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望明月》作者:燕赵   内容简介:   很坏的貌美大佬攻X寡言少语小狼狗受   年上   背景是架空民国,设定为和平年代,不会出现任何国仇家恨与战争情节,怕这个的可以放心。 第一章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盛欢首度见到了温鸣玉。   原本安静的珑园因为此人的归来瞬间变得忙碌而热闹,佣人们四处点灯,清扫道路上的积雪,准备暖炉与热汤,忙得团团乱转,没有人注意到躲在花园里,正朝门口张望的盛欢。盛欢看见一串漆黑的汽车在大门外排成长龙,车灯将广德大道照成通明的白昼。许多穿着体面,风度各异的男人潮水般从车里涌出,井然有序地在一辆汽车外站成两列,雕像一样沉默的守候着。   车门打开了,首先钻出一位少年,少年裹着一身藕色棉衣,下巴缩进领口柔软的绒毛里,露出的半张脸雪白精致,乌黑的眉压着水润明亮的眼睛,一副被冻得很不开心的模样。   有人给少年递上一只手炉,少年抱住它,神色缓和了一些,乖乖往旁边让开,作出等待的姿势。   没过多久,一条修长的腿不急不缓地从车内迈了出来,几片雪花迅速地沾在他漆亮的皮鞋上,随即就没有更多的往下落了。管家和几名仆从撑开伞,很恭敬地把车门上方的天空牢牢遮住,里面的另一人终于下了车。   对方面貌与盛欢的想象全然不同,在盛欢的构想中,这名坐镇燕南半边天下,恶名远扬的黑道龙头必定有十分可怕的形貌。从前听盛云遏讲起这个人的时候,盛云遏总是一副咬牙切齿,又恨又怕的神态,温鸣玉被她说得寡情薄幸,冷血残酷,是一个十足的恶人。久而久之,温鸣玉在盛欢脑中的形象就变成了盛云遏的一位常客,常客叫唐九,是个地痞无赖,生得人高马大,相貌凶狠,脸侧还有很大一块红褐色的疤痕,时常打骂盛欢,很符合盛云遏声情并茂的讲述。   然而唐九和温鸣玉没有半点可比之处,这个被仆从们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的男人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领口雪白整齐,浑身上下干净得不沾一点凡尘。被大雪朦胧的灯光照在温鸣玉脸上,盛欢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男人,对方冰凉的目光从长睫下慵懒地漏了出来,嘴角又仿佛带着一点笑意,看起来十分无情、也十分动人。   等这行人走近了,盛欢才发现温鸣玉比常人苍白许多的脸色,他显得很年轻,精致冷峻的五官不带半点岁月的痕迹,唇色很淡,透出一丝病态。温鸣玉轻轻咳嗽了几声,立即有仆人捧着厚重的大氅替他披上,走在旁边的少年挽住温鸣玉的胳膊,无比亲昵地撒娇:“晋安这几周都冷得很,你晚几天再来接我,耽误一些时间又没有什么大碍,你就是不听。”   “不是你说假期到了,想要快些回家?”温鸣玉的声音很柔和,微微含着一点沙哑,说话的神态宛如一个温柔的兄长。   少年哼了一声,眼睛里又有藏不住的笑意,小声说:“我讲什么,你都要照办吗?”   温鸣玉也微笑起来:“那要看你说的有没有道理了。”   他们说说笑笑地从盛欢藏身的树丛边路过,盛欢孤身蹲在几块垒起的碎砖后面,鞋底被雪水浸湿了,双足冰冷刺痛,正在慢慢地失去知觉。他觉得自己对温鸣玉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就是想要这样藏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对方。毕竟这是从他生命里阔别了十六年,只在活在盛云遏喋喋不休的抱怨里的、他的亲生父亲。   与盛欢擦身而过的时候,温鸣玉忽然扭过头,往他藏身的地方投来了短暂的一瞥。这一眼瞬间褪去所有的慵懒散漫,仿佛是一抹雪亮的刀光,照得他无所遁形。盛欢吓得呼吸一滞,身体在打颤,仍旧害怕又执拗地瞪着对方。   温鸣玉却好像不曾看见什么似的,又恢复了先前懒洋洋的温和模样,带着一众人消失在盛欢的视线里。   盛欢不知道对方是否发现了自己,不过也没有什么差别。温鸣玉并不在意这个凭空出现的儿子,当初他受盛云遏逼迫去对方车前下跪,温鸣玉连他的面都不屑一见,就连盛云遏重病不治,温鸣玉也没有任何表示,仅让下人送来了一笔钱财。盛欢被接进珑园的那天,接待的人是温鸣玉的管家,对方礼貌又冷漠,恭敬地称呼他为小公子,但从不询问他的意愿,只把他当做一根木头对待。盛欢在珑园足足住了半个月,温鸣玉没有见过他一次,因为早在他搬入的前几日,对方就启程前往晋安,去陪伴珑园真正的少爷了。   从街头的传闻和这段时日下人的闲谈里,盛欢得知温鸣玉有个侄子,温鸣玉亲缘浅薄,曾经有一个大哥。和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弟弟不同,温鸣玉的大哥传闻很少,只知道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死得也很惨。温鸣玉掌权后,找回了大哥流落在外的后嗣,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对待他宛如对待亲生儿子。至于自己真正的血脉盛欢,温鸣玉丝毫没有承认他的意思。   盛欢不稀罕做什么名门后裔,富家少爷,他被盛云遏养狗一样养大,习惯了毒打和喝骂,除了饥饿,他什么也不怕。虽然盛欢现今住进了珑园,但珑园里的任何人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对于温鸣玉来说,养他就像养了一只无关紧要的宠物,他只是从一条低贱的野狗,变成了血统稍微贵重一些的家犬而已。   又在花园里发了一阵呆,盛欢感觉自己有些饿了,他紧张过后就想吃点什么。盛欢从花坛里随意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嚼了嚼,若无其事地回房了。   因为主人的归来,珑园四处都亮着橘色的灯光,看起来暖洋洋、亮堂堂的。盛欢的卧房被安排在最北边的院子里,从大门过去需要行很长一段路。盛欢穿过月门,踏进北苑,发现这里照旧伸手不见五指,好似是从热闹的珑园割裂出一块独立的小空间,偏僻又冷清。   佣人房里亮着灯,老妈子竟然还没入睡,盛欢不想惊动对方,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做贼一样迈了进去。   他摸黑铺好被褥,正坐在床沿解衣扣,忽然远远的听见一道门扉打开的吱呀声,有人慢悠悠地穿过长廊,往他房里来了。   老妈子敲了几下门,低声问:“小公子,您歇了吗?”   盛欢只好给对方开门,老妈子左手扭开电灯,把一只食盒挎在右臂上。她仿佛料到盛欢还没有休息,了然地瞥了他一眼,径自进了屋,麻利地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上桌。   “今夜少主人和少爷要回来,厨房那边备了不少点心,我想你年纪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取了一些留着。”老妈子准备好碗筷,对盛欢招了招手:“过来坐下,我知道你爱吃甜的,特意温了一碗冰糖莲子羹呢。”   听说温鸣玉接管珑园的时候,只比现在的盛欢大了一两岁,珑园的佣人们都称他少主人。如今十几年过去,温鸣玉仍旧不过三十一二,这个称呼也因此延续下去。盛欢不愿再去想这位只比他年长十五岁的生父,转而念及自己跟在盛云遏身边的那段时日,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关照,实在很不习惯。盛欢慢慢地挪过去,拿起筷子,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对方:“你不吃?”   老妈子摇摇头:“哪有少爷和下人同桌的道理,太不合规矩了。”   “我不是少爷。”盛欢咬碎一颗莲子,冷冷地说:“我只是温先生捡回来的一条狗。”   对方哪里想得到他会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吓得赶紧合上房门,不住拍抚胸口:“小公子,这种话您可万万不要再说,您是少主人的亲生骨肉,这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那可了不得呀。”   盛欢不以为然,温鸣玉不会关心他是人是狗,大概只管他活着就好。至于活成什么样子,活得像人还是像狗,这都不在温鸣玉考虑的范畴之内。   有了这段惊人的对白,老妈子没有再同盛欢搭话。她小心翼翼地等待盛欢吃完,收拾了碗筷后,又去给盛欢准备洗漱用具。就在她结束忙碌,盛欢准备就寝的时刻,老妈子端着水盆站在床头,忧虑地看着他。   短暂的欲言又止后,老妈子还是开了口:“小公子,有一句交代,我不知该说不该说,要是我说了,您可不要生我的气。”   盛欢隐约猜到对方要讲什么,很平静地应承了。   老妈子慢吞吞地道:“这次少爷跟着少主人一起回来,请您当心一些,日后千万不要招惹他。少爷从小在少主人身边长大,和少主人情同父子,现在凭空多了一个兄弟,想必一时……唉,也不是我爱嚼舌根子,只是看您年纪轻轻,孤孤单单,怪可怜的,不忍心看您受委屈。”   在这个地方,人人都客气的叫他一声小公子,少爷却另有其人。盛欢不会为那个称呼烦扰,他很清楚自己没有烦恼的资格。他卧在床上,脑袋缩进被中,轻轻地说:“没有关系,我习惯了。”   老妈子又站了一阵子,才熄灭电灯,叹着气离开了。   盛欢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嗅到被褥上散发的清香,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盛云遏与温鸣玉他都不想理会,现在他有柔软的床铺,衣食无忧,只要拥有这两样东西,盛欢就感觉很好、很满意了。 第二章   温咏棠在回来的第五天,才得知珑园里多了一位住客。   起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咏棠如遭霹雳轰顶,还以为是下人们又从哪里听来了无聊的风言风语,胆敢编排起主人来。初到温鸣玉身边那几天,他的确有过这样的顾虑,唯恐对方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会弃他不顾。不过时间很快就打消了温咏棠的不安,温鸣玉的确是个信守承诺的真君子,当年他向咏棠的父亲许下过誓言,随后果真一丝不苟地将咏棠照顾到了十七岁,爱护他简直胜过亲生父亲。而今咏棠与温鸣玉共同生活已有十三年,对方不要提繁衍子嗣,他的叔父身边甚至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怎会凭空多出一个儿子呢?   翻来覆去地烦恼了一个下午,咏棠终于忍不住在晚餐时询问了温鸣玉,哪知对方竟然很平静地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不过谈及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温鸣玉非但没有半点身为人父的喜悦,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厌烦。他只让温咏棠不要理会这件事,便早早地离席休息了。温鸣玉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食量也要比常人小一些,但往日他都会等待温咏棠一起离开,今日忽然反常,必定是心情欠佳吧。   虽说叔父对待自己向来和风细雨,温柔宠爱,但咏棠对温鸣玉仍旧心存惧意。温鸣玉脾气并不火爆,甚至可说是难得平和了。然而久握权势的人,早已不需要倚仗声色来彰显威严,即便一道眼风都足以让人胆颤心惊。咏棠别的本事不佳,对自己的叔父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他清楚何时可以耍赖,何时应该懂事,譬如现在就是他该缄口不言,做一个乖巧侄子的时候。   咏棠没有再问,心头的忧虑忽然消减许多。他想通了一件事,在这名素未谋面的堂弟来到珑园的时候,温鸣玉正在晋安陪伴自己。而今两人回到珑园已近一周,温鸣玉也没有向任何人宣布自己多出一个儿子的消息,甚至连儿子一面都不曾去见。依照温鸣玉的性格,若是看重一个人,必定不会把对方随意丢到角落不管,若他这样做了,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这名亲生骨肉根本不讨温鸣玉的喜欢,他厌恶对方,连对方的脸都不想看见,因为这样会坏了他的心情,温鸣玉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既然如此,咏棠倒不介意去找找那名不速之客的麻烦,毕竟这个人让他的叔父感到不痛快。任何让温鸣玉不痛快的人,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给对方一个教训。   第二天一早,温鸣玉因公务外出,恰好送给咏棠一个适宜的机会。他早膳也等不及用,带着自己的小厮便杀向北苑。这地方太过偏僻,咏棠在珑园居住多年也不曾踏入过几回,让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想到这里,咏棠心情很好地偏过头,问跟在自己身后的随从:“小安,昨天我让你查的东西,你查到了吗?”   卢安是管家特意给温少爷挑选的玩伴,陪伴咏棠已有多年,十分聪明伶俐,说话又很得体,深得主人的欢心。他一面替咏棠撑伞,一面扶着对方的手臂,闻言笑答:“大致情况都已经知道了,那位公子姓盛,单名一个欢,年纪比您小一岁,母亲是燕城人氏。我想办法打探过少主人当年的情况,少主人与盛公子的母亲在法国相识,想必是那时候发生的关系。”   “哦?他不姓温?”温咏棠不愿聆听叔父的情史,便拣出自己感兴趣的那一段打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需要第三个人解答,咏棠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温鸣玉不会给自己讨厌的对象赐名,既然那一位没有改变名姓,那他注定无法写入温家的宗谱,更不能继承温鸣玉的家业,咏棠暂时无需忧心自己的地位了。   卢安对咏棠微笑,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打探消息的人说到这里,我便有了疑惑。倘若盛公子的母亲能够和少主人在国外相遇,那家境想必是非富即贵,胜于常人的,又怎么会让盛公子像个乞丐一般流落街头?我追问下去,才得知了一桩不得了的内幕。”   他攀着咏棠的肩膀,附在对方耳边,神秘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盛家世代从商,家业殷足,但就在盛公子的母亲回国那一年,盛家得罪了一位政府要员,又被查出勾结盗匪,私运军火的事迹,一家人有半数被投进监狱,盛家便因此败落了。”   他人的悲惨往事却在此刻变成咏棠的娱乐,他听得很入神,饶有兴趣地问道:“所以他们此后只能靠要饭来维持生计吗?”   卢安却摇摇头,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家人出事后,盛小姐无计维生,又带着孩子,没有人愿意娶她。没有多久,她竟然搬进了烟花巷里,成了一名……”他毕竟年纪小,那两个字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朝咏棠挤眉弄眼地发出暗示。   咏棠闻罢,从鄙夷中生出几分痛快,皱起眉头道:“真教人恶心,这家人想法设法地找到这里来,也不怕脏了叔叔的眼睛。”   卢安道:“少爷,没有一家人,盛小姐已经死了。少主人慈悲心肠,这才把那位公子接入珑园的呢。”   “哼,恐怕他母亲还未合眼,这位公子便缠上叔叔,迫不及待地想当温家少爷了。”咏棠跺几下脚,把黏在靴底的雪渣震落下来。被踩踏的冰雪染成了难看的黑褐色,那名闯入珑园的少年就如同他脚底这摊烂泥般的残雪,污秽又恶心。咏棠做不到眼不见为净,只好想办法主动让它消失了。   北苑内清寂无比,到处是大片的竹林,在冰天雪地里冷漠地翠绿着,偶有积雪从枝叶上坠落发出的扑簌声。咏棠出发得匆忙,没有带上手炉,十根指头被冻得红肿僵硬。他将手举到嘴边呵了口气,四处寻找佣人的身影,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没有旁人的指引,咏棠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寻找自己的目标。   所幸北苑不大,他无头苍蝇一般在里面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条藏匿在幽深竹林里的长廊。长廊尽头是座不大的院子,摆设十分简朴,咏棠找过去的时候,一男一女正背对他站在廊下,不知是在做什么。   女的正值豆蔻年纪,裹着青色短袄与棉裤,头发编成长长一条辫子垂在颈侧,是珑园很寻常的丫鬟打扮。与她相比,另一位的衣装就有些怪异了,这样寒冷的天气,他竟然穿着不太合体的白衬衫与黑色长裤,将袖口松松垮垮地拢到肘间,露出两条白/皙纤瘦的小臂。咏棠注意到对方握着一把铁锹,正在很专注地在铲雪,少许泥雪伴随他的动作飞溅到裤腿上,看得咏棠不住皱眉。   “喂,”他忍不住出声:“你们知不知道我叔叔收留的那个家伙藏在哪里?”   正在忙碌的两个人被他打断,齐齐回头望来。丫鬟见是咏棠,忙交握双手,垂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少爷。”   咏棠没有答应,他正面无表情地打量那名脏兮兮的少年。在看到对方面庞的第一眼,咏棠就断定这位正是自己要寻找的对象。严格来说,少年与温鸣玉容貌并不相似,温鸣玉固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他身居上位多年,神情中总有暗敛的威严,比他的美貌更加慑人。眼前的少年眉眼漆黑,肌肤如雪,双目仿佛是两捧盈盈清泉,不笑亦含浓情,简直漂亮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而少年微微侧头盯着自己,冷漠又倨傲的神态实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温鸣玉,证明他们之间的确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   只有与温鸣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察觉这一点,刚刚平复的不安再度从咏棠心头浮起,他知道温鸣玉一定也得出了这个结论。纵然现在叔父宠爱他,但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受到血缘的影响,要是真到了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   咏棠脸色阴沉,很不客气地开口:“就是你吗?”   少年却没有再看他,抚平自己乱七八糟的袖口,把手里的工具递给小丫鬟,说道:“好了。”   抛下这两个字,他转身走向走廊最里边的一间厢房,径自推门进入,居然是准备闭门谢客的作态。不等咏棠说话,卢安先他一步冲过去,挡在两扇门中间,抓住盛欢的手臂:“盛公子,请等一等,我家少爷想跟您聊几句,烦请您赏个脸吧。”   盛欢最讨厌与陌生人肢体接触,他今天穿的不多,能清晰地察觉到另一人的体温灼穿臂上那层纤薄的布料,紧紧贴住自己的皮肤。他用力将那只手甩开,推了对方肩膀一把,压低嗓音道:“离我远一点。”   他虽没有任何恫吓的意思,但眼神里含着藏不住的凶狠,卢安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顿时惊得连退几步,惶然地去看咏棠。   亲信当着自己的面被教训,给原本就不愉快的咏棠再添一把怒火,忍不住讥讽道:“初次见面就准备向我的家仆动手,这位少爷在花街长大,怎么没有学到花街里半点的待客之道?”   他言辞之中都指向盛欢难以启齿的出身,显然是想拿这个做文章。可惜语言攻击对盛欢没有作用,他看了咏棠一眼,认出这就是前夜与温鸣玉十分亲密的那位少年。盛欢讨厌惹麻烦,也不爱做意气之争,他将方才不小心张开的刺收敛下去,神色变得麻木而平和,主动做出退让的姿态:“对不起,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学不会,您请回吧。”   咏棠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走到盛欢面前,恰好拦在两扇门之间,盯着对方:“你是在赶我走吗?”   “不敢。”盛欢垂下眼睛,有些害怕似的退后几步。   对手变得恭顺拘谨,反倒让咏棠更加不满起来。想到日后自己就要同这样一名对象竞争,于他来说简直是个莫大的侮辱,他嫌恶地再度审视了一遍盛欢俊美的面孔,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又戏谑的笑容:“你长得很不错,让我不禁有了一个疑问。”他朝盛欢探过手去,指尖勾起对方的下巴:“以往光顾过贵宅的客人里,是喜欢你母亲的多一点,还是喜欢你的多一点?”   在思考之前,盛欢的本能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捉住咏棠的手腕,使力往下一拧,将对方整条手臂反折在背后。咏棠从小被长辈护在手心里长大,身娇体弱,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当即凄惨地惊叫起来。在旁的卢安吓得魂飞魄散,冲上来胡乱扑打盛欢,却被盛欢扣住肩膀,干脆利落地卸了一条膀子。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温家的少爷不成?”咏棠没料到这个看似沉默内向的同龄人会动手,心中又怒又怕,他瞥了一眼疼得满地打滚的卢安,强压怯意指着盛欢:“我要去告诉叔叔,教你认清自己的轻重!”   盛欢只要动过一次手,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戾气,他朝咏棠逼近一步,想要拨开对方戳向自己的手指。   咏棠却以为盛欢还要动手,慌乱之下往外退去,却在迈过门槛时出了意外,狠狠地绊了一跤,脑袋磕在青石地砖上,慢慢从底下洇出一滩鲜血。   这位娇贵的少爷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众多闻讯而来的仆人终于赶到,大呼小叫地从走廊那头奔过来,将咏棠团团围住。尽管在场的家仆们都能猜到到事故的来龙去脉,仍然没有人顾得上追究盛欢。无论盛欢遭受怎样的冷落,他依旧是温鸣玉的子嗣,而除去温鸣玉本人外,谁又敢去为难这位身份特殊的住客呢。   北苑短暂的热闹很快就消散了,盛欢在空荡荡的长廊里站了一会儿,被风吹得全身发冷。他回房披上一件外套,默默地蹲在廊下,扶起被踢翻的花盆,又把散落的泥土和着冰雪一捧一捧装填回去。花盆里的海棠已经干枯了,枝干无力地向一边倾斜着,盛欢想将它扶正,可惜数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面无表情,指尖有难以察觉的颤抖,机械地不断重复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   盛欢回想起那夜温鸣玉投向自己的目光,与那一眼相比,他手里的冰雪都有了温度。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闯了一个大祸,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畏惧。 第三章   当天夜里,老妈子准备好晚饭,不住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盛欢。   她白日归家去探望自己的亲戚,回来没多久便听说了北苑发生的意外。老妈子显然把此事当做是盛欢妒忌温少爷夺走父亲的关注与宠爱,因而引发的争执。她没有责怪盛欢的意思,反倒愈发觉得他悲惨起来,毕竟任何一个失去双亲关爱的半大少年都是稀罕而可怜的。   看见盛欢脸色凝重,久久不动筷子,老妈子劝慰道:“少主人虽然严厉,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若他追究起来,你便认个错,好好求一求他,相信少主人不会太过难为你。”   盛欢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问了一句:“温先生回来了吗?”   老妈子已经不再纠正他对温鸣玉的称呼,只道:“少爷受伤,伺候他的人早就打了电话报讯,少主人一定赶回来了”说到这里,她稍顿了顿,像是怕自己的话引发盛欢的伤心事,连忙补充:“你才刚到少主人身边没有几天,与他有些生疏也不要紧。等过些时日,你们熟悉了,少主人一定也会关心你的。”   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觉得勉强,说得磕磕绊绊,盛欢没有多做解释,他点点头,装作听进去了的模样,夹起一根青菜塞进嘴慢慢咀嚼。他猜不到对方会怎样处罚自己,也相信温鸣玉并不会因为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而手下留情,盛欢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仅在出现在盛云遏的诅咒与街头巷尾虚无缥缈的传闻中。假若这些流言没有作伪,那他的下场将会十分凄惨,足以成为流传在酒楼饭馆的又一则骇人耸闻。   从前盛欢不惧怕危险,因为他可以选择在危机出现之前逃走。盛云遏厌恶他,却也需要他,即便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只要盛欢远远地躲避几天,她便不再追究。盛云遏的客人们往往也不会在他身上投放太多的注意力,这些人镇日忙碌于生计或享乐,哪里顾得上与一位露水情缘的孩子纠缠。   不过现在不同了,珑园不是一个能让他自由来去的地方,一旦盛欢选择逃走,那大概就永远失去了回来的机会。   盛欢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仍需要珑园的庇护。   第二天上午,盛欢终于收到了温鸣玉的传唤,前来通知他的人是个不曾见过的大汉。大汉西装革履,蓄着浓密整齐的胡须,双眼冷厉深沉,很像一头文明又知礼的黑熊。两人会面的时候,大汉仔细打量了盛欢很久,显然清楚他的身份。盛欢不与他对视,也不退避,僵持一阵后,盛欢察觉对方移开了视线,干脆利落地抛下两个字:“走吧。”   这是盛欢首度有机会见识珑园东边的风景,虽然温鸣玉曾在外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对方似乎并不像那些新派人士一般热爱西洋文化。东苑内翠竹白雪、碎石流泉,亭廊景致都十足清幽。盛欢原本平复许多的忐忑在接近温鸣玉的途中又被挑起,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地数自己的脚印,双手攥在一起,掌心浸满湿凉的冷汗。   大汉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盛欢头一抬,茫然地看向对方的背影,这才发觉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因紧张而干涩的喉咙能正常发声:“盛欢。”   大汉似乎有些疑惑,再度回头打量他一眼,道:“你姓盛?”   盛欢点点头,猜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为温鸣玉没有替他改名而不解的人。   对方好像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继续查问:“今年多大?”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盛欢习惯性地戒备起来,他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产生无端的关注,根据他为数不多的经验,这些关注往往都不怀好意。盛欢冷冷地望了大汉一眼,低声答道:“十六。”   仿佛察觉到盛欢的敌意一般,大汉挠了挠嘴角边的胡须,忽然停下脚步,朝盛欢伸出一只手。   盛欢来不及躲避,被对方一巴掌拍在头顶上。大汉掌心干燥滚热,虎口有粗糙的厚茧,随意又粗鲁地揉了一把盛欢的头发后,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做什么那样紧张,十六岁也快是个男人了,待会横竖是挨一顿打,咬咬牙扛过去就好,有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却意外地起到了一些作用。跟在盛云遏身边许多年,盛欢早已被锻炼的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慢放开僵硬的手指,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   大汉领他穿过一条临湖而立的长廊,偏离了正厅的方向,最后来到一座庭院外。几名打扮利落,身材高大的男人守在院门口,见到大汉立即站直身躯,朝他点头致意,随即目光落在盛欢身上,好奇且警惕地审视他。   大汉与几人打了个招呼,两人进入庭院,南边一间厢房开着门,似乎正在静候他们的来临。   大汉没有进去,他敲了敲门框,唤道:“三爷,人已经到了。”   房间里有人答道:“让他进来。”   温鸣玉的声音很特别,按照常理,一个人的嗓音要是变得嘶哑,那听起来必定是很粗糙的。然而温鸣玉不同,他声音里的那点沙哑无比温软,在拖长声调的时候尾音会泛出一点柔和的甜意,像是细腻的砂糖,粒粒圆润光滑,不见一点棱角。让人很难想象这道嗓音的主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头领。   大汉在盛欢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盛欢跄踉一步,踏入厢房里。门扉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合上,盛欢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发了会愣,主动朝温鸣玉所在的里间走去。   里间似乎是书房,地面铺着绒软的羊毛地毯,窗帘没有拉起,层层叠叠的帘幕将光线严密地遮挡在外。两座书架各自倚墙而立,架上有几处颇为凌乱,大概刚被主人翻检过,没有来得及整理。在靠近窗户的那边,摆放了一张沙发椅,想必温鸣玉方才就是在这里等待他的到来。   房间里被炭火熏得干燥温暖,温鸣玉仅穿着雪白的长衫,背对盛欢立在书架前。长衫似乎有些宽松,衬得温鸣玉身形修长而削瘦,听见脚步声后,他侧过头,很是随意地扫了盛欢一眼,侧脸依旧俊美得看不出年纪,说道:“见到了我,就只会站在这里发呆?”   盛欢仍是忌惮他的,闻言犹豫片刻,躬身朝对方行礼,唤道:“温先生。”   温鸣玉对这个称呼没有异议,他收回视线,仰头盯着书架,像是在寻找什么。少顷,头也不回地问:“知道我今天让你过来,是什么原因吗?”   对方的态度并不尖锐,甚至有些懒洋洋的,但盛欢丝毫不敢放松。他可以自如应对脾气暴躁的恶人,却从无与温鸣玉这样的上位者打交道的经验,盛欢不擅长察言观色,也学不会如何谄媚讨好,面对自己陌生的父亲,他难得的颇为紧张,回答:“我做了错事。”   “既然知道自己有错,怎么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温鸣玉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从书架上拿起一物,放在手里把玩几下,转身朝盛欢走来。   藉着室内微弱的光线,盛欢看见对方手里拿的竟是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温鸣玉走到盛欢跟前,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匕首,雪亮的刀锋流水般在他的指缝间缠绕一圈,最后他将尖刃朝下,把匕首噌的一声扎进身旁的小方桌里,自己则靠着桌沿,玩味地看向盛欢。   盛欢的心脏伴随那声闷响剧烈地向前一撞,冷汗逐渐打湿他贴身的衣衫,浸得背后一片冰凉。他不知温鸣玉这番举动是刻意威胁,或是一场无聊的戏弄,但无论是哪一种,盛欢都只能顺从。他咬了咬自己发干的嘴唇,深吸一口气,直挺挺地朝对方跪了下去。   房间里极为安静,即便隔着厚重的绒毯,盛欢双膝砸在地板上的声响依然清晰可闻。温鸣玉抱起手臂,目光悄然地变得专注,仔细审视这个跪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从管家和下人的诸般评价来看,盛欢应是个老实又古怪的孩子,他安静寡言,从不哭闹,即使被双亲抛弃也漠然处之,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身上找不到半点少年人的活泼天真。   盛欢长得并不似自己,这一点让温鸣玉感到安慰,但他的面容又与盛云遏有七分相像,这也是温鸣玉不愿看见对方的原因之一。他厌恶盛云遏,盛欢的存在更是让他感到恶心,温鸣玉本以为自己与那个女人不会再有分毫牵连,谁知她不仅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带着一个糅合了两人血脉的盛欢。盛欢仿佛是一个鲜活的、刺眼的物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温鸣玉,让他记起自己遭受过的那场侮辱。   长久的静默让盛欢感到了不安,他僵硬地跪着,视线固定在温鸣玉陷在地毯里的双足上。温鸣玉没有穿鞋袜,赤裸的足踝洁白晶莹,宛如玉石。这样一双脚本可称做是赏心悦目的,但他的足后跟却各自横贯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颜色暗红,给这双完美的足踝平添了一点扭曲的瑕疵。   “咏棠的下人告诉我,是你主动出手伤人,此言属实?”温鸣玉终于发话了,他的声音散去了先前那点玩笑似的慵懒,听起来十分冷淡。   盛欢点点头,没有为自己辩解,他知道温鸣玉也没有兴趣听。   温鸣玉提了提衣摆,竟然屈了一条腿,蹲在他面前。   冰凉坚硬的物体触上盛欢的肌肤,让他呼吸一顿,意识到那是被对方把玩过的匕首。温鸣玉用匕首挑起他的下巴,凑近了打量他。乍然与那双深黑清澈的眼睛相对,竟然让紧张得近乎麻木的盛欢一阵心悸。温鸣玉的相貌实在太好,就算盛欢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分心的时刻,仍是无可抗拒的受到干扰,慌忙向后退去。   下颌蓦地一痛,是刀尖扎破了皮肤,温鸣玉反应比盛欢还要快,抢先掐住他的两腮,垂下眼帘道:“要畏罪自尽?这就太过了。”   一滴血珠悄无声息地摔进地毯里,盛欢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有多危险,再也不敢乱动。温鸣玉适时松开手,又道:“用哪只手推的咏棠?”   盛欢微微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向对方,不知这道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很快的,盛欢猜到自己是被诬陷了,他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替自己澄清。难道他要在温鸣玉面前指控对方的侄儿在撒谎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恐怕温鸣玉不但不信,反会认为自己是在损坏温咏棠的名誉,对他施以更加严厉的惩罚。   短暂的沉默后,盛欢低不可闻地开口:“不记得了。”   “是吗?”温鸣玉轻笑一声,竟然撤离了手中的利刃。不等盛欢缓一口气,对方忽然捉起他一只手臂,死死按在地毯上。匕首在温鸣玉掌中打了个轻巧的转,随即对方抬起手,刀刃在空中闪过一点寒光,狠狠朝他的手背扎去。   以为手掌要被扎穿,毫无防备的盛欢吓得叫出了声,猛地把脑袋撇向另一边,不敢去看自己即将变得血肉模糊的左手。   一声闷响,盛欢的身躯随之剧烈地颤抖一下,喉间挤出微弱的呜咽。   良久后,他又僵又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受伤。盛欢睁开眼,慢慢地回转视线,发觉温鸣玉仅是把匕首立在了他的指缝之间,正在似笑非笑地欣赏他的窘态。接触到盛欢的目光,温鸣玉慢慢拔出刀锋,又强行把他因恐惧而紧握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盛欢意识到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开始推拒对方,想要把自己的左手收回去。他从小在拳脚下长大,打过的架绝不算少,力气也要比同龄人大许多。出人意料的是,温鸣玉看似病弱,扣在盛欢手腕上的五指却宛如冰冷的钢铁,无论盛欢怎样挣扎,都不能撼动分毫。对方用刀刃抵住他乱动的手指,很平静,也很认真地陈述:“既然你不记得,那两只手都可以不要了。”   说罢,刀锋向下一压,锐利又沉重地触上了盛欢的皮肤。   “我没有!”惶恐之下,盛欢终于说出了实情。他不敢再动被制住的左手,又害怕对方的刀刃会落下,惊得声音都带了一丝哭腔。他用另一只手揪住温鸣玉的衣袖,语无伦次地哀求:“温先生,我没有推他,求求你,我不能没有手……”   温鸣玉执刀的手被盛欢扯住,倒也没有立刻将他推开。他端详盛欢慌乱的神情,眼睛微微眯起来,大概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嘴角随之勾起了一缕鲜明的笑意。   他用温软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怎样知道你不是在撒谎呢?”   盛欢抓紧温鸣玉的衣袖,说不出任何替自己分辨的话,仅是睁大眼睛瞪着对方。他的眼睛与盛云遏最为相似,有线条分明的双层眼皮,睫毛浓密卷翘,是漂亮又明媚的杏眼。这双眼睛生在盛云遏面上,一颦一笑都十分的风流妩媚。盛欢当然不会有他母亲顾盼生情的风姿,他总是垂着眼睛,嘴角紧绷,一副阴沉沉的模样,教人很难提起搭理的兴趣。但现在盛欢漆黑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泪意,表情绝望又恳切,倒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生动。温鸣玉兴致盎然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欺负一个小孩子。   温鸣玉一怔,很难得的惭愧了。他放开盛欢,把匕首收进小方桌的抽屉里,无奈道:“好了好了,不要哭,我也不想把地毯弄脏。”   盛欢把重获自由的左手护在怀里,像是害怕又被抢去一般。他仍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仰起头,视线牢牢黏在温鸣玉身上,眼睛里藏着提防,他已经被对方捉弄怕了。   “不过该罚的还是要罚。”温鸣玉又朝书架走去,从下端的夹层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次温鸣玉拿的是一条牛皮马鞭,那物通体乌黑,纤细而坚硬。盛欢无暇思考对方为什么会在书房放置这种东西,只要能保全自己的四肢,挨上几鞭他也甘愿承受。想到这里,他终于迟钝的发现,温鸣玉大概从未有过砍掉自己手指的打算,方才的一切举动仅是为了吓唬他而已。   至于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盛欢便无从猜测了。   正当盛欢胡思乱想的时候,温鸣玉已经在他身侧站定,用鞭子指了指方桌,道:“扶着。”   盛欢老实地照做,又像记起什么一般,转身看着对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温先生。”他很艰难地启齿:“我的衣服不多……”   他是怕衣服被鞭子抽破,无法再穿了。温鸣玉听出盛欢的话外之音,顿感好气又好笑。他的确不太关心这个少年,自从把盛欢接进珑园,他从未过问半句,也没有给过对方任何特殊的待遇,如果不是温咏棠与盛欢发生了争执,温鸣玉恐怕都快要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这点发现虽不至于让温鸣玉感到愧疚,却也记住了盛欢眼下的窘态。   见温鸣玉半晌没有言语,盛欢以为对方不打算理会自己的这点烦恼,干脆一咬牙,主动把上衣扯了下来。换做从前,他向来不情愿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身体,但温鸣玉又与他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或许因为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又或许是先前的冷遇给了盛欢一些特殊的安全感,他相信温鸣玉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欲念。   盛欢的皮肤很白,又和温鸣玉那样病态的苍白有些区别。他的身躯挺拔而劲瘦,胸膛与小腹都有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仿佛是一头矫健修长的幼狮。目光落在盛欢后背时,温鸣玉微微蹙起眉头,少年瘦而结实的背脊上有不少纵横凌乱的伤痕,伤痕的颜色有的已被岁月洗去,有的依然鲜艳刺眼,看来他在盛云遏身边同样不受优待。   温鸣玉大概可以猜想到原因,当年盛家临危,盛云遏派遣家仆送来自己怀孕的消息,以这名后代的性命作为要挟,想让他设法解救自己身陷囹圄的大哥。可惜那时候温鸣玉脾气尚未收敛,对盛云遏的厌恶也没有减退,当夜便将盛云遏兄长的头颅送回了盛家,作为自己的表态。盛云遏对他的爱恋大概便在那一天被彻底掐灭,温鸣玉一直都以为她杀死了这个孩子,结果盛云遏竟然悄无声息地将他养大了。   “放松。”温鸣玉用鞭稍点了点盛欢的肩:“痛就叫出来。”   等到盛欢点头,温鸣玉毫不停顿,落下了第一鞭。   灼热的钝痛瞬间在皮肤表层炸开,盛欢疼得打了个颤,十指紧紧攥住桌沿,手背青筋凸浮。他向来不愿在旁人面前显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何况今日他面对的人是自己的父亲,更加不愿让对方看轻自己。   第二鞭接踵而至,盛欢甚至听见了皮鞭划开空气发出的闷响。这次温鸣玉抽在他的后腰上,盛欢发出一道短促的抽气声,尖锐的痛楚抽去了他大半的力气,他咬紧牙关,很艰难地站直了身体,静待下一鞭的来临。   温鸣玉却在此时咳嗽起来,许久都未能平复。盛欢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温鸣玉一面咳喘,一面把马鞭随意一扔,坐在了书架旁的藤椅上。   他手肘撑住扶手,掩住了口,声音一次比一次沙哑,直把面上咳出了薄薄的血色,神情却很平静,似乎早已习惯承受这种痛苦。盛欢迟疑地用目光在房内搜寻一圈,最后倒出一杯冷去的茶水,走到温鸣玉身边,小心地递给他。   温鸣玉接过茶盏,勉强喝下一口后,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盛欢不知惩罚会不会继续,温鸣玉没有开口,他便不能离开,只有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我这样处罚你,不生我的气吗?”良久过去,温鸣玉浅浅呼出一口气,像是恢复了一些,撑着脑袋用沙哑的嗓音提问。   盛欢又换上了他惯用的冷漠神情,答道:“我不敢生您的气。”   这句话并不好笑,却让温鸣玉失声笑了出来,他一边笑,一边轻轻咳嗽,说道:“你这样诚实,当心我再打你一顿。”   此言一出,盛欢知道对方已经没有继续惩罚自己的意思。他抬眼看了看温鸣玉,又把脑袋埋下去,没有说话。   温鸣玉又道:“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么?”   盛欢慢慢说出了答案:“我不该和少爷动手。”   谁知温鸣玉摇摇头,无声地注视了盛欢一阵子,才说:“我罚你,是要你知道,假若你没有全身而退的本事,就不要去招惹麻烦。我是咏棠的叔父,你让他吃了苦头,我必定会替他出气,没有道理可讲。”他再度闭上双眼,神情里浮出浅薄的疲态,朝盛欢驱赶似的挥了挥手:“出去吧,以后不要再拿这些事来烦我了。”   盛欢朝他鞠了一躬,拾起地上的衣衫,轻手轻脚地从书房里退了出去。在会客室整理衣装的时候,他忍不住往书房的方向又望了一眼,里面静悄悄的,温鸣玉像是睡着了。方才那两道鞭痕依然滚热沉重地压在他的背脊上,盛欢经常挨打,知道这样的鞭伤虽然会让自己很疼,但没过几天就会恢复,温鸣玉大概手下留情了。   对方又一次颠覆了盛欢的想象,温鸣玉看似温和,实际却很严厉。盛欢本以为对方就如同他本人所说的那样,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可临走时温鸣玉对他的嘱咐,分明又是讲道理的人。想到方才温鸣玉的两次戏弄,盛欢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看待自己这位陌生的父亲。   对温鸣玉的好奇刚从心中冒出了一点尖芽,立即被盛欢冷静地掐灭了。他没有将这份好奇探究到底的资格,既然温鸣玉讨厌他,那他就想会办法从对方的视线里消失,不实际的奢望不会有任何好处。   毕竟等那件事风头一过,他与温鸣玉的缘分大概便要走到尽头了。 第四章   温咏棠摔破了脑袋,又被冻得染上风寒,数日都卧床不起,闷得脾气都变大许多。温鸣玉近日忙碌,从佣人口中听闻了侄儿的近况后,只好推掉几个应酬,在晚饭之前来到他的房间,打算陪伴温咏棠一阵子。   时间已近傍晚,房内没有点灯,被黑暗渲染得确实有些孤寂冷清的意味。温鸣玉按亮台灯,拖来一把椅子放在侄儿床边,却没有急着落座。他拉开被子,找到温咏棠蒙在里面的脑袋,拨开对方额前凌乱的发丝,探了探他的前额。   温咏棠微微一挣,翻身转到另侧,又把被子拉到头顶上。   温鸣玉不禁笑了起来,叹道:“又在闹脾气,叔叔不是来陪你了吗?”   “我病了好几日,你今天才来看我。”温咏棠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出来,十分委屈:“我的头痛死了,罗大夫天天逼我吃许多药,不准我出门,你又对我不闻不问,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这桩事”   这一长串控诉有理有据,让温鸣玉无从辩驳,只好无奈的认罪:“是我不对,你的头还疼不疼?”   温咏棠没有回答,想必是在赌气。   温鸣玉在侄儿面前几乎是千依百顺的,他从被中寻到了对方的脑袋,迎着灯光仔细审视一番。温咏棠脑袋上的纱布已经被拆去,额角有一块不显眼的疤痕,疤痕刚刚结痂,略微破坏了温咏棠雪白精致的漂亮面孔。温咏棠本人似乎也很在意这一点,他蓦地仰起下巴,黑亮的眼睛望向温鸣玉,小声道:“我是不是破相了?”   “就这一点疤,没有几天就会消失,哪里谈得上破相。”温鸣玉安抚地摸摸他的发顶,又不太喜欢侄儿过于看重自己的相貌,于是劝导他:“男子汉大丈夫,脸面固然重要,但要成为人上之人,谁又能仅靠一张脸呢?”   温咏棠睁着眼睛,很专注地看他,小声说:“可是叔叔到了这把年纪,还是很好看啊。”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长辈,温鸣玉轻易便可以看穿对方藏在目光深处的心思,不过依照温咏棠的秉性,他是绝对没有胆量坦白的,温鸣玉照顾对方的面子,也从来不曾拆穿过。他没有养育后辈的经验,何况当年找到温咏棠的时候,温鸣玉自己也不过是名半大少年。为报答大哥往年的照顾,温鸣玉几乎把这名侄子当做亲生骨肉来教养,自认从未有过半点逾越出格的举动,因而至今难以理解,温咏棠是如何对自己产生了超越伦常的感情。   他曾尝试疏远过温咏棠一段时间,然而年幼的经历让对方极度缺乏安全感,对他的依赖更是无法分割,温咏棠急出了一场大病,性命险些受到威胁。自那次之后,温鸣玉只能放弃了这个办法,把温咏棠的仰慕当做是单纯的雏鸟情结,或许等到对方长大,遇到真正心仪的对象,就会自然而然地放下了。   见叔父久久不言语,温咏棠还以为自己方才那番话牵动了温鸣玉对年龄的隐忧,连忙握住他的手晃一晃,笑道:“你千万不要把我的玩笑话当真,叔叔还很年轻呢。上一次你去学校探望我,同学都以为你是我的兄长,还说我们模样相似,我真的和你长得很像吗?”   说到这句话,温咏棠的脸色不禁有了些微的变化。,他记起另一个确实神似温鸣玉的对象,正是把自己害得卧病在床的盛欢。   叔父望着他,眼睛里有浅浅的笑意。温鸣玉修眉入鬓,眼窝很深,又有双动人至极的凤目,即便是没有情绪的时候,也像是在带着笑。在多数时间里,温鸣玉的眼神都是疏离而冰冷的,让那抹天生的笑意也显得十分无情。然而一旦他真正的有了笑容,这双眼睛又会变得温柔如春风,教人难以招架。   “你最像你的父亲。”温鸣玉评价道:“我年少的时候,也有人说过我与大哥相像。”   这个答案不能让温咏棠满意,他想要听到对方亲口的肯定,确信他是比盛欢更相似、更亲近温鸣玉的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叔叔,你会不要我吗?”   温鸣玉眉梢一抬,先是露出了一点不解的神色,继而似是明白了什么,屈指在温咏棠额前弹了一下:“怎么讲这种傻话?”   “可是你已经有了儿子。”温咏棠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我和叔叔再亲近,也亲近不过亲父子。”   温鸣玉听见这句话,眉心倏然聚拢,面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他缓缓抚摸温咏棠的头发,很低很慢地说道:“咏棠,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   温咏棠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虽知这句话是叔父的大忌,但以往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温鸣玉都不曾以这样严厉的话语教训自己,唯独盛欢一出现,对方的态度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他难过极了,又记起自己刚从昏迷中苏醒,便急忙找来佣人询问盛欢受到了怎样的处置,竟然被告知那人仅被小小的教训了一顿,就放回了北苑,也没有任何后续的故事了。   自己卧病数日,居然等来一个这样的结局,让温咏棠无比气愤,甚至怀疑是叔父有意偏袒。眼下他遭到训斥,又记起这桩事情,不由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带着哭腔喊道:“那小子打破我的脑袋,你却没有怪罪他,而我只在你面前提了他一句,你就这样凶我,如果我再提他第二次,你是不是还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就是有了亲生儿子,就不肯要我了,你干脆送走我吧,让我回老家去,我要去陪爹和娘!”   说到最后,温咏棠不知是否真的想起了自己已故的双亲,霎时从眼眶里滚落两行泪水,鼻头通红,样子十分可怜。   自从温咏棠懂事以后,就不在温鸣玉面前大吵大闹了。温鸣玉原本很厌恶这等软弱难看的无赖作态,但他又是真正疼爱这个侄儿的,唯有强按了怒火,沉声道:“咏棠,从小我就教导你,如果有人冒犯你,想怎样教训都可以,只要你是靠自己的本事,我绝不会干涉。”他抹去温咏棠的眼泪,神情冰冷:“你受了欺负,我可以替你出气,但你要一辈子都要靠我遮风挡雨吗?”   温咏棠被教训得不敢再说话,打着颤不住抽噎。   温鸣玉终究还是心软了,他坐在床沿,抬臂把温咏棠揽进怀里,轻轻拍抚对方的后背,道:“我对你严格,是因为把你当做唯一的血脉,你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我不管你,难道还去管别人?”   温咏棠听懂了对方言语中的暗示,心中最后一丝不忿慢慢地烟消云散,他很识趣的没有再吵闹,伸手环住温鸣玉的腰,乖乖靠在温鸣玉怀里,享受这次久违的亲密。   就在他以为温鸣玉不会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对方忽然又开口:“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先前你和盛欢争执的情况,卢安所言都符实吗?”   温咏棠暗自一惊,心跳的飞快。那日他昏迷不醒,自然是由卢安向温鸣玉转述整件事情的经过,事后他也从卢安口中得知了谈话的全部内容。温咏棠心知卢安是故意把事态说得更加严重,好让温鸣玉对盛欢严加惩罚,借此替他出气,于是默认了卢安的说法。今天突然听见叔叔提起此事,猜到对方大概已经知悉真相,但为了保全卢安,他还是硬着头破撒谎:“当然是真的,叔叔你不信我?”   温鸣玉轻轻笑了一声,依旧温和地说道:“既然你说是真的,那我就把它当做是真话。”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温咏棠:“不过你要记住,仆从只需要听从命令,而不是妄图借用谎言来左右主人的作为,如果再让我发现第二次……那叔叔就要让他吃点苦头了。”   温咏棠不敢直视叔父的眼睛,慌忙低下头去。他很清楚,以温鸣玉的作风,这轻描淡写的一点苦头,也绝非是卢安所能消受的了。 第五章   数日大雪后,燕南迎来了难得的一个晴天,盛欢趁老妈子午休的时候跑了出来,打算偷偷外出一趟。   珑园戒备森严,盛欢作为半个外人,想出去必须经过报备,得到管家的批准才可放行。盛欢不想惹出一堆麻烦,于是准备依靠其他办法离开,他在珑园四周游荡几圈,终于在一座靠近东苑的花园里找到了出路。这里守卫稀疏,在靠近街道的墙根处有株高大的榕树,只要攀爬上去,就可以通过树枝落到墙外。   盛欢身手敏捷,几下便利落地攀至树冠处,还未登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交谈的声音。   两道脚步声徐徐临近,正朝盛欢的方向走来。他来不及躲避,只好抱住一根粗大的树杈,将自己吊了上去,双腿夹住枝干,藏进了一个最不显眼的地方。   一人道:“你有几日没在外头露面了?再这样下去,弟兄们都会以为病重的人是你,而非少爷了。”   温软柔和的声音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咏棠最没有办法。”   盛欢一惊,发现来的人竟然是温鸣玉和先前那名领路的大汉。他向来对温鸣玉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料今天竟然会在这里巧遇,下意识地把自己又往里缩了一些,以免被对方发现,惹出不愉快的事情。   大汉道:“你这份心力,要是能分一些给亲生儿子就好。”   温鸣玉冷笑一声:“亲儿子?我认过他吗?瀚成,那小子从不唤我父亲,自己都识趣的很呢。”   他的语调里有不加掩饰的嫌恶,即使盛欢再有自知之明,当面被生父这般讥讽,也会感到一阵难堪。在没有见到温鸣玉的时候,盛欢不曾关注过对方与盛云遏的旧事,那时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对此事提起兴趣了。但真正等到接触温鸣玉的这一天,盛欢发现自己还是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十分急迫地想要知道温鸣玉与盛云遏是怎样相识,又是怎样交恶,他们分明彼此厌弃,为何又会让他诞生?   温鸣玉与大汉越走越近,最后在距榕树相去不远的位置停住了脚步。温鸣玉肩披漆黑大氅,站在一株梅树下,侧影挺拔而清癯。一阵微风拂来,吹落了满树白梅,花瓣细雪般纷纷扬扬地沾上了温鸣玉的发梢衣角,他却毫不在意地抬起手,扶了扶枝头一朵摇摇欲坠的花蕾。   那场面好看得像一幅画,盛欢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怔怔地望着前方的温鸣玉、若非是他见识过对方冷漠狠厉的另一面,盛欢几乎要以为他的父亲原本就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人,见到被寒风打落的梅花,都忍不住要施以援手。   可惜他的遐想很快就遭到了打断,大汉走到温鸣玉身后,又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就算那个女人可恨,孩子总是无辜的呀。”   温鸣玉抬掌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大汉噤声。大汉似乎还想说下去,却被温鸣玉侧首扫了一眼,顿时发出粗重的叹息,不敢再言语。可等待了几秒,温鸣玉的手却没有放下去,大汉有些疑惑,问道:“三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借你的刀一用。”温鸣玉很平静的开口。   大汉仍是一头雾水,老实地撩开衣摆,露出别在腰间的东西。盛欢眼尖,发现那上面不仅有好几把匕首,甚至还挂着一把漆黑的手枪。他虽知道温家的背景,但首次见到这种东西,难免会有些好奇,盯着它看了很久。温鸣玉从大汉手里接过匕首,忽然转过身,朝盛欢所在的位置看来。   目光与温鸣玉相对时,盛欢心头一震,迅速觉察到了危机。   温鸣玉审视他片刻,面上似笑非笑的,继而信手一掷,匕首竟然凌空朝盛欢的方向射去。盛欢反应也是极快,当即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了几寸,分秒之间,他已感到颈间扫过一阵劲风,肩侧冰凉,匕首扑的一声穿透他的衣衫,紧挨皮肉,牢牢扎进树干里。   要是匕首的角度再偏一些,此刻划破的一定是他的脖颈了,对方这一举动来得突然而惊险,盛欢许久都未能平复狂乱的心跳,瞪大眼睛与树下的温鸣玉相望,神情无措又有几分恼怒。被诸般戏弄多次,他终于有了一点脾气,只是顾忌着温鸣玉的身份,不敢发作出来而已。   两人僵持片刻,大汉也发现了树上的盛欢,不由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给我下来!”   盛欢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将它捏在手里,低头看向温鸣玉。温鸣玉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居然很是挑衅地挑起眉毛,对盛欢眨了眨眼睛。   盛欢终究没有胆量把匕首丢过去,他把利器衔在口中,沿着树干滑落下来,从口中取出匕首,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板着脸的大汉。   大汉看也不看地将它插进腰带里,又悄悄向温鸣玉投去一瞥,退到他身后没有说话。   这是盛欢第一次与温鸣玉站在一处,方觉对方要比自己要高出许多,他需要稍抬起头,才能与温鸣那双幽深漆黑,微微带笑的凤眼对视。   温鸣玉的目光在盛欢划破的衣领处停留一瞬,又落到盛欢的脸上。他似乎觉得盛欢现在的表情很有趣,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良久,才说道:“不要总是躲在角落里偷看,这是老鼠爱做的事情。”   盛欢知道自己那个晚上跑去偷看的事情已经被对方洞悉,心中的恼怒飞快被尴尬取缔,不由错开视线,盯着一枝半开的梅花发呆。   “衣服我会赔给你的。”抛下这样一句话,温鸣玉便干脆地离开了,显然对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大汉没有跟过去,等温鸣玉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走到盛欢身边,认真地观察半晌,问道:“受惊了吗?”   盛欢仍在想着自己的父亲,他没有料到温鸣玉依旧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还会主动提出要赔他一件衣服。这份意外的细心稍微平息了他的不满,盛欢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对大汉摇摇头。   “你和三爷真像啊。”大汉笑了笑,与冷峻的外表不同,他似乎是个容易亲近的对象:“虽然长得不太相似,但是瞪起人来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盛欢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外貌也好神态也罢,他不想与温鸣玉有任何的相像,这样只会让对方对他更加讨厌。   大汉也不指望听到盛欢的回答,径自道:“我姓许,是你父亲的下属,你可以叫我一声叔叔。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事,就让下人来找我,我会替你想办法。”   盛欢年纪虽小,却懂得分辨善意的真伪。自他十岁以来,因为这张与盛云遏极为相似的面孔,曾有许多人无端地向他示好。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盛欢不知其中险恶,懵懂地被对方引诱,结果险些遭受了侮辱。将动手的人打晕之后,盛欢遍体鳞伤的逃回了盛云遏身边,而那时的盛云遏就靠在门框上,葱葱玉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眯起了她妩媚的眼睛,冷笑着上下打量狼狈的盛欢。   “你才多大啊,就学会了勾`引男人。”盛云遏红唇微启,吐出一口袅袅白烟,摇摆着腰肢离开了:“不愧是温鸣玉的亲儿子,跟你爹一样有出息。”   就算让盛云遏亲眼见到旁人欺辱自己的骨肉,她非但不会出手相助,甚至可能会在一旁拍手喝彩,她无法报复辜负自己的温鸣玉,便把满腔怨恨转移到盛欢身上,这或许是盛云遏养育他唯一的乐趣。盛欢从未在母亲身上感受过分毫的温情,自然早早的学会了麻木以待,对他人暗藏的恶意也能应对自如。   可是大汉虽有一张吓人的冷硬面孔,眼神却坦荡又清澈,与盛欢往日所见的伪善讨好全然不同。盛欢无法拒绝这样的目光,他板着脸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道谢,于是生硬地开口:“谢谢,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大汉抓住他的衣领,把盛欢拖到身边:“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爬树是想干什么?”   盛欢不想对他撒谎,便实言相告:“我要出门。”   这个坦率的答案让大汉无言了片刻,没好气道:“好端端的大门不走,非要像毛贼一般越墙逃跑,真是不像话!三爷最讨厌这样小偷小摸的举动,下次再被他抓住,你就等着挨罚吧。”   许瀚成相貌粗豪,底下却隐藏了一颗比老妈子还爱操心的灵魂,他少年时看护温鸣玉,现在又忍不住去关怀少主人的儿子,语气虽然责备,但也是一番好意。盛欢默默地听着,竟然感觉有些新奇,从前他要是惹怒了任何一位大人,所受的不过是谩骂和毒打,这样被语重心长的教训,倒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许瀚成说到一半,意外地发现盛欢不知何时将头抬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一副十分专注的模样,不禁颇为纳闷,暗想:这小子莫非是喜欢挨骂吗?   他干咳一声,正颜道:“我送你出去,现在外头不太平,记得早些回来。”   盛欢领受了对方的好意,顺利地从珑园的府门离开了。他近半个月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此刻站在车水马龙,宽阔热闹的街道上,竟觉得有几分陌生。他拉起颈间的围巾,把下半张脸都藏了进去,去往那个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年关将近,街旁的商家酒馆都在檐底挂起了红灯笼,还多了不少卖字写春联的货铺。这些热闹向来与盛欢没有关系,新年正是盛云遏最清闲的时候,她没有生意可做,便一心一意地来折腾盛欢。寻常百姓在这几日鸣鞭欢庆,阖家团圆,盛欢却要在母亲的支使下疲于奔命,从此彻底失去了过节的兴致。   春华巷借了节日的势头,路口比往常要热闹许多,不少汽车停在巷外,隔着高墙,亦可听见婉转的歌喉隐隐飘来。巷间行走的多是衣着体面,三五成群的成年男子,显得盛欢一个少年人格外的突兀。盛欢避过路人的视线,径自找到一户人家,与其他住客不一样的是,这户人家大门紧闭,门边镶嵌的铁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上书“姜宅”二字。   盛欢靠在墙根处,抬指抵在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不消多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奔了过来,旋即低矮的围墙上方探出一个脑袋,是名十分清秀的瘦弱少年,正往盛欢的方向看去。   发现盛欢后,少年立即展开笑颜,悄声喊道:“等等我。”   许久未见,他这位朋友似乎又憔悴了许多,眼底积着一层无精打采的青色。对方见到盛欢还是很欢喜的,开门后就几步抢到他身侧,紧挨盛欢蹲下,侧头细细地打量他。   少年总结道:“你怎么一点都没有长胖啊?”   他是唯一知道盛欢去向的人,也是盛欢仅有的朋友。少年名叫姜黎,五岁便与盛欢相识,他们同住春华巷,身世都是一样的坎坷。姜黎出生在贫寒家庭,有个小他一岁的妹妹,他的双亲嗜赌如命,为了维持生计,便将他与妹妹一同卖进了春华巷。鸨母姜玉姝看中妹妹的美貌,倾心尽力地去栽培她,对于赠品一般的姜黎,姜玉姝倒是不屑一顾,只把他当做粗使打杂的佣人看待。姜黎不忍妹妹深陷火坑,日日省吃俭用,与盛欢共同攒下了微薄的积蓄,想要替妹妹赎身。   盛云遏生前吸食鸦片,亏欠了鸨母一大笔钱,待她病逝之后,鸨母追债无门,便把主意打到了盛欢身上。往日光顾盛云遏的客人里,也有不少人看中她漂亮的儿子,只是盛云遏一直不肯将他卖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而今鸨母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逼迫盛欢签下卖身契,正托人四处搜捕他,姜黎担忧朋友的安全,于是让他先躲入珑园,等待盛欢找到他们共同藏在春华巷的钱财,替妹妹赎身之后,即可远走高飞,再也不受拘束。   “再过段时间就胖了。”盛欢对他笑了笑。   姜黎又问:“你父亲……对你好不好?”   他并不知盛云遏与温鸣玉之间的恩怨,却也能从盛云遏凄惨的下场中得知这对母子并不受青睐。姜黎在幼年时就被至亲舍弃,很清楚血缘关系远没有常人想象中那样牢固,虽说虎毒不食子,但盛欢生父的身份特殊,难保盛欢在他身边不会吃什么苦头。   回想起温鸣玉留在他身上的两道鞭痕,还有那把险些扎进脖颈里的匕首,盛欢神色中闪过一缕短暂的阴郁。不过他还记得温鸣玉那句“没有道理可讲”,又有些说不出的无奈,只对姜黎吐露了一半实情:“他很少理会我。”   却不知何故很爱捉弄人。   这是盛欢藏在心里的后半句。   姜黎不疑有他,握着盛欢的手笑道:“不理你也罢,只要他肯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这就足够了。”   他毕竟年纪不大,关切了几句盛欢的近况后,便缠着他打听珑园里的事物。尽管盛欢寡言少语,但在珑园憋了半个月,也积攒了一些心事想要和朋友分享。他略过自己与温咏棠的纷争,向姜黎讲述了温鸣玉对盛云遏来由不明的恨意,让对方听得云里雾里。两名少年皆是未经情爱,想不通其中会有怎样的坎坷,最后姜黎迟疑着发表意见:“大概是……吵架了吧?”   盛欢并不认同这个猜测,依照盛云遏提起温鸣玉的态度,区区一场口角,何以催生出如此深重的怨恨。   两人在墙根蹲了许久,姜黎的肚子忽然响亮地咕噜了一声,见盛欢侧首看过来,他难为情地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我中午吃的不多,有些饿了。”   盛欢仔细审视他苍白削痩的脸颊,皱着眉道:“他们是不是又不给你饭吃?”   姜玉姝为人吝啬,又嫌弃不能招揽生意的姜黎,三天两头克扣他的伙食。盛欢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口粮与对方分享,现在他搬进珑园,想必对方因此挨了不少饿。姜黎不好意思向他撒谎,又怕盛欢替自己操心,便道:“我最近没有什么胃口……”   盛欢一看他的神态,便知姜黎说的不是真心话。他不由分说地将对方拉起来,牵着他往巷口走去。   盛欢人高腿长,步伐迈得又急又快,姜黎不敌他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不解道:“小盛,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吃饭。”盛欢答道。   他出门时带上了自己攒下的一点零钱,本来就是打算送给姜黎兄妹应急所用,花在这个地方倒也适宜。姜黎知道自己拗不过朋友,十分听话地被盛欢牵着,看他在巷外的买了一袋烤甘薯,全部塞到自己怀里。   姜黎面露为难:“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盛欢道:“姜岚也爱吃,你带回去给她吧。”   他的年纪比姜黎要小上半岁,言谈举止却比年长的朋友要稳重许多,时常像个兄长一般照拂姜黎兄妹二人。姜黎看着盛欢的侧脸,对方仍是少年模样,面容鲜艳又俊秀,可一双乌黑的眼睛沉毅冷静,俨然是成年人才有的神态。姜黎伴随他长大,两人之间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自己尚有妹妹依靠,而盛欢除去那个不管他的父亲,就当真是野草一株了。想到这里,姜黎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红薯掰了半个,塞进盛欢手里。   盛欢接过去咬了一口,继而满足地眯起眼睛,低声道:“好甜。”   姜黎微笑起来,两人肩并着肩,像两只晒太阳的野猫般紧靠在一起,蹲在街头向阳的一隅,共同分享一只滚烫甘甜的红薯。盛欢吃得比对方要快一些,就在他清理沾在手上的残渣时,忽见密密人群中挤出数名神情不善的高大男子,为首那人右颊留有一块蜘蛛般丑陋的红斑,满脸阴沉地紧盯着他,正是唐九。   此人曾是盛云遏的入幕之宾,与她的鸨母关系也非比寻常,难保不会将他押去鸨母面前邀功领赏。盛欢警觉的很,立刻将姜黎拽起,喝道:“跟我走!”   姜黎也望见了前方的唐九,忙把袋子揣进怀里,跟在盛欢身后跑了起来。   唐九果然不怀好意,发觉自己行踪败露,怒斥一声,领着几名大汉追在他们身后。   春华巷并不幽深,没有几步就可以从头跑到尾。唐九受了鸨母嘱托,正在四处寻找盛欢,要将他押送回去抵债。不料前段时日这小子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任他在城南掘地三尺,也不得其踪。今日忽然撞见,只当对方已是瓮中之鳖,教他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捉了盛欢去讨要赏钱。   盛欢也清楚再跑下去迟早会被捉住,他们恰好来到一道拐角处,他忙带着姜黎躲进角落废弃的杂物之中,又扯来一只破了洞的竹筐遮在头顶,抬手轻轻掩住姜黎的嘴巴,示意对方不要发出声音。   姜黎体力不如他,跑出了满头大汗,见状艰难地控制自己粗重的呼吸,不敢言语,   数道脚步声纷来沓至,唐九的声音骂道:“妈的,人呢?”   “我们分头找找。”另一道谄媚的声音建议:“小崽子跑不远,肯定在哪里藏着。”   几人果真分散开去,没过多久,有二人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四下张望。这里是道死胡同,一眼即可看到尽头,两名大汉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可疑的踪迹,其中一人嘀咕道:“似乎不在,换个地方吧。”   另一人却谨慎许多,他踢开路边堆积的废品,查找所有可以容人的缝隙,很快就检查至盛欢与姜黎躲藏的竹筐旁。大汉向前几步,脚尖踢到一只断了腿的桌子,姜黎恰好躲在桌后,顿时吓得身躯一震,紧紧揪住盛欢的衣角,把头往手肘里藏。   大汉发现了竹筐,心生疑窦,便俯下`身,从筐底的破洞中往下窥视。   盛欢不闪不避,目光霎时与对方撞在一处,大汉惊愕地瞪大眼睛,正张口欲呼,脖颈却被盛欢从下方探出的双手一把攥住。这一下他咬紧牙关,使出了十成的力气,把大汉掐的两眼翻白,喉咙咯咯作响,两人一个挣扎,一个钳制,你来我往地僵持数秒,最后竟然是大汉先落了下风,口吐白沫地软倒在地。   闷响惊动了对方另一名同伴,盛欢不待那人反应过来,闪电般一掀竹筐,跃了出去,一脚踹上男子后腰。   那人痛呼一声,狼狈地扑倒在地,想要起身,又被盛欢踩住后脑,牢牢摁进土里。盛欢拾起一块碎砖,干脆利落地几下把对方砸得不省人事,这才喘了口气,抬手抹去从额角淌落的汗水。   姜黎很少看见盛欢动手,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厉害,已经躲在一旁看呆了。   见四下无人,唐九与他的打手们都已走远,盛欢忙把姜黎拉了起来,对他道:“你快回去,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不会注意你的。”   “那你呢?”姜黎放心不下,惴惴不安地开口:“不如让我去把那些人引开,你趁机逃走吧。”   盛欢摇了摇头,神情仍旧漠然而镇静,或许是刚刚打过一架的缘故,他的双唇紧抿,眼底藏着冰冷的戾气,极像一头凶狠的小狼。   “他们抓不住我。”盛欢道。   姜黎心知自己留在盛欢身边也只会增添麻烦,只好叮嘱了几句,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等好友走远,盛欢踢开脚下那名昏迷的大汉,撸起衣袖,猛地朝一堵墙壁冲去,几步便借力蹬上了墙头。他从小就在春华巷长大,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趁对方眼线分散,很轻易地便逃离追捕,汇入街道上的人流里,彻底失去了踪迹。   两名戴着帽子,身着黑褂的男人靠在巷口外,静静望着盛欢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公子有些本事。”其中一人道:“也亏他身手不错,否则被捉住了,我们是救还是不救呢?”   另一人往嘴里扔了一颗蚕豆,嚼得嘎吱作响:“当然不救,三爷让我们看着他,那我们就只能看着,哪敢自作主张。”   两人相视一笑,压低帽檐,相继也离开了。 第六章   夜半时分,盛欢在被褥间翻了个身,听到自己腹间又传来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今日的晚饭只有一块冷去的馒头与半碗汤,老妈子到厨房去询问缘由,却吃了一个闭门羹。这种情况数日来已发生了好几次,显然是有人故意捉弄,老妈子很替盛欢不平,不过她也只能在嘴上抱怨几句,没有其他的办法。在珑园里,敢让盛欢难堪的人屈指可数,温鸣玉显然没有折腾盛欢的道理,剩下那一位,必定是温少爷了。   盛欢心里也很清楚,温咏棠首次登门来找麻烦,反让自己吃了亏,大概也不会继续在正面与他发生冲突,就想用这样的办法来刁难。温少爷这一招使的很聪明,珑园里的佣人们多数只听从他的命令,而盛欢明知是他所为,也无法做出任何的抗争。毕竟能管教温少爷的人只有珑园的少主人温鸣玉,但温鸣玉哪里又有管这种事的闲情呢?   年幼的时候,盛欢也经常挨饿,因而十分惧怕这种滋味。他忍耐了几天,终于不打算再坐以待毙,想要去厨房寻找有没有残羹剩饭填一填肚子。   他披衣而起,偷偷溜出门去。严冬的夜晚格外凄寒,盛欢一出门便打了几个冷颤,裹紧了身上的棉衣。惨白的月光斜斜打进长廊里来,空旷的廊庑一片清寂,只有竹影在微微摇曳。春华巷的夜从未有过这样奢侈的静谧,入夜后正是它的热闹时辰,盛欢常常在睡梦中被种种不堪的声音吵醒,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悄悄的坐在窗边看月亮,偶尔还会见到从屋里出来的盛云遏。   即便身落风尘,盛云遏依旧保持了一些大小姐脾气。她很爱干净,接待客人之后必定要去接热水洗澡。鸨母赵四娘倒是待她格外宽容,原因无他,只因盛云遏的生意实在是好,从来不缺乏一掷千金的豪客。盛云遏容貌美艳,又曾是出过洋的富家千金,追逐她的男人中,也有一两个真心相待,想替她赎身的常客,可惜赵四娘不肯放开这株摇钱树,抛出的都是客人往往无法负担的天价,久而久之,就没有人不识趣了。   再美的颜色也会衰退,盛云遏二十五岁后,慕名而来的人变得寥寥无几,门庭十分冷清。没有几年,盛云遏跟了一位年迈的富商,日日打牌酗酒,甚至抽起了鸦片,把积蓄花的精光不说,最后还感染上梅毒,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   赵四娘念及旧日情分,陆陆续续地借了几笔款给她,但发现盛云遏根本无钱可还后,也就不再搭理她。盛云遏受病痛折磨的同时,烟瘾又犯了,整日在房内呻吟哀嚎。盛欢为报答这十六年微薄的养育之恩,便留在盛云遏身边照顾。盛云遏某日从昏迷中苏醒,先是牢牢盯着他看了一阵,继而竟然要求盛欢去投奔他的亲生父亲。   当时的盛云遏形销骨立,双目浑浊,宛如一朵枯萎的残花。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喘着气,艰难地开口:“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吗?想得美!赵四娘将卖身契都拟好了,等我一断气,她就会把你的手印按上去,把你卖个好价钱。”   盛云遏的音调由高转低,目光却牢牢攥住盛欢不放,咯咯笑道:“若是到了那个时候,真想让温鸣玉来看看他亲儿子的下场,他的反应一定很令我快活。”   盛欢见不惯她的疯样子,冷着脸想要把她甩开。盛云遏被推得扑倒在床头,又四肢并用的爬上前,抱住盛欢的腰恸哭:“你去求求你那位没良心的亲爹吧,他收留了你,你也就不用被卖出去了!”她攥住盛欢的衣角,五根手指仅剩一层薄皮覆盖着骨头,声音呜呜咽咽的:“他对我没有情分,总不能对你也没有。乖儿子,看在我将你生下来的份上,你快去找温鸣玉,我将你还给他,让他给我一些钱。再抽不到一口烟,妈就要死了……”   这是盛欢再一次听到对方唤他“乖儿子”,惊讶之余,又感到一阵陌生的恶心。他知道盛云遏这番苦苦哀求是为了自己的烟瘾,但他没有办法拒绝。盛云遏说的没有错,现在的他的确需要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地方,而珑园就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   他费尽心思去打听温鸣玉的行踪,但随后的许多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温鸣玉是何等的大人物,盛欢作为一个无名小卒,要接近对方是何其的难。盛欢往往还没有突破他身边密不透风的保护,就被当做疯子赶走,更多的时候是无人搭理,扑了个空。最后一次,他不要命地拦在了温鸣玉的汽车面前,冒着生命危险迫使对方停了车。   那日下着大雨,盛欢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极其狼狈地趴在脏污的地面上。温鸣玉的司机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劈头盖脑地痛骂了他一通,还作势要将车子从他身上碾过去。盛欢纹丝不动,执拗地仰起头,死死盯着汽车的挡风玻璃,大有拿性命换温鸣玉一句话的架势。   最后他的交换还是没有成功,却因此见到了珑园的管家。   在听闻他的情况后,温鸣玉倒真的让管家施舍了盛云遏一笔钱财,但盛欢刚回到春华巷,看到的已是盛云遏冰凉的尸身,那笔钱终究变成了她下葬的开销。   盛欢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他的亲生父亲身边。   一阵凉风刮在盛欢面上,将他从回忆里唤醒。盛欢叹了口气,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离厨房很近了。   他正要想办法潜入进去,忽闻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喧闹,转眼已有一行人已穿过走道,恰好与来不及躲避的盛欢打了个照面。   温鸣玉又是一身挺括漆黑的西装,披着大衣,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露出整张明月般美丽的面庞,看起来比往常要冷肃许多。即使他有一双天生带笑的眼睛,也压不住浑身迫人的气势,教人看见不免有些胆怯。发现盛欢后,温鸣玉脚步一顿,带着身后的一众人都停下步子,齐齐打量着他。   少顷,温鸣玉道:“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盛欢被看得十分不自在,又不好当着许多人的面吐露实情,便撒了个谎:“睡不着,出来散步”   不等温鸣玉说话,对方身后的几名保镖已经笑出声来,许瀚成也在其列,忍俊不禁道:“不得了,小小年纪,怎么还和老头子一样有心事了?”   温鸣玉嘴角也勾出一抹笑意,不言不语地打量他。盛欢十分心虚,猜想对方大约是看穿了自己的谎言,又在琢磨什么捉弄人的方法。   “撒谎不是好习惯。”温鸣玉果然不受蒙骗,微笑着道:“你不肯告诉我真话,我只有让你在这里罚站到天亮了。”   语罢,他等待了几秒,见盛欢仍是不出声,便随意点出两名保镖,又朝盛欢指了指:“好好看住他,明早再将这小子放回去。”   盛欢见对方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顿时有些着急,他正饿得双足发软,哪里有力气在这里撑到天明。发现温鸣玉转身要走,盛欢忙跟过去,抓着对方一片衣角,唤道:“温先生!”   温鸣玉居高临下地扫来一个眼风,神情淡淡的,不笑也不怒,十分的疏离。盛欢与他对视一眼,想说的话立刻堵在了喉咙里,只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实在是自寻无趣,温鸣玉似乎没有听他解释的闲情。   正当盛欢讪讪缩回手去的时候,忽见温鸣玉身后的许瀚成对他挤了挤眼睛,又努了努嘴,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   盛欢终究是不想罚站,他重新抓紧温鸣玉的大衣,小声道:“我饿了。”   温鸣玉的下属们不似珑园的佣人,他们时常在外,大多都没有见过盛欢,更加不清楚他的身份,眼下听见这名漂亮的少年与少主人一番对话,神情纷纷变得暧昧,一个个低头垂手,或左顾右盼,装作自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许瀚成适时发出了提醒:“三爷,管家不是让厨房备了宵夜吗?不如带小公子一同去吧。”   温鸣玉冷声道:“我做什么事情,还要你来指点吗?”   许瀚成脸色一变,也变作了低头垂手中的一员,不敢再多嘴。   盛欢以为对方无心搭理自己,心中颇有一些黯然,正要默默地站到旁边去,又听见温鸣玉抛来一句:“过来吧,温某不至于连你一顿饭都供不起。”   盛欢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温鸣玉这是放了他一马,果然还是个讲道理的人。一念及这句话,盛欢便有了难忍的笑意,险些令他露出笑容来,但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失常,迅速恢复了冷脸,停下步子遥遥地望着温鸣玉的背影。   他意识到这个人对自己似乎有某种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与血缘无关,甚至比血缘更加隐私、不可告人。盛欢受这道力量牵引,时常想要更深切的了解温鸣玉,他知道这实在是个不该有的想法,可他要是能够控制自己,也不会因它而烦恼了。   盛欢向后倒退一步,本能唤醒了他的危机感,他觉得自己与对方不该再有更多接触。   温鸣玉却在台阶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月光在对方的脸上投下了深邃又冷峻的影子,唯有一双眼睛分外清晰。温鸣玉的瞳孔仿佛是夜色映照的一川明河,星辉在水纹中破碎,漾出清冷又温柔的波澜。   “躲得那么远,怕我吃了你吗?”温鸣玉一笑,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声音里那点沙哑的甜意变得愈发明显:“大可宽心,我还没有吃过人。”   也许是被对方话语中那一点安抚的意味蛊惑,盛欢来不及多想,回过神后,发觉自己已经同温鸣玉坐在了一间屋子里。   房间里照旧铺有软厚的地毯,摆着一套橡木酒柜,貌似是间小小的偏厅。温鸣玉的保镖们都散的一干二净,仅剩下了许瀚成一人。值夜的家仆进进出出,忙于点燃炭盆,准备手炉,橘色的灯光流水般从玻璃灯罩下淌了出来,整个房间很快变得温暖亮堂许多。温鸣玉将大衣脱下,抛给身后的许瀚成,径自在一张软椅上落座,慢慢饮用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盛欢站在他身边,茫然又局促,没有温鸣玉的首肯,他并不敢随意与对方同坐。   “不要发呆了,请坐。”温鸣玉似乎觉察到盛欢的窘迫,戏谑地开了口。他翘起腿,双手捧着一只手炉,静静地望着盛欢:“想吃什么?”   盛欢胃里似乎有无数只尖利的爪子在互相撕扯,一听到“吃”这个敏感的字眼,也顾不上矜持,不假思索地答道:“什么都可以。”   不料温鸣玉蹙起眉头,颇为苦恼的样子:“十一点了,吃太多不易消化,喝粥吧,”   他显然是常年照顾温咏棠,养成了爱管教的习惯,自己并不自知。盛欢受了他无意识的照顾,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尽管他不太情愿喝粥,还是沉默地坐在温鸣玉对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温鸣玉说过先前那几句话后,便没有了搭理他的兴趣,独自坐在一边饮茶。他不出声,其他人也都失去了说话的权力,房间里静默得可以听见树木被夜风拂动的声音。几分钟后,盛欢直起僵硬的脖颈,悄悄望了一眼身侧的温鸣玉,想要窥探对方的情绪。   好在温鸣玉神情里不见任何的不耐烦,假使他的存在会使对方感到一丝不悦,盛欢是不愿再打扰下去的。受到这点鼓励后,他没有挪开目光,反而更加大胆地偷看起来。盛欢努力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然而无论他怎样看、转换成哪个角度,都清楚地认知到,光从外貌上来说,他与温鸣玉根本不像一对父子。   盛欢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他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心中却完全没有适应这层陌生的关系。设若真让他发现了两人在外表上的雷同,那种感觉无异于听到盛云遏再叫他一声“乖儿子”。   没有多久,几名佣人将夜宵送了进来,果然是一锅热粥与几碟小菜。在佣人揭开碗盖的同时,海鲜与米粒混合的温醇香气盈盈腾起,暖融融的扑在盛欢面上,立即拉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盯着粥看了半晌,才记得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温鸣玉。   温鸣玉慢条斯理地盛了一碗,头也不抬地说道:“这种时候,还要等我说几句客气话吗?”   盛欢果然没有再与对方客气,他顾不得烫,稀里糊涂地吃了起来。不知过去多久,盛欢体内因饥饿产生的寒气终于被压了下去,身体变得暖和许多。当他再度放下空掉的碗,抬手抹去额角渗出的汗水后,忽然意识到房间里十分安静,对面的许瀚成正静静地盯着他,似乎已经这样看了许久。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忍受这样直白的打量。盛欢也不例外,他挺直背脊,习惯性地因紧张而变得戒备,板起面孔冷冷瞪了回去。   许瀚成忽的一摇头,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来,问道:“小公子,你今天没有吃饭吗?从晚餐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何至于饿成这个样子。”   他本是想打趣盛欢的吃相,不料正巧一语中的。盛欢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便把碗筷一推,起身对温鸣玉鞠了一躬,道:“谢谢温先生,我吃饱了,可以回去休息吗?”   许瀚成知道盛欢对人向来都是这副爱搭不理的态度,懒得与他计较,也不再自讨无趣,倒是一旁静静饮茶的温鸣玉转眼望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阵。   “是今天的东西吃不惯,还是身体不适没有胃口?你来到珑园没有几天,也算是半个客人,让客人吃不饱可是件失礼的事情。”温鸣玉慢悠悠地开口:“若有什么不便之处,你大可趁这个机会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   他的话里仿佛含有别样的深意,盛欢稍感讶异,抬首迎上了温鸣玉的视线。   温鸣玉双目锐利明澈,仿佛是镜子一般照出盛欢的心思。只看了一眼,盛欢立觉自己已经泄了底,对方显然早就猜到了真相,方才的几句话,不过是明知故问,想要听一听他的答复而已。   盛欢正在犹豫要不要说真话,又听身后门扉一响,有佣人端着一只紫砂盅上前,放在温鸣玉手边,又安静地退出去了。   温鸣玉看着那东西,竟然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嫌恶神态,远远地向后躲了几寸,甚至顾不上再追究盛欢   盛欢嗅到紫砂盅内飘出的草药气味,猜想大概是厨房替温鸣玉熬好的药汤,只不过他没有料到,像温鸣玉这样威严稳重的大人,也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惧怕吃药,不禁感到新奇又有趣,忍不住又瞄了对方一眼。   许瀚成干咳几声,提醒道:“三爷,您该喝药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温鸣玉没有动作:“要我说,这些东西仅是安慰自己的手段而已,没有害处,益处也不见有几分,你们何苦天天用它来折磨我呢?”   他说这话全然在耍赖一般,竟然连折磨两个字都说了出来,好似那药真的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盛欢暗想,要是监督温鸣玉的人是自己,说不定就不忍心再逼迫下去了。   然而许瀚成不为所动,面色不改地开口:“既然没有害处,那就请您喝下去吧。”   温鸣玉叹了口气,不满道:“瀚成,你怎么对我说话的,没有规矩!”   虽是这么说,他却揭开了碗盖,药草苦涩的腥气满溢而出,冲得温鸣玉皱了一下眉头。 他吹散氤氲腾上的热气,迟疑片刻,目光恰好抓住偷偷往这边观望的盛欢。盛欢闪避不及,做贼心虚地眨巴几下眼睛,任由温鸣玉审视自己。   温鸣玉道:“你要试试吗,里面有山楂和冰糖,也不是很难喝的。”   他语气认真,一点都不像是玩笑。盛欢没料到温鸣玉有此一问,荒唐之余,又感到十分好笑,连忙摇头,仿佛对方手里端的不是药汤,而是一碗砒霜。   许瀚成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警告似的唤道:“三爷。”   温鸣玉再度叹息一声,垂下眼睛,慢慢地低头喝药。他确实是讨厌草药的味道,每咽下去一口都要休息许久,喝完之后,又发现盛欢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嘴角竟然抿着浅浅的笑意,教他看得一怔。   这是温鸣玉首度看见盛欢的笑容,这孩子笑起来倒与盛云遏很不相似了,他有双沉静的眼睛,犹如早春里浮着碎冰的湖面,即便被柔风吹皱,依然是很冷清的。   两人四目相对,盛欢率先败下阵来,他唯恐自己的注视会惹怒对方,顿时敛去笑意,认错般低下头颅,小声道:“我不是有意要看您。”   却有一只手探过来,捏起他的下巴,指尖温热粗糙,蒙着一层薄薄的茧,似乎还带着隐约的药香。   盛欢不及反应,顺从对方的力道抬起头,看见温鸣玉半个身子歪向这一边,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说道:“小朋友,整天板着脸没有意思,你该多笑一笑。”   他的眼睛里藏着温柔的夜色,盛欢猝不及防地跌了进去,只觉心跳擂鼓一般急促,好似被定了身,哪里都无法动弹。温鸣玉抛下这句话,很快就收回手去,一副完全没有把方才的调侃放在心上的模样。   最后盛欢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他恍恍惚惚地走在长廊里,一阵冷风刮过,这才拉回了他的几缕魂魄。   盛欢定住脚步,慢慢地、小心地抬起手,指尖触上自己的下巴,沿着温鸣玉触碰过的地方摸索过去。   他的皮肤底下仿佛燃起了炭火,哪里都是烧手的滚烫,盛欢摸到耳下,骤然捏紧了五根手指,他耳畔无端响起了盛云遏喋喋不休的抱怨,记起她提到温鸣玉时阴郁怨恨的神情,对于这个男人,盛云遏最常提到的几个字就是“负心薄幸”“不得好死”。   有一日盛欢回来的晚了,悄悄从盛云遏窗前经过,发现她的房间仍亮着灯,从里面传来微弱又凄切的哭声,   盛欢下意识地往窗内望了一眼,看见盛云遏披头散发地缩在床角里,手上攥着两页泛黄的信纸,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简直像一个伤心到极处的小女孩。   隔日他去对方房内打扫,从炭盆里拾到几片零碎的残骸,被火焰熏燎的字句不再清晰,盛欢费了大把功夫,终于认出了末尾的四个小字。   鸣玉上言。   这是温鸣玉的墨迹。   脸上的温度慢慢退下去,盛欢任由寒风吹了许久,低低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第七章   自那晚以后,盛欢的每日三餐又恢复了正常,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只当前段时间那些不公正的对待没有发生过一般,盛欢心知大概是怎么回事,没有任何惊奇,倒是照顾他的张妈十分欢喜,认为是温鸣玉终于注意起了这个儿子,因而刻意施加的关照。   她坐在房檐底下晒太阳,手里还抓着补到一半的短褂。眉开眼笑地对盛欢道:“都说父子连心,果然没有错。再过段时间,少主人兴许就会给你改个名字,让你认祖归宗,你就要变成真正的温少爷了。”   盛欢并未戳破她的幻想,张妈陪伴他许久,也生出了一些感情,自然是希望他可以过得更好,没有必要在这点小事上扫她的兴。   年关将近,珑园四处都在结丝带,挂彩灯,很有一番过节的氛围。这是盛欢迎来的第一个清闲的新年,十分不习惯,总想快一点捱过这几日。赵四娘年后总要回到乡下去探亲,趁这个机会,他就可以再回春华巷一趟,去取他藏在住处的积蓄,替姜黎与他的妹妹赎身。   他正想的入神,忽然听到屋外有个清脆的声音唤道:“小公子,你在吗?”   盛欢寻出去,发现是一名见过几面的丫鬟,他年纪不大,又很不像是个少爷,出入北苑的使女们,偶尔会托他帮几个小忙,对他的态度也算得上热络。那丫鬟看见盛欢,连忙向他招手,叫道:“小公子,你去门房那里看看吧,好像有要紧事呢。”   “怎么了?”盛欢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温咏棠又想到什么办法来捉弄他,眉头不由蹙了起来。   丫鬟道:“有个小姑娘在府外嚷着要见你,被护卫拦住了,都快要哭啦。,”   听到小姑娘三个字,盛欢心中顿时已有了人选。他对丫鬟道了声谢,急匆匆地往珑园正门跑去。珑园的府门,平日戒备是很严密的,里里外外都有保镖看守,今日温鸣玉带着他的侄子前去豫山公园游玩,连同守卫也支走了一部分,盛欢赶到那里的时候,恰巧听见一人炸雷似的呵斥:“再不走老子一枪崩了你!”   一名少女正跪在门前,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穿着白缎袄与湖青色纱裙,长发盘起,眉目十分清秀。她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见盛欢!”   见一旁的保镖搡了她一把,盛欢匆忙冲过去,挡在少女身前,喝道:“走开!”   保镖不认得他,被盛欢冷冰冰的目光一照,却当真讪讪的退开了。门房正揣着双手看热闹,发现盛欢之后,忙对盛欢打躬作揖,连连赔笑:“原来这是小公子的旧识,怪我老眼昏花,多有怠慢,在这里向您和小姑娘赔礼了,”   盛欢没有理会,他将跪在地上的姜岚扶起,替她拍去裙上的尘土,问道:“出什么事了?”   姜岚一见到他,眼泪就落了下来,急切地摇晃他的手臂:“小盛哥哥,求你想办法救救我哥,他快被人打死了!”   盛欢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姜岚,沉声问:“怎么回事?”   姜岚抽抽噎噎地向他诉说了经过,原来在上午的时候,姜宅忽然闯入几位陌生人,强行带走了姜黎。她慌忙去找姜玉姝求助,姜玉姝却像是早就知道这回事一般,呵斥了她一顿后便把她锁在屋子里。姜岚担忧兄长,想尽办法砸开了窗户,逃出去四处打听,才得知姜黎是被绑去了赵四娘宅中。她爬上赵府的院墙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赵四娘正在逼问姜黎,让他供出盛欢的去向。姜黎怎样都不肯开口,赵四娘失去耐心后,干脆把他绑在院子里毒打,大有不得到线索不罢休的架势。   意识到姜黎是因为他才会有这等遭遇,盛欢的心狠狠往下一沉,气得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确实太过大意,没有料到赵四娘竟然会买通姜玉姝,将矛头指在他的朋友身上。赵四娘虽是个鸨母,但在燕城很有一些人脉,姜黎的人命,她或许的确不放在眼里。   盛欢拉住姜岚就要离开,迈出几步后,他忽而又记起一件事情,对姜岚道:“你不要跟着我,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那你怎么办啊?”姜岚显然不肯,带着哭腔追问。   盛欢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进珑园,门房在后面跟了几步,忽然想到了许瀚成的嘱咐,便默默地退了回去,没有再管。   盛欢一路把姜岚领到北苑,将她托付给张妈照顾,又对张妈嘱咐道:“要是我天黑之前没有回来,请你想办法通知许瀚成一声,让他来春华巷找我。”   说完,不顾对方的叫喊,一阵风似的走了。   盛欢很清楚,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温鸣玉未必会放在眼里,他也不敢拿自己的私事去烦扰对方。然而除去温鸣玉,在珑园之中唯一能够帮助他的,就仅剩下许瀚成一人了。即使他身手了得,这趟回去也怕是凶多吉少,只能期望许瀚成听到消息之后可以施以援手。   他直接包了一辆车,让车夫赶去春华巷。起先车夫见他是个少年模样,颇有怀疑的不肯动作,盛欢不愿浪费时间,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扔给他,车夫忙眉开眼笑地接下了,拉得也很卖力,没有几分钟已经抵达了巷口。   赵宅中,唐九已经打得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抓起一碗茶往嘴里灌。   姜黎就吊在院中的葡萄架上,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碎凌乱,横七纵八地浸满了鲜血。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硬气,从早上打到了现在,半个字都不曾吐露,现已气息奄奄地没有了动静。唐九怕再打下去会害出人命,去与赵四娘商议了两句,旋即得到一张支票,在金钱面前,人命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有人从屋子里出来,背着手问:“他还不曾交代吗?”   “交代个屁,嘴硬的很啦!”唐九往身侧啐了一口,对这位抱手旁观的看客满腹怨气:“你要是有能耐,你就去问吧。”   那人慢慢踱到姜黎跟前,捏起他的下巴,像对待物件一般翻看几眼,竟然笑了笑:“小兄弟年纪轻轻就这样讲义气,让我十分钦佩。”   姜黎眼睛被打肿了,勉强睁开一条缝隙,畏惧地看向他,身躯不断发着抖,的确是很害怕的模样。即便如此,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把盛欢的下落看得比命还重要。   “朋友可以再交,但自己的命只有一条,为一个朋友赔命,值得吗?”男人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劝说姿态,很和善地诱导他:“我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跟你的朋友有点旧情,并非要为难他。你看,我还带来了很多钱,准备给他赎身呢。”   姜黎垂下眼睛,用力咬住了嘴唇,半晌才挤出一句:“小盛根本没有签过卖身契。”   男人道:“可是他的母亲欠了债,母债子偿,天经地义,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回姜黎不说话了,男人又劝了几句,再也没有得到回答。他忽然变了脸色,一脚踹在姜黎肚子上。脆弱的葡萄架左摇右晃,不住颤抖。姜黎痛苦地弓起身子,连连咳嗽,齿列被血染得鲜红。   “你要讲义气,我就成全你。”男人往腰间摸去,他的衣摆掀开,露出别在腰带上的枪套:“等你死了,我再把你往热闹的地方挂上几天,不愁找不到那小子。”   他的枪掏到一半,赵宅的大门忽然轰然一响,两扇门板齐齐震动起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外怒喝:“开门!”   姜黎身躯猛地抽搐一下,与男人一同扭头往大门望去,他急得不住挣扎,放声大叫:“小盛,你快走!”   男人眼睛里瞬间亮起了惊喜的光,他抛下姜黎,对院子里的其他人笑道:“贵客上门了,你们还不把门打开!”   听到这句话,唐九仿佛看见许多钞票向自己滚滚涌来。他喜不自胜,直接从地上一跃而起,亲自去拨开了门栓。   大门敞开的同时,盛欢的拳脚也到了。唐九猝不及防,被迎面一脚踹翻在地,还狼狈地滚了几圈。盛欢好似满腔怒火正待发泄,踏进门来追着唐九拳打脚踢。唐九原本在众人面前出了一个大洋相,也是怒从心起,想要站起来还手,然而盛欢竟像是不要命了一般,揪住他的头发往地上狠狠地撞,唐九被撞得头晕脑胀,血流了满地,很快就哀叫着大声求饶。   唐九其他弟兄连忙冲过去帮忙,男人见他们将要开始混战,立即喊道:“住手住手,你们是怎么待客的,快放开小盛!”   听到他的声音,盛欢动作一顿,慢慢转头望过来。   男人约有四十余岁,个子很高,穿一身雪白的西装,皮鞋锃亮,油光水滑的头发整齐地梳往一边,底下的瘦长面庞白中泛青,双目无神,眼眶底下拖着两幅紫黑眼泡,活脱脱一副瘾君子的形象。在对方脖子上,有一道浅而扭曲的疤痕,蜈蚣般沿着颈侧钻爬进衣领内。   这是他的手笔。 第八章   那年盛欢只有十三岁,因为多吃了几口饭被盛云遏一顿毒打,正蹲在院子里洗碗。   这名男人在同伴的簇拥下被赵四娘领进了门,途径他身边的时候,男人脚步一顿,又倒退回来,居然也屈膝蹲下,歪头凑上前打量他。   盛欢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把洗好的碗擦拭干净,码在身侧,   男人看到盛欢臂上被竹条抽出来的红痕,啧啧感叹了几声,扭头看向赵四娘:“这个小家伙,值多少价钱?”   “这孩子不是我手底下的人,就算我想把他卖给您,也没有办法呀!”赵四娘连连赔笑,还对他鞠了几个躬:“何先生,秀云前几日就盼着您来,您再不去见她,她可是要着急的。”说完,又扬声喊道:“秀云,客人都进门了,你还待在屋里做什么,要等何先生亲自去拜访你吗?”   秀云是盛云遏进入春华巷后起的新名字,眼下她像这巷中所有庸俗而招展的风尘女子一般。款款迎了出来,脸上摆出熟练又娇媚的笑容,上前牵住男人的手臂:“恕罪恕罪,我方才睡了一小会儿,不知何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该罚,何先生请来屋里坐。”   男人跟着盛云遏离开了,临走前再度回头望了他一眼,还对盛欢展开一个微笑。   盛欢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若是盛云遏不在场,他会直接将碗扔到对方脸上去。   当天夜里,睡梦中的盛欢忽然察觉身上一沉,有具滚烫沉重的身躯挟裹着浓浓的酒气压了上来。盛欢蓦然惊醒,想要把对方掀开,但十三岁少年的力气始终抵不过一个成年男人,两人撕扯半晌,男人终于占了上风,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压在床板上,嘻嘻笑道:“别动别动,让我好好地疼疼你。”   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位何先生。   盛欢被他的酒气熏得想吐,很清楚男人想打什么主意,不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挣扎。男人不以为意,醉醺醺地凑上前亲吻他的脸颊和脖颈,拉扯他的衣襟,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小家伙可真招人喜欢,比你那个妈漂亮多了,只要你跟我过一夜,我就把你买回去,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说好不好?”   “滚!”盛欢勃然大怒,屈起膝盖狠狠往对方腿间一顶,恰好撞在了男人关键的部位上。   男人长长惨叫了一声,捂住下`身倒在旁边,疼得不停抽搐。   盛欢不敢停留,忙光着脚爬下床,往门外跑去。男人缓过一口气,扑上来搂住他的腰,把盛欢往床上拖,骂道:“小兔崽子,老子今天非办了你不可!”   两人撕打之间,盛欢摸到一只茶壶,惊慌中也来不及考虑,反手就砸在对方脑袋上。他被激起了浑身的戾气,砸了一次仍不解恨,又补了数下,只把结实的瓷壶砸成了碎末。男人起先还在痛叫,随后声音也听不到了,死人一样瘫倒在地,空气中很快泛起淡淡的血腥气。   盛欢掌心也被碎瓷割得鲜血淋漓,他慢慢从怒火中恢复了神智,藉着月光去看昏死过去的何先生。对方双目紧闭,额前糊满鲜血,颈间更是血流不止,盛欢还以为是自己割断了他的喉管,当即吓得越窗而逃,近半个月没有再回春华巷。   那半个月里的每一日,盛欢都像只惊弓之鸟一般,害怕自己被巡警带走,又怕对方的家里人找到他,让他偿命,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然而几年过去,这位何先生都宛如从此消失了似的,听不见任何消息。盛云遏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她倒是该沉默的,那天夜里何先生是受到什么人指引找到他的房间,盛欢根本不敢细想,如果得知了答案,那他与盛云遏之间最后一丝平衡也会被打破,他们大概永远做不了母子了。   现在盛欢再一次与对方相见,心中悬而未落的那块巨石终于坠了下去,反倒坦然许多。   盛欢道:“我们之间的仇,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你把他放了,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   何先生拍了几下巴掌,带着笑容开口:“我们之间?小盛,我可真喜欢你说的这四个字。很好,我听你的话放人,不过等一下,你也要听我的话,可以吗?”   盛欢实在厌恶对方这样称呼自己,但为了姜黎的安危,他现在还不想惹怒这个人,于是没有接话。   得到他的指示,院子里的人推推搡搡把姜黎带走了,姜黎不肯离开,不断用力地挣扎,带着哭腔喊道:“小盛,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你。”   “你该担心的人不是我。”盛欢摸了摸好朋友的头发,又轻轻握住他的手:“姜岚在我住的地方等你,去找她吧。”   姜黎死死抓住盛欢不肯松手,何先生见状,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对姜黎身边的一名保镖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一掌切在姜黎颈后,把他打晕过去。   保镖驮起姜黎出门,盛欢放心不下,想要跟去看看,却被何先生拦下了。他捉着盛欢的手腕,忙道:“你不能走,你这孩子挺厉害呢,这一出去,我怕你就要跑了。”   察觉到他的拇指正不停在自己腕间摩挲,盛欢仿佛被苍蝇叮了一口,难以忍受地把对方甩开。他环顾院子一周,见里面不仅有唐九一众人,还有这位何先生的数名保镖,要打出去显然没有指望,他需要再找办法。   盛欢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许瀚成身上,如若一味地依靠他人,他根本无法活到现在。   何先生躬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道:“闲人都离开了,进屋去吧,我们慢慢的、仔细的来叙一叙旧。”   他刻意咬重了“我们”的读音,神情十分暧昧,盛欢冷冷瞥了他一眼,主动举步向对方所指的厢房走去。   门一打开,却遇到了熟人。赵四娘正坐在沙发上等待,看见盛欢与何先生一前一后的进门,忙不迭地迎上前,拍着盛欢的肩膀:“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你究竟躲在哪里,赵姨到处寻你,就怕你孤苦伶仃的,在外面挨饿受冻。你娘虽走了,我这儿也算你半个家呀,就住在家里不好么?”   “要取走我朋友性命的家吗?”盛欢一把推开她,目光近乎凶狠地瞪过去:“滚远一点,不要等我动手。”   他眉目凌厉深黑,发起狠来极为吓人,赵四娘不由倒退几步,不住拍打自己的胸口:“啊呀,你这孩子脾气真大。我这样急,还不是为了接你回家?那小兔崽子隐瞒你的去处,让你漂泊在外,安的又是什么心?”   何先生站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他把赵四娘往外面推去,满脸的不耐烦:“赵太太,请适可而止,给我和小盛一点单独谈话的空间。”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半合上的房门拉开:“你把文书带过来,再替我准备一点东西。”他回头看一眼盛欢,嘴角挂起微妙的笑意:“小盛身手好,又这样凶,待会动起粗来,我是要吃不消的。你们干这一行,手里都有一些助兴的小东西,就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盛欢听到这几句吩咐,原本还算平稳的心跳霎时大乱。他跟在盛云遏身边十几年,哪里听不懂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清醒的他要逃出去已很困难,稍后还要被灌些乱七八糟的药,使他本有的二三分把握,瞬间变为零了。   赵四娘很快把东西送了来,托盘上放着两页文件,外加一只酒壶。何先生把东西放在茶几上,高兴的两条稀疏的眉毛都快飞到了额头上去。他挨着盛欢坐下,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亲昵地问道:“小盛,你是先签下这份契约呢?还是先喝酒?”   “你不是要叙旧吗?”盛欢故意岔开话题:“那就聊一聊当年你被我打伤之后的事吧。”   何先生眉头一皱,不愉快的回忆让他笑容渐渐隐去,勉强哼了几声:“你想知道这个?好啊,那我就详细地告诉你,好教你明白那时候把我害得有多苦!”   这名何先生,原是一位官员的儿子,父亲在海务局任事,油水丰厚,积累了很大一笔家产。他的父亲原本想要何先生子承父业,入仕为官,亲自替他谋划好了职位,就等一个机会提拔何先生继任。然而就在他上任前夕,何先生受邀去逛了一趟花街,当夜被打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在家养了半个月的伤,升职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了。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是,事情没过去多久,海务局又来了一位新的巡查使,是个极其严格公正的人物。巡查使审阅了所有的账目,发现被何氏父子私敛的金钱竟有数万以上,不禁大为光火,当夜就将何先生的父亲投进了监狱。   何先生为了逃避追捕,离开燕南东躲西藏了数年,等到事态平息,才敢回到故乡。   他说到恨处,不住用手拍打桌子:“小盛,要不是我喜欢你,我真要好好的给你一顿教训!”   对方的惨事半分也激不起盛欢的同情,他不置一词,目光悄悄放在挂在壁间的时钟上,时间是傍晚六点,冬天的夜晚来的都要早一些,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   何先生拿起酒壶,倒满一杯递给盛欢,双眼只管瞪着他:“为了补偿我这几年遭受的折磨,这一杯酒,你必须要喝。”   盛欢见对方眼睛发红,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更加不愿招惹。他接过酒杯,往唇边一碰,怎么也不愿喝下去。   “你这样就很不够意思。”何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对他点了点:“是要我让人按住你,把整壶酒都灌下去吗?”   他抬手时,带起一截衣角,露出了悬在腰带上的手枪皮套。盛欢看在眼里,心头突兀的一跳,掌心沁出一层湿冷的汗水。   盛欢不再犹豫,仰颈把一杯酒都倒入口中。他是几乎没有喝过酒的人,酒水辛辣的味道刚从喉咙口炸开,他便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只觉有一股热意直往面上蔓延,烧得他双耳发烫,眼前都蒙上一层水雾。   何先生大笑着抚掌,连说了三个好字,又替他倒满一杯,示意盛欢再喝。   两杯酒下肚,盛欢连脖颈都透出了粉红的颜色,他丢开酒杯,扭头扫了何先生一眼,目光已不似先前那样冷淡警惕,而是茫然又涣散,连带着面容也变得温顺可爱许多。   何先生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用两根手指拈着盛欢的下巴掂了掂,轻轻地道:“小盛,你醉了吗?”   盛欢想要挥开他的手,不料手臂一动,竟然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般,整个人都软绵绵地歪倒下去,斜趴在案上,打翻了几只酒杯。   “醉了就好。”何先生也跟着伏下`身躯,搂住他的腰,一张脸慢慢朝盛欢凑近:“你一醉,我们就可以办正事了。”   与此同时,豫山公馆内,温咏棠正在房间里摆弄一只话匣子,一边等待温鸣玉的归来。   他正玩得专心致志,忽听房外有人叫道:“许先生在这里吗?”   温咏棠对叔叔身边的每个人都很熟悉,立即猜到对方要找的人是许瀚成,他懒得开门,干脆把窗户打开,回答:“他陪我的叔叔去拜访一位朋友了,找他有什么事?”   听差发现答话的人是温家小少爷,丝毫不敢怠慢,拢着手道:“珑园打来一个电话,指名要许先生去接呢。”   听到这番回答,温咏棠心头顿时笼上一层疑云,暗道珑园要是出了什么事故,管家只会打电话来向温鸣玉报告,怎样会是要找许瀚成?想到这里,他蹙起眉头,又问那听差:“打电话来的是什么人,是陶管家吗?”   听差点点头:“打电话的人的确是陶管家,但找人的却不是他,听声音是一位妇女,好像是说什么北苑的事情哩。”   一听到北苑两个字,温咏棠立即抿紧了嘴唇,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对听差胡乱挥几下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我会替你转告他。”   听差从温咏棠的话里察觉出不高兴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少爷,听到他说要自己离开,分秒都不敢耽搁,匆匆的走开了。温咏棠用力摔上窗户,秀丽的眉宇间仍盘桓着一层怒意,他把靠在墙边的沙发椅当做是盛欢,狠狠地踹了几脚,猜想对方肯定是听到温鸣玉带自己出门游玩的消息,有意要闹出一些乱子,借此来搅乱他们的行程。无论盛欢要使用何种手段,这个消息,他是一定不会向许瀚成报告了。 第九章   盛欢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哪里都是朦胧的一片。他的全身烧得厉害,皮肤稍一与衣物摩擦,便有强烈的酥麻从那处一直蔓延到指尖,有人压在他身上,反复抚摸他的脸颊,笑嘻嘻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正当他昏沉之际,忽闻壁上的挂钟咚咚咚地响了七下,每下都像在他脑袋里轰鸣一般,猛地震回了他的意识。   盛欢打了个颤,目光重新有了焦距,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沙方上,眼睛正对着紧闭的窗户。   室内与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已经是晚上了。   何先生没有察觉盛欢的清醒,正埋首在他肩窝里又亲又嗅,盛欢的衣扣已经全部解开了,下摆被对方猴急地推到胸前,露出一大截洁白柔韧的腰肢。当何先生冰凉的手掌从他背后抚上去的时候,盛欢喉头一阵紧缩,险些吐了出来。他强忍着恶心,轻轻把手搭在对方腰间,往那把枪摸去。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开皮扣,握住了枪柄,眼看马上可以拔出来,不料何先生像是觉察到一般,猛地抬头看向他。   盛欢立马轻轻哼了一声,半合起眼睛,作出一副迷离的醉态。   对方被他骗了过去,又低头在盛欢腮边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小盛,你可真好看,迷死我了。”   就在此时,盛欢一把拔出何先生皮套里的手枪,闪电般坐起,拧住他的手臂扣在背后,枪管狠狠一顶对方的后脑勺,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何先生哪里想到他还会有力气反扑,当即张口想要呼救,嘴里却被盛欢塞进一团绒面的沙发罩。   少年修长的手指钳子一般掐住他的下巴,何先生只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痛的呜呜叫唤。盛欢迫使对方仰起脑袋,与他四目相对,他的面容仍有情潮未退的薄红,一双眼睛却森然冷厉,杀意几乎要从中满溢而出,像极了一头露出獠牙的野兽。   脑袋被冷冰冰的枪管抵住,何先生害怕走火,腿都哆嗦了起来,忙对盛欢拱手作揖,摆出求饶的姿态。   要是他没有被下药,用何先生作为人质闯出去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但现在盛欢两条腿都软得如同棉花一样,拿住何先生已经用光了他所有力气,就算闯出去了也不能跑远。他思忖片刻,对何先生道:“叫一个人进来,如果让我看见第二个,你就去死。”   他的脸色活似地狱阎罗一般,何先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闻言不住点头。   盛欢用何先生的衣物将他牢牢缚住,拔出了他口中的东西。何先生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两圈,却见盛欢的手指下移,扼在他的喉咙上,便迅速把还未出口的大喊咽了回去,拔高嗓门叫道:“冯五,冯五,你进来一趟。”   何先生有心使诈,喊的是保镖中身手最好的一位,想借他来制服盛欢。下一刻,盛欢把他口中的绒布堵了回去,自己悄悄来到门后,等待另一人的到来。   院子里有人答应一声,随即门被敲了敲,那人道:“何老板,请开门。”   盛欢拨开门栓,慢慢将门打开一道缝隙,一名瘦高男子走了进来,恰好与沙发上被捆成一只粽子的何先生两两相望,不由怔了。   冯五反应奇快,立即反手朝身后抓来。盛欢矮身避过,提膝往对方腰间一撞,不想冯五受了他这用尽力气的一击,身形竟然丝毫不动,反倒抓住他的腿,生生把盛欢拔起,作势要往地下摔去。   危急之际,盛欢抬起另一条腿缠上冯五的脖颈,腰身使力,翻身骑上了对方肩头,把枪指在冯五太阳穴前,冷喝道:“不许动!”   冯五看见枪,显然吃了一惊,没有再动作。他怀疑地瞟向盛欢,见盛欢衣衫不整,玉面含春,与富贵人家豢养的娈宠并无区别,便也没有那样忌惮了,笑道:“小兄弟,你知道怎样用枪吗?”   枪支在盛欢掌中打了个旋,他面无表情,用枪柄狠狠一下砸在冯五的太阳穴上。冯五没料到他有此一着,登时被砸得两眼翻白,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盛欢从对方身上跃下,脚掌刚触到地面,只觉膝盖软得如同面团捏就的一般,险些跌了一跤。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何先生在酒里掺下的东西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从指尖到肺腑都像包裹着一团火焰,碰到哪里,哪里都能激起强烈至极的反应,盛欢怀疑再过不久,他连自己的身体都要无法控制。   盛欢不愿耽误时间,用最快的速度与冯五换了衣物,又拿起他的帽子,扣在脑袋上。   冯五的身材与盛欢相差无几,他这样一打扮,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出真假。盛欢收拾好一切,忽然若有所思地走到沙发前,看着五花大绑的何先生,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仇恨。   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这是冯五的物品,刀刃打磨得十分锋利,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映出寒光,何先生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往后躲藏,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进沙发里。   “何先生,”这是盛欢第一次这样称呼对方,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慢慢碾出来一样,听得何先生毛骨悚然:“我是一个记仇的人。”   说罢,盛欢将刀尖往手心一划,刺痛炸开的同时,也强行让他的神智清明不少。何先生见他慢慢靠近,不禁惊恐万状地扭动身躯,脸颊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居然怕得滚出了几滴眼泪。   盛欢面不改色,匕首对准何先生的掌心扎了下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刀锋极锋利,只发出一道刺破肉`体的闷响便牢牢钉在沙发上,大股鲜红的血液浸漫开去。   何先生身躯剧烈弹起,脸孔都被疼痛扭曲,不断吐出含混不清的痛呼。盛欢不再理会他,径自推门而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人靠在门口抽烟。   唯一可庆幸的事情,就是走廊里没有点灯,站在暗处的人看不清彼此的模样。有保镖发现他,还以为是冯五,笑着喊道:“老五,刚刚进何老板房间,有没有看到什么好东西?”   盛欢压低帽檐,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几人见他一言不发,还以为是冯五在雇主面前受了气,讪讪的都没有说话,任由盛欢走出门去,盛欢每迈出一步,心跳剧烈的都快要撞破自己的胸膛,他紧紧攥住衣袖,默默数着自己与赵宅的距离,想要走的再快一些,又怕被人发现端倪。   就在他绷紧神经的时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呼喊:“等等!”   盛欢顿时僵住了步子,脑中轰轰作响,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   “十点之前记得回来,我们还等你打牌呢!”那人说完,随即又是砰的一响,是大门合拢的声音。   盛欢浑浑噩噩地走了一段路,有吱吱呀呀的乐声伴着婉转唱腔,游丝一般在夜色里飘荡,细细传入他的耳中。他宛如从噩梦中惊醒,终于从地狱重返了人间。盛欢身躯猛地一晃,匆忙扶住身侧的墙壁,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入夜的春华巷十分寒冷,由于方才的那几次折腾,他内衬的衣衫已经湿透了,额角脸侧淌满冷汗,快要被北风刮得结了冰。即便如此,盛欢还是压抑不住体内那道愈燃愈炽的火焰,在极致的冷与热轮番夹击下,体力透支殆尽的他跄跄踉踉地走了几步,终于无法支撑,栽倒在巷口。   朦胧之间。盛欢听到两道陌生的嗓音正在交谈。   其中一人道:“怎么办?带回去吗?”   另一人回答:“带走带走,哪管的了那么多,看这样子,不带回去怕是要出大事情。”   盛欢仍留有最后一点意识,听到对方要带走自己,眼睛霎时睁开了些许,目光艰难焦距出一点凶狠的颜色:“滚……”他的手指痉挛着在地面乱抓,没有摸到石头,便扬起一把泥土朝对方脸上挥去:“别碰我!”   “小公子,你别怕。”对方将他扛了起来,动作小心翼翼的:“我们是三爷的人,现在就带你回珑园。”   听到珑园两个字,盛欢的挣扎立即停止了,他无暇去分辨对方话语的真假,只觉自己高高吊起的一颗心恍如被割断了绳子,无声无息地坠入了一池温水中。他实在很累了,趴在对方肩头费力地眨巴几下眼睛,眼前变得越来越暗,终于失去了意识。 第十章   接下来的时间里,盛欢听见身边一直乱哄哄的,半刻清净也没有。   起先是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哭泣,摇晃他的身躯,没过多久,哭泣的人似乎被赶走了,接踵而至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再过去一阵子,脚步声也渐渐变得稀疏,只剩下一道不急不缓的男性声音徐徐讲述。   “他有些发热,我开了一些药,记得让他按时吃下去。”这人交代的很仔细:“手上的伤口也消过毒了,这段时间不要让他碰水就好。”   另一道温软又沙哑的低沉嗓音道:“只有这些?罗衡,你是不是漏了一样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   唤做罗衡的人干咳几声,讪笑道:“我不是检查过了吗,那点东西对身体没有危害,你要强行去抑制它,反而会影响这位小朋友的健康。”   他们交谈得十分投入,被晾在一旁的盛欢只觉自己像被搁在了一屉蒸笼里,浑身上下热气蒸腾,连吸入的空气都是滚烫而湿润的。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痛楚,皱眉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手指茫然地在床垫上抓来抓去,把身子紧紧蜷了起来。   “小公子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说没有关系吗?”又有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插了进来,房间里回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不停地转着圈。   罗衡道:“许先生,看在你我之间相熟的份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令公子服下这种东西,就与那抽惯了大烟的人有些相似,如果武断地使用药剂逼迫他清醒,一定会留下后遗症。最圆满的解决方法,就是他靠自己的意志力,熬一熬自然就可以过去。如果你们执意要用非常手段,我也可以答应,但造成的后果,就请二位自行承担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温软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僵局:“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吧,瀚成,你送一送罗医生,让下人不要再进来。”   “可是……”许瀚成欲言又止,语气很是为难。   “我犯过的错,不会让他再犯第二次。”那声音轻轻地说道:“不用担心,我会守在这里。”   话说到这里,房间里顿时没有人再反驳。少时,房门发出一道轻响,把两道渐远的脚步声阻隔在外,室内变得静悄悄的,可以听见另一个人轻柔平缓的呼吸声。   盛欢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这里正是自己的房间。室内仅亮着一盏台灯,柔和的灯光斜斜映照出一道端坐在床边的人影,正在安静地注视他。   盛欢从未直面过他这样专注的视线,微弱的灯光落进温鸣玉漆黑的瞳孔里,竟然映出了近乎柔和的波光。此刻的温鸣玉像是电影杂志上的一副画报。俊美又仿佛含着一点愁绪,让盛欢的心思顿时乱上加乱,微弱地唤道:“温先生……”   不说话还好,盛欢一发出声音,体内静止的热潮霎时滚动起来,丝丝缕缕地扣紧他每一寸血肉,让他发出痛苦的喘息。一缕汗水滚在了他的睫毛上,盛欢眼前的世界被水汽洇湿,宛如变作了一卷光怪陆离的画境,四处都弥漫着氤氲的浓雾。他无意识地磨蹭身下冰凉柔滑的锦褥,不知这番难熬的痛楚从何而来,只好向前方那道朦胧的人影求助:“我什么时候才能好?”   温鸣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只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再忍一忍吧。”   盛欢真的依从对方的话,咬牙忍了一阵。可他愈是忍耐,愈是察觉到有种不可言说的酸痒钻出骨髓,往下腹涌去。他实在痛恨这种身不由己的变化,干脆张口用力咬在小臂上,想藉由疼痛换取片刻的清醒。   他咬得很重,齿列深深陷入皮肤中。却还要使力,好似全无痛觉似的,叼着那块皮肉撕扯,动作就像在与自己赌气。   一只略带凉意的手猛地探过来,紧紧扣住盛欢的下巴,不让他再继续,温鸣玉道:“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对方的体温稍稍止息了他体内的炽热,霎时让盛欢全身都战栗不止。他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抬手抓住温鸣玉的腕子,把整张脸都贴进对方掌心里,不住的厮磨蹭弄,像一只正在邀宠的猫。   温鸣玉神情里浮现出分明的愠色,他想要收回手,不料盛欢的力气实在是大,竟让他屡次都没有成功,于是压低声音道:“在我面前也要发疯吗?”   他指间有隐约的药香,这点颇为苦涩的气息被体温浸染后,无端有了十分暧昧缠绵的意味。盛欢受到那气味的引诱,最后一缕理智也陷落进欲`望的深海里,他侧头含住了温鸣玉的指尖,就像渴极了的人终于找到水源,急切地舔舐吮`吸。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何时拉得很近,盛欢偶然从迷乱中清醒,惊觉自己竟然伏在了温鸣玉怀里。对方皱着眉,神情里隐现一点长辈式的责备与怜悯,看他的模样就像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孩童。   盛欢惶然而羞愧,在这样的时刻,他实在很害怕温鸣玉会想起另一个人。除去面貌之外,盛欢总以为自己与盛云遏再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眼下他不顾廉耻,缠着一名男性求欢——这人甚至是他的亲生父亲,此番模样又与盛云遏有什么区别?   可惜他的身体早已失去了理智,盛欢想要远离温鸣玉,手足却反倒紧紧缠绕住对方,他不敢再动,十分难为情地道歉:“……对不起。”   温鸣玉目光一动,瞳孔宛如漆黑清澈的深潭,波澜不惊地映出他的影子,盛欢不敢正视温鸣玉眼中的自己,于是错开视线,抬起手背抵在唇边,又想用先前的方法来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他还没有咬下去,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忽然挤入了盛欢的齿关,温鸣玉的声音传过来:“一点药就可以变成这样,你果然只有这点出息。”   要是放在平时,盛欢是断然不会顶撞对方的。但现在他已经忍耐得精疲力尽,这人还要说出讽刺的话,就显得尤为可恨了。盛欢看向温鸣玉,对方眼帘低垂,嘴角似有一抹冰凉的笑意,与往常的模样没有半分不同。他愈是冷静,愈让盛欢感受到他的残忍,自己的痛苦在对方眼里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盛欢宁愿温鸣玉对他责怪喝骂,也不愿对方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人的轻视比憎恨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盛欢恼恨的瞪了温鸣玉许久,继而做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攀上温鸣玉的颈项,把脸凑过去,狠狠咬住了对方的嘴唇。   两人相触的瞬间,盛欢打了一个重重的颤,他从不知道人的唇会是这样柔软,就像一瓣冰凉的花,若是他再用力一些,似乎就要碎在唇齿之间。温鸣玉温热的鼻息吹拂在盛欢的皮肤上,好像变得急促了不少,盛欢无暇再顾,那些被暂时忘却的欲`望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击败了他,他全身都在发抖,只凭着本能去舔舐吮咬,双腿紧紧缠住对方的腰肢,焦灼地磨蹭温鸣玉的下腹。   “你……”温鸣玉的音调终于不再平稳,他显然是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比荒唐,半晌只能挤出几个字:“你胆子真是太大了!”   盛欢不敌对方的力气,被强行推离几寸。他毫不畏惧地直视温鸣玉暗含怒气的眼睛,又去欣赏对方被他撕咬过的薄唇,那里逐渐泛出了鲜艳的色泽,蒙着一层水光,实在是很好看。   他受到引诱,趁温鸣玉不注意,探身飞快地又在对方唇上亲了一口,发出了响亮又濡湿的声音。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占温鸣玉的便宜,他怔了几秒,竟然被气得笑起来。他将盛欢从身上掀下去,揪住对方的衣领,俯身问道:“还认得我是谁吗?”   盛欢被迫跪在他膝边,头颅软绵绵地向后仰着,望向温鸣玉的眼睛像是雨后的冬夜,浸满将散未散的寒凉水汽。温鸣玉见过许多人被欲`望掌控的情态,每一位都热烈又娇艳,却没有谁可以像盛欢这样,即便在理智全失的时候,依然像一块融不化的冰雪,就连艳丽也是冰冷的。   盛欢没有回答,反而低头轻嗅对方洁白的手腕。其实他听见了温鸣玉的质问,却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现在的他什么也不想听。   只要想到自己正在冒犯的人是温鸣玉,盛欢心中便有了莫大的快慰,这种快乐甚至超越了身体的欲`望,让他忘却了后果,只想再做一些更加无礼的举动。温鸣玉把手收回去,他便得寸进尺地抱住对方小腿,隔着柔软的衣料亲吻温鸣玉的膝盖,把手探到身下那个折磨了自己许久的地方,试探性地碰了碰。   只是一触,一阵尖锐的酸软骤然蹿上腰际,盛欢闷哼出声,将脸紧贴在温鸣玉`腿侧,轻轻叫了一句:“温先生。”   温鸣玉哪里不知道盛欢在做什么,按照以往的脾气,他早就该一脚把对方踢开,不再理会盛欢的死活。但盛欢此刻的模样与他记忆中深埋的一块阴影完全重叠,他觉得盛欢可怜,更多的是怒其不争,至于恼怒的对象是谁,温鸣玉却有些分不清了。   在对方出神之际,盛欢却自发领悟了纾解痛楚的方法。他握住了腿间那根坚硬勃发的东西,毫无章法地用力揉弄,像只粘人的动物一样用鼻尖磨蹭对方。温鸣玉斜倚着椅背,一手支着下巴,沉思过后忽然问道:“你想要女人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不指望听到盛欢的回答,没想到对方闻声竟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神情桀骜而恼恨,清楚地传达出拒绝的意思。   温鸣玉看多了顺从的盛欢,忽然见到他这副表情,不禁觉得很有意思,探手过去捻了捻盛欢的下巴:“小朋友,你是不是早就想这样瞪我了?”   盛欢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臂,猛地往自己这边一拽,他仍然很有些力气,温鸣玉没有防备,猝然被他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盛欢另一手挽住温鸣玉的肩背,紧紧盯着对方削薄的,缺乏血色的两片嘴唇,忍不住用指尖来回描摹,仿佛很留恋那里的柔软与温度。   温鸣玉长衫的领口被他胡乱扯开,一截白`皙修长的颈项袒露出来,盛欢凑过去亲吻,呼吸间皆是温鸣玉被体温熨热的气息,他熏熏欲醉,更加无礼地把手探往身前人的衣襟内。   对方顿时扣住他的手腕,力气比先前几次都要大许多,直让盛欢以为骨头都要碎在温鸣玉指下。迎着盛欢迷蒙又不解的目光,温鸣玉神情冷肃,一字一句地说道:“胡闹可以,但你要知道分寸。”   盛欢只听见前半句的“可以”,对“分寸”却充耳不闻,倾身又在温鸣玉脸侧亲了一口。   他的讨好让温鸣玉啼笑皆非,想不到这少年吃了一点药,居然能够变得这样黏人。眼下无论他再怎样威胁,恐怕盛欢都不会放在眼里,他大可动手教训这胆大包天的小子一顿,但又觉得很没有意思。温鸣玉本是十分看重血缘关系的,然而一遇见盛欢,却让他违背了以往的观念——他不把对方当做儿子,而盛欢未必也认他做父亲,他们现在的关系,充其量只算交谈过几次的陌生人。既然双方都否认了彼此的亲缘,那他对盛欢施以一点微薄的援助,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   温鸣玉的双目幽深晦暗,屈指弹了弹盛欢的眉心:“能在今天遇上我,你真是好运气。”   盛欢吃痛的往后一缩,还以为对方在和自己玩闹,于是露出一个迷糊的笑容。   这是温鸣玉第二次看见他笑,有了情`欲的渲染后,盛欢的笑总算没有那样冷清了,浓长的眼睫颤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瞳温和又柔顺,很有一番少年人的甜美。温鸣玉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任由对方像小狗一样对他亲昵。   盛欢还是认人的,他把脸埋在温鸣玉胸前,闷闷地抱怨:“温先生,好热……”   “我肯坐在这里,已是很纵容你。”温鸣玉不为所动,淡然道:“再对我提要求,不觉得过分吗?”   可惜他现在说话宛如对牛弹琴,盛欢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径自去拉扯自己的衣衫。他穿的仍是先前抢来的那身,脱去厚重的棉衣后,里边的短褂几下就被盛欢解开,露出大片光洁细腻的胸膛。这时候他的动作倒是格外利索,温鸣玉来不及阻止,眼见盛欢把长裤从腿上踢下去,光着一双雪白的长腿,极为放纵地骑跨在他腰间。   即便知道这多半是药的作用,温鸣玉还是忍不住低声责备了一句:“你也太不知检点了。”   盛欢又将头探过来吻他,这次没有了推阻,他变得大胆许多,甚至试探着要把舌头伸进温鸣玉口中。温鸣玉呼吸里也有苦涩的药香,又似乎掺杂着些许甜意——就像他的声音。盛欢含着对方的嘴唇,恍如含着一块柔软的糖,他焦灼地想撬开温鸣玉的齿关,索取更多甘甜的汁液,然而温鸣玉不肯配合,很让盛欢气恼。   没有了衣衫的包裹,盛欢冻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往温鸣玉身前靠去。他前襟大敞,胸前两粒无意在对方光滑的衣衫上蹭过,当即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痒。那感觉来得过于突兀而强烈,盛欢失声叫了出来,尚不知是怎么回事,腿间的东西已跳动几下,渗出几道热液,沿着柱身缓缓淌落。   盛欢受了这样的刺激,眼中很快就泛起水光,无措的向温鸣玉看去。但温鸣玉并不理会他,甚至闭起了眼睛,盛欢得不到帮助,只好自己握住腿间那物,笨拙地上下套弄。他被药折磨得太久,身体已经极为敏感,再粗劣的手法都可以激起剧烈的反应。没有多久,盛欢便被潮水般的快感逼出了细碎的呻吟,软绵绵地倒在温鸣玉怀里,咬着对方一截衣襟,手底下的动作越来越快,逐渐摩擦出黏腻的水声。   他绷紧了瘦削的身躯,双目半阖,雪白的齿紧紧咬住下唇,从脸颊到蜷起的脚趾都泛着情动的粉色,胡乱用身体去磨蹭对方。温鸣玉的衣襟被蹭乱了,线条优美的锁骨上全是盛欢咬出的牙印,却依然不动声色,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木质扶手,节奏分毫不乱,与盛欢凌乱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显出一种诡异的冷静来。   “唔……”盛欢临近顶峰,绞紧了两条修长笔直的腿,眉头微微蹙起,模样乖巧又可怜。他将脑袋埋在温鸣玉肩窝里,一声叠一声地唤道:“温先生、温先生……”   他的声音十分甜腻,然而语调略显怪异,不像是在撒娇,倒很像求救。温鸣玉听见他的呼喊,终于睁开了眼睛,默然不语地注视盛欢。   盛欢腰间一紧,竟然是被温鸣玉紧紧揽住了,对方将他按在怀里,缓缓抚摸他脑后的发丝,声音轻柔得宛如一缕拂过耳畔的微风:“讨厌我吗?”   他立即摇头。   “那……喜欢我吗?”温鸣玉又问。   这次盛欢犹豫了,他用仅剩的一点理智思考这个问题,但许久都没有得出答案。脸上浮现出一点苦恼的神色。   温鸣玉笑了起来:“换一个问题,你讨厌亲近我么?”   听见这个问题,盛欢原本就绯红的脸颊热得更加厉害,两只耳朵好似浸在了热水里,一阵一阵的发胀。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温鸣玉含笑的眼睛,直至对方不堪其扰地眨了眨眼,才哑着嗓子回答:“不讨厌。”   “那你一定很喜欢亲近我。”这次温鸣玉没有提问,他握住了盛欢的手,往腰间带去,让对方环抱着自己:“既然喜欢,就不要怕,权当这是我送给你的一个梦吧。”   盛欢完全被他的气息包裹,顿时一阵眩晕,跌进了这片荒唐而美丽的梦境里。 第十一章   看见盛欢迈出门来,许瀚成掸了掸手里的香烟,靠在车门上,诧异道:“这么快,不多和朋友聊几句吗?”   盛欢摇摇头,往公寓的楼上看去。那里有座小小的阳台,褐色的木质栏杆边摆放着几只花盆,里面的枝叶已经冻得干瘪枯黄,正随着寒风左右摆晃,姜黎就住在阳台后面的房间里。   那场闹剧过后,让姜黎兄妹继续待在姜玉姝身边已不合适,于是许瀚成替两人安排了现在的住处。盛欢担心朋友的伤势,病没有全好就赶过来探望,直到确认姜黎没有大碍,才放下了高悬的心。   今天又下了一点小雪,在石阶上铺着薄薄一层。踩在上面有些滑。盛欢缓缓走下来,大概是仍在病中的缘故,他的面色格外苍白。衬得眉目墨一样的漆黑。使那张漂亮精致的面孔多了一点肃杀的冷峻。许瀚成仰着脑袋打量他,见盛欢抬起手,扯住大氅的领口往中间拢了拢,不由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的温鸣玉。   这对父子相貌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可有些时候的神情与小动作简直一模一样,这也是许瀚成总忍不住格外关照盛欢的原因。在这个少年出现之前,许瀚成一直对温家将来的少主人颇为失望,温咏棠被温鸣玉一手带大,却没能继承到叔父的半点手段。   十五年前,温鸣玉的父亲死于一场暗杀,温家上下乱作一团,那时谁都想踩着对手的尸体做珑园的主人。但谁都没料到,最后的胜利者竟是刚刚留洋归来,年仅十五岁的温鸣玉。这位甚少出现在大众面前,险些被人遗忘的温家三少爷仅仅耗费了三年的时间,成功将分崩离析的家业变得比以往更加繁盛,散乱的人心被他一一收服,如今或许会有人对他不满,但绝不会不服。   与叔父相比,温咏棠更像个少不更事的纨绔子弟。天真、骄纵,对家业的兴趣远远不及吃喝玩乐,温鸣玉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让他犹如藏在蚌壳里的琉璃珠,经不起半点风雨。   许瀚成在盛欢身上看到了一点新的希望,只凭前几日对方只身从春华巷救出朋友的事迹,就足以让他刮目相待了。   见许瀚成又在盯着自己出神,盛欢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许叔,我们该走了。”   许瀚成拍了拍他的肩膀,绕到汽车另一边,替他拉开一扇车门,说道:“走吧。”   汽车在十字街头调转方向,往春华巷驶去。   盛欢不是第一次坐汽车,在他只有几岁大的时候,盛云遏曾带着他出去打牌,一直玩到深夜,她喝得酩酊大醉,被牌友用汽车送了回去。那个晚上下着大雨,盛云遏紧紧扣住盛欢的手,要么在骂他,要么在骂温鸣玉。汽车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满是难闻的酒气,让盛欢险些吐出来。   一粒雪花穿过他的回忆,撞碎在车窗前,盛欢用手指按住那块地方,心中腾起一丝难言的兴奋。   等今天过去,他就该彻底斩断自己与春华巷的牵绊了。   清晨的春华巷并不热闹,盛欢下了车,刚要合上车门,却被许瀚成从里面伸手撑住。对方探出头来,皱着眉打量他,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样:“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进去?”   盛欢道:“你不方便。”   他说得简短,许瀚成却明白是什么意思。两人此行完全是私下的约定,并没有经过温鸣玉的许可,而许瀚成作为温鸣玉的左膀右臂,难免会被识破身份,到时候就会有许多不相干人猜想盛欢与珑园的关系,那样势必会让温鸣玉十分不悦。   盛欢不想让那个人对自己产生任何误会,   赵府大门紧闭,厚重的门板上嵌着一双金灿灿的狮头铜扣,它曾是盛欢记忆里最深刻的一道印像,但仅在珑园待了一个月,这里就变得陌生起来,就像被水流反复冲刷,逝去的过往也成了浅薄发白的影子。   他轻轻吸了一口冬日的寒气,对跟在身后的打手下令:“砸开。”   打手是盛欢托许瀚成雇佣的,并不属于温家,他们拿钱办事,表现倒十分卖力,四名大汉几下就用斧头劈烂门栓,一脚蹬开紧闭的大门。   赵四娘正在院子里教训几名新来的姑娘,乍闻这道巨响,不禁抱头发出尖叫。她后退几步,看见门外的盛欢,脸色顿变,叫道:“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一大早就来找老娘的晦气!”   她眼珠一转,盯着几名高大魁梧的打手,竟似有些害怕的模样:“你这小子从哪里找到的靠山,杀了何先生还不够,现在还要来杀我这个救命恩人吗?”   乍闻这道消息,盛欢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赵四娘道:“你派人下的杀手,怎样要来问我,你以为提起这些事情,就能吓唬我?我也不怕再说一次。就在昨天,何宝岳在饭店被人下了毒,当街横死,可是好大的一场热闹呢!”她斜睨盛欢一眼,忽然露出笑容来:“好孩子,昨夜有警察来我这儿盘问,我虽不曾将你抖出去,但那日见过你的人不少,难保不会查到你头上。你要再闹出什么乱子,那可没几个人能保住你了。”   她的话三分真三分假,盛欢并未尽信,但何宝岳的死讯,倒是无须怀疑了。盛欢的心一霎间跳得极快,茫然地思索着:难道是温鸣玉动手了?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构想,温鸣玉没有理由在他身上花费无谓的心思,但除了他的父亲,又有谁会代他复仇呢?   一缕寒意沿着盛欢的背脊悄然蹿起,如果这不是一桩巧合,就代表有人在暗处盯上了他,并对他的遭遇了如指掌。这个人会是谁?   赵四娘见他神情有异,还以为这少年被自己唬住了,便柔声细语地安抚他:“你倒不要害怕,何先生他重返故乡,还没来得及搭上靠山,警局那帮人不会在他身上大费工夫的。”她话锋一转,慢慢吐露出自己真实的目的:“你有副清高脾气,看不起我们这份行当,我也不勉强你。但当年你母亲病危,我可接济了她不少的数目,这笔债,总不能嘴皮子一翻,就让它勾销了吧?”   盛欢冷冷瞪了她一眼,懒得作解释,径自往宅子里走去。   赵府说小也不小,楼房被正中的大会客室分作了左右两边,左边是住客的房间,右边多是打牌听曲的娱乐去处。当年盛云遏占据了左边最好的一块地盘,朝着南方,有几扇大窗,冬日来临时,就有绒一样的阳光伸展进来,烘出满室的暖意。   没有人拦住他,盛欢顺利地走进了这个房间。里面重新整修了一番,挂着俗艳的纱帐,打扮得像个盛装的乡下妇人。他本怀着满腔的气势,但看见了面目全非的四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从前盛欢对盛云遏的逝去毫无自觉,直到现在,才生出了到几分物是人非的迷茫。   见盛欢立在那里发怔,身后的打手问道:“小少爷,需要我们做什么?”   盛欢清醒过来,道:“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我要找一样东西。”   他语焉不详,打手们哪知道乱七八糟指的是什么,干脆把家具全部打翻,动静活像是在拆房子。赵四娘无法忍受府邸被肆意破坏,要冲进来,却被一只翻倒的红木衣橱堵住前路,只好站在门口大叫:“住手!盛欢,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再这样胡闹,当心我把老九叫来,老娘让你今天出不了这扇门!”   盛欢没有理会她的尖叫,他静静凝视着满地狼藉的房间,视线忽然聚拢,发现了唯一一样他眼熟的旧物。   那是只西洋挂钟,受赠于盛云遏的一名恩客。可惜早早的出了故障,指针已经停止不动了。然而这钟的外形无比精巧美丽,钟盘上嵌满碎星一般闪烁的宝石,女人总是对好看的事物格外宽容,让赵四娘唯独留下了它。   但使他视线驻步的却不是钟,而是指针标示的时间。   五点二十五分,丝毫不差,正是盛欢的生辰。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加清楚自己的生辰了,盛云遏恨不得将这串数字烙在他身上,每当她醉酒,或是心情不佳,就要拿出来刻薄盛欢一番。按照盛云遏的话来说,他的诞生,是让她几近半死的磨难,是温鸣玉与盛欢永远还不清的一笔债,   温鸣玉可以对此不屑一顾,盛欢却不能。正是因为这笔债,他忍受了整整十六年苛刻的待遇,直至盛云遏死去仍不觉解脱。   一名打手见他牢牢盯着这钟,还以为是它碍了盛欢的眼,连忙抄起一根木棒向钟砸去。盛欢下意识的要阻止对方,手却没能抓住那人的衣角,声音瞬间从喉咙里冲出来:“等等——”   仍是迟了一步,巨响之后,钟已在他面前声势惨烈的破碎了,一包东西伴随着零件从壳子里滚落下来,在空中扑啦一声散开。   房内房外的人都同时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大把现钞如落叶般纷纷扬扬的飘坠,不仅是钞票,满地的残屑里甚至掺杂着些许珠宝,也不知是被怎么放进去的。肇事的打手发现盛欢脸色难看至极,慌忙向他鞠躬道歉:“小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   他吓得把许瀚成对盛欢的称呼都搬了出来,头晃得像只啄米的鸡,唯恐盛欢转头会向许瀚成告状。   盛欢喉头干涩,许久才轻轻说道:“没关系。”   他蹲下去,从满地钞票里找出一张折起的信纸,慢慢把它展开。   信纸薄脆泛黄,上面的墨痕却是崭新,是盛云遏的字迹。   上面只有四个字,写的是“永不相欠”。   盛欢呼吸一顿,猛地收紧五指,把信攥成了一团废纸。将死之际,盛云遏终于还是解开了他的枷锁,无论她这番举动是发自爱或者恨,他总归是自由了,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那四个字却比盛云遏强安在他身上的债务更加沉重,盛欢忽然回忆起小时候,他懂了些事,却又是懵懂的,总是半步不离地跟着盛云遏,想要讨好自己的母亲。   起初他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探出半个头来看。发现对方没有搭理自己,他便大胆又小心翼翼地拉近了距离,在盛云遏脚边跟前跟后,就算被她喝骂也不肯走开。   一天晚上,盛云遏接了客人,于是将他赶了出去。盛欢偷偷躲在门外,忽然听见屋子里传出盛云遏的尖叫与客人放肆的调笑,盛欢只当母亲受了欺负,便不顾一切地开始砸门,大声呼唤她,没过多久,门竟然开了。   开门的是那名客人,他的面貌已经模糊了,盛欢只记得对方满身难闻的酒气,衣衫凌乱,敞着半个胸膛,伸手将他抱起。客人笑嘻嘻地用手捏弄他的脸颊,夸他脸皮嫩,模样可爱,手劲极大,盛欢痛得哭了起来,在对方怀里拼命挣扎。   盛云遏散着头发,撩开纱帐走近。盛欢听见客人与她的交谈,   “这是我儿子。”盛云遏轻描淡写地回答,语调里带了些笑意:“长得像我吗?”   他被盛云遏接了过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盛欢怕极了,攥着她的衣角拼命往盛云遏的怀里躲,他以为那里是可以得到庇护的地方。   盛云遏摸了摸他的脸,掌心云一样柔软,盛欢立即被安抚了,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可那只手却往下移,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衣扣,盛云遏也在看他,是微笑的神情,但她的笑容艳丽而冷酷,眼睛里有扭曲的偏执,好似一个疯子。   盛云遏道:“乖儿子,你既然心疼我,那今夜就来替我一番吧,反正你这样讨人喜欢。”   那客人也跟着笑,伸手来抚摸他,他仍在与盛云遏调/情,两人的声音就像一场噩梦,彻底断绝了盛欢对母亲最后的幻想。   后来的事盛欢也记不清楚了,他应是哭闹得厉害,狠狠咬了那客人一口,失去兴致的客人让他挨了顿打。从小到大,盛欢挨过不少打,只有那一次格外的疼。   盛云遏确实对他毫无感情,就连最后一点善意也是为了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盛欢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但现在看到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他的心底却突然涨满了愤懑与不甘,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情绪的由来荒唐卑贱,可他无法约束。   盛欢眼睛酸得厉害,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却带出一抹水光,连带睫毛都沾湿了。而他本人却像毫无知觉似的,把那封信胡乱塞进口袋里,将地上的纸钞一张一张地拾起。清点出来的数目与他当初攒下的只多了一些,不过对于病入膏肓的盛云遏来说,已是她能给予的全部了。   他转过身,神色变得冷峻,看向门外的赵四娘。尽管此刻盛欢眼底还有未褪尽的水色,却有了前所未有的凌厉气势,让赵四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盛欢道:“我们之间的账,现在可以来算清楚了。” 第十二章   不久之后,许瀚成向温鸣玉提起盛欢那一日的作为,讲得事事详尽,活像是由他亲眼目睹一般。   据他所说,盛欢不仅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赵四娘的债务,还将自己那名好朋友连带妹妹一并赎了出去。两兄妹的鸨母本不肯放人,报出一个无理取闹的价格来,不料盛欢却让两人扣住她,要让她先用一条手臂来补偿对姜黎兄妹的苛刻待遇,鸨母这才吓破了胆,原价将两兄妹让了出去。   听许瀚成说到这里,温鸣玉放下喝了一半的药,打断他的话:“不过给了他四个人,他就敢这样大胆,瀚成,是不是你对他多说了什么?”   “我还敢说什么。”许瀚成被他这样望着,即便的确什么都没说过,也不免有些心虚:“小公子事情做得干净,让春华巷那两人以为他有个厉害的靠山,不敢轻易追究。至于这靠山的身份,她们就算找一辈子,也是找不出来的。”   温鸣玉冷笑一声,道:“我答应过做他的靠山吗? ”   许瀚成跟了温鸣玉二十余年,早已不像其他人那样忌惮他,只说:“小公子也没有把你认作他的靠山,他雇打手的钱,还是向我借的,三爷要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个,未免太小气了。”   被下属这样指责,温鸣玉倒也不生气。他闭了眼睛,一手支着脑袋,边缓缓揉按自己的额角,低声道:“你倒是喜欢他。”   许瀚成欲言又止,最后笑了笑,道:“那孩子也不容易。”   他等待了一会儿,见温鸣玉没有任何表示,又试探着说出一句话:“小公子看着内向,竟是个下得了手的人物,干我们这一行倒很合适。”温鸣玉闻言只笑,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他适合做什么,那是他的事,你管的太宽了。”   温鸣玉只过问了这几句,就没有再提起盛欢了。许瀚有心想要缓和一点这对父子的关系,却又难以开口——他清楚温鸣玉疏远盛欢的原因,换作任何人经历过那样一种事,都无法不介怀。盛欢确实可怜,但许瀚成陪伴温鸣玉长大,心自然会偏在这位少主人身上,就算知道盛欢会继续遭受冷落,他也不忍去揭温鸣玉的伤疤。   没有过去多久,盛欢迎来了他在珑园的第一个新年。   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将他从梦中惊醒,昨夜里盛欢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地做噩梦,以至他刚睁开眼又忍不住倒了下去,躲在被子里不想动弹。   若是换在春华巷,新春的当夜就要听见鞭炮噼里啪啦吵个不停,珑园倒是沉静的,只是那么敷衍地响过几道后,再喧沸起来的却是人声了。盛欢不用起身也知道,那是其他院子里的仆人正在忙碌,或许是准备宴席,又或许是在清扫道路,总归都是些与他无关的热闹。   张妈倒很快就来敲门了,她打扮得十分精神,脸上笑吟吟的,开口便向盛欢问好。   按照惯例,家仆这天在主人面前说过吉祥话,是可以拿到不少奖赏的。但盛欢初来乍到,并不懂这个规矩,因而只字未提,张妈倒也不指望这名小少爷能拿出什么,只当说几句哄盛欢高兴。   张妈一边准备盛欢需要更换的新衣,一边絮絮道:“小公子,待你用了早饭,就去向少主人拜个年吧。少主人虽没嘱咐过这件事,但你作为晚辈,理应守这个规矩,就算不说什么,让他知道你有这份心意,也是好的。”   这已是张妈进门后第三次提起此事,时至今日,她仍旧觉得天下间没有不相亲的父子,便致力劝说盛欢主动去讨好温鸣玉。盛欢以往只当做没有听见,不过眼下时节特殊,不禁暗暗矛盾起来。   因着温鸣玉,他在珑园过了数月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如果在这一天连声问候都没有,确实显得太不识好歹了。但温鸣玉又是这样的不喜欢他,他要是去了,又怕会败坏对方的兴致,盛欢仅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格外讨嫌。   怀抱着这样的疑虑,最终他还是走出了北苑。刚路过正门时,忽闻一道清脆的嗓音欢快道:“五小姐回来了!”   这句话旋即引发了好一阵热闹,许多佣人往外面赶去,长长短短的叫喊混杂着汽车喇叭的声音,排场倒与温鸣玉归家时相差无几。盛欢对“五小姐”这称呼有些好奇,便驻足观望了一阵子,看见挤在大门外的佣人散开了,一阵咯哒咯哒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有名苗条高挑的女人被前前后后簇拥着,朝他的方向走来了。   这女子年纪很轻,长发盘起,身穿雪青色旗袍,肘间搭着大衣。她有双弯月般的黛眉,眼波似水,仿佛是带着几分幽怨的,但一露出笑容,面庞立刻宛如一朵灼灼盛开的白芙蓉,极为的明艳。   与管家说了几句话,女子忽然一扭头,看见了站在廊柱后面的盛欢,脚步一停,指着他好奇道:“那是谁?”   管家也发现了盛欢,对着他微微皱起眉毛,有些不悦似的,很快又换上笑脸,向女子回答:“五小姐,他是少主人的孩子。”   那女子啊的一声,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盛欢无端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感到十分不适应,当即后退几步逃走了。他这举动颇有一些失礼,管家尴尬道:“小公子怕生,见了您不好意思呢。”   “到底不是三哥管教出来的人。”女子笑了笑,倒像是已经洞悉了盛欢的来历似的:“让下人把行李放到我房里,你带我去见一见三哥吧。”   温老先生共有五个子女,老大横死,老二夭折,老四死在了亲兄弟手里,仅剩下了温鸣玉与温佩玲两人。不过这五小姐惯来不太恋家,她常年在云港居住,只在年关才会返回燕城,与兄长自然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疏远并不代表他们的关系有多么的坏,却是两兄妹之间的默契。温佩玲深知她的哥哥从小就有一颗捂不热的心,自己天天在他面前打转,反而会招来厌烦,便自发地迁居去往另一个城市。她在云港成日花天酒地,男性朋友多不胜数,背后又有兄长的权势撑腰,自然便乐不思蜀,半分也不愿回到家乡。   温佩玲看见长兄的时候,对方正在会客室与两名下属交谈。大概是过年的缘故,温鸣玉难得喝了些酒,没有骨头一般靠在沙发里,拈着一枚空盏慢悠悠地把玩。这在常人身上显得十分懒散的姿态,由温鸣玉做来却有一种殊异的风流,使温佩玲不禁生出了久违的慨叹:这样好看的男人,可惜是她的亲哥哥。   发现走进来的温佩玲,温鸣玉仿佛分毫不感到讶异,只微微的笑了。笑容既不亲昵,也不热络,可“身经百战”的温佩玲被那双深邃的凤目一瞥,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双颊也少女般泛起红晕,小声嗔道:“三哥,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温鸣玉笑道:“我该不该把这一句话当做是夸赞呢。”他挥了挥手,身后两名男子便向他鞠躬行礼,转身一同离去了。   这许多年过去,温佩玲依旧有些害怕与这位兄长独处。她款款入座,从温鸣玉手里接过一杯茶,玩笑似的道:“怎敢劳动您大驾,这样久没见,该是我向三哥奉茶才对。”   在这主与客一样的气氛里,温鸣玉作为长辈,还是简略地询问了几句小妹的生活近况。温佩玲不敢在三哥面前大谈自己的风流韵事,但除了这些事,她也无话可讲,于是主动扭转话题:“咏棠不在吗?”   提及咏棠,温鸣玉的笑容终于略微真切了一些,答道:“他闹了我一个早上,现在估计在院子里,说是要去堆雪人。”   对于这名侄子,温佩玲其实有着与许瀚成一样的忧虑,兄长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教出的孩子却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而温鸣玉自身也毫无娶妻的打算,那父辈与他耗费心力打下的江山,究竟要由谁来继承呢?   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闪过一张面孔,脱口道:“三哥,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一名少年……”   她尚未说完,却见温鸣玉突然起身,往门外走了出去。   其实盛欢并不是想要偷听,他一个人在东苑里踌躇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来向温鸣玉问安。不料方才一从窗外听见对方的声音,他脑中便噼里啪啦地炸起了鞭炮,完全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自从发生了那一件事,他便再也没有接触过温鸣玉。只要一看见对方的面容,盛欢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夜晚。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因为羞愧,可在做了一场诡异的绮梦后,盛欢才发现事实远非那样简单。   梦醒之后,盛欢六神无主地换去了汗湿的睡衣,又偷偷将它烧得一干二净,睁着眼睛度过了下半夜。这个梦太可怕、又太美丽了,就像是藏在鲜花下的斑斓毒蛇。他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偶然的、荒诞而不合逻辑的噩梦而已。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盛欢一合眼,梦境的画面再度清晰地浮现。他犹如一只踏进了流沙的动物,抗拒得越厉害,沦陷的也越快。即便意识清醒又恐惧,身体却被欢愉束缚,待他再一次弄脏了自己的衣物,盛欢终于意识到,那不是梦,而是他的妄想。   如若说从前他对温鸣玉的向往仅是出自好奇,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则如滴进水中的颜料,将他纯粹的好奇心彻底染浊,若可以呈在人前,必定是十分污秽的。   此刻他们两相对视,一个是真从容,一个却是假装淡定,半晌互相都没有言语。最终是温鸣玉打破沉默:“你好像很喜欢做一只老鼠。”   天放晴了,薄薄的阳光越过房檐,照在温鸣玉面上,将他映得像尊通透的玉像。在盛欢的眼里,这个人身上仿佛总是这样带着光,宛如一轮明月,偶然朝他躲藏的角落投射了一缕清辉,驱走了束缚他已久的黑暗。   而他非但没有知恩图报,反倒违背伦理,对这轮月亮生出了亵渎的欲`望,简直不堪得令他无地自容。   盛欢深深地低下头,低声道:“对不起。”   温鸣玉本没有追究的意思,可听盛欢的语气,却好像是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不免起了疑心。但他很快又释然了,只道盛欢还在为上次的胡闹耿耿于怀,便说:“好了,找我有什么事?”   尽管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可现在两人离得那样近,盛欢还能嗅到温鸣玉身上的气息。那味道还掺裹着些许酒香,使它也像有了温度,搅得盛欢无比混乱,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就在他走神的时刻,忽见温鸣玉转过头去,轻轻咳了几声,盛欢这才记起对方健康状况向来不佳,自己又累他在寒风里站了许久,不由懊恼又慌张,道:“我要走了,你快进去吧。”   语罢,他像是唯恐温鸣玉不离开一般,后退几步,以证明自己的去意。   这番举动要由旁人来做,简直会让温鸣玉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他当然知道盛欢不敢戏弄自己,于是愈发觉得不对劲。温鸣玉略一思索,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盛欢的异常烦恼,便就真的一言不发,转身往门里走去。   他刚迈进门里,又听身后传来一声:“温先生,新年好。”   那语调生硬,内容也干瘪苍白,实在是温鸣所听过最无趣的一句拜贺。他却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望,看见盛欢跪在地上,正微微仰着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看向他。   温鸣玉想道:这孩子若真心想要讨好什么人,可是太容易了,就算他一言不发,只需要拿出现在这副神情,朝对方看一眼,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招架。   他轻笑一声,没有再理会盛欢,径自往里面去了。 第十三章   盛欢又一次的梦见了那个晚上。   按照现实的发展,温鸣玉在问过那三个问题之后,就仅是给了他拥抱的权力,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可梦中的温鸣玉并非如此,他将手掌沿着盛欢的背脊慢慢抚上去,浓密的眼睫垂落,目光专注地攥住他,是个极温柔的神态。   盛欢被他看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失控地跪立在温鸣玉怀里,想要去亲吻那双深黑的眼睛。对方似乎发出一声低笑,稍稍往后一让,使盛欢的吻偏离方向,却落在他唇边。   “喜欢吗?”温鸣玉又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他握住了盛欢在抚慰自己的手,指尖若即若离地触碰脆弱的顶端。盛欢啊的一声叫出来,抵着温鸣玉的侧脸急促喘息,不住摩擦对方温暖的肌肤,小声乞求:“温先生……”   温鸣玉好似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逼问道:“你喜欢吗?”   他吐息湿暖,轻柔地吹拂在盛欢颈侧,让那一小块皮肤又酥又痒,仿佛被羽毛反复撩拨。盛欢忍不住往旁边躲去,却被揽住腰肢,颈间旋即传来一阵温热的刺痛——温鸣玉竟低头咬住了他。   盛欢浑身战栗不已,不但分毫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怀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与期待,将自己的下巴高高仰起。   对方像品尝一块糕点般,伸出舌尖舔舐他的喉结,吮`吸那里的皮肤。盛欢想搂住温鸣玉的脖颈,但又不敢,最后只好将就着攥紧他的衣衫,把下`身送入温鸣玉掌心,难耐地摩擦蹭弄,想要得到更多的抚慰。   这次温鸣玉没有推开他,反倒收拢五指,将盛欢的欲`望握住了。他轻轻摩挲肿胀颤抖的茎身,虎口的薄茧擦过顶部,弄得盛欢腰肢酸软,双腿不受控制地往两边张开,完全失去了力气。   就在盛欢意乱情迷的时刻,忽然又听对方在他耳边问道:“你喜欢我吗?”   这一次的语调完全不似先前那样温情款款,变得冷酷而轻蔑。盛欢呼吸一顿,看见温鸣玉慢慢直起身,紧紧盯着他,神情似是嘲弄,又似悲悯,一字一句地慢慢发问:“盛云遏,你喜欢我吗?”   恐惧如冰水一样当头浇落,盛欢猝然睁开眼睛,胸腔被过于急促的心跳震得发疼,他像具尸体般躺了许久,即便身下的床单都被冷汗浸湿,仍旧不敢起身。   就算是被盛云遏责打,被其他人欺辱,甚至是他误以为自己杀人的时刻,都没有这场梦来得让盛欢绝望。   从他出生的那刻起,一直到盛云遏死去,他始终是盛云遏悲剧的旁观者。盛欢总以为,早在温鸣玉离开她的时候,盛云遏就已经疯了,她的灵魂被过于强烈的怨恨支配,因此才总是不知疲倦地向他陈述温鸣玉的罪状,将他当做那个人一样憎恨,至死都惦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盛欢恨她,却也可怜她。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有一天,重蹈了她的覆辙。   他慢慢撑起身,在枕边拿起一样东西,放在眼前检视。那是枚红封,面上素净无物,只在边角洒落了些许金粉,印着一朵纤细的梅花。盛欢没有拆开它,却也从红封的厚重程度猜到了其中份量,   起初从管家手里接过它时,盛欢高兴又惶惑。这是他首次在新年里收到礼物,赠予人还是温鸣玉——他没有料到对方会在这一天记起他,在他的认知里,这是温咏棠才会有的待遇。   然而没有多久,盛欢却发现不少下人都拿着一模一样的红封,聚在一起谈笑闲聊。他有心听了片刻,才知道这是由管家吩咐账房统一备下的,数目或许让温鸣玉审阅过,但仅是珑园中人人皆具的待遇,并非是因为他如何特殊。   盛欢静静地坐了近一刻钟,身上冻得像结了冰,似也不觉得冷。他注视着手中的红封,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决定。   他的债务已经结清,趁他仍清醒,还能控制自己,盛欢决意要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若要继续逗留下去,他真害怕自己会变成第二个盛云遏。   盛欢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行,中途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   正月初四这一天,盛欢下午无事,干脆托张妈找来了纸和笔,正在钻研如何写一封辞别信。他虽没去学校念过书,但赵四娘手底下的私娼们无聊时,偶尔会教他读书写字,盛欢天资尚可,学的不好不坏,时常还会替春华巷的住客撰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信件,藉此赚了些零花钱。   他刚要落笔,一名听差忽然跑进院子里,叫道:“小公子,小公子!”   盛欢应声而出,发现是张没有见过的面孔,不禁问道:“你找我?”   那听差笑答:“就是来找您的,我来接您去丽池饭店赴晚宴呢,”   盛欢完全没有接到这个消息,顿时起了疑心,冷冷地看着对方:“什么晚宴?没有人邀请过我。”那听差似乎有些怕他,又是赔笑又是鞠躬,小心翼翼地辩解:“请您见谅,我早就该来的,只是少爷忽然指派我出去办事,一整天都在到处跑,这才耽搁到了四点钟。”   他见盛欢仍是一副怀疑的态度,苦着脸道:“晚上是场家宴,去的都是自己人,少主人吩咐过一切从简,所以没有派帖子。您要是不相信,大可去门外看一看,汽车都在等着呢。”   对方态度十分诚恳,盛欢要再僵持下去,倒像是在刁难。可即便在珑园住了数月,盛欢也从未将自己当做是这其中的一员,更何况是厌烦他的温鸣玉。出席温家晚宴这个理由于他来说,实在太过奇幻,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会出现的内容。   如此一想,盛欢发现近来温鸣玉仅是不想与他打交道,要以厌烦形容,却有些言过其实。他的神色因这个念头和缓许多,但心里又有一点悲哀。   仆人努力劝说许久,终于把盛欢带了出去。他们来到珑园大门外,果然有数辆汽车等候在那里,其中一辆车门敞开着,司机正靠在上面抽烟,这人盛欢倒是见过,他有几次去探望养伤的姜黎,就是坐他的车。   对方看见他,忙把烟头一扔,叫道:“小公子终于来了,快走吧,时间要来不及了。”   盛欢迎着他们殷切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审视这两人。他倒不怀疑这对方的身份了,就怕那是温咏棠的又一个恶作剧,但若不是呢?   要真是温鸣玉的邀约,就算是天上下起刀子,他也是必须要去的。   发现他迟迟没有动作,那听差忽然对司机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左一右,竟把盛欢强行挟进车里。盛欢猝不及防,怒道:“你们干什么!”说完就要闯下去,那听差见状,忙把车门一关,整个人挡在盛欢身前,对司机大呼:“快开车!”   汽车发动起来,盛欢将听差一把扯开,立即就去推门。听差知道自己敌不过他,竟扑通一声跪下去,抱着他的腿哭诉:“小公子,求您跟我们去一趟吧。这是少爷的意思,他说过,如果我们没有将您带到,明天就要打断我的腿,把我赶出珑园,这可是要我的命呀!”   他哭得真切而凄惨,倒显得盛欢像是个盛气凌人的恶霸了,他还没出声,又听见司机也跟着一齐求他宽恕。这两个人轮番夹击,吵得盛欢耳边嗡嗡作响,他不胜其烦,便问道:“你们说实话,温咏棠到底要你们把我带往哪里?”   见他态度稍作软化,跪在地上的听差用袖子擦了擦脸,连忙回答:“就是丽池饭店!少主人确实正在那里举办宴会,但是……邀请您的事情,是我捏造的。少爷只让我们将您骗来,其他的都没有交代,我们也不知他想做什么。”   盛欢往窗外扫了一眼,发现的确是去往那饭店的路线,心下稍微安定了些。这两人欺骗他,固然让他十分不悦,但对方这样做,也只是因为受到主人的逼迫。身为人下之人,从来是没有什么自主意愿和尊严可言的,盛欢很清楚这种感受,便不打算再为难下去。   既然要去的不是什么偏僻凶险的地方,还有温鸣玉在场,料想他的那个侄子也做不出太过分的事情,盛欢便没有那样忌惮了。   没有多久,司机已将盛欢载到了丽池饭店外。这里车如流水,宾客往来不绝,盛欢没想到会有这样多人,倒有些吓了一跳。汽车途径大门,司机却没有停车,反而将方向盘一转,由西侧一条窄道拐了进去。   道路尽头是扇小门,几名身材高大的黑衫男子在外把守,前面的汽车经过时,都要停在门口,由他们检查一遍才可放行。轮到盛欢乘坐的这辆车,守卫却仅扫了车牌一眼,疑道:“珑园来的?”   司机向他们挤出小心翼翼的笑容:“是少爷的吩咐。”   几名守卫哼笑一声,道:“少爷的贵客到了。”随即往后退开,给他们让出道来。   这几人气势不同于珑园的佣人,想必是温鸣玉的手下,应该同样受到过温咏棠的嘱托。这位小少爷为了捉弄他,倒废了许多心思。盛欢经历过许多事情,当下也不怎么害怕。他扭头打量四周,发现此处是座小花园,有条长廊直铺向前,尽头是丽池饭店的正厅。花园的围墙由青石砖砌成,高而平滑,断绝了他爬出去的想法。   珑园的两个下人早已离去,盛欢独自在花园里转了一圈,预想中的温咏棠也没有出现。他不禁怀疑起了对方将自己骗过来的目的,难道就是在这场宴会上晾他一个晚上吗?   他正计划着逃跑路线,又见那条小道上慢慢驶来几辆汽车,引去了那群守卫的注意力。盛欢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拔腿往正厅跑去。   盛欢的想法很简单,他要去人最多的地方,就算那几名守卫要来追赶自己,也会因此受到不小的阻碍。只要利用人群甩掉这些眼线,他要离开就可以容易许多。   果不其然,他一跑,身后立即有人大喊:“站住!”盛欢回头一望,发现有两人追在他身后,但也来不及了,盛欢像头敏捷的猫科动物,眨眼间已经冲入门内,身影淹没在明亮的灯光里。   比起冷清的小花园,正厅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被灯火照得宛如白昼,正在演奏轻快悠扬的西乐,中央有张长桌,上面摆满酒水糕点,正静静散发着甜蜜的香气。宴会的宾客大部分都聚集在此,人人衣着光鲜时髦,面上挂着微笑,各自聚在一处聊天。   盛欢的闯入并没有引发任何骚动,他打晕了一名侍从,将那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成功甩掉了身后的追兵。尽管是这样,他却比方才更加紧张。正厅里的某些面孔,曾经出现在盛欢看过的报纸上,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盛欢偶尔听到他们谈论温鸣玉,他们唤他作“三爷”,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对方这样恭谨的态度,无形之中也像把那个人拉到一个极遥远的距离。盛欢听了一会,觉得他们说的仿佛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曾与他交谈过,捉弄过他的温鸣玉。   他正在发呆,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捉住了盛欢的手臂,那人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四章   盛欢身体动的比思绪更快,一下就将对方的手打落了。他回过身,看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站在身后。居然是温佩玲。她穿了一身西装,施着薄妆,即便在这美人如云的宴会上也有着夺目的光彩,吸引了许多男子频频往这里望来。   那天回到北苑,盛欢已从张妈口中得知这是温鸣玉年纪最小的妹妹。他看了一眼温佩玲被自己打红的手背,顿时尴尬起来,轻声道:“对不起,我……”   说到这里,盛欢又哽住了。他的来因实在有些难以解释,如果询问的人是温鸣玉,他或许还会多作几句解释,但面对陌生的温佩玲,盛欢却又不是那么愿意开口。   十六岁的盛欢已经高过了温佩玲许多,他低垂着头,面孔雪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眼睛清澈又冰冷,神情里那点戒备却给他增添了一番锐利的艳色。温佩玲本要责备他不懂事,可一看见盛欢的脸,又感到很不忍心,最后只道:“算了,你跟我过来。”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语罢转身就走。盛欢觉得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大厅里乱转,还不如委托对方设法送自己离开,于是老实跟在了后面。   两人一路往楼上走去,有宾客与他们相遇,便停下脚步打趣道:“五小姐从哪里找到这样漂亮的小朋友作陪?”   温佩玲粲然一笑,回答他:“告诉你做什么,你可不许打他的主意。”   盛欢被那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心里十分不舒服,脸色因此变得更加冷峻。那宾客看在眼里,竟感到一种莫名的眼熟,不等他回想清楚,温佩玲又带着盛欢远去了。   他们来到三楼,这里非常安静,灯光幽幽地照着走廊,半个人影也不见。温佩玲打开一间厢房的门,示意盛欢进去,轻轻合上门后,她转过身来看着盛欢,继而轻轻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盛欢不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按道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说道这里,她略有停顿,若有所思地瞥了盛欢一眼:“可我觉得三哥不太想要你这样称呼我。”   这话虽是事实,但温佩玲的语气,却有一点讽刺的意味。她的视线钉在盛欢脸上,态度变得严厉许多:“就算你再不分轻重,也不能来这里胡闹!今天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要是惹出了麻烦,你还指望三哥来帮你收拾吗?”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盛欢讨厌这种不问缘由的指责,但又不想惹怒温佩玲,也就没有反驳,第二次向她道歉:“对不起,五小姐。”他抬起头,看着因这个称呼显得有些惊讶的温佩玲:“我也不想惹麻烦,所以您可以送我出去吗?”   他这个态度,倒弄得温佩玲一阵哑然。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回答,门忽然被急急敲了几声,有人在外面呼唤:“五小姐,有一位姓孟的先生说要见您。”   一听到孟先生这三个字,温佩玲脸色顿变,立即露出了笑容。她应道:“告诉他我马上过来。”便看一看盛欢,对他吩咐:“你先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乱跑。”   温佩玲步履轻盈地离去了,只剩盛欢在厢房里。按照盛欢以往的做派,他绝对就要趁机逃走了,但他刚将门打开,又记起温佩玲刚刚说过的话,步子慢慢缩了回去。   盛欢别的都不怕,唯独害怕在温鸣玉面前丢脸、如果真因为他贸然的行动引发了骚乱,让温鸣玉产生误解,那真比打他一顿还要难受。   温佩玲这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盛欢在沙发上坐着,看见窗外的余晖渐渐被夜色替代,楼下的音乐已换过许多首,对方仍没有出现。他望着头顶的电灯,想的却是方才在楼下看到的各式糕点,他已经很久没有挨过饿了。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盛欢终于听见有脚步声往这里靠近。但这脚步声杂乱不堪,倒像是好几个人一起同行,他警觉起来,靠在门边听了听,便闻一名少年骂道:“两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们还有什么用!”   这竟是温咏棠的嗓音,盛欢脸色沉了下去,猜想他大概正在责骂那名听差与司机。   又一道声音响起,正是那听差:“少爷,我们的确将他带来了,守门的人可以作证呀!”   “那你们现在告诉我他在哪里!”温咏棠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鲜明的怒气:“其他人看见有什么用,要抓他的人是我!”   听差与司机畏惧地连连求饶,此刻又有一名陌生人开口:“我倒觉得你们在撒谎,那小子是温家的新少爷,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为了讨好他,故意将他放走。”   “新少爷”这三个字应是狠狠地刺激了温咏棠,他半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冷冷地问道:“我再问你们一遍,他在哪里?”   那听差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啊!”他的话说到半途,陡然变成了一声痛呼。   温咏棠道:“我有没有说过,不将他带到这里,我就打断你们的腿,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随即又是一阵混乱,听差嘶声竭力的喊叫,拳脚与肉`体碰撞的声音,两者与楼下轻柔的音乐混合在一起,吵的盛欢心烦意乱。先前那名说话的人兴许也觉得过于吵闹,便发出命令:“你们去把他的嘴堵上,让他别叫了。”   听差的惨叫很快变成了含混不清的低鸣,楼下的人或许不能听见,盛欢却听得依旧清楚。他知道自己应该什么都不管,安静待在房间里就好,可几分钟过去,他们的殴打还没有结束,温咏棠显然把满腔怒火全部发泄在了这两个人身上,倒真有些不打断两条腿不罢休的意思。   盛欢颇为意外,他本以为温咏棠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竟没料到这人能够这样残忍,他终于无法再忍受那听差断断续续的哭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温咏棠一众就在走廊拐角处,临着楼梯口,约有六七人。温咏棠穿着洁白的晚礼服,秀丽的面孔略带醉意,抱臂靠在墙边。一名青年与他并肩而立,青年身着白衬衫,灰色马甲倒敞开着,容貌英俊,只是一双眼睛黑沉阴郁,教人不敢招惹。   那人最先发现了盛欢,他挑起眉,眼睛在盛欢身上梭巡几回,便屈指在温咏棠肩头敲了敲,说道:“你要找的人——是他吗?”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立时落在盛欢身上。温咏棠一双眼睛迸射出火焰般的光芒,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愤怒,还是在得意,他一脚踢开倒在脚边的听差,对盛欢一笑:“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你,原来盛公子躲到这里做起老本行了。”   一名身穿西装的矮个子少年随他一起笑出声来,不怀好意道:“当下人也不至于躲躲藏藏的,这房间里该不会还有别人吧?”   听他声音,就是方才挑拨温咏棠动手的那一位。盛欢没有理会他们恶意的调侃,只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呻吟的两名家仆,道:“我已经在这里了,没有必要再为难他们。”   温咏棠扫了一眼被几个保镖踩在地上的听差,又看着盛欢,发出轻蔑的嗤笑:“你是要在我面前逞英雄吗?”   他说话时,几名保镖同时围拢过来,堵在盛欢身前。盛欢从小到大,倒是很习惯这种场面,便往后退了几步,答道:“不敢。”   温咏棠一见他这副逆来顺受的姿态,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初见盛欢时,他倒真被对方这样子骗过一回,很快就吃了一个大亏,这次温咏棠自认不会再上当了,瞪着盛欢道:“把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收起来吧,叔叔又不在这里,你装给谁看?”   盛欢迎着对方仇恨的目光,只感到莫名其妙。自从他来到珑园,既没有分走温鸣玉半分关注,也毫无和温咏棠争权夺利的资本,根本不知对方这深切的恨意从何而来。站在一旁的那名矮少年见他没有回应,又踢了跪在地上的听差几脚,问道:“喂,盛公子说我在为难你们,我有这样做吗?”   听差哀哀地叫了几声,到处躲避他的踢打,不住摇头。   那少年看了盛欢一眼,神情恶毒又挑衅:“来我们这里救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说罢,他一抬脚,竟把听差从楼梯上踹了下去,摔出一串闷响与痛呼。少年大概认为这场面极为有趣,竟哈哈大笑起来,又要把另一个家仆如法炮制。那司机吓得满地乱爬,盛欢再也看不过去,当即喊道:“住手!”   看他想要冲过去,几名保镖赶紧伸出手来阻拦。盛欢格住一人的手臂,曲肘击在他肋下,将他打得躬下`身去,同时踹开围过来的另一人,迅速从制造出来的缝隙中钻出,一把抓住矮少年的肩膀。   对方被他吓得脸色煞白,抬腿不住踢打盛欢,那抱臂旁观的青年见状,终于“喂”了一声,抓住盛欢的手腕,冷眼看着他:“你是想闹得所有人都来参观你们打架吗?”   盛欢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慢慢放开了手,又道:“把你的手松开。”   那青年一笑,很爽快地照办了。温咏棠似乎对他们的交流非常不满,现出怒气冲冲的样子,然而不等他说话,那位矮少年似乎不甘于落在下风,大叫着又冲向盛欢,一头朝他撞来。   盛欢一侧身,那名少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直直往前面冲去。温咏棠见到这一幕,霎时变了脸色,叫道:“世璋!”   他们正对着楼梯口,少年这一冲,立刻失去平衡摔落下去。盛欢离他最近,来不及多想,匆忙抓住了那少年胡乱挥舞的手臂。饶是他力气再大,也无法承受一具人体跌落时的重量与惯性,同时被带得跄踉几步,脚底踩空,狠狠地崴了一下。   一阵刺骨的刺痛从右足直窜而上,盛欢咬紧了牙,疼得额上立即冒出冷汗,他无暇顾及伤势,抬手抓住楼梯的扶栏,硬生生把那少年拉回了身边。   矮少年被这场变故吓坏了,在被拽上来的过程中,他的手在栏杆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淌满了整片手背。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眶一红,竟哭了起来。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楼下的宾客,许多人都涌来这里,那矮少年的父亲同时赶到,他衣着华贵,神情高傲,似是颇具地位的人。看见泪流满面,正在流血的儿子,此人显得十分震怒,对那几名保镖问道:“怎么回事?!”   保镖们面面相觑,不敢说出实情,温咏棠见了,忽然对盛欢勾起一道诡秘的冷笑,转而换上严肃的神情,指着盛欢道:“是他。”   “我们想要来这里坐一坐,结果遇到了这个人。”温咏棠说的不紧不慢,是十分可以信任的语气:“世璋因他挡路,骂了几句,结果他直接就与世璋动起手来,我们来不及阻拦,才让世璋受了伤,”   听见他满口胡言,盛欢终于有了一点怒意,抬头瞪向温咏棠:“你在撒谎!”   温咏棠后退几步,无辜地开口:“我为什么要撒谎,你做了错事,难道还不想承认吗?”   他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少爷,说出来的话没有几个人会怀疑。矮少年的父亲盯着盛欢,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他见盛欢穿着一身侍者的服装,理所当然的把他认作了一名下人,便大步走上前来,抬手往盛欢脸上掴去。   盛欢虽不愿将事情闹得更大,但也不肯白挨这一下,于是后退一步,躲开了对方的袭击。   “你找死!”对方没料到他会躲,额角凸起青筋,转头对着保镖喊道:“把他给我抓回去!”   正在这时,看热闹的人群忽然嗡嗡嘈杂起来,自觉从中分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一行人穿过这条人工制造的大道,走向了这里。   看见最前面那人时,盛欢如同被重物迎面击中,心重重往下一坠,脸色变得惨白。   温鸣玉穿着黑色西装,皮鞋漆亮,一条细长的银质表链从马甲口袋内垂坠而出,系在纽扣间,衬得他腰身修美,庄重之外又有几分风流。周围不停有人出声向他致意,温鸣玉只稍稍点了点头,态度温和又冷淡,脚步没有停顿,一路行至盛欢面前。   盛欢头一次感到了害怕,心跳得厉害,无措地抬头看向温鸣玉。   在两人视线短暂相接的瞬间,温鸣玉眉心一蹙,像是个不耐烦的神态。   就算先前被温咏棠嘲讽,被他污蔑,盛欢都没有放在心上。但温鸣玉只这样看了他一眼,便瞬间击垮了盛欢的防线,让他难过得不敢再正视对方。他拖着刺痛的右足,往后挪了挪,想要尽可能地离温鸣玉远一些,又听见温鸣玉问:“在吵什么?”   矮少年张横跋扈的父亲见到温鸣玉,立即变得拘谨局促,他牵起儿子,将他的左手向温鸣玉展示,指着盛欢道:“这小子弄伤世璋,我只想给他个教训,没想到惊动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温鸣玉扫了那仍在啜泣的少年一眼,又看着温咏棠,道:“还不过来。”   温咏棠立刻跑到他身边,抱住温鸣玉一条手臂,拖长音调告状:“叔叔,他不仅打伤了世璋,还把珑园两个下人打得不成样子,在你的宴会上做出这种事,怕是故意在捣乱呢。”   这恐怕就是他今日将盛欢骗来的真实目的了,不知为什么,这些平日盛欢完全可以忍耐的构陷,在温鸣玉面前却变得刺耳无比。他抬起头,脸庞胀热,视线却冷锐如冰,牢牢盯着温咏棠,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有!”   在当事人与温咏棠的指控面前,盛欢的辩解苍白无力,矮少年的父亲冷笑一声,显然对他半分都不相信。   温鸣玉听罢,倒是很平静,只对那矮少年的父亲道:“今日让令郎遇见这种事,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抱歉了。”   对方得他一句抱歉,竟像犯了大错一样惶恐,连声对温鸣玉道“不能怪您”。   温佩玲从下人口中听见这件事,连忙话别了那位年轻俊朗的孟先生,匆匆地赶来了。她先是看了一看盛欢,又往兄长那边望去,对方却并不看她,只低着头听温咏棠讲话,没有半点搭理此事的意思。   但她多少也清楚,即便温鸣玉再不喜欢盛欢,他也是兄长的亲生骨肉,如果放任他由外人处置,则显得太过荒谬了,况且会发生这种意外,也要怪她太过疏忽。想到这里,温佩玲踏前一步,对矮少年的父亲道:“杜先生,说来见笑,这孩子是我带来的。他确实不懂规矩,令郎今日受到的伤害,我会尽力补偿,只希望你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这孩子一马。”   杜先生呼哧呼哧喘着气,脸涨的通红,他显然很不满意这个结果,但碍于说话的人是温鸣玉的亲妹妹,不敢发作出来。   温佩玲也清楚这一点,当即喝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向杜先生和杜公子道歉!”   盛欢得到她的维护,却没有半点感激的力气。他看向温鸣玉,那个人除了来时看过他一眼,就再也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大概已经彻底不想理会他了。盛欢捏紧了手指,慢慢走到杜先生面前,迎向那双愤怒的眼睛。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今天来这里,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想惹麻烦,但是没有做到,对不起。”大概是这段话太长,他中途歇了几秒,深深吸入一口气:“错是我犯的,想要个交代,那也不必麻烦其他人了,就让我自己来吧。”   语罢,他扣住自己的左肩,指下狠狠用力一拗。   伴随一道清脆悚然的关节错位声,盛欢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尽,左臂软软垂落下去,他分明疼得额角挂满冷汗,神情却没有分毫变化,仍冷静地、漠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人:“这样够不够,如果不满意,我还有一只手。”   那杜先生没料到他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竟被震慑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开口:“算、算了,看在五小姐的面子上,这次我放你一马。”   盛欢点了点头,他的手脚都疼得钻心,让注意力也无法集中。但他实在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便转过身,往前迈了几步,也不知在跟谁说话,只道:“那我走了。”   他竭力地维持着平衡,让自己行走时不显得异样。不管温鸣玉在不在看,盛欢都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出半分狼狈。   这也是他所能维持的,最后的尊严了。 第十五章   盛欢一觉睡得很沉,让他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等意识恢复的时候,就听见姜黎正压低了声音与妹妹说话。   姜黎道:“天气这样冷,你怎么让他坐在这里睡觉?”   他的妹妹也做贼似的,细声细气地开口:“我不忍心叫醒他,小盛哥哥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呢。”她的气息近了些,盛欢察觉到身上正盖着一床被子,姜岚将被角向上提了提,屋里的另一位忙道:“小心一点,不要碰到他的手!”   他终于撑开了酸涩沉重的眼皮,恰好与弯下腰的姜岚目光相对,她轻呼一声,很不好意思地问:“我们吵醒你了吗?”   盛欢摇了摇头,想要把被子从身上掀开。他却忘了自己左手带着伤,一动便引发了极为沉钝的痛楚,一阵一阵直往骨头里钻去。他被这阵剧痛逼得许久都不能动弹,旁边的姜黎见了,连忙在他身边坐下,问道:“还是很痛吗?”   等那阵痛楚缓和一些,盛欢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已经没有大碍了。”   昨晚那场闹剧发生之后,他独自冲到外面街道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那时盛欢的思维都是混乱的,满脑子都是温鸣玉方才那分外冷淡的一瞥。他离开时那些话都是说给对方听的,但盛欢觉得温鸣玉大概不会相信,其实就算他相信了,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盛欢拖着伤腿走了不知多久,一辆汽车却慢慢跟了过来,司机是温鸣玉的一名下属,说是被少主人派来送他回去的。   起先盛欢并不搭理他,不料那司机也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堵住他的去路苦劝许久,最终还是说动了他。不过在盛欢的坚持之下,对方没能将他送回珑园,只把他带到姜黎居住的这片小弄堂外。   重归自由之后,姜黎就在一座酒楼里做侍应,租了间小房子与妹妹同住。这里阴暗低矮,天花板灰扑扑的,悬着一只昏黄的电灯泡作为照明。因为只有一间房,姜黎仅在房间角落胡乱挂了道灰帐子,隔开兄妹二人的床铺,以致昨夜三人情况颇为尴尬,最后姜岚跑去邻居那里,与他们的女儿挤了一夜。   盛欢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着,他早已接好了脱臼的手脚,但它们仍在隐隐作痛。他听着窗外的风声,想到自己逃离了这样久,珑园并没有差人来寻找他,可见温鸣玉也是乐于见到这个结果的,这一次的分别,或许就要成为他们最后一次会面了。   即便是盛欢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但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温鸣玉,他就感到一阵难言的低落。从前他总是回避自己对父亲抱有的特殊感情,但他们既然要分别了,盛欢就放任自己想了许久。   正因为如此,盛欢整夜都没能入眠,方才他坐在椅子上翻姜岚的一本旧画报,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姜黎见他神情依然很是困倦,便再一次劝说盛欢去床上休息。他正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唠叨叨,忽听有人在外面慢慢敲了几下门,现在已是夜里九点多了,弄堂里一片沉寂,显得这不疾不徐的声音格外的响亮。   这几声仿佛是敲在盛欢心头一样,让他猛地转头看过去,觉得很有可能是珑园来的人,但又没有十分的自信肯定这个想法。   姜黎不知朋友在想什么,夜深了,他有些害怕去将门打开。他趴在门缝边不停张望着,半天才问出一句:“什、什么人?”   对方听见了,却直接唤道:“盛欢,是我。”   没有料到来人竟是许瀚成,盛欢匆忙起身,亲自去给他开了门。许瀚成正提着一只袋子站在外面,一见到他,便皱起了眉,问道:“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语罢,他一步跨进门里,脑袋险些撞在门框上。许瀚成身材高大,站在这间空间无几的房屋里几乎要抬不起头。盛欢看见他,总有些心虚,诚实地做出回答:“我来找我的朋友。”   在被赵四娘抓走那一天,姜黎曾与许瀚成有过一面之缘。他胆子本来就小,面对这样一个面貌凶恶的陌生大汉,更加连话都不敢说。盛欢只好走到帐子另一边,许瀚成跟在他后面,见他仍踮着右腿,忍不住道:“身上有伤还要到处乱跑,你这孩子也太不珍重自己了。”   见盛欢低着头,一副乖乖受训的样子,许瀚成又于心不忍起来。他把手里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罐药酒,居然还有盒小巧精致的栗子蛋糕,径自在姜黎的床边坐了下来,对盛欢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看看。”   盛欢还是第一次受到长辈这样照顾,颇为不知所措。他慢慢挪过去,看到许瀚成对他的肩膀伸出一只手,便僵硬着没有躲。许瀚成沿着盛欢脱臼的地方捏弄几下,见他疼得哼了一声,就立即减轻力道,低声问:“自己接的?”   他以一个含混的音节作答。   许瀚成却是无言以对了,倒不是因为盛欢的手法有任何问题,相反的,他处理得很好,就算让医生来做也不过如此。但究竟是怎样的遭遇,才会让只有十六岁的盛欢拥有这种本领,许瀚成不愿再细想,只默默地叹息一声,对盛欢道:“你不回珑园,是在生三爷的气吗?”   这问题让盛欢默然了一阵子,忽然反问:“温先生是这样想的?”   “这只是我的想法。”许瀚成答道:“三爷什么都没有说,就让我来……”话说到这里,许瀚成又无法接下去,因为温鸣玉的原话是让他来询问盛欢是否要再回珑园。他觉得自己若是重复这句话,盛欢肯定会给予否定的答案,于是擅自改变了说法:“让我来带你回去。”   盛欢没有注意对方微妙的停顿,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指,直把那里捏得通红,才说出那句酝酿已久的话:“我不回去了。”这五个字说出来,盛欢只觉心头被巨石碾过一般,闷闷地泛起一阵钝痛,但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他重复了一遍:“我以后也不会再去那里。”   许瀚成像是早会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即开口:“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但你千万不能赌这种气。”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拍抚盛欢的背脊,但想到对方不喜欢被人触碰,手又放了下去:“三爷是你的父亲,无论他对你态度怎样,可你生活在他身边,一定比会比独自在外面闯荡要好许多。”   对于刚经历过一场恶作剧的盛欢来说,这句话实在有太多可以辩驳的地方了,但他不想花费功夫去争论这种问题,只道:“我不是在和温先生赌气。”他仔细思索了一下,才继续说:“温先生并不想看到我,我走了,他就不用再因为我而坏了心情。”   最后这几句话,算是盛欢真心实意的想法了,可惜听的人并不能领悟,仍以为他在说气话。许瀚成叼起了一根烟,却没有点着,只皱着眉发呆。良久的沉寂后,他终于把烟拿了下去,沉声道:“三爷之所以会那样对待你,实在是有原因的。”   他看了盛欢一眼,神情仿佛是被层层云翳遮挡着,显得无比阴郁:“当年那件事,本不应该让你知道,但要将你一直瞒在鼓里,我又很不忍心。”   说完这些话,他又沉默起来。这还是盛欢第一次听见有人提起温鸣玉与盛云遏的往事,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首次主动催促对方:“许叔叔?”   许瀚成把那根香烟捏来捏去,糟蹋的不成样子,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盛欢静静的等待着,几分钟后,才听见对方的声音:“你的母亲……当年对三爷做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讲到这里,他忽然退缩了,匆匆地起身向盛欢告别。临行前,许瀚成再度询问了他一遍:“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盛欢正要说话,他却在他唇边竖起一根手指,抢先道:“今晚你先住在这里,但你的去留——这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做出决定,我先回去向三爷转告,只有得到他的允许,你才可以离开,懂吗?”   他仍在竭尽全力的挽留,盛欢理解许瀚成的好意,便没有反对,向对方点了点头。   许瀚成的背影很快就融进了巷口的夜色里,盛欢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依然怔怔地站在门外,耳边回响起方才的对话。   很不好的事情?依照温鸣玉对待自己的态度,盛欢觉得那大概是一个委婉的说辞。他原先很好奇盛云遏与温鸣玉当年的故事,但现在听到这句话,竟然让他有些害怕再深究下去。   三天之后,盛欢又一次回到了珑园,张妈跟着他走来走去,看他把自己的旧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往箱子里塞,仍旧不敢确信这个消息,一遍遍地询问:“小公子,你真的要走了吗?你不回家,以后要去哪里?”   盛欢收拾完最后一样东西,啪的一声合上了箱子,才回答她:“这里不会是我的家。”   张妈被他堵得许久说不出话,见他提着箱子往外面走去,这才又追过来,说道:“你怎样就带走这些东西,那些衣服都不要了吗?现在天气还很冷,你不戴围巾,大衣也不穿一件,会受冻的!”   难为她在这时候仍惦记着他的身体,盛欢脚步顿了顿,向对方微笑一下:“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   这还是张妈首次看见盛欢的笑容,她一下子怔住了,现出有些难过的神情,只道:“照料你是我份内的事,你何必道谢呢。”   盛欢没有再说什么,他慢慢走出北苑,从一条石桥上经过时,忽然又驻足了。今日没有阳光,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东边那一片楼阁都被薄烟似的灰云覆着,像是一张褪色的旧照片,看起来格外冷清萧肃。盛欢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情景,其实距现在也只过去了几个月,但他总觉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许瀚成在三天之后才带来了温鸣玉的答复,对他道:“三爷让你自行决定,留或不留,他都不会干涉。”说这话时,许瀚成的语气难得有些犹豫,仍旧努力地劝说:“他这人总不爱讲真心话,就算是要挽留你,也绝不会说出来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和他赌气,还是和我回去吧。”   这其实是盛欢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那时拒绝的很果断,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但现在站在这里,盛欢像是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离别般,很想再看见那个人一眼。   不过他也仅是想了一想,并未抱任何期望。   盛欢出了大门,外面的风比珑园里要大许多,刮得他脸颊生痛。走下台阶后,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珑园一眼。   他正站在那里发呆,一辆汽车忽然缓缓驶来,停在他身侧,有人唤道:“小公子。”   盛欢回过头,看见司机下了车,对他道:“请您上车吧,三爷让我送您一程。”   在这种时候,盛欢实在不想与温鸣玉有关联的任何人或物接触,立即拒绝:“不必了,我……”他没有说完,却见那辆汽车后座的门突然打开,里面已经坐了一人,那人肩上松松垮垮地搭着漆黑大氅,正靠在车座上,微微挑起那双极其秀逸的眉,含笑望了过来。   “我想送一送你。”温鸣玉轻轻地问:“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这个人一笑起来,还说这样的话,盛欢简直没有任何办法抗拒,唯有依言上了车。司机替他们合上车门,砰的一声,霎时把盛欢所处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狭窄密闭的空间。盛欢少有机会可以离温鸣玉这样近,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极淡又清苦的香气。他低着头,心跳因惊喜而变得慌乱,他没有想到竟真的可以再见到温鸣玉一面。   汽车慢慢发动,转向一边的街道。盛欢往窗外望了一眼,忽然听见温鸣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这样急着要走,是不是因为我对你太苛刻了?”   盛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顿时有些意外,否认道:“是我自己不习惯。”   温鸣玉却有些不信似的,只道了一句:“是吗?”   盛欢不想让对方知道真正的答案,正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又听温鸣玉说道:“我还欠你一个回答。”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尾,盛欢没有听懂,疑惑地望着身边的人。温鸣玉低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有几许冷酷的意味,他道:“那日的事,我相信你。”   那日的事——盛欢立即反应过来,温鸣玉指的应是那场宴会上的闹剧。这曾是那日他最想听见的四个字,可现在由对方亲口说出,却已经无法让他产生任何情绪了,盛欢避开温鸣玉的眼睛,低声开口:“我知道。”   “您或许早就清楚,是温少爷有意捉弄我。但您不愿当众拆穿他。所以之后我离开许多天,您都没有追究我的意思、”这些猜测在他心底盘桓了好几日,如今看到温鸣玉这副神情,他倒可以确信自己没有错了:“若我真的闯下大祸,您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   温鸣玉静静地听着,只是面上的那点笑意慢慢淡去了,待盛欢说完,他才往后一靠,指尖轻轻敲打着膝盖,反问道:“说不定是我对你格外网开一面呢?”   这次盛欢回答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快:“您不会的。”他又低下了头,尽管说出这句话让盛欢有一些难过,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您不会那样对我。”   温鸣玉许久都没有出声,盛欢还以为方才那番发言惹他生气了,颇为不安地去偷看对方。他刚抬起头,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温鸣玉的视线,对方竟一直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神情竟似有些无奈,盛欢被他这样注视着,一时间怔住了,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也许是盛欢现在的样子太过傻气,温鸣玉倏然展颜一笑,眼中宛如投映了漫天星辰的清光,他本来就有一副俊美绝伦的相貌,这样笑起来好看得几乎令人目眩。他问道:“你猜得没有错。我对你这样坏,难道你不怪我吗?”   盛欢被他笑得心神大乱,不觉往后退了几寸,小声回答:“……没有。”   他确实无法像盛云遏一样痛恨对方,他的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也只是母亲口中一道单薄刻板的影子。盛云遏夺走了他所有关于亲情的想象与期待,何况盛欢接触到的温鸣玉,又和盛云遏过往描述的形象全然不符。   听到他的回答,温鸣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却道:“你应该怪我的。”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盛欢蓦地抬头,满心不解地望着他。温鸣玉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这次的确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嗓音低沉,语调因那点天生的沙哑而变得更加柔和,盛欢听到这句话,就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深深刺进了心底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无数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齐从那里蜂拥而出,让他彻底陷入了混乱。   盛欢居然产生了一点想要顶撞温鸣玉的欲`望,想让对方不要再管他,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但是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盛欢竭力放缓自己凌乱的呼吸,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没有……”   他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得厉害,让这句否认显得毫无说服力。温鸣玉了然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等到盛欢渐渐平复了情绪,才道:“那天既然有人替你解围,你只需要道一句歉,没有谁敢再来追究,为什么要做出那样极端的事。”   盛欢道:“我不想劳烦您。”   由于他情绪尚未完全平复,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冷硬。甚至有些凶巴巴的,温鸣玉倒半分也不介怀,漫不经心地开口:“为什么不愿劳烦我?是我亏欠你在先,合该让我替你解决麻烦。”   盛欢曾以为对方是完全不想理会他的,可完全没料到温鸣玉今天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让他的思绪又有些混乱了,不过这既然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盛欢也就抛下了许多顾忌,鼓起勇气问道:“您……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确实不喜欢你。”温鸣玉打量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要说讨厌倒也过了,若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或许会更喜欢你一点。”   这句发言颇为震撼,让盛欢一时怔住了,他没有料到温鸣玉会主动承认他们的关系,更没想到对方竟会这样评价自己,他已完全顾不上前面的那句“不喜欢”,仅是温鸣玉所说的“不讨厌”,已十分让他欢欣了。   他仍在想着对方刚才那句话,汽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司机的声音道:“三爷,我们到了。”   司机从另一边绕过来,替他将车门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了车厢,连带着盛欢心里那点短暂的快乐也同时熄灭了。他刚要提着箱子出去,身上却蓦地一暖,那个人的气息再度温热的拥上来,牢牢包裹了他,   盛欢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温鸣玉懒洋洋地靠了回去,对他道:“以后要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来找我。”   听他的语气,竟像是笃定他们会再见一般。盛欢抓着那件犹带着对方体温的大氅,迟疑半晌,只挤出几个字:“温先生,再见。”   温鸣玉又笑了起来,回答他:“再见。”   一滴冰凉的水珠坠在盛欢脸侧,随即是第二颗,很快它们就细密地朦胧了他眼前的世界,这场雨终究下起来了。 第十六章   自从第一场雨下起来之后,燕南就进入了漫长而潮湿的雨季。盛欢走出芳琼楼时,外面正飘着牛毛一般的细雨,柔静无声地冲淡了冬寒,风刮在脸上,虽是沁着凉意,但已没有了锋芒,很有一番温婉的意味。   酒楼外站着不少躲雨的行人,盛欢正在整理他的雨衣,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说:“昨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说是昨夜贞祁有地方起了一场大火,将半条街都烧得干干净净,死了好多人,真是吓人的很。”另一人听罢,压低着嗓门,鬼鬼祟祟地回答他:“烧死的?那都是警署放出来安抚老百姓的假话!你可知道,被烧死的人里有谁?”   先前说话的道:“谁?”他的同伴昂起脖子,朝四周环顾一圈,才附在对方耳边告知:“黄廷芝!”   盛欢离他们很近,因此也把这三个字收入了耳中。这个名字他倒是耳闻过的,若说温鸣玉掌握着燕南半边江山,那黄廷芝则是另外半边有头有脸的人物。此人虽出生在燕城,但在十几年前已将全部势力迁往了贞祁,没有再踏入燕城一步。有传言说他是落败在温鸣玉手下才会迁居,所以这些年来,两边时常针锋相对,发生过不少血腥的摩擦事件。   这些流言盛欢向来是不太在意的,他拉起了帽子,刚要走进雨里,又听那闲谈的人道:“都说这场火灾是温家的手笔,火烧起来之前,那里曾发生过械斗。大半夜的,枪声响了好多下,就连几条街之外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同伴似是有些怀疑,问他:“你怎又知道的这样清楚?”那人答道:“我有一位远方表亲恰好住在附近,今天打电话过来,就说起了这件事,是他告诉我的。”   此后的内容,大致是些感叹之辞,盛欢没有再听下去。先前在温鸣玉身边的时候,那个人虽然态度疏离,却也没有过任何残暴冷酷的行为,导致盛欢常常忘记对方的真实身份。现在听到不相干的人议论起这种事,倒又让他感觉有几分怪异——真实性不论,他实在很难把这桩血腥的新闻与温鸣玉联系起来。   算一算时间,他离开珑园已有近半个月了。就在不久之前,姜岚患了一场病,数日高烧不退,她的哥哥害怕是肺炎,连忙将她带去了医院,所幸诊断出只是普通的风寒感冒。不过姜黎原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如此折腾一番,几乎连药钱都拿不出来了。盛欢为接济二人,只好匆忙在芳琼楼找了一份差事,做的都些杂务,好在他从前做惯了这些,倒也不觉得辛苦。   他先去买了些点心,准备带给姜岚,就在等待店家用油纸将它包好的时候,盛欢往对街望了一眼,却意外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目光碰撞的瞬间,那人迅速将脑袋缩了回去,一副做贼心虚的做派。盛欢对于这类事情格外敏感,接过点心后又往那里看去,这次没有发现任何人。   盛欢默默在心里列了一张名单,想要找出可能会派人跟踪自己的对象。他首先怀疑的是温鸣玉与温咏棠,又或许是除他们以外的人,不过这些人监视自己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次他将脚步放慢了些,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对方以为他放松了警惕,果然又再度现身,只有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灰扑扑的袍子,面貌看不清楚。盛欢不愿将麻烦带到姜黎的住处去,便故意走错方向,拐进了一条小巷里。他并不打算甩掉那两人,只爬上一堵矮墙,伏在瓦砾上,静静等待着。   那两人没有多久就追了过来,却发现是条死路,不禁疑惑地左右四顾。趁他们分神,盛欢立即从墙头跃下,从身后勒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膝弯上。那人失声痛叫,被他踢得跌倒在地。另一个胖子吓了一跳,扑上来要帮忙,盛欢仍扣着他同伴的脖颈,只后退避过,一拳正中对方面门,生生打得他跄踉数步,鼻血流了半张脸。   “别打了,别打了!”被他掐着脖子的男人吓得大叫:“这都是误会!”   他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姿态,哀求道:“我们是受人所托,特意来找你的,先前没有机会与你说话,我们才一直跟着你,并没有恶意呀!”   盛欢不是很信他的话,喝道:“是谁让你们来跟踪我?”   胖子终于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捂住鼻子瞪着盛欢,骂道:“妈的,这小子快把我的鼻子打歪了!”   被掐住的人道:“你还管鼻子做什么,还不把东西给他看,我要被掐死了!”   那人闻言,这才脸色不善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盛欢神经绷得很紧,一见对方动作,立刻把手里的人拉到身前,挡在他们之间。好在这胖子掏出来的并不是枪,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名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托着腮朝镜头浅笑。   那少女容貌娇艳,美目流辉,眉眼与盛欢有七分相似,竟然是年轻的盛云遏。   盛欢始料未及,惊得后退了一步,又见那胖子又掏出一枚戒指,放在掌心里呈给他看,问道:“这东西你眼熟吗?”   那戒指样子古拙,什么都没有嵌,只在表面雕着精致的莲花,的确让盛欢觉得熟悉——盛云遏那里有一枚相差无几的,只不过把莲花换做了蔓草,似乎是她从盛家带出来的旧物。那枚戒指早在在她缺钱的时候变卖了,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胖子道:“找你的人要我代他转达,他也姓盛,很想与你见一面,希望你可以赏脸。”   最后盛欢仍旧没有应允这两人的请求,他对那位突然出现的亲戚没有多少兴趣,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忽然谈起亲情,是极其尴尬又无聊的情景。就连曾经与他朝夕相对的盛云遏,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情分可讲,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   他靠在窗边,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认真看了许久。在盛欢的记忆里,他的母亲也时常会露出笑容,不过多数时候她只是为了取悦客人,或是讥讽他,都无任何愉悦的成分。这张照片上甜美明媚的盛云遏,和十几年后的她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有人在门框上敲了几下,唤道:“小盛,你怎样一个人待在这里?”   盛欢回头看去,发现是名同事,应道:“有事吗?”   他刚来这里做事的时候,共事的人都爱同他亲近,只因盛欢年纪小,又有张十分漂亮的面孔,很讨人喜欢。可很快他们就发现,盛欢并不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总是冷冰冰的,话也少得可怜,就不再去自讨无趣。那同事显然也怀抱着这种想法,他对盛欢笑了笑,说了一句“有客人指名要找你,正在五号包厢等待。”便自去忙了。   对方没有给盛欢问话的机会,不过他大概可以猜到来人是谁,毕竟近期以内,会急着找他的人只有那样一位。   他收起照片,径自找去了五号包厢。看见门扉紧闭,盛欢思索片刻,还是轻轻敲了敲。   里面立即有人应道:“请进。”   这声音清朗柔和,像是个青年男子。盛欢一使力,将门推开了,包厢里的人双手抄进口袋里,正站在窗前凝望,只留给盛欢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听见脚步声后,他稍稍侧过脸来,那迎着光的面孔昳丽俊美,眼睛恰似含着雨色的早春,温柔默然地望向了盛欢。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盛欢就知道自己无需质疑这个人的身份了,他的模样和盛云遏有八成相似,只不过轮廓更加硬朗,淡化了盛云遏独有那份锐利的美艳。盛欢看着这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不免掀起了微微的波澜。   “燕城的天气还是这样冷。”男子轻笑一声 ,走到盛欢面前:“很抱歉如此唐突的来找你,但我实在等不及要见你一面了。”   盛欢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按照礼节,他大概应当问候对方几句,可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该说。   对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只现出一点惭愧的神色:“我的确是个不称职的兄长,若我能够早几年回来,云遏或许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他将盛欢引到座椅旁边,对他道:“坐吧,我已向这里的管事打过招呼,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他的态度温和无比,让盛欢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觉得这个人除去容貌之外,性格似乎与盛云遏完全不同。男子向盛欢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他是盛云遏年纪最小的兄长,在家中排行第六,叫做盛敬渊。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当年我与你的母亲一同出洋,家里出事的时候,她先我一步回去,我却被未婚妻挽留下来。等我再要动身,家里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云遏也不见踪影,我没有想到她又会回到燕城。”   盛欢对那时候的事情没有半点记忆,只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盛敬渊细细端详盛欢的面容,沉声道:“云遏对你的父亲太过执着,从见到温鸣玉的那天起,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清楚温鸣玉的旧事一般,盛欢猛地看向他,想发问,最后还是把问题咽了下去,回答说:“没有什么。”   盛敬渊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盛欢表面冷淡,实际对于父母的恩怨,还是十分在意的。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微笑着问:“据我所知,几个月前,你的父亲曾把你接了回去,你为何又离开了?温鸣玉那个人心高气傲,怎样会忍受亲生儿子在这里做事?”   “他不会管我。”说完这句话,盛欢又发现它听起来很像是在抱怨,又改口道:“是我自己要走的。”   盛敬渊却仿佛已经知晓了一切,蹙着眉道:“他不接受你,对吗?”   他这话带着些许责怪的意味,盛欢不愿别人在自己面前指责温鸣玉,刚要解释几句,忽然又听盛敬渊道:“温鸣玉不喜欢你,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当年……云遏险些害死了他。”   他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十分震撼的一句话,盛欢听罢,只觉从头至脚都失去了温度。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意思?”   盛敬渊说完那句话,似乎也有些后悔,不过看到盛欢苍白的脸色,他又被动摇了,慢慢向他解释:“那件事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你年纪还小,并不适合去背负这些。”   对方神情真诚,恰如一个温柔稳重的长辈。盛欢不知道盛敬渊是否是在说谎,但对于父母的往事,他早有怀疑。尽管盛云遏反复宣称是温鸣玉负心在前,可等盛欢真正接触了到温鸣玉,他才发现盛云遏大概没有说出实情。   温鸣玉不像薄情,他根本是无情,好似从头至尾都没有对盛云遏产生过半分爱恋。盛云遏口口声声说温鸣玉抛弃了她,可盛欢却觉得,他们可能从未在一起过。   不管真假,盛欢此时都想要听一听盛敬渊的说法,他少有时候对一件事这样坚持,盯着对方道:“我想要知道。”他害怕这句话会听起来太过冷硬,连忙放低了音调:“请你告诉我。”   盛敬渊与他对视良久,最后居然笑了起来,很欣悦地感叹:“你现在的样子,可真和云遏一模一样。”他自倒了一杯茶,慢慢饮下几口,才道:“从小到大,我对云遏都是有求必应,现在你也来求我,又让我怎么拒绝你呢?”   他也站起身,再度走到窗边,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自顾自地讲述:“云遏和温鸣玉在学校里相识,你的父亲那时候已经是个风云人物,爱慕他的人很多,可他似乎谁也不理会,这一点你倒是很像他。”他举着茶盏,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云遏第一眼看见你的父亲,她就疯了,抛下一切的尊严和骄傲去追求他,可是……”   盛敬渊神情渐渐变得凝重:“温鸣玉不喜欢她,任凭云遏怎样示好,他都无动于衷。我曾经劝过云遏,可那时候的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规劝。”   这是盛欢意料之中的发展了,只不过听到这里,也仅仅是个一厢情愿的故事,盛欢不解地望着对方,催促道:“然后呢?”   “云遏花重金雇了一伙人,绑架了温鸣玉。”讲到这里,盛敬渊似乎颇为不忍,闭上了眼睛:“温鸣玉身在国外,温家当时对他的保护并没有十分周全。云遏告诉我,温鸣玉被抓后反抗得很厉害,她一心想留住温鸣玉,情急之下,干脆指使那些人去挑断了他的脚筋。”   原来这竟是温鸣玉脚踝上那两道疤痕的来历,盛欢的心重重向下一沉,耳边一阵嗡鸣,他虽预料到那会是一段糟糕的过往,但也想不到会那样不堪。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听到盛敬渊的声音遥遥传过来:“云遏给温鸣玉灌了药,这才……有的你。之后她也很害怕,匆忙跑过来找我,然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温鸣玉就设法杀死了看守他的人,独自逃脱了,他受了很重的伤,很长一段时间都躺在医院里,刚清醒过来,就被温家接了回去。”   盛欢记起他被何宝岳下药的那一日,在他神智模糊的时候,曾听见温鸣玉说过一句“我犯过的错”,那时盛欢无法分心深究,如今再想起来,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扎在他的心脏上。   确实是个极大错误,温鸣玉被药性影响,没有抑制住自己,才导致了他的诞生。盛云遏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她用那样卑劣的手段达成了心愿,竟然反来诬陷温鸣玉抛弃了她。盛欢从前还疑惑过温鸣玉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冷淡,现在真相大白,他才知道对方实在是对他太过宽容了。   他根本没有资格得到温鸣玉一分一毫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对一个昭示自己遭受过侮辱的物证产生好感。   一颗冰凉的水珠忽然从脸侧滴落,摔进了盛欢的领口内。他怔怔的,看到又有几颗坠落下来,才抬起手抹了抹脸,乱七八糟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他不怀疑盛敬渊的话了,听完整件事,盛欢已有了强烈的直觉,他知道,对方说的就是真相。   在今天之前,盛欢还对能够和温鸣玉重逢抱有过一丝期待,然而这点期待对与温鸣玉来说,或许是一个难以忍受的折磨。   盛欢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应该出现在温鸣玉面前了。 第十七章   盛云遏葬在一座小山脚下,墓碑是盛欢花钱雇人刻好的,上面除去她的姓名与忌辰外,就没有其他内容了。盛敬渊蹲在墓前,将一株株新生的乱草清理干净,问道:“怎么连云遏的照片也不见,是她的要求吗?”   盛欢只应了一声。   盛敬渊这些天总要光临盛欢工作的地方闲坐一阵,偶尔过来聊天。谈起的也都是些琐碎家常,从不提起他们的血缘关系,识趣得让盛欢找不到机会请他离开。这一天盛敬渊又提出请求,想让盛欢带自己去胞妹的墓地祭扫。再怎样说,他都是盛云遏的亲生兄长,有这样的愿望倒是合情合理,盛欢便应允了。   不过盛敬渊见到妹妹的墓碑后,反应却很平静。他只默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抬手抚了抚墓碑,轻声道:“对不起。”   说出这三字的时候,盛敬渊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连那双漆黑沉静,仿佛总是带着一缕愁思的眼睛也显得更加忧郁,似乎与妹妹的感情的确十分深刻。可盛欢从未听盛云遏提起过这个人,她曾说她的兄长全在那一场变故中丧命了,盛欢以为她说的是真话——盛云遏若有尚可依靠的对象,又怎么会选择进入春华巷?   他知道,盛敬渊必定是隐瞒了什么。不过他不打算追问,对方决心要隐瞒的事情,他就算问的再多,也是得不到真话的。   两人离去时,盛欢忽又折返,从口袋里掏出盛云遏年轻时候的照片放了上去。盛云遏不喜欢沦落风尘的自己,那这张依然年轻快乐的她,或许会让她满意。   盛敬渊站在原地望着他,等到盛欢走到了身边,他才道:“你倒是有心了。”   其实盛欢这样做,只是不想把盛云遏的照片留在身边,但他并没有进行澄清。盛敬渊对他来说仍算是个陌生人,向对方解释这些,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盛敬渊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微笑着感叹道:“你的性情和当年你的父亲真是相似,不过现在的他似乎又与从前很不一样,可见时间的确会给人极大的变化。”   在谈及自己身份的时候,盛敬渊说他现在是名生意人。盛家的败落对他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盛敬渊损失了所有的人脉,不少朋友也离他而去,他曾数度遭遇了经济危机,直至近年才逐渐好转。盛敬渊坦言自己没有其他兄弟的商业头脑,事业只可称得上马马虎虎,不至于饿死自己。   这又是一句谎话了,他的穿着打扮,谈吐风度,都不似一个拮据平庸的人物。不过这未必是盛敬渊的谎言过于拙劣,而是他无心遮掩,他知道盛欢不会过问。   但一个生意人,又何以了解现在的温鸣玉?   盛敬渊却像没有解读到他的疑惑一般,放缓脚步,径自笑道:“你对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你才十六岁,要读书也完全不嫌晚,总不能一辈子在酒楼里做个杂役吧?”   “读书需要钱。”盛欢据实相告:“我攒的还不够。”   听到这句话,盛敬渊立即接口:“我倒是可以——”   “我不需要。”不等对方说完,盛欢迅速截断他的声音,低声道:“盛云遏从未把我当做她的儿子,我也不曾将她认作母亲。你不必因为她的关系对我负责,我也不会接受。”   这是他在盛敬渊面前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听起来是很不客气的。不过盛敬渊仿佛不觉得被冒犯了,只摇了摇头,神情无奈:“说出这种话来,你还真是小孩子。”他负起双手,眼睛注视着前方,说道:“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勉强,不过让我不管你,这不可能。”   他抬起手,迟疑了片刻,还是轻轻放在盛欢肩上:“我会来找你,不仅是因为你是云遏的儿子,还因为你是我仅剩的亲人。”   他很快就收回手去,动作温柔有礼,就连讨厌被他人触碰的盛欢都来不及感到不快。盛欢没有再反驳对方,盛敬渊的语气的确是坚定又真挚的,无法引起他的半点反感。然而他当初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温鸣玉,现在却无法同样相信盛敬渊,毕竟比起一份陌生的好意来说,总是陌生的厌恶来得更加可信。   芳琼楼近日似乎要接待几位十分重要的客人,主事早早就动员了所有人来准备,洒扫擦洗,布置厅堂,忙得热火朝天。盛欢提着一桶水从走廊上穿过,恰好撞见一行人正沿着楼梯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张陌生而瘦削的面孔,此人作旧时打扮,头戴瓜皮帽,齐耳短发,穿着墨绿色马褂,双目有神,嘴边两撇花白的八字胡正伴随着话音簌簌颤动。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朝各处指点,每点出一处,跟在他身后的酒楼主事便要连连附和,指挥着仆役前去修整。   此人大约是贵客们派来的督工,来历与姓名都十分神秘。盛欢的同事们曾偷偷聚在一起讨论,却没有得出任何可靠的结论,只听主事马爷前、马爷后的恭维着,仿佛是大有身份的人物。这位马爷发声时,盛欢听出他口音不似本地人,但究竟是哪里的口音,这就无法知晓了。   这行人很快就登上二楼,与盛欢擦肩而过。马爷原本不打算理会这名一直低着头的杂役,但在距离拉近的同时,他随意往对方脸上扫了一眼,只这一眼,立刻让马爷心中突地一跳,忙止住步子叫道:“你等一等!”   盛欢还以为他又要指挥自己去做什么,便依言回转过身,静静看着对方。   不料那马爷竟欺上前来,两眼放光地端详他的面孔,一副惊喜又惊叹的神色。盛欢最是厌恶这种目光,当下后退几步,沉声问:“有什么事?”   他的音调里很有一些顶撞的意味,站在马爷身后的主事听罢,立即皱起眉毛,斥道:“小盛,你对贵客怎么可以这样不客气!”那马爷却竖起手掌连连摆动,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复又用温和的语气问盛欢:“你叫什么名字?”   盛欢只冷冷地看着他,见主事一直朝自己挤眉弄眼,着急地发出暗示,才答道:“问这个做什么?”   马爷见他十分不配合,倒也没有再强留,只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害你,只是看你和这里其他人比起来,有些不一样,才有此一问。”他侧身让出道路,微微一笑:“忙你的事情去吧。”   盛欢半句话也不欲多说,即刻离开了。马爷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他的背影,才转过头问主事:“这小子是什么时候来到你手下做事的?”主管唯恐盛欢方才的行为惹他不快,小心翼翼地回答:“没有多久,大约在一个月前。”马爷又问:“他的家底,你们清楚吗?”   主事虽不知他为什么打听起了这些,还是老实作答:“他似乎没有什么亲人,自从来到芳琼楼,连吃住都在这里,也不见人来探望过。”说到这里,他惊觉自己发生了疏漏,近期其实是有人频频探望盛欢的,不过主事没有见过那个人,只以为对方同样是被盛欢的容貌吸引而来,一时没有记起。   不过主事认为这个小错误并不碍着什么事,马爷待人苛刻,要是他改口,说不定还会招来一顿责备。于是没有纠正。   他语焉不详地答了一通,还是没有让马爷满意。马爷暗自沉思着,决意派几个人去查一查,必须将那名少年的底细摸透了,他才敢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他这样大费心思,其实是为了取悦三天后要邀请的贵客,虽说这场晚宴必定不缺美人,可方才见过的那一个实在是罕有的标致,错过了未免可惜。   马爷心中的算盘,盛欢全然不知。自那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发生后,他见马爷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三天之后,芳琼楼精心准备的宴会终于操办起来了。这次的宾客确实身份非凡,竟直接清了整座酒楼的场,在六点多钟的时候,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停在门口,下来的竟是清一色的男子。他们个个衣冠楚楚,神情却格外凌厉凶悍,不像商人政客,倒颇似亡命之徒。   主事以人手不足为由,将盛欢临时调去了三楼的一号包厢,做些端茶倒水的清闲活计。现在客人未至,他只能在外面等待。来到这里许多天,盛欢还是第一次看见这间包厢接待客人,里面早早就点起了熏香,枝形吊灯照下来的光映得满室明亮,一名杂役正在里面调整桌椅的位置。   他做完了事,出门见到盛欢,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这些客人是什么来头,个个都凶神恶煞的,吓人极了。”   这里没有旁人,盛欢要是不说话,觉得有些不礼貌,便回应道:“我也不知道。”   杂役道:“主事都不许我们过问,我在芳琼楼里干了许多年,都少见派头这样大的人。”   他似乎还想多聊几句,但主事已步履匆匆地上了楼,他检视着四周,对盛欢道:“待会你机灵些,万万不可再冷言冷语,今天来的客人每个都是特殊人物,你要是惹恼他们,可不是挨一顿骂那样简单了。”   盛欢淡淡答道:“知道了。”   主事交代完毕,又去别处忙碌了。盛欢走到一扇窗边,看见底下鱼贯而入的宾客,忽然感觉眼前的情景无端的眼熟,依稀是在哪里看见过。   他思索了一阵,虽未在记忆里找到任何线索,但心脏已像预兆到什么似的,一下跳得比一下快,这样的频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慌乱了。   芳琼楼很快就喧哗起来,到处都是寒暄问候的声音。一行人沿着长长的阶梯来到三楼,很快来到盛欢所在的包厢外。领头的正是马爷,他一改前几日目下无尘的作态,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一直半躬着身子,伸出手臂引导,一边道:“这边请、这边请。”   他身后跟着十几人,其中有半数是保镖,看起来像主人的那几位年龄各异,最年少的约有二十五六岁,穿一身黑沉沉的袍子,额角挂着一道长疤。把眉毛都削去了半边。他垂着细而长的眼睛,嘴角紧绷,神情愤愤,与身周人愉快的笑容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名头发稀疏,中等身材的男子跟在他身侧,正笑着与右手边的胖子交谈。此人被所有宾客包围在中间,仿佛是他们的中心人物。在这行人后面,居然还跟着几个面目姣好的青年,他们都穿青色长袍,有的微笑,有的局促,倒都有十分美好的仪态。   盛欢被走在最左边的人引去了注意力,那人个子颇高,容貌极为秀丽,有双秋水般清透的眼睛,神态从容,笑起来宛如拂面春风,很教人喜欢。   见他们在包厢外停下脚步,盛欢缓缓将拉门推开,正要等待他们进去,不料这行人竟在外面站定了,左右分作两排,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   那胖子看到盛欢,指着他哎哟一声,叫道:“不得了,凤亭,你看看这孩子,比你还漂亮许多呢。”   被唤作凤亭的正是那名从容温和的青衫男子,他望了盛欢一眼,含笑回答:“庞先生说的是。”   盛欢低下头,装出一副畏缩内向的样子,任由他们调侃。他正思考最后的来宾是什么身份,忽听那位中年人朝另一边迎过去,一边拱手一边道:“多谢三爷赏脸,肯拨冗前来赴约,我们几十年不曾见面,今日可要好好叙一叙旧情。”   听见“三爷”两个字的时候,盛欢便知道自己的坏预感成了真。他迅速抬起头,看见又一行人从长廊那端走过来。为首那人负着双手,身形挺拔修长,穿着洁白的长衫,将一顶帽子拿在手里,步伐不紧不慢。他有一双动人无比的凤目,眼中似乎含着笑,脸上却不见笑意,反使那张画一般美丽的面孔平添了几分近乎无情的冷峻。   他一现身,场上所有人的风采顿时被压了一头,就连那名阴沉怨愤的男青年都低下头去,作出恭敬的姿态。盛欢想要躲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的视线已经攥住了他。温鸣玉挑起眉,玩味地注视他片刻,才应道:“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盛欢不知他这句话,是在回答那些人,还是在取笑自己。他极力向后退缩着,面上滚烫,心却是冷的,几乎想要拔腿就跑。   见到温鸣玉曾是难得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但在盛欢得知了自己的来历后,那些快乐便全部变了质,变作了另一种情绪。   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害怕面对温鸣玉。 第十八章   等所有人都入了席,盛欢避无可避,只能走过去替他们斟茶。转至温鸣玉身旁时,他不敢看着对方,径自把杯子倒满,就急匆匆地去了下一个宾客的席位。   所幸对方也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马爷似乎正在向温鸣玉介绍每一位来宾。盛欢留神听了一些,发现在座的竟有半数是黄廷芝的属下,那位面带怒容的黑袍青年也姓黄,叫做黄振先,正是黄廷芝的小儿子。盛欢回想起那两名躲雨路人的闲谈内容,原本他将这些话都当做是风言风语,而现在一听,倒像有六七成真实了。   不过若黄廷芝的死因真与温鸣玉有关,那他的旧属又怎会坐在这里和平地与温鸣玉谈天说笑?   怀着这个疑惑,盛欢默默退到角落里,又听马爷一一介绍那几名清秀青年。先前盛欢觉得他们仪态美妙,原来这些人俱是戏子,唤作凤亭的那位似是颇负盛名的青衣。他被安排在温鸣玉的右手边,马爷刚说起他,温鸣玉却微微一笑:“他就不必介绍了,有关凤亭的事,我或许比你更加清楚。”   虞凤亭闻言,也笑道:“三爷说这样的话,难道不心虚吗?您可是许久都没有来捧我的场了。”   其他人听闻他们的对话,纷纷出声调侃。盛欢见温鸣玉谈起虞凤亭时,言辞仿佛有几分暧昧,心中不知怎么的,居然生出了些许烦躁。温鸣玉在他面前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神态。那个人托着下巴,侧头看向虞凤亭,样子懒洋洋的,笑得温雅柔和,又隐隐含有一点撩人的意味。凤亭和他说了几句话,居然脸红起来。   盛欢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想要将温鸣玉的眼睛挡起来,不让对方再对任何人这样笑。他自己都被这个幼稚又不可理喻的念头惊吓到了,连忙将目光转到别的地方,灰心地想道:现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管温鸣玉看着谁,对谁笑呢?   温鸣玉虽是面向着凤亭,眼睛的余光却可以捕捉到盛欢的一举一动。见他先是冷冷地盯着这边,一副略为不高兴的样子,没多久又望向了别处,眼帘低垂,那神态简直可以称得上消沉了。温鸣玉还是第一次在盛欢身上发现如此鲜明的情绪变化,顿时感到十分新鲜,想不到这孩子也有藏不住心思的一天。   凤亭听他轻轻笑出声来,不禁问道:“看三爷这样高兴,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不妨对我们也说一说?”   温鸣玉摇一摇头,含笑道:“这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他既这么说,凤亭亦不便再问下去,当即把话题转往了别的方向。盛欢当然不知道温鸣玉曾短暂地关注过自己,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都恪守本分,倒酒送水,再也没有看那个人一眼。等桌上的人都喝过一轮,黄振先捏着杯子,犹犹豫豫地开口:“温……三爷,我既已答应与您合作,那我有一事——”   黄振先尚未说完,那名相貌和善,发量稀疏的中年人抢先一步截断他的话音:“二少爷,在酒宴上谈公务,未免败兴,有什么事,且等明天再说吧。”他举起杯子,起身望向温鸣玉:“既然二少爷提到了这个话题,那我在此先敬三爷一杯,还望三爷日后可以将我们当做自家人看待。无论什么事情,只需您一声吩咐,我等鞠躬尽力,万死不辞。”   温鸣玉受了他敬的这杯酒,说道:“万死倒不必了,你们待我一片诚心,我又怎么忍心让你们去赴死呢?”   黄振先在一旁听着他们交谈,脸色青红交替,一只手险些把衣角攥烂了。盛欢正提防地望着他,忽听马爷扬声道:“你躲在角落里做什么,还不去给客人倒酒!”   他一叫唤,让许多人都扭过头来,齐刷刷地望着盛欢。就算盛欢再迟钝,都可以猜到马爷此举是刻意而为,至于他这样做的原因,盛欢也大抵猜想的到,不禁在心中暗骂一声,慢吞吞地走上前去。   那名唤做庞先生的胖子离他最近,待盛欢来到自己身边,他忽然抬起手,屈指凑向盛欢的下颌,笑嘻嘻地道:“老马,你说话不要太凶,吓到这小美人怎么办?”   盛欢却轻微地将身子向后一仰,避过了他的手指,继续给另一人斟酒。庞先生捞了个空,只哼笑一声,没有再纠缠。   有了那中年人牵头,在席的其余宾客,纷纷向温鸣玉敬起酒来。就算盛欢在珑园待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温鸣玉的身体状况是不宜过量饮酒的,眼下他见到温鸣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往下喝,唯恐会喝出什么问题,简直想去抢走对方的酒杯。   盛欢正在徒劳的着急,敬酒的人已轮到了黄振先。此人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拿起杯子说了一通话,正在等待温鸣玉回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温鸣玉竟把酒杯一推,笑道:“我的私人医生向来反对我饮酒,今夜同你们喝了这几杯,已算是极大的破戒了。接下来恕我不能再奉陪下去,否则又要使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可真是吃不消。”   他说出这样一席话,所有人都同声附和,表示理解。唯有黄振先僵立在原地,额角青筋凸浮,鼻息粗重,尴尬使他快要抑制不住怒火了。他很清楚的知道,温鸣玉就是杀死他父亲的主使,在场的人有半数也是共犯。黄振先忍辱负重,假意加入了向温鸣玉投诚的一派,打算先养精蓄锐,再找机会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   今日他受邀参与这场晚宴,原本就压了十二分的恨意去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没料到温鸣玉还频频故意给他难堪。要不是黄振先仍有一件事有求于对方,他早就想把桌子一掀,转身离开这个地方了。   那名中年人——方才盛欢已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曹鸿昌,曾是黄廷芝的心腹之臣。曹鸿昌坐在黄振先身边,暗自拉了拉他的衣角,对着他微微摇头。黄振受了他无声的劝诫,终于横眉冷眼地坐下了。   盛欢依旧觉得这个人十分危险,一副随时要暴起打人的模样。不由朝他多看了两眼,却没注意自己又回到了那胖子的座位旁。庞先生正喝得面红耳热,发现盛欢在自己身侧,竟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他往怀里带去,叫道:“可算让我抓住你了,快点坐下,好好陪我喝几杯!”   当着这一桌人的面,盛欢就算再反感对方,也不能将这胖子一脚踹翻在地。他稳稳地站着,正打算忍着恶心敬对方一杯了事,忽闻这热闹的厢房之中,响起了“啪”的一声。   温鸣玉轻轻放下了筷子,看着立即静下来的众人,叹了口气:“方才酒喝得太多,让我连筷子都拿不动了,真让各位见笑。”   他这明显是句玩笑话,就算喝得再多,哪里有拿不动筷子的道理。不过马爷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在其余人仍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当即领悟了温鸣玉的意思,对盛欢发出命令:“你怎么又在发呆,不去三爷身边伺候,还要等到我来请你吗?”   此话一出,盛欢和庞先生一起愣住了。盛欢怔怔地看向温鸣玉。对方正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回望了他一眼,这是承认的意思。盛欢没有想到温鸣玉肯替自己解围,他迅速把手从庞先生的掌中抽了出来,脚步却踟躇着,不肯向前。   盛欢实在没有脸面接受对方的好意,可站在这里不动,似乎又会让温鸣玉失了面子。如此权衡了片刻,盛欢认为比起自己的脸面来说,还是温鸣玉的更重要一些,只好僵硬地走了过去,站在温鸣玉身后。   庞先生已经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哪里敢从温鸣玉手里抢人,当即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埋下头专心吃喝。   温鸣玉自从放下了筷子,竟真的没有再动它。盛欢不知他是吃饱了,还是在等待自己伺候——是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人虽喜欢捉弄他,但大概不会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不过让盛欢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站在温鸣玉背后,这样子实在是别扭又奇怪,显得他像是在监视对方一般。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退开一些,又见温鸣玉将茶盏往手边一放,头也不抬地抛来一句:“你面对客人的表现,就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观望?”   盛欢领受了这句批评,仍然不知道温鸣玉想要自己做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的筷子,错愕地想:难道他真的要我来替他动手吗?   凤亭坐在旁边,看到盛欢一直盯着那双筷子,立即猜到他的想法,好笑地提醒道:“三爷是让你给他倒一杯茶。”   发现自己会错了意,盛欢脸颊一阵滚热,很不好意思地给温鸣玉斟茶。然而在他低下头去的时候,却看到温鸣玉轻轻地勾起了嘴角,盛欢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又被对方捉弄了一回。   若说从前对于温鸣玉的戏弄,盛欢是敢怒不敢言,那现在的他即可说是“不敢怒而不敢言”了,他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站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就在此时,黄振先又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灌下了许多酒,脸色涨得通红,连一双眼睛也布满血丝。曹鸿昌不住拉他,却被黄振先一把甩开,他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按,向着温鸣玉道:“三爷,有一件事,我不得不问。”   面对一个样子可怕的醉鬼,温鸣玉神情倒很自若,柔声应道:“请讲。”   黄振先道:“我听说,您的下属几天前在隆云赌场抓捕了十几个人,将他们全部带走了,有这样一回事吗?”   温鸣玉歪着头,作出思考的神态,许久才答复:“没有错,不过那些人来我的地方寻衅闹事,我要追究,也不为过吧。”   “当然不为过!”黄振先说完这句,又皱紧眉头,脸上现出一种迟疑之色。最后,他重重咳了一声,还是开了口:“实不相瞒,您抓获的那些人里,有许多都是我黄家的人,我与他们的关系,就算说是兄弟也不过分。他们一时糊涂,做了冒犯您的事情,就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语罢,黄振先抬起头,殷切地注视着温鸣玉。   温鸣玉用茶盖缓缓拨了拨茶水,说道:“黄少爷,这个请求,你就不必再提了。”   黄振先疑道:“为什么?”   温鸣玉微笑起来,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有一条规矩,只要有人敢在我的场子里惹是生非,坏我的生意,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手下留情。”他第一次正眼看向黄振先:“所以,你何必替几个死人求情呢?”   听到他的话,黄振先身躯一震,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了。方才他并没有撒谎,大闹隆云赌场的那些人里,有一位正是他的堂兄。在父亲罹难身亡后,黄振先十分气愤,他的这帮亲信,便自告奋勇地去温鸣玉的地界上闹事,想替他出一口气。他们怕做的太过火,影响到他身上,不敢闹得太过分,却没有料到……   黄振先大叫一声,从进门起一直压抑至今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连着酒意一起,烧得他头脑发热。这场晚宴不准携带枪支,他便藏了一把匕首在腰带里,现下黄振先丧失了理智,一把将那匕首拔出,直接从桌子那边扑过来,刺向温鸣玉。   盛欢早有提防,在一片惊叫声中抢在温鸣玉身前,打歪了黄振先握着刀的右手。这醉鬼手劲极大,竟推得他跄踉几步,同时挥起另一只拳头,朝盛欢面门击来、盛欢抬臂格挡了几下,不顾小臂的疼痛,反握住对方右手,把刺过来的匕首往黄振先那边压去。   两人相互角力,黄振先喝得太多,逐渐不支,刀锋被慢慢推到自己颈间。他连连大叫,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整张脸胀得紫红。盛欢打过的架虽多,但从没动过杀人的心思,眼下看到黄振先不敌,不由松懈了几分力道   包厢里霎时乱作一团,黄振先的发难仿佛是道信号,让宾客和保镖们一齐有了行动。他们分作数派,两方缠斗到一起,一方躲在角落里胆战心惊地观望,那胖子离盛欢最近,趁他仍与黄振先纠缠,竟抽刀朝他胸前捅来。   盛欢欲躲,黄振先却似乎已把全部的仇恨转移到了他身上,迅速将他紧紧抓住。转眼之间,锐利冰冷的刀锋已经逼至盛欢身前,即使他胆子再大,此时此刻也免不了产生一点怯意,挣扎着往后躲去。   一条手臂忽从盛欢肩头探出,抓住了庞先生的手腕,盛欢耳廓被一道暖而湿润的热气拂过,温鸣玉用沙哑温软的声音道:“这种时候,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说完,扣在庞先生腕间那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猝然收紧,干脆利落地往反方向一拗。   喀嚓一声,庞先生的手腕软绵绵地垂落下去,显然已被折断了。伴随着他刺耳的惨叫声,温鸣玉迅速接住从庞先生手里落下的匕首,架住黄振先毫无章法的一击,将对方震开的同时,他毫不迟疑,反手将刀尖送入了黄振先喉间。   不待他看到更多,盛欢眼前骤然一暗,失去视觉的同时,他的听觉、触觉与嗅觉也像一并消失了。他茫然地大睁着眼睛,只能嗅到温鸣玉身上熟悉的气味,感知到对方胸膛的温度,耳边只剩下那个人的呼吸,在这种时候,温鸣玉的吐息竟然分毫不乱,轻柔地、平缓地吹拂在他的脸侧。包厢里血腥混乱的厮杀宛如被隔进了另外一个空间,盛欢所在的世界里,霎时只剩下了他,还有他身后的人。   温鸣玉觉察到盛欢更加急促的呼吸,还以为是因为恐惧,不禁将手收紧了些许,捂着他的眼睛,慢慢往后退了几步,低声道:“不用怕,我现在不会让你见识这些东西。”   他一说话,盛欢更加受不了了,挣扎着去掰温鸣玉的手,想要从他怀里挣脱。   “听话。”温鸣玉的加重了语调,根本不容他反抗:“我在这里,没有人能够伤到你。”   在这一个绝不适宜的时刻,盛欢紧贴着他,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温鸣玉指间的药香,对方缺乏血色的,柔软的嘴唇。他越是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越是清晰地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与盛敬渊叙述的那段过往交织在一起。他战栗着,鬓角逐渐被汗水打湿,羞愧地紧紧咬住了嘴唇。   不知过去多久,盛欢身上一松,温鸣玉终于放开了他。盛欢一获得自由行动的权力,立即手足无措地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被温鸣玉带到了走廊上。   温鸣玉就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失去了笑意,神情中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正在打量他。   盛欢还没有想到要说什么,目光刚扫到对方脸上,又是一怔。温鸣玉脸侧溅上了几点血迹,已经凝固了,颜色却依旧鲜明,被温鸣玉莹白如玉的皮肤一衬,愈发显得冶艳而刺目。   他自然不敢主动去给对方擦拭,只抬起手,向温鸣玉示意:“温先生,你的脸上……”   不等盛欢说完,温鸣玉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却道:“不必管它。”   正当两个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包厢的门蓦地再次打开了,马爷拢着双手,站在门后看了看盛欢,又望向温鸣玉,小心地开口:“三爷,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了。”   曹鸿昌也微笑着走了过来,对温鸣玉道:“今夜过后,我们这里可就只剩下向着您的人了。”   温鸣玉也是一笑,迈进了包厢里,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转过身来,对着盛欢点了点自己的下唇。   盛欢望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地用手在嘴唇上抹过,立即激起了一阵刺痛。   他吸了口气,放下手,才发现指尖沾满了鲜红的液体,刚刚他在混乱之中,竟无意识地把嘴唇咬破了。 第十九章   盛欢做了一个乱糟糟的梦。   梦境的前半段十分血腥,是许多人持着利器,不要命一般打斗厮杀。电灯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墙壁上,地板上满是泼溅的鲜血,很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一人忽然从前方扑过来,举刀迎面扎向他。盛欢慌忙后退,想要格挡,可他的手足却像是被什么束缚着一般,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他愈是着急,身躯愈是不听使唤,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在这时候,盛欢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畏惧死亡,刀光逼近的那一刻,他的心跳似乎也一齐停住了,身体颤抖着,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   “啪”的一声,灯光忽然暗了下去。连带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都一并沉寂了。盛欢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有双修长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拥住了他,沙哑温软的声音附在他耳边低低安慰:“不要怕,我在这里。”   那人衣襟上沾满清淡而苦涩的香气,紧贴着盛欢背脊的胸膛十分温暖,盛欢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心跳却仍然是那样快,似乎是在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庆幸,又像是因为其他一些不可言说的理由。他忍不住回过身去,面向着对方。不见五指的黑暗给了盛欢格外的勇气,他主动抬手去触碰身后那人的脸庞,指下的肌肤温热光滑,每一寸的线条都十分美好,而那个人也一动不动,静静地任由他抚摸。   盛欢心中倏然腾起了一阵莫名的烦躁,使他发起狠来,朝抱住自己的人压了过去,对方大概没有防备,被他一下摁在地板上,盛欢屈起手臂,撑在那人脸侧,托着对方下巴的手慢慢地向上摸索,触上了两片温软干燥的唇。   在做梦的人,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似的。而盛欢眼下正是有了这种预感,他摩挲着身下人的嘴唇,柔软的触感让他兴奋得指尖都微微发麻,忍不住俯下`身,往对方的唇凑近过去。   两人距离拉近,盛欢一下看清了对方的双眼。即使在这个不见一丝光芒的世界里,那个人的眼睛依然是莹澈明净的,宛如浮着月色的清潭,冷冷地。安静地映出了他的影子。盛欢一迎上对方的目光,顿时像是被刺了一刀般,慌忙去捂那个人的眼睛,低声乞求:“不要这样看着我。”   对方没有动,只轻轻的笑了一声,像是有些轻蔑的意思。盛欢很是难为情,手刚下意识地松开一点,又觉得自己在梦中也这样惧怕对方,实在是没有出息,他把心一横,重新捂紧了身下人的眼睛,低头往对方唇上贴过去。   他们尚未接触,盛欢就被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震醒了。春日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直射在他的眼皮上,迫使盛欢转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室内一片明亮,他的身下是坚硬的床板,而梦中那个任他胡来的人,已经随着黑暗一起消散了。   暖热的日光将盛欢晒得四肢酥软,而他的身上,也似乎聚集着一团难言的燥热,烧得他心烦意乱,连连翻了好几个身。   盛欢从小在堂子里长大,对于那些事情,自然要比寻常少年要清楚许多。他一面怀着再次对温鸣玉产生了非分之想的愧疚,一面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最终抑制不住,从箱子里找出了温鸣玉的大氅,抱着它回到床上。   那东西本是一团死物,只因保留了几分温鸣玉的气味,让盛欢有如对着真人一般,羞愧得连耳根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奇怪的是,这阵强烈的羞愧并未止熄他的欲`望,反而如同一碗浇在火上的热油,让它烧得愈发炽盛。盛欢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被烧毁了,径自将脸埋进大氅领口的皮毛里,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手颤抖着往身下探去。   要是放在以往,就算让盛欢死过一次,他都不敢做出这种荒唐的举动来。但现在他像是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给自己体内翻腾不已的燥热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盛欢搂紧了大氅,用身体胡乱蹭着它,正是十分迷乱的时刻,忽听门板“叩叩”响了数声。   这声音轻柔低微,灌进盛欢耳朵里,却如同钟声雷鸣,震得他头皮一麻,意识尚未反应过来,人已迅速起身下了床,像要抹灭什么罪证一般,胡乱把大氅卷着塞进被子里,慌忙应道:“谁?”   一道清朗的嗓音在外面说道:“是我,盛敬渊。”   从前盛敬渊来访,盛欢虽不太乐意,可应付对方仍旧是很有耐心的。可现在他的欲`望刚被吓退,不免感到狼狈又恼怒,便匆匆整理了一番衣物,隔着门板问:“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人道:“我听说芳琼楼昨夜出了些事情,心中担心你,所以特意过来看一看。”盛欢却不为所动,直接下了逐客令:“我很好,你请回吧。”   听到这番冷言冷语,盛敬渊反而笑了起来,放缓语调开口:“是我哪里冒犯你了吗,何以今天这样不给我情面?如果我真有什么地方惹你不快,也请你打开门,当面陈述一下我的罪状,好使我这犯人伏法啊。”   盛欢慢慢恢复了冷静,不禁也觉得自己这通脾气发的毫无道理,况且盛敬渊如此放下`身段来迁就他,倒有点像把他当做是闹脾气的小孩子来哄了。他叹了一口气,刚要拔开门闩,外面的盛敬渊却忽然用力拍了几下门板,压低声音道:“盛欢,快点把门打开,我要有麻烦了!”   他的语气竟仿佛含着一点惊慌似的,盛欢听的一怔,立刻把门拉开了。盛敬渊当即一扭身,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按着他的肩膀嘱咐:“我来找你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的父亲知道。他与盛家早就结了怨,一旦发现我在这里,我就会有性命危险,你明白吗?”   盛欢听的有一点糊涂,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无端提起温鸣玉。然而盛敬渊也不等他答复,径自把盛欢往外面轻轻推了一把,自己往房间里躲去。   为了不麻烦姜黎兄妹,盛欢来芳琼楼的那天,就以减去一点薪水为代价,向这里的主事清求了一个栖身之处。那主事是个好说话的人,当日就将三楼角落里的杂物间清理出来,让盛欢入住。这房间不远处即是楼梯口,盛欢刚被推到外面,一眼就看见两个人正沿着阶梯慢慢走上来,落在后面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身灰扑扑的褂子,相貌硬朗,眼睛里精光闪动,一看就是位不好惹的人物。   而前面这位穿着灰蓝色长袍,身材清瘦挺拔,像是名温文尔雅的书生。那人手持一把湘妃竹骨的扇子,将折扇展开,遮着半张脸,只把一双修长深邃的凤眼露在外面。盛欢的目光刚一与此人对上,霎时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下先前的那场绮梦,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此刻盛欢倒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了,如若不是梦,为什么温鸣玉会来找他呢?可等到那两个人走到他面前,蓝衫男子“啪”的一声合拢了扇子,用它掂了掂盛欢的下巴,低着头问:“你倒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见到我,连一声招呼都不会打吗?”   离得近了,温鸣玉才发现盛欢的模样有些不对。如今的天气尚有一丝凉意,这少年额角竟被汗打湿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像是要滴下水来一般,雪白的脸颊透着红晕,简直像是一捧被薄雨浇湿的海棠,透出淋漓光艳的春色。他看得眉头一皱,连带脸色也沉了下去,直接绕过盛欢要走进他的房里。   温鸣玉一旦露出这种神情,是极有威慑力的,让人连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但先不要说房间里藏着一个盛敬渊,想到自己塞在被子底下的那件大氅,盛欢也不能放对方进去。他慌忙抓住温鸣玉的袖子,唤道:“温先生,我……我刚刚睡醒,房间里很乱,您还是不要看了。”   盛欢一说睡醒,倒是为他现在这副样子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温鸣玉侧头看向他,眼神缓和了些许,慢悠悠地说道:“没有关系,今天瀚成来的正好,可以让他给你收拾。”   许瀚成站在温鸣玉身后,闻言对盛欢点点头,叫了一声小公子。   盛欢找不出别的理由了,只有僵硬地转移话题:“您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温鸣玉闻言,仅是在把玩那柄折扇,并不说话。盛欢被对方盯着,只觉得温鸣玉两束视线简直可以射进他的躯壳里去,将自己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不禁显得愈发心虚,默默低下了头。许瀚成看着这相对无言的两父子,也是颇为无奈,对盛欢道:“你这孩子,三爷来看望你,你连一杯茶都不请他喝也罢了,还让他站在外面跟你讲话,这是哪来的道理呢?”   盛欢小声道:“我可以请您去包厢里喝茶。”   听他这么一说,温鸣玉倒是忍不住笑了,说道:“好了,我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喝你一杯茶。”他用扇子抵住盛欢的下巴,稍一使力,直把那张脸托了起来,对上盛欢黑漆漆的眼睛:“你老实回答我,在你房间里的人——是谁?”   他的目光冷锐逼人,盛欢被温鸣玉一望,更加慌张的说不出半个字。尽管他与盛敬渊没有多少交情可言,但那个人没有在他面前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盛欢倒真的有些害怕对方会死在温鸣玉手里。可让他蒙骗温鸣玉,这又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先不说他的谎言是否有效,于情于理,盛欢也不忍心对温鸣玉撒谎。   看他半晌没有出声,温鸣玉微微眯起眼睛,那样子说不上是生气,可也略现出一点不悦的气色,道:“燕南发生的事情,没有几件可以瞒得过我。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我问你,只是想听一听你的回答而已。”   他用扇子敲了敲盛欢的肩膀,只抛下一句:“最近不要闯祸,要是惹出什么麻烦,我再没有功夫来帮你。”   说完,温鸣玉已转身走了,只剩许瀚成站在他面前,为难地搔着自己的胡须。   “你瞒什么都好,怎能在这件事上对三爷不坦诚?”许瀚成见盛欢依旧一动不动,木桩子一般立在原地,实在有些可怜,忍不住安慰道:“其实你父亲今天过来,确实只是想看一看你。他说昨天不小心在你面前杀了一个人,怕你吓坏了……你大概不知道,咏棠少爷第一次看到三爷动手,吓得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在这之后,三爷对这种事都格外注意。”   他往盛欢的房间里瞟了一眼,皱着眉头开口:“不是我有意在背后诋毁一个人,我认真地告诫你,盛敬渊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对你说的话,至多只有一半是真的。”   盛欢心知自己今天大概是触了温鸣玉的逆鳞,又听许瀚成谈起温鸣玉的来因,更加觉得无地自容。闷闷地应道:“我知道了。”   许瀚成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嘱咐道:“虽然现在没有几个人知道你是三爷的亲生儿子,可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些天你要注意安全。”   他们接二连三的谈起这件事,让盛欢不得不注意起来,小心地发问:“是很麻烦的事吗?那温先生会不会有危险?”   许瀚成笑了笑,回答:“现在又担心起三爷来了,放心吧,几只小虾米,还不至于打扰到他。”   他们又谈了两三句,许瀚成不敢让温鸣玉等太久,很快就与盛欢道别,匆匆离开了。盛欢回想起方才那番对话,脸上不免又浮出一点沮丧的神色,温鸣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冷淡的对待过他了。   他打开`房门,发现里面安安静静的,不见半个人影,临街那扇窗户敞开着,盛敬渊居然悄无声息地逃了出去。   就在同一刻,温鸣玉的汽车从芳琼楼门口离开,恰好被一名矮个子少年看在眼里。那少年正是世璋,他追着汽车跑了几步,确认是温鸣玉的车牌后,不禁大为疑惑。旁边的朋友看见了,拉住他问道:“怎么了,是认识的人吗?”   世璋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只摇了摇头,把疑惑埋进了心里,对朋友们道:“今天约我们在这里会面的人里有几位新朋友,迟到了可不好看,先上去再说吧。” 第二十章   世璋来到珑园的时候,先与门房打了个招呼。他的母亲与温咏棠的生母是表姐妹,两家从前的关系,倒也不算坏。他和咏棠从小玩在一起,门房是很熟悉他的,一相见就拱手笑道:“杜大少爷好,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吗?”世璋点点头,问那门房:“温叔叔在不在家?”   门房答道:“少主人一早就出去了。”   得到这个答案,世璋才安下心来,往里面去了。温咏棠的一帮同学朋友,都十分畏惧他的叔叔。尤其是世璋,光是让他与温鸣玉说几句话,都要吓出几层汗水,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来珑园拜访。   他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好朋友的住处。今日天气晴朗,咏棠就躺在走廊下的吊床里,两眼望着从屋檐垂落的柳条,胸前扣着一本书,正是百无聊赖的模样。听到脚步声后,他只把头扭向这边,瞥了世璋一眼,恹恹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找你,卢安都说你最近正忙,我只好亲自登门了。”世璋走到他身边,一脸疑惑:“不过看你的样子,倒好像清闲的很。”   咏棠把书往地上一扔,不耐烦地回答:“别提啦,叔叔这几天不许我出门,只让我待在家里看书,他又不来陪我。”   世璋也是不解,他们这样大年纪的少年,正是最讨厌长辈管束的时候。而咏棠反倒像离不开温鸣玉一般,三句话不离叔叔,恨不得把自己黏在温鸣玉身上。不过他并不敢把这疑惑转达给咏棠,只道:“书有什么好看的。”   他记起了自己登门拜访的目的,连忙抓着吊床的边缘,推了咏棠几下,小声道:“我可能知道温叔叔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   话题一涉及到温鸣玉,咏棠顿时来了精神,坐起身道:“这几天他没有应酬,要忙的事情,想必都是些公务,哪里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的来说。”   “几天前,我在芳琼楼遇到过温叔叔。”世璋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两句话。   咏棠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回应:“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叔叔是去那里赴过晚宴的,他和我说过这件事。”   世璋道:“晚宴?我是在下午看见温叔叔的呢。他一个人坐汽车来的,没有带旁人。我回过头来一想,觉得有些奇怪,就在芳琼楼里转了转,果然有了大发现。”他见咏棠抱着双臂,似乎依旧对自己的消息不感兴趣,不免有些着急,声音也大了许多:“他是找那个姓盛的小子去了,我打听过了,那小子就在芳琼楼里做事,芳琼楼里的伙计说,最近常有人来找他聊天,这个人,除了温叔叔还会有谁?”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咏棠听着,脸色便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目光飘忽不定,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世璋被他吓了一跳,连唤了几声对方的名字,咏棠倏然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世璋,大声道:“我不相信!叔叔最讨厌姓盛的那一家人,我比谁都清楚!叔叔连看都不想看那小子一眼,又怎么会天天去找他,你肯定是弄错了!”   世璋原先打听这些消息,是想拿来讨好咏棠,却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不禁委屈又害怕,辩解道:“我怎么敢在这件事上糊弄你。”   他曾模糊地听咏棠讲过一些温鸣玉和盛欢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不免也替咏棠忧心:“那个人虽然姓盛,可要从血缘上算,他也有半个人属于温家呀。温叔叔又没有其他子女,难保不会……”   “你闭嘴!”不待世璋说完,咏棠已厉声喝止了对方。他从吊床上跃了下去,大步冲进屋子里,从衣架上拿起外套穿在身上,铁青着脸往外走。卢安原本在隔壁院子里打盹,听见动静后忙赶到这里,跟在咏棠身边问:“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少主人不是说过,让您今天在家里温习功课吗?”   咏棠一把推开他,怒道:“我去哪里轮不到你来管!快叫一个司机过来,我要出门!”   他一向性情乖戾,翻起脸来除了叔叔谁都不认,卢安哪敢阻拦,只好出去叫司机了。世璋也不想咏棠如此莽撞地离开,他要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显然担负不起这个责任,于是也跟了过去,劝道:“咏棠,你何不等温叔叔回来,与他问清楚再说,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咏棠冷笑一声,说道:“你当我气昏了头,一个人就出去找他吗?放心吧,那个姓盛的身手比一般人厉害,我不多带几个打手,也不想去找他问罪。”   听他这样说,世璋也放下心来,附和道:“那就好,那小子想在暗地里破坏你和温叔叔的关系,我们就狠狠给他一个教训,教他看清自己的身份!”   尽管咏棠此刻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就冲到盛欢面前教训他一顿,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大张旗鼓地跑出去,一定会惊动管家。那管家是个历经两代的老人了,不但不会畏惧他的怒火,而且说什么都要把他拦在家里。经此一想,咏棠只叫上了几个身手出众的保镖,带着世璋悄悄从侧门走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咏棠忽视了世璋数次偷眼打量自己的目光,径自望着窗外。他不敢让世璋发现,他除了生气外,还有一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前些时候他收到盛欢搬出珑园的消息,还以为自己打了一场胜仗,心里无比痛快。可等到冷静之后仔细一想,咏棠又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设计捉弄盛欢的那一天,看似是他的姑姑给那小子解了围,但温佩玲向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她做事很有分寸,即便知道盛欢的真实身份,她也不会贸然地袒护盛欢,除非是……她得到过温鸣玉的授意。   因为盛欢已经离开珑园,咏棠就认定了对方再不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没有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现在它们再一次从他的记忆里翻腾出来,像是余烬中尚未熄灭的炭火,反复炙烤着咏棠,让他无法保持镇定。   他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藉此来确认盛欢在温鸣玉心中的地位,咏棠无法忍受有任何人在叔叔心中留下痕迹,就算有一分、一点,他都要想办法抹去。   汽车开到了芳琼楼,他们却没有找到盛欢,那里的主事被咏棠一顿恐吓,很快就想办法问出了盛欢的去向。他告了半天假期,去一间饭馆探望朋友了,碰巧的是,酒楼里恰好有人知道那个饭馆在哪里,免去了咏棠一番功夫。   那饭馆开在一条十分热闹的街市中,好在时间尚早,里面不见几个客人。咏棠带着保镖们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店中的伙计见到他,看咏棠神情高傲,身后又簇拥着许多护卫,就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寻常,忙笑着迎了上去,问道:“这位少爷,您是来……”   他还没有说完,咏棠脑袋一转,就看见两名少年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了下来。前面那位个子高挑,穿着浅灰色的粗布衣衫,有张玉一般精致美丽的面孔,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不是盛欢又是谁?   在咏棠发现他的同时,盛欢也发现了咏棠,两人的视线遥遥相接,盛欢略有些意外,抬手拦住身后的姜黎,回头对他道:“你先上楼去。”   盛欢的声音不大,但此刻饭店里十分安静,让咏棠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勾起嘴角,假惺惺地笑了笑,慢慢朝盛欢走过去,问道:“这是你的朋友?”   知道这并非是一场巧遇,盛欢盯着咏棠身后那几名面无表情的高大保镖,戒备地后退几步,反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咏棠环顾了身周一圈,发现不少人正好奇地盯着这里,虽没有说话,但已然把这一幕当做好戏来看了。咏棠的心情原本就十分糟糕,被这些人一看,更加是火上浇油,咬着牙道:“你下来,我们换个地方谈一谈。”   被他连番戏弄了数次,盛欢对咏棠也是极为的不耐烦,闻言便道:“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语罢,他转身就走,咏棠连叫了几声站住,都不见盛欢搭理。他又急又气,转过头对保镖们喝道:“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抓住他!”   姜黎原先躲在盛欢背后,一听到他们要动手,立即拉着盛欢往后躲,叫道:“你们这样,我可是要叫警察来的!”   “警察?”世璋噗嗤一笑:“你要叫警察来帮我们抓人吗?”   他们谈话间,那些保镖已经欺了上来,一人伸出手,要抓盛欢的肩膀。盛欢侧身一躲,让他抓了个空,却另有两人堵在他身侧,一人劈向他的颈后,一人踹他的膝弯。盛欢架住其中一人的手,趁势扯过对方的手腕,往那人肋下最脆弱的部位狠狠击去,趁那人大叫一声,痛得弓下`身去的同时,盛欢抬手在他背上一撑,整个人从他身上翻了过去,将他身后的人踢得一路滚下了楼梯。   尽管这些保镖个个悍勇无比,然而楼梯过道十分狭窄,使他们无法发挥出全力,盛欢和他们缠斗许久,竟然不分胜负。就在盛欢想要寻找空隙逃脱的当口,世璋的声音忽然从上面传来,喊道:“你的朋友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你还要再打吗?”   盛欢动作一滞,立刻回头望去,看见世璋身后跟着两个打手,他们抓着不住挣扎的姜黎,冷冷地望着他。   他们人多势众,盛欢知道自己再挣扎也讨不了什么好处,便直接停了手,任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地扣住自己。咏棠观战至今,脸色仍然没有好转,看见自己获胜,也只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向外面。   这饭店旁正挨着一条小巷,盛欢被保镖们带了进去,押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咏棠沉着脸打量了盛欢半晌,神情因愤怒而微微地扭曲着,随即竟然抬起一只手,朝盛欢脸上扇来。   盛欢受制于人,根本无法躲避,只能生生受了这一下。温咏棠用了十成的力道,他被打得侧过脸去,右颊霎时失去了知觉,耳朵嗡嗡作响。盛欢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咽下齿缝间的血腥味,温咏棠总是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恨意,他已懒得管对方的火气是因何而起的了,与其继续顶撞对方,招来更多的打骂,他干脆垂下头,不作任何回应。   他望着地面,暗自计算着,假若温咏棠还要动手,他可以踹对方一脚,借力把身后那两人顶在墙上,自己则可以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上墙去。   然而盛欢还没有等到对方的下一个动作,前方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响声陌生而惊悚,像是鞭炮,又比鞭炮更加沉闷。盛欢倏然抬起了头,即见一名站在外侧望风的保镖身躯摇晃几下,脸向着地面倒了下去,背后慢慢洇开大片暗色的液体。   世璋的尖叫和保镖的大喝同时在盛欢耳边炸响,保镖们迅速从腰间拔出了枪,吼道:“快带少爷离开!”   押着盛欢的人早已松手,护着温咏棠往外跑。盛欢记起几天前许瀚成说的话,一时无法分辨这些人的目标到底是自己还是温咏棠,只好跟着他们一起逃跑。枪声已经变得密集起来,世璋跑在盛欢身侧,被一枪射穿了头颅,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软绵绵地扑倒在他脚边。   这少年先前还站在温咏棠身旁对他指手画脚,仅是一转眼的功夫,已变作了一团难辨面目的死肉。盛欢被溅了满面鲜血,被腥气熏得喉头紧缩,险些吐了出来。他从未遇到这样可怕的场面,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觉下一颗子弹就要射进自己身体里。   这小巷没有岔路,他们还未跑到巷口,早已有人等在前面,他们足有十几人,与后面的追兵包夹过来,牢牢将他们堵在中间。   一声枪响后,最后一名保镖倒了下去,盛欢身边顿时只剩下了温咏棠一人。袭击他们的匪徒中,有个面上横着一道刀疤的站了出来,诧异道:“怎么还有一个?”   见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盛欢重重地打了一个冷颤,咬紧了牙关,往后退去。   “别杀他。”另一人忽道,他望着盛欢,又看向咏棠:“他们两个好像有点关系,一起带走吧。”   见他们来抓自己,温咏棠匆忙打开对方的手,尖叫道:“别碰我!你们、你们要是敢碰我,我叔叔不会放过你们!”   面上有刀疤的人嗤笑一声,直接将温咏棠拽了过去,往他口中塞了一大团棉布,把他扛在肩头。那人又扫了盛欢一眼,见他不逃跑也不叫,便道:“不想死就乖乖跟我们走。”   盛欢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没有违背对方的话。他反复安慰自己,不管这群人有什么目的,要对他做什么,只要他们留下他的性命,他总会找到办法逃跑的。 第二十一章   盛欢被人带着,模模糊糊地走了不知多久,才听前方传来一声:“站在这里别动。”他猜想应该是到了,就停下脚步,老实地立在原地。这帮绑匪是极有经验的,这一段路,盛欢换了数辆车,眼睛早被他们牢牢蒙起,堵住耳朵,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有人在他膝弯重重踢了一脚,盛欢痛得闷哼出声,身子摇晃几下。他是可以站稳的,不过依照眼下的状况,跪下却比站着安全许多,于是就装作脚底无力的样子,跪倒在地。   “别碰我!”咏棠的声音在他身旁骂道:“滚开!”   有人粗暴地扯下了蒙在盛欢脸上的布条,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的世界才逐渐清晰起来。这是间阴暗宽敞的堂屋,门窗紧闭着,在他前方有张烟榻,上面铺着朱红的褥子,褥面上盛开的不知是梅花还是桃花,花纹被卧在上面的人揉乱了。一名身穿白绸单衣的青年靠在一堆软垫中,手握烟枪,正在打量他。青年的面孔模糊在雾一般柔袅的烟雾里,只依稀看得清两只眼睛,它们亮的吓人,犹如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曳不定地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绑架他们的匪徒就站在一旁,恭敬地开口:“大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那青年没有答应,仅是慢慢地撑起身子,往盛欢的方向靠近。他的容貌终于清晰起来,眉淡淡的,因为瘦,眼睛的轮廓格外明显,五官倒很清秀。青年含了一口翡翠玉制的烟嘴,伸出一只苍白而削痩的手,抬起咏棠的下巴,垂下眼认真地打量。咏棠样子是很狼狈的,头发散乱,衣襟也被扯歪了,一双眼却燃烧着熊熊怒火,瞪着青年:“谁给你们的胆子绑架我?”   他的样子看似很有气势,但盛欢注意到咏棠绑在后面的双手正在不住地发抖,显然是十分害怕了。   青年没有理会咏棠的质问,偏着头自顾自地看了许久,露出一个微笑:“真想不到,那个人说的不是假话,今天果真让我在那里抓到你了。”他指下渐渐加大了力道,在咏棠白`皙的皮肤上掐出了几道红印:“你长得和你叔叔差远了。”   他的笑并不似笑,倒似在忍耐什么痛楚似的,直把那张文秀的面孔都弄得微微扭曲,咏棠在他手中打了一个哆嗦,拼命后仰着身子,许久说不出半个字。   青年放开咏棠,视线又落在盛欢身上,问道:“这又是谁?”   绑匪道:“这小子似乎和温咏棠相识,我们干脆一并绑了来,由您发落。”   盛欢避开了他的目光,被对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青年徐徐吐出一口雪白的烟气,空气中氤氲着甘甜的香味,余韵又带一点苦,这气味盛欢很熟悉,是鸦片烟的味道。审视他的时候,青年一直没有说话,这异样的安静总归会让人有些不安,盛欢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紧绷着身躯,终于听那青年评价道:“模样不错。”   他又道:“他与温鸣玉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青年却是对着咏棠问的。听到温鸣玉这三个字,盛欢蓦地一惊,不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心脏跳得砰砰作响。经由这一番问答,他已明白对方极有可能是温鸣玉的仇人,想用咏棠来要挟那个人做些什么,要是让温咏棠暴露他的身份,他们同样也会利用他来威胁温鸣玉吗?   咏棠恰好在此时转过头来,发现盛欢正瞪大眼睛望着自己,那目光几乎可以算的上是哀求了。他被这么看着,胸中立即腾起一股怒气,想道:你这样害怕做什么,难道以为叔叔知道你在这里,就会方寸大乱地来营救吗?   他冷笑一声,撇过头去,语调轻蔑地答道:“这种人怎么会和我的叔叔有关系?他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下等人,我看不惯他,想要教训他一顿,要说认识,真是侮辱了我。”   盛欢本以为温咏棠会毫不犹豫的说出真相,借此让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现在听到这番刻薄的谎言,倒有些不解了。那青年又靠了回去,兀自吞云吐雾了一阵,才发出声音:“既然没有关系,那就杀了,我留这一个闲人也没有用处。”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绑匪走上前,架住盛欢的胳膊往外拖。盛欢情急之下,脱口道:“等一等!”   被他一喝,那两个绑匪的动作倒真的顿了一顿,青年也朝他看来,应了他的话:“怎么?你又与温鸣玉有关系了?”   “我可以不做一个闲人。”盛欢甩开绑匪抓住自己的手,毫不退避地望向那名青年:“我愿意为你效力。”   青年听了,不禁发出一道短促的笑声,神情颇为不屑:“我并不缺人手,带下去吧。”   盛欢这时已把缚住自己的绳索挣开了大半,等身后的人又要来捉住自己,他咬牙把右手抽了出来,曲肘往身后重重捣去,正中一人胸口。那人被他打得倒退几步,盛欢迅速转过身,抬臂勒住另一人的脖颈,右手扯过绕在手腕上的绳索,往对方颈上勒了两圈,将他牢牢捆住,后退数步,用他挡住了屋内所有人的枪口。   其他人面色紧绷,手指扣在扳机上,喝道:“你要做什么?”   盛欢没有理会他们,依旧定定地看着那青年,做这一番动作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但竭力绷着脸,让神情显不出半分异样。只道:“您也看见了,我的身手,或许要比这里几个人加起来还要好。就算您想要我的命,也可以让我死得对您更有价值。”   听他说完,那青年放下烟枪,慢慢地拍了几下掌,赞道:“你的身手确实不错,不过,我为什么要信你呢?”   他的眼神无比锐利,既像两只锋利的勾子,又像蛰伏的凶禽,压得盛欢几乎不敢正视。直至此刻,这青年才撕下了自己文弱的面具,变作了一个阴沉残暴的恶徒,盛欢颈后已有冷汗淌下来,但强撑着没有动,他知道眼下不能避开对方的目光,一旦他有任何心虚的迹象,对方就会要了他的命。   盛欢道:“我只是想活命。”   他们对视良久,等到盛欢的手都举得发酸了,那青年才再度拿起烟枪,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盛欢不敢报出真名,干脆借来了朋友的名字,答道:“姜黎。”   “把他带下去,好好关起来。”青年挥了挥手,又眯起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咏棠。片刻后,他的唇角浮起一缕笑意,依旧是寡淡的、扭曲的笑容:“拔了他三颗牙,给温鸣玉送过去。趁这个机会,我正好可以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盛欢被推着后背,强行带离了这间堂屋。大门合上的那一刻,把温咏棠惊慌失措的叫喊也关在了门内。盛欢没有空担心对方的处境,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这里庭院空旷,四周不见什么楼房,料想应是极为偏僻的地方。不等盛欢多看几眼,身后的人已将他带到一间库房外,他被推了进去。   库房里空空荡荡,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盛欢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合上眼,便有一阵凄厉颤抖的惨叫远远地传了过来。   盛欢呼吸一顿,五指用力攥紧,忍不住再次想道:他们想从温鸣玉那里得到什么?   温家派出了全部的人手去搜寻绑匪的踪迹,入夜之后,燕城里仍旧四处喧闹,灯火通明。街道上随处可见整队的巡捕与打手。现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温鸣玉待在他办公的公馆里,二楼的走廊挤满了人,会客室的门打开着,时不时有人进出传递消息。   温鸣玉坐在书桌前,手边摆着几颗沾满血丝的牙齿,神情比起平日,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许瀚成替他倒了一杯茶,想劝他去休息一阵子,又不敢说出口。正迟疑着,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他正要去接,温鸣玉却先一步接起了,只听电话那一端的人语调中带着笑,轻快地说道:“请让你们的三爷听电话。”   温鸣玉的视线又从那几颗牙齿上扫过,平静地开口:“我就是。”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半晌都没有说话。温鸣玉也不催促,他靠着椅背,指尖慢慢地点着桌沿,直至那一边的人再度出声:“三爷,我们可真是数年不曾联系了。”   温鸣玉道:“劳烦你记得这样清楚。黄绍桐,你的待客之道倒难以让人恭维。”   黄绍桐一下子被揭穿了身份,也不惊讶,继续带着笑说道:“你这话真没有道理。你杀了我的父亲,我的兄弟,让我无家可归,我不过是给了你家小侄子一点教训,何以你先向我问起罪来了?”   他的口吻虽像玩笑似的,可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黄绍桐的语气陡然加重许多,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愠怒。温鸣玉听罢,面色不改,淡淡道:“你打这通电话,就是要向我翻旧账吗?不如将你想要的直接告诉我,看在咏棠的份上,我或许会答应你。”   “我可不敢从你这里讨要什么。”黄绍桐慢慢地说着:“三爷想要接回侄子,那请后天亲自来做一回客人,地点我会告知你,就不知你是否愿意?”   温鸣玉敲打桌沿的手指一顿,继而道:“你先让咏棠与我说几句话,我再答复你不迟。”   见他的态度从容,完全不像是一个受胁迫的人,黄绍桐兴许是略微的不愉快了,沉下嗓音道:“三爷,你现在可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条件。今天我只是拔了那孩子几颗牙,下次或许就要他的命了。反正我现在无兄无父,大不了还你一条命,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你当然有害怕的事情。”说这话时,温鸣玉脸上竟浮起了笑意,语调柔和地陈述:“你害怕我不来见你。”   电话那头霎时又失去了声音,黄绍桐握着听筒,脸上青红交织,恨不得将它狠狠掼在地上。温鸣玉的确精准地捉住了他的命门,就算此刻他心中怎样的不情愿,也只能听从对方的话,把温咏棠找了来,让他与温鸣玉交谈。   咏棠一听到叔叔的声音,立即哭泣不止,说话又含混不清,想必是被拔了牙的缘故。温鸣玉放缓神色,柔声安慰了侄子几句,待到挂上电话后,他才揉了揉额角,起身走到了窗边,许瀚成跟在他身后,小心地问:“三爷,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从上午到现在,温鸣玉一直没有半刻休息,此刻被带着凉意的夜风一吹,面孔愈发白得不见血色。他却像全然不觉得疲倦一般,随口回答:“黄绍桐想要我的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许瀚成却听得心惊肉跳,疑道:“这个人哪来的胆子对你动手?要是你有什么事情,他还活的了吗?”   温鸣玉道:“他会有这种想法,想必也不打算再活了。”见许瀚成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笑了笑,又道:“你怕什么,夫妻尚有异梦,黄绍桐手底下的人,不见得个个是怀抱必死之心的亡命之徒。”   许瀚成跟了他许多年,立即就领悟了温鸣玉的意思,这才稍微安了心,叹着气道:“少爷往日很听你的话,这次不知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惹出这样的麻烦。”   这个疑问,在温鸣玉这里同样没有得到解答。温鸣玉吹了一阵风,只觉头又微微的痛了起来,因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等到将他接回来,我再问吧。”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清晨,一行人急匆匆地来到秋岳公馆,直上二楼,恰好遇见了许瀚成。他们忙打了个招呼,问道:“三爷来了吗?”   许瀚成一夜没有入睡,方才出来吹了一阵晨风,精神倒很好。这几人是温家的几名心腹干事。与他很相熟,许瀚成见这几人脸上的神情,都不似昨日那样紧张了,不禁道:“有好消息?”   其中一人点点头,许瀚成看到,心头也是一松,忙将他们带到温鸣玉的办公室外,敲了几下门。   在昨夜四点多钟,温鸣玉才去休息了两三个小时,眼下正倦倦地靠在沙发里,握着一杯热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那几名下属进来后,一开口便道:“三爷,我们已查到黄绍桐藏在什么地方了。”   温鸣玉应了一声,又听那人汇报:“我们搜过了城中,再往郊外山野去搜,果然发现他躲在丰松山的一个小公馆里。那边守备很严,我们的人不敢靠的太近,就先回来报告了这个消息。”   “做得不错。”温鸣玉放下了茶,又道:“把曹鸿昌叫过来。”   许瀚成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带着曹鸿昌进门。曹鸿昌初次光临这地方,表现得十分恭谨,逢人便点头微笑,见到温鸣玉,又对他拱了拱手,垂着手问:“三爷,有什么事吩咐吗?”   温鸣玉道:“黄绍桐的位置,我们已经清楚了。”曹鸿昌闻言,啊了一声,忙道:“那是好事呀。”温鸣玉看向他,笑了一笑:“稍后我会让人将地址告诉你,无论你想什么办法,我都要与他身边的人通上消息,让他们配合我做一件事。”   这无疑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曹鸿昌就算再想讨好温鸣玉,都不免面露难色,回答:“三爷,您也知道,黄家之中,有心投向您的,早已表明了意向。留在黄绍桐身边的都是些硬骨头,哪里是可以轻易说动的呢?”   温鸣玉站起身来,绕道曹鸿昌身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你深知他们的底细,总可以找出一两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即使他们不怕死,他们的家中老小,也不一定会那样无畏,你说对不对?”   他声音柔软,语调也十分温和,但曹鸿昌听了,总觉得对方说到家中老小四个字时,意有所指的停顿了片刻,后背霎时蹿上一阵寒意。曹鸿昌深知温鸣玉虽常常以笑面待人,却有雷霆手段,该动手的时候,他是可以做到赶尽杀绝这个地步的。   曹鸿昌再也说不出推辞的话,就算此刻有千难万难,他都只有想方设法地去办好这件事,要是出现半点差池,温鸣玉的那句威胁,或许就不止应验在黄绍桐那边的人身上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盛欢仰起头,看了看那扇小窗。今日没有太阳,天色阴沉,这间库房暗得像是夜晚,外面一出现半点响动,都很教人心慌。   那青年将盛欢丢进这里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管过他。盛欢心知只凭昨日的那番作为,并不足以让青年放心地将他纳入麾下,这仅是一个缓兵之计,他设法引起了那青年的关注,暂缓了自己的性命之忧,接下来要如何办,盛欢暂时也没有头绪。   咏棠先前也和他关押在一起,现下又被人拖了出去,说是温鸣玉又来了电话,要求与他交谈。一念及咏棠,盛欢忍不住想道:温鸣玉这样宠爱这个侄子,肯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来营救他。不知绑匪会对温鸣玉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要是那条件极为苛刻,温鸣玉也会答应吗?   他一时忘了自己的性命之忧,倒担心起别人来。又过了一刻钟,库房的门响了两下,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那名苍白清秀的青年迈进门来,咏棠被锁住双臂,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两眼红肿,正在急促地抽着气,似乎刚刚哭过。   捉着咏棠的人将他一把推到盛欢所在的角落,青年见他仍在抽噎,便走过来,托起咏棠的下巴,用拇指抚着那些泪痕,叹道:“真可怜,你在你叔叔面前哭得那样厉害,他指不定要以为是我狠狠地欺负了你呢。”   他嘴上说着可怜,脸上又挂起了笑意,可见话里没有一点真心。咏棠怕归怕。脾气竟然不减,用力挣开青年的手,怒瞪着他:“我叔叔不会放过你的!”   青年搓了搓指尖的泪水,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害怕他吗?”   一提到温鸣玉,咏棠就像获得了莫大的勇气一般,连背脊都挺得笔直,冷笑道:“你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你触怒了我叔叔,他一定有办法替我报仇。”   咏棠这无知无畏的一番话,说得盛欢都忍不住侧目看他,怕他又惹怒了绑匪,要让自己吃苦头。不料那青年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抬起手,轻轻扇了几下咏棠的脸颊。片刻后,他止住了笑意,两只眼睛亮莹莹的,如同夜色中幽微的灯火一般,里面藏着掩不住的兴奋与疯狂:“你指望他替你教训我?小朋友,我也不怕告诉了你,我早在这山中埋下了炸弹,只要明日温鸣玉一到,我就会把它们全部引爆。谁都不要想逃!你想同我算账,那要看你和温鸣玉下辈子能不能找到我了。”   盛欢听到他的话,只觉脑中一空,身体立即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设想了无数个条件,却没想到这伙人是想要和温鸣玉同归于尽,他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把指甲用力往肉里抠,强行用尖锐的痛楚来压抑他的恐惧和愤怒。盛欢闭起眼睛,不敢再看那青年,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扑过去,用全部的力气去掐死他。   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事,盛欢勉力提醒自己,他不能贸然地送命。   临走时,那青年扫了盛欢一眼,见他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样子安静又麻木,便没有再管他,领着手下走了出去。等到大门轰然合拢,盛欢才猛地冲过去,扒在门缝上细细查看。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他扯了两下,听到铁链哗啦哗啦的响声,守在门口的绑匪同时骂道:“妈的,给我老实点!”   盛欢靠着门板坐倒下去,心乱得半晌都没有再动。自己有没有机会逃脱,山上的炸弹引爆后会怎样,他完全顾不得去想了。他的脑中只剩下一句话,温鸣玉明天就要上山来了,只要一想到这几个字,就有一阵绝望的恐慌化为巨掌,牢牢攥住了他。   仓房里有低低的啜泣声,是咏棠又哭起来了。有那样一刻,盛欢甚至想过去推他几下,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就在此时,库房外面忽然再度响起锁链碰撞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有人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他将门掩上,四处望了望,随即走到盛欢面前,从食盒里拿出一碟馒头,两碗清粥,摆在他身边。   盛欢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心情,刚想后退几步躲开,那送菜的匪徒居然伸出手,悄悄抓住他的衣袖。   “盛公子,你还记得我吗?”对方压低声音,在他眼底伸出一根手指。   那截指头上带着一枚戒指,那上面刻有一朵莲花,是盛欢认识的东西。盛欢看清后,顿时震惊地抬起头,看清了那人的面庞,正是先前跟踪他的那个瘦子。   瘦子看了咏棠一眼,装作整理食盒的样子,低着头快速地交代:“盛公子,你不要害怕,敬渊先生已经知道你的处境了。你安安静静地等着,不要惊动外面的人,晚上我会来救你出去。”   尽管早就猜到盛敬渊的身份不简单,现下听到瘦子的话,盛欢还是狠狠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盛敬渊是如何找到他的,又怎会有能耐在绑匪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他思索着,脑中倏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盛敬渊也参与了这场绑架吗?   不过盛欢很快又认清这是个错误的想法,若是盛敬渊真的联合了绑匪,又何必偷偷摸摸地找人来营救他。   那瘦子见他半晌没有出声,还以为他吓坏了,便安慰道:“放心吧,敬渊先生打点好了一切,你只要乖乖地跟我走就好,我保证你可以毫发无损地逃出去。”   对方的这句保证,就如同一道稍纵即逝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盛欢乱成一团的思绪。盛欢深吸一口气,他抓住了这道闪电,它挣扎着,迸射出刺目的光芒,刺激着盛欢的每一寸血肉,让他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盛欢捏紧拳头,缓慢地问:“你确定,可以将我带出去吗?”   瘦子道:“确定,十二分的确定,盛公子,你是敬渊先生的亲外甥,他一定会救你的。”   “好。”这次盛欢答得很快:“我等你。”   他的声音喑哑又微弱,仿佛有一缕如释重负的快乐,可瘦子看着他的面孔,那双漆黑的眼睛清澈又干净,无端透出了孤注一掷的决绝意味。   虽然瘦子猜不透盛欢的想法,但隐隐也猜到他此刻一定作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他决定了什么事?   瘦子无暇细想,反正这个人晚上就要被他救走了,自己并不急于立刻知道结果。他又看了盛欢一眼,提起食盒,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二十三章   这是一个无月无风的夜晚,云浓得像没有扯散的棉絮,一团一团地压在天际。空气潮湿又燥热,仿佛带着重量似的,压得人胸口十分憋闷。   两名守卫站在紧闭的仓房外,正无聊地在抽烟,没有多久,又有两人从一旁的月门里慢吞吞地走出来,迎向他们。几人见面,彼此打了个招呼,大概是熟识的,守门的那两人道:“今天怎么时间不到就来换班了?”   对方答道:“李二有些事要交代你们,你们快去吧。”   那两名守卫不疑有他,立即就离去了。留在仓房外看门的其中一个,立即摘下了帽子,看面孔正是先前送饭的那名瘦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迅速将锁打开,十分麻利地扯下缠在把手上的铁链,钻进了门内。   里面一片漆黑,瘦子往前走了几步,待眼睛能隐约看见东西了,立即找到盛欢,拍着他的肩膀道:“盛公子,我们走吧。”   那个人被他拍的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两人一照面,瘦子顿时觉察出不对,这是一张陌生的秀丽面孔,只是身形和盛欢相似,导致他认错了人。瘦子眼神一凛,绷紧了脸,悄悄把手往腰后探去。他刚握住匕首,还没掏出来,又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别动手,你们把他带出去,不用管我。”   瘦子看了看那少年,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盛欢,他脑袋精明,很快就猜到了盛欢的用意,登时色变,惊道:“这怎么行!盛公子,这是关系你我性命的事,我可容不得你胡来,你快跟我走!”   说着,他就伸手要去抓盛欢,盛欢向后一躲,坚持道:“我不走!你快点带他离开!”   那瘦子急得不住顿脚,小声哀告:“敬渊先生反复吩咐过我,让我务必将您完完整整地带到他面前,我要是办砸了,是要受重惩的呀!小少爷,算我求求您,您就当是救我,行不行?”   盛欢听着他恳切的言辞,不禁咬了咬嘴唇,心中泛起一丝愧意。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好硬着头皮道:“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把其他人引过来!”   他都抛下了这样的威胁,那瘦子自然无法推脱,登时一咬牙,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盛公子,你也太傻了。”语罢,就抓着温咏棠往外走。温咏棠一直没有作声,瘦子一拉,他也老实地跟在后面,没有挣扎。   又有一个人探进头来,问道:“好了没有?”   瘦子应道:“好了!”他瞪着咏棠,眼神凶恶,指了指门外的那人:“去跟他把衣服换了,待会儿老实跟在我后面,一声都不许出,听明白没有!”   咏棠被他吓得往后一缩,脸色也难看起来,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乖乖与另一人换了衣服。   临出门的时候,咏棠忽然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盛欢。对方的身影融在黑暗里,但他知道,盛欢此刻一定在看着自己,用方才那样直白的、不容动摇的目光看着他。盛欢同样也是害怕的,他们交谈的时候,他能察觉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可盛欢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又半点都不曾犹豫、也是在那一刻,温咏棠才发现了盛欢的一个秘密。   一个他们共同掩藏在心底的秘密。   天际滚过一阵闷雷,厚重的云层里隐隐有电光闪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咏棠面上同时拂过一阵凉意,起风了。   瘦子把那人连同盛欢一起锁好,带着咏棠穿过月门,外面又守着数人,瘦子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出一条手臂挽着他的腰,半拖半抱地将他带到外面。咏棠的脸埋在瘦子肩窝里,听到有人惊道:“哟,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晚上吃过了饭,没多久就嚷着肚子疼,现在站也站不稳了,我先把他带回去。”瘦子讪笑几声:“麻烦兄弟先代我守一守门,我去去就回。”   对方嬉笑道:“比大姑娘还娇贵,去吧去吧。”   咏棠被瘦子挟着往外走,紧张得双腿发软,身体不住发抖。等到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瘦子才推开他,此刻的咏棠,已是脸色惨白,头发完全被汗打湿了。瘦子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讥诮地啐了一口:“看你这怂样子。”   他们站在一条长廊的尽头,前方通向一座园子,那处被灯泡照着,里面人影幢幢,似乎也有不少守卫。瘦子拉着咏棠,走到一堵背对着园门的白墙下,蹲下`身子,对咏棠道:“快点,踩着我上去。”   咏棠望着高高的墙头,咽了一口唾沫,胆怯地后退几步:“我、我上不去。”   “上不去也要上!”瘦子额角爆出了青筋,低喝了一声:“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一道紫红色的闪电撕裂云层,短暂地照亮了漆黑的天空,衬着眼下的情景,显得格外可怖。咏棠抽泣几声,他怕摔跤,却更怕被绑匪抓住,情急之下,唯有爬上了瘦子的肩膀,任对方深吸一口气,把他托了起来。   咏棠颤颤巍巍地往上爬,看见底下黑咕隆咚的,也分不清是泥地还是草丛。他刚探出半个头,下面忽然窸窸窣窣地响了几声,吓得咏棠失声惊叫,再也站不稳,仰面跌了下去。   “什么人!”园子里即刻有人喝道,几道光柱同时打向这里。瘦子暗骂一声,抓起咏棠,拼命胡乱把他顶上墙头,叫道:“你快走!往西边跑,不要走大路,那里有道门——”   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咏棠双手双足都扒着墙,几乎要哭了:“我会摔死的!”   好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里靠近,瘦子从腰带里拔出一把枪,往墙上狠狠踹了一脚:“快走!”   咏棠双手一松,像只麻袋般从墙头坠落。他想大叫,又被失重的恐惧逼得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话。   我会摔死的!   下一刻,他重重落在地上,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咏棠失魂落魄地往身下一摸,是软的,全是被压倒的蒿草,毯子一般厚厚铺了一层。他的手脚仍旧虚软无力,只因还记得墙那边的追兵,最后还是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了起来。头顶又有电光闪过,咏棠突然听见远方传来几声模糊的巨响,是枪声。   那几声未竟,这堵墙的对面也有一道大喝炸雷般响起:“站住!你是谁!”   继而砰的一声,这道枪响离得极近,仿佛开枪的人就站在咏棠身后。咏棠被惊得跳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羊,撒腿往前面狂奔。   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全然分不清楚。身后的枪声很快就变得暴雨一般密集,与轰然炸裂的雷鸣一起,震颤着咏棠的鼓膜。远的地方有人开枪,近的地方也有人开枪,这个世界好似哪里都是枪响。咏棠已经无暇惦记那瘦子的死活,也顾不上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他的背后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前奔跑。   从小到大,咏棠最怕的就是枪声,当年他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到父亲连中三枪,死在他的面前。那一幕犹如一场鲜明的噩梦,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依旧深刻地印在咏棠的脑海里。从那以后,温鸣玉要教他拿枪,他就又哭又吐,闹得对方没有办法,最终放弃了。   咏棠一想起温鸣玉,就牵起这几日受到的委屈,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小声的抽噎。   没有多久,咏棠远远地看见了一道门,它半开着,门外没有一点光亮。   他记起瘦子的话,欣喜若狂地朝那里奔过去,可离近了,他蓦然刹住脚步——门口站着四个人,正打着手电到处巡视。其中一人恰好转身,明晃晃的光线射在他脸上,那人霎时喊道:“谁?”   看见那人拔出枪,大步走向自己。咏棠喉咙发干,慌忙向后退,不料对方还没有逼近,又是一道枪响,那人头顶应声爆开一朵血花,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只是片刻,剩下的几个守卫也被一一击倒,一行人从门外卷入,他们踢开几具尸体,同时看见了呆呆立在原地的咏棠。   “少爷!”为首一人立即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雷音在云间轰隆隆地滚动着,旋即雪亮的电光一照,所有的声息刹那间已被暴雨扑灭了。盛欢坐在仓库里,许久都听不见一声枪响,不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头压着沉沉的忧虑。   枪声为什么停了,是咏棠逃走了吗,还是他们被抓住了?   他想起先前劝说咏棠的时候,对方起初很不信任他,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要么在哭,要么在冷嘲热讽、盛欢被逼得急了,直接揪住咏棠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你要么活着逃出去,要么等明天温鸣玉来救你,大家一起炸死在山上!”盛欢知道当时自己的神情一定是很可怕的,咏棠吓得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他。   盛欢冷笑一声:“还是说,你只敢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温鸣玉为你送死,指望他下辈子还这样照顾你?”   听到这句话,咏棠蓦地打开他的手,气得涨红了脸:“你最好不要骗我。”他吸了口气,依然是一脸怒容,眼睛里却有水光滚落下来:“你要是骗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对视了一阵子,是咏棠先错开目光,抬起手背胡乱擦着脸。盛欢似乎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他不敢确定,可回想起对方以往种种由来不明的敌意,假若是那样的话,它们都可以解释了。   盛欢瞪着咏棠,觉得荒谬可笑,又对他有了一种同处困境的可怜。   他怔怔望着那扇小窗,每逢闪电亮起,就会映出窗外茫茫的大雨。温鸣玉被盛云遏囚禁的那几天,是怎样的境况,他又是怎样逃跑的呢?他被挑了脚筋,还能杀掉守卫逃出去,盛欢不自觉地蜷起腿,指尖抚着脚跟后的脉络,心头慢慢浸了一层冰凉的恐惧,想道:那一定很痛罢。   当时他一腔心思都想要阻止温鸣玉上山,可等到送走了咏棠,盛欢像是才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般,背上一直冒着冷汗,连坐都无法坐得安稳。但若要让他再选择一次,盛欢还是会放走咏棠。温鸣玉曾给过他许多帮助,他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报答。或许这点恩情对于那个人不算什么,可要没有遇上温鸣玉,盛欢或许还深陷在那一段黑暗的过往中,沦为了比盛云遏还要不堪的人。   更何况……他这一条命都是温鸣玉给予的,现在还给他,或许以后见到对方,他就不用那样难堪了。   如果他还可以见到温鸣玉的话。   仓房突兀地一亮,被电光照彻了,盛欢正在等待即将来临的雷声,却听“嘭”的一响,仓房的两道门豁然洞开,冰冷的夜风立刻卷着雨水扑面袭来,与风一同闯入的是几名怒气冲冲的绑匪。那青年走在最前面,抓起仓房里的两个人看了一遍,他的手在颤抖,面孔扭曲着,托起盛欢的脸反复的看。   下一刻,他摔开盛欢,嘶声竭力地吼道:“温咏棠呢!”青年又在仓房里转了一个圈,抓起盛欢,藉着一点微弱的光,盛欢看见他的眼白上爬满血丝,神情宛如一个疯子:“温咏棠去哪里了!”   与此同时,丰松山下,一辆汽车从空旷的马路飞驰而过,拐过山道尽头,再汇入城门大道时,已有数辆车静静地停在前方,似在等待它的到来。两方相遇,那辆汽车猛地刹住,轮胎溅起大片泥水,车门很快也打开了。   一名高大的黑衣人冒着大雨下车,叫道:“三爷!”   前方的另一辆车上下来数人,几个撑伞,剩下的把车门拉开,温鸣玉迈下了车,听见对方兴奋地压着声音禀报:“三爷,我们把少爷带回来了,他就在车里!”   温鸣玉神色一动,登时大步往停在那里的汽车走去。他步伐飞快,引得打伞的那几人乱了阵脚,顷刻之间,温鸣玉已被淋得湿透了,却浑不在意,径自把车门拉开,坐了进去。   咏棠就缩在后座里,身上裹着一层毯子,紧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温鸣玉刚靠过去,咏棠立即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同一时间,人已扑了过来,一头撞进温鸣玉怀里,嚎啕着唤道:“叔叔!”   他哭得身体簌簌发抖,手指紧紧抓住温鸣玉的衣襟,样子委屈极了。温鸣玉喉头一哽,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只能沉默着,一遍一遍抚摸咏棠的脑袋。   正在这时,司机忽然开口:“三爷,我们去救少爷的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温鸣玉的心突兀地一跳,像是预兆到什么似的。他拍了拍咏棠,沉声问:“什么意外?”   司机道:“照理说,您支使黄绍桐的手下袭击黄绍桐,引去他的注意,应只有一处地方有枪声才是。”他顿了顿,皱起眉头:“可我们还没有闯进小公馆,却发现有两处枪响。而且、而且少爷是自己逃出来的!”   “我们刚打死守门的几个人,就遇到了少爷,他只有一个人,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司机挠着头发,一脸不解:“我们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就特地禀告您一句。”   听到他的描述,温鸣玉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除去他派去营救咏棠的那些人外,还有另一伙人躲在小公馆里,正是他们救出了咏棠。   他一时亦猜不出那伙人的身份,刚要叫起咏棠来问一问,却发现对方已伏在他怀里昏迷过去,半点声息也没有了。   温鸣玉不忍在此时叫醒对方,他没有再停留,让司机直接将汽车开回珑园。不料刚进城门,司机忽然低骂一声,减缓了速度,怒道:“不要命的东西!”   雪亮的车灯照亮了漆黑的街道,温鸣玉应声抬起头,发现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小小的黑影正跪在街道正中,两眼望着他们的方向。   这场景似曾相识,不待那司机出声,温鸣玉已抢先下了令:“停车!”   姜黎眼睛被车灯刺得睁也睁不开,他抬起手臂,挡住前方的光线。不多时,他听见刹车的声音,还有脚步踏在泥水里的细响。车灯霍地熄灭了,他的前方霎时只余下路灯的微光,薄薄地。纤细地照亮了姜黎身前的那一方土地。   几名男子举着伞,把一名穿黑色西服,披着大衣的青年围在中间,慢慢走到他面前。姜黎被人指示着来到这里,不须细看,就已猜到那青年的身份。他怕得不停打抖,用膝盖行了几步路,挪到青年身前,对他磕了几个头,哭道:“温先生,我是盛欢的朋友,求求您。求求您救盛欢一命吧。”   隔着响亮的雨声,姜黎听见了一道沙哑低柔的嗓音响起:“说清楚。”   “小盛在几天前被人绑走了!”他忍不住抬起头,眼泪混合着雨水从眼眶摔落下去 :“我等了他好几天,他都没有回来,温先生,只有您可以帮他了!”   一道凄厉的电光闪过,在轰鸣的雷声里,姜黎看清了温鸣玉的脸。那是一张精致苍白的面孔,眼睛比雨夜里的天幕更加漆黑,里面映着雨水的光,正冷冷地、凛冽地望向了他。 第二十四章   黄绍桐侧躺在软枕中,半闭着眼睛,只管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外面的拍门声已响了许久,他像是分毫没有听见一般,许久后,门外的人终于忍不住叫嚷起来,喊道:“大少爷,我有要紧事禀报,您要是再不开门,就恕我自个儿进来了。”   站在床边替他烧烟的护卫动作一顿,停下来看着黄绍桐,压低声音道:“大少爷……”   “行了行了,一个两个的,就会扰人清净。”黄绍桐撑着身子坐起,灯光立时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白惨惨的面孔,两点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样子仿若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他让人打开了门,外面仍下着瓢泼大雨,一名浑身湿透的高个子大汉几步走了进来,连脸上的水都顾不上擦拭一把,直接说道:“大少爷,城里来了许多兵士。正在往咱们这里赶。趁他们还没有到,您抓紧时间离开吧,再待下去,恐怕就走不了了。”   黄绍桐捏着烟杆子冷笑道:“离开?你当温鸣玉是那样善罢甘休的人吗。”   说完这句,他却没有再出声,又皱着眉头吸了几口烟,神色颇为烦躁。先前黄绍桐计划绑架温咏棠,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打算拖温鸣玉一同下水,来替惨死的父亲和弟弟报仇。不料昨夜一场暴风雨,竟让温咏棠从他眼皮底下逃之夭夭,现在温鸣玉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支使士兵来围堵他,想必是已经寻回失踪的侄子,再也没有任何顾虑了。   那大汉倒是忠心,想也不想就开口:“我们会拼死保护您的。”   黄绍桐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神情木然,似乎对逃跑的计划毫无兴趣。他抽了一阵子烟,忽然发出声音:“和温咏棠一起被抓的那小子还活着吗?”下属虽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还是老实答道:“您没有下令处置他,我们不敢擅自动手。”   一提起这个人,黄绍桐就恨得牙根发痒,先前他看温咏棠与那小子身形相似,就打算在温鸣玉上山前先将温咏棠杀了,再让那小子假扮成温咏棠,戏弄温鸣玉一次。然而一晚上过去,他倒成了被戏弄的那个人,这等奇耻大辱,黄绍桐如何都无法释怀,当即命令道:“去把他弄死,脑袋割下来给我看看。”   那属下答应一声,正要离去,黄绍桐突然改变主意,叫住他:“算了,你将他带过来,我要亲自动手。”   他的属下有心想要再劝几句,又怕惹得黄绍桐心烦,他深知自己的大少爷吸惯了大烟,人都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要是做出什么触怒他的事情,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只好一言不发地去了。没有多久,就带着盛欢进了黄绍桐的房间。   盛欢这一个晚上都过得十分煎熬,中途竟然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一次,梦见那帮绑匪要把自己拖出去枪毙,霎时心惊肉跳地醒了过来。他从那时等到了天亮,始终没有听到有人上山的风声,却等来了自己的宣判。盛欢毫无退路,反倒平静了许多。既然他现在仍活着,不到对方那一刀挥下的时刻,他都要想方设法地继续活下去。   他被押至黄绍桐的烟榻前,身后的人在盛欢膝弯上踢了一脚,逼他跪了下去。榻上的青年俯下`身来,抓住盛欢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为了救一个温咏棠,连命都不要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黄绍桐的手劲极大,捏得盛欢骨头都隐隐作痛,他挣脱不得,只得迎着那双疯狼般的眼睛,答道:“温家对我有恩。”   盛欢这话并不算是撒谎,黄绍桐听罢,哈哈笑了数声:“受人恩惠,衔环相报,你倒很有侠义之心!”他一面说着,手掌一面下移,忽而两只手一同攥住了盛欢的脖颈:“可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多大的事情!”   他的神色顷刻间变得无比狰狞,手上不断使劲,盛欢被扼得呼吸不继,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清楚地意识到,黄绍桐大概是真的动了杀心,不禁发自本能地挣扎起来。用尽所有的力气改成坐姿,朝黄绍桐的胸前狠狠踹了一脚,竟把对方蹬得仰倒在床上,扣着他喉间的双手也因此松开了。   站在一旁的护卫们怒骂一声,立即扑向他,与他扭打在一处。盛欢双手被缚,不免吃了大亏,被逼到角落里,身上挨了许多拳脚。他起先还在咬牙隐忍,但见这几人毫无停手的意思,理智一时也被怒气冲淡了,索性迎着其中一人的拳头,朝他用力撞过去。趁对方失去平衡的当口,盛欢一脚将他绊倒,刚要回敬几下,另外几名护卫已一拥而上,将他同桌子牢牢捆在一起,骂道:“妈的,找死吗?”、   盛欢尚不能冷静下来,一听见声音,倏然抬起头瞪向对方。常人的怒气似火,一发作就要被烧得面红耳赤,脸孔扭曲,盛欢生起气来,那点怒意却像在他的脸上覆了层寒霜,一对漆黑的眼珠更是如同冰里渗出了墨,目光简直能冻住人。黄绍桐本在兴味索然地旁观,此刻不慎看见他的神情,脑袋里霎时好似被一根巨木撞过,手里的烟杆啪的一声摔落在地,只顾瞪大眼睛注视着盛欢。   “住手!”黄绍桐罕见地失了态,他手忙脚乱地爬下烟榻,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趴在盛欢身前,两手托住他的脸颊,托起来细细地查看。   他的手指冷得像冰,盛欢难以忍受陌生人的抚触,不住往后退缩,想要避开对方。这时黄绍桐手底下的力气倒轻柔无比,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边看边喃喃低语。盛欢离他很近,听到他念叨的是:“不像,明明一点都不像。”   可看的时间愈长,黄绍桐眼睛里的光芒就愈亮,好似垂死的野兽又有了生机,片刻后,他竟然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捧住盛欢的脸低低地唤道:“温鸣玉……”   与他轻柔的动作相比,这三个却像是被黄绍桐咬碎了,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一般,含着刻骨的仇恨。盛欢听得身体一抖,全身都炸起了鸡皮疙瘩,当即用力地一甩头,从对方手里挣脱开去   “你躲开做什么?”黄绍桐不依不饶地逼近盛欢:“你怎么不瞪我了,再像刚才那样瞪我呀。”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瞪着几个下属:“你们都出去!”   那几人闻言,互相看了看彼此,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大少爷——”   “滚出去!”黄绍桐蓦地拔高声音吼了一句:“谁都不要来打扰我!”   他一发威,几名下属都不敢抗命,即刻灰溜溜地离开了房间。盛欢难以置信地盯着黄绍桐,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着自己喊温鸣玉的名字,亦不敢去想黄绍桐赶走其他人的用意。然而房门刚合上,黄绍桐已急不可耐地抓住他的手臂,笑道:“你生气的样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黄绍桐说话时,手又沿着盛欢的双臂向下抚去,在他的腰间掐了一把。对方力道不大,却让盛欢那处像被火钳烫过了一般,竟一下挣开了黄绍桐的钳制,喝道:“滚开!”   他越是疾言厉色,黄绍桐越发显得兴味十足,再度欺上前,一手撑在盛欢身侧,一手抚上他的脸颊:“没错,就是这个神情,你就一直这样瞪着我,千万不要动。”   盛欢忍无可忍,黄绍桐的动作勾起了他往日那些糟糕的经历,让他一时间连性命之危都抛到脑后,又要抬腿踢过去。可惜这一次黄绍桐早有提防,他侧身避过,顺势慢慢放开了盛欢,皱着眉道:“你可真不容易对付。”   他说话时,转头在房间里到处巡视,最后举起一把椅子,往地上狠狠一摔,将它摔得四分五裂,变成一地散碎的木头。黄绍桐拣了一根较为结实的,握着它走到盛欢跟前,贴着盛欢的脸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肯不肯听话?”   盛欢盯着对方的手,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喉咙像被哽住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黄绍桐见他没有出声,以为是盛欢屈服了,便满意地吻着他的眼角,低低地倾诉:“反正我横竖都是活不下去了,倒不如在死前快活一次。你别怕,你这样像温鸣玉,我会让你陪着我一起死,绝不让你孤孤单单地上路……”   他说到后半段,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已经将盛欢当成了他口中的那个人。盛欢本在沉默地忍受着,不料眼角突然一热,竟是黄绍桐伸出舌头舔了上来。对方身上满是鸦片烟又甜又涩的气味,盛欢被熏得滞闷反胃,不由发起了狠,想道:既然怎样都是死,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忍气吞声,由着这个人欺辱?   他侧头躲了几下对方的亲吻,黄绍桐似乎被惹得有些不耐烦,伸手就往盛欢衣襟里探去。对方的手指刚触到他腰间的肌肤,盛欢再也忍无可忍,提膝往黄绍桐腿间顶去,这一下盛欢用了全力,只听黄绍桐一声惨叫,人已倒在了地上,捂着下腹不住在地上翻滚。   门外的护卫闻声,顿时一齐闯了进来,叫道:“大少爷,出什么事了?”   黄绍桐被他们搀扶着站起,一张脸涨得通红,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竟然笑了几声,指着盛欢道:“你倒是很有胆量,是以为我制伏不了你吗?”他看向一名下属,命令道:“把他一条腿拉起来。”   那下属很快照办了,黄绍桐抓起方才拆下来的木条,见盛欢已经闭上了眼睛,把嘴唇咬的发白,知道他并非是不害怕。但害怕还远远不够,盛欢越是难以驯服,黄绍桐越想看到他求饶的模样,便道:“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吧。”   语罢,他抬起手,高举着那根木条,旋即狠狠挥下,砸在了盛欢的腿上。   他用力之大,竟把那根木头都打得断成两截。盛欢身躯一震,痛得将背后沉重的木桌都拖前了几寸,那条腿当即绵软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含着满口的血腥,硬生生地把一声叫喊逼回喉咙里,只闷哼了一声。只是短短一阵子,盛欢的衣衫就被冷汗打湿了,沉甸甸地紧贴着背脊。   黄绍桐满意了许多,他扔开手里折断的木头,捏着盛欢的下巴问:“还敢不敢不听话了?”   盛欢喘息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睛,或许是因为疼痛,他的眼珠蒙着一层水光,愈发显得乌润清透,衬着盛欢雪一样光润的面孔,格外增添了几分脆弱的艳丽。他抬起头,受了这样残忍的折磨,盛欢的神情却没有任何脆弱的意味,反而比先前还要凌厉而桀骜,两道目光冷冰冰地刺向黄绍桐,就连先前那丝惧意也荡然无存了。   黄绍桐被看得一怔,只觉这少年眼下的样子似乎极像温鸣玉,又似乎和那个人一点都不同。但不论怎样解读,总归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了,奇怪的是,黄绍桐没有觉得被冒犯,反倒更加兴奋得难以自抑。   他又将下属赶了出去,一手解开自己的衣襟,又去解盛欢的。黄绍桐知道此刻绝非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好时机,可折磨这名少年,简直就像在折磨温鸣玉一样,给了他极大的快乐。放在平时,黄绍桐绝对要在这点微妙的相似上深究下去,可是此刻此刻,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每一根神经都愉悦地跳动着,急不可耐地想要对盛欢做些什么。   这次盛欢没有再动,大概是疼的没了力气,任由黄绍桐揽住他,夸了一句:“这会儿倒是学乖了。”   没有多久,黄绍桐终于把身下人的衣襟拉了开来,沿着盛欢的胸口亲吻下去。他正在兴头上,刚想要解开自己的腰带,盛欢却突然动了,他身子一拧,居然扯开绳子,生生抽出了一只手,掌心里攥着一枚钉子,不假思索地扎向他的脖颈。   尽管盛欢动作极快,但由于仍被捆着,行动受限,还是让对方避开了致命一击。那枚铁钉只在黄绍桐颈间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已被他夺了过去,他一把推开盛欢,捂住脖子上不断渗血的伤口,不免一阵心惊肉跳——要不是他躲得快,这小子或许真能要了他的命。   黄绍桐这次动了真怒,他拉开门,把几名护卫都叫了进来,复在盛欢面前蹲下,捏着那枚钉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喜欢用这个?”他嘴角的肌肉抖了几抖,挤出一个无比狰狞的笑意:“我好好地待你,你却这样不识抬举,合该受点教训。”   “把他的手摁住。”他将那枚钉子抛给一名下属,冷声道:“用这个。”   下令之后,黄绍桐心中一阵烦闷,仅存的兴致也被搅得乱七八糟。他慢慢走出房间,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现在仍不过早上六七点,天色却暗得犹如黄昏,四处只闻得见雨声。他抹了一把打在脸上的雨水,很快就听见房间里传出了一声绵长颤抖的悲鸣。   这声音总算让他舒畅不少,黄绍桐刚要转身进房。却见数人淋着雨,远远地朝这里狂奔而来。他愣了一愣,眼见那几人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报告:“大少爷,大事不妙,温鸣玉的人打上山来了,现在山下全是他们的人马,还有好多兵,您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啦!”   黄绍桐顿时瞪大双眼,一把揪起对方的衣襟,急切地问:“温鸣玉的人?那温鸣玉来了没有?他上山了吗?”   对方的眼睛都被雨淋得无法睁开,慌忙回答:“不、不知道,来的人太多了,我们没有看见他。”   黄绍桐狠狠摔开他,在台阶上来回转了几圈,一会儿道:“快去弄清楚温鸣玉来了没有!”一会儿又问:“炸药呢?快把炸药都准备好。”那几人见他的举动颠三倒四,活像疯了一般,也就顾不上那么多,直接一掌切在黄绍桐颈后,扛起他喊道:“屋里的快跑吧,温家要来人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盛欢在一片雨声中慢慢清醒过来。他方才生生疼得昏了过去,等到睁开两眼,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他才意识到自己仍剩了一口气,痛楚仍没有结束。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半个人影,盛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向窗户望去,那里却被纱帘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掌心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了,盛欢的意识都因此变得飘忽模糊,感觉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眼皮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合拢在一起。他尝试着动了动唯一可以控制的左腿,挣扎了一下,不慎扯动了固定在头顶上的双手。   撕心裂肺的疼痛当即像刀一样劈进盛欢体内,他无法控制地叫了一声,大汗淋漓地软倒在榻上,眼前天旋地转,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着抖。这阵疼痛实在太过难熬,让盛欢几乎想要放弃了,自己已没有几处可动的地方,身体也痛得没有力气,做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就在盛欢昏昏沉沉,即将再度昏睡过去的那一刻,半掩的房门忽然嘭的一响,被人从外面踢开了。他惊了一跳,艰难地撑开眼睛,往门口看去。   两扇门刚刚开启,就有大片柔和的光线从外面涌入,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堂屋。在那团光芒之中,有一道人影正在慢慢变得清晰。那人身上也浸满了水光,发丝湿透,连眉睫都在往下滴水,打湿了那张端秀美丽的面孔。盛欢望着他,像是看见从尚未干透的画里走出的一道人像,尽管那样子朦胧又美好,却一点都不像真实的。   许瀚成跟在温鸣玉身后,刚看见房间里的情景,登时惨叫道:“小公子!”   温鸣玉却比他更快地走过去,站在榻边,伸手托起了盛欢的侧脸。在看到盛欢的第一眼,他差点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房间里有散不开的血腥味,而盛欢一动不动,两眼无神地睁着,两只手被钉在床头,底下浸满了浓稠的血。在那一刹,温鸣玉的心跳几乎都因此停了一拍,直至他触到了对方,察觉手底下温软的肌肤还有微微的温度,而盛欢被他一碰,眼珠立刻转动了一下,那双眼睛瞬间活了过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不知为什么,温鸣玉发现对方的目光似乎比方才还要绝望,又这样固执地、一眨都不肯眨,牢牢钉在他的脸上。   在来到这里之前,温鸣玉已经知悉了昨夜的来龙去脉,包括咏棠为什么会被放走,盛欢又是怎样留在这里的。若是别人做出了这种事,或许温鸣玉还要觉得这种不顾后果,命都不要的做法天真得好笑,可现在看见盛欢这样做了,他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这个人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却仍执着地把自己仅剩的一具驱壳都燃尽,竭力想要给他一点火光。对于温鸣玉来说,那缕光虽然无比微弱,稍稍一碰就可以熄灭,但足以让他动容了。   温鸣玉脱下大衣,盖住了盛欢,伸手遮住他颤抖的眼睫,反复安慰他:“不要怕。”   “不要怕。”那个人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贴着盛欢的耳畔,像梦一样轻:“我就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到你了。”   直至这一刻,盛欢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在又一次他以为对方绝不会出现的时刻,温鸣玉出现在了他面前,盛欢想要问他为什么要来,不料他却像暂时忘记了怎样说话一般,无论怎样努力,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含混的声音。   他嗅到温鸣玉身上苦涩的清香,那个人的体温紧靠着他,是触手可及的距离。盛欢慢慢眨了眨眼睛,只感到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恍惚中,宛如处在一个颠倒的世界里,他趴在悬崖边缘,望着深渊里的明月,一点一点地往下爬去。   顷刻间,一阵失重感袭来,他整个人都从悬崖上跌落,离那轮月亮越来越近,也因此坠进更深的黑暗里。   盛欢伸出手,抓住了那轮明月。   他想要那束光。 第二十五章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星期,夜里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温鸣玉的汽车才开回了珑园。管家接过他的衣帽,跟着温鸣玉穿过外厅,一边道:“少主人,少爷让厨房做了夜宵,一直在等您呢。”   温鸣玉本要直接往东苑去,听到他这样说,不禁蹙起眉头,看了一眼表,说道:“都快十二点了,你不劝他去睡觉,还让他等我做什么。”管家碰了个钉子,只得赔着笑道:“我劝过少爷许多次,可他只肯听您的话啦。”   要是放在往常,温鸣玉听到这句话,一定是会直接去找咏棠的。今晚他却仍旧回到东苑,进房间换了一身长衫,这才一面系着扣子,一面慢慢走出来。管家看到他的打扮,诧异道:“您等等还要出去吗?”   “我去医院看一看,让司机去门口等我。”温鸣玉吩咐了这一句,便往临近咏棠住处的小偏厅去了。这时夜已很深了,天幕刚被雨水洗过,被一轮弯月映照的部分,显出了一种十分明润的幽蓝色。温鸣玉独自走在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上,被盈满木兰香气的湿冷夜风吹了几道,倒把他这几日累积的烦心事吹散了些许。待他走到偏厅外的时候,发现那里的窗户都打开着,里面亮着灯光,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   咏棠歪在沙发里,抱着两条腿,样子像是在发呆。一名戎装青年坐在他身侧,正端着一只杯子吹了几口,便递给咏棠,道:“你也真是娇气,喝口牛奶都嫌烫。拿去,现在不烫了。”   “你帮我喝吧,我牙疼,”咏棠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闷闷地回答。   那青年却道:“你既然使唤我了,就没有让我白忙活一场的道理,快喝。”咏棠被他训了一句,倒把杯子接了过去,瞪着他道:“你就仗着比我大几岁,总摆出这副长辈的架子。”那青年闻言,立即勾起嘴角笑了笑,他的面孔十分英俊,眼角微微向下垂着,那样子有种超脱年纪之外的阴郁冷峻。如今这样笑起来,终于显出了几分孩子气。   温鸣玉没有再听下去,他慢慢走了进去,说道:“你也要十八岁了,怎样还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他人的约束呢?”   厅里的两个人听见他的声音,立即同时站了起来。咏棠叫了声“叔叔”,刚要奔向温鸣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慢慢顿住了,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青年叫做岳尚英,是燕南驻军司令岳端明的小儿子,温鸣玉与对方的父亲来往密切,那青年同他的关系,自然要比一般人亲近。他看到温鸣玉,又比咏棠镇定许多,笑着唤道:“温叔叔。”温鸣玉对他点了点头,问道:“你不是随你父亲去晋安了吗,几时回来的?”   岳尚英看了看咏棠,答道:“家父接到您的消息,当夜就让我坐火车赶回了燕城。我在家中闲不住,就来探望咏棠了。”他说完这段话,温鸣玉尚没有发表意见,咏棠已抢先道:“什么‘探望’,分明是‘监视’。”   温鸣玉听见他们拌嘴,不禁摇摇头,对尚英道:“你今夜就在这里休息吧,你们两个年纪相仿,可以一起说说话。”尚英答应了一声,站在旁边的咏棠觉察出他话里的意思,又见温鸣玉一身要外出的打扮,脸色登时变了变,小声问:“叔叔,你要去哪里?”   咏棠心里在想什么,温鸣玉自然一清二楚。他对咏棠招了招手,道:“过来。”   自从绑架事件结束后,咏棠一直怯于面对自己的叔叔。他深知自己这次闯了个大祸,害怕会受到温鸣玉的责备,在温鸣玉面前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老实。他走到叔叔身边,见温鸣玉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这几天会这样忙,都是在给你收拾烂摊子。”温鸣玉低下头,伸手捏了捏咏棠的脸:“你现在乖乖去休息,让我省一点心,可以吗?”   温咏棠抬起头,即见温鸣玉对他极温和地笑了一笑,他立即捂住被捏过的那半边脸,有些委屈地央求:“那你忙完了记得回来陪我。”   温鸣玉不置可否,只道:“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语罢,径自离开偏厅,坐车去了安平医院。盛欢所在的头等病房,里外已经被严密地把守起来了,只有特定的人物才可以出入。一名看护正在病房里调试点滴,恰好撞见温鸣玉推门而入,这看护年纪只有二十多岁,从前从未接触过什么大人物,当即被吓得两手一抖,不住地对温鸣玉行礼。   盛欢的两只手缠满了雪白的绷带,正放在被子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熟了。温鸣玉走过去看了看他,见盛欢的面庞仍旧白得泛青,额角挂着细细的汗水,将头发都打湿了,便皱着眉问:“他脸色怎么还是这样差?”   那看护猜不透他与盛欢是什么关系,说是亲属,这两人长得半点都不像。要说是别的什么,她又不敢胡思乱想,只好低着头,声如蚊蚋地答道:“这位小先生近些天一直睡不安稳,一合眼就要做噩梦,刚刚他还醒着呢,好不容易才睡过去的。”   温鸣玉闻言,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对那看护道:“你出去吧。”   待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与盛欢两个人,温鸣玉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先是静坐了一阵子,继而把目光落在盛欢脸上,再度细细地审视他。这少年睡着的时候,脸上就消去了平日的那份冷锐,两道漆黑浓密的睫毛静静地垂下来,两瓣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样子竟有一点乖巧。温鸣玉一动不动地看着盛欢,心中忍不住想:难道这孩子与我就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吗?   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琢磨这个问题,躺在床上的盛欢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气,眉头拧了起来。他像是怕冷一般,一直往被子里缩,闷得脸上又出了许多汗。温鸣玉见状,便想要替他把被子拉下一些,但手一伸过去,才发觉对方的身体抖得厉害,像是被梦魇住了。   盛欢不知梦见了什么,呼吸变得愈发沉重急促,甚至带着细细的颤音。温鸣玉见他这样难受,迟疑片刻,还是把手伸过去,替盛欢拭了拭额角的汗珠。两人的肢体刚刚触碰到,盛欢又重重颤了一下,喉中挤出含混的声音。温鸣玉听了一阵子,终于辨别出来,盛欢是在喊救命。   可他说完了救命两个字,该轮到呼救的对象时,盛欢的嗓音再度变得模糊,起先温鸣玉以为他尚在梦中,所以说不清楚。但又听了两三句,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并不是梦的缘故。   盛欢根本不知道该向谁求救,梦中的他找不到任何求助的对象,所以才叫不出那几个字。   温鸣玉想到盛欢天天要这样做梦,倒让他很是不忍。他直接往床沿边坐过去,俯下`身,轻轻地在盛欢耳边唤道:“你在做噩梦吗?醒一醒,我来看你了。”   他一连唤了几声,盛欢却仍然没有醒来。温鸣玉刚想要推醒对方,不料手还没有伸出去,盛欢竟像是察觉到他的靠近一般,整个人直接偎了过来,活像一只怕冷的小动物,脑袋直往温鸣玉的腿上蹭。   温鸣玉已经许久没有和人如此亲近过了,见状顿时愣了一阵子,下意识地要把盛欢推开。然而盛欢一贴近他,居然不再发抖了,脸色也舒缓了许多,又恢复成方才那种乖巧安静的模样,简直要让温鸣玉以为他是故意而为了。   不过温鸣玉很清楚,盛欢并非咏棠,绝不敢钻这样的空子。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低头又看向盛欢,最终无奈地替对方摆正两只被纱布裹住的手,低声道:“就当我欠你的罢。” 第二十六章   次日清晨,许瀚成本打算去珑园寻找温鸣玉,谁知竟扑了个空,被管家告知少主人在医院里。他不知前情,只道是对方一早上就过去探望儿子了,于是雇了一辆车直往医院这里来。这还是七点多钟的时候,医院里来往的人很少,走廊中静悄悄的,守在病房外面的两位保镖正在闲谈,一看见许瀚成,他们立即站直了身子,问道:“许先生是来找三爷的吗?他就在里面呢。”   许瀚成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两位辛苦了。”   他抬手叩了几声门,不见里面答应,便大着胆子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这间头等病房,是分作里外两室的,外厅的陈设很齐备,温鸣玉从珑园拨来了几个佣人来照料盛欢的起居,照理说,应该会有一人守在这里。然而许瀚成见里面窗帘紧闭,一点声音都没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走进去查看。   他一入内,发现里间的窗帘已经拉开了,阳光落在靠窗的病床上,上面却是躺了两个人。温鸣玉背靠着床头,正在读报。被子里的另一人半个身子都枕在他腿上,两条手臂被温鸣玉拢着收在被下,看样子睡得很沉。发现许瀚成后,温鸣玉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要说话,立即放下晨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用目光往外一扫,许瀚成心领神会,向温鸣玉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又向左摇了两下,这是他们的暗语,表示自己有件颇为要紧的事。汇报完这个消息,许瀚成便识趣地离开了。   盛欢模糊地听见了一声门响,本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意识,霎时就如同淋了一桶凉水般,猛地醒转过来。他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只记得前夜自己依稀还在做噩梦,这后半夜是怎样睡过去的,却毫无印象了。   他的神智一清醒,身体上的知觉也就一并复苏了,右腿一阵一阵地发疼,掌心更是痛得厉害,简直像是有刀在剐肉一般。盛欢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想让右腿好受一些,可等他刚刚动完,霎时惊觉有些不对劲。   被他脑袋枕着的地方比枕头要硬许多,有鲜活的温度,覆在上面的布料也不是枕巾的触感。盛欢从那块被自己蹭得皱巴巴的柔软衣料上,嗅到了一丝似苦非苦,似香非香的气味,立即惊得险些坐了起来。被他枕着的人反应极快,迅速伸手按住盛欢的肩膀,说道:“一醒来就乱动,精神这样好吗?”   不知为什么,这道声音听着要比寻常要沙哑许多,愈发凸显了那点独特的甜意,让盛欢的耳朵都微微发起了热。他被温鸣玉翻了个身,轻轻地仰面放在床上,因此看见了对方的面孔。温鸣玉此刻也在看着他,阳光落进对方的眼睛里,竟似将温鸣玉的目光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两人视线相触的同时,温鸣玉垂下眼帘,对盛欢微微地笑了笑。他的神情中有一缕掩不住的困倦,这样一笑,恰似春风拂过了花枝,格外生出一份慵懒的温柔。   盛欢从未见过他这样笑,一时怔住了,有些怀疑地叫道:“温先生?”   温鸣玉笑道:“又以为是自己在做梦?”见盛欢不作声,他干脆抓起盛欢一只手,往自己脸上小心地碰了碰:“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真的。”   纱布阻隔了对方肌肤的触感,却无法阻隔温鸣玉的体温,极快又极轻地拂过盛欢的指尖。他屏住呼吸,身体因为那短短几秒的亲近而打了个颤,温鸣玉正注视着他,那目光温和得简直称得上纵容了。盛欢被看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又把手贴上温鸣玉的脸颊,迟疑地触碰那双深邃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说出这句话时,盛欢的嗓音已哑得不成样子了,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努力说出后面的几个字:“是因为我救了你的侄子,所以觉得亏欠了我吗?”   温鸣玉一动不动,静静地任由他抚摸。等到盛欢的动作停住了,他才抓住盛欢的手,将它从自己脸上拿下来,轻声道:“就算是报恩,我也不会任由一个不喜欢的对象整夜都躺在我的腿上,让我现在都起不了身。”   他一提起昨夜的事,盛欢立即羞愧得什么都忘记了,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您来了。”   “没有必要说对不起。”温鸣玉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向我撒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仿佛还有一点笑意,不待盛欢细思,温鸣玉已从床上迈了下去。他一面理着凌乱的衣衫,一面说道:“我这几天都很忙,等处理完了一些事,我会再来陪你,和你好好谈一谈。”说完这句,他又瞥了盛欢一眼:“你乖乖休息,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让下人打电话给你的许叔叔,他会安排你的朋友过来陪你,不许胡思乱想,知道吗?”   盛欢仍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呆呆地盯着他,闻言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   温鸣玉倒很想再逗一逗他,可惜时间的确有些晚了,便直接摁铃叫来看护,随即走出了病房。许瀚成正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看见他,立刻问道:“三爷,小公子一切都好吗?”   想到盛欢昨夜做噩梦时的情形,温鸣玉叹了口气,答道:“我看过他的诊断报告,他年纪还轻,恢复起来只是时间问题。但是这次受伤,倒让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许瀚成道:“就算是个大人,经历过那种事都会吓破了胆,何况小公子才十六岁。”   说到这件事上,倒让许瀚成记起了自己要找温鸣玉的缘由。等到两人坐进汽车里,他立即对温鸣玉报告:“我们已经追查到黄绍桐的去向了,不知您要怎么处置他?”   温鸣玉思索了片刻,竟道:“先不要抓住他,留他一条命。”   “你们派人盯紧他,就算被他发现也没有关系。”温鸣玉眯了眯眼睛,那一刻的神情像是带着笑,但语调又是冰冷的:“就让他担惊受怕,又无路可逃,他要觉得自己是个疯子,那我倒不介意让他变得更疯一些、”   温家的少爷曾经遭受绑架的事情,尽管没有外传,可仍有一些人打听到了风声,递了帖子来探问。温鸣玉公务繁忙,不能时时会见客人,便让管家联同许瀚成去招待。这名管家,做事是很尽心力的,不过他年级大了,一闲下来就要唠叨几句。这天刚送走了几位客人,管家一路送出大门外,直至汽车远去了,他才摇了摇头,背着手往里面走去。   许瀚成跟在他身边,听见管家道:“少主人过了当立之年,家中却没有一个女主人,珑园的往来账务,款待宾客,许多繁杂的事务,都要他亲自过眼,实在是太烦扰他了。”管家这句抱怨,言下的意思,许瀚成已猜的很清楚。不过他一个作下属的,去替主人操心婚姻问题,又有点太不像样子,便道:“有你老人家在,总可以替三爷分担一点。”   管家并不受他这句恭维,只深深地叹道:“我一个做下人的,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从前老爷还在的时候,珑园里是多么热闹,太太与小姐的女朋友,时常约在一起玩乐,就算夜里两三点,各个院子里的灯都不曾熄灭。哪里像现在……”   许瀚成自己虽然乐于操心,但并不乐于倾听别人的操心,他见管家还要无穷无尽地说下去,立即找了个借口走开了。像他们这些跟了温鸣玉许多年的老人,都很清楚主子中馈乏人的原因,自从那年被盛云遏囚禁过之后,温鸣玉就彻底与男女之事绝缘了。也因为这个缘故,管家对于盛云遏的仇恨,绝不会比温鸣玉这个苦主更少。   然而许瀚成既不像管家那样高龄,可以用一个长辈的身份来操心温鸣玉的家事,又觉得少主人这样的人物,哪须得自己一个下人去替他忧心,也就不愿意和管家谈及这个话题。就算温鸣玉一生不娶,还有一个盛欢呢。   现在盛欢和温鸣玉的关系有了大进展,许瀚成是很乐见的。及至温鸣玉下午从秋岳公馆回来,他已很快地迎上去,问道:“三爷,您今天不去医院看望小公子吗?”   温鸣玉似乎刚结束一场会议,因而穿着十分正式的黑西服,头发全部向后梳起,使那双漆黑秀逸的眉与动人的凤目失去了遮挡,凸显出原本锋利漂亮的轮廓来。他将帽子和手套抛给许瀚成,看了一眼表,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咏棠那里有没有客人?”   许瀚成道:“岳家的小少爷上午来过一趟,没有多久又离开了。”   “让他七点后来见我。”说完这句话,温鸣玉便径自去了东苑。许瀚成一路跟着对方,直至温鸣玉走进院子里,才见对方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一点无奈的神情:“在你眼里,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这样不可靠吗?我今天已叫来了那孩子的两个朋友,前去医院陪伴他,绝不会让他寂寞的,”   他们谈话时,许瀚成才注意到温鸣玉的脸白得像纸一般,嘴唇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了,略有一点带着病态的憔悴,这才记起对方这几日好像一直没有休息过。他心中一惊,怕温鸣玉再不休息,就要去医院和他的儿子躺在一起了,忙道了几声抱歉,没有再打扰下去。   咏棠得到叔父传唤自己的消息,心里也无比忐忑,只道温鸣玉终于要秋后算账了。他双手攥着衣襟,像一只偶然飞入人家的鸟雀般在房间里扑扑乱转,从小到大,温鸣玉从不曾对他疾言厉色过,以致一丁点的责备,都让咏棠难以承受。要是温鸣玉因为盛欢的伤势怪罪他,他该怎样辩解?   可是那个人会受伤,又不能完全怪在自己头上。他当初去找盛欢,只不过是想问两句话,谁知道会遭到绑架呢?再说,在这场事故里,吃了苦头的人又不止盛欢一个。那名绑匪让人拔了他几颗牙,那种摘胆剜心的滋味,咏棠回想起来就要发抖、他现在吃饭说话都很费劲,叔叔都不关心吗?   想到这里,咏棠打定主意,要是温鸣玉一有问罪的迹象,他就要就着自己的伤势大大地发作一番。只要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叔叔肯定就不忍再追究下去了。   想好了这个对策,咏棠总算不再那么慌张,胡乱吃过晚饭之后,就硬着头皮往东苑走去。这时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大厅里亮着电灯,只有一名老妈子正在擦拭桌椅,温鸣玉并不在这里。咏棠走上二楼,先叫住一名老佣人,问他:“我叔叔在哪里?”   老仆人道:“少爷,你可来早了,少主人还没有睡醒呢,”   咏棠往壁上挂的时钟望去,果然,现在才六点半,先前他只顾着想心事,竟没有注意时间。咏棠知道温鸣玉刚起床那一阵子,脾气最难应付,哪里敢去打扰。他在客厅里枯坐到七点一刻,终于看见那老仆人走下楼来,对他欠着身子,笑道:“少爷请上去吧,少主人正在房间里等你。”   随着对方上楼后,咏棠伸手敲了几下门,隐约听到温鸣玉在里面回应:“进来。”   咏棠推开门,走到卧室门口,看见温鸣玉裹着睡袍,卧在沙发里,正拿着一封信阅读。他似乎刚洗过澡,鬓角微微有些湿意,双颊透着被热气熏出的薄红,那样子温柔又可亲,让咏棠几乎想要跑过去,和他挤在一起。   温鸣玉听见脚步声,便将视线从信纸上挪开,直射到咏棠身上。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神情是少有的严肃,淡淡地问:“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咏棠被他看得十分心虚,于是想借这个问题撒个娇,把这场责问糊弄过去,就低下头答道:“没有好,我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罗大夫不是说要一两个月才可以痊愈吗。”   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番话,温鸣玉就会像往常一样来安慰他,谁知对方听罢,脸色没有分毫变化,只道:“让你疼几日也好,以免你记不住这个教训。”   这虽然是责怪的话,但是温鸣玉的语调里并未饱含多少怒意,就给了咏棠一些勇气,直接坐在了地板上,靠着温鸣玉的一条腿,小声道:“叔叔,我知道错了,你就饶过我这次吧。”   温鸣玉轻笑一声,把手里的信纸折了几下,装进信封里,随手摔在茶几上。他调整了坐姿,两手垂在膝盖上,正对着咏棠,轻轻地问:“你只需要对我道歉么?”   起初咏棠没有反应过来,便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温鸣玉挑起眉,默然地回望着他,下一刻,咏棠领悟了叔叔的意思,他是在说盛欢!刚想到这个名字,咏棠的脸立即红了一片,把脸转到另一个方向,愤恨地没有出声,可这种不服气的表情,却已经彻底泄露了他的心思。   温鸣玉像是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也不生气,很平静地开口:“你在黄绍桐手里受了些苦,所以我前些日子才没有急着向你提起这件事。现在看你恢复得很好,想必挨几句骂也是可以忍受过去的。”   他刚说完,咏棠已重重地抽了口气,眼眶底下浮出一层红晕, 一幅要哭的模样。温鸣玉没有理会他,径自道:“第一次你与盛欢起冲突,我且当他是真的对你动了手,不再过问。但后面的两次,盛欢没有任何过错,你仍要捉着他不放,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缘故。”   温鸣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咏棠吓得魂飞魄散。这问题他哪里敢如实回答,要是说了实话,恐怕就不是挨一顿骂那样简单了。想到这里,他便梗着脖子,僵硬地盯着墙角,假装出理直气壮的语气道:“我就是不喜欢他,难道我不喜欢一个人,还不能教训他吗?”   咏棠这些年长得很快,现在盘膝坐在地上,长手长脚的,已像半个大人了。温鸣玉看着对方,不禁回想起十一年前,咏棠初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那时这个孩子只有一丁点大,瘦巴巴的,胆子又小,整天躲在角落里,一跟他接触,咏棠就要哭。十六岁的温鸣玉远没有现在这样温和,因为要平息温家的内乱,手上免不了要沾许多血腥,笑容更是很罕见的。   小孩子对这些事格外敏感,因此更加害怕他,最后连话都不肯和温鸣玉说了,像个小哑巴一般。尚是少年的温鸣玉哪里知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他受了兄长的嘱托,总没有把对方的孩子越养越坏的道理,只好一味地迁就咏棠。等到咏棠终于肯依靠他的那一天,这个孩子已彻底的被温鸣玉惯坏了。   温家的祖上曾出过几位权臣,在文化革新以前,家风是十分森严的。做长辈的在后辈面前,总是不苟言笑,态度严厉。温鸣玉和自己的父亲就因为这个原因,关系很是疏远,他深知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也就将宽容的态度,对咏棠一直维持了下去。   经过一段长久的沉默,温鸣玉终于说道:“你是温家的少爷,就算比平常人家的孩子娇纵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你三番五次的去为难一个无辜的人,不仅费了许多功夫,还险些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这种事情,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才做得出来,说出去都觉得可笑!”   咏棠被骂的背脊都弯了下去,一眨眼睛,就有几滴泪水垂在面庞上。他抬起手臂,用力抹了一把脸,哽咽道:“您从前都不这样责备我的,现在有了盛欢,您就不再偏心我了,就因为我不是您亲生的孩子吗?”   “偏心?”温鸣玉点了点他的脑袋:“咏棠,我要是偏心盛欢,我早该在你的随从诬陷他的时候,就将你教训一顿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且不论盛欢的来由,他到底是我的儿子,你险些把他害死了,难道一点都不惭愧吗?”   这句责问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咏棠自知理亏,嗫嚅着没有再分辨。温鸣玉见侄子满脸眼泪,抽抽噎噎的,不免有些心烦,当即找出一方帕子递给咏棠,放缓音调道:“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   咏棠见叔叔岔开话题,心头一松,以为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他忙将手帕接过来,慢慢止住哭泣,小心翼翼地说道:“叔叔,对不起。”   “我知道,要你去向盛欢道歉,你又会觉得委屈的。”温鸣玉教训完侄子,也觉得十分疲惫。他靠在软垫上,用手撑着脑袋,接着道:“你这次犯的错,就由我来替你赔罪。以后你们要是再有冲突,我就哪个都不再偏袒了,是谁不对,我便追究谁。”   说完这些,他一探身,从茶几上取了那封信,丢到咏棠怀里:“冬天已经过去,你也该回晋安继续读书了。别的我都可以纵容你,唯独学业不能容你荒废,这些天你收拾好东西,就去晋安罢,到那里后,顺便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你的岳伯伯。”   这道消息就像一道在耳边炸响的惊雷,震得咏棠全身发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久过去。他才攥住那封信,抬头瞪向温鸣玉,脸上又有了哭相:“叔叔,您、您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要赶我走?”   温鸣玉受到侄子的质疑,随即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对方肩上,柔声问:“咏棠,我平日待你不好吗?”   咏棠抹了抹眼睛,迅速摇了两下头。   “既是这样,你为什么又说出这种话来?”温鸣玉收回手去,静静地注视着他:“我一日是你的叔叔,就会照顾你一日,你又有什么担忧呢?”   咏棠想要的却远不止是对方的照顾,他望了温鸣玉一眼,却见对方神情虽然温和,可目光却锐利得如同刀刃,仿佛能直直刨进他心里去。咏棠霎时错开视线,一颗心狂跳不止,只能微弱地应了几声,再也不敢违抗。 第二十七章   燕城的天气逐渐暖了起来,盛欢靠在床头,盯着窗外的一株槐树。那树上已抽出了满枝的嫩叶,有一只麻雀立在枝头上,被阳光晒膨了满身的绒毛,时不时蹦跳几下。在眼下这个时刻,盛欢忍不住短暂地对这只麻雀抱有了羡慕之情,它看起来快乐又自在,就算再怎样动,都不用怕会有任何不适。   一名年轻的女看护正在替他换药,尽管她的动作很轻,药水碰到伤口时,盛欢仍旧打了个颤。那看护吓得立即停了手,柔声问他:“痛吗?需不需要我再轻一点?”   盛欢痛得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摇摇头,眼睛继续望着窗外。初见这病人的时候,女看护曾以为盛欢是位娇贵的小少爷,对待他格外的小心翼翼。不过数日的相处后,她发现盛欢话虽不多,却从不端少爷的架子,打针换药时也很听话,再痛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忍受着,倒忍不住真心同情起他来。她一边往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涂药,一边引着盛欢说话,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你一直盯着外面,在看什么呢?”   “鸟。”盛欢答道,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往后挪了挪,露出窗外一丛翠绿的枝叶。   女看护笑了起来,大概觉得他这举动很孩子气,又问:“小盛喜欢鸟吗?”   盛欢知道对方误会了,但他要是说出真正的原因,肯定会惹人笑话,便模糊地应了一声。他手上一紧,被缠上了一圈纱布,那女看护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该让你的叔叔给你送几本书来,不然整日闷在这房间里,我也要觉得无聊。”   听见这句话,盛欢不由一怔,想了很久才明白对方话里的叔叔是说温鸣玉,立即否认道:“他不是我的叔叔。”   那女看护时常出入病房,温鸣玉数次来探望盛欢,她都是在场的。她见温鸣玉对待盛欢,分明是亲人之间才有的态度,所以才会这样猜测。现在听到盛欢否认,不禁十分诧异,笑道:“不是叔叔?那是兄长吗?温先生很紧张你呢,上次他来照顾你,一晚上都没有合眼,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说到这里,她又记起温鸣玉的身份,只觉自己这样打听这位大人物的家务事很不妥当,赶紧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嘱咐一番就走开了。没有多久,姜岚悄悄地推开门,从外面探入半个身子,恰好与盛欢打了一个照面。她近来剪短了头发,穿着竹青色的布衫,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发现盛欢看着自己,她笑着吐了吐舌头,闪身进来,小声道:“我真怕你父亲在这里呢。”   盛欢知道她害怕见到温鸣玉,便安慰道:“他要在的话,张妈会告诉你的。”姜岚站在床边打量他,见这短短几天,盛欢两颊瘦得都不见一点肉了,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由拧起了眉头。她从肋下抽出一条淡黄色的手绢,给盛欢擦着额角的细汗,轻轻地问:“小盛哥哥,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吗?你从前不是这样瘦的。”   这些天盛欢确实没有睡过几个好觉,夜里他的伤口总是疼,把睡意都驱得干干净净。就算后半夜好不容易入眠了,他又会因为身体的疼痛开始做噩梦,梦见那些钉子再一次从手掌里钉进去,而他被几个人牢牢摁住,根本无法动弹。盛欢总以为自己的胆子很大,可梦里的他却总是软弱的,即便有时候知道那是一场梦,也会吓得满身冷汗,很快就惊醒过来。   盛欢自然不愿把这个缘由告诉其他人,只好对姜岚笑了笑,姜岚把头一低,说道:“你怎么还笑呀,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疼的睡不着觉吧。那些欺负你的坏人太可恨了,他们总要遭报应的!”   她眼眶红红的,说完就紧咬住嘴唇,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在外面,就压低声音抱怨:“我和哥哥原以为你和父亲相认,他多少会照料你一点。可现在不管你就罢了,还让你惹上了这样的祸事,那还不如不认他呢。”   盛欢听见这句话,反应却很奇怪。他又望了一眼树梢上的那只麻雀,阳光映入他的眼底,像是一粒火星落进了枯草里,霎时有炙热的火焰跳起来,烧得盛欢两眼晶亮,他道:“我从未把他当做是父亲,以后也不必当他是父亲了。”   姜岚不解其意,还以为盛欢在说气话,倒反过来劝他:“小盛哥哥,你千万别在你父亲面前发脾气,他那种身份的人——”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有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临近,张妈提着一只篮子,笑盈盈地进来了。她走到床前,先对盛欢点了点头,又向姜岚道:“大姑娘真是关心我们小少爷,这样一大早就来探望了。您要吃些什么吗,我可以差人去街上买来。”   珑园的这些下人都受过许瀚成的叮嘱,对待盛欢的朋友,都是很恭敬的。姜岚却受不起这小姐的待遇,忙摆手道:“不劳你这样麻烦,我刚吃过早饭,肚子里填不下东西呢。”两个人客气了几句,张妈没有再勉强,只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稀饭,还有三碟小菜。她将汤匙放进稀饭里搅了搅,坐在床边问:“小公子,今天还是让我喂您吧?”   自从盛欢受伤后,他宛如变成了一个失去双手和一条腿的残疾人,做什么都很不方便。他勉强接受了张妈在用餐时的照顾,可清洁擦身这一类的琐事,他怎么都不肯让她代劳了,最后还是姜黎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妈舀起一勺稀饭,等它放凉了一点,才笑道:“这是我早上吩咐厨房,特意熬给你的。医生说你不能吃油腥重的东西,我就只让他们在粥里加了一点火腿和笋丁,你尝一尝。”   盛欢刚吃了一口,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像是许多人在打招呼。盛欢尚没有什么反应,姜岚已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背着手退开几步。片刻后,有人从外面慢慢地走进里间,张妈看见来人,连忙把碗放在一边,站起身道:“少主人。”   温鸣玉今日穿了一件银灰纺绸长衫,头发散了下来,样子竟有些书卷气。他把保镖留在外面,对张妈道:“他的东西还没有吃完,你就不必多行这一个礼了。”   姜岚并没有真正见过温鸣玉,只听哥哥提起几次,说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现在乍然撞见了,发现这人年轻是极年轻的,但没有料到会这样漂亮。姜岚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又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面对一个陌生的青年,当即局促地捏着手绢,对盛欢道:“我。我家中还有事要忙,下次再来看你。”   她又对温鸣玉行了个旧礼,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爷,我要走了。”   温鸣玉听到这个称呼,顿时忍俊不禁,笑道:“你既是盛欢的朋友,叫我一声叔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姜岚哪里敢攀这门关系,红着脸不肯答话。好在温鸣玉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说过这一句,就把她放走了,自己则在盛欢床边坐了下来,不说一句话,仅是看张妈喂盛欢喝稀饭。   盛欢被人伺候着吃饭,已感到十二分的难为情,现在还被温鸣玉盯着,更加是吃不下去。张妈只喂了一点,他便把头扭到一边,闷声道:“我吃饱了。”   张妈端着还剩一大半的粥,诧异道:“小公子,你才吃了多少!”   温鸣玉瞥了盛欢一眼,转头命令她:“你把碗放下,出去吧。”   听他这样说,盛欢还以为温鸣玉有话要和自己谈。然而等到张妈离开后,温鸣玉竟亲自端起了那只碗,划了一勺粥,递到盛欢唇边,道:“不愿麻烦别人,就要让自己挨饿吗?你未免太替别人着想了。”   盛欢一下子被对方戳穿,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温鸣玉用汤匙在他嘴角上碰了碰,他只好老实张开嘴,将它含进去一些。谁知稀饭的温度依旧很高,刚触到盛欢的舌尖,立时烫得他变了脸色。   温鸣玉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连忙拿帕子垫在盛欢唇下,示意他吐出来,又叹着气道:“烫到了吗?抱歉,我没做过这种事,倒忘了吹凉一些再给你。”   盛欢是不好意思和他计较的,可一直这么让温鸣玉喂下去,又觉得很不像话。他正暗自思索着要怎样劝温鸣玉停手,却见对方再次拿起汤匙——这次温鸣玉没有直接喂给他,而是轻轻吹了吹,又放到自己的唇边碰了一下,大概觉得可以入口了,才递给盛欢,道:“这次应该不烫了。”   因为这个动作,盛欢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温鸣玉唇上,那里薄薄的,像一瓣浅红的花,那种柔软几乎是可见的。他多看了几眼,莫名觉得自己在冒犯对方,顿时做贼心虚地垂下眼睛,慢慢地接了这口粥。   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温鸣玉接下来再要喂他,仿佛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了。在伺候他人这一方面,温鸣玉的确如他所言,表现得笨拙又生疏。即便那碗粥逐渐冷了下来,他仍旧没有察觉,还是照例吹过了再递给盛欢。盛欢偷偷打量着对方,心知温鸣玉是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来对待了。   在盛欢还小的时候,他从未享有过任何专属于这个年纪的特权。他的童年与少年没有任何分别,盛云遏逼迫他过早地学会了照顾自己,或是照顾他人,而被长辈照顾——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盛欢觉得新鲜又奇异,即使送到嘴里的粥已经变凉了,他依然不露痕迹、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接,生怕温鸣玉看出一点端倪。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温鸣玉刚把它放到一边,却见盛欢倏然抬眼看向自己,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中含着一缕掩藏不住的失落。他不由怔了怔,问道:“还不够吗?”   盛欢默默地坐着,也不知自己到底饱了还是没有,在此时此刻,温饱似乎不是那样重要了。他努力克制住说“不够”的欲`望,小声答道:“没有,谢谢您。”   他的顺从似乎取悦了对方,温鸣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坐着端详他。盛欢被对方看得全身发热,不禁又把脸转向窗外,那只麻雀已经不在了。他盯着一丛被晒成金黄色的叶片,忽然听见温鸣玉道:“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他不说珑园,却说是“家”,盛欢像是听闻了什么难以辨认的生僻字一般,一下子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后,他回头望了一眼温鸣玉,对方的模样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不见为难,自然也看不出任何期待。盛欢猛地将头扭了回去,语调僵硬地说道:“不好。”   方才盛欢还像一只袒露着肚腹的小动物,任由温鸣玉揉`捏,现在忽然竖起了背脊上的毛,戒备地、警惕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温鸣玉像是料到了他会拒绝,很平静地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为什么不好?是怕我又不理会你吗?”   盛欢竭力往后挪了几寸,想要躲避对方的气息和体温。可一张床的空间十分有限,他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作了一阵徒劳的抗争,温鸣玉起先没有任何动作,直至盛欢要拖动自己的伤腿往后退,他才一把扣住盛欢的手臂,沉声道:“乱动什么?”   温鸣玉看起来削痩,力气却半点都不小。盛欢挣了几次,发现毫无成效,终于无法忍耐下去,大声道:“我知道,您现在仅是因为我替温咏棠受了伤,所以才愿意担负照顾我的责任。”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颤抖着吸了口气,才能说出那句让自己无比难堪的话:“可是,您真的想要天天看见我这张脸吗?”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不知是不是已经默认了他的说法。盛欢再度挣动一下,这次成功地摆脱了温鸣玉的掌控。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那个人,干脆藉着这个机会,把那些藏在心底的想法全部倾倒出来:“你不喜欢我,不想理会我,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我不愿明知你不喜欢,还要天天出现在你面前,这实在是……”他咬着嘴唇,眼眶发烫,许久才能挤出四个字:“自取其辱。”   他的话音刚落,温鸣玉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盛欢的肩膀,将他扳转过来。温鸣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蹙着眉,两道目光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向他,同时问道:“你已经知道我和盛云遏发生过什么事了?”   盛欢从未见过温鸣玉这种近乎严厉的神情,他被看得甚至有些害怕了,猜想是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冒犯到了对方。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鼓起勇气,强迫自己迎上温鸣玉冰冷的视线,哑着嗓子回答:“我想要知道。”   说出这句话后,盛欢眼前已不受控制地浮起了一层水光。他自觉现在这个样子无比狼狈,急忙要侧过身去,不让温鸣玉看到自己的脸。可他只轻微地动了一下,温鸣玉立即加大力道摁住他,不允许他逃避。盛欢拗不过对方,越是急,情绪越是失控,两人只僵持了片刻,他的眼泪霎时从眼眶里扑落下来,将整张脸都浸湿了。   情急之下,盛欢唯有紧紧地闭起眼睛,不敢去看温鸣玉此时的脸色。下一刻,他却听见对方轻轻的叹了一声,有只温热的手掌触了触他的脸颊,温鸣玉的声音道:“怎么哭起来了,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   盛欢原先还能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料一听见对方温柔低沉的嗓音,倒把他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和惊吓全部勾了出来。温鸣玉柔声哄了几句,谁知起了反作用。盛欢原先只是无声地啜泣,被他一劝,反而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他显然是觉得丢脸了,死命地想要把声音压下去,但偶尔还是会泄露几缕沙哑的哭腔。那样子实在过于可怜,即便是温鸣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幅情形,都无法坐视下去。   自从两人相识之后,盛欢一直表现得沉稳又冷静,倒让温鸣玉忘记了他只有十六岁,说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都不为过。咏棠在这个年纪,偶尔也会在他面前哭泣撒娇,但他眼泪的分量是远远不及盛欢的。温鸣玉自然不能拿出打法咏棠的那一套来对付眼前的人,盛欢这一哭,竟让他变得像个一筹莫展的长辈了。   温鸣玉无可奈何地把盛欢揽进怀里,自己靠在床头上,轻轻地抚摸怀里人的后颈,叹道:“想哭就哭吧,今天我是由你处置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盛欢慢慢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靠在温鸣玉胸前,脸下所触的衣料,已经完全浸湿了,冷冰冰地紧贴着他的面颊。方才他一味顾着发泄,自然是感觉不到什么难为情的,可一旦变得清醒,羞耻心也一并复苏了。盛欢想起自己刚刚在温鸣玉面前的那一番作为,登时恨不得一头扎进床底下。他想要推开对方,又不敢动,正不知所措地犹豫着,喉咙忽然一紧,人已短促地倒了口气——他刚刚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温鸣玉显然听见了这个动静,他身体微微一动,似是把自己撑起了些许,随即问道:“小朋友,现在好受了一点吗?”   他的声音里隐隐透着笑意,盛欢听得更加不好意思,匆忙挣扎几下,从他怀里逃了出去。   温鸣玉轻笑了一声,盛欢听见他下床的声音,还以为对方是不耐烦了,要离开这里。他连忙转过身来,叫道:“温先生!”   “做什么?”温鸣玉的声音从外间传过来,很快,他拿着一条滴着水的手巾跨进门内。他的神情倒是从容的,看不出喜怒,走到盛欢身前,只把那块湿淋淋的手巾拧了一下,用它覆上了盛欢的脸。   盛欢要躲,便听见温鸣玉说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难道你想要顶着一张花脸和我谈话?”   这句话是极有威慑力的,盛欢顿时不敢再动,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脸擦了一遍。温鸣玉的手劲极大,擦得盛欢脸颊都发起烫来,他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所幸温鸣玉很快就松了手,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   盛欢两只眼睛红得很厉害,浓长的睫毛下,两颗乌黑的眼仁亮盈盈的,一张雪白的脸被他捏在手心里,愈发显得窄小精致。温鸣玉被他小狗一样地望着,禁不住又微笑起来,坐在盛欢身边。   “我接你回珑园,并不是想要负一个暂时的责任。”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温鸣玉才道:“我与盛云遏的往事,你听过了,也不需要记在心上。”   盛欢哭过一次之后,胆子也大了许多,听见对方这样说,立即想要反驳。可他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温鸣玉已淡淡地扫来一个眼风,这是要他闭嘴的意思。   温鸣玉不笑的时候,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便格外凸显出来,是很能震慑住人的。盛欢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又听对方道:“无论盛云遏对我做过了什么,那都是她犯下的错,与你无关,更不需要你来承担。从前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低着头,双手扶在盛欢肩头,微微俯下`身,再一次劝道:“跟我回去吧。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欺负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温鸣玉的神情是温和的、郑重的,完全是个沉稳可靠的长辈了。可盛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想到那个夜晚——温鸣玉的唇被他咬出了鲜润的颜色,领口凌乱地敞开着,神情冷漠,像是完全游离在欲`望之外,却任由他骑在身上,做着荒唐无比的事情。   尽管盛欢渴望与温鸣玉亲近,可他的渴望与血缘毫无关联,血缘反而是横亘期间的一道阻碍。   “我欠你的一条命,已经还给你了。”这一次,盛欢毫不退避地看向对方,他迟疑了短短几秒,还是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不想要你做我的父亲。”   他说出这句话,等同截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盛欢表面装得十分镇定,心跳却越来越快,只与温鸣玉对视了一眼,他立即低下头去,全身紧绷,打算迎接对方的怒气与质问。   对方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是吗?那你想要我做你的什么?”   他的语调平和,声音也很轻柔,不带半点愠怒的痕迹。盛欢震惊地抬起头,看见温鸣玉仍旧低着头,脸上似乎带着笑,又似乎没有,满怀耐心地注视着他,又问了一遍:“做你的什么,说吧。”   他的话里竟有一点意味深长的纵容,并没有加以掩饰,让盛欢很轻易就分辨了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在这个当口,盛欢反而胆怯了,怎么都无法把想说的那句话说出口。   温鸣玉等待了许久,见盛欢红着脸,依然没有吐出半个字。他也不再催促了,只笑着捏了一下盛欢的下巴,轻声道:“你既没有想好,那就先与我回去,等你想好的那一天,再告诉我。”他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怕,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第二十八章   时间一来到晚春的午后,似乎就会无声无息地变慢。病房里很静,风从打开的窗户里拂进来,带着一点阳光的热度,碰在身上,又是清凉和缓的。盛欢昨夜睡得晚,午饭一过便困得睁不开眼,蜷在被子里打盹。   外间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声,是许瀚成在和医生谈话。对方似乎在询问他的伤势,又请示医生能不能让盛欢回珑园修养。从前盛欢倒没有发现许瀚成是那样细致的人,对方从他的恢复状况一直谈到饮食,盛欢意识朦胧地听了半晌,偶然听到一句“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医生不是问题,回到珑园,他照顾小少爷也方便些。”   自这句后,盛欢就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这一次难得没有做梦,伤口也没有来折磨他,等到盛欢睡足了,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窗外墨一样的夜色,险些以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翻了个身,壁灯柔和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床边的一道人影。   对方半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吓得盛欢险些坐起来,所幸在行动之前,他已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人竟是温鸣玉,他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穿着白衬衫,倦懒地伸出一条长腿,正低头在看手里的东西。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温鸣玉抬起头来,望着盛欢轻轻笑了一声:“小朋友,终于醒了?”   他的笑容带着些促狭的意味,仿佛真在逗弄一个小孩子似的。盛欢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却见温鸣玉左手指缝间夹着一枚薄薄的刀片,另一只手里是块削了皮的苹果,那苹果被他凿得失去了原貌,形状有头有尾的,竟然像只卧着的小动物。   盛欢刚看了一眼,温鸣玉立即注意到了,把那块苹果放在掌心里,递给他看。   往日温鸣玉留给盛欢的印象,一直严肃又正经,就算谈笑起来,也是个矜持端庄的长辈模样。眼下这种举动,十分不像是温鸣玉做出来的,盛欢迟疑着仔细打量对面的人,的确是温鸣玉没有错。他眨了眨眼睛,这才去看对方手里的东西。   温鸣玉忽然问道:“你说这是什么?”   他手下的功夫极好,寥寥几笔,那苹果已被修出了耳朵尾巴,屈起四条腿蜷成一团,尽管轮廓粗糙,动物的神韵却很足了。盛欢认真地审视了良久,答道:“……狗?”   “像狗吗?”温鸣玉把手收了回去,捏着那动物翻看几下,那语气既不像承认,也不像否认。盛欢又看了一阵对方手里的东西,老实回答:“像。”   温鸣玉却道:“这是一只猫。”   尽管盛欢没有养过猫,也没有养过狗,它们的样子还是能分清楚的。他看着那块动物形状的苹果,一时分不清是温鸣玉在故意逗弄自己,还是真的把猫雕出了狗的样子。他正疑惑着,又听温鸣玉叹了口气,说道:“大概是我刻的不够好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眼睫,语气郁郁的,那样子好似真的受到了一点打击。盛欢看得不忍心起来,顾不得诚实不诚实,当即心虚地改口道:“是……是我没有看清楚。”听到这句话,温鸣玉立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是吗?”   对方一笑,盛欢霎时也像受到了感染一般,跟着抿起了嘴角。他本是情绪内敛的人,就算露出笑容,那笑也是极不明显的。但盛欢相貌又是极为的明丽,只需一丝一缕的春风,足够催出夺目的颜色了。   “总算是笑了。”两人视线相触的那一刻,温鸣玉抬起一条手臂,支着下巴,很满意似的望着他:“你在我面前总是很紧张,我有那样可怕吗?”   盛欢被这个人看得颇为心慌,然而温鸣玉偏偏一直盯着他不放,仿佛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不可。盛欢只被看了短短半分钟,雪白的面上渐渐晕开一抹绯色 忍无可忍地唤道:“温先生……”   温鸣玉却不答应,反问道:“现在还叫我温先生?”   盛欢听得一怔,没有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问题。即便如今的温鸣玉对他态度大改,可盛欢一直都不清楚这份改观究竟到了哪种程度,以致他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点逾矩。他默默地思索了一阵子,试探着叫:“三爷?”   没有料到盛欢想了半天,会想出这样一个答案,温鸣玉无可奈何地开口:“这个和方才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盛欢神情一变,也不笑了,又改回往日面无表情,又带着一点戒备的样子,闷闷地说道:“我不会叫你父亲。”   “我也没有要求你叫我父亲。”温鸣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除了这三个,你就想不到其他的称呼了?”   盛欢低下头去,这次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显然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温鸣玉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才见盛欢看过来,两眼亮晶晶的,带着一点企盼,认真地问:“我想怎样叫都可以吗?”   咏棠曾经也在他面前问过类似的话,尽管温鸣玉纵容这个侄子,可这时候总是保留了底限的。每当咏棠来问他,他的回应都是:只要你有道理,那就可以。可等到盛欢也来这样问,温鸣玉却不想以“道理”来约束他了。可能是盛欢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谨慎又懂分寸的,就算纵容一点也没关系。   上一次询问盛欢想把他当做什么,他即是怀抱着这种想法,这一次,温鸣玉亦没有改变主意。   他轻轻地抬了抬眉,回望着盛欢,很干脆地答道:“可以。”   盛欢一时心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握紧自己的手,不料被纱布卡了一下。这次他不能那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对方看了,只把目光晃到另一边,轻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鸣玉。”   这两个字宛如带来了一阵飓风,吹得他脑中一片混乱,使盛欢几乎坐不住了。他不敢去看温鸣玉,这短短一瞬,盛欢已想过了无数乱七八糟的事情,紧要的不紧要的。他很害怕。可说出那两个字的感觉又是那样好,如果不是正主就坐在面前,盛欢很想再偷偷地叫一次。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温鸣玉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的胆子真是很大。”   盛欢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匆忙扭过头去——目光落到对方脸上,恰见温鸣玉站起来,一手扶着床沿,俯下`身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后,对方将一物塞进他嘴里,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不许在旁人面前这样叫我。”   盛欢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嘴里的东西,有甜蜜的汁液淌了出来,是苹果。   可惜的是,温鸣玉说完那句话后,很快就因公务离去了,根本不给盛欢多问的机会。盛欢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叼着那枚雕成小猫——或是小狗的苹果,径自琢磨对方留下的那句话。   他刚想了一阵子,送晚餐的佣人却进来了。对方将饭菜摆好后,忽然说道:“小少爷,明天上午,您需要去二楼做一个检查,请您到时候,在那个房间多留一会儿。”   这话来的没头没脑,盛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对方见状,对他笑了笑,悄悄把手伸到身前,摊开了手心。   盛欢看得心底一震,霎时睁大了眼睛。   对方手中写着一个“敬”字。 第二十九章   到了第二天一早,果然就有看护推着轮椅过来,要请盛欢下二楼去。因为昨夜得到的消息,盛欢莫名的有一点紧张,这次来知会他的是个不曾见过的生人,到时候等待他的会不会是盛敬渊,盛欢也不能完全确定。   女看护见他待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幅犹疑不决的样子,心里还觉得好笑,以为这少年不怕打针,不怕吃药,反而怕去做个身体检查。她躬着身子,对盛欢笑道:“医生只是想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不用受罪的,你别害怕呀。”   盛欢想了想,又觉得医院里人来人往,他叫几名保镖跟随着,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便任由佣人把自己扶上轮椅,推出门去了。两名女看护跟在后面,一个是常替盛欢量体温换药的,另一人来的不多,年纪也很轻,皮肤雪白,有张秀气的瓜子脸,讲话的嗓门却很大。经过一段空旷的走廊时,那瓜子脸的女看护忽然问:“小盛,温先生今天怎么没来看你?”   盛欢还没有回答,另一名看护已抢着开口:“嗳,人家的叔叔来不来,要你来多管闲事?”瓜子脸的女看护顿时红了脸,把头一扭,嗔道:“问一句怎么啦?又不是我一个人想知道。” 另一人道:“我看你们是被一张脸迷昏头了,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你们也有胆子打他的主意?”   那瓜子脸的女看护笑嘻嘻地去推她,连声道:“打什么主意?打什么主意?你别瞎冤枉人。”   她们只把盛欢当做温鸣玉的侄子,又看他年纪小,便大着胆子在他面前打闹,却不知盛欢才真正是那个“打主意”的人。事实上,盛欢所做的,远远不止打主意这三个字。尽管温鸣玉这段时间对他百依百顺,可盛欢隐约能分辨出一些,对方的宠爱并没有别的意味,更像是把他当做一个欣赏的后辈,或是想撒娇的孩子来哄了。   想到这里,盛欢就有一点懊恼,先前他急于让温鸣玉知道自己的心意,可等到那个人对他转变了态度,他又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一无所有的人往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然而一旦他拥有了什么,胆子又会变得比任何人还要小,谁试过了云端的滋味,还会想再跌落到尘泥里去呢?   他走了一回神,没多久已来到一间办公室外。女护工敲了两下门,立即有人把门打开了。一名医生站在里面,对盛欢微笑,招呼道:“你来得正是时候。”   听见这句话,盛欢不免一阵紧张,没有回话。那医生把他推进办公室里,见几名保镖也要跟着进来,忙制止道:“几位朋友请在外面等一等,我做检查的时候,不便有其他人在场。”那几名保镖听了,板着脸道:“对不起,我们只听主人的吩咐。”   那医生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瞥了盛欢一眼。盛欢思索片刻,说道:“先让他们一起进去吧,等到需要回避的场合,我再让他们出去好了。”语罢,他回过头去,问那几名保镖:“可以吗?”   好在这几名保镖都很给面子,闻言回答:“这是您的吩咐,当然可以。”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医生也没有可以再劝阻的理由,只好把他们一起请了进去。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医生倒真像是来做检查的,很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盛欢见他询问的同时,眼睛一直往右边一扇小门瞟去,就知道人大约是藏在那里了。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医生站起来,两手握在一起,冷汗涔涔地开口:“该问的,我都已问完了,接下来……”   他显然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盛欢怕他再说下去,反会引起保镖们的疑心,立即对保镖道:“你们先出去吧。”   保镖们应了一声,纷纷从房间里撤了出去。直至最后一个人掩上房门,那医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抹额角。与此同时,右边的小门发出喀嚓一声,缓缓地打开了,走出一名穿灰色格纹西装,个子很高的翩翩青年。医生看见他,不禁压低声音道:“敬渊,下次请你不要再让我做这种事了。我胆子小,根本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开枪打死我!”   一段时间不见,盛敬渊似乎瘦了些,更显得轮廓凌厉深刻,可他又有一双忧郁的、笼着雾的春江一般的眼睛,大大削减了容貌的锐气,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大而温驯的食草动物。   盛敬渊急急地走到盛欢身前,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查看,又蹲下触了触盛欢被石膏固定的右腿,这才沉沉地说道:“你这个孩子,简直不把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你被抓去的那几天,简直要把我急死了。”   盛欢注视着对方,盛敬渊眉头紧皱,脸上的焦急是真的,语气里的担忧也是真的。他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通知绑匪来抓走我的人,不是您吗?”   那医生听到这句话,忙不迭地避进了小房间里,只留盛敬渊和盛欢单独相处。盛敬渊仍保持着蹲姿,微微抬起头来看向盛欢,偏着头问:“你怎样会这样揣测舅舅?”   盛欢想起黄绍桐那句“那个人说的不是假话”,身上仍止不住一阵发冷,道:“那天知道我去向的人不多,您就是其中一个。况且我被抓之后,温先生都不知我也被绑匪带走了,您作为一个小小的商人,消息又怎么会比他还快?”   盛敬渊静静听他分析,神情不惊亦不怒,等盛欢说完了,他才垂下眼睫,神情中有不加掩饰的惋惜:“你的确要比云遏聪明多了。”   说完这句话,盛敬渊缓缓站了起来,扶着盛欢的双肩问:“既然你如此的聪明,为什么就理解不了我的一番苦心呢?绑架是我安排的不假,可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让我把你救出去,根本不用吃半点苦头!温鸣玉是什么人,需要你来替他的性命忧心,如若这次不是我支使你的朋友去通知他,你死在那里他都不会知道!”   “他需不需要是他的事,我救不救是我自己的事。”听了对方这番严厉的教训,盛欢不退不避,反而冷冷地盯着盛敬渊:“您要是真的想让我惜命,就不会安排这场绑架,让我身陷险境了。我今天来见您,就是想问您一句,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盛敬渊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盛欢,我的确很珍视你,我可以保证,这不是假话。”他握住盛欢的手,力道很轻,但不容他挣脱:“我利用黄绍桐,本意是想借那个人除掉温咏棠,他实在太碍眼了。三番五次地为难你不算,还把你从亲生父亲身边赶了出去。我作为你的舅舅,怎么能任你被他欺负?”   假使此刻他说的不是真话,那盛敬渊撒谎的功夫必定是极为高明的,盛云遏长得太像他了,盛欢盯着对方的脸,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很久以前,他做梦都想要在盛云遏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盛欢忽然记起了一件快要被自己遗忘的事,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何宝岳是你杀的吗?”   听到这个名字,盛敬渊一怔,似乎没有想起这是谁。他道:“我初到燕城的那几天,的确杀了一个冒犯你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我倒记不住了。”   他说起杀人灭口这种事,仿佛是吃饭饮水一样平淡,就连眼神都依然是温和又无害的。对方这样子实在让人有些害怕,盛欢紧绷着身体,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您到底是什么人?”   盛敬渊笑着答道:“我不是说过吗?我是商人,并没有骗你啊。”   见盛欢仍旧一脸戒备地瞪着自己,盛敬渊摊开双手,作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商人可以做的买卖有很多,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给你解释。”他又默然地打量了盛欢片刻,感叹道:“温鸣玉把你看得太紧了,我想探望你一次,都要大费周章。盛欢,我必须告诫你,你千万不能因为温鸣玉一时的对你好,就太过依赖他,毕竟那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房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生生被人从外面撞开。大批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从外面涌进来,将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不久之后,这群黑衣人有秩序地往两边分开,给一名身姿挺拔的黑衫男子让出道路,那人慢慢来到盛敬渊身前,微笑道:“毕竟我什么?盛先生,非议诋欺是俗人所爱,今天你也要做一回俗人了吗?”   温鸣玉的到来实在太过突然,盛欢被吓了一大跳,又见对方完全没往自己这里看,心中不禁一阵忐忑。他应是知道自己偷偷地来与盛敬渊会面了,现在不理会自己,难道是在生气?两人方才的对话,不知温鸣玉听去了多少,要是被对方听见盛敬渊是绑架温咏棠的主使,那他这个舅舅可能真的要有性命之忧了。尽管盛欢与盛敬渊没有什么感情,可眼睁睁地看对方出事,他也是做不到的。   盛敬渊被团团围住,却没有惊慌,反对温鸣玉回以一笑,答道:“哪里的话,我与三爷也算是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了,怎会还没有见面,就在后辈面前编排你的不是。”   听到老朋友这三个字,温鸣玉眉梢一挑,一幅不置可否的神态,只问:“那请问老朋友,你在我身边安排了这些人,又是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那群黑衣大汉已将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推了出来,这几人两腿发软,走了几步便跌在盛敬渊脚下,抬起头对他咿唔不止。盛欢的目光刚落到他们脸上,当即身子一僵,那些人满脸尽是血污,张开的嘴里同样血肉模糊,舌头隐约只见半截,显然是受过了酷刑。   盛欢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这样可怖又恶心的场景,竟吓得有些傻了,瞪着他们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温鸣玉倒先一步发现了他的异状,立刻走过去将手蒙在盛欢眼睛上。盛欢不安地动了动,又被温鸣玉揉了揉眉心,这安抚一般的动作霎时让他老实下来,乖乖任温鸣玉捂着眼睛。   盛敬渊扫了脚下的人一眼,皱起眉毛,仿佛很为不认同似的:“他们不过替我传递了几句消息,何至于折磨成这个样子。”   温鸣玉道:“你不好好约束自己的手下,让他们落到我手里,我怎么能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看着那几个满面血污的人,见他们纷纷惊恐地往主人身后躲,便似笑非笑地望向盛敬渊:“说起来,你在这个时候回燕城,难道是因为璧和的忌辰?”   “温鸣玉!”听见这句话后,盛敬渊的语调首次失去了平静。尽管盛欢现在两眼什么都看不见,但依旧可以觉察出盛敬渊抑制不住的怒气。而引起这种变化的主因,即是温鸣玉口中那位叫做“璧和”的人,那又是谁,是温鸣玉和盛敬渊共同的旧识吗?   盛欢正兀自疑惑着,又听温鸣玉道:“盛先生,先前你做的那番手脚,我看在盛欢的面子上,暂且先放你一马。但你也知道,我并非是宽宏大量的人,这份回礼,就让你主人替你收下吧。”   盛敬渊惊道:“你做了什么?”   他等待了许久,还是没有听见温鸣玉的回答。盛敬渊似乎等不下去了,随即响起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他似乎在向外走去。没等他离开,温鸣玉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替我转告你的主人,燕南现在既是我的地方,那就请他恪守本分,不要将手伸到我的眼皮底下来。”语罢,他停顿几秒,轻轻笑了笑:“否则,别怪我剁了他的手。” 第三十章   盛敬渊离开后,温鸣玉立即撤下了蒙在盛欢脸上的手掌。房间里的人已经多半退了出去,只剩下几人把守着门口。盛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温鸣玉,对方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立即扭过头来,扫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有一点冷淡,顿时让盛欢心虚起来。   不待温鸣玉开口,他主动道了歉:“对不起。”   温鸣玉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身边一名保镖,对着那扇紧闭的小门扬了扬下巴。   保镖们会意,过去几下踹开了那扇门,将缩成一团的医生从里面拖了出来。那医生吓得胡乱大叫,最后被保镖们一把扔在温鸣玉脚下,他望着温鸣玉,连连摆手道:“温先生,误会,这都是误会呀!我绝对没有加害令公子的意思,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温鸣玉笑了笑,说道:“你引我儿子来见一个陌生人,还要支开他的护卫,这也是误会?”   他说起儿子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已经认定了这段关系。盛欢听的颇有一点不满,可现在的温鸣玉好像情绪不佳,让他不敢出声抗议。医生面对着温鸣玉,更加是心惊胆战,知道自己要是说错了哪句话,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好在他脑子足够聪明,发现温鸣玉软硬不吃,掉头就向盛欢扑去,躲在他身后道:“敬渊不能算作陌生人,他是我的老同学,先前又告诉过我,他只是来见一见自己的外甥,绝不会乱来。况且我这样做,也是征求过令公子同意的,您说是不是,温家少爷?”   盛欢被医生苦苦央告着,实在不好无动于衷,便仰着头道:“温先生……唔!”   求情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温鸣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捏了捏盛欢的脸颊。他没用多大的力气,这一下与其说是惩罚,倒更像一种亲昵的逗弄,盛欢吓了一跳,心跳得飞快,脸上被捏过的那一块火辣辣的,那点温度很快就蔓延到了颈下。他不好意思开口了,仅是沉默地用两根指头牵住温鸣玉的衣袖,轻轻地拉了两下。   盛欢虽什么都没有说,但这一刻的沉默,效力却胜过一切语言。温鸣玉抽回了手,道:“拉拉扯扯做什么,不像话。”   他语气虽淡淡的,可也没有半点教训人的意思。盛欢知道对方松动了,连忙又认了一次错:“今天是我主动要来的,下次不会了。”   听完这句话,温鸣玉没有再说什么,他放过了那名医生,又让保镖们推着盛欢的轮椅,将他带回了病房。进门时,盛欢看见张妈与其他几个照料他的佣人都站在外厅里,垂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不禁又回过身去,看着温鸣玉。   “这次求情也没用。”温鸣玉道:“他们受命来照顾你,却把外人放了进来,这是极大的失职,我饶他们一命已是很大度了。”   说完这句,他话锋一转,又看着盛欢:“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你要偷偷去见什么人,我也不会责怪你。但无论是做什么,都要顾好自己的安危,现在你伤了双手,又不能走路,要是盛敬渊要趁机伤害你,你怎样自保呢?”   尽管温鸣玉的语调很温和,然而盛欢听着,莫名又想到先前对方把他称做自己的儿子,有些高兴不起来,低声道:“您说这些话,是不是又把我当做儿子来看待了?”   盛欢一直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温鸣玉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先前他对盛欢一直十分冷淡,现在突然转变了态度,盛欢或许以为,他的转变仅是因为受了血缘的胁迫,不得不去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对于盛欢来说,他一定是不愿意接受这种施舍的。但遇到这样的误会,温鸣玉也不便去解释,毕竟解释得过多,反而显得刻意。   何况,就算是温鸣玉,尚不能完全投入到父亲这个身份中去。他们之间相隔了十六年的时光,比起亲生儿子,盛欢更像是一个相识不久,又对他满腔热忱的漂亮少年,无论他的热忱是缘于什么,都是很能打动人的了。   盛欢问完那句话,本是有一点不安的,但看见温鸣玉听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看着他静静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在温鸣玉的脸上很不明显,可那对动人的凤目中,却像是微澜晃碎了星光一般,有清亮细碎的笑意盈溢而出,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温鸣玉反问道:“你觉得是吗?”   留下这个困扰了盛欢数天的问题后,温鸣玉就离去了。这段时日他的确是很忙的,那日盛敬渊突然造访,并不是一次贸然的行动。他受主人的命令,来燕南谈一桩大生意,因为这桩生意的缘故,他笃定温鸣玉不会要自己的命,这一步算盘,盛敬渊的确没有打错。   但他的生意,注定要在温鸣玉手底下碰壁了。   就在盛欢要被接回珑园的前一日,温鸣玉接到了一位故友的电话,他这厢刚问了一句,便听那端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等那人笑完了,才大声道:“老弟台,恭喜恭喜啊。”   温鸣玉道:“多谢,不过我要问岳兄一句,你道的是什么喜?”   “你年纪轻轻,就有了一个十六岁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岳端明不假思索地开口:“听闻你这几天就要将他接回家了,等我哪天闲下来,必定来探望探望这位贤侄。”   温鸣玉与对方相识十余载,深知自己这位老朋友的为人。岳端明虽是军人,却有一副豪侠般放`荡不羁的性格,说话也是口无遮拦,好话从他口中吐出,反而像是在骂人。温鸣玉没有与对方计较,只道:“那你或许要多等几日了,我那小朋友,现在还不愿认我呢。”   岳端明仅比温鸣玉年长十岁,但已有了六房妻妾,五子二女,一谈起教育后代的问题,立即底气十足地说道:“这天底下哪有儿子不认爹的道理,那小子刚到你身边,对你还生疏,或许拉不下面子来。你好好地哄他一段时间,凡事多教教他,他自然就乖乖叫你父亲了。”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温鸣玉轻笑一声,应道:“那真是受教了。”   “不说这个了。”岳端明咳了两声,陡然把声音一收,变得正经起来:“前几日,有一个客人来拜访我,带来了许多好东西,求我帮他一个忙。”他嘿嘿笑了数声,又问:“老弟,你猜猜看,他要我帮他什么?”   温鸣玉听了前半句,已经有了答案。他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想必是想借你一条水路,供他运土吧。”   岳端明道:“猜得这样快,他一定是来找过你了。嗐,这帮不长眼的东西,明知你不做这桩生意,还总是隔三差五的来探口风。不过他们这一次派来的人,我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们所说的土,自然是指世界各地产出的烟土。这东西在哪里都是抢手货,权贵豪绅,军阀黑帮,少有不好此物的人。但这东西在燕南却十分罕见,只因温鸣玉自己从不谈这笔生意,也严令禁止手下贩卖烟土。燕南大大小小的地方,尤其是燕城,明里暗里,少有他掌控不到的地方,烟贩子少了他的通行证,几乎断绝了门路,自然无法把生意做下去。   但正因为如此,有更多的眼睛盯上了燕南这块宝地,他们给温鸣玉送过大礼,也试图刺杀他,可惜至今都没有人成功。不过近年来触他雷池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两人交谈了一阵子,岳端明挂上电话,慢悠悠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咏棠正在廊下徘徊着,一看见他,当即迎到岳端明身侧,问道:“岳伯父,我叔叔是怎样回答你的?他当真要把那个……他的儿子接到珑园去吗?”   岳端明并不知咏棠与盛欢之间的纠葛,闻言便笑答:“是啊,我听他说话,似乎很喜欢那个孩子,还让我抓到机会,好好教育了他一通,这倒是十分难得的事了。”   他正沾沾自喜着,却见咏棠眼眶一红,话都不说一句,就从院子里奔了出去。岳端明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到了他,满头雾水地愣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发现咏棠已经跑得人影都不见了。他和温鸣玉交情很好,咏棠在晋安读书,就是寄住在他的家中。岳端明害怕咏棠这一跑,又会引发什么事故,便差自己的手下到处去找,最后发现咏棠跑进了一座荒废的小花园里,正躲在角落哭泣。   岳端明向来看不惯男孩子哭哭啼啼,加之咏棠都要成年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动辄大哭,实在让他提不起耐心去劝哄。岳端明思来想去,最后干脆叫来唯一一个在家的女儿,让她代替自己去安慰咏棠。   那姑娘年纪比咏棠还小一些,怯生生地站在咏棠身后,说话的声音完全被咏棠的哭声掩盖了。她被逼的没有办法,只好试探着碰了碰咏棠的肩膀,不料手一触到对方,咏棠立即抬手狠狠往后一挥,叫道:“走开!”   不待他打到对方,咏棠忽觉手腕一紧,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狠狠攥住。岳尚英挡在妹妹身前,对她使了个眼色,这两兄妹相伴着长大,彼此之间很有默契,接到兄长的示意,岳姑娘立即悄悄地避开了。   岳尚英抓着咏棠,竟硬生生地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他自小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根本不把咏棠的反抗放在眼里。咏棠挣扎几下,发现无济于事后,只得拼命把脸背转过去,带着哭腔叫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你还知道丢人?”岳尚英抓小鸡似的抓着他,冷声道:“我妹妹十岁以后,都不会这样哭了。”   咏棠道:“我又不是你妹妹,你凭什么管我!”   他说话时,泪珠子仍不停地往下坠,把一张雪白的脸浇得湿漉漉的,说两个字就要抽噎几声。岳尚英看了一阵子,竟然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真可怜。”   他用衣袖给咏棠擦眼泪,咏棠推他,岳尚英也不为所动。渐渐地,咏棠变得老实下来,最后竟主动抓着对方的一条手臂,岳尚英往他背后一揽,他立即投进对方怀里,抱着岳尚英放声大哭。   咏棠这一哭,足足哭了大半个钟头。不过他究竟是逐渐回过神来了,觉得哭出声音太过羞耻,只贴在岳尚英胸前小声抽泣。等到他哭声渐渐收歇,岳尚英便揽着咏棠后退几步,坐在石栏上,问道:“我一回家,就听说你在发脾气,这次是为了什么?我父亲是万不可能来欺负你的,难道你在外面受了气吗?”   对方不过大他三岁,可在咏棠心里,岳尚英简直和亲生的兄长没有区别,是个极其亲近的对象。他在同龄人面前嚣张跋扈,唯独遇到了尚英,一身威风不知不觉就会收敛许多,就算嘴上要强,可一被对方教训,立马就会老实下来。咏棠在对方面前是不怕丢脸的,听见尚英有劝哄自己的意思,顿时委屈道:“谁敢给我气受?”   他不觉得两人的姿势别扭,反而又往前挤去,抱着岳尚英不放手,小声地吐出一句:“我害怕。”   尚英的胸膛震了震,发出笑声,故作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咏棠打了他一下,抬起头来瞪着对方。他的眼睛颇为肖似温鸣玉,可比起叔父的一双凤眼,形状又圆了许多,眼角猫似的挑起来,里面仍含着一汪清透的水光,嗔怒的样子分外娇气。岳尚英受了这一眼,笑道:“别生气嘛,你害怕什么,说给我听听。”   “叔叔打算把他的儿子接回珑园了,他似乎很看中那个人。”咏棠咬了几下嘴唇,终于吐出一句话。他的语气恨恨的,但说话时,两排浓密的睫毛颤个不停,是很不安的表现。岳尚英捻着他一缕柔软乌黑的头发把玩几下,慢悠悠地说道:“是啊,你既不能继承他的事业,做学问也不见得有多出色,要是你叔叔有儿子以后,不想养你了,你该怎么办?”   这番评价狠狠地戳中了咏棠的痛处,他一把推开对方,脸色涨的通红,怒气冲冲地喊道:“我不要和你说话了!”发完火后,他又觉得有必要替温鸣玉辩解一番,于是十分不甘愿地补充道:“我的叔叔不会不养我的,他答应过我父亲。”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倒比先前来得有底气多了,岳尚英微笑着注视他,反问:“既然温叔叔会养着你,那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但是那个人……”咏棠说到一半,又咬紧嘴唇,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要怎么说呢,告诉尚英,他发现盛欢和自己一样,同样爱慕着温鸣玉吗?尚英对待自己的态度,比叔叔还要严厉几分,要被他发现了端倪,准保会去告诉长辈。到时候温鸣玉要追究起来,他是无法承受的。   尚英见咏棠吞吞吐吐的,居然没有再问下去,他拉过咏棠一只手,把对方牵到自己身边,道:“就算你叔叔不养你,又有什么要紧。你可以到岳家来,做我的家里人,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的话无比暧昧,偏偏咏棠和岳尚英太过亲密,反而没有听出来,只懵懂地开口:“到你家来,让我娶你的妹妹吗?叔叔和岳伯父都叮嘱我要多和你妹妹亲近,他们想让我娶她,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   听到妹妹二字时,岳尚英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起来。只是几秒的时间,他的表情恢复如常,抬手按在咏棠唇上,俯身贴近他的脸,低声道:“不娶我妹妹,是你嫁给我,怎么样?”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眼睫毛都要碰在一起了。一缕金红色的晚晖落进岳尚英眼底,宛如在他浅色的眼瞳里注进了浓郁的蜜,咏棠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和他对望着,两颊悄无声息地泛起大片红晕,他忽然回过神来,一推尚英,怒道:“你再拿我开这种玩笑,我就告诉伯父你欺负我!”   他恼羞成怒,连招呼都不打,一转头就跑了。尚英望着他的背影,仍旧是微笑的模样。然而那缕余晖很快就被云层遮去,尚英的眼里失去了光,那些温柔与善意好似同时从他的笑容里剥离出去,只余下了漆黑暗沉的影子。   他站起身,往咏棠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日光重新落在尚英的脸上,尚英笑着叫道:“咏棠,等等我。” 第三十一章   盛欢从医院搬回珑园这一日,天气又是阴沉沉的,和他离去那次一模一样。这重现一般的情景,总让他有种十分不真切的况味。他在医院睡得久了,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仿佛一朝惊醒,就要回到他离开珑园的那一天似的。   许瀚成扶着盛欢坐进汽车里,见他一路上都不怎样说话,不禁道:“小少爷,怎么要回家了,你还总是板着脸,是怪三爷没有来接你吗?”   盛欢摇了摇头,往车窗外张望着,忽然又问:“他去哪里了?”   许瀚成笑他:“他?哪个他?你说的不清不楚的,我可不明白。”   盛欢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丝毫不为他的玩笑所动,反让许瀚成无奈起来。他替盛欢合上车门,去前面坐了,叹道:“到底是亲生的,只有三爷来逗你,你才会搭理。”他回过头来,望了盛欢一眼:“三爷今天有生意要谈,否则也不会让我来接你。”   那司机将车开得很慢,盛欢把去往珑园的路记得很清楚,当初他找到那里去的时候,正下着一场大雨。路边的梧桐都还是光秃秃的,天气很冷,他跪在路边上,衣服都几乎结成了冰。在那个时候,盛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和温鸣玉这样亲近,他总觉得自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但他现在想的事情,都可称得上胆大包天了。   若是他的理智尚在,盛欢会立刻像温鸣玉辞别,再也不见那个人一面。可温鸣玉暧昧不明的态度又给了盛欢一点奢望,从前他总以为对方讨厌自己,以致在温鸣玉面前一直畏首畏尾,一言一行都十分紧张。如今温鸣玉既然承认了并非不喜欢他,那盛欢便不再那样害怕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深重的执念,如若试都不试就放弃,那是很让他不甘的。   汽车拐入了广德大道,去的却不是珑园的正门。司机从一条巷子里进去,直开到了一扇侧门外,那里大门敞开,两列佣人等在外面,见到汽车来了,顿时一阵交头接耳,不知在谈论着什么。许瀚成下了车,对盛欢解释道:“三爷吩咐过,你腿脚不便,从正门去东苑路太长了,不如直接停在这里。”   他打开车门,弯着腰道:“小少爷,委屈一段路,让我背你过去吧。”   虽说盛欢很认可许瀚成这个长辈,但要对方背着,哪里可以习惯。他立刻往后缩了几寸,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听见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插进来。   “你要背他,他宁可自己用一条腿走过去。”温鸣玉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许瀚成一看见他,叫了声三爷,自觉让到一边。盛欢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嘴上虽然没说话,可一双眼睛已把疑问展露得清清楚楚了。   温鸣玉扶着车门。微笑道:“他不可以碰,那我可以吗?”   盛欢看着对方一双含着春风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点了几下头。等他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事情,温鸣玉已揽着他的腰肢,另一手抄过他膝下,稍一使力,就将盛欢极轻松地从车中抱了出来。盛欢猝不及防,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上半身往后仰了仰,两手顿时自发地勾住对方的颈子,惊惶地瞪着温鸣玉。   他原本就不胖,近来更是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显得一双杏眼更大了些,眼珠子莹润乌黑,瞪着人的样子非但不凶,反而有几分乖巧。温鸣玉圈着怀里那把纤瘦的腰身,气定神闲地评价道:“你太瘦了,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有些年轻的女佣见到这一幕,都撇过头去,掩着嘴偷笑。盛欢想放开手,又怕自己会掉下去,因为姿势的缘故,温鸣玉的脸几乎和他贴在一处了,对方身上的香气隐隐约约地笼上来,逼得盛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挣扎着,着急地开口:“我、我要下去!”   “你断了一条腿,还想要自己乱跑?”温鸣玉却不管他,沉下声音道:“别乱动,再动我要生气了。”   他一端起长辈的架子,盛欢就不敢再抗争了,只好僵着身子任对方把自己抱进了门。一行人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往里面走去,穿过一座小院,再往前竟临着一片荷塘。在眼下的时节,荷叶已亭亭地从水面伸展而出,在水面上绽了一层繁茂的碧蓬。塘边栽着杨柳,满树的绿丝垂在水波里,正伴着微风在涟漪中拂动。这水中岸上的绿意,都很有一番初夏的韵致,盛欢来到珑园数月,竟没有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时间连自己的处境也忘了,按着温鸣玉的肩探起身子。往四处打量。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温鸣玉用温软沙哑的嗓音道:“喜欢这里吗?”   温鸣玉几乎是贴着盛欢的耳朵说话,于是体贴地放低了音量,显得那几个字轻轻的,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盛欢转过脸来看他,见温鸣玉垂下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盛欢无端的有了一种预感,仿佛是自己有了肯定的回答,就一定会让温鸣玉更加高兴。   盛欢与温鸣玉对视了半晌,也悄悄地回答他:“喜欢。”   温鸣玉果然笑了,眼波恰如柳叶浸入清凉的池水中,沉静又柔软地漾开了。盛欢说出那两个字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可对方一笑,又让他有点难为情,宛如做了什么唐突的举动,只得再次把视线从温鸣玉脸上移开,放在一池荷叶中。   他们来到一个极大的院子里,这处是座走马楼,楼窗都敞开着,似乎有些年头了。盛欢见温鸣玉抱着自己,径自往楼上走去,又不解起来,道:“这里不是北苑。”   管家跟在后面,替温鸣玉解答道:“小少爷,是少主人说要亲自照顾你,特意搬过来的。夏天快到了,楼里凉快些,以往的这个时候,少主人也是住在这里的呢。”   从前温鸣玉也说过要亲自照顾他的话,但盛欢全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便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听见管家这番话,才发现温鸣玉竟是认真的,不免吓一跳,低声道:“鸣玉?”   管家听到这两个字,险些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落下去。他一颗心砰砰乱跳,直抚了好几下,才抬头错愕地盯着前面那两人,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温鸣玉反来问他:“服侍你的人告诉我,你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晚上总是不肯睡,有没有这回事?”   盛欢没想到张妈连这种小事都要报告给对方,一时不知要怎样回复。他认为自己这样大的一个人,仍会被噩梦困扰,这是件颇为丢脸的事,哪里肯在温鸣玉面前承认。然而他这段短暂的沉默,已经算是一种肯定的表态,温鸣玉见了,便道:“这几个晚上,我陪一陪你。”   此时此刻,盛欢还以为温鸣玉所说的陪伴,就与两人在医院时一样,不过是对方陪自己坐一阵子,很快就会离开,所以并不怎么诧异。温鸣玉将他带到南边一间厢房里,房中里间外间都铺着极厚的地毯,外面是小客厅的摆设,在临着雕花格扇窗的一边,望出去就是一片荷塘。通往里间的月门被藕色的幕布遮着,温鸣玉过去时,管家连忙替他将帘幕撩起,里面也很大,铜床被一盏描着花草的屏风半掩起来,只露出一角。   温鸣玉将盛欢放在椅子上,才说:“为了来接你,我把一个酒席都推到了晚上,现在还赶着回去。十点后我要是没有回来,你也不必等我,早点休息。”   听他的话,似乎晚上还要过来一趟。盛欢是很乐意和对方做这个约定的,闻言便点了两下头。温鸣玉见他眼中藏着些许不明显的笑意,心中一动,不由伸出手来,摸了摸盛欢的头,这才走开了。   当天晚上,盛欢等到十点钟,依旧没有听到汽车的声音。张妈已准备睡了,发现他房里还亮着灯,连忙披着衣服起来,走到二楼,就见盛欢只穿着单薄的绸衣,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她吓了一跳,叫道:“哎哟,小少爷,你身体还没有恢复,怎样可以大半夜的在这里吹冷风?”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盛欢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休息,也有些困了,便问她:“温先生常常很晚回来吗?”   听到这个问题,张妈这才明白盛欢迟迟不睡的原因。她暗自想了想。对盛欢笑道:“当然,少主人是大忙人,遇到事情,就算是三四点钟回珑园都是常有的事。可少主人回来的晚,那是因为公务,你一个闲人,犯着什么要干熬到那时候呢。”   盛欢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对方的话很有几分夸张的程度。不过一直坐在外面枯等,的确没有什么意义,要是温鸣玉回来看到自己这样子,或许还要觉得他这番举动太过刻意。盛欢不敢将端倪露得太明显,被张妈劝了一番,便没有再坚持,任她将自己扶回了床上。   这张新床比医院的要柔软许多,枕巾上熏着十分清淡的香,似乎和温鸣玉的味道有些相似。盛欢趴在枕头上嗅了许久,慢慢地生出了倦意。   在过往的十六年里,他始终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盛云遏的厌恶,陌生人的恶意,都让盛欢像只弓起背脊的猫,不敢有片刻的放松。直至遇见了温鸣玉,在这个人身边,盛欢不用再担忧自己的安危,不需要时刻戒备着,保持着警惕,因为他知道,对于温鸣玉来说,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图谋的事物。   怀抱着这种只有温鸣玉才可以给予的安全感,盛欢舒适地翻了一个身,举起两只手在眼前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痊愈了,这种起居走动都要依靠他人的生活实在难熬,盛欢并不喜欢时刻充当着一个被垂怜的角色,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仰着头等待他想要的那束光。   假若可以,盛欢更想要亲自将那束光抓在手里。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很快就睡去了,或许是因着新环境的缘故,盛欢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等他骤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一睁开眼,才发现室内依然漆黑一片,四下静寂,只有稀稀落落的虫声,被月色遥遥地送进窗来。   借着一缕朦胧的月光,盛欢望向壁上的挂钟,刚过两点,怪不得是那样安静,   他发了一身的冷汗,喉咙干渴无比,但茶壶摆在屏风后的小桌上,在床上是无法够到的。到了这个时间,珑园的佣人应都已熟睡了,盛欢不愿吵醒她们,料想就这几步路,也不至于难倒自己,干脆拖着一条伤腿下了床,往那里走去。   这次他却是有些高估自己了,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双腿都不免要受到影响。盛欢刚一下地,只觉左腿酸涩难当,竟似撑不起身子似的,让他摔了床里。盛欢像是被摔懵了,怔怔地坐起身,抬起左腿打量着。他从没有意料到,自己的身体会有这样不中用的一天,这陌生的体验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慌,当即不管不顾地再次站起身。   所幸这一次他站稳了,盛欢扶着屏风,左腿一阵一阵地发着抖。似乎被抽去了骨头,稍一使力,那条腿就酸得要跪下去。盛欢紧紧咬住牙关,强撑着往前行去,等到他终于走到那里,他的全身已如同被大雨淋过,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盛欢靠着桌沿,用裹着纱布的双手捧起茶壶。笨拙地倒了一杯茶。只是这样短的一段距离,居然让他微微地喘了起来,几颗汗珠从脸侧滑下,被灌进房内的夜风一吹,背脊凉浸浸的,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实在渴得很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捧着那杯冷茶就往嘴里倒去。可今夜的一切都像是在与盛欢作对一般,他的力道拿捏得不稳,那光滑无比的茶杯一下子从他两手中跌落,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盛欢低头扫了一眼被茶水彻底浇透的前襟,禁不住生起气来,又拿过一只杯子,要往里面注水。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轻轻一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来人随手摁亮了壁灯,一片柔和的橘色灯光投落下来,照亮了那人的面庞,竟然是温鸣玉。   一看到对方的样子,盛欢的心砰地一跳,也顾不上生气了。温鸣玉像是从水中走出来的一般,只披着一件浴袍,黑发湿淋淋地滴着水,将底下光洁的面庞都打湿了。他的一双眼睛也如掬着清泉般盈盈生辉,脸上的血色比以往重了些,宛如水墨忽然染了浓重的颜色,竟平添了一点活色生香的意味。   温鸣玉走到盛欢身旁,从地上拾起了那只杯子,又对着他打量了一番,叹道:“胡闹。”   盛欢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把脸转到一边去。他是自觉现在的样子太过狼狈,不好意思让温鸣玉看见,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赌气,便直接伸出手,把盛欢抓了过来。   两人乍一相触,温鸣玉才发现盛欢的衣衫透着一层湿意,又看这少年脸色苍白,汗淋淋的模样,立刻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他倒了一杯茶,凑到盛欢嘴边,待对方仰起颈子,急切地喝下去了,才道:“全身都是汗,去洗一个澡,把衣服换了。”   他说完,就要去摁铃。盛欢听到洗澡两个字,心里一急,想也不想地把温鸣玉拉住了。他的手不能使力,只好用两只手掌夹住对方一片衣摆,唤道:“不要叫别人!”他停顿一下,又放低声音:“我自己洗。”   温鸣玉闻言便笑了一声,看着他的手道:“你的伤口是不许碰水的,你没有手,还可以替自己洗澡吗?”   盛欢低着头,不肯退让地回应:“我总可以找到办法。”   他不肯让人触碰,这一点温鸣玉很早就发现了。起先温鸣玉尚有一点不理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少见有这样害羞的。等到查清楚盛欢的出身后,温鸣玉才想明白,盛欢的抵触和怕羞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母亲是名私娼,交往的对象想必不会干净到哪里去,而盛欢又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从小到大一定因此吃了许多苦头。他会对其他人的亲近如此抵触,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但盛欢抗拒任何一个人,唯独不抗拒自己,温鸣玉也是知道的。但两人有血缘关系,他会受到这孩子的“特殊对待”,倒没有可什么奇怪的。   眼下盛欢这样坚持,温鸣玉也不会强迫对方,他想了想,干脆弯下腰,一把将盛欢抱了起来。尽管盛欢白天刚被他抱过,可这一回温鸣玉衣衫单薄,两人一贴近,温鸣玉的体温立即从相触的地方滚烫地熨了上来。直至这时,盛欢才嗅到温鸣玉吐息间极淡的酒气,霎时身躯一颤,惊道:“温先生?”   他吓得把原本的称呼都叫出了口,温鸣玉不理会他,径自抱着人进了浴室,这才道:“事先声明,这时我第一次伺候人,若是有哪里不周到,你要提醒我。”   温鸣玉说话时,一边对着盛欢懒洋洋地笑,他是真的有些醉了。盛欢被放在一边的凳子上,看对方往浴缸里注水,发了好一阵呆。他本是想拒绝的,就算再喜欢温鸣玉,但洗澡这一件事,已然大大超过了他可以接受的范畴。但温鸣玉“伺候人”的那句话,又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盛欢只要念及这三个字,心中就要鼓起一阵不知来由的期待,回绝的话自然就说不出口了。   等到温鸣玉放好热水,站在浴缸旁卷袖口了,盛欢忽然又反悔起来。他正筹划着要怎样开口,对方却走到他身前,屈指刮了一下盛欢的鼻梁:“乖一点,我可不想和一个脏兮兮的人睡在床上。”   盛欢还以为他在说醉话,便提醒道:“我没有和你睡在一起。”   “不是我在的时候,你才不会做噩梦吗。”温鸣玉挑起眉扫了他一眼,将手伸至盛欢胸前,将绸衣的纽扣一颗颗解了开来。盛欢被说的十分心虚,一时忘了反抗,等他反应过来,上衣已被温鸣玉褪去了。不等对方把手放到自己的裤腰上,盛欢被一阵热气从胸腔直冲到头顶,慌忙道:“我自己来!”   温鸣玉居然真的停了手,抱起双臂打量着他,看见盛欢脸颊通红,两排长睫毛颤动着,终于抬起眼睛,无措又带着一点恼怒地望过来,这才低低笑了一声,侧过身道:“你也算是一个男人了,何至于害怕成这样?”   这个问题,盛欢自然不能回答。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长裤脱下来,从小到大,这是盛欢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身体,就连盛云遏都不曾这样看过他。温鸣玉似是清楚他的窘迫一般,就这样不出一声地等待着,直到听到盛欢低低的一句“好了”,他才转过身,向盛欢望去。   浴室的灯光被热气隔着,变得很是朦胧了。盛欢就垂着头,不着一物地坐在凳子上。他的肤色原本就要比常人白`皙,此刻被灯光一照,更是变得雪一样剔透。比起初见的时候,盛欢瘦了许多,胸膛显得很单薄,腰肢只有窄窄的一把,没打石膏的那条腿修长笔直,不过由于多日没有走动,有些异常的细了。   这本是一副很绮丽的情景,可惜唯一的旁观者是温鸣玉,其间的绮丽便失去了意义。他的目光在盛欢脚踝上停留了片刻,只道:“再过一周,多让人扶着你下地走一走。”   盛欢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见和平日并没有差别,才轻轻松了口气,点了几下头。   温鸣玉再度抱起了他,这次没有衣衫的阻隔,两人肌肤摩擦时的触感顿时比往常鲜明了数倍。盛欢气息一顿,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好在下一刻,温鸣玉就把他放进了水里,又抓住盛欢打着石膏的腿搁在浴缸外,命令道:“手不要碰水。”   这个怪异的姿势让盛欢无比羞窘,全身都热得微微泛红,所幸他正躺在一缸热水中,多少给了他一点掩饰。温鸣玉同样没有发现他的异状,对方仿佛是一心一意要做好洗澡这件事一般,只专注地替盛欢冲洗头发,举止丝毫不像一个醉酒的人。但每当盛欢的视线和他对上,温鸣玉很快就会回以一个微笑。也不是平日矜贵的、浅淡的笑容,反倒是眼波如水,勾着一边的嘴角,那样子简直有点像是在撒娇,的确是醉得不轻了。   正因为如此,盛欢总要忍不住去看他,温鸣玉便总是对他露出笑容。这一来二去,盛欢的胆子总算大了些,忍不住问:“你今晚喝了很多酒?”   温鸣玉微微仰起头,认真地思索了许久,才答道:“是比往常多一些。”   以他的酒量来看,这大概是个含蓄的说法,盛欢听得有些不满,说道:“你的私人医生不是不许你喝酒吗?”   温鸣玉怔了一怔,没料到自己许久以前随口说的话,盛欢仍然记得。他将一片粘在盛欢肩头的泡沫抹去,笑着反问:“你是在关心我吗?”   不等盛欢出声,他又慢悠悠地续了一句:“我虽容易生病,可也没有到喝几杯就会倒下的地步。”   温鸣玉动作时,手掌不免会偶尔触到盛欢的身体。盛欢原本就极为紧张,他正屏住呼吸,努力地忍耐着。腰侧敏感的肌肤忽然被对方的掌心擦过。温鸣玉的指尖和虎口都覆着薄薄的茧。被这样触碰一下,盛欢的半个身子都麻了,架在浴缸外的那条腿一松,登时失去平衡,往水里栽去。   这意外来得太过突然,盛欢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来维持平衡。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使力,背脊已被一条横过来的手臂圈住了,盛欢尚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得到解救,立即吓得将双手双腿都缠绕上去,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救命稻草上。   温鸣玉的另一手原本撑着浴缸边缘,承受了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居然也滑了一下,带着盛欢双双摔落下去。   哗啦一声巨响,浴缸里晃出大片水花,盛欢两眼茫然地瞪着,一颗心剧烈地在胸膛里冲撞,过了许久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眼前是一张放大的、美丽的面孔,在这个距离之下,盛欢甚至能察觉到对方眨眼时,睫毛从自己脸上拂过的柔软触感。他的身体浸在水中,温鸣玉的眼中也映着晃动的水光,将他的灵魂也浸了进去。温鸣玉的一只手垫在盛欢脑后,两人此刻脸贴着脸,身躯紧靠,体温都融在了一起,姿势是前所未有的亲密。   盛欢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都环着身上人的脖颈,受伤的腿被对方托了起来,架在腰侧。温鸣玉的浴袍已经湿透了,盛欢靠着他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衣料底下紧实温暖的身躯。这一下的惊吓更甚于方才,他立即松开手,推着温鸣玉的胸膛,喊道:“鸣、鸣玉……”   温鸣玉低低地应了一声,腔调里透着醉意,闭起眼道:“别动,让我缓一缓。”   他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扫在盛欢的耳侧,盛欢痒得一缩身子,却忘了自己什么都没穿。他这一动,腿间不慎在温鸣玉的小腹上蹭过,霎时激起了一道尖锐而陌生的热意。盛欢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腰已先一步软塌下去,同时哼出一声带着鼻音的惊呼。   这一声软绵绵的,完全不似他平常发出的声音。温鸣玉也被惊动了,很快睁开双眼,问道:“怎么了?”   对方刚撑起身躯,想从浴缸里离开。盛欢发现身体起了变化,害怕温鸣玉起身后会发现,心中一慌,想也不想地再次把对方缠紧了。   “嗯?”温鸣玉没得到回应,反见盛欢死死搂着自己,把整张脸都埋在自己颈侧,从发间露出的半只耳朵,已经是朱砂一样的颜色了。他以为这少年是在为方才的亲近不好意思,不禁笑道:“你既然这样怕羞,还抱着我做什么呢?”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搂着怀里的人就要站起来。不料刚动了一下,温鸣玉便觉有东西抵着自己的下腹,他根本不需思索,就已知道了那是什么。动作当即一滞,难得地怔住了。   不过温鸣玉毕竟不是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皱着眉道:“盛欢,放开我。”   这是温鸣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盛欢听见对方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点冷意,更加害怕了。待到那双箍着自己的手臂一松,温鸣玉立刻去推他,这次盛欢没有反抗,很轻易地就被推开了。他应是十分羞耻,蜷着身子,抬起手臂遮在脸上,连看都不敢看温鸣玉一眼。   盛欢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可过了许久,他没有等来责问,却听见了温鸣玉的脚步声。他着实被吓到了,还以为温鸣玉要抛下自己直接离开,急忙唤道:“温先生!”   他放下挡着脸的手臂,慌乱地坐起身,却见自己喊的人仍站在浴室里,正从架子上取下一条雪白的浴巾,转头望着他。   温鸣玉拿着浴巾走到盛欢身前,只道:“水凉了,出来吧。”   盛欢这一晚受了数次惊吓,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乖乖地任由温鸣玉抱了起来。这次他不敢主动去碰对方了,两手摆在身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温鸣玉本想教训他几句,可看到盛欢这副样子,又生不起气来了。盛欢年纪尚轻,受到方才那样的刺激,会起反应也很正常,他又何必去计较这一点无伤大雅的冒犯呢。   他用浴巾裹住怀里的少年,抱着走出了浴室。在这时候,温鸣玉终于有了一点身为长辈的体会,忍不住道:“我上一次这样抱人,还是在咏棠六七岁的时候。”   说完这句,温鸣玉将盛欢轻轻放在床上,见对方躲在浴巾底下,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模样怯怯的。他终于又有了笑容:“你倒是比他听话多了。”   他想要去替盛欢找几件更换的衣物,刚转过身,衣摆却再度被轻轻地牵住了。盛欢用几根指头捉着温鸣玉的衣衫,咬了几下嘴唇,还是没有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温鸣玉道:“拉着我又不说话,我可没有读心术,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盛欢做出此举,其实花了很大一番勇气。但他好不容易抓着了这一个机会,不想就这样白白的放过,闻言便极小声地开口:“我……我要怎么办?”   这问题问得无头无尾,温鸣玉却听懂了,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这种事情,你怎么有胆子问我?”   他虽是这么说,语气倒很平和。盛欢听得胆子大了一些,于是低着头答道:“我很难受。”   温鸣玉刚要让他自己解决,但一转眼,看到盛欢被纱布牢牢缠住的双手,顿时无话可说了。盛欢等待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复,本来已经不抱期望了。不料下一刻,他身侧的床垫突然微微陷了下去,温鸣玉端坐着,用力拧了一下盛欢的脸颊:“下不为例。”   语罢,他抓着盛欢的肩,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对方按倒在床上。盛欢猝不及防,披在身上的浴巾立时散了开来,露出底下雪白赤裸的身躯。   盛欢大概被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温鸣玉轻笑一声,直接抓着那两只腕子,固定在身下人的头顶,一手直接探了下去,捉住了盛欢腿间的东西。   那里果然精神十足地挺立着,被他一握,再度涨大了几分,从顶端渗出不少温热的液体。盛欢虽自己用手抚慰过那里一次,但被温鸣玉修长有力的五指攥住时,那番刺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他失声叫了出来,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小腹烫得发麻,禁不住主动挺起腰身,往对方掌心里磨蹭。   温鸣玉压低声音斥道:“不许乱动。”   盛欢忽然变得不听话了,用力挣着被按住的那两只手,温鸣玉怕弄痛了他,很快就松开了。盛欢抓住这个时机,立即重新搂了上来,将脸埋在温鸣玉的颈窝里磨蹭。   他的身体热得烫手,虽然纤痩,但并不硌人,抱在怀里十分的温软柔韧。温鸣玉被蹭得没有办法,干脆握着手里滚烫硬`挺的东西,用指尖重重揉了一下顶端渗水的小眼,他在这种事上,是很有一番经验的。这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让盛欢的上半身都弹了起来,又无力地摔落下去,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不止。   盛欢侧着脸,眼睛半睁着,无措地望着温鸣玉。他的目光已不似平日那样冰冷沉静,像是被烈日晒化的雪一样融开了,两颗乌黑的眼仁一动,就有颤颤的水光要溢出来。他原本就有张极为漂亮的面孔,被这样动人的眼波一灼,霎时燃起了夺目的艳色,就连温鸣玉看见了,竟然一时都没能移开目光。   “鸣玉……”盛欢眼下也顾不得什么冒犯不冒犯了,他叫这名字本身已是一种极大的冒犯。他执拗地勾着对方的颈子,手掌探入温鸣玉湿透的浴袍里。那袍子经过一番折腾,早已松开了,现在被他一拨,很快就无声地从温鸣玉的肩侧滑脱下去,袒露出大片白`皙结实的胸膛。盛欢先前一直想不通,温鸣玉看起来清瘦,为什么力气会这样大。如今他终于看到了对方的身体,这才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在哪里。   温鸣玉身躯的每一寸线条都饱含力道,胸膛宽阔,紧致的肌肉沿着他的腰身收拢下去,俨然是成年男子所有的、十分完美的体魄了。他又看了自己的胸`脯一眼,暗想自己身手也不差,为什么会与对方差的这样远。   被盛欢缠着闹了一通,温鸣玉的酒意有些上头,没有计较这少年的逾越之举。他见盛欢一直盯着自己看,也明白了些,笑着调侃道:“你现在还小。”   他捏了一下手里滚烫的茎身,意味深长地补充:“这里也是。”   盛欢没料到他居然会说这种话,脸皮烧得发胀,刚要反驳一句,忽被温鸣玉拢住根部,自下而上地套弄起来。   这一下盛欢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被太过强烈的快感冲击得意识散乱,腰身酸得抬也抬不起来,腿间的东西一跳一跳地鼓胀着。他舒服得有些承受不住了,缩起身子直往后躲,温鸣玉一把将身下的少年捞了回来,手下动得一次比一次更重。盛欢起先还保留着一点意识,只是咬着嘴唇喘息,但没过多久,就夹着甜腻的鼻音啜泣一般叫了起来。他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从脸颊到雪白的胸`脯都被汗水打湿,泛起了艳丽的红晕,软绵绵地瘫在温鸣玉怀里,张着腿任由对方动作。   濒临顶峰的时候,盛欢反复地叫着温鸣玉的名字,尾音拖着哭腔。温鸣玉本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但被他这样迭声叫着,不禁也觉得眼下的情景暧昧得有些过头了。他没有料到先前答应盛欢的一句话,如今倒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要是对方老老实实地叫他“父亲”或是“温先生”,他是绝不会产生半点反应的。   温鸣玉正径自沉思着,盛欢忽然揽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来。对方的眼底含着泪,嘴唇鲜红,衬得神情很有些委屈的意味。温鸣玉没有动,只问道:“做什么?”   盛欢瞪着对方,滚烫湿润的气息急促地吹在温鸣玉的唇上。他盯着那两片薄润的唇,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抬首就想要吻上去。   “这个不行。”温鸣玉掐住对方的下巴,不许盛欢再往前一寸。他虽说着拒绝的话,语调却不是从前那样不近人情的冷厉了。也许盛欢也是察觉了这一点,用力按着温鸣玉的后颈,执意想要贴近他。   温鸣玉躲避不开,便使了坏手段,用指尖沿着身下人性`器的根部狠狠向下压去。盛欢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刺激,当即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尽数射在了对方的掌心里。有很长的一瞬间,他像是被切断了对外界的一切连结,仅能像被本能支配着一般紧紧抓着温鸣玉,用鼻尖往对方的脸侧胡乱地蹭。   对方纵容了他的亲近,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盛欢逐渐恢复了清醒,他的世界尚有一点朦胧,是刚刚高`潮时渗出的泪。温鸣玉支着下巴躺在他身侧,一只手搭在他光裸的背脊上,略显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里轻点着,像是蜻蜓的尾尖触过水面,悄无声息的,又引发了浅浅的涟漪扩散开来。   盛欢想要装作迷蒙的样子,挤进对方怀里。不料两人的距离刚刚拉近,盛欢不慎蹭过了温鸣玉坚实的腹下,隔着一层湿冷的布料,触到了一处格外滚热的硬物。   他又懵懵懂懂地蹭了一下,尚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温鸣玉却再也无法忍受这番无知的挑`逗,深吸一口气,陡然翻身压了上来,一手扣着盛欢的肩,像只扑食的猛兽般将牢牢将他摁住,两点漆黑的瞳首度覆上了一层凶狠锐利的光,似开了刃的刀锋,冷冷地攥住了身下毫不设防的少年。   “再来惹我,我就要教训你了。”他的声音听起来要比平常喑哑,那缕柔软的甜也因此更加低醇。盛欢只听这一句,分明是被训斥着,竟不知为什么耳根一热,一颗心又重又急地跃动着,仰起下巴迎上温鸣玉的逼视,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温鸣玉亦想不到盛欢会是这种反应,和身下人四目相对着,反倒默然了。正在这个时刻,一阵凉风缓缓地掀起帘幕,吹在两人身上。温鸣玉浑身湿透,被这么一激,酒意顿时散了大半。   酒一醒,才意识到眼下的情景是多么荒唐。他和他的亲生儿子一同倒在床上,自己衣衫不整,身下的盛欢发丝散乱,一双清润的杏目正直直地盯着他。那目光是澄澈的、真挚的,偏偏被眼角的那一抹红晕浸染了,恰似一盒胭脂化在白雪中,顿生出纯洁又妖冶的意味。   温鸣玉头痛欲裂,立即松开手,翻身坐了起来。他扯过落在地上的浴巾,将手上的白浊擦净了,这才拉拢衣襟,重新系好带子。   等到整理完了自己的衣着,温鸣玉才俯下`身去,用被子将盛欢牢牢裹住,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你先睡吧,我坐一坐再过来。”   他话音刚落,原本安安静静,由他摆布的盛欢突然问道:“你生气了吗?”   温鸣玉忍不住伸出手,拨了拨盛欢的额发,笑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说完这句话,他仍没有来得及抽身,盛欢蓦地支起上半身,极快地在他脸侧印了一个吻。   少年的唇湿润柔软,像温热的一片雪擦着脸颊落下去,乍然相触的瞬间,温鸣玉的心脏像短暂地在半空停滞了一刻,继而极轻,又极重地坠了下去,发出一道清晰的碰撞声。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那声音,可他的心底的确像是被什么撞过一般,深深地陷了下去。温鸣玉再也不愿停留,他抛下盛欢,一个人走出了厢房。清莹的月色寂寂照在长廊上,温鸣玉像是忘记了身上湿透的睡袍一般,倚在雕花阑干上,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从很小的时候起,温鸣玉就在自己的世界外筑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将自己与其他的一切隔离开来。在这层冰壳里,风月不侵,一切都是在他掌控中的,无论是憎恨还是爱意,他都可以很自如的应对。他年纪愈长,待人更加温和,可那层冰壳却从未被撼动过,温鸣玉并不是个多情的人,他喜欢这样安全又疏离的阻隔,因为在这样的距离下,他可以一直保持着清醒。而往往就是这一份清醒,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赢过了许多人。   而方才那个吻就像一束日光,不刺眼,亦没有炙热的温度,却悄然地在那层冰壳上融出了细小的破口。温鸣玉首度被外物侵扰,心烦意乱之下,又有了一阵无法言喻的欣悦。   而这时候温鸣玉才明白自己对盛欢产生了极大的误会,这孩子的亲近和示好,大概和血缘没有半点干系。盛欢之所以不愿意叫他父亲,是因为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当他的儿子。   盛欢自小就缺失了对亲情的认知,可以不顾人伦,但温鸣玉不可以。他知道自己有纠正对方的责任,可要怎样纠正,又是一件使他烦心的事了。   他把自己冰封的太久,竟然有些留恋起那点前所未有的温度来。 第三十二章   五月初时,珑园又多了一位旧客。五小姐温佩玲突然地从云港赶了回来,这一次她归家,阵仗却不似上一次那样大,只带了一个丫头,拖着行李箱子进了大门。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钟,日光从浓密的树冠间筛下来,零星地洒在煤屑铺的小路上,珑园的重重院落都隐在树荫下,静得只能听见呖呖的鸟啼声。   温佩玲道:“三哥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却比父亲还不爱热闹,成天待在冷冷清清的家里,要是换了我,我可忍不了那份寂寞。”   她的话正趁了听者的心思,管家闻言,立即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少主人的私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这帮子下人来顾虑,只有劳五小姐多多费心,劝说少主人一番。”   温佩玲没有回答,心里却想着:她的话,恐怕在兄长面前也不见得有几分分量。早先她的女同学里,曾有不少人看上了自己这位玉树临风的三哥,其中不乏大胆者,托她制造了见面的机会,想要借此结交温鸣玉。虽说如今脱离了旧时代,男女都宣扬平等,但一名小姐肯主动放下`身段,去追求心仪的男子,这已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不料两方见过面后,温鸣玉人前温文有礼地接待了那小姐,待人一走,立即端起兄长的架子,教训了佩玲一顿,让她不要再把闲人往家里带。   自此以后,温佩玲就不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在她看来,这位兄长对男女之爱是全无兴趣的,与其让他陪同一名女子游公园,看电影,还不如办公谈生意来得舒心。假使有一天,温鸣玉迈入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定是事业修成了人形,来报答他的一片真心了。   这天温鸣玉恰好不在家,温佩玲在云港过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便自去睡了一觉。等到她起床,找来下人一打听,发现温鸣玉依旧没有回来。不过他给管家打了一个电话,亲自交代温佩玲要在珑园用晚饭。   不过她起的着实有些晚了,温佩玲梳洗一番后,立即去了饭厅。那里竟然亮着灯,倒让佩玲心里一惊,以为是兄长提早回来了。可这又有些奇怪了,她早吩咐过下人,三哥若是回了家,必定要来叫醒她的,她们绝没有胆子在这种事上敷衍自己,那饭厅里的人,又会是谁呢?   佩玲迟疑着踏进门去,饭厅里只有几个佣人守着。看见她后,佣人们连忙问了一声好,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搓着两手笑道:“五小姐,您总算是起了。小少爷等了您许久,我这就去请他出来。”   温佩玲听得一怔,还以为小少爷是指咏棠。然而等到佣人簇拥着一名少年走出客室,出来的人却大大的出乎她意料之外。那少年瘦瘦高高的,穿着白衬衫,拄着拐杖,两手缠满了绷带。两人视线一相接,少年用那双乌黑清透的眼睛打量了佩玲片刻,对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惊异。   当初盛欢离开珑园的事,温佩玲是很清楚的。但对方什么时候又搬了回来,她却是一无所知,而且人还伤成这个样子,这其中,肯定是有很长一段故事了。佩玲回过神来,赶紧对盛欢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等很久了吗?再见一次面,倒是我这个做上人的在你面前失礼了,快坐下吧。”   盛欢道:“温先生说他今天会很晚回来,让我招待您吃晚饭。”   虽是这样说话,他的语气并没有半点殷勤的意思,听起来反像是在赶客。然而“招待”这两个字,又很有些门道,这分明是主人才可以说的话。温佩玲这回是真的怀疑起来了,掩着口问:“这是三哥的原话?”   盛欢只嗯了一声,再来便不出声了。其实他同样抱有着疑问,他和温佩玲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为什么温鸣玉非要指定自己来招待?他刚坐下,佣人立即将菜一样一样地端上了桌,其中一道豆腐虾仁,一道番茄炖牛肉,都是盛欢喜欢的。温佩玲舀起一勺鲍鱼汤,慢慢地喝完了,才道:“你既然回来了,怎样还叫他‘先生’?你是不是还打算叫我五小姐呢?”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居然又点了两下头,承认得理所当然。温佩玲也是很难得见这样实心眼的孩子,不禁嗔道:“你父亲都默认你作家里的第二个主人了,你对他还这般见外,就不怕他伤心吗?”   盛欢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珑园的第二个主人,也不觉得自己和温鸣玉见外。然而他对那个人的称呼,是独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能向任何人宣扬的,也就没有辩解。   这一顿饭总算是相安无事的吃完了,与温佩玲分别时,盛欢作了一番自我检讨,自觉作为一个招待者,是十分的失职。好在温佩玲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她强行将盛欢送到了东苑,得知他和温鸣玉同住时,小小地惊讶了一番,又扶着他的肩,叹道:“我总算明白了,以往三哥过生日,也不见他如何的注意过,何以这次又特意把我叫了来。原来他真正的目的在这里。”   一听到她的话,盛欢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第一次主动发问:“他的生日?什么时候?”   温佩玲道:“你不用急,还有一个多月啦,足够你准备的。”   她所说的准备,是指盛欢作为温家下一个少主人所要做的心理建设。不料盛欢完全理解成为了给温鸣玉准备礼物,他从小到大,自己没有庆祝过一次生日,更不要提替别人庆祝了。况且他又能拿出什么,是温鸣玉所需要的呢?   盛欢越想越感到沮丧,直至上床睡了,他的脑子里依旧想着这件事。自从温鸣玉醉酒那一晚,已经过去了一星期,这段时间他见到对方的次数,明显要比往日减少许多。盛欢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意在回避自己,起初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心思,不想理会他了。但在随后的相处中,温鸣玉仍是那副纵容又温和的态度,又不似要和他不相往来的做派,实在难以捉摸。   他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正当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察觉到毯子被人往上扯了扯,将他露在外面的半个肩膀裹住了。   那人做完这件事后,就要转身离开。盛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么快的反应,一伸手就将对方的手腕捉住了。他手上的纱布已拆下去大半,十根指头终于重获了自由,一触到对方温热的肌肤,就像被磁石吸附一样,死死地黏在上面,怎么都不肯松开。   被他抓着的那人在床边站立了一阵子,还是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悄声问道:“我吵醒你了?”   盛欢将酸沉的眼皮撑开了一线,看到温鸣玉已经换了睡衣,垂下头看着他。对方披了半身的月色,一双眼睛罩在阴影里,只看得见沉静的,柔和的目光。盛欢喜欢被温鸣玉这样看着,于是挤过去,紧紧靠住他,倦倦的不肯说话。   “你倒是被我惯得会撒娇了。”温鸣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挣动一下被握住的那只手:“还要抓着我,是不准我回去睡觉吗?”   盛欢将脸贴着对方的腿侧,良久才闷闷挤出一句:“你说话不算话。”   温鸣玉还是用那轻轻柔柔,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吹散的语调问:“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盛欢受到这声音的蛊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在做梦。他尚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胆子就比平常大了很多,不满地申诉:“你说要陪我几个晚上,可是只兑现了一晚。”   对方笑了一声,仿佛被他的话逗乐了似的,道:“可你第二天就不做噩梦了。”   这也是实话,盛欢失去了辩驳的理由,就抬起头,直直地瞪着温鸣玉。温鸣玉只管微笑,神态是很从容的,又说:“你已经长大了,还让父亲陪你睡,也不怕传出去遭人笑话。”   此时的盛欢,对父亲两个字分外的敏感,一听闻就迅速坐起身,面对着温鸣玉道:“我不想要你做我的父亲。”   他说话时,语气有些急了,听着很有点凶巴巴的意味。温鸣玉总算是掰开了他的手,与盛欢对坐着,现在的他,又很像从前那个冷淡寡言的温鸣玉了。他沉默的愈久,盛欢愈发的感到了不安,只道是自己一时忘了分寸,惹得温鸣玉不耐烦起来。   半晌后,温鸣玉终于道:“我们的关系,是你出生就已经注定的,你就算不承认,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盛欢的心头上。盛欢的脸皮火辣辣地发着烫,背脊却出了许多冷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的,他也顾不上难受不难受了,两手抓住温鸣玉的衣襟,大声道:“我说过,我欠你的命,已经还你了!”   他的手下太过用力,迸裂了伤口,雪白的纱布上霎时有血红的痕迹晕染开来。温鸣玉发现后,立即握住盛欢的手,强行将他的手指掰开,低低地斥道:“你是嫌自己好得太快了吗?”   语罢,温鸣玉看向盛欢,见他依然瞪着自己,嘴唇抿得很紧。仅是短短一刻,他脸上竟有汗水滚落下来,缀在眼角下,像极了眼泪。温鸣玉握着那只手,久久都没有松开,最后是盛欢先把头扭到一边,不肯再看他。   盛欢还肯闹别扭,倒让温鸣玉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今夜有些着急了,话说的太过明显,盛欢是无法接受的。这孩子的性情极为刚烈,太过决绝的态度,反而容易引起反弹。他叹了一口气,从房间里找来药和纱布,又问:“还在生我的气?”   他牵过盛欢渗着血的那只手,见那几根指头白里透红的,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一下。盛欢这才回过头来看他,仍是那副执拗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温先生,我所欠的,已经还给你了。”   温鸣玉垂着眼,一心一意地替他换药。他不懂得伺候人,做这种事却很利落,待到伤口包扎好了,才抬起头,扫了盛欢一眼,微笑道:“如果真是这么简单,那倒好了。”   他的语气竟似隐约含着一点遗憾,让盛欢险些怀疑自己没有听清,但温鸣玉也不会再说第二次了。盛欢被对方按倒下去,温鸣玉坐在床边,哄孩子般拍着他,说道:“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盛欢仍想将话题继续下去,但又怕把话说的太明白,就失去了转圜的余地。思来想去,他终究是屈服了,只问:“你不睡吗?”   温鸣玉再度轻轻地笑了笑,那声音在夜色中轻柔得像一根羽毛,悠悠地转落下来。隔了一阵子,盛欢才听到他的回答:“我还不困。” 第三十三章   蝉声隔着窗子,一阵一阵地在外响着。盛欢坐在沙发上,伸出一只手,给对面的医生一圈一圈地解开绷带。   那医生看过了他的左手,又捉着右手仔细翻看一阵,便笑道:“小盛先生到底是年纪轻,恢复得真快。今天以后,就把绷带去掉吧,你行动时多多注意,双手不要使太大的力气,没有多久就可以完全愈合了。”   盛欢听他说话,就把手掌举在胸前,垂下眼睛仔细地打量。手背上的皮肉因为许久不见天日,变作了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正中央,又有一片暗红色的疤痕盘踞着,凹凸不平,像是枚扭曲的印章盖在上面,丑陋得触目惊心。他忍不住在伤疤的边缘抠了一下。   “瞎胡闹!”站在后面的温佩玲匆忙抓住盛欢的手指,护住那块地方,她到底是心软,看了那块疤一眼,立即有些受不了,皱着眉道:“你可真是受了大苦了。”   她曾向兄长询问过盛欢的事,温鸣玉只说是遭受过绑架,事情已经解决了,让她不要再过问。但温佩玲很清楚,光凭一场绑架,根本不足以打动温鸣玉,从而使他接受这个原本厌弃的孩子,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这些天她看盛欢和温鸣玉相处,她的兄长待这孩子,总透着些不一般的意味,和他对待咏棠时完全不同,但究竟不一般在哪里,佩玲也说不出来。   佩玲又叮嘱了盛欢几句,让他不许再碰伤疤,就送着医生离去了。他们刚走,盛欢再次把手拿出来端详,他试探着握了一下拳,掌心的皮肤顿时被那块疤绷得紧紧的,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痒意。盛欢刚想去抓,又听见一串脚步声从走廊临近了,一名男佣在外面叫道:“少主人!”   随着这道声音,就有一人迈过门槛,不紧不慢的进来了。温鸣玉应是刚从外面回来,帽子还拿在手上,披着外套,一名佣人跟在他身后,一样一样地接过他的衣帽,抱去挂了起来。盛欢很难得见对方回来得这样早,立即问:“你等等还要出去吗?”   “我才刚回来,你就要打听我什么时候走,这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温鸣玉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见盛欢着急地要辩解,忍俊不禁道:“跟你开玩笑呢,我忙了这些天,还不许我给自己放一个假吗?”   说话时,他的目光恰好落在盛欢的手上,又道:“医生已经来过了?”   盛欢闻言,飞快地把手往背后一藏,点了几下头。温鸣玉正想看看他的恢复情况,见盛欢这番举动,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便直接抓住对方的胳膊,拽出了那只躲躲藏藏的手掌,沉声道:“躲什么?”   盛欢挣不过温鸣玉,就把五根指头紧紧地攥着,磕磕巴巴地开口:“不。不好看。”说话时,他还在试图把手往回缩,小声地哀求对方:“我没事的,别看了……”   温鸣玉没有理会他,一下子就把那几根手指掰开了,即刻看见一片暗红的颜色在底下显露出来。由于疤痕还很新,那样子简直像是一汪凝固的血,结在了盛欢雪白的手心里。温鸣玉握着盛欢的五指倏然一紧,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刚救下盛欢的那副情形。此时此刻,他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点后怕,那时他要是晚到一步,或许这孩子就再也不能坐在他眼前了。   温鸣玉已经很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了,这缕感觉于他来说,既新鲜,又像有重量似的,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胸口。他曾经很反感这种情绪,可眼下这一刻,温鸣玉却从这缕情绪里尝到了十分陌生的滋味,酸苦中又夹杂着些微的甜意。那甜的尾调拖得极长,像黏腻的糖丝,温热地淋在他的心头上。温鸣玉非但不排斥这种滋味,反倒有些难以言述的喜欢。   盛欢许久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以为真是自己的伤疤刺激了温鸣玉,于是极力地一缩手,脱出了对方的掌控。他刚要再次把手背到身后去,不料温鸣玉再一次握了上来,这次对方比上一次还要用力,直拽得盛欢半个身子都倾进了他怀里。盛欢的掌心一烫,是温鸣玉用拇指反复摩挲着那块娇嫩的疤痕,对方道:“没关系,这种东西,我见过很多了。”   两人离得太近,以致温鸣玉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便一下一下地拂过盛欢的脸侧。盛欢的心跳又没出息地快了起来,他错开视线,迟疑地开口:“可是……真的很难看,我不想让你看见。”   温鸣玉霎时笑了一声,仍把视线停在那块伤疤上,许久才说:“你怎样都很好看。”   这句话实在过于暧昧了,完全脱离了父子的限度,反而像是情人之间的调侃。盛欢起先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渐渐体会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心中登时一空,像是有什么轰然裂开了,震得他整副身躯都重重一颤。盛欢匆匆抬起头,不敢置信地去看对方。   两人目光相对时,温鸣玉的神情却毫无波澜,就像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盛欢一着急,竟然直接跨进了对方怀里,迫切地问:“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哄哄你罢了。”温鸣玉在盛欢腰后虚扶了一下,此刻他的举止又变得分寸十足,方才的那点暧昧,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往后让了让,不让盛欢再贴近自己,笑着斥道:“这样子像什么话,快下去。”   朝思暮想的答案就在眼前,可对方偏偏又不肯说出来,这种感受是十分难熬的。盛欢反握住温鸣玉的手臂,瞪着他,小声道:“你骗我。”   温鸣玉居然面色不改,很坦然地反问:“难道还不许我哄你吗?”   对方越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越让盛欢焦灼又恼恨,他一时之间想不到任何逼迫对方说出真话的手段,脑袋被热血一冲,随即作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   他倾过身去,对着温鸣玉颜色浅淡的嘴唇,重重地亲了一下。   即便是温鸣玉,都被他这唐突无比的举动震得呆住了,久久没有动作。盛欢逞了这一时之勇,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刻,忽见温鸣玉脸色一变,迅速将他放在旁边,向外面喝道:“谁?”   门扉嘎吱一响,有道人影子飞快地从外面闪过去,盛欢没有看见对方的面目,只听见一连串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凌乱地远去了,那是高跟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佩玲这一受惊,都不知道自己跑去了什么地方。她背靠着朱漆廊柱,气喘吁吁的,害怕地回头看,并没有人跟来。有两名抱着木盆和衣服,正要去洗刷的女佣看见她,纷纷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其中一个唤道:“五小姐,您怎么啦?”   佩玲挥了两下手,说道:“没事,忙你们的去吧。”   她拍了几下胸口,动作渐渐慢下来,那只手虚虚停在胸前,一动不动。太荒谬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所想的东西阴暗又无稽。他们是一对父子,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有点亲昵的举动又算什么。温鸣玉是在国外生活过的,自然不会拘泥于旧式礼教里,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位兄长的为人,怎么能多这种心!   况且,温鸣玉名为长兄,实际却履行着佩玲父亲一样的职责。她的花天酒地,富贵逍遥全仰赖着这位兄长,佩玲就算再长出一个胆子,都不敢去触对方的霉头。   她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一双人影。年少的那个坐在年长的怀里,两人只相隔了几寸,几乎是脸贴着脸的。温鸣玉本是个敏锐的人,但佩玲刚走过去,他竟没有发现,或许是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身前的那个人,他们躲在一隅阴影下,躲在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里,如若换做一男一女,这便是一副调`情般的美好画面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亦是相顾无言,盛欢知道自己犯了错,又不甘心认错。他低着头,唇上还残存着那点柔软的触感,他忍不住伸出舌头,悄悄地舔了一下。从温鸣玉醉酒的那一晚,他就看出对方的拒绝并没有听起来的那样坚决,纵使对方现在仍安然稳固,不可撼动,但自己要是一直施加力气,温鸣玉迟早有一天会动摇的。   温鸣玉没有发现盛欢的小动作,只道:“下次不要做这种事了。”   盛欢大着胆子和他对视,不依不饶地问:“你讨厌吗?”   他的目光直白得近乎天真,问的话却很有一番曲折。温鸣玉不能答讨厌,更又不能说喜欢,他第一次被这孩子逼得迟疑了,正想用别的话题遮掩过去,一名丫头忽然匆匆来到门口,朝温鸣玉行了个礼:“少主人,有一位姓虞的客人来访,想要求见您。”   暧昧的气氛顿时被这句话打散了,温鸣玉似乎知道那是谁,随口应道:“让他等一等。”   这个虞字倒在盛欢的记忆里溅起了一点水花,那还是他在芳琼楼里做事的时候,有人宴请温鸣玉,其中就有一位姓虞的青年作陪。时间过去数个月,盛欢竟然仍记得他,是因为那次温鸣玉总对着他笑,两人还有一段旧友般亲切的对话,让盛欢不得不在意起来。   他见温鸣玉起了身,急忙握住对方的袖子,不料这一下没有抓准,直接捉在温鸣玉的掌心里。察觉到那几根修长坚硬的手指动了动,盛欢脸颊一热,方才他亲人都没有不好意思,眼下倒颇为窘迫,直至温鸣玉询问似的挑了一下眉,盛欢才道:“我不想一个人坐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盛欢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任性了,从前他根本做不出这种事的。他才到温鸣玉身边多少天,胆子就被惯得大了许多。而始作俑者似笑非笑地握着他的手,调侃他:“小朋友,你有一点黏人啊。”   盛欢羞愧地把手往回缩,反被温鸣玉抓住,对方将他牵了起来,道:“脸皮这么薄,还想去见客人?”   他总算是应允了。盛欢任对方扶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两腿发软,步伐摇晃,温鸣玉耐心地在前面引导,盛欢稍有不稳,温鸣玉总可以先一步架住他。自从盛欢可以行走之后,他便不再把人抱来抱去——这又是温鸣玉另一个体贴之处了。   下楼时,温鸣玉问:“你的腿恢复得怎样?”   盛欢看向自己打了石膏的,笨拙的一条腿,有些苦恼地开口:“还要等一两个月才可以走路,”   “一两个月,倒是很快的。”温鸣玉听出他的不乐意,半是教训半是恐吓地开玩笑:“你年纪还小,要乖乖修养,否则骨头愈合得不好,是想以后都被人扶着吗?”   听到这句话,盛欢突兀地想起了温鸣玉的一双脚踝,还有上面扭曲可怖的疤痕。他断了一条腿,需要用近半年的时间来恢复,那温鸣玉被挑了脚筋,又是用多久才治愈的?他一边思索,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心中所想的那处去,温鸣玉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很快就猜中了盛欢的心思,微笑道:“我全部都忘记了。”   盛欢疑惑地望着对方,温鸣玉换了只手牵他,回头瞥了盛欢一眼:“伤势早已好全了,我还总记着那点无关紧要的痛苦做什么?不过苦头吃一次就罢了,往后不要让自己再受这种教训,同样的亏吃两次,那是很不应该的。”   他的话貌似在说自己,实则在拐弯抹角的安慰盛欢。那句“全部都忘记了”,恐怕所指的不仅是久远前受过的伤,或许还有和盛云遏的那段过往。盛欢咬了一下嘴唇,不管温鸣玉说的是不是真话,对方的确成功地安抚了他。他收紧了和温鸣玉交握的那只手,一颗心霎时轻盈了许多,答道:“我会好好养伤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外厅,一名身穿灰长衫,面孔秀丽的青年已焦急地在里面来回踱着步子。他一回头,蓦地看见温鸣玉,顿时举起两手,正待行礼,却发现温鸣玉后面还跟着一个美貌少年。两人牵着手,姿态亲昵,教凤亭着实怔了好一阵、温鸣玉毫不避讳,径自把那少年带到身前,对凤亭道:“我这孩子听闻有客人造访,就要来凑热闹,让你见笑了。”   凤亭这一刻也把盛欢认出来了,听到温鸣玉的话,惊得“啊”了一声,立刻向盛欢郑重的一拜,顾不上脑子里的疑团,口中叫道:“原来是温少爷,方才是我失礼在先,还望温少爷不要怪罪。”   他的嗓音清亮剔透,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说得很动人。盛欢习惯了被人呼来喝去,忽然被一名年长的陌生人如此恭敬的对待,不免难以适应过来。他往旁边避开,不受对方这一拜,只摇了两下头。   温鸣玉好笑地把他带到沙发上,自己也在盛欢旁边坐下了。女佣端上茶,放在几人手边,凤亭却没有碰那盏茶水,等厅里的佣人一走,他立即走到温鸣玉身前,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凤亭两手拄地,低下头,神情悲戚地开口:“三爷,凤亭这次来,是想求您帮我一个忙。” 第三十四章   盛欢没有料到这个人会直入主题,不禁偏头看向温鸣玉。作为被恳求的对象,温鸣玉倒很自若,他没有去扶凤亭,只笑着询问:“你现在身价不同往日,何以还要自折身份,行这样大的礼?看来这个忙,是非要我帮不可了。”   “我不敢强求您出面。”凤亭连忙道:“对于三爷来说,这只不过是件小事,望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能够施以援手,凤亭以后,会尽力报答您的。”   听到情分两个字,盛欢心底一震,只当他们果真有段过往,霎时很有一些不愉快。他不是个爱迁怒的人,即便心中不舒服,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又听温鸣玉道:“正题不谈,好话倒讲了许多。说吧,什么事?”   虞凤亭一腔心思全部倾注在温鸣玉身上,闻言便说:“我有一名师弟,天分很好,从小就得师父的器重。从两个月前他初次登台,再至今日,已有不少人愿意捧他了。可我这名师弟性情清高,向来不愿应酬任何人,其中有一位身份最是显赫的,对他十分上心,派人来请了许多次,师弟依旧没有搭理,因此就把那位贵人得罪了。”   温鸣玉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却道:“做你们这一行,总免不了应酬。这次你可以替他求情,那从今往后,他都可以对此事置之不理吗?”   凤亭叹了口气,郁郁道:“师弟年纪不大,有些人情世故,和他也说不通。只是我看着他长大,不忍师弟一块天生的好料子就此埋没了。那位贵人现在对他处处刁难,每逢师弟上场,总要让一帮人在底下喝倒彩,又频频制造动乱,借故吓跑看客。长久以往,戏园子的生意很受影响,我曾去替师弟求情,不料那贵人指名要让师弟去陪酒致歉,这于师弟而言,还不如杀了他呢。”   他的言辞无比恳切,虽说是师弟,但这种上心的程度,说是亲弟弟都不为过。盛欢在盛云遏身边长大,因而对于凤亭师弟的作风,是很能够理解的。不过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来说,捍卫尊严是一桩可悲又无望的追求,在金钱和权势的威逼下,此人所做的抗争宛如在海啸中凫水,眨眼间就会被狂涛怒浪吞没,最后的结果不是屈服,就是被拍得粉碎。   盛欢险些就“粉碎”过一次。   救他的人坐在他身边,对方似乎觉察到了盛欢的注视,很快偏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鸣玉的目光重新转到凤亭身上,缓缓道:“你大费周章地来求我,想必那个人身份不一般了。”   凤亭怯怯地望了温鸣玉一眼,压低声音回答:“我不敢瞒您,那人是袁意文先生的长子,整个燕南,除您以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知难而退了。”   袁意文是燕南赫赫有名的一位富商,家世显贵,他青年丧妻,又娶了交通总长的掌上明珠续弦,亲妹妹是燕南督办岳端明的正房夫人。在生意场中,他可谓是左右逢源,人人都愿意给一份面子,难怪凤亭会这样为难。   温鸣玉不置可否,脸上的笑容却隐去了,淡淡说道:“若今天惹麻烦的是你本人,这忙我就随手帮一帮,也无所谓。但这是你师弟的事情,还要师兄代为出面,不知是他不愿有求于人,还是在向我摆架子呢?”   听闻此言,凤亭脸色一白,膝行几步,伏在温鸣玉脚下急道:“不是的,三爷,不是的。师弟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年纪轻,胆子小,怕在您面前会有失仪之举,所以才不敢来见您。您要是肯帮他,我必定会带他一同登门拜谢,就算……就算让他服侍您,他也绝不会有二话。”   盛欢再也坐不住了,既气凤亭提出一个如此暧昧的谢礼,又气温鸣玉会逼得凤亭说出这样一番话。在盛欢的认知里,温鸣玉尽管有时候冷酷无情,但绝不会使用施恩望报,以此胁迫他人就范的卑劣手段,可若是他们二人毫无瓜葛,凤亭就不会想也不想的提起“服侍”一词,他这样说了,或许代表他和温鸣玉做过同样的交易,他们的往事,就是由此而来吗?   凤亭正手足无措,惶急地央求着温鸣玉,姿态十分可怜。盛欢与他曾有过相同的境遇,见状不但无法怪罪他,反而生出了几分同情。而温鸣玉那一边,盛欢更是没有立场管那个人的事,他思来想去,只觉再坐下去,都是自找气受。可自己要是在此时离开,就是在人前拂了温鸣玉的面子,那是很对不住对方的。   盛欢一径想着心事,殊不知神情早就悄然有了变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说是冷若冰霜,也毫不为过了。温鸣玉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茶杯,轻轻咳了一声,借此消去涌上来的笑意,对凤亭道:“且住,越说越离谱,我儿子还在,不许教坏了他。”   凤亭一怔,连忙解释:“是我太着急,说错了话,可是三爷,我的师弟……”   他三番两次的把话题转回到师弟身上,可见的确是求助心切了。温鸣玉沉吟片刻,忽然牵过盛欢一只手,问道:“你说,这个忙我是帮,还是不帮?”   盛欢突然的被对方从沉思中揪了出来,有些措手不及,只茫然地看向温鸣玉,眨了几下眼睛。   那厢凤亭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温少爷!”   那声音很能引起人的恻隐之心,盛欢原本就对虞凤亭抱有一点同情,现在看到他满怀希冀地注视着自己,更是不忍拒绝。盛欢想了想,问温鸣玉:“可以吗?”   他问得期待又小心,似乎连生气都忘了,那份小心是世故的,其中的期待又显得很天真。温鸣玉原本只是想逗弄一下这个孩子,现下被这么一问,心倒真的软下来,此刻无论盛欢问的是什么,恐怕他都只想答“可以”了。   温鸣玉道:“你觉得可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听了这绕口令似的一句话,盛欢嘴角翘了翘,隐约露出一点笑意。但他又记起了方才的那些不快,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轻易被逗笑,立刻把脸一沉,语调僵硬地说:“那就……帮他一个忙吧。”   凤亭得到这个答复,当即俯下`身,千恩万谢地要给盛欢磕头。温鸣玉迅速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肩膀,示意凤亭站起来,道:“既然是小事,就不必行这种大礼了。你回去告诉你那师弟,让他要登台时一切照旧即可,他的麻烦,我会让人解决。”   凤亭听罢,又是一番感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敢多留,见温鸣玉没有留人的意思,很快就识趣地告辞了。等到人一走,温鸣玉瞥了盛欢一眼,目光里含着笑,揶揄似的,颇有些不坏好意的意味。盛欢一见他笑,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破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一次负气,理由十分正当,就没有退缩,竭力维持着严肃的神情,一动不动。   温鸣玉却往沙发里一靠,倦懒地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对谁说话:“从早上忙到现在,我也累了,要是没有事的话,我可要去休息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撑起身子,作势要离开。盛欢果真上了当,以为温鸣玉要走,急忙抓住对方的手臂,稍一用力,竟然把人摁了回去。他终于憋不住了,带着一点不忿,迟疑地开口:“等一等!”   这个问题无论怎样问,都会显得奇怪。盛欢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他垂下头,苦苦思索着,半晌只挤出几个字:“那位虞先生……”   他在行动上胆大包天,说话却内向无比,刚把虞先生说完,盛欢的耳垂已悄悄染上一层通透的粉色,像枚小小的、未绽的花苞。温鸣玉定定地打量着他,逐渐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如若眼前坐的是他的情人,对他问出这样好笑又可爱的问题,他定会忍不住吻上去。直让对方再也问不出半个字为止。   然而很快,温鸣玉的清醒又回来了,盛欢不能是他的情人,连想都不可以。清醒的人总是不快乐的。   但温鸣玉还是解开了这个误会:“虞凤亭还未成名的时候,我的确捧过他一阵子,不过只为喜欢他的戏,要他服侍这种话,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笑:“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好色之徒吗?”   盛欢听了前半段,已然歉疚又赧然。等到温鸣玉说完后半句,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摇头否认,怔怔地盯着温鸣玉笑起来时舒展的眉梢,微挑的眼角。对方自身就是人人追逐的那点极致的‘色’了,自己还要因此怀疑他,的确是闹了一个笑话。   温鸣玉站起身,将自己的手臂从盛欢指下抽了出来。发现盛欢仍在发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盛欢眼前晃了两下。   “在家里闷了许多天,你也该出去透透气了。”温鸣玉道:“后天,我带你去听戏。”   不待盛欢回答,他又笑道:“我的确累了,去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叫醒我。”   盛欢应了一声,默默看着温鸣玉走出去,他觉得对方最后一句话很有些多余。那个人应也知道,自己是不会打扰他的。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盛欢永远都不愿意打扰他。 第三十五章   今日的华鹂戏院格外热闹,无论是包厢还是底下的客座,都早已订满了。晚上六点一过,戏院门口被挤得满满当当,拉车等生意的,兜售香烟瓜子的,熙熙攘攘地排布在街道的两侧。人声竟盖过了往来的汽车喇叭。   戏院内挂起了招牌,今夜有一出《寄扇》,在旁配了白燕生三个大字,正被一圈彩灯映得闪耀夺目。说来也奇怪,这白燕生数月前初在戏台上亮相,一夜便红透了半边天。每逢他的戏码,没有一天不是宾客满座,观众快把戏院的大门都挤破了。然而白燕生没有红多久,他又突兀地沉了下去——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牢牢摁住。他的戏被撤去许多,好不容易登一次台,底下又时不时有地痞无赖寻衅生事,搅得看客不得安宁。一星期不到,这颗乍现的明星摇摇欲坠,险些失去了它的光辉。   不知道的人兀自蒙在鼓里,知道的人心照不宣,能打压一位红人到这种地步的,必定是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一名戏子得罪了这种人,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呢?   不料今天,又有人来捧白燕生了。这一位却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直接包了整场的戏票,又指定白燕生来唱夜里的倒数第二场戏。眼下戏还没有开演,客却到得差不多了,乌泱泱地簇拥在台下,台上台下都是一样的热闹。   离开演尚有二十多分钟的时候,几辆汽车慢慢地从街道另一头驶来,停在华鹂剧院大门口。在前头的两辆先将车门打开,走下来数名面色不善的黑衫大汉,抵住人群往两边推挤,喝道:“让开让开!”   戏院老板在门口翘首顾盼着,一见到这几辆车,登时揣着两手小跑过来,问旁边的黑衣人:“是三爷到了吗?”   那人一颔首,戏院老板忙往中间的那辆汽车走过去,弓起背脊,满脸堆笑地等待着。   等到车门一开,首先探出的,却是一只雪白娇嫩的纤手。一名黑衣人抢前两步,将那手托住了。手的主人伴随着一阵幽香迈出车外,原来是位高挑的女郎。她穿一袭玫瑰红的短旗袍,身姿窈窕,盘起了烫卷的发,乌黑的刘海下,是张清艳秀美的面孔。戏院老板一见到她,立即轻呼一声,笑道:“五小姐,稀客呀,难得您今日也来听戏。”   佩玲扭头笑瞥他一眼,耳下的红宝石坠子盛满了摇曳的灯光,像杯里的酒,轻轻地一漾:“我只不过是陪客而已,你就不必招呼了。”   她话音刚落,保镖已从后面那辆车中迎下一人。那人身着月白麻绸衫,颀长削痩,模样斯文俊美,正是戏院老板等候多时的那位贵客。戏院老板正要战战兢兢地上去打招呼,又看到那贵客下了车,仍没有走开,径自在车门外候着,视线落在车里,似乎在等待着谁。   不多时,从车里伸出一双手,捉着贵客的衣袖,将身子探了出来。居然是个少年。那少年也穿同样的长衫,一条腿似乎受了伤。眉眼虽十分标致,神情却冷肃。宛如冰雕的叶雪捏的花,还未出声,一双眼睛已将人拒在千里之外了。   这两人分明一个温和一个冷淡,或许是穿着相似的缘故,神态无端有些微妙的吻合,看起来竟像对兄弟。戏院老板不敢怠慢,对那年长的一位鞠了个躬,道:“三爷,今夜真是多谢您的照应,请跟我来,包厢已经准备好了。”他一边做着欢迎的手势,一边把目光放在少年身上:“这一位是……?”   温鸣玉牵着那少年,低头一看对方,笑吟吟地道:“这位是我的少爷。”   那少年闻言,先是一怔,冰雪般的神情微微融化了,似无奈又似笑,悄悄拉了一下温鸣玉的手指。老板这时才反应过来,哈哈几声,说道:“您的少爷,那我们更得仔细伺候啦。三爷说的有道理,如今是新时代了,哪个为人父母的,不都把孩子当做少爷小姐来捧着。”说着,他又把脸转向盛欢,夸张地打了个千:“温少爷,您是第一次光顾,若有伺候的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尽管的告诉我。若是没有,就劳您在三爷面前夸我们几句,让三爷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呀。”   戏院老板不是第一天认识温鸣玉,从前只听说过他有个侄子,那侄子老板也是认得的,并非是眼前这一位。老板虽好奇这号人物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亲儿子,但这疑问注定是要烂在他心里的,这种家族秘闻,知道的太多反而没有好处。   盛欢跟在温鸣玉身后,从侧边一条楼梯直接去了二楼的包厢。先前温鸣玉说带他去听戏,盛欢还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料今天换好衣服,才发现温佩玲也在。她今日兴致不错,他们刚坐定,佩玲便叫住盛欢,和他说今日的戏。   盛欢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把视线转到温鸣玉的身上。那人正靠在椅子里,双眼望着戏台,手持一把折扇,那扇子在他手中开开合合,似是百无聊赖的模样。但他即便是无聊了,依然不往盛欢这里看一眼,疏远得有些异常了。   佩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总盯着你父亲,难道他比戏还好看吗?”   盛欢被惊了一跳,忙看向佩玲。他隐约猜到了佩玲就是那日门外的人,不过随后他们相见,佩玲的言行又没有任何反常,盛欢还以为她没有看到什么——直至她问出这句话。   “我费了许多功夫给你讲前情,说后文,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听进去几句吧。”佩玲托着腮,娇嗔地瞪他,方才那句话仿佛是她的一句玩笑。盛欢被她说得略为汗颜,便解释道:“我在听。”   佩玲嫣然一笑,将一枚葡萄剥了皮,递到盛欢嘴边。盛欢霎时往后一躲,又听她道:“慢着,我这是在向你赔罪呢。从前我对你有些误会,说过几句不好听的话,你要是不肯吃,我就当你还在生我的气啦。”   她胁迫人的手段,倒是极具其兄风范。盛欢向来不擅长应付女子,被佩玲一逼,只好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把那颗果子接过去了。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温鸣玉,他回过头,先是扫了盛欢一眼,又望着佩玲,叹道:“你明知道他脸皮薄,做什么总要逗他?”   佩玲斜飞过去一道眼风,宛如在和哥哥撒娇一般:“三哥可真小气,盛欢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侄子,我和侄子开几句玩笑,你都要干涉吗?”   温鸣玉笑了笑,似乎不打算与她计较。恰在此时,戏台上传来了阵阵乐声,李香君带着愁容,款款现身了。这香君身段纤秀,容貌明艳照人,一双眼睛即使含愁,亦是春水笼烟,桃花垂露,无论顾盼垂首,姿态都无比美妙。   此人想必就是虞凤亭的师弟,天资过人的白燕生了。他一开口,唱了句:“春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那声音甜润宛转,霎时已博得一片喝彩。佩玲也被吸引过去,顾不得再和盛欢闲聊了。   趁着这个机会,盛欢又看向温鸣玉。这一看,又让他的心轻轻一震,温鸣玉竟没有看戏,对方在看他。两人的视线相撞,温鸣玉忽然一甩手腕,将折扇合拢,惬意地、气定神闲地往戏台的方向轻轻一点,这是在示意他要专心做时下该做的事。   盛欢对戏台上的幽怨失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就在身前,那个人却不再看他了。对方用折扇抵着额角,闭起眼睛,仿佛已全神贯注地投入了戏中。盛欢这时才模糊地明白了一些,温鸣玉大概是在避嫌,他不想要被温佩玲误会。   这个认知让盛欢心底泛起一阵薄薄的酸,他收回了视线,又不知安放在哪里,最后停在了一盘苹果上。他记起自己还在医院的那段时日,温鸣玉雕了只犬,却说它是猫。盛欢的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拿起一只苹果,又取过放在旁边的刀。他手上的伤刚刚愈合,动作仍有一点生疏,不过在活动几下后,那点生涩很快就淡去了,盛欢的动作变得纯熟起来。   戏台上刚唱到:“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佩玲不知得了什么感触,径自说道:“你看这古时候的女子,一副身心全依附在男子身上,一与心上人分离,就是风中飘絮,逐水桃花,可怜倒是可怜,但我可不爱那样。”   她一扭头,却见盛欢根本不在听戏,只捏着一块削过皮的苹果,正在专心致志地雕琢着。她立时失笑了,好奇又无奈地责怪他:“看戏的时候,你怎么在糟蹋水果?”   盛欢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放下刀,亲自剥了一颗葡萄,递给佩玲。   佩玲诧异道:“从我这里学到的手段,这么快就来师父面前卖弄了吗?”   她虽是这样说,却把那颗葡萄接过来,满面春风地咬了一口。佩玲忽然又把兴趣转移到盛欢身上了,压低声音,像在谈论什么秘密似的问他:“你今年是十六岁对不对?”   看见盛欢点头,佩玲又朝他凑近一些,她先是警惕地往温鸣玉所坐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并没有注意这边,才道:“你天天闷在家里,多没有意思。我虽不常住在燕城,可这里的朋友也有不少,其中有一些,是可以介绍给你的。”说到这里,她促狭地对盛欢眨眨眼:“你是喜欢文静一点的女朋友,还是活泼一点的呢?”   盛欢的动作一顿,这时候,楼下又一阵一阵地涌起叫好的声音,将戏台上的调子冲得远而模糊。温佩玲含笑注视着身边的少年,想从他的反应中窥见一点端倪。在短暂的沉默后,盛欢抬起脸,一双漆黑的眼沉静冷漠,宛如结着薄冰的湖面。那剔透的,寒冷的冰上映出了她的面容,盛欢答道:“我的事情,不敢劳您费心。”   在这段时日,佩玲常常可以看到兄长和这孩子相处的场面,在温鸣玉身边的盛欢是顺服的,柔软的,就连沉默都显得异常温和。佩玲曾以为温鸣玉已将盛欢浑身桀骜的刺一根一根的拔去了,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刺仍在盛欢身上。他只是将它们都收了起来,变作了柔润的毛皮,只要换了一个对象,那些刺随时都可以竖起张开,逼退任何他不喜欢的对象。   盛欢拒绝得如此干脆而疏离,反让佩玲猜不透其中的缘故了。   一折戏唱到尾声,佩玲的试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她真的有些怀疑是自己太过多心,误会了这对父子。她见这包厢里的两个人,一人只顾听戏,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一个半句不听,入神地折腾手里的东西。佩玲自觉再待下去也十分无聊,于是借口有约,先一步离开了戏院。   盛欢终于刻好了手里的东西,他放下刀,扶着桌子站起来,拖着一条腿来到温鸣玉身边。温鸣玉察觉到动静,一转眼,即见盛欢把手伸至他身前,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枚小小的,苹果雕的动物。   温鸣玉先是愣了一愣,随之不禁露出了笑容,把那只狗头猫身的怪物捉在手里。盛欢是故意的,他的手艺不差,每一部分都惟妙惟肖,偏偏组合成了一个怪样子。温鸣玉试探着问:“这是猫?”   盛欢却道:“你先前说过,无论我把你当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这句话是骗我的。”   温鸣玉不看他,仍在把玩手里的东西,只抛来两个字:“是吗?”   这种打哑谜般的气氛让盛欢无比烦闷,他曾贪恋着对方的温存,不敢把心思说破。但他终究是忍不下去了,盛欢所要的并不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关照,他有预感,如若自己不开口,温鸣玉绝对会将这种假象一直维持下去,直至他们其中一人改变心意为止。   盛欢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改变,可对于温鸣玉,他却没有分毫的信心。沉吟半晌后,盛欢做了个极为无礼的动作,他捧着温鸣玉的脸,强迫对方抬起头来。   一时间,清亮忧愁的唱腔与丝竹的声音都远去了,底下的人声也远了,盛欢的世界陷落在一双漆黑的眼中。那里是清冷的,幽寂的,只有他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盛欢忽然赌起气来,瞪着温鸣玉,沉声说:“是不是,你比我更清楚。”   他的手背忽然一暖,被温鸣玉笼住了。对方似乎想将他的手拿下来,但不知为什么,两人相触后他却没有动作,只一点点加重手上的力道。盛欢被握得甚至有些痛了,他也不挣,他的怒气逐渐消散在两人交融的体温里,温鸣玉只凭一句话就可以拨动他的心绪,也可以只凭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将波澜压平。在这个人面前,盛欢总是被动的那一个。   温鸣玉终于有了动作,他拽着盛欢的手腕,往旁边推了推,示意盛欢去坐他身旁的那张椅子。   两张椅子靠得很近,一坐下来,仿佛膝盖相抵,温鸣玉的气息更加清晰了。盛欢侧着头,视线往下落,温鸣玉依然没有把手松开。   那道沙哑柔软的嗓音问道:“盛欢,等到伤好以后,你想要做什么?”   温鸣玉叫了他的名字,语气郑重,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要是在认识温鸣玉以前,盛欢或许无法准确地回答,毕竟在以往的岁月里,他为了活下去已经竭尽全力,哪里还有资格谈什么“想”或者“要”。然而在回到温鸣玉身边之后,盛欢早已有了答案。从前他只敢把这个答案偷偷藏在心里,如今经对方主动问起,他又有一点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怕被温鸣玉笑话。   可不说话也不行,温鸣玉正在等待他的回答。盛欢犹豫了几分钟,最终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想要和你一样。”   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比平时要大,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憧憬和执拗,宣誓一般咬着重音。这曾是温鸣玉想要听到的答案,那时他把盛欢接回珑园,就存了几分这样的打算。但是等到盛欢真正亲口说出这句话,温鸣玉忽然又不忍心了。   他握着盛欢的手,指尖按着那点醒目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妨再想一想。”   听见这句话,盛欢的脸立刻红了,以为温鸣玉只把他的答案当做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反驳,还没有出声,又听见温鸣玉说道:“你真的清楚我做的是什么事,又是怎样坐上这个位置的吗?你想要入这一行,并没有那么简单。”   盛欢回望着他,这时候的少年格外有种无畏的果断,跃跃欲试,又带着一点罕见的强硬开口:“你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   对方的顶撞令温鸣玉几乎笑了起来,这是他的孩子,温鸣玉当然相信他没有什么不能做,只要盛欢愿意,他可以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温鸣玉抬起手,指尖落在盛欢的脸侧,轻轻地抚着他的眼角。这孩子仍有一双干净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像初结的冰,白的像新落的雪,不含一点一滴的杂质。   楼下倏尔一片嘈杂,是戏散场了,看客正在离座。一批又一批的人从门口涌出去,最精彩的一出戏已经唱罢,剩下来赶最后一场的寥寥无几。就在这片潮水般的喧哗中,盛欢听见了温鸣玉的声音:“盛欢,我在同你一样大的时候,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短暂的静默后,柔和低沉的乐曲再度响起,混合着熏暖甘醇的香气,牢牢包裹住了温佩玲。即便是深夜,这间咖啡馆尚有不少的客人,比起清寂的珑园,佩玲还是更加属意这种饱含人气的热闹。   她付了西仔一笔小费,正准备在这里独自消磨一段无聊的时光,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道:“密斯温?”   那声音是陌生的,但佩玲并不介意为它转过身去。她尚未看清那人的面目,视线却抢先一步,撞入了一双含着雨色,深邃忧郁的眼睛里。 第三十六章   在盛欢伤势渐好的这段时日,温鸣玉找来了几位老师,让他们教导盛欢读书。自从那天盛欢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温鸣玉虽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明确的反对过。根据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似乎真的打算把盛欢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了。   几个老师年纪各异,教国文的那位足有五十余岁,须发半白。不过这几人虽负着老师的名头,却由于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缘故,对待盛欢不敢端起半点老师的架子。所幸盛欢作为一个学生是省心的,教他什么,他便一心一意地去做,从不发表异议。温鸣玉偶尔来过问盛欢的功课,得到的都是一片赞声,唯有那位老先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意见。   他拿着盛欢的几张笔迹,递给温鸣玉,说道:“尚需勤练。”   温鸣玉端详片刻,当即失笑。盛欢这一笔字横平竖直,棱角分明,每一道笔画都像是钢筋铁块嵌上去的,倒有种倔头倔脑的稚气。   盛欢虽被人教过认字,可写字是从来没人教导的,他也没有时间去琢磨这门功夫。从前在春华巷,识字的人已是难能可贵,更没有几个去挑剔字好看不好看。然而现在行不通了,盛欢被那位老先生委婉地提点了一番,老先生又布下一项课业,让他每天下午都必须练两小时的字。   由于天气渐热,盛欢练字的地方搬至了温鸣玉的书房。这里除去管家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踏入,就连佩玲都不进来。这种清净恰好称了盛欢的心,温鸣玉数天前去了贞祁,要回来已是一星期后的事了,对方临走前特意叮嘱盛欢需好好练字,他回来是要检查的。   这间书房临水而立,边上栽着一片竹林,一推开红木格扇窗,便有细长翠绿的竹枝从檐上悬落,垂下一片阴凉的影子。风从澄碧的湖面上刮过来,也带着水汽的清凉。书房里又是十分古朴雅静的布置,两壁悬着数幅山水图,案上摆了一只鎏金莲花香炉。温鸣玉的书极多,有些据说是属于温老先生的,还有一部分由温鸣玉的母亲遗留下来,安安静静的陈放在架上。   盛欢几乎没有翻阅过架上的书,因为看不懂,倒是旁边抽屉里的电影杂志翻动的多一些。   这天他又在临字帖,书房里留有不少温鸣玉废弃的信件公文,温鸣玉给了盛欢随意翻阅的特权,盛欢倒不客气,直接抽了一张作范本,对着它一字一句地临摹。   温鸣玉的字和他的作风极为相似,遒丽秀逸,锋芒毕露。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颇具难度。盛欢刚艰难地写了半张纸,一名下人忽然来传报,说是有客人拜访。   来访珑园的客人,八成是来找温鸣玉,两成是佩玲的牌友。不过现在温鸣玉出门在外,佩玲又早早地与人看电影去了,盛欢猜不到还有什么人执意要留下,还特意通知自己,便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那下人倒是对那人很熟稔似的,立即答道:“是岳家的七少爷。”   盛欢在温鸣玉身边待了许久,知道他有个姓岳的好朋友,这岳七少爷,或许就是那一位的家里人。然而知道了这一点还是无济于事,盛欢思索片刻,还是去了。   珑园建的极大,从东苑走到最前面的会客厅,盛欢竟花了数十分钟。他刚进去,就见一名身姿笔挺的陌生青年坐在沙发里,捏着勺子搅弄一杯咖啡。那青年眉目英朗,眼角微微下垂,显出几分邪气,他抬头一看见盛欢,便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对方的笑容莫名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等盛欢细思,那青年先一步站起身,走向盛欢,笑道:“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你忘记了吗?”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盛欢顿时记了起来,他被温咏棠骗去晚宴的那一次,这人正是站在温咏棠身边看戏的那位。盛欢脸色一沉,冷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嗳,我又不是咏棠,没必要处处为难你,不用对我这样凶吧。”他慢慢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我是岳尚英,今天只是奉家父之命,来探望探望你。从前的事,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盛欢不回应,尚英就将手一直悬着,半点都不觉尴尬。两人对视半晌,盛欢懒得再计较下去,便道:“抱歉,我不喜欢握手。”   尚英无所谓地把手收回去,又低下头,视线从盛欢受伤的那条腿上掠过,随口道:“听说你受的伤要比咏棠严重,可好的倒比他快许多。”说完,他又露出了笑容:“咏棠现在还不敢一个人睡呢,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一直在喊叔叔,真可伶。”   他的语气仿佛藏着一缕模糊的恶意,就像毒蛇倏然吐出了信子,又快如闪电地收回去。盛欢瞥了他一眼,漠然地回应:“关我什么事。”   尚英道:“温叔叔的生日,咏棠必定是要回来的。要是那一天他又来找你的麻烦,还请你包容他一点。”   这是句毫无道理的话,温咏棠数次纠缠盛欢,都是对方不依不饶,盛欢从未占过上风,要说包容,简直是过于抬举他了。刚到珑园的那几天,盛欢从管家的口中得知咏棠已回晋安念书,倒松了口气,对于那个骄纵的少爷,盛欢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想到这里,盛欢回道:“与其劝我,你不如管束好他。”他摸了摸手心的伤疤,认真地开口:“他要是再来惹我,我不会再客气了。”   尚英眉头一挑,有些惊讶。比起初见的那一次,眼前的少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顶多是瘦了些,其余的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冷淡,看似顺服,实际藏着满身的戾气。可如今听到他说这句话,尚英终于发觉,盛欢的确变了。   他的锋芒看似更加明显,但从前那身看一眼都要扎人的戾气却收敛许多,就连这句威胁,听起来都很平和。   至于变化的原因,尚英也可以猜到。   因为盛欢有了底气,他不需要再用这最后的一线锋芒来保护自己,至于他的底气从何而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你就那么笃定,你的父亲会给你做靠山吗?”尚英问得自己都有一点怀疑:“咏棠可是在你父亲身边待了十一年。”   但盛欢好像并没有同样的困扰,他神色不改,只道:“不需要靠山,我只要讲道理。”   这一句话瞬间扎中了咏棠的死穴,咏棠的确从来都没有道理,只是一味仗着长辈的纵容和宠爱胡闹。那个人天生就没有骨头,从前咏棠靠温鸣玉的袒护才能立起来,假使温鸣玉抽身而去,那他还会目中无人地站着吗?   尚英忽然地微笑起来,竟有一点期待。他是看戏的人,无论结局怎样,他只要安然等待谢幕,说不定其中一位伤心失意的演员,就要因此投进他的怀里了。   尚英道:“那就祝你早日康复,我们下回见。”   盛欢无意挽留,只尽了一点主人的责任,把人送至门外。尚英离去时,两人各自点了点头,客套的很。等到汽车开走了,一个老妈子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询问盛欢该怎样安置。   倒真的像是一次礼貌的探访,盛欢打发了那老妈子,独自回到书房里。他抽了一张崭新的稿纸,却不急着落笔,只想着方才和尚英的对话。   盛欢原以为尚英和那位在绑架事故中惨死的矮少年一样,是咏棠的拥护者。可是经过这次接触,尚英完全打翻了这个印象,他刻意告诉盛欢咏棠即将回来,是让盛欢做好准备,他期待咏棠打一场败仗。   不过盛欢对尚英的目的没有兴趣,也不想变成台上的一只斗鸡,用输赢去取乐观众。他照着温鸣玉的笔迹写了一个字,这次像了一些,盛欢又写下一个,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在意的,也只不过是那么一个人而已。   几天很快就这样过去,盛欢练字所用的纸张不知不觉已堆了厚厚一叠。放在温鸣玉的书桌上。盛欢预备着什么时候拿去销毁掉,他练字时理直气壮,然而想到可能会被那个人发现,一张一张地翻看——那又是很难为情的事了。   星期天的下午,佩玲又打扮得明艳光鲜,紫纱长裙,拥着披肩,雪白纤细的肩半露,耳边两颗钻石耳坠光芒四射,正准备出门去。她从包里取出粉镜子,朝着它左右顾盼了一番,又拂了一下鬓边卷曲的发丝,对正准备回书房去的盛欢道:“小朋友,你要吃奶油蛋糕吗,我回来时给你带呀。”   她像温鸣玉一样唤他小朋友,纵使盛欢已经比她高了。不过温鸣玉叫这三个字时,总是带着一点玩笑般的亲昵,佩玲仅是因为她不喜欢这个“盛”字。盛欢不怎么计较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于是轻轻应了一声,当即看见佩玲娉娉婷婷地远去了。她这几日常常出去约会,总是满面春风地出去,半夜才回来,家里的佣人们偶尔会偷偷议论,说五小姐一定是新交了男朋友。   但五小姐交男朋友就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没人会惊奇。盛欢更加不会好奇佩玲的感情生活,他去了温鸣玉的书房,今日时候尚早,盛欢连着练了数天的字,不免有些无聊,便在几个书架子间转了几圈,想要找一本书看。   他选中了一本小说,那本书置在最顶层,盛欢行动不便,要取它花了些力气,不料刚把书抽出来,他用的力气太大,不慎将旁边一本厚厚的册子一并带出,那册子哗啦一声,在空中摊开了,灰头土脸地扑在地上。   盛欢连忙弯腰去拾,捏着打开的两边翻转过来,不由一怔。   那册子竟是一本相簿,黑白泛黄的照片贴在漆黑的底页上,左右共四张,都是位年轻女子。照片有些陈旧了,那女子的美貌却依然粲然夺目,宛如一朵不会谢的花,盛放在薄薄的相片上。盛欢看了两眼,无端地感到心惊,这女子看起来颇为眼熟。   她手持团扇,半掩起一张雪白细致的面容,乌发盘了个光洁的髻,眉眼细长,睫毛浓黑,那双清艳的凤目含着微笑,光凭这一眼,都可以觉察出她的温柔。   盛欢翻了一页,还是那位女子,侧坐在沙发椅中,双手交握,搭在膝盖上。她长裙的下摆有几尾荡曳的鲤鱼,是几十年前的款式。   再看了几张,盛欢蓦然醒悟,抓住了那缕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她有一双和温鸣玉一模一样的眼睛!   盛欢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做贼似的,捧着那本相册转入内室,里面有张供人休息的床。盛欢踢掉鞋子,往帐子里一缩,继续翻看那本相册。   再往后,相册中就出现了一个幼童。三四岁的年纪,玉雪光洁,玲珑可爱,唯独冷着一张脸,被女子抱在怀里。照片旁题了一行风流端秀的小字,“明月三岁整,与靖珊于豫山摄”。   盛欢不禁抬起手,用手背堵在唇边,咬了一下,既紧张又期待,仿佛窥破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急切地翻到下一页。   那孩子穿锦衣绒袍,站在一丛细竹旁,模样又比前一张小了些,被一只纤手扶着,手的主人在镜头外,这张题的是“明月两岁三个月,珑园”。   他看得全神贯注,浑然不觉时间,正翻了半本,半张脸忽然被光照亮了,有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帐子,熟悉的嗓音在外面问道:“大白天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盛欢被这声音震得险些跳起来,不知温鸣玉是何时回的珑园,居然一点消息都没听见。他是真的被吓到了,慌慌张张的,只顾着把那相簿往身后推。温鸣玉立在帐外,一身刚从宴会上归来的装束,头发拢向脑后,眉目冷峻,领带上扣着一枚冷光熠熠的钻石针,正蹙着眉打量他。   帐中昏暗,盛欢只穿着薄薄的绸衣,脸颊绯红,这样子实在不能教温鸣玉不想歪。他见盛欢手忙脚乱地藏着一本册子,更加疑心大起,还以为谁给这孩子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书,温鸣玉立刻将面孔一板,沉声道:“拿出来。”   盛欢本没有做什么见不人的事,然而眼下他心慌意乱,又被对方这样严厉地一喝,更加害怕了。他拽过薄被,将那相册一盖,挪坐到前面,望着温鸣玉道:“我、我没有看什么……”   温鸣玉怎会被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糊弄过去,对方一弯腰,直接将半个身子探了进来。盛欢来不及躲避,腰间一紧,旋即竟被温鸣玉单手抱起了,对方搂着他,轻而易举地把那本相簿翻出。拿到手后,温鸣玉霎时愣了愣,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盛欢自觉丢脸,又怕温鸣玉怪罪自己擅自翻动他的东西,只把一颗头深深地埋下去。他仍被温鸣玉抱着,两手无处安放,想要搂温鸣玉的脖子,又不敢,唯有局促地放在身前。这里被床帐与外界隔离,自成一个幽秘的,狭窄的世界,盛欢一偏头,就能嗅到温鸣玉`颈间清淡的苦香,似乎还有点酒气,他愈发地不安,像只无处可逃的小动物,只能等待另一个人的处置。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分钟,盛欢忽然听见一声轻笑,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来。   温鸣玉揽着他往床上一放,自己也靠了上来。床榻狭窄,被这样一挤,盛欢几乎和温鸣玉肩贴着肩,腿靠着腿,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温鸣玉自顾自地把相册翻了几页,指尖搭在那女子的笑靥上,轻轻抚了两下,动作十分温柔,他问道:“知道这是谁吗?”   语调听起来不像是在生气,盛欢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先是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打量温鸣玉的面孔。对方微微侧过脸,朝他一瞥,眼神里含着一点怪罪,而这怪罪里无奈的成分居多,也就失去了威慑力。盛欢终于松了口气,答道:“你的母亲。”   “没礼貌。”温鸣玉教训他:“要叫祖母。”   盛欢哪里会不知道这个称呼,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又怕温鸣玉非要他叫一声不可,便顾左右而言他:“你说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怎么到的这样早?”   温鸣玉把他的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却不与小孩子计较,顺着盛欢的话答道:“我怕有人在家里偷懒,不好好练字,于是赶着回来看一眼。”他的声音一顿,又慢慢地补充:“结果真的在偷懒,倒躲到这里偷看我的照片了。”   明明这里不止是他的相片,他非要只说他的相片,盛欢双颊烫得发麻,头又垂了下去,良久挤出一句:“我每天都在练字的。”   其实温鸣玉刚进书房,已经翻阅过了书桌上那叠稿纸。他想到盛欢坐在这里,对着自己的字迹笨拙地模仿,想笑又想叹。盛欢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一腔心思,就算他以铜城铁壁来抵御,盛欢亦能在上面熔出一道缺口,气势汹汹地探进来——一探进来,他便束手无策,无从招架了。   有时候,温鸣玉都不知道该拿盛欢如何是好。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狠下心来,干脆地斩断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逼迫盛欢和他做清清白白的父子。但他好不容易把这孩子的逆鳞抚顺,让对方信任自己,盛欢的安全感来之不易,要是再把它摧毁,温鸣玉根本舍不得。   于是只好这样暧昧地相处下去,彼此心知肚明,都不愿揭穿。揭穿的后果,就等到揭穿那天再说吧。   盛欢许久没听见温鸣玉说话,转头看他,发现对方正对着相册里的女人出神。他以为温鸣玉想起了他的生母,正在因此难过,连忙转换话题,指着一张幼童的照片问道:“这是你吗?”   温鸣玉抬了抬眉,不置可否。盛欢又起了新的兴趣,继续追问:“那为什么照片上题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自己反而先一步反应过来,霎时住了口,一动不动地望着温鸣玉,不敢出声了。   出乎他意料的,温鸣玉好似并不介意这个问题,坦然地回答:“那是我母亲起的乳名。”   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谈论起这个词了,温鸣玉往下靠了靠,又把相册往前翻,说道:“我的母亲十七岁就嫁入了温家,她是名门闺秀,处处完美,却因为爱慕父亲,甘心在他身边,只做一房妾室、”   这是温鸣玉第一次提起他的身世,盛欢听得很认真,忍不住问:“那你父亲对她好吗?”   温鸣玉略一思索,笑道:“或许很好,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女人都不差。”   听了这句话,盛欢便知道温老先生的妻妾必然不少了。他记起前段时日温鸣玉曾对自己说过,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兄弟,当时温鸣玉没有谈说下去,现在盛欢又想起来,不禁有些心惊,又问:“那你的父亲,对你……”   “他原先最看重大哥。”温鸣玉接下了他未说完的话,提起父亲的时候,温鸣玉的神情就不如之前那样温和了,变得有一点冷淡:“我从小体弱多病,他以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也不怎样在我身上花费心思。在我十三岁那年,就被母亲送去了法国,交由她的一个表哥照料。”   盛欢本以为温鸣玉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必定从小就被精心培育,在万千关爱中长大,可真相和他的设想完全不一样。他听得也有些不高兴,想到温鸣玉只有十三岁,就被只身送往国外,他心思敏锐,立即从这一句话中觉察出了不对劲,问道:“送你去读书?”   温鸣玉因他的话笑了一笑,只道:“不是。”   真实的原因是,若不送他离开,温鸣玉就会有性命之危。当年温家三个儿子,大哥虽被父亲寄予厚望,天性却温厚懦弱,无法继承家业。温家大太太急于扶持自己的小儿子做将来的主人,于是暗地里使了许多手段,其中有一次,就险些让温鸣玉丧命。   他的母亲别无他法,唯有把儿子远送出洋,想要躲避这些纷争。温鸣玉在国外待了两年,他的四弟仍然不肯放过他,便送来了一位心腹,那心腹借着自己的妹妹,策划了一出绑架案,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妹妹因爱成狂,实际只有温鸣玉知道,那人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他的命。   温鸣玉的父亲从小就教导他,让他达人知命,遵从本分,专心辅佐自己的兄弟。可温鸣玉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若世上真有命定之事,那人人也不必争夺,不必为前途奔走忙碌了,只要端坐家中,等待命运的安排便是。   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意外身亡,母亲病逝,大哥死于四弟之手。温鸣玉就在那时回了国,了结了四弟的性命,父亲的命定之说被他亲手打破,到最后,温家的主人还是他。   盛欢静静地靠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直至看到温鸣玉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才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试探着唤了一声:“明月?”   他的声音虽轻,响在温鸣玉耳中,却引发了巨大的反应。温鸣玉蓦然一震,睁大眼睛看向盛欢,他首次在盛欢面前露出这样受了惊吓一般的神情,怔怔地盯着对方,像是话都忘了说。   盛欢得寸进尺地靠上前,直视着温鸣玉的眼睛,又唤了一声:“明月。”   叫的人没有不好意思,听的那个却别开头,温鸣玉试图维持长辈的尊严,训斥道:“没大没小,谁准许你这样叫的?”   盛欢还要往前凑,那张玉一样精致的少年面孔缓缓贴近,温热的气息吹拂到温鸣玉的脸上,这是个危险的距离,温鸣玉心知自己应该避开,身体却没有动,他不愿动。   就在这点距离终于也要消失的时刻,温鸣玉匆忙抬起手,往两人之间一挡,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再胡闹,我就要罚你了。”   盛欢睁着一双亮盈盈的眼睛,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我不怕。”   实在是难以应付,这一次,温鸣玉干脆地认了输,他将盛欢推开,很快就从床上下去,堂而皇之地做了一个逃兵。   若是再不逃,他下一刻就要失控了。 第三十七章   盛欢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场绑架,毕竟时间都过去了近五个月,再过一个月,即可算作半年。这段时日,他连噩梦都不再做了,只有受伤的腿偶尔会使他想起这段惨烈的经历。   他还为此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能从阴影底下走出去,他不怕受伤,因为伤口总是可以愈合的,顶多变成一块疤,了结得干脆利落。盛欢更怕那件事会在心里留下痕迹,一旦怕了,就是在认输,盛欢不愿自己输在这种事上。   昨夜下过大雨,风刮倒了院中的紫藤花架子,管家找来了几名下人,正在前前后后的修补。盛欢从旁边路过,一名捧着工具的男佣连忙向他行礼,那人一弯腰,怀里的东西就摇摇欲坠,有只木盒子哐当一声滚落下来,摔出了满地银亮细长的东西。   那些东西有扁的顶端,底下尖锐的一点,淬着锋利迫人的光芒。盛欢一看见它们,喉咙就像忽然被什么攥住了,气息一时间全部堵在胸腔里,眼前满是那东西瘆人的尖端。恍惚间,他的手背仿佛再次被什么撕裂一般,燎起火辣辣的痛楚。盛欢后退两步,两眼死死瞪着脚底。他又记起来了,那天的情景再度狰狞地在他脑中复活,有人牢牢摁住他的手,冰冷的铁扎破皮肤,穿透血肉,沉重地、缓慢地打入了他的体内。钉入第二下时,盛欢猛地倒抽一口气,像是被颜料泼进眼睛里,世界一下子变成了花花绿绿的斑斓色块。   在旁监工的管家发现他的状况有异,反应也是极快,立马骂道:“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把钉子都收走,快一点!”管家一边说,一边步履匆忙地走向盛欢,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一边拉,柔声道:“小少爷,没事了,没事了。这里是珑园,是你的家,我带你去那边坐坐。”   盛欢木偶似的跟着对方走了几步,倏然苏醒了一线神智。他拂落管家的手,推开蹲在地上手忙脚乱的佣人,用力抓起一把钉子。那些冰凉冷硬的东西落到手心里时,盛欢全身都炸起了鸡皮疙瘩,两手发冷,他只能逼着自己将它们握紧。   钉子尖利的底端渐渐压入他的手心,这次盛欢没有察觉到痛,他只觉得麻,钉子一枚枚的从他指缝间漏下去。他想握紧,可是双手根本不听使唤,此时的他像个被暴晒的雪人,全身滚烫,却在冰凉地融化,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点,比手心里的钉子还要小。   有人从身后扶起盛欢,要夺走他手里的东西,盛欢连忙一躲,喝道:“走开!”   佣人不敢动了,盛欢发着颤,长长地吸气,把手一松,钉子哗啦一声散在地上。他心跳快得直犯恶心,脸侧有虚汗淌落,盛欢顾不得擦,仅是咬紧牙关,伸出手,想捡起其中的一颗。   盛欢自己都觉得荒谬,一堆死物,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他怎么会害怕?他连刀和枪都没有怕过,为什么要害怕几颗钉子?   可他的手仍在发颤,指尖几乎跟冰一样冷。那颗钉子捉到半空,又从他的掌心滚落下去,盛欢想接住它,但他的双手也宛如是铁铸的,浇满铜汁,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   最后盛欢还是被管家半哄半迫地送回了房间,管家本以为他被吓坏了,正准备找来五小姐去陪一陪。谁知当天下午,盛欢又神色如常地走出卧室,照样练字看书,与往常没有任何不一样,唯一不对的,就是他今天睡得似乎要比往常早。   等到晚上十点多,温鸣玉回到珑园的时候,管家立即将白天的情形向他禀报了一遍。   从前温鸣玉对盛欢不闻不问,管家同样不太喜欢这位来路不正的小少爷,他长得太像盛云遏了,一看到他,管家就要想到那个可恨的女人。他是温家的忠仆,日夜都在忧心少主人是否要因此孤独终老,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温鸣玉又把那位小少爷接了回来。   既然少主人都认可了盛欢,管家自然没有异议,这次他是把盛欢当做珑园下一个主人看待的,不敢有一点的怠慢。   温鸣玉听完,当即转头去了盛欢的房间。里面没有灯光,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盛欢似乎真的已经睡了。他走进月门,慢慢绕到屏风后面,还没有撩开帐子,那床帐忽然动了动,被一把撩了起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是两颗磁石,吸纳了夜晚的凉气,正冷冷地、戒备地望向他。   两人视线相对,盛欢一愣,神情中的戒备淡去了,轻轻地唤道:“鸣玉?”   “嗯。”温鸣玉拉开帐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垂下眼打量着盛欢。离近了,才发现这孩子脸色苍白,双颊又浮着一层极浅的红,他顺手把掌心搭在盛欢额前,停驻了片刻,蹙眉道:“有些烫,怎么不叫医生来看看?”   盛欢躺倒下去,含含糊糊地回答:“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   温鸣玉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从八点到现在,怎么还不见你睡?”   盛欢不说话了,他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像只往巢穴里躲的松鼠。温鸣玉将手搭在被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忽觉盛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捉住他的衣摆。如今明明是夏日,对方反而怕冷似的,往他身边贴。   沉默半晌后,盛欢才冒出一句话:“我连钉子都怕。”   他的语气恨恨的,带着几分不甘,像是在和自己置气。温鸣玉捉住盛欢的手,审视那一块凸起的疤痕,低声道:“怕又怎样,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可丢脸的。”   盛欢却不满意这个回答,他骤然抓住温鸣玉的手指,睁着眼睛仰视他。看了一阵,盛欢才闷闷不乐的错开目光,他无法开这个口。要是告诉温鸣玉,自己的这份恐惧可能远比对方想象的深,或许他下次看见钉子,仍旧是这个反应,温鸣玉一定会觉得他没有出息。   温鸣玉忽然道:“一颗钉子,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并没有什么威胁。你害怕的不是它。你只是在害怕那个抓住你,用钉子弄伤你的人而已,所以你才会这样不高兴,对不对?”   他一言道破了盛欢的心事,盛欢咬了咬嘴唇,极不情愿地点了几下头。   温鸣玉笑了笑,像安抚一个小孩子似的,摸着盛欢的头。他道:“这倒很好办。”   见盛欢急急地想要发问,温鸣玉的手指下移,轻轻地摁在身侧人的唇上。他俯下`身,像在做什么秘密的约定一般,嘴唇贴近盛欢的耳朵,轻柔地、沙哑地说了话:“有件事,我本来想等你腿上的伤痊愈以后,再交给你处理。”   他的气息吹拂在盛欢耳侧,激起一阵轻微的酥痒,盛欢的嘴被对方捂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正想挣脱了问一问是什么事,又听温鸣玉道:“不用急,这几天你先休息,把精神养好一些,那件事可没有那么容易做好。”   温鸣玉与盛欢立下了这个哑谜般的约定,数日之后,盛欢都没有等到对方的通知,倒是有天上午,温鸣玉让许瀚成来找了他一趟。   对方道:“三爷让我来接你上码头转一转,反正你待在家里也没有事,不如先去那里看看。”   盛欢心中一动,料想这趟出行,大概就是温鸣玉所要他做的事。但若仅仅是出门一趟,那个人又不必特地事先通知一番,他既有意保密,盛欢也唯有做个知情识趣的人,没有多问,只跟着许瀚成上了汽车,往城北去了。   燕南北临靖海,南际赤江,燕城这一带的码头,自然尤为的热闹。不过许瀚成今天带盛欢来游览的,却并不是个货运码头,这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多是行色匆匆的商人旅客。透过密密叠叠的人群,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海了。出行的人提着皮箱,三五成群,或是形单影只,都在往泊在岸边大大小小的船上赶。等时间一到,这些船就如同一片片浮在水上的落叶,各自往天涯四处飘散开去。   从前还在盛云遏身边的时候,盛欢总是很羡慕那些即将背井离乡,去往他方的游子。江河湖海仿佛是一把利落的刀,不管多深的牵绊,再浓烈的爱恨,只要漂得够远,统统会被它们一下裁断,等双脚踏在陌生的土地上,他又是一个无牵无挂,宛如初生的人了。   许瀚成带盛欢找了一处茶摊歇脚,只是看着人流来去。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盛欢坐了一阵子,实在难掩疑虑,正打算他主动询问,忽见一名黑衫汉子从人流中闪出来,先是对盛欢鞠了一躬,旋即附在许瀚成耳边,神情凝重地报告着什么。   许瀚成应道:“好,我知道了。”那黑衣人直起身,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许瀚成拍了拍衣衫的下摆,站了起来,又对盛欢道:“小少爷,码头上来了位客人,我先去见一见,请你在这里稍坐几分钟。”   见盛欢蹙起眉看着自己,许瀚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吧,我就算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盛欢这才点头应允了,许瀚成一走,只剩下几个保镖陪着他。盛欢猜到许瀚成大概是故意避开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若他所想的没错,或许很快就会有意外发生了。   在这同一时刻,几名手提行李,神色紧张的男子簇拥着一名穿灰袍子,形容委顿的青年出现在码头上。那青年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珠子却灵活得有些过分,时而左右乱转,不安定地惊惶着,问他身边的人:“船几时可以开?”   对方回答:“大少爷,二十分钟后就开,您都问了好几遍啦。”   青年立即现出一副怒容,踢打那位答话的人,骂道:“怎么,我还问不得了吗?我就算再问十遍、一百遍,你都要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被打的人一声不吭,也不敢闪避。他的大少爷近来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经常说了几句话,就要大发脾气,要敢不顺从,大少爷便会闹得更加厉害。青年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另外几人连忙拉住他,劝道:“大少爷,您消消气,这里人多,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这疯疯癫癫的青年,即是黄绍桐了。自从绑架事件失败以后,他日日东躲西藏,但不论躲在什么地方,黄绍桐都像被人监视着一般,坐卧都无法安宁。起先他还计划着想办法逃离燕南,结果就在行动的当夜,他们立刻遭到了袭击,身边的人死了一个,却让他逃出生天。黄绍桐也不傻,很快就猜出这是温鸣玉有意为之,那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行踪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温鸣玉不杀他,也不让他逃走,这是种刻意的折磨。   黄绍桐的一名属下不堪忍受这种日日处于仇敌的监视之下,死活不由自身的生活,吊死在自己的房里。黄绍桐倒是撑了下来,温鸣玉都没有出面,他若先不战而败,这也太窝囊,太可笑了,他绝不承认这样的结局。   他苦等了数个月,终于找到机会,摆脱了那个人的眼线,今日就可以乘船离开。不过数月的躲藏已让黄绍桐变得神经质又多疑,他走在大路上,总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窥伺,逼得黄绍桐想要发疯。   黄绍桐正在东张西望,视线钻过乌泱泱的人群,忽然一凝,停驻在一个路边的小茶摊上。   在茶摊的凉棚底下,端坐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穿着纺绸长衫,面孔雪白,眉目如画,俨然是个阔人家的少爷。若非黄绍桐见过他衣着破旧,万分狼狈的模样,一定同样会被骗过去。黄绍桐注视着那少年,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那一日,这人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像是已经枯萎了、濒死了。可数月后再相见,他们的位置仿佛被颠倒,濒死的变成了他,而这名少年又奇迹般地复苏过来,变得光彩夺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怔忡着,那少年恰好也扭头望向这里,目光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脸上。   盛欢霍然站起,不可置信的瞪着黄绍桐。一看见这个人,他的血液宛如化作了岩浆,在体内滚烫地翻腾起来。黄绍桐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受了整整数月的折磨——还企图要温鸣玉的命,这种仇恨,盛欢是无法放下的。   但不论怒火如何翻涌,他的双腿始终不听使唤,一动不动地停驻在原地。盛欢的脑中闪现出许多遗忘已久的画面,就连疼痛似乎也一并苏醒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不由自主地紧紧按住掌心的疤痕。   黄绍桐明知这次相遇诡异而不合时宜,绝非什么好事,却还是忍不住挥开下属的手,怀着一点莫名的兴奋,大步朝盛欢走过去。待到两人距离拉近了,黄绍桐才发现盛欢身后还站着几名面色不善的大汉,把两手负在背后,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的下属也追了过来,见到这种情形,即刻察觉到不对,喝道:“大少爷,这是温家的人!”   有个反应快的,已经准备拔枪了,不料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盛欢身后的保镖已怒骂一声,抢先扑向他们。   两伙人缠斗在一起,刀枪齐出,阵势十分骇人。这场突发的变故吓坏了周遭的旅客,有人不住尖叫,人群顿时像遭到火燎的蜂群,轰然一下四处奔逃。黄绍桐趁着这个时机,陡然抢前几步,抬手想要抓住身前的少年。   盛欢两腿发麻,迅速往后躲,动作大得甚至撞歪了身侧的桌子。黄绍桐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不禁露出一个寡淡扭曲的笑容,完全不顾身后的混乱,逼近盛欢道:“你到底是温鸣玉的什么人?”   他每靠近一步,盛欢就要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这种反应似乎让黄绍桐十分愉快,他压低嗓音开口:“你怕我?你胆子不是很大吗,那天就算被我打断一条腿,你都可以一声不吭,为什么现在反倒要往后躲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黄绍桐悄悄将手探至腰间,指尖勾住手枪,想要将它拔出来。到这个时候,黄绍桐仍旧没有把盛欢放在眼里,他以为盛欢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还被自己吓破了胆。等他解决掉这个小麻烦,再去登船也不迟。   盛欢发现了对方的动作,头皮一炸,一时也顾不上怕或不怕了,连忙一脚踹翻了桌子,朝黄绍桐踢去。黄绍桐没料到他会骤然发难,只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往后退避。   盛欢不能给对方任何拔枪的机会,他行动不便,干脆抄起一把椅子,迎面砸向对方。黄绍桐又是一躲,反被盛欢抓住空隙,欺近了身侧。好在做这种事时,盛欢完全不需要思考,一切可以只凭本能。他想也不想,抓起那只倒在地上的长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掼在黄绍桐身上。   黄绍桐镇日吸食鸦片,身体极其虚弱,哪里遭得起这一下。他惨叫一声,整个人都狼狈地滚倒在地,两手哆哆嗦嗦地在腰间乱摸。盛欢虽占了上风,却完全不如以往那样冷静,看到对方还想要找枪,他在慌乱之中,唯有一把将黄绍桐摁住了,两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往身后扭去。   黄绍桐的皮肤冰冷,附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摸上去就像是毒蛇的黏液。就在两人相触的瞬间,黄绍桐突然反手一抓,指尖用力掐进盛欢掌心的疤痕里,神情狰狞地回过头:“你离我这么近,就不怕我又在你手上扎一颗钉子吗?”   听到钉子这两个字,盛欢身躯一僵,手上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松了些许。黄绍桐趁机抽出手,飞快往腰间抓去。   谁知盛欢此刻的反应更快,他再度握住黄绍桐的手腕,干脆利落地往反方向一拗。   若他真心想要动手解决一个人,是绝不会有半分留情的。对自己是如此,对别人同样如此,这便是盛欢与温鸣玉共同的冷酷之处了。只闻底下的躯体发出一道怪异的脆响,黄绍桐随之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痛得像条被刮鳞剖腹的鱼,不住上下扑腾。   盛欢抓着那条软垂下去的手臂,喘息声重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他仍旧在害怕,不过害怕并不会对他所做的事造成影响。何况他曾经害怕的对象正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连挣开他都做不到,盛欢摁着黄绍桐,忽然生出了些许的茫然——这个曾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竟是这样脆弱,不堪一击,他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制伏了。。   黄绍桐面上满是汗水,咬牙切齿地瞪着盛欢:“你——”他刚挤出一个字,忽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向盛欢身后,嘴唇颤抖起来。   “温……温鸣玉!”这一声比方才还要凄厉,黄绍桐额角青筋凸浮,疯狂地在盛欢手下挣扎:“温鸣玉!我要杀了你!”   盛欢心头一震,想要回头,但黄绍桐挣扎得实在太厉害,让他根本不敢分神。所幸没有僵持多久,就有几名黑衣人替盛欢制住黄绍桐,将他摁在地上。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盛欢的手臂,把他轻轻地拽了起来,手的主人在身侧问道:“吓坏了?”   如果说方才盛欢还有七分的恐惧,此刻听到这道声音,那七分也霎时烟消云散了。他侧过脸,急急地看向身后的人,认真地反问:“这件事,我办的好吗?”   温鸣玉一怔,继而微微笑了笑,在盛欢的脑后轻轻揉了一把。他没有答话,径自走到黄绍桐身前,低着头打量了他一阵,淡淡道:“我实在太高估你了。”   黄绍桐气得两眼通红,偏偏无法动弹,只能竭力抬起头,怒视着温鸣玉:“我差一点就能杀了你,杀了你的侄子,你凭什么说这句话!”   温鸣玉笑道:“没有做成的事,也值得拿出来吹嘘吗?”   他用脚尖拨开黄绍桐的衣摆,俯下`身,将对方别在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又唤道:“盛欢,过来。”   看到温鸣玉的动作,盛欢已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思,他迟疑片刻,还是依言走到对方身边。温鸣玉一手拉住他,将那支手枪塞进盛欢手中,又握着他的手,将保险拨开。盛欢的手腕因那道声音打了个颤,略显惶然地去看温鸣玉。   “别紧张。”温鸣玉覆住盛欢的手背,明明是颇为残酷的举止,他做得却很亲昵:“如果你想不再害怕一个人,最好的办法……”   他手把手地教盛欢怎样握枪,怎样将子弹推入枪膛中。两人的手指缠在一起,这是他们首度在外人面前如此亲昵。黄绍桐见枪口慢慢地对准了自己,气得满面通红,叫道:“温鸣玉,你有本事就亲手杀了我!”   温鸣玉并不理会,他将盛欢的手臂往下压了压,一手扶着他的脸,替他调整瞄准的角度,这才续道:“就是让那个人十倍、百倍地更加害怕你。”   他话音刚落,倏然扣动扳机,砰地开了一枪。盛欢被震得险些松手,黄绍桐更是尖声惊叫,死命踢动着双腿。谁知这一枪并没有击中他,只在黄绍桐身侧打出了一道弹痕。盛欢第一次接触枪,就用活人来做靶子,不禁无比心慌。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不住想要往后躲。然而温鸣玉就站在他的背后,盛欢一退,便自发靠进了对方怀里,再也无处可逃了。   温鸣玉一手揽着他的腰,不许他乱动,贴在盛欢耳边道:“盛欢,你要考虑清楚。如果你真的想要接手家业,就不能害怕开枪。就算今天让你逃避了,但是迟早有一天,你的手会有不得不沾血的时候。”   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音调比平日要冷了许多:“要是连一个仇人都不敢动,就证明你根本不适合入这一行,趁早放弃吧。”   温鸣玉的话音未落,盛欢蓦然抬起手,对着黄绍桐开了一枪。   这枪打中了,黄绍桐的右腿应声炸开一蓬血花,痛得他两眼几乎翻了白,身躯无力的弹动几下,口中挤出含混不清的惨叫。盛欢紧紧咬住嘴唇,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若没有温鸣玉撑着,他或许站也站不稳了。   温鸣玉似乎没有料到盛欢会动手,他沉默了半晌,突然轻轻叹了一声。   他抓着盛欢的手腕,将瞄准的部位移至黄绍桐的胸前,沉声道:“方才那枪打的不准,再来。”   许久之前,温鸣玉见了血都要捂住盛欢的眼睛,现在却亲手教他杀人。盛欢隐约猜得出对方的举动只是想要吓退自己,那个人不愿意弄脏他的手。但眼下盛欢不得不从对方的羽翼下走出去。否则偌大一个温家,全部都要由温鸣玉一个人支撑,而他则要真正变成一个依靠着对方才能存活下去的人——他不甘愿。   盛欢根本不甘愿依附任何人。   有冷汗沿着盛欢的额头滚落,滴在睫毛上。他顾不得擦,仅是深吸一口气,慢慢稳住发抖的双手。温鸣玉的手指仍与他纠缠在一起,盛欢悄悄又往后靠了靠,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衣衫,温热的,无声的裹住了自己。他僵硬的手指微微一动,搭在扳机上,暗想着:就算这一刻他犯了罪,这也是有温鸣玉一同参与的,对方手上染了那样多的血腥,都承受下来了,难道他就做不到吗?   想到这里,盛欢横下心来,正要动作,不料温鸣玉突然拨开他的手指,将枪夺了过去。   枪声一连响了三下,次次都命中黄绍桐的胸口。这次温鸣玉没有捂他的眼睛,盛欢睁大双眼,看见黄绍桐胸前慢慢洇开大片鲜红的颜色,这个人仍瞪着眼睛,视线死死地缠在温鸣玉身上,似乎十分的不甘愿。   黄绍桐无力地抽搐着,气若游丝地诅咒道:“温鸣玉……我、我就算变成了鬼,都要找到你,我要杀了你……”   他眼中布满血丝,脸色青白,那样子竟真有几分像厉鬼。他蓦地一转眼,狠毒的目光落在盛欢脸上,盛欢呼吸一滞,刚后退一步,脑袋却被一只手扳转到别的方向,温鸣玉的声音道:“想来找我,你就不怕我让你连鬼都做不成吗?”   语罢,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黄绍桐彻底安静了,盛欢怔怔的盯着前方,颤声问:“鸣玉?”   他的身体尚未复原,经历了这番折腾后,四肢都有些发软。温鸣玉仍不准他把头扭过来,只随手将那把手枪一扔,扶着盛欢道:“别看了,我可不想你做噩梦。”   原来他还是不放心,盛欢无奈地挣了一下,想拿先前对方说过的话来说服温鸣玉:“我迟早都要看的。”   “不许看。”温鸣玉直接牵过了他。强迫盛欢跟自己往回走。沉默了一阵子,温鸣玉又问道:“还会害怕钉子吗?”   码头上又恢复了平静,盛欢跟在温鸣玉身后,还是想要回头看一看。就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有一个人刚刚丧命,就算那是盛欢的仇人,他的心情也依旧是阴郁的,没有一分一毫的高兴。   杀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他想道。   盛欢握住了温鸣玉的手指,如若没有那么多人在场,他甚至想要抱上去,不把对方松开。   他终于答道:“或许不会了。” 第三十八章   晚上十点,南风饭店二楼的跳舞厅才正式热闹起来。顶上明亮璀璨的枝形吊灯,是一整晚都不会熄灭的,一支俄国乐队正在拉着活泼轻柔的曲子,舞池里衣香鬓影,裙摆纷飞,正是最有兴味的时候。   佩玲今夜特地打扮过,一缕乌黑的卷发垂在雪白精致的脸庞边,身穿一袭孔雀蓝的旗袍,银灰色镶边,里面嵌了许多水钻,每有动作都会流转出动人的华彩,十分吸引异性的目光。可她却一反常态,独自捧着一杯冰镇橘子汁,坐在角落里,寂寞地撑着下巴。   第三个男人鼓起勇气上前,来邀请她跳舞,佩玲眼皮也不抬,只道:“我不太舒服,你另寻舞伴吧。”   那男士却十分执着,围绕着她大献殷勤,甜言蜜语说了许多,又让西崽送来几样糕点,似乎不打算从她身边离开了。佩玲被吵得很不耐烦,正酝酿了几句冷语准备打发对方,忽听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不好意思,这位小姐今夜已经有约了。”   佩玲的脸上霎时绽开了笑容,急切的转过头去,再看那人时,又勉力把笑意压下去,强行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昭示她的不悦:“你一个男人,竟然让我等?”   来人与她心有灵犀似的,身上的西装亦是深蓝的,衬得面孔更加俊逸英秀,一双眼睛即使带着笑,依旧显得忧郁。被那双眼睛一看,佩玲顿时无法为难起他来,又听对方解释道:“出门时遇到一起小意外,耽搁了几分钟,累你久等了。”   他说话时,佩玲发现了他藏在右边袖口下的绷带,惊得呀了一声,将那只手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答道:“等汽车时,看见路边有人卖玫瑰花,便想买一束送给你。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匹受惊的马,我躲避不及,被带了一下。”   佩玲嗔了他一眼:“带什么花,我只要你守时、平安就好。”   旁边的男人听见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没多久就识趣地离开了。盛敬渊自然而然地坐在佩玲身侧,手在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朵娇艳的花。那花被保护得很好,娇柔的瓣蕊上,甚至凝着几滴露水,幽香扑鼻。敬渊的指尖拨弄几下花瓣,温柔又带着一点腼腆地开口:“这花……真像你。”   佩玲在云港时,日日在男人堆里周旋。世故又圆滑的,她见得多了,唯有眼前这位,明明有成熟男性的稳重体贴,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羞涩。偏偏是这样,才显得他的示好比任何人来得都要真挚,都要难以招架,就算是一句平平无奇的恭维,佩玲居然脸红了。   愈是心动,她愈要装腔作势,把身子一转,背对着盛敬渊:“又是送花,又说好话,你还想从我这里打听盛欢什么事?能告诉你的,我都说过了,你就算再怎么问,我都无可奉告。”   敬渊的手伸过来,似乎想要触碰她,不知为什么,指尖却悬在一寸远的地方,又默默地收了回去。佩玲在心中怨道:胆小鬼!   对方捧着那朵花,默默的把手伸到她眼下,她不接,他就不说话。过了十几秒,佩玲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捉走那朵花。她的指尖刚碰到敬渊,对方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把人和花一齐握住:“密斯温,能陪我舞一曲吗?”   佩玲被他的体温灼得身躯一颤,竟一阵心慌,小声道:“花要坏了……”   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横他一眼:“密斯温?这里没有密斯温,你去找你的密斯温跳舞吧。”   敬渊忍不住望着她笑了起来,主动起身,牵起佩玲往舞池里走。佩玲没有拒绝,两人汇入一双双亲密相依的人影中,也化为了其中的一对。舞步旋转几圈,佩玲已悄悄把头靠在敬渊肩侧,听见在耳边低语:“明天我再送你一束更好看的。”   佩玲一直以为男女关系中,总是一方征服另一方,征服的那个发号施令、冷静从容,而被征服的那个俯首帖耳、晕头转向。她出生在温家,又有一副过人的美貌,从来都是扮演征服者的角色,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其他男性的追逐。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情势竟会完全颠覆。   自从那天在咖啡馆遇见盛敬渊,她就变成那个魂不守舍、身不由己的人了。盛敬渊是她所见最不会搭讪的人,一开口就阐明来意,表示自己是为了外甥才会找上她。佩玲看中了这张昳丽的面庞,故意以此事为筹码,让盛敬渊陪同她逛街看电影,吃饭跳舞。她暗地里调查他的身份,发现这人出过洋,读过大学,回国后,却在江北做了一名中规中矩的茶叶商。   她侧着脸,静静地打量对方俊美的轮廓,暗自叹息:商人?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行商,谁都能骗他,谁都能欺负他,他一定吃过不少亏。   盛敬渊的手搭在佩玲腰间,老实得令她气恼。一曲渐至尾声,敬渊忽然询问:“佩玲,你的兄长他……对盛欢真的好吗?”他担忧地垂下长睫:“不是我刻意要怀疑令兄,他间接导致我的外甥受了那样重的伤,我实在无法放心,请你理解。”   佩玲半真半假地抱怨:“提起外甥,就是佩玲,只提我时,就叫密斯温?”   她一质问,盛敬渊就睁大眼睛,无措又无辜地盯着他。直至佩玲自己都不忍心地给他打圆场:“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三哥他……”那一日撞见的场景在佩玲脑中闪过,她秀眉一蹙,心不在焉地说道:“确实有些不对劲。”   “什么?”敬渊似乎没有听清,急切地追问:“令兄他怎样?”   看见他着急的样子,佩玲扑哧一笑,软语安抚道:“没怎样,他对你外甥很好,就算是他自己的侄子,也未必有这么亲密。”   她这一句无心的真话,却让敬渊脸色凝重许多,久久没有出声。佩玲见状,不禁劝他:“你既这样担心盛欢,不如我把你引荐给三哥,让你时常可以进门探望他。虽说你的妹妹和三哥有些不愉快的往事,但他不是随便迁怒的人,只要我解释清楚,三哥——”   佩玲还没有说完,敬渊便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她嫣红的唇上,不慎沾了一抹口红。敬渊脸一红,慌忙收回手去:“对不起,请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为什么?”佩玲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做过什么对不起三哥的事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敬渊连忙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与令兄之间恩怨未解,假若贸然地与他见面,惹怒了他,到时候不仅要牵连你,还可能会……牵连我的外甥。”   他把外甥放在她之前!佩玲有些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他们才认识半个月,外甥却是和盛敬渊血脉相连的亲人,要是敬渊轻易地把她奉在第一位,对她花言巧语,佩玲反而要怀疑起对方的用心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来,脸上现出一抹娇俏的矜傲。这男人会在意她,就代表他终有机会变成她的裙下之臣,她依然还是那个无往不胜的征服者,没有人可以抗拒。   盛敬渊又请求道:“佩玲,盛欢是我唯一的亲人,以后他要是有任何变故,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他。”   佩玲趁势装出为难的模样,吓得敬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多么可怜,多么动人啊,佩玲沉没在这一双春江般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他们跳了一晚上的舞,凌晨时,盛敬渊才把佩玲送上汽车,自己则把手抄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小公馆走去。   敬渊住的地方不远,他同睡眼惺忪的门房打过招呼,穿过小院,走进了大厅。   他一踏入这里,头顶忽然亮光一闪,继而被点灯照亮了。一名穿着睡袍,清瘦白`皙的青年坐在沙发里,一手支着额头,眯起眼睛,端丽俊秀的面孔懒洋洋的,像只打盹的猫,随意对敬渊招了两下手。   敬渊微微一怔,继而飞快地跑过去,在青年膝边蹲下,抓住他的手:“令仪,你怎么醒了?”他皱起眉,把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包住:“虽说现在是夏天,但你穿的这样少,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青年却捉起他的手,在袖口嗅了嗅,旋即不满地推开:“一身别人的味道。”   敬渊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解起了衣扣,把齐整昂贵的西装随意往地上一扔,又俯下`身,拦腰抱起了沙发里的青年。两人循着灯光,慢慢地朝楼梯上走,青年靠在敬渊胸前,打了个呵欠,似睡非睡地问:“今天又劳你出卖色相,有什么收获吗?”   “现在没有。”敬渊想起那句“确实有些不对劲”,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一些:“将来一定会有。”   青年含糊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你那外甥——真值得你这样在意吗?”   敬渊答道:“他现在还小,或许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那样的孩子,要是变成温鸣玉的人,将来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还有几天,温鸣玉就会在生日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这是个好机会。”青年咕哝了几句,又睁开眼睛,望着敬渊:“我明天就要赶回江北去,这里的事,我可全部交由你处理了,别让我失望。”   敬渊点点头,推开卧室的门,将青年抱了进去,轻轻放在床上。   青年道:“不和我说晚安吗?”   敬渊替他拉上被子,躬身凑近来,青年笑着闭上了眼睛,不料那一吻的落点却不是额头。   温热的唇轻轻在他锁骨的红痣上一触,敬渊直起身,低声道:“晚安。”   他摁灭台灯,又站在黑暗里注视了对方一阵子,这才转身离去了。 第三十九章   都说办生日,整岁比较隆重,然而到了温鸣玉这里,是年年都不隆重。温鸣玉仿佛对一切特殊时节都不看重,无论是代代传下的大节,或是从海外漂流至国内的洋节日,都不见他怎样大办过。一到过节那几天,他就放开两手,任凭底下的人操持,结果是热闹或不热闹,温鸣玉从来不过问。   不料这次生日,温鸣玉竟然格外的上心。他将宴会的地点定在珑园,又亲自拟了来宾的名单,上到与温家来往密切的商贾政客,下至温家众多干事,无一遗漏,全部收到了请柬。早有流言传出来,温家的主人找回了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这次借着办生日的名号,实则是要将这名小少爷推到人前,以温家的下一任主人的身份来会客。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早上六七点的时候,珑园的佣人便开始布置,倒是引发了难得的热闹。摆晚宴的那座楼前放满了明艳鲜亮的花卉盆景,一条红毯从台阶上延展而下,直铺到了大门外。在隔壁院子里,临时搭起了戏台,就连男女宾客的座位,都已安排妥当了。   盛欢抬头看了看,铁灰的天空,云层厚重,将暑气牢牢锁在底下,像是正在酝酿一场暴雨。不过请柬早已全部发放出去,还没有到晚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送来了贺礼,要改期也嫌晚了。盛欢看着小书房里那堆高高垒起的礼物,又捏紧手中那只长条形的雕漆木匣子,自觉他的礼物跟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正发着呆,一名男佣忽然敲了几下门,站在外面道:“小少爷,少主人请你去东苑一趟。”   温鸣玉从早上一直忙到了下午,盛欢一直没有去打扰对方,此刻听到传唤,当即便把那只盒子往袖子里一藏,往东苑去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东苑书房里不见温鸣玉的身影,对方居然在他的卧室等待他。盛欢刚推开门,就见一身西装的温鸣玉歪在沙发里,竟然像在偷懒。对方用手支着下巴,打量了他几眼,道:“马上就有客人要来,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   盛欢身上仍是宽松的绸衣绸裤,是他平时在珑园时的打扮。他望着温鸣玉,很有一些不情愿,低声问:“我一定要去见客吗?”   温鸣玉笑了笑,虽没有说话,但神态已是不容否认的意思了。盛欢只好走进内间换衣服,那只装着礼物的匣子被他放在床头,就在盛欢一件一件穿起备好的西服时,温鸣玉突然撩开纱帘,一声不响地来到他身后,似乎正在审视他系衬衫纽扣的模样。   两人的视线在光滑明净的镜子里交汇,盛欢捏着锁骨下的那粒纽扣,无端地有一点不好意思。温鸣玉的神情明明很平静,目光温和,但在这种情形下,愈是这样纯粹的注视,愈发让他难为情。因为对方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看他。   不久之前,盛欢知晓了温鸣玉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还生过一阵子的闷气,因为温鸣玉不顾他的反对,自行做了这个决定。那个人强迫自己在旁人眼里做他的儿子,盛欢不愿就范,干脆拒绝以温家少爷的身份出席。佩玲来劝过他两次,盛欢都没有松口,第三次温鸣玉亲自来做了说客,问道:“外人的眼光,会让你受影响吗?”   这个问题太狡猾了,温鸣玉什么都没有承认,可盛欢只能回答不会。既然不会,他便失去了抗争的理由。   待他换好衣服,温鸣玉默不作声地取过搭在茶几上的配饰,一件一件的替盛欢佩戴。镜子里的两个人都穿着黑西服,温鸣玉的倒影比他高出几寸,因为距离很近,看在眼里有一种异样的亲密。盛欢忍不住一直盯着镜子,就在温鸣玉替他系领结的时候,对方将手臂绕到盛欢颈后,蓦然用带笑的声音问:“今天好歹是我的生日,小朋友连一句好话都不愿说给我听?”   盛欢猛地扭过头来,两人的鼻子险些撞在一起,他忙往后一避,紧张地看向温鸣玉。   温鸣玉微微抬了一下眉,那样子好像的确有几分期待,又像是在恶作剧。盛欢从来都不擅长说漂亮话,然而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能一言不发。他沉思了几秒,反问道:“什么样的好话?”   这个问题仿佛让温鸣玉很高兴似的,他微笑起来,先是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才开口:“大抵是诚恳详尽地夸一夸过生日的那个人吧。”   尽管盛欢心中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比温鸣玉更好,但要他把这句话说出口,他是怎样都办不到的。况且温鸣玉这个要求,摆明就是在戏弄自己,盛欢耳根隐隐发烫,不甘心总是这么被动下去,于是一咬牙,踮起了脚,脸往对方那边凑近去。   温鸣玉迅速抬手抵住他的下巴,责备道:“好好的和你讲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盛欢回答:“我不懂夸人。”   不会夸人,所以就要用行动来表达。温鸣玉领悟了他的意思,立即后退几步,忍俊不禁道:“我真是惯坏你了。”   他说着话,目光恰好落在床头的雕漆匣子上,盛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中一慌,竟想也不想地跑过去,把匣子塞到了枕头底下。温鸣玉跟在他身后,见到盛欢的举动,也不阻拦。等到盛欢把东西藏好,他才似笑非笑地问:“那是什么?”   盛欢明知那是自己为对方准备的东西,但当着温鸣玉的面,他又觉得它简陋又一文不值,根本不好意思让对方看一眼。不过礼物终究是要送出去的,他沉默了几秒,小声交代:“等一等再给你。”   不等温鸣玉再说什么,管家已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站在帘外清了清嗓子,等到里面的两个人都看向他,这才说道:“少主人,岳先生带着咏棠少爷到了,想见一见您……和小少爷。”   打发走管家之后,温鸣玉没有急着赶去,却问盛欢:“你想去吗?”   稍后的晚宴上,温鸣玉独断地做了决定,让他去面对众多陌生的来宾。如今只是要见两个人,对方反而征求起了他的意见。盛欢倒不怕面对咏棠,他只在意温鸣玉的问题,也问道:“我和你的侄子见面,会让你为难吗?”   温鸣玉一怔,旋即笑出声来,好似已经明白盛欢在想什么:“你们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侄子,我有什么好为难的。不过看咏棠从前做的那些事,你应该也不喜欢看见他。”   盛欢暗想:温鸣玉说这种话,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儿子和侄子,都对他怀有一份不可告人的感情。对方或许清楚自己的心思,因为他从来都无法掩饰。旁人盛欢不清楚,但就他自己而言,成日面对着自己心仪的对象,那份情感是怎么都无法完全遮盖起来的。每当看见温鸣玉,他的心就像盛满开水,搁在火上的容器,不但会发出嗡鸣,还有热水从被顶开的盖子里沸出。他根本不受控制,就想贴近对方,抓住对方,就算很近了,还想要再近一点才好。   盛欢确实不喜欢看见咏棠,但他今天能躲避这个人,以后总会有碰面的机会。他想了想,说道:“我并不在意他。”   温鸣玉点点头,不对盛欢的答案发表任何意见,他替盛欢整理好领口,微笑道:“那就走吧。”   岳端明正坐在前厅里喝茶,他年逾四十,面容英挺,穿了一身乌沉沉的袍子,身材又十分高大,像只猛兽一般盘踞在椅子里,比主人还有主人的架势。温鸣玉领着盛欢进门时,岳端明的杯子尚未放下,坐在一旁的咏棠立即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叫道:“叔叔!”   他的视线落在盛欢身上,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冷哼一声,没有再看他第二眼。   盛欢只当没有看见他,径自站在温鸣玉身后,一言不发。   岳端明也起了身,先是对温鸣玉打了个招呼,继而绕到另一边,两手背在身后,瞪着眼睛打量盛欢。盛欢知晓这是温鸣玉的一位朋友,便默默地忍耐了一阵子,谁知岳端明纹丝不动,分毫没有退开的打算。一分钟后,盛欢终于抑制不住浑身的不适,抬头冷冷看了对方一眼。   受了这样的冒犯,岳端明竟然脸色一松,哈哈大笑起来,评价道:“长得不像你老子,脾气倒是一模一样。”他举起一只手,招了几下,便有一名随从捧着只盒子走过来,呈给盛欢。那盒子扁平漆黑,被银锁扣牢牢封住,岳端明屈指在盒盖上敲了几下,道:“这是见面礼,里面的东西你要是不会用,尽管来找我。”   盛欢隐约猜到那是什么,但由于送礼的是一个陌生人,便没有去接。场面僵持了数秒,直至温鸣玉轻咳一声,他才接过盒子,对岳端明道:“谢谢。”   岳端明仍不肯放过他:“咱们礼尚往来,你收了我的东西,也该叫我一声伯父吧?”   佩玲回到珑园数个月,盛欢都没有与她姑侄相称,要他对一个刚刚见面的人叫伯父,更是难以开口。然而他还没有想出对策,就听温鸣玉道:“今天分明是我的生日,岳兄反倒把我冷落在一边,只管和这孩子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呢?”   岳端明知道他是故意给盛欢解围,也不说什么,佯作不满地抗议:“你是什么人,还差我的东西?倒是咏棠,几天前就催着我回燕城,是我哪里亏待了你,要赶着回来和叔叔告状吗?”   咏棠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终于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连忙挤到温鸣玉身边,抱着他的手臂道:“叔叔过生日,我当然急着要回来给他庆祝。”他又扫了盛欢一眼,仰起脸来对温鸣玉撒娇:“为了给您准备礼物,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温鸣玉任由他缠着,应道:“你有这份心意自然很好,要是你读书也能这样认真,我就更高兴了。”   他们说话的模样,和盛欢刚到珑园时所见的没有什么不同。盛欢虽知这两人做了十几年的叔侄,会有这种亲密的举止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终究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盛欢有一点不高兴了。   就在此时,温鸣玉忽然伸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狗。盛欢不甘心被对方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安抚,但他的确被安抚了,因为那个人收回手后,又侧身来,默然地看了他一眼。   咏棠紧紧地攥住温鸣玉的袖子,双手在不自觉地发着颤,他仍在努力遵从临行前尚英的叮嘱。尚英告诉他,如今温鸣玉对盛欢大为改观,而他要是依旧像从前那样胡闹,说不定会让他的叔叔更加不悦。   他要乖巧听话,不吵不闹,才能做一个更讨人喜欢的晚辈。可咏棠快要忍不住了,只凭方才温鸣玉那点细微的举动,他就已经知晓,自己依旧是温鸣玉的侄子,但温鸣玉已经不是独属他的长辈了。   远方忽然隐约地热闹起来,是汽车声与谈话声,客到了。 第四十章   不多时,大门外的汽车不多时已排成了一长列,管家站在大门外接待,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半刻都不能消减。宴会的地点设在一间小礼堂里,盛欢随温鸣玉赶至那里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个个都盛装打扮,全是陌生面孔。   佩玲穿了一袭长裙,肩披薄纱,翩然周旋在众多来宾间,倒比温鸣玉这个主人更加适应眼下的场合。有人看见了温鸣玉,立即走上前来问候,交谈了几句,才注意到他身后的盛欢与咏棠。盛欢穿着西装,个子高挑,容貌也很出众,他的腿已拆去了石膏,与温鸣玉站在一起,很像一对好看的兄弟。有眼色的客人一见他,很快就猜出了盛欢的身份,不免要大肆恭维一番。   盛欢实在无法适应这种场合,若不是温鸣玉在场,他或许马上就会转身离开了。反是咏棠一直跟在温鸣玉身后,今夜的来宾大多都与他相识,咏棠逢人就可以交谈一番,倒比盛欢更像这场宴会的主角。   等到人散去了些许,温鸣玉才得到空闲,转身看着盛欢。盛欢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即见对方笑了笑,捏住他两边的脸颊掐了一把:“脸板得这样紧,要是吓到客人怎么办?这些可都是日后你常要打交道的人,不可以给别人留下坏印象。”   盛欢的脸颊被他捏得泛出一层红晕,两只眼睛无措地左右望了望,才道:“对不起。”   温鸣玉知道他紧张,便安慰道:“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呢?”   盛欢只好点了几下头,待到温鸣玉收回手去,旁边现出咏棠怨愤的面孔。咏棠原本就不是大度的人,如今看到叔叔和自己讨厌的对象变得如此亲密,心中愤怒又委屈。他忍不住问温鸣玉:“叔叔,你真的打算认回他了吗?”   温鸣玉平静地应道:“怎么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愈发让咏棠不安,他瞪了盛欢一眼,倏然压低声音:“是不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您才会这样做?您原本不喜欢他的,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像是完全忽视了盛欢,贴在温鸣玉身边急促地诉说:“叔叔,这个人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救我,他——”   他竟口不择言,要把自己发现的那个秘密说出来。盛欢心头一紧,正要阻止温咏棠再说下去,温鸣玉却先一步斥道:“咏棠,说话要分清楚场合。”   咏棠咬住嘴唇,底下头去,许久后才恨恨地开口:“我现在不说,以后也一定要告诉您,这个人——他、他根本不怀好意!”   盛欢倒并不害怕他说出那个秘密,不过他的心事,也不想交由咏棠来道破。现下听见咏棠给自己扣上一顶“不怀好意”的帽子,他反而觉得十分好笑,温咏棠分明和他有着相同的目的,居然还理直气壮地以它来作为攻击的借口,都不知道是可恨还是可怜了。   待到宾客全部到齐之后,温鸣玉作为这次晚宴的主人,免不了要讲几句话。盛欢坐在底下,看见温鸣玉走上台去,那一方是灯光最明亮的位置,温鸣玉站在灯光下,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盛欢在人群中望着那个人,听见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底下霎时安静下来,温鸣玉道:“今天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承蒙诸位盛意,来到舍下作客。诸位也知道,我向来不愿花费功夫来操办生辰,今天借宴会之由,将诸位请到这里,是为有一件事想要宣布。”   他顿了顿,隔着重重人群,目光落到了盛欢身上。温鸣玉似乎笑了一笑,不过灯光太过明亮,让盛欢看不清那个人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十几年前,温家遭逢变故,枝叶零落,只余我执掌外务,后继无人。所幸在数月前,我找回了一名失散数十年的家人。”   盛欢垂下眼睛,拨弄一颗晶莹透亮的樱桃,他并不想当家人。   温鸣玉又道:“那孩子十分合我心意,如若不发生意外,等他长大一些,我会与他一同分担公事。我这位做父亲的,总是十分忙碌,很少有闲暇管教孩子。日后诸位要是发现他有不足之处,尽管替我指点他一二。”   他说得谦虚含蓄,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温家的小少爷,谁敢替温鸣玉来管教呢。这番话明里是让他人指点,实则是在暗示那名少年将来的身份,温鸣玉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温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了。   得到这个重大的消息,在场的宾客轰然一下,鼓起掌来。许多人不再看温鸣玉,反把目光投向了盛欢,尽管这些目光大多是惊叹的、善意的,盛欢仍旧如有芒刺在背,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绷紧,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忘记再动一下。   尽管不适应,他还是没有躲避。要是在这种情形下怯场,温鸣玉或许会笑话他的。   反倒是咏棠,在这阵潮水般的掌声里,他忽然一推座椅,头也不回的从礼堂里跑了出去。   这失常的举动顿时引发了一阵骚动,不少人扭头看向咏棠离去的方向,各自议论着。然而等到温鸣玉从台上下来,这阵骚动很快就平息了,在座的人物,个个都经过了大风大浪。对于这种情况,也是司空见惯的,并不值得怎样去注意。温鸣玉走到盛欢身边,看到他身侧的空位,动作一顿,像是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温鸣玉招来一名佣人,对他道:“让五小姐去看看少爷。”   从前咏棠对盛欢处处刁难,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以致盛欢对他无比厌烦。不过咏棠今夜的失态,盛欢却有几分的理解,温咏棠那样胆小,却敢为温鸣玉豁出性命,冒险逃跑,可见心中确实把温鸣玉看得极为重要。而听过温鸣玉方才的那一席话,他会伤心失落,也是十分正常的反应了。   不过盛欢仍是没有过问咏棠的兴趣,他不喜欢咏棠,那个人显然也不想要他的关注,他何必做多此一举的事。   酒席散后,不少宾客转去了隔壁的院子听戏。温鸣玉被灌了不少酒,便没有参与,他径自去了客室,让下人沏了一壶茶,与盛欢坐在一起。等到喝了半杯茶,温鸣玉才侧着头,揉了揉额角,闭着眼问:“今天晚上的情况,还适应吗?”   盛欢略一思索,决定说实话:“不适应。”   温鸣玉的嘴角勾了起来,没有说话,神色中隐隐透出几分疲态。他不睁眼,盛欢便光明正大地望着他,就这样看了半晌,盛欢忽然记起一件事,忙道:“我去东苑一趟。”   对方懒洋洋地倚着扶手,撑着头问:“去那里做什么?”   盛欢的心跳快了几分,支吾道:“去拿东西。”他也不好意思再多作解释,匆忙一转身,已从客室里跑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来,盛欢陆陆续续地撞见了不少离去的宾客,有人向他打招呼,盛欢仓促地一点头,脚下不停,一路赶向了东苑。转过几条长廊,珑园渐渐回归了寂静,只听得见沙沙的雨声,直至来到他居住的楼前,盛欢再度听见一声怒喝:“你算是什么人,也敢来拦我?滚开!”   这声音的主人无疑是温咏棠,盛欢不知道他在东苑闹些什么,立即闯了进去,匆匆赶往楼上。东苑的佣人大部分都调去了礼堂,只剩下张妈与另一个老佣人守在搂里。而眼下张妈正跪在盛欢的卧室外,两手交握着,不住发出恳求:“少爷,这是小少爷的房间,您要是破坏了里面的东西,少主人是要怪罪我的!”   咏棠怒不可遏,作势要将她踢开。盛欢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咏棠,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的手劲颇大,咏棠被拽得跄踉数步,当即转过头,狠狠瞪向盛欢。咏棠的眼睛都气得微微发红,他胡乱一甩手,从盛欢指下挣脱开来,咬牙切齿地问:“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来过问!”   语罢,他用力推了张妈一把,闯进盛欢的房间里。张妈想要阻拦他,又不敢冒犯咏棠,唯有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盛欢。盛欢深知她就算待在这里,也只能忍受咏棠的打骂,便道:“你下楼去吧,去叫五小姐来。”   张妈答应一声,即刻走开了。盛欢走进房内,看见咏棠像个主人一般,在里面梭巡。咏棠见他跟在身后,不禁冷笑道:“我叔叔这样信任你,他知道你对他抱着怎样的心思吗?”   盛欢并不回应,只道:“请你出去。”   “我就不出去!”咏棠逼近他,一把抓住盛欢的衣领:“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下贱,为什么非要赖在我叔叔身边?我告诉你,就算他承认了你的身份,我也依旧是珑园的少爷!叔叔和我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他……他最看重的人只会是我,你算什么东西!”   盛欢冷冷地望着他,抬手捉住咏棠的手腕,往下扯了扯。发现咏棠仍要僵持,盛欢也不强迫他,说道:“温先生怎样看你,怎样对待你,我都不想干涉。”   咏棠双手一紧,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对盛欢道:“你想干涉也干涉不了!你以为叔叔让你做他的继承人,就是喜欢你吗?我告诉你,他早就这样问过我了,是我不肯答应,他才会来找你!而你就算以后接手了家业,他也会要求你好好关照我,不可以让我出半点意外。”   说到这里,他竟然露出了笑容,狠狠将盛欢推开:“你要是不信,可以等等看,看叔叔会不会对你说这些话!”   盛欢皱了皱眉,就算知道咏棠在说气话,但也戳中了几分他的心事。他不愿再与咏棠胡搅蛮缠下去,干脆抓住他的手,带着对方往外走。咏棠不肯就范,抓住门框怎么都不松手,带着哭腔大叫:“你放开我!你凭什么赶我走,是我先遇见叔叔的,是我先喜欢他的,你算什么东西,你认识他的时间,连我的一半都不到,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   他叫得太过大声,盛欢来不及阻止,也有了一点火气,倏然转过身,盯着咏棠,沉声道:“你所谓的‘争’——又算什么呢?”   咏棠没有料到他会反驳,不禁愣了片刻,又听盛欢道:“就算你早就喜欢上了温鸣玉,那你敢告诉他,敢让他知道吗?你喜欢一个人,就是把他当做一样东西,像孩子一样争来夺去?”   盛欢这番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尖刻,咏棠一时间面红耳赤,眼中逐渐浮起一层泪雾。他不肯示弱,咬牙迎着盛欢的目光,大声问道:“那你呢?恐怕你更加不敢吧,你好不容易才讨到叔叔的欢心,要是你对他说这些,他一定会将你赶出家门,再也不理会你!”   温鸣玉就在此时赶到的,他只身过来,走廊上的两个少年都没有发现他,径自对望着。他本想立刻制止咏棠与盛欢的交谈,但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就听见盛欢开了口:“那又怎样?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也依旧会喜欢他,谁也阻拦不了!”   他的语气是温鸣玉从未听过的强硬,甚至带着一点狠戾,很有震慑的意味。温鸣玉的步子瞬间顿住了,自从把盛欢接到珑园后,他虽隐约地知道那孩子的心意,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情形下,听见盛欢掷地有声地说出那四个字。   他喜欢他,就算早有准备,温鸣玉还是感到措手不及。   倒是盛欢先发现了他,盛欢显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全被温鸣玉听去了,慌忙放开咏棠,连脖颈都泛起了红晕。他的气势在此刻烟消云散,连看都不敢看他,只挤出来两个字:“鸣玉……”   连咏棠都怔住了,他是真的被吓得不轻,脸色惨白,眼睛却变得更红,一抽一抽地哽咽起来。   温鸣玉轻叹一声,走到他们面前,说道:“你们不妨再大声一点,叫整个珑园全部听见你们在吵架。”   他刻意不提这两人交谈的内容,只说吵架,咏棠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贴近温鸣玉的身侧。发现叔叔没有动作,咏棠才真正放下心来,朝温鸣玉抬起手腕,望着盛欢道:“叔叔,他对我动手!你看,要是你不来,他还想要打我呢。”   咏棠的皮肤娇嫩,被盛欢一握,腕上的确浮起了一圈红痕。盛欢见他又使出这种手段,也生出了些许厌烦。他懒得辩解,他知道温鸣玉同样不会理会这种拙劣的诬陷。   温鸣玉看了盛欢一眼。果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道:“盛欢,让我和咏棠单独说几句话。”   盛欢不发一言,顺从地离去了,仅剩下咏棠与温鸣玉面对面地站着,心中万分忐忑。他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眨了几下眼,就要掉下来。温鸣玉端详他许久,最后还是伸出手,擦去了咏棠眼角的泪痕,低声道:“咏棠,你已经这样大了,还分不清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吗?”   咏棠怀着满腹的委屈,忽然得到一句质问,鼻头一酸,眼前又浮起一层水雾。他忽然别过头,哑着嗓子道:“我又没有说错,那个人——”   他还没有说话,温鸣玉已伸出手,捂住了咏棠的嘴。他微微俯下`身,直视着咏棠的眼睛:“不管是对还是错,以后都不许再提这种事。要是今天来的人不是我,被别人听见你们争吵,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清楚吗?”   咏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温鸣玉如此冷厉的神情了,他瞪大双眼,畏惧地望着温鸣玉。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可以听出温鸣玉话里的意思,咏棠脸色灰败,明明是夏天了,他却发起了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见侄子吓成这个样子,温鸣玉同样有些不忍,他放缓了脸色,对咏棠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你的叔叔。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勉强你做过什么,只要你好好听话,少给我找一点麻烦,我就很高兴了。”   他又安抚了咏棠几句,才把人放了回去。温鸣玉本想差人去寻找盛欢,但迈下几级台阶,他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走进盛欢的卧室里,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子。   那只雕漆木盒轻易地被温鸣玉翻找出来,它扣得很紧,温鸣玉稍微费了些力气,才把盒子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柄折扇,玉竹作骨,样子十分素净。温鸣玉挑了挑眉,将扇子取出,轻轻地展开。仔细看时,才发现这把扇子制工略显粗糙,有些细致之处修理得没有那样整齐、温鸣玉慢慢抚过那几处瑕疵,几乎可以想象到盛欢捏着那几块竹片,埋头打磨的样子。   这把折扇的扇面左侧尽是空白,没有花鸟,也不见山水。只在最右边两行,用纤秀的小字题了两行,写的是:“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若是别人看到这两行字,定要以为它的制作者是一个好诗的人,就连做一把扇子,都要将这两句缀在扇面上。然而温鸣玉很清楚,盛欢并不好诗,他写下这两句话,与诗也并没有半分联系。   温鸣玉轻轻合上了扇子,又拿着它把玩了半晌,才将它小心放回木盒中,发出了一声责备:“断章取义。”   虽是这样说,他的语调里却含满了笑意,神情是无奈的,纵容的。这是温鸣玉所收过最粗糙的一件礼物,但却比任何珍奇宝气都更能讨他的欢心,他收好了扇子,又回想起方才盛欢面无表情,果断地道出那四个字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再度评价:“霸道。”   说完这两个字,他也不去找佣人了,独自在东苑转了一圈,没有多久便找到了盛欢。   那少年躲在湖中的一架水廊里,双臂搁在阑干上,下巴垫着胳膊,一动不动地望着漆黑的水面。温鸣玉往阑干上一靠,两人离得不远不近,他道:“在看什么?”   盛欢立刻扭头看向他,一副受了惊吓的神情。但很快盛欢就回过神来,答道:“下雨了。”   他说完话,就要往温鸣玉身边靠,主动开口:“我说的那句话,你听到了吧。”   温鸣玉还要装傻,笑吟吟地反问:“什么话?你不是在和咏棠吵架吗?”   盛欢又急又恼,带着雨丝的夜风吹在他脸上,他的两颊反而发起了烫。原本他送温鸣玉那件礼物,就是想借机表明心意,结果被温咏棠一闹,礼物至今没有送出去,心意却在不凑巧的时候被对方听去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盛欢也不想再遮掩了,他抓住温鸣玉的手臂,仓促地挤出一个字:“我——”   温鸣玉仿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立即要来捂住他的嘴,盛欢往后一避,终究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今夜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可盛欢在说出这四个字时,脸颊绯红,雨水的光映进他的眼里,那两粒晶莹清澈的眼仁,倒似落进了人间的碎星。它们被烧得透亮,仿佛一直可以这样燃烧下去般,明知是冒犯,依旧大胆无畏地望着温鸣玉,仿佛温鸣玉作出怎样的宣判,他都不会退却。   温鸣玉静静地站着,耳边仿佛不断有细密轻微的声音响起。他眼前的世界一切如常,而覆在外面的那层冰壳却在声势浩大地崩析碎裂,它曾经是厚重稳固的,经过无数的摇撼与试探,都巍然不动。而现在它又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仅仅是四个字,便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它。   他骤然失去了所有的防备,张皇地暴露在外界的空气中,他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一句话,作为回应。他应该严厉地斥责盛欢,让对方不要再胡思乱想。温鸣玉看着盛欢,竟然半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盛欢见温鸣玉沉着脸,半晌都没有出声,心中也十分不安。刚准备再试探一句,一颗雨珠却穿过屋檐,恰好砸在他的眼睛上方。盛欢轻呼一声,虽说那只是冰凉的雨水,但眼睛毕竟是十分脆弱的部位,他忍不住抬手去揉。   可还未来得及动作,却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探来,捉住了他的腕子。温鸣玉的声音蓦然变得近了:“别乱动。”   旋即有暖而湿热的气息扑在盛欢面上,轻轻柔柔,恰似夏风。有人捧住他的脸,指尖小心地拨开湿漉漉的长睫,将眼皮轻轻撑开,检视他的眼睛。   盛欢眼前起初还蒙着水雾,那片雾气逐渐散开,缓缓映出温鸣玉近在咫尺的面孔。由于近日的宴会,水廊的檐下都悬着灯笼,烛火的光透纸而出,落在温鸣玉脸侧,投下一片纱一般的红光。眼前的温鸣玉似乎不是那轮遥不可及,高高悬在天际的明月了,他落入了凡尘,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盛欢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他们此刻的神情竟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他们之间似是毫无阻碍,却隔着雾一样细柔的雨丝。眼与眼,唇与唇的距离不过半寸。濛密的夜雨沾落在两人发间襟口,他们的眉间很快就泛起了湿润的水光,然而两人都像在遵守一种奇怪的默契般,四目相对,气息交融,谁都没有动。   盛欢望着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胸腔被愈来愈失去控制的心跳剧烈敲打,却不感到紧张,反而有隐隐的期待在他心底绽芽生长,根茎紧紧箍住心脏,让他气息发紧,胸口生疼。   又是一滴雨水摔落,啪地一声碎在了盛欢的唇上。盛欢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一阵凉意。不待他尝出更多味道,温鸣玉托在他脸侧的手突然施力,像是吸了口气,又像是一声叹息,盛欢根本没有任何闲暇去分辨了。   隔着沙沙的雨声,温鸣玉探出身,再度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深深吻住了他。   盛欢耳边似有雷声滚过,眼前像是绽起了铺天盖地的烟花,炫目的光晕与轰隆隆的声响将他全部的意识完全占据。一时间,他只觉自己仿佛晕了过去,意识全失,脑中什么也不剩了。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找回了神智,温鸣玉仍在吻他。   那人柔软的唇,滚烫的舌尖紧紧与他贴在一起,盛欢僵了片刻,继而喘息一声,揽住温鸣玉的脖颈,毫无章法地回敬了对方。他像觅食的动物,鼻尖抵着温鸣玉,急切用力地磨蹭。胡乱地舔对方的嘴唇,好几次甚至咬了上去。不等他再咬几口,温鸣玉骤然深吸一口气,两手握住他的腰身,骤然施力,竟将盛欢抱了起来,抵在廊柱上。   他的动作颇为粗暴,盛欢背脊被撞得发麻,身子半悬着,仿佛马上要掉下去。温鸣玉却不管这些,他扣着盛欢的后颈,舌尖抵开他的齿关,灵巧地探了进来。盛欢从未经历过这样凶狠的侵占,很快就一败如水,两腿无力地环着温鸣玉的腰际,闭上双眼,彻底地投降了。   起先盛欢还能主动触一触,含一下温鸣玉的舌尖,然而没过多久,他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只能软在对方怀里,任由温鸣玉动作。他迷迷糊糊地想道:仅仅是亲吻,怎么会比做那种事的感觉还要好,温鸣玉从前一直不允许自己吻他,也是因为这一点吗?   轰隆一声,的确是雷鸣炸响了,雨势变大许多,响亮地敲在檐角与阑干上。盛欢急促地喘着气,竭力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温鸣玉。   对方放开了他的唇,也在盯着他看,两人的目光一触,盛欢仍是忍不住,凑过去想要亲他。   两人还没有贴近,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突然奔向这里。佩玲冒着大雨站在长廊的另一边,头发和衣衫都被淋得湿透。她没有撑伞,仅是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长廊里相拥的两个人。   良久过去,她终于尖叫一声,厉声喝问:“哥哥,他、盛欢……盛欢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做!” 第四十一章   雨仍在响亮地下着,盛欢在房间里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   他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嘴唇,两颊发烫,他至今不敢相信,温鸣玉竟然会回应自己。回想起方才的那个亲吻,盛欢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缕笑意,但这缕笑很快就消散了。温佩玲出现后,温鸣玉就让他先回房休息,留下这对兄妹单独交谈。盛欢起初不肯同意,先动心的人是他,追逐的那个人也是他,就算要被质问,也该是他和温鸣玉一同面对。然而温鸣玉软硬兼施地哄了他几句,盛欢当时要比往常迟钝,就这么被对方骗了回去。   尽管盛欢从未把温鸣玉当做父亲看待过,不过他同样清楚,在其他人眼中,他与温鸣玉若是产生了非同父子的感情,那是惊世骇俗,且无法认同的。盛欢并不在意别人会因此怎样看待自己,但他害怕温鸣玉会在意,毕竟早在这个吻之前,温鸣玉就暗示过许多次——他们只能做父子。   可那个吻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那段记忆完全模糊了,盛欢按着自己发热的唇,他的记忆全部被打乱了,只记得温鸣玉温热的呼吸,柔软的唇舌,那点温度很烫,似乎还残存在他的肌肤上。   他再也无法空等下去,直接一掀被子,跑出了卧室。   盛欢先去的是水廊,结果扑了个空,那里一个人都不见。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佣人一问,才知道温鸣玉和妹妹转去了书房交谈。   他没有走正门,书房外有两名保镖把守者,过去或许会受到阻拦。盛欢从另一边绕了进去,刚走到窗下,就听见佩玲大声道:“如果是这样,你当初就不该把他带回珑园!”   温鸣玉没有回答。   那个人的沉默让盛欢不安起来,他抓紧窗沿,继续听下去。   佩玲道:“我知道,你几年前就在物色接任你的人,可是一个外人,如何比的上盛欢?就算他从小不在你身边长大,但你们的血缘关系永远不会改变,你身为父亲,还和那孩子做出这种事,你会毁了他的!”   她语气激烈,像是快要哭出来了。片刻的静默后,温鸣玉道:“佩玲,这是我与他的事,对于盛欢,我自有我的打算,不需要你来干预。”   听他说话的人显然不能接受这个说辞,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三哥,从我十一岁那年起,就是由你把我养大。我一直都很感激你,敬爱你,所以我从不违抗你的命令,就算你要我做任何事,我都会毫不迟疑地去做——唯有这一件事,我要反对!盛欢只有十七岁,有很多感情,他都无法分清楚。若你现在和他有了那样的关系,等他长大了,反悔了,你不怕他恨你吗?”   盛欢听到这句话,险些就想冲进门去,告诉佩玲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刚迈出一步,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就像一片雾,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盛欢顿在了原地,心中无由地泛起一阵酸楚。他从未听过温鸣玉这样叹过气,一个人不到十分为难的时候,是发不出这种叹息的。   原来今夜的事,会让温鸣玉这样为难吗?   “三哥,我也不愿看你们变成那样。”佩玲凄楚地开口:“如果你下不了决心,那就由我来帮你。我愿意带盛欢出洋,去法国,去英国,日本,哪里都可以,等他道了适宜的年纪,再让他回国。你避开他,不要与他联系,等过去了几年,那孩子自然会想清楚的。”   正听到这里,管家的声音忽然轻轻地传过来:“小少爷!”   盛欢手脚发冷,六神无主地转过身去,茫然地看着管家。管家见他这副样子,也吓了一跳,撑着伞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小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淋雨?你身体刚刚痊愈,经不起这种折腾,请回去休息吧。”   他拉了盛欢几下,发现没有拉动,便从窗户里望了一眼,看见温鸣玉正在和妹妹交谈。他略一思索,又劝道:“你有事想问少主人?他正和五小姐谈事情呢,你先回去,等少主人谈完了,你再来仔细地问他,好不好?”   盛欢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终于下了决心,把手臂从管家手里抽出去,疾步走到书房门口,一下将门推了开来。   里面的两个人同时望向这里,见盛欢的头发已经半湿了,浸了雨水的睡衣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得他身形单薄,仿佛再有一滴雨击中了他,立即就能将他压垮。温鸣玉顿时站起身,匆匆地走向盛欢。   佩玲脸色煞白,急切地唤:“三哥!”   温鸣玉解下外套,将盛欢裹在里面,又抓起他的手握了握,一片冰凉。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盛欢轻轻仰起头,两眼紧盯着他,眼睛里满是脆弱的惶惑。温鸣玉发现对方在发抖,他迟疑了数秒,又把盛欢握得更紧。   他不知盛欢听去了多少,只道:“雨下得这样大,为什么要跑出来?”   盛欢眼中的惶惑骤然碎裂了,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抓住温鸣玉的衣襟,样子变得颇为凶狠,即便凶狠,依然是脆弱的。他道:“温鸣玉,你要送走我吗?”   这句逼问一般的话,听起来却像是恳求,温鸣玉尚未答复,佩玲已说道:“盛欢,你要认清楚,你眼前这一位,他是你的父亲!”   “佩玲,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温鸣玉的声音冷了下去,他回头看向妹妹,神情分不情喜怒:“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语罢,他牵起盛欢,往外面走去。他的步伐很快,盛欢勉强才能跟上。盛欢抓着温鸣玉的手,实在难以安定,走到一半,他忍不住扯住温鸣玉,一使力,迫使对方停在原地。   盛欢急于知道那个答案:“鸣玉,你今天……今天,是不是要答应我的意思?”   他就算再大胆,提起那个吻,仍会感到羞怯。不过盛欢现在回想起它,已经不是纯然的甜蜜和喜悦了。   雨水被风卷进了长廊里,打在两人的身上,温鸣玉的脸侧很快也湿了一片。他注视着盛欢,神情慢慢变得柔软,有分明的无奈透出来,像是拿盛欢很没有办法。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贴上盛欢的面颊,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   温鸣玉的脸上又有了笑容,答非所问:“我没有后悔。”   他的另一只手忽然使力,盛欢猝不及防,被拉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那个人按住他的背脊,将他用力地往里摁,温热的苦涩的香气从四面八方笼上来,将清冷的夜雨完全隔档在外,只余一个慌乱失序的世界,盛欢完全失措了。   那个人的气息贴着他的耳朵,喑哑地钻进来:“有一句话佩玲没有说错,盛欢,你现在还小,我也会害怕的。”   盛欢想争辩,想安慰对方,可他吐不出半个字,脑中空茫茫的,任何事都无法思考。   只凭温鸣玉拂在他耳边滚热湿润的呼吸,已让盛欢半边身躯都一片酥麻,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第四十二章   佩玲与盛敬渊在懿湖公园见面。她今天面孔素净,穿一件石青色旗袍,神情憔悴。两人走在长长的柳堤上,佩玲挽着对方的手,只管低下头,一味地沉默着。现在她见到敬渊一面,心中就会增添一分的负罪感,可她又能不见这个人。除了敬渊,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安慰她了。   他们来到湖边,这里有小舟租给游客,供他们游湖玩乐。敬渊原本静静地陪着她,一见这副景况,忽然停下步子,站在岸边观望。佩玲强打起精神,对敬渊微笑:“你想要请我坐船吗?”   敬渊抱歉地开口: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我从小就晕船,一坐上去,怕是会闹笑话。”   佩玲原本就对他抱有几分歉意,便比往常更加顺从他,主动给对方台阶下:“其实这里的船,我从前常常来坐,并没有什么意思。前面有一座亭子,我们去那里喝茶吧。”   及至在亭中坐下,敬渊不看游船,只专注地端详了她一阵,才道:“佩玲,你今天是不是不太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   佩玲病的并非是身体,而是心。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生哥哥和儿子亲密,而盛欢恰好又是心上人的外甥,她要怎么说——不能说。父子乱伦是天底下最恶劣的罪名之一,她怎能让三哥在其他人心中被打下这样的烙印,但若她什么都不说,岂非对不起敬渊的一腔信任?她心神不定,不敢看敬渊的眼睛。   敬渊不知她的心事,还伸手来探她的额头,喃喃低语:“是感冒?话都不愿说,你往常不是这样的。”   他越关切,佩玲越难过。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再开口时,声音都在发颤:“敬渊……”敬渊颇有一点慌乱,呆呆地被她捉着,仍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是哪里不好受,请一定要告诉我。”   佩玲摇摇头,叹道:“对不起。”   敬渊反而在这时敏锐起来,警惕道:“是不是盛欢出了什么事?”见佩玲不答,他也着急了:“真是他?他遇到了危险吗?佩玲,你说话呀,在整个燕城,也只有你可以给我他的消息了。难道你嫌弃我只是个生意人,帮不上忙,才这样难以开口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佩玲斥了他一句,无比的为难。一面是亲生兄长,一面是她满心倾慕的男人,她偏向哪一个都不对。不过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敬渊,那敬渊会不会因此感激她,他们的关系又会不会更进一层呢?   从前温鸣玉没有子嗣,咏棠无能,佩玲一直很为温家将来的继承人忧心。于公,她是家中的五小姐,不愿家族就此没落;于私,佩玲自小就靡衣玉食,只顾玩乐,她所受的追捧与欢迎近半是缘于她显赫的家世,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顶保护伞。   现在温家好不容易有了盛欢,如若让其他人知道这个孩子和父亲惊世骇俗的感情,他要接手温家可就难上加难。佩玲思来想去,最终是松动了:“你别急,那孩子很好,只是这件事,实在难以开口……”   敬渊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真的很为难,那就不必说了。”他顿了顿,轻轻叹气:“盛欢是我亲妹妹的儿子,我虽在意他,但我也不愿因一己之私,害你不开心。”   对方的体贴让佩玲愈发内疚,她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敬渊的脸。这个男人的神情向来都是温柔的,却怎么都掩不住眼睛里的郁色。佩玲忍不住以己度人,要是她遭遇过同样的事,恐怕也高兴不起来罢。盛敬渊已经失去了双亲和兄妹,难道她还要让他对最后一个人亲人都失去希望吗?她心疼极了,终于道:“敬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小心翼翼地把来龙去脉告诸对方,隐去了她看到的亲密举动,只含糊的表述这两父子的感情“异于常人”。敬渊听到最后,眉头已是紧紧锁起,喃喃低语:“这太荒唐了……”他猛地站起身:“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行,我不允许让盛欢继续待在他身边!”   佩玲怕他冲动,拖住他的袖子,强迫敬渊坐下:“你冷静一点,我的兄长现在很看重盛欢,他不可能把人让给你的。”   敬渊狠狠一锤桌子,怒道:“我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不能让盛欢这辈子就此毁了!”   他眼眶泛红,下巴绷得极紧,样子既愤怒又难过。佩玲怕他一时冲动,真会做出什么事来, 连忙劝他:“你不要着急,若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劝说三哥,让我带盛欢出洋去。”她的眼睛蓦地一亮,像是找到了一条极佳的出路:“敬渊,你不是也出过洋吗?不如到时候,我将他带到外国,你也可以来陪同他,我也……”   后面这半句话,她又羞于说出口了,但意思已很分明,只看听的人愿不愿意解读而已。   敬渊一怔,感激地开口:“谢谢你这样替我着想,不过……”他仍是忧虑:“你的兄长恐怕不会答应你吧。”   在眼下这个时刻,兄长的许可已完全比不上敬渊的意愿了。佩玲见他没有拒绝,一颗心雀跃地砰砰跳动不止,她想着日后自己与敬渊在异国相会,两个人可以共同生活,愈想愈是兴奋,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去兄长面前提出这个要求。   她不知是在对敬渊说话,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三哥。”   佩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却没发现身旁的敬渊悄然隐去了那副焦急又担忧的神情。他静静地审视着她,像是在看一株好看的花,或是秀丽的景,总之都是欣赏又无情的。   敬渊忽然出声了:“佩玲,我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   佩玲一改先前的憔悴,美目生辉地瞥向他,兴致勃勃地问:“什么办法?”   敬渊左右环顾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干脆凑上前,将唇附在她耳边,细细说给她听。佩玲先是红着脸聆听,没有多久,陡然瞪大眼睛,嗔道:“这怎么可以?”敬渊不管她,将她拉回来继续说,待到对方公布了整个计划,佩玲才往后一缩,惧怕地摇头:“我可不敢做那种事,若是被三哥发现了,依照他的性情,杀了我都有可能!”   “温鸣玉再有权有势,只要我们离开燕南,到外国去,他未必能拿你我怎么样!”敬渊抓住她的肩侧,迫使佩玲转过身,面对着自己:“佩玲,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现在盛欢和温鸣玉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的把握才会更大,要是等他们真正有了那样的感情,你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迟疑片刻,轻轻地拥住她:“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我不能事事都让你操心,佩玲,相信我一回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佩玲无措地僵在对方的怀抱里,慌张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控制不住自己,张开手臂回拥住对方,紧紧地闭上眼睛。这滋味太好了,佩玲半刻都不想松开,只听敬渊在耳畔诉说:“我会保护你的……”   就算知道眼前是一个陷阱,恐怕这一刻的佩玲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何况她不知道。   她意乱情迷,忍不住默认了对方的话:“你要怎样说服盛欢?”   “我们需要等一个机会。”敬渊轻抚她的头发,在她看不到的这一边,他的面孔温柔又冷酷:“我从今天起就会开始准备。佩玲,为了我们的将来,请你务必牢牢保守住我们的秘密。其余的,都交给我就好。”   将来,多么好听的一个词。佩玲抓住他的衣服,完全迷失在了自己构想出的将来里。 第四十三章   温鸣玉的生日没过去几日,便要去晋安处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只因与晋安交际的那几条水路,新上任了一位镇守使,那位镇守使自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早早送来了帖子,邀温鸣玉一聚。这聚会虽办得十分秘密,但亦做足了排场,为了日后的和气相处,温鸣玉必然会领这个情。   自从盛欢住进珑园后,温鸣玉也外出过数次,但仅这一次分别,让盛欢前所未有地惶惶不安。或许是他刚刚向对方表明了心思,尚不知那个人要怎样应对。他总是无法忘记佩玲发起的那个提议,她想要温鸣玉将自己远送出洋,而温鸣玉当时并没有拒绝,盛欢也不知道对方想不想拒绝。   盛欢躺在床上,看着自鸣钟,还有四个小时,温鸣玉就要动身了。   昨夜他睡得早,在这个时辰醒了一次,就再也入不得梦了。盛欢正计划熬到七点,在温鸣玉离去前去见他一面,不料二十分还没有过去,他忽然听见敲门声。   那人敲得很轻,不疾不徐的,似乎料定他可以听见。盛欢心中大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可仍有些不敢确定,便问道:“谁?”   敲门的人竟然径自把门推开了,一条修长的身影迈进来,果然是温鸣玉。他已是一身要出门的打扮,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衬衫马甲,领口的扣子散开了几颗,领带与外套一同搭在臂弯里。温鸣玉在床边坐下,摁亮了壁灯,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睡。”   盛欢问他:“你七点出门,为什么现在就起来了?”   温鸣玉反来逗弄他:“你睡不着,就不许别人睡不着了?”   盛欢和温鸣玉相处久了,脸皮早已不像从前那样薄,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仰起头打量身边的温鸣玉。壁灯的光很朦胧,投在这个他不久前亲吻过的人身上。对方哪一处都这样好,都这样合他心意,盛欢无端地想起了盛云遏。为了得到温鸣玉,她断送了十七岁后所有的美好辰光,却依旧没能得到温鸣玉的另眼相待。他忽然不自信起来,那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足以打动这个人吗?   这就是他一直追着对方,坚持想讨要一个答案的原因。盛欢从小在母亲厌恶的目光下长大,就算是不在意,那也是历经无数次打击后,心灰意冷的不在意。他无法确信自己是可以被“喜欢”的,温鸣玉虽对他好,可他对咏棠也一样好。他亲吻他,即便温鸣玉说过不后悔,但盛欢很清楚,喜欢或不喜欢,从来都不受语言的约束。   盛欢不想在这时候和对方分开,他明知温鸣玉不会答应,还是提了一个任性的要求:“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温鸣玉果然拒绝了:“不可以。”他顿了顿,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你还小,不能去那种地方。”   不等盛欢再问,温鸣玉忽然掀起他的被子,将自己也裹了进来。他顺手熄了灯,夜色像罩子一样压下,将两人困在中央。盛欢来不及反应,就见身侧的人翻了个身,与他四目相对。盛欢霎时怔住了,一团火从他的头顶直烧到颈下,让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最后是还是温鸣玉揽住了他,手掌拢着他的脑后,一下一下地揉,像是在安抚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温鸣玉用带笑的声音道:“我听说睡不够的孩子,是会长不高的,你不怕吗?”   对方简直要把他的思绪都揉乱了,盛欢呆呆地任温鸣玉动作,忍不住想道:他的确是比温鸣玉矮一些,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还需微微抬起头。不过温鸣玉原本就很高,要是和同龄人比较,他已算得上“出类拔萃”了。少年人在喜欢的对象面前总是很有自尊心,盛欢同样不例外,他不服气地反驳:“我不矮。”   温鸣玉却抱以怀疑:“是吗?”他将盛欢推开一些,似乎正在用目光丈量他的身高。盛欢明知对方有意在调侃自己,仍旧被看得浑身发烫,仗着一点赧怒,抬手去捂温鸣玉的眼睛。温鸣玉不让他如愿,身躯往后一避,盛欢下意识的追过去,一下撞进身前人怀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不能再近,盛欢只觉脸测抵着一处坚硬冰凉的东西,阻隔了温鸣玉的体温。他不适地动了动,即见温鸣玉抬起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怀表,随手抛在身边。   温鸣玉的一条手臂仍搭在他的腰侧,稍稍撑起身,眉贴眉,眼对眼地审视他。   夜色太深了,盛欢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只能触到温鸣玉轻柔温热,略显急促的呼吸。他的肌肤被拂弄得泛起一丝酥痒,那缕痒意是活的,一下就钻进皮肤底下,直往心脏游去。盛欢全身都绷紧了,终于鼓起勇气,抬臂揽住温鸣玉的脖颈,茫然又难耐地期待着。   他以为温鸣玉会吻他,但那个人最终只是俯下`身,又一次将他搂住了。   “睡吧。”温鸣玉轻轻地命令:“天亮之前,我都不会走的。”   盛欢原本没有半点倦意,然而禁不住温鸣玉低声的劝哄,最终慢慢合起了眼睛。他躲在这处天底下唯一会让他感到安全的所在,像是即将冬眠的动物终于找到了巢穴,没有多久便意识混沌,连呼吸都放缓了。   不知过去多久,盛欢忽然含混不清地唤道:“明月。”   温鸣玉以为他在说梦话,刚笑了笑,又听盛欢道:“假若你真的不喜欢我,就请直接告诉我、不要因为这个理由,把我送到别处去。”   说完之后,盛欢等待了一阵,尚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他已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盛欢的两臂仍紧紧地环抱住温鸣玉,动作谨慎又小心,不似在抱一个人,而像是拥着一个梦,一怀虚无的月光。   温鸣玉来不及说话,这时要出声,又怕打扰了怀里人。他一动不动地任由盛欢抱了许久,最终慢慢合起眼睛,将额头抵在盛欢发间,什么都没有说。   六点半时,温鸣玉才从楼上下来。司机与许瀚成早等在了东苑外,一看见他,那两人齐齐一愣,许瀚成问:“三爷,您怎样一夜都没有休息?”   温鸣玉摇了摇头,侧身坐进了车里。他已忍了许久,一坐定便收不住地咳了起来,许瀚成担忧地坐在他身侧,又命那司机去取茶,皱着眉道:“这应酬来得真不是时候,您身体不适,又要经受一番折腾。唉,要是小少爷年纪再大一些就好了。”   听到下属最后一句感叹,温鸣玉咳了几声,却是边咳边笑起来。他倒没有什么大病,仅是体虚,前几日他受了些风,立即引发了感冒,一直到今天都不见好转。   温鸣玉的母亲同他一样,自小就体弱多病,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总是拖一阵子,又好一阵子。长久以往,他与家人就没有怎样地在意,以为她总是会好的,并不会危及性命。不料就在温家遭遇变故的那一年,他的母亲受到连番打击,突发一场急症,短短的半月,他就永远地失去了她。   生与死可谓是一个人这辈子,最为重大的两件事,却同样不由自身做主。温鸣玉不知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有和母亲一样的遭遇。从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都是很从容的,他并不怕死,因为即便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他也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可是温鸣玉唯独没有料到,他的生命里会出现比生或死更加意外的变数。   在和自己相遇之前,盛欢从未真正的拥有过什么。亲人、爱意,那个孩子统统没有。温鸣玉花费了近半年的功夫,才让盛欢慢慢适应了拥有这些的感觉。但若有一天,盛欢毫无准备地失去了这一切,温鸣玉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孩子会有怎样的反应。   就如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有畏死的一天,而畏惧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自己。 第四十四章   前几次温鸣玉外出,都会特意提早半天回来。但这一次却莫名地延了期,晚了一天仍没有消息。在第二天早上,终于从晋安打来一个电话,管家接到之后,霎时脸色大变,匆忙找来佩玲接听。佩玲难得见这位老人慌慌张张的模样,当即也吓得不轻,捧着听筒喂了一声。   听完电话那端的人讲述后,佩玲两手一抖,慌忙问:“三哥他怎么样了?”   不等对方应答,她又原地踱了几步,急道:“你把地址告诉我,我这就来晋安。”   她又交代了几句,很快就挂上电话,让人去订车票。办好这一切后,佩玲径自在房里坐了一阵,神情变了数次,最终她找来管家,板起脸道:“今日这通电话的内容,你务必要瞒住小少爷,不能让他知道。”   管家抬起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一点头,答应了。   佩玲当天便启程,赶到了晋安。她找去医院时,病房已被重重把守起来,许瀚成留在里面,一见她便道:“五小姐,三爷已经没有大碍了。”   “这是怎么回事?”佩玲仍旧放不下心,忍不住训斥了他几句:“他身体原本就不大好,就算是一点小问题都要格外注意,你好歹是三哥身边亲近的人,怎样会连他生了病都不清楚?”   许瀚成任她责难,诚恳道:“这的确是我的失职,等三爷醒来,我会亲自向他请罪。”   佩玲知道他是温鸣玉最信任的下属,她从不插手兄长的公务,原本与这些人打交道,总要留几分面子。这次教训过几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亲自在病房里守了一夜。   温鸣玉去晋安前就已感染了风寒,又接连劳累了几日,最终引发了急性肺炎,昏迷了近两个晚上。好在送诊及时,没有加深到更严重的地步。佩玲担忧兄长的身体,原本想留在他身边照顾,可她一离开,只留盛欢一人在珑园,那孩子势必要起疑心。佩玲思索半晌,决定还是告知盛欢一声,无论他们关系如何,父亲生了病,总没有不让儿子知道的道理。   温鸣玉身边有他的亲信与岳端明的士兵护卫,暂时不需要佩玲忧心,她嘱咐了许瀚成一番,又急匆匆地赶回了燕城。不料在她回到珑园的路上,一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来客拦住了佩玲的汽车。   两辆汽车并排停在路边,一名青年拉开车门,朝她走来,同时问道:“佩玲,你怎么在这里?”   看见对方后,佩玲一怔,惊喜又差异地:“敬渊?”   盛欢在珑园等到第二日,仍然没见到温鸣玉回来。他知道昨夜佩玲秘密离开了一趟,虽没有人告诉他佩玲去的是哪里,不过盛欢隐约猜得到,佩玲的这趟出行一定与温鸣玉有关系。   这对兄妹相见十有八九不是因为公务,既然是私事,那又是因为什么?盛欢在心中排除过几个可能,愈想愈焦虑,除去交际或应酬,唯一的缘故,那就是温鸣玉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在盛欢心中,这两个字从来都无法与温鸣玉联系在一起。那个人给盛欢的感觉一直都强大又可靠,以致温鸣玉出行,盛欢没有一次过问过对方那边的情况。此刻就算懊恼也没有用了,盛欢放下练了一半的字,从书房里跑了出去,去找那位唯一可以联系得到温鸣玉的人。   管家正在东苑里替几株丁香修枝,见到盛欢后,他点了点头,问道:“小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盛欢道:“请你给温先生打一个电话,我有事想要问他。”   听见温先生这三字时,管家微微一怔,继而回答:“您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少主人在外办公,就算是我要找他,也不一定立即就能得到少主人的回复。”   盛欢管不了那么多,只道:“不管怎么样,请你先替我传一传话吧。”   他一连说了两个请,管家再不能不照办,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带着盛欢走到客室的电话机旁。只看管家提起听筒,盛欢便无由地一阵紧张,管家慢慢地拨动话机,等待了一阵,说道:“请接丹麓酒店。”   电话似乎接通了,盛欢的心悬了起来,看着管家问了几句话,又道:“是吗?”   他蹙起眉头,看了盛欢一眼,回过头去道:“是小少爷要找少主人。”   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管家应道:“我知道了。”   语罢,他竟直接挂了电话,一脸歉意地对着盛欢:“抱歉,小少爷。少主人并不在酒店里。”   这句含义不明的话让盛欢越发的不安,他追问道:“他是外出了吗?还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一道女性的嗓音从外面传进来,说道:“不必再问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回答你。”   佩玲一身外出时的打扮,满脸倦容地跨进门来。她将披肩与帽子都交给了身后的佣人,一扭身坐在了盛欢身侧的沙发里,先是定定地望了盛欢片刻,旋即挥了挥手,对管家道:“你带着人先出去,我要和小少爷单独谈一谈。”   自两人相识以来,佩玲从未在盛欢面前显露过这样认真的神情。盛欢与她对望着,慢慢捏紧了手指,他有预感,佩玲要和他谈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管家很快就带领下人离开了,临走时合紧了客室的门。佩玲忽然一笑,对盛欢道:“你这孩子,这样瞪着我,我还真有些怕呢。请坐吧,我们和平地谈一谈。”   盛欢并不领她的情,单刀直入地发问:“你见到了温先生吗?”   佩玲并没有立即给他答复,她翘起一条腿,从茶几上翻出一只精致的烟盒,掐出一枝烟叼在唇间。她做这番动作时十分熟稔,格外有一份娇娆高贵的姿态。盛云遏也抽烟,但由于历经风月的缘故,就算与温佩玲坐着同样的举动,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引诱的风尘气。   盛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一刻想起盛云遏,他回过神来,催促道:“五小姐?”   佩玲轻轻吐出一口烟,它像一阵淡青色的,模糊的雾,无声地笼住了佩玲的面容。她淡淡地开口:“盛欢,你与你父亲的关系,并不是仅靠一个称呼就能抹杀的。在你看来,三哥或许可以不是你的父亲,但在我眼里,在除你之外的所有人眼里,你与他都是父子,你清楚我的意思吗?”   盛欢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话题转到别的方向,这些道理他早就想过了,也早就做好了直面的准备,所以他并不想作答,只坚持道:“我要听温鸣玉的消息。”   佩玲转眼瞥向他,样子含着几分怜意。她不疾不徐地抽着烟,直至那支烟燃到一半,她才笑了笑:“你倒猜得准,昨天我的确是去了晋安,和你父亲见过一面。”说到这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盛欢,你不必再向我打听他了。”   她摁灭了烟,慢慢走到盛欢跟前,低声又清晰地说道:“他交代过我,从今天起,他不会再与你相见。你马上收拾好东西,跟我回云港,我会替你办好船票,带你去英国。”   听到这句话时,像是有一阵巨浪猛然冲进了盛欢的身躯里,将他的神智与五脏六腑全部都卷走了,徒留一具空壳茫然地、无措地留在原地。盛欢足足怔了半晌,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温佩玲的这番话来得突兀又荒谬,他不肯相信:“你骗我。”他冷冷地盯着对方:“如果这真是温鸣玉的决定,他一定会亲自来告诉我。”   佩玲看得出来,盛欢是真正动怒了。这少年神情凌厉起来的时候,就如同即将扑食的豹,亦或是烧红的利刃,那副模样很为艳丽,亦是威胁性十足的,竟与他的父亲有五分神似。她被看得颇有一些心慌,好在面上仍旧是镇定的,回答他:“起先三哥的确想亲自对你说。”她停了一刻,作出烦闷又无奈的神态:“最后他还是决定交托我来转达,他怕见到你之后,他就要反悔。”   她知道,盛欢与她的三哥的关系绝非是一时兴起,浅薄易断的。否则也不会让向来寡情冷淡的温鸣玉态度大改,不管不顾地要袒护盛欢。佩玲虽不愿意承认,但现在亦不得不利用那两人的感情,来作为挑拨的手段。盛欢果然大受震动,他面无表情地僵立着,眼神看似还如先前那样锐利,可已经变成了纸糊的刃,轻轻一触就要折断。   盛欢陡然一抬头,方才显露的那缕脆弱已被他尽数掩盖了,他直视着佩玲的眼睛,一字一句,慢而不容质疑地重复方才的话:“我要他亲自来对我说。”   语罢,他转身就走。佩玲怕他不肯相信,连忙拖住盛欢,惊道:“你要去哪里?”   盛欢回过头来,面孔紧绷,戒备地看向她。佩玲隐约猜到他想做什么,厉声道:“你不必给三哥打电话了,他不会接的!”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反而露出了一点马脚。盛欢心跳都几乎因此骤然停了一瞬,反抓住佩玲的手,问道:“你对我说真话,温鸣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究竟是不会接我的电话。还是——不能接?”   佩玲没料到这少年会敏锐到这种地步,险些答不上话来。不过她究竟是年长的那个,很快就调整了神情,面色如常地回应:“你的父亲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不能接你的电话?盛欢,你的父亲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你何必执意要让他为难呢?”   这一次盛欢没有反驳,只是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与他交谈一回,佩玲竟也出了一身冷汗,盛欢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难以应付,而自己花费了半天的功夫,也不知有没有将他骗过去。这是敬渊再三交代她做的事,只要将盛欢带离珑园,敬渊就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带他们一同出洋。尽管对不起兄长,但佩玲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够让这对违背伦常的父子暂时分离,也让她终于可以和敬渊在异国相聚。   她的时间已不多了,不管盛欢有没有听信她的话,明天一早,佩玲就打算强行将盛欢带去云港。温鸣玉虽在盛欢身边留了人来看守,可她的三哥如今无法来管珑园的事,她自然能找到办法应付这些耳目、   这一个晚上,佩玲几乎没能入睡。她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就靠着箱子坐在床头,一面担忧兄长知道自己这次的作为后,会有怎样的震怒。一面又忍不住谋划起日后到英国的生活,敬渊说过,他在那里有相熟的朋友,只要去往那里,一切都可以由他来打点。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佩玲已不能去猜测敬渊的话是否可靠了。就算是怀疑,佩玲也只怀疑敬渊仅仅为了挽救他唯一的外甥,而不是因为爱情,因为倾慕她,才谋划了这番决绝的作为。   她又惊又期盼的,睁着眼睛过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早,佩玲正准备梳洗一番,筹备接下来的行动。她正对着镜子一枚枚地系扣子,房门忽然被急促地拍响了,一个丫头在外面连声呼唤:“五小姐,您起来了吗?出事啦!”   佩玲动作一顿,登时有了十分不好的预感。她匆匆系好衣扣,将门打开了。她看着满头大汗的丫头,蹙起眉道:“什么事,这样急急忙忙的?”   那丫头气也顾不上喘,扶着门框答道:“五、五小姐,小少爷不见了,管家让人在珑园找了个遍,正指望您来做主呢!”   听闻这个消息,佩玲只觉自己恍惚正在做一个噩梦般,身躯一晃,险些栽倒下去。 第四十五章   正午十二点时,丹麓酒店外一派沉寂。午间的日头分外毒辣,像一锅滚热的油,铺天盖地地从无云的天幕中倾倒而出,长长的阶梯下,连候客拉生意的车夫都不见几位——天气太热,人全部都找地方乘凉去了。丹麓酒店是晋安数一数二的大饭店,里面的住客大多是高等阔人,即便是在这样炎热的中午,大厅里外的把守都十分严密。灰衣服的保镖们神情冷漠地杵在门边,仿佛是一道分明的壁垒,将里面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一架人力车忽然远远地疾驰而来,拉车的是名高壮男人,穿了件白色短褂,敞着怀,汗水不住地从胸膛上滚落。他将车子停在丹麓酒店外,一抹额头上的细汗,回头问道:“少爷,是这儿吗?”   一名少年从车上跳下,先是左右望了望,目光在丹麓酒店巨大的招牌上停留了片刻。他什么也没说,只从口袋里取出五角钱,放在了车夫手中。那车夫拿了钱,一脸快乐地向少年连连道谢,旋即拖起车,钻入了林荫道里。   那少年步履匆匆地登上长阶,全然不顾那几位面色森冷的保镖,径自踏进了大门内。他衣衫整洁华贵,面孔俊美,俨然似个富家少爷。这里出入的客人,个个都身家不凡,因而没有人敢拦他。少年在华丽宽敞的大厅中转了一圈,脸上浮现出几许迷茫来,像只失去方向的鸽子,怔怔地在电梯外伫立着。   他站了半晌,终于有使役上前问他:“小先生,您是来找人的吗?您可以出示身份证明,我会设法转告给您要找的客人。”   那少年闻言一怔,继而急道:“温鸣玉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显然难倒了对方,使役张口结舌,不知是该惊叹这少年竟然敢直呼那位人物的大名,还是该疑惑少年的来意。他干咳一声,坚持道:“请出示身份证明。”   那少年即是盛欢,昨日他和佩玲交谈过后,就偷偷地绕过保镖的监视,逃出了珑园。那几名保镖尽忠职守地看护着院子,却丝毫没有防备被保护的盛欢会主动落跑。盛欢费了一番功夫才赶到火车站,当夜就坐上了火车,来到了晋安。他从前虽也走出过燕城,但从没有独身来到过这样远的地方,好在一路上都十分顺利——直至来到这里。   盛欢毫无准备,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又不能在这里空耗下去。他想也不想,便道:“你带我去见温鸣玉,他的人看见我,就会知道我的身份了。”   使役为难道:“这……温先生住在哪一号房,也是要我持有你的身份证明,经过查验后,才可以知道。小先生,不是我有意要阻拦您,但这是酒店里的规矩,我不得不遵从,还请您多多体谅。”   不等盛欢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温先生在三楼1278号房。”   盛欢应声回头,看见一名身穿白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对他微笑着颔首,同时唤道:“温小少爷,我可以带您过去。”   这是张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却一言道破了盛欢的身份。盛欢不由得戒备起来,尽管十分焦急,还是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我?”   那人垂下双手,很恭敬地回答:“数日前,在温先生举办的宴会上,我有幸见过您一面。”   那次宴会的来宾足有近百人,盛欢哪里可以全部记住。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无论温鸣玉在不在这里,他总是要上去一趟的。   盛欢匆匆道了声谢,转身踏上了盘旋的阶梯。他有自己的考虑,温鸣玉就算有事暂时离开了,但他的手下或许还会留守在这里。只要找到那些人,盛欢就有了去见温鸣玉的机会。那些隔着长远的路程,仅靠一根电话线来传递的消息太空洞了,唯有见到那个人,亲自确认过对方是否安好,盛欢才能放下心来。   三楼静悄悄的,盛欢从左边慢慢地数过去,房号就在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门牌上,1275、1277……经过很远的一段路,盛欢终于找到了1278号。可是这里房门紧锁,旁边的大会客室里也空无一人,盛欢试着敲了几下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管家昨日才往这里通过电话,不料只过去了一个晚上,这里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是温鸣玉让他们离开了吗?盛欢突然记起佩玲说过的话,心倏然向下重重一沉,像是被迎头浇了一桶冷水。   难道温鸣玉真的在躲避他?   盛欢一时想不出下一步该怎样办了,他所知的温鸣玉的一切都来源于对方,要是那个人主动与他隔绝了消息,盛欢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找到温鸣玉。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忍不住往门框上重重砸了一下,手上的疼痛还没有散去,有人忽然带着笑意在他身后道:“找不到人,就拿门来撒气,你的手不疼吗?”   盛欢匆忙转身,眼中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那人身形高挑,有张漂亮的脸,一双含着雨色的眼睛。   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众随从,黑压压的,神情不善。盛敬渊在盛欢面前站定,微笑地看他,样子十分可亲。但他带来的人却将走廊两头都堵了起来,盛欢刚后退了几步,就看见有人掏出了枪,冷冷地打量着他,宛如猎人在衡量一头不听话的猎物。   这是一个早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从看到盛敬渊的那一刻起,盛欢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来不及惊惶——在此时此刻,惊惶也是徒劳无功的,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上的当、只是盛欢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能让温佩玲来当他的帮手。   他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什么都不答,仅道:“跟我走吧。”   盛敬渊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像一个亲切的长辈般,带着盛欢向外走。走这一字可以有很多含义,盛欢猜的到,对方恐怕不仅是单纯地要他离开这个地方。和盛敬渊相见以来,对方已在言行上针对过温鸣玉许多次,这一次的作为,恐怕也脱不开这个目的。盛欢不愿配合,站在原地没有动,又问了一遍:“你打算利用我来威胁他?”   盛敬渊轻声道:“威胁?那你以为,温鸣玉会因为你而受我的胁迫吗?”   不等盛欢开口,他便自发地作出了回答:“他当然会。”   盛敬渊转过头来,对盛欢微微一笑:“毕竟现在的你,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同往日了,对不对?”   看着盛欢慢慢变得苍白的脸色,他叹了口气,责怪又爱怜地:“看看你,一提起温鸣玉,就慌张成这样。放心,我不打算利用你对他做什么,毕竟对我来说,谁都不能比你更重要。”   这个人向来是这样,无论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得无比诚挚,教人分不清真假。不过眼下看来,这必定是一句谎言了,盛欢扫了左右持枪的随从一眼:“要是我不肯听你的话,要从这里闯出去,你会让他们开枪吗?”   盛敬渊不置可否:“我们见面不易,我总要好好珍惜这一次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盛敬渊必定不会放他离开了。温鸣玉会无端地失去消息,或许就与对方的计划有关,盛欢想到这一点,蓦地止住脚步,一把抓住盛敬渊的衣领,狠狠一推,将他抵在墙壁上:“是你伤了温鸣玉?”他脸色冷硬,语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急切与怒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这一推用了极大的力气,盛敬渊没有料到他会骤然发难,脑后被磕得一阵闷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两旁的随从见状,纷纷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了盛欢,有人喝道:“放开敬渊先生!”   盛敬渊呛咳数声,也不挣扎,反而垂下眼睛,温和地、体谅地望着盛欢。   “我要是可以对他做什么,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让你跑出来了。”他握住盛欢的手腕,慢慢将盛欢的手指掰开:“温鸣玉没有事,我没有必要骗你。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消息是瞒不住的,我能骗你一天,难道能骗你一辈子吗?”   他用力一扯,盛欢的手当即从他的领口垂落下去。盛敬渊整了整衣襟,又看向眼前这个神情里仍带着戾气,沉默不语的少年:“嘱托我做这件事的人,并不在意你的生死。但我作为你的舅舅,总是希望你平安无事,也希望你能体谅我这一份心意。”   盛欢的后背被对方轻轻一推,又听他道:“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再不走,有人该着急了。”   这是一道催促,亦是一句威胁,盛欢别无选择,唯有听从对方的命令,跟在盛敬渊身后往外走去。   下楼前,他又回过头,最后望了1278号房间一眼。 第四十六章   盛敬渊把大部分随从都留在外面,只留下两个人跟在身后。他们将盛欢带进了一间小旅馆里,这里处在一条狭窄热闹的弄堂中间,对面是家绸缎铺子。旅馆里很多人,比起丹麓酒店的富丽堂皇,小旅馆逼仄又昏暗,客人来来往往,也有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吃炒豆子喝小酒的,长衫大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旅店里的使役似乎与敬渊相识,见到他,忙把身上拍打干净,朝他一弯腰,谄笑:“敬渊先生,今天下午太阳好着呢。”   敬渊拍了拍他的肩,径自往楼上走去。盛欢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名高大的男人,那两人与他视线相接,立即两眼一瞪,作出了凶神恶煞的神情,大概是在威赫盛欢,让他不要打任何逃跑的主意。   他们进了走廊最后一间房,房内有两室,外面是布置简陋的会客厅,在往里走应是休息的卧室了。这会客厅连沙发都没有,仅摆着几张椅子和一张方桌,桌上有几盒香烟与一篮橙红的橘子。   两名打手关紧房门后,又去拉拢了窗帘,继而在盛欢身旁一左一右地站定。盛敬渊倒真像待客似的,拉开一把椅子,对盛欢道:“坐。”他在椅子对面坐下,随手拿了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了皮,剔除白色的络,撕下一瓣,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目光含着笑意,投在盛欢身上。   坐在面前的少年神情冷峭,既不反抗,也不合作,摆明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假若敬渊是一名绑架犯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位被擒的人质无比棘手。   不过敬渊并不打算做一名绑架犯。   他开口了:“今天晚上,你就跟我去西码头。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以后我会亲自教导你,直至你真正的长大为止。”   乍闻这样一个震撼的消息,盛欢一时措手不及,窗外的蝉鸣像是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嗡鸣着涌上来。盛欢瞪着对方,两手紧紧抓住了膝上的衣料,沉声道:“我不需要你来教导。”   “原本我也打算让待在温鸣玉的身边,毕竟你们是父子,总是要比我这个舅舅更加亲近。”盛敬渊不以为意,又吃了一瓣橘子。把果肉咽下去后,他才道:“可是,你与你的父亲,发展似乎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盛欢,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样不聪明的事?”   连这个人都知道了他与温鸣玉之间发生了什么。盛欢不耐地错开视线,很快就猜出了对方消息的来源,他又把目光移到敬渊身上,问道:“是五小姐告诉你的?她为什么会配合你来骗我?”   因为盛云遏的关系,温鸣玉对姓盛的一家人都没有任何好感。盛欢原以为佩玲作为温家的五小姐,也该和兄长同仇敌忾才是,所以他才会毫无防备地踏入了这个圈套。盛欢同样十分不解,佩玲并不是能够轻易被收买的人,盛敬渊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佩玲对他言听计从?   敬渊垂下眼睛笑了笑,提起佩玲,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位朋友:“因为我想知道你的近况,所以想办法接近了佩玲。她知道我是你的另一位亲人,才希望我能够解救你,让你正常地长大,而不是……”   他将话语停顿在这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盛欢:“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惊讶极了。就算你喜欢上了春华巷里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乞丐,这都是你的自由,我决不会干预。但是这一位,我必须要干预。”   盛欢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敬渊看的出来,这个孩子并不把自己的管教当做一回事,对方之所以不抗议,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抗议没有任何效果,但敬渊认为盛欢并不是一个愿意任人摆布的对象,这点倒是和他那一位难应付的父亲极为相似。   盛欢沉默了许久,突然又问:“你打算和五小姐一起,带我出洋?”   敬渊笑问道:“你害怕出洋?毕竟离开了故国,要再见到温鸣玉,可就万分困难了。”   坐在对面的少年终于变换了神情,他的脸冷得像一块冰,眼底有一线紧绷的怒意,膝上那双揪得发白的双手又泄露了他真正的情绪。敬渊还真有点怕惹急了他,很快就坦言相告:“放心吧,我们不和佩玲一起,也不出洋。我带你去沪清。”   沪清与燕南并不相邻,如若真的到了那个地方,两边的人说是天各一方都不为过了。盛欢的心跳又重又急,天气炎热,他却一时如同置身火炉,一时又像身居冰窟,身上乍冷乍热,不断有汗从额角滑落下来。他无心去擦,只僵坐着,强行挤出一句话:“你骗了五小姐?”   敬渊道:“一个人刚刚拥有了全心所爱的对象,总要为他发疯,为他要生要死,无论男女,都是如此。”他说这句话时,脸上那缕笑意淡去了,一双如雾如水的眼睛里像是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在这一刻,盛敬渊像极了他那位刻薄扭曲的妹妹,他定定地审视了盛欢一阵,略带讥诮地说道:“先是云遏,再是你,盛欢,你不能变得和你母亲一样。”   从前经历过的所有羞辱,都远远不及这一句话这样让盛欢难堪。他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只露出獠牙的小兽,怒道:“我不会是她!”他努力回忆自己与温鸣玉相处时的情境,想要借此平定自己的慌乱。盛云遏为了得到温鸣玉,用尽了一切手段,甚至不惜要毁了那个人。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要伤害温鸣玉,盛欢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去保护他——他们怎么会一样?’   “你作为一个出身不干不净,甚至连姓名都不属于温家的孩子,为什么出了这样大的事,一向仰赖兄长的佩玲只是一味地责怪温鸣玉,而想要带你逃走?按照常理,她应该站在兄长的那一边才是。”盛敬渊好整以暇地翘起一条腿,神情中已没有了方才的冷酷与尖刻。现在的他仿佛又是个温柔和蔼的长辈,道:“盛欢,这其间的原因,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吗?”   盛欢的确没有想过,凡是他不在意的对象,他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去揣测对方的心思。敬渊见把他问住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替他解惑:“任何人遇上了这种事,总是会先一步责怪年长的那位。你以为温鸣玉受了佩玲的质问,会辩解,会告诉她你们之间是两情相悦吗?”他笑了笑,目光满怀怜悯:“不,他不会。温鸣玉只会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今天仅仅是佩玲撞破了你们的私情,要是有朝一日,人人都知道了你与你父亲的关系,会有数不清的人指责你们,批判你们。到了那天,温鸣玉还是会以一人之力背负这些骂名。”   他朝盛欢倾过身去,正对着少年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而他之所以愿意担负下这一切,就是因为,你与他——是两情相悦。”   这段话像是冰结成的刀刃,烧红的尖刺,从盛欢的血肉中刨进去,直扎进心脏里。盛欢的力气像是霎时都被抽空了,双腿一阵阵地发软。他慌忙后退了几步,远远避开盛敬渊,颤声道:“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   盛敬渊轻笑一声:“你不让,又有什么作用呢?你太想当然了,只要你在他身边一天,在旁人的眼里,你永远只会是被照料,被控制的那一个。你的话毫无分量,没有人会相信。”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将手搭在盛欢肩上,看向这个已经被他打碎坚壳,内里已经一片混乱的少年,贴近他的耳边:“父子乱伦,多么大的罪名。一旦背负上这四个字,这个人的声誉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就算是温鸣玉也不能避免。盛欢,你那样喜欢他,却要让他赔上自己的名誉来为你抵罪,你又与云遏有什么分别?”   盛欢忍无可忍,用尽全力推开了对方。他的力气不小,但这一次仅是让敬渊后退了一步。敬渊从容地站稳了,看见盛欢急促地喘息,两眼红得几乎渗出血来,那样子十分吓人——可他不怕。   这孩子已被他伤透了,虽然躯壳完好,但里面已经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现在的盛欢连自保都不能做到,遑论是伤人?   敬渊从口袋中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朝盛欢走近了一步。盛欢倏然咬紧牙关,狠狠地瞪他,敬渊毫不畏惧,径自站在盛欢面前,慢慢擦拭他脸上的汗水。两人一相触,盛欢便发抖得厉害,敬渊抓住他,不许他往后退,同时道:“只有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力量,不需要依靠自己的父亲,旁人才会听见你说的话。等到那时候,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要,不用再有任何顾忌。”   他托住盛欢的脸颊,深深地望进对方的眼里:“盛欢,其实你也早就想离开了,对不对?”   盛欢微微瞪大了双眼,气息凌乱,想说话,又仅是低低地抽气,许久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敬渊等待了许久,终于听见盛欢哑着嗓子问:“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停顿了数秒,极为艰难地往下说:“既然你想让我和温鸣玉分开,为什么还要找这样的借口?”   “我不是在找借口。”敬渊笑了笑:“说起来,我恨不得温鸣玉身败名裂,可是你不一样。盛欢,我心疼云遏,你明白吗?”   两人对视片刻,敬渊偏了偏头:“你不信?”   他叹了口气:“好吧,还有一个原因。你的脾气太倔了,要是我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绑走,还不知道你会闹出什么事来,我只好这样劝你。”他放开盛欢,转身又取了一个橘子,慢慢地剥了起来:“我带你走,并非是要你去做一个人质。我想要栽培你,让你变成可以和温鸣玉并肩的人物,你是我的外甥,我总不忍心任由你被埋没的。”   盛欢垂下眼睛,没有答话,不过敬渊看得出来,对方已不像先前那样抗拒他了。他剥好了橘子,将它递给盛欢,对方没有接,反而一抬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这就是你要带走我的目的?”盛欢笃定地开口:“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敬渊叼着一瓣橘子,对盛欢挑了挑眉。在盛欢面前,他向来扮演着一位稳重温和的长辈角色,仅是这一刹的神情,竟莫名显出几分邪气,敬渊道:“什么话都说完了,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你这样聪明,不如慢慢地猜吧,毕竟以后的时间足够长,你总会猜到的。”   听完这句话,盛欢的脸色又变了变,这孩子大概依然无法接受和温鸣玉的分别。   盛敬渊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亲昵地告诫他:“今夜要坐船,路途很远,你要好好休息,可别把自己折腾坏了。”   盛欢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空落落的,既惶恐又无措。   他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跑不掉了。从前他虽想过自己与温鸣玉会分别,但盛欢没有想到,离别竟会是这样突然。 第四十七章   盛敬渊办事极干脆,说是今晚要走,傍晚一过,就弄来了船票,命人提着几个箱子,押着盛欢去了西码头。这时正是登船的时候,码头上人声喧沸,有哭声——最多的也是哭声,两方依依惜别,有人默默垂泪,有人相拥而泣。也有微笑告别的,多像是即将远行的学生。各人的离情悲欢自成了一个热闹的,新鲜的世界,盛欢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换了一身长衫,戴着黑呢帽,打扮得像个大人。盛敬渊站在他身边,他心情倒是很好,接到盛欢的目光,立即低下头来一笑,抬手拢着他的肩膀:“怕?”   盛欢挣开了,不言不语。几天前,他还在珑园里读书练字,等待温鸣玉回来。今天却摇身一变,在一座从未造访过的城市,一个陌生的码头上,成了一朵无主的云,或是被剪断引线的风筝。盛欢从未远离过燕城,他知道沪清很远,但也仅是意义模糊的远。他仍懵懂着,离情二字于他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   身旁有对即将分离的青年夫妻,男人提着藤箱,握着妻子的手,两人絮语不断。即将要登船了,人潮涌动起来,缓缓流向前方。做丈夫的不得不放开妻子,一面走一面侧过身向她挥手。两人刚拉开一段距离,那名年轻的女人忽然奔过去,投入丈夫怀里,哭道:“你可不许忘记我,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她的声音凄厉,像是失群的鸟。正在发出尖锐的哀鸣。盛欢扭头盯着她,忽然警醒了。   这一走,归期未知,盛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恐惧里。他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能不能再回到这里,温鸣玉会等他吗?盛欢终于意识到,此行不是一天、一个月,而是两年三年,甚至更久。   盛欢无端记起珑园的月夜,北苑凄清的竹林与雪。那个人捏着他的下巴,劝他多笑一笑。东苑里幽静空旷的走马楼,荫在树影下的书房,温鸣玉曾在那里教他写字。那时盛欢紧张得厉害,一下笔就要抖。温鸣玉就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提笔时还像个严厉的老师般要求他静心,写到一半,自己倒先被盛欢扭曲的笔迹逗笑了。   如今这些画面也像是变成了书页,飞快地,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势头往前翻,最终盖定了,再也无法打开,一阵陌生而强烈的孤独从心底涌起,盛欢又悔又怕,他该好好向温鸣玉道个别的——至少再看到对方一眼也好。   直至这个时候,盛欢才发现自己对燕南有这样多的留恋,他攥紧了衣袖,脚步一下子钉在原地,仿佛在这片土地上多留一分一秒都是好的。敬渊停下来,体谅着这个初次远离家乡的少年。等到上船的队伍渐渐走到了尾,他才开口:“后悔了?”   又道:“还是觉得躲在父亲身后,做一个被精心保护的小少爷更好?”   盛欢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吸进一口气,慢慢往前走去。   他会回来的,盛欢这样告诫自己。坐船也好,坐车也好,就算是爬,都要爬回燕南,来这里见一个人,不见到那个人,他死都不会罢休。   敬渊本以为盛欢被押来后,总要闹上一阵子,毕竟他来得不甘不愿,在自己身边未必会安分。不料这次盛欢不跑不闹,听话得出奇,倒让敬渊有些讶异了。   这是他们在海上的第二天,时间已至午后,敬渊在舱房里看了几页书,又想要去看看盛欢在做什么。他走出舱房,找来几名随从一问,那随从道:“敬渊先生,小盛少爷从早到晚,什么都不干,就爱坐在外面看海,连话都不说几句,真够怪的。”   另一人插嘴:“小孩子家,没坐过船,正贪新鲜呢。”   敬渊笑了笑,来到甲板上,果然看见一名少年坐在阑干边上,身后站着两名保镖。他慢慢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跟着盛欢看海。今天的阳光很好,从船上望下去,除了清透的天际,就是一望无际的海,连波澜都被晒得十足温柔。敬渊径自在盛欢身边坐下,问道:“海这样好看吗?”   盛欢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漆黑的眼睛里浮动着墨蓝色的海潮。没有回话,也没有赶他走。   敬渊道:“我第一次坐船,据说是在一岁的时候。我的母亲生下我后就离开了家。她主动传回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要与她的丈夫离婚。”   这次盛欢终于有了反应,他扭过头,略带惊异地看了敬渊一眼。   敬渊屈起一条腿,两手撑在身后,舒舒服服地吹了一阵风,才继续讲述:“我的父亲胆子很小,又总觉得自己攀不上妻子。所以母亲刚向他讨要我,他就将我给了她。我被母亲带来燕城,把姓氏改成盛,没有多久,就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盛欢听明白了几分,不解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敬渊眯起眼睛,回答他:“聊聊天罢了,你不是总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那我索性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盛欢再度把视线投向海面,过了许久,他才出声:“这些都是真的?”   “你愿意把故事当真,那它就是真的。”   敬渊扭过头来,对盛欢一笑:“当时我听到你的消息,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被父亲抛弃,与母亲也并没有任何感情,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先一步在你和温鸣玉相遇之前找到你。”   盛欢安静地听完,陡然抛出一句:“所以当时盛云遏有难,你不是来不及找到她,你根本不愿意来找她。”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不过有也没关系,敬渊不会在意。他偏了偏头,笑道:“也不至于不愿意。我是个生意人,每天都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云遏并不是最紧要的那一桩。”   盛云遏明明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却被盛敬渊说的像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可见这位妹妹在其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不过联系起两人相遇后,盛敬渊的所作所为,盛欢已不觉得意外了。他质疑起对方先前说过的话:“既然你的母亲不喜欢你,那她为什么改嫁后还要把你带走?”   “一个见识过金山银山的人,会甘于一直远远地观望它,守候它吗?”敬渊的语调隐隐透出一点讥诮:“她当然是想得到它,做它们的主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光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尽管对方将这段话说得十足轻松,但盛欢猜想的到。一名外人的血脉,在兄弟繁多的盛家长大,必然不会过得太如意。盛欢沉吟着,打消了追问敬渊往事的念头,转而问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敬渊没料到他会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个,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慢悠悠地道:“等你到了沪清,自然可以见到他。”   盛欢冷冷地问:“你要把我带走,也是他的授意?”   他的语调里有不加掩饰的敌意,敬渊听了,却摇了几下头:“这不关他的事。”他抬起一条手臂,搭在盛欢肩上,将这身形单薄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是我想让你待在我的身边。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而我们又是这样的相似,我一个人过得太孤单了,忍不住想让你来陪陪我。”   盛欢侧头盯着他,两人的面孔贴得很近,他从敬渊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眼前的面容和对方眼里的那张脸的确无比肖似,从容貌上来说,这个人竟比温鸣玉更像是他的父亲。按照盛敬渊的秉性来看,对方刚才的话应该又是一句谎言。但两人对视了数秒,盛欢的心头仿佛受了一种奇异的触动,极轻地收紧了一下,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盛敬渊眼里的独孤太过真切了,盛欢看得出来,因为他曾体会过相同的滋味。   他后退几寸,又打量了敬渊片刻,疑道:“你从来没有过朋友?”   这问题问得活似一句讽刺,敬渊还是微笑的神情,眼睛里却像是悄然凝了一层冰冷的霜。他沉默良久,才回答:“曾经有过一个。”   敬渊似乎不愿将谈话再继续下去,他默然地在盛欢身旁坐了一阵,便独自回了舱房。盛欢仍没有动,他垂下眼睛,望着底下晃动的海水。现在已是盛夏,海水应该不会太冰冷,不过它看起来是这样深,好似水下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人处在水上时,便失去了踏在陆地上的那份安全感。盛欢往远处看去,入目除了天与云,就只剩下没有尽头的海。看得越久,盛欢的心跳得越厉害,他匆忙将思绪转到别的地方。   无论是盛敬渊,还是他那位“主人”,都绝对不会是温鸣玉的朋友。盛欢自然不会把敬渊所说的陪伴当真,敬渊清楚他与温鸣玉当下的关系,那这人将自己扣押在身边,无疑多了一个掣肘温鸣玉的绝佳手段。如若有必要,盛欢相信自己的舅舅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出去,借此来逼迫温鸣玉。   毕竟比起一具尸体,一名活的人质总是有更多的用处。   盛欢一根一根地按着自己的手指,又回想起盛敬渊对自己的那番说教。   对方说得不错,他的确需要有自己的本事,才有办法在温鸣玉身边立足。不过有一点盛欢并不认同:要变成可以和温鸣玉比肩的人,为什么非要倚靠敬渊的力量?   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伏在铁制的阑干上,视线落在泛着白沫的海潮里。   他想要做的事、他想要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干涉。   当天夜里,敬渊入睡尚没有多久,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敬渊先生、敬渊先生!”他的下属在外面急切呼唤:“小盛少爷出事了!”   惨白的月光从舷窗中照进来,敬渊慢慢地睁开眼睛,也不答话,只静静地躺了许久。这件事既是他的意料之外,亦是意料之中,他终于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放那两位看守盛欢的下属进门。那两人一入内就两股战战地跪在地上,听到敬渊的声音:“他跑了?”   那两人几乎把脸贴在了地上,颤声回复:“是……是。小盛少爷很晚都没有睡着,又说要出去散散心。我们一直跟着他,谁知道、谁知道他突然动了手。我们一时不备,让他跑远了。现在我们已让所有人去船上搜查,保证会将他找出来!”   他们笃定盛欢仍在船上,无论躲在哪里,总会被自己人抓到。敬渊背起手,慢慢走了几步,倏然问道:“这两天,他有没有向你们问过什么话?”   其中一人摸了几下脑袋,回答说:“小盛少爷几乎不说话。”说完这一句,他身躯一震,蓦地拔高音调:“不对!他说过,小盛少爷总是问我们‘船到哪里了’!”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仰起头看向敬渊:“敬、敬渊先生,咱们现在可是在海上,小盛少爷他不至于……不至于会……”   一道大浪卷来,船身微微晃动,那名大汉跪得不稳,当即跌了一跤。 第四十八章   船泊近码头时,盛敬渊便觉察到了不对劲。   沪清的热闹不输燕南,就算是夜半时分,码头上亦是忙碌而拥挤的,而现在不过早上八点,这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十分诡异。从船上下来的行客同样觉得怪异,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磨蹭着下了船。   敬渊身后的随从轻轻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敬渊先生,请您小心。”   他话音未落,从码头的另一边遥遥驰来了一列汽车,旁边有两列卫兵随行。转眼间,这行人已将码头围成了一只铁桶。从船上下来的人看见这样大的阵势,嗡的一下炸开了锅,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半步都不敢往前迈。   军队往两边散开,给那列汽车让了道。为首的那辆在距人群不远的地方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位中等身材,白胖脸蛋的戎装男子。他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像个读书人,倒不似个当兵的。敬渊的一位随从认出了他,疑道:“张副官?他来这里做什么?”   沪清的督办手底下光司令就有数位,这名张副官,则是其中一位的得力助手。敬渊从前在沪清时,也常和那几位人物打交道,他想了想,便道:“必定是受人所托罢。”   那张副官率着两个士兵,来到刚下船,神色惊惶的一群人面前,微笑道:“诸位不必害怕,我是奉命来找人的,无关人等请自行离开,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行人得到放行令,忙不迭地拎起行李,纷纷走开了。拥挤的人潮逐渐稀释,轮到敬渊等人时,张副官抬头一看,脸上即刻露出笑容来,对敬渊道:“阮先生,抱歉了,请暂留片刻,有位贵客想要见您。”   敬渊自从跟随阮令仪后,对外一直宣称是令仪的远亲,头上冠着他的姓氏,因而多数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称他“阮先生”。张副官的说辞虽然客气,然而常人想要会客,都是先发出邀约,在拟定的地点见面。这样来势汹汹,一下船就把人堵在码头上的,必定不会是什么亲善的对象。不过沪清毕竟是敬渊的“老家”,他并不紧张,仅是向对方一点头:“是哪一位贵客,居然劳动张副官亲自来相请。”   不相干的人都已离去,张副官侧过身,示意他看一辆停在后面的汽车。他们到底有过数面之缘,张副官关照敬渊:“这次来的人可不好应付,敬渊先生要留神。”   像是响应他的话语一般,卫兵替那辆汽车打开了车门,先下来一位竹竿般高瘦的中年男人。他穿黑长衫,麻绸马褂,下巴上蓄着几根稀薄的胡须,嘴角往下压着,目光傲慢。他先在车边停了片刻,又有一人从另一侧迈出车厢。   那人瘦削挺拔,面孔在阳光底下苍白无比,显得眉睫墨一样浓黑,这样纯粹的两色,却描成了一张冷峻美丽的面孔。从前敬渊和这个人相见时,对方脸上无论何时都是带着笑容的,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够动摇他的心绪。如今敬渊总算看到他不笑的样子了,对方正向这边望来,连那双天生含笑的眼睛都透着冷肃,像是一柄卸除了华丽装饰的利刃,终于显露出了带着杀气的锋芒。   敬渊没料到温鸣玉会到的比自己还快,更没料到他会孤身来到沪清,倒真的流露出了些许惊异。几名下属发现来人的身份后,匆忙上前一步,将敬渊护在身后,紧张地往四处环顾,似乎是想找个逃跑的方向。   不过逃是一定无处可逃的,码头上到处都是兵,就凭他们几个人,根本无法突出重围。敬渊虽惊,但不怎样怕,码头上出了事,令仪没有道理不知道。况且沪清不比燕南,温鸣玉想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总还要顾忌几分当地主人的脸面。   那一身黑的中年男人则是沪清督办手下的宋司令,他对温鸣玉做了个手势,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两拨人面对面地站定,宋司令先向敬渊打招呼:“阮先生,今天我是受人所托,得罪了。”语罢,又对温鸣玉道:“您这次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温鸣玉嘴角微微一动,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不过这点笑容非但没有让他的神色变得柔和,反而像在他完美无缺的面孔上敲出了一丝裂缝,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凌厉狰狞的影子。温鸣玉语调柔和地开口:“多谢,请宋先生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这位朋友。”   宋司令道:“敬渊先生是阮二爷的人,还请您给阮老先生留几分情面,不要太过难为他。”   说完这句客套话,他便带着张副官远远地走到另一边,独留下敬渊和温鸣玉交谈。敬渊打量了温鸣玉几眼,见他仿佛比往常还要清减,嘴唇发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病容,于是礼貌地问:“我们许久不曾往来过,不知道三爷今天是为着什么,突然地把我堵在这里?”   温鸣玉神情自若地任他审视,半句不相干的话都不说:“假若你现在就把盛欢交还给我,我会考虑留下你的命。”   此言一出,敬渊的随从们脸色大变,纷纷上前几步,想要把温鸣玉和自己的主人隔开。敬渊摊开双手,无辜道:“盛欢不是一直跟着三爷在珑园吗?怎样会和我有关系。”   温鸣玉回头扫了自己的下属一眼,就有人来到最后那辆汽车前,一下就将车门扯开。那人板着脸,对车里的人道:“五小姐,请下车。”   如此催促了三四遍,一名穿白旗袍的女子终于从车中跨了出来。她发丝蓬乱,两眼微红,模样十分憔悴。她根本不看敬渊,只慢慢地走到温鸣玉身侧,低声唤道:“三哥。”   温鸣玉看了看她,径自往身后伸出一只手。其中的一个保镖立即从腰带间拔出手枪,放在温鸣玉手里。温鸣玉接过枪,利落地将子弹上了膛,忽然一把拉过佩玲,将枪口抵在她额前,和她亲昵地低语:“既然你这样喜欢这个人,那你来猜一猜,看他会不会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你?”   冰冷的钢铁一触到雪白的肌肤,佩玲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她知道自己这次触到了兄长的底线,而温鸣玉一旦真正地动了怒,他是不会把血缘关系放在眼里的。想起死在温鸣玉手里的四哥,佩玲一时惊惧无比。她不住地战栗,齿关相互磕碰,急促地抽着气,仅是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敬渊。   “三……三哥……”她终于挤出了一缕微弱的呼唤,却是在哀求自己的兄长:“不要这样做,我、我是你的亲妹妹……”   温鸣玉不为所动,他的手指搭上了扳机,眼睛虽看着佩玲,但问话的对象是敬渊:“盛敬渊,你来说,你愿意吗?”   敬渊迎着佩玲绝望的眼睛,怔了一怔,旋即露出了笑容:“三爷,你何必明知故问。”   温鸣玉抬起眼来看他,两人视线相对时,温鸣玉目光如冰,竟也轻笑一声。下一刻,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一声沉闷的枪响,接踵而至的是佩玲几乎要把喉咙割裂的尖叫。温鸣玉空放了一枪,任由佩玲从他怀里瘫坐下去,抱着脑袋放声大哭。他随手将枪丢还给身后的人,命令道:“抓住他。”   两方人马霎时冲撞在一起,温鸣玉的保镖身手极为利落,敬渊的随从们抵死顽抗,但根本不是对手。其中一位见状,不禁悄悄将手摸至腰间,面色凶狠地瞪向温鸣玉。他握着手枪,迅速抢前几步,伸手向身边空空荡荡的温鸣玉抓来。   温鸣玉纹丝不动,仅在那人近身时,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臂。那人猝不及防,被他带得侧过身去。不禁神情一慌,匆忙用力扭动身躯,妄图摆脱温鸣玉的钳制。温鸣玉任他挣扎了一阵子,像是被惹得烦了,一脚踹在那人膝弯里,扣住对方的手顺势一推。   这个高大的男人应声而倒,还未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踩住了脖子。   温鸣玉仿佛没有看到脚下的人一般,只在从对方身上踏过时,足尖轻巧地一拧。   一道清脆的骨裂声,那人两腿胡乱踢蹬几下,眨眼间已两眼翻白,悄无声息地断了气。温鸣玉随意将鞋底在那人的衣衫上蹭了几下,再往敬渊那边看时,盛敬渊已被数人牢牢地摁住。他略微挣了挣,发觉无效后,倒也不抵抗了,平静地问道:“三爷,您这样做——不太合规矩吧?”   温鸣玉屈起一条腿,蹲在他面前,答道:“你的规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敬渊按在脸测的左手,又从腰间抽了一把匕首,放在指尖旋了一圈。   敬渊隐约觉察到了对方想做的事,身躯一僵,抬眼看向温鸣玉:“温鸣玉,这里可是沪清,不是燕南。”   “我再问你一句,盛欢在哪里?”温鸣玉并不答敬渊的话,他用拇指将刀鞘推开,一线亮盈盈的冷光从他的指缝中流泻而下,恰好射进敬渊的眼睛里。   盛敬渊道:“我不知道——唔!”   他的话音未落,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已穿透皮肉,将他的手掌牢牢钉在地面上。敬渊痛得眼前发黑,额前瞬间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喘息。   温鸣玉抓住他的另一只手,透过朦胧的视线,敬渊似乎看到他取出了另一把匕首。   “想起来了吗?”温鸣玉和缓地、温柔地问他。   敬渊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注视着温鸣玉。他的面容因剧痛变得惨白,眉睫被汗水浸出了一层水光,脸上的神情却是得意又快乐的,敬渊奋力地抬起上半身,鼻尖几乎与温鸣玉相抵,轻声问:“温鸣玉,你很着急?”   温鸣玉面无表情地回望着面前的人,骤然,他手里的匕首往下一落。   鲜红温热的血从手背上喷溅而出,盛敬渊短促地惨叫了一声,然而在下一刻,他毫不在意自己被利刃穿透的双手,张狂地大笑不止。他一边笑,一边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像诉说一个秘密般,用气音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听闻这三个字时,温鸣玉极明显地怔忡了数秒,连目光都有一刹的空白。很快的,他的视线再度凝聚起来,锐利地扎在敬渊脸上。温鸣玉拔出一把匕首,用它狠狠抵住了敬渊的脖颈。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匕首锋利,一触割破了敬渊的皮肤,血珠密密地从伤口涌出,沾在刀刃上。   温鸣玉的声音压得极低,那点柔情的沙哑此刻也变得危险:“你再撒一句谎……”他又把刀锋往前送了一点:“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脑袋,把它丢进温璧和的棺材里。”   乍然听闻这个死去的名字,敬渊笑声一顿,两眼瞬间变得通红。他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用力揪紧温鸣玉的领口,宛如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将对方用力地往下扯。他咬牙切齿地道:“你的心上人已经死了!我亲手把他丢进海里,看着他沉下去。”他面孔扭曲,从喉咙里抖出几声笑音:“就算你现在想去找他,他的尸体也早就被鱼吃得干干净净,太迟了,温鸣玉,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就在温鸣玉要将匕首送进盛敬渊脖子里的时候,数辆汽车忽然从远方驰来,刹在宋司令的兵马外围。车门急匆匆地打开,一名须发皆白,浓眉虎目的高大老者钻出了车厢。他一探出身子,就看见了码头上的阵势,登时放声叫道:“温先生,温先生,请住手!”   宋司令一见来人,哎哟一声,忙丢下手里的烟,上前去搀扶。一名穿着灰西服,秀丽高挑的青年紧跟在老者身后,他甩上车门,紧紧抿着嘴唇,后面的数辆汽车也停住了,下来众多身材精悍,神情不善的大汉。那青年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距温鸣玉不远的地方,先是盯着染满血污的敬渊看了许久,才把视线转向温鸣玉,语调阴沉地开口:“温鸣玉,你在我的地方处置我的人,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温鸣玉头也不转,只抓住盛敬渊的头发,用匕首拍了几下盛敬渊的脸颊。   他问:“你想救这个人?”   阮令仪怒道:“你快放开他!你要是敢动手,我让你走不出这个码头!”   他话音刚落,温鸣玉的下属全部朝这里看来,他们纷纷取出武器,板着脸放了一枪。阮令仪的打手们受到这番威吓,霎时骂声一片,正要簇拥着动手,那名老者终于赶到人前,抓住令仪的手臂往后一拖。   他先对着令仪摇了摇头,继而转身面向温鸣玉:“温先生,你抓住的那一位,是我家二少爷的好友。他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我便代他赔一个礼,还望你看在我家老爷与你父亲数十年的交情上,饶这小子一命。”   阮鹤江坐了沪清的第一把交椅十几年,如今因年逾六十,便将家中的大小事务交至了子女手里,已许久没有现过身。眼前的这位老人,则是阮鹤江的心腹之臣。宋司令没料到这位人物会出现在这里,对上的还是另一位他惹不起的角色,数度权衡下,宋司令左右为难,干脆交握双手站在一边,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温鸣玉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阮令仪,先把我的人还给我,再来跟我谈条件。”   那老者闻言,立时对令仪使了一个眼色。令仪深吸一口气,神情终于平静了许多,放缓音调道:“温先生,您要的人,确实不在我手里。”   听到这句话,原本昏昏沉沉,意识不清的敬渊当即睁开眼睛,扭头看向这里,喝道:“令仪!”   阮令仪只当做没有听见,继续说道:“这次的确是我的人冒犯在前,不过您既处置过他了,就请不要再与他计较。若是您愿意放他一马,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绝无二话。”   温鸣玉用匕首挑起了敬渊的下巴,轻声道:“人是你带走的,就必须毫发无损地交还给我。否则——”   他抬起头,那双含情的凤目蓄了一点笑意,如同一阵料峭的春风:“丧子之痛,不知你那位年迈的父亲,是否可以承受得起?”   随令仪一同赶来的老者脸色一沉,正要说话,此刻又有数人乘着车,焦急地赶到了码头上。一名满面胡须,西装革履的大汉跳下车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温鸣玉身侧,俯下`身,附在温鸣玉耳边说了几句话。   温鸣玉听罢,执着匕首的那只手极快,又极轻地颤了一下。他陡然丢开了手里的敬渊,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腕。   那老者见他的动作,暗自松了口气,问道:“温先生,是好消息吗?”   温鸣玉看向对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朝身后招了一下手,随从们顿时会意,不再剑拔弩张地与令仪的人马对峙,一同跟在温鸣玉身后,竟是要走的架势。途径令仪身边时,温鸣玉脚步一顿,道:“阮二少爷。”   令仪也作出友好的姿态,回以微笑:“请说。”   “你方才说过的话,我记住了。”温鸣玉拍了拍他的肩:“请代我向令尊问一声好。”   语罢,他率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等到温鸣玉与宋司令乘坐的汽车驰离码头,阮令仪猛地转过身,朝盛敬渊跑去。他翻转过敬渊的身躯,那人的衣衫已完全被冷汗浸湿,眼睛半睁着,脸色灰败,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   令仪狠狠一咬下唇,拔出了贯穿敬渊掌心的匕首。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含混的低吟,睫毛颤动几下,迷迷蒙蒙地望着他。   “我身边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聪明的人!”令仪狠狠地训斥他。但说完了这句话,令仪又匆忙捧住怀里人冰凉的面颊,用力拥紧他,试图带着他起身。   他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才将敬渊半搂半抱地扶住了。令仪不让其他人触碰盛敬渊,一边带着他往车里走,一边骂道:“你就该死在这里,免得我花大功夫来救你。”   敬渊靠在他怀里,胸膛震了震,似乎在笑。他将血红的双手搭在令仪肩上,轻轻地叫对方的名字:“令仪……”   “不许叫我!”令仪抱着他钻进车厢,砰地一声合拢了车门。   在另一辆汽车中,许瀚成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温鸣玉,低声道:“是小少爷托他那位姓姜的朋友送来的,那孩子说了,小少爷平安无事。”   温鸣玉蹙起眉头,接过了信。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他怎样知道盛欢的消息?”   “是小少爷亲自打电话联络过他。”许瀚成说完,又摇了几下头:“我问那孩子在哪里接的电话,他怎样都不肯说。我吓唬了他一次,那孩子都快哭了,却说小少爷交代过,他是小少爷的好朋友,让我们不许动他。”   温鸣玉呼吸一顿,旋即捏紧手里的信封,露出了恨极了一般的神情。   许瀚成还是第一次看到温鸣玉这样失态,他讪讪的,半句话都不敢说。   温鸣玉撕开信封,展平了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三行墨迹,写的是:一切安好,归期未定,勿念。   温鸣玉认得盛欢的字,这信上的一笔一划,的确是那孩子亲手所写。他蓦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刚要掷出去,手却悬在了半空。良久后,他又将那封信打开,一动不动地看。   看了半晌,温鸣玉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低低的笑了一阵,气息突兀地一顿,许瀚成转过头去,即见温鸣玉一手掩住了嘴,脸色如雪一般,一缕暗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温鸣玉去沪清前身体就没有恢复,回到燕南后,又接连病了数日。等到他身体终于见好了,佩玲才从房间里走出来,找兄长交谈。   佩玲踏进客厅时,温鸣玉正披着外衣,坐在沙发里吃药。他原本就清瘦,又病过一场,更似一杆摇落了枝叶的竹,连手腕上的骨骼轮廓都清晰可见。佩玲被吓过一场,见到他难免忐忑,温鸣玉没有出声,她甚至不敢主动坐下,只站在兄长的身旁,轻轻道:“三哥,你生我的气也好,担忧盛欢也好,总是健康最重要。”   “我的健康当然重要。”温鸣玉轻笑一声,将两片白色药丸放入口中,就水咽了下去:“如果我有事,你还能依靠谁?”   得到这一句似真似假的责问,佩玲立时低下头去,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她捏紧了另一只手的拇指,鼓起勇气开口:“就算没有盛敬渊,我也会想要把盛欢带走的。”   她双膝一屈,干脆地跪在了兄长的身侧:“盛欢会发生意外,责任的确全部在于我。我做了错事,就算您因此讨厌我了,要将我从这个家中赶出去,我也……绝对没有二话。”   温鸣玉侧头扫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父亲,动不动就喜欢罚跪,坐吧。”   他的态度越是轻描淡写,佩玲就越发惴惴不安。温鸣玉这样在意盛欢,当日在医院里得知盛欢失踪的消息,他只凭三言两语,就猜到了她是头号的嫌疑人。佩玲被兄长一通电话叫去晋安,问完了前因后果,温鸣玉不顾医生的劝阻,强行出院去往沪清,想要先一步拦下盛敬渊。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盛欢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并不在盛敬渊的身边。佩玲刚刚遭遇过心上人的背叛,尚没有从难过中恢复过来,就要面临兄长的追究。她倒真有些心灰意冷了,想着就算失去哥哥的庇护,从先前那个人人奉承,周旋往来于男人堆里的交际圈脱离出去,也没有什么所谓。但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盛欢的消息,这实在不是一个乐观的预兆。要是盛欢因此出了什么事故,温鸣玉给她的处置,就绝没有逐出家门那么简单了。   佩玲小心翼翼地坐下,主动请求:“三哥,我愿意帮您寻找那孩子,直到盛欢回家为止。”   提到盛欢,温鸣玉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片刻的沉默后,他道:“找人的事,是身为人父应尽的责任,不需要你来插手。”   他的指尖慢慢地敲了几下扶手,玉一样莹润的指甲因为用力,难得沁出了淡淡的粉色。温鸣玉又道:“佩玲。以后盛欢的事,你都不必过问了。我不想听,盛欢未必也想要你的管束。”   佩玲难得在兄长面前固执一次,急道:“可是,他还小——”   “十七岁,也不算小了。”温鸣玉语调轻柔地打断了妹妹,说完这句话,他倦懒地用手撑住了头,后面的几个字轻得像一阵微风:“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佩玲还想要争辩,但还未张口,却见温鸣玉的眼睫一抬,静静地望向她。他的眼睛宛如冷雨潇潇的秋夜,清寒得甚至有几分肃杀的意味。佩玲的那些话统统被冻在喉间,再要开口,已没有了先前的勇气。   她唯有做一个识趣的人,站起身,向兄长一低头:“在珑园待了许多天,我也有些想念云港的朋友,就不再继续打扰三哥了。”   温鸣玉应了一声,只问:“打算哪一天回去?”   佩玲道:“明天我就差人去买船票。”   她向温鸣玉辞别后,正转身要走,温鸣玉忽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取出自己的佩枪,啪的一声扔在案上:“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其他什么可以送你,这样东西,你倒可以收下。”他看着佩玲,微微地笑起来:“我的妹妹,总不甘愿白白地任人戏弄,对不对?”   佩玲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过后,她匆匆上前,抓起了那把手枪。她半句话也不说,仅是对温鸣玉潦草地一躬身,旋即抬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大步离去了。   她离开没有多久,许瀚成叹着气走进来,看见温鸣玉默默地坐着,手里有张薄薄的信纸。他走近一看,那张纸果然是盛欢留下的信。他从少年时就跟随温鸣玉,直至今日,哪里见过主人这副模样。温鸣玉看信时,脸上仍带着极淡的笑容。不过那缕笑意与欢愉和喜悦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许瀚成看见他的神情,心里愈发地不忍,忍不住道:“三爷,你在笑什么?”   温鸣玉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动了一动,把信纸慢慢叠起,夹进了手旁的一本书里。那书略旧了,不过保存得还算完好,扉页上竖排着三字,叫做《长庆集》。许瀚成知道温鸣玉虽在新时代里长大,可作风却老派,喜欢的也多是旧文字,也就没有多加关注。温鸣玉收好了信,又静坐了一阵,才道:“我是笑我自己。”   他没有再就这几句话再说下去,自己先问道:“还是没有少爷的消息吗?”   许瀚成明明是个八尺大汉,被这样一问,反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低声回复:“没有。我把能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到处找过,都没有任何的线索。”   温鸣玉的眉头蹙了起来,轻轻吸了口气。许瀚成立即紧张地看过去,问道:“三爷,您的头又痛了?”   温鸣玉不答这个问题,却道:“让他们继续找。就算把这片海翻过来,我也要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语调听起来冷硬得不近人情,只不过其中少了一份狠戾,倒是无奈大过于威胁。许瀚成无由地想起咏棠被绑架的那几天,那段时日温鸣玉固然忧虑,但一直是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然而盛欢这一次失踪,温鸣玉貌似仍保持着冷静,但这是他从小到大,一日一年培养而成、根深蒂固的性情。就算他表现得再从容,许瀚成也看得出来,温鸣玉在这件事上毫无把握。   许瀚成心中一痛,他的主人,到底还是要受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折磨。   他汇报完了近几天的事宜,正要退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三爷,少爷听说你生病,就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想要回燕城来看您,现下正等您回一个电话给他。”   温鸣玉前几天身体不适,所有电话都是由管家与许瀚成代接。听到咏棠的名字,他的眉再度皱了皱,答道:“他这个年纪,只用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你让他安心读书,我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   许瀚成应了一声,还没有动作,又听温鸣玉道:“算了,电话由我来打,你出去吧。”   等到另一个人退出去后,厅中就没有了任何声响,只余庭里一株榆树被风拂动,轻微的窸窣声时有时无地,一阵阵地吹进窗里来。温鸣玉身体虚弱,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独处多过于和同龄人交往,一旦多了人声,他便觉得吵闹。几十年以来,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种安静,他的闲暇时间,多是这样无波无澜地流去了,一次风浪都不曾兴起。   盛欢的闯入于他来说是一份意料之外的惊喜,亦是前所未有的劫难。温鸣玉唯一的屏障被打破,从此暴露在天光风雨之下。他失去了保护,如今即便是最轻的风,最温柔的日光,对他来说都宛如利刃尖刺。   即使是当下这样的安静,他也不习惯了。   从燕南到沪清的路程中隔了一片靖海,还要途径邑陵。邑陵与沪清相邻,虽比不上燕南与沪清的热闹,但几处临水,从四海来的船只从早至晚络绎不绝,倒是同样繁荣。   月色凄凄,照着海上一只小小的渔船,乌蓬底下悬着一盏橘色的灯。灯火微弱,晕出的光只能照亮底下的一个人。那人年纪似乎不大,穿了身不太合体的衣衫,盘起双腿,双手搁在膝头上,正出神地望着水中的月影。他的衣衫似乎十分陈旧了,被洗得发灰,肘下一处还打了枚颜色迥异的补丁,活像只长了袖筒的麻布袋子,衬得穿衣服的人愈发清瘦。   暗蓝色的布帘往上一掀,另一人从船舱里钻出,对那少年道:“孩子,来里面坐吧,夜深了,风凉。”   听到这道粗糙老迈的声音,坐在船头的人回头望了一眼,旋即答道:“我想吹一吹风,您不用管我。”   船舱里的老人没有坚持,他默默地退回去,不消多时,又端着一只杯子走到少年身边,将杯子递给他。那少年接过了,杯子缺了个口,触手温热,里面是暗黄色的茶水,几角粗大的茶叶沉在杯底,偶尔随着船身晃动。   少年道了一声谢,就此再没有说话。老人陪着坐了一会,他年纪大了,受不起夜间湿润的寒气,没多久就再度回到舱里。他喝下一杯茶,又见门帘被风卷起一角,少年的背影依旧静静地伫在夜色中,一次都没有动过。   这少年是老人从海中捞上来的,那日他早起去捕鱼,天尚没有全亮,这少年远远地从海中游过来,还把他吓了一大跳。对方不知是游了多久,一张脸被冻得毫无血色,与他说了几句话,就昏睡过去,直至他靠岸才醒过来。老人盘问了一番,少年便说自己从小与双亲失散,长大后又受人蒙骗,要被卖去别的地方,这才趁乘船时偷偷跳了海,想要另寻一条生路。老人膝下无子,见少年还不到十八岁,又无依无靠,不禁对这漂亮又安静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当日就把他领回家里,让他先休息一天再说。   邑陵不同于燕南与沪清,燕南有温鸣玉掌控,沪清又是阮鹤江一家独大,因而很少发生内斗。邑陵帮派虽多,却都势均力敌,相互牵制,又因在其间来往的外客众多,鱼龙混杂,督办张信奎软弱无为,以至邑陵各派势力纷争不断,动乱频频。不过这些混乱向来与权贵阔人们是不相干的,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治理。   老人和妻子相依为命,长久地受到码头上一群地痞无赖欺压,每半个月,就有人上门来索要好处。要是给了少了,他们便破口大骂,有时还要动拳脚。那少年来到老人家中的第一天,就撞上了这桩麻烦。   那日要钱的几名无赖都醉醺醺的,收了钱仍不肯走,又在老人家中乱砸一气。老人上去劝阻,反被推了一把。最后解决了这场风波却是这位少年,他年纪虽小,处事却老成,知道这些地头蛇最为难缠,就取了自己的钱将他们都打发出去。   也因为这桩事故,老人挽留了少年一番,让他又在家中多住了两天。这少年常常陪伴他出海捕鱼,有时又独自出门,直至晚上才回来。老人只当他在另找谋生的门路,没有过问,何况这少年很少说话,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渔船渐渐地泊岸了,少年抢先利落地跳了下去,自发接过老人手里的重物,默默地站在岸边等待。   老人安置好船只,正打算和少年一同回去。两人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一声短促又模糊的震响。   那少年脚步一顿,神情陡然变得紧张了,扭头对老人道:“快走!”   他的话音未落,即见有人从长街的另一头奔了过来,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一直捂着肩头。待离得近了,老人才发现来人半个肩膀都被血浸透,当即吓得啊呀一声,拉着盛欢就要往一边躲避。   又有一队人从那人来的方向追出,喝道:“站住,你跑不了的!”   少年见到这般阵势,反倒站定了,径自站在街边观望片刻,又对老人道:“老伯,您先避一避。”   语罢,他带着老人找了个躲避的地方,自己却拔腿跑了出去,跟在那逃命的人身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喝道:“跟着我!”   那人被吓了一大跳,慌乱之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倒真的跟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拐进一条窄巷里。这里的道路纵横交错,那少年带着他一路畅行,转了几转,身后的追兵渐渐连声音都听不到了。两人最后来到一栋破旧的房屋前,少年将门一推,对他道:“里面没有人,进来吧。”   受伤的人犹豫了数十秒,继而一咬牙,跟着少年进去了。里面果然是间荒废无人的院子,少年看了看他,说道:“这里没有人会找过来,你可以放心。”   那人此刻警觉起来,后退几步,眯起眼睛审视他。他没有道谢,反而冷冷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在他打量那少年的同时,那少年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一碰,少年反问道:“你是何亦鸿?”   那人一怔,他看这少年分明是张陌生面孔,却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何亦鸿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谁的人?”   少年不惊不惧,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我找了你两天。” 第五十章   流光不受长绳系,日月交转,昨日的山河已非今日的模样,世间万物亦同。   三年后的邑陵繁荣依旧,大大小小的纷乱虽同样没有平息过,然而比起往日来,却是一次比一次少。所谓乱世出枭雄,出在邑陵的这一位枭雄,叫做何宗奎。何宗奎原是南边码头上的一名出卖苦力的劳工,三十余岁时率着一众同伴闹了一场大事,从地头蛇手中夺下了南码头,也没有拜门,就这样自行成了一支帮派。因为码头临近靖海,便自称靖帮。   在何宗奎盛年的那段时日,靖帮倒的确力压群雄,成了邑陵的龙首之一。不过何宗奎年岁日长,在他五十岁时,何宗奎的左右手都折在一场刺杀里,靖帮也因而衰败,不复往日的盛况。不料这三年过去,靖帮连连击败了数名敌手,将他们的地盘一一吞并,门徒连翻数倍,何宗奎翻身一跃,再度变为了邑陵赫赫有名的人物。   不过伴随着何宗奎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夜冻雨后,冬日悄然更替了秋阳,而至入夜后,南码头上朔风阵阵,刮面生寒。一艘大船停在码头一侧,有人将大箱大箱的货物扔入海中,岸上黑影幢幢,有许多人拿着长钩,正在取回浮在水上的货物。有人喝道:“这批货是六叔亲自关照过的,决不能有任何闪失,手脚都利落点!”   待到货物渐渐都取回装好了,这行人正准备打道回府,忽见远方亮起了雪亮的灯光。数辆卡车风驰电掣地往这里驶来,后面乌压压地载满了人。码头上顿时响起数声惊呼:“不好,劫道的人来了!”   这几辆车转眼就截住了道路,卡车上的人手持利器。纷纷从车上跃下。两方人一打照面,来人半句招呼都没有,径自向身后一招手,便率着打手们冲了上来。   被劫的一方不愿坐以待毙,有人从腰间拔出了枪,正欲回击,却听先前喊话的领头人叫道:“都不要动手!咱们今天来的弟兄大多身上没有家伙,又比他们少了许多人,和他们争斗占不了好处。还是先回去向六叔禀报,等他来作打算!.”   语罢,他见有人迟迟不肯动作,仿佛是发急了,举起枪对天空放了一发,大声命令:“快走!”   得到这声号令,码头上的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后撤了。所幸这群不速之客一心在意货物,见他们撤退,也没有来追赶。被夺了货物的一方正是靖帮的部众,领头的称作林干事。林干事率着部下跑了没有多远,蓦地又见街道拐角处驶来了一列汽车,明晃晃的车灯照在林干事脸上,他忍不住抬手去挡。   手肘尚未放下,那列汽车已在他面前停住了。片刻后,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灰长衫,戴着帽子的中年男子。这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样子很是健朗。林干事看到对方的面孔,立即吃了一惊,唤道:“六叔?”   被称作六叔的人轻轻一颔首,背着手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林干事眼珠一转,忙俯下`身子道:“六叔,您来得正是时候!咱们的货刚刚被人捡了便宜,我带的人不多,正打算来向您通报呢!”   男子轻哼一声,却是气定神闲的,反问道:“是吗?”   林干事见他的神情,也猜到了一点端倪,不禁讪讪地一鞠躬,陪着笑问:“您……您都得到消息啦?”   听闻这句话,男子脸色一变,陡然抬脚狠狠踹在林干事身上,骂道:“废物!”说罢,也不看倒在地上痛呼的林干事,率着人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林干事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跟在男子身后,默默地往来路走去。   方才黑漆漆的码头此刻已是灯光大亮,码头上挤满了人,竟都是靖帮的打手。方才来抢夺货物的劫匪多数已被制服,一个挨一个地跪在地上。林干事看见这副情状,心便狠狠往下一落,背后冷汗涔涔,惴惴不安地往前走。   在灯光没有照亮的那一角,整齐地立着一排保镖。六叔走到保镖跟前鞠了个躬,道:“五少爷,所有人都带来了,一个都没落下。”   没有人应答,六叔转过身,看向林干事,喝道:“过来,五少爷有话要问你。”   听到五少爷这三个字,林干事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双腿不住地哆嗦,竟是应都不敢应了。人人都知道,五少爷何凌山虽是何宗奎年纪最小的儿子,在帮中的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其父。当年靖帮衰落,便是这位五少爷以一己之力,除去了何宗奎的宿敌,此后屡战屡胜,生生将靖帮的领地扩展数倍,才让靖帮起死回生,重夺了往日的地位。   这名五少爷对敌毫不手软,治下同样铁面无情。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即便是何宗奎的心腹旧从,五少爷收拾起来都没有片刻犹豫。靖帮上下少有人不怕他,林干事就是其中代表,他战战兢兢地上前几步,颤声道:“五、五少爷。”   里面的人没有出声,仅是打了个响指,便有一名保镖走过去,不多时捏着一团东西朝林干事走来。林干事对他点了点头,那保镖却根本不领情,只将手一甩,那团东西砸在林干事脸上,哗啦一下散开,飘扬着落下,居然是许多纸页。   林干事俯下`身去拾,刚捡起一张,脸色当即大变。他蹿前一步,又捡起一张纸,纸上由千至百,笔笔都是他投身靖帮以来,所得的数目。林干事将这些纸一一收好了,又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小心地问:“五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话的方向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不见,只听到一声冷笑:“你再看一看这个。”   话音刚落,就有一本册子从黑暗中甩出,恰好摔在林干事怀里。林干事刚看清这东西,脑中便嗡的一声,乱成了浆糊。这册子他十分眼熟,是林干事一直以来都小心地收在保险柜中,拿钥匙紧紧锁住的账簿。账簿里记载了所有他支出的项目。林干事心知大事不好,立即扔下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前方磕起头来。   “五少爷饶命,五少爷饶命!”林干事不住求饶:“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对不起何先生的事,您饶恕我这一回,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犯了!”   那道清朗冰冷的声音道:“你串通外人,私自贩卖货物,倒是换了不少钱。”   林干事伏在地上,脸都不敢抬起,声音里隐隐透出哭腔:“我知错了,五少爷,我以后愿意为何先生上刀山,下……下油锅,只要您饶我一命!”   “一个叛徒的话,”黑暗里的人应道:“我不相信。”   语罢,两名保镖大步走上前,拖起了林干事,往码头边走去。没过多久,一道枪声响起,林干事的哭闹立时止歇了,码头上一片寂静,只余下海水在夜色中起伏的声响。   坐在黑暗里的人在此时站起身来,慢慢在灯光下拉出了一道修长的影子。他从保镖手中接过手套,慢条斯理地将手指套了进去。这人的年纪很轻,应只有二十出头,面孔被灯光映得雪白。他的眉极黑,尾稍向上扬起,显得十分凌厉,底下却是一双清波凌凌,顾盼生情的杏目。不过眼睛生得多情,这人的目光却不多情,里面仿佛堆着冰雪,一射到人身上,就要激起一阵寒意。   他穿了一身黑西装,在灯下宛如一座华美的冰雕。愈是冷峻,愈显得艳色迫人,连美貌都像是带着杀气。   戴好手套后,何凌山慢慢转了转手腕,旋即道:“走吧。”   一声令下,码头上的人纷纷跟在他身后,潮水般离去。何凌山坐进了车里,司机刚刚发动汽车,忽闻后座上的人问道:“现在是几点?”   司机连忙去看表,答道:“十点一刻。”   青年应了一声,说道:“去永昌街,怡胜和。”   汽车在街道上调转了一个方向,往另一条街道驰去。   即便在深夜里,怡胜和的招牌仍然灯光璀璨,一条长长的红毯从台阶上铺下,酒气混杂着嬉笑的人声,从挂满彩带的正门内飘扬而出。司机在车停在门口,跟在何凌山身后,走进了怡胜和的大门。   两名十分漂亮的门僮一见这青年,立即对他深深地一鞠躬,其中一人脸上挂起了笑意,问道:“五爷,又是来找大爷的吗?”   何凌山扫了他一眼,权作默认。说话的门僮会意,忙给他指路:“大爷就在二号大厅里,喝了不少呢。”   抛给门僮一张钞票后,青年在走廊中一拐,走进了二号大厅。怡胜和是间极为热闹的赌场,只在七点后开始营业,十点时正是客满的时候。何凌山从无数面红耳赤,大呼小叫的赌徒中穿了过去,最后来到最里面一张赌桌前。那处只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边摆了不少空酒瓶,脑袋埋在一对筹码里,似是人事不省了。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黛眉弯弯,眼角描得向上挑起,狡黠又娇媚地向何凌山一瞥。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一手搭在身旁人的椅背后,声音酥软,像是在撒娇:“又喝了许多酒,我劝也劝不住,只能由他了。”   何凌山对她点了点头,权作是打招呼。他旋即将视线投在昏睡的那人身上,推了对方几下,见那人全无反应,于是拿起一瓶喝了大半的酒,扳起对方英俊的面孔,面不改色地泼了上去。   那人打了一个激灵,含含糊糊地呻吟几声,将眼睛撑开了一丝缝隙。   他先是迷茫地望了一圈,这才看见站在身前的何凌山。男人发出一声闷笑,摇摇晃晃地支起上半身,继而一个跄踉,扑在何凌山的身上。他或许觉得这个姿势较为舒服,干脆趴着不动了,粗声粗气地说道:“好……好弟弟,你又来、又来接大哥回家啦。”   何凌山眉头微微一皱,面上隐隐透出一点嫌恶。他揪住对方的衣领,仅用一只手就将这个高大的男人提了起来,稳稳地搀住了,这才对托着腮旁观的女子开口:“我先送大哥回去。”   女子懒懒地一挥手,对他道:“去吧,再不回去,你家老爷子又要雷霆大怒了。”   得到这句放行,何凌山押着双腿发软的何家大少爷,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二号大厅。   何五爷亲自到怡胜和押送何大爷回家的景致,怡胜和的赌徒们隔三差五就要观赏一回,如今已是见怪不怪。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虽不是亲生,感情倒很亲密、但何大爷日日酗酒赌博,游手好闲,究竟是怎样和这位横空杀出,风头极盛的五爷交好的,这又是一个未解的谜题了。 第五十一章   何凌山带着他的长兄从汽车上下来时,却见公馆内灯火大亮,门外多了两辆汽车。他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携着二太太出游的何宗奎回来了。对方昨夜才和他通过电话,说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公馆,至于归期为什么会提前,原因也是很分明的。   他站在走廊这头停了一阵子,掉转原本要往东厢去的路,那头要途径正厅,何宗奎大概早已摆好阵势,就等大少爷登门了。何家大爷被他拖行一路,终于摇晃几下脑袋,睁开眼睛,疑惑地开口:“凌山,这不是去我房间的路。”   没有人理会他,何春桥的脑袋又倒了回去,他不再问话,反而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地哼起了小调。两人一路走到何凌山的院子里,何凌山刚打算把这位醉鬼送到书房去休息,不料一进大门,他才发现这里也是亮着灯的。何宗奎就坐在沙发椅,卷起了袖筒,正在闷不做声地抽烟。   他年纪大了,一弯腰,高大的身躯就显出了佝偻的姿态。何凌山看见对方,脚步一顿,唤道:“义父。”   “真是难为你,这样晚了还要顾着大哥。”一名女子站在何宗奎身后,伸出十根涂了指甲油的纤纤玉指,正替他捏肩。她相貌很漂亮,穿着水红色的薄袄,下巴被领口一圈白绒衬得尖窄光洁,年纪似乎与何家大爷相仿。女子瞟了何凌山一眼,玩笑似的道:“老爷出门在外,这家理应是你和春桥各自分担。春桥夜夜出去胡闹,你怎么都不劝劝他?”   何凌山尚未开口,反倒是醉醺醺的春桥头也不抬,懒洋洋地抛出一句:“你算什么东西,我们何家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那女子登时变了脸色,一扭身子,来到何宗奎身侧坐下。何宗奎面无表情地抽了几口烟,忽然抬起手,狠狠往身侧一拍,怒道:“畜生,你还有脸顶嘴!”他似是气不过,随手抓了一只茶杯朝春桥掷来:“给我跪下!”   春桥没有动,反是何凌山带着他退了一步,杯子碎在地上,迸出一声脆响。何宗奎转眼看了看何凌山,稍稍按下一点怒火,放缓语调道:“小五,你回房去休息,不用再管你这位无用的大哥了。”   何凌山犹豫片刻,旋即扶起春桥的脸,轻拍几下,唤道:“大哥。”   春桥对他勾起嘴角,短促地一笑:“你去吧。”他推开何凌山,脚步一晃,打了个趔趄,才险险地站稳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父亲点了几点:“你要我跪,可以。”他将指头转过一个方向,指向何宗奎身侧的女子:“让她滚,就算你让我跪在这堆玻璃上,我也听你的。”   那女子用手帕掩在唇边,委屈道:“大爷,就算你再怎样不喜欢我,我也和你父亲结过婚,是何家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你不愿尊重我,好歹也要尊重尊重你的父亲!”   何宗奎脸色铁青,他的嘴角处有条极浅的疤痕,每逢发怒的时候,这条疤痕就变得格外明显,给他硬朗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凶戾。他把手里的烟摁灭了,倏然起身,大步走向春桥。两人的距离刚一拉近,何宗奎立即抬起脚,狠狠踹在春桥的膝弯间,春桥醉得厉害,被这样一踹,顿时闷哼出声,倒在了地上。   见儿子许久都没有动弹,何宗奎不由喝道:“你喝酒把脑子都喝糊涂了吗?起来,今天我非好好教训你一番不可!”   春桥慢吞吞地翻了个身,在地板上轻拍几下:“爸爸,我困了,您要教训我,就让我在这儿睡一晚上,我保证听您的话。”   何宗奎气得俯下`身子去拽他,春桥人高马大,他拖拽半天,也只拽起了半个身子。两人撕扯了一阵,何宗奎终于愤愤地把儿子往地上一扔,道:“畜生,你这副人鬼不分的德性,教我以后怎样放心把家业交到你手里?我今年都六十五了!你以为我还能撑几年?终有一天,我会更老,我会死!你是要和我这个老头子一同往棺材里躺吗?”   听到这段话时,原本静静站在一旁的何凌山微微抬起头,望向了这冤家一般的两父子。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像是有波澜乍起,浮出一道又深又重的阴影。很快的,何凌山闭了闭眼睛,没有再管何宗奎的家务事,径自往楼上走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理会过那名女子。那女子倒有心想和他打招呼,然而来不及开口,何凌山已走得远了,她轻哼一声,回过身来,抚摸着自己鲜红光润的指甲,重新把目光投在前方那对父子身上。   春桥或许是被吵得烦了,睁开眼睛望向他的父亲:“家业?”他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要这破东西做什么?你想找继承人,就抓紧时间,和你夫人再生一个儿子,反正你那样喜欢她,就算再生十个八个,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话音刚落,何宗奎便抬起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何宗奎嘴唇不住地发抖,许久才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不可救药……”他直起身,顿了一下脚,大声地重复:“不可救药!我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畜生!”   说完,何宗奎就背起双手,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那女子见状,也匆匆起身,追在何宗奎身后离开了。   春桥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半张脸埋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似是睡过去了。许久过后,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何凌山从阑干上探出头来,恰好看见地上的春桥。他似乎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眉头一抬,将手抄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下了楼梯。   听到他的脚步声,春桥翻了个身,低低地诉苦:“凌山,地上好冷。”   何凌山停在他身前,先是打量了春桥一阵,才弯下腰,对他伸出一只手。   别人碰见父子争吵的场面,无论是责怪儿子,或是替父亲解释,总是要劝说几句。偏偏何凌山半句话都不讲,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不想关心的事情,连一个字都吝于施舍。春桥曾以为他是个无情的人,不过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   春桥握住他的手,吃力地撑起身子。站直之后,他疼得倒吸一口气,抖抖膝盖,抱怨道:“老头子下脚真重。”   何凌山走在前面,终于理会了他一次:“他年纪大了,少气他几回。”   春桥用手抵住脖颈,转了转脑袋,这才道:“他非要和我置气,我有什么办法。”   他一路跟着何凌山走进对方的卧室里,何凌山没有阻拦,春桥也不见外,径自把房门一关,倒在外间的沙发里。他扭了扭身子,又从脑袋底下抓出一叠报纸,不禁凑在眼前,就着灯光翻看几下:“又是燕南的报纸?你天天费许多功夫,取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何凌山劈手夺去了春桥手里的东西,他的动作很急,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在对方拿着报纸转身往里间走的时候,春桥撑起身子,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凌山,你该不会有喜欢的人在那里吧?”   对方的脚步一顿,还未出声,春桥已自顾地猜想起来:“是演电影的,还是唱戏的?你看上的人,也该和天仙差不多。”   何凌山毫不留情地熄了灯,春桥没能打探到任何消息,只好倒回沙发上,双臂枕在脑后,长长的、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   何凌山醒来时,天还没有大亮,房间里昏昏暗暗,还留了零星的夜色。他披着外套下床,推开露台的门,迎面即是一阵刀子般的北风。冬天到了,每到早晨就要起雾,相邻的小洋楼也隐在薄雾里,底下的花园倒是绽了一片片娇艳的颜色,是何二小姐种的山茶开了。   三年来,何凌山看过无数次同样的景致,但无论哪一次看,他仍觉得陌生。   他是一个异乡人,身在此地,却和这里格格不入。他自愿将自己套进了无形的绳索中,另一端牵在别的人手里,那人或许也不知有这样一根线,但何凌山的确是被缚紧了,捆牢了。即便那边的人只是轻轻一动,他的神魂都要受到剧烈的牵扯。   何凌山掩上门,从桌上拿起昨夜取回来的报纸,又翻阅了一遍。   第一份写的尽是风月杂闻,诸如名伶登台献唱,为搏佳人一笑,戏迷争相献礼。送出的花篮一路排到了长阶底下。第二份是时事政务,何凌山一直揭到最后一张,依然没有看到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他合上报纸,仰靠在椅背上,失落又庆幸。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得到那个人的消息了,想着就算是借着报纸,从上面看到只言片语都好。但自从何凌山发现报纸上出现的大多不是好消息后,他又害怕在报纸上看见那个人了。   看完了报纸,何凌山立即起身去洗漱。他很不愿意闲下来。人一旦无事可做,就要胡思乱想,这种念头一起,何凌山便觉得在这里的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三年了,每每想到这个数字,他便一阵心惊。三载春秋,足以改变许多事。何凌山怔怔地看着镜子,上面是张肃冷的,秾丽的面孔,仿佛有滟滟寒光从漆黑的眼睛里透出来。从前他很少照镜子,自己三年前的模样早已模糊了。也不知几年过去,他是否有任何变化。要是有了变化,那个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他掬起一捧水泼在面上,取过毛巾慢慢地擦净了,这才走出浴室,换过衣服,一边系着袖扣,一边走到外间,抬脚在沙发上重重一踹。   春桥像只大狗一般蜷缩在被子里,被震得倏然睁眼,探出身子左顾右盼,这才发现立在旁边的何凌山。他打了个呵欠,又重重倒回去,对何凌山连连作揖:“好弟弟,天都没亮呢。你忙你的,别来吵我。”   何凌山不为所动:“九点钟,你父亲要在书房见你。”   春桥睁开一只眼睛打量他,半晌后,春桥忽的一笑,无奈道:“你明知我不会去,做什么回回都要这样认真。好了好了,爸爸要你传的话我听见了,请你快出门吧。”   得到这句答复,何凌山才放过了对方。佣人知道他起的早,已经备好了早餐等候着。何宗奎虽然拥有一个大家庭,但这家人却鲜少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何宗奎在家时,都与自己的第二任太太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大少爷何春桥有时宿在外面,即便回来了,也不和父亲碰面。何家的两位小姐一个安静内向,只爱躲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较为活泼的四小姐仍在念书,只有周末才会与家人团聚。   八点一过,何亦鸿准时来了何公馆。他是何宗奎的表亲,家中排行第六,靖帮中人大多称他六叔。在何凌山出现前,六叔是何宗奎仅剩的亲信,帮中一切私务,都是交由他来处理。他被何凌山救过一命,又亲自将对方举荐给了何宗奎,与何凌山的关系,自然要比其他人密切一些。   六叔向何凌山汇报过近来的大小事宜,又递上一份名册,道:“林干事死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该由您来选定一位接手的人。”   何凌山接过册子翻了翻,便拿起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打了个圈,方才交还给他。六叔翻出那页端详片刻,随口道:“听说昨夜大少爷又醉醺醺地回来,惹老爷发了大火?”   尽管何凌山没有出声,但六叔和他共事几年,也稍知一些这位少爷的脾气。要是他说的话不对,何凌山一定会纠正,如若这位什么都不说,那一定是个正确的猜测了。六叔叹息一声,道:“太太还在的时候,大少爷一直帮老爷管着下面的生意,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现在他和老爷闹成这个样子,帮里的事,他也都撒手不理,难怪老爷要生气。”   何凌山记得自己初来乍到时,还以为春桥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白日里难得见他出现,一到晚上,春桥便独自乘车外出,第二天清晨才醉醺醺地回来,让何宗奎大发雷霆。对于自己这个外来者,春桥亦不曾正眼看待过,何凌山来到靖帮整整一年,与大少爷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十句。   转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是在四小姐被何宗奎的对头绑走的那一次。那时何宗奎还不是他的义父,何凌山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格外卖力的打手,为了营救四小姐,何凌山费了大力气,似乎连命都可以豁出去。   他打着谈判的旗号,孤身拎了一箱子现钞深入敌营,趁对方警惕松懈时擒住了他们的领头人,成功把四小姐带了出去。何宗奎的对头派出所有的部众来拦截他,何凌山中了一枪,只好与四小姐分头逃跑,自己引走所有的敌人,被逼上了绝路。   最后竟是春桥带领一帮打手,不要命地杀过来,何凌山才因此获救。   不过何凌山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那一次他并不是无路可逃,现在的他是个惜命的人,怎么会轻易把性命落在异乡。只因那时他来路不明,根基尚浅,一次有惊无险的营救虽能博取何宗奎的赏识,却不能使他全心信任。何宗奎并不是阔人出身,他白手起家,仰赖的全是当年身边的共事朋友,以致为人做事,也最讲究义气。而又有什么举动,能比肯为他豁出性命更能证明这两个字。   那件事了结之后,何凌山受了重伤,也因此被何宗奎收为义子。他和春桥的关系,就是在那时候拉近的。渐渐的,何凌山从春桥和他的义父口中得知了不少何家的旧事,但知道归知道,他从没有干预的打算。毕竟何宗奎虽在人前宣称他是流落在外的小儿子,然而无论是从原本的姓名还是从血缘上来看,何凌山从头至尾,都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   六叔还要谈论几句闲话,不待他想好措辞,却见一人负着手,慢吞吞地从花园那边踱来。六叔忙向来人点头致意:“老爷,您来了,”   何宗奎笑道:“小五起得早,倒让你来的时间也比往日提前许多。你们的事情谈得怎样了?”   六叔道:“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我和五少爷正准备来找您呢。”   他将昨夜的情形一一禀报,何宗奎听罢,沉声道:“林干事来帮中许多年,先前我听闻他勾结外人,私吞货物,还想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他这样不识好歹,真叫我失望。”   何宗奎说的倒也不能全算作场面话,他待下属一向宽厚,就连处置林干事的决定,也是何凌山定下的。六叔笑了一笑,安慰道:“您现在可算是邑陵的头一号人物,以后投向您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何必在意一个叛徒。”   这句话仿佛又勾起了何宗奎的愁绪,他笼起双手倒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阵子,何宗奎才道:“想在这里出头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昨夜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有人已攀上了沪清的阮鹤江,想要在我们走货的几条路上做文章。这几条路近年原本就越来越不安全,全靠小五带人一路护航,才得以脱险。但我老了,老大又不中用,能依仗的人只有小五一个,有许多事,便不能让他亲自上阵。”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有一个打算,你们来听听。”   何宗奎拿起笔,拿起一张空白的信纸,在上面画了副极简略的路线图。何凌山抬眼一看,发现对方画的是靖帮近年交易往来,所走的水路。何宗奎在这些道路上打了个圈,道:“至今为止,邑陵运货的路线也只有这几条,道上来往的人个个都是老相识,所以运货容易,劫货也容易。既然这几条路走不通了,那我们干脆换一个方向。”   他在纸上画了个箭头,写下一个“燕”字。   看见这个字,何凌山呼吸一顿,罕见地露出了惊异的神情。六叔无暇注意他的变化,径自道:“老爷,这里的路走不通——早在许多年前,您不是就试过一次吗?”   何宗奎一脸凝重地开口:“先前那一次,我只是派了人过去探口风,那边的主人或许是觉得我诚意未够,所以才没有理睬。”他放下笔,在书房里转了一个圈:“这次我决定亲自前往燕南一趟,邑陵近年来还没有人可以和那处打通关系,要是我们可以取得先机,那日后就有许多好处了。”   说到这里,何宗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五少爷:“凌山,我记得你也是燕南人。你的身手我很放心,这次出行,就由你陪我去吧,怎么样?”   他一连唤了几声,何凌山都侧过头,死死盯着窗外,没有任何回应。最后是六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何凌山才陡然把目光转向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他很快就把那点久违的慌乱无措强压下去,应道:“什么?”   “你看你,一说到燕南就要走神。”何宗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阵,才微笑着重复:“我想让你陪我去燕南一趟,你离开家乡三年,也正好回去看一看。”   不待何凌山回应,何宗奎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又道:“把大少爷和四小姐一同带上,让杏蒙留下,有她在,家里的事我也放心。”   杏蒙是何二小姐的名字,何凌山听对方的话语,已是不容自己拒绝的意思了。他低下头,指尖冷冰冰的,紧紧蜷在一起。他没料到相隔三年之后,就算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见燕南这个地方,都会让他这样紧张。何凌山仿佛被这两个字打回原形,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一无所有,毫无底气的少年,都说近乡情怯,可他尚没有靠近,就已经生出了十二分的胆怯。 第五十三章   何四小姐一回来,听到父亲说起这个消息,倒不太乐意。她近来新剪了头发,刘海整齐地垂在一双柳眉上,圆眼睛圆脸,漂亮得带了点稚气。何杏莉在家中虽是四小姐,实际却比五少爷何凌山还要小几个月,不过因为何凌山初拜在何宗奎门下时,四小姐怎么都不肯叫他一句哥哥。何凌山无意和女孩子争长短,便自愿改作了排在最末的那一位,何杏莉得到这一个台阶,以为自己暂时获得了胜利,也就颇为满意,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她随手从花瓶里抽了一朵玉兰,放在鼻端轻嗅几下,用眼角瞟向父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在女儿面前,何宗奎倒是一个千依百顺的慈父。他得了脸色,反而陪着笑道:“让你假期待在家里,你又要嫌闷。现在我有机会带你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怎么就变成是我别有居心了?”   何杏莉踢了踢双腿,嘴上丝毫不给何宗奎面子:“爸爸,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你要是真出去散心,怎么会不带上兰姨?你让大哥和凌山陪你一同去,一定是为了办公事,既然是办公事,做什么要带上我呢?”   她轻哼一声,把那支玉兰丢到脚下:“准是你又想让我去认识什么小姐少爷了,爸爸,朋友是要靠自己来交,哪有人会像你这样强行把人凑在一起,真没意思。”   这厢父女两个正在客室里谈话,就见何凌山走了进来。他即将代何宗奎去赴一场酒会,发起者是当地商会的理事,何宗奎在其中入了一股,便也在受邀之列。何凌山换了黑西服,踏着长靴,大衣披在肩上,身形笔挺而高挑,何杏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看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忙把脑袋转向旁边。她嘴上虽总喜欢取笑何凌山像只乌鸦一般,天天都穿黑衣,但心里大约也懂得几分。何凌山今年才刚到二十岁,相对于他在帮中所当的地位来说,实在有些太过年轻了,只好用深重的颜色压一压,让他显得老成些。   不过他原本就有副惹人注目的面孔,又正值青春年少,像是一颗刚刚被打磨完毕,晶莹璀璨的宝石,那份光彩是再沉肃的颜色都压不住的。   何凌山先是唤了一声义父,旋即道:“我十分钟之后就走,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等何宗奎出声,杏莉抢先叫嚷起来:“凌山,我也要去!”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躲在何凌山背后,赌气一般:“我才不要和爸爸一起待在家里,你带我出去玩吧。”   “胡闹!”何宗奎脸色一沉,斥道:“凌山是去办正事,你一个姑娘家家,去搅和什么?”   杏莉从何凌山背后探出头来,冲着父亲重重哼了一声:“什么正事,不就是吃饭喝酒吗?我和凌山一样大,为什么凌山可以去,我就去不得?”   男人之间的酒局,哪里是吃饭喝酒那样简单。这次东家将宴会摆在金辉楼,这是邑陵远近闻名的风月场,席间必定会有佳丽作陪,下了酒桌,免不了还要赌上几把。不过这其间种种,都不适合向杏莉说明。何宗奎舍不得严辞训斥女儿,唯有好言好语地哄道:“杏莉,你想要凌山陪你出门,那我让他明天什么都不做,任由你差遣,这样可以满意了吗?”   杏莉被动摇了,正仰着下巴左右权衡,忽见何凌山低下头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他的拒绝比父亲任何一句话都来得有效,杏莉敢于顶撞父亲,却不敢向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哥哥耍横。她气馁地低下头,小声道:“那……那好吧。”   等到这位难缠的四小姐离开后,何宗奎才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喝了半杯茶。他想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过头,看向安静坐在一边的何凌山,笑道:“杏莉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喜欢和同龄人相处。不过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见过她对哪位男同学这样热情过。”   何凌山只道:“现在我是她的兄弟,她自然会更加亲近一点。”   “嗳,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何宗奎摇了几下头,道:“她在她大哥面前,还要比见到我更加放肆呢!她遇见你倒是十分安分。”   说完这句话,何宗奎抚了抚下巴,微笑着问:“小五,你十七岁来到靖帮,现在也有二十了,你成天都在为帮里的事忙碌,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私事吗?”   何凌山闻言一怔,一时没有说话。何宗奎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论男女,提起这种事大约都是有一点害羞的。他正想拐弯抹角地引导几句,却见何凌山垂下眼睛,极轻地笑了一笑。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笑容里似乎藏了一点隐秘的快乐,但愁绪却比快乐更加深重,一点都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不肯将自己的心事泄露一分一毫。何凌山站起身,对他的义父道:“时间不早了,如若义父没有要交代的,我就先走一步。”   他不想说的事情,何宗奎也没有办法勉强。何凌山走出何公馆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夜幕似是盛着墨的玻璃罩子,远处隐隐又透出了一点蓝。他合上了车门,恰见层层密云被风吹散,月光如雾如烟一样幽幽地散进了人间,今夜大概是不会下雪了。   夜里的金辉楼还是一样热闹,远远地就看到它缠着彩灯的招牌在夜色中招摇。何凌山刚一踏进去,迎面即是一阵熏暖的香风、金辉楼里灯火朦胧,莺声燕语伴着宾客的笑闹此起彼落地喧沸着,老板娘正在二楼张望,一眼就看见了厅堂里神情冷淡,一身黑衣的何凌山。   她呀了一声,步履轻盈地迈下阶梯,伸手要来拉何凌山的衣袖,笑道:“何五爷,秦老板刚刚还问起了您呢,请您快跟我上楼吧。”   何凌山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过她的手,道:“你带路。”   金辉楼的老板娘虽过了青春年华,不过年轻的风韵犹在,遭到这样的冷遇还是头一回。她瞟了这不解风情的年轻人一样,扭过身子,往楼上走去。   今日相聚的都是熟面孔,何凌山简略地寒暄过后,又见席间众人之间,坐着一名十分清秀的女子。她穿着湖色薄袄,乌发盘了髻,和一帮子金辉楼姐妹坐在一起,对上何凌山的视线,便对他微微一笑,提起裙摆,娉娉婷婷地来到他身边坐下。   一名唇上蓄着短须,面色红润的青年笑道:“青蓉未免太给五少爷面子了,方才我们几个求了你许久,让你同我们坐在一起,你都不肯。怎么五少爷一到,你却肯主动相就了?”   青蓉端起一杯酒,说道:“诸位大爷何苦取笑我这个小女子,方才我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自罚一杯就是了。”   语罢,她仰起脖颈,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继而将杯口向下,点了几点,向众人示意。   她既起了个头,其余人自然不甘示弱,敬人的,自饮的,这场酒席就算是开始了。来到邑陵之前,何凌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不过因着许多避不过的应酬,也渐渐练出了一点酒量。今天他作为贵客之一,年纪又是最轻的,免不了要被敬几轮。青蓉知道他酒量平常,暗暗替他挡了几杯,即便如此,等到筵席结束,何凌山还是被灌下不少。   其余人拉拉扯扯地上了赌桌,何凌山没有应邀,他刚准备起身,身子却向前一倾,险些撞在座椅上。   青蓉忙搀住他的手臂,低声问:“怎么了?还站得稳吗?”   何凌山闭了闭眼睛,他喝酒从不上脸,即使是醉了,一张面孔依旧是如冰似雪,没有丝毫软化。他轻轻推开青蓉,答道:“让我缓一缓。”   “我扶你去坐一坐。”青蓉根本不容他拒绝,她拿起何凌山的手套,小心地替他戴好,这才抓住了他的手,引着他向外走去。   这一次何凌山没有再坚持,他跟随青蓉到了对方房内,被安置在一把软椅上。青蓉利索地打了盆热水,拧好毛巾把子,又在上面撒了几滴花露水,这才回到何凌山身边,递到他手里。   她看着何凌山,无奈又烦扰地叹了口气,叉着腰道:“你那位做大哥的实在不像话,他不是爱喝酒吗,这时候怎么不自己上阵,反而要你这个弟弟来替他出阵。”   何凌山将毛巾贴在脸上,不知要怎么回答,只好叫了一声:“青蓉姐。”   青蓉拿他没有办法,她在何凌山身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这几日春桥都没有来见我,是不是因为前几日他又和他父亲吵架了?”   何凌山今日来这里一趟,原本就是打算替春桥传话。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大哥说,父亲这些天盯得紧,下个星期他就来看你。”   听到这句话,青蓉低下头,又不肯出声了。她静立良久,终于伸手在何凌山肩头按了按,道:“你在我这儿歇一会,等时间到了,我再来叫你。”   说完,不等何凌山说话,她拿起一盒烟,径自往内室去了。   金辉楼里依然十分热闹,就算隔了层层门窗,仍有种种声响潮水般涌入何凌山的耳中。这情形竟有些久违的似曾相识,何凌山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终于记起来,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喧闹,还是在数年前,还是他在春华巷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的头便止不住一阵阵地疼了起来。何凌山难以入睡,便直起身子,在房间四处搜寻了片刻。   他的手边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是叠崭新的报纸。何凌山百无聊赖,于是顺手拿起了一张翻阅。   这是份盛行于坊间的小报,上面所登的大多是些花国名伶的品评小传。何凌山随意扫了几眼,又翻转过去,一则配着照片的新闻忽然跃入了眼帘。   那则新闻的主角是名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叫做冯曼华。她是近些年被捧起来的,一露脸,就红遍了半边天。新闻中写道,冯曼华在出演下一部电影后,就要辞别银幕,嫁入高门。而她所嫁的对象,正是燕南声名赫赫,年仅三十五的黑道龙头。   撰写这则新闻的人称这双人为“郎才女貌”,何凌山看着报纸上那张模糊的照片,上面的一男一女距镜头极远,连面貌都难以分辨。   但是只凭这一瞥,何凌山就已经可以断定,照片上的确实是他这三年来,心心念念,魂梦牵绊的那个人。   他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处处都在崩裂粉碎,碎石泥沙轰然下落,乱成一团。他紧紧地攥住那张报纸,想都来不及想,只仓皇地抓着它,从青蓉的房间里奔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世上的不如意,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在人人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它便突兀地降临了,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让人措手不及又扫兴。盛欢恰好是遭遇了这一回,他一赶到何公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着去向何宗奎辞行。   照理说,当下是年关,日子再难熬的人,临近这个时节,都要想方设法地挤出空来,准备好好歇几天。靖帮上下也收了一切生意,铺子忙着交账,码头也暂止往来,就连何宗奎,都计划着携儿带女,半公半私地去燕南一趟。   谁知道凭空杀出来一个胡立昆,何凌山从前听过这个名字几回,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胡立昆原是纵横江北的一代枭雄,中年时金盆洗手,虽卸下了权势,但威信仍在。昔年何宗奎白手起家,与邑陵督办起了冲突,双方险些交起火来。那时靖帮根基不稳,经受那一场,或许就要被打散了。何宗奎拼着一口气不肯屈服,邑陵督办也步步紧逼,在至关紧要的当口,就是胡立昆出面,作了话事人,将这场纷争成功化解。何宗奎感念旧情,就算许多年过去,一提起胡立昆,仍旧十分的尊崇。   三日后,胡立昆即将要办六十整寿,因而向四方有过交情的旧友派出请帖,预备在花路大饭店大宴宾客。江北的高官权贵,道上的风云人物,无一不在受邀之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胡立昆在何宗奎的请柬上,特地添上了何凌山的名字,又派来亲信,传话说何家五少爷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让何宗奎务必带上这位崭露头角的才俊,与胡立昆一会。   胡立昆为人豪爽大方,向来喜欢广交朋友,何宗奎受过他的恩惠,怎能拒绝对方一片盛情。何况与胡立昆结识,就相当在邑陵有了牢靠的根基,正好填补何凌山一片空白的背景,这于何凌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机会。何宗奎背着手在房里梭巡几圈,又回到何凌山面前,叹道:“凌山,不是我有意不放你走,实在是胡先生的面子,我不得不给。”   何凌山看出了义父的为难,但此刻他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了,他坚持道:“就当我对不起您,这一次我必须要走,等我回来,我会亲自向您赔罪。”   他说得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切的后果都不放在眼里,倒让何宗奎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何凌山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这态度很不寻常,何宗奎不禁生出一点疑心:“到底是什么事?小五,你我相识三年,我们虽不是亲生父子,但你在我眼里,与春桥也没有任何分别。假若你有什么难处,大可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解决。”   邑陵有成百上千的码头苦力,唯独何宗奎攀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中一种缘由,就因为他是一个言而有信,重情重义的人。他这番言辞或许半成是想要笼络何凌山,但剩下的那半成真心,也是难得可贵了。何凌山愿意领他的情,却不愿告诉对方真相。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何凌山不肯向第三个人透露只言片语。从前的那段记忆锁在了他的心底,他时常在在外盘踞着,捍卫着,像是只护食的野兽,固执又霸道,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这片禁区。   何宗奎见他沉默,愈发地在意了。在何凌山来到靖帮之前,他追查过对方的底细,这孩子的出身很干净,所以他才敢放心地接纳何凌山。现在他仔细想来,才发现何凌山竟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往事,先前何宗奎只以为对方出身低微,所以三缄其口,如今他看到何凌山这副态度,终于忍不住追问:“是家事?还是朋友?你不必同我见外,尽管说就是。”   何凌山眉头一蹙,毫不迟疑地开口:“抱歉,义父,这是我自己的事。”   何宗奎还是第一次在何凌山身上遭遇这样的忤逆,他长叹一声,没有生气,只慢慢走到窗边,望着一片漆黑的花园。   良久,他道:“你坚持要走,那就走罢。”他回头看向何凌山:“小五,我本以为你年纪虽比春桥小,但行事要比他有主意得多,对你也格外放心,现在看来,你还是没有长大,遇到紧要的事,还是会沉不住气,这不应当。”   语罢,何宗奎内敛又短暂地朝对方笑了笑。他在儿子面前向来是个严父,很少露出这样温和又包容的神情,何宗奎拍了拍窗沿,又道:“愈是紧要的事,愈是不能乱了方寸。若是常人,我这要求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你不一样。日后你会同春桥一起接手我的事业,所以要更加知道轻重。你担负的不是自己一人的前程,整个靖帮上下,所有人都会指望着你,难道你一遇到不能两全的难题,就要把他们全都抛下吗?”   何凌山默不作声地听,他的心还乱着,仿佛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是晃动不稳的,哪里都不能立足。但何宗奎说的没有错,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要背负一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他大可撇下这些不管,直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可如若真的这么做了,他也就失去了往后端坐在上位的资格。   这就是代价,这个念头清醒又不可抗拒地撞进何凌山的脑海里,这就是他走出那个人的羽翼之下,不顾一切往上爬的代价。   三日后,邑陵下了一场大雪。往年邑陵难得见到这样大的雪,如扯散的,从天上飘摇下坠的云,纷纷扬扬无所依附地从天幕降下,一夜之间涂白了山林街市。道路上的雪积得很厚,一脚踩下连足踝都要埋进去,人间都宛如被这场大雪冻住了,到处都是一片凄冷的静寂。   数辆汽车从马路上驶过,在积雪上碾出数道脏污的深痕,车灯的光慢慢拐过道口,再一转,映出的蓦然又变成一个光明热闹的世界。花路大饭店内外都是一片辉煌的灯火,将雪夜映得如同通明白昼,高耸的门楼外,左右都泊满了汽车。何凌山下车时,就已看到不少熟人,高官、大律师,商会的主持人,凡是收到请柬的对象,罕有不捧场的。胡立昆纵使退隐多年,仍是江北声名正隆的大人物,他的面子,谁敢不顾及。   有人捉着何凌山的手臂,从车中迈了下来。她一头短发,穿着翠绿的连衣裙,紧紧裹着大衣,乍一闯入这冰天雪地的热闹世界,她立即紧紧贴在何凌山身侧,叠声道:“今天真冷,难怪二姐不愿出门,非要我来替代她。”   何杏莉的一番抱怨没有得到回应,不禁抬头望向身旁沉默的青年:“你到底是怎么啦?这些天一句话都不肯说,还总板着脸。”她微微仰起下巴,扯平嘴角,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下何凌山的神情,旋即化作一个鬼脸:“好吓人,害得我都提心吊胆的,不敢跟你讲话。”   她有心要逗对方笑,无奈何凌山无动于衷,只回答:“走吧、”   何宗奎带着满脸不情愿的春桥从后面赶来,恰好听见他们的对话。春桥趁势挤到两人中间,一手搭上何凌山的肩膀,侧头对妹妹道:“他不和你说话,就不要理会他了,你去陪爸爸。”   杏莉果然不太乐意,冷哼道:“谁要理会他。”说完,转身就去找何宗奎。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春桥才默默打量一阵何凌山,故作严肃道:“你唬得住杏莉,但唬不住我,让我来猜一猜,你这副样子,究竟是为着什么。”   何凌山不理会他,春桥径自猜了起来:“是为了钱——你现在又不缺钱。还是为了仇人,或是……女人?”   听到最后两个字,何凌山嘴角一松,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平日不笑,一旦笑起来,面孔是十分生动的,春桥见状,抚掌道:“你笑了,是我猜的不对吗?”   何凌山全部否定:“不对。”   不待春桥再出声,何凌山已一脚踏进了花路饭店的大门,外厅里聚了不少人,待他们一进门,就有人叫道:“何五少爷,哎哟,何大少爷,您真是许久都没露过面了?近来可好吗?”   现下的气氛不再适合他们谈闲话,春桥放开何凌山,转而向前来搭讪的人不住抱拳,客气地回应:“承蒙记挂,承蒙记挂,家里的事,有我父亲和弟弟出面就行啦,我来凑什么热闹?”   旁人以为他在开玩笑,纷纷大笑起来,此刻何宗奎也携着杏莉到了,听到这句话,他脸色一沉,只因在人前才没有发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何宗奎已被人群围在中间,何凌山及时抽身,远远地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的心格外的乱。   他接连派出去几批人到燕南打探消息,至今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音信。想来也是,那个人的私事,哪里是可以轻易被探知的。何凌山等得越久,就越惶恐,心中像是被蚀出一个无底洞,吞没了他所有的情绪。实际上,除了打听,何凌山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筹莫展,就像一个落入陷阱的动物,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生机,还是死期。   有人一路引着何宗奎去往正厅,里面上下两层,已是宾客满座。胡立昆一身黑袍,头戴缎帽,端坐在主位上,模样与何宗奎口中的英伟形象相去甚远。胡立昆个子矮小,坐在一名须发半白,面孔冷峻的西服男子身侧,十分的不起眼。何宗奎刚走近,胡立昆立刻站起身,笑道:“老弟台,你今天来晚了,该罚!”   何宗奎不为自己开脱,他笑容满面地道过贺,又转过身,让何凌山上前,说道:“凌山,你也来见过胡先生。”   胡立昆神色一动,道:“哦?这位就是凌山吗?”他扬起下巴,仔仔细细地盯着何凌山审视一阵,这才开口:“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现在的年轻人,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位沉默的西服男子:“鹤江,你说是不是?”   被问话的人没有起身,仅是抬起头,两道利剑一般的目光笔直地朝何凌山射来。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阮鹤江神情一动,微微地蹙起眉头,眼睛里浮出了一点疑惑。   良久,他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笑道:“是啊,后生可畏,还是何老弟好运气,得到了这样称心的好助手。”   何宗奎看见此人,显然也颇为意外, 忙朝对方一拱手:“阮六爷,您也从沪清赶来了,怎么不向我打个招呼,我也好摆宴款待您几日。”   胡立昆左右顾盼了一番,忽而问道:“令仪在哪里?今日机会难得,正好让这群年轻人会个面,将来若有往来,讲话也方便。”   阮鹤江道:“我可管不住他,不要理会他了,他们日后,还会缺少结交的机会吗?”   他们正谈着话,何凌山心不在焉,走了一阵的神,突然听见底下嘈杂起来,像是在议论着什么。他漫不经心地侧过身子,目光循着水波一样的灯光,越过阑干,穿过重重人群,终于看见正厅里走进来的一行人。   为首那一位男子肩披漆黑的大氅,挺拔又清瘦,神情淡淡的,脸上并无笑意,但一双凤目却又像挟了些料峭的春风,衬得他多了十分的无情,还有十二分的动人。   他一言未发,但已有无数视线争先恐后地投向了这个方向。他们都不敢直视那人的面孔,唯独何凌山,他恍惚地僵立着,底下嗡嗡的声音像是渐渐被风声吹散,变得像幻梦一样朦胧而遥远。何凌山的眼睛牢牢地钉在那人身上,像是要把他连皮带骨,一点不剩地吞进自己的目光里。对方仍是三年前的模样,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一生一世,何凌山也不会找出比对方更加好看的面孔了。   那是他落进人间的明月,他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第五十五章   正厅里暖热干燥,空气里有酒与鲜花的清香。何凌山着了魔一样僵立在原地,看到有西崽迎上去,那个人随手解下大氅,将它抛到西崽怀里,露出里面一身笔挺的黑西服。另一名西崽忽然从旁边抱过一件雪白的皮大衣,何凌山目光稍转,陡然定住了,像是有一把雪粗鲁地从他的后领塞了进去,寒意瞬间刺入骨头里。   温鸣玉臂弯里还挽着一个女人,她着一袭漆黑的旗袍,纽扣是水光盈盈的钻,下摆绽了几朵银牡丹,随着主人袅娜的步伐轻轻摇曳。这名女郎的确是极其美丽的,细细的眉,眼睛像是刚刚点上去,尚未干透的墨,含着一汪清冷润泽的水汽。   她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热闹,只静静站在温鸣玉身侧,矜傲又冷艳,这是何凌山所见第一个与温鸣玉并肩,而没有隐没在他辉光之下的女人,他完全慌乱了,连胡立昆的问题都充耳不闻,何宗奎刚想提高音量叫他一句,却见他的义子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蓦地转身飞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何宗奎来不及叫住他,只得匆匆向胡立昆赔了个不是,指示保镖去找失踪的五少爷。胡立昆等他忙完了,才道:“这是怎么了?是突然记起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做吗?”   对方适时给出一个台阶,何宗奎连忙顺着踩下来,佯作恼怒地抱怨:“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冒冒失失的,让几位见笑了。”   阮鹤江提了提嘴角,虽是在笑,眼睛里却怀着隐秘的探究意味。他向何宗奎的方向倾过身子,饶有兴趣地问:“何老弟,你这一位公子——”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又被身旁霍然立起的胡立昆打断了。胡立昆越席而出,大笑道:“世侄,我近几天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是把你等到了!”   他热情地走上前,迎接前方走来的一行人。来人微微一笑,简短地与胡立昆握过手,道了贺,才看向胡立昆身后的一干人。何宗奎刚与此人打了照面,竟惊得一时失语。他没料到胡立昆的面子会这样大,隔着一片海,还能请动燕南的头号当家。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胡立昆交游广阔,今日来赴宴的大人物,多数来自五湖四海,这一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怪。不过这于他不可谓不是一个惊喜,等到胡立昆替来人介绍时,何宗奎连忙笑道:“许多年前,我和三爷曾有过一面之缘。可惜那日我去得仓促,有许多话都没能详谈。既然今日有机会再见面,不知三爷近日是否空闲。可愿与我叙一叙旧?”   温鸣玉不回答他的话,却反问道:“一面之缘?什么时候?”   他神情平和,眼带春风,将这个刁难一般的问题说得像是句有礼的问候。早年的旧事,何宗奎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他被问住了,一时接不上话,胡立昆见到这等尴尬场面,连忙挺身解围:“世侄,别的我不敢说,但这一位何先生,可是十分重情重义的人。他见过你一面,就记挂到如今,可见是很欣赏你的。”   温鸣玉听罢,只笑道:“那真是承蒙何老板抬举了。”   对话至此,便没了下文,何宗奎心知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无趣,也就笑笑不再提起。眼下并不是一个合适交涉的场合,他不急在这一时,径自在下首落座。待到温鸣玉也入座后,阮鹤江终于举起酒杯,对温鸣玉笑道:“世侄当真是个大忙人,前些日子我邀你来沪清,都没请动你的大驾。今天还是借了胡老板的面子,我们才有机会坐在一起谈天,怎么,数年不见,你终于要成家了?”   这里在场的任何一位走出去,都是声震一方的显贵要人。温鸣玉的父辈与他们都有过故交,因而温鸣玉的地位虽与诸位相当,按年纪算却小了一辈。那随温鸣玉一同到来的女郎面对这样多的大人物,倒是丝毫不露怯,她与胡立昆握了握手,又向在座众人一一问候过,继而泰然自若地坐在温鸣玉身旁。   温鸣玉靠在椅背上,亦微笑回应:“我只不过邀请了一位女伴来赴宴,何以就要牵涉到婚嫁呢。”   胡立昆短暂地审视了那美艳的女子一番,扭头对左右道:“这位不是冯小姐吗?我在我家老四购得的电影杂志上,常常见到冯小姐的面孔,今日有幸见到真人,果然比照片要出色许多。冯小姐与世侄凑在一起,可真是一双璧人啦。”   他们的调笑声远远地传到何凌山耳中,仿佛是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一寸一寸地向下拉扯。何凌山并没有跑远,他藏在相距那一处不远的露台上,纱帘让温鸣玉变成了一道朦胧模糊的影子。何凌山本以为自己见到对方一面,就会像是久旱的人得到一杯水,能暂缓他喷薄待发的相思。但当真相见了,他才发现那杯水里掺满糖汁,他饮下了一杯,得到满腹的甜意,可喉咙却比先前更加干涸,单纯的观望已经无法再满足他。何凌山想要触碰对方,拥抱对方,做一些对方不允许的过分举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这些念头在何凌山脑中转来转去,然而他没有挪动半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他的胃痉挛着发起烫来,迫切地想要填进一些什么,何凌山已经数年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   他焦虑地在露台上转了几圈,抓起围栏上一把新落的雪,将它凑到唇边,又止住了动作。   雪渐渐在他掌心化开,一滴一滴地沿着手腕往下淌,何凌山最终将它们一把丢开。他刚转过身,陡然发现露台边的纱帘被掀起了一角,一名拥着狐皮大衣的女子正站在那里,手中捏着烟盒,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在偷看你,只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里。”两人对视半晌,冯曼华抢先漫不经心地道了歉。她走到露台边缘,拔下自己的手套,拈了一根细长的烟咬在唇间,又抬起双眼望了望何凌山,随即抛给他一盒火柴,道:“劳驾,帮我点火。”   她的态度太过自然,仿佛差遣男人替她做事是理所当然的一般,尽管有些傲慢,但她生得的确有傲慢的资本。   何凌山略一思索,打消了不理会她的计划,替她点燃了香烟。冯曼华抚平大衣腰侧的褶皱,侧身靠在阑干上,一面抽着烟,一面用目光在何凌山脸上流连。何凌山不太喜欢她直白的打量,但终究是忍受下来了,他问道:“你是胡先生的亲眷,还是他的朋友?”   他使了一点心机,不问她是谁,单单要追究她的身份。如若对方否定,多半也只会牵扯出她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来解释。冯曼华吐出一口烟,倏然对着何凌山笑了一笑,反问道:“你不认识我?”   何凌山冷淡地回应:“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冯曼华仰起头,玩味地打量他,片刻后才道:“可我觉得你似乎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她又抿了一口烟,歪着头笑道:“你这一张脸,见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她顿了顿,像是记起什么,改口道:“错了,应该算作第二次。”   凭借前几日看到的那则新闻,何凌山想都不用想,很快就猜到第一位是谁。这句话像是在他被烈火烧灼的心口上浇下了一勺油,何凌山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他迅速转过脸去,许久之后,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又好奇的语气,出声问道:“是吗?第一位是谁?是……和你关系很好的人?”   冯曼华弹了弹烟灰,狡黠地回答他:“无可奉告,我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的私事。”   说完“私事”二字,冯曼华看见何凌山顿时变了脸色。她是演员,尤其善于观察他人的表情,眼前的年轻人宛如乍然被夺走了所拥有的一切,像是在生气,又像是极度的灰心,无论是哪一种,出现在他的脸上,都是很惹人动心的。冯曼华将烟掐灭,抱起双臂,好奇地问:“你真的不是我的影迷吗?”   何凌山紧绷着脸,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好像是在瞪她似的。不等冯曼华解读出那个眼神的含义,何凌山已转过身,急匆匆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他的一条腿还没有迈出去,背影无端僵住了,下一刻,何凌山居然又退了回来,左顾右盼着,是一副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的模样。   可是露台除了几把椅子,一张圆桌,就再没有藏人的地方。何凌山无路可逃。只能像笨拙又僵硬的雪人一样站在门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走过来。   温鸣玉一手抄在口袋里,一手挑起了纱帘,何凌山听见了那道久违的,沙哑又柔和的嗓音:“曼华,我有事——”   在与何凌山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话音便突兀地截断了,四下一片静默。何凌山盯着对方的眼睛,紧张得连手都发起了抖。方才他还像一堆烧尽的灰,现在又仿佛有炽烈的火焰重新燃起来,他复苏了,狂乱的心跳声一下下,如同砸在他的耳膜上。他勉力压住凌乱的呼吸,刚想要说话,温鸣玉忽然又出声了。   温鸣玉看向他,带着笑意的视线在他身上短促地停驻了几秒,很快就不以为意地转到冯曼华身上。何凌山听见他问:“这是谁?曼华,你认识的新朋友?”   冯曼华扔了烟,走到温鸣玉身旁,答道:“我们互不相识,只是恰好撞在一起,所以聊了几句。”   她看向那个陌生的青年,他正怔怔地站在远处,先前对方表现得太沉静,以致曼华忽略了他的年纪。现在看来,这青年年纪应该不大,他的神情里透着一点天真的无措,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慌张又害怕,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温鸣玉却没有再看他,仅是对曼华道:“走吧,不要让别人等得太久。”   他半刻都没有停留,说完就往外面走去。曼华跟在他的身后,看见落下的纱帘飘扬起来,后面仍旧停留了一个孤单的影子,被笼在月色般的灯光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块凝固不化的冰。 第五十六章   何宗奎并不在意上一次遭受的冷遇,从胡立昆的寿宴上回来后,他便着人密切打听着温鸣玉的消息,得知人还没有离开邑陵,他又陆陆续续送去了几拨拜帖和礼物,想要与对方会一次面。   论起年纪来,何宗奎长了温鸣玉二十余载,打交道时理应占一个长辈的便宜。可惜这一套在他们这行里中并不起效用,靖帮自创立以来,在邑陵打出声名,也不过数十个年头。而温家原本就是燕南的名门大户,就算历经数朝,枝叶凋零,近年的两代当家仍是燕南权倾一方的幕后主人。如若真的要计较辈分,何宗奎反而算是一个后生了。   不过何宗奎也是邑陵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如此放低身份,再三示好,温家总算派人给出了回应,说是少主人近来应酬繁多,会面的事,过几日再商议。何宗奎的几位心腹闻言,颇有几分不满,以为温家盛气凌人,不把何宗奎放在眼里。何宗奎倒是不以为意,毕竟是他有求于人,受这一点气,也无伤大雅。   星期六的下午一到,何凌山就被杏莉纠缠着,要他兑现上次的约定。她实在烦人,又是被何宗奎捧在手心里的四小姐,何凌山惯来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等到杏莉拖出何宗奎来做说客时,他终于松口了。   一场大雪后,晴天终于光临了邑陵。杏莉似乎是很喜欢下雪的,发现街边的积雪逐渐融化,还站在一旁看了许久,样子有些遗憾。何凌山见她久久地没有动作,便道:“你不是想要看电影吗?”   杏莉随手抓起一小团雪,掷在他身上,不满道:“现在才几点?凌山,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和女朋友交往过,连陪我做什么都不知道!”   何凌山掸去衣襟上的雪屑,径自走在前面,回答:“没有。”   杏莉见他一人慢悠悠地走远了,连忙追在后面,挽住何凌山的手臂。她像是觉得何凌山的答案十分好玩,先是自顾自地笑了一阵,才道:“嗳,你记不记得你去学校接我的那一回,我的几个同学看见你,都想托我把自己的相片送到你手里,作为结交你的手段呢。”   何凌山低头看了看她,却说:“杏莉,把手松开,太不像话了。”   “为什么?”杏莉反而把他抓得更紧,不服气地辩驳:“你要跟我讲男女有别那一套吗?我可不计较这个,男人和女人除了前面那个字不一样,其他的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我挽一挽你的手,我们之间就要发展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了?”   她素来伶牙俐齿,像个活泼又顽劣的小妹妹。何凌山习惯性地让着她,没有再多说话——再怎样说,他总是处在下风的那一个。两人并肩从东桥街走到百升路,杏莉停在一家百货公司门口,闹着要进去。   里面大大小小的店铺,雇员大多是认得这两人的,一见面就连忙迎上来招待。杏莉松开何凌山的手,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之间,香水粉扑,梳子口红,尽是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何凌山被一阵阵的馨香环绕,难得生出了几分不自在,他远远地避开了,一个人站在扶梯旁,等待杏莉挑选完。   这百货公司的一楼人潮熙攘,再往上看,又莫名变得冷清许多。何凌山正默默数着台阶,杏莉终于冲了过来,手里大包小包,悉数不客气地塞给他。还有接待提着东西,跟在她身后,对何凌山道:“五爷,是记在您的账上吗?”   何凌山点了点头,又问杏莉:“可以走了?”   杏莉却意犹未尽似的,放软音调央求:“再陪我逛一会儿,我上次看中了一条项链,很适合二姐呢,我一定要买下来送给她!”   何凌山只得随着她往二楼走去,刚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急匆匆地赶来这里,对他们道:“万分抱歉,今日……啊呀,原来是五爷和何四小姐,真是对不起,两位贵客,二楼现下已经被包了场,只能改日再招待二位了,请五爷见谅。”   那经理被何凌山盯着,连腰都不敢挺直了。他连忙补充:“都怪我没有及时挂出告示,打搅了五爷和四小姐的兴致,来日我一定登门致歉,希望五爷海涵。”   杏莉还是第一次被人拦在外面,她到底年纪还小,面皮又薄,闻言便道:“谁包的场,我出双倍的价钱,你把它包给我。”   “这……”经理满脸为难,把目光转向何凌山:“五爷,您看这……”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凌山忽然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不用你为难了,今天来的这一位客人,我恰好见过。”   他应声扭头,便看见冯曼华站在一间首饰店铺外,静静地望着他。一名店员举着托盘,上面用丝绒盒子摆了两排戒指,正在供她挑选。冯曼华将手里的钻戒放下,朝他们走来,目光随意地杏莉身上掠过,又道:“抱歉,要是不包下这里,我实在没有办法好好地逛一逛。你们二位请自便吧,我定下的约束,还不至于拿来为难你们。”   杏莉起初还有一点不高兴,不过她很快就惊呼一声,叫道:“你是冯曼华?”   冯曼华贴着唇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杏莉不要声张。旋即她对何凌山点了一下头,步履轻盈地离去了。   杏莉惊叹地盯着她打量许久,又怀疑地看向何凌山,她质问他:“你怎么会认识冯曼华?”   何凌山如实相告:“不认识。”   杏莉不肯信,从前何凌山根本不和任何异性接触,唯独和她说的话要多一些。她难免起了一些女子之间才会产生的好胜心,拉着何凌山道:“不认识她为什么准许你进来?凌山,你分明就背着我和爸爸偷了交了女朋友,还骗我说没有!”   何凌山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诘问,想的却是冯曼华虽是位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可她的面子尚不足以让经理得罪其他贵宾,独独让她包下这一整座大楼。这念头刚在他脑中转了几转,何凌山的心跳立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不住地在周遭梭巡,想要找到他猜想的那个人。   可惜这一次他的预感并没有成真,何凌山找遍了这一层,也没有任何发现。杏莉有些不乐意继续待在这里,再停留下去,她倒像是受人恩惠的那个了。她不住拉扯何凌山的衣袖,小声催促他:“快走吧,我想去看电影了。”   见何凌山没有动,她一跺脚:“你再不走,我就——”   余下的两个字还没有说完,两人拐过走廊,杏莉只顾着与何凌山说话,却不慎一头撞进了迎面走来的人怀里。她哎呀一声,慌忙向后退去,继而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想要率先发难。但这一抬头,她反倒怔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飞快躲回何凌山的背后,杏莉竟难得的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我没有看见……”   何凌山完全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此时此刻,他反而更像是经历了意外事故的那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他注视的对象并没有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温鸣玉随手理了理衣襟,再说话时,却是对着杏莉的:“走路要当心一点。”   他的语调温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听在耳中反而像是一位长辈的告诫。杏莉没有回应,兴许是因为害羞。何凌山完全顾不上她了,他努力地斟酌字句,想要和温鸣玉说一句话,可又能说什么呢,他们现下的角色,已是两个陌生人了。   上次温鸣玉的态度惊醒了他,何凌山知道,等到他们再会的时候,他不能把温鸣玉当做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对方需要扮演的是一位与他素昧平生的访客。两人第一次会面,何凌山完全忘记了这一点,温鸣玉却没有忘记。何凌山一面因对方的清醒而庆幸,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一点沮丧,三年过去,他仍是不冷静的那一个。   良久的静默后 ,温鸣玉身后的保镖上前一步,大概是准备将堵在前面的何凌山推开。不等他们出声,温鸣玉突然抬起手,制止了他们。温鸣玉的视线终于落在何凌山脸上,这些年里,何凌山长高了一些,但还是不及对方。被温鸣玉这样看着,他觉得自己仍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一般,又犯了错,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温鸣玉道:“这位……”他拖长声调,像是在替何凌山挑选一个合适的称呼。最终,温鸣玉轻柔地敲定了:“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烦请让一让路。”   即便是以往他在珑园的那段时日,温鸣玉都没有这样客气的和何凌山讲过话。他下意识地听从对方的要求,后退几步让出道路。可等到温鸣玉带着身后的人从他身侧走过了,何凌山才陡然警醒,他不该那么快让温鸣玉离开的。   他一心急,脱口唤道:“温先生!”   前方那人的步伐一顿,回过头来,目光投在何凌山身上。那正是打量一个陌生人的眼神,漠然又带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探询,何凌山被看得十分不安,他根本分不清温鸣玉此刻神情的真伪了。   何凌山鼓起勇气,小声道:“我们见过一面。”   他本以为对方不会理会这句蹩脚的搭讪,不料温鸣玉听见后,竟转过身,问道:“是吗?什么时候?”   仅是这番简单的对话,何凌山的手心已紧张得渗出汗来。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任何异常:“六天前,在花路饭店。”   温鸣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不出是敷衍还是真的记起了这码事。失去对方的回应,何凌山又词穷了,他正绞尽脑汁地想要找一个新话题,蓦地又听温鸣玉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何五少爷。”说这四个字时,温鸣玉的眼睛里又有了笑意。那笑容现在温鸣玉的脸上,宛如浮在水流上的花,刚漂过眼前,转瞬就被冲远了。何凌山曾是很熟悉对方这种神情的,现在再一次看见,他又旧梦重现似的局促起来,讷讷地垂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温鸣玉朝他贴近一些,伸出一只手,声音也放低了,轻得有些暧昧:“很多人向我提起过你,幸会。”   何凌山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似苦似香的气息,这气味里仿佛掺着迷药一般,令他头晕目眩,连基本的应对都忘了。温鸣玉是故意的,何凌山难得意识到这一点,对方明知自己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还要故意使出这种扰乱人心的手段,让他犯傻,好看他的笑话。   不过既然那个人想看,何凌山便会心甘情愿地扮给对方看,在眼下这个时刻,就算是被温鸣玉戏弄,他也是欢悦的。   他抬起眼睛看着温鸣玉,像是心甘情愿被驯服的动物,迟疑着抓住温鸣玉的掌心。两人短暂地一握,温鸣玉又笑了笑,要抽回手去,何凌山忽然加重力道,牢牢攥住了他。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温鸣玉什么都没说,仅是对何凌山轻轻挑了一下眉,带着两人了然于心的暗示。何凌山被对方这么望着,最终是陷入了莫名的心慌意乱里,脸颊发烫,默默松开了温鸣玉的手。   寒暄的话也说完了,再谈下去未免会显得怪异。何凌山来来回回地挣扎了半晌,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辞:“温先生,我还有事要忙,下次再会。”   温鸣玉点了点头,道:“请便。”   何凌山没有动,他盯着温鸣玉,执拗地重复:“再会。”   这一次温鸣玉没有说话,他勾起嘴角,对着何凌山轻轻一笑,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五十七章   温鸣玉在邑陵停留时,住的是温老先生在此安置的一处公馆。这里坐落在凤林路中心,繁华又热闹,白天是白天,夜晚依旧光鲜得像白天。因着温鸣玉在此地算是一位稀客的缘故,数日以来,公馆送走了无数拨来来去去的客人,光是许叔和打回去的门生帖,就有厚厚一大叠。   这些帖子温鸣玉向来不会过目,自从到了邑陵后,他的兴致像是变得低落了,对待什么都显得敷衍。旁人或许发觉不到这一点,却瞒不过许叔和。他虽不像堂兄,少年时就在温鸣玉身边伺候,揣测起主人的心思自有一番诀窍。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几日里,他的主人每逢外出应酬,都是早早地回来,除去办公务的时间,就是待在公馆里写字看书,侍弄花草。除非是穷极无聊的时刻,温鸣玉是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趣的。   既然无聊,为什么不回到燕南去?许叔和又想到了这个困扰了他好几天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出结论。他将厨房熬好的药检查过一遍,旋即叫来佣人,将药送到温鸣玉的房里去。这是堂兄许瀚成亲自交代过的事,对方用无可奈何又苦恼的语气对他说道:“三爷喝药时,务必要亲自站在一旁,劝他把药全部喝完,否则他是会赖账的。”   许叔和同情他的主人,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执行堂兄的嘱托。他走上二楼,敲了敲温鸣玉卧室的门,唤道:“三爷,是我。”   得到放行后,他推开门,从佣人手里接过托盘,亲自踏进温鸣玉的房间里。夜里七点多钟,飘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细碎莹亮的星河沿着天幕一路延伸,静默又温柔地闪烁着。温鸣玉披着宽松的睡袍坐在茶几旁,上面摆了张棋盘,温鸣玉手里拈着一枚白玉棋子,翻来覆去的把玩,像是根本无心将它落下去。   许叔和向对方行了个礼,道:“三爷,该喝药了。”   “啪”的一声轻响,温鸣玉将手里的棋子按在棋盘上,随口应了一句。许叔和循声看过去,怪不得温鸣玉迟迟不落子,原来这一手直接定了江山。说来也奇怪,眼下分明是温鸣玉在与自己对弈,可棋盘上的黑白二子走的却是天差地别的路数。白子沉稳,黑子冒进,两方看似各领千秋,旗鼓相当,可是许叔和一看就明白,早在棋局开始不久,胜负就已很分明了。   他不由笑起来,对温鸣玉道:“三爷好雅兴。”   温鸣玉不置可否,也不去碰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却问:“今日还有人送拜帖来吗?”   “有。”许叔和忙从身上找出一本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张督办明日上午邀您去明秋庭喝茶,晚上又有两家的酒局,您是否要过目?”   温鸣玉慢慢拾起一粒粒棋子,将它们各自安放起来,随口给了答复:“就说我身体不适,都回了。”   许叔和点点头,帮着温鸣玉一起整理。他拿起一枚白子,又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温鸣玉,小心翼翼地发出建议:“三爷,天气冷了,药放不得太久,您先趁热服下吧。”   温鸣玉的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说道:“知道了。”   知道是一码事,喝不喝药,又是另外一码事了。许叔和一时无计可施,直愣愣地站在温鸣玉身旁。他可不敢像堂兄那样,能够冲撞主人的威严,千方百计地逼他喝药,温鸣玉也不是小孩子,听任他哄一哄,骗一骗,就会把药喝下去。许叔和只觉自己遇到了上任以来最大的难题,硬着头皮道:“那我就等在这里,您要是喝了药,我也好替您收拾。”   温鸣玉闻言,立时向他扫来一个眼风,仿佛已经看穿了这句软弱的威胁。他往后一靠,面带微笑地道:“药太苦,我不喜欢喝,你要收拾,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他干脆堂堂正正地发出了抗拒,吃定许叔和拿不出更多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许叔和愁眉苦脸的,暗想这任务实在不该由自己来完成,堂兄理应托付给一位温柔漂亮的小姐,这样他的主人自然会失去许多推托的借口,哪里需要自己在这里大费唇舌。还毫无成效。   许叔和正在一边苦苦寻找着能够说服温鸣玉的理由,忽然听见花园里传来了一阵急促响亮的犬吠,这几条狼犬是公馆里的老佣人养大的,训练得很好,平日很少出声,现在这样大闹,必然是看见了什么。他不禁神情一肃,推开小阳台的门,扶在阑干边往下张望。   花园的小径待在路灯底下,倒是很明亮的。许叔和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仍觉得不放心,他又叫来几名保镖,让他们去仔细地搜查,这才回到温鸣玉的房间,低声问:“三爷,夜深了,需要我叫几个人来在您房外守着吗?”   谁知这倒给了温鸣玉一个好机会,他和颜悦色地回应:“不必了,你去告诉下面的人,让他们都警觉一点,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来打扰我的清净。”   许叔和临走前,再度不甘心地看了看那碗药,那厢温鸣玉已经在摆一副新的棋局。他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合拢房门,只留给他的主人一个满怀愁绪的背影。   没有多久,底下的犬吠渐渐止歇了,这个夜晚又重归于寂静。温鸣玉的新局刚起了个头,临近小阳台的门突然轻轻地响了两下,那声音极其低微,像是被一阵风拂过,温鸣玉执棋的手却应声悬在半空,他转过头,朝那里望去。   半透明的纱帘没有完全拉拢,后面隐隐约约透出一道人的影子。对方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一张脸冻得毫无血色,发丝带着分明的湿意。见到温鸣玉的视线投向自己,那双明亮清透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急得像是一只被主人关在窗外的小鸟。   两人对视良久,温鸣玉才丢下了手里的棋子,向门外的人走去。那粒无辜的黑棋跌落在桌沿,没有躺稳,又咕噜噜地往下滚去,最终摔在地面上,清脆的啪嗒一声。   温鸣玉拉开阳台的门,户外的冷风立即夹杂着刺骨的水汽呼啸着朝他扑来。这样糟糕的天气,温鸣玉向来是半刻都不愿在外面停留的,他盯着眼前已经可以称作是青年的何凌山,神色不见惊喜,反而愈发冷峻,数秒后,他终于出声了:“进来。”   他的语气竟比先前更加疏离,何凌山原本就有些紧张,听见这两个字,他迈进来的动作当即迟疑了一下,一手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人。温鸣玉见他迟迟没有动,只道:“你想在外面受冻,还要让我也来陪同吗?”   何凌山这才发现对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他霎时有些慌了,急急地往里面钻。不料阳台的门内摆了一只花盆,他猝不及防,竟被绊了一跤,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都朝温鸣玉扑过去。   温鸣玉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一出突然袭击,他甚至下意识地扶了对方一把。然而他似乎太过低估了何凌山的体重,或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无论怎样,何凌山这一摔。直接把房里的两个人都带倒在地。好在地下铺了厚厚的绒毯,温鸣玉摔得并不怎样重,反倒是何凌山,他沉甸甸地压在温鸣玉身上,一动也不动,连声音都没有了。   在眼下的这一刻,温鸣玉并没有纵容对方的耐心。他稍稍撑起身子,刚想把何凌山推开,何凌山却像是察觉到一般,发狠似的猛然施力,温鸣玉竟被他生生摁了下去,再度摔进柔软的地毯里。   他终于听见了何凌山急促的、凌乱的喘息。那青年紧紧拥着他,贴在他胸前的脸颊是冰凉的,吐息却滚热,一声比一声更重,带着发抖的颤音,紧密地传入温鸣玉耳中。房间里开着暖气,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像是两个世界,没有多久,何凌山满身的寒雾就被捂成了水,两人相触的地方慢慢晕开一点湿意。温鸣玉两眼望着天花板,没有再动,仅是沉默地任由对方抱着。   在进门之前,何凌山曾设想过许多套说辞,等到真正见面了,他才意识到,没有用,一切的准备都是徒劳的。他嗅着满腔独属于温鸣玉的气息,拼命用脸颊在对方胸前揉蹭,但还是无法满足。自从他进门后,温鸣玉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给过他半点回应,他此刻的满腔热情,倒有些像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了。   何凌山终于慢慢撑起身,按着温鸣玉的手臂,像是怕对方会逃跑一样,紧张地看向身下人的脸。   由于先前他的一番胡闹,温鸣玉的睡袍略微地散开了,露出了一小片结实紧致的白/皙胸膛。他仍旧很瘦,锁骨和脖颈的线条尤为清晰,优美又有力地延伸开去,看得何凌山忍不住干咽了一口暖热干燥的空气。   与这副靡丽的姿态不同的是,温鸣玉的眼睛却没有一分半点的波澜,宛如映着雪的深潭,就连倒影都十分冷清。何凌山忍了好几天,日日都来这一处打探,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亲近对方的机会,怎样都没想到温鸣玉会用这副神情看着自己。   这情形与他们初见时何其相似,那时温鸣玉就总是如此地打量他,他在温鸣玉的目光里,却不在对方的眼睛里。何凌山本以为三年的分别或许会引动温鸣玉的怒气,但怎么也想不到,温鸣玉似乎连情绪都不愿受他牵引了。   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期盼瞬间被浇灭了,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鸣玉,你在生我的气吗?”   温鸣玉没有回答,仅是抓住他的手臂,往旁边推了推,道:“下去。”   何凌山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抗拒了对方的命令。也就是仗着这个亲昵的姿势,他才敢问出自己想问的话,如若被温鸣玉推开,他就相当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放肆的资本,彻底地陷入被动里。   何凌山不愿意动,温鸣玉却自有应对的办法。他抓住何凌山的手腕,只用了三成力气,把对方拉得贴近自己,再轻轻一推,这青年就不得不从他的身上滑了下去。温鸣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拉拢散乱的衣襟,再度推开阳台的门,低头去看底下黑漆漆的花园。   这里虽是二楼,可距离底下也有相当一段高度。温鸣玉扫了一眼追出来的何凌山,却道:“何五少爷真是好身手,这样高的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爬上来。”   他携着一身的寒气进了门,何凌山追在他身后,惶惑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听到这句话,温鸣玉眉头一抬,首度露出了笑容。他好整以暇地反问:“你想要做何凌山,我便让你做了。我会这样称呼你,难道不是在依从你的愿望吗?”   “我的愿望不是这样的!”何凌山一心急,只会直来直去地反驳。他绕到温鸣玉跟前,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自己分辨。率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他,归期不定的也是他,对方合该生他的气。   可温鸣玉如今的态度,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从此双方就做陌路人了,   那则新闻又突兀地从何凌山脑海里跳出来,难道那竟是真的,温鸣玉身边有了新欢,所以他的一切于对方来说便成了无关紧要,不需放在心上的东西。至于他的愿望是什么。温鸣玉自然也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了。   何凌山记起那日遇见冯曼华时,她正在挑钻戒。他原先不肯相信,现在一想起那副情景,他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变得如冰一样冷,这想象太荒唐了,可眼下的一切都像是在告诉何凌山,那可能并不是荒谬的预想。   在这温暖如春的房间里,何凌山再一次地感到了冷。他的手指,双足,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止不住地战栗,他逼迫自己迎向温鸣玉的眼睛,想要讨要一个真相。   不等他问出口,温鸣玉却先一步讲话了。   对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下/身子,像是一个长辈在教导不听话的小孩子一般,微笑着对他说道:“何五少爷,我再教你一个道理。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会按照你的愿望来发展。以后你作下决定的时候,不妨多设想几个结局,对你没有坏处。”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谁都没有再说话。何凌山死死咬着嘴唇的内侧,竭力想让自己越来越快的呼吸缓下来,可是没有用,此刻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倏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未来得及把它咽下,何凌山已用最快的速度低下头去。他不敢再看温鸣玉,唯恐会从对方眼中看到令他更加害怕的东西,只几不可闻地,低微地问了一句:“温先生,您……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温鸣玉被问得微微一怔,然而何凌山并没能发现。他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忽听房门被人叩叩轻敲数下,一道陌生的嗓音唤道:“三爷,有访客到了,”   说话的人大概是怕主人没有听见,又加重嗓音补充一句:“是冯小姐。”   温鸣玉蹙起眉头,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对何凌山道:“你待在这里,稍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何凌山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温鸣玉只当他默认了,便起身去开门。许叔和就站在走廊里,一看到他,立即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在您还没有休息,冯小姐来得很急,执意要见您一面,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   温鸣玉随口向对方交代一句,支使他去告知冯曼华,让她再等候一阵子。但话还没有说完,温鸣玉却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匆匆回头望去。   果然,房间里已是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不剩了。 第五十八章   “五爷?”有人在小心地唤了一句:“五爷,您看这……”   何凌山陡然惊醒,一名账房先生正拿着何公馆前几月的开销单子请他过目。他竟走神了这样久,就算被唤回了意识,仍有些心不在焉。何凌山轻咳一声,接过单子,勉强打起精神来检查。视线划过两行字,他的眉头便慢慢地蹙起,旁边的账房先生立即紧张地抓紧衣袖,等待他提问。   “怎么在绸缎庄与洋行上花去这许多?”何凌山点了点最下面几行:“这才三个月,就用了数千块,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账房先生道:“现在是您管着这件事,我们便只向您汇报过。”他讪笑几声,向何凌山解释:“其实这笔款子,大多是太太小姐所用的。往年老爷审账时,对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样干涉。”   何凌山不为所动,冷冷道:“二小姐深居简出,连应酬都不怎样现身,她的开销,我大约都知道。而杏莉仍在读书,再怎样大手大脚,花去的数目也十分有限。你将她们开过的账交给我,我亲自去比对。”   账房先生们知道他一向难讲话,个个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其实他们也没有撒谎,用去这许多钱的对象,正是何宗奎的二太太。她出手一向阔绰,名下的多数账目即便亲自去询问她,她也未必能够记清楚,恰好给了账房先生们做文章的机会。自从二太太进门后,他们靠着二太太捞了不少油水,自然免不了给她明里暗里的打掩护。以往何宗奎要对此发表意见,二太太就在房里哭闹一场,闹过了,这事便也就此了结。   然而五少爷不一样,他不对任何人留情,对账目的审查,也远比何宗奎严格。账房先生们知道他要是真查起来,自己或许就要遭殃了,当下急出满头的冷汗,正绞尽脑汁地寻找搪塞他的措辞。措辞还没有想出来,一名年轻人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书房,扶着门框叫道:“五爷!不好了,五爷!”   何凌山原本就有些心烦,听到这一番大呼小叫,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将账本扔进账房怀里,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点不耐:“什么事?”   来人被他的视线刺得浑身一颤,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顾不上害怕,两步并一步地跑到何凌山身边,附在他耳边说出了自己带来的消息。   何凌山听罢,心头亦是狠狠一震。他将这名青年拖出了书房,压低声音询问:“大哥现在怎么样?”   青年哭丧着脸:“金辉楼现已被警察围了起来,大爷正在气头上,正和他们僵持着。他只有一个人,恐怕脱不了身了!”   何凌山不再迟疑,当即招来一名司机,又差下人去请何亦鸿,让他带着人前往金辉楼。就在十几分钟之前,春桥在金辉楼与人起了冲突,最后双方竟都动起手来,春桥将那人打成了重伤。而与他起冲突的对象,并非什么无名小卒,而是邑陵警察厅厅长骆一铭的弟弟。骆一铭虽与何宗奎有过数次交际,可关系并不密切,眼下他的亲弟弟出了事,即便是冒着与何宗奎结怨的危险,骆一铭也肯定不会轻放过春桥。   待到何凌山问起春桥是为什么起的冲突,那名传递消息的青年支吾了一阵,才模模糊糊地给出缘由。春桥是为替一名风尘女子出头。   何凌山立即明白了,一定是青蓉,春桥会去金辉楼,要见的也只有青蓉而已。   汽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金辉楼外。这里果然已被身穿黑制服的警察团团围住,何凌山率着人来到门口,警察们见了他,瞬间一致调转枪口,对准了何凌山,站在门边的那一位警察大喝道:“厅长有令,里面正在抓捕犯人,禁止一切无关人士出入,阁下请回吧。”   “犯人?”何凌山尚未开口,何亦鸿已经甩上车门,怒气冲冲地走上前:“你们要抓谁,都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我家大少爷仍在里面,我们要来接他回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对方,径自率着人往里闯。这帮警察中显然有人认得何亦鸿,不敢真的开枪,于是横过枪杆来阻拦他们前进。眼下两方人都带着火气,彼此推搡几回合,很快就演变为了斗殴。何亦鸿带来的人不少,乌压压地和警察们缠斗在一起,金辉楼外霎时一片混乱。正当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忽闻一道响亮的枪声,陡然在乱哄哄的争吵叫骂声里炸响。   何凌山朝天放了一枪,见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将枪插回腰间的皮套里。他走到先前发话的那名警察身前,垂眼看着对方,礼貌且冷淡地开口:“骆先生记挂自己的弟弟,我也同样关心自己的长兄。劳烦这位长官代我通报一声,就说何凌山就在外面等候,他要是愿意给我一个面子,就给我让一让路。”   对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子,猛然回过神来,面色尴尬地进去传话了。   不多时,那警察小跑着回到门外,这次他不再看何凌山了,兀自铁青着脸,向何凌山作出一个手势:“何先生,您请。”   金辉楼的厅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满地都是碎玻璃,打翻的酒菜混杂在一起,将地毯涂得乱七八糟。楼里的女人全部挤在楼梯上,战战兢兢地探着头往下望,春桥就在警察的包围圈中。   他被两名警察压制在地上,英俊的面孔沾着血,衣扣散开了几颗,腰侧染了一大片颜色暗沉的血。青蓉头发散了下来,跪在他身侧,用手帕按着春桥渗血的部位,尽管板着脸,可她的眼眶却是红的。春桥刚发出一声闷哼,她立即像炸毛的猫般狠狠推了身侧的警察一把,大声骂道:“滚一边去!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他身上有伤?”   那警察刚要将她拖开,何凌山已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骆一铭就坐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里。等到何凌山现身了,他才慢慢地站起来,靴底从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碾过,最后在何凌山面前停住。他年近四十,却仍是青年的相貌,皮肤白`皙,细长眼睛,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斯文又秀气。漠然地与何凌山对视片刻后,骆一铭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轻声道:“何五少爷,你消息真灵通。我的弟弟前脚刚送去医院,你后脚都到了。”   他等了十几秒,发现何凌山并没有和自己握手的意思,于是勾了勾嘴角:“怎么,我肯给你这个面子,何五少爷却不愿领情了?”   何凌山侧头望了春桥一眼,对方抬起眼来,向他递了一个眼风,似乎是想让他当心一些。   见他精神还好,何凌山才定了定心,对骆一铭道:“骆先生,今日的事,我先代兄长向你道歉。但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清楚,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大哥,未免有失公道。”   骆一铭噗嗤一笑,摊开手道:“你们这种人,也会讲公道吗?”他后退几步,指着春桥:“来龙去脉是怎样并不重要,我只需要知道结果。令兄在酒楼里制造出这样一场大混乱,又让我弟弟脑袋开花,断了一条腿。撇开私情来说,他这番行为扰乱治安,危害他人,我将他扣押起来,也是符合公道,符合法律的。”   “不是春桥先动的手!”青蓉突然扬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她放开春桥,来到何凌山身侧,看向骆一铭:“分明是您的弟弟强行要将我带走,春桥为了帮我,才会与他争吵起来。如若不是您的弟弟先拿出刀来,春桥也不会动他!”   骆一铭不出声,仅是背着手,绕着她走了两圈。这才抬起手,用指尖撩起了青蓉一缕垂在肩侧的长发,玩味地问:“这位小姐是在金辉楼里从事的人?”   金辉楼是什么地方,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清楚。他刻意加重了从事两字的读音,带着一点众人心知肚明的讥讽。青蓉任他打量着,淡淡回答:“我是。怎么,在这里做事,就不能当证人了吗?”   “那么,你是想告诉我们。”骆一铭故作讶异地开口:“我的弟弟和何家的大少爷之所以会大打出手,是——因为你?”   话音刚落,骆一铭的部下们当即哄然大笑。青蓉站在他们中间,紧紧咬着唇,似乎正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气。她似乎还想要为春桥辩解,尚没来得及说话,春桥蓦地一抬头,也随着众人笑了起来。他笑了许久,才挑起眉,对骆一铭道:“骆先生,她说的没错。我和你的弟弟就乐意为了一个陪酒的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如若你要因此逮捕我,那也请算上令弟一份。否则,我的弟弟也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骆一铭的脸色一沉,道:“你在威胁我?两位少爷,你们在这里辩解是无用的,有什么话,等你到了警局,再详细地交代清楚吧。”   他朝身后一扬手,立即有几名警察上前,提起春桥准备往外拖。不等他们行动,何凌山已拔出枪来,砰砰两枪射进他们脚下的地毯里。那两个警察吓得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骆一铭见状,目光倏然变得凌厉起来,冷冷地攥住了何凌山:“何五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凌山将枪收了回去,坦然地迎向骆一铭的眼睛:“骆先生,我的兄长同样有伤在身,请恕我无法放心地将他交给你。你要是想问话,不如等到令弟伤势好转之后,一同来审问,到时候我们一定配合。”   他拉起春桥,把对方推给身后的何亦鸿,又回头望向骆一铭:“我相信骆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何凌山的语调平和,说的话却锋芒毕露。骆一铭的部下们听见这番言论,面上不由现出了几分愤慨之色,嗡嗡地议论不止。假若今天与他对峙的人是何宗奎的其他亲信,骆一铭或许不会把这句威胁放在眼里。但何凌山不一样,骆一铭敢笃定,要是他执意扣下何春桥,这位五少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在场的两方人数相当,骆一铭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好。”骆一铭让步了,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仅是抬起手,对何凌山点了几点:“何五少爷,你很有胆量。那也请你回去转告何老板,今日的事,我记下了,迟早有一天,我会亲自向他讨一个交代。”   抛下这句话,他不再停留,径自拂袖而去。金辉楼的警察跟在骆一铭身后,也井然有序地撤退了,何凌山打发了这位大人物,还是颇感头痛,不知道骆一铭来日还要怎样地来找麻烦。他的心中原本已经填满了因为温鸣玉而生出的烦恼,现在还不断有新的事物塞进来,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冷冷地扫了春桥一眼。 第五十九章   等到何宗奎知悉自己的大儿子惹出的麻烦,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昨日他陪年轻貌美的二太太出游,像个年轻人一般,白日看电影吃洋馆子,夜里在酒店跳舞。两人喝得大醉,彻夜未归,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竟是没有一点风声传到他耳朵里。   何凌山收拾了这个烂摊子,同样是一夜无眠。他凌晨才回到房间,打算小小地休息一会儿,这段时日他实在太疲累,有正事的时候忙正事,没有正事的时候,他正计划着翻墙爬窗,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举动。可惜自从那次见过温鸣玉之后,对方就加派了巡逻的护卫,他再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那个人的身边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惹人笑话,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一想到温鸣玉身边有了别人,何凌山就恨不得化装成一个绑匪,不计一切地把温鸣玉抢回来,藏在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让对方只能和自己说话,眼睛只看得见他一个人。   想着想着,何凌山忽又丧气而气恼,他没有料到温鸣玉生起气来会这样小气,连看都不让他再看一眼。何凌山在床上翻了个身,无端记起他们刚刚相识的时。那时的温鸣玉倒真的像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阴晴圆缺,喜怒哀乐,都是与他无关的。实际上,何凌山也从未见过对方的情绪有过任何激烈的起伏,以温鸣玉的修养与气度来说,这世上能够真正扰乱他心绪的事物已经很少了。   然而这样一个人,偏偏和自己赌起了气。何凌山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增添了二分的快乐与十分的苦恼。快乐的是温鸣玉或许仍在意着自己,苦恼的是这份在意究竟是纯然的恼恨,还是掺杂了其他的成分。设若是第一种情形的话,那温鸣玉结婚的消息,极有可能不是一则假新闻。   何凌山越想越怕,最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觉实在很长,等他再惊醒的时候,是听到了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旋即是何宗奎的大喝:“畜生,给我滚出这个家门,不必再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以为何宗奎是在为昨日的事发火,匆忙穿好衣衫,走下了二楼。正厅的客室里聚着许多人,何宗奎就站在门边,瞪着一双眼睛,气得面红耳赤。春桥与父亲面对面地站着,双手抄在口袋里,却是在微笑。   他身后护着一名女子,是未施脂粉的的青蓉。她今日穿得格外素净,青袄白裙,长发垂在肩上,怯怯地垂着头,一双细白的手绞得发红。何凌山看见她,就已得知了何宗奎大怒的缘由。何宗奎不许春桥和一名风尘女子密切来往,父子二人从前就因为这件事争吵过许多次,现在春桥竟把青蓉带来了何公馆,他是决心要挑战父亲的威严了。   春桥见到何凌山,立即后退几步,笑道:“凌山来的正好。父亲,从前我有些话一直找不到机会对你说,现下便一并说了吧。你既容不下青蓉,那就换我来迁就她,从今日起,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凌山很好,比我更适合做您的继承人,往后您的家业,尽管放心地交给他,我相信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他撩起长衫的下摆,端端正正地朝何宗奎跪下,俯身对他磕了一个头,又道:“养育之恩,春桥无以回报,愿您往后事事如意,长命百岁。”   语罢,春桥站起身来,握住青蓉的手,径自带着她往外走去。   何凌山没料到春桥会如此决绝,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正发着怔,身旁的何宗奎已惊慌失措,像个寻常的年纪渐老的父亲一般,朝春桥追过去,一面大叫:“你去哪里?你给我回来!”   春桥脚步不停,何宗奎追赶几步,回过头来对何凌山道:“小五,去,快去拦住你大哥!”他手忙脚乱地支使着其他的佣人,又去追赶春桥,唤道:“春桥,春桥!你为了一个女人,连父亲都不认了吗!”   何凌山不是第一次旁观这对父子争吵了,可从来没有看过何宗奎这样的失态。稍作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暂时站在义父这一边。他几步并一步地跑过去,拦在春桥身前,对他道:“大哥,等一等。”   春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看着何凌山,忽的轻叹一声:“小弟,你不该来掺和这桩事。”他像个真正的大哥一般拍了几下何凌山的肩膀,这才开口:“早在母亲去世,父亲迎娶那个女人进门的那一天,这个家就不再是我的家,父亲也不再是我从前的父亲了。”   何宗奎一下子停顿在原地,脸色铁青,沉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对你母亲有愧。因而你赌博酗酒,不务正业,我都没有干涉,不敢在任何地方委屈你半点。春桥,我虽对不住你母亲,可对于你,我已经竭尽所能地纵容了,何以你半点都不肯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呢?”   春桥倏然转过身,发出一声冷笑:“纵容?爸爸,你以为我是你手下那些帮众,得到一点好处,再说几句动听的话,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管,安安心心做你的好儿子吗?没有那个女人,我的母亲就不会死,她——”说到这里,春桥狠狠吸了一口气,不再看自己的父亲:“青蓉,我们走!”   何凌山虽知何宗奎的第一任太太是死于一场意外,但不知道其中还有另一层内幕,不免有些讶异。他往周遭环顾一圈,都是熟面孔,这才去拦春桥。然而这毕竟不是他的家事,他也没有任何处理家事的经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春桥避过他,携着青蓉要往外闯。何宗奎拦不住儿子,又急又怒,最后一咬牙,大喝一声:“今天你要是敢跨出这扇门,我就要了这个女人的命!”   这句话果然很有效力,春桥一下子停住脚步,将青蓉拉到背后牢牢遮挡住,恨恨地盯着他的父亲。他似乎气急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正当这对父子僵持的当口,青蓉忽然握住了春桥的手,轻轻地摇晃两下。   “春桥,”她轻唤:“别顶撞你的父亲。”   她拢了拢鬓边的发丝,从春桥身后走出来,对何宗奎规矩地行了一个旧礼,柔声道:“何老爷,春桥的心性,您一定比我更加了解。对于您这个父亲,他一直都是很敬仰,很维护的,请您不要把他今天所说的气话当真。”她抬眼看了一看何宗奎,续道:“我沈青蓉虽是个婊`子,但婊`子才最分得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春桥待我的好,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这辈子已经认定了春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就算您看不上我,我也心甘情愿服侍他一辈子。”   她直起身,又对何宗奎点了一下头,道:“春桥,我先走了。”   春桥不肯答应,刚要跟在她身后,何宗奎已叫来数名打手,将春桥牢牢制住。他没有理会走远的青蓉,仅是阴沉着脸,指挥打手将春桥押回房间里。   何凌山见义父暂时无暇顾及自己,便默不作声地追上了青蓉。对方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扭过头来一笑,带着几分担忧:“你怎么不去陪着春桥,他的父亲正在气头上,指不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因着盛云遏的关系,何凌山对风尘女子都存着一份难以言述的抵触,唯独青蓉,她有些像一个亲切的姐姐,时常地为身边的人操心。何凌山诚实相告:“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大哥那里。”   青蓉轻轻地叹息一声:“真是难为了你,春桥这个做大哥的,还时常要你来照顾。”   何凌山道:“我初到何家那几日,大哥也关照过我。”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良久才幽幽地开口:“凌山,我与你的大哥很不般配吧。”   “他是阔人家里的大少爷,而我十岁那年,就被卖进了金辉楼。”青蓉抚摸着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子,那是春桥送给她的:“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可是春桥太好了,我……”   青蓉抬起手背,紧紧掩住了口,眼睛里滚动着泪光:“他不嫌弃我,我又怎么好耍性子,存心让他失望呢。”   对方的眼泪让何凌山颇有一些猝不及防,他看着她,脑袋里却莫名闪过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何凌山沉声道:“你与大哥要怎样,都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相配或不相配,只有你们说了才算,容不得旁人来干涉。”   他这话竟像负气似的,青蓉诧异地抬起头,打量了何凌山一阵子,忽而含着眼泪笑起来:“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道理——凌山,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   何凌山也没料到自己暴露得如此明显,他霎时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被揭露了一个十分羞耻的秘密一般,慌忙避开青蓉的目光。   青蓉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有喜欢的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是哪个小姐这样有福气?”   何凌山以沉默来对抗她的好奇心,青蓉见他不愿意回答,也就没有再逼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何公馆的大门外,何凌山替她招来一辆车,付过钱后,车夫正待出发,青蓉忽又听何凌山唤道:“青蓉姐!”   青蓉撩开幔子,探出身来:怎么了?”   站在马路边的青年蹙着眉头,眼神躲闪,青蓉还是头一回看到何凌山这样生动的神情。他挣扎了许久,终于掀起浓黑的长睫,剔透的眼珠里有水波一样的光,盈盈朝青蓉照来,以往青蓉虽知他相貌过人,但何凌山时常冷着脸,教人不敢长久地把视线放在他的面孔上。直至这一刻,何凌山匆匆的一瞥,才似蝴蝶乍然振翅,泄露出一抹极艳丽的颜色。   何凌山鼓起勇气问青蓉:“假若一个人和你分别了许久,重逢后却不肯和你讲话,怎样都不肯让你见他,那是为着什么?”   青蓉被这个幼稚的问题逗笑了,她想当然地答道:“还能为什么,一定是那个人原本就不喜欢我,再见面也不觉得高兴。这样的对象,还是不要再交往了罢。”   “可他从前不是那样的!”何凌山急急地辩解:“他们……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很差。”   “她——”青蓉捕捉到关键的字眼:“哪个她?”   何凌山不肯回答了,他下巴绷得很紧,硬邦邦地绕开她的探视。青蓉只当这个冰块一般不解风情的弟弟终于开窍了,忍不住笑着开解他:“她既不愿意理你,那你去理会她不就可以了。你长得这样好看,只要你主动一些,又有谁招架得住呢?”   等到青蓉乘车离去了,何凌山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思索着她的话。青蓉让他主动一些,难道自己现在的行为还不够主动吗? 第六十章   何宗奎还未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尚有一堆新的麻烦等待他去解决。譬如春桥前些日子得罪的骆一铭,何宗奎就不得不卖给对方一个面子,设法和平化解这一场冲突。   与心腹们商议过后,何宗奎本打算亲设酒局,请骆一铭前来商谈。不料对方毫不领情,当即回绝了他的邀请,并放出话来,除非春桥亲自登门致歉,否则他绝不会作出任何让步。   以靖帮当今的地位与声势,让他们的大少爷答应这样的条件,无异于是奇耻大辱、何宗奎虽然常常因为春桥大动肝火,但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便没有理会骆一铭的要求。不过骆一铭身为警察厅厅长,要拿捏何宗奎的短处无比容易,而何宗奎的事业刚进入如日中天的阶段,结交这样一位仇家,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正当何宗奎为此事愁眉不展之际,一张请柬送到了他的手里。   送信的人是胡立昆的家仆,胡立昆的一位得意门生在百升路新开设了一家跑马厅,两日后在一座游轮上开设晚宴,特邀各路贵人前去捧个场。这倒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何宗奎与胡立昆交好,凭着自身的权势,为对方的弟子造一造势也无可厚非。可怪就怪在,这张请柬所邀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何春桥   等到何宗奎派人查探了一番,才得知骆一铭也在嘉宾之列。这样的巧合,令何宗奎不得不警觉起来。若是不去,势必要得罪胡立昆,要是去,何宗奎又忧心春桥会受到刁难。何凌山知道这件事后,便直接截下了那张请柬,道:“我去吧。”   这倒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好办法,但何宗奎没有答应。他咬着一枝雪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虽说何凌山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但三年的相处,他对这青年的栽培已等同于亲生了。让何凌山替代春桥去犯险,他一样不赞同。沉吟良久后,何宗奎道:“这种事情,由我出面最为适合。你与春桥都是小辈,见了骆一铭,总要受规矩拘束,很容易吃亏。如若换作我,他总还是要忌惮几分的。”   他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春桥的声音道:“既然受邀的人是我,那理应是我去。我这样大的年纪,惹了麻烦还要爸爸代我出面,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在何宗奎一犹豫的功夫,他已自行下了决定:“我和凌山一同去,有他和我互相照应,你也不用再担心。”   何宗奎很高兴,以为儿子终于放下心结,肯来安慰一回他这个父亲。谁知何凌山刚与春桥走出书房,春桥便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走这一趟,全是不想你一人去犯险。我知道,你最终一定会劝说爸爸,让你一个人出马,他总是肯听你的话。”   除去姜黎外,春桥是何凌山第二个朋友。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知根知底,这也是他们要好的原因。   何凌山没有理会对方,他在想着另外一桩事情。   两天后,温鸣玉就在邑陵停留一个星期了,对方肯留给他的时间,究竟还有多久呢?   跑马场开业那日,春桥与何凌山到得不早不晚,两人穿着一黑一白的礼服,倒真像兄弟似的,跟随在侍应身后,进了二层的正厅。里面灯火煌煌,乐声悠扬,两排铁塔般的守卫站在门外,迎客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青年,见面便道:“何大少爷,何五少爷,请暂留步。”   他往后一让,便有人捧来一只覆着丝绸的托盘,呈至春桥面前。不待那青年出声,何凌山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今夜的宴会上,出席的有不少是政客富贾,为保安全起见,任何宾客都不允许携带枪支进入。他思索片刻,旋即利落地解下枪套,扔至托盘上,举步朝里面走去。   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将全副防身的家伙悉数交上去,毕竟今日到场的都是身份显赫的人物,这些守卫也没有胆子去搜他们的身。之所以会有这一个步骤,不过都是做做样子,为求一个表面的心安。   他们与宴会的主人打过招呼,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却是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春桥同人喝了几杯酒,拉着何凌山躲在甲板上,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骆一铭要在这里找麻烦,难道是想让人绑了我们,把我们一起扔到海里去吗?”   何凌山靠在门边,注视着正厅里来来去去的人影,闻言回头瞟了对方一眼。   他越是冷淡,春桥越想要逗他说话。春桥捏着酒杯,往何凌山背上一趴,撒娇似的开口:“小弟,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歹陪我说几句话。”   “走开。”何凌山终于出声了,即使长大三岁,他依旧不习惯别人对自己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春桥刚被他推开些许,又黏黏糊糊地腻上来,两人闹了一阵,一人忽然在他们身后语带笑意地开口:“你们两兄弟的感情倒真是好。”   何凌山与春桥同时回头望去,即见骆一铭携着一名女伴,站在走廊中对他们微笑。对方身后还跟着数人,似乎是骆一铭的下属。何凌山知道对方现身在这里,绝非是要和他们打一个招呼这样简单,他挣开春桥,稍稍朝骆一铭点点头,道:“骆先生。”   对方一改上回相见时盛气凌人的态度,友好地招呼他们:“我与朋友约了一场牌局,正好差个牌搭子,不知两位少爷是否愿意加入?先前我们或许有些误会,稍后也可趁这个机会开解开解,毕竟我们日后还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这段话里有几分真心,何凌山自然十分清楚。但今日他与春桥会来到这里,正是为了化解与骆一铭的过节,因而就算他猜到接下来或许要受对方的刁难,也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何凌山倒不担心对方会使出太过分的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骆一铭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要顾忌着他们身后的靖帮。   何凌山与春桥跟在对方身后,一同来到游轮的下层。底下的灯光要比正厅幽暗许多,四周垂着绿色的天鹅绒帘子,竟是座装饰豪华的赌场。端着酒水的侍应在赌桌间穿梭来去,每一张桌子旁都围着人——这里的宾客,居然比正厅还要多。   春桥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一面东张西望,一边问道:“骆先生,你把我和我的小弟带到这里来,难道是想教我和我的小弟血本无归地回去吗?”   骆一铭哈哈大笑,他停在一张牌桌前,朝身后的何凌山与春桥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以二位的家业来说,我要让你们血本无归,可要花上一番大功夫了。”   这里已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地坐在席间。其中两位男性,一个叫做刘业荣,在盐务局担任官职。另一名中年男子穿褐色绸衫,满脸茂密的胡须,何凌山落座时,那人便抬起眼睛,对着他端详许久,这才站起身,对着何凌山伸出一双手,笑道:“幸会幸会,在下姓葛,两位少爷唤我葛老四就好。”   何凌山隐约记得对方是跑马厅的股东之一,具体是什么身份,他倒没有注意。不等他想清楚,春桥已抢先一步,握住那位葛先生的双手,大力摇晃几下,说道:“在座几位都算是我与凌山的长辈,初次见面,还请诸位手下多多留情,不要让我与小弟输的太没有面子。”   骆一铭姿态悠闲地砌着牌,闻言便道:“这还没有开始,大少爷何以一口一个输字,说得倒像是我们联合起来欺负你们两兄弟一样。”   “难道不是吗?”春桥让何凌山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无辜:“你们都是老朋友,只有我和凌山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   伏在葛先生椅侧的女子一面点起香烟,凑到葛先生嘴边,一边笑嘻嘻地开口:“在牌桌上,认识与不认识,还有什么分别吗?”   何凌山并不善于打牌,于是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观望。这桌上的四人打的都不是小数目,几圈下来,春桥有输有赢,手边的筹码不增反减。然而现下场面愈是正常,愈让何凌山警惕起来,他知道,骆一铭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他们。   果然,在第五圈尚未开始时,骆一铭突然敲了敲桌沿,扬声道:“光是赌钱,来来回回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改一改赌注,下一场赢得最多的那一位,可以向输得最多的那位索要一样东西,如何?”   先前一直没有发话的刘业荣抬起头来,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钱财好说,如若对方要的是我的府邸,难道我也要拱手奉上,带领妻小另觅住宅吗?”   骆一铭道:“这很好办,就再加一条规定,这样东西,必须是对方带在身上之物。如若身上没有,便不作数。”   这个提议看似像是在玩笑,实际却无比刁钻。而春桥要是答应下来,那何凌山可以断定,下一局输得最多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春桥了。   春桥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立刻起身,将椅子一推,说道:“钱我有的是,但这身上的东西,有些是不能轻易拿来作赌注的。骆先生想要更改规则,就请恕我无法奉陪了。”   “何大少爷,”骆一铭翘起一条腿,仰头笑吟吟地盯着春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我的弟弟现在仍躺在病房里,半步都不能走动。你的父亲的确有权有势,但我若是存心要关照他,恐怕他也不能够轻易地全身而退。”   图穷匕见,骆一铭终于明晃晃地摆出了威胁。春桥沉默不语,仿佛被一下拿捏住了,不由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何凌山。何凌山思索片刻,决定不与对方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骆先生,你要是有什么条件,不妨向我们明示。”   “既然五少爷这样爽快,那我也不向各位客气了。”骆一铭打了个响指,立即上来一个侍应,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将它递给春桥。   那竟是一把乌黑的手枪,何凌山脸色一冷,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骆一铭脸上的笑容一收,抬手按着桌沿道:“五少爷,我骆一铭只有这一个弟弟,如今他断了一条腿,或许还要留下永久的后遗症,教我这个做兄长的如何不难过!”语罢,他看向春桥:“我也不提其他条件,何大少爷打断我的弟弟一条腿,便用一颗子弹来奉还。从此以后你我两清,互不相扰。”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听起来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何凌山见春桥盯着那把枪,那样子颇有几分动摇,顿时悄悄地踩了对方一脚,示意对方不要冲动。他知道,在此刻和骆一铭讲道理,是完全行不通的,不过这对何凌山并没有任何影响。   何凌山原本就不打算同对方讲道理。   他伸出手,拿起那支手枪,检查了一番弹匣,里面只有一颗子弹。   “凌山!”春桥还以为他要代替自己来承受骆一铭的报复,登时急得朝前一扑,想要阻止他。然而何凌山一侧身,反把春桥拦在背后,随机喀嚓一声将子弹上了膛。手中的枪直指向身前的骆一铭。   他这个举动使在场众人都大惊失色,就连方才淡定自若的骆一铭也紧张起来,瞪向何凌山:“何五少爷,你要是敢开枪,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这本是一句威胁,谁知持着枪的何凌山听见后,非但没有收手,甚至不急不缓地走向前,用冰冷的枪口用力抵住骆一铭的额头。骆一铭眼角跳动几下,想要从座位上离开,但他的身子刚撑起半截,立即被何凌山按住肩膀,重重地压了回去。他的力气极大,骆一铭被他扣着右肩,竟挣也挣不开,骆一铭有些急了,大声道:“何凌山,放开我!”   就连葛老四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刚想要呼救,春桥已眼疾手快地制住他,狠狠地捏住了对方的脖子。   何凌山面无表情地审视骆一铭数秒,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与此同时,骆一铭听到一声扳机被扣动的轻响。   他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周遭的男女见状,纷纷尖叫着四散奔逃,害怕目睹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可是就在骆一铭闭起双眼的下一刻,没有枪响,也没有疼痛,什么都没有发生。   见骆一铭迟疑地睁开眼睛,何凌山嘴角微微勾起,居然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他纵使笑起来,也是如冰似雪,杀气凛凛的。骆一铭迎着他的视线,心头不由一紧,看见何凌山对着自己伸出手来。   骆一铭的目光落在对方掌心上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颗子弹,却是一小块暗红色的疤痕。它扎根在何凌山白`皙光洁的皮肤里,像是一朵失去生命的,枯萎的残花,竟有几分凄艳的况味。   他的满腔怒火无端地被堵住了,燃不起也熄不灭,只能憋闷地恨声道:“你敢戏弄我!”   何凌山手掌一翻,那颗子弹霎时顺着他的动作跌落下去,在地板上弹跳数下,滚去了未知的角落。他的一只手仍按在骆一铭肩上,借着这个姿势,何凌山稍微俯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说道:“骆先生,我与春桥是什么身份,想必你十分清楚。要是遇到难以协商的对象,我们不依靠权势,而是习惯用这个解决。”   他将枪拍进骆一铭手里,直起身来,又问道:“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弟所在的病房,正是济民医院二楼302号。或许我马上就可以让人携上一份厚礼,前去那里探望。”   听到这句话,骆一铭才算是真正的变了脸色。他霍然站起,厉声道:“何凌山,你太放肆了,你真当我无法对付你吗?”   “我无意针对令弟。”何凌山从容道:“只要骆先生肯通情达理地与我和大哥谈条件,我们也乐意遵纪守法,做个本分的生意人。”   骆一铭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神情凌厉又可怖。眼前的青年整整小了他二十余岁,但两人目光相对时,对方竟仍是一副冷淡沉稳的模样,看不到半点怯意。骆一铭终于笃定,何凌山根本不怕他,设若他们的谈判失败,何凌山要做的事,很有可能就不是吓唬他一顿那样简单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骆一铭后退几步,反倒大笑起来。   “好,何五少爷,你真是有本事。”骆一铭拍了几下手掌,叹道:“我狠不过你,这一回,是你赢过我了。”   他拉开椅子,再度坐了回去,捉起一把筹码放在何凌山面前,两眼望着对方:“你要谈什么条件,我洗耳恭听。”   春桥怎么也没有想到,先前还咄咄逼人的骆一铭,转眼间就情势倒转,成了处在下风的那一个。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弟与骆一铭相对坐下——这一次他们谈得十分顺利,双方都表现得宽容且慷慨,没有多久便谈好条件,轻描淡写地将几天前的意外一笔勾销。直至两人握手道别时,骆一铭忽然紧紧捉住何凌山,微笑道:“今夜你胆敢这样威胁我,就不怕等到你和你兄长走出去的时候,我立马传令将你们逮捕起来吗?”   何凌山尚未开口,却听有人遥遥地调侃道:“一铭真是尽职尽责,就算在这种地方,仍然一心要逮捕犯人,真教我自愧不如啦。”   何凌山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的视线尚未捕捉到说话的人,却看到了另一道身影。那人一身白衣,先前看他穿西装时倒没有发现,现在换了长衫,何凌山才惊觉他比从前又瘦了些,那点变化是很不明显的,可是何凌山到底是发现了。   一名穿着礼服,艳光四射的女人挽着他,正是冯曼华。何凌山死死盯着对方,连喜悦都是恼恨的,自从温鸣玉来到邑陵之后,他们统共才见过三次面,可是回回相见,对方身边都伴着这个女人。   他无意和一个女子争风吃醋,但一想到她时时刻刻都能和温鸣玉相见,何凌山的一颗心就像被塞满了未熟的青梅,既酸且苦地饱胀起来。 第六十一章   何凌山悄悄地看着温鸣玉。   先前说话的那人是邑陵督办手底下的一名司令,姓宋。宋司令与举办晚宴的主人共同陪在温鸣玉身边,殷勤地向他介绍骆一铭,等宋司令说完,温鸣玉便握了一握骆一铭伸出去的手,听见骆一铭说“幸会”,也仅是微微一笑。这是温鸣玉对待陌生人惯有的态度,客气中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矜傲,倒不是温鸣玉有意要端架子——他向来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习惯了他人的讨好和奉承。只有何凌山知道,这个人在私底下,是可以十分体贴又温柔的。   他的纵容足以惯坏任何一个人,不过温鸣玉一旦冷酷起来,也足以使任何人望而生畏,不敢向他靠近半步。   趁这一行人还没有注意到自己,春桥偷偷地拉了一下何凌山的手,附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何凌山还没有回应,忽见正与宋司令交谈的温鸣玉抬起眼来,看向了自己。对方这一眼并没有包含什么情绪,也正因为如此,何凌山久违地窘迫起来,慌忙一把推开春桥,想要低头,又不舍得错过温鸣玉的目光。可是只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间,那个人已移开视线,不再关注他了。   春桥被推得一愣,刚想向小弟控诉一番他粗暴的举止,可等到一看见何凌山的神情,他即刻又被逗笑了,凑过去问:“你怎么啦,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我又没有欺负你。”   冯曼华似乎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立时转过身来,唤道:“何五少爷,我们还真是有缘。”   她一出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温鸣玉也再度望向这一边,何凌山一看见他,又把刚刚想好的言辞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春桥接上了话:“我的小弟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漂亮的女士,也不向我介绍介绍?”   在众目睽睽之下,何凌山不敢再盯着温鸣玉了。他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如实相告:“我们只见过两次。”   “我不过到邑陵一个星期,就和你遇见两次,倒也是很难得的。”冯曼华笑了笑,居然主动走上前,挽住何凌山的手臂:“两位少爷不妨陪我打几圈牌,正巧陪同我来的那一位先生另有事情待办,要把我撇在这里呢。”   冯曼华提起温鸣玉时,语调里别有一分亲昵,仿佛她与对方当真是朝夕共处的情人,而站在一旁的何凌山,则成了一位货真价实的旁观者。何凌山只觉那阵深埋在胸腔里的酸苦霎时满溢而出,沿着五脏六腑浇下去,那滋味是极其强烈又难忍的,竟似痛楚一般,险些令他变了脸色。   何凌山不知自己该答应还是该拒绝,他能够支撑着这副平静的表象已是十分吃力,实在分不出别的精神来考虑其他了、不过温鸣玉也没有给他答复的机会,对方带着笑意看了冯曼华一眼,又转过头来,对何凌山道:“那就请两位替我照看曼华片刻,稍后我再来带她回去。”   他的话语里并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就像是料到何凌山不会拒绝一般。等到温鸣玉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了,何凌山却仍记着方才对方微笑的模样。这样浅淡的、礼貌的笑容,看不出一分一毫的破绽,何凌山忍不住抬起手来,狠狠掐了一下手心里的疤痕。   如若不是这道疤,他真要以为三年前,自己在珑园度过的那数个月,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了。   “凌山?”春桥见他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态度古怪,不由担忧地唤了一声:“冯小姐在叫你呢。”   曼华已在一张赌桌前坐下,托腮望着何凌山。等到何凌山走到自己面前,她才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里盛着水波一样的灯光,像是猫的眼睛,狡黠又敏锐地锁住了何凌山,她问道:“五少爷似乎对温先生很有兴趣?”   乍然从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何凌山心头一震,很快便回答:“好奇而已。”   “真的吗?”曼华似乎并不认可这个理由:“但你们每次见面,你都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看,那副样子……”她抬起一只手,抵在唇边,眼睛妩媚地弯了一弯:“简直像是要把他吞下去一样。”   跟随在何凌山身后的春桥闻言,不禁侧头打量了自己的小弟几眼,旋即笑道:“那是当然,那位温先生与凌山都不是寻常人物。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我的小弟遇见他,起了好胜心,也不足为怪吧。”   冯曼华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拿起一枚筹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在她纤长白嫩的中指上,套着一枚光彩烁烁的钻石戒指,只消一眼。何凌山就看见了它,他的心沉沉地向下一坠——先前自己太过紧张,都没有注意到温鸣玉手上是否有同样的一枚戒指。   这念头使他焦虑无比,就连坐都坐不安稳了。曼华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玩笑似的嗔道:“既然五少爷这样看不上我,就算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也不肯正眼看看我,那还是请离开吧。”   春桥知道何凌山向来不擅长应付女性,忙替他解围:“我弟弟生来就性格沉闷,并非是故意轻视你。再说,冯小姐将来或许就要改称作温太太了,谁敢对你不敬呢?”   他这句话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何凌山的七寸上。何凌山坐姿一正,反而先问春桥:“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什么?”春桥被他问得一愣,数秒后才反应过来,失笑道:“你呀,果然是什么都不懂。这种事还需要听说吗?光看都可以看出来了。”   不待何凌山再反驳,曼华径自道:“你们兄弟两个,一个半天不说一句话,一个专爱做弟弟的传声筒,也真有趣。”她将指尖搭在戒指的钻石上,轻敲几下:“至于我和温先生是什么关系,我可不许你胡说,要是传言出去,又不知道要给我惹多少麻烦。”   她的话音刚落,何凌山倏然站了起来,冷声道:“我去别处走一走。”他见春桥也跟着自己起身,立即喝道:“不要跟着我!”   春桥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凌山这般的疾言厉色,不由讪讪地顿在原地,不敢再动作。何凌山回头望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匆匆地离开了。   他穿过赌场,走到游轮另一端,这里静悄悄的,只零星地亮着几盏灯,几名佣人正在打扫地毯。何凌山没有理会他们,他每每遇到亮着灯的大会客室,就要进去查看一番,令他失望的是,这些房间都空无一人,他似乎来迟了一步。   没有多久,就连仅剩的那几盏灯也一齐熄灭,整条走廊霎时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何凌山站在长廊中央,在夜色的映衬下,这里长得好像望不到头,他像是打了一场不战而溃的仗,惶然灰心的,连逃都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见走廊尽头的偏厅也没有关门,在半开的门扉间,隐隐有微弱光从中晕出。何凌山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宛如终于找到了生路,慌忙一头扎过去,把门推开时,他连手都有些不稳了。   这间会客室里竟然也没有亮灯,一面都是宽阔而透明的窗,那个人就站在窗边,立在昏暗朦胧的月光里,仿佛是何凌山午夜梦回的一道剪影,回头向他望来。   何凌山见到对方,反而不敢再走近了,仅是遥遥地站在门边,不敢确定温鸣玉等待的人是不是自己。   没料到是温鸣玉先开口:“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的话音伴着海浪起伏时低微的声响,听起来要比先前柔和许多。何凌山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情不自禁地、久违地开心起来:“你在等我?”   温鸣玉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这是两人重逢之后,温鸣玉首度没有用疏离的态度对待他,何凌山惊喜之余,难免又生出了一点怀疑,他跑到温鸣玉身边,探过身去看那个人的脸:“温先生,你喝酒了吗?”   “没有。”温鸣玉道。   短短的两个字,何凌山从中揣摩不出更多的情绪,不过这个否定的答案已经足够让他满足了。他默默地站好,一双眼睛紧盯着身边的人,探问道:“您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他的话语和姿态,像是回到了两人的关系还没有改变之前,处处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但何凌山的目光分明是放肆的,这便是三年前的盛欢,与三年后的何凌山的不同之处。温鸣玉不动声色,像是默许了对方的试探,他答非所问地说道:“你猜猜看,我是什么时候到的?”   何凌山不知对方为什么要问出这个古怪的问题,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了:“就在我看到您的时候。”   温鸣玉似乎笑了一声,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何凌山没有看清楚。他正想挪动几步,离温鸣玉更近一些,恰在此时,船身不知遭遇了什么,微微地倾了一下。何凌山本想扶住窗沿,然而手伸出去,抓到的却是温鸣玉的手臂。他慌忙松开手,然而就在下一刻,何凌山再度改变主意,重新抓住了对方。不仅是抓,他借着惯性,整个人都朝温鸣玉贴靠过去,从身后牢牢地抱紧了身前的人。何凌山打定心思,就算被对方斥责,他也不要松手了,他非要利用这次机会,向温鸣玉解释清楚不可。   被他抱住时,温鸣玉的身躯极为明显地绷紧了。但出乎何凌山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推开他,温鸣玉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安静地纵容了他的行为。   片刻后,温鸣玉侧过脸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何凌山,似乎正在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整整三年,盛欢究竟是长大了,眉目完全舒展开来,像是一朵刚刚盛放的花,满满一枝都是不可抑制,馥郁张扬的艳色。他长高了些,从前温鸣玉和他说话,还要微微低下头,现在倒是不需要作出这些迁就了。   温鸣玉此刻的神情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柔和,何凌山被这么打量着,才像是陡然找回了他们共处的那段时日,那个他曾熟悉过的,亲昵过的温鸣玉终于回来了。   他喉头一哽,被看得竟莫名地生出一点委屈,什么话都忘了,只顾着把脸埋在对方肩窝里,撒娇一般往里蹭,   温鸣玉任由他动作,过了许久,才道:“盛欢,我要问你三个问题,你不许向我撒谎。”   他叫的是何凌山真正的名字,明明连名带姓,听在耳中却不显半点生疏。何凌山很喜欢听对方这样与自己说话,他不肯放开温鸣玉,依然不依不饶地抱着对方,小声反问:“你要问我什么?”   温鸣玉道:“这三年来,比起你从前所过的生活,是好还是坏?”   何凌山认真地想了一阵子,才答道:“是指遇见你的从前,还是遇见你之后的从前?”   被温鸣玉淡淡地扫了一眼,他有些不甘愿地低下头,道:“有好的,也有坏的。”   “是好的更多一些,还是坏的更多?”   何凌山被问得有些疑惑,不知温鸣玉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分清楚两边的分量。他仔细地考虑一阵,这才迟疑地开口:“好的……多一些。”   温鸣玉点点头,继续问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   直至此刻,何凌山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劲的意味。他不肯再说话,温鸣玉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于是低头向他看来,两人离得这样近,何凌山终于看清了对方眼睛里的笑意。温鸣玉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不肯告诉我?”   何凌山禁受不住这番劝哄一样的语气,很快就如实交代:“没有。”   听到这两个字之后,那一缕笑意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溶在了温鸣玉漆黑的瞳孔里。他沉沉地望着何凌山,尽管神情依旧温柔,但方才那般旁若无人的亲昵意味已消散得干干净净。何凌山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抓住温鸣玉的衣摆,不安地唤道:“明月?”   “最后一个问题。”温鸣玉抬指覆住何凌山的手背,吐字缓慢而郑重地问:“假若没有我,将来你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段话宛如锥子一般刺进何凌山的心脏里,他如同一座砂砾堆成的堡垒,经由这简单的一触,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成了一团混沌的沙。   他一把抓住温鸣玉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却在对方手指上触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戒指。 第六十二章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何公馆里外都被精心装点一番,预备举办一个大宴会。在傍晚时分,邑陵刚刚落过薄雪,空气也像是被雪擦拭过一般,格外的清冽冰冷。何公馆正热闹着,何二太太挽着何宗奎的手,在布置好的小礼堂里来回巡视。   她一会儿让下人将花瓶挪个位置,一会儿觉得地毯铺的不整齐,如此折腾了数次,何宗奎忍不住劝她:“陪我去喝一杯茶吧,你这样转个不停,简直把我都转晕了。”   何二太太道:“快六点钟了,你的客人怎么还没到?”她望着何宗奎,有些不安:“那位温先生,你三番五次地邀请他,他都不肯来,必定是个难以应付的人。虽说你不过是请他吃一顿饭,可我这心一直跳个不停,总有些害怕。”   何宗奎笑着圈住她的肩膀,低头道:“论起身份来,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你敢对我大呼小叫,唯独要害怕他呢?”   何二太太一推他,也被逗得笑起来:“好哇,倒让你找到机会告我的状了,你是我的丈夫,我在你这里耍耍脾气,难道你还要追究我的责任?”   她总算松下一口气,又问道:“春桥和凌山在哪里?我今天一整日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位温先生好不容易才答应你来一趟,而且后天就要回燕南去,机会难得,他们可别出什么岔子。”   何宗奎倒不太担心这两个儿子,春桥原本就不愿参与靖帮的事务,来与不来都没有什么分别。更不要提何凌山,从他来到何宗奎身边的那一日起,他就从来没有让何宗奎失望过。如若对他都不能放心,在这世上,何宗奎也找不出第二个让他放心的对象了。   然而此刻,他最放心的小儿子,却在花园的亭子里发呆。   那日他的被温鸣玉最后一个问题搅得心神大乱,还没有来得及答复,春桥忽然找了过来。 他被迫与温鸣玉分开,等到打发了春桥,再回去后,温鸣玉已经离开了,他在凤林路的那座公馆外足足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温鸣玉出现,那日究竟是怎样过去的,何凌山也记得不清楚了。他唯独记得,在他回去后不久,何宗奎就来向他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那是何宗奎的好消息,却不是他的。温鸣玉将在两日后返回燕南,在临行前,他终于接受了何宗奎的邀请,今晚就来何公馆赴宴。要是放在从前,何凌山或许还会以为那个人是被公务缠身,再抽不出闲暇的时间停留在那里。   但在他发现对方手上戴着戒指之后,何凌山脑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温鸣玉有了结婚的对象,所以不愿再等待自己,那个人的确是不要他了。   其中的每字每句,都像一片冰做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在何凌山的心口上。就算是性命垂危的时刻,何凌山都没有尝到这样难过的滋味。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像是具失去五脏六腑的皮囊,哪里都空空荡荡,无所依附。   他是不甘心的,想要再见到温鸣玉,三年之前,那个人明明是亲过的他的。   何凌山反复回想着那一幕,宛如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爱惜自己仅有的珍宝。但他也十分害怕,这份他来之不易,唯一可以依仗的筹码,换作在他人眼里,究竟又有几分价值?   “凌山?”忽然有人唤道:“小弟,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理了鬓发,打扮得十分精神的春桥站在亭子外,弯下腰来看他。见何凌山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并没有答话,春桥再度凑过去仔细观察他的神情,疑道:“自从前天回来之后,你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他这句话实则是在问自己,因为他知道何凌山一定不会回答。春桥思索一阵子,便在何凌山身侧坐下,揽着他的肩道:“你要是心里难过,明天我带你去喝几杯。人一旦醉了,就会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等到你想清醒的时候,再清醒罢。”   说完,他在何凌山的肩头拍打几下,拔高音调唤道:“走吧,父亲今日要请的客人已经到了,你要是迟到,父亲那位新太太又要趁机拿你做文章,千万别给她机会。”   何凌山的心重重地在胸口撞了一下,他慌忙抬起头,问道:“都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燕南温家的那一位少主人,还会有谁?”春桥被他问得倒真有些奇怪了:“连我都知道的事,难道父亲没有告诉你吗?”   语罢,他看了看表,一把拖起何凌山:“快走,时间不多了。”   何凌山被他拖着走了几步,那点懦弱的挣扎终究抵不过想要再看温鸣玉一眼的欲`望,彻底烟消云散了。   此刻天还大亮着,小礼堂外却已亮起电灯,不少靖帮中的重要人物已经汇聚在里面,正坐在一起喝茶谈天。何凌山跟在春桥身后,刚一踏进礼堂里,便看到了温鸣玉。   那个人的打扮并不像从前出席宴会时那般冷肃,只穿了身浅灰色的格纹西服,领口的缎带系成一个精致的结,看起来锋芒大减,倒使他原本如明月生辉般的美丽面孔分外惹眼。何凌山一看到对方,心中就涌起一阵难过,忍不住把视线转到温鸣玉的手上。   那里果然有一枚戒指,何凌山不愿再观察它是什么式样,只一眼,他就飞快地移开视线,呼吸一阵阵发紧。   “凌山,你到哪里去了?”何宗奎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何凌山,连忙对身侧的温鸣玉笑道:“三爷,这位就是我的小儿子,叫做何凌山。他虽只有二十岁,但我帮中的近半事务,都是凌山在打理。您若看得上他,有机会就请提点他几句,就算把他当作小辈来使唤,也绝对没有问题。”   何凌山一对上温鸣玉的眼睛,就慌忙转开视线。要是看得再久一点,他说不定就要当场失态了。   何宗奎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不由蹙起眉头,低声提醒:“凌山,还不向温先生打个招呼。”   何凌山依旧没有说话,何宗奎不知自己最得意的小儿子为何会在这个关口掉链子,正要再催促一句,却听身侧的温鸣玉出声了:“我与令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认识了。他不善言辞,何老板不必勉强他。”   温鸣玉肯主动替何凌山解围,何宗奎实在是很乐意的。他一面谈笑着,将温鸣玉请去席间就坐,一面担忧地朝何凌山望了数次,使出好几个眼色,想教对方机灵一些。   待到众人全部入席,何宗奎站起身,四下一望。左侧是自己数十年来,常伴身侧的得力助手,右方是春桥与何凌山,顿觉志得意满,底气十足。他举起酒杯,朝温鸣玉道:“三爷今日肯光顾寒舍,何某不胜感激。要是三爷愿交我这一个朋友,就请喝下这杯酒,从今以后,若您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尽管差遣,我绝不推辞。”   温鸣玉拈着酒杯,用指尖在杯沿上弹了弹,旋即微微一笑:“既然是朋友,就不必用差遣二字。”   他将这杯酒饮了下去,何宗奎见他承情,登时心怀大畅,连忙再斟满一杯酒,又敬了一轮。   这一次温鸣玉也没有推辞,不料他捏着酒杯的手尚未抬起,身旁陡然伸出了一只手,将他的酒杯夺了过去。   就连何宗奎都被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着面无表情,捉着温鸣玉酒杯的何凌山,诧异道:“凌山,你、你这是做什么?”   何凌山不敢看身旁的人,只盯着手里的杯子,沉声道:“温先生身体不适,不宜多饮酒,您敬的,我代他喝。”   要不是何凌山一直滴酒未进,何宗奎几乎要以为对方在说醉话了,他唯恐何凌山这个鲁莽的举动会惹怒温鸣玉,连忙往那一边看去。   温鸣玉似乎也颇为意外,不过他仅是转头短暂地打量了何凌山一番,旋即笑了笑,没有说话,也没有计较的意味。何宗奎仍有一点忐忑,不得已训斥自己的小儿子:“胡闹!你与三爷是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替他挡酒吗?还不快坐下!”   他的一名下属连忙打圆场,哈哈笑道:“咱们的五少爷一定与温先生十分投缘,否则只凭见过一次面,何至于如此为温先生的健康着想。温先生您看,有五少爷的这份心意作保证,以后他还有什么不肯为您做的呢?”   温鸣玉不置可否,只道:“酒不宜多饮,还请何五少爷量力而行。”   何凌山酒量平平,往常也很少饮酒,温鸣玉的这句规劝,确实是很有道理的。但他似乎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其他人向温鸣玉敬酒,他照挡不误,要是换作来敬他,他也照单全收。何宗奎看得心焦无比,但连温鸣玉都没有发话,何宗奎更加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制止何凌山,只能任由他去了。   从小到大,何凌山从未喝过这样多的酒。先前他还记得自己喝了几杯,没有过多久,这点认知也随之模糊了,只知道一刻不停地往下喝。渐渐地,席间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向温鸣玉或向他敬酒了,何凌山等待许久,都不见有酒递过来,竟主动取来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模模糊糊的,他听见周遭的人都开始谈论起各式的话题来。说时事,谈生意,品评正当红的戏子,七嘴八舌,你来我往,何凌山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听的那道声音后,他便不再听了。此刻他虽然还能感知到那个人在身边,两个人的距离也不过半臂,但是一到明天——只到明天,对方就要离开了,从此天各一方,互不来往。想到这里,何凌山便一阵心悸般的惊痛。他来之不易的重逢,实际换来的却是永别吗?   正在恍惚之间,他的酒杯忽然被一只手盖住了。   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五指修长,玉雕一般的莹润,何凌山曾经触碰过它许多次。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手的主人,听见对方道:“就算这是水,你喝得也未免太多了,假若我不管你,你就要一直喝下去吗?”   何凌山一动不动,许久都没有出声。他脸上没有半分醉色,坐姿端正,温鸣玉也分不清他是否清醒。过了许久后,温鸣玉本不打算等待何凌山的回复了,谁知他刚刚调转视线,就听见嘈杂的人声里,传出了一道低微的询问:“那您愿不愿意管我?”   见温鸣玉看向自己,何凌山将双手放在膝上,殷切又谨慎地重复了一遍:“您还愿意管我吗?”   他做出这样的举动,简直就像时光倒流一般,又变回了三年前的那个盛欢。温鸣玉知道他这副模样并不是刻意所为,何凌山的确是醉了。   醉人醉语,让温鸣玉失去了回答的兴趣。何凌山见对方宛若未闻地转过头去,当即迷茫又惶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将温鸣玉的衣角紧紧捉在手里。   在桌布的掩饰下,没有谁发现何凌山这个反常的举动,满满一堂宾客,知情者唯独他们二人而已。温鸣玉任他捉着,既像是纵容,又像是置之不理,何凌山攥着那点布料,像是捉住了一缕来之不易的安全感,连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筵席散后,何宗奎本打算再送温鸣玉一程,趁势探一探对方的口风。可是他刚走上前,就见何凌山抓住客人的衣摆,半步不离地跟在温鸣玉身后。而被纠缠的那个全无反应,如同默许了对方的行为。他从未见何凌山对谁这样地亲密过,就算是醉酒,也不至于如此。这一次何宗奎实在是疑过于惊,他沉思良久,见其他宾客已走得寥寥无几,这才道:“三爷,真是抱歉。我这孩子怕是喝多了,当真教您看笑话。”   “既然不会喝,下次就少喝一些罢。”温鸣玉像是在回答何宗奎,又像是在与自己身后的青年说话。不过这一句稀松平常的劝诫,让何宗奎听不出任何端倪。   何宗奎一面附和着,一面想要带走何凌山。谁知何凌山根本不愿让他触碰,只执拗地藏在温鸣玉身旁,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怒视他,宛如一只受到威胁的猫般,满眼都是警惕与不情愿。   这次何宗奎没有再坚持,他停下动作,审视了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儿子一番。数十秒过去,他将视线转向温鸣玉,小心又仔细地打量着身前这位年纪轻轻,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不出多时,何宗奎便从极细微处捕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这发现像是乍然在他心中掀起一道滔天巨浪,是了,他早就有过这种猜测,却没有想到何凌山的来头会这样大、这样不可告人。他神色几变,但一想到这三年以来何凌山的所作所为,那道浪潮又逐渐悄然地平息下去,最终,何宗奎也只是叹息一声。   他仍不敢肯定,又道:“恕我冒犯,三爷,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温鸣玉眼睫一抬,神情明明没有什么变化,目光却陡然凌厉起来,极为迫人地笼住了何宗奎。何宗奎虽比对方年长,但与温鸣玉对视着,也不禁背脊发寒,忙补充道:“三爷,何某愿用自己的全副身家保证,即便我知道了答案,也绝不会将它透露给第三个人。您与……与凌山不愿公布的事,我愿意替你们保密。”   听闻这句话,温鸣玉忽而一笑,他的神态一旦变得柔和,就十分的温雅而多情,与何凌山半分也不相似了。   “你既然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何宗奎被这句话堵住了嘴,同时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他再一次地感到惊异,不过这一次又与上一次全然不同。   谁能想得到,只有三十五岁的温鸣玉竟和他何宗奎一样,同样要被已长成的下一代深深困扰。何宗奎不禁生出些许为人父的唏嘘,这份感慨将他最后一点不忿也抹去了。他栽培何凌山整整三年,将他视若己出,但无论再怎样关照,何凌山终究还是别人的骨血。何宗奎无法和春桥做一对和睦的父子,更不愿见另一对父子的关系因自己而被隔在两端。   何凌山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可一个字都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说,理解与不理解,也没有什么分别。   他见身前的两个人相互道别,温鸣玉动身要往外走,便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然而刚一举步,酒精的作用就汹汹而至,何凌山被冲击得头晕眼花,脚下软得像是踩在棉絮上一般,当即打了个趔趄。   走在前面的温鸣玉没有回头,却宛若感知到了他的力不从心,沉默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何凌山的手腕。他用的力道还是那样大,何凌山被攥得有些疼,可是这点疼痛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就像一只回归的候鸟般,安心又懵懂地依从着对方的牵引,仿佛只要温鸣玉在,他连眼睛都可以不需要了。 第六十三章   替温鸣玉驾车的司机一直在邑陵工作,与这位主人的关系,远比燕南珑园的下人要生疏许多。在为温鸣玉打开车门时,他才发现温鸣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那青年打扮得体,相貌漂亮得扎眼,应是位富贵人家的少爷。不过自打现身后,那青年半个字也没有说,只乖巧地偎在温鸣玉身边。醉眼迷蒙的,显然喝了不少酒。   司机的心不由砰地一跳,脑中腾起许多暧昧的猜测,他不敢教自己的主人发现,忙钻进车里,发动了汽车。   头晕过一阵子,接踵而至的就是疼痛了。不过这一点苦楚尚在何凌山的忍耐范围之内,他仍抓着那一块衣角,坐在相隔温鸣玉几寸的地方,没有多久,他的脑袋就不声不响地与车窗贴到了一起,似乎是睡着了。   汽车行至终途,天上忽然下起冰晶似的雨点来。车内无比安静,只听闻窗外不断传来啪啪嗒嗒的轻响。司机忐忑地将车停在凤林路的公馆外,这里灯火通明,许叔和一早就等在了大门口,看见温鸣玉下车,连忙率领一群撑伞的家仆上前,替温鸣玉遮挡细密的雨珠。   “三爷,天气冷,您快到里边去吧。”许叔和捧着大衣正准备给温鸣玉披上,却见对方在车门边微微俯下`身,又从里面拖出一名青年来。他登时看得瞠目结舌,惊道:“这、这是……?”   温鸣玉无暇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何凌山不知何故地闹起了脾气。他死死抵着车门,不肯放开温鸣玉,也不肯从里面出来,温鸣玉与他僵持一阵,脸色渐渐冷了下去,他松开何凌山的手臂,眉目像是浸了一层冰凉的雨光,沉声道:“胆敢在我面前耍酒疯,你确实是长大了。”   他的语调十分严厉,就连一旁的许叔和都听得身躯一震,半声都不敢出。   何凌山显然也害怕了,小心地抬起眼睛望向身前的人。他的脸颊被酒精浸出了一层薄而艳丽的淡粉色,眼波因为醉意而显得格外清润,像是一泓透明的水一般盛在瞳孔里,怯怯地照出了温鸣玉的影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您是要接我回去,还是要送我走?”   不等温鸣玉回答,何凌山再度往里缩了缩,小声地哀求:“温先生,不要把我送回春华巷。”   直至听见这句话,温鸣玉才知道何凌山是醉得混淆了记忆,误以为现在仍是三年前,他初次从春华巷来到珑园的那一天。   那时的温鸣玉不会对盛欢心软,但如今物是人非,他们也都不是三年前的温鸣玉和盛欢了。   片刻的静默后,温鸣玉道:“是走还是留,这向来不是由你决定的吗?”   他答得模棱两可,不过总归不是拒绝。何凌山失去了继续反抗的勇气,任由温鸣玉将自己扶下车,领着他往那座陌生的公馆走去。   许叔和跟在两人身后,识趣地没有多问一个字。从方才的那番对话里,他大概可以猜到这青年是温鸣玉的旧识,或许还是一位与他关系密切的晚辈。不过这又使许叔和有了新的谜团,他虽跟在温鸣玉身边不久,但也知道对方身边只有一个侄子,除此之外,就剩下一个神秘的儿子了。   三年前,温鸣玉曾向外界宣布过自己已有子嗣。然而这桩新闻引来的风波还没有过去,珑园就放出消息,温家那一位神秘的少爷身患重疾,留在家中疗养,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   许叔和没有再深想下去,平时他忙里忙外,已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劳神,抽不出时间再为一些与工作无关的秘闻花费心思了。   温鸣玉本想把何凌山安置在客房,可这醉酒的青年似乎打定了主要跟在他身边,他一走开,何凌山立即就追上来,怎么都无法摆脱。温鸣玉无心和对方来来回回地捉迷藏,干脆屏退下人,将何凌山领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房内亮着灯,由于有暖气的缘故,比起外面的世界来,简直如同春季与冬季。不料光亮和温暖并不能使何凌山放松警惕,温鸣玉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让他坐好,刚起身准备去倒一杯茶,何凌山立即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角,问道:“温先生,你要去哪里?”   回答他是没有作用的,因为无论温鸣玉回答什么,何凌山都会跟上来。温鸣玉把他这点罕见的粘人和依赖归结为酒精作用,便简单直接地命令道:“坐好。”   何凌山以行动抗了令,他变本加厉地把温鸣玉的西装下摆揉进掌心里。那块昂贵的布料顿时委屈地皱成一团,而何凌山此刻的神情也是委屈的。尽管他很努力地抑制了,但醉意还是让它无意流露出一角。不料他的委屈非但没有使温鸣玉软化,反而莫名地触怒了对方,一声冷厉的呵斥乍然在寂寂雨夜里响起来:“坐好!”   温鸣玉在人前向来都是温文疏离的,他的情绪似乎比常人要淡薄得多,即便是发怒,也从不会提高半点声调。何凌山还是首次被对方如此严厉地对待,以致整个人都被吓得重重一颤,睁大眼睛望着温鸣玉,半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温鸣玉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像极了当年的父亲,然而几十年来,他鲜少有失控的时候,原本以他的涵养与阅历,包容一个只有二十岁的何凌山绰绰有余。但自从这个青年蛮横地、不顾一切地打破他的屏障,令他失去所有防卫的那一刻起,温鸣玉就注定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何凌山了。他令他变成一个凡夫俗子,温鸣玉一直都抗拒接受这一点,直至此时此刻,他终究还是甘愿了。   这甘愿是带着怒意的,温鸣玉一手扣住何凌山的肩膀,俯下`身质问:“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为什么还要怕我会离开你?”   何凌山那点可怜的酒意被惊醒了一半,他没有任何应对温鸣玉怒气的经验,因此一个字都无法吐出。而温鸣玉没有半点轻饶他的意思,继续道:“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三年里,你有多少次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等待了数秒,见何凌山仍旧答不上话,于是冷笑一声:“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一共三次!你有多少条命,才够你这样挥霍?”   原来他都知道!何凌山霎时变了脸色,他最不愿让温鸣玉知晓的最终全然没有瞒住对方,若说他先前只是怕得无法思考,那现在的他则完全是一个认罪伏法,无话可说的犯人了。他看向温鸣玉,还是有一点不敢置信:“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何凌山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余。尽管来到邑陵之后,他改变姓名,一直竭尽全力地遮掩自己的行迹。但温鸣玉想或不想要发现,只看他愿意为这件事花费多少工夫而已。   何凌山不敢细想对方究竟花费了多少工夫,他低着头,主动道歉:“对不起。”   他的歉意大致仅是想安抚温鸣玉,而非是对自己把性命置之度外的行径悔过。之后过去了许久,何凌山都没有再听见对方的声音,耳边只余雨点接连扑打在窗上的簌簌轻响。宣判前的沉默是最难熬的,何凌山悄悄朝温鸣玉看去,想要打探出一个结果。   不料他刚刚抬头,恰好不偏不倚地,迎上了温鸣玉冰冷的目光。   温鸣玉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可以和在意的对象分离三年,对他一面也不见,对他的安危置之不理,半点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他扣在何凌山肩膀上的手紧了紧,后面那句话说得艰难了许多:“盛欢,就算你不把我当做父亲,而是当做一个和你两情相悦的人,你这三年来对我的所为,难道不觉得过分吗?”   就算何凌山再迟钝,都听得出来,对方这句话不仅是责问,更是一种破天荒的、前所未有的示弱、温鸣玉的示弱比他的怒气更加难以让何凌山承受,他终于被问得全线溃败,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何凌山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能为对方不顾生死,付出性命,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是自己当真那样做了,对于温鸣玉来说又是怎样一种境况。   何凌山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用,他匆忙抬起手背来挡。这道认知不但没有让他高兴,反而使他前所未有的难过起来,他抽了口气,用沙哑的嗓音为自己辩解:“我、我来见过你的……”   温鸣玉听得一怔,旋即才理解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一次他倒真正显出了一些讶异,问道:“什么时候?”   何凌山并不太情愿让对方知晓来龙去脉,可眼下他不得不说了,黔驴技穷,何凌山竭力想要取悦对方:“两年前……”说出这三个字时,他哽了一下,似乎是逼着自己往下讲述:“过年的那一天,我等到你坐汽车回来。”   仿佛是怕温鸣玉不相信一般,何凌山难为情地补充:“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你身边没有别人,只有许叔叔来过一次。”   他不敢告诉对方,那次他冒着大雪,在珑园外守了整整一夜。原本何凌山害怕被发现,只打算看一眼就离开,不料一见到温鸣玉,这个念头立即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足足挨到第二天凌晨,才堪堪鼓动自己返程。   坦白之后,何凌山忐忑地望了温鸣玉一眼。对方的神情看不出任何被取悦的成分,何凌山不禁一阵沮丧,又听见温鸣玉问:“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肯见我?”   何凌山敢断定,对方是知道答案的,可他非逼着自己亲口说出来。他的脸颊宛如被一阵熏热的蒸汽拭过,一阵阵地滚烫发麻,数次的失败后,何凌山求饶般地看着温鸣玉,只吐露出一半的真相:“我不敢见您。”   因为一旦相见,他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第二次。这是何凌山唯一一次对自己的不忍心,在这份不忍心即将变为现实之前,他又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狠心了一次。   温鸣玉一定猜到了他的弦外之音,因而什么都没有再说。良久之后,温鸣玉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这声叹息,他的视线落回了何凌山脸上。灯光过分地柔和了温鸣玉的眉目,以致何凌山仿佛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缕纯粹的难言的情意。温鸣玉又恢复他惯有的做派了,就连动情亦是克制而疏淡的,倘若被他看着的人不问,他便可以一直隐藏下去。   “你失踪的第一年和第二年,”不料这次他竟主动开口:“我就决定,假若找到了你,就算是绑,也要将你绑回来。”讲到这里时,温鸣玉微微一笑,似乎真当先前的那句话是个玩笑一般:“但等到真正再和你相见之后,我又不想要你回来了。”   他将何凌山的发丝往鬓边拢去,抚上身前人那双惊慌的眼睛,静静地端详他。这一刻的温鸣玉既似一个心事重重的父亲,又似一个温柔沉默的情人,何凌山急于出口的那些话霎时全被对方的目光堵在了喉间,只能听他继续往下说:“你已经可以习惯没有我的生活,这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盛欢,我不知道往后我究竟可以陪你多久。”   “或许可以很久,也或许……”温鸣玉没有再说下去,他难得犹豫了一回:“我没有把握,更不能拿你来试验。如今看到你长大,我很高兴,这也就足够了。”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早在三年前,在他因病导致盛欢出走的那一日,温鸣玉就如此地思虑过。若说那时只是个不成熟的设想,眼下看见已成人的何凌山,他便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将它实现了。不想话音未尽,温鸣玉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却等来了一个迎面扑来的拥抱。   何凌山的全身都在发抖,抽气的声音又急又重,像是怕到了极点。他蛮横地将温鸣玉霸占在怀里,用脸颊沿着怀里人的额头蹭下去,上面满是温热的湿痕——原来他不是害怕,是哭得太厉害了。要不是保留着几分理智和顾忌,何凌山恨得简直想要咬对方一口,他恨温鸣玉分明对自己有情,却还想做一个尽职的父亲,事事都在为他的后半生计算。何凌山宁愿温鸣玉是自私的,就算对方使用强权禁锢他,剥夺他的自由,都比说出这一番宛如将他心肝肺腑都凌迟过一遍的话好。   “我不管你可以陪我多久。”何凌山的嗓音完全沙哑了,尾音拖出呜咽的腔调:“你陪我一天,才算是一天。”   怀里的人微微地挣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责怪的意味,似乎觉得他的话太过孩子气。何凌山不肯再看他,只贴在温鸣玉额前低声道:“你总是在为别人作打算,可要是把我赶走,谁又来为你打算呢?”   温鸣玉着实没有料到这孩子还藏着如此的野心,他往后仰了仰,去找何凌山哭红的眼睛:“你要怎么为我作打算?”   何凌山的胆子又大起来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瞪他,不过这个瞪视毫无威势,甚至可说是软弱的,何凌山的眼眶里满是透亮的泪水,两颗眼珠被洗成了无辜的纯黑色,他就这么无辜地瞪了温鸣玉好一阵子,才哑着嗓子回答:“我本来都想好了。”   他说得心不甘情不愿,大概是因为这个计划过早地就透露给了被计划的人:“等我在邑陵站稳脚跟,彻底变成另外一个身份,就回来找你。”   温鸣玉的眉头轻轻一抬,道:“这就是你离开三年的原因?”   “我不能让你替我背负任何罪名!”何凌山的声音变得大了些:“倘若我以盛欢的身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迟早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把柄。你与我不一样,不管我挨多少骂都没有关系,但你不可以!”   他想起自己先前看过的报纸,懊丧地咬了咬嘴唇:“你不知道那些写文章的,诋毁起一个人来有多厉害……”   温鸣玉怎么会不知道,燕南就有数家报社依附在温家的势力之下,替他们打笔墨官司,传扬消息。他好笑地替何凌山拭去一颗挂在下巴尖上的泪珠,轻声道:“他们不敢的。”   “嘴上不敢,心里未必不敢。”何凌山说这句话时,那份被岁月消磨得所剩无几的戾气又从神情里浮现出来:“他们想都不许想!”   然而在道出最后一个字之后,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一低头。温鸣玉看见几颗水珠顺着他的动作从脸上摔落下来,这次何凌山哭得好像更凶了,就算他难为情地不停抬手去抹,眼泪仍像雨点一样,无声地沾满了他藏在阴影里的小半个下巴。   “都没用了。”片刻之后,温鸣玉才听见何凌山含混不清地挤出几个字。   在该哄一哄眼前的人,和解决自己的疑惑之间,温鸣玉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事能让何凌山这样地伤心,疑道:“什么?”   何凌山的不甘在这两个字的催化下终于爆发了,他抓起温鸣玉的手,带着哭腔道:“我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您都快要结婚了!”   温鸣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终于看见套在自己中指上的那枚戒指。这个发现使他足足怔了好几秒,几秒后,他对着何凌山那张哭得乱糟糟的脸,竟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何凌山猜想过无数种温鸣玉对这枚戒指的解说,却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笑得这样厉害,倒像是在看他的笑话一般。他又心急又委屈,反被自己的哽咽堵成了哑巴,一边抽噎一边艰难地想要发声。温鸣玉见何凌山急得脸都涨红了,才堪堪止住笑,可哪里止得住。他微微上挑的眉,勾起的嘴角仍是笑意未散的证明,他瞥了何凌山一眼,竟直接取下了手上的戒指。   “近来我的应酬很多,每逢这种场合,总有人想要关照我的私人生活。”温鸣玉拈着那只小小的指环把玩一下,又忍不住要笑:“我没有功夫应付这种关照,便想借它来堵一堵对方的嘴,哪里知道你也会上当。”   他反握过何凌山的手,将戒指沿着对方的指尖推了下去,继而将那只手拉到唇边,在何凌山手背的疤痕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就算是在留学时期,温鸣玉也很少有过这种举动。他虽受过先进教育,骨子里却是含蓄而庄重的,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个旧时代的人。不过现下的这一刻,温鸣玉并不介意放下架子,来哄一哄眼前这个被误会伤透了心的青年。   何凌山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臂仿佛一下子都不再听从他的指挥,变成了一段与他无关的肢体。他的思绪同样在经历一场大动荡,一时在思索温鸣玉这番作为,是否是原谅他的暗示;一时又在回味温鸣玉亲吻他手背之前的那个眼神,那是足以使他的醉意加深成千上倍的一眼,没有人抗拒得了这样的温鸣玉,何况被看的人是何凌山。   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何凌山的身体已先一步凑过去,用双臂环住温鸣玉的颈项,毫无章法地一口亲在身前人的嘴唇上。   温鸣玉被亲得笑了一声,何凌山知道对方在笑话自己,便不服气地追着那人又亲了一下。待他第三次再迫近后,两人就没有再分开了,何凌山贴着对方两片柔软的唇,竟然紧张得腿都在微微地颤。然而他越是紧张,越要放肆,宛如要和自己的没出息作对一般。温鸣玉被他强盗般追着亲吻,倏然压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喘息,偏头躲开了何凌山。   他的衬衫不知何时被何凌山撩起一大片,露出一截修韧白`皙的腰身。因为瘦,那腰只有纤纤的一把,可等到何凌山将手按上去时,触到的全是紧实有力的肌肉。何凌山被引诱地又揉了一下,手腕立刻被对方牢牢攥住。   “小流氓。”温鸣玉垂下长睫,轻声细语地怪罪他。   他的声音比往常要沉,格外凸显出那点沙哑的甜意。何凌山耳根发胀,像是由内而外地燃烧起来,连视线都被烫得朦胧了。他撑起发软的身躯,附在温鸣玉耳边,勉力道:“我好想你。”   “你想得,”温鸣玉轻轻一掐他的掌心:“似乎有一点不守规矩。”   何凌山被他取笑得浑身滚烫,为了表明自己有多不守规矩,他仰起头,在对方小巧光洁的耳垂上再度落下一个吻。连何凌山自己都为自己惊异,他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也许是酒吧。酒是一个无比适用的借口,一切不合理的、冒犯的举动得到它的解释,也就变得合理又情有可原了。   这次温鸣玉格外宽容地接纳了他的无礼,何凌山吻他,他总是回以一个微笑,像是大人纵容顽劣的小孩子。何凌山抱着对方,三年的空缺终于在他的怀里完满,他一时珍爱得不知要做什么才好,便一径地亲吻温鸣玉的脸颊脖颈,像只小狗在试探一块对它充满诱惑的糖。那种新奇的甜蜜反使他变得手足无措,何凌山终于忍不住向对方求助:“明月……”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会难耐地往温鸣玉身上怀里乱蹭,再一次唤道:“明月——唔!”   何凌山只觉身子一轻,乍然失去了重心,不禁吓得发出一声低呼。他竟被对方扣着腰托抱起来,温鸣玉走了几步,忍不住掂了掂怀里的人。笑道:“似乎比从前重了不少。”   “我都二十岁了!”何凌山难为情地替自己辩解,说完后,他也低下头,捧住温鸣玉的脸细细打量。没看多久,他再度伏下`身子,与对方贴靠在一起:“你一点都没有变。”   温鸣玉不置可否,何凌山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四处搜寻那点苦涩的清香。就这样被迷迷糊糊地抱了一路,何凌山忽然听见温鸣玉用温软低沉的声音念道:“闻此期振策,归来空闭关。”   何凌山起先没有反应过来,待听到最后一个字,他才飞快挺起身子,着急地去捂温鸣玉的嘴。   他伸出去的手立刻就被温鸣玉制服了,温鸣玉将头一侧,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他将何凌山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对着青年那张飞满红云的脸,慢条斯理地背出了最后一句:“何当移白足,早晚凌苍山。”   “盛欢,”温鸣玉迫近他,义正言辞地询问:“我教你读书,就是让你这样胡乱搬弄的吗?”   何凌山哪里知道对方会在此刻提起自己名字的典故,顿时羞窘得无地自容,无力地倒在桌面上,只顾用手紧紧地挡住自己的脸,他正自顾自地沉浸在羞耻的混乱里,领口却突如其来地一松,有人抽去了他的领带。   那只手还在继续,何凌山的衣扣被一颗颗缓慢无声地解开。他终于意识到温鸣玉在做什么,脑中轰然一响,连指尖都紧张得一阵阵发麻。   他没有反抗,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仍是驯服地、柔顺地一动不动,任由温鸣玉将自己从层层叠叠的衣物里释放出来。在最后一件蔽体的衬衫也要被褪去时,他终于怕羞似的,不安地颤了一下,按住温鸣玉的手腕,声如蚊蚋地唤道:“鸣玉?”   “是我。”回应的同时,温鸣玉给了何凌山第一个主动的亲吻,到了这种关头,他的亲吻竟仍旧克制,仅在何凌山额间轻轻一触,就无声地退开了。   伴随着这个吻,那件衬衣随之轻飘飘地坠在地毯上,何凌山光洁修长的身躯终于暴露在了柔和的灯光底下。他仍保持着遮住脸,仰躺在桌面上的姿势,雪白的胸`脯正在急促起伏,显得十分紧张。桌面窄小,何凌山不得不微微挺起纤细的腰,一条长腿踏住桌沿,才堪堪保持住平衡。   他觉得自己如同变成了一盘呈在桌上的菜肴,供那位唯一的观众赏玩品评。何凌山原以为自己会害怕、会排斥这样的亲密。但等到这一刻真正来临了,他反倒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放`荡的欢愉,只想温鸣玉离自己近一点,与自己再亲近一点。   他伸出一只手,闭着眼睛到处摸索,终于捉到温鸣玉的衣袖。何凌山将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对方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不禁问道:“明月,我是不是……”   何凌山的五指紧紧蜷起,他不敢看温鸣玉的眼睛,只要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失望或冷漠,都足以在此时摧毁他。他张开唇,将温鸣玉的指尖含进去一枚,讨好地舔舐几下,声音若不可闻:“我是不是……不好看?”   话音未落,一只手突然从他的背脊底下穿过,将何凌山的上半身用力托起。何凌山啊的一声,惊吓使他睁开眼睛,手忙脚乱地揽住身前人的脖颈。待到与温鸣玉四目相对了,何凌山才发现,温鸣玉在笑。他在笑他的生涩,慌乱和不安定,何凌山笨拙的反应似乎极大地取悦了温鸣玉,使对方又重拾回从前捉弄他的乐趣,再度惊吓了他一回。   “你啊。”温鸣玉贴近他的脸:“还要我对你说什么话,才会让你更有底气一点?”   何凌山的嘴唇被吻封住时,反比先前还要慌乱。他死死搂着对方的肩,用力地往对方怀里挤。当温鸣玉的手往下探,捉住他腿间的那根东西后,何凌山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地软下去,他一定是叫了,但声音被堵在喉间,只发出细细的一道喘息。   “这样喜欢我?”温鸣玉明知故问地欺负他,还用覆着薄茧,温热的手指在那里摩挲抚弄。对方每动一下,何凌山都要触电似地重重打颤。他被身下前所未有的快活冲昏了头脑,一面呜咽着求饶,一面也将手探下去,大着胆子去触碰温鸣玉的那个部位。   数次的失败之后,何凌山终于碰到了他想碰的那处。两人刚刚相触,他就烫得把手往回一缩,半惊半疑地睁大眼睛看着温鸣玉。   温鸣玉的模样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气定神闲,仿佛情`欲能对他的造成的影响,仅仅是脸侧那一层薄而浅淡的红晕而已。不过他原本就有一副端丽如画的好样貌,只需这一点的增色,足以倾倒任何人了。   何凌山作为其中一员,登时把羞耻抛在脑后,再度把手往前伸去,轻轻抓住温鸣玉`腿间的那一物。   温鸣玉动作一顿,再度发出了先前何凌山听过的,又甜又沙的声音。他没有说话,仅是扫了何凌山一眼,似乎在嗔怪他的胆大妄为。可是现下的何凌山已经不怕他了,被那样瞪过一眼之后,何凌山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愈发大胆地隔着衣物抚摸对方。这是何凌山首次触碰另一个男人的这处,他仔仔细细地摸索一遍,只觉得温鸣玉连这里亦十分漂亮,一时居然不肯松手。   “得寸进尺。”温鸣玉报复一般咬他的耳朵,何凌山怕痒,连忙一缩脖子,讨饶地在对方唇上亲了一下。   可惜他的讨好没有任何成效,温鸣玉扣住何凌山两只手腕,将它们扭到背后,迫使何凌山挺起身子迎向自己。何凌山还没有来得及挣开,就见温鸣玉卡进他双腿间,那把纤丽的腰向前一撞,两人硬`挺的下`身立刻贴在一起,不轻不重地摩擦起来。   何凌山哪里经受的住这番刺激,没有多久,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泥一样瘫进了温鸣玉怀里。自己让温鸣玉动情这个认知远比身下的刺激更让他快活,何凌山用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抱住对方的脖子,一边被蹭得呜咽不断,一边执着地搂着温鸣玉不肯放开。   没有多久,温鸣玉稍稍向后退去,一眼便看见了怀里青年无比狼藉的腿间。何凌山双腿大大地张开着,那根颜色干净的性`器已完全沾湿了,雪白的股间四处是黏腻的体液。偏偏何凌山仿佛还对自己眼下的姿态一无所知,正乖巧地,安静地靠在他胸前,那双半醉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目光似蜜一样流淌出来,衬着两扇浓黑的长睫,显得纯然又艳丽。   他总算将自己藏在冰冷外壳底下的风情尽数展露了,温鸣玉难得被引诱一次,低头咬了咬何凌山泛红的脸颊。   何凌山垂下眼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又把头抬起,有样学样地在温鸣玉脸上回敬一口。   温鸣玉再度被何凌山逗笑了,他拉开小桌底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盒油膏。它原本的用途已被主人彻底地遗忘在脑后,温鸣玉拧开它,刮出厚厚的一抹,扳起怀里人汗湿的身躯,往他股间送去。   何凌山被冰得腰肢一颤,旋即感到臀间那处隐秘的缝被揉开了,细长坚硬的手指裹着滑腻的油脂送进来。想到温鸣玉进入的是哪一处,他的心尖就像被火舌燎过一般,滚烫地狠狠一缩,连带着身躯也不听使唤地绞紧,牢牢咬住了体内的手指。   “疼吗?”温鸣玉误解了他的反应,立即停下动作,贴在何凌山耳边轻柔地问。   何凌山实在很想给予对方一个回复,偏偏舌头紧张得不听使唤,他用力揪紧温鸣玉的衣襟,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不……不……”   他本想说不疼,可努力了半天,还是在不字上来回打转。好在温鸣玉听懂了,对方体贴地没有再问,悄无声息地又送进来一团油膏。这次他没有立刻就把手指撤出去,反而借着膏体的方便,又送进来一指,将那个窄小且未经人事的洞口轻轻撑开,在里面抽送了一下。   “呜!”娇嫩的内壁被粗糙的手指揉擦时,何凌山整个身子都惊恐地挺直了。一小半是疼痛,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麻,他不知该怎样应付这阵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便眼巴巴地望着温鸣玉,细声道:“好像……好像有一点疼。”   温鸣玉温和地笑了笑,耐心极好地反问:“真的?”   不料他虽在语言上征求何凌山的意见,但还没有等到何凌山回复,温鸣玉已捉起青年的膝弯,将那双修长的腿摆弄成一个淫`荡的,承受的姿势,以身下那物替代手指,毫不迟疑地送进何凌山体内。   油膏提供的润滑似乎有些过度了,以致温鸣玉硬热的性`器一下就进到了极深的地方。何凌山几乎是哭叫一声,腰肢再也撑不住身躯的重量,整副上半身都往后栽去。温鸣玉扶着他,让他慢慢伏倒在桌面上,这才开口:“这样快就哭了,那等一等你要怎么办呢?”   何凌山完全分不出神去思考自己“等一等”会有什么状况了,现在的他已在温鸣玉的抽送下不停地发着抖,什么都无法再想,脑中只剩下被反复撑开的那处传来的知觉。他起先还保留了一点羞耻心,想把手放进嘴里,将声音堵住。然而温鸣玉很快就识破了他的心思,将何凌山的双手牢牢按在身侧,还有兴致来哄他:“别怕,想叫就叫罢,这里只有我听得见。”   “明月!”何凌山闭着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在求饶还是在告状:“你、你别欺负我……”   温鸣玉的气息近了一些,似乎正在笑,何凌山听见他道:“你欺负了我整整三年,还不许我欺负你一晚上吗?”   何凌山简直有一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痛还是兴奋了,一想到此刻在他体内的人是温鸣玉,他的下腹就火热地抽搐起来,混合那阵难耐的疼痛,无端地催生出一点隐秘又羞耻的渴望。他想用双腿缠住温鸣玉的腰身,把对方拉得更近一些,但还没来得及动作,温鸣玉骤然狠狠一挺身,性`器抵开何凌山体内夹紧的软肉,深深地顶了进来。   这一下让何凌山呀地叫出了声,腔调绵软又甜腻,与其说是痛呼,更像是在撒娇。何凌山仿佛被魂都被撞散了似的,双眼迷蒙地睁开一线,含着满目泪光,痴痴地看向温鸣玉。   被他这样凝望着,温鸣玉才像是刚刚觉察到何凌山的可怜之处一般,握起他的一只手,用柔软的唇舌磨蹭何凌山掌心鲜红的疤痕。他问何凌山疼不疼,何凌山懵懂地摇头,刚摇了一下,他的双腿就被折到腰间,温鸣玉再一次深深地撞进了他体内。   何凌山很快就连疼痛也觉察不到了,体内剩下的只有麻,让他不由自主地夹紧后`穴,脚趾蜷缩成一团的麻。他的性`器不知何时又硬立起来,每逢温鸣玉挺入一下,那里就颤抖着淋出不少黏腻的清液。何凌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叫些什么了,他紧紧揽住身前那人的背脊,双腿垂在温鸣玉腰侧,软成一团地任由对方操弄。   恍惚间,何凌山闭上眼睛,宛如看到了一座震动的雪山。厚厚的雪尘崩裂滚落,烟尘洪流一般呼啸着奔涌而下。它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白雪遮天蔽日地炸开。仅是短短一刹,天地陡然变得安静了,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轻柔地覆满何凌山一身。   他逐渐清醒过来,直至听见自己剧烈又急促的喘息。一滴冰凉的水珠从何凌山的眼角落到脸颊上,他不知那是泪还是汗,何凌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着急地唤道:“明月?”   “我在。”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何凌山的额角,温鸣玉没有离开,当何凌山的手摸到脸上时,他低下头,又亲了亲何凌山的指尖。   何凌山这才露出了笑容,慢慢张开双眼,视线恰好撞进对方那双多情的眼睛里。温鸣玉的眉梢宛如层层山峦间一抹黛青色的影子,淡淡扫入鬓中,修长的凤目也含了一点笑意,静静注视着盛欢。在多数时候,他是冷酷又不近人情的,就像天边遥不可及的明月,然而温鸣玉一旦真正的笑起来——漫天的星光都只倾泻在他注视的人身上,那种温柔是极为惊心动魄的,教人无法抗拒。   何凌山便是沦陷在了这样的温柔里,明明方才两人已经有过最亲密的举动,他还是被看得颇为羞窘,红着脸投进温鸣玉的怀中,在对方脖子上又亲了一口。   “刚刚怎么晕过去了,把我吓了一跳。”温鸣玉和他说悄悄话一般低语道。   何凌山道不出那个羞于启齿的答案,便支吾着想要抵赖过去。两人紧贴着厮磨许久,何凌山忽觉温鸣玉仍在自己体内的部位又起了反应,这回他突然不合作了,手忙脚乱地把对方往后推,惊道:“不、不可以!”   温鸣玉还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抵抗,不禁新奇地抬了抬眉,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弄疼了你吗?”   何凌山连忙摇头,他紧紧地并着腿,又抓住温鸣玉的衣袖没有松开,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等到温鸣玉问了第二次,他才轻轻一咬下唇,仅仅吐出四个字:“你的身体……”   他说得含糊,温鸣玉却听懂了。何凌山并不知自己天真的隐忧听起来有多像一句挑衅,他紧张地等待许久,都没有得到温鸣玉的回答,等到的反是一声冷笑。   温鸣玉眯起眼睛,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的身体?”   他抬起手,用那几根修长的手指解开了领口的丝带,轻轻一拽,柔软的黑丝带即刻散落下来,绕在温鸣玉的手腕上。   缎带连同西装外套一起被丢弃了,温鸣玉一颗一颗地松开衬衫纽扣,动作慢而文雅,他是能将宽衣解带这一日常动作都进行得像是电影画报的人。何凌山明知对方此时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却不忍心喊停。他怀着一丝不可告人的私心,从温鸣玉两段的秀丽锁骨看到结实洁白的胸膛,到达瘦削有力的腰身后,何凌山的眼睛骤然被那两段延伸向下腹的绮丽线条烫了一下。   他终于萌生出一点怯意,小心地唤了一声:“明月?”   话一出口,何凌山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尾音软绵绵地含混着,竟显得出奇娇气。   “叫我也没有用。”温鸣玉一把将他从桌上抱起,声音亲昵地贴着他的耳畔:“我要跟你计较方才的那句话了。”   对方计较的是什么,要怎么计较,何凌山统统来不及想清楚。温鸣玉抱着他一路来到床前,旋即将他抛进了整齐柔软的绒被中。何凌山刚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身后就有一具温热坚实的躯体覆上来,制住他乱动的手背,那道沙哑低柔的声音离得不能再近了:“还闹?”   何凌山仍以为对方在逗弄自己,温鸣玉时不时扑在耳背上的温热气息撩拨得他四肢酥软,他忍不住身子往前躲,脸却朝温鸣玉贴过去,是想要讨一个吻的姿态,同时还在为自己申辩:“我没有闹。”   “是吗?”温鸣玉抬起另一只手,沿着身下青年纤窄的腰身向下抚去。那是一段很美妙的曲线,既有成人的柔韧,又带着些微少年的瘦削。他不轻不重地揉`捏起这段雪白的腰身来,像是在捋顺什么小动物的皮毛,何凌山刚经历完一场情事,哪里经得起这样纯熟的撩拨,他呜咽一声,背脊迅速塌陷下去,惊道:“明月……别、别作弄我!”   温鸣玉不答,他牢牢摁住何凌山,不许他回头看自己,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不多时,何凌山浑身就像是着了火一样灼烫不已,粉色从他两点玉白的耳垂一直蔓延到光滑的裸背上,等到温鸣玉的手指从腰身辗转到何凌山腿间时,那根肉茎便自发在温鸣玉掌心里颤抖着竖立了,顶端黏湿滚烫,彻彻底底地出卖了自己的主人。温鸣玉笑了笑,咬住何凌山薄薄的耳垂低语:“这样想我?”   何凌山完全无法抗拒他的亲近,温鸣玉的话音未落,他已发出一声近似啜泣的喘息,彻底软倒在沾满温鸣玉气息的枕被里。由于少年的经历,二十岁的何凌山对于床笫之欢可说是一无所知,偶然几次经验也来自于温鸣玉,仅有温鸣玉可以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正如他能让温鸣玉动情一般,他也只为温鸣玉动情。   他的青涩大概让温鸣玉心情更好了些,温鸣玉奖赏给何凌山的肩颈一个长久的亲吻。没亲几下,何凌山就像被抽去骨头一般往旁边瘫去,温鸣玉接住他绵软火热的身躯,突然轻轻一口咬在何凌山颈间。   “啊!”何凌山腰肢颤了颤,用带着鼻音的腔调唤他:“明月……”   他不知道该怎样求饶,翻来覆去只会叫温鸣玉的名字,温鸣玉应得很温柔,但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何凌山的腰被他拉高,被迫摆弄成跪趴的姿势,将两瓣光滑雪白的臀高高翘起。何凌山显然是害羞了,他变得有一点不合作,一边叫温鸣玉的名字,一边像只鸵鸟一样往被子里钻。就在他顾头不顾尾,奋力想把自己遮掩起来的时候,温鸣玉掐住何凌山的腰。再度将自己送了进去。   这次他进的很慢,以致那种身体被拓开,穴内嫩肉被性`器摩擦的刺激分外鲜明。何凌山从嗓子里急促地倒出一声惊喘,火辣辣的灼痛从被撑开的部位瞬间扩散到整个下半身。他向来是很能吃苦的,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此刻的这点苦楚竟分外难熬似的,让他委屈起来。他浑身发颤地接纳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将手往身后探去,用小孩向大人讨要玩具一般的语气叫道:“明月,疼……”   温鸣玉按住他的手,不给他一声半点的回应。何凌山心中的委屈又增多一部分,开始想要扭头看身后的人。谁知这次温鸣玉将他的下巴也扣住了。同时托着何凌山的大腿内侧,迫使他将腿大大分开,毫不留情地彻底贯穿了身下的青年。   何凌山眼前的世界很快就因身后的进出而变得晃荡模糊,他的手指茫然地在床单上抓挠几下,艰难找到温鸣玉扣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何凌山被插得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唯有把一张滚烫的脸往温鸣玉的手心压,不住地磨蹭对方,断断续续地从喘息中挤出声音来:“明月……”他都能听出自己的话音带着哭腔:“我要、我要看着——呀!”   他本想说要看着你,那个字还停留在舌尖上时,温鸣玉深陷在他体内的器物忽然一下不知顶在了哪里,让何凌山半个身子都脱了力,屁股里失控地一阵阵缩紧。那个字于是变为一声软腻的尖叫,何凌山尚未从这阵陌生又让他惧怕的快感里回过神,又听见温鸣玉道:“是这里吗?”   接下来的第二下,第三下,何凌山数不清的许多下,温鸣玉次次都顶在那处软肉上。何凌山的身体和声音一起失控了,他发出不成声调的哭喘,肩膀哆哆嗦嗦地往下垮,小巧的臀却越抬越高,迎合般向温鸣玉凑去。温鸣玉再进入时,那处的软肉不再抗拒地箍紧他,反而一下一下地含住他往里吞咽。他每捅入一次,怀里的何凌山就仰起脖颈哼叫一声,腔调娇软又凄惨,听起来十足的可怜。   何凌山从不知道痛楚过后会是这样的快活,他感觉自己变得像一只发情的猫,一尝到甜头就翘起尾巴,竭力把腰身往上拱。他可以猜想到自己这副姿态是怎样的放`荡又不知廉耻,但他的身体已和理智彻底地决裂了,他愈是羞耻,身下的快感就愈发强烈。   就这么被插了一阵,两人交`合的部位竟挤出粘稠绵密的水声,何凌山啜泣着将脸藏在温鸣玉的手心里,那两瓣被拍打成粉红色的臀沾满湿亮的水光,一部分是汗,还有一部分是从他那个被撑开的后`穴里淌出的体液。何凌山委屈极了,努力地控诉:“你、你又欺负我。”他的记忆忽而跳脱到两人刚刚相识的那段时期,带着哭腔纠正:“明月,你总是欺……欺负我……”   脸侧有暖热的气息拂过,被指控的那个人反倒笑出声来,拈着他的下巴搔刮几下,居然爽快地承认了:“是啊,我就爱欺负你。”   何凌山发觉自己是那样的没有出息,就连听见这样一句话,也可以忽略后面的欺负二字,而因“就爱”产生了莫大的欢愉。他再度挣了一下,温鸣玉还是不让他转身,何凌山倒抽噎着向欺负自己的人告状了:“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我不让,你可以想办法。”温鸣玉耐心地、一本正经地教他:“就像你方才做的那样。”   何凌山的思绪早就被对方搅乱了,完全记不清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他强忍着身后的快感,努力思索许久,才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方才似乎借着控诉,向温鸣玉无意识地撒了个娇。这是清醒的何凌山无法做出的举止,难道温鸣玉是想要自己向他撒娇吗?   这个认知让何凌山又有些脸热,他犹犹豫豫地又将脸枕在温鸣玉手背上,小声地叫了一次对方的名字。   温鸣玉没有理会,却在他鬓边落下了一个吻。何凌山受到对方无声的鼓励,胆子逐渐大起来。他不明白温鸣玉为什么要亲自教他如何向自己撒娇,但何凌山从来都是听话的,他用脸在温鸣玉手背上揉蹭几下,怯怯地要求:“明月,我想看看你。”   片刻的沉默后,何凌山听见一声轻笑,旋即他的身子被温鸣玉扳转过来,两人终于四目相对了。   何凌山的视线刚落到温鸣玉脸上,一颗心立即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用力一撞。温鸣玉此刻是一副新鲜的,他从未见过的模样,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垂在白`皙的脸测,眉目湿润,那两颗漆黑的、深邃的眼珠也像是泛着潮气的墨迹,柔和地注视着他。温鸣玉五官的轮廓极为清隽,唯有这双锁满情与欲的眼睛,显出十二分的浓艳来。   一粒汗水从温鸣玉微微泛红的颈侧滑落下去,从两道锁骨之间穿过,最后不情不愿地在光滑的胸膛上减慢速度,缓缓隐入温鸣玉沟壑清晰的腹部肌肉里。   何凌山看得晕头转向。不禁伸手捧住对方的脸,凑过去在温鸣玉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亲完后,他没有后退,反而把脸贴在身前人的额头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夸人:“你真好看。”   温鸣玉嘴角勾起一缕笑意,竟回吻他一下,说道:“谢谢。”   伴随着这句道谢,他再一次进来了,何凌山体内湿得很厉害,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接纳了对方。他哼叫一声,抬起腿勾住对方的腰背,顺服地敞开自己,不过这次何凌山不再像先前那样老实了,他一面呜咽着承受,一面将脑袋埋在温鸣玉肩侧,黏人地亲他咬他。   温鸣玉任他胡作非为了一阵子,忽然低下头,在何凌山耳边低语了几个字。   那句话极其轻微,何凌山却听清了。他乍然睁大眼睛,脸上的红晕浸透了眼尾,惊讶地,甚至颇为可怜的紧紧锁住眼前的人。   温鸣玉却在此刻往前狠狠一送,抵住何凌山体内那处研磨蹭弄起来,直把身下那具汗湿的光滑身躯欺负得蜷成一团,再也顾不上跟他计较那句话为止。他知道何凌山大概又要被弄哭了,不过在这种时候,温鸣玉倒不怎样顾忌对方的眼泪。   哭就哭罢,无论何凌山哭多少次,温鸣玉都有十足的把握将他哄好。 第六十四章   许叔和正在走廊上焦虑地来回踱步。   他不时抬手看表,十点了,温鸣玉的房间里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今天是他们启程回燕南的日子,虽说他为少主人包的是下午的船票,但根据以往的惯例,温鸣玉起床再晚,也不会超过九点,今天这次延时,长得让他有些不安。   所有在温鸣玉身边任事过的人都知道,这位脾气温和的少主人也有难以应付的时刻——就是他起床后的半个小时。三十分钟看似不长,可在这半个小时里,休想看到温鸣玉一个笑容,与他说话,得到的回答往往不会超过五个字。刚刚睡醒的温鸣玉以异常严格的态度衡量着身边的人与物,要是其中一样稍微不合他的心意,他便可以从一切细枝末节中找出错处来,借此为难那个让他不满的对象。   这就是许叔和焦虑的原因,他既担忧少主人房里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又怕自己惊扰少主人的睡眠,从而变成对方的出气筒。如此迟疑好几回,在十分钟过后,许叔和终究败在了忠诚之下,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   前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许叔和心中一惊,还以为温鸣玉真有什么意外,连忙加重力道叩着门,同时唤道:“三爷,您起床了吗?三爷?”   待他敲到最急促的那一轮,屈起的手指尚未碰到门板,温鸣玉卧室的门陡然震动一下,被人从里面迅速地拉开了。   许叔和一声呼唤顿时堵在喉间,和开门的人面面相觑,一下子愣在原地。   他叫醒的人不是温鸣玉,而是个身形高挑的青年,正是昨夜温鸣玉带回来的那一位。对方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发丝凌乱,身上胡乱披着一件睡袍,纯黑色的丝绸质地,下摆长长地贴在他修长雪白的小腿上,显得有些不合身。许叔和看着对方那张对于男子来说过于标志的面孔,发觉他与昨夜相见时似乎有一点不一样了。这青年两腮透着薄红,杏目惺忪,即便是冷冷地瞪着人,仍像是带着一层艳光似的,教人不敢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兴许是被许叔和的打量冒犯了,青年眉头一蹙,不太客气地开口:“他还没有醒,不要再吵了。”   对方口中的他是谁,许叔和想也不需去想。他惊异的是青年提起温鸣玉时,那份自然又亲昵的口吻,许叔和终于隐约地猜了对方和少主人的关系,不禁脸色大变,语无伦次地说道:“啊——还、还没有睡醒吗?”他哈哈干笑几声,不住地后退:“那我先去处理其他事体,抱歉、抱歉。”   他一面翻来覆去地“抱歉”,一面笑容可掬地后退,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最末端。何凌山没有料到这个人会如此地识趣,一时倒有些无言以对。待到许叔和走开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刚往前迈出一步,何凌山的双腿就往下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了墙,他险些就要跪到地上。   昨夜有过那两次之后,何凌山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依稀记得事后温鸣玉带着他去浴室清理。不料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他又被狠狠地欺负了一回,等到再回床上的时候,何凌山连说话的力气都欠缺,脑袋一沾枕头便昏睡过去,   他睡得不是很沉,夜半惊醒过数次,还在酒意的驱使下,神志不清地缠着温鸣玉说话。何凌山依稀记得自己问了一大堆诸如“燕南是否在下雪”,“你还会不会不理我”此类的傻问题。温鸣玉好脾气地一一给出答复,如若他还要不依不饶,就直接回以一个吻。得到亲吻后的何凌山总会很老实,这份老实会持续到他下一次醒来之前。   何凌山记不清自己到底醒来过多少次,也不清楚温鸣玉到底吻了自己多少次,只要一想到对方正经或是不正经地应付自己的傻问题,他便心跳加快地难为情起来。   他踩着绒软蓬松的地毯,一步步走到床边。或许是因为何凌山昨夜的骚扰,温鸣玉依然背对着他睡得很沉。然而等到何凌山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往里面钻的时候,对方忽然转过身来,抬起手臂,方便何凌山缩进他的怀里。   这分明是他们亲密过后的第一个早晨,温鸣玉却将这番动作做得无比熟稔,好像早已习惯他的举动一般。何凌山趴在对方肩上,见温鸣玉仍闭着眼,眉头却微微拧起,满脸不快,一副很不情愿睡眠被打扰的神态。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温鸣玉没有睡醒时的模样,简直气势全失,甚至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实在很可爱。没看几眼,何凌山就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对方蹙起的眉心,还有两弯静静垂落的长睫毛。温鸣玉被他胡乱舔吻一阵,终于闭着眼睛轻笑出声,评价道:“小狗。”   何凌山又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你还没有睡够吗?”   温鸣玉将脸往他颈间蹭去,半晌才发出一声温软低微的“嗯”   许久之后,何凌山才从对方的语气里琢磨出那点撒娇的意味。他是最受不住这个的,当即沦为一个底线全无的人,只想使出浑身解数来惯着怀里的温鸣玉。不起床就不起吧,反正若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温鸣玉手底下的人总会再来敲门。   他们这一觉足足睡到了中午,等到何凌山再睁眼时,房间里仍旧一片昏暗。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卧室的飘窗正对着一株老树。即便是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这树仍旧枝繁叶绿,将昏沉的天光也染成了黛青色。被染色的光线静静穿透纱帘,只够照亮床前一小块地方。   温鸣玉醒得似乎更早一些,正撑着头在仔细地打量他。看见何凌山望向自己,温鸣玉的眼睫轻轻一动,漏下来的两束目光晦暗幽深,就像窗外的天色。他突然抬起一只手,用指尖触了触何凌山肩后的一小块皮肤,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由于刚刚睡醒,何凌山的脑筋转得很慢。他懵懵懂懂地跟着抚上那里,直至摸到一道凸起的疤痕,这才反应过来,心虚地回答:“刀伤……没有碰到筋骨,很快就痊愈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巧又无所谓,让听他解释的那个人不至于太在意。不料温鸣玉听完之后,脸色反而更加冷肃,又将手移至他的小腹上,沉声问:“那这里呢?”   他问的是何凌山两年前为营救杏莉挨的那一枪,这次何凌山不能再用轻松的态度来遮掩,他认输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我知道分寸的。”   温鸣玉不为所动,只道:“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用分寸来掌控的吗?”   何凌山很怕他这副长辈的派头,好在很快他就记起,现下自己与温鸣玉的关系,已经不能简单地以长辈和后辈来论处了。想通这一点后,何凌山把心一横,干脆环住对方的脖颈,挺起身子去亲吻温鸣玉的唇角。没有亲几下,那个冷峻的长辈就消失了,温鸣玉用手掌抵住他的下巴,想瞪他,却忍不住先笑起来,轻声道:“不许用这一招蒙混过关。”   话虽是这么说,但温鸣玉此刻的表情,显然证明他已经成功地蒙混过去了。何凌山不敢得寸进尺,便老实地趴在温鸣玉胸前,像作什么保证一般开口:“以后不会了。”他对上温鸣玉的视线,极轻极快地露出一个笑容:“我听你的话。”   平日里何凌山的脸上很少出现任何表情,这样明朗得几近甜美的笑更是难得一见。褪去那层老成的伪装之后,他变得如同任何一个为意中人倾倒的普通青年一样,腼腆又迁就,宛如一颗悬在叶尖上的露水,轻易就可以看透。温鸣玉明明年长他十几岁,此刻却是被迁就,被好言好语哄着的那一个,他竟被何凌山笑得耳根隐约泛起了热度。这孩子实在太懂得讨好他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源于本能,而就是这份本能一般的不刻意,才更加让温鸣玉难以招架。   温鸣玉仓促地转换话题:“该起床了,我要吩咐叔和改一改船票的时间。”   听到船票两个字,何凌山才意识到——今天就是温鸣玉启程回燕南的日子。他的好心情瞬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要他此刻与温鸣玉分开,简直相当于挨上一枪那样难受,他立即坐起身,也不笑了,只用两颗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改到……什么时候?”   温鸣玉却没有回答,他径自下了床,走进侧间更换衣物。何凌山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追问一遍:“明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燕南?”   “没有规矩。”温鸣玉一边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扣起衬衫,一边再度和何凌山计较起这个称呼来:“我是你的长辈,怎么可以总是这样称呼我?”   他刚处理好领口的纽扣,动作忽然一顿,旋即对着镜子稍一侧头。在温鸣玉洁白修长的脖颈上,层层叠叠的红痕花瓣一般贴着耳根延伸进领口中,懂的人只需看到它,就知道它是什么来由。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遮住这片痕迹后,温鸣玉回过头,又瞥了何凌山一眼。   何凌山被他看得十分羞窘,正想道歉,又听温鸣玉背对着自己道:“你去见一见那位收养你三年的先生,他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就等你回去向他解答。”语罢,他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还有半个月就是新年了,既然你不想当温家的小少爷,那作为温家的新太太,你也理应在这个时候和我一同回去。” 第六十五章   何凌山回到何公馆时,恰好撞见春桥怒气冲冲地从门里冲了出来。他还以为对方又在和父亲争吵。正准备拦下春桥询问几句,不料春桥一见到他,登时两步跨到他身边,握着何凌山的肩膀低声问:“小弟,我刚要出去找你。你还好吗?”   他的紧张让何凌山颇为不解,反问道:“怎么了?”   “爸爸怎么能这样做!”春桥的脸都因愤怒微微泛红,难过且失望地开口:“就算他有求于人,也不该用这种下作卑劣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你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整整三年都在替他卖命,他再怎样为难,都不该把你送出去!”   何宗奎也在此刻追赶过来,他年轻的太太跟在一旁,两人的脸色俱是一样的难看。何宗奎率先喝道:“站住!你以为温鸣玉是什么人,能够容忍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惹事?要是你惹怒了他——”话音未尽,他终于看见春桥身旁的何凌山,脚步霎时顿住了:“凌山,你回来了?”   他叫完这个名字,神情稀奇地带上了些微的犹豫和尴尬,活像是打招呼却发现认错了对象。随后赶到的何二太太端详何凌山片刻,旋即淡淡一笑,附和道:“五少爷,你要是再不回来,这个家都快被大爷闹翻了。你快向大爷说清楚,昨夜分明是你自己跟着温先生离开的,大爷却怪他父亲将你卖给其他人呢。”   她将这一席话说得暧昧不明,何宗奎听罢,立即深深地皱起眉头,斥道:“凌山的事,让他自己来说,你多嘴什么?”   “我好心好意替你解释,你还摆脸色给我看,真是不识好歹。”何二太太冷哼一声,扭身走了。何宗奎转头去看太太的背影,又看向春桥,叹道:“现在凌山好好地回来了,你就消停一点吧,我好歹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总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   听完他们这一番乱七八糟的争吵,何凌山才明白过来,原来春桥在向父亲追究自己昨夜的不知所踪。他大概以为何宗奎为讨取温鸣玉的欢心,从而送出了自己非亲生的小儿子,也难怪何宗奎会如此尴尬。春桥的怒火让何凌山好笑又惭愧,对方是拿他当做亲弟弟看待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对春桥说实话。   记起昨夜的经历,何凌山脸颊微热,很不好意思地开口:“你误会义父了,我的确是自愿离开的。”他说出这句话,甚至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我和温先生是旧识。”   当温鸣玉告诉他,何宗奎识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何凌山还因此紧张过一瞬。不过温鸣玉接下来就补充道,对方识破的是一对父子,而非一对情人。何凌山听罢,竟然有一些失望。尽管理智告诉他,让何宗奎发现他们真正的关系并不是件好事,然而何凌山还是想要在每一个熟识的人面前,宣示他对温鸣玉的所有权。拥有了那样一个人很难不产生虚荣心,不过何凌山的展示欲倒和虚荣心无关,他仅是不愿意将自己和温鸣玉的恋情摆在暗处,那样实在太让对方受委屈了。   春桥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他的说辞,再三确认过小弟安然无恙后,他才没有再纠缠下去。待到打发走春桥,何宗奎仍没有走开,他背起双手,神情复杂地盯着何凌山许久,才道:“小五,你跟我到书房来。”   何凌山知道对方心中大概是很不痛快的,这三年来何宗奎对他全然信任,他却从未向对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这份隐瞒可以用种种险恶的用心来揣测,何凌山打定主意,无论何宗奎用哪一种来质问自己,他都愿意用最坦诚的态度来应对。   何宗奎掩上书房的门,反而先点起一支雪茄,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这是他有烦心事的表现。见何凌山进来后一直没有落座,仅是站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何宗奎摇摇头,在身侧轻拍几下,道:“你坐,我只是想与你谈一谈,不用太紧张。”   何凌山听话地坐下,这次换他主动开口:“义父,抱歉,是我给您惹了麻烦、”   他说的不单是指今天的麻烦,还有过去三年里所有的麻烦。何宗奎抽完那支雪茄,忽然直起身子,意味深长地看向何凌山:“你既然还肯叫我一声义父,那我就有责任照顾你,哪有儿子对父亲客气的道理?”   何凌山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于他隐瞒的身世,何宗奎没有发表任何质疑和责难。对方似乎对他的从前格外有兴趣,问他在何凌山之前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离开亲生父亲而来到邑陵。何凌山尽量如实地回答,独独隐去了自己与亲生父亲那段惊世骇俗的纠葛,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坦白时机,他也不想在这个当口让何宗奎再受一次惊吓。   对方的宽容让何凌山迟迟不敢提出辞行,他原本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更加不懂怎样去面对另一个人的善意。何宗奎似乎看出他的局促,在何凌山的又一次欲言又止后,他微微一笑,主动问道:“凌山,以后你还会再回邑陵来吗?”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这仅是一句家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恰恰是这份家常一般的平淡,反倒勾起了何凌山的离情别绪,他自己都因这乍起的心思吃了一惊。在来到邑陵的三年里,他曾生硬地融入过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像天下所有的寻常人家一样,拥有了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和两位姐妹。尽管这段时日在他的人生中只是短短一笔,但拥有过的感觉却是无比真切的。   何凌山瞥了自己的义父一眼,继而低下头去,许久都没有出声。何宗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情绪,愧疚,感激,何宗奎很少见到情绪如此丰沛的何凌山。他抬起手,体谅地轻拍几下何凌山的背脊,任由对方继续沉默下去。   “我会再回来的。”何凌山突然说道:“直到春桥可以接替我的位置之前,我都愿意替您分忧。”   何宗奎笑着点点头,答应他:“好,我等你。”   与何宗奎结束交谈之后,何凌山又花费了整整半天的工夫来与其他人告别。好在当下正值年关,帮中没有事需要他来操劳。对此事反应最大的人居然是春桥,他一听闻小弟又要跟着温鸣玉返回燕南,登时急着脸色大变。他拦在门前,不准何凌山往外走,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与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连年都要和他一起过?凌山,是不是父亲逼迫你和他一起来骗我,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何宗奎答应替温鸣玉保密,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多透露一句,以致春桥凭空产生许多坏念头。何凌山再三向他解释,自己没有受到任何胁迫,请他不要再用这些设想来揣测温鸣玉。春桥听他每字每句都毫不遮掩地偏袒向温鸣玉,不禁有些不满,抱怨道:“你从前和他很要好吗?比我还要好?”   “你与我的亲人没有分别。”何凌山思索良久,很认真地坦白:“但温鸣玉对我来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能够比他更好。”   春桥被他的答案惊得怔住了,待他回过神来,何凌山已提着行李箱迈下台阶,顶着小雨往门外走去。他一把夺过身边佣人的伞,急匆匆地追上前,一边替何凌山挡雨一边抱怨:“你就这样急着要走,连伞都不撑了?去燕南之后,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如若你很久都不回来,我可会去燕南找你的。”   何凌山被这个突然婆婆妈妈起来的春桥逗笑了,他正要回应,却一眼看见何公馆的两扇大门之外,有辆眼熟的汽车停在那里。   穿灰西服,肩披黑色法兰绒大衣的温鸣玉就靠在车边,一名保镖在他身侧举着伞。温鸣玉似乎等了有一阵子,一只手套不知何故被他摘下,松松地握在手里。他正仰起头,隔着濛濛细雨打量院子里一株光秃秃的木棉。   “明——”何凌山一看见他,心头就像是被灿烂透亮的阳光罩住一般,声音与步伐都变得轻盈许多。他险些叫出那个亲密的名字,直至被温鸣玉回过头,淡淡地扫了一眼,何凌山才紧张地把那两个字咽下去,老老实实地唤:“温先生。”   他走到温鸣玉身边,忍不住握了一下对方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果然很凉。何凌山立刻将那只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问道:“现在外面这样冷,你来接我,怎么不让人通知我一声?”   温鸣玉任由他霸占了自己的右手,轻声回答:“反正我今天没有其他事,正好用来等一等你。”   明明他们才分别不到一天,何凌山却总是觉得与对方亲近不够似的,总想对温鸣玉做出一些更出格的举动。等到温鸣玉终于坐进了汽车里,他也跟着钻进去,终于记得向跟在后面的春桥挥手道别。   春桥先是一愣,旋即举起手臂,大力地朝他摆动几下,同时叫道:“凌山,要记得我刚刚说的话!”   汽车慢慢行驶起来,何凌山刚收回目光,就听到温鸣玉道:“你与他,倒确实很像一对亲兄弟。”   何凌山被说得颇为赧然,他没有回话,仅是用掌心将温鸣玉被吹得冰凉的右手捧住,送到嘴边轻轻呵了一口热气。温鸣玉索性伸直手臂,迁就他的动作,又问:“这一家人,你很喜欢吗?”   “他们待我很好。”何凌山抬起眼望着温鸣玉,看见对方眼里的笑意后,又趁司机不注意,悄悄地亲了亲温鸣玉的指尖。温鸣玉被逗得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讨厌何凌山这些小动作,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说道:“从前听人说起你在邑陵的经历,我不禁对这家人产生了一点偏见。”   他也不说是什么偏见,只对着何凌山微笑:“现在听到你这句话,我只好放下那些成见,不与他们计较了。”   何凌山猜得到,温鸣玉的偏见一定与自己那三次性命垂危的时刻有关。尽管现在对方是以玩笑一样的语气说出来,但在他们见面之前,他一定认真考虑过计较的方式。而何凌山本人,显然也在他计较的范围之内。   不过就算温鸣玉现在要和自己计较,何凌山也不害怕。他们马上就要乘上同一艘船,回到同一个家去。在三年前,何凌山从未把珑园真正地当做过自己的家,不过如今身边的这个人已成为了他的,那他的家,便也终于可以是何凌山的家了。 第六十六章   三年后的珑园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变化。不过前来接待他们的佣人似乎换了一批,何凌山从汽车上下来时,一眼看过去,除去管家竟没有发现一个熟面孔。   管家早就受到过主人的交代,见到何凌山,仅是短暂地怔了怔。没有几秒钟,他迅速恢复成平日的模样,先对温鸣玉微微一躬身,道:“少主人带了客人回来吗?”旋即又对何凌山抛出一个有礼的微笑:“这位先生里面请,我已经备好了热茶和点心,正等着你们呢。”   何凌山捉摸不清温鸣玉此举的真正意图,是为迁就他,还是纯粹在取笑他对自己原本身份的遮遮掩掩。他顾不上计较这个问题,仅是不停地转头四顾,仔细将所见的每一处与记忆里那个珑园比对。温鸣玉见状,顿时低下头,附在他耳边道:“长大三岁,倒变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   这回就的确是在取笑他了。在他们变得亲近以前,温鸣玉还时常维持着长辈的稳重和宽容,但等到他们的关系改变,对方似乎又找回从前捉弄他的乐趣,言行举止不再像从前那样分寸十足。何凌山虽不曾说过什么,可从他纵容的应对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喜欢温鸣玉这个变化的。如若温鸣玉依旧拿出对待儿子的态度来对待他,他反而要不安了。   数日的舟车劳顿,又使温鸣玉患上了一场小感冒。这对他来说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放在何凌山那里却无异于是个大问题。下船前,他就守在对方身边,以行动胁迫温鸣玉休息了整整一个上午。现在的何凌山依旧很紧张,他侧头认真审视了一阵子身边人的脸色,反问:“你等一等还要外出吗?”   温鸣玉离开燕南整整一周有余,难以想象在这一周里,到底堆积了多少事务等待他处理。他们刚返回燕南没多久,温鸣玉就要前往秋岳公馆一趟,何凌山自然不太情愿对方在这时候劳累,不过也不好意思干预温鸣玉的行程。他仍没有敢于扰乱对方生活的勇气。   “就算我今天不出去,明天照样也要去。”温鸣玉仿佛看出他的顾虑,反而微笑着安慰道:“不过一点小病,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娇贵了。”   每个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对象时,都难免把他看得娇贵,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可能使对方受到伤害。何凌山正是陷入了这样的担忧里,他趁身后的管家一行人不注意,抬手碰了碰对方颜色浅淡的嘴唇,轻声开口:“病人当然应该娇贵一点。”   温鸣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只带着笑看他。今日的阳光很好,裹着一层冬日的冷清,薄薄地铺在温鸣玉面上,那两抹末梢金黄的睫毛让何凌山有了想要亲吻的冲动。但只要有外人在场,别说亲吻,他们之间就连亲密一些的拥抱都是不允许的。   他们回到东苑,佣人们早早地在走马楼檐下挂起了灯笼,很有些过年的气氛。管家摆完点心,准备好茶水后,又在两人身边停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位客人是打算在少主人家中暂住几日呢,还是打算长久地留下来?”   何凌山一怔,旋即有些气恼管家在此时提出一个十分煞风景的问题。他才刚刚和温鸣玉改变关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里舍得与对方分开。然而邑陵又是不得不回的地方,何宗奎体谅地给他放了一个没有期限的长假,但一旦靖帮遇到什么要紧事,何凌山就必须离开燕南,再度去做何家的五少爷。   他知道自己要尽快找到一个解除何家父子矛盾的契机,只有春桥和父亲和解,他才可以从靖帮脱身,以一个异乡客或是陌生人的身份,重新回到温鸣玉身边。   想到这里,何凌山不禁偷偷往温鸣玉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人正在喝茶,每一口都只抿下去一点点,在做这种动作的时候,温鸣玉总会显出些许与性别迥异的秀气。何凌山看的心不在焉,随口应付管家的问题:“就算要走,我也不会离开太久的。”   温鸣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语调平和地开口:“客人才刚到,你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未免太失礼了。”   管家一躬身,忙道:“是我不会说话,还请客人不要介意。我多嘴这一句,仅是看少主人常年独自住在这样大的一个家里,希望您多陪伴他几日而已。”   他说完,就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没有再打扰房间里的两个人。等到房门一合拢,何凌山立即挤到温鸣玉身边,把脸凑近去看他。温鸣玉被何凌山的动作逗笑了,他一面避让,一面侧过头轻轻咳了几声,才道:“做什么?离我这样近,也不怕我把感冒传染给你吗?”   在出声之前,何凌山的脸先止不住地一热,还是认真地反问:“你舍不得我走?”   方才温鸣玉短短一瞬的神情变化,终究是被他捕捉到了。其实这完全是个多余的问题,温鸣玉也不见得乐意给出答案,可是何凌山仍忍不住想问。两个人一旦亲密起来,其实是有些坏处的。何凌山因此变得大胆又贪心,就算看到亦觉得不够,还想亲耳听对方说出来。   温鸣玉睃了他一眼,只道:“走开,别挡在我前面。”   何凌山不肯罢休,他在言辞上笨拙,行动倒是很敏捷。温鸣玉被他追着吻了一下,想躲又没有躲,便捏住何凌山的下颌,轻轻摇晃几下:“你这喜欢动手动脚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   说完这一句,他仍不解气一般,补充道:“没有人管着你,果真学坏了。”   何凌山受到对方的教训,反而露出了笑容,坦然地在温鸣玉面前装傻。他一笑,温鸣玉的嘴角顿时也微微地勾起一些,眼神温和下来,将身子往前一倾,贴近何凌山的脸。但等到他要完成下面的动作时,温鸣玉犹豫几秒,再度打算拉远他们的距离,何凌山猜得到,他一定又记起了自己是一个病人。   何凌山当机立断地追过去,不料用的力气过大,霎时撞在对方的嘴唇上。见温鸣玉蹙起眉,低低地抽了口气,他慌忙托住对方的脸,问道:“我伤到你了吗?”   温鸣玉的下唇被嗑红了一小块,他下意识地舔了舔那一处,忽然抬起眼睛,盯着身前的何凌山。   他再一次贴近何凌山的脸,声音放得很轻:“小朋友,下次不许再问我这种问题。”   何凌山正想说话,温鸣玉的唇却骤然堵上来,是温热的,极轻极柔软的一下。何凌山却像是被这毫无力道的一触撞得散架了似的,温鸣玉每加重一点力道,他就陷下去一点。最后他连坐都坐不稳了,手臂虚软地搭在温鸣玉`颈后,一手撑着沙发的边缘,被吻得浑身发软地往后倒。   两人刚刚分开,何凌山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你承认了。”   温鸣玉看着他明亮热烈的眼睛,仅是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就在何凌山再一次想要凑上去吻他的时候,有人突然在房外急促地叩起了门,力道很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何凌山立即撑起身,还未出声询问,就被温鸣玉轻轻推开,对方微笑道:“要向你讨交代的人来了。”   温鸣玉径自起身去开门,手刚触到门框,又回过身,对着他指了一下自己的领口。   不知何故,对方的这个举动倒比方才的亲热还让何凌山羞窘。他躲进浴室里,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襟。镜子里的人眼波盈盈,脸颊和嘴唇都很红,何凌山看了这个陌生的自己数眼。颇为不可置信地想道,难道自己在温鸣玉面前,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吗?   他不忍再看下去,匆忙将一捧凉水浇在自己脸上,遥遥听见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三爷,不是说小少爷与您一同回来的吗?他在哪里?”   何凌山一怔,扔下擦脸的毛巾走出去。许瀚成就站在门外,三年后相见的第一面,他竟将脸上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要不是依靠着身形与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何凌山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刮了胡子的许瀚成反显得比从前年轻些,一看见何凌山,他登时快步走上前,脸色紧绷,仔仔细细地将何凌山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眉头紧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把话咽了下去,只把手重重拍在何凌山肩上,叹息一般沉声道:“小少爷,你长大了。”   直至听见这句话,何凌山才意识到,这里有人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惦念他。 第六十七章   许瀚成将汽车停在燕明大学后门外,待何凌山下车后,又替他撑开伞,说道:“小少爷,就是这儿了。”   “嗯。”何凌山将双手抄进大衣口袋里,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道:“在外人面前,不要再叫我小少爷。”   许瀚成似是有些不赞同,不过他的诸多责问,早在昨日两人初见时就悉数说给何凌山听了,因而没有再发作。他陪同何凌山走进校门,沿一条两边栽着松林的道路往教员宿舍的方向找去。此时正值学生下学用晚饭的时刻,校舍附近人群熙攘,学生们大多打扮朴素,衣冠楚楚,面容冷峻的何凌山站在其中,登时与其他人形成了迥异的对比。   许多人频频对何凌山投来热烈的目光,很快却被他身边铁塔一般的许瀚成吓了回去。即便失去胡须的助阵,许瀚成依然威势不减,迎着人潮一路畅通地将何凌山护送到一栋三层高的拉毛水泥楼房底下。相比起热闹的校舍,这里要冷清不少,何凌山掏出怀表一看,离约定的时间仍有十五分钟,他到得早了些。   许瀚成陪何凌山等待着,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又拾起昨日的话题:“小少爷,您以后可千万不能再一声不响地不告而别。”他气仍未消,板着脸,心有余悸一般道:“您这一走,简直是让三爷丢了半条命。”   昨日当着温鸣玉的面,许瀚成并不敢说出这些话,现下他像憋狠了似的,絮絮叨叨讲个不停。何凌山听见后,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温鸣玉肯定是大怒过的,但丢掉半条性命这种说法,于他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他垂下眼睛,惶惶然地询问:“我走时……他病的很厉害吗?”   温鸣玉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分离那三年任何一日一夜,他只字都未向何凌山提过。何凌山起初只以为离情难叙,也不敢追问,倒从来不敢想那人会大病一场。   许瀚成抬手摸向自己的唇角,待到手指抚了个空,才意识到胡须已经剃光了。他讪讪放下手,回答说:“三爷刚从病床上来,数日不眠不休,就为等你的消息。如此的劳累,就算是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何况是……”   他不忍再说下去,既因为对主人的痛心,又因眼前青年的神情。这父子二人都已和好,许瀚成也不舍得再让何凌山难过,便将话题一转,迟疑道:“小少爷,三爷他……其实一直都很担忧你,唯恐你过得不顺心。”   他伴随温鸣玉一起长大,主人的许多心思,他反比温鸣玉本人要更清楚。许瀚成不知盛欢不告而别的原因,还以为他依旧对自己的出身心怀芥蒂,语重心长地解释:“你离开燕南后,三爷时常自责,觉得自己若不生那一场病,也不至于发生那场误会,让你被盛敬渊带走。”他顿了顿,方颇为难过地说:“在遇上你之前,他可从来没有介意过自己的多病,这原本也怪不得他。”   何凌山听得心口发涨,喉头酸涩无比,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直想此刻就赶到温鸣玉身边,狠狠地抱一抱那个人。   许瀚成见他神色变化,放缓声调道:“你吃过许多苦,我相信你并非不懂得体谅他人,三爷与温家都很需要你,盛欢,你明白吗?”   正当他们交谈时,一名青年男子推开大门,从门房处接过钥匙,正往这里奔来。他似乎忘了带伞,用一只牛皮纸袋遮在头顶上,另一手大包小包地搂着东西,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显得十分狼狈。   两方险些就要擦肩而过,那青年看也没看何凌山一眼,径自往楼梯口走去。何凌山倏然伸出手,攥住对方的胳膊,将他拖回自己身边。青年吓得手里的纸袋都摔下去一只,骨碌碌地滚出满地橙子,他一面蹲下去拾,一面仰头问道:“先、先生,您是——”   他的目光穿透被雨点打湿的眼镜片,小心翼翼地落在何凌山脸上。片刻后,青年的动作顿住了,手一松,怀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跌下去,不可置信地叫道:“小盛,是你?!”   何凌山对他微微一笑,也蹲下`身,替姜黎收拾满地的物件。姜黎一下握住他的手腕,五指冰凉发颤,吃力地挤出一句话:“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说到最后几个字,姜黎的声音已完全哑了,他一把抱住何凌山,将脸埋进身前人肩上,显然是激动得哭了起来。何凌山见到这位阔别三年的好友,亦很为动容,他一边拍抚姜黎的背脊,一边低声安慰对方。许瀚成见状,不再打扰这双年轻人相聚,悄悄地走开了。   好一阵过去,姜黎才摘下眼镜,抹了一把沾满泪水的睫毛。何凌山从口袋里找出手帕,将好友的眼镜取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沾满水汽的镜片。姜黎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局促,忙低头将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刚刚站起,何凌山就把擦拭干净的眼镜戴回他的脸上。   何凌山神情难得温和,又问:“这三年来,你过的好吗?”   听到这句问话,姜黎慌忙一抬头,望向身前身形挺拔的何凌山。从前一直缠绕在对方身上的阴霾不知何时消散了,现在的何凌山不再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顾盼之间锐气十足,俨然一派贵公子风度。他悄悄地把一只脚往后藏,企图遮住那只沾满泥水的皮鞋,又空出一只手,不住拉扯自己皱起的毛衣下摆,笑道:“很好,倒是你……”   他轻轻地叹一口气,现出满脸担忧:“一个人在外闯荡那样久,也不肯带上我和姜岚,担心死我们了。”   离开燕南后,何凌山只与姜黎兄妹通过数次信,不过他们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交谈起来分毫不觉得生疏。何凌山早从姜黎口中得知,这几年来,姜黎两兄妹的生活都是温鸣玉在替他照料。姜黎坚持要一份工作,不肯白白受温鸣玉的恩惠,那人便亲自替姜黎选了个在大学里处理杂事的闲职,   燕明大学的校长与温鸣玉很有几分交情,不敢怠慢他推过来的人,薪水给得也很丰厚。姜岚进了一所女子高中就读,比起以往寄人篱下的日子,两兄妹现今的状况,简直可说是天上地下之差了。   “温先生事务繁忙,我与姜岚不敢轻易去打扰,你回去后要是见到他,就替我与妹妹向他重重地道一次谢吧。”姜黎领着何凌山往楼上走,他的宿舍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掏出钥匙开门后,姜黎忽然将何凌山与许瀚成拦在门口,结结巴巴地开口:“里面、里面有些乱,你们等一等,我去收拾收拾。”   “你的房间就算再乱,我也不会怕的。”何凌山听得好笑,忍不住道。   姜黎的笑容一滞,再度瞥了何凌山一眼,此刻他的模样,终于让何凌山觉得有些陌生。姜黎的目光里藏着些许没有来的心酸、惆怅,拘谨得仿佛他们之间有道分明的界限,何凌山暗自一惊,还以为是自己的神情太过冷淡,才让姜黎难以适应。他立即补充道:“姜黎,你我之间,不必介意这些。”   “怪我,我这处很少有客人来,才总以为它见不得人。”姜黎挠了挠头发,抓住何凌山的袖子把他往里带,他打量跟进来的许瀚成,疑道:“这一位先生该怎样称呼?”   因他是何凌山的好朋友,许瀚成很和气地反问:“剃掉胡子,就不认识我了?”   “啊!”姜黎惊呼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您是温先生的下属,请、请坐,我马上就去烧茶。”   他仍旧有些害怕许瀚成,一等对方落座,即刻就像是只受惊的兔子般逃走了。何凌山跟在姜黎身后,含蓄地打量这间一室一厅的宿舍,姜黎说得太过夸张了,里面陈设整齐,半点都不杂乱。阳台上摆着几盆花,角落还有只小煤油炉子,窗帘有一处打着颜色稍深的补丁,漂洗得很干净。   何凌山绕回客厅,忽见靠墙的台几上放着几枚精致小巧的发饰,显然是女子才用的物品。他起初以为是归姜岚所有,不料等到走近一看,竟发现旁边还立着一幅相框,里面是姜黎与一名陌生女子的合照。那女子穿一袭短旗袍,单眼皮小脸盘,发式与妆容都很摩登。她挽着姜黎的臂膀,两人背后是燕明大学的公园。   照片中的姜黎姿势略显僵硬,笑得腼腆又快乐,那女子脸上虽同样有笑意,但她微微昂着头,抬起下巴,让这个笑容现出几分不自知的傲慢。   这名女性与姜黎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不过让何凌山意外的是,他没想到好友心仪的对象,居然是个娇贵小姐。   姜黎端着果盘与茶水从他身后经过,发现何凌山在看什么后,登时满脸通红:“这、这位小姐是……我新结识一个朋友。”他像是在遮掩什么一般,着急地补充:“她在这里读书,是个很好的人,哪天……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何凌山没有揭穿,他强行接过对方手中的东西,姜黎要抢,他就道:“你还要与我客气?”   姜黎不好意思地对他吐了吐舌头,终于放松下来,微笑道:“小盛,你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何凌山侧头看他。   姜黎支支吾吾,似乎找不出一个适宜的形容。半晌后,他才道:“你与我们不同,你的父亲是大人物,就算没有在他身边长大,你也注定是该做少爷的。如若没有你,我和姜岚或许还在春华巷里呢。”   何凌山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想,不禁道:“就算我没有今日的身份,我也会尽力把你和姜岚带出去的。”   “我知道。”姜黎怕他误解,连忙解释:“但看到你的父亲十分在意你,你不用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我……很为你高兴。”   听到对方提起温鸣玉,何凌山忍不住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我与他,并不是什么父子。”   姜黎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何凌山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抬起一只空闲的手,捏了一下好友架在耳后的眼镜腿,道:“怎么戴起这个了?”   “你别笑话我。”姜黎将眼镜往上订了顶,讪讪道:“雅如在学校里念书,我免不了陪她读读书,一没注意,就……”   他无意道出了另一名女子的名字,何凌山猜测,她大概就是照片中的那一位,看来姜黎对她的确是无比上心。他们分别整整三年,不止是姜黎看出了何凌山的变化,何凌山同样察觉得到,自己的好朋友也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   就算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经由数年的分别,同样需要重新熟悉一番,何况是朋友。何凌山并不在意姜黎的改变,只要对方还把他当做好朋友,三年前的姜黎与三年后的姜黎,与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分别。 第六十八章   何凌山回到珑园时,已是第二天傍晚了。夕阳的颜色很好,柔和地被檐角勾着,在长阶上打出一片倾斜的影子。   他路过外厅,并没有在门口看见温鸣玉的汽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对方有三百日是要迟迟回来的。倒是管家得到下人的传报,很快就找上门来,给正在喝茶的何凌山递上一串钥匙。   何凌山没有立刻接过,反问道:“这是什么?”   “少主人书房里的钥匙。”管家道:“少主人上午出门前交代,近来他有许多事要忙,家中事体先由您处理。”   那是他们还在船上的时候,何凌山刚从午睡中苏醒,睁眼就看见半躺在自己身侧看书的温鸣玉。对方被他缠着闹了一阵,似乎心情很好,便在那时玩笑般叫过他一声太太。可惜何凌山被这两个字惊得不轻,等到他慢慢开始赧然,温鸣玉却不再这么称呼他了。那个人的孟浪与不庄重仅是兴之所至的短短一念,何凌山总被弄得措手不及,越是措手不及,就记得越清楚,连温鸣玉说出这两个字时的笑容也纹丝不差地拓了下来。   不过他没料到温鸣玉开过那句玩笑后,竟真的要把内务交给自己,仿佛是真要他去尽一个太太的责任似的。想到这里,何凌山脸上隐约露出一点笑意,他倒不介意对方在自己头上安置一个女子的名分,天底下的多数男子一旦陷入情爱里,总是甘愿无条件无底线地纵容,他不知不觉也做了其中的一员。   管家又道:“小少爷,现下是年底,珑园今年的大小账务都等着您去过目呢。”   一到没有旁人的地方,管家就如同许瀚成一样,固执地叫他小少爷。何凌山已经懒得再去制止,他将钥匙接过来,放在手心轻掂一下,旋即起身,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管家原本只是想要提醒提醒这位小主人,没料到他会立即动身,不禁劝道:“今天有些晚了,您刚刚回来,明日再去处理也不迟。”   何凌山道:“不必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并不是在说大话,在何宗奎身边的后两年,他一直掌管着何公馆保险箱与账簿柜子的钥匙,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如今把何公馆换做珑园,想必也不会有太大差异。管家见他坚持,便径自跑了一趟,将珑园几个账房全部叫到书房里,供何凌山核问。   等到真正比对起来,何凌山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珑园的主人虽只有一位,但下人却比何公馆多得多,人一多,各类支出就显得五花八门起来。何凌山头一回领受这份差事,因而遭遇了许多阻碍,几乎翻看一页,就要发一次问。他处理得小心谨慎,几位账房亦是如履薄冰,他们都受过管家的训诫,对何凌山恭敬有加,不敢显露出一点油滑样子。   这些账房都是头一回见何凌山,还以为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男子是日后即将接任老管家的,温家的新管事。趁何凌山低头翻阅账本,他们三三两两地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无声的嘀咕——这位新来的少管事,究竟是什么来头。   何凌山早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无声的交谈,但懒得干涉。他对待事物总是肯抱十二分的认真,越是生疏,做得越专注。几位账房不知不觉陪同何凌山一直坐到了夜幕低垂,何凌山按亮台灯,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在核对好的地方做记号。他的问题已比方才减少许多,几位账房试图跟他套近乎,结果都受到沉默的应对,便也不再自讨无趣,一齐闭上了嘴。   又不知过去多久,何凌山翻出一张绸缎庄的收款条子,头也不抬地问:“这一笔款,怎么不见记录?”   不料良久过去,他都没有听见回答。何凌山皱起眉头,刚要再问一遍,忽闻一道含着些微沙哑的声音响起:“绸缎庄的账务每三月结一次,其余的单子应是并结款那日的账目订在一处了,你往后翻一翻。”   何凌山手里的钢笔险些滚到地上去,匆匆往对面投去一瞥。那四名账房不知何时齐齐起立,在座椅旁站着,披着大氅,单手支起下巴的温鸣玉就坐在他对面。灯光映出对方一双笑眼,那笑像是揶揄,又像是某种的亲昵的暗示。何凌山如同一个在大人面前出了洋相的孩子,红着脸将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抛。   “你回来,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何凌山反倒因此生出勇气先发制人。   温鸣玉将大氅解下,随手递给一名跟进来沏茶的丫头,自己则懒洋洋地往后摊在座椅中,道:“你这样认真,教我怎么好打扰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何凌山手边对好的账簿取来,垂下眼睛翻阅。何凌山见他看得这样认真,心里忽然没了底,简直想要把对方手里的东西夺过来。这个念头是无稽的,他做这些,原本就是要交给温鸣玉检查,就算成果不甚完美,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   温鸣玉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把账本合上之前,他先看了一眼何凌山的脸。何凌山的下巴绷得很紧,神情看似沉着,然而等到两人的视线一发生碰撞,那青年就把背脊一挺,两眼睁大些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温鸣玉险些失笑,这孩子摆出一副虚心接受训诫的姿势,却企图用眼睛来向他讨赏,唯有在想要讨要些什么的时候,何凌山才会显露出一点难得的天真。   他并不急于给予评价,而是转头对身后的账房先生们与佣人道:“你们都出去。”   账房先生们连连点头,其中一位大着胆子发问:“三爷,稍后还有需要传唤我等的地方吗?”   “都回去吧。”温鸣玉罕见地打发了他们:“明日再说。”   其余人得到主人的放行,二话不说就遵命了。等到房间里最后只剩下两个人,温鸣玉才稍稍支起身子,对何凌山道:“过来。”   何凌山正等着评价,没料到等来这么一句话。他愣愣的,但还是听话地起身,走到温鸣玉身边,略带疑惑地看向对方。   温鸣玉笑起来,像摸小猫小狗似的摸了一把他的头发。何凌山满心的懵懂,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对方的动作相当于是含蓄的夸奖,这是在肯定他呢。然而何凌山意外地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他想要的明明已经得到了,心情却和没有得到前毫无分别。   所幸他很快就想通了这是怎样一回事,何凌山盯着身前的人,道:“我不要这个。”   对方朝他一挑眉,仿佛在问“那你要什么”。他不说话,只看着温鸣玉,对方又笑了笑,道:“你啊,脑袋里成天不想正经事。”   语罢,他拉住何凌山的手,将青年扯得俯下`身子,才轻轻在何凌山的额头落了一个吻。   何凌山默不作声地想,自己在旁人面前,大抵是再无趣不过了。可假使对着心上人也如此循规蹈矩,那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况且温鸣玉总是在嘴上责备他,然而从未真正地拒绝过自己,可见那些责备并不全是真心话。倒不是温鸣玉有意口是心非,他生长于典型的旧式大家庭,有个严厉得不近人情的父亲,温鸣玉从小所受的管束让他变得内敛端重,对于感情的表述,注定不能像自己一样肆意自如。   他的视线不慎溜到那叠账本上,不放心地问:“我真的没有错漏的地方?”   温鸣玉刚故意做出沉吟的神态,就见何凌山连手都攥紧了,顿时不忍再逗他,答道:“没有,不过——”他将话锋一转,等到何凌山脸色又起变化,才忍着笑说:“如若你明天还要继续,可以让我来教你”   不料何凌山听罢,反而摆出一副不赞同的态度,认为对方平日工作已经十分繁重,感冒又刚刚痊愈,实在不宜再过度操劳。不过他脑袋里转了这许多念头,道出来的只一句:“不必,我做好之后再拿给你。”   温鸣玉却道:“都快要过年了,就连街边卖苦力的人,都可以在这时候稍作休息,难道我倒没有休息的权利了吗?”   他们之间许多话都不必说全,其中一个人省略的词句,必叫另一个人猜得一清二楚。何凌山隐约知道,他们的这份默契两成可说是情人的心有灵犀,另外的八成,悉数源于两人相似的性情。这个发现使何凌山亦喜亦愁,他勾住温鸣玉的手指,沉默地轻轻摇晃几下。   “昨天去见你的好朋友,玩得是否尽兴?”温鸣玉`体谅着他不经意的撒娇,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今天傍晚才回来,你们倒和分别前一样要好。”   何凌山干脆往地毯上一坐,趴在温鸣玉膝间,将姜黎如今的境况,连带着自己与这双兄妹的谢意一起讲给他听。说到最后,他忍不住连先前那点小小的烦恼一并都倾倒出来,又向温鸣玉打听姜黎这三年的经历,想知道是什么事影响了他的朋友,让他居然介意起了他们之间的身份。   “与其说是‘什么事’,不如说‘什么人’。”温鸣玉笑道:“你的朋友天性本分,从想不起作这种比较,独独一件事不至于让他改变性情。或许他是新结交了什么要好的朋友,而他结交的那个对象,恰好又与他身份有差,才让他关注起了这种不平等。”   何凌山听得心中一惊,直觉温鸣玉猜得没有半点误差。他想到姜黎家中摆放的那张照片,姜黎昨日神情里一闪而过的心酸与惆怅,会是因为照片中那位笑容傲慢,年轻漂亮的女子吗?   温鸣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梳理他脑后的发丝。何凌山正舒适得闭起了眼睛,忽听对方轻声问:“困了吗?”   “嗯?”何凌山微微抬起头,自下而上地接住温鸣玉的目光,旋即被看得一怔。或许连温鸣玉自己都不曾发现,此刻他的眼睛里的情意有多么明显,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身边这个人放下了防备,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心思,无知无觉地尽数袒露在何凌山面前。何凌山与他对视一阵,很快被又急又重的心跳敲得胸腔发疼,他忙把脸埋进对方的膝盖上,胡乱摇了几下头。   “早些休息吧。”温鸣玉在他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说道:“咏棠明日就要回来了,不知这几年过去,他是否变得懂事了些。”   温鸣玉说的是哪一样的不懂事,何凌山十分清楚。此刻想到这个人,他已没有任何的异样情绪了,只懒洋洋地趴着,道:“我不会与他争的。”   “我知道。”温鸣玉低声开口。他们视线交汇,像是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似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第六十九章   知道温鸣玉会来接自己回珑园,咏棠上火车前就拒绝了尚英的陪同,只带着随从卢安来到燕城。在站点抵达之前,他内心还长久地忐忑过一阵,认真算起来,这是他离家最久的一次——足足十一个月,他自己都想不到能够离开叔叔这样久。   咏棠常常恨时间过得太快,恨自己没有再小上几岁,如今以他的年纪,要像小时候那样继续赖在温鸣玉身边,黏着对方已显得十分奇怪了。三年前他向叔叔狠狠闹过一场脾气,随后整整半年都没有回到珑园一次,连年都是在尚英家中过的。那半年里,他日日夜夜都等着温鸣玉主动来劝哄自己回家,跟在叔叔身边十几载岁月,咏棠早把对方的迁就当做是理所当然,因而格外有恃无恐。不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温鸣玉除去偶尔打来几个他不肯接听的电话,就再也没有主动与他联络。   最后倒是咏棠先慌了神,不等寒假开始就急匆匆地坐火车赶回燕城,一路上准备了无数的质问,像只毛发倒竖的斗鸡,预备一见到叔叔就正式发难。但等到真与温鸣玉相见了,咏棠满腔的愤怒瞬间统统变化为委屈,刚对上叔叔的视线就眼眶发热,鼻尖酸疼,足把十九岁的年纪哭成了九岁。   温鸣玉生生被他的哭相逗笑了,竟没有计较他历日旷久的一场小脾气,只教育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哭闹。咏棠本以为自己的眼泪会得到一场柔声细语的抚慰,可事实全然不似他的料想,顿使咏棠满腔委屈无处发泄,故意和温鸣玉闹起了别扭。   对方让他回去上学,他偏偏不听,装病耍赖,不愿离开燕南半步。那段时日温鸣玉异常地忙,常常半夜还见有汽车开进珑园,温鸣玉的书房也彻夜亮着灯,对于咏棠的管教,自然不能如同往日那般严格。咏棠心里明明记挂叔叔的健康,却因着心里的一股怨气,屡屡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和一群纨绔子弟到处玩乐,彻夜不归,以此来干扰原本就公务繁重的叔叔。   他的手段的确有几分效果,半个月后,温鸣玉便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天时间来陪伴他。待到对方追究起他胡闹的原因时,咏棠赌气地不肯出声。其实温鸣玉只要再多问几句,他一定会全盘托出,不作半点隐瞒,然而温鸣玉没有再问下去。   对方仅是拿出从前哄他的手段,三言两语就使他方寸大乱,让咏棠非但乖乖认了错,还稀里糊涂地作出日后不再这般混日子的保证。他说出这些话时,指望着能得到温鸣玉的一个微笑,或是两三句夸奖。可温鸣玉当真将这些给予他时,咏棠的心里反而涌起一阵阵的失落。就像是一枚跌进空谷里的石头,明明已经拼尽全身力气,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声看不见、不摸着,虚无缥缈的回响。   咏棠的记忆回到自己与温鸣玉闹脾气的那一天。   那日他打听到叔叔病重的消息,急得简直想哭,尚英似乎看出他的焦心,主动提出可以送他回燕南,让他去见叔叔一面。   等他真正回到珑园,温鸣玉的病况已大为好转。咏棠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悄悄地溜进家门去找许瀚成,只让对方通报说自己打来数通电话,有意回来探望叔叔,并不告诉温鸣玉自己早就身在家中了。他兴冲冲地藏在门外等待叔叔的反应,等着对方用无奈又纵容的语调提起自己,最后他再现身亮相,得意地告诉对方:你不准也没用,我可已经回来了。   咏棠怎样都不会料到,自己最终等来的竟是温鸣玉生疏又冷淡的一句:我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   其中“我”和“他”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分立天涯两端的两座山,之间所隔岂止是几千几万里。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咏棠想,整整十二年,温鸣玉都没有让他跨越这几千几万里,他还能再用几个十二年去填补呢?他失魂落魄地在门外僵立良久,想当作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误会,温鸣玉方才言辞所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咏棠如此哄骗自己一阵,忽然掉了眼泪,招呼也无心再打,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回到晋安。   时间是最厉害的稀释剂,就连当初那样浓烈的愤懑与委屈都被它冲刷得寡淡。如今咏棠再记起这件事,心里不过短暂地刺痛一下,马上就要再见到叔叔的喜悦像蜜一样层层叠叠地堆上来,那点痛楚很快就被稠密牢固地封住了。   卢安提着主人的箱子走下火车,一壁东张西望。不等他踮起脚尖,将头颅从茫茫人潮里钻出,一列身形高大的保镖已排开人群,来到卢安面前。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那位青年男子清瘦挺拔,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容貌与风度都十分出众。咏棠一看见他,眼睛瞬间亮起来,旁若无人地叫道:“叔叔!”   他一边叫嚷,一边张开双臂扑在温鸣玉身上,把脸埋进对方柔软的围巾里磨蹭。温鸣玉笑了笑,在咏棠后背轻怕几下,又推开他,道:“好了,你再不放手,就不怕别人笑话吗?”   “谁敢笑话我。”咏棠不甘愿地小声嘟囔,捉住温鸣玉的手指不肯放:“叔叔,你几时到的?”   温鸣玉道:“就比你早几分钟,走吧,跟我回去吃晚饭。”   咏棠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对方的手,发现温鸣玉并没有挣开,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如若能够与叔叔一直亲近下去,就算让咏棠做一辈子的小孩,他恐怕都是心甘情愿的。   从火车站到珑园的一路上,咏棠格外的活泼,嘴上一刻都没有停歇过。他告诉温鸣玉,自己后悔听信尚英的哄骗,报考了晋安的大学,那里不仅路途颇远,学校里的人也很没有意思。说完又向温鸣玉告尚英的状,将自己在对方身边所受的管制一一讲给叔叔听。温鸣玉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半靠在车座里听他倒苦水,半晌才道:“我不在的时候,有另一个人能够管住你,这不免为一件好事。”   咏棠哼了一声,两眼看向车窗外,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反驳:“他算是我什么人,我只要你管我。”   温鸣玉嘴角勾起些许,似笑又比笑更浅淡,只道:“都变成大人了,怎么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咏棠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年龄,假如他此时仅有八九岁,甚至十六七岁都好,他都有理由抱着叔叔的手臂,趴在对方身上撒娇。但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绝不适宜做这些举动的,他思来想去,终于大着胆子将脑袋贴上对方肩侧,假模假样地拖长声音打了个呵欠。   “马上就到家了,”温鸣玉轻轻敲了他的脑袋一记,沉声道:“回去再睡。”   咏棠委屈道:“火车上又冷又不舒服,我累得很,叔叔,我和你分开那样久,你都不肯对我好一点。”   温鸣玉哼笑一声,没有答话。咏棠意识到自己又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心里得意又快乐,人也变得乖顺了。他闭起眼睛,企图酝酿一点人造的困意,不料温鸣玉倒像识破了似的,突然开口:“咏棠,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提醒你。”   他的声音很严肃,咏棠顿时紧张地直起身子,问道:“什么事?”   待到汽车从珑园的侧门开进去,车内的两个人下来之后,咏棠的脸色已变得阴沉许多。他跟在温鸣玉身后,步伐踢得很重,连管家的问候都置之不理。温鸣玉倒依旧气定神闲,将咏棠送回他居住的院子里,进门前,他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后的咏棠。   咏棠想生他的气,又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好把下巴拧成一个别扭的角度,不肯对上温鸣玉的视线。   他听见对方用玩笑一般的语气问道:“刚回到家,就迫不及待要给叔叔脸色看?”   咏棠恨恨地答:“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和他一起吃饭,叔叔,你明知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找回来!”   说完了,他又偷偷地把脸转回去,打量温鸣玉的脸色。温鸣玉并不像是受到了冒犯,甚至还微微笑了笑。不过与平常对着咏棠那般和悦如春风的笑不同,此刻温鸣玉的神态竟有些他陌生的,不以为然的意味。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与我所作的决定没有任何关系。”温鸣玉将这段话说得很慢,很有耐心,但言辞又是与柔和腔调截然相反的冷硬:“盛欢是我亲自接回来的人,你若是不尊重他,等同于不尊重我。咏棠,我教养了你十四年,料想你也不是不懂得礼貌的孩子。”   换作是几年前,咏棠听到叔叔这么说,定要大哭大闹一场。可现下他连生气都忘了,只觉得嫉恨恐慌,这两种情绪像是一块浸满酸苦液体的纱布,牢牢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连半个字都无法吐出。   他的叔叔居然可以如此亲昵地提起另一个人的名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三年前他得知盛欢失踪的消息,曾满怀恶意地揣测,猜想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外面,或是再也回不了燕南了。谁知盛欢不仅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还与温鸣玉变得这样亲近。他不在珑园的这段时日里,那个人一定是使尽了手段来接近讨好叔叔,否则叔叔怎么会看中他——一个被娼妓养大的下等人!   咏棠努力不让自己的脸因妒火而扭曲,否则叔叔会觉得自己没有修养,盛欢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过他呢!他实在强逼不出微笑来,唯有对温鸣玉仓促地一点头,道:“你想让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我不为难他就是了。”   听到为难两个字时,温鸣玉眼里又浮出一点笑意。咏棠头一回这样不想看到叔叔的笑容,强烈的不甘像热油一般反复煎熬炙烤他,他险些要追问对方到底在笑什么,却怕答案更加让自己伤心。   咏棠在卧房里收拾一番,无精打采地去吃晚饭,全然没有了下火车时的兴奋。   餐室里只有佣人进进出出,温鸣玉还没有到,咏棠站在桌边,以挑剔的目光检视每一道菜。所幸珑园的餐桌并没有遭受第三者入侵的痕迹,上面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咏棠感到几分安慰,忽然扭头问佣人:“我叔叔平日吃饭都有人陪同吗?”   那佣人是位刚来不久的老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答话的模样活像是在遭受审讯:“有、有,有一位姓何的先生,常常陪在少主人身边。”   “姓何?”咏棠疑惑地皱起眉:“没有一位姓盛的?”   老妈子直摇头,正当咏棠想要再追问时,温鸣玉撩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桌边仅坐着咏棠一人后,他仿佛也怔了一怔,旋即对身旁的管家道:“还有一个去哪里了?”   管家答道:“何五少爷下午就出了门,说是要去见朋友,晚上才回来,让您不用等他。”   只凭温鸣玉问话时的神情,咏棠就可以笃定,这位姓何的陌生人一定是盛欢。这个念头像颗火星一般在他心底怒气冲冲地迸开,坐在这里之前,咏棠打过许多腹稿,预备下无数冷嘲热讽,想要在饭桌上让那个人难堪,不想对手倒抢先不战而退了。   温鸣玉没有追究下去,反而抬眼向他看来,淡淡地问:“摆出这样一副神情,是预备找谁去吵架?”   咏棠被叔叔的眼睛一瞥,顿时像被从里到外都被看穿了,心虚道:“我不过是有些累了,叔叔你别冤枉我。” 第七十章   第二日上午不到十点,咏棠就吃了早餐,去东苑找人。他昨日向管家打听得很清楚,今天温鸣玉不必外出,也没有收到任何邀约。既然没有其他人占用对方的时间,那咏棠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趁虚而入了。   往日他倒没有这样黏着叔叔,但咏棠刚与对方分别了大半年,又横空插进来一个盛欢,他不得不紧张。听说温鸣玉和盛欢一起住在东苑后,咏棠气得许久都没有睡着,更可恨的是现在他只能徒劳地生气,却没有发泄怒气的途径。早在温鸣玉告知他盛欢已经回到珑园的时候,对方就已经郑重又不容置疑地作出了警告,绝对不会容许咏棠再像当年那样胡闹第二次。   咏棠不怕叔叔的责罚,唯独怕对方会因此对自己产生憎恶,他难得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在今天找机会把面子夺回来。   待他来到东苑,佣人们却说温鸣玉去了另一边的园子,让咏棠先在东苑等一等,让他们前去通报一声。   咏棠何尝听不出来,这些人是在谨慎地劝阻自己,不让他立刻去找温鸣玉,登时怒道:“我找的是自己的亲叔叔,谁给你们的胆子干预我?”   一帮佣人们早已领教过他的脾气,个个不敢再出声,咏棠见自己的权威奏效,倒也没有再为难这帮人,径自往那座园子找去。   今日一早就有了很好的阳光,园子里的梅花全开了,中间夹着一条石头铺成的小径。如今那小径上全是凌乱洁白的花瓣,远远望去宛如满地的碎雪。一座小巧的亭子就藏在道路尽头,被疏落的梅树簇拥着,亭子四周都垂下挡风的竹帘,一缕湿润熏暖的茶香被寒风送来,让咏棠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叔叔这样好的兴致,一早就来园子里煮茶赏梅,这个发现让咏棠生出一缕恶作剧的念头。他刻意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绕到亭子后面,打算忽然出声吓对方一跳。   不料等到走近了,咏棠忽然听见一道颇为陌生的嗓音。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清朗得略微冷淡,把音量压得很低,介于正常谈话与耳语之间,让那份冷淡也显出了柔情的意味。他道:“你的头还痛不痛?”   咏棠听得疑窦丛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嗓音似曾相识,他正在记忆里翻找,又听另一人出声,腔调里含着十分不明显的嗔怪,是与很亲近的人才会有的语气:“早就好了,一点小毛病,哪里值得你从昨晚追究到现在。”   这句话宛如有千钧之重,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咏棠的三魂七魄都被压得沉沉一陷,一颗心空落落地直向下坠。那人的声音他从小听到大,熟悉得让他绝望,他连怀疑的机会都没有。   他鬼使神差地又上前几步,这下可以把亭子里的情形看清楚了。有两人并排坐在亭中的长椅上,温鸣玉的背影很好辨认,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仪态,像只蜷起来晒太阳的猫,只愿维持最舒服的姿势。现下的他也一样,温鸣玉半侧着身子,手肘支在椅背上,屈起的五指抵住额角,正垂下眼,不知是在看身边的人,还是在看身边人摊在膝盖上的书。坐在他身边的正是长大的盛欢,咏棠从来没有留心过这个人的模样,现在乍一照面,他便感到一阵心悸般的震怒。   盛欢的样貌没有多大变化,比十六岁更加舒展的眉目增添了几分成年男性特有的英挺。可一迎上温鸣玉的目光,他的嘴角又不明显地勾起来,露出一个暗含情意又懵懂的笑。咏棠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对着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盛欢恨得牙根发痒。他想冲上去,质问对方你凭什么对我的叔叔这样笑,凭什么敢明目张胆地把情意写在眼睛里,我苦苦忍受了十七年的秘密,凭什么你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将它陈列在温鸣玉的面前。   可咏棠不敢动,他从未料到他会害怕面对冲出去之后的场面。他从懂事起就在叔叔的纵容惯宠下长大,做事很少考虑后果,因为无论有怎样的后果,都有温鸣玉替他一手收拾。然而现在,他却正不受控制地瞻前顾后,像截木头一般僵在原地。   那两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盛欢低下头去翻书,指着一行问:“这是什么意思?”   温鸣玉念出一个法文单词,给盛欢解释。咏棠终于发现叔叔面对盛欢时,耐心远比他想象中好得多。盛欢似懂非懂地重复一遍,温鸣玉顿时被他拙劣的发音逗笑了,伸出手捏他的下巴,纠正道:“不对,舌头再卷一点。”   咏棠学过一阵子的法文,温鸣玉曾常常放下手头繁重的工作,抽出空来给他当老师。他的法语说得比盛欢要纯正漂亮多了,但从没有哪一次,哪怕是他表现得再好,温鸣玉都从未这样对他真切地、明朗地笑过。   一阵浸透寒气的风掀起帘子,撞在亭子里的人身上。盛欢身子一抖,打了个喷嚏,温鸣玉立即开口:“着凉了?是谁总说自己身体很好,吹吹冷风也没有关系?”   “我没有。”盛欢反驳得很温顺,他的手指在书页上动了动,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温鸣玉挑起眉盯着他,片刻后,便主动抬起一条手臂搭上椅背,道:“过来。”   盛欢立刻老老实实地朝他挪过去,背脊挺直,动作迟缓,在温鸣玉怀里正经成一座石雕。两人维持了一阵这个姿势,温鸣玉见盛欢依旧没有动,于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主动又往他身边靠近些许,身子一倾,头自然而然地贴在盛欢的肩上。   被倚靠的那个人受惊不小,他的姿势更僵硬了,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肩膀垮下去,仿佛肩上的重量他无法承担一般。温鸣玉倒很自然,他自顾自地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屈起手指在书上轻敲几下,命令对方:“继续看。”   盛欢连脖子根都泛出了薄薄的红晕,寒冬腊月天,他却活像坐在火炉上,哪里还有心思看书。他挪动一下,心跳得那样剧烈,恐怕连靠在肩上的温鸣玉都可以察觉到它快活又不安分的震动,盛欢发了会呆,轻轻地唤道:“明月?”   “嗯。”温鸣玉敷衍地发出一个鼻音。   他的发丝蹭在盛欢颈侧,柔软又冰凉,那阵似苦似香的气息不讲道理地袭来,盛欢身躯轻微地一震,被贴住的那块皮肤又酥又痒地发着烫。他不敢动,仅仅用干涩的嗓音追问:“你、你为什么……”   温鸣玉闭起眼,无声地笑了,似乎在调侃他只有这点出息,自己明明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却把他吓得语无伦次。他笑了一阵,才说:“我本想让你靠着我,可你什么都不懂,只好由我来迁就你了。”   盛欢的脸红得不能再红,完全忘了自己有很多理由来辩驳。他还小,又是第一次尝到情爱滋味,如何可以轻车熟路地领悟这方面的门道。可这些他统统都没有想到,盛欢试图慢慢放松身体,不看书,反而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靠在自己肩上的人来。就这样打量许久,他忽然又唤:“明月。”   “做什么?”   见对方一动不动,盛欢终于不再那样拘谨,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很小声地问:“我可以……碰一碰你的脸吗?”   温鸣玉似乎没猜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睁开眼朝盛欢投来一瞥。盛欢当即以为自己的请求有多无礼、多鲁莽,正待道歉,却见温鸣玉捉住他的手,大方地往自己脸上一放,纵容与促狭在他的语调里并存:“我说过,都是你的,不必与我客气。”   盛欢的指尖触到光滑干净的肌肤,明明是正常的温度,他倒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手指微微一缩。他头一回毫无气势地与温鸣玉顶嘴:“不许再说这句话了。”   “好,”温鸣玉仍是笑:“请问你现在可以好好看书了吗?”   咏棠两耳嗡鸣,灵魂像出了窍一般,站得双腿发僵都没有再往前一步。眼前的温鸣玉太陌生了,咏棠了解自己的叔叔,那个人表面待人谦和温柔,实际心气比谁都要高。从他对情爱似懂非懂的年纪直至今天,温鸣玉一次都没有真正地爱过谁,恨过谁,他从未遇到一个可以让他另眼相待,旗鼓相当的对手。咏棠爱慕叔叔,那爱慕近乎于朝圣,就算得不到回应亦可安慰自己,就算他得不到,天底下同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得到。   然而现在这个会迁就,会把头靠在另一人肩上的温鸣玉,彻底颠覆了咏棠的信仰。他虽有温鸣玉的神态与腔调,却成了咏棠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咏棠陡然记起自己与叔叔的第一次相见,那年他只有四岁,却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颠沛流离。父亲和母亲一直都在逃跑,最终有一天,他们不再逃跑了,也就是在那一天,咏棠永远地失去了双亲。被枪声吓破胆的咏棠被小叔叔关押在空荡荡的家中,除去看守的人,只有一个老妈子照料他的起居。   某日他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匆忙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柜子底下,父亲被杀时他就躲在这里,这是天底下他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   门锁被缓慢轻柔地拧开,咏棠抖得牙齿都咬不住食指,眼看一双裹在西服长裤里的腿迈进房间,在里面梭巡一圈,步伐悠闲得活像个出游的公子哥。可咏棠看到了血,几点梅花般的血污溅在那人整洁干净的裤腿上,他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抵住墙拼命往里缩。   他的动静很快就被来人发现,对方停在柜前,屈起一条腿,双手撑住地板,伏下/身往底下看来。   窗户没有关紧,一阵大风骤然掀开紧闭的窗帘,为大片亮烈的阳光开了路。就在乍明的逼仄空间里,咏棠第一次见到了温鸣玉。   温鸣玉半张脸晾在熏暖的日光下,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半点情意,使他洁白的面庞也有了冰雪的质感。咏棠无心欣赏那副过人的容貌,他只顾着尖叫,踢打,或许还有求饶,因为那时温鸣玉皱眉了。   “咏棠,”温鸣玉生疏地叫他的名字,语调里有种不容忤逆的威严:“出来,你已经安全了。”   十八岁的温鸣玉根本不懂得哄小孩,咏棠被他连拖带拽地从柜子底下揪出来,转身就想逃跑。温鸣玉干脆把他一把抱起,制住他乱踢的双腿,十分从容地往外走。   咏棠伏在温鸣玉肩上,看到房外到处是倒伏的尸体,大片大片的血把白地毯浸成了红色。没看几眼,温鸣玉的手掌就笼上来,牢牢遮住他的眼睛。对方的指缝里也残留着一点血腥气,咏棠躲在这片泛着血腥味的黑暗里,竟无端地感到安全。   温鸣玉慢慢学会对他微笑,学会温言细语地哄他,不知何时起,温鸣玉已取代父母的位置,变成咏棠最亲近最仰慕的人。   咏棠仿佛看到了十八岁的温鸣玉,对方仍是少年的轮廓,少年的神情。他溶在大片金黄色的阳光中,不知要走向哪里,咏棠一动不动地目送着,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看见他了。 第七十一章   冬日的夜晚要比夏日冷清许多,街道上没有乘凉闲谈的人,也没有穿梭在大街小巷弹唱叫卖的声音。唯有为映衬新年悬起的红灯笼还荡在沿街店铺的檐角下,夜色深沉,灯笼早就熄灭了,灯笼自身倒像一团团火光似的,在风里翻卷摇曳,显出热闹的萧瑟来。   咏棠冻得脸颊僵冷,一双失去知觉的手被他揣在袖子里,曾经他觉得这副缩手缩背的姿态难看又卑贱,从不允许它出现在自己身上。但现在他实在冻得吃不消,仪态面子统统不要了,他就这样与自己赌气一般闷头往前走,目的地至今还没有想好。   一名矮个子男人推着辆平板车从他身侧走过,车上放置着一口锅炉,里面热气腾腾,四溢的甜香烘暖了咏棠的面颊。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追过去,推车的男人很敏锐,立时停下步子,紫红的脸颊堆出一个讨好的笑,咏棠的衣着打扮让男人的背脊也弯下去,对咏棠道:“少爷,吃汤圆吗?有红豆馅儿和芝麻馅儿,保管您吃完后热乎乎的,再不怕冷啦。”   咏棠不自觉地咽了口干冷的空气,手往口袋里伸去。还未触到钱夹,他忽又注意到锅炉边沿堆积的黑灰,那堆不知被多少人使用过的瓷碗叠在角落里,一阵恶心顿从咏棠空荡荡的胃中翻涌而起。他同样厌弃这个对如此廉价肮脏的吃食动心的自己,赶紧一甩手,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径自冷下脸走了。   路边行人很少,各个都是步履匆匆,各个都有各个要赶往的归途。咏棠本来也有一个归途,可就在今天过后,那个归途仿佛已不再属于他了。   即便咏棠在父母身边只待过蒙昧的四年,那时候的事,他仍能依稀地记起一些。及至到了叔叔身边之后,咏棠更有如此的体悟,即便是朝夕共对的至亲,或许仍密切不过一个两心相悦的情人。亲人间的行径对话多是敞亮的,能够光明正大地晾晒在天日之下,而情人相处时有太多两人才懂的私语,有时甚至不需要文字,一道眼神,一个动作,都是独属于他们的暗示。这种秘密没有第三者能够插足,能够领悟,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私密,才造就了情人之间独一无二的亲近。   从前咏棠为难盛欢,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天底下最亲近温鸣玉的人。但今日见到那样一道场面,咏棠反而愤怒不起来了。只要他在珑园停留一秒,就要被铺天盖地的失落迎头倾下,让咏棠不得不面对现实:在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这个认知让咏棠的心像被挖空了似的,连难过都提不起劲来,只觉得绝望。他成了一具失去七情六欲的躯壳,空洞得急需填充些什么,可咏棠明白,能够填满他的,他永远都无法得到了。   终于他走不动了,走得与自己发起了脾气,他本来就不是能吃苦的人,这般挨饿受冻良久,身体倒比情感先屈服。咏棠愣愣地站在路边,想要雇一辆车回珑园,可街道上早已空荡荡的,哪有车夫给他差遣。   咏棠这才后悔不该对卢安撒谎,让他向温鸣玉报告自己去朋友家中暂住,今夜都不会再回珑园。那时他怀着一点小小的报复,想要让温鸣玉短暂牵挂他一阵都好,然而如今自己真的流落街头了,却再也没有人会来找他。   他慌忙沿着来路往回走,好在燕城是咏棠最熟悉的地方,让他不至于沦落到迷路的地步。没有几步路,咏棠陡然惊觉,自己竟来到了尚英在燕城落脚的宅子外。   此刻咏棠也顾不上追究自己来到此处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急匆匆地踏上台阶,跑到大门前去揿铃。不料他的手指都按得发疼了,里面还不见有人应答。咏棠终于想起来,尚英似乎前些年就很少回燕城了,这扇门前落了厚厚的灰,想必很久都没有人出入。   这个发现让咏棠强撑的最后一口气也泄了,干脆往台阶上一坐,抱起膝盖,赌气地想:就冻死我好了,我若冻死在外面,必定会让叔叔内疚一辈子。   念头起的轻松,但等到坐了几分钟,冷风像活了一般往他的领口衣襟里钻,咏棠才察觉自己有多不经冻。他徒劳地往手上呵气,牙齿不住上下磕碰,半是冷的,半是害怕——要是叔叔没有派人来找他,他该怎么办?   正当咏棠连双腿都快失去知觉的时候,两束雪亮的车灯忽然折过街角缓缓临近,直射在他的脸上。旋即一道刹车声,车灯乍然熄了,咏棠听见车门打开又扣上的沉闷震响。   一人从车上跃下,大步向他走来。夜色遮掩了对方的面容,但对方的步伐咏棠十分熟悉,那人走得很利落,靴底敲击地砖的间隔几乎完全一致,那是当过兵的人才能踩出的步子。咏棠整个人都狠狠往下一垮,像是终于从高空落到了实处,不等那人近前,他已主动迎上去,扑进对方怀里。   尚英被他推得倒退两步,声音透出几分惊讶:“咏棠?这样晚了,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骤然震醒了咏棠麻木的喜怒哀乐,满腔的委屈在这一瞬间统统迸发出来,咏棠抓紧对方的衣襟,几乎同时有了声音与眼泪:“七哥,我冷死了。”   尚英一怔,好半天才有反应,自从咏棠长大后,他再也没有听对方这样叫过自己。他抱着这个浑身裹满寒气,活似冰块的咏棠,想也不想,当即解开领扣,将脱下的大氅搭在咏棠肩上,又把他按在胸前,沉沉地出了口气,道:“进去再说。”   尚英这一趟来得匆忙,连屋子都没来得及打扫。好在他带来了不少人,很快就清理出一间卧室,点起了炭盆,把咏棠安置在松软的床榻上。咏棠起先一直在哆嗦,话都说不清楚,尚英干脆同他一起钻进被子里,将他抱在怀里暖了良久。咏棠青白的脸颊终于泛出一丝血色,那双冻僵的眼睛渐渐会左右转动,委屈地打量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提问。   “饿了吗?”尚英却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关注起他的温饱来。   咏棠犹豫了几秒,觉得马上就承认很失身份,可不等他再拖延一阵子,他的肚子已自行发出一连串声响,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尚英好笑地揉他的肚子,调侃他:“叫得这么响?那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如若今天撞见你的人不是我,你岂不是要在旁人面前闹笑话。”   以往咏棠不服气对方的管教,总要回敬几句,不想现在听尚英这么说,竟觉得前所未有的亲切,直让他的鼻头又酸得厉害,眼眶也湿润地胀热起来。他拨弄着对方衣襟上的一颗铜扣,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还是冷。”   尚英知道他今天一定受了大委屈,但不道破,仅仅将咏棠再抱紧一些,又叫来佣人,让他们去准备宵夜。咏棠今日也反常地听话,不但没有与他拌嘴,还把厨房送来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尚英一言不发地靠在床边,看对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咽汤。咏棠一旦专注去做什么的时候,样子就格外文静,很像他那位温文尔雅的叔叔,这大概也是这双叔侄唯一相像的地方了。   咏棠刚放下碗,就听尚英问:“时间不早了,你是打算留在这里,还是想回珑园去?”   一听对方提起珑园,咏棠好不容易才平复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他匆忙一侧身,道:“我不回去!”   他的尾音奇怪地扭了一下,尚英听罢,突然把身子一倾,转到他面前,旋即瞪大眼睛,惊讶道:“怎么又哭了?”   咏棠害怕被笑话,一面推他,一面大声道:“你走开,别看着我!我想哭就哭,用不着你管!”   尚英道:“你真是没良心,我年都不与家人过,特地从晋安赶来燕城陪你,可不是来看你脸色的。”   他说完就翻身下了床,咏棠见状,急得一掀被子,放软音调唤他:“尚英!”   尚英径自俯下/身穿靴子。咏棠见他一言不发,似乎真被伤了心,居然难得有些愧疚。他并不是故意要对尚英发脾气,只因两人关系亲近,他又不是能够忍受委屈的人,自然忍不住把气撒在了对方身上。眼下谁不理他都不要紧,唯独尚英不能够不理会他,咏棠干脆把手臂一伸,牢牢抱住尚英的腰,又叫了一声:“七哥!”   这腔调黏糯绵软,近似于撒娇。尚英终于回过头,斜过眼睛瞥他:“耍赖呀?”   尚英脸上故作的严肃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被笑容覆盖了。他用两根指头拧咏棠的脸,咏棠吃痛地往后一缩,眼睛在瞪他,身体却没有动。好在尚英并没有折磨他多久,很快就松开手,用那两根手指替他抹眼泪。谁知不碰还好,尚英的指尖刚抹过去,立即就有新的水光填补上来。待到咏棠开始压不住自己的呜咽声时,尚英终于放下手,很没办法似的开口:“你哭吧,想哭多久就哭多久,哭完再好好地告诉我,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小时候温鸣玉也常常这么哄他,如今咏棠再听到这句话,半分都不觉得安慰,反而无端恼恨起来。他含着眼泪怒视尚英,气冲冲地说:“说给你听又有什么用,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你的外人,难道你能管着我一辈子吗?”   尚英听出他话里冲天的怨怼,先是诧异地怔了几秒,旋即忍俊不禁:“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日后就会变成我的外人?”   “怎么不会?”咏棠答得飞快,显然是心里早已备好答案:“等你有了心上人,和她结婚之后,除了她,谁不都是你的外人?”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随之放大,等到尾音落下后,房间里便只听得见咏棠急促的呼吸声了。尚英打量他一阵子,继而轻轻点几下头,仿佛领悟了咏棠这场脾气的来龙去脉。他问道:“温叔叔要结婚了?”   咏棠答没有。   “那就是——他有了心上人?”尚英惟妙惟肖地学咏棠的语调。   对方的调侃让咏棠面红耳赤,但他永远不肯承认自己的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输给了他眼里彻头彻尾的下等人。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尚英没有再问下去,不过咏棠明白,与其说对方相信了他的说辞,不如说是尚英本身对答案的真假并不感兴趣。尚英从小就不像他的哥哥们,因为岳端明与温鸣玉的交情,都喜欢围着咏棠的叔叔打转。他待在温鸣玉身边的时间最长,却是最不亲近温鸣玉的一个。幼年咏棠愿意与他交好,或多或少也存着一点对方不会和自己争夺叔叔的心思。   “你尽管放心,”尚英忽然在他身边躺倒下来,将双臂叠在脑后,说道:“我不结婚。”   不等咏棠质疑,他又慢悠悠的补充:“也不会喜欢其他人。”   他促狭的朝咏棠眨了眨眼睛,神态一派轻松,宛如自己说的全不是什么大事:“我管你一辈子,不把你当外人,这样说你满不满意?”   咏棠完全懵住了,他努力想说服自己没有听懂,脑袋里和脸上却像同时是烧起来一般,每一寸都在焦灼地发烫。其实他从很早以前就对尚英的答案有所预感,奇怪的是,咏棠非但不反感,反而更加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它带来的好处,就像他理所当然地享受所有应得的好处一样。可猜想终究和对方亲口承认大不相同,咏棠突然有些不敢再面对尚英,他手忙脚乱地往床边爬去,两只脚踢踢踏踏地寻找拖鞋:“你结不结婚,关我什么事。”   一只脚套上了,另一只拖鞋却始终不见踪影。咏棠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光着一只脚就想站起身。不料他尚来不及动作,床榻陡然震动一下,尚英的手臂从身后揽过来,拦住他的腰,再往后轻轻一带,咏棠就毫无抵抗能力地摔进了对方怀里。   “放开我,”他用力挣扎一下,略微恼怒的:“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咏棠颊边一烫,是尚英的脸贴了上来,他的下巴上有新生出来的胡茬,用眼睛看不清楚,可肌肤摩擦时,它们的存在便分外鲜明。咏棠被磨蹭得手脚发软,连挣扎都变得敷衍,唯有嘴上还在作最后的抵抗。尚英一边蹭他,一边低声道:“咏棠,你生气也好,不理会我也好,你想做什么都不用怕,从小到大,我只惯着你一个人。”   他的呼吸湿润温热,咏棠浑身一颤,说的还是那句话,不过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你放开我……”   尚英拧过他的下巴,骤然欺近,用唇将咏棠余下的字句全部堵了回去。这显然是个蓄谋已久的亲吻,因为尚英做这一切时不见分毫慌乱,掐在咏棠下巴上的手用了十成力道,让他根本无法挣开。   对方的冒犯太过大胆,以致咏棠连恼怒都来不及,惊愕也来不及,完全变成一具任由对方摆弄的木偶。他的呆滞似乎是某种程度上的纵容,尚英咬住他的下唇,舌尖在他齿关上轻轻一抵,轻而易举就将他撬开了。   许久之后咏棠才意识到对方正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狠狠把尚英推开,声色俱厉地斥责他的做所作为。但尚英紧得让他腰肢生疼的拥抱,拂在他面上的灼热呼吸,都让咏棠空落落的心有了奇异的充盈感,他一时竟舍不得从这份感觉中抽离出去。 第七十二章   咏棠打着呵欠走出房门时,恰好听见尚英在起居室里讲电话。这栋宅子不大,经过卧房前一段短短的走廊便是二楼的起居室,阳光穿过敞开的落地大窗,柔软地在地板上淌了好大一滩。咏棠仍有些睡意,便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晒着太阳等尚英陪自己吃早餐。   听了一阵子,咏棠才知道尚英正和他的六姐谈天。两人似乎提及了一个不太愉快的话题,让尚英略微不悦地道:“爸爸的那些话,你听过就罢了,何须把它当真?”不知那边答了句什么,尚英的语调沉下去:“你的人生大事,就该由你自己做主,有什么不敢的,不是还有我在吗?”   这双双胞胎姐弟相处时略有些颠倒他们的身份,姐姐像言听计从的妹妹,弟弟像发号施令的兄长。他们出自同一个母亲腹中,生辰也是同年同月同日,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亲近。咏棠寄住在岳家时,岳端明曾致力想要撮合她与咏棠的好事,不过咏棠心中一直放着自己的叔叔,看不上柔顺内向的岳六小姐,此事因而不了了之。   尚英很快就挂上电话出来,撞见了坐在一旁的咏棠。他脚步一顿,旋即笑道:“你向来不是爱睡到中午吗,怎么今天起的这样早?”   不见面还好,一看到尚英的脸,咏棠便立刻回想起昨夜的那个吻。他有些恼怒,又有些说不出的难为情,眼前的尚英仿佛比从前更陌生了些,让他不情不愿地回答:“你这儿我睡不惯。”   “还在生我的气呢?”   说完这句话,尚英忽然凑上前来,咏棠以为他又想捉弄自己,匆忙跳下椅子,气冲冲地道:“我就知道,你从小就没安好心,所以才对我这么好。我不与你计较就罢了,你还有胆子提这回事!”   轮到他亲口揭露对方的罪状时,先前的难为情居然怪异地消失了,咏棠昂起头,目光甚至藏了点挑衅的傲气,直直钉在尚英脸上。尚英被他看得怔忡数秒,旋即那对下垂的眼角弯出了弧度,他往门框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就这样对咏棠展开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直至见到这个笑容之前,尚英一直是咏棠心中的哥哥、朋友,可对方这样一笑,竟让咏棠的心像受到什么牵扯一般,首度不受控制地跳乱了节奏。他没好气地抱怨:“笑什么,我在怪罪你,你倒当成一个笑话来听。”   “我从小就不安好心?”尚英气定神闲地反问:“有多小?像你爱慕你的叔叔那时候一样小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咏棠手脚发冷,脸庞火辣辣地热胀起来,他慌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凭着本能嘴硬:“你说什么胡话,我听不懂。”   尚英只是笑,并不揭穿他。等到咏棠越来越紧张,几乎想要夺门而逃的当口,他才直起身子,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道:“你的叔叔十分钟前打来了一个电话,若你想要回复他,现在还来得及。”   等到咏棠这通电话打到秋岳公馆时,已是一小时以后的事了。接电话的人不是温鸣玉,而是许瀚成,咏棠没有像往常那样软磨硬泡,非要叔叔亲自来和自己交谈,甚至在许瀚成主动询问是否要将温鸣玉请来后,咏棠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许瀚成只好代主人询问对方要几时回家,咏棠回应得很敷衍,直说要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许瀚成的声音大了许多:“少爷,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   咏棠一下子哽住了,显然他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件事。沉默片刻后,他才匆匆补充:“那就四天后吧。”   直至许瀚成挂上电话,咏棠方才说的话仍让他觉得新奇。咏棠少爷从小就爱黏着叔叔,他是知道的,何以今天突然就转了性,要和温鸣玉疏远起来。不过这份疏远或许亦可看做是某种意义上的成熟,尽管来得有些晚,总归不是坏事。   没有多久,许瀚成就等到少主人回了办公室。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人,个子高高的,半张脸捂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杏眼。那人一看见他,立即顿住步子,把围巾往下一拉,唤道:“许叔。”   原来温鸣玉方才出去一趟是为了这个,许瀚成见门外立着几个保镖,便道:“我还是头一回见何五少爷来这里,是有事要办吗?”   温鸣玉笑了笑,替何凌山回答:“是我觉得办公无聊,想要一个人作伴,你做你的事就好,不必管他。”   许瀚成忍不住僭越了一回,朝主人抛去两束责备的目光。小少爷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三年,险些牵累这个做父亲的丢去半条命,现在人找回来了,温鸣玉理应严厉地教育他一番,好让他知错则改。谁知温鸣玉不但连半句追究都没有,还对犯下大错的儿子愈发纵容,虽说何凌山不至于变成第二个温咏棠,然而温鸣玉对待小辈这副宽容的态度,许瀚成是很不赞同的。   温鸣玉对下属无声的谴责视而不见,径自把对方打发出去。待到许瀚成掩上门走了,何凌山才掀开窗帘往走廊张望,回过头问:“方才许叔为什么瞪你?”   他说话时,神情里藏着些细微的笑意,显然是因为许瀚成方才那番小小的顶撞。温鸣玉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只道:“人一忙碌起来,总是有很多理由生气的。”   何凌山道:“是因为我?”   温鸣玉抬起眼来看他,反问道:“就这样喜欢别人怪罪你?”   何凌山被说得颇为不好意思,他不言不语地在温鸣玉对面坐下,看对方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匣子。那匣子做的十分精巧,边缘有复杂的雕纹,锁扣也是银质的梅花形状。温鸣玉在锁扣处熟练地拨弄几下,修长的食指往前一推,继而咔哒一声轻响,匣子应声弹开了。   两枚印章安安静静地躺在匣中,旁边还放着一把钥匙。温鸣玉将匣子递给何凌山,一边解说:“这是我的印章,也是作为温家主人身份的信物,有了它们,往后你想要差遣谁,可以少费些口舌。”   他神情柔和,却完全是办正事的严肃语气,讲解完印章的用途后,温鸣玉又补充钥匙的来历,连它属于哪一个银行里面有什么都说得很清楚。何凌山被对方的这一通交代弄得紧张起来,他没有碰那匣子,满怀戒备地问:“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谁说我要给你。”温鸣玉微微笑了笑:“做好准备总没有错,你迟早会有用到它们的一天。”   何凌山不喜欢迟早这个词,特别是从温鸣玉的口中说出来,使它完全变成一个不祥的征兆。他忽然记起与对方和解那个夜晚,事事都游刃有余的温鸣玉首次展露了他的不自信,生死永远是芸芸众生掌控之外的变数,就连温鸣玉也不例外。   突如其来的恐慌让何凌山愈发抗拒,他将盒子一把推回去,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发狠地使着劲:“没有迟早,这是你的东西,轮不到我来保管。”   他的执拗宛如一种变了样的恳求,听起来非带不强硬,反倒十分可怜。温鸣玉沉默片刻,忽而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何凌山身前。他将手撑在何凌山椅侧,身子倾下去一点,与青年脸对着脸:“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在为分别作交代。是我先前说过什么话,让你误会了吗?”   何凌山回答不出来,那种念头光是从脑子里闪过,便已足够让他难受了,他又怎么能将它们转化成字句,一五一十地说出口。   然而就在两人对视的短短几秒钟内,温鸣玉却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得到了答案。何凌山看见对方又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是带着歉意的,温鸣玉用手背缓缓蹭他的脸,说道:“是我不好。”   对方的声音很轻,几乎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哄。这句不好可以有很多种理解,是他不好,不该问那样为难何凌山的问题;是他不好,让何凌山如此担惊受怕。何凌山的心脏被温鸣玉眼中的歉意一下子刺中,顿时酸胀地发起了疼,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哪一处都好。”   “嗯?”温鸣玉被夸得一怔,旋即笑容变得更加明朗了,他点点头,谦虚又坦然地接受了这句赞许。   这个人笑得实在很好看,何凌山盯着打量一阵,忍不住抬手环上了温鸣玉的脖颈,把对方拉向自己。他的动作有些急,让两人的鼻尖险些撞在一起,温鸣玉不配合也不挣扎,仅是把眼睛往窗户的方向一瞥,视线很快又转回何凌山脸上。他没有说话,神情却暗含几分责备的意味,是在警告何凌山不要在办公的地方乱来。   何凌山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径自仰起头望向他,眼仁跟被水洗过一样清润。何凌山所有的话语就锁在这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远比他用口道出的更加生动,温鸣玉几乎可以从中读出先前那句夸赞的转折——哪一处都好,唯独说刚刚那句话时不好。   此时两人已近得无异于耳鬓厮磨,何凌山的呼吸有些发紧,思绪更是被温鸣玉暖而轻缓的气息拨得一片糊涂。他难得起了坏心思,既想要扰乱对方云淡风轻的从容,又不想辜负眼下这个适宜亲吻的好姿势。在短暂的犹豫后,何凌山的手臂暗暗一施力,成功将温鸣玉拉得俯下/身,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   何凌山隐约听见一声低笑,温鸣玉温热的掌心托住他的侧脸,他的下唇继而激起一阵刺痛——对方竟在上面咬了一口。   “还敢胡闹吗?”就在何凌山痛得往后缩时,温鸣玉捏住他的后颈,威胁似的问。   何凌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支起身子,在对方唇上同样回敬了一下。温鸣玉被他咬得睫毛一颤,眼里的情绪骤然变得浓重,任由何凌山叼住那一小块被咬过的皮肤,用滚烫湿软的舌尖一下一下地舔舐。   狎昵的舔咬很快就胶着成亲吻,一个刚陷入热恋的二十岁青年最是经受不起撩拨,何凌山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炭,哪里和对方相触,哪里就腾起一蓬酥麻的火星。他难耐地把整副身躯都贴过去磨蹭,一只手无意识地向温鸣玉领口探去,拽开了一粒扣子。   “做什么?”温鸣玉迅速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下一步。   何凌山不作声地端详身前人的眼睛,里面全然不见往常的冷峻,眼波水一样温柔,使这句质问毫无质问该有的强硬。他头一回耍赖般开口:“不做什么。”   温鸣玉的力道一松,让何凌山成功地钻了空子,又将他的衣扣解开一颗。温鸣玉垂眼看向何凌山的手,知道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怀里的青年推开,可他迟迟没有动作,只想多体会几次何凌山细碎又轻软的吻。他仍是清醒的,还有闲情去检查被阳光映亮的窗帘,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自己又在做什么,在办公室里让这个孩子对他动手动脚,即便放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这都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这个念头使温鸣玉心中漫过一阵荒唐,他忍不住笑起来,发现自己竟丝毫不讨厌如此的荒唐。   何凌山忍不住瞟了一眼对方抿起的唇角,问:“你笑话我?”   温鸣玉但笑不语,放任他去误会。何凌山得不到答案,只好不甘不愿地拉开对方的领口,在温鸣玉白/皙的颈侧咬下一个齿印。   这次温鸣玉竟没有抵抗,反而掐住何凌山的脸颊,惩罚似的捏了捏。他的动作无异于另一种鼓励,何凌山得到这份许可,便愈发大胆地亲吻对方的喉结,像头撒欢的小动物一样在上面轻轻地咬。温鸣玉叹息般喘了一声,五指穿入他的发间,一边摩挲一边道:“别人碰你的时候,你一动都不敢动,等你自己动起手来,胆子倒是大得很。”   何凌山讨饶地把头埋进对方肩窝里,与此同时,他搁在温鸣玉/颈下的手忽然触到一道细长的凸痕,它粗糙的触感让何凌山十分熟悉——那是一道疤。   他心头一紧,匆忙扒开那处的衣衫仔细审视。疤痕的颜色很淡,几乎与温鸣玉洁白的皮肤融为一体,证明它有些年头了。温鸣玉很配合,在何凌山的手指抚在疤痕上时,他一抬手将何凌山握住,不急不慢地解释:“都是二十年前留下的东西了,看它做什么?”   不等何凌山再追问,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叩了数下,一人在门外扬声道:“三爷,是我。”   温鸣玉尚没有答话,何凌山却像个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犯人一般,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起先他想逃到里边的休息室去,没走两步,倏尔折返回来,红着脸替温鸣玉系那几颗被他亲手解开的衣扣。这青年的窘态让温鸣玉觉得十分好笑,他一动不动,任凭何凌山去忙乱。门外的人没有得到回应,敲门的频率愈发急促,每当那人叫唤一句,何凌山的动作就要出一次错。等到何凌山第四次没能将纽扣系回它原有的位置时,终于被逗得急了,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这一下不痛不痒,何凌山显然不舍得真把他弄痛。温鸣玉忍不住笑出声来,用下巴在怀里人头顶蹭了蹭,这才出声回应。   来人应是温鸣玉的部下,一身黑衫,手里拿着帽子,四十余岁的年纪,有一副和善的笑脸。他对门内这场暧昧的混乱一无所知,进来便对温鸣玉鞠了一躬,道:“临近年关了,您何必这样辛苦。这里有我们在,您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语罢,他转头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的何凌山,哈哈一笑:“原来客人是位先生,早先我们听底下的人说三爷带了一位新客过来,还都以为是将来的少夫人,都想进来看一看呢。”   何凌山的一颗心仍跳得很厉害,刚听到少夫人三个字,又仿佛撞出了咚的一声,心虚得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脸也不由自主地胀红了。温鸣玉觉察到他的无措,先是意味深长地横过来一眼,才替他解围:“知道我忙,还不谈正事?”   对方这一眼的意思很分明,是又在笑话他人前人后的两副做派。何凌山早就对自己的没出息认了命,他往桌边一趴,把半张脸藏在手臂后,脑中乱糟糟的,全是方才的那个吻与那道来历不明的疤痕。温鸣玉说那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那不正是他十五岁时的事,难道它又与盛云遏有关吗?   这个念头一起,何凌山的满腹绮思登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觉扫兴得很。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恰好也聊到了尾声,那位笑容可掬的下属说道:“……这几张帖子,还望三爷过目一番,都是些小宴,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几位小姐均与金叔爷的太太有过交际,老太太讲她们的谈吐与教养都很出色,要是其中能有您中意的,就再好不过了。”   这世上爱给温鸣玉做媒的人的确不少,怪不得对方出门在外,还要拿戒指做掩护。何凌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在他们不曾相遇的这十六年里,温鸣玉又是怎样应付那些形形色色的爱慕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对温鸣玉了解的这样少,那道疤痕,那个人从少年到成人的一大段时光,他对此全都一无所知。要是自己有一天问起这些,温鸣玉愿意给他答案吗?   温鸣玉仅是扫了那叠芬芳扑鼻的请帖一眼,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转过头,望向坐在一边发呆的何凌山。   与对方带笑的目光相对时,何凌山倏然起了一道莫名的预感,温鸣玉可能也和他一样,正在等待自己来询问这一切。说不定对方的等待比他早得多,早在某个何凌山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刻,温鸣玉就已经做好要回答他的准备了。 第七十三章   年三十的那一天下了场大雪,何凌山站在姜家兄妹宅邸门外,正把一副抹了浆糊的横批粘上门框。姜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时不时笑嘻嘻地指挥几句“往右往右”,“小盛哥哥再抬高些!”待到何凌山终于把横批不偏不倚地粘好,她便步履轻盈地蹿到矮梯下,仰起脸,腮边笑出一枚甜美小巧的凹窝:“还是小盛哥哥在最好,大哥自己贴对联,次次都对不齐。”   或许是踏出闺阁,进入学堂的关系,长大三岁的姜岚比往年要开朗得多,对待何凌山的态度反比哥哥更加大方。何凌山对她笑了笑,说道:“难怪方才你说要贴对联,你大哥怎样都不肯动手。”   姜岚道:“有你代劳,他自然乐意偷这个懒的。”语罢,又挽着何凌山的手,领他去屋内清洗手指上的浆糊。她一面倒出热水,一面取来一条雪白的毛巾,忽然道:“从前咱们都没有人管,一同过年倒是应当的,但你现在回了亲生父亲身边,这时候理应陪着家人。等等我们早一点开晚饭,你吃完也可以及时赶回家。”   说完,她吐一吐舌头,声音小小的:“我怕害得小盛哥哥过年还要被教训呢。”   “他不会生气。”何凌山宽慰了对方一句,却没有拒绝姜岚的提议,其实就算她不提,他也会想办法提前回去。在收到姜黎的邀请之后,他曾经兴起过把温鸣玉一起带来的念头,可转念想到那人是温家的主人,一场家宴若是少了主人,实在很不像话,便没有再提。   何凌山擦干净双手,去楼下的公用厨房查看熬了许久的鸡汤。这栋小公寓楼中多数住户都已回乡团圆,厨房全无平日的拥堵,仅余下姜黎在里面忙碌。对方看见他,立即哎呀一声,喊道:“你已是做少爷的人了,我可不敢让你做副手,还是把小妹叫过来吧。”   被朋友这样再三调侃身份,倒让何凌山有些不适应,他往炉火中添了几颗炭,淡淡道:“我算什么少爷。”   姜黎反而听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笑了一笑:“我知道,别说是做少爷,将来就算你……真继承了你父亲的家业,你也不会变的。”   他话音未落,厨房的门帘忽然被人从外面撩起,旋即闪进来一名个头娇小的女子。她穿了身男式西服,将大衣搭在肩上,烫过的卷发别在鬓边,单眼皮瓜子脸,别有一番干练利落的俏丽。女子看也不看里面的人,径自道:“我早就劝过你搬家,你就是不愿意,这地方偏僻又冷清,我光是找来就花了好大一番功夫,你天天这么来来去去,倒是不嫌麻烦。”   这一席话霎时让姜黎面红耳赤,他迎向那女子,讪讪道:“我不是说过去接你吗,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路上冷不冷,快去里面坐下,我马上给你烧茶。”   “等一等,”短发女子终于发现了坐在门后的何凌山,嗔怪地横了姜黎一眼:“你有客人,也不提醒我一声,让我这样失礼!”   姜黎显然也是被她这一出搅得手忙脚乱,闻言忙牵住她的手,对何凌山道:“凌山,这位就是宋雅如小姐,她正在燕明大学念书,如今是我很要好……要好的朋友。”说完,他扭头看向身侧的宋小姐:“凌山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还记得吗,我和你提过他许多次,你把他当做我的弟弟就好。”   宋雅如仰头打量何凌山片刻,继而向他伸出手,笑道:“我们虽是头一回见面,但姜黎向我提起你的次数,足以让我们变成熟人啦。”   何凌山迟疑数秒,见姜黎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终究给了对方面子,伸手与她相握。他不会寒暄,只简短地吐出两字:“幸会。”   所幸宋雅如的心思并没有放在他身上,没有造成两人对坐无言的尴尬场面。她撇下何凌山,径自绕到姜黎身后看他做菜,时而蹙起眉挑剔两句,姜黎倒很乐意伺候她,由始至终都温言软语地应承着。何凌山听了一阵子,觉得这两人单从脾性来说,的确十分般配。   他悄悄地退出这方小天地,想留下那双男女独处,不料一掀门帘,险些迎面撞上姜岚。   见她刚要张口,何凌山迅速拉住她,轻轻一摇头。姜岚探过身子往里面一望,顿时明白过来,拉住何凌山往楼上走,   “真没想到大哥会交这样一位女朋友。”姜岚将何凌山带进小小的会客厅,用手一指桌上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各色礼盒,叹道:“你看,光是这堆东西,就能让大哥发一整夜的愁呢。”   她虽没有解释,但何凌山亦猜得到好朋友发的是什么愁。姜黎生性温纯,别人对他一分好,他一定要报以十分才会心安。显然姜黎不肯白受宋雅如那样多好处,光是去想怎样回礼,回礼的价值,就足以难死这个手头不宽裕的青年了。   何凌山看向正替哥哥愁眉苦脸的姜岚,不禁莞尔:“你觉得她不好?”   姜岚道:“她是大哥的朋友,好与不好——都由他说了算,我可管不了。尽管宋小姐总是爱挑大哥的毛病,但以她的家世,愿意与大哥交往,倒是很难得的。”   宋雅如只在姜家坐了片刻,很快便辞别了。何凌山同样记挂着别人,在陪同姜家兄妹用过年夜饭后,谢绝了姜黎相送的提议,独自走下楼去。他来时乘的是珑园的汽车,何凌山让那司机去忙自己的事,只要在七点前来车边等候即可,然而如今已是七点一刻了,司机却依然不见踪影。何凌山却不怀疑对方是蓄意偷懒,珑园有一位十分严格的管家,下人们都被那位老先生约束得规规矩矩,从不敢擅离职守。他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在这个当口,何凌山不愿遭遇任何意外。   这间公寓楼藏在一条小弄堂里,天刚黑下来,巷子就变成一条狭长的黑口袋,只在遥远的路口悬着一星灯光。何凌山把手往后探,按住藏在腰间的手枪,慢慢走向巷口。他已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不料在转过一个拐角时,竟仍是措手不及地中了招。   袭击他的人身手极为利落,这也是何凌山未能及时防备的原因。他刚刚觉察到动静,身后那人已一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拔枪的那只手牢牢压制在背后。两人距离拉近的那一刹,何凌山瞬间从头皮发炸的紧张中醒转过来,不得不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此大起大落的惊与喜,连他都说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了。他罕见地生出一点恼怒,在对方怀里挣扎一下:“做什么吓唬我?”   他的语调很软,把这句责怪渲染得宛如撒娇。对方在何凌山耳边轻轻笑了一声,用指腹蹭他的下巴,答道:“你现在可是我的人质,怎么说话这副态度?”   何凌山干脆扳开那人扣在自己颈上的手,成功转过身,把对方蛮横地抵在墙上,仰起头吻住了他。   无星无月的夜幕恰好做了他们最完美的掩护,年三十夜的小弄堂空空荡荡,时有爆竹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是大节日独有的冷清与热闹。温鸣玉此刻的心情一定很好,否则也不会陪他这样胡闹,何凌山被吻得腿直发软,不知不觉整个人都没骨头似的往下瘫。就在他即将软倒的前一刻,温鸣玉用手臂拦住他的腰杆,那些柔软温热的吻顺势落到何凌山颈间,甚至有往敞开的领口里去的迹象。   何凌山一下没控制住自己,颤声叫了出来。温鸣玉立刻掩住他的口,像个真正的劫持者那样压低声音:“不许出声。”   再也没有比他更加顺服的人质了,听见这句话,何凌山迅速抬起手,用手背堵在唇边,半点声音都不敢再放出。他一顺服,温鸣玉反而变本加厉,何凌山的喉结被不轻不重地叼住,被温鸣玉用齿尖研磨,用舌尖撩拨。何凌山何时经历过如此纯粹的调/情,没有多久,他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已几近呜咽,整副躯壳里里外外都化成了水,唯有一处硬得发疼。他勉力往后避让,不让那尴尬的一处触到身前的人,然而对方却半点不体谅他的小心,偏要控住他的腰身往前贴靠,让何凌山的反应霎时无所遁形。   仅是短暂的一触,温鸣玉直起身,懒洋洋地靠住墙,将头偏向一边,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笑。这人原本就有双极美的凤眼,这样含情地笑起来更是不得了。何凌山被对方笑得心神大乱,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再去吻他,不过今夜他的洋相已经出得够多了,何凌山不愿再被笑话下去,唯有强压下那阵冲动,故作正经地问:“你喝酒了?”   “嗯,喝了。”温鸣玉很爽快地点点头。   何凌山凑上前,仔仔细细地在对方领口处嗅了一阵,又去看他的脸。温鸣玉很配合,一动不动地任他检查,一双向来深邃冷淡的眼睛像蒙了层清润的水汽,脸颊微红,注视他时眼神含着几分慵懒的挑衅,仿佛在问“你知道又怎样,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他禁受不住对方无声的撩拨,糊里糊涂地责怪道:“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因为我想离开得快一点。”温鸣玉搂过何凌山,额头抵住他的,一阵淡而甜的酒香随之笼上来,与温鸣玉原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嗅得人耳根发热。   他不必再解释想快一点离开又是为什么,答案是呼之欲出的,对于从来内敛的温鸣玉来说,这句回答简直相当于一句情话了。   何凌山暗道平日难得饮酒的人,喝醉一回果然是很要命的,不过领略到这份要命的并不是温鸣玉,而是他自己。他被迫撑着身前人的全副重量,又怕对方摔倒,忙环住温鸣玉的腰,把人往汽车的方向拖拽。不管温鸣玉醉得有多厉害,对方此刻的模样,他是不想再让第二个人看见了。   把人扶到车中坐好,何凌山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司机……是不是你让他离开的?”   温鸣玉回以他一笑,这个人喝醉了似乎比平日更加爱笑,三年前是如此,三年后亦没有变化。   得到对方的默认,何凌山终于放下心来,默默接替了司机的职责。温鸣玉坐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看他发动汽车,在巷口调转方向,半晌才道:“这三年里,你似乎有了许多长进。”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何凌山拿不准这是否是一句夸赞,不禁扭过头,略带紧张地看了对方一眼。   “看我做什么?”温鸣玉好不懒散地往后仰倒,只横过一双凤眼看他:“我并没有醉到胡言乱语的地步。”   何凌山道:“不能喝得那样多。”   他许久没有开过车,有些手生,故而目不斜视,只敢专心致志地盯着马路。片刻的静默后,何凌山听到身侧又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温鸣玉声音低柔:“你是在管着我吗?”   这句别有深意的调侃让何凌山耳根滚烫,明明没有饮酒,身上却如微醺般泛起一阵热意。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往对方那边看,语调生硬地答:“没有。”   说完这两个字,温鸣玉便没有再出声,似乎尽足了兴,终于收敛起逗弄他的心思。夜色浓郁,车厢内仅余下一盏橘黄色的微光,宽阔的马路上同样只剩他们一双行人。不过有温鸣玉在,何凌山不但不觉得孤寂,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满足与安稳。世上人这样多,可他想要陪伴的人仅有一个,现下这人就在自己身边,这于他来说,即是莫大的快乐了。   他终于忍不住又往身边看去——怪不得那样安静,原来温鸣玉不知何时已靠在车座上,悄悄睡着了。灯光晕在对方垂落的睫毛,犹带一点笑意的嘴角上,显得十分恬适安然,不带一点防备。何凌山的心像烘化的糖一样软塌下去,不安分地跃动着,想干脆把车往路边一停,俯下/身吻他,又不舍得吵醒他。   最终何凌山还是一路未停地回了珑园,看见大门石阶上铺的红毯还未收回去,满地都是散落的鞭炮红屑。管家就站在大亮的电灯下,一见车停,忙不迭地迎上来。   “晚宴才开到一半,少主人就不见了,还留话让我们不必找他。”管家上了年纪,难免要唠叨几句:“我急得睡也睡不着,一直等在这里,没想到他是去接您了。”   何凌山被说得很不好意思,便道了一声抱歉。管家听闻,反而一伸脖子,往车里面看,发现温鸣玉仍闭目睡着,才压低声音道:“少爷,您是主,我是仆,身份有别,我可担不起这两个字。”   知道管家是怕被温鸣玉教训,何凌山没有反驳,径自打开副座的车门,探身进去。   有旁人在场,他不敢表现得太亲密,仅是轻轻摇了摇温鸣玉的肩,小心地唤:“明月。”   如此反复几声,温鸣玉一蹙眉头,睫毛颤动,目光才如月破云翳一般,朦朦胧胧地泄出来。管家知他脾性,怕在这时触霉头,登时后退几步躲开了。   “明月,外面冷,回去再睡。”何凌山倒不怵,甚至用指尖在那抹浓长的眼睫上碰了碰,是他难得大胆的逗弄。温鸣玉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却不似往常那样清明,就那样含烟笼雾,意味难明地盯着何凌山。   见何凌山的脸被自己目光照得越来越红,温鸣玉终于一笑,饶过了他:“挡在门外,要我怎样出去?”   何凌山匆忙一避,让对方下车。温鸣玉挡开管家伸来搀扶的手,道:“我还清醒,这里有他在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管家知道这对父子的关系早不同当初,闻言立即一躬身,又对何凌山叮嘱:“少主人饮了酒,稍后我会让佣人送汤来,何五少爷记得劝他服下。”   待到管家拖着步伐走远了,何凌山才看向身侧的人,仍有点不放心:“要不要我扶你?”   温鸣玉沉吟了数秒,竟反过来问他:“你想扶着我?”   这人喝醉了,反比往常还爱捉弄他。何凌山不出声了,干脆一把拉过温鸣玉的手,牵着他朝台阶上走。温鸣玉这回倒很听话,不声不响地跟在何凌山身后,任凭他把自己往前带。好在这时佣人们都在前厅收拾残席,两人没受到任何打扰,没多久就到了东苑。行至湖上那架水廊上时,何凌山步伐不由一顿,抬头往檐角下一长串随风轻晃的红灯笼望去。   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就是在这里对温鸣玉表明心意,他们也因此有了第一个亲吻。何凌山想得面颊发热,既甜蜜且惆怅,是那个吻揭露了温鸣玉对他的情意,也是那个吻导致他们整整三年的分别。如今他像经历一场长梦般重临故地,所幸身侧的同是故人。   温鸣玉随他停下脚步,似是酒意未醒,倦倦往廊柱上一倚,问道:“在想什么?”   何凌山思绪飘忽,竟不知为何答出一句:“今夜还会下雨吗?”   温鸣玉微微一怔,也往天际看去。许久后,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捉住何凌山的手把他拖到身前,对他笑:“不下雨也可以的。”   何凌山听明白了这句暗语,心怦然一跳,不由仰起头,刚准备往身前人那边贴近,却见温鸣玉的动作倏然顿住,将何凌山往身后一拦,往长廊的另一头看去。   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宛如瓦沿凝固的冰凌,刺得那头走来的人打了个激灵。咏棠讪讪地僵在原地,不想后退,也不敢前进。两人分开的及时,咏棠并未看见什么,不过何凌山以为,就凭现在自己与温鸣玉站在一起的场面,也足以使咏棠暴跳如雷了。   不料咏棠神情惶然,依稀露出一点哭相,只看着温鸣玉唤道:“叔叔,是我呀。”   “找我有什么事?”温鸣玉神情稍微缓和,今日是特殊时节,他大概不想为难晚辈。   咏棠这才敢慢慢走过来,低声道:“我有话想单独对您说,让他走开。”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咏棠说明。何凌山早已习惯对方的恶劣态度,尚没有想到该怎样回应,温鸣玉忽然收紧了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按了按。   温鸣玉道:“他并不是你的下人,对他发号施令没有用处。要让人回避,一个请字都不会讲吗?”   咏棠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用泛红的眼睛狠狠剜了何凌山一道,偏过头去,仍是那句话:“你让他走!”   何凌山听咏棠声音愈发的尖利,怕是气急了,大风大浪已经过,他并不把这个人的敌意看在眼里,更懒得同对方计较。稍作思量后,他不急不慢地往前几步,逼近面前的咏棠,冷冷睨着他。   两人都长到二十岁的年纪,身量已然分出了高下。咏棠比何凌山矮上好许,又曾吃过他的亏,被逼得不住往后退。也许是感到丢脸了,咏棠猛地一仰下巴,眼神狠得几乎带了毒,却是色厉内荏的:“你想做什么,我……我的叔叔就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任由你放肆吗?”   谁知何凌山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数秒,很快就转了开去。旋即,何凌山牵起与温鸣玉相握的手,迎向咏棠的怒视,居然大大方方地在温鸣玉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我在前面等你。”做完这件胆大包天的事,何凌山便离开了,竟是半点都不在意温咏棠的反应。   连温鸣玉都没预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半晌无言,只垂目打量着被吻过的那只手。再抬眼时,咏棠看见叔叔的眼睛里分明有笑意。方才他只觉得气愤,现下看见温鸣玉笑,咏棠才真正伤心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败将。   可他仍旧不甘于承认这场不明不白的败绩,在尚英家中住了许多天,他的心一直空着,直至回到珑园,看见叔叔时才得完满。咏棠实在按捺不住翻腾的妒火,索性豁出去了,对温鸣玉道:“叔叔,我就这样不讨您的喜欢?”   温鸣玉眉头微抬,淡淡道:“你从四岁起,就在我的身边长大。说这样的话,就要让叔叔伤心了。”   “您也知道我在您身边待了十七年!”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两人相伴的年月,咏棠心中的酸楚便无法抑止地满溢而出,他开始口不择言了:“我从小就爱慕您,陪着您,但您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相识不到半年,出身不干不净的盛欢,也不……也不愿意看看我呢?”   说到最后,他已难过得声音发颤,视线也被泪水朦胧成一片。在晚宴上,他有意喝了许多酒,现下终于能够凭借酒意,把这腔心思吐露出来。咏棠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说得那样痛快,原来他努力掩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说出口竟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他一抹眼泪,鼓足勇气盯着温鸣玉,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给对方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表白,温鸣玉居然没有半点怒容,不止是怒容,他的神情半分都没有变化。温鸣玉靠在水廊的阑干边,面容沉静,等到咏棠哭泣渐止,才开口:“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咏棠被反问得呆住了,一时听不懂叔叔的意思。   “若我能够自主,那便不叫喜欢了。”温鸣玉抬起手指,轻柔拭去咏棠脸上的泪,忽地一笑:“你要真对我有心,自然明白这份道理。”   绝无仅有的一次,温鸣玉没有自居为长辈,而是以平等的身份与他说话。咏棠身躯一震,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领会了,一个受情爱煎熬的人,怎会没体悟过这种身心不由己的滋味。他身为侄子,却喜欢上将自己从小养大的亲叔叔,而温鸣玉身为父亲,竟对阔别十六年的儿子动了心。正因为如此,温鸣玉才会毫不顾忌地承认他与盛欢的私情,普天之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像咏棠这样理解他的不自主。   但咏棠不愿理解,这一刹那,他几乎恨上了温鸣玉。他明明也苦苦思慕了许多年,忍耐了许多年,叔叔非但没有被打动,还要利用他们这份唯一的相通来劝他放弃。他含着泪水瞪向温鸣玉:“他究竟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本是个简单的问题,温鸣玉却因此陷入了沉默。认真想来,觉得那人沉默时好,失措时好,偶尔的嗔怒冲撞也好,看着他笑时更好,居然没有一处不好的。沉思良久,温鸣玉倒有些讶异,原来他已把他看得这样高。   他虽没有说话,然而沉默时温柔异常的神情已变成最无懈可击的回答。咏棠溃不成军地败了,吸气声越来越大,含混不清地呜咽:“那我——那我怎么办?您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最亲近您的,明明是我呀。”   温鸣玉真对这个侄子有些无奈了,别的问题可以用规矩来约束对方,唯独这件事,他愿对咏棠宽容一回。见咏棠哭的愈发伤心,他不由低声问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又与你我的血缘关系有什么相干?我只你这一个侄子,难道会不管你吗?”   咏棠不听他的劝,胡乱把脸一抹,恨恨地道:“我要去找尚英。”   说罢,他转身就走。起初步伐飞快,一副要与叔叔再不相往来的做派。但没有多久,咏棠就频频回头,见温鸣玉仍是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靠着扶栏看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拖拉起来,满脸委屈地盯着叔叔,恨不得他喊住自己。   “咏棠。”直至他走出去好远,温鸣玉终于出声,却不是为留住他:“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任你依附。我是你的叔叔,又对你的父亲立过誓,才愿意担负起照料你的责任。你长大了,世故人心,你需学会自己分辨。”   夜风穿过长廊,檐底两排灯笼被带得一起往后倒去。何凌山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处假山石边,借着灯笼黯淡的光看表。   半个小时都过去了,看来咏棠藏了不少话想对温鸣玉说。何凌山愿意退让,那也是看在温鸣玉的份上,假若这两人还让他继续等下去,他就要直接闯过去抢人了。   他正计划着再过几分钟行动,忽见花园的另一边慢慢晃出一道人影,朝他这边走来。那人步态从容,身形笔直挺拔,似是对珑园十分熟悉。待到对方穿过一道道花木的影子,来到何凌山不远处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认得对方。   尚英看见何凌山,也是一愣,惊道:“是你?”   何凌山知道对方也将自己认了出来,他懒得掩饰,更不想寒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该叫你盛欢,还是温家少爷?”尚英干脆在他面前蹲下,礼貌地打量他:“听说你抱病在家休养三年,身体还好吗?我来得唐突,没来得及带礼物,真是抱歉。”   何凌山道:“你不如去做自己的事。”   他的不近人情并没有让尚英气恼,对方往水廊的方向探头一望,问道:“这样冷的晚上,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咏棠这时是在家的,难道他又为难你了?”   听他提起咏棠,何凌山才陡然记起,这人是温咏棠的朋友,来珑园想必也是为了咏棠。不过现下温鸣玉正和咏棠交谈,他不想让尚英贸然闯过去,便道:“你找他?”   不料尚英否认了:“不找。”   他忽然露出一个略带邪气的笑,挤到何凌山身边坐下,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不过咏棠今晚倒可能会想来见我。”   何凌山冷冷扫他一眼,尚英见状,觉得很好玩似的,带着笑地开口:“你一定在想,这对朋友真肉麻,他想见我,我便赶着来见他,对不对?”   他倒真猜对了几分,何凌山不置可否,又听尚英道:“那你就想错了。”   “有人想见你时,你不能次次都让他如愿。”尚英慢悠悠地说道:“他找不到你,才会想你,想多了,你必然会被他记挂在心上。”   说完这几句,尚英拍拍衣衫,方从何凌山身边站起,对他眨了眨眼:“你虽不愿和我说话,但我还是很想与你交朋友的,如若你愿意,下次我们再找个好地方聊天。”   他的眼睛再次狡黠地往水廊瞥去,又看向何凌山:“走了,记得告诉咏棠我来过。” 第七十四章   尚英离开没多久,就见咏棠红着眼睛走出水廊。   他步履匆匆,看也不看何凌山,身影转眼就没入了夜色里。数分钟后,温鸣玉也跟着出来,何凌山见他微微蹙着眉,那神情说不清是不快还是喟叹,是很难得一见的,忍不住问道:“他与你吵架了?”   温鸣玉摇摇头,只将手往他肩上一扶,带着他往东苑走去。   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楼中仍是灯火辉煌,佣人们难得有一晚上的自由,都在房里藏了酒菜,聚在一起打牌。温鸣玉似乎没有遣散他们的意思,径自上了楼,推开卧房的门,对何凌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来。   这段时日他们虽都住在东苑,卧房却是分开的,何凌山也很少到这里。房内的电灯未亮,仅余一盏烛光穿透灯纸,朦胧地在月门纱帘后晕开,映得房中有如破晓前的天色,明与暗混沌成一团。   何凌山本想把人扶到临窗的一张卧榻上去,无奈烛光太稀薄,两人也不知是谁绊了谁,同时失去平衡,跌进云堆般的软枕里。   他害怕压到身下的人,匆忙要起身,不料手一撑下去,按住的却是另一人的手掌。   “都已经长大了,还这样不小心。”酒意把温鸣玉的声音浸得沙哑低软,那几根修长的手指随之穿过何凌山的指缝,摩擦挨蹭,紧紧将他握住了。   大概是酒精的缘故,温鸣玉掌心很烫,虎口薄茧的触感分外鲜明。何凌山被捂得全身泛起热潮,整个人都困在一团舒适的懒意里,也不动了,只默默向上挪几寸,将脸贴在温鸣玉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像小动物一样嗅他。   他的呼吸全拂在温鸣玉/颈间,那人大概是觉得痒了,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沉声道:“小流氓,乱动什么。”   此刻的一切在何凌山眼中都是无可挑剔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静得可以听见廊边水声的良夜,身侧微醺的心上人。他忍不住放肆起来,用手指反复触抚温鸣玉漆黑秀逸的眉,小声唤他:“明月。”   “怎么?”   何凌山道:“你方才不开心。”   温鸣玉嘴角勾了勾,似乎在笑,良久才开口:“我只是觉得对不住大哥。”   原来不是因为咏棠,何凌山有些意外,他很少听对方主动提起过往,因而止不住好奇,追问:“为什么?”   温鸣玉答道:“大哥临终前,曾请求过我,让我不要对咏棠太严苛,只要咏棠过得开心,一事无成都没有关系。”   “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像他一样,从小到大都逃不开父亲的约束,从未做过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到这里,温鸣玉轻轻一叹:“我答应了他,放任咏棠无拘无束地长大,可咏棠依旧不开心。”   何凌山尚没有大度到劝对方去安慰咏棠的地步,又不愿温鸣玉的心情受到影响。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安慰对方时,温鸣玉又低笑一声,道:“但能为咏棠做的,我已悉数为他做到了,余下的事,该由他自己去烦恼。”   他忽然问:“从前我不论对错,在你面前偏袒咏棠,生过我的气吗?”   何凌山听得一阵恍惚,记得数年前,他第一次与咏棠发生冲突,温鸣玉就在责罚他后问过类似的话。那时他初来乍到,在陌生的父亲面前如履薄冰,哪里会想到如今能与对方这样亲密。他颇不好意思地往别处看,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刚说完,何凌山才意识到言辞有误,尚没来得及补救,已被狠狠捏住了下巴。他被迫仰起头,看见温鸣玉撑着一只软枕起身,数秒后,两片柔软温热的唇贴上来,何凌山霎时睁大了眼睛。   这人有意罚他,尽使些他无法抵挡的招数,何凌山被对方软热的舌尖撩拨得浑身酥烫,迎合都忘了,仅凭着本能去舔、咬,最后连腰都软下去,情迷意乱地闭起眼承受。   温鸣玉要放开他时,何凌山竟有些恋恋不舍,追在对方唇角上亲了一口。   “等一等。”温鸣玉却用两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不许他再靠近。何凌山不解地看对方起身,想跟过去搀扶,温鸣玉倒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回身把他按在枕上,声音轻轻的,像在遮掩什么秘密:“你不要动。”   他要他等,何凌山顺从了,但仍止不住好奇,用视线追着温鸣玉的背影。   眼见他撩开帘子,转入昏暗的内室,旋即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似乎正在找东西。找什么?何凌山猜不到,又莫名有点脸热,把下巴蹭进绵软的绒毯里。   没有多久,温鸣玉施施而来,见何凌山挡着半张脸,仅一双乌润干净的眼睛露在外面,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便笑了笑。   “与你相识这样久,我却不知你最喜欢什么,只好自作主张了一回。”温鸣玉将一枚小匣子放在他眼前,随之懒洋洋地躺下来,掌心支着下巴:“打开看看。”   何凌山头一回收到他的礼物,一时竟懵了,半晌都没有动静。直至温鸣玉催促似的挑了一下眉,他才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捉在手中。   是檀木雕的匣子,入手冰凉光滑,比何凌山想象得要沉。他在匣盖上抚摸一阵,忽而直起身,道:“太暗了。”   他的语气难得含着一点懊恼,温鸣玉听得好笑,哄他:“可以慢慢看。”   何凌山没有答话,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脸红了。他有心把动作放慢,想要把眼下这刻留得长久些,不料匣子没有盖严,被他指尖一拨,立即往后敞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清润浓郁的翠色霎时淌出来,宛如一汪凝在绸缎上的碧水,漂亮得让何凌山忘了眨眼。他屏住呼吸,轻轻拾起这块翡翠。它被雕琢过,上半块依稀是轮圆月,底下是只有头有尾的动物,正仰头盯着那月亮,何凌山凑近了细看。   待到认出那是什么后,何凌山心上一紧,想要笑,鼻尖却先一步发起酸来,直刺得他眼前漫起一层水光。月亮底下的小动物狗头猫尾,怪模怪样,正是他三年前雕给温鸣玉看的那只。   “你怎么——”刚吐出三个字,何凌山的声音便哽住了,他不得不用力吸气,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异样。   他的手指忽然在背面触到一行略微不平整的地方,难道被磨损了?何凌山吓了一跳,匆忙把翡翠翻转过去。   凭借昏暗的烛火,何凌山勉强认出来,那不是划痕,而是一行清纤流丽的小字。不等他看第二眼,温鸣玉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居然伸手来夺,道:“这样暗,留到明天再看吧。”   何凌山这时反应倒很快,迅速捉住那只手,胡乱摁进怀里,一字一字地往下读。   所幸那七字并不难认,何凌山没有花费多大功夫,就拼出了前四字:愿逐明月——明月?   他的心蓦地在胸腔内一撞,剩下的几个字终于被他辨清,玉上题的是:愿逐明月入君怀。   温鸣玉的笔迹,何凌山再熟悉不过,想到对方一笔一划写下这七字的模样,他仿佛陷入了云里,快乐得简直头晕目眩了。   何凌山攥着这块玉,连放都不舍得放,直接扑向身旁的人,按住他亲下去。   他像只撒欢的小狗,也不管地方,在对方眼角腮边乱亲一气。这样毫无章法,完全胡来的吻,叫温鸣玉实在难以招架。但看到自己送出的东西让何凌山高兴得忘了形,温鸣玉又忍不住微笑起来,摸了摸怀里人的头,说道:“这次的新年礼物,可不许退还给我了。”   好半天后,何凌山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哪一件事。他在珑园过第一个新年时,曾把管家送来的红封全数退了回去,想不到温鸣玉依然记得。他不好意思地把玉握进手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上面一行小字,赧然道:“不给你。”   温鸣玉道:“我手艺不及你,字是我亲手写下,让玉匠刻上去的。”   他抬起手臂,轻轻拢住何凌山的背脊,在他耳边低语:“鸣玉锵登降,衡牙响曳娄。父亲为我起这一个名字,即是望我有朝一日入仕为官,作大哥的得力助手。母亲暗自怨他想把我变作第二个大哥,只肯叫我的小名,父亲为讨她欢心,便也跟她一同这样唤我。”   何凌山瞥见身边人耳垂微红,连带一片细致如玉的脸颊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不由一怔。他从未见过温鸣玉脸红时的样子,顿时挣扎着探出头来,想要看对方的脸。谁知温鸣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牢牢把他困在怀里,装模作样地教训他:“你再闹,我就要让你回房去了。”   他挣扎不过,很不甘心地老实下来,问:“那叫你明月……又是因为什么?”   “母亲产下我前,恰好正与父亲在亭中赏月,那天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温鸣玉笑道:“她时常开玩笑,说一定是她把明月带到人间的缘故,才叫她分娩时吃这样大的苦头。”   听到母亲二字,何凌山脑中霎时浮现出盛云遏的模样。他已数年没有想起过她,毕竟他们共处的那些年,一分一秒都不值得拿出来追忆。从前何凌山根本不知道寻常母子相处是什么模样,寻常的母子也无法在春华巷生存下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六七岁时,曾见过一名女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到赵四娘手底下谋生。她对外宣称那孩子是自己的弟弟——春华巷里常见到这种“弟弟”,可幼童不懂大人的心思,一直追着自己的姐姐喊妈。每喊错一次,不免要被责骂一番。   那女子是最下等的娼妓,客人不断,根本没有照料孩子的闲暇。小孩有一夜偷偷跑出去玩雪,第二天都不见回来,等到做姐姐的找到他时,人已冻得硬了。   当天晚上,那女子就吊死在柴房里,惹得赵四娘大为光火,连口棺材都没有施舍给这双“姐弟”。   那些无权无势,沦落在娼门妓寨中的男女,往往命比牛马更贱,遑论感情。盛云遏倒从不遵守这桩规矩,直言宣称何凌山是她的儿子,她才不甘愿让这个证明她与温鸣玉结合过的活凭据,莫名其妙地变成亲弟弟。   正当何凌山想得出神,忽然有人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何凌山怔怔抬头,视线落进温鸣玉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缘分何等奇妙,被盛云遏苛责打骂时的他哪里会知道,有朝一日,他也会同盛云遏一样爱上这个人。他看见温鸣玉的那一刻,倒真像是个久居在密闭坭穴中,从未见过光的人,乍然被拔出泥里,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从此便再也无法忘记月亮的样子了。   “还想问我什么,不如现在一并说出来。”温鸣玉的语气带上一点调侃:“喝醉的人总是知无不言的,往后或许就没有那样好的机会了。”   经对方提醒,何凌山倒真想起一桩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瞟了身边人一眼,见温鸣玉神态柔和,这才定下心神,伸手去解对方的领扣。   温鸣玉没料到他会如此大胆,睫毛颤动一下,却愿意纵容,任由何凌山把自己的衣扣解至颈下。他今日穿的是件长衫,石青色的缎面,更衬得颈项宛如新雪。长衫里面还有夹衣,何凌山将它一并解了,手指从敞开的领口中探进去,准确地按在颈根处一道疤痕上。   周边肌肤细腻温暖,唯独此处略显粗糙,重重按下去后,还能触到脉搏旖旎的微动。即使知道这是一道陈伤,何凌山仍然一阵心惊,低声问:“这里……是怎样受的伤?”   “真抱歉,记不清楚了。”温鸣玉倚着手臂,无比坦然地对他笑:“我年少时,总有机会和人动手,受伤是常事,这处的只是小伤,我没有留意过。”   何凌山恼怒又心疼地瞪他一眼,是气他也是气伤他的人。他恨不得早出生二十几年,好替温鸣玉挡下这道险些危及性命的伤。他咬了咬唇,还是决定提问:“你那时候明明在法国念书,为什么总会与人动手?是有人要害你?”   说到这里,何凌山登时怔住了,二十年前,不正是盛云遏遇上温鸣玉的时候,难道这道疤也是她所为吗?   温鸣玉在他额前屈指一弹,道:“又在胡思乱想。我那时只有十五岁,脾气自然与现在不同。我从小就不甘愿被父亲看轻,他把我当做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连教我防身功夫都敷衍了事,母亲将我远送出洋后,我便自己去学了。”   他说得轻巧,但何凌山知道这绝不是一件轻巧的事:“学?跟谁学?”   对方却不说了,仅对他眨一下眼,几乎是带着点耍赖意味的。何凌山上一回见他这副神情,还是在温鸣玉推三阻四,不肯喝药的时候,他不许对方蒙混过关,急道:“你说过,你知无不言的!”   “我常在夜里带瀚成出门,与他一起找港口附近的市集。”温鸣玉终于肯解释:“那里人很多,半数是做生意的,更加不缺亡命之徒,他们时常闹出事故,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管。街边有几家酒馆,上面做酒水生意,地下却另设场地,供这些酒酣耳热,想要在拳脚上发泄一番的客人拼个输赢。”   何凌山哪里猜的到还有这种方法,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怪不得温鸣玉身手这般好,原来都是与亡命之徒交手锻炼出来的,他在靖帮做过打手,几乎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那些人打斗起来可从不讲究分寸,倘若打得眼红了,甚至会演变成搏命。他来回抚摸那道颈下的疤痕,根本想象不出,沉稳端重的温鸣玉还有这么一段过往,难怪许瀚成曾说他们脾气相似。   他不禁道:“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因着这句话是从何凌山口中说出来,温鸣玉当即失笑,安慰他:“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如今我不是完完整整地在你身边吗?”   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要追究已嫌太晚,何凌山最终只问:“还有没有其他伤处?”   温鸣玉眉头微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片刻过后,他半坐起身,不紧不慢地解起了余下的衣扣。   何凌山本是无心一问,全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回应自己。偏偏温鸣玉做这暧昧万分的动作时,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睛还牢牢锁住了他,他回望过去不是,闭眼也不是,短短数秒间,脸上耳垂都烫得紧胀无比,快要被热气撑破了。   把扣子全数解开后,温鸣玉拉开衣襟,将上衣直褪到腰间,继而往枕上一趴,道:“都在背上,你想要看,就自己找罢。”   昏黄的烛光摇摇颤颤,只够照亮他一小截劲瘦洁白的腰身,余下的部分都隐在夜色里,连轮廓都显得十分朦胧。何凌山干咽一口空气,心跳快得简直让他发慌,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探出的手,直至指尖触到光滑温热的肌肤,他才如同从空中陡然落到实处,重重地打了个颤。   他终于记起自己的初衷,俯身寻找起来。经过数十载岁月的洗刷,那些疤早就淡得难以分辨。何凌山不得不把距离越拉越近,终于在那副宽阔紧实的背脊上找到一条歪斜的痕迹,他正欲看清楚,却见温鸣玉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腔调里含着笑意:“离远一些,这样很痒。”   他的嗓音比平日更沙哑,那份勾人心痒的甜也随之显现出来,何凌山一时情难自禁,低头吻住那道疤痕,用舌尖自下而上地勾上去。   温鸣玉顿时绷紧腰身,喘出极轻的一道气音,他侧头望向何凌山,佯作恼怒地责备道:“不守规矩。”   “疼吗?”做了如此孟浪的举动,何凌山反而一脸认真,担忧地盯着那道淡淡的疤:“几十年后它都还在,你当时一定伤得很重。”   话音刚落,对方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何凌山拖到身前,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何凌山被笼在他的目光里,一动都不敢动,任由对方把他的手拉至唇边,掌心上的疤痕乍然一烫,是柔软湿热的舌尖抵上来。   “那你呢,”温鸣玉的呼吸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掌心:“疼不疼?”   何凌山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居然有胆子反扑过去,缠着对方吻到一处。两个人在塌上滚了一道,他终究还是被压在了下方,温鸣玉一边吻他,一边用指尖捏住他的下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得有些凶了。何凌山听见他说:“你的确该受些教训。”   他说话时,两人的唇仍贴在一起,气息不分彼此地交汇相融。何凌山呼吸急促,一双眼却大胆地迎上对方,暗想这个人果然醉了,他难道不记得,自己从不怕他的教训吗?   “我问你,”温鸣玉把声音压低了,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腰上贴:“在很早以前,你是不是就对我动了这种心思?”   何凌山的手被迫搭在那把修韧腰身上,身上是热的,眼睛也被热意熏得半开半掩。温鸣玉的吻从下颌游移到他的颈间,骤然一口咬下去,何凌山猝不及防地惊叫,下巴高高仰起,惶然抱紧对方。他在一片快意所致的混乱里艰难思考:“什……什么心思?”   对方的手从他衬衫下摆中探进来,覆住他的胸膛。很少被触碰的地方分外敏感,何凌山急喘不止,被粗糙的茧与滚烫的掌心折磨得身躯发颤,汗很快就湿了鬓角,他不得不按住那只手,又听温鸣玉道:“什么心思,你不清楚?”   那人说话时,指尖抵住他胸前一粒小小的凸起,极为恶劣地揉捻拨弄。何凌山整片胸/脯都被揉得发了麻,躲也躲不掉,只能咬着袖子发抖。   其实他的确很清楚,然而要在眼下承认,又觉得万分难为情,他唯有装傻,能拖一时是一时。   温鸣玉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不疾不徐地解开何凌山的衬衫,把那件单薄的衣料褪到身下人肘间。何凌山不敢再看他了,徒劳地用衣袖盖住一双眼睛,手臂的影子打下来,横亘在他雪白平坦的胸/脯上。那两粒小小的凸起就藏在阴影里,颜色很淡,有一边悄悄硬立着,有些发肿,是他方才逗弄过的那颗。   他故意使坏,在那粒小巧的乳尖上一弹,力道不大,却让何凌山呜咽一声,像只受惊的猫般弓起背,着急地唤:“明月!”   “叫我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何凌山终于忍不下去,勾下温鸣玉的脖颈,让对方低下头来够他的唇。对方搭在他胸前的手往下移,刚刚碰到他的腿侧,何凌山立即被一阵接近本能的冲动控制,将腿左右打开,盘在对方后腰上,抬起下/身去蹭他。   两人上身都光着,滚烫光滑的肌肤贴合摩擦,何凌山连手指都软了。他不断啄吻温鸣玉的嘴唇,放肆地抚摸对方结实的背脊,声音与喘息一并吐出来:“我的。”   温鸣玉没有说话,被他吻住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   长裤被揉成一团,从小腿上滑下去,温鸣玉托起他的腰,一根硬热湿滑的东西沿着何凌山的腿根挤进臀间。何凌山猜到那是什么,双腿不由颤了颤,腹下到腿根都酥麻酸软,性/器硬得发疼,直直朝温鸣玉抵过去。   “小朋友,”温鸣玉忽然叫他,语调促狭:“你顶到我了。”   何凌山哪里承受得住这句话,登时又羞又恼,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出放。正值他无措的当口,温鸣玉陡然往前一挺,顶端蹭开紧闭的褶皱,浅浅进来一小截。   “呜!”第二次经历这种事,何凌山仍是疼,眼泪都险些挤出来。他把脑袋埋进温鸣玉的肩窝里,寻求安慰一般,一下一下地舔对方颈下的疤痕。   温鸣玉吻他的耳侧,呼吸也比以往要重,似是忍得辛苦。良久,他才哑声道:“再舔我,我可要更过分了。”   说话时,他略撑起身,开始在何凌山体内进出。温鸣玉进的并不深,动作亦克制温柔,耐心地等何凌山慢慢适应。   那处毕竟敏感无比,不消多时,疼痛就不那样明显了。何凌山体内不断被炙热的硬器顶弄摩擦,逐渐发了麻,不受控制地夹缠开合,含住那东西往里吞。   何凌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发出那样的声音,绵软、甜腻,十足的陌生,但那的确是他的嗓音。温鸣玉捉住他的膝弯往下压,突然一下全部插进他体内,卧榻发出一声闷响,是对方开始动了。   他的叫声骤然拔尖,变得近似抽泣,何凌山想止住这道令自己羞耻无比的声音,可完全没有办法。温鸣玉动作很凶,把他顶得不住往上耸动,何凌山不禁闭上眼,汗顺着睫毛淌到脸上,刺得发痒。他不能理解为何世上会有如此放/荡的快乐,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切都不再与他相干,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伏在身上,与他紧密结合的男人。   体内不知什么时候湿了,黏热的体液从被迫打开的穴内挤出,湿淋淋地糊满他的腿间。身体完全失了控,内外全部软化下来,绞住温鸣玉痉挛收缩。何凌山竭力抬起腿,软绵绵地勾缠住身上的人,含混着重复:“我的。”   “是你的。”温鸣玉在喘息中应承,旋即一把抱起他,将他抵在墙上顶弄。   墙壁光滑冰凉,何凌山坐不住,下面太酸了,舒服得他有些受不了。几次险些歪倒后,他干脆扑进对方怀里,把温鸣玉汗湿的黑发往后拢,胡乱去吻挂在对方下颌上的汗珠。   “那天……那天晚上,你让我和你一起用宵夜。”何凌山忽然开口,声音迷迷糊糊的,很难听清。   温鸣玉低下头,用拇指磨蹭怀里人湿润鲜艳的嘴唇,问道:“怎么了?”   何凌山半睁开眼,视线藏在一汪迷离薄脆的水光中,直白得几近挑衅:“就是那天晚上,我对你有了这样的心思。”   他说完后,温鸣玉半晌都没有出声。   但何凌山清楚地看见那张清隽漂亮的脸慢慢腾起红晕,由眼角到腮边,一层比一层更深地化开。温鸣玉神态仍是自若的,唯独目光前所未有地生动,几乎像会说话一般,似笑非笑地对他投来一瞥。   “你比我想象得更不听话。”他更加用力地撞他,像是惩罚,却比惩罚更温存。何凌山被弄得几乎失声尖叫,下腹滚热,那根挺立已久的东西终于彻底投降,淋漓温热地射在温鸣玉身上。   两人的时间没有相隔太久,觉察到温鸣玉放松下来后,何凌山仍不肯放开他,把人紧紧抱在身前,用脸粘人地在对方汗湿的锁骨上蹭。   温鸣玉在他额前吻了一下,继而倦懒地把下巴支在他发间,谁都没有说话,此刻的静默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昵。   倏然听见遥遥一道闷响,昏暗的室内被不知来处的光芒照亮,眨眼间,那光又暗下去,何凌山下意识地往窗户看去。   温鸣玉拉起毯子将两人裹住,直接把紧闭的格扇窗推开,与此同时,大片大片绚丽耀目的光在天际炸开,把窗户外整片天空都占据了。   居然有人在这时候放烟花,何凌山看得目不转睛,他头一回有心情欣赏这东西。   “喜欢吗?”温鸣玉从身后拥住他,漫不经心地问。   何凌山回过头,两人目光相对的那一刹,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是他首次大胆地、毫无顾忌地笑,同时一口亲在温鸣玉腮边:“喜欢你。” 第七十五章   春节才刚过去数天,邑陵忽然派来一封电报,说是何宗奎突发急病,情况十分危急,请何凌山尽快回去见他一面。   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一点病痛都足以演变成万分惊险的情形,何况是重病。何凌山记挂这位对自己恩深义重的义父,当夜便拨了何公馆的电话查问情况。何公馆此时乱作一团,主人躺在医院里意识不清,大少爷又不肯接手家务,夫人除了哭还是哭,靖帮上下如今全靠何二小姐一个弱女子支撑着,何凌山不敢拖延,当夜买了回邑陵的船票,第二日就启程。   临别前,他赖在车里不肯下去。司机早被温鸣玉找了个理由派离,车厢中仅余下他们二人,何凌山拉下帘子,转身扑在温鸣玉身上,用力抱紧他。   “希望义父平安无事……”何凌山叹了口气:“我也好尽快回来。”   他恨不得把这个人变小了,塞进箱子里一齐带到邑陵去。可惜这个念头终究是空想,就如他有邑陵的靖帮需要打理一样,温鸣玉身后是燕南,是温家偌大的基业,一个人手握的权力越多,自由便越少。   温鸣玉揉了揉他脑后的发丝,安慰这个心事重重的青年:“我近来应酬不多,要是挂念我,写信通电话都可以。”   他顿了顿,很严肃地开口:“凡事以安全为上,遇上难处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同样也有替你排忧解难的义务,明白吗?”   这些话温鸣玉不是第一次说,如今又重复一遍,可见有多想让他听进去。何凌山禁不住如此细致的挂念,闷声道:“你也要按时吃药。”   温鸣玉瞪他一眼。   何凌山耍赖地亲在对方眼角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再度叮嘱:“不许不吃,也不许偷偷把药倒掉。”   “都说了那东西没有什么作用……和你们说不清楚。”温鸣玉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抬指点了点他的鼻尖:“记住我说的话,假若你回来有任何闪失,我饶不了你。”   他的动作温柔,笑容却暗含一点威胁的意味,何凌山知道这绝不是句玩笑话,匆忙乖乖点头。   再放不下心,终究还是要送走的。温鸣玉望着何凌山在码头上逐渐行远的背影,今天有点小雪,许叔和与两名下人提着何凌山的行李跟在后面,另一手为他打着伞。伞似乎还不够大,让何凌山肩头湿了一层,温鸣玉看得眉头微微蹙起。恰在这时,那青年回过头来,眼巴巴的,两人的视线隔着涌动的人潮遥遥相接,温鸣玉无奈地对他一笑。   都是第三次回头了……何凌山估计还不知道这番动作有多像在撒娇,倒让他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许瀚成回到车上,看见这副情形,忍不住道:“才回来多久就要走,您怎么都不教训小少爷几句,让他收一收心。”   温鸣玉道:“他已成年了,想做什么还需要别人替他做主吗?”   “话虽是这样说……”许瀚成忍不住翻起旧账来:“从前您不愿认小少爷时,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如今肯把他放到心上了,又连教训一句都不舍得,就算是小少爷懂事,您这样惯着也是不对的!”   赶上船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将何凌山严严实实地淹没在人潮里。温鸣玉仍望着那艘待开的邮船,只笑了一下:“我偶尔也想要对他严厉一点……”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足以让听者领教他的意思。许瀚成摇摇头,知道自己该就此打住了,温鸣玉多数时候主动避让他的话锋,那是看在他们主仆多年的情分上,愿意把他当做一个朋友看待。他也不至于因此洋洋自得,失了下属的分寸。   司机见他们二人不再交谈,小心翼翼地询问:“三爷,现在回珑园去吗?”   “再等一等。”温鸣玉把双手藏进大氅中,有些怕冷的样子,司机连忙拉拢车门,不敢再出声。   待到车内慢慢暖起来,温鸣玉长长舒了口气,闭着眼问:“瀚成,现在是几时几分?”   许瀚成卷起袖口,看着表答道:“十点一刻。”   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不知不觉已换了数拨,那司机强自正襟危坐,实际已有些发困。他从口袋中摸出糖盒,正打算偷偷含一粒,忽听身后传来车门开合的响动,温鸣玉下车了。   风雪比他们来时猛烈许多,兜头盖脸地扑人一身,许瀚成匆忙跟着下去,撑开手里的伞罩住他。另一艘邮船恰好在此时泊岸,四处人头黑压压的,天气太冷,个个都急着往自己的归处去,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唯独温鸣玉站立的这处犹有空余。有人想往这边走,但还未靠近,就被路边两列保镖拦在外面。   另有一行人从船上下来,打头是几个穿长袍戴帽子,高大剽悍的男人,他们一脸蛮横地推开行人,强行辟出一条道路。一名青年被他们护在中间,正把帽子按在头上,继而不疾不徐地系起风衣扣子。他相貌俊秀,气度闲雅,在人潮中活像只落进鸦群里的白鹤,格外的打眼。   巧合一般的,那青年抬眼就望见了遥遥站在码头一边的温鸣玉。他停下脚步,视线骤然冷下去,脸上却浮起一个微笑,抬手对温鸣玉招了招。   两方很快就会面了,青年抛下等候自己的汽车与下人们,径自朝温鸣玉走来。他摘下帽子,把刚戴上去的手套除了,向温鸣玉伸出一只手:“我数年不曾到燕南来,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温先生,倒真是吓了一跳。”   他微微偏着头,十分无辜地问:“温先生不会是专程来等我的吧?如此盛情,令仪可担待不起。”   “凑巧罢了。”温鸣玉与他短暂一握,淡淡道:“难得看见阮二少爷这样的贵客到燕南,不来打个招呼,令尊又要怪我不给他情面。”   阮令仪面上虽维持着微笑,但他没有与温鸣玉打过几回交道,眼下又在对方的地盘上,自然不能像对方那般从容。他很清楚今日的相遇绝非巧合,来燕南之前,他明明特意遮掩过行迹,不料还是被发现了。还未交锋就先输一阵,实在让令仪很不甘心,于是主动发出邀请:“我下榻的酒店离这里不远,温先生既然与我巧遇,不如与我一同过去,让我请您喝几杯。”   “不必麻烦了。”温鸣玉拒绝得很谦逊,旋即含笑打量他一眼:“数年没有见到阮二少爷,方才看见你从船上下来,我险些把你认作了一位故人。说不定阮二少爷与温家,的确有些缘分呢。”   令仪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在心中冷笑数声,不动声色地反问:“哦?是哪一位故人,温先生的旧友吗?”   温鸣玉却道:“等到日后阮二少爷空闲下来,我愿做一回东道主,好好招待你一番。现下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   说完,他当真不再逗留,抛下令仪自行离开了。   令仪只当对方故意在自己面前摆下马威,见温鸣玉的汽车驶离了视线,便冷哼一声,回到了下人们的簇拥当中。一名保镖为他拉开车门,令仪正待迈进去,却见后座上已坐了一人,正带着一点担忧看向自己。   看见这人,令仪神情登时变了,摆出一副勉强的冷脸道:“看见我的行踪暴露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傻等。这里不是沪清,倘若你被温鸣玉发现,要我怎么保你第二次?”   盛敬渊道:“我既然敢来接你,自然有把握不被他捉住,难道在你眼里,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   令仪横他一眼,还想再教训几句,不料敬渊转身取过一条毛巾,直接将他劈头盖脸地覆住了。那人一边揉擦他的头发,一边道:“你总不爱撑伞,如今天气这样冷,也不怕受风寒。”   敬渊的动作和声音一样轻柔,是他习惯的力道与口吻。令仪在对方手下变成一只乖顺的猫,沉默不语地任由敬渊揉搓,半晌后,他伸出手指在对方腿上敲了敲,道:“车上还是有点冷。”   明知他说的是假话,敬渊仍旧像从前一样,把大衣的扣子悉数解开,靠过来拥住了他。令仪满意地倒在这片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又听对方问道:“现在呢?”   “唔。”令仪应得含糊,他顺势捉过敬渊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来回抚摸手背上一道狰狞细长的疤。   他无端记起方才和温鸣玉的对话,随口问道:“你从前……遇到过和我相像的人吗?”   也许是这问题太过突然,敬渊隔了数秒才回答:“没有,要是遇到过,我早就说给你听了。”   “也是。”令仪挑起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指缝中嵌进去。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低声道:“你要是早一点遇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境地。”   敬渊胸膛轻轻一震,大概是笑了。他把令仪抱得再紧一些,语调漫不经心的,似乎在附和他:“是啊,要是早一点就好了。” 第七十六章   回到邑陵后,何凌山连何公馆的门都没来得及进,直接去了医院。   大概是知道他要来,病房外聚集了不少人,何亦鸿在走廊中来回踱步,面庞浮肿,嘴角发白,显然是数夜没有睡过好觉。一见何凌山出现,他立刻迎上前,叫道:“五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坐在长椅上的春桥与杏莉看见他,也同时起了身,杏莉推开哥哥,一头扎进何凌山怀里,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小声地抽泣。   何凌山揉了揉杏莉的头发,轻轻把她推到春桥身边,问道:“义父现在怎么样?”   何亦鸿重重地叹了口气:“能请的医生,我们都请到了,老爷如今还是时时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而且……”   他似是不忍心再说下去,仅是把房门推开,让何凌山入内:“现下老爷恰好醒着,您进去看看他吧。”   “等等!”春桥忙叫住他:“凌山,我和你一起去。”   经由这一番变故,春桥模样十分憔悴,两眼熬得通红,唇边有一圈尚未刮净的胡茬。他拨了拨凌乱的头发,替何凌山解释来龙去脉:“爸爸发病时,正与那女人在戏园子里听曲。兴许是当天喝得太多,回来的路上便不好了……医生尽力保住了他的性命,至于人能不能清醒,他们也不敢下定论。”   何凌山一边听着,一边走进病房中。何宗奎就躺在床上,脑后垫着数只软枕,两眼痴痴地瞪着,里面半点神采都看不见,徒留一副高大的躯壳。何二太太坐在床边给他喂糖水,喂进去一半,另一半当即从何宗奎半张的嘴角中淌了出来。   虽说早听到过对方重病的消息,但何凌山依旧没料到,昔日英武硬朗的义父会变成这副样子,竟不由自主地怔在了原地。春桥在他背后轻轻一拍,道:“去叫他一声吧,昨夜爸爸好不容易清醒了片刻,一直在叫你的名字,问你到了没有。”   何二太太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擦拭丈夫嘴角的唾液,旋即将那帕子一扔,起身招呼道:“就知道五少爷惦念父亲,这样快就回来了。过来坐吧,好好与你父亲说几句话,说不定老爷看到你,病也会好得快些。”   她没说几句,便簌簌垂泪,匆忙用手按着眼睛,退到一旁去了。   何凌山顾不上与她寒暄,匆匆蹲在床边,望着何宗奎的眼睛道:“义父,是我,我回来看望您了。”   何宗奎的眼珠转了一圈,对他的呼唤全无反应,反而伸手抓向床头那只盛满糖水的碗,喉咙嗬嗬喘个不停。   见对方如此急切,何凌山以为他渴了,便把那碗端给何宗奎,问道:“您要这个吗?”   谁知他一凑近,何宗奎立即狂喊着挥舞手臂,慌忙从他身边逃开了。何宗奎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像是凭空短去一截般,根本无法吐出清晰的字句。何二太太喊了句作孽,扭头对春桥道:“还不抓住你父亲,他要再动,非得摔下去不可,他现在哪经得起磕碰!”   春桥眉头深深蹙起,居然依从她的命令,一把握住何宗奎的手臂,迭声唤道:“爸爸,是我,您看清楚!不要再乱动了!”   起先何宗奎还在挣扎,可没有过去多久,他渐渐安静下来,紧盯着春桥,口中呜咽几声,竟依稀叫出两个字:“春桥……”   他两眼陡然涌出泪来,像个小孩一般抽泣不止,反反复复地念叨春桥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起,老爷就是这样。”何二太太抱着臂,神情中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失望:“糊涂时只认得大爷,其他人一靠近他,就要大喊大叫。”她在床头上翻翻找找,终于揪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捏着它去揩何宗奎额角的汗:“嫁到何家后,我日日烧香拜佛,就想替老爷求个平安。老爷他这些年也做了不少善事呀,怎么今日就要……就要遭这样大的罪,如若他不能恢复,日后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怎么忍心!”   往常她要是当着春桥的面说这些话,春桥必定会反唇相讥。然而此刻任凭她怎样哭诉,春桥都没有反应,仅是脸色铁青地坐在床边,肩膀塌下去,像是筋疲力尽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欠缺。   何凌山同样没料到自己会遭受如此激烈的拒绝,手足无措地在床边呆立了良久。等到何宗奎终于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他才摇了摇头,在春桥身边坐下,问道:“义父恢复的可能性大吗?”   “……我不知道。”春桥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语无伦次地回答:“医生们都说不知道,我问过很多次,他们不知道,我——我也……”   何凌山猜得到,义父出事后,最无法承受的人必定是春桥。这对父子从前动辄争吵打骂,春桥一直无法原谅父亲,却也割舍不了与父亲的情分,现在看到何宗奎病得连人都不认得了,春桥心中大概也无比内疚。   他正沉思着,肩上忽然一重,是春桥的胳膊搭上来。对方揉了揉他的发丝,低声道:“今天……你不要生爸爸的气,他糊涂了,不是故意不认你。倘若他还清醒,看到你后必定会很高兴的。”   “嗯。”何凌山答应一声,难得主动伸出手,握了一下春桥的掌心:“我只是有些……”   他的心绪乱糟糟的,无法集中精神去组织语言,好在春桥熟知他的性情,扭头道:“有些难以接受?”他脑袋一歪,枕在何凌山肩上,满脸疲倦地闭上眼睛:“起初我也不敢相信他会变成这样,昨天还在教训我,今天就……我明明对他那样不好,他为什么还偏偏只记挂着我一个呢?”   其实这是个毫无必要的问题,连何凌山都心知肚明的答案,春桥不可能会不知道。之所以执意回避,也许是他依旧无法彻底原谅父亲吧。   何凌山只在病房内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很快就回去处理靖帮的事务。近日都是何二小姐掌管帮中上下,但她到底是个文静女子,不愿抛头露面。而帮中多数干事,也不信服一个姑娘的管教,以致乱糟糟的麻烦积了一大堆,直将何凌山拖到后半夜还未能脱身。   许叔和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桌上,说道:“小少爷,喝几口提提神吧。”   何凌山忙得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当初温鸣玉把许叔和调到他身边,让这人打点他在外时的饮食起居,他没有多想就接受了。两人会面后,许叔和不知为何表现得十分拘谨,两只眼睛几乎不敢正视他。简直让何凌山怀疑自己不是个正常男人,而是什么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才让对方觉得看一眼都是冒犯。   几天相处下来,他才知道许叔和是许瀚成的堂弟,当时还暗暗惊讶了一番。许瀚成高大得像头熊,衣着打扮再文明也难掩身上的煞气,而许叔和身材瘦弱,模样白净温纯,实在难以想象他们竟是堂兄弟。   这厢许叔和被何凌山打量着,心中同样忐忑不安。早先他曾撞见何凌山穿一身睡袍出现在温鸣玉房中,自然而然地以为这青年是少主人的入幕之宾。他家少主人风华正茂,像他一样有权势的,未必有他年轻漂亮,而同他一般年轻漂亮的,又无法拥有他的权势。而这样的少主人至今都没有娶妻,拥有几个模样标致的红颜知己,即便是假红颜,倒也不足为怪。男人嘛,又不是和尚,总是离不了那桩事。   可令许叔和始料未及的是,一个多月后,他再度与这位假红颜相逢了。直至此时许叔和才知晓,自己完全误会了何凌山的身份,对方并非什么挥之即去的小人物,竟是珑园那位神秘的太子爷。   难怪那晚温鸣玉在下车时呵斥他,如今想来,的确是长辈训斥孩子的语气。   许叔和深深沉浸在因误会而引发的羞愧里,自然对着何凌山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惹他嫌弃。   何凌山哪知道他有这一番曲折的心思,径自端起咖啡尝了一口,温度适宜,苦与甜也在他的喜好上维持着完美的平衡。何凌山惬意地叹了口气,忽然发问:“温先生也时常办公到这时候吗?”   “也不是常常这样。”许叔和头一回听见有儿子称自己父亲为先生,有些发愣:“每个月里,至多有几天会特别忙。”   何凌山点点头,又道:“他办公时——会不会发脾气?”   许叔和无比汗颜:“这……小少爷,我在三爷身边的日子不久,平时都是堂兄跟着伺候。您也知道,三爷脾气好,外人很难见他动气的。”   其实何凌山只是频繁接见下属,聊公务聊得头昏脑涨,想要提及温鸣玉醒醒神而已。眼下已没有多少事要忙,他却有些不愿回去,怕一回到何公馆,就会想起他的义父。何宗奎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实在触目惊心,何凌山每每回想起来,心中便一阵沉痛。离别时,对方还像一位和蔼的父亲般劝解他,今日再见,竟然变得疯疯癫癫,像个幼儿一样哭闹。如若何宗奎无法恢复,这对他本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他的确变得软弱了许多,一有消沉时候,就迫切地想要见到温鸣玉,就算是听对方说几句话都好。何凌山本想打一通电话回珑园,又怕对方已经休息了,他可不想惊扰那个人的好梦。   何凌山从领口中扯出那块翡翠,悄悄用嘴唇碰了碰它背后的字迹——愿逐明月入君怀,如今那人不在身边,只好拿这块玉暂且充作明月罢。 第七十七章   金风茶楼今日的宾客格外的多。   一楼后厅正中搭着不高的台子,左右由屏风隔开,一名妙龄女子怀抱琵琶,端坐在台上,身旁是个头发花白,拉弦的灰袍老人。那姑娘明艳窈窕,唱腔甜脆,还弹得一手好曲子。没唱几句,底下便轰然喝起彩来,竟是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挤着人。   打毛巾把子的伙计与卖香烟零嘴的小贩似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茶楼生意好,他们也跟着沾光。弹琵琶的姑娘抬起眼,视线漫不经心地往底下扫过去,一片乌烟瘴气,哪日不是这样,看了还不如不看。她觉得无聊了,刚准备收回目光,倏见一把扇子从二楼东侧的包厢中坠了下来,砸在一个小贩头上,他哎哟一声捂住脑袋。   失主正探出半边身子往下看,迎上那小贩的目光,便朝他勾勾手指,道:“快送上来。”   这人有副俊朗端正的好相貌,神情颇为傲慢,引得姑娘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话音未落,另一边的帘子又被折扇挑起,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姑娘一时不慎,恰好对上那双暗含春风的眼睛,登时手指与心一齐乱了,错拨了一根弦。   岳端明闻声哈哈大笑,指着坐在对面的人道:“老弟,那姑娘看见你,连曲子都忘记怎样弹了。她要是因这桩事坏了生意,你必得担负十成的责任。”   温鸣玉将折扇一拢,端着茶道:“若我有这样大的能为,在谈生意时,也不需在讨价还价上浪费许多口舌了。”   不等岳端明答话,坐在温鸣玉身侧的咏棠突然伸出手,把挂帘子的扣环一拨,垂下的帘子顿时将温鸣玉牢牢遮住。岳端明看得一瞪眼,道:“小气,你这孩子真小气。你叔叔是什么宝贝,让人一眼都看不得?”   “她一个登台卖唱的伶人,有什么资格看叔叔。”咏棠说完,又对岳端明一笑,说道:“难道岳伯伯心疼她?要是让六位伯母知道了,您今夜说不定又要住到珑园来。”   岳端明冷哼道:“我堂堂大丈夫,岂会怕几个女人?”   他只顾着说话,手边一杯茶不知何时已冷了,却浑然不知,端起来就喝。安静坐在一边的岳六小姐见状,忙喊了一声爸爸,从他手中取下那盏茶,自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递到他手里。岳端明捧着茶,却对温鸣玉道:“你看我这女儿,多么贴心,模样也是百里挑一的,可惜至今还未嫁出去。”   “婚姻本是两厢情愿的事,她没有嫁出去,自有她的道理,你又何必着急?”温鸣玉把扇子展开半幅,很快又合上去,满不在意地答。   咏棠在那扇子打开的一瞬,依稀看到上面提着两行诗,似是温鸣玉的字迹,又有些不像。那扇子做工也颇为粗陋,完全不如温鸣玉持有的其他几把那样精致,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对温鸣玉道:“叔叔,我想看看你的扇子。”   温鸣玉不说话,仅用扇子隔空点了点他的手。咏棠连忙把那只手掌摊在叔叔身前,不料温鸣玉看似是要把扇子递给他,但不等他抓住,便扬起手,啪地在咏棠掌心拍了一下。咏棠立刻吃痛地把手缩回去,又气又委屈地喊道:“叔叔!”   在座的人全部笑了起来,岳端明道:“咏棠也有二十一了罢,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爱撒娇,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都已结婚生子,在沙场建功立业了。”   他说完,又觉得此话不妥。眼前这对叔侄,不要说这个刚长大的侄子,就连做叔叔的,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他苦思良久,忽然记起温鸣玉还有个和咏棠一般大的儿子,连忙补充:“看看你的叔叔,十五岁就弄出一个儿子,你该学学他的厉害!”   温鸣玉得了这道莫名其妙的夸赞,却不领情,十分冷淡地回应:“我只知道喝酒会醉,何以你喝了几口茶,也说起醉话来了。”   “哈哈,我害你不高兴了吗,抱歉抱歉。”岳端明玩笑似的对他作了个揖,又看向咏棠:“我记得你小时候,与我家小六也很要好的。眼下我和你叔叔有些正经话要谈,你就带小六出去玩一玩吧,她难得出门一趟,就算在公园里坐上一刻,也会很高兴的。”   岳六小姐闻言,很快就提起大衣,静静从座位上站到一边。咏棠似乎很不情愿,半天才起身,把一手抄在口袋里,对温鸣玉道:“叔叔,那我去了?”   “去吧。”温鸣玉见咏棠立在岳六小姐身边,高出她半个头,模样俊秀,倒真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不由微笑一下:“尚止可是你岳伯伯的掌上明珠,不可以怠慢了她。”   咏棠欲言又止,神情有些难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领着岳六小姐走远。岳端明看得满意,笑道:“你看,他们那样般配,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家小六,却总是不肯配合我撮合撮合他们。”   温鸣玉道:“他们要是彼此有心,怎么需要我们的撮合?”   “也罢也罢,我一个扛枪杆子的,说道理比不上你。”岳端明喝了口茶,转而正色道:“华京的事,不知你接到消息没有?”   华京是一国之都,燕南临近华京,无论是为政或是领兵的,都与那边关系不浅。温鸣玉把扇柄在掌中轻敲几下,问:“是林秋园卸任回乡,打算开办学校,不再为政的事?”   岳端明叹道:“不错,我当年在林先生手下任过几年职,他与我父亲是师兄弟,也算是我的半个老师。我做燕南督办的这些年,同样得过他老人家不少照顾。林先生尚不到退休的年纪,忽然辞了总理的职务,其中是有些原因的。”   “两军相争,总有一方胜出,一方落败。”温鸣玉望向对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事,你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听了他的话,岳端明深深蹙起眉头,显得有些不悦:“燕南这份差事,有多少人眼红你也不是不知道。难道我撒手不管,就可以保证不受牵连?何况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咽回腹中,只沉沉地盯着温鸣玉。   温鸣玉却不慌不忙地接口:“何况你并不打算做一辈子的督办?”   心思被好朋友一下子揭穿,岳端明倒不惊讶,反问道:“要是你遇到仇家,你会宽容地对待他吗?怕是就算那人被你逼得落到狗急跳墙的境地,你也只会说——想跳墙?那我就把墙拆掉。”   温鸣玉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但也不否认,笑吟吟地说:“倘若只有你一个,你要去与他们闹一场,这也无不可。不过现在加上一个我,他们便要多出许多顾忌,你要管你的恩师,不如先管管我,说不定我马上就要惹上麻烦了。”   “我管你?”岳端明没好气的:“不是说你那失踪三年的好儿子找到了吗?怎样今日我邀你喝茶,你都不让他来拜见我这个大伯?做父亲的不尊敬大哥,连带儿子也上行下效,我还没有和你算这笔账!”   温鸣玉竖起折扇抵在唇边,倒真不知该如何作答。要说那孩子刚回来没有几天,又被自己的事业牵扯回去了?长大的何凌山就像只他亲手放飞的鸟,温鸣玉心知他心怀眷恋,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肯飞回身边,再次乖乖钻进他的笼中。   远在邑陵的何凌山并不知道这场无头无尾的惦念。   如今恰是凌晨十二点半,何凌山睡得早,不料刚从一场模糊的梦中醒转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乍然想起许久之前,温鸣玉首次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夜晚。   在入睡之前,温鸣玉并不在他身边。何凌山记得自己同样是从梦中惊醒,不过那是场噩梦,他生生被吓得霍然睁眼,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天太晚了,连月光都没有。何凌山一身冷汗,只觉得彷徨心慌,习惯性地往被褥里钻。可他刚缩起身子,背后却触上一具温热的身躯,对方挨得那样近,方才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近得他可以嗅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轻缓柔和的呼吸与坚硬的背脊却是陌生的,体温也是陌生的。何凌山头一回因为陌生而惊喜得不知所措,像是几近窒息的人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又像是坠崖的人无意抓住的一截树枝。他不敢动,身体不知所措地僵着,想要贴近一点,又没有这份胆量。   当时他好像犹豫了许久,连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他正尝试着转一个身,想看看身后的情形,一条手臂忽然搭上他的腰,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抱。何凌山猝不及防,霎时跌进身后那人的怀中,睡梦之中的温鸣玉大概将他当成了一只枕头,或是一卷被子,只将下巴在他肩头磨蹭几下,再度沉沉睡去了。   仅剩他一动不动地蜷在那副温暖的怀抱里,几乎以为是自己做的另一个梦。   现在的何凌山倒有了许多长进,然而可以拥抱的对象却不在身边。他愈想愈觉得失落,终于忍不住任性了一回,披衣走到外间,拨了温鸣玉卧室的电话。   那人大概睡下了,电话许久都没有接通。何凌山数次想要把话机放下去,又不舍得放下,他正犹豫着,忽听那边一声轻响,沙哑温软的声音穿过电线,沉沉响在何凌山耳畔:“哪一位?”   腔调是罕见的不客气,何凌山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蹙起眉头,一脸冷淡的神态,刚睡醒的温鸣玉果然不好惹。何凌山有点内疚,小声道:“我……想听你说说话。”   温鸣玉的反应似乎也迟了一拍,半晌后,何凌山终于听见对方道:“这样晚了,怎么还没睡?”   何凌山被问得一阵心虚,回答他:“睡不着。”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旋即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温鸣玉应是坐了下来,声音已变得柔和许多:“又做噩梦了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旋即意识到那个人并不在面前,连忙道:“不是噩梦,就是……”   温鸣玉便带着笑问:“梦见了我?”   何凌山支支吾吾的,明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他却不好意思承认。温鸣玉不由疑道:“难道我在梦里对你很不好,才让你许久都睡不着?”   “没有!”何凌山连忙否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是觉得梦见之后,醒来就有些寂寞。梦是虚的,他想要些听得见,实在的东西来开解自己。何凌山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活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不禁有些丧气:“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温鸣玉道:“那请你尽管打扰吧。”   何凌山的脸上再度腾起一阵热,下意识地伸手捂在那块发烫的地方,又听温鸣玉问道:“做了什么梦,说给我听听。”   他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颠三倒四、细细碎碎地和另一个人闲谈,说的还是一桩无聊的梦。温鸣玉安静地听着,接电话时那点不悦早就烟消云散,他耐心得简直让何凌山以为自己做的梦有多有趣。   不知说了多久,等到他记起时间,抬头去看钟时,才发现竟然都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何凌山不忍耽误对方太久,主动道别后又不情愿挂断,拖拖拉拉的,连温鸣玉都觉察到了他的挣扎,好笑地在那一端道:“舍不得我?”   不等他回答,话机里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像是嘴唇触在皮肤上,细微又暧昧。何凌山顿时怔住了,拎着那只已经挂断的话机只顾着发呆。温鸣玉明明不在身边,可他的耳朵被那声音吻了一下,竟像被真人触碰过一般,又酥又麻地发起烫来。 第七十八章   何宗奎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医生终于对他的病情下了判决:“如今令尊的情况已稳定下来,再恢复成原来那样已是不可能了。与其让令尊继续拘束在病房里,不如你将他带回家去调养,过个三年五载,或许可以逐渐好转。”   因为说话的对象是何凌山,那几位医生都神情惴惴,生怕这位面色沉冷的少爷借题发作,让他们几个饭碗不保。谁知何凌山听后,什么都没说,径自差人去给义父办了出院手续。当天晚上,就把何宗奎接回了何公馆。   几位私人医生早就等在那里,其中还有一位德国人,都先先后后地替何宗奎做检查,但得出的诊断结果都与医院的没有多大分别。何二太太听完后,向后倒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用手帕遮着脸哭道:“老爷如今已有六十五了,再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个三五年,又还有多少好日子可以享受呢?他若是不管我,我的天就要塌下来的呀!”   杏莉原本也躲在角落里抹眼泪,听到她的话后,顿时抬起脸道:“兰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父亲身体那样健朗,往后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有多得是的好日子可以享受,不必你来操这个心!”   何二太太被小辈当着外人的面驳斥,顿感颜面大失,音量不禁提高许多:“什么话?我不过是心疼老爷,他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丈夫,难道我会盼着他不好吗?”   眼见她们就要吵起来,春桥当即朝杏莉使了个眼色,道:“爸爸尚在病中,请不要在他房中大喊大叫,打扰他老人家的清净。”   从前何二太太就与何宗奎的儿女们相处得不好,奈何自己身体也不争气,跟了何宗奎整整七年,一胎都没有怀过。如今何宗奎人事不省,大权尽数落在何凌山手中,何二太太只觉自己孤苦无依,在这家中地位一落千丈,哭得愈发伤心了:“我不吵了,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哑巴罢,反正现在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杏莉本打算继续与她辩论下去,但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就看见一男一女先后穿过月门,来到何宗奎床前,正是何凌山与二小姐杏蒙。   在杏莉眼中,这两人要比父亲严厉多了,她不敢再闹下去,只好撅起嘴,乖乖站在一旁。   比起英俊的兄长与俏丽的妹妹,杏蒙相貌则要平凡得多。不过她个子极高挑,举止娴静,别有一番脱俗的风度。她稍看了何宗奎几眼,便坐在床沿上,对春桥与杏莉道:“你们要是没有其他事可做,就出门去逛一逛,找点消遣。当着爸爸的面这样闹,就不怕他难过吗?”   “对不起嘛。”杏莉牵起她的手,带点撒娇的:“你等等跟我一起用晚饭好吗?”   杏蒙知道她是害怕孤单,莞尔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会有不陪你的道理?”   何二太太见他们兄妹几个聊得融洽,便一声不响地离去了,杏莉没有多久也提出告辞,说要回房去温书。春桥见何凌山与杏蒙在一起,或许是有公事需要商量,便跟在杏莉后面,悄悄地也想走开。   “大哥,你留步。”杏蒙却出人意料地喊住他:“今天赶巧人都在,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你和五弟,请你们到我那边里坐一会吧。”   她虽说了一个请字,但人已站起身来,丝毫不留给二人拒绝的余地。春桥没有法子,只得应道:“好好好,你下的命令,我哪里敢不服从?”   语罢,便搭着何凌山的肩膀,往杏蒙的院子去。杏蒙喜静,在院子里栽了几株女贞,这树在冬日仍是满头碧绿,舒展的枝叶与檐角交错,阳光从缝隙中穿过,斜斜打在廊上,别有一番清闲的意趣。   廊前设好了桌椅,擦洗得很干净,看来杏蒙常在这里办公看书。她请二人在此处坐下,又叫来一名小丫头,让她去斟茶。那丫头似乎平日也很少见到生人,一与何凌山和春桥打照面,脸立即变得比辫梢的绸带还要红,忙不迭地跑了。   春桥拈起一片落在桌上的叶子,对杏蒙道:“都怪你平日总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看你手底下的人,见我倒像见到生客一样,多没出息。”   杏蒙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的取笑:“总归是在自家人面前丢脸,有什么关系。”   待到茶斟上来了,她终于肯转入正题:“大哥,从前父亲做过什么事,你又怎样胡混过,到了如今的境地,再提都没有意义。我只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肯担负起长兄的责任,做一个真正的当家人?”   春桥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半晌接不上话来,只管捏着滚烫的茶杯发呆。   何凌山看不下去,悄悄在桌底踢了他一脚。春桥身子一晃,这才回过神,道:“你这样说话,难道是责怪凌山做的不够好吗?先不说我不愿意当这门差,就算我同意上任,你叫凌山怎么办?他这些年为何家做了多少事,难道就图拼一个副手的位置,那实在太委屈他了。”   杏蒙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往何凌山这边扫来一眼,问道:“凌山,你怎么想?”   尽管早就和杏蒙打好了商量,不过听完春桥那样袒护自己的一席话,何凌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逼迫对方,迟疑着道:“我……”   春桥误解了他的态度,顿时不悦地接口:“杏蒙,凌山好歹也是你的弟弟,你怎么能这样逼迫他?你不用再说了,有凌山在,我绝不会答应你的。”   杏蒙却反问:“那么,假若凌山不在呢?”   她放下瓷盏,双手叠放在膝上,很坦荡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见他楞了,杏蒙低头一叹,她怕麻烦,更怕跟人解释,可是摊上何凌山这么一个不善言辞的弟弟,她只好替他开口:“凌山这趟回来,与其说是做一个继承人,倒不如说是来救急。他要是打算当家,为何拖了这么多天,仍不向外面泄露一点口风,还是以五少爷的身份办事?”   春桥这些年从未插手过家务,对她所说的情况倒真的一无所知。他一时无言以对,怀疑地瞟了何凌山一眼。   杏蒙又道:“况且,凌山是温家的人,他要是接任靖帮,以后还怎么回燕南去?那边同样有人在等他呢,你让凌山留在这里,岂不是强行拆散了他们。”   即便知道杏蒙口中的拆散并没有暧昧的意思,何凌山还是听得心中一震,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当初他们谈起这个话题时,不待何凌山开口,杏蒙已猜到他与温鸣玉关系匪浅。否则两人一个燕南一个邑陵,离得那样远,温鸣玉作为燕南的半个主人,何至于亲自为一场寿宴跑一趟,他分明是来找人的。   “这个我的确没有想到。”春桥背过双手,枕在脑后,一晃一晃地说:“但凌山三年前既然选择投在父亲门下,想必也有了要做一辈子何家人的觉悟,难道你要反悔?”   他公然耍起赖皮,倒教杏蒙没了办法,只好转过视线向何凌山求助。何凌山是了解这位大哥的,根据靖帮中人对春桥留下的评价来看,他并不是一位没有抱负的人,在母亲故去后如此放任自己,显然是因为一腔怨气未平的缘故。   “我不会反悔,”何凌山淡淡地答:“你要是不肯,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你改变心意为止。”   杏蒙指望他给自己撑台面,竟没想到他会先说出一句软话,登时罕见地朝他一瞪眼,满脸的怒其不争。   何凌山任由她瞪着,连头都没有转,依旧对春桥道:“大哥,倘若你真的不愿意原谅义父,那为何不干脆脱离这个家庭,去经营自己的事业,也好过把自己折腾成一个废人。你不愿考虑自己的前程,难道连青蓉姐也不愿考虑吗?”   他将这番活像是冷嘲热讽的劝告说得很真心,也的确是他心中所想,在何凌山的认知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绝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就算是被人摁进泥里,他都要想方设法地直起身,将那个人狠狠地撞一个跟头才罢休。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春桥手腕一颤,掌中的茶盏竟啪的一声碎在地上。他倏然起身,先是朝何凌山指了指,旋即放下手,神色复杂地怒道:“凌山,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这回你真是逼死我了!”   何凌山以为自己把话说得太重,惹怒了春桥,当即想与他道歉。谁知春桥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他:“你明天上午有事要办吗?”   语罢,春桥也不等他作出回答,径自道:“就算有事,你也给我把时间空出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这通脾气发作得莫名,让杏蒙与何凌山都不知其所以然。到了第二日上午,春桥果然准时找上门来,他没有叫家中的汽车,反而带着何凌山在路上截了两名车夫,旋即报出一个地名,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   春桥要去的地方原来藏在一条弄堂里,弄堂两边的房屋都有些年头了,砖瓦的颜色灰暗寡淡,但胜在干净。何凌山一声不响地跟在对方身后,时不时回头望一望,怕自己认不清出去的路。难为春桥可以毫无阻碍地找到目的地,这里简直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何凌山在邑陵待了三年,逛遍过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未能发现这个地方。   两人最后来到一扇紧闭的门扉前,门边砖缝里嵌着一枚小钉子,底下悬挂着门牌,写的是:二十六号。   无头无尾的,怕是写下这行字的人都不知这处该安什么名字。   “凌山,今后不管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能将这里说出去。”敲门前,春桥仍旧不太放心,对何凌山叮嘱道。   虽不知春桥打的是什么主意,何凌山还是点头应允了。   前来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子,一见春桥,便热情且熟稔地招呼:“大爷,今天来的这样早吗?”她忙不迭地让开身子,这才看见春桥身后的何凌山,这下她终于愣住了,半晌都不知该怎么招呼他。   “没关系,这位是我的弟弟。”春桥合拢何凌山身后的门,对老妈子问:“她起了吗?”   正当他们说话间,一名女子推开南边厢房的门,径自走到院中来。她裹着厚重的大衣,头发松松挽着,一张素净清秀的面孔,右边脸颊上还留着枕印,显然是刚刚睡醒。   “凌山怎么来了?”她不招呼春桥,反而先朝何凌山迎过去,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有见你,倒让你看见我这副邋遢样子,你不会笑话我吧?” 第七十九章   何凌山终于知道了春桥的难处。   青蓉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或许她也曾日夜盼望过吧,这孩子很早就被发现了。春桥得知消息之后,当即欣喜若狂地想把她接回何家,不料却遭遇了极大的阻碍。   先是金辉楼那边的麻烦,青蓉十岁被卖进楼里,因为相貌出色,让金辉楼花费了不少功夫栽培,如今已是楼中正当红的摇钱树。她才二十二岁,最好的年纪还没有过去,金辉楼的老板哪肯断送这条财路,与春桥办交涉时一直不肯松口。直至春桥端出帮派少爷的架子,好好恐吓了他一顿,他才不甘不愿地交出了青蓉。   第二个麻烦,也是最大的麻烦,则是何家上下,一致反对春桥将青蓉迎进门。   靖帮几位同何宗奎最亲近的大管事,连同何亦鸿在内,罕见地端出长辈架子,严辞训斥了春桥一顿。直言以二人的地位来说,青蓉即便是做他的姨太太都不够资格,何况是名正言顺的太太。他若真这样做,这场婚礼就要变成邑陵最大的一桩笑话。何亦鸿更是放下话来,春桥如果不听劝告,他们就绑走青蓉,先要了她的命。   连春桥的两个妹妹,都不愿支持大哥。杏莉从小被家人娇宠惯了,目下无尘,哪里看得上一个妓/女,更不要说让她接受这个妓/女变成自己的嫂嫂。杏蒙倒是无意干涉,不过她以为娼门女子,向来薄情寡义,谁知道她对待自家大哥有几分真心,自然就不愿帮春桥说话了。   春桥能对何亦鸿一干人大发脾气,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妹妹们,唯有先将青蓉接出金辉楼,藏在这座金屋里,苦苦思索解决的计策。   讲到这里,春桥对何凌山抱歉地一笑:“你我是兄弟,原本不该瞒着你,可近来事多, 我就打算拖一拖,等你烦心事少一点再说。”   何凌山怎会在这个当口怪他,只道:“你要做父亲了,该由我向你道喜才是。”   “一句道喜就想打发大哥吗?”春桥和他开玩笑:“等我儿子出世了,你这个做叔叔的可要好好表现。”   何凌山听得一愣,真是想不到,如今他也要变成“叔叔”了。   青蓉静静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她似乎毫无不满,一心一意地伺候他们兄弟二人喝茶。她偶尔也看看春桥,眼底藏着无尽的柔情甜蜜,似是一张网,因她目光而频频扭头的春桥便是投身网中的雀鸟,自甘受困,乐在其中。   难道一对有情人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这样傻的吗?何凌山颇为不好意思,不禁干咳数声,又问春桥:“家里人知不知道青蓉姐怀孕的消息?”   春桥道:“除了杏莉,都知道了。但又有什么用,他们都劝我把青蓉收作外室,另找一处宅子安置,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是真被气得不轻,竟将何宗奎的一干心腹老臣都骂了进去。何凌山坐着沉思良久,忽而道:“归根究底,他们反对的是青蓉姐的身份,假若青蓉姐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他们大概就无话可说了。”   春桥没好气地开口:“凌山,你怎么也说起废话来了,出身这种东西也是可以凭空变出来的吗?”   “怎么不可以。”何凌山挑起眉,反问得理所当然。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春桥知道他是真的有了主意,登时无比惊喜,迭声催道:“这样火烧眉毛的事,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与何凌山相处几年,春桥知道这个小弟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很好说话,料想自己恳求一句,何凌山必定会立刻告诉自己。谁知等他说完后,何凌山却仍是望着他,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教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春桥被那双漆黑剔透的眼睛牢牢盯住,居然莫名有几分心虚,没有再和他对视下去。   “大哥想知道的话,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何凌山拨弄几下茶盖,终于出声了。   春桥还是头一回在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不仅没有不悦,反而十分新奇:“什么条件?你说,只要大哥能办到,我绝对不推辞。”   何凌山道:“以往你对义父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你的苦衷,所以我没有干涉。不过现在他得了重病,境况大不如前,你是否可以尝试放下当年的恩怨,宽容义父一点,就当是做体谅一个病人。”   春桥许久都没有答复他,一径沉默着,沉在眼底的不是为难,而是一抹愁绪。青蓉忍不住握紧他的手,倒反过来哀求何凌山:“凌山,给他一点时间吧,他烦恼了几十年的事,没有那么容易放下。”   “不用那么久,”出乎意料之外的,春桥陡然抢先道:“三天,三天后我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没料到春桥能这样快就下定决心,何凌山有点讶异,其实他先前那番话只是个试探,只要对方露出一点动摇,就已算得上是很大的收获。不过春桥此刻的妥协,是真的决定与父亲和解,还是听了杏蒙的话,想要成全他这个弟弟,这就不得而知了。   人总是得陇望蜀,一旦动了欲,就会有私心。何凌山当然也有私心,否则也不会被杏蒙说动,联同她来说服春桥。但春桥干脆得让他生疑,他没有立即答应,仅是沉吟一阵,十分认真地开口:“那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当然会。”春桥露出一个苦笑:“你是不是把我昨天说的话当了真?唉,那是我逗你玩的,在你眼里,大哥就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吗?”   他毫不避讳地把青蓉的手贴在脸上,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在看见他病倒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后悔了。但我时时想起母亲,想起她被那个女人为难,直至合眼前都没有再高兴过,我又觉得自己的妥协是在背叛她……昨天你们突然问起那些话,我实在心慌,不知该怎样答复你们,只好胡乱说些笑话来搪塞过去。”   青蓉把椅子拉近许多,身子紧贴着春桥,借此安慰这个颓唐的男人。趁着春桥低头的时候,她忽然侧过身来,嗔怪地横了何凌山一眼,宛如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换做别人受了这一眼,必定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来为自己开脱——有私心又怎样,如此处心积虑,诚恳劝告,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们二人的未来着想?偏偏何凌山什么都不说,神情惭愧,一副甘愿受骂的样子,反而让青蓉不忍心起来。   一时没有人说话,唯有她无奈地打圆场:“你方才说你有办法帮忙,是什么法子,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谈回这件事,何凌山终于轻松了些许,答道:“堂子里的姑娘,为了在客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价,偶尔会借一些闻人的名头,假称是他的远房亲戚,原是清白人家,只因家道中落,才不得不沦入风尘。这一条路放在青蓉姐身上,同样管用。”   春桥从没有听过这层说法,不禁好奇道:“好大的胆子,她们这样信口开河坏人名声,不怕对方找上门来?”   “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那人自己都未必清楚,怎么会去追究?”青蓉笑了笑:“你会因为一件小事,去和她们计较吗?”   她似乎觉得这个办法的确可行,蹙眉思索了一番,又问:“这话拿去哄骗客人,或许会有几人相信。可要是照样说给春桥的家人听——空口无凭,是不是太荒唐了?”   何凌山坦然道:“光是口头上宣扬当然不够,但假若我们弄假成真,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你说得容易,可是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闻人呢?”青蓉仍有顾虑:“但凡有点身份的,怎么愿意自损名声,与我这种人沾亲带故。”   似乎早就等着她问这一句,何凌山笑了笑,那笑容难得带有些狡黠的意味,回答她:“我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只要大哥肯委屈一点,那人必定会答应。”   春桥原本不懂其中的门道,仅在旁边做一名老实的听众。现下听到何凌山将话题抛到自己身上,顿时一脸茫然:“谁?要我做什么?”   “大哥是否还记得胡立昆?”何凌山道:“数月前,他门下的学生联合骆一铭,想在游轮上为难你我。他与义父原本就有交情,却纵容弟子做这样不地道的事,我们可至今都没有上门去讨要过说法。”   他话音刚落,春桥便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忍不住道:“这种损人的法子,你是怎样想出来的?我记得你可从不爱在堂子里混。”   “不过大哥要是做了当家人,这事情办起来会更加顺利。”何凌山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又恢复成以往一本正经的模样,径自道:“他卖你一个面子,又能和靖帮未来的主人攀上关系,就算损失一些名声,想必也不会介意。” 第八十章   关于春桥的抉择,从青蓉的住处回去后,何凌山心中已有七八分的笃定。   这可以说是何宗奎病后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连许叔和都看出了他的好心情,打趣道:“小少爷预备什么时候回燕南去,三爷应当很挂念您吧?”   只是何凌山没料到,三天尚没有过去,家中就另起了一场不不大不小的闹剧。   新年已过,何公馆的账房先生们照例去向主人汇报账务,以便结清年间未付清的所有款目。杏蒙听他们说完,才发现何二太太不久前竟利用家中女主人的身份,前前后后地支走了六万块钱,不由吓了一跳。   何宗奎患病前,在经济上对这位年轻漂亮的夫人一向宽松,千八百块也任由她去花,从不过问。何二太太平日虽热衷玩乐,不过吃吃馆子跳跳舞而已,而置办衣装首饰,又是另外一笔开销,怎至于用去这一大笔钱。杏蒙疑心大起,当日就找到何二太太询问,何二太太一口咬定是娘家兄弟做生意闹了亏空,不得已向她求助,她才花了这笔钱接济。杏蒙一旦质疑,她就哭闹起来,指责这一家兄弟姐妹趁老子病重,一起来欺辱她这个势单力薄的后母,就连她花钱都要干涉。杏蒙不愿看她撒泼,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但何二太太这副态度愈发加重了杏蒙的疑心,第二日,她就找到何凌山,让他调查何二太太近日的经济往来。靖帮如今已是邑陵首屈一指的大帮派,门徒众多,办这桩事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当天何凌山就得到消息,说是何二太太早把钱用得一干二净,去给一家新开张的公司投资了。而她投进去的数目,远远不止六万,其中或许还有她悄悄攒下的私房钱,全算在一起,居然有近十万之多。   这种投资在阔太太纨绔少爷们之间,倒是件很平常的事。不过怪就怪在,这家公司新成立不久,也从没见办过什么业务,似是个徒有其名的空架子。公司的董事原是个开照相馆的,收入勉强糊口,今年莫名其妙地阔起来,换了住处,出行都有汽车代步,架子摆得有模有样。起先何凌山以为何二太太是受到哪位闺中密友的蛊惑,才愿意一掷千金凑这份热闹。不料杏蒙听后,仅是笑了笑,说道:“她是那么容易被蒙骗的人吗?”   杏蒙向来温柔恬静,很少有这样言语讥诮的时候。对于女人间的心思,何凌山当然不能如她猜得一样准,只好问:“怎么回事?”   “我这一个猜测,实在有些毁人名誉的嫌疑。”杏蒙想了想,答道:“不如你以谈生意的名义,找那所公司的董事会一次面,我想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说完,她又思索一阵,补充道:“约见那人时,你先借一个他人的身份,不要让他知道你是何家的五少爷,见面之后再道明吧。”   她会这样吩咐,一定有她的道理,何凌山没有多问,见次日下午正好有空,索性就去办了这事。   那董事原本有些不愿相谈,言辞间多番推辞,何凌山没有功夫与他推让,索性令手下将那人半拘半请地带到了茶室里。   在数名大汉的簇拥下,一名个子不高的男人缩手缩脚地进来了。他年纪不过三十,打扮很登样。一身湖青色缎袍,外罩黑绸马褂,梳着分头,发丝溜光水滑,一张面孔也很白净秀气,倒有点阔人样子。隔着一道珠帘,这人隐约看见了里面的何凌山。   何凌山坐着的地方原是一张烟榻,只是摆设在上面的器具全被他扫到角落里,让他一双长腿得以叠放在身前一张椅子上。他正在审阅手里的一张卡片,几眼扫完之后,何凌山随意将它一抛,终于注意到战战兢兢站在帘外的客人。   “吴先生到了?”何凌山把腿放下,却不起身,径自招呼道:“进来说话。”   不等吴瑞石出声,身后的人便在他背上一推,让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何凌山面前。这样盛气凌人的态度令吴瑞石十分不快,他脸上浮起一缕红晕,气冲冲地道:“阁下请人作客的手段,未免太没有礼貌。我虽是个小小生意人,可也不是阁下能够随意侮辱的。”   何凌山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仅抬手打了个榧子,即有几名丫头上前,撤了椅子,换上一张矮几,同时端来杯盏泡茶布点心。何凌山道:“请坐。”   吴瑞石本不想理会他,可见识到何凌山的派头后,心知他的身份大有来头,怕招惹不起,也就板着脸坐了。或许是对方配合的缘故,何凌山神情倒很平和,说道:“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姓何,是家里的老五,你叫我何五就好。今日唐突请你来,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听到何这一个字,吴瑞石的双手猛地一哆嗦,直将杯中的茶水泼出一大半。他痛得脸都皱了,却顾不上被烫红的手背,迅速立起身,对着何凌山深深一鞠躬:“何五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方才冒犯了您,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他目光落在地板上,恰好瞥见方才被何凌山丢弃的卡片,原来是自己的名片。这发现又让吴瑞石打了个寒颤,一颗颗冷汗沿着额角滴下来。   “不必这样紧张。”何凌山敲了敲桌沿,言简意赅:“坐,我问什么,你尽管答就是。”   吴瑞石绷直身子坐下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把那处的袍子抓得乱七八糟。他对何凌山讪讪一笑,点头道:“您……您想问些什么?”   何凌山道:“你的公司名不见经传,钱倒是筹了不少,是在做什么大生意?”   听他问的是这个,吴瑞石似乎松了口气,小心地答:“不怕您笑话,我开的是电影公司,钱自然是投在演员与拍片子上。做这项事业向来花费大,而片子还没有开拍,自然没有风声。等到有几分眉目之后,您在报上也会看到消息的。”   他说得有板有眼,教人挑不出错来。何凌山脸色不变,随口说:“既然是拍电影,十万块的投资大概不够吧。”   吴瑞石又是一惊,不由掏出手帕,胡乱擦拭脸上的汗水,口中胡乱道:“为稳妥起见,投资方当然——当然不止一个人。”   “吴先生倒很擅长交际。”何凌山冷冷地盯着他:“开办这所公司前,你不过经营一所照相馆,生意似乎也不大好。这才几个月,你从哪里认识了许多阔人,肯为你投这许多钱?”   他眉目漆黑凌厉,稍一板起脸,那番艳光就全变作了煞气,足以让人心惊肉跳。吴瑞石原本心中就有鬼,更是个不经吓的,骤然被掀了老底后,他竟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何凌山见对方这副模样,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但此刻点破并不合适,便没有进逼下去。他示意站在一边的丫头扶起吴瑞石,却向他解释:“我那位家人,从未花过这样一大笔钱,我们作为后辈,怕她上当受骗,自然要多加留意。只要吴先生是做正经事情,我们不至于干涉,你可以放心。”   他一看腕上的表,旋即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道:“我还有事情待办,吴先生请自便。”   说完,居然不多交代一句,就这样带着人走了。吴瑞石似是不相信何凌山就这样放过了自己,在空荡荡的茶室里呆坐良久,直至面前的热茶变冷,才敢起身,推开门往外望去。   “吴先生要走吗?”一直在旁边伺候的丫头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忽然出声问道。   吴瑞石忙回身看她,见她笑嘻嘻的,模样甜美,才稍微安心,答道:“是、是要告辞了。”   那丫头道:“请吴先生稍等。”   她走到何凌山方才坐过的烟塌边,端起上面一只小匣子,将它递给吴瑞石:“这是五爷的赔礼。”   吴瑞石原本不敢收,被那丫头劝说三四回,终于一咬牙,想到自己今日的确是平白遭受一番惊吓,收下这份礼也不为过,也就接了。   此人的反应亦在何凌山预料之内,他掌管靖帮数年,料理吴瑞石这样一个小人物自然是手到擒来。难怪先前杏蒙不肯对他明说,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觉得脸面大失。何二太太与何宗奎夫妻七年,想不到丈夫才患病不久,她就开始另谋出路——那吴瑞石不久前还秘密地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这一男一女真是豁出去了。   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把这消息告诉杏蒙,她虽在管理家务,但毕竟没有嫁人,处理这种事显然有些尴尬。   可他不说,已然是对杏蒙猜测的另一种证明。她找到何凌山,罕见地发了一通脾气,咬着牙道:“我看在父亲的份上,一直容忍她胡闹,想不到她竟可以不要脸到这种份上!”   何凌山从没遇上过这种事,不知该怎样办合适,要是按照帮中处理叛徒的规矩,他要让何二太太与吴瑞石偿命也不为过。但何二太太并不能完全以叛徒论处,又是他义父的妻子,算得上是他半个长辈。最适合处理这桩事的何宗奎现下卧病在床,倒真的难倒他了。   杏蒙看出他的烦恼,叹道:“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交给我处理就好,我有我的办法。”   她没有告诉何凌山要用什么手段,何凌山也不好追问。送走杏蒙后,他心中仍然不能安定,又去看望了何宗奎一回。   短短半个月,何宗奎就瘦了一大圈,脸色憔悴,老态尽显地躺在床上。何凌山看得一阵心酸,默默替何宗奎拉拢被角,盖住对方露在外面的手背。   不料何宗奎睡得不太安稳,他刚有动作,就立即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紧盯着床边的何凌山。   他已经习惯被义父当做陌生人对待,见状退开少许,压低声音唤道:“义父,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后,何宗奎眼皮颤了颤,就这样茫然地打量他良久,眼中竟渐渐有了神采。他从被中伸出手,一下抓住何凌山的手腕,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何凌山怕他摔倒,连忙扶住对方:“您想做什么?”   何宗奎吚吚呜呜地说不清话,可抓住他的动作却罕见地很用力,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似是想表达什么。无奈他的话实在太难分辨,何宗奎口手并用,费了一大番功夫,见何凌山仍是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当即重重地叹息一声,撒气般用力在嘴上打了一下。   “义父!”何凌山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安慰道:“您别急,慢慢说,我会明白的。”   两人视线相接,何宗奎脸上的筋肉不住颤动,眼眶发红,倏然滚出泪来。   何凌山登时怔住了,完全不知该怎样反应,在这一刻,他竟觉得何宗奎是认得自己的。   何宗奎握紧他的手,艰难吐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又用手在空中划了个方方正正的框。他很着急,似乎是怕自己又变回那副昏昏沉沉,谁都认不出来的模样,迫切地想让何凌山听懂自己想说什么。   何凌山只得按捺住心绪,仔细猜测何宗奎要表达的意思。片刻后,他蹙起眉,试探道:“箱子?”   何宗奎眼中泛出惊喜的光,连连点头,手像握着什么似的,又在空中一转,仿佛是个开锁的动作。   这回何凌山很快就看懂了,便问:“保险箱?”   他猜得似乎没错,何宗奎显得十分高兴,笑着对他不住点头。他望着身侧的何凌山,像是还有话想说,却很快放弃了,只重重在何凌山肩上拍打几下,再度紧紧抓住他的手。 第八十一章   自从吴瑞石与何凌山有过一番谈话后,他便终日难安,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意味,忍不住想法子递了一个口信给何二太太,问她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何二太太在电话中听他说完,一颗心也是猛地向下一沉,连忙道:“看你被他吓成这样,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那头的吴瑞石自然百般为自己开脱,又向何二太太保证,说自己尽管吓了一跳,但绝没有讲半个对她不好的字。何二太太嘴上没有言语,不过心里倒有几分明白,这个吴瑞石相貌好,性情亦温柔体贴,然而一颗胆子却比芝麻还小,难保不会露出什么端倪给何凌山发现。她此刻正值与情人如胶似漆的当口,不仅不怪吴瑞石怕事,反而恨上了在自己好事上横插一脚的何凌山。一定是不久前她支的那笔款被杏蒙发现,才让他们起了疑心,这几个孩子,也与她在一个家庭中生活了不少年,想不到防她依旧像防一个贼!   当初支走这笔款子时,何二太太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可她有什么办法呢?何宗奎病况不见好转,终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有他给她撑腰,这个家越来越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吴瑞石是她在娘家姊妹宅中打牌时遇见的,自打初照面起,两人便各对彼此留了心,只是往来得不如现在频繁。自打何宗奎病倒后,他们的关系才真正密切起来,有了年轻英俊的情人,老迈痴呆的丈夫自然愈发面目可憎。何二太太不甘愿日日伺候一个废人,又想到自己没有子嗣,何家就算资产再多,照样轮不到她来分,还不如趁着她还能拿到钱的时候,多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些筹划。   何二太太许久没与吴瑞石会面,有心想讲几句甜言蜜语,好好腻他一番。无奈对方半句闲话都不敢说,一径让她注意安全,万万不能再让家人生疑。挂上电话后,何二太太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怕这个胆小怕事的吴瑞石经此一吓,就此淡了对她的心思,她可不能让这个人从自己手掌心中逃出去。   想到这里,她索性换了衣服,佩上首饰,打扮得十分娇艳,决心亲自去找吴瑞石一趟。   不料何二太太刚走出院子,就撞见杏蒙与几名年轻女子正在花园中吃点心谈天。这几人她也认得,是杏蒙一位亲戚家中的小姐与太太,大抵是来做客的。其中一人看见她,打趣道:“二太太打扮得这样漂亮,这是要去哪里?”   杏蒙虽没有出声,却也脸色凝重地盯着她,那样子与何宗奎很是神似。何二太太不自然地躲开她的视线,回答:“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只不过在家里闷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说话的那姑娘立即笑道:“真巧,我们正商量着要去白鹭山上的寺庙赏桃花,二太太一起来吧。看完桃花,我们可以顺道去寺中拜一拜,听说那里许愿很灵呢。”   “说的也是,”杏蒙竟然附和道:“兰姨,这些天你日夜照顾父亲,想必十分辛苦,假若你不嫌弃,不如就和我们一道走走。”   她难得主动示好,何二太太颇为受宠若惊,哪里还能说不好的话,只好随着她们一同坐车上山去。如今冬寒未尽,寺庙中的桃花还没有全开,何二太太看得没有趣味,干脆撇开众人,独自在寺中到处乱逛。   待她穿过偏殿的后门,发现这里竟然有片小池塘,水面碧绿,对过是丛郁郁葱葱的密林。何二太太在塘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觉得这地方幽静雅致,倒有几分观赏的价值。她捡了块碎瓦去掷水面的枯萍,第三块石头还没有入水,却听身后有人道:“兰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何二太太回过头去,发现是杏蒙扶着门框,正对自己微笑。她立刻同样在脸上扬起一个笑,回答道:“我就是随便走走,觉得这地方清净,不免坐了一会。”   “这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杏蒙走到她身边,一面理着围颈的皮毛,一面道:“若我说出这里清净的缘故,兰姨肯定会吓一跳。”   何二太太只当她故意来煞风景,嘴里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地开口:“什么缘故?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还会被你的故事吓到?”   杏蒙望她一眼,笑道:“说起来,这个故事还是爸爸告诉我的。说他曾有一位朋友,年纪和他相仿,也新娶了一房青春貌美的姨太太。这两人平日里相处得很恩爱,他的朋友对这位姨太太,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肯为她去摘呢。”   “老爷也会讲这样的闲话吗?”何二太太见她把一个姨太太和自己放到一处说,心里十分不痛快,不冷不热地回道。   杏蒙道:“谁家不会有说说闲话的时候?”   何二太太被她堵得无言以对,又听杏蒙继续讲述:“可那位姨太太十分不安分,常常背着丈夫在外和其他男性往来。我父亲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善人,抓到证据后,就借游山的名头,把姨太太带到这里,直接沉了塘。”   何二太太越听越心惊,等到杏蒙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已惊得脸孔煞白,慌忙几步并一步地逃离了水边,怒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说出这种故事来?”   “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有什么要紧?”杏蒙瞅着她,依旧很温和地微笑:“兰姨怎么吓得脸色都变了,你放心,我并不认同这等做法。情爱上的背叛,罪过尚不足以到杀人的地步,若是我的话,只会将那女子逐出门去,与她做一个陌路人吧。”   不等何二太太稍感安慰,杏蒙又补充:“但若是换做我的两个兄弟遇到这桩事,他们大概会作出同样的处置。听说帮中惩罚叛徒的方法,就是用布袋一裹,直接沉进海里,你说吓人不吓人?”   何二太太脑中一阵发蒙,直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人塞进布袋,丢到水里去。她望着那一片深碧的水面,想到下面或许真沉着一具尸骨,便觉方才的清幽意趣全消散了,连寂静都是恐怖的。   恰好一阵凉风拂过,池边树木飒飒作响,何二太太一时毛骨悚然,连招呼都忘记打,径自撇下杏蒙离去了。   同样是初春时节,珑园处处也蒙上一层新绿,东苑荷塘旁的杨柳已开始抽芽,小巧玲珑的翠叶伏在枝头上,模样无比可爱。   岳六小姐坐在水边,身前支着画架,正在绘一副春景。她画得很用心,连有人来到自己身后都没有发觉,刚刚落下一笔,忽听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地方有什么好画的?”   因为发声的对象离自己太近,岳尚止吓得惊呼出声,慌忙向旁边躲去。不料椅子没有架稳,她这一躲,登时让自己失去平衡,眼见就要栽进水中。   咏棠没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会闹得这样大,匆忙拖住她的手臂,手在尚止腰间一拦,生生将她截住了。这姿势着实很是逾越,尽管尚止不是什么观念守旧的闺中小姐,仍是羞得满面通红,站稳后就将咏棠一推,压低声音道:“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吓人一跳?”   她素来文静,连一句责备也说得含蓄又温柔,没有半点气势。近日她与岳端明都在珑园作客,又和咏棠是旧相识,两人早已相处得熟了,咏棠难得让了一次,笑道:“真不好意思,我看你又在画画,就想逗你玩玩,没有想到你会吓成这样。”   尚止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方才在画上拖出的一道黑线,旋即将画纸取下,只说:“下次请不要再如此了。”   咏棠见她收拾画具,似是要回房去,连忙叫来候在月门外的卢安,让他来为尚止搬东西。待到岳六小姐与卢安离去了,咏棠便独自在水边坐下,望着地上发呆。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尚止,他就会想起尚英。自从上次他们分别后,尚英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许久都没有联系过他。从前想找就能找到的一个人,如今忽然失去音信,格外教人在意。咏棠反反复复地回忆他与尚英最后一次相聚的情形,确信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恼恨,觉得自己被他无故冷落,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一件事。   他正在心里责怪尚英,却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咏棠抬头一看,发现岳端明就站在对岸的水廊中,正对自己招手。   待到咏棠慢吞吞地走过去,岳端明半靠在阑干上,问道:“这些天我总让你带着小六玩,你没有嫌她烦吧?”   咏棠对着他要比对着叔叔老实很多,立刻回答:“尚止是您的女儿,我怎么会嫌她烦。”   岳端明脸色一沉,似乎对他前半句话颇为不满意,又道:“难道不是我的女儿,你就不喜欢和她相处了?”   咏棠虽不讨厌尚止,可要说喜欢,实际也没有到这份上。但这话显然不能当着岳端明说,他只得敷衍道:“哪里会。”   “如果我说往后还要把尚止交给你照顾,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谁知岳端明不与他卖关子,咄咄逼人地开口:“在来这里之前,我曾私下问过尚止的意思,她没有不同意的。那你呢?”   咏棠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他既不敢违抗岳端明,又不想娶岳六小姐,最后只能挤出一句:“现在……现在就让我谈这种事,未免太早了些。”   岳端明错把他的犹豫当做动摇,不禁笑道:“我也没有让你们两个立刻就结婚。咏棠,你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后半生多做些打算。”   咏棠不以为意:“叔叔还年轻呢,我怕什么。”   他已有二十余岁,却仍是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教岳端明看得直摇头。咏棠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再不争气,看在温鸣玉的份上,他也会多给对方几分照顾。想到这里,岳端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耐着性子道:“你叔叔所做的事业,你向来就不感兴趣,想来往后当家的人也不会是你。况且据我所知,你和你的堂弟闹了许多矛盾,要你倚靠他,你肯定是不服气的。若是你能做我的女婿,从此我们也算是一家人,我要关照你,也比现在容易很多。”   对方所说的事,是咏棠从来没有想过的,不由听得呆了。的确,尽管他笃定叔叔会照顾自己一辈子,可等到当家的人变成盛欢,难道那人不会使出什么手段对付自己。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了亲生弟弟手下,谁能保证,来日他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咏棠终于有些后怕,讷讷道:“岳伯伯,我……”   岳端明猜得到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当即朝他一挥手,道:“别含含糊糊的,我的小六是多好的一个姑娘,难道还配不上你?你要是有这个意思,就去找你的叔叔说清楚,他知道后,肯定也十分乐见你帮他这一个大忙。”   咏棠不解道:“帮忙?帮什么忙?”   “他与我结成亲家,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诸多好处。”岳端明意味深长地一笑,知道咏棠听不懂,便道:“他像亲生父亲一样关照你,难道你不愿做个孝顺孩子,体贴他一番吗?”   谈完这一通,咏棠竟真被岳端明说动了,想到自己要是娶了尚止,既能得到一个有力的靠山,又可以取悦叔叔,的确不失为一件美事。至于他和尚止的婚姻,自己只需要在家时好好对待她,但在外头要做什么,她也插不上手来管,并不值得顾忌。   这样一想,咏棠觉得这桩事简直千好万好,当即兴冲冲地跑去找叔叔。   温鸣玉今天恰好没有外出,正在书房里指挥下人搬书去晒。咏棠一把拖住他的手臂,道:“叔叔,我有事想和您说。”   自那晚温鸣玉和他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过一次,咏棠就一直郁郁不乐,连话都说的少了。温鸣玉见他态度骤然发生转变,猜到一定和咏棠想说的话有关,也就依了他,任由咏棠把自己拖进路边一座小亭子里,笑道:“你这样子,也太不稳重了。”   现在咏棠看到他的笑容,心中总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转了个身,对着一棵树道:“我是想问您,能不能让尚止在我们家多留几天,有许多地方,我还没有带她去玩过呢。”   温鸣玉眉头一抬,颇为诧异地看向他。   咏棠虽知自己和叔叔的缘分,大概就止步在叔侄之上了,可每每与温鸣玉相对时,一颗心又糊糊涂涂的,简直收束不住。温鸣玉看了他一阵,说道:“这恐怕不是你真正要说的事吧。”   听到叔叔这句话,咏棠更是心虚无比,他下意识地抚弄身侧一根柱子,嗫嚅道:“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在想什么,您又不是猜不出来。”   温鸣玉道:“我并没有这样大的神通。”   咏棠满腔高兴地找他说话,却不软不硬地碰了个钉子,心中也有些委屈,索性赌气一般开口:“方才岳伯伯和我谈了尚止的事,我愿意答应他。尚止漂亮又……温柔,我挺喜欢她的。”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这番违心话说出口,不料半天都没听见温鸣玉出声。咏棠不禁忐忑起来,知道温鸣玉是不高兴了,又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不高兴。他侧过脸,偷偷去打量对方的神色,忽听温鸣玉一叹,道:“你还真是不懂事。”   咏棠做出这个决定,难得有几成真心想为叔叔分忧的意思,却没料到叔叔不但不领情,反而转过头来责备他。他愤懑又不服气,怒道:“我之所以想答应这桩婚约,是因为它对您也有好处,您以为我会这样傻,别人说什么都会同意吗?”   温鸣玉任由他去发脾气,等到咏棠说完了,才反问:“对我有好处?”   似是觉得这句话十分滑稽,他忍俊不禁地续道:“咏棠,这种好处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完全不需要你来操心。”   他说得如此直白,更让咏棠觉得被看轻,但不等他继续为自己争辩几句,温鸣玉又道:“你以为婚姻是多简单的事,说几句好听的话,送几件东西,就可以敷衍过去?以你的脾气,要是贸然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对象结婚,她会怨恨你的。”   咏棠不满道:“您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感情?”   “有没有感情,你自己最清楚。”温鸣玉淡淡地开口:“尚止是你岳伯伯的女儿,他愿意让你娶尚止,是他看重与你的情分。倘若尚止受了委屈,你以为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纵容你?咏棠,做事该有分寸,不是什么都可以随你去胡闹。”   在别的事上,温鸣玉向来肯惯着咏棠,但婚姻大事却不容他这样含糊过去。他清楚咏棠的脾气,要是说得太委婉,对方一定不当回事,照样胡思乱想。眼下他将咏棠教训了一回,见侄子果然老老实实,一声都不敢再出。   他这模样也有几分可怜,温鸣玉/体谅小辈的自尊,便给对方一个台阶:“你自己回去想清楚,你要是真对尚止有意,我同样不会反对。”   在回书房的路上,温鸣玉又想起咏棠那番言语,不禁好气又好笑。岳端明说服他不成,又把主意打到咏棠身上,也只有咏棠才会对此人的话深信不疑了。先前岳端明还一本正经地对他抱怨,说他如今找到了亲生儿子,还成长得如此出色,只恨自己没有再生一个小女儿嫁过来。   不过就算他还有十个女儿,那孩子未必也会看一眼。   温鸣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今天没有其他事,余下的时间很多,足够让他去完成那封寄往邑陵的信。 第八十二章   就在咏棠为自己婚姻挣扎的第三天,尚英终于派听差送来了口信,让咏棠去他的宅子里见上一面。   咏棠原本想耍耍脾气,也叫对方尝尝被晾在一边的滋味。但他转念一想,要是尚英继续与自己这样你来我往的冷战,他岂不是错失了一个撒气的机会,还不如上门去问个明白。况且一段时间不见,他也的确有些想念尚英了。   等他从汽车里下来时,看见尚英竟亲自在大门内等待。如今天气暖了些,尚英却将大氅搭在肩上,里面穿着青色驼绒袍子,倒像有些怕冷似的。等到走近后,咏棠才发现对方脸色也不大好,两眼略微发红,一副睡眠欠佳的模样。   尚英难得有这样憔悴的时候,咏棠吓了一跳,连兴师问罪都忘了,连忙问:“你病了吗?”   “哎呀,你真是长大了。”尚英故作惊讶地感叹:“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要骂我一通呢。”   咏棠常常听长辈们责备自己不懂事,但被夸长大了,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两颊滚过一阵热意,有些欢喜,又有些不知所以的恼怒,不由道:“你真不识好歹,我想关心关心你,你反倒来挖苦我。”   “那你可冤枉我了。”尚英伸手来牵他,哄道:“外面风大,还是进来说话吧。”   咏棠眼睛往下一瞥,忽见对方藏在大氅中的左手裹了厚厚一层绷带,直缠到手背上,不知是受了什么伤。这一发现顿时让咏棠的心高高提起,还没有发问,尚英却率先注意到他的异样,道:“不要小题大做,手是我前些天骑马时摔伤的,并不严重,很快就可以痊愈。”   这显然不全是真话,尚英少年从军,破皮流血是常有的事。如若伤势真像他所说的那样轻微,何至于让他连觉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些许。尽管咏棠十分关切对方,嘴上却不愿示弱,只道:“你连受伤的事都不愿告诉我,可见没有把我当成太好的朋友。”   尚英分毫不受他的挑衅,笑着说:“这种丢脸的事,我可不愿让你知道。”语罢,他捏了咏棠拇指一下,意味深长地补充:“至于我把你当成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那日尚英吻过他,他并没有作出任何追究,以致现在就显现出了后遗症。尚英对着他越发没有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咏棠听见会不会生气。咏棠不喜欢这种被稳稳拿捏的感觉,又无法离开尚英的陪伴。对方的小玩笑亦是种示好的手段,咏棠一边恼恨他轻浮,一边又甘之如饴,谁叫他天生就喜欢被献殷勤,愈看中的对象,他愈享受对方的恭维。   咏棠道:“我才没兴趣知道你的心思。”   尚英对他的装模作样付之一笑,牵着他进了一旁的小客室。咏棠来到这里,简直比在自己家中还要自在,径自蹬掉鞋子,抱着沙发上的软垫倒在一边。尚英没有管他,吩咐下人去热牛奶,又让厨房去做几样咏棠爱吃的点心送来。等到他忙完了,咏棠才朝尚英身边爬去,说道:“七哥,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给我出出主意。”   他说话时,声音小小的,脸上难得有些赧然。尚英只当他又闯了什么祸,不以为意地答应一声,道:“说来听听。”   “岳伯伯又找我谈心了,说要把你的姐姐嫁给我。”咏棠犹犹豫豫地开口:“我以为他的道理很不错,娶了尚止之后,既能和你一家人成为真正的亲戚,又能对长辈的事业有所助益,就没有拒绝。可是我说给叔叔听后,他却不肯同意,还教训了我一通,你觉得是我答应错了吗?”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对方:“嗳,假若尚止真的嫁给我,你岂不是要叫我姐夫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拿辈分压我。”   咏棠自以为开了个很有趣的玩笑,尚英还没有答复,他自己先笑了一通。不料等他的视线落到对方脸上时,才发现尚英神色阴沉,眼中半点笑意都没有,视线冷冷地射在他身上。两人相识十几载,咏棠还是头一回被对方如此对待,不由被吓得往后一缩,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仅是呆呆地盯着对方看。   这阵沉默实在难熬,咏棠不敢先出声,便在心里琢磨尚英生气的缘由。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最合理,就是尚英对他有意,不愿见自己另娶他人。然而对方此刻的神情,却完全不像是受了情伤,咏棠就算再没有眼色,也看得出尚英并没有半点难过的意思,他只是在生气,或许比生气还要严重一些。   “你的好处,长辈的好处。”尚英的语调很平淡:“那么尚止的好处在哪里,你想过吗?”   听到这句话,咏棠的第一反应不是反省,却是诧异。自认识尚英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做对方心中的头一位,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可以挤在自己前面,就算那人是尚英的亲姐姐,他也依旧不能适应。咏棠把头一扭,含着几分怨气说道:“她是你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为了表明自己赌气的意思,尚英把目光落在哪里,咏棠就把那一边背转过去,十足像个负气的小孩子。尚英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哄他,仅是静静地坐着不动,咏棠只肯把背影给他看,他就只看咏棠的背影。许久后,尚英脸上的怒气渐渐淡下去,转而变作一番别有意味的戏谑。他主动贴近咏棠,从身后把对方一抱,似笑非笑地问:“你生什么气?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还让我为你和其他人的婚事做参谋,这天下间可没有第二个比你更加过分的人了。”   咏棠刚想把他挣开,就听到尚英闷哼一声,又道:“还乱动,是想让我的手再断一次吗?”   心知理亏的是自己,咏棠也不敢闹得太厉害,便放低声音回答:“我又没有决定要娶她。”   “那就不要娶。”尚英屈起食指,轻轻沿着咏棠的下巴抚下去:“我可忍受不了你和尚止结婚,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往后就再不管你了。”   咏棠没有看见对方此刻的神情,还以为尚英又在逗弄自己,不禁红了脸,背过手去推他:“说话就说话,你为什么总要乱动?”   没推几下,对方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咏棠痛得叫出声来,又被尚英温热的呼吸刺得浑身发颤,一时全身都软了,想躲都躲不开。尚英沿着他的颈项咬下去,等到咏棠整个人全瘫进他怀里,才含笑道:“你怕寂寞,我可以陪你。你怕失去依靠,我可以管你一辈子,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实在了解咏棠,再好听的话,都不会比眼下这番保证更称咏棠的心。咏棠听得连恼怒都忘了,怔怔地问:“你真会一辈子都陪着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尚英握住他的手,语调十分温柔。倘若咏棠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尚英脸上的微笑,尚英从未在他面前这样笑过,而此时此刻的尚英,亦是他从未认识过的。   咏棠没有抬头。   三月初时,何家终于迎来了新年后的第一场好事。   春桥正式将青蓉接回何公馆,尽管婚期还没有定下,但两人将来的关系,已经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了。他接任靖帮头领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拜会了胡立昆一趟,说动这位大人物把青蓉收作义女。靖帮中的干事自然愿意多一个势大的帮手,不敢去计较青蓉的出身。而家中两个妹妹的思想并不陈腐,都赞成婚姻自由。她们见春桥肯为青蓉做到这个地步,便知道自己再反对就是不体谅大哥了,也就转变态度,同意接纳新上门的嫂子。   何凌山终于了却一桩心愿,心情难得十分松快。在将事务转交给春桥时,他忽然记起义父向自己提起过的那只保险箱,近日事忙,他竟将这件事忘了。怕那里面有紧要的东西,何凌山匆匆找来春桥,与他一同去何宗奎房中把保险箱找了出来。   两人只尝试过两次,就将保险箱的密码试了出来。箱中只有一只厚厚的纸袋,封得很严实,纸袋下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没有署名,不知是给谁的。   何凌山与春桥对视一眼,都觉得先拆信比较妥当。何凌山将信封裁开,抽出信纸,入目第一行即是:吾儿春桥览悉。   他立即把信递给春桥,道:“义父给你的。”   春桥长到这样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父亲给自己写信,显得十分惊讶。他倒不避何凌山,就挨着对方看了下去。何宗奎年少时没有读过几本书,写的信也很不讲究,措辞与他口头言语没有分别。春桥看信时,才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有听过父亲说话了,如今凭着这些字句,才能回想起何宗奎健康时的模样。何宗奎在信中一反平日对春桥疾言厉色的作风,将他的满腔担忧来回诉说,光是对子女的叮嘱就占了满满一页,恨不得把他们当成一个十岁的小孩来操心。春桥看到一半,眼眶便有些泛红,不住地叹气。   翻到末尾,又看何宗奎道:你脾气倔强,做事自有主张,即使我作出反对,你也不肯服从。现在想来,我终究无法约束你一辈子,现在你会看到这封信,想必我此时已不大中用。你要是有想做的事,有看中的人,趁还可以办到的时候,就尽管去办吧,我不再干涉你了。   最后一句话说不清是埋怨还是纵容,倒让人格外心酸。春桥不愿在弟弟面前丢脸,勉力把翻涌的情绪摁捺下去了,才道:“他说,你头一回求他办的事,他已经办好了,文件全部在这里。”   他的声音显然有些发哑,何凌山清楚此刻不宜引春桥继续说话,于是重重在对方肩上一拍,拿起纸袋独自走出门去。   即使不打开它,何凌山也知道纸袋里装的是什么。当初他向何宗奎提出这个请求时,何宗奎曾让他多等些时候,毕竟为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捏造前尘,建立全新的身份证明并不是件易事。在他重回燕南前,这样东西还没有准备齐全,想必在这一个月里,何宗奎为了办妥它花费了不少心思。   何凌山叹了口气,正想把袋中的文件取出来看看,忽见一人步履匆匆地从院门进来,扭头张望一番,找到他后立即唤道:“小少爷,您有信到了。”   那人正是许叔和,何凌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想他怎么突然担负起了送信这等小差事,只问:“什么信,从哪里来的?”   许叔和露出一个微笑,道:“是从燕南来的。”   听到燕南两个字,何凌山登时连答复都来不及,径自从对方手中夺过信来。好在许叔和是个识趣的人,也不多问,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明明再走几步就是书房,何凌山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待,在半路上就拆了信。写信的人显然十分用心,连信纸都特意挑选过,上面还沾着些隐约的香气。何凌山凑过去闻了闻,耳根霎时一热,这点香味是他熟悉的,与淡淡的墨水气味混在一起,竟多了点莫名的温存。   温鸣玉写的信不长,前面大半都是他在陈述近况,措词简练,没有半分亲昵暧昧的意思。何凌山倒是很爱看对方说起这些,细细读完后,才见末尾写道:夜半涉足园中,见月色澄明,更胜秋夕。而今与君身隔两地,唯有一轮婵娟可共,可惜月不解人意,夜减清辉,不知来月此时,君归期定否?   这个人在情爱之事上果然含蓄得很,怎么都不肯把心思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何凌山看得无奈又好笑,拿着信回到书房,取出一张信纸,起头一句,便不加掩饰地写道:“我想你了,事已办妥,马上就回来。” 第八十三章   何宗奎的病况逐渐稳定下来,人虽仍是懵懵懂懂的说不好话,但也不再恶化。知道义父没有了生命危险后,何凌山便把归期定在了下个星期,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近来他遇事也十分顺利。靖帮中虽有些管事不愿他离开,不过知道要接任的人是春桥后,也就服从了。从此何凌山就可以借着打理温家与靖帮生意往来的由头,正式长居在燕南。说来也好笑,当初何凌山独自远走三年,那三年尽管难熬,却也坚持下来了。可眼下他不过离开燕南数个月,就对远在那一方的那个人牵肠挂肚,连多留半天都撑不住。   何家兄妹们知晓他要走的消息,纷纷提议要设宴为他践行。他们倒考虑得很周全,知道何凌山不是爱热闹的人,只把酒宴办在公馆里,连宾客都没有邀请外人。春桥借着这个机会,把青蓉也带到了众人面前,想让两个妹妹与她亲近一些。   这一天何家人几乎都聚齐了,唯独一人没有到场。那人是何二太太,早在五天前,她闷声不吭地闹了一桩大事,倒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何二太太自从白鹭寺回来之后,作风就比从前收敛许多,连外出都减少了,镇日躲在房间里消磨时间。杏蒙原以为她经不住吓,往后肯老老实实收下心来,岂知何二太太闭门不出,其实是另有谋划。她将自己的私产首饰收拾一空,使了法子联系上自己的情人,第二天下午就谎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上医院去看病,实则竟带着情夫,两人一起乘火车私奔了。   何二太太临走前给了院子里的老妈子不少好处,只说自己在何家待得不痛快,要回娘家住几日,让她们不要向何家兄妹提起。恰逢何家近日多事,竟真被她躲过一遭,等到杏蒙发现她逃遁时,事情已过去两天有余。   春桥亦没有想到,自己正式上任当家人的第一件事,竟是去抓捕与人私奔的后母。何二太太谋划得再精细,但毕竟是个平凡妇女,如何都不能瞒过靖帮的耳目。没有多久,春桥派出去的人已送回消息。说是在沪清一座小镇的旅馆里堵着了这两人,又问春桥要怎样处置。当时何凌山看春桥脸色阴沉,就知他心里一定上火得很。春桥虽不喜欢这个后妈,但她背叛病重的丈夫,和另一个男人发展私情,简直是把何宗奎的颜面踩进了泥里。春桥把父亲看得很重,见她这样欺辱何宗奎,要了她的命都有可能。   不过何凌山没想到,春桥不仅没有要何二太太的命,还放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了。春桥和他说起这事时,看何凌山的神色,当即道:“你这个人,心要比我硬许多,若是让你来处置,这两人兴许就活不到明天了。”   何凌山不置可否,只说:“我当然按规矩办事。”   春桥想起躺在床上的老父,把脸上的玩笑神色一收,说道:“起先听到她做出这样的事,我的确有了杀心。不过我放过她,远不是想饶过她的意思。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让人收走了他们所有的财物,既然这两人要做同命鸳鸯,不妨也教他们尝尝贫贱夫妻的滋味。要是以后父亲想起了她,我自然会想父亲交代,依他的脾气,大概不会反对我这做法。”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这女人嫁进何家这些年,我父亲半刻都不曾薄待过她,就算是一颗石头,也该被他养成玉了。如今要让这块玉再跌进泥里,不知她还能不能消受得起。”   这惩处的方式如此刁钻,让何凌山一时找不出评价的话。何二太太肯拼上冒犯靖帮的风险,豁出命去都要和情人远逃,想必也是爱极了那个人。不知道经由柴米油盐的日夜挫磨后,她的这份情意还能留下多少,何凌山此刻也在情爱上陷得正深,如此一思虑,竟觉得她真有可能忍受下来。   他将这个想法对春桥一说,春桥却把手摊开,笑道:“如若真是这样,我除了成全他们还有什么办法?现在男女都有追逐爱情自由的权利,我强行把她抓回来,我们看她碍眼,她看我们也宛如仇人,还更让父亲难堪,我又何苦自找麻烦。”   春桥与何凌山谈完之后,又拿这话说服了两个妹妹,至那天起,何二太太就算彻底与何家解除了关系,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今日何家这场践行宴,没有她在倒更让众人自在些。杏蒙向何凌山敬了一杯酒,看着他道:“你我成为姐弟这几年,我没有尽过几分长姐的责任,反而受你不少照顾。我不像大哥,有许多出行与你再见的机会,只好请你闲暇之余,多回来几趟,让我在招待你这件事上能尽一尽力。”   何凌山也知道此次一别,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禁也有些感叹。   杏莉闹了点别扭,不肯看何凌山,只管盯着杯子里的酒,小声道:“才回来几个月,马上就要抛下我们了,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   她这话说得很不懂事,杏蒙正要教训妹妹,却见杏莉鼻头发红,一抽一抽的哽咽起来,只好握着她的手去哄她。春桥看何凌山被说得颇为尴尬,反而幸灾乐祸地对着他发笑,直至被青蓉瞪了一眼,他才干咳几声,扭过头来逗弄妹妹:“当初爸爸让你叫凌山哥哥,你连爸爸的茶壶都砸了,硬生生地把自己变成姐姐,这回怎么又承认是哥哥了?”   杏莉登时又羞又恼,怒道:“你不许说了!”   经由春桥这么一闹,众人那几分愁绪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这一场分别倒变得难得的轻松。直至这顿饭吃完后,春桥已醉得趴在桌沿睡着了,何凌山见青蓉正与杏蒙谈得融洽,于是向她们打了个招呼,径自搀起春桥,带对方回房休息。   刚上了二楼,原本趴在他肩侧的春桥忽然抬起头,左右望了一望,这才看向何凌山。   何凌山才发现对方醉得并不厉害,春桥目光清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是有话想说。何凌山自若地任他打量,道:“想问我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问你。”春桥无奈地一晃头,然而说完这句,他又不再出声了。直至何凌山把他带到房门口,他才探出身子,一把抓住门把手,顺势往门上一靠,盯着何凌山问道:“你和我说实话,你和温鸣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皱起眉头,语气很苦恼,也带了些惭愧:“你之所以从燕南逃到这里,千辛万苦地为何凌山这个身份打出名头,都是因为他吧。但你和他不像亲人,也不像朋友,何至于要为他出生入死?凌山,不要怪我多心,大哥实在担心你。”   春桥只和温鸣玉见过数面,还都是年前那个人来邑陵拜访时的事,见面时这两人连交流都没有过,居然被他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何凌山神情陡然沉了下来,想不好要怎么回答,他不情愿撒这个谎,又怕说真话会给温鸣玉招来麻烦,倘若问话的人不是春桥,他必定会使些手段让对方再也不敢提这桩事。   春桥也是头一次接触到小弟如此阴郁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多少说中了一些,当即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好在其中看不出半点鄙夷的意味。何凌山稍稍松了口气,松开扶在春桥身侧的手,终于回答:“我看重他,多过看重我自己,请你不要再过问了。”   听他说得这样不近人情,春桥不由苦笑一声,点点头:“只要你不是受到胁迫,我就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他转身去推门,却好几次都摸错方向,没能把门打开。何凌山不知他是醉了,还是被自己方才的态度伤了心,刚想解释一句,却见春桥对自己摆摆手,口中喃喃:“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想不通……哪里都想不通。”   何凌山只好咽下未出口的话,默默望着春桥。自己只是隐约透露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就让春桥如此困恼,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与温鸣玉真正的关系,还不知春桥会有什么反应。   他本以为这件事会让春桥耿耿于怀好一阵子,谁知第二天两人相见,春桥却照样像以往那样对他谈笑,像是把昨晚的谈话完全忘却了一般。何凌山心知对方是在体谅自己,也十分领情,他并不指望春桥能够想通自己与温鸣玉之间的关系,只要他不干涉,那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离登船还有两天,何凌山早早就整理好行李,又给珑园打去一通电话,想要向温鸣玉报告行程。不料十分不凑巧,温鸣玉此时并不在家,代接电话的老管家听闻他要回来,也十分高兴,一径絮絮叨叨地嘱咐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何凌山正听得走了神,忽见门房拿着一封信走进门来,对他鞠了一躬,在旁等他把电话讲完。   何凌山以为对方有什么公事要汇报,当即与老管家交代一声,挂断了电话,对门房道:什么事?”   门房把那封信递给他,垂着头说:“今天一大早收到的,我看信上是您的名字,特地送了来。”   他接过信一看,心中顿时有些失望。上面不是温鸣玉的笔迹,也没有注明寄信的是哪门哪部,信封薄薄的,拆开后里面仅有薄薄的一张纸。何凌山将纸片取出,发现上面的字迹方正密集,居然是从报上剪下来的一块。   登在报上的不是新闻,篇幅不长,仿佛是则人物小记。何凌山莫名其妙地扫了几行,脸色陡然一变。   这报上尽管没有指名道信,但所写的对象“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年过三十而秉持独身主义,有权又有势”,但凡知道那个人一些名头的,都能猜到他身上去。写文章的人笔调诙谐,内容却字字诛心,宣扬主人公少年与烟花女子有染,早早就有了一名私生子。可惜那烟花女子红颜薄命,芳魂早逝,主人公与她相恋不成,竟转而与酷似爱侣的亲生儿子产生不伦之情。   其间真真假假,竟把十分荒唐的情节写得颇为可信。何凌山按捺着将最后一个字看完,终是盛怒难消,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捏在手里,扯过门房问道:“你是从谁手上接到这封信的?”   门房被他勒得喘气都十分艰难,手脚软成一团,哭道:“就……就是往常送信的人呀。”   何凌山一把将他甩开,重新展开纸团,翻到背面查看。另一面都是报上刊登的广告,租房子征友人密密挤成一堆,他耐着性子把那些地址扫过一遍,心顿时凉了一大半。   这是燕南的报纸,寄信的人将它从燕南送到这里,势必要耗费好几天。温鸣玉显然早已看到了报上的东西,他简直不忍心去猜测对方此时的心境,更不要提其他看过报纸的人会引发怎样的议论,更让他气恼的是,这个人竟半个字都没向他提起! 第八十四章   夕阳下的港口漂亮得好似一幅风景画,天边的云絮已被日光晕成一片橘色,海水被风一吹,立即泛起大片鳞片般的金彩。何凌山下了船,却毫无欣赏好景的兴致,径自催着许叔和去找珑园派来接待他们的汽车。   许叔和领着两个提行李的佣人在前面开路,再回来时那两个佣人却没有跟在后面,他对何凌山笑道:“少爷,请您去那边的茶棚坐一坐,有人在那里等您呢。”   何凌山以为珑园来的下人自作主张,想让自己先歇歇脚再动身。偏偏他一心只想回去查问那则谣言,颇为不耐烦地皱起眉,道:“我没有空,让他们回去。”   不料许叔和这次很没眼色,坚持道:“那人也是有急事找您,您就过去看一眼,不会耽搁太多功夫的。”   看对方说得这样认真,似乎真是十分要紧的事,何凌山只好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茶棚藏在街边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是间小药铺,陈设简陋,生意倒很红火,摆在外面的几张桌子都围满了人。在这里喝茶的大多是码头上的工人和挑夫,何凌山衣冠楚楚,站在旁边很是突兀。招呼生意的伙计好几次都没有胆量招呼他,直至何凌山在一旁看了半晌,伙计才犹豫着上前:“两位大爷是来喝茶的?”   不等何凌山开口,许叔和已抢先回道:“小少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找您的人马上就到。”   何凌山听得莫名其妙,要不是许叔和一贯为人老实,他简直要觉得对方在戏弄自己。他被伙计引着来到靠墙的一处空桌旁,扫了跟过来的许叔和一眼:“你搞什么名堂?”   许叔和被他看得也有些脸红,若不是有许多人在旁,他恨不得对何凌山作好几个揖,好让这位难应付的少主人放过自己。等到何凌山落座后,他才偷偷暗松了口气,对何凌山道:“您先喝杯茶,我去把司机叫来。”   语罢,许叔和像是怕被追究一般,急匆匆地走了。   何凌山干坐一阵子,实在无聊,便没好气地往后一靠,仔细去听周遭客人的谈话。不知是不是过去好些天的缘故,其他人的话题里并没有出现他牵挂的那个名字,这算是一件好消息。散播流言的幕后主使的确有些胆量,殊不论他此举能得到什么好处,光是事迹暴露的后果,就足以让他在刀尖上走一回。何凌山大致能猜到这个人的身份,却没有把握抓住对方,毕竟在三年之前,他就此人手底下输过好几回。   他正想着怎样压下那些流言,桌子忽然轻轻一晃,有片影子投下来,恰好遮住前方的夕晖。   何凌山迅速抬起头,便看到自己的茶桌旁靠着一个人,对方半身都笼在昏黄暖融的阳光中,又带着帽子,完全看不清眉眼。视线相对后,那人屈起手指,将帽檐顶起些许,漆黑的眼睛与勾起的嘴角立时显露出来,原来是在对他笑。   思念了许久的对象忽然出现在眼前,让何凌山一时连话都忘了说,仅是愣愣地盯着对方看。先前他还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这样那样的烦恼,然而一与温鸣玉会面,看到他笑,只觉得眼下这一刻再好不过,连烦恼都变得可爱了。   温鸣玉的身段原本就极为漂亮,眼下穿了一身猎装,腰杆收束得修窄,笔直的长腿裹在靴子里,模样飒爽又倜傥,倒像个年轻活泼的公子哥。何凌山很喜欢对方这副新鲜的打扮,又被那双含笑的眼睛望着,几乎想扑过去抱住温鸣玉磨蹭一番。然而他们身后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报上前不久还登出过那样一则谣言,让他只能生生压下这个念头,对温鸣玉道:“你怎么没有在家里等我?”   “让你回家,你一开口就要和我谈公事了。”温鸣玉摘下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但我今天不想谈公事。”   何凌山接住滑下来的帽子,急道:“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温鸣玉忽然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提,强行让他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同时颇为无奈地开口:“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何凌山尚没有不通情趣到这个地步,匆忙握住温鸣玉的手指摇晃几下,权作是投降。待到对方松手后,他紧张地往左右一望,发现已有不少人把目光投过来,但似乎都不认得温鸣玉,只好奇地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很快就移开了。何凌山心知这里不是个交谈的好地方,会过帐后就拉着温鸣玉走出茶棚,小声问:“我们不回家吗?”   见温鸣玉朝自己投来一瞥,他立刻补充:“我……不谈公事。”   温鸣玉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答道:“你要是想带我回去,那就回去罢。”   听他这句话,大有今晚行程任由自己安排的意思,何凌山当然不舍得放过这次机会,也就不再提回去的事,默默带着对方往前走。   温鸣玉的手仍被他握在掌中,也没有抽回去的迹象,何凌山怕被有心人看见,又给对方惹来新的麻烦,便想把手松开。可在这几个月间,他仅仅凭着一根电话线,依靠一张信纸来感受心上人的温存,如今手里的温度和肌肤的触感实在太好,何凌山恋恋不舍,用指尖在温鸣玉掌心来回拨弄,就是不肯收回去。   温鸣玉不胜其烦,干脆将那几根手指捉了过来,道:“谁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空闲总盯着其他人看,你何必怕成这样。”   他的语气是笃定的,从容的,好似全然不在意报纸上的那些内容。何凌山看着温鸣玉的眼睛,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生过气吗?担忧过吗?谁的心都是一块血肉,那段温鸣玉不愿谈及的屈辱往事,如今变成大街小巷流传的谈资,他如何不会因此而困扰。   最终何凌山什么都没有问,那是已经过去的事,就算知道答案也毫无作用。他只想让现在的温鸣玉高兴一些。   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归家的行人愈来愈多,夹道的摊子也趁机开张了。温鸣玉平日事忙,即便有空闲也不会来这种地方闲逛,此刻兴致倒比何凌山还高许多。他时不时停住步子,蹙着眉头打量一株怪模怪样的干药材,翻翻几本蒙满灰尘的旧书,完全不管走去哪里。何凌山不得不充当起一个外行的向导,带着身边人去见识一些他少年时新鲜过的玩意。两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一个点心铺旁,店家恰好揭开一屉蒸笼,湿润的热气顿时夹着一阵浓香四处飞散。何凌山乘船时胃口不好,只吃过一碟蛋糕,眼下闻到这阵香,当即扭头看过去。   温鸣玉顺着他的视线一望,不由有些好笑,不管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岁,何凌山在意的事依旧没有变。他主动拉着何凌山上前,低头打量那些点心,又问何凌山:“你喜欢哪样?”   锅中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翻腾个不停。何凌山明明饿得很,却无心关注那一锅上下浮沉的云吞。他看着温鸣玉,看着他被路灯映亮的半张脸,直至这一刻,何凌山才觉得自己切实地拥有了他。   何凌山答得一点都不挑剔:“哪样都可以。”   对方似乎对这个答案有点不满意,自顾在一旁挑拣,不想费了半天功夫,还是何凌山替他做的决定。温鸣玉的胃口向来不大,待到伙计一样一样地把碗碟摆上桌后,他只肯要一碗煮年糕,其余的统统推给何凌山。   何凌山显然是饿了,吃得有些快,温鸣玉数次想要管束他,又觉得眼下作出长辈的样子并不合适,干脆不再看他,低头喝了一口碗中的汤。   街头的小店,味道自然不如珑园那样清淡,温鸣玉被咸得微微一蹙眉,不愿再尝第二口,只好拿起勺子去挑碗中的年糕。   他吃得颇为困难,好不容易解决了一小半,刚抬起头,却发现何凌山不知何时停了筷子,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这边看。温鸣玉从他眼里捕捉到一点笑意,忍不住也笑起来:“看着我就可以填饱肚子吗?”   何凌山道:“你吃得好慢。”   温鸣玉懒得理会这句傻里傻气的话,继续去对付剩下的半碗年糕。不料他刚有动作,何凌山突然将一块粉蒸排骨夹进他碗中,道:“这个不咸。”   对方的小心思,温鸣玉哪里会不清楚。他叹了口气,把何凌山夹来的东西吃下去。排骨被蒸得酥软,微微有些辛辣,味道的确比年糕好一些。何凌山见他吃得认真,脸上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下去,忍不住又挑起一块排骨夹给对方。   温鸣玉见他大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本想拒绝,但坐在对面的何凌山仍旧盯着他。灯光昏朦,依然遮不住这青年眼中的欣悦,对着这双清水一样盈亮的眼睛,温鸣玉无计可施,不禁又笑了笑。这时候的何凌山就算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推给他,他除了欣然接纳,好像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所幸何凌山清楚他的食量,只夹过去几块排骨,就不再强迫温鸣玉吃东西。也只有在如此的日常琐事上,何凌山才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些微的任性,不知是谁惯出来的。是他的母亲,还是许瀚成?或许两个人都有责任,何凌山托着下巴端详温鸣玉,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加入了进去。   等这顿饭吃完后,夜色已经团团笼下,暮春时节仿佛总有将落未落的雨,连风吹在面上亦是湿润的,犹带一点寒气。何凌山看身边的人穿得不多,也不敢在外面停留太久,拉着温鸣玉打算回珑园。   回去的路恰好经过懿湖公园,何凌山往常很少有游园的兴趣,因而完全没料到夜晚的公园人会这样多。若在这双双成对的公园中继续与温鸣玉牵手,就显得太过暧昧了,何凌山不得不松开对方,与温鸣玉肩并肩地往前走。他们二人相貌都十分漂亮,个子又挺拔,行人中常常有打扮登样的年轻女子朝这边投来眼风。其中不乏胆大的,不但不闪避何凌山的视线,见何凌山看过来,反而对他点头微笑。何凌山向来不爱计较,偏偏在温鸣玉的事上十分小气,等到身边的人被看得多了,他干脆捉住温鸣玉的手臂,把对方带到重重树荫下的一条小径里。   温鸣玉还以为他不喜欢热闹,问道:“那边似乎正在演戏剧,你不想去看看?”   何凌山摇摇头,又抬起眼看着身前的人,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一起,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慢慢的,温鸣玉嘴角抿起一丝笑,有点调侃,又带一些纵容。何凌山的秘密自然也在这个笑容里暴露无遗,为避免再出更多的洋相,他连忙把目光移开,小声道:“我不喜欢谁都盯着你看。”   清凉的晚风钻入林间,送来一阵幽淡的玉兰花香。有了这阵风,何凌山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在微微发烫,方才他把那句话说得太直白,正想找个理由遮掩过去,又听温鸣玉淡淡道:“把手给我。”   何凌山一怔,虽不知温鸣玉这个要求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   他的掌心骤然一暖,竟然是温鸣玉的手握了上来,对方抓住他的手后,顺势往前一带,把何凌山拉进自己怀里。   这是两人见面后他一直想对温鸣玉做的事,却没想到会被对方抢了先。何凌山刚在温鸣玉领口嗅到那缕他熟悉的苦香,心痒得就宛如被羽绒拂过一般,抑制不住地想吻他。好在现下两人身处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何凌山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下巴,在温鸣玉耳边道:“我不用再离开了。”   温鸣玉的声音懒洋洋的,那双圈在他腰间的手却收紧些许:“往后打算做什么?”   何凌山看出他在明知故问,但依然很乐意说出那个答案。他环住身前这把朝思暮想的腰身,将脸埋进温鸣玉的颈窝里,许久才小声地,诉说秘密一般回答了对方:“为你做打算。” 第八十五章   夜里十点钟,郑镜甫从报馆中出来,迎面一阵湿凉,原来是下雨了。春夏交际的时节,十天有八天在下雨,他习以为常,又回办公室取来一把雨伞,撑着它走进雨幕里。   他一路都在记挂家中娇妻给自己准备的夜宵,又想自己近日忙碌,上次答应陪她去登山春游都没有办到,正好这个礼拜天没有事,可以用来兑现自己的诺言。郑镜甫上有卧病在床的老母,下有两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一大家子人全指望他的笔杆子吃饭,要不是有数天前那一大笔进项,他连这点可怜的闲暇都无法享受。   报馆到公寓的路不远,郑镜甫把雨伞夹在腋下,摁了几下门铃,许久都不见应答。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反复摁铃,数分钟后,紧闭的大门才咔哒一响,被人从里面拉开。   令郑镜甫吓了一跳的是,门背后站着的并不是满嘴抱怨的房东太太,而是个穿蓝竹布长衫的中年男子。这人面貌普通,却有一双凶徒般无波无澜,冰冷刺人的眼睛。郑镜甫刚与他四目相对,顿时背脊发凉,不由往后连退几步,扭头去看门牌号。   门牌没有错,郑镜甫迟钝地意识到来者不善,转身就想往外跑。   片刻不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他又高举双手,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退了回来。就在方才他走神的功夫,已有几人围拢上来,截断了他的退路。猜想到抵住自己后腰的是什么东西后,郑镜甫的腿就软得像泥捏的一般,走两步都打颤。他几乎要哭出来,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几……几位先生,你们这是要做、做什么?”   站在门内的男人没有理会他,径自对郑镜甫身后的几人飞快比了两个手势,对方点点头,一把将郑镜甫的手扭到背后,喝道:“走!”   郑镜甫不敢反抗,很快被推进门内,一跤跌在地板上。门厅空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其他活物。借着壁灯一点幽光,郑镜甫毛骨悚然地打量这些围在身边的黑影子。他不敢去想房东太太去了哪里,她的丈夫又去了哪里。可他不能不管自己的妻子、母亲,想到这里,郑镜甫怀抱着微薄的希冀问:“你们想要多少钱?”   他难得流利的一句话却引来几声嗤笑,穿蓝长衫的男人终于开口:“我家主人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你只管老老实实地作答。答得好,我自有酬谢,但要是答得不好……”   这名不速之客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对他展开一个微笑。郑镜甫被笑出了一头冷汗,强撑着道:“我做的是正当职业,亲戚朋友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哪里知道什么秘密,值得几位这样费功夫。”   对方道:“放心,我既然找的是你,你就一定答得出来。”   男人在郑镜甫眼前展开一张折叠好的纸片,灯又亮了一盏,让他得以看清楚纸上的内容。目光刚走过两行字,郑镜甫的心跳速度立刻失去控制,撞得他两眼发晕,汗如雨下。果然是因为它,这一天终于来了,郑镜甫努力不让自己呼吸的动静越来越大,道:“我只是一名报人,经手的稿子何其多,有时连投稿人是谁都不知道,您要追究这个,实在太为难我了。”   “这有什么难的?”对方答得轻松而自然,完全没有因为他装糊涂而动气:“我来帮帮你。”   另一人提着只布口袋走到郑镜甫跟前,解开绳子,倒提起它用力一抖。两团白惨惨的东西从中摔落,啪嗒一声滚在地上,郑镜甫刚看清它们,登时尖着嗓子骇叫不止——那是两只齐腕断开的手掌,断口处的血肉早已凝固了,污七八糟地黏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郑镜甫一介书生,做梦都不会想到如此场面,眼下尖叫数声就侧过身子,把晚饭都吐了出来。   问话的男人蹲下/身,毫不在意地板上的污物,逼近郑镜甫询问:“怎么样,还觉得为难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捡起其中一只断掌,掰开蜷曲的手指示意:“不清楚投稿人是谁,这双手的主人你总认识的。”   郑镜甫当然认识,他与那人同窗多年,知道对方握笔的方式异于常人,连中指上磨出的茧子都位置独特。想到双手主人当下的境遇,他又哀又怕,拼命往后躲避,大声哭道:“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杀了我吧。”   “你的雇主答应过你,一定会让写文章的人平安无事,你看他办到了吗?”男人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轻描淡写地开口:“他办不到的事,我们都可以办到,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对于提心吊胆的郑镜甫来说,这样随和的态度反而比威胁更有效。他把抽泣短暂地一停,接下去却哭得不是那么认真了。   蹲在对面的男人没有出声催促,他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只需要等郑镜甫转完脑筋,自然会有结果。   不消多时,一辆汽车驶离郑镜甫居住的小公寓,往秋岳公馆赶去。   许瀚成刚把两位来访的客人送到楼下,恰好与进门的这行人打了个照面。那名穿蓝竹布长衫的男人走在前面,等到客人一走,立刻对许瀚成道:“大先生,事情已经办妥了。”   温鸣玉手底下有两位姓许的得力亲信,为了区分这双兄弟,其他人只称呼许叔和为许先生,而把他的兄长叫做大许先生,久而久之,许字就被省去了。许瀚成点点头,把这行人带进一边的小会客室里,询问过来龙去脉后,便夸了几句,放他们回去休息,自己则去向温鸣玉禀报所得的消息。   说起这件事时,许瀚成依旧十分愠怒,对温鸣玉道:“我马上去把这人找出来,看看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如此荒唐无稽的谎话,亏他编得出来!”   先前报上登出这则谣言的时候,只因那家报馆所属在一位高官亲信名下,又没有指名道姓,限制了许多查证的手段。许瀚成昨日刚抓到写文章的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撬开了他的嘴,说是自己也不知情,文章是受他一位在报馆任事的朋友委托写就的。许瀚成让他供出那位朋友的名字,这才找到郑镜甫,有了今夜一番审问。   至于郑镜甫,则是母亲重病,支付不起一大笔医疗费用,有人适时地找到他,与他达成一笔交易。郑镜甫牵线搭桥,作出一篇文章登报,酬劳是全额诊金和一句威胁。雇主以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逼迫他保守秘密,实际上,这威胁是敷衍的,只能吓唬一无所知的郑镜甫。温鸣玉是燕南的半个主人,在这方地界上,没有他不能插手的事,没有他管不了的人。   相比起许瀚成的紧张,温鸣玉作为谣言的主角,却不以为意得多。郑镜甫找来的人把文章写得近乎完美,假话中藏着真话,唯一的错处也是这些过分直白的真话。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父子乱伦这项罪名消化下去,真相太过惊世骇俗,倒显得像是夸张抹黑的假话了。   温鸣玉笑了笑,说道:“捉到人后就带过来,我有一样东西想托他送给他的主人。”   许瀚成仍有些不解:“真是盛敬渊指示的?这里不是沪清,他哪里来的人手和关系?”   “他有一个阮令仪就够了。”温鸣玉取出一封制作精致的帖子,提笔蘸上些墨,在帖上不疾不徐地写字:“凭借阮令仪的家世,总还是有些人愿意卖他面子。”   许瀚成皱起眉头,问道:“他们想方设法地抹黑您,自己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温鸣玉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写他的帖子:“这样的小打小闹,并没有什么好处可图的。”   真要说有什么目的,无非是在明目张胆地向他挑衅,向他宣告报复要正式开始。盛敬渊坚守了十几年的漫长隐忍终于到达尽头,他们之间那桩化不开的血海深仇,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盛敬渊大概也知晓这样一则捕风捉影的流言影响甚微,但只要它有那么一丁点地让温鸣玉困扰,甚至恼怒,他的目标也就圆满达成。   若是这件事发生在几年以前,温鸣玉或许会让他如愿。经过那次绑架后,他从此丧失了对异性的兴趣,连一次简单的触碰都会让他过敏一般难受许久。他厌恶盛云遏,同时也厌恶那个在药物作用下失去自我的自己,温鸣玉用这一种仇恨整整折磨了自己十六年。   遇见何凌山之后,他才愿意和自己达成和解。   和何凌山相比,他出生至今犯过最严重的一次错误,所受最大的罪,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温鸣玉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等到墨迹晾干,他便将帖子丢到许瀚成手里,吩咐对方:“去把上面的东西准备好。”   许瀚成打开它,发现是张礼单,上面还有温鸣玉写下的新婚贺词。看到新娘的姓名,许瀚成心下了然,笑道:“仅凭您亲手写的这张帖子,就是好大一桩新闻了。”   他忽然记起还有件事没有办好,从书桌上拿起一只略厚的纸袋,说:“三爷,小少爷让我送来一样东西,说是希望可以帮到您一些。”   温鸣玉轻轻抬了抬眉,接过对方递来的纸袋,拆出里面的文件查看。   许瀚成看着少主人慢慢沉下去的脸色,不禁满头雾水。尽管他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从何凌山吩咐的那句话来看,这分明是一份儿子想为父亲排忧解难的心意,怎么少主人看见之后,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第八十六章   敬渊手底下一名小干事离奇地失踪了,在不久之前,此人恰好领受敬渊的命令,替他把编好的谣言用报纸发散出去。敬渊刚因此惋惜了一阵子,谁知第二天下午,这人就被捆成一团,扔在令仪下榻的公馆外,仍有一口气在。   同时被送到的还有一封信,捏在那名五花大绑的小干事手里,信封被血糊得乱七八糟。令仪起初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温鸣玉刚在他们手上吃了个小亏,此时送信来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威胁和挑衅,这种东西令仪看过很多,早就不为其所动了。   他把信封撕开,掉出来的却不是他预料中的信纸,而是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有两名少年,左边那个年纪大些,牵着身边人的手,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脸上都有笑容。令仪愕然地僵住了脸,坐在左边的少年有张与敬渊一模一样的脸,可他不敢认,这样澄明清朗的眼睛,这样甜蜜满足的微笑,怎么可能出现在敬渊的脸上?他的敬渊连笑都带着愁绪,那点忧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化解不开、根深蒂固,让令仪只能向它投降,承认这是敬渊的本性,没有必要和它计较。   但世上哪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令仪无法自欺,忍不住带着怀疑去打量站在敬渊身边的人,细长的眉,婉丽的眼,颇有些男生女相的味道。令仪越看越觉得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有些着急,拿着照片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猝然转过身,往衣柜那边望去。   那里立着一张镜子,令仪的映像浮在上面,假若照片中那副眉目长开,褪去青涩,大约就是他现在的模样。   这个发现让令仪脑中发懵,手心渐渐沁出热汗来。此刻的他全然忘了这张照片是来自哪里,而温鸣玉寄给自己又有什么目的,照片上这两张笑脸几乎要把他弄疯了。   敬渊恰好在此时推门进来,他们之间已经熟到连敲门都可以省略的地步。两人目光相对后,敬渊步子一顿,笑道:“怎么啦?”   明明被勘破秘密的人不是他,令仪却无由来的一阵心慌,忙把照片藏进袖子里,对敬渊道:“你手底下的人也太没有出息,别人一审就招认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废物,你还留他做什么?”   敬渊倒有点不以为意,还替那人解释:“谁都不是铁打的,怕痛怕死也情有可原。他不是跟在我身边的人,知道的不多,打发走就算了。”   令仪偏偏不饶人起来:“不行!他能卖你第一回 ,难保不会有第二回第三回,这种祸害决不能留下。”   敬渊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眨了几下,显得无辜又茫然。令仪这一腔怒火来得莫名,不像是对着那个丢在外面的小干事,反而有瞄准自己的嫌疑。他捉住令仪的手,逆来顺受地哄这位大少爷:“都怪我,是我办事不够周全,才让他被温家的人拿住。你不想看见他,交给我处置就好,何必为一个小人物动气?”   他就像是团潮暖的雾,没有锋芒和棱角,完全包容令仪的坏脾气。若不是十分看重的对象,怎会有如此的容忍和退让。令仪毫不怀疑敬渊对自己的心意,但设若这份心意是移情,是取而代之,这对他简直是天大的侮辱!   令仪托住对方的侧脸,好一阵子才道:“对我笑一笑。”   这个莫名的命令让敬渊微微一怔,哭笑不得地推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快点!”令仪不为所动,一径催促他。   敬渊无可奈何,好半天才挤出一个笑脸,因为别扭,这个笑容与平日的他也不太一样。令仪看得不满意极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以免勾起敬渊的疑心。他倒不是成心想要遮掩,敬渊心思敏感,他也怕敬渊觉得他多疑,一个人妒忌起来的嘴脸总是难看的。   或许那真是温鸣玉的离间计呢?   令仪不再难为对方,似乎真被这一个笑容糊弄过去,甚至宽恕了那名小干事。他如往常一样与敬渊说了阵闲话,又询问对方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待到敬渊说出计划后,他却被吓了一跳,疑道:“那不是你的亲外甥吗,你舍得这样对他?”   “如今时机正好,顾不上那么多了。”敬渊轻轻一叹,不知是在惋惜那段无缘的亲情,还是感慨三年前的功亏一篑:“他有了新身份,又对他的父亲死心塌地,一个温鸣玉就已经难以对付,要是他们父子联手,麻烦的可是我们。”   他拨弄着花瓶中的一枝海棠,若有所思地开口:“不过他们这样亲近,或许会让我有不一样的收获。”   令仪撑着下巴觑他,似笑非笑地问:“你看,那么冒险的事,我都二话不说地替你安排,你喜不喜欢我呢?”   没料到他会说如此直白的一句话,敬渊面上泛起赧色,轻声道:“你想听我说这些话吗?你要是想听,要我说多少句都没有问题。”   令仪不依不饶:“在遇到我之前,你有过喜欢的人没有?”   敬渊的睫毛轻轻一颤,有些讶异地盯着他,许久都没有回答。令仪不禁有些后悔,他这是在自讨苦吃,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注定不会让他高兴。可他不愿日日带着猜忌与敬渊相处,令仪宁可伤心一回,总比听到对方的谎话好。   片刻的沉默过后,敬渊做了个他意料之外的动作。对方屈起一条腿,跪在令仪脚边,握住他的手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令仪俯下/身看他,他便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温柔又细致地摩挲令仪的鬓发。他明明答非所问,说的却是令仪最想听的话:“令仪,别怕我,也别试探我。为了你,我命都可以不要。”   敬渊眼睛里的愁绪更浓重了,目光牢牢地缠着他,锁着他,半刻都不舍得从他身上离开。语言作假容易,换做眼神与动作却困难得多。令仪无法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谎话若是说到这种地步,与真话又有什么区别。   春寒过去,天气渐渐地暖起来,何凌山从东苑那片湖边经过,发现水面上已探出不少荷叶,大多是半开半闭的,倒有些羞怯的意趣。温鸣玉许久之前曾对他说过,等到有荷花的时候,就放一叶小舟,带他去湖心上的亭子去赏月。如今好几年过去,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这句承诺。   今天是周末,上午他陪着姜黎兄妹去公园坐了坐,吃过午饭才回来。往常这个时候,温鸣玉仍在秋岳公馆办公,若是有应酬,回来得还会更晚些。不料何凌山刚进院子里,就看到管家迎上来,对他笑道:“小少爷倒像是和少主人约好了一样,都回来得这样早。”   何凌山道:“温先生也在吗?”   管家往上一指,压低声音道:“在睡午觉呢,要是少主人起得晚,您记得提醒他用晚饭。”   何凌山匆忙点点头,转身就往楼上跑去。走廊中静静的,佣人们或许都回房去了,他乐得没有其他人打扰,径自推开温鸣玉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穿过月门后,何凌山发现卧室的窗帘都放了下来,里面暗沉沉的,帐子后依稀有道身影卧在床上。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不料刚撩开帐子,那个卧在床上的人忽然转了个身,只留给他一副背脊,分明是醒着的。   也许是这几天一直惦念着那件事,这回何凌山反应极快,立即就猜出对方没有理会自己的缘故。他无措地咬了咬下唇,伏在温鸣玉耳边唤道:“明月?”   温鸣玉没有出声。   何凌山还是头一回遭遇这等状况,要是放在从前,他只敢傻愣愣地在床边站着,直到对方肯搭理自己为止。不过现在的他胆子要大许多,见温鸣玉没有说话的意思,干脆拉开床边的柜子,取出一套睡衣换上,旋即掀开薄被,往温鸣玉的床上爬。   “谁许你上来的?”温鸣玉终于有了反应,喝道:“下去!”   他声调低沉,颇有威势,但一张脸却仍沾着初醒的薄红,目光也并不凌厉,使话语的效力大打折扣。何凌山看出对方这次脾气发作得不太认真,干脆往下一趴,压在温鸣玉身上,小声地问:“为什么生我的气?”   温鸣玉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冷冷地开口:“你不愿做温家的少爷,不愿随我的姓,我都由你去作主。但你要我亲自宣布你是另一个人的儿子,这是哪来的道理?”   “我原本就不打算认你做父亲。”何凌山听到这句话,难得生出一点小脾气,闷声闷气地嘀咕。   温鸣玉听得好气又好笑,抬起手去捏他的脸,教训道:“不把我当父亲,和去做别人家的孩子,这是两回事。”   他的睡袍原本就系得很敷衍,如今一动作,衣襟顿时从肩上滑下一小半,露出半个光洁白/皙的肩膀。何凌山被捏得有些痛了,又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竟然胆大包天地埋下头去,一口咬在温鸣玉肩上。   听到对方轻轻抽了口气后,他马上紧张地松了口,问道:“我咬疼你了吗?”   遭遇了这么一通胡搅蛮缠,温鸣玉也无法再计较下去。他捏住何凌山的两片嘴唇,将它们掐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说两句话就咬人,这是谁教你的规矩?”   何凌山张不开嘴,只好眨巴几下眼睛,讨好地把脸往他手心里蹭,十足像一只黏人的小狗。温鸣玉任他缠闹一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先前那番烦恼实在是多余。无论何凌山变成什么身份,在这世上,他永远都只认他一个人,无需血缘来牵绊。这点认知曾让温鸣玉忧虑过好一阵子,然而至少在眼下这一刻,他是甘之如饴的。   他松开手,对何凌山道:“明天不要出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凌山的唇周肌肤被捏红了一圈,他却浑然不知,认真地问:“谁?”   温鸣玉促狭地打量对方,终于不忍心在看下去,把人拉到怀里,翻身侧躺着,才道:“明天再告诉你。” 第八十七章   何凌山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况下遇见冯曼华。   礼堂中宾客如云,外面还挤着黑压压的记者,当红女明星的婚礼可是难得的新闻材料,光是来宾就有足够的噱头。眼下礼已经行完,主婚人致过词,两位新人要暂时离开,去接见各自的家人了。   曼华一身西式婚服,拥在鬓边的雪白头纱闪闪烁烁,是镶嵌其中的碎钻在发光。她的双眼却比钻石还要盈亮妩媚,脸颊嫣红,谁被她看一眼,心神都要被这夺目的美艳狠狠一震。相比起出色的新娘,站在一旁的新郎倒显得平凡许多,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在西装革履的打扮下倒还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皮肤黑了些,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傻气笑容。   挽着这位呆呆愣愣的新郎,曼华来到一排靠前的座位边,两人微微一鞠躬,也不说话,行完礼便走了。她行礼的对象正是温鸣玉,何凌山坐在旁边,总觉得曼华起身前似乎瞥了自己一眼,她显然还记得他,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婚礼行完,客人纷纷转到后面的大厅用酒宴。何凌山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偏偏路上不停有人过来向温鸣玉寒暄问好。曼华的面子出人意料的广,有不少大人物都肯为她的婚礼捧场,温鸣玉作为身份最显赫的一位,自然是众人的重点光顾对象。就连跟在后面的何凌山都吸引来不少目光,只要有人问起,温鸣玉便告诉他们,这是他刚收入门下的新学生,还没来得及正式宣布,先带出来见见人。   这无疑是个大新闻!   谁都知道温鸣玉继承父任以来,一位门生都没有收过,就连挂名的都不见一个。道上人原以为他对这套规矩没有兴趣,不料温鸣玉非但一声不响地收了门生,今天还这样关照地带在身边,可见他有多看重这位新弟子。这个消息一传开,前来打招呼的人顿时翻了数倍,探听消息的有,套近乎的更多。何凌山疲于应付,干脆把脸一板,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反正今日他的身份是晚辈,是后生,就算不近人情,也可以用年轻气盛来作掩护。   好不容易转入包厢,身边的人少了些,何凌山立刻抓紧机会问:“她怎么嫁人了?”   在邑陵初次会面时,他还误会过她,为曼华手上的戒指回肠百转过好一阵子。及至重新回到温鸣玉身边,何凌山再没有听到曼华的消息,渐渐也就把这个人抛到脑后,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她的婚礼上重逢。   难怪温鸣玉说起贺礼也替他准备了一份后,似笑非笑的,像是小小地捉弄了他一回。   “她嫁得出去,说其中还有你一点功劳。”温鸣玉凑过来和他咬耳朵,湿暖的气息在何凌山耳畔一扑,不暧昧的话也变得暧昧了。   何凌山靠近对方那半边脸都在发烧,碍着有旁人在侧,只得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我?”   眼下温鸣玉兴致不错,捧着一盏茶说故事般细细给他讲解。原来今天的新娘子和新郎倌是青梅竹马,曼华原先也是位小姐,正正经经地上过几年学,可惜顶上的兄长一个比一个败家,冯家落到他们手上,很快就败落了。曼华的兄长计划把她嫁一个年近五十的富商当填房太太,她抗拒不成,居然独自离家,靠着一位有导演父亲的前同学与电影公司搭上关系,自此登上银幕,一炮而红。   当然,女明星这名头听起来光鲜,底下也藏着肮脏不堪的阴影。曼华好歹是自寻门路成的名,比底下挖掘出来的小明星好得多。她的竹马从前一家都在冯府当差,冯家败落后就被遣出门去,自行寻求生计。竹马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人,毕业后在中学里教国文,此外还七七八八地找了三四门兼差,累死累活,就为多拿出一点积蓄替曼华打点。可是曼华还是被有心人看上了,对她穷追不舍,甚至连她的竹马都挖掘出来。大人物要安排一个教书先生轻而易举,竹马丢了工作,家宅不宁,为了不让曼华因自己受牵制,他干脆狠心迁出了燕南,去投靠邑陵的叔父。   他一走,曼华简直发了疯,千方百计地找门路,终于在一场宴会上等来了温鸣玉。温鸣玉肯帮她,倒不是因为曼华沉鱼落雁的容貌,璀璨无限的星途。仅仅是她恳求他时那一腔孤勇,连命都豁出去了似的,让他想起数年前的雨夜,那个跪在他车前被雨拍得头都抬不起的盛欢。   温鸣玉要面子,不肯把最后这层缘故告诉何凌山,因此他的格外留情在故事结尾显得颇为可疑。何凌山不至于为此就认为他对曼华有什么,但心头依旧泛起一抹酸意,对温鸣玉道:“她的事,你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掩饰得不好,叫温鸣玉听后一愣,旋即转眼瞥向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好半天。   何凌山被那双天生含笑的凤眼看得心虚耳热,心想自己这样算不算无理取闹,没想到他也有和这四个字搭上边的一天。许久后,温鸣玉终于出声:“我是担心你坐得无聊,才想说个故事让你消遣,你反倒揣测起我来了,好没良心。”   最后四个字是贴在他耳边说的,何凌山脸上烫得都麻了,匆忙干咳一声端起茶来喝。他常常在温鸣玉端重的时候做些不规矩的事,但等到这个人偶尔不端重一回,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说起这件事,你倒是会替自己做打算,早在进珑园之前就想好要去邑陵了。”温鸣玉不肯放过他,声音不高不低地又送过来一句话。   这原是他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只有姜黎一个人知情。何凌山惊讶得连害羞都忘了,扭头盯着温鸣玉:“你……你怎么知道?”   温鸣玉道:“从前找你时,佣人在你房里发现不少剪下来的旧报纸,你进珑园之前又总爱打听那里的消息,猜也猜得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何凌山清楚这绝不是一句话的功夫那样简单。温鸣玉那时为找到他一定耗费了极大的心力,连他旧日和什么人打过交道,说过什么话都查得一清二楚,这是急得一筹莫展的人才会想到的办法。   何凌山没有说话,只悄悄把手探下去,找到温鸣玉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缝扣指缝地紧紧握住。   婚宴结束后,何凌山又收到曼华送来的两张电影票,是她新上映的片子,看名字是个鸳鸯蝴蝶的故事。回想起自己当初在曼华面前的表现,何凌山不免有些不安,那阵子他满心都是温鸣玉,连装模作样都没有顾上,她兴许是看出了什么吧。等到他把这个顾虑告诉温鸣玉后,温鸣玉却笑他草木皆兵,又说他是曼华的大恩人,她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   何凌山听得懵懵懂懂,至今仍不知道自己对曼华施下过什么恩情。   曼华的婚礼在报纸上热热闹闹地张扬了好几天,在它流传开的同时,先前报上那桩谣言渐渐就销声匿迹了。毕竟一个是实打实的,许多人亲眼见证过这场婚礼的盛况。而另一个既没有说出名姓,故事也虚虚实实,谈来谈去都是猜测,不比新鲜话题招人喜欢。有这一手应对,怪不得温鸣玉一点都不把谣言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在曼华婚礼上会出现那样多的大人物,显然与温鸣玉也脱不开关系。   何凌山近日越来越忙,自从他说要为温鸣玉做打算后,那个人出行办公都把他带在身边,有时连应酬都不撇下他。如今在温鸣玉手底下任事的许多人都知道,少主人新收了一位年轻门生,事事都亲自教导,大有日后让他接手事业的架势。   他们这边一帆风顺,远在晋安的岳端明却撞上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岳端明上任燕南督办许多年,因为与温鸣玉私交很好,底下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官位一直坐得很稳。谁知数天前,有人一状告到华京政府,说岳端明贪赃受贿,给燕南的烟贩子大开方便之门,亲自护送他们运土。上头对烟土的管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这次接到什么命令,竟然十分重视这桩子虚乌有的案子,派下巡查使来审问。岳端明怀疑其中另有文章,想借温鸣玉的手去查探,这些事又不便在信件电话中谈起,只好请他上门商谈。   何凌山这次没能一起跟过去,不禁有些闷闷不乐,坐在温鸣玉的书房里听对方交代一些需要处理的琐事。   “明天把这份文书交给许叔和,他知道该送到哪里。”温鸣玉点点桌沿上的纸袋,说完抬起头,看到何凌山一脸的不情不愿,顿时好笑地哄道:“我不过离开一天,后天一定回来,做什么拉这样长的脸。”   何凌山干脆俯身抱住他,整张脸都埋在对方肩上,小声道:“我放心不下你。”   其实是三年前那场事故的后遗症,那次温鸣玉也不过离开了两三天,还没回来就大病一场,也让何凌山遭受好大一场惊吓。何凌山越想越担忧,忍不住补充:“明天我想和你通电话,你一定要接。”   温鸣玉摸了摸身后青年的脑袋,耐心十足地答应下来。何凌山仍旧赖在他身上,想到自己每一次远行后,对方一定也如此的牵挂过自己。不过温鸣玉不像他,就算有不安,那个人肯定会牢牢藏在心里,绝不透露半个字。他离开三年,温鸣玉就被这些情绪折磨了三年,何凌山想得简直有些心疼了。   自从遇见这个人后,他的心不再是自己的,连命也不再是自己的。   若是温鸣玉有任何不测,他也无法再活下去了。   番外:旧梦   阅前提示:该篇为无责任小番外,和两个主角无关。今天七夕,随便写写给你们看着玩,不必太在意。   盛敬渊翻开日历,今天是十五号,离他去法国的那一天正好还有半个月。   他旋开自来水笔的帽盖,在日期下慢慢地画了一个圈,笔尖还没有从纸上离开,一个男佣忽然跑了来,站在他的卧室外面,唤道:“六少爷,有电话。”   对方也不说是哪里的电话,谁打来的,一转身就走了。敬渊不与那男仆计较,他匆匆地站起来,走了一步,又回到书桌前,胡乱把那个圈涂去了。他住的这间院子没有安电话,要是想要通过电话找他,那必定是前厅客室里那一部,而这个号码,敬渊只告诉过一个人。   敬渊兴冲冲地走进客室,捧着听筒“喂”了一声,那端的人还没有说话,敬渊的嘴角就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那阵快乐是止也止不住的,直至这一刻,敬渊的一天才算是彻底的完整了。   电话里传出一道清亮轻快的声音:“小六哥,出来游绣湖吗?”   敬渊本预备了好些话想问,但一听到这句话,那堆问题立刻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想也不想,干脆地应道:“好。”   对方轻轻的笑了几声,柔声说:“那我派人来接你。”   他说完便挂了电话,是怕敬渊会推拒。敬渊向来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自己与温家少爷有密切的来往,如若被他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利用这段关系,借着这把梯子攀附上温家。   敬渊绝对不会容许这种可能,这个人是他的,这段情也是独属于他们的,谁都不能插足。   他步履轻盈地回到房间,换了一件新制的长衫,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镜子里的他面孔昳丽,身形修长,眼睛映着明亮的灯光,那里面也灿烂一片,哪里都是澄明的,晴朗的。十七岁的他本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不过在这一刻,敬渊的年纪仿佛又轻了,他满心欢喜,正准备赴一场约会。   或许是夜里的缘故,车子开得很快。敬渊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绣湖边的路灯已经全部熄灭了,只余下月光雾一般笼在湖上的亭台四周,与泛着波澜的湖水溶在一起。一名穿深灰色西服的少年靠在亭外,他虽比敬渊小三岁,个子却拔得很高了,只是身形仍旧单薄,在月色下的影子像只纤细的鹤。   敬渊快步向他走去,唤道:“璧和!”   那少年闻声转过头来,是副端丽俊美的面貌,唯独一双眼睛是锐利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望见敬渊后,顿时露出了笑容,这次终于是一个少年的神态了。   敬渊只和对方分别了一日,却像许多天都没能见到他。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敬渊这才发现璧和的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一副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模样,眉毛不禁皱了起来,低声问:“你不是陪你父亲去豫山了吗,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璧和笑吟吟地回答:“我自己先跑回来啦。”   说完,他又歪着头打量敬渊一阵子,忽然垂下眼睛:“你下个月就要走了,我……”   余下的话璧和就不愿再说了,一提到离别,敬渊的心也空落落地往下坠去,喉咙哽住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沉默了片刻,璧和忽然一抬头,又对他微微一笑,主动抓住了敬渊的手,带着他往湖边走去。   璧和的声音在他身旁说道:“小六哥,你到法国之后,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光阴悄然流逝,两年过去了,敬渊身在法国,正对着一张空白的信纸发呆。他撑着下巴,一件一件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不知璧和怎么样了,温家发生了那样大的动乱,就连在法国的温家三少爷都赶了回去,璧和能应付他吗?   上一封信里璧和让他放心,可敬渊根本不能放心。他准备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就买船票回国去,他们已经两年没有相见,敬渊不想再等到第三年。   敬渊还没来得及落笔,却有一封来自国内的电报先到了。看清它的第一眼,敬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接到了璧和的死讯。   敬渊满脸汗水,倏然粗喘一声,睁开了眼睛。铺天盖地的黑暗压过来,他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梦里的绝望依旧没有从他脑中散去,敬渊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按在脸上,他的睫毛湿透了,眼角处有水痕与汗水混在一起。   有人忽然在床边问道:“你做噩梦了?”   盛敬渊霎时转过头去,看见一道单薄纤细的影子立在夜色中,离床不远。对方的轮廓被黑暗模糊了,可敬渊知道这是谁。   他猛地扑过去,把那道影子拽进怀里,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重重地推他,怒骂道:“盛敬渊,你发什么疯!”   盛敬渊不管不顾,他抓着那人,一手胡乱地撕扯对方的领口。那人起先挣扎了几下,语调严厉地斥责他,不过推拒的力道却越来越小。盛敬渊最终扯开了对方的衣襟,借着一缕微弱的光,他看到那人线条细致的锁骨中间,缀着一颗纤细的,小巧的红痣。   狂乱的心跳终于开始放慢,敬渊将额头抵住那颗红痣,靠在对方怀里。他不肯说话,只伸出手臂,紧紧地、狠狠地搂住那人的腰肢,再也没有动。   那人僵硬地任他抱着,许久之后,终于动了动,一只手迟疑地抬起来,最后落在敬渊脑后,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那人叹道:“唉,盛敬渊,你真是个疯子。” 第八十八章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何凌山才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完。他站起身来,揉了揉僵硬的肩颈,一名听差匆匆地来到书房,唤道:“小少爷,姜先生已经到了,正在前院客室等着您呢。”   姜黎上午才借学校的电话打给他,说是有件事想要和他商量,想不到这样早就到了。何凌山忙把沾了墨水的手洗净,一路走到前院,姜黎果然坐在客室里,正单手支着下巴拨弄一盆栀子花的叶片。何凌山看他眉头紧锁,神情恍惚,连自己到来都没有发现,不由伸手在对方眼前一晃,唤他:“发什么呆?”   姜黎惊得整个人往上一弹,抚着胸口道:“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的心吓得都快跳出来了。”   何凌山不好说是他心不在焉,才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方才姜黎一脸的苦恼,兴许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他把一碟奶油饼干推到对方面前, 随口道:“近来还好吗?”   “当然好。”姜黎腼腆地垂下头:“我这份差事很清闲,薪水也够花,倒是姜岚……她在学堂里结识了一大帮朋友,镇日的和她们出去玩闹,我都不知该不该管教她。”   何凌山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待姜岚也如同亲妹妹一般,因此十分的纵容:“如今女子有自己的交际也不是坏事,杏莉与她差不多大,同样半刻都离不开朋友。”   “杏莉是谁?”姜黎刚刚问完,很快像是想到什么,难得露出一点促狭的笑:“好啊,想不到你也会一声不响地交女朋友,今天你要是不仔细交代清楚,我可不会放过你。”   姜黎的烦恼还没解决,倒生出闲心来打听何凌山的际遇,等到何凌山把实情告诉他,姜黎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恋爱中的人往往喜欢为朋友保媒拉纤,自己有了伴,更加看不得身边人落单,况且何凌山是这样出色的一个青年,如何会至今都没有得到过异性的青眼。   话题扯到情情爱爱上,姜黎终于记起今天的来意:“小盛,你明天有没有空?”   他欲言又止,愁苦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雅如邀我明晚与她一同去听音乐会,你也知道,我从没有见识过那等场合,很怕在她面前闹笑话。你如今是做少爷的人,肯定听过音乐会吧?倘若有你在身边照应我,我就轻松多了。”   想来想去,竟没料到他想求的是这个。尽管姜黎没有猜错,何凌山还是婉拒了:“你们两个约会,我怎么好横插一脚?”   “不止……不止雅如一个,还有她的朋友。”姜黎红着脸看他:“要是我害雅如在朋友面前丢脸,她会怪罪死我的!”   姜黎与他的心上人出身悬殊,平日同她相处就处处落在下风,眼下不去向雅如解释自己的难处,反而来找他求助,想必也是希望在心上人那边保留几分尊严吧。何凌山体谅好友的难言之隐,想到自己明日也的确没什么要紧的事,于是答应下来:“明天你几时出门,我去接你。”   他的干脆让姜黎十分欢喜,直握着他的手连道好几次谢,才兴高采烈地辞别了。能让他这个素来内向的好朋友如此失态,可见那位宋小姐在姜黎心中的地位有多高,或许再过不久,他又有一场婚宴要赴了。何凌山想得好笑,随后与温鸣玉通电话时,顺口就把这件事说给了对方听。   温鸣玉的关注点却与他大不相同,只问:“音乐会办在哪里?”   何凌山把地址告诉对方,温鸣玉听后沉吟片刻,道:“晚上九点才开始,还是城外的饭店,你听完记得早些回来。”   算算晋安到燕城的路程,倘若温鸣玉明早动身,应该也是在半夜到达珑园。何凌山有了明确的盼头,一颗心都轻盈起来,故作沉稳地开口:“晚一点也没有关系,正好等你回家。”   对方在那头轻笑一声:“别做傻事,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你不如把精神留到后天早上。”   又要晚一天,何凌山不太乐意,指责他:“你说话不算话。”   “真对不起。”温鸣玉正正经经地道歉:“你想要算账,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他居然用上了算账这个说法,两人相识后,何凌山往往是被教训的那一个,设若换作他去教训温鸣玉,他是万万做不到的。何凌山当然不肯直面自己的没出息,嘴上应得爽快,但心里很明白,等到那个人回来,他高兴尚且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算账。   第二日傍晚,何凌山应约去接好友,两人一同乘车出城,来到白枫饭店时,却见只有雅如一人等在那里。她今天穿的是翡翠色的西式长裙,雪白的肩臂掩在纱堆成的短袖内,十分的窈窕俏丽。姜黎看得眼睛都不舍得转一下,好半天才迎上去,问道:“不是说还有其他朋友吗,她到了没有?”   “她不来啦!方才我去找她,才知道她昨天夜里受了凉,现在正躺在床上喝药呢。”雅如看向立在一边的何凌山,颇为惊讶地瞪大眼睛,旋即对他点点头,笑道:“你们两个情谊真是深,我刚提起去听音乐会,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倘若让我那同学看见你的模样,她说不定后悔没有一起来呢。”   何凌山面对他人的调侃倒很自若,只淡淡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会场开设在饭店二楼的大礼堂内,眼下观众已到得七七八八,由上至下十几排座位,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何凌山从前听过几次音乐会,却都是出于应酬,与兴趣无关。他是个不通风雅的人,如今身份高了,依然没有阔人少爷们那些奢侈爱好。兴味索然地坐了一阵,他的思绪慢慢歪到温鸣玉身上,那个人应在回程的途中了吧。何凌山的牵挂是自相矛盾的,既想对方快点回来,又怕他连夜赶路太辛苦,觉得行程拖慢些才好。   耳边是悠扬婉转的曲调,何凌山品评不出妙处,仅是心不在焉地听着。隔着一个座位的雅如不知为何有些焦躁,隔一阵子就要动一动,临至中场时,她终于拉了拉姜黎的衣角,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姜黎立刻换上一副紧张的神情,竟几下解开西服外套,递给身边的雅如。   姜黎对看过来的何凌山做了个莫名的手势,扯起衣摆在腰后比划几下,又指指雅如。何凌山怔了数秒,直至与满脸通红的雅如对上目光后,才意识到她大概是衣裙出了问题。他登时也有些尴尬,匆忙对姜黎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处理。   正好一曲奏完,姜黎牵着雅如离去了,何凌山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一心等着他们回来。然而十分钟过去,他身边的两个座位依旧是空的,不见姜黎与雅如的踪影。何凌山惯来爱替朋友操心,又清楚姜黎不可能无缘无故撇下自己,只道对方可能遇上了麻烦。他有些坐不住了,正打算再等一阵子就出去找人,不料还没有到动身的时刻,身后陡然传来一阵骚动,人声嗡嗡地喧闹起来。   何凌山回过头,发现座位正中的走道上多出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在满厅端坐的观众间突兀地站着,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人。仅是一照面的功夫,何凌山立即认出他来,温鸣玉是多出众的人啊,就算是风尘仆仆,面带疲色,在人群中依然像是沙砾中的一颗珍珠,光辉是掩不住的。   他顾不上礼仪面子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温鸣玉终于找到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他从没有看见温鸣玉如此紧张的模样。   那人很快来到他身前,一把拽过他的手:“跟我出去!”   何凌山话也顾不上说,难得狼狈地被对方拉出座位,半刻不停地离开了礼堂。   铿锵明快的乐声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何凌山至今仍懵头转向,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自己的臆想。原本该明早才抵达的温鸣玉怎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是一个人找过来,跟在他身边的人去哪了?看对方脸色凝重得如同结了冰,何凌山一颗心就跳得厉害,隐隐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他终于找到机会发问,又想到不知何故迟迟不归的姜黎与雅如:“我的朋友还在这里,我要找到他们。”   温鸣玉蹙起眉,音调冷冷的:“他们与你一起来的,现在怎么不在?”   何凌山一怔:“他们方才有事走开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何凌山就算再不情愿怀疑,也意识到今天这场邀约有些蹊跷。可姜黎是肯为他豁命的朋友,怎么会害他,他细细回想昨日与今夜姜黎的言行,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之处,否则也骗不过他。能周全到这种地步,要么是做戏的功夫登峰造极,要么是的确不知情,糊里糊涂地成了杀人的那把刀。何凌山狠狠一咬牙,他知道肯定是后者,姜黎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生性懦弱善良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陷害从小到大的朋友,还能言笑如常不露破绽。   那必定是宋雅如了,因为她是姜黎全心全意喜欢的人,他从没有对她生过疑心。她与姜黎相识是在自己离开的那三年间,她背后的人真是处心积虑,筹划了那样久,今天终于派上大用场,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过温鸣玉又是怎么发现的?他作为当事人尚且被瞒得严严实实,这个人远在晋安,如何能预料到今天等待自己的可能是场鸿门宴?   温鸣玉觉察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扭转过来,用力地攥紧他,便猜到何凌山也十分不安了。他轻叹一声,安抚地在身侧青年的手背上揉搓几下,想好好地给他解释,但眼下时机不对,且不知道从何说起。当初听何凌山说起白枫饭店,又是赴朋友之约,他并没有多想。但回程途中,温鸣玉始终悬着一颗心,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幸好许瀚成在身边,当初安排他去安置姜黎兄妹,知道一些那边的情况。听到许瀚成说起姜黎有一位姓宋的女性朋友时,温鸣玉终于捕捉到了隐藏其中的蛛丝马迹。   说起来牵扯得很远,远到他的上一辈。敬渊之所以会投靠令仪,而令仪又和他死去的亲弟弟璧和有张无比相似的面孔,这一切都不是机缘巧合。令仪与璧和的母亲都出自宋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温老先生年轻时与阮鹤江颇有交情,妹妹去姐夫家中拜访姐姐时,一眼就看上了在温家作客的阮鹤江,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那时阮鹤江已有妻室,家中人不愿意自小精心呵护的娇小姐去做姨太太,宋二小姐寻死觅活,最后不惜叛出家门,改名更姓,孑然一身地跟着阮鹤江去了沪清,自此再没有传来任何音信。   十几年前,璧和死在温鸣玉手里,温家大太太痛失爱子,没有多久便悬梁自尽了。宋家世代是生意人,不知内情,也自觉没有招惹温鸣玉的本事,一直安守本分。如若不是何凌山提到宋家名下的白枫饭店,温鸣玉根本不会想起他们来。   这段尘封已久的旧事没几个人知道,如今又是白枫饭店,又是凭空出现的宋雅如,怎么能让他不多想。温鸣玉心急如焚,只怪自己太疏忽,他身在半途,要打发人知会何凌山已太晚,唯有想方设法缩短路程,一刻不停地直接赶到这里。原本他作为当家人,不该明知前方有陷阱还以身犯险,可遭遇危机的人是何凌山,把任何人派遣过去都不及他亲自上阵来得放心。再玲珑剔透的人,在心上人有性命之忧的时候,还是选择了笨方法。   眼下看见何凌山,温鸣玉的心才稍稍放下,同时觉得庆幸——还好他来了,随行的几人都被他分派出去寻找何凌山,结果有所获的还是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有把握保证这孩子的周全。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空荡荡的前厅,一路走来,半个人影子都不见,这种反常几乎验证了温鸣玉的猜测。   何凌山心下惶惶,倘若只有他一人落入当下的处境,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慌乱。但是温鸣玉也在,他的手被温鸣玉握得生疼,就像他遭遇危机会奋不顾身地保护对方一样,温鸣玉同样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他,这也是何凌山最害怕的地方。   不待他把自己的担忧说出口,两人头顶上的灯光明明灭灭地闪烁几下,继而倏然熄灭。灯火辉煌的大饭店瞬间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隐约有惊呼与尖叫从四处袭来,使得这片深沉的夜色无端多出几分妖邪丛生的乱象。何凌山死死绞住温鸣玉的手指,害怕他们会因此走散,他依稀记得来时的路,对温鸣玉道:“楼梯就在左边,我们下去。”   温鸣玉应了一声,旋即轻声劝慰他:“不要慌,我就在这里,就算他们想动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一刻温鸣玉几乎忘了何凌山亦是在刀山火海上走过的人,只把对方当一个孩子来保护。其实他私下里也是愧疚过的,从前何凌山遭遇过许多危险,他没有一次能陪在他身边。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情人,也该由他来陪他出生入死一次了。   何凌山先前还走在前面,但身居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步伐难免受到阻碍,很快就落到温鸣玉身后。反倒是温鸣玉,依旧走得又快又稳,何凌山被他带着,连一点磕碰都没遇到过。他不禁有些惭愧,唤了一声:“明月。”   “嗯?”温鸣玉以为他害怕,停下脚步来抱了抱他:“看得清路吗?”   他的气息让何凌山安定不少,刚想回答对方,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正往这里靠近,不止一人,楼上楼下都有动静。何凌山呼吸一顿,下意识地迈前两步,把温鸣玉挡在身后。   温鸣玉显然也听见了,他片刻都不犹豫,径自带着何凌山往楼下去。   他们很快就与来人迎面撞上,一片漆黑,何凌山只能从脚步声中判断人数。还好,只有四五人,没有他想象中的多。那边似乎没有料到他们来得这样快,被温鸣玉打了个措手不及。何凌山走在后面,只觉察到温鸣玉放开握住他的手,旋即是肢体碰撞的闷响,一声痛哼后,一条黑影凌空被踹下楼去,滚到底后就再没发出声息。   温鸣玉动起手来比他狠辣干脆得多,何凌山甚至没来得及参与,那五人已倒了三个。其中一人找到机会冲向何凌山,尚未近他的身就被温鸣玉一肘砸在背后,掰住头颅往后一拧,半点声息都没发出就断了气。   后面的追兵也在此刻赶到,何凌山哪能肯让温鸣玉独自应付这些人。他主动迎过去,这伙人竟然是带着刀的,何凌山格住其中一人的手,凭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一脚蹬过去,果然踹倒了他的同伴。温鸣玉还在身边,他不容出现任何意外,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看见阶梯上浮动的人影后,骤然出手,一蓬滚烫腥稠的液体伴着惨叫泼溅在脸上。   围追堵截的人源源不断,何凌山手中的刀换过好几把,双手都因耗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护在前面的温鸣玉要对付的人更多,偶尔摆脱追兵的间隙,何凌山都要在对方身上摸两把,查问几句,直到得知温鸣玉没有受伤才放得下心。   只需再通过一道走廊,前方就是饭店大门,温鸣玉没有夸口,他们一路杀到这里,几乎没人能挡得住他。然而何凌山仍旧提心吊胆,先前交手的时候他就发觉出来,这些追兵都是亡命之徒,一刻没有摆脱他们,他们就一刻都不能松懈。   守在走廊外的人格外多,何凌山被好几个人缠住,正脱不开身时,猝然听见一声枪响穿透夜色,震得他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刀。   枪声不在他这处,何凌山魂不附体,不管不顾地劈开一条道路,向前奔过去:“鸣玉?”   又是一道枪声,何凌山听见肉/体扑倒在地的声响,前方隐约能看见有人站着,身形轮廓是他极为熟悉的。对方脚下倒着不少人,依旧站得挺拔笔直,似乎还对他笑了笑:“我没事。”   他握住何凌山的手,掌心沁着一层湿热,不知是血还是汗:“走吧,我们出去。”   一直提在胸前中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何凌山点点头,依稀能看见前方敞开的大门。路灯的光斜斜打进到地板上,那点明亮让他踏实不少。没走几步,他身上一沉,温鸣玉悄无声息地靠上来,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撒娇似的,他顿时一阵手足无措,问道:“怎么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吧。”温鸣玉懒洋洋地开口:“有些累了。”   似乎没有人再上来,何凌山放缓脚步,试探着问:“我背你?”   温鸣玉轻笑出声,扯了一把他的手腕:“快走吧,这里不能久留。”   两人从层层黑暗中穿过,离大门不远时,数道脚步声急匆匆地奔向这里,同时有人唤道:“三爷,是您吗?您找到小少爷没有?”   是许瀚成的嗓音,何凌山彻底放松下来,立刻应道:“是我们。”   许瀚成气喘吁吁地在他们身前站定,隔得近了,何凌山才发现他同样一身狼狈,衣襟上浸了血,显然与人搏斗过。他抹了把汗,正想说什么,不料视线落到温鸣玉身上后,许瀚成陡然变了脸色,颤着嗓子叫了一声:“三爷,您这是怎么回事?”   何凌山这才觉察到不对劲,悚然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门外的灯光终于能够到他们身上,温鸣玉鬓边的发丝已被汗水浸透,连眉睫都泛着湿漉漉的水光,脸上毫无血色。他一只手按着右胸,整只手掌都被血浸得鲜红,连带里面的白衬衫都泛开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色,方才那一枪竟真的打在了他身上。   何凌山耳边嗡的一声,天塌地陷都不过如此,如若不是撑着温鸣玉,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想要说话,可是嗓子像是被堵住一般,半天挤不出一点声音。但现下的情形不容得他惊慌,何凌山狠狠一咬舌尖,在激痛下清醒些许,一把抱起温鸣玉,对许瀚成喊道:“快去开车!”   许瀚成忙往外跑,何凌山跟在他身后,听见温鸣玉在自己怀中呛咳起来,血从唇边淌到下巴上。他看得牙关都开始上下磕碰,颤着手去擦对方唇边的血沫。   “你别有事,求求你,”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反反复复地哀求:“明月,你别有事……”   温鸣玉抬手在他腮边抹了一把,满手的湿痕,何凌山的眼睛红得吓人,这一刻,恐怕他连自己都恨上了。坐进车里后,温鸣玉喘着气,用上最后一点力气扶住何凌山的脸,贴在他耳边道:“凌山,你听我说!”   贴在脸侧的指尖冰凉一片,何凌山瞪大眼睛望着他,神情无比仓皇。   “这不是你的错。”温鸣玉的声音很轻,吐字却十分清晰:“我来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甘愿这样做,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时候了,这个人竟然还害怕他自责。何凌山呜咽一声,握住对方的手贴在脸上,竭力想给他一点体温。他从小就是没有家的人,就算有姜黎兄妹相依为命,但终究不是血脉牵系的亲人,再亲近也是有限的。只有温鸣玉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只有温鸣玉能满足他所有的渴望,倘若失去温鸣玉,他简直与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这段时间……温家内外都要交托给你打理。”温鸣玉不厌其烦地替他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叮嘱:“你既然要替我做打算,就好好地撑住了,不要让我担心,我知道你可以办到,对不对?”   话音刚落,他再度撕心裂肺地呛咳不止。何凌山再也抑制不住,抽噎着哭出声来,根本无法回答温鸣玉的话。   温鸣玉笑了一下,似乎想要安慰他,然而还没有开口,贴在何凌山颊边的那只手却先一步滑下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何凌山喉咙紧缩,连低头都不敢,好半天才把脸贴上去,与怀里的人靠在一起。   直至带着暖意的微弱呼吸拂在脸上,他才像死了又活过来一般,哑着嗓子唤道:“明月?”   温鸣玉没有回答,他合着眼,像是正在酣眠,神色柔和而安然。   何凌山怕极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温鸣玉脸上,他顾不上去擦,失魂落魄地想要留住对方:“爸爸,别丢下我。” 第八十九章   一场暴雨淋湿了春与夏的交际,荷花的初蕊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瑟瑟发抖,似乎连盛开都等不到,就要夭折在这场大雨中。   敬渊立在亭边,目光沉沉,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因为长时间握得太紧,已经僵硬了。   长廊那头走来几个人,是他安插在白枫饭店的耳目。他终于等来想等的消息,一颗心愈发高高悬起。看那几人一夜未眠,个个面色疲惫,眼中却透出掩不住的兴奋,想必是事成了吧。毕竟是他历经数年的谋划,又放出去尽半的心腹好手,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他的神情并没有因此松快半分,反而隐隐透出一点怅惘。那个孩子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最大的错,就是他死心塌地认定了他的父亲。其实敬渊能够理解他们那段惊世骇俗的私情,一个孤苦寂寞了十六年的少年,终于得到可以终生栖息的归宿,势必是愿意拿性命去维护的。然而人与人终究有差,温鸣玉在盛欢面前是温柔可意的情人,于他来说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敬渊心中,盛欢的份量究竟比不过璧和。   那几人来到亭中,话还没说,先对他一拱手,道:“敬渊先生,您交代我们的事出了些小意外,不过不是坏事。”   敬渊心中一动,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放松下来,甚至不等对方开口便主动发问:“是温鸣玉?”   “您料事如神。”那几人露出恭维的笑:“正是他,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让他先一步赶到饭店,带走了那位何少爷。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出所有人去堵截,温鸣玉身中一枪,出门就不省人事了。”   听到这里,旁边一人在脸上揉搓几下,心有余悸地补充:“那姓温的模样文文弱弱,谁知动起手来这样厉害,连带着他身边那小子,两个人一路从二楼杀到大门口,几十人都挡不住他们,真吓人哪!要不是小子们最后冒着伤到自己人的风险用了枪,说不定还真要白忙活一场。”   “只是伤了他?”敬渊蹙起眉,有些失望:“伤在哪里?”   先前说话的人往自己胸口比划一下,看敬渊一脸凝重,惴惴道:“要是小伤,咱们也没脸向您复命。倘若您还是不放心,我们几个索性再走一趟,想法子要了他的命!”   敬渊摇摇头:“这次能够得手,全要归功在宋小姐身上,如今温鸣玉遇险,温家一定会加紧戒备,你们找不到第二次机会。”他沉吟着,视线落在一支半开的荷花上:“你们回去吧,温鸣玉的伤势怎样,我另有办法打探。”   就在当夜,白枫酒店的这场风波便传到了岳端明耳中,惊得他摔了手里的茶碗。   他困兽一般在书房里团团乱转,与温鸣玉相识十几年,他从未料到自己有一天会从他的消息中听到“生死未卜”四个字。偏偏是这个当口,岳端明尚没有洗清泼在身上的污水,行动受限,他与温家的联系很可能会为两方惹来更多的麻烦。   岳端明披着外衣在书房枯坐到天亮,抽完烟盒中最后一根香烟后,他终于招来一名听差,让他去把留在宅中的七少爷叫过来。   没有多久,揉着眼睛的尚英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起来得匆忙,进门之前还特意整了整领子,这才站到父亲面前。   岳端明有四个儿子,个个都能力出众,不过老大老二出生时,他还是个团长,与孩子相处的机会要比现在多许多。再往后几个小的,都是由他们的母亲带大,很少能在父亲身边撒娇,对父亲也是敬大于亲。尚英回家住了一个礼拜,除去吃饭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和父亲面对面地谈话。其实他是有些惊讶的,以往岳端明有什么要紧的吩咐,或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一贯爱丢给他的大哥二哥解决。他是老幺,母亲又很不得父亲的看重,对这种特殊待遇常常只有羡慕的份,想不到竟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他叫了岳端明一声,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不知父亲会把什么任务交托给自己。   谁知岳端明首先提起的却是另一个人:“去把咏棠叫回来,马上想办法带他回燕城,赶到后先去珑园,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们。”他撑着额头,声音沙哑又疲惫:“他的叔叔被人刺杀,伤势很重……咏棠胆子小,你好好地劝劝他,不要让他再出什么意外。出去时注意些,别闹出太大的动静。”   交代好后,他许久都没听到儿子的回应,不禁抬起头来,沉声道:“你听见没有?”   “您别生气,我是听到温叔叔受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尚英似是有些担忧,轻轻地叹一口气:“我马上去找咏棠,您还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岳端明道:“你到燕城后,立即给我打一个电话。”   说完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尚英抬手行了个礼,出去时不忘替父亲合上书房的门。眼下家门口有不少那位巡查使的眼线,要带一个大活人离开晋安有些麻烦,好在这段时间咏棠一直住在他私下购置的宅子里,此时此刻,兴许还抱着枕头睡的正香吧。   尚英回到卧室换衣服,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戴手套时,镜子诚实地映出他眼里一抹笑意,他抬起脸看了看,旋即连嘴角也冷淡地勾起些许。   忽然听见几道轻轻的叩门声,尚英脸上的笑意收敛下去,又听了一阵,这才扬声道:“请进。”   房门慢慢打开一道缝,长发披散的尚止探进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后,立即对他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迈进房里。   她显然是匆匆赶过来的,只在睡裙外披着一件绒线外套,问道:“我刚刚听见这边的动静,就猜到是你起床了。天才刚亮,就要出去办事吗?”   尚英点点头。   她又问:“是爸爸让你去的?”   “是啊。”尚英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蹲在她脚边,故意作出一副可怜的腔调:“我还没睡够呢。”   尚止被逗得忍俊不禁,伸出手来摸他的脑袋。她的掌心细腻温暖,尚英像只驯服的大狗一般靠在她膝上,任由她弄乱自己刚刚梳理好的头发。片刻后,尚止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尚英,你不高兴呀?”   他们在母亲的腹中就相依相伴,说是姐弟,实际上尚止给他的关怀远远胜过整日困在哀愁里的母亲。尚英原不想让她担忧,但无法抵抗这句温柔的探问,良久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真没用。”   “胡说八道!”尚止更加用力地揉他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哄他:“我弟弟聪明又厉害,你这么诋毁他,我可要打你啦。”   尚英笑了笑,用额头抵着她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尚止兀自思索着,没有多久,她突然开口:“不如……我去找他,让他答应那个婚约吧。其实这样也好,他和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不会太麻烦。”   她话音未落,尚英立刻抬头瞪了她一眼:“我说过,往后你要是看上了谁,我一定帮你把他抢回来,但咏棠不行!”   尚止无奈地看着他:“我总是要嫁人的。”   “那也必须是你喜欢的人。”   他们没少谈起这个话题,每次尚英都毫不退让,尚止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推到门口,让他快去办自己的事,以免耽搁太久又要挨骂。   尚英无可奈何地被她推出了门,想到稍后咏棠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心头再度漫上一阵止不住的烦闷。   不出他所料,知道叔叔现下/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时,咏棠几乎瘫到了地上,好半晌连声音都发不出。等到尚英把他送上车,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揪着尚英反复追问。尚英耐着性子安抚了他一路,倒是咏棠自己先闹得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到尚英把咏棠带到安平医院,倒被那里的阵仗吓了一跳。安平医院已被温家底下的人马层层看守起来,走廊上都是佩着枪的保镖,许瀚成撑着额头坐在病房外,看见咏棠跌跌撞撞地赶往这里,连忙起身,唤了一声少爷。   “我叔叔在哪里?”咏棠揪住他的衣袖,手与声音都在发抖:“带我去看看他!”   许瀚成托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三爷刚动过手术,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不过人还十分虚弱,至今没有苏醒,请小少爷仔细一些,不要惊动他。”   咏棠胡乱点点头,推开病房的门,里面灯光雪亮,静得可以听见输液时滴壶发出的细微声响。他从雪白的枕褥间找到了温鸣玉的脸,一看心便惊悸地拧成一团,温鸣玉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从眼睑到嘴唇都一片苍白,让那几缕搭在脸上的发,两道笔直的眉与眼睫黑得简直触目惊心。   他何曾看过叔叔如此毫无生气的样子,难过得险些嚎啕出来。好在咏棠还记得许瀚成的嘱咐,匆忙捂住嘴,一步一步挪到床前,直至发现温鸣玉的胸口有微弱的起伏才软倒下去,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抹泪。   咏棠没敢打扰叔叔太久,合上病房的门后,他登时换了一副脸色,恶狠狠地盯着守在外面的许瀚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为什么还会让他受这样重的伤?”   按理说,咏棠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少爷,设若许瀚成欺瞒他,相当于欺瞒另一位主人。但许瀚成很清楚这位少爷与何凌山之间的恩怨,他要是说真话,指不定咏棠会闹出什么事来,他不能让何凌山再惹上麻烦,只道:“是我没有保护周全,您要骂要罚,只管冲我来吧。”   咏棠被这道近乎敷衍的答复惹怒了,指着他道:“你以为你是我叔叔身边的人,我就不敢罚你了吗?”他倏然转身,唤道:“尚英?你到哪里去了……尚英!”   他连唤数声,终于看见一行人从重重守卫中穿过,往病房的方向走来。然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并不是尚英,而是面无表情,连眼珠都透着冷意的何凌山。他竟然穿着一身礼服,不过领结不翼而飞,敞着领口,衬衫上甚至还有结成暗色的血迹。此刻的何凌山看起来就像是个文质彬彬的凶犯,让咏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再愚钝的人偶尔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咏棠盯着对方衣襟上的血迹,竟然隐约猜到它的来历,喊道:“是不是你?”   愤怒暂时压过怯懦,咏棠几步并一步地冲到何凌山身前,将他往后一推:“一定是你害了叔叔,才让他受这样重的伤,是不是!”   随何凌山一起来的还有不少温家的干事,见状匆忙围拢上来,试图把两人劝开。但咏棠此刻被怒火烧得整颗心都在发烫,谁上前都被他踢到一边,根本近身不得。何凌山静静地任他骂了一通,直至咏棠气喘吁吁地止住声音,终于吐出两个字:“是我。”   见咏棠双眼大睁,张牙舞爪地想再扑上来,何凌山没有耐心再与他纠缠,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重重往墙边一甩一压,手肘横在对方颈后,压得他无法动弹:“我只告诉你一次,现在温鸣玉把所有的事都交到我的手上,我还要找出那个伤他的人,没空和你浪费口舌。你愿意陪着温鸣玉,就老老实实待着医院里,不愿意就滚回去,别在我面前碍手碍脚,现在我对谁都不想客气!”   这是咏棠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何凌山的身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已被对方撇到一旁,跄踉了好几步才站稳。他丢脸又愤懑,有心想大闹下去,却见身周所有人都低头垂手,视若无睹地站着,就连许瀚成都没有动作。他们都是温鸣玉的亲信,现下摆出这副态度,显然是对何凌山那番话的默认。   一道莫大的惊慌骤然窜出心底,冲散了先前的怒气,咏棠在他们的注视下后退几步,没有叔叔在,他连质问这些人的勇气都没有。 第九十章   何凌山来了没有多久,等不到温鸣玉苏醒又匆匆离去。此时已是深夜,咏棠坚持要留下来看护叔叔。他守在病房外间,整个人都缩在毯子里,不是因为冷,是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有多慌乱。   他也曾经历过一小段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岁月,那时他亲眼目睹父母死于歹人枪下,接下来的好几天连觉都不敢睡,一闭眼就要做噩梦,四周一静下来,他总疑心门外有脚步声。是温鸣玉让他遗忘了这样的恐惧,他害怕时可以找叔叔,孤独时也可以找叔叔。在咏棠的认知中,叔叔是无所不能的,无论相隔多远,只要他想,对方永远都在他能找到的地方。   直至今天,咏棠才意识到,就算是无所不能的叔叔,也可能会有离开他的一天。   咏棠很害怕,害怕失去叔叔,也害怕去想失去叔叔之后该如何活下去。他在人前疾言厉色,背着人时,却很清楚自己没有与何凌山对抗的本事与胆量。偏偏眼下叔叔昏迷不醒,他徒有满腔的不安,也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尚英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杯子进来,旋即在他身边坐下,把杯子递给他:“喝了就去休息,我会替你看着。”   谁知咏棠没有接那只杯子,披着毯子一头撞进他怀里,怒气冲冲地道:“你怎么才过来?”   他的腔调里满是委屈,尚英只得放下杯子去抱他:“我去给父亲回了一个电话,走之前不是还问过你吗?”   咏棠仍旧很不满:“什么电话要打这样久!”   尚英早已习惯他的无理取闹,闻言仅是拍拍他的后背,什么都没有说。失去回应的咏棠反而安静下来,揪着他的一粒扣子拨弄,良久才吐出一句:“七哥,我害怕。”   尚英低下头看他:“怕什么?”   “我那位堂弟就会装模作样。”咏棠恨恨地开口:“在叔叔面前那样老实,现在没人管束他了,他就敢对我动手,偏偏叔叔手底下那些人还向着他!”   咏棠从来不怕在尚英面前暴露自己,他的软弱,他的小气和不讲道理对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连温鸣玉都看不惯的小缺陷,只有尚英能够照单全收。他盯着尚英的眼睛,终于能把藏在心中的惶恐吐露出来:“要是他趁叔叔养病的时候为难我,我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呢?”尚英居然笑了一下,直至咏棠忿怒地瞪大眼睛,他才俯下/身,在咏棠耳边悄悄回答:“怕什么,他要为难你,我就帮你对付他。”   暴雨过后,这个夜晚才真正有了些初夏的影子,月色清清朗朗,从窗棂一路淌到庭院里半开的石榴花上。这样的景色本该静赏,不料院子里的虫鸣刚刚响起,小院紧闭的门伴着巨响狠狠一震,霍然洞开。手电的光与车灯乱七八糟地照进院中,搅乱了一庭清静。   宅子里很快就灯光大亮,四处都是尖叫哭闹。数分钟后,宋雅如就从卧室一路被拖行出来,姜黎在后面匆匆地跟着,不住恳求这些不速之客把她放开,得不到回应又试图去掰他们的手。温家的打手素来不和人讲道理,被惹得烦了,索性将他一并捆起,同宋雅如一道丢在大门口。   姜黎腿软得跪不稳,只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早就准备好了一肚子替宋雅如求情的话,可看着满院子黑压压的人,他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姜黎呆呆地盯着院门,觉察到身后的雅如依偎上来,将脸压在他肩头抽噎。他只得偷偷握了握她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四周的打手往两边散开,一人慢慢地从人群中走出,立在他们身前。   来人他太熟悉,就算只凭一双腿,姜黎都知道他是谁。这场面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好的是求情的话终于有人听了,坏的是见到对方,姜黎羞愧得根本开不了口,他连抬头看对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安分守己了二十几年,万万没想到犯过最大的一道错,竟然报应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   宋雅如比他惊慌得多,何凌山刚蹲下,她就抽着气往姜黎背后躲,一面尖叫申辩,说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知道。没听几句,何凌山已不耐烦地捏着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拽到面前:“我不想杀你,也请你体谅体谅我,少让我听些废话。”   他的轮廓在惨白的灯光下愈发分明,双眼漆亮,有种不近人情的生动。宋雅如被掐得几乎喘不上气,含着满眶的眼泪瑟瑟发抖。就算她早就知道何凌山与温鸣玉关系密切,但以往她都把他看做一个漂亮的同龄青年,顶多话少一些,从未忌惮过他。直至他翻脸的这一刻,雅如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不管对朋友多么细心周到,何凌山依旧是和温鸣玉一模一样的人,不是她能够招惹的。   早在她找上姜黎的那一天,她就猜想过自己的下场,燕南是温鸣玉的天下,她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倘若没有敬渊,她父兄的生意早就无法再做下去,她也没有如今优渥的生活,好处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见雅如面庞渐渐涨得发紫,姜黎也顾不上害怕了,用力向前一扑,撞在何凌山身上,无措地恳求道:“小盛,求求你,你别杀她!”   被质问的明明是宋雅如,他却哭得比她还厉害,不住地发抖,胆量就像从前一样小。或许此刻他眼里的何凌山仍是他记忆中那个盛欢,贫弱拮据,会因为一笔钱被人追得东躲西藏,遇到麻烦也只能豁出性命去挣扎。姜黎握住他的手,抬着一张涕泪横流的脸看他:“你有话想问雅如,我会劝她告诉你,你别杀人……”   他并不清楚何凌山在离开的这三年间经历过什么,何凌山自然也不想让他知道,与姜黎对视一阵后,何凌山终于叹了口气,重重把宋雅如从身前推开。   “我没有、没有骗你。”宋雅如伏在地上呛咳半晌,终于能够用嘶哑的嗓音说话:“接近姜黎,让你去白枫酒店,这些的确是敬渊先生让我做的事。可我从未见过他的面,也不知道怎样能够找到他,对不起……我不想对付你,但我不能违抗敬渊先生的命令。”   果然是这个人,从那场绑架案起,再到他被骗离开燕南,还有不久前那桩满怀恶意的谣言,看来盛敬渊是铁了心的要置温鸣玉于死地。倘若被针对的只是自己,何凌山兴许会愤怒,但远不到恨的地步。然而温鸣玉不一样,他是他的逆鳞,一旦被触碰到,蛰伏在何凌山心中的那头野兽便会露出獠牙,不与对方斗得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宋雅如战战兢兢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敢出声:“敬渊先生还让我告诉你,”她又往姜黎身后缩了缩,颤声吐出下半句:“只要温鸣玉没有死,这就不是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原以为何凌山听完后会勃然大怒,又怕对方拿自己来出气,说完就抱住双膝,整个人缩成一团,从手臂的缝隙中觑他。   何凌山脸色阴郁,的确是风雨欲来前的征兆。可宋雅如没有猜中,何凌山并没有如她想象的一样暴怒,在片刻的沉默后,他神情一动,反倒笑了起来。   “是吗?”何凌山慢慢站起身,动了动攥得太久,有些发僵的手指,回应得十分古怪:“那就好。”   他抬起手,熟稔地打了个手势,盘踞在院子里的打手们开始往外撤,没有多久,宅中就只剩下他们三人。姜黎仍挂着满脸眼泪,头发上沾满泥尘,正一言不发的低着头抹脸。何凌山蹙起眉头打量他,难得显出几分为难,许久后,他终于找出手帕递给对方,道:“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姜黎被他的声音惊得重重一颤,接过手帕后却不擦脸,讷讷地反问:“小盛,你不生我的气吗?”   何凌山垂着眼,似乎有短短一瞬的犹豫,等到姜黎抬头后,他很快答道:“同样是上当受骗,错不在你。”   自从两人重逢后,姜黎就很难猜到好朋友的心思了,不过这次变故对对方的打击有多大,他是能够猜到一些的。记得何凌山刚去珑园时,与温鸣玉相处得很不好,毕竟是半道相认的父子,两人之间相隔了整整十六年,很难再像寻常人家一样亲近。谁知三年过去,何凌山和他父亲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阵子姜黎常常听好友提起温鸣玉,就算缺少父亲这道称呼,何凌山语调中的亲昵与快乐是不加遮掩的,让姜黎也忍不住为他高兴,庆幸他找回了世上最重要的一个亲人。   可就在昨天,他险些让何凌山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甚至还当着他的面为帮凶求情,姜黎几乎没有颜面再听对方宽慰自己。   两人一坐一站,谁都没有说话,另一个旁观者更加不敢出声。直至姜黎被夜风吹得打了一个喷嚏,何凌山才打破沉默,问的还是先前那句话:“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看他摇头,何凌山没有再坚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门外很快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姜黎一直听到他们离开,终于支撑不下去,仰面倒在地上。   “姜黎?”雅如吓了一跳,忙探身过来,抬手贴上他的额头:“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姜黎定定地注视她,就算现在雅如头发凌乱,形容狼狈,他还是觉得她美,依旧让他喜欢。   昨夜她原可以把他撇下,让他留在白枫酒店,给何凌山制造更大的混乱,但她终究选择了保护他。不管她那样做时想的是什么,但凭借三年的朝夕相处,姜黎可以肯定,她对他的确是有情的。   他忽然抓住对方的手腕,把雅如的手从自己额上拿了下来。   雅如讪讪地看着他,这还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这样小心:“我知道你怪我,可是——”   她咬了咬唇,似乎不知该怎样解释。不待她想出下一句话,姜黎抢在前面道:“既然你想办的事已经办完,那我们就不需要再相见了罢。”   回想起方才何凌山头也不回地从这里离开的情形,姜黎喉咙酸胀,几乎难以清晰地把字句吐出来:“我五岁就和他认识,和他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可你让我差点害死他最亲近的人……他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相信我了。” 第九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的孙克静回头打量何凌山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少爷,您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不如先回珑园休息一晚上吧。医院有大先生在,我这就去秋岳公馆守着,要是遇到什么事,立马就打电话通知您。”   他是温家份量最重的几位干事之一,数月前何凌山初次造访秋岳公馆,正在温鸣玉的办公室里胡作非为,就是因为此人的出现才被打断。眼下温鸣玉身受重伤,统领温家所有人马的大权落在何凌山一人身上,几位大干事见状,明里暗里都颇有微词。温鸣玉不仅亲口承认何凌山是自己的弟子,更是直接把他的地位排在咏棠之后,让人也称他少爷。但几位大干事放在外头个个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如何肯信服一个半道插进来的年轻人。全凭许瀚成兄弟二人全力斡旋,再加上何凌山手上有温鸣玉的印章,这些人才勉强肯听从他的命令。倒是孙克静早先与他见过一面,或许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因而态度也和气恭顺得多。   何凌山一面合着眼睛养神,一面答道:“不必了,我和你去秋岳公馆。”   知道劝不住他,孙克静摇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都不把健康当一回事。您的顾虑我也知道,可现在三爷出了意外,咱们上上下下都看着您呢,您千万不能再出闪失了。”   他们的汽车刚刚趋近秋岳公馆大门前,却见另一辆汽车从大路的对面驶来,急急地停了,旋即下来四五个人,连一旁停的车都没有注意,衣角带风地往公馆里走。走在中间的男人长袍马褂,模样富态,居然是另几位大干事之一。   何凌山下车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对方,那大干事见是他,只脱帽遥遥一礼,停步等何凌山过去。   以何凌山如今的身份来说,这个举动于他无疑是有些失礼的。但此人是温老先生的旧臣,论起论年纪和资历,连温鸣玉都要让他几步,何况是何凌山。何凌山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对方计较,上前问道:“有急事?”   金仲铨点点头,背过手道:“进去再说。”   先前何凌山与他打交道,他总要摆摆架子,眼下却连半句废话都不愿再说,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两人上了楼,刚进书房,金仲铨便往沙发上一坐,把帽子丢在身旁道:“今夜有人来东码头劫货,他们前脚刚交手,警察后脚就到,刚到的一船货现在全被警察缴了。”   不等何凌山追问,他先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的话没有说完:“他想缴,我倒随他去缴,算不得大事体。他们上峰见到我,连腰杆都不敢直,还指望他能做什么事?怪就怪在,那箱子货本来都是准备做日头生意的,一件要打灯的都没有,可你晓得他们找出了什么来?半箱子的红土!”   日头与打灯都是他们的行话,讲的是普通货物与违禁品两样,何凌山刚刚接管温家,别的不清楚,但烟土生意一样他知道是万万不可能有的。许瀚成在一次闲聊中向他提到过,温鸣玉由于自小身体就不太好,因而十分厌恶这种毁人体魄,摧折心智的东西。他连染上烟霞癖的陌生人都看不起,更不要提让这种人做自己的手下,甚至亲自去经营这门生意。   金仲铨仍在冷笑:“现在他们咬定我们私运烟土,振振有词地放出话来,说是一定追查到底,大笑话!用一艘船专运半箱子土,我要这点钱做什么,请他们吃一顿饭吗?”   今夜一切都发生得凑巧,凑巧来人劫货,凑巧出现警察,这下不需对方明说,何凌山也猜得到这是有人设下的圈套。不过温家做了许多年生意,尚不至于落到因为半箱土被警署为难的地步。他略一思索,立时明白过来:“谁在背后给他们撑腰?”   “你还不知道?”金仲铨说完,继而像是记起了什么,叹道:“你今天都在忙三爷的事,倒确实怪不得你。自从岳端明升任督办后,燕城镇守使的位置就一直无人来坐,如今岳端明自处沟渎,不能理事,华京昨天特地派下一位镇守使赴任,人大概明天就到了。照今天的情势来看,这位镇守使到燕城后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   “禁烟?”不待他把拖长的尾音截断,何凌山立刻接口道。   金仲铨点点头:“你明白就很好。”   何凌山又道:“涉事的伙计还在关警署吗?那箱货到底是在船上就被动手脚,还是混战时被替换的,烦你尽快查清楚。”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不需要你这样客气。新官没有到任之前,警署还没有胆子扣我的人。”金仲铨不阴不阳地笑了笑:“若是被替换还好说,但若是在船上出的问题,那我们势必要好好查一查自己人了。说起来也古怪,三爷当家这许多年,一个内鬼都没有出过。您刚刚接手,竟出了这种意外,或许是天有不测风云吧?”   他话音未落,忽见坐在对面的何凌山抬起眼来,眼中像是含着一块冰。这青年生气的样子与温鸣玉有种微妙的相似,不过他格外有份不加克制的戾气,看得金仲铨心中发毛。在如此的逼视下,金仲铨不禁有些吃不消,拿起帽子便告辞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何凌山不得不把另外几名干事一起叫了来,令他们去检点其他货物,顺便查一查新上任的镇守使是什么人。等到人全部散去后,一侧的自鸣钟恰好击响,铛铛数声,竟然已经三点了。   把唯一一盏亮着的台灯熄灭后,何凌山伏在书桌上,注视着一片攀绕在地毯纹理之上的月光。温鸣玉常待的地方,哪里都有他的影子,桌边他的笔迹,一盒落在角落里的药片,明明暗暗,倒像是梦里看到的情境。何凌山心头泛起一阵迥异的孤独,慢慢合上眼睛,想趁机休息一阵。   没想到这觉睡得太沉,直至何凌山被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才陡然抬起头,看见朦胧的晨色从窗帘缝隙间雾一样晕染开来。   电话那头是许瀚成的声音,恐惧使他压制不住自己的嗓门,震得何凌山一只耳朵嗡嗡作响:“小少爷,三爷昨夜发了高烧,直到现在都没有清醒,情况很不好。您快来医院一趟吧,要是有什么意外——”   等不及听对方说完,何凌山已摔下听筒,匆匆奔了出去。   他赶到医院时,险些与几名从病房出来的医生撞在一起,跟在后面的许瀚成看见他,显然吃了一惊,忙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偏头查看他的脸色:“方才医生给三爷打过针,说是他体质虚弱的缘故,只要不继续高烧就没有危险。是我糊涂了,不该这样惊吓您,三爷是有大作为的人,肯定会没事的。”   何凌山推开他,径自进了病房。里面好几个看护正在忙碌,发现他后纷纷停下动作,打量他一会,又悄悄交换一番眼色,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空气中仍留着酒精的味道,温鸣玉侧身睡着,眉间折出一道浅浅的痕,睫毛时不时颤动几下。只有在没有意识的时候,他才会将自己的不适全部暴露在外,任由每个从他身前经过的人去看,去琢磨。   何凌山坐倒在地板上,握住温鸣玉搭在床沿边的手,将脸用力埋进对方掌心里。两人相触的那一霎,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忽然注入了他的骨血里,把他强行铸成铁,拔去喜怒哀乐的肺腑片片融化,他终于变回那个会恐惧、会软弱的普通人了。   不知过去多久,何凌山才松开那只被自己焐得温热柔软的手,抬臂蹭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呼吸仍不太平稳,偶尔短促地倒抽一口气,反正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让他连掩饰的功夫都省去了。何凌山探身捉过温鸣玉另一只手,或许是因为正在输液,这几根手指僵硬冰冷,让他不得不往上面呵了一口热气,小心翼翼地揉搓。   病房外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其中似乎掺杂着咏棠怒气冲冲的声音,正在质问为什么不让他进去。何凌山没有理会,仅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忙手上的事。   好半天,他才扭头往看向温鸣玉的脸,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还不醒啊?” 第九十二章   在新任镇守使抵达燕城之前,一位客人却先一步造访了安平医院。   接到佩玲的电话时,何凌山甚至因为这个名字恍惚了片刻。整整三年,她都没有再回珑园一次,以至让他险些忘了温鸣玉还有这一个妹妹。等到佩玲被门口的保镖引了进来,两人相照面,彼此都有些惊讶,连打招呼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起。在容貌一项上,岁月赋予了温家兄妹极大的优待,三年不见的佩玲换了时兴的短发,烫卷的刘海下一双眼睛波光滟滟,若是出席宴会仍旧可以吸引无数异性的目光。   打量够了,佩玲终于一笑,可惜笑得很不自然:“他们说的何五少爷原来是你呀?我来时管家告诉我,如今是何五少爷在理事,我还想是谁本事这样好,竟然连三哥都能哄得住。”   “做一个理事的人,”何凌山收回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说道:“凭借的并不是这种本事。”   他的语调平和得出乎佩玲预料,她来不及深究,只匆匆越过何凌山,扭身坐在温鸣玉床前,用手背在兄长额前一触。   “呀,怎么还在发烧?”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向何凌山:“我听管家说他是前天受的伤,从手术到现在都没有清醒过吗?”   何凌山把医生的话转达给她听,大意为从高烧转变为低烧已经是个好现象,只要温鸣玉的体温不继续上升,就很难再发生变故。不过许瀚成让他受了一场虚惊,让何凌山不敢再轻易走开,就连方才在门口吵闹的咏棠都被他驱赶出去,现已让许瀚成押回珑园了。只要一刻没有看到温鸣玉苏醒,他就一刻都不能静下心来办事,他到底还是没能把温鸣玉的嘱托做到最好。   佩玲与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等到换药水的女看护离开了,她才重新把视线转到他身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几天脸色看。”她说得很小心:“要不是我,你也不必和三哥分开这样久。”   从听到她责问温鸣玉的当夜,再至他受骗被敬渊带走那几天,那是何凌山对佩玲印象最坏的一段时日。他讨厌过她,但没有过去多久,他就把她忘得干干净净。记住一个人对于何凌山来说是件很郑重的事,这样浅薄的厌恶,尚不至于让他至今都放在心上。   何凌山从果盘中取了一颗草莓,托在掌心上递过去。佩玲不解地接了,又听何凌山道:“下不为例。”   他的语调很平淡,但掩盖不了这是一句威胁的本质。佩玲拈着这粒鲜艳红润的果子,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能怎么办呢,被小辈这么说固然失脸面,但三年前她就拿他没办法,如今何凌山手握权柄,连她都要看他的眼色了,更加没有什么立场再去反对。   长成大人的何凌山相貌愈发像他的舅舅,尤其是垂下眼睛的时候,敬渊的影子简直呼之欲出。等到视线撞上那双与敬渊完全不相似的眼睛,佩玲才发觉自己看得出神了,连忙低下头,惨淡地笑了笑:“你别担心,我连自己都管不好,哪里抽得出心思再管别人。”   她不愿再谈及往事,主动扯开话题:“伤三哥的是什么人?敢在燕城动手,他们连命都不要了吗?”   何凌山道:“只有不要命的人,才做得成这件事。”   的确是不要命,出事的当天晚上,何凌山就抢在警察之前派人翻遍整座白枫饭店,好不容易搜捕到几个活口。拷问他们的人用尽了手段,他们熬不住酷刑,竟然宁可咬掉舌头都不愿泄露半点字。何凌山见问不出结果,索性让手下人统统处置了他们,既然眼下是盛敬渊急着要对付温家,就算他按兵不动,对方也迟早有送上门来的一天。   佩玲皱起眉头,似乎还有话想问。然而等不到开口,她忽然朝床边倾过身去,惊喜地叫道:“三哥,你是不是醒了?”   何凌山正漫不经心地把一块苹果削得奇形怪状,听到这句话后腕子登时一抖,险些削掉自己的指头。他把手里的东西丢开,手足无措地挤到床前,刚刚低头,视线恰好撞进温鸣玉半开的双目中。   温鸣玉脸上难得带着几分初醒的懵懂,等到看清跟前的人是何凌山后,他才眨了眨眼,那点懵懂逐渐变成忧虑,像是有话想问。然而注视何凌山许久,最后他却什么都没说,竟对何凌山笑了一下。   这一笑显得他双目分外清亮,也让何凌山看清楚里面除却柔情之外,仿佛还含着一点歉意。何凌山登时怔住了,心上宛如裂开一道口子,那些禁锢在其中的喜怒惊惧统统沸涌起来,像是罗网中的动物,终于找到一条生路,当即不管不顾地沿着那道缺口往外钻。   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可头一回觉得此刻的失控是有道理的。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何凌山要学的向来都是该怎样长大,怎样变得老成,他如同一株强行从孩童拔成大人的苗,至今不知中间那段空缺的意义。直至当下被温鸣玉这样望着,看见他对自己笑,二十岁的何凌山才迟迟领会到做一个小孩的滋味。   一颗水珠沿着下巴滚落,温热地打在他的手背上。发现那是什么后,何凌山吓了一跳,慌忙把脸埋进床单里,再也不肯抬头了。   佩玲想不通当下这副情形是怎么回事,想要安慰何凌山一番,伸出去的手却又在对方肩上停住。她有些尴尬,不住用眼神向自己的哥哥求助,温鸣玉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又朝门的方向一瞥,示意佩玲先回避一阵。   何凌山到底不是任性惯了的人,眼下没人理会他,他便对自己方才的表现万分懊恼,不等他想好重新面对温鸣玉的理由,一只温热修长的手忽然摁住他的后脑,手的主人用拇指轻轻从他耳侧抚过,轻声问道:“我醒了,你都不看看我吗?”   贴在脸下的被褥已经湿了一小片,即便没有镜子,何凌山也能猜出自己的模样有多滑稽狼狈。他拽下那只搭在发顶上的手,把它枕在额头底下,连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怕你笑。”   不是怕被对方笑话,而是现在的温鸣玉的确娇贵到了这种地步。那颗子弹伤了他的右肺,就算是稍重一些的呼吸都可能使伤口破裂,更不要提做别的动作。何凌山心事重重地想再叮嘱几句,不料那只被他压住的手翻转过来,一下捏住他的鼻子,温鸣玉道:“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样过分?”   这个人倒是把自己的前科都忘了,何凌山刚刚哭过,原本就有些通不上气,偏偏温鸣玉还要雪上加霜。他终于被逼得抬起头来,说不出话,就用眼睛朝对方控诉。可惜他的目光太温顺,使得这点抗议掺进几分弄虚作假的意味,温鸣玉看了倒没有笑,仅是松开手,对他道:“过来。”   何凌山怕碰到对方的伤处,连俯身都是小心翼翼的。温鸣玉等得叹了口气,主动勾下他的脖颈,用掌心擦拭他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或许是对方的动作太过耐心,何凌山难为情地躲了躲,把脸埋进温鸣玉的颈窝里。先前为了让温鸣玉退烧,看护似乎给他擦过身,以至他的皮肤上仍旧留有酒精的味道,何凌山贴在上面嗅了嗅,小声问他:“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要是说真话,我实在很怕你又哭起来。”温鸣玉难得有些苦恼:“我可不擅长哄小孩子。”   何凌山下意识地反驳:“我又不是……”   说到最后,何凌山心虚地隐去了那三个字,自暴自弃地想道:洋相都已经出过了,自己再不承认也没什么用处,此刻他在温鸣玉眼里恐怕和咏棠也没有区别了罢。   没想到这次他猜错了对方的心思,温鸣玉闻言只笑了笑,却道:“在旁人面前做大人就够了,对着我的时候,就算不懂事也没有关系。”   见何凌山抬头看向自己,他便垂下眼,用唇轻轻在何凌山额前碰了一下:“这两天有人为难过你吗?”   温鸣玉难得哄他一回,何凌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要说是什么都没有,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敷衍不过去。可眼下温鸣玉刚刚动过手术,即便醒来了,显然也是强打着精神在陪自己说话。何凌山并不想让此时的他去面对那堆乱七八糟的麻烦。   他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这段时间你安心休养,其他事我都会替你处理,如果遇到我解决不了的,我再来问你。”   温鸣玉眉头一抬,用一副颇为诧异的模样打量他,直至何凌山被看得脸红起来,他才道:“盛云遏胆子其实很小,我也不是霸道的人,你这副脾气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何凌山万万想不到他会用这个理由来调侃自己,一时竟半个字都答不出来。他这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显然十分好笑,温鸣玉看了一眼,匆匆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勾起的嘴角却还是许久都压不下去。   何凌山实在很想好好地反击一次,可想出的手段统统不适合用在病人身上,最终只能悉数作罢。现在这个人想笑话他就尽管笑话吧,反正他的伤势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第九十三章   温鸣玉醒来没多久又睡过去,他说是累了,其实何凌山很清楚,对方的疲倦全然来自疼痛。忍痛也十分耗费精力,他尝过这种滋味,最难熬的时候连神志都是恍惚的,也亏温鸣玉还能坚持不露形色地与他谈话,   他特意等到一瓶药水滴尽才离开,门外早有几名温家的伙计守候着,见何凌山出门。他们立即推选出一人迎上前,低声道:“小少爷,那位新督办已经到了。”   何凌山步伐不停,领着这行人往外走,一面应道:“底细查清楚没有?”   “是华京人,早先一直在北方带兵,近日才调过来。”对方答得飞快,大概是害怕对话会被旁人听去:“这人赴任前不与人应酬,也没有客人拜访,想来是早有防备的。”   从旧时代到今朝,治理燕南的官员来来去去不知换过多少位,温家却一直屹立不倒。燕南曾流传过一个笑话,说每位刚到任的大长官首先要认的不是去官衙的路,打听怎样去珑园才是第一要务。然而没有多久,说这则笑话的人渐渐少了,显然是受过什么不成文的禁令。至于堵口的人是官家还是温家,则是个无人得知的谜题。何凌山刚知道这则小秘闻时,还好奇地询问过温鸣玉,谁知那人不肯正面回应,只让他猜。他思前想后,最后猜了两方人都不清白,或许是他的用词不太讲究,最后反被温鸣玉瞪了一眼,连解答他猜的是对是错也失去下文了。   尽管这些年温家一直与官衙相安,但暗地里各自给对方使过的绊子都不少。一国不容二君,在上位者向来听不得有人比自己的声音更大,何凌山可以肯定,那些官员想要温家覆灭的欲/望。一点都不会比盛敬渊更少。   当下温鸣玉身受重伤,倒让他们有机会把这个藏在暗处的欲/望,堂而皇之地摆上明面了。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还没有想好用什么理由请新上任的镇守使当面谈一谈,对方倒先一步找到了他。   何凌山还是头一回造访燕南的警察厅,随从他来的大干事从前没少和这里打交道,以至等在办公室外的警员见到他,竟首先展开一副笑脸来。笑完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态度有误,连忙一板脸,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请进。”   大干事对何凌山笑笑,率先推门而入,站在窗边的人听到响动,转头往这边一看,旋即大步朝他们走来,一把握住那大干事的手,摇了几摇方道:”足下就是温先生吗?幸会幸会,钟某初至贵地,人生地不熟的,往后若有事务往来,还请足下多多关照。”   “您大概误会了。”等到对方把这一大通话说完,大干事才对他打了个拱,给何凌山让出位置:“我家三爷当下感疾,将上下事务都交托何五少爷打理,这位就是。我只是听吩咐办事的人,当不起您的礼。”   这位新镇守使也不是平常人,遭遇如此尴尬的一幕,居然不改颜色,对何凌山发出惊叹:“这样年轻!现在的后生真是不得了,我这个年纪大的真该汗颜啦。何少爷请坐,我们今天要谈的话可不少。”   新任镇守使手底下仍带着兵,亦可称他一声司令,相貌英武,面孔黧黑,一笑眼角便聚起深刻的纹路,的确像是个正派爽直的武人。他装出一副对燕城近日大小风波一无所知的模样,何凌山也懒得揭穿,任由对方将亲善形象贯彻到底。   直至坐下聊了近一刻钟后,此人仍在说他那些无用的客套,何凌山抬指敲了敲桌沿,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二句话:“抱歉,我是生意人,落在警局里总是不自在。如若钟司令想聊的是这些话,不如由我做东,我们移步茶楼,到时候再寒暄也不迟。”   钟司令被他顶得半天答不出话来,干笑道:“那就……不必麻烦了。唉,人年纪一大,总会对小辈更偏爱一些,尤其遇到的是何少爷这等青年才俊,这才忍不住说了许多话。今天请二位过来,当然也有正经事要商谈。”   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支递向何凌山,见他摇头,便收回手,自己衔住烟头,叼出后方含着它含含糊糊地开口:“前几日,警局缴获了半箱红土,是在贵帮船上搜得的,这件事何少爷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吧?”   何凌山点点头,却道:”那我也有一句话想问问钟司令。“对方似觉得他的回复很有趣味,笑道:”你问。”何凌山道:”钟司令是否见过码头那些运送货物的轮船?“钟司令蹙眉道:”见过又怎么样呢?“   ”一艘货船启航,往往需要搭配许多人手同行,伙计、水手、厨子,这些人中任何一位想在货物中动手脚,都易如反掌。就因为这半箱土就将受害者打成加害人,是否太过草率了?”被何凌山点了点,那名大干事立即领会他的意思,微笑道:“不过这既然是温家底下出的麻烦。我们同样愿意出一份力,设法将那日船上的人系数召集起来,送由您审问,等到水落石出再定论,您看怎么样?”   钟司令打量大干事一眼,对着那张带着诚恳笑容的脸,也不好把质疑表露得太明显,只好说:“我当然相信贵帮的清白,但也请何少爷体谅我的难处。为官治下,务求公正,否则对上峰与民众都不好交代。贵帮既然染上运送禁品的嫌疑,按照规矩,需要暂停底下所有生意,等候调查。听何少爷说话是明事理的人,这点要求,想来你也可以遵守,对不对?”   那大干事听他说完,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想驳斥这个无理的提议。何凌山用眼神止不住他,干脆抬手拦在大干事身前,生生将他推后几步,抢先道:“您是官,我们是民,您的命令,我们没有不遵从的道理。可我先向您申明,生意不是说停就停那么简单,倘若温家因此遭受了损失,那时也请钟司令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完,也不给对方反覆的机会,扔下一句告辞便起身往外走去。及至上了汽车,大干事才摔上车门,对何凌山道:“小少爷,你怎么能答应他?这一停,停的可不止码头,剧院、饭店、赌场,统统都要受波及,要是让金叔爷知道,他会找我拼命呀!”   “那位新镇守使更加不想我答应。”何凌山解开领口一颗纽扣,舒了口气才道:“要是我拒绝,他大可以发布文书,强制执行他的命令。对方手里有兵,温先生不在,若是发生冲突,我们并不占好处。”   大干事听罢也是一怔,道:“是啊,我倒忘了三爷不能出面。”   到底还是吃了初来乍到的亏,温家帮众成百上千,里面不乏能人。然而越是有本事的下属,越发难以驯服,他们可以为温鸣玉赴汤蹈火,但这个人换作何凌山,他们未必就会有这份决心。譬如几位大干事,能够坐上高位的人,野心是必不可少的。往日他们听从温鸣玉的调遣,或是折服于他的手段,甘愿屈居在下;或是技不如人,不得不俯首。如今失去温鸣玉的约束,他们就宛如几匹解开镣铐的猛兽。打交道时连何凌山都需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何凌山想了想,又问:“晋安那边情况怎样?岳端明被停职,那他的兵现在是谁在管?”   吮着嘴唇苦思许久,大干事才道:“我听报告消息的人提过一句,说是尽管岳先生关了禁闭,但他还有一个儿子因为常年派遣在外,暂时不受父亲的影响。岳先生那帮兵士,也都肯听他的统领……啊呀,记起来了,就是岳七少爷,和我们咏棠少爷要好的那位!”   “岳尚英?”何凌山皱起眉头:“怎么会是他?”   作为难得要好的朋友,温鸣玉曾对他说过不少关于岳端明的事迹。根据对方的说法,尚英并不是岳端明最得意的儿子,即使他早早地随父从军,得到任用的次数却远不如大哥和二哥。况且就算尚英常常与咏棠在一起,说成常年派遣在外也过于勉强,这件连他都清楚的事,审查岳端明的官员如何会不知道。何凌山与尚英交集不多,想起此人提及咏棠时那点模糊隐晦的恶意,他宛如生生咽下一大捧雪,寒意从头顶直冲而下。   他一把抓住身旁大干事的手臂,把话说得飞快:“你现在去找岳尚英,就说我有事与他商量,让他去珑园等我。”   大干事似乎听得满头雾水,却没有多问,依照他的吩咐下车离去了。何凌山舔了舔发干的嘴春,又对司机道:“掉头,去安平医院。”   好在时间还不算晚,何凌山处理好医院的事,回转珑园时,天才刚刚擦黑。管家照例在门口迎他进去,刚刚伸出手来接衣帽,又发觉走在前面的人是何凌山,并不是那个进门就爱把物件丢给佣人的温鸣玉。管家有些忧愁,对何凌山道:“下午我去见过少主人一面,他那样子看得我实在担心。从明天起,我去问问医生,多开几副补药给他喝,您要是有空,就盯着他喝完,否则我是要白费功夫的。”   何凌山不知白费功夫这一说该怎么解释,可不等他问,管家又道:“咏棠少爷回来了,还带着岳七少爷,您要是累了,就让我先去应付他们,您悄悄地从旁边进去,他们发现不了。”   这老人的一片苦心难得逗笑了他,何凌山摆摆手,径自迈进前厅里。   咏棠与尚英就坐在格扇窗下,两人之间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是盘下到一半的围棋。尚英率先看见他进门,居然抬手对他一招,笑道:“回来得真晚,要是被温叔叔知道你这样待客,你不怕被教训吗?”   他话音刚落,咏棠顿时回头望来,见是何凌山,他啪的一声摔了手里的棋子,起身喝道:“你抢了我的叔叔,现在连尚英都不放过吗?” 第九十四章   何凌山不理会他,只对尚英道:“我有话想问你。”   “什么事这样着急?”尚英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左右看了看:“坐下说啊,我既然来了,就不会逃跑,你尽管宽心。”   咏棠眼看何凌山拉开自己身旁一张椅子,竟真坐了下来,不禁又急又气,起身去拉扯尚英:“你是我的人,为什么要和他谈交情?我不想看到他,你快点跟我走!”   这话实在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何凌山侧目打量他一眼,终于对咏棠的过往生出几分好奇心。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安顺如意的生活,才会让这位温家唯一的正经少爷对眼下困境一无所知,仍只顾着像小孩一样划分领地,将自己不喜欢的对象排挤出去。要和这么一个撒泼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何凌山疲于应付咏棠,便对在座的另一人道:“那位让你父亲含冤受屈的告密者,我或许知道了他的身份。”   尚英霎时抬起眼,模样有些讶异:“连我父亲都追查不出的对象,你倒不声不响就能找出来,说说看,我也想知道是谁胆子这样大,连我的父亲都敢编排。”   “胆子的确不小。”何凌山说完,又指了指一边的咏棠:”要让他一起听?”   笑意逐渐从尚英眼底沉积下去,他没有立刻回答,仅是微微后仰着头,一心一意地审视何凌山。他把尚未道出的质疑与不信任全写在了眼睛里,何凌山并不回避,在这种时候,谁先躲闪,往往谁就是心虚的那一个。   发现查探不出什么后,尚英似乎有些失望,转而抬手对咏棠招了招。两人交头接耳好一阵,最后咏棠不情不愿地妥协了,出去前仍不忘瞪何凌山几眼。等到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外,尚英才将双臂搭在桌上,对何凌山摆出一副无比真挚的面孔:“我可不擅长打哑谜,这个人究竟是谁?”   何凌山丝毫不为他的态度所动,只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还要讲条件?”尚英微微眯起眼睛,玩笑一般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听到对方的话,何凌山难得笑了笑:“听说你与咏棠的关系从小到大都很好,你与他交朋友,真是因为喜欢他吗?”   兴许是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到咏棠身上,尚英颇为不解,半晌才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何凌山对他的反问置之不理,又抛出一个问题:“倘若你的兄弟没有被牵连,你父亲手里的兵,今天会由谁来管?”   先前尚英还能言笑自如地对答,直至猝不及防地听见这句话。何凌山问得太不留情面,让他连掩饰都来不及。等尚英意识到自己瞪着人的目光凌厉得过了头,面孔又过于紧绷后,坐在对面的何凌山已挑起眉,神情变得意味深长。这个人与温鸣玉只有作恶时才像对父子,拿捏对手软肋的功夫更是如出一辙,尚英头一回发觉他的棘手之处,叹道:“我想把你变作朋友,你却三番两次地挖苦我,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可不是这样没有道义的人。”   可惜何凌山不是咏棠,不会因为他的示好心软,甚至更加疏离了:“志同道合才能成为朋友,而你陷害自己的父亲,让他被软禁在家中,为的是什么你心中清楚。我不会插手你的家事,同样请你少给我找些麻烦。我在温家仍算是半个外人,即便对你做出什么事,也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嗳,你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人安罪名?”尚英不管他的威胁,显得很不服气:“说我陷害自己的父亲,你有凭据吗?”   何凌山没兴致和他胡搅蛮缠,起身道:“想要证据?那我现在就设法将你是嫌疑人的消息转达给令尊,届时由他亲自审问,不愁找不出证据。”   他一壁说话,一壁绕到安在厅堂的电话旁,刚准备拨号,即见尚英从座椅上弹起,几步冲到自己面前,用力攥紧他的手腕。   这次尚英没有再掩饰他的敌意,将下巴紧紧绷着,瞪着何凌山时,灯光似火焰般跳进他的瞳孔里,烧得那双眼珠几乎失去原本的颜色。见到对方这副反应,何凌山反倒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先前的那番猜疑并不是冤枉。其实他也没有把握,方才那样笃定,不过是他用来试探尚英的手段。毕竟对方与岳端明是骨肉至亲,两人之间也看不出有任何嫌隙,谁能想到他会给自己的父亲使绊子。   尽管有些意外,可何凌山能够猜到尚英在作什么打算。诬告岳端明仅是第一步,让他无法以燕南督办的身份出面,插手温家眼下的这场风波才是最终目的,假若温家因为私贩鸦片而伏罪,一向与温鸣玉交好的岳端明亦会受到牵连,而尚英作为揭发这桩大案的功臣,或许就能藉此得到自己所求的东西。   无论他想要的是什么,总归是要温家付出极大的代价来促成。何凌山挣了一下,反被对方更加用力地握住,尚英迫近他道:“别惊动我父亲,现在和我翻脸对你没有好处。”   “也没有坏处。”见对方不肯松手,他索性揪住尚英的领口,狠狠一拽:“至少动起手来,吃亏的人不会是我。”   他们同非善类,当真斗起狠来,哪一个都不会怯场。何凌山原本只想套一套话,可意外发生时总是难以控制的,想到尚英可能与盛敬渊勾结,可能知晓那晚白枫酒店即将发生的事,他就再也压制不住倒涌上来的怒气,恨不得马上就收拾对一顿。   然而等不到他动手,一名听差突然闯进前厅里,看见他就唤道:“小少爷,管家让我告诉您,说、说是医院刚刚打来一个电话,警察厅派人把那里围了起来,放话要找三爷。咱们的人正在与他们周旋,拿不定是来软的还是硬的,问您该怎么打发他们?”   这传话的听差大概刚来珑园不久,半点规矩都不懂。嚷完这一通,他才看清厅中的情形,当即连嘴都忘了闭紧,不知所措地立在门口。   有了这段插曲,再僵持下去只会把自己闹成笑话。尚英先一步松手,后退几步道:“听说燕城来了位新镇守使,这两天刚上任,想不到是如此勤快的人,这就来找你们的麻烦了。你打算怎么办,是继续留下来审问我,还是回医院去救你的……”   他一歪头,故意隐去最后那个称呼,笑得很暧昧。   何凌山冷冷扫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只对门口那名惶恐的小听差道:“告诉管家,往后岳七少爷再来拜访,就派几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讲过什么话,去过哪里,都必须说给我听。”   扔下这段吩咐,他便走出门厅,匆匆往外去了,没有多留给尚英半个字。尚英哪里听不出他是在赶客,倒也不计较,慢悠悠地踱回去坐下,望着窗外一段檐角发呆。   如今何凌山总算体会到温鸣玉忙碌起来是什么样子了,总是有去不完的地方,见不完的人,想休息一刻都挤不出空闲。他赶到安平医院时,这里早被警察围得水泄不通,上午刚刚见过的钟司令就立在人群外,身旁是望着天的许叔和。   即使两人都面带微笑,可谁都不与谁说话,显然交涉得不太愉快。等到何凌山走到他们面前,钟司令才有反应,抬起下巴道:“何少爷,上午在警局交涉,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温家如今有贩卖鸦片的嫌疑,三爷作为大当家,自然脱不开干系。我派警察驻守在医院里,一是方便调查,二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你们不配合也罢,还把我的人都拦在外面,是打算与政府作对吗?”   何凌山在靖帮时就常与官衙打交道,对他们扣帽子、颠倒是非的手段早就习以为常。说是调查保护,要是真把温鸣玉交到他们手里,恐怕当天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他想了想,语调诚恳地解释:“温先生早就离开燕南,去别处修养了,您要找他,怎么会来这里?”语罢,又皱眉朝一旁的许叔和道:“你怎么办的事,这样重要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钟司令?”   许叔和立即作出十分冤枉的表情:“哪里会没有说!我向钟司令解释过三四遍,可司令并不相信,坚持要进去搜查。您也清楚,金叔爷的太太就在医院里躺着,要是因此惊吓到她老人家,我该怎么向金叔爷交代?”   “钟司令想查,尽管让他去查,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阻拦。”何凌山不耐烦地开口:“叫人都让开,放警察进去。”   钟司令在一旁听他们对答,半天竟插不上一句话。警察们分道从医院几个路口鱼贯而入,以几乎将楼中翻转过来的架势搜查一遍后,讪讪地向他禀报并没有发现温鸣玉。钟司令终于也被弄得糊涂了:“温先生去了什么地方疗养?”   何凌山道:“他并没有告诉我,您也知道,我只是他刚收入门下不久的一名弟子,算不得最亲近的人。往后您想调查什么,找我就好,温家的根基都在燕南,温先生不会不管。”   他说不知道,钟司令即便怀疑是假话,也不能直言指责他撒谎,否则就变成了胡搅蛮缠。况且何凌山今天所作所为都给足了自己面子,让钟司令找不出发作的地方,他悻悻一哼:“多谢何少爷的配合。”   没有收获,那就只好打道回府。许叔和对着一列扬长而去的汽车舒了口气,又悄悄打量何凌山,看他微微垂着眼,仍是那副不好打交道的模样,不禁笑道:“没想到您也会作戏给人看,我差点没反应过来呢。”   何凌山侧头扫他一眼,径自往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似乎是打算离开了。许叔和忙追在他身后问道:“小少爷,您怎么知道他们会派人过来搜查?”   不怪他问这句话,派来安平医院的保镖个个都是由许翰成亲自筛选,绝不会走漏半点口风。何凌山把消息压得很死,知道温鸣玉在这里的,除去温家几个大干事外,就只剩下佩玲咏棠与尚英。如果不是那位大干事的话让他对尚英起了疑心,刚才要打发走钟司令,或许就不是几句话那样简单的事了。何凌山简略对他解释了几句,见许叔和依旧一脸懵懂,只好道:“回去再给你解释。”   许叔和又问:“不知温先生那边安顿好没有,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先避一避风头。”何凌山往路口望去,因为方才的热闹,已有不少人聚集在路边,正向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今晚派人守住珑园,把外面都打扫干净。”   他说的打扫,当然与洒扫清洗没什么关系。第二天下午,许叔和就派人送来口信,说是前前后后抓住不少人,那位钟司令手底下倒不缺人手,光是警察就送来好几位。何凌山只让许叔和略微教训他们一番后,就将人悉数放了回去,毕竟眼下温家与官衙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要是这群暗哨有什么闪失,难保钟司令不会借题发挥,再来找他的麻烦。   温鸣玉如今安置在城南一座小公馆里,这处原本是何宗奎前些年来燕南时买下的,又被春桥转赠给何凌山。有了上次的事故,他没有把地址告诉任何人,只让许翰城带着几名亲信充任守卫,一同送过去的还有医生与看护。这座小公馆背靠麓山,四周都是密林,初夏正是枝叶长得最好的时候,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满目浓绿,倒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足足等了两天,何凌山才得到机会赶去那里,他来时恰好是午后,还没有进门,就听到许翰成苦口婆心的劝告:“这药已经热过三遍了,您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再喝呢?管家知道您不喜欢喝药,特地配了不苦的方子,您不尝尝,怎么知道它味道不好?”   “药的味道哪里会好?”温鸣玉根本不领情:“我喝了那样久,你看它有过什么效用?”   许翰成愤愤不平地拔高了嗓音:“那是因为您根本没有按时喝过!”   听到那人的声音时,何凌山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里面开着窗,风吹得满室都是山中草木的气味,温鸣玉半靠着床头,恰好坐在一片树荫底下,手边有本摊开的书。这几天他似乎休息得还算好,脸色也不像刚醒来时那样苍白了,何凌山躲在一边看了半晌,先发现他的人却是许翰成。   “您看,小少爷都来了,您打算当着孩子的面抵赖吗?”对方俨然把他当成救星,一把抓住他拖到身边:“快劝劝你父亲吧,再让他拖下去,药又要凉了。”   交代完这句话,许翰成功便叹着气走了出去,只剩下何凌山站在床前,对温鸣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第九十五章   温鸣玉用目光示意他坐下,等他照办后,才问道:“近来很忙吗?”   何凌山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对方道:“既然这样忙,何必特意挤出时间赶过来,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是可以的。”   听到前两句时,何凌山把他的话当了真,正急着想反驳,却见温鸣玉嘴角一勾,没能把话说完就先有了笑意,才知道这人是在装模作样,自己倒没忍住先露陷了。何凌山气得想咬他,刚凑过去,温鸣玉却像猜到他的心思一般,笑道:“想对病人做什么?”   何凌山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有恃无恐地开口:“做这个。”   对方挑了挑眉,并不把他这点小小的冒犯放在眼里,只问:“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他说没有,然而这个谎言很快就遭到拆穿,温鸣玉垂着眼,轻声道:“下次想要敷衍我,就别总在为难的时候咬这个地方。”他的指尖轻轻在何凌山下唇上一点,日影推移,一缕光穿透他的睫毛,落在温鸣玉眼底,那一小块地方柔和地亮起来:“一眼就看得出来。”   身边没有镜子,何凌山只好也按了按对方触碰过的那处,果然有些刺痛。他下意识地换成舌尖去舔,一边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小习惯,一边想自己接手温家的生意没有多久,事未能办成几件,乱子倒是发生不少,如若向对方坦白实在很失颜面。可惜温鸣玉把他的心思猜得太清楚,再找别的理由搪塞也是白费功夫,他唯有把近来发生的事统统在脑中排列一遍,打算挑出最不紧要的那件告诉对方。   何凌山思索得太入神,不知不觉把那片嘴唇舔得鲜红,愈发显得它柔润饱满,变成他一旦失去表情就分外冷淡的面孔唯一一抹艳色。半晌过去,他不知想到什么,倏然抬起眼来盯着温鸣玉,样子有点苦恼,那截小小的、柔软的舌尖都忘了收回去。温鸣玉看得叹了口气,三年前他见过和眼下一模一样的场面,这么久过去,这孩子依旧有扰乱他方寸的本事。   “为什么看我?”他问。   何凌山眨了眨眼,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回答,因为温鸣玉轻轻俯下/身,含住了那截他忘记收回去的舌尖。   他们变成情人的时日也不算短吧,但每一次贴近这个人,何凌山还是会紧张,会不知所措。或许是温鸣玉映着阳光的眼睛太明亮、嘴唇的触感太柔软,这一瞬间有无数个理由在他脑中乱转,何凌山在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揽住对方的颈项。   对方咬他的下唇,他便仰起头顺应对方的动作,等到两人唇舌纠缠之后,他反而成了主动的那一个。他贪心地汲取温鸣玉的温度与吐息,像是垂危的病人在服食可以救命的药。他的迫切似乎影响了对方,温鸣玉抬手握住他的肩,稍一使力就把何凌山推在床头上,贴上前继续吻他。   何凌山偏偏在此刻记起了别的事:“药……药凉了!”   “它太难喝,”温鸣玉咬他的下唇,这次连掩饰自己那点不自知的任性都忘了:“我不要。”   这副态度甚至让何凌山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疑心这是温鸣玉为逃避喝药而使出的美人计,可一触到对方的唇,他顿时连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何况是药。谁知他刚被撩拨得动情,却听温鸣玉吸了口气,与他交叠的呼吸也随之拉远了。   何凌山吓得不轻,忙把眼睛睁开,看见对方把眉头蹙得很紧,脸色也不太好,立刻问道:“是我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温鸣玉同样有些无奈,听他急得都变了声调,反来安慰他:“刚动完手术总会有些疼的,与你没有关系。”   他不相信,非要检查一遍才肯放心,温鸣玉拿他的执拗没什么办法,最后只好自己解了衣扣让他看。何凌山把裹在伤口外的纱布仔仔细细审视过了,看完后却咬着唇一言不发,不知在苦恼些什么。   温鸣玉道:“又发什么呆?”   “不敢碰你了。”何凌山扶他躺下,模样很沮丧:“你要好得快一点。”   这话说得孩子气十足,温鸣玉好气又好笑,回道:“就算是玻璃,也不会一碰就碎,何至于这样夸张。”   何凌山没有答话,可那副神气显然是不认同这个说法。他端起那碗放在一边的药,用唇试了试温度,发现仍是温热的,便递给对方:“喝。”   “这是管家找郎中问来的偏方,除了让我吃苦头以外,再没有其他效用。”温鸣玉偏过头去,似乎连药的味道都不愿再闻:“他上了年纪,偏信这些也情有可原,你怎么也学着他来为难我?”   这般撒娇似的怨怪比责备更让何凌山无法招架,他也低头闻了闻手中的汤药,被弄得颇为手足无措,竟问:“真的没有用?”   原以为他会像许瀚成那样据理力争,没料到如此轻而易举就被动摇了,温鸣玉意外地瞥他一眼,道:“你当我还会像小孩子一样撒谎吗?”   何凌山仍是半信半疑,根据对方以往在此事上的态度来看,这句话实在很难教人信任。他犹豫一阵,忽然跳下床,对温鸣玉道:“我去问一问医生。”   语罢,真端着药出门去了,温鸣玉没来得及叫住他,眼看着何凌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外,那串急促响亮的脚步声倒能很清晰地传进房间里。温鸣玉支着下巴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静静地笑起来。   几分钟后,何凌山又携着劈里啪啦的脚步声回到他身边,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医生也说不需要喝这些。”   他的眼睛亮盈盈的,居然是比他这个不必再吃苦头的人更加高兴,温鸣玉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傻子。”   何凌山却像得了夸奖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着一只枕头趴在他身边,不说话,只专注地打量他,仿佛看他是一桩难得的乐趣。温鸣玉拿起那本放在身侧的书翻了几页,又转头看向何凌山:“是官衙那边的麻烦事?”   “别怪我讲扫兴的话,”见何凌山的嘴仍紧紧闭着,几乎把不情愿写在了脸上,温鸣玉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我也会记挂你,你什么都不与我说,不是让我更担心吗?”   何凌山这才出声:“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许叔?”   温鸣玉没好气地捏他的脸:“我问你问题,扯上别人做什么,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如今我与岳端明都管不了手底下的事,这样一个好机会,那些人绝没有放过的道理。近年以来华京颁过数次禁烟令,对烟土的管制越来越严格,他们想要整治谁,多半要在这个由头上做文章。说说看,那些人拿住了我什么把柄,让你忙得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最后一句显然是玩笑话,可何凌山不敢把它当作玩笑,这个人一谈起正经事就格外有长辈的威严,致使他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前因后果。说完后,他一直垂着眼,先前处理那些事时的底气全部不见了,像是个踌躇满志交完考卷的学生,想得到夸奖,又更怕自己的一番见解在考官眼里全是笑话。   然而对方听完,竟也伏下/身,与他脸对着脸,微笑道:“你应对得很好,我该夸你才是,你怎么反倒心虚起来了?”   何凌山以为他特意问起这件事,总会有许多话要交代,谁知温鸣玉说完这几句,却坐起身,再度看起那本书,许久都没有与自己搭话。   他不解地靠过去,小声道:“你只想说这些吗?”   “既然你不想让我管得太多,我只好从命了。”温鸣玉一本正经地答道:“寄人篱下,合该学会看主人的脸色。”   这本该是句赌气的话,但经由温鸣玉口中说出来,倒让何凌山忍俊不禁,觉得这个人的小脾气亦是可爱的。不过如今的他不会像从前那样,老老实实地任由对方取笑了,闻言只道:“药可以不喝,但是不可以不好好休息。”   温鸣玉瞥了他一眼,很有些想教训他几句的意味,然而没等到开口,却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何凌山先前就嘱咐几位佣人,让他们没有要紧事不要来打扰自己,也不知外头又发生了什么麻烦,让他们把门敲得这样急。   他唯恐温鸣玉会把人叫进来问话,抢先下了床,道:”我出去看看,要是遇上急事,晚上我再过来。”   温鸣玉怎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等到何凌山推开门后,等在外面的人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匆忙呵一呵腰,压低声音道:“小少爷,秋岳公馆传消息过来,说是码头那边又出事了。警察截了一艘上午刚到的船,在里面搜出十几箱子的红土,现在正与咱们的人闹开了,金叔爷还……还说,这艘船是从邑陵来的,想问问您是怎么个说法?” 第九十六章   何凌山踏入秋岳公馆时,发现温家大大小小的干事竟然都齐聚在议事厅里,一眼望去,尽是乌压压的人头。然而聚集这许多人,厅中却半点也不吵闹,即便偶尔有交谈声,也是低沉短促的,气氛与众人的神情一样凝重。待到他现身,连那正在交谈的几人都不再开口了,许多双眼睛一齐望向他,他们显然都知道刚刚码头上发生的事,投注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质疑。   金仲铨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是唯一一个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的人。先前陪同何凌山去警局的那名大干事见情形尴尬,主动起身对他点了点头,说道:“小少爷,您来得正是时候。那些警察我暂时打发走了,但眼下所有港口都被衙门封锁起来,恐怕他们不久之后就会起草搜查令,派人来这里调查。船是邑陵派来的不错,可是里面的货都被换过一批,这条水路向来只归您掌管,恐怕还要劳烦您查问一番了。”   他话音刚落,金仲铨便重重地冷哼一声,道:“什么‘劳烦’?谁惹的祸,就归谁一手收拾,事后再问罪,这是旧时传下的规矩。难道凭他是三爷钦定的弟子,就可以格外宽待吗,没这种道理!”   有这位声望极高的老人先开口,其余打算声讨何凌山的人胆气大增,附和道:“是啊,三爷才是真正的当家,出了这样大的事,理应请他出面,不做什么,就算指点几句也是好的。如若三爷当真病得不能起身,也让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去探望一回,见不到三爷,我们还怎么安心?”   还有人道:“这里是温家,又不姓何,所有事体,不能由您一个人说了算吧?”   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许叔和喊了数次安静都毫无成效,其余几位大干事要么低头抚摸手上的戒指,要么衔着一支烟吞云吐雾,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许叔和只恨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堂兄,没有许瀚成的威势与大嗓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假装听不见他说话。他看向何凌山,却发现这位小少爷依然安静地坐着,一手搭在交叠的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膝盖,样子闲适又无聊。   那些声讨他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一同攥住何凌山,全部在向他讨要一个解释。   “邑陵运来的东西出了岔子,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会尽快给各位一个交代。”何凌山终于道:“我虽不姓温,可温先生既然把所有事交托给我打理,那现在你们要做什么、怎么做,当然由我说了算。”   他一抖手腕,一枚被丝线拴住的小巧金印从他袖中坠下,悬在他细长的手指间摇晃。他把那只手摊在金仲铨面前:“认得这个吗?”   金仲铨不悦地捏起印章,稍看片刻,便扬起眉毛:“三爷的印?他连这个都交给你了?”   “温家一切的文书、合同,都要盖过这枚印才能生效。温先生将它交给我,即是许可我往后所做的每一件事。”何凌山收拢五指,把印攥进手心里:“各位明知现在当家的人是我,却仍然坚持要见温先生,是觉得我说话不够有分量吗?”   众人被他的目光扫过,竟无一人敢像先前那样掷地有声地答一句“是”。帮中有帮中的规矩,当家下的命令可以质疑,可以反驳,但绝不能毫无理由地违抗,无故抗命是要受重惩的。温鸣玉把印交给何凌山保管,无疑是给予了他处置帮众的权力,谁都不愿意再冒着受罚的风险出头。   惟有金仲铨依旧不平,瞪着眼道:“你做三爷的徒弟才几天,帮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你当理事只是动动嘴皮那样简单?刚接手几天就连番闹出大事,我非要见三爷一面不可,问问他为什么放着唯一的侄子不要,倒坚持把温家送进一个外人手里。”   说罢,他起身欲走,不料刚有动作,何凌山陡然踩住他的膝盖,生生把他按回椅上。金仲铨平日做惯了长辈,何曾料到会遭遇如此无礼的对待,霎时涨红了脸,喝道:“何凌山,你太放肆了!”   “作为当家,约束下属是我的本分,还谈不上放肆。”何凌山一边把玩手里的印章,一边纹丝不动地踩着对方:“眼下帮中有麻烦,你不想解决的办法也罢,反而挑唆其他人一起闹事,我要你这种干事有什么用?”   金仲铨一怔,不由对上何凌山黑漆漆的眼睛,里面晃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常和生死打交道的人都认得这种不耐烦有什么意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多年前金仲铨也见识过相似的情景,不过那时他面对的是不到二十岁的温鸣玉。温鸣玉上任前要了自己亲兄弟的命,反对他的人比如今反对何凌山的更多、更加激烈,争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甚至有位高权重的大干事指着他的鼻子宣告自己迟早要替温老先生清理门户。   温鸣玉一言不发地从头听到尾,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的杀心,那名叫骂的人刚放下手指,脑袋就挨了一枪,红红白白的液体溅得满桌都是。其他帮众被吓了一大跳,温鸣玉却在一片死寂中慢条斯理地用手绢擦拭手指,问他们:“还有什么话想说?”   大干事的身躯仍在抽搐,方才抗议的人都没了声音,就连那大干事门下的弟子们也噤若寒蝉,好久才有人挤出一句:“你、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杀人,这不合规矩!”   温鸣玉道:“他不该杀吗?”   众人面面相觑,竟没有谁敢说一句不该,犯上往往是需要一鼓作气的,如今底气一泄,阵仗就再也撑不起来了。   金仲铨此时就像那名被枪杀的大干事,倘若何凌山对他动手,当然会惹上大麻烦,但之后呢?麻烦可以想办法解决,他自己却赔上了命,一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的。金仲铨终于相信这是温鸣玉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不过向一个年轻自己几十岁的后生服软并不容易,好半天过去,他才硬邦邦地抛出一句:“你打算怎么做?”   “家中进了贼,总不能任由他继续为非作歹。”何凌山起身整了整袖口,答得无比自然:“从前你们常常与警局打交道,在我查清来龙去脉之前,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务必将他们拖住,以免生出更多事端。”   语罢,他回头看了看鸦雀无声的众人:“办得到吗?”   一名大干事面露难色,迟疑道:“您的吩咐,我们没有不办的道理,但是……但是也请给我等一个期限,好让我们心中有个底。”   “不会让你们等太久。”何凌山拍了拍他的肩,走向厅外,这次沿途的人纷纷为他让路,让得十分心甘情愿,就像他们往常为少主人让路一模一样。许叔和呆立半晌,终于记得追上去,待何凌山把目光投向自己后,下意识地对他笑了笑。   他的笑容里掺着一点不由自主的恭维,何凌山觉察到了,眉梢轻轻地一抬,说道:“要办的事那样多,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许叔和听出这是一句调侃,大着胆子回应:“苦中作乐嘛。”   何凌山竟也微笑一下,笑容很淡,竟有些像是温鸣玉的笑法。不过笑归笑,他再度开口,却已是在吩咐公事了:“邑陵送来的这批货是十天前刚谈下的,路线往来由我亲自部署,文书都存放在我父亲的书房里,外人不可能知道。去查一查,十日前到今天为止,书房都有谁出入过。”   许叔和答应一声后便去了,没有留意到他首次改口使用的那道称呼,毕竟天底下没有谁会在一个儿子提到父亲时觉得奇怪。何凌山独自站在厅门外,他有些意外,本以为叫出这两个字时自己会迟疑的,可到出口之际,竟然毫无一丝别扭。发生意外的那一日,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温鸣玉往医院赶,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需要否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们倾心彼此的始末,从来都与血缘无关。   自从温鸣玉负伤休养后,他的书房就成了众人默认的禁地,能进去的人屈指可数,要从中找出可疑的对象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怪就怪在,该审问的都审问过了,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回答:除去何凌山,这些天再没有其他人出入过那里。   听完许叔和的汇报后,何凌山倒没有太惊讶,那名未知的嫌犯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多多少少有几分不被发现的底气。至于他的底气究竟是技艺高明还是有人包庇,这又是一则暂时得不到答案的谜题了。   看守书房的几名护卫都在温家当了十来年的差,若是怪罪他们不够忠心,那全帮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值得信任的人。许叔和提议将他们分开,用些手段重新审问一遍,然而被何凌山否决了。对于温家人来说,他仍算是一个外来者,做什么都需要把握分寸,倘若太过强硬,恐怕会适得其反。   当夜他便亲自去见了这些人一面,护卫们面对他的态度都大同小异,很恭顺也很客气,回应的措辞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唯独有一位,看见何凌山时就没什么好脸色,回答问题就更不耐烦了,扬起下巴点点自己的脖颈:“我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温家,对不起三爷的事,无需你动手,我自己先在上面来一刀!”   站在他身后的许瀚成立即大声呵斥对方,让他在何凌山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那人显然很听许瀚成的话,尽管动作摆得很生硬,但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声音从喉咙中哼出来:“怎么连您都向着一个外人,难怪……”   “谁跟你说何五少爷是外人?”许瀚成冷冷地瞪着他:“三爷亲口说的话,在你这里都不作数了吗?”   那名护卫似乎想反驳,何凌山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们的对话,问道:“难怪什么?”   对方神色一僵,脖子又梗了起来:“没什么,反正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是不信,想使什么手段尽管来,但冤枉我是绝对不受的。”   他把话说出了一股视死如归的意味,的确不像是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何凌山颇感无奈,挥挥手把人赶了出去。许瀚成见他皱着眉,以为他仍在为那护卫的冲撞不快,于是小心地开口:“小少爷,这小子当年是我亲自收进门的。他从外乡一路逃荒到燕城,无父无母,带着个快病死的妻子。为了替他的妻子找个好大夫,他在我面前连头都磕破了,为人这样重情义,应当做不出吃里扒外的事。”   何凌山并不怀疑对方看人的眼光,但那人方才没有说完的一句话仍旧值得琢磨,难怪后面接的会是什么……难怪大家会如此不满,难怪温家会落到现在的地步?他思索半晌,始终摸不到头绪,又因沉默得太久,连许瀚成都忍不住替他出谋划策:“不如问问三爷?现在刚过十点,他或许还没有睡。”   “不能打扰他!”何凌山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等到发现许瀚成脸上的笑容,才意识到对方居然在拿自己打趣。他叹了口气,想起温鸣玉,忍不住道:“您不留在我父亲身边,让我很放心不下。”   许瀚成道:“真巧,你父亲让我来帮你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他也像温鸣玉一样,仍把何凌山当作小孩子对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放心吧,你的父亲十几岁的年纪就能够独当一面,他知道怎样保全自己。”   何凌山没有回答,看不出到底有没有被说服,他将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静静地发了一阵呆。夜有些深了,书房门窗都开着,有风从室内穿过,即便当下是夏日,依旧吹得人肩臂生凉。许瀚成正想劝对方回珑园休息,忽听何凌山问道:“许叔,你知道温璧和吗?”   陡然听见这两个字,许瀚成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好久才啊了一声:“他……你怎么会想起打听他?”   “我的舅舅,”何凌山那声舅舅叫得有些迟疑:“提过这个名字许多次,他们是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样,许瀚成松了口气,答道:“温璧和对你那位舅舅有知遇之恩,盛敬渊当年在家中过得很不好,全仰仗温璧和才能出头。盛敬渊这人很有些义气,不过用错了地方,一门心思全花费在三爷身上,实在是不知死活。”   何凌山没有听明白:“他要讲义气,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许瀚成一时失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对方的问题牵涉到温家最混乱的那段时期,温老先生遇刺身亡,继而血亲反目,兄弟相残,温璧和杀害自己的大哥大嫂,又被回国的三哥亲手了结。这段书写出来都显得触目惊心的丑闻并不适合向他们的下一辈传述,他只能含糊地解释:“倘若没有三爷,今日当家作主的人就是温璧和了。”   起初何凌山并没有领悟他话里的前因后果,直至许瀚成在他的注视下不着痕迹地挪一挪目光,显露出一点心虚,他才忽然记起一段往事,脸上慢慢透出惊讶来。   四年前在戏院里,温鸣玉对他道:“盛欢,我在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彼时何凌山沉浸在对心上人的满腔热忱里,急于证明自己,全然没有发现这句话里隐藏了怎样的血腥往事。温鸣玉不是冷心的人,否则他提起母亲时就不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对待咏棠也不会有那样多的包容与耐心,他连素未谋面、昭示他受过怎样的屈辱的盛欢都能施以援手,却杀死了从小在身边长大的亲弟弟,那时候这对兄弟究竟如何分出的胜负,何凌山不敢再想下去。   如此就说得通了,看来他十六岁那年遭遇的绑架,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咏棠,而是温鸣玉。盛敬渊处心积虑地接近他,拉拢他,这一切统统都是白枫酒店那场刺杀的铺垫。不过何凌山并不觉得盛敬渊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义气,单单听到璧和这两个字,都能让谈笑自若的敬渊立刻失控,那份过头的敏感与紧张让何凌山觉得十分熟悉——一牵扯上任何与温鸣玉有关的话题,他的反应与敬渊如出一辙。   不到爱他爱得连命都肯给出去的地步,是变不成那种模样的。 第九十七章   次日清晨,警厅的人便造访秋岳公馆,做派难得的强硬,不喝茶也不客套,一等到何凌山现身,立刻出示盖了章的搜查令,硬邦邦地“请”何凌山带领他们去港口的仓库走一趟,说是昨天在他们船上找到十几箱子的红土,为了办案,现在温家所有的货物都需要接受警局的检查。   这次来的巡长是个出了名的正派人,温家与警局打点关系时,送给对方的东西往往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退礼的人甚至连好脸色都欠奉。何凌山与巡长同坐一辆汽车赶往港口,途中两人除去公事公办的问答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让车上随行的警员同时捏了一把冷汗。   好在温家消息灵通,在搜查令下达的数个小时之前,已有风声传到大干事耳朵里。看守仓库的帮众们早早把货物清理干净,巡长跟着何凌山把所有仓库搜查了一遍又一遍,依旧一无所获。巡长沉着脸,显然已经十分不愉快,在一间库房的门口对何凌山道:“阁下真是好本事,能驱使手下人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错处都找不出来。恐怕在我动身拜访贵地之前,阁下就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吧?”   “若是早有准备,也不至于让诸位连杯茶都喝不上。”何凌山装作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答得一本正经:“不过没有关系,先生下回有空再来造访,我们会小心招待,绝不让你败兴。”   巡长嘴角一抖,似乎生生把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咽了下去,片刻后才开口:“不必了,你我之间并无私交可言,若无公务,不需要往来。”   他仍有些不死心,指挥警员们在各个库房翻来覆去地折腾,何凌山并不阻止,抱着手臂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看。倒是他身旁的许叔和直吸气,不住道:“轻点、轻点,这些东西我们还得用来做生意,弄坏了你们赔吗?”   里面的警员们听得发笑,觉得温鸣玉大概真的病入膏肓,东山难再起了,否则哪容得了他们在温家的地盘横冲直撞。这位新来的理事年纪轻轻,看起来也很好打发,大概他和他恩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张好看的脸吧,温家的龙头倒是代代出美人,以致他们的传闻有一大半都与风月相关。兼具铁腕与漂亮面孔的男人很难得,温家接连出现了好几位如此的人物,如今弄出一个瑕疵品来,并不足以为怪。   最终空手而归的巡长生硬地向何凌山道别,拒绝他发出的午餐邀请,甩上车门的动静让整座码头都震了一震。许叔和对他们的无礼很不满意,不冷不热地说道:“在他眼里,我们与罪犯的差别,大概就是一个在监狱里,一个在监狱外罢了。”   老实人难得刻薄一回,何凌山好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对码头上的伙计们吩咐:“这几天生意停了,把货物都放好,往后总有客人会再来这里造访。”   几名小干事互相看了看,终于鼓起勇气问:“是要停到什么时候呢?您看这些伙计们,每天可都要领工钱的,停工的日子一长,他们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许叔和没好气道:“说停工,又没说断他们的工钱,不做事还能白拿报酬,这等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怎么会睡不着觉?”   小干事们被他一呛,都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了,倒是许叔和仍抿紧嘴唇,脸上依稀带着些愁容。何凌山知道他在愁些什么,停业不是小事,温家势大,声势往往要靠人口做支撑,无数产业下都是一张张吃饭的嘴,供养他们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但想要恢复生意,就必须解决眼前这场风波,然而他们此时依旧对它一筹莫展。   只能回去再找线索了,何凌山把司机叫来,刚刚坐进车里,骤然迸出一声巨响,这回码头是货真价实地震了震,证明发出动静的地方离他们并不远。何凌山心跳的节奏猛地错了一拍,下意识地觉得这动静十分不祥。他下了车,许叔和跟着他一道下来,也是一脸凝重:“我去看看。”   何凌山点点头,许久才等到许叔和一路小跑回来,撑着膝盖道:“小少爷……有人在警局那伙人的车上装了炸弹,潘骏臣已经断气了,剩下的几个人也不太好,他在咱们的地方出事,我们可能要有麻烦了。”   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何凌山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许叔和说得没错,新上任的镇守使钟司令正愁抓不到他们的错处,一个巡长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但只凭他是个警官,又死在嫌疑犯的地盘上,足够那位先生拿来大做文章了。   何凌山低头对许叔和耳语几句,对方听了,先是惊愕地看了看他,旋即答应下来,带着几人匆匆离去。   兴师问罪的人来得很快,警局甚至出动了他们的总监,对方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一口咬定巡长潘骏臣的死和温家脱不开干系。看来温家如今群龙无首的状况尽人皆知,温鸣玉继任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对着温家人指手画脚。何凌山从出生起就习惯了这样盛气凌人的态度,因而面色如常地坐在对面,等总监说到是不是潘骏臣发现了他们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何凌山索性杀人灭口时,他才抬了抬眼,反问道:“证据呢?”   总监话音一滞,又听何凌山接着讲:“程总监做了十余年的警察,抓捕罪犯,难道凭借的都是推测?”   “就凭他们是在你的码头上出的事!”对方双手叉腰,在房间里胡乱转了几个来回:“据我所知,我的巡长自从警局出发后就只与你们的人有过接触,倘若不是你,炸弹还会凭空跑到他们车上吗?”   许叔和忍不住插嘴:“潘骏臣在码头上遇害,任谁都会把我们当作第一嫌疑人,我们何必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程总监冷哼一声:“说不定你们急着阻拦他,一时失手,这才露了马脚。”   他似乎不打算继续打唇舌官司,挥手叫来几个警卫:“何少爷,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再有辩解的话,都放到警局去讲吧。”   在场的温家帮众都被这句话狠狠地冒犯了,在场的一名大干事使了个眼色,守在门边的打手立即扑上前,与程总监带来的警员扭成一团。程总监惊慌失措地想拔枪,却被大干事抓住手腕,不过几个交手来回,手枪反被对方从枪套中拔出,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你们胆敢劫持警官!”程总监声音很大,可惜额角密密的冷汗暴露了他的恐慌:“我早知道,你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歹徒,怎么,都想造反?我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这辈子都别想从监狱走出去!”   大干事对他的叫嚣毫无反应,仅是看向何凌山:“五少爷,要怎么处置他?”   等待了一段时间没得到答复,大干事以为他在顾忌程总监的警官身份,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程总监不太会讲话,我们好心教教他而已,保证让他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回去就是什么样。”   程总监半晌只憋出一个气急败坏的“你”字,温家的手段他很清楚,这群人做买卖在行,杀人放火同样不含糊,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如何整治一个人。原先程总监以为这位何五少爷只是温家推出来收拾烂摊子的倒霉鬼,没料到他竟很受底下的人拥护,起码比他想象中要拥护。这次他不敢拿出方才拍桌子、颐指气使的派头来了,拉下脸道:“我也不是刻意为难各位,何五少爷倘若是清白的,那与我回警局录个口供,又有什么大碍,何至于闹成这样?”   谁都没有回应他的话,程总监左顾右盼,看到的全是一张张冷硬的面孔。正值僵持不下的时刻,忽有一阵高跟鞋敲打地板的清脆声响往这里靠近,因为四下寂寂,使得这动静尤为清晰而突兀,少时,守在门外的温家人纷纷退开,竟是给这道脚步声的主人让路。走进门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灯光雪亮,衬得她乌发浓郁,面孔雪白,旗袍上的钻石扣熠熠流光,甫一站定,壁上就映出一道亭亭的影子。   她也不在意旁人,视线直勾勾地停在站在中央的程总监身上,待到他被她看得红了脸,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行啦,”她搭上何凌山的肩,径自将他向外推:“我们小少爷初来乍到,连手底下的人都认不全,你就算审他三天三夜都是白费功夫。警官先生要盘问什么,找我就好。”   肩上那抹轻盈的温度十分陌生,何凌山回头瞥过去,即见她对他挤了挤眼睛,模样俏皮又促狭。   程总监横眉怒目,过于严厉的腔调却有种虚张声势的意味:“五小姐,我办的是命案,不是什么能随意胡闹的小事,你与此案毫无关系,就请不要来添乱了吧!”   佩玲冷笑道:“我与他一个姓温,一个姓何,坐温家头把交椅的人,是我亲生哥哥,谁亲谁疏,警官难道分辨不出来?你在温家的地界上找麻烦,倒说与我这个温家人毫无关系,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她的笑容总有兵不血刃的能力,程总监没坚持几秒,双颊便醉酒般滚滚发烫,嘴里说的也像是醉话:“我并没有找麻烦的意思,不过是秉公办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向上头也不好交代。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公正、严明地审理这个案子,不让温家受半点冤枉,也请五小姐行个方便,不要再为难我了。”   “怎么会为难呢,我知道程总监是个认真负责的警官。”佩玲的腔调忽然柔软下来:“前些年我回燕城,路上出了些小意外,还是你替我解的围,程总监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心人呀。”   对方双目一亮,声音几乎是受宠若惊的:“那样不足挂齿的小事,五小姐竟然还记得,真是……真是让我……”   谈话到这里,几乎完全变了味道,哪里像是警官在审问嫌犯,完全是一男一女之间的小来小往。佩玲一面游刃有余地应付程总监,一面抽空打量何凌山,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像是在发呆,想必也对眼下的场面一头雾水吧。他的模样使她忍俊不禁,好在程总监并不是如他一般的小木头,才让她的手段得以施展。其实会记得程总监,完全是因为初见时对方打了一条可笑的领带,时隔多年,还会被当日同行的女伴当作笑料宣讲。男人总是对自己的魅力持有富足的自信,见她记得这样一件小事,立即会往风月那边联想,都不用她添油加醋,单凭想象都能让自己坠入爱河。   程总监毫不意外地被说服了,同意带佩玲去警局做调查,离开前甚至煞有介事的向何凌山做保证,说他会把佩玲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不受半点损伤,请他一定放心。   何凌山脸色沉静,礼貌又风度翩翩与他们道别,可佩玲知道他心里不太痛快。替她合上车门时,他俯下/身交代她一切小心,要是遇到麻烦,他会想办法解决。   这孩子的性情竟然很像她的三哥,倘若身边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他们从不会阻拦,更不会说些身份不合适,那样做不应当之类的废话。佩玲对他一笑,有些理解温鸣玉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这样年轻,又这样可靠,更要命的是他们有相似的内在,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忽然遇见一个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对象,这对温鸣玉来说简直是天降奇迹一般的浪漫事件吧。   “快回去,我等你忙完再来接我。”她同他挥手,汽车发动,何凌山的身影很快就被拉远了,等佩玲再回头,看见的仅是海港尽头大朵大朵堆积的云层,还有与天幕混成一色的、一望无际的海水。 第九十八章   佩玲随程总监离去的当天晚上,消息就被传开了。她在警局过了一夜,尽管这晚她受的待遇很客气,被审问的形式也更像是日常交谈,然而等到第二天清晨来临,燕城已经到处都是温家涉嫌谋害警官、五小姐被捕入狱的新闻。大众平淡的生活总是需要些离奇曲折的故事来点缀,在警局给她定罪之前,流言就已经替她编织好了无数犯罪动机和作案手段,一个比一个更精彩。若是放在往日,这些造谣者早就被温家人抓出来好好教训了,可如今温家接连不断地惹上麻烦,已经没有人能分出心神来管这些小事。   令仪放下印着佩玲照片的报纸,朝坐在对面的青年笑了笑:“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只要温家从燕南消失,我保证将来你可以比你的父亲更加风光。”   那青年却干脆地拒绝了:“我只做你我约定好的那些事,至于阮先生与温家的仇怨,我就不参与了。毕竟我与温家没什么大过节,认真来说,我欠温家的还更多一些。”   说完,他礼貌地道别,出门时帽子拿在手里,却不肯好好戴上,把它上上下下地抛着玩。令仪盯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失神,岳尚英和敬渊都是技艺精湛的骗子,能骗得受害者把心肝肺腑都掏出来当作取悦他们的手段。然而方才谈话时,他在尚英眼里看到了坦荡的惭愧,这人对受骗上当的对象多多少少是有些同情的。敬渊反省过吗?一定没有,或许谎言败露的那一刻他拥有过这种情绪,但很快就会淡去,此后敬渊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佩玲,他彻底地把她忘了。   敬渊的薄情曾如此令他心安,可看过那张相片后,令仪的心安像是布满裂痕的玻璃,仿佛永远可以稳固下去,又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碎成一地尖锐的残渣。   有人敲了几下门,他以为是敬渊,心莫名地慌起来,匆匆拉开/房门。结果外面立着一名听差,说沪清那边来了电话,请他过去听。   令仪失望地拎起话机,刚喂了一声,便听阮鹤江在那边道:“你在燕南待了好几个月,就做成了这点事?”   当初令仪提出前往燕南时,阮鹤江就毫不留情地对他大泼冷水,甚至在他说完全部计划后发出一声饱含讥讽的嗤笑。作为父亲最器重的孩子,令仪还是头一回遭到对方如此的否定,他几乎是赌着气离开了沪清,像所有急于向长辈证明自己的子女一般,在展示出好结果之前是绝不愿和家里人联系的。   父子俩冷战了好一段时间,如今阮鹤江看来是不打算与他计较了,令仪却不太领情:“您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取笑我一顿吗?”   阮鹤江否认得很快,又道:“这种消遣我从你出生起看到大,已经腻了。”   猜到令仪气得要挂电话,对方忙喊住了他,这回阮鹤江的腔调认真起来:“令仪,温家已在燕南扎根几十年,所立下的根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我再给你半个月期限,假若再没有成效,你就必须回沪清。”   “不行!”令仪对父亲的专制十分不满:“半个月够做什么?敬渊重伤了温鸣玉,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我们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过他?”   阮鹤江却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家里的生意你尚且管不过来,怎么还有闲心去燕南横插一杠。燕南那位新上任的镇守使是个不堪用的人,与他联手,你必定要被拖后腿。你给我记好,半个月后,温家要是不倒,我立刻派人把你带回去。”   可我答应过敬渊啊!   令仪没有胆量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的父亲虽然满意敬渊的才能,但始终对敬渊的忠诚抱有几分怀疑。从前令仪总是很体谅父亲的忧虑,甚至为此暗暗发笑过,毕竟对方永远不会想到,敬渊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效忠竟是源于爱恋。然而他很清楚,往后阮鹤江要再向他发起这种质疑,他再不能轻轻松松的、像看父亲一个笑话般的不作回应了。   与令仪分别的两天后,尚英接到了咏棠的电话,刚听见他的声音,咏棠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七哥,快来救救我,盛欢疯了,他想要我的命!”   一抹刚刚酝酿出来的微笑霎时凝固在尚英脸上,他捏着话机,任凭里面一句句急促焦灼的求救直往耳朵里冲。多少个日夜,他曾阴暗地期盼过这一时刻的到来,尽管它的到来不会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与咏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这份期待也与日俱增,逐渐堆积成一大团理不清也解不开的乱麻,如今他终于能将它们痛快地撕扯开来,让躲在后面的自己重见天日。尚英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浮出一抹笑意,这回的笑是完全不需要酝酿的。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劝哄:“不要慌,你找个地方躲好,我十分钟后就到。”   咏棠躲在尚英的宅子里,几乎是掐着表数着数过完了这十分钟,所幸他的等待没有落空,手表的指针一跳,敲门声便准时响起。咏棠忙爬下床,满怀期待地拽开/房门,却不想出现在门外的并不是尚英,而是两列身穿黑衣,腰上佩带凶器的高大男人。何凌山就站在他们正中,恰好背对着窗,阳光在他脸上错落出分明的暗影,在这一刹,咏棠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十几年前杀害他父亲母亲的凶手。   他失控地惊叫起来,腿同时软了,天真可笑地想把门重新合拢。何凌山一把撑住门,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它推开,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这种沉默的注视让咏棠毛骨悚然,没有语言的干扰,他恰好能更加敏锐地感知何凌山的情绪。这个人恐怕已经快被怒火烧透了,一双眼睛灼灼发亮,神情却是铁一般冷硬,咏棠从没料到自己会有盼望何凌山主动对自己说话的一天,否则再这样下去,他害怕对方会直接在他的脑门上来一枪,何凌山绝对有胆量这么做。   或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何凌山扶在门上的手动了动,眼中的愤怒逐渐冷却成厌恶,终于平淡地、甚至是和缓地问道:“温咏棠,你知道温家是怎样处置叛徒的吗?”   “什么叛徒?”咏棠好不容易压住发颤的嗓音,想让自己在对方面前不那样狼狈:“你少诬陷好人,帮中谁不知道,温家的事我从来都不过问,我能出卖什么消息?况且当家的人是我的亲叔叔,我为什么要帮着外人去谋害他?”   他自以为这番说辞滴水不漏,忍不住得意起来,连视线都不再躲闪,理直气壮地戳在何凌山脸上。   何凌山嘴角动了动,居然送给他一个敷衍的笑,继而做了个手势,跟在对方身后的人很快退出房外,把房门重新关好。   见对方往自己身边欺近,咏棠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慢慢往后退。数个小时前何凌山在珑园找到他,两人刚打照面,这个人就如同索命恶鬼一般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狠狠掼在地上,如若不是管家来劝阻,恐怕自己在珑园就没命了。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查探到自己身上的,更不清楚自己在哪里露了马脚,但无论如何,就算何凌山再怎样盘问,他也坚决不会配合对方。咏棠不能忍受一个曾与自己有云泥之别,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如今高高在上地审问自己,甚至给他安排罪名——这个人根本不配!   “你还记得他是你的叔叔。”何凌山忽然开口。   等到咏棠瞪向自己,似乎在指责他为什么明知故问,他才接着说道:“就算你从不理事,也该听说警局在几天前封了我们所有的码头,禁止一切生意往来,至于理由么,难道你也不清楚?”   咏棠竟分不清对方的措辞与腔调哪一个更令自己光火,思来想去,到底是尚英的错,要是他按时到场,哪里轮得到这个人站在这里对自己阴阳怪气。不过何凌山的话里不尽是坏消息,码头被封,生意终止,这段时间温家的干事们一定没少找对方的麻烦,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火冒三丈地上门兴师问罪。既然这样,咏棠不介意再给对方添一点堵:“是有人在船上放了鸦片,再故意让警察发现?”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转:“盛欢,你不会是在贼喊捉贼吧?”   何凌山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道:“这几天里,我找来了秋岳公馆所有守卫,一遍又一遍地盘问他们,想知道是谁进过书房,偷看了路线图。可惜的是,他们的回答都找不出什么错处,似乎没有人撒谎。”   当然不会有人撒谎,咏棠掐了掐手心,险些露出笑容来,温家总有人明白谁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不料何凌山话锋一转,道:“可是,他们之中有人说过一句话,让我很久都想不明白。”   咏棠刚刚放下的心又被高高提起,连怎么搭腔都忘了,两眼盯着何凌山,只等他揭晓答案。   可对方似乎不打算为他答疑解惑,径自说起了其他话题:“在这之后,我又回到温鸣玉的书房,重新检查了一遍那里的信件。你跟在他身边十几年,应当知道他有个小习惯,他存放每一封信,都会用特殊的方法折好,拆开需要费些功夫。若是有陌生人贸然翻看,总免不了把信扯坏,留下痕迹。”   叔叔竟然连这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都告诉过他!咏棠既妒且慌,努力回想自己那一天的所为,确定没有半点错漏后,才冷声道:“知道又怎样,你总不能因为每封信都完好无损,就判定我是那个走漏消息的叛徒。”   何凌山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他一贯的冷淡。他的冷淡明明不显得傲慢,却让咏棠倍感羞辱:“你真以为自己做事可以万无一失吗?那你是否知道,温鸣玉保存的信件里,其中一封是我放进去的。”   迎着咏棠骤然瞪大的眼睛,他继续陈述:“我学不好他的折法,做出来的成果与他并不相似。但在我找到那封信后,发现它变得和其他信件一样,每一处都找不出错来。温咏棠,你叔叔曾告诉过我,他只教过两个人折纸。”   也就是在那一刻,何凌山终于猜到了先前那位守卫没讲完的后半句话。那段省略的内容必定与咏棠有关,毕竟在这守卫眼里,自己是来路不明的外人,咏棠才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大少爷,而许瀚成作为温鸣玉的左右手,不仅不去帮助咏棠,反而在这里为一个外人撑腰。所以他才忍不住为咏棠鸣不平。也不怪他受审时表现得大义凛然,为了保护少爷而撒谎,的确算不上对不起温家。   像有只看不见的拳头在咏棠心中重重一擂,让他口舌发干,明明有许多话可以为自己辩驳,最后偏偏选了最蠢最无用的一句:“你……你这是污蔑,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可以让那个守卫和你当面对质。”何凌山向后一步,靠在门板上,手指搭上门把:“忘了告诉你,温家几位大干事同样很想知道出卖消息的人是谁,所以我请他们来旁听了。现在他们都在外面,要请他们进来吗?”   咏棠死死盯着对方,事实上除了这个动作,他再也做不出任何多余的反应。他的脑中一片混沌,偏偏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输了。输给了眼前这个自己曾把他看得一文不值的人,输得片甲不留、狼狈不堪。咏棠没有自信当着所有人的面与那名守卫对质,也承受不起真相暴露的后果,为了自己的清白和人歇斯底里地争辩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露是一个骗子,这两样对他来说都如同让他死上一场那样难受。   何凌山任由他的视线刺在脸上,双眼依旧漆黑冷静,从他们初次见面到如今,这双眼睛从来都没有变过,也许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回 ,他温咏棠的败局就已经注定了。   无可辩驳,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宛如一个接受自己死刑的囚犯:“谁都不许叫进来,是我做的,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就是。”   何凌山道:“是尚英教你这么做的?”   咏棠抬起头,神情带着点惊讶,似乎没料到对方最先问起的是这个。他很快就干脆地承认了:“是,那天你在医院对我动手,我气不过,就劝尚英想办法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不想让你这个临时当家做得太顺利。”   “一点麻烦。”何凌山冷笑出声:“现在温家所有生意都做不成,底下的产业统统闭门谢客,全是拜你这‘一点麻烦’所赐。”   这些咏棠并不是不知道,但他以为,温家根基雄厚,门徒遍布燕南,何况还有叔叔在,自己这一点小打小闹并不足以造成什么影响。他忍不住瞥何凌山一眼,满不在乎地抱怨:“停几天业而已……你办不好的事,等等叔叔养好伤就能解决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何凌山已经习惯他近乎愚蠢的天真,仅是反问:“你以为温鸣玉这次受伤是拜谁所赐?”   “什么?”咏棠立刻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你?”   说话的时候,他仍然一脸懵懂,显然在把过错推到何凌山身上之后,他就再没有对这场意外多加关注。何凌山已经对这个人生不起气来了,此时此刻,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温鸣玉面对咏棠时的无力与挫败,一根朽木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教化成材的。想到这个人即将面对的真相,何凌山几乎生出一点怜悯:“你该去问问岳尚英,问他准备骗你到什么时候。”   神情十分茫然的咏棠尚未消化完这句话,又听到一句:“走吧,跟我去见温鸣玉一面。”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方才被质问时,咏棠尚能保持体面,但听到叔叔的名字之后,冷汗几乎立时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下来。他不断后退,直至抓住身后一张长桌的一角,才道:“别让叔叔知道这件事。”   他声音微弱,几乎是在哀告:“求求你,我不能再让他对我失望了,他会难过的。”   “我也不想让他烦心,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谈起温鸣玉,何凌山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度燃起一小簇:“温咏棠,你是他的侄子,没有谁能够代替他处置你。既然你害怕他失望,当初就不应该犯这样愚不可及的错。”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的耐心也已经耗尽,刚准备叫手下人进来把温咏棠拖走,不料房间的门却在他出声之前砰的一响,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伴着鞋跟敲打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尚英慢慢走进门来,一身戎装,金属衣扣与长靴在阳光底下折出锃亮的冷光,宛如一只猛兽毕露的獠牙。甫站定,却对何凌山笑道:“在审犯人吗?真不巧,我是来劫狱的。” 第九十九章   对方身后的走廊一片寂静,何凌山朝那边看去,发现外面悄无声息地挤满了士兵,每个温家人都被几把枪口对准,面带愧色地望向他。其实不怪他们无能,这里毕竟是岳尚英的地盘,是他没能保持冷静,在审问咏棠时浪费了太多时间,才给了对方救援到场的机会。   心知自己没有可能再把咏棠带出去,他反倒不着急了,也笑了笑:“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尚英似乎颇为意外,很快道:“就算不谈条件,你好像也没办法跟我抢人啊。”   “倘若我全力抵抗,你是伤我还是不伤我?”何凌山抓住想趁机逃跑的咏棠,将他用力扯到身边:“刀枪无眼,要是连他一起受了罪,你怎么办?”   咏棠原本就对何凌山心怀畏惧,眼下被他一拽,登时吓得手脚乱挥,迭声喊“七哥救我”。尚英扫他一眼,旋即将双手叉在腰间,指尖敲打着皮带,一副为难的模样:“不怎么办——我实在很想这样答复你,不过我答应过温咏棠,会保证他的安全。好吧,说来听听,你想跟我开什么条件?”   何凌山道:“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尚英耸耸肩,不置可否:“这么多人等着呢。”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希望你记得赴约。”何凌山说完,又把目光转向身侧的咏棠。对方揉着胸口,俨然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大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吧。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如此简单地放过对方。   何凌山扣紧咏棠的肩,附在对方耳边道:“请你尽快回来,别逼我亲自动手处置你,我对你可没有叔侄之情。”   见咏棠瞬间变了脸色,他才往对方背上重重一推,让这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尚英身边。   尚英并没有发表异议,甚至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又抬了抬手,作出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何凌山照办了,不过在与对方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朝尚英投来一瞥。   他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没有多久,”尚英不假思索地答,脸上依旧挂着笑:“十分钟前而已。”   听完这个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答案,何凌山皱了一下眉,没再说什么,很快就领着温家众人离开了。咏棠没有听懂他们的一问一答,却也不在意,一心目送何凌山下楼,又跑去阳台张望,等到对方的汽车从大门前驶离,才彻底放下心来,瘫坐在地板上。   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咏棠仰起下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尚英。夏天午后的阳光很刺眼,以致他不得不抬手遮在额前,这才对上尚英往下投来的视线。明明数分钟之前他还在心中埋怨对方,怪对方来得太慢,怪对方现身至今对自己没有半句关心的话,但在这一刻,发现尚英也在看自己的这一刻,咏棠情不自禁把一切抱怨都抛到了脑后。   仿佛有一只冬眠已久的动物在他胸腔里苏醒了,现下正在拼命奔走、冲撞,咏棠几乎可以听见它砰砰作响的挣扎声。他终于领会许久之前自己问“他有什么好”时,叔叔藏在沉默底下的那句应对。一切都好,来得慢也好,不和他说话也好,只要是这个人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了。   尚英的轮廓被日光虚化,默然凝视他的模样美好得犹如一场幻梦,在即将沉沦的那一霎,何凌山先前说过的话遽然化作一道恶毒的咒语,突兀地在咏棠脑中闪过。   咏棠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猜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可能会使这场美梦毁于一旦。然而他不愿面对,他的理智与情感前所未有地达成统一,全部认为尚英不可能背叛自己。从小到大,对方永远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有时他信任尚英甚至多过信任自己的叔叔,这样的尚英,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撒谎?   为了替对方澄清这份荒唐可笑的污蔑,他决定先得到受害者的证词,于是轻轻唤了一声:“尚英。”   “嗯。”尚英的声音很轻快:“什么事?”   咏棠竟从对方的回答中听出了一缕期待,他断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继续问:“你骗我过吗?”   尚英这次没有立即给出回复,而是垂下眼帘,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咏棠大概能猜出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瞪着双目,表情紧张又固执,像是一个不愿从美梦中醒来的人。   直至咏棠两眼发干,掌心都等出了汗,尚英终于有了新动作。他上前两步,倾身靠在铜制栏杆上,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于沉默,只晃了几下垂在栏杆外的手,五指收拢又张开,像是想抓住从掌心穿过的风。   他重新看向咏棠,眼睛澄朗得像六月晴空:“当然啊。”   楼下街道骤然响起长长一道汽车鸣笛,急躁尖利,刚刚止歇,很快又响起第二声、第三声,以致它慢慢沉寂下来之后,咏棠的耳中仍有嗡鸣在回荡。尚英刚刚的答复似乎与这阵鸣笛没什么两样,咏棠好不容易才找回被震散的三魂七魄,却发现自己眼下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他无措地看看尚英,又飞快把目光转向别处,一串又一串急需得到解答的疑问涌上来,他甚至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紧要的,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你说你拿走路线图是替我为难盛欢……”   尚英不等他说完,主动开口打断:“骗你的。”   仿佛再度有鸣笛声在耳边不断炸响,咏棠脑中一片空白,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那你说你不结婚,不喜欢其他人……你陪我一辈子,这些都不会是、不会是……”   余下的他没能补充完整,因为一旦说完,对方就要给出答案了。   然而他还是听见尚英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愉悦的回答:“全都是骗你的。”   对方屈膝蹲下,贴近他的脸,却不是往日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仿佛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坦诚有多可恨一般继续道:“对不起,咏棠,我从未喜欢过你。从前我作的那些保证,也请你一句都不要当真,那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谎话,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咏棠终于做了一回聪明人,恍然大悟地低语:“你根本没有迟到。”   他瞪向尚英,视线刚触及这张熟悉的脸,立即被水雾模糊成一片。好半天,他才把从胸腔深处涌上的酸涩咽下去,道:“你故意让盛欢先找到我,让他告诉我真相,你希望我发现你在骗我,是不是?”   “是。”尚英的嗓音不带一点迟疑:“我可以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   “我想听的不是对不起!”咏棠无法再维持风度,狠狠推了对方一把,语无伦次地喊道:“你没有理由吗,为什么不解释?既然不喜欢我,从前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管我!”   尚英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那一大串近乎乞求的为什么,仅仅任由他推搡发泄。反是咏棠的指甲在对方胸前纽扣上挂了一下,登时翻起一小片,这阵疼痛倒比尚英反抗还更让他难过似的,咏棠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努力想表现得不那么难看,可脸上的肌肉完全不听指挥,就连喉咙也失去控制。他听见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倘若此时有别的听众,一定会被逗得哈哈大笑吧。   数分钟前,在发现尚英站在身后的那个刹那,咏棠曾短暂地以为内心那块因温鸣玉而塌陷的空洞已经填满了。但在下一秒,自己就成了滑稽剧的主演,兜兜转转得到梦寐以求的宝物,转眼间又在哄笑中失去了它。多可笑,就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尚英的同一时刻,对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谎言,甚至不为这谎言做任何辩护,不给他哪怕一个身不由己的理由。   “我的叔叔……”咏棠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个令自己不寒而栗的猜测问出口:“我的叔叔会受这样重的伤,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如同先前那些对答一样,尚英承认得无比干脆:“那天晚上我问过他的行程,你告诉了我。”   怒火瞬间从头顶倒灌而下,咏棠的面庞涨得赤红,用尽全力给了尚英一耳光。   这下打得不轻,尚英的脸都因力道侧向一边,他用舌尖碰了碰牙龈,马上尝到满嘴腥甜的血气。被打的人神情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反倒是打人的那个一动不动地坐着,五官皱成一团,哭得教养风度统统不要了。   “我只剩下你了,”咏棠的话语含混在哭腔里,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一个个挑拣出来:“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   在对方的嚎啕声中,尚英不由自主地发了几秒的怔,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记得与咏棠初次来他家做客,岳端明介绍家眷给咏棠认识,那样多的人,对方偏偏一眼就挑中了他,说只愿意和他玩。他的父亲很忙,妻妾子女加起来一只手都数不完,他和母亲想见对方一面总是很难,但自从遇见咏棠后,父亲找他的次数多了,不过每次都是同一个缘故——就是咏棠。大概在岳端明眼里,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扮演好温咏棠的玩伴,除此以外,他对他也没有别的期望了。   起先敷衍咏棠,只是想让父亲多想起自己几次,以为时间长了,对方总会看出自己的能为。谁知道等到他们长大,尚英没等来父亲的另眼相待,却得到了对方想撮合咏棠与尚止的消息。岳端明很清楚自己相中的女婿有多幼稚无能,也清楚他们之间并无爱情可言,却固执地准备把他们配成一对,只为维系他和温鸣玉的友谊。在他的心里,这位朋友的分量显然比一个不出众,又不怎么亲近的子女重得多。也就是在那一天,尚英丢弃了所有关于父亲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父亲下达的命令,连尚英都无法违抗,何况是生来怯懦的尚止。数次劝说父亲失败后,尚英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唯有让咏棠全心全意地依附自己,他才有机会哄得对方主动拒绝这桩婚约,甚至背叛自己的叔叔——潜入温鸣玉的办公室偷看信件就是其中一例。   如今温咏棠已经当着他的面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再揭穿他们之间最后一层遮羞布,让对方知道自己把他看得有多不堪似乎太过于残忍。骗得久了,他向这个人让步也变成了习惯,尚英最终道:“因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恶人,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咏棠恨道:“那刚刚就让我被他们带走好了,你何必多此一举,赶过来救我!”   “我不想负责任。”尚英竟然笑了一下:“你为我惹上的麻烦,我总要替你善后,否则你因此吃了苦头,再赖上我怎么办。”   最后一点希望也因这句话而彻底破灭,咏棠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没有追问下去的意义,他甚至连怨恨对方的力气都失去了。   尚英以为咏棠还要闹上好一阵子,毕竟以这位少爷的脾性,绝不可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咏棠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坐姿,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简直像是睡过去一般。好在现下他不再需要虚情假意地出言关怀,尚英慢慢站起身,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要是没有地方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我保证不让温家的人闯进来。”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他没有继续浪费口舌,拉开/房门打算离开。   “七哥,”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时,忽然听见那个坐在阳台上的人轻声发问:“我是不是个毫无可取之处,半点都不值得喜欢的人?”   尚英脚步一顿,很快答道:“仅仅是我不喜欢而已。”   门合上了,咏棠再度把脸埋回膝间,一点滚烫的湿痕慢慢在他眼下洇开。他听懂了对方最后那句残酷的安慰,可这又有什么用,如果对象不是尚英,就算再多的喜欢,对于他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一百章   许瀚成见到咏棠时,显得有些惊讶,接连打量了他好几眼。对方大概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走漏消息的叛徒,看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倘若对象不是温鸣玉,许瀚成向来很遵守规矩,对咏棠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咏棠被领着走进这座建在城郊的小公馆,阳光下的走廊与花园都静悄悄的,除去在楼梯口碰见一名捧着药水与纱布的看护外,就再没有看见其他人。   “三爷恢复得很好,能够下床了,早上还与小少爷下楼走了走。”上楼时,许瀚成忽然与他搭话,腔调出乎意料的平和:“您与三爷许久不曾见面,倘若近日受过什么委屈,又或是有谁惹得您不高兴了,稍后当着他的面,也请慢慢地说。养病嘛,总是清静些比较适宜。”   咏棠知道对方是怕他一见到叔叔就大吵大闹,搅得温鸣玉不得安宁,其实这个担忧是完全多余的,如今的他连话都不愿多说,更提不起力气来吵闹。从小到大,他吵闹得最多的两个人便是温鸣玉与岳尚英,自以为博取了宠爱,实际则是活生生地把自己闹成了这两人所知最大的一个笑话。   许瀚成把他带到二楼左侧第三个房间外,房间的门半掩着,有风从门缝中穿出,吹散了咏棠从外面带进的一身暑气。等到许瀚成轻叩两下门板后,里面模模糊糊地传出一声进来,分辨不出是谁的嗓音。   原先找到何凌山留在附近的帮众,要求对方带自己去见叔叔时,咏棠心中没有半点畏惧,以为今天无论受到怎样的责罚,他都可以坦然接受。谁知现在真的要和叔叔见面了,那份熟悉的怯懦竟悄悄回到他身体里,使他双腿发僵,难以再迈前一步。   许瀚成觉察到他的退缩,淡淡提醒道:“少爷,三爷在等着您呢。”   咏棠不愿让他看笑话,把心一横,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残留着酒精与药水混合的气味,还带一点花香,是从一束插在床头花瓶里的百合散发出来的。阳光照得满室明亮,他四周转了转,没有发现叔叔。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开着,咏棠紧张地吞咽一口空气,拉开垂在门前的雪白纱帘,探出一颗头左右张望。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温鸣玉就坐在一架紫藤花下,正对着露台的门,一眼就瞥见了他鬼鬼祟祟的模样。更糟糕的是,叔叔身边还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漂亮青年,似乎正在一起喝下午茶。两人四束目光同时射在咏棠身上,令他宛如一只被猫包围的鼠类,立即作出了准备逃跑的姿态。   “温咏棠,”叔叔的嗓音很快就传过来:“过来坐下。”   通常只有在十分严肃的场合,温鸣玉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说起来奇怪,比起责骂,咏棠更畏惧叔叔用对待一个成年人的方式对待自己,对方的表情越平和,越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老老实实地挪到温鸣玉身边,落座后便一直垂着头,完全不看另外两人的表情。   温鸣玉道:“喝茶吗,还是牛奶?”   “牛奶。”咏棠答得很小声。   他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叔叔,因为不用见外人的缘故,温鸣玉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衣,纽扣系得很敷衍,锁骨下隐约可以看见被纱布包裹的胸膛。看来许瀚成没有撒谎,叔叔恢复得很不错,至少没有瘦太多。咏棠稍稍感到一点安慰,可新的担忧很快又冒上来:他该怎样向叔叔解释自己与尚英之间发生的一切?想到尚英,他的眼睛立刻漫起潮气,鼻尖发酸。到现在咏棠还没有分清自己是恨他还是爱他,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细想,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尚英了。   在温鸣玉把牛奶递给他的时候,另一道声音插进来:“我走了。”   说话的人动作很快,起身拉开椅子离座一气呵成,温鸣玉头也不抬,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道:“你与他也算是一家人,没什么回避的必要,坐下。”   何凌山哦了一声,很听话地照办了。这个人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尴尬,甚至旁若无人地吃起了甜点,咏棠唯有假装此刻自己又聋又瞎,将对方从自己的视线里剔除出去,也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还好,叔叔看他时,没有皱眉,脸上也没有怒气,这一天他起码过得不会太难堪。咏棠讪讪地放下杯子,鼓足勇气迎上温鸣玉的目光。   “叔叔……”   他刚准备把打好的腹稿读出,却见叔叔做了个手势,制止他的发言。仔细打量他一阵后,温鸣玉道:“咏棠,这句话我曾对你说过,但你现在似乎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他停顿数秒,认真地盯着咏棠的眼睛:“即使我有了盛欢,你也仍是我的侄子,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你与盛欢对于我来说各有不同的意义,却一样是我的亲人,我永远不可能抛弃你。”   咏棠听得怔住了,完全没料到在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做过怎样的蠢事之后,叔叔竟用了这段话作为开场白。温鸣玉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此刻自己最需要什么,最害怕什么,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咏棠毫无招架之力,很快便低头抹起了眼睛,良久才道:“对不起,叔叔,我又做了错事,对不起。”   不等对方再问,咏棠主动交代了自己受尚英蛊惑的始末,包括尚英是怎样从自己口中套出温鸣玉的行程,自己又是怎样依照他的话骗过秋岳公馆的守卫,潜入书房偷看了那封包含路线图与交易时间的信。有好几次,他都在过于强烈的愧疚与失落下泣不成声,在见到叔叔之前,咏棠从未料到自己可以把错认得如此诚恳。   或许是因为太投入,他全然忘了眼下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甚至开始向叔叔哭诉尚英的背叛对于他是一个多么深重的灾难。温鸣玉托着腮倾听,仅在咏棠说出“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却是个大骗子”时抬了一下眉,等咏棠终于抽泣着结束他漫长又细碎的陈述,他才递给侄子一块手帕,为难地看着对方。   “十八年前,你的父亲把你托付给我,告诉我他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让你活得快乐、自由。”温鸣玉叹了口气:“所以我尽我所能地给你自由,你不想握枪,不愿打理我手底下的生意,不愿沾血,我全部尊重你的决定。咏棠,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快乐了。”   咏棠慌忙道:“我、我没有不快乐啊。”他看了一眼何凌山,神情变得有些心虚:“您也知道,我和这个人……和盛欢相处得不好。如今他是当家,假若他有意报复我,我又怎么敌得过他呢?”   “我根本不想理会你。”何凌山比温鸣玉先一步出声,冷冷地说道:“更没有兴趣报复。”   咏棠踢动一下脚尖,垂头丧气地坐着,并没有回击。   温鸣玉不理会他们的争吵,只道:“咏棠,知道我打算怎样处置你吗?”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咏棠攥紧自己的衣角,艰难地摇了摇头。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选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出国留洋去。只要不是在燕南,我便不会再约束你,你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事。”   咏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是早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却完全没想到惩罚会重到这种地步。他几乎是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扑过去紧紧抱住温鸣玉的腿,不停摇撼自己的叔叔:“不要……我不要离开您,叔叔,我会改的,我知错了,求求您……”   “我可以让你留下,前提是你必须向盛欢道歉,保证往后和他好好相处。”无论侄子怎样哀求,温鸣玉神情都没有一点变化:“他是你的弟弟,亦是温家将来的主人,我不求你做一个合格的兄长,但诸如此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回 。”   犹豫片刻,温鸣玉把手搭上咏棠的发顶,轻轻抚摸几下:“帮中有帮中的规矩,我为你破了一次例,已是对盛欢极大的不公平。对于你,他作出的退让足够多了,我也不愿看他再受委屈,希望你能记住今天我说的话。”   咏棠含着眼泪用力点头,叔叔不知道,数天前这个人与尚英让他遭受了两场前所未有的惨败,咏棠输走了自己全部的骄傲与棱角,从此再没有主动挑衅的底气了。   温鸣玉安慰似的轻按一下他的肩膀,忽然又道:“至于岳尚英……”   他的嗓音沉下来,如水流行至浅处,露出底下锋锐的积石:“打算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你想,叔叔就可以为你办到。”   咏棠在他的手下打了一个冷颤,惊讶地开口:“可、可他是岳伯伯的儿子呀。”   温鸣玉轻轻笑了笑,神情无比柔和,也无比残酷:“人爱其子,当教子成人。岳尚英让你吃了这样大的亏,我替他父亲管教他一番,也理所应当。”   他们谈了半天的话,何凌山无事可做,干脆拿起果盘里的石榴剥起来。然而他的方法太过笨拙粗暴,果实没有剥出几颗,石榴的汁液却淌得满手都是。温鸣玉仍旧盯着咏棠,却朝他这边伸出一只手,指尖动了动。何凌山见状,迟疑地把石榴交付到他掌心里。   “想好了吗?”温鸣玉从桌上取过一柄小刀,刀尖一转,削去石榴顶部的硬壳,眼睛都没有往下看,手中的刀已在表皮上剖了数道,次次都能准确地错开果实,继而轻而易举地把它掰成几瓣,递给何凌山,自己在一旁的水盅里洗净手。何凌山接过处理好的石榴,慢吞吞地掰出一把红润晶莹的籽,稍作思索,随即竟把手掌递到温鸣玉嘴边。   温鸣玉不动,他也不动。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温鸣玉终于还是投降了,他好气又好笑地横了身边的人一眼,放弃继续做那个冷酷威严的长辈,低头含了几颗何凌山掌心里的石榴。   咏棠从头到尾都盯着地面,因而并没有看见他们亲昵的举动,经过漫长的思索后,他居然摇了几下头,低声道:“叔叔,我不想伤害他。”   温鸣玉的语调难得带上几分诧异:“理由呢?”   “就算您要了他的命,他也不喜欢我。”咏棠吸了吸鼻子,再度哽咽起来:“没有意义了。”   这还是温鸣玉首次看到侄子如此灰心丧气的模样,他没有再勉强对方,仅拍了拍咏棠的背脊,声音温和地嘱咐:“好了,别再想那些事。去休息吧,这几天若是不知道做什么,就回珑园去,留在这里陪陪我也可以。”   等到怏怏不乐的咏棠被打发走后,温鸣玉靠倒在椅背上,抬手揉/捏几下眉心,脸上现出几分疲态。何凌山原本正有一颗没一颗地往嘴里扔石榴籽,见状立即探过身,轻轻抚了抚他的胸口,问道:“疼吗?”   温鸣玉用指尖点点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地道:“就算要疼,也该是这里。”   有这么一个侄子的确该头疼,被人稀里糊涂地骗了,却连自己为什么被骗都问不清楚。何凌山含着一颗石榴籽,若有所思地问:“让他认了错,这件事便不再追究了么?”   倒不是他心怀不满,刻意为难温咏棠。如今温家上下都因这个人制造出的麻烦食不下咽,焦头烂额,只想等他找出罪魁祸首,好好惩治一番以出这口恶气。若是此事最终不清不楚地揭了过去,致使这群人期望落空,等他们再闹起来的时候,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安抚的了。   “温家容不下叛徒。”温鸣玉阖上双目,答道:“那日在书房外当值的守卫勾结外帮人,走漏消息,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吧。”   何凌山一怔,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温鸣玉要让那名放咏棠进书房的人由从犯变成主犯,替咏棠承担所有的过错。温家对待叛徒的方式向来是十分残酷的,罪名落实后,那名守卫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沉默半晌,他最终带着一点迟疑开口:“可是……许叔说过那人对温家十分忠诚,他放温咏棠进去,也只是以为自己在尽忠而已。”   “让你暂代温家的主人,替我打理事务,是我亲口所作的决定。”提起那名守卫时,温鸣玉的嗓音变得十分冷淡:“他对你不敬,等同于违抗我的命令,这样的忠诚,我要来有什么用。”   这次何凌山仍旧迟迟没有答话,温鸣玉睁开眼,发现他正捏着一瓣石榴发呆,肯定是又在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烦恼。何凌山原有一副凌厉精致的容貌,像他的母亲,可发起呆来懵懂中又透出一点傻气,不知道究竟是像谁,反正绝不会是像温鸣玉自己的。他不知不觉地看出了满眼的笑意,直到好半天过去,才意识到自己被这孩子带着一起做了傻事,登时轻咳一声,唤道:“凌山。”   沉思中的人被吓了一跳,微微瞪大眼看着他,一脸的茫然。   “现在当家的人是你,处置叛徒也该由你亲自动手。”温鸣玉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句寻常的叮嘱:“到时候要怎样做,全凭你自己做主。”   听到前半句时,何凌山仅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然而等对方说完,他的眼睛霎时亮起来,直接扑在温鸣玉肩上,在对方脸侧十分清脆地亲了一口。温鸣玉想躲开,偏偏被搂着脖子,唯有发出一声叹息:“胡闹什么,门都没有关,你就不怕别人进来看笑话?”   何凌山的胆气与日俱增,听见他的话,竟然咕哝一句:“我说过不许他们进来。”   说完朝对方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温鸣玉表情虽与平时没什么差异,脸颊却微微泛红,显然是有些不自在的。真是奇怪,他们明明接过许多次吻,连更亲密的举动都做过,可无论哪一次,他都没见过对方不好意思,何以今天的反应会不同寻常?   为了找出答案,他再度凑上前,跃跃欲试地打量对方的脸。   可惜这次温鸣玉早有准备,一把抵住何凌山贴上来的下巴,倒没有继续责备他,只道:“你这孩子,现在可不是晚上。”   听到对方说晚上,何凌山这才明白,现下他们身处室外,又是白天,让向来在人前端庄持重的温鸣玉放不开了。再看看身边这个人,明明板着脸,神情很严肃,反而更加使他忍俊不禁,终于靠着对方的肩笑出声来。温鸣玉大概猜出他在笑什么,动作很轻地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低声威胁:“不许笑话我。”   何凌山道:“没有笑话你。”   他说的明明是实话,听的人却不肯相信,依旧用眼神对他发出谴责。何凌山止不住自己的笑意,只好剥出几颗石榴,捏着它碰了碰对方的唇。   温鸣玉到底还是接纳了他的示好,任他将那几粒果实喂进自己口中,咀嚼了几下,又听何凌山问道:“甜吗?”   或许是他那一脸期待太过生动,温鸣玉无暇多想,正准备回答,却见身边的青年突然抬起头,莽莽撞撞地吻上来。   闭眼迟了些,何凌山清楚地看到对方睫毛一颤,似乎被吓了一跳。其实他也颇为忐忑,怕刚刚的举动太过唐突,会被温鸣玉推开,毕竟先前自己仅是亲了一下对方的脸,就已经受到好一通教训。   好在是虚惊一场,当他伸出舌尖试探时,温鸣玉轻轻吸了口气,纵容地含住了他。这一刻的温鸣玉尝起来是清甜的,稍微糅合了一点苦涩,像是一块口味新奇的糖。何凌山忍不住含着对方柔软的嘴唇咬了一口,原本搭在椅子上的手也不再老实,从对方衣摆下钻了进去,肆意摩挲那片温热的、紧绷的背脊。这片肌肤的温度与生命力比它的触感更令他沉迷,于何凌山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一个真实的、鲜活的温鸣玉更加珍贵,更加具有吸引力了。   温鸣玉的气息变得急促而煽情,主动抬手托在他脑后,指尖穿过发丝,不紧不慢地揉/捏他耳根下的肌肤,一口一口地含咬他的嘴唇与舌头。初夏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浑身发烫,何凌山简直快被揉成了一株蛮不讲理的藤蔓,想沿着所有两人相触的地方攀附缠绕,从此扎根在对方身上,合二为一。   再这样下去就不太好了,温鸣玉身上还有伤,说话散步尚可支撑,更激烈的已在医生反复强调下禁止了。何凌山花费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住手,又不舍得马上退开,恋恋不舍地在对方唇上啄吻一下,才睁眼注视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温鸣玉的眼睛里有笑意,玩闹似的回报他同样一吻,这回倒忘记追究白天还是晚上,室外还是室内了。   如此往复数次,亲吻慢慢变成一个与欲/望无关的小游戏,等游戏结束时,那只石榴也不知不觉被他们吃得只剩下一半。温鸣玉找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忽然问:“准备什么时候去找尚英?”   又一次被猜中心事,何凌山倒也不太惊讶了。温鸣玉想要揣测他心中所想,往往只需要揣测一下自己就能达成目的,但可恼的是,等他本人反过来用这一招,往往都是不灵验的多,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他伸了个懒腰,靠在对方身边,说道:“越快越好,不过……”   看他似乎没有补完后半句的意思,温鸣玉好笑道:“在我面前还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何凌山垂下头,睫毛耷拉下来,是一副很沮丧的神态:“我不知道怎么说服岳尚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更得太匆忙忘记注释一下,“人爱其子,当教子成人。”一句出自司马光的《家范》,应该没人会当成是我自己写的吧哈哈哈 第一百零一章   珑园如今变得像一座隐形的监牢,从外面看虽无任何改变,但周遭究竟藏了多少个警探或是兵士,甚至三教九流布下的眼线,就连温家自己人都说不清楚。这些人躲在各处,日夜看守珑园的各个出入口,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很快整个燕南大概都能得到消息。   何凌山对此习以为常,亦不打算找那位新上任的钟司令鸣不平。谁叫温家接连惹上了几桩大官司,面对他的抗议,对方大可义正词严地驳回,理由何凌山都替他想好了:保护证人、寻找线索。但凡他反对,立马会被扣上一顶做贼心虚的帽子,在眼下这个时期,温家人总是不占理的。   佩玲在警局待了一天一夜,随即被信守承诺的程总监送回了珑园,回来时除去模样憔悴了些外,一切似乎都还好。她也不着急通知其他人,自顾自回房睡觉,直至第二天傍晚才出现在餐厅里。何凌山刚进门,就见她穿一条松松垮垮的丝绸裙子,外面随意披了件衣服,靠坐在长桌边搅拌一杯咖啡。兴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烫卷的短发乱糟糟地拂在雪白的脖颈边,一张未施粉黛的鹅蛋脸,看起来像比平时小了好几岁。   “回来啦,”她懒洋洋地开口,嗓音犹带久睡的沙哑:“用晚饭了吗?”   头一回见她如此不修边幅的打扮,何凌山略有些不习惯,远远地在对面坐下,才道:“没有。”   他的窘迫让佩玲发笑,也不揭穿他,自顾自作了安排:“那正好,一起用吧。我让厨房煲了汤,正愁没人陪我喝呢。”   这还是何凌山重回珑园后,首次和温鸣玉以外的对象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起先他还在烦恼,怕佩玲问起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怕她提起温鸣玉。他半点都不想对一个陌生的对象谈起这些,可她又是温鸣玉的妹妹,何凌山不能用打发陌生人的那一套打发她。   然而等一顿饭吃完,除去几句对菜品的点评外,佩玲没有提出过任何问题。唯一一句与温鸣玉相干的话,还是她说珑园的厨子做菜太过清淡,就算再过几十年,她与兄长的口味也不会合得来。这大概是他们最像一双寻常姑侄的时刻,尽管双方对彼此都颇为生疏,却保持着客气的平和。依照佩玲的个性,她完全可以对他更加热情,找到很多话题与他套近乎,但她没有,因为她清楚何凌山不喜欢被热情的对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餐厅,夏天的夜晚降临得晚些,六点多钟了,天际依然留有一线亮光,光亮边际堆满波涛般的、橙红色的云絮。   佩玲从路边掐下一朵茉莉嗅了嗅,忽然转过身,把它插在鬓边,对何凌山笑道:“好看吗?”   周遭的景色在黄昏里变得黯淡,她却明艳得仿佛在发光,洁白的花瓣旁是清亮秀长的眼睛,何凌山竟然被她笑得红了脸。血缘果真是一种奇妙的牵绊,在她注视自己的那个瞬间,何凌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此时不给回应就太失礼了,他点点头,坦然地肯定了她的询问。   佩玲很高兴,取下那朵茉莉反复把玩,走路的姿态活泼得像一个小女孩。何凌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在心中反复演练数次,终于主动叫住她:“五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已经习惯何凌山对自己的称呼,因此仅是回过头,诧异地看他:“什么?”   何凌山鲜少有求于人,不过到不得不这么干的关口,他也不扭捏,当即把温鸣玉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佩玲专注地听,末了又笑起来,道:“你说请,可是把我当外人了,我也姓温,帮哥哥做点事算什么。这件事倒也不难办,但如今我被警局的人盯得很紧,自由受限,你若想送我出去,一定要做得周全些。”   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倒让何凌山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只憋出一句“谢谢。”佩玲乜他一眼,字正腔圆、像念戏剧台词一般道:“还说谢谢呢,和自家人这样客气,你这是在伤我的心呀。”   佩玲很有一套让人在她面前放下戒心的本事,就连何凌山也难以抵挡,破例陪她走过长长一段小径,一直把她送到居住的院子外。分别前,何凌山好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决定告诉对方这个消息:“五小姐,这次联合阮令仪对付温家的人,就是我的舅舅盛敬渊。倘若你继续留在燕南,难免会与他有交集,要是你不想见他,我可以在这件事办完后就送你回云港。”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佩玲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略带愁绪的迷茫。她安静的时间有些久,久到何凌山都开始忐忑,以为是自己言辞太过笨拙,伤害了她。他正想道歉,却见佩玲把目光投向别处,声音很轻地说:“哄骗我的是他,做过亏心事的人也是他,就算要避,也该是他来避我,我怎么会怕见他?”   说完,她抬起手,拨弄了一下何凌山耳边的发丝:“别担心,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被一个男人吓得落荒而逃,说出去都教人笑话!”   佩玲步伐轻盈地走了,把他晾在昏黄的暮色里,一阵犹带阳光热度的风轻轻慢慢地拂来,途径他身边时,忽然从他耳畔带下一物,恰好落进何凌山的手心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佩玲摘下的那朵茉莉,何凌山终于笑了一下,把那朵花揣进口袋。   许瀚成办事很利索,隔天就设法将佩玲秘密送出了珑园,护送她的人马刚刚离去,后脚便有一辆汽车驶近,停在大门外。何凌山正准备出门,撞见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门房朝那汽车迎过去,与司机交谈几句,旋即从车上下来两人。走在前面那个穿短袖花衬衫,眉毛花白的胖子,正是金仲铨。   被迎进来的金仲铨很快就发现了他,当即大步往这边走来,唤了一声小少爷。   在议事厅那场针锋相对过后,金仲铨对他的态度稍有了一些缓和,虽然远远不到笑脸相向的程度,但言语之间至少不再夹枪带棒了。听何凌山问什么事,金仲铨很快比出几个手势,是让他进去细谈的意思。   他们一同进了会客室,今日太阳很大,金仲铨早就闷得衣领湿了一片,坐下后连话都顾不上说,只管用手帕揩拭满脸的汗珠子。何凌山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候,好半天过去,对方终于把自己收拾清爽,把手帕胡乱叠了叠,往衬衣口袋里一塞,说道:“码头上那起事故,到底是什么人捣的鬼?那位新上任的钟司令成天拿它做筏子,隔三岔五的派人来调查,闹得我们底下的人鸡犬不宁,再这样下去,我可忍不了了!照我说,不如趁着天气正热,往他家送些瓜果,叫他好好消一消暑。”   金仲铨刚拜入温老先生门下时,并不怎样受重用,干的全是脏活累活。可他凭着一身本事,无论是做前锋还是善后,都干得利落漂亮,从未失手,成功博得了当家的赏识。而今他也是座下门徒济济的大人物了,年轻时蛮横凶狠的作风却不曾改变,他所说的瓜果,并不是寻常的水果,而是行内人给炸弹起的一个雅称。何凌山清楚对方在说气话,便道:“我们一日不澄清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上面那帮人就不会放过温家一日,光解决一个钟司令并没有用。不过托某个人的福,事情该怎样解决,我已经有了些眉目,你且再忍耐他们几天吧。”   “哦?哪个人?”金仲铨立即追问:“是三爷有什么示下么?”   何凌山道:“恕我不能告诉你,现在就透露那个人的身份,恐怕他就不愿意与我谈合作条件了。”   他的不坦诚让金仲铨颇为不快,好在对方忍耐住了,只板起脸道:“你是当家,什么话都是你说了才算,我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但我要再提醒一次,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生意再停下去,就算我不发表意见,温家门下养的那群人可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就像群狼崽子,追捕猎物厉害,造起反来咬自己人同样毫不留情,你千万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话虽不中听,但终究是出于好心,何凌山点点头,表示自己虚心接受他的教训。   或许是他的表态足够诚恳,金仲铨脸色缓和些许,随即点起一支烟,静静吞吐了一阵子。慢慢腾起的白雾阻隔了他的面孔,只听他的声音在烟气后响起:“小少爷,你来到燕南也有些时日了,这里的情势,你应当了解不少了罢。”   他一手捏着烟,一手搭在膝上,拇指拨弄着食指上一枚银戒指:“如今到处都在做烟土生意,不仅是平民百姓,甚至连衙门的人都有过参与。唯独燕南这样大一块地方,因着三爷的禁令,断绝了许多烟土贩子的门路。这帮人明面上不敢多话,暗地却用尽手段,试图让燕南换一位主人。对这帮鼠辈来说,再没有比当下更好的时机了——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他们受过三爷的教训,不敢招惹他,却未必不敢招惹你。”   一旦入了这一行,势必要把性命危机当作家常便饭,今日大富大贵,明日横尸街头是大多数人的归宿,因此何凌山并不意外,仅是问:“你这样说,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金仲铨哼笑一声:“你倒明知故问了,没有消息,我何必与你说废话。至于到底是谁有这副狗胆,我也在派人查探,倘若查到了,我自会收拾他们;倘若他们先一步找上你,就请你多加小心,尽量保全自己。”   说完,他撑着沙发起身,顺势重重在何凌山肩上拍了一掌:“温家要怎样度过这道难关,全看当家的作为。您这条命,眼下可金贵得很呀。”   送走金仲铨后,何凌山走到客室后侧,一把撩起那里的珍珠帘。立在帘后的人起先被吓了一跳,随后对上何凌山的目光,又有些讪讪的,语调生硬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何凌山指了指脚下,对方一低头,便看见地板上长长一道自己的影子,无比地显眼。   咏棠久久没有说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就差将尴尬两个字写在上面了。不过令何凌山意外的是,他没有因此大发脾气,也没有调头就走,两人就这么无言地相对了好一阵子,直至咏棠再也忍受不下去这副诡异的情形,清了清嗓子道:“这里是客室,不是你的私人领地,没有只许你来,不许我来的道理吧。”何凌山向来不爱争吵,闻言只无所谓地回应:“随便你。”   这两句过后,又是一阵静默,咏棠暗暗咬了咬牙,觉得自己主动找这个人谈话简直是愚蠢透顶。不过他几经犹豫,好不容易作出的决断,总不能这样算了,便按捺起脾气道:“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语罢,不等何凌山出声,他已飞快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尽管咏棠此时的声音不比蚊子大多少,但两人离得近,何凌山还是很清晰地听见了。他不禁眨了眨眼,颇为讶然地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等到咏棠半是局促半是恼怒地侧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大概是在完成前一天叔叔交代的任务。   何凌山道:“知道了。”   在咏棠所受过的教育里,跟在道歉后面的,往往都是谅解的话语,就算心里不谅解,嘴上的体面总是要给的,因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等待半天,竟然得到一句这样的回应。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恼道:“你为什么不说没关系?”   “为什么要说没关系?”何凌山也是一脸奇怪:“说了没关系,你往日讲过的话、做过的事,我也不会马上就忘得干干净净。难道有了这句话,你就会与我从此冰释前嫌,做一对和睦的兄弟?”   他说的没有错,光是想到自己与眼前这个人兄弟相称的场面,都足以让咏棠汗毛倒竖。何况今时今日,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何凌山计较了。彼时为难对方,是因为心里装着叔叔,如今那个位置换成了另一个人,他心中那股对何凌山咬牙切齿的痛恨,自然也消减得不剩多少。   再想到自己闯进这里时,听到何凌山与金仲铨的那段对话,咏棠不禁对自己道:算了,连叔叔手底下的人都肯向他屈服,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争强好胜?就算在言语这一方面占领上风,也无济于事,尚英已经让他吃够了这种苦头。   咏棠盯着脚边一盆粉蓝浅紫的绣球花,硬着头皮开口:“从今往后,我承认你是叔叔的继承人,那些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也不会再有了。”   这一句话倒是比他的致歉来得真诚许多,何凌山原本就保持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不打算与对方计较,如今温咏棠肯主动让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点点头,算是相信了对方的保证,又问:“还有话要说吗?”   等咏棠摇头,他便抬腕看了看表,燕城商会会长约在半个小时后与他会面,离动身的时间不远了。   “那请你自便。”抛下这句话,何凌山便打算离开,谁知他刚转过身,忽听背后的珠帘哗啦一响,咏棠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你会去见尚英么?”   何凌山回头看他,目光很平静:“会又怎样?”   “他不肯接我的电话,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咏棠皱着眉,下意识地用手指揉拧那一截不属于自己的衣袖,在何凌山面前说这些,毫无疑问是把他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可这一刻他甘愿这样做:“如果你去见他,能否替我转告他一句,我很想见他,还有些话,我想当面对他说清楚。”   说到后半句时,咏棠鼻翼翕动,腔调隐隐透出几分哽咽的意味,也不管何凌山同不同意,一径地往下道:“他要是答应了,你就让他立刻回我一个电话。要是不答应……你什么都不要说,也别把他的答复告诉我,我会知道的。”   报应来得真是快,他也会有求于何凌山的一天。咏棠满以为对方会嘲笑自己,或许这个人连嘲笑都不屑于发出,仅还他一道轻蔑的鼻音,无论怎样,他都做好了接纳的准备。不料何凌山蹙眉打量他几眼,竟应了一声:“好。”   对方甩脱他的手,也不打招呼,径自出了会客室。不知多久过去,隔着格扇窗,何凌山的身影在一座嶙峋的假山边擦过,很快又隐没在层层树荫里。那人的个子不知不觉这样高了,肩背轮廓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咏棠伏在窗前怔怔看了许久,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悲哀,即便是对着另一个人的背影,他依然会想到尚英。 第一百零二章   等到何凌山再见到尚英,已是数天后的事了。那边大概猜到他找来是为着什么事,对于他的邀约再三回避,直至何凌山打过去一通电话,才算有了回音。接电话的是尚英的副官,说话略带一点结巴,几度被何凌山逼问得张口结舌,最后不得不请来尚英亲自出马。两边敲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不知是再找不到理由来推脱还是迫于他的话锋——这回尚英答应得很爽快。   下午四点半,何凌山迈下汽车,一群灰鸽子拍着翅膀从他头顶掠过,途径几栋红砖房,一路冲入阴沉的天幕里。今日的天气不太好,云脚重得天仿佛随时会倾下来,空气窒闷而湿润,一丝风也没有,走进饭店的时候,他竟被里面的冷气吹得打了个喷嚏。   尚英到得比他早些,似乎正等得十分无聊,把双臂叠放在桌沿上,叼着一把小巧的银匙往窗外的公园眺望。发现何凌山进门,那把匙子往上翘了翘,尚英露出一个笑容,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座位,这副样子倒像那个求见了好些天而终于如愿的人是他一样。   他们年纪相仿,相处时倒不必太守规矩,何凌山免去了客套的话,坐下后便问道:“你和温咏棠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   尚英从嘴里取下那把匙子,用它往西侧的墙壁一指,再点点自己的耳朵。何凌山立时领会了他的暗示,不咸不淡地陈述:“他在家哭了好几天,闹着要见你。”   “难道你打算让我再回去哄他?”说完这一句,尚英往他身边靠近些许,压低音量道:“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谈咏棠?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好成那样了。”   这回何凌山没有作答,仅是侧头瞥过来一眼,目光含着一点讥讽。尚英笑道:“就算你说是,我也不会信的。那么,你究竟想谈什么呢?”何凌山也不拐弯抹角,用手指沾了杯子里的凉开水,在桌面上写出“阮令仪”三个字。   淡淡的水痕很快漫开,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尚英盯着它们看了许久,笑容虽然还挂在脸上,但却没有多少玩笑的意味了。他抬眼看向何凌山,轻声道:“你打探得倒很清楚。谈他也可以,不过我想先知道,你是以哪一种身份提问的。是温家的新主人,还是作为朋友?倘若是前者,那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自从他们相识之后,尚英常常对他提到“朋友”这两个字,何凌山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投了他的眼缘,致使他对这道身份如此执着。然而也正是因为对方这份暧昧不明的态度,才让何凌山觉得他不是那么不可动摇,要是能够说服尚英,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顺利许多。他把桌上的水痕抹去,嘲道:“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恐怕我很难把你当成朋友。”   尚英耸耸肩:“那是因为你还不够让我信任,我只做当下最好的那个选择。从前我觉得你和我有相同的境遇……但现在变了。如今的你有退路,我没有,我不能做错任何事,否则要付出代价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我可不能让她受这份罪。”   他说境遇相同,令何凌山颇为不解,明明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自己仅是一个无家可归、备受冷眼的寄居者,与军职在身的岳家七少爷有云泥之别。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尚英漫不经心地一笑,道:“你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吗?就算站在父亲跟前,你还是像个透明人一样,无论做多少事,说多少话,他都看不到、听不到。我倒也想通了,何必争那一口气,一辈子就在他身边做个可有可无的儿子。既然他不给我想要的,那我就自己设法去取,就算失败,也比坐以待毙好得多。”   谈起这些时,尚英的语气一如平常,不带半点悲愤怨恨。然而一个人往往愈是表现得平静,愈发说明他已经失望透顶。何凌山终于恍然大悟,尚英曾亲眼看他在宴会上蒙受冤屈,他的父亲却对他不管不顾,对方怀抱的那点好感,多少带着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如果我说,我能够帮你达成目的呢?”沉默良久后,何凌山忽然问:“我和阮令仪,你打算信任谁?”   大概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尚英脸上透出几分惊讶来:“你帮我?温鸣玉与我父亲交情那样好,他会同意你与我一起对付我的父亲?”   何凌山道:“你也知道他们交情很好,假使温家全力支持你做继承人,你的父亲仍然会视而不见么?”   尚英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与我从前又有什么两样,把自己的前程荣辱全交到旁人手上,太不牢靠了。”   “不一样。”何凌山嗓音轻柔,吐出的每个字却有斩钉截铁的决断:“谁要是挡你的路,我都会替你解决,有我在,你也不必和你的父亲再起冲突。令尊的脾气,我大约了解一点,要是让他知道你做过的事,算起账来,恐怕你也不好应付吧?”   尚英指着他点了几下,用玩笑的腔调道:“可别拿这个威胁我,我既然敢反他,自然不怕有朝一日他找上门来。”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支衔在嘴里,却不点燃,仅是长长叹了口气:“你的提议听起来不错,可惜说得太晚了,我已经答应过阮令仪与他合作,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做个背信弃义的人罢。”   不料何凌山嗤的一笑:“你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未免有作戏的嫌疑。”他迫近尚英,定定地看进对方眼睛里:“背信弃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在乎这个?”   尚英嘴里的香烟一抖,竟然好半天都忘记给出反应,何凌山的眼珠黑得太纯粹,无论什么情绪出现在这双眼睛里,总显得极为浓重。尤其是这种饱含讥诮的注视,艳丽中又透出煞气,几乎是可以使人害怕的。   也不知过去多久,尚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倒回沙发里,摸出打火机点着了烟。刚抽了两口,却忍不住笑起来,终于承认:“好吧,我的确不在乎。”说完,见何凌山似是想开口,他立刻抢在前面道:“但今天我是不可能给你答复的,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看你这样有诚意,想必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他有他的顾虑,何凌山无法勉强,只道:“事态紧急,也请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两方都不是愚笨的人,话谈到这里,也就足够了。只是除却公事外,两人一时找不到其他话题,又都不爱喝酒,为了敷衍隔着墙的那只耳朵,唯有勉强找了些闲话说。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见暗,长街上的灯火一路亮到望不到的地方,玻璃窗上有雨,一道道拖长的水痕把灯光晕开,望下去到处是斑驳的色块,像一幅画糟了的画。就在尚英以为何凌山会提出告辞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道:“没想到你会这样快对温咏棠说实话。”   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提起咏棠,尚英颇为奇怪地看过来一眼,同时反问:“为什么不说?”   “讲一句不道德的话,向他坦白这一切,我非但不可惜,反而非常快乐。”他吐出一口烟气,懒洋洋地道:“假使他因为我被温鸣玉逐出门去,无家可归,我会信守承诺,解决他的生计问题。除此以外,有关他的任何事,都不用知会我了。”   对方恶劣得如此坦诚,倒让何凌山找不出措辞来回应,半晌只说出一句:“温咏棠想再见你一面。”   尚英淡淡地一笑,不知是笑咏棠,还是笑他竟有替咏棠传话的一天:“不见。我与他相识十一年,朝夕相对,见得还不够多么。温咏棠如今最紧要的一桩事,就是想个办法忘记我,继续过他自己的日子。”   他这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实在教人看不顺眼,何凌山无意为温咏棠打抱不平,仅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做法难以苟同,因而道:“你对付咏棠的手段,用上一次也就足够了,同样的事做得太多,当心报应到自己身上。”   谁知尚英不仅不恼,甚至十分愉快似的将两条长腿架在沙发上晃了晃:“倘若哪个人真有本事把我骗成这样,那我就算上当,也是心悦诚服的。”   何凌山对这个人真是无话可说,当下便向他告辞,来到走廊上。隔壁包厢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也是一片漆黑,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他没有再逗留,一路走出饭店,外面已经是瓢泼大雨,浅浅的积水浮到台阶上来,雨似乎下了好一阵了。   见到他来,许叔和领着司机匆忙钻出车厢,撑着伞跑向这里。何凌山刚在对方伞下站定,就听他道:“我真是不喜欢夏天,这才隔了几日,又要下雨!”他替何凌山掸了掸肩上的水珠,不放心地叮嘱:“小少爷,您过来些,当心打湿衣服。”   眼下何凌山倒无心在意这点小事,一言不发地跟着对方往前走。今日这场交涉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岳尚英不是个好糊弄的对象,不可能被他的三言两语打动,要真正逼迫对方做决定,恐怕还得看他藏在后面的那一招能否奏效。   码头上那起事故无疑是枚定时炸弹,警局的人这些天都没有动静,兴许是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找给温家定罪的方法。想到这里,何凌山看向身边的人,问道:“那天吩咐你去做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提起这件事,许叔和脸上就浮出几分愧色,低声道:“牵涉的对象太多,我已经命令手下人加紧调查了,但不知道什么能有新消息。”   近日事多,何凌山与身边的人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就连许叔和这样一个斯文青年,此刻站在他面前,也是一副脸没有刮净,衣衫皱巴巴的邋遢模样,憔悴得教人无法责备。何凌山只道:“我们等得,那位钟司令可等不得,若是让他抢在前面给温家定罪,那我们便真要法庭上相见了。”   许叔和惴惴不安地点点头,坐上车后兀自苦思起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点子,正想问问坐在身旁的何凌山,一扭头,却见对方靠着车窗,竟然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临街一家店铺的霓虹招牌在车窗上投下朦朦一片光,车厢中没有开灯,那点微弱的、变幻的彩光在何凌山半边脸上闪动,或许是在睡梦中的缘故,那张脸看起来竟带着几分稚气。许叔和不禁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位小少爷今年好像才刚到二十一岁。   这样小的年纪,却要面对那样多的麻烦,也从未听见过他抱怨什么。许叔和叹了口气,收回原本打算拍醒对方的手,从车中找出一条毯子,轻轻披在何凌山肩上。 第一百零三章   等待尚英答复的这段时间,何凌山自身也不得闲。温家名下有数不清的产业,由于停工的缘故,近日常常有心急如焚的股东或是经理结伴找上门来,在秋岳公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明着暗着向他打听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生意。其中来头小一些的,都被大干事们劝走了,剩下还有许多颇有份量的人物,敷衍不得,必须由何凌山亲自接待。   如今他算是知道温鸣玉那些数不清的应酬是从何处来的了,何凌山原本酒量平平,短短几日间,竟被锻炼得突飞猛进。然而等到两方打过几回交道,要紧的事说完了之后,那帮人依旧扯着何凌山不放,只因谁都知道他是温鸣玉看中的继承人,将来的新东家,哪有不巴结的道理。何凌山不胜其烦,干脆不外出时就躲在珑园办公,总算重新有了些清净的时间。   这日他正在书房翻找从何家来的一封信,好几个地方统统检查过,仍然不见信的踪影。何凌山疑心自己最近忙昏了头,把东西落在了属于温鸣玉的那半边,当下略一迟疑,来到书桌前,拉开一边紧闭的抽屉。   由于主人许久没有翻看,抽屉里的文件维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摞,表面已经落了灰。何凌山拍去那层薄尘,忽然笑了笑,真是没道理,明明那个人就在燕城,在他想见就能见到的地方,与他分别不过一天半,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竟又开始想念起来了。   他拿起那叠文件,刚一翻找,却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从中飘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板上。何凌山随手拾起来,展开一看,不禁疑惑且诧异地咦了一声。信上的内容很熟悉——数个月前,他尚在邑陵的时候,就从温鸣玉那里收到过一封一模一样的信,连日期都分毫不差。他简直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满头雾水地往下看,继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是不一样的,那封信本该是结尾的地方,在这里却多出一行,具体写的是什么,何凌山却看不懂。   温鸣玉居然写了行外文,不是英语,因为在邑陵那几年,何凌山颇读了些书,平常的英文,他是能够读懂的。那行字不知何故被写信的人划去了,这大概也是这张信纸被废弃的缘故。何凌山盯着它们看了又看,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究竟是什么话,才让温鸣玉非要用他看不懂的语言来表达,写下又反悔,总不会是在教训他吧!   这下他连东西都顾不上找了,把信纸往口袋里一塞,就想去找温鸣玉问个清楚。谁知刚从房里出去,外面竟站着个人,何凌山一时刹不住步子,结结实实地撞在对方身上。   许瀚成被他撞得连退两步,倒忍不住笑了:“小少爷,你这样兴冲冲的,是想做什么去?”   何凌山将手里的信纸折了折,塞进口袋里,咳嗽两声道:“没什么,想起有样东西忘在外面,正打算去取。你有事找我?”   “是有事。”许瀚成把一封请柬交给他:“通远银行的孙老板刚刚打电话来,说是家中有急事,明日就要回去一趟,恳请将会面的时间改到今天下午,问你是否方便。”   此人何凌山倒有几分印象,远在三年以前,他在珑园养伤的那段时日,就常常见此人来家中拜会温鸣玉,算是一位老朋友了。老朋友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尽管觉得颇为扫兴,何凌山还是点点头,示意许瀚成回去答复。   许瀚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下午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吧,把你交到别人手里,我总是不放心。”   自从听得金仲铨的警示之后,许瀚成的心似乎就没有一刻放下来过,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担惊受怕。何凌山出门他要亲自护送,赴宴也是全程贴身陪同,比从前在温鸣玉身边做保镖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有这样一位长辈为自己操心,何凌山是很感激的,不过今日的安排注定让他不能领受这份好意:“五小姐马上就要回来了,我需要你去接她回来。”看许瀚成皱起眉,满脸的不赞同,他立刻补充:“只有你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把她安全带回家,许叔,你就当帮我一个忙。”   他都这样说了,许瀚成只能道好,何凌山临行前,还能看见对方忧心忡忡地在大门台阶上守望,活似他去赶赴的不是一场小宴,而是即将出门远行一般。   好在这一趟走得很顺利,商谈结束后,何凌山被那孙先生亲自送出门外。待司机打开车门,何凌山一俯身,猛然发现车厢里竟多出一个穿蓝竹布长衫的男人。对方半坐半躺,一脚蹬着前座的椅背,一脚曲着,帽子半搭在脸上,只露出半个线条利落的下巴,惬意得完全不像个闯入者。不过短短数秒,何凌山一垂眼,动作利落地钻进车里,对司机喝道:“开车!”   随行的保镖们都很机灵,见他毫不惊慌,便当完全没有看见此人一般,各自上了后一辆车。等汽车发动,那闯入者立刻摘下脸上的帽子,懒洋洋地拍了几下掌:“真厉害,我打扮成这样,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何凌山上下打量他一眼,似有所悟,问道:“这回没有人跟着偷听?”   “没有。”尚英勾了勾嘴角,眼睛却是阴沉的:“毕竟今天你我要谈的话,不方便让那一位知道。”   邀请何凌山的那位孙先生把宴会设在城郊山上的饭店里,地点偏僻,汽车开过一段路,沿途的景色就变成高低起伏的黄土山岗。山岗上稀稀落落地长着松树,再往远处,那点青翠由疏渐密,最终汇成一望无际的林海,四下除却鸟啼,只剩下车轮碾过道路的沙沙声响。   山里的风比城中清凉许多,何凌山默默吹了一阵,两颊滚烫的酒意才渐渐散去。他胡乱扯松领带,望着前方道:“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还有得选吗?”尚英冷笑几声:“若不投向你这一边,谁知道你这位温家少爷还会做出什么事。”   何凌山道:“我并没有恶意,事态紧急——”   话音未落,正在行驶中的汽车徒然打了个弯,竟往路边的土坡撞去。这恰好是段下坡路,骤然强烈的失重感与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让何凌山心脏一阵急跳,用手肘抵住车门才不至于歪倒,仓促间只来得及大声问:“怎么回事?”   司机一边死死控住方向盘,一边不住踩刹车,声音无比惊慌:“车胎爆了,小少爷,车胎爆了!”   那座土坡在挡风玻璃前迅速地放大,何凌山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继而只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剧烈颠簸数下,险险在土坡前方停住了。司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打躬作揖,向何凌山赔罪。何凌山原本就被灌了不少酒,又经历这么一出,胃里顿时翻腾起来,只能对那司机胡乱挥挥手,自顾自仰起头深呼吸,想把那阵不适强压下去。   跟在后面的保镖们见状也停了车,正要过来查看情况,何凌山猝然想起一件事,霎时回头大喊:“回去!都不要下车!”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打头的保镖刚打开车门,便听一道枪响震彻山野。那人脑袋上应声爆开一朵血花,立时软倒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显然是死了。   不待何凌山吩咐,剩下三名保镖已自发叫嚷起来:“都当心,有埋伏!”   “保护小少爷——”   “妈的,在前面!全部趴下,快趴下!”   伴随密集如雨的枪声,场面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炸开的豆子,不时有射偏的子弹打在土堆上,激起一蓬蓬红黄的土屑。替何凌山开车的司机只是个普通人,见此阵仗,连动都不会动了,一径缩在座椅上尖叫。何凌山刚从腰间拔出手枪,忽听身侧的尚英喊了一句小心,摁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两人同时扑倒下去。与此同时,挡风玻璃砰的一下裂成无数纷飞晶亮的碎屑,那司机的尖叫突兀地被截断,双腿剧烈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尚英的语气说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有人想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倒还想问问你认不认识这帮人。”   抛下这句话后,何凌山一脚踹开车门,落地后就势一滚,迅速在土坡后蹲下。这里恰好有棵粗壮笔直的松树,借着树干的遮挡,何凌山往前方瞄了一眼。围堵他的人来得不少,几乎个个带枪,仅凭着他带来的那群保镖,是远远不够与之抗衡的。既然打不过,就仅剩逃跑一条路可选了,好在这处并不是旷野,高高低低的土坡恰好可以作为掩体,倘若自己动作够快,甩脱这群追兵并不是全无希望。   打定主意,何凌山立即把手指放在唇边,打出一道尖锐的唿哨。待保镖们看过来,他飞快地接连打了几个手势,旋即在自己人的掩护下,率先从土坡后冲出,顶着一片枪声奔往前方的树林。   风中飘来另一伙人的吆喝,不是本地口音,夹杂着大量不堪入耳的粗话,何凌山勉强从中分辨出几个字眼:“……跑了!他在往树林那边……”   “快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顾不上细思这帮人的身份,何凌山奋力狂奔,额角腮边痒得厉害,全是一道一道淌下来的热汗。追击的人开了几枪,准头不差,好几发子弹都是贴着他的衣角扫过去的。贴近森林边缘时,何凌山突兀地刹住脚步——前面尤其空旷,没有供他藏身的土坡,仅在不远处塌下一段深沟,要是强行闯过去,十有八九会中弹。   不能冒险,他向温鸣玉保证过,以后都要为对方做打算,绝不能够将性命轻易地丢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性命濒危,自己却无能为力是怎样一种煎熬,这种苦头他一个人吃过已经足够了,他不能让温鸣玉再经受这些。   何凌山背靠着土堆,深深吸了一口气,过快的心跳让他呼吸都打着细细的颤,两颊滚热,手心却不断冒出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全神贯注地倾听了片刻枪声,随即探出身,朝辨认好的方位迅速射出一枪。   不远处马上响起骂声与惨呼,何凌山知道这一枪打中了,当即毫不迟疑地滚出掩体,抬手连发四枪。他的枪法是温鸣玉亲手调教出来的,每响一声,袭击者之中必定有人倒下。对方的攻势被他生生撕出一道缺口,趁此机会,何凌山猱身从土堆后奔出,几个翻滚后,终于毫发无伤地跃进那道深沟里。   一颗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射穿了深沟边缘密密缠绕的一片藤蔓,飞散的叶片与泥土落得何凌山满头满脸都是。近来下过雨,这沟底尽是潮湿的泥水,踩在上面,何凌山反倒松了口气,几下甩脱外套,抓起一把泥就往身上脸上涂去,全然不在意衣衫面孔被湿泥糟蹋得一塌糊涂。很快,他雪白的衬衫就变得褐黄一片,整个人身上的颜色与沟底的泥沙无异。何凌山匆匆抹了一把眼前的泥水,俯身沿沟渠跑了一段路,确认追兵丢失了自己的方位后,这才一跃而起,扒住上方的地面,敏捷地翻了上去。   此时此刻,他的保镖与追击他的杀手均与他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那帮杀手的目标十分明确,不与何凌山的保镖们缠斗,全部散开在四处搜寻,其中一人发现他的踪迹,当即大喊一声:“他在那里!”   其余人全往何凌山的方向围拢过来,可是太迟了,何凌山冷冷一笑,接连放了数枪,趁对方躲避的当口,一头扎进了看不到头的密林里。   太阳西斜,林中的光线要比外面昏暗许多,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又湿又滑,连脚步声都被消去大半。追进来的杀手们在林中梭巡半晌,依旧找不到何凌山的踪迹。十几人面面相觑,全部没了主意,有人抬头往天上一看,小心翼翼地提议:“二哥,天色晚了,要不……要不咱们回去吧。”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这林子太大了,不好抓人,咱们往后再找机会就是。”   被称作二哥的那人身躯高壮,有只狰狞的盲眼,闻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妈的,怕什么,还想不想要报酬了!”   他一挥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继续找!今天拿不到那小子的人头,谁都别想回去!”   何凌山蹲在一根树干上,有树叶的遮蔽,浑身泥浆的他宛如与树干融为一体。底下的人浑然不觉他的存在,犹自跟在那“二哥”的身后,三三两两地分头寻找。默默清点完对方的人数,何凌山悄无声息地落地,遥遥跟在距离人群最远的两名杀手身后。   那两人丝毫不知自己已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一壁行走,一壁还在小声聊天。等到他们完全走出了其他人的视线,何凌山捡起一颗石子,随手往远处一抛,制造出的声响顿时吸引了那两人的主意。   其中一人警觉地攥紧手里的枪,对同伴道:“我去看看,你盯紧我背后。”   他的同伴迟疑着开口:“何必去冒这个险,把二哥叫来再看吧。”   “等二哥来,他早跑了!”先说话的人怒道:“要是让他知道我们放跑了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语罢,他握着枪,径自一步一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挪动。下一刻,何凌山幽灵一般从树干后现身,捂住落在后面那人的嘴,手上的匕首瞬间扎透了他的脖子。   被他制住的那人身躯剧烈抽搐不止,飙射出的温热血液喷了何凌山一头一脸。他顾不上擦,放下手里的尸体往前逼近,趁前面的人尚未反应过来,抬肘一把勒住对方的头颅,干脆狠辣地往后一拧。   喀拉一声,怀里的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如软泥般地瘫倒下去。   等到何凌山用同样的手段连续解决好几人之后,剩下的杀手终于觉察到不对劲,重新聚集在一起,把那位二哥牢牢护在中间,边走边大声呼唤同伴的名字。人群之中的“二哥”也不再从容自若,瞪着眼死死握住手里的枪,不停往四下打量,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无比滑稽。   但这人大概想不到,其实何凌山并不准备再动手。他已用光了所有的子弹,就算身手再利索,一人独对七名亡命之徒的胜算仍旧太过渺茫,眼下他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林中已经暗了,高矮各异的树影子在夜色中也变得险恶诡谲,偶尔听得一声鸟鸣,也是低沉的,宛如老旧的钟发出的鸣声,从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传来。   何凌山进来前做了些粗糙的标记,趁着还勉强看得清道路,他小心翼翼地往森林外走。夏日正是滋长蚊虫的时候,尤其在这样一个草木茂盛的地方,蚊子伴着嗡嗡细响纷纷撞在何凌山脸上,好在他身上涂的泥早就干结了,不至于被咬得满身是包。倒不知那些保镖怎么样了,倘若他们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经回去搬救兵了,否则这样大一个林子,跟着进来不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倒把自己陷在里面。   一阵大风卷过,满山都是枝叶摩擦的簌簌声响。何凌山用匕首劈开一团堵住路的荆棘,小心地从底下钻过去。不料刚探出半个肩膀,却陡然撞上三人扶着树,正迎面朝他走来。双方甫打照面,那三人齐齐一愣,何凌山闪电般缩回身子的同时,便听到一声大喝:“找到了!他在这里!”   这竟是三个与同伴走散的杀手,何凌山暗骂一声,转身就往反方向跑。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三人果然追了上来,何凌山仓促地回头,发现其中一人已经掏出了枪,枪口正在朝他对准。   砰然一声震响,何凌山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就在杀手开枪的一刹那,有道黑影子从他们身后扑上来,将开枪的人摁倒在地,两人当即滚作一团,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托这不速之客的福,那一枪打歪了,另外两个杀手破口大骂,似乎拿不准该先对付何凌山还是该先解救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在他们犹豫的数秒之间,何凌山骤然调转方向,疾冲向前,左边那人被他凌空一脚踹得横飞出去,背脊重重撞在一颗松树上,落地后好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   唯一站着的杀手来不及瞄准,被何凌山擒住手腕狠狠一扭,手中的枪伴着他的惨叫一齐落地。不等这人挣脱,何凌山紧接一肘砸在对方面门上,这下他用出了全部的力气,打下去时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再一拳,手下这人脸孔微微凹陷,四溢的温热的血糊满了他的指缝。何凌山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牢牢揪对方,直把对方打得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一袋死物般瘫倒在地。   他把手里的人扔开,喘着气往一旁看,刚刚开枪的那名杀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脖子折成一个软塌塌的角度,早已经死了。   一人坐在这具尸体边上,正抬着头,视线对向他。一线寡淡的月光穿过枝桠,打在对方脸侧,勾勒出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与高挺的鼻梁,何凌山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是岳尚英。   平心而论,岳尚英才是今天最倒霉的那个人。好好地来谈事情,却被他连累,被一群杀手追得东奔西跑。何凌山本以为对方早就趁乱离开了,倒没料到这人不仅没走,还出现在这里救了自己一命。他向来把恩怨分得很清,当即朝尚英伸出手,说道:“谢了。”   对方没有动,仍然盯着他,黑暗模糊了尚英的五官,唯有那双眼时不时映出一点亮光,像是夜幕中偶然照现的动物的眼睛。   这种直白的凝视颇具攻击性,何凌山皱起眉头,提醒对方:“追杀我的人一定听到了枪声,说不定正往这边赶,他们可不止三个人。”   尚英突然道:“其实救下你,我是有一点后悔的。”   “我向来有这个毛病,动得比想得更快。”他在身侧的尸体上摸索片刻,似是拿起了什么,缓缓站起身:“不过我还有机会可以修正这个错误,对不对?”   金属的冷光在他掌心一闪,何凌山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藏在后腰皮带上的匕首。   尚英向前几步,蓦地一甩手,一把短刀打着旋往后射出,不偏不倚地扎穿那名被何凌山踹倒在树下,正在掏枪的杀手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算了,放你一马。”他拍拍手,嗓音不带任何情绪:“走吧。”   何凌山悄悄收回手,看尚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好似是认得路的,便也从容地跟上去。此后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何凌山偶尔一瞥对方,见到的都是一张板着的脸,一双隐忍的眼睛。看在两人往后就是合作伙伴的份上,何凌山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可以说出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尚英嗤笑一声:“商量?你现在倒说起这两个字了。”   何凌山隐约猜到他在为什么生气,再度重复先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事态紧急,我只能选择见效最快的那个方法。”   话音未落,前方的尚英突兀地顿住脚步,回身就是一拳击在他脸侧,压抑至今的怒火终于在他眼中熊熊燃起:“那你也不该把主意打到尚止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敢利用她!”   何凌山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结结实实地中了一下,半边脸顿时失去知觉,继而涌起火辣辣的灼痛。他啐出一口血沫,也被疼痛激起了凶性,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新仇旧恨一齐在心头翻涌,促使他同样一拳回敬过去:“你向阮令仪透露我父亲的行踪,导致他身受重伤,这件事够我杀你十次了!”   两个气昏了头的人同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竟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打也打得毫无章法,拳脚齐上,互不闪避,最终耗光了力气,谁都没有讨到好处。何凌山一脚绊倒尚英,却被对方揪住衣角,一同滚倒在地。尚英还想趁机补上一拳,刚抬起手,视线不慎落在何凌山脸上,见他满脸都是干结的泥土,五官难辨,倒显得那双唯一没被泥巴糊住的、凶相毕露的眼睛格外的大。对视几秒,尚英的怒气逐渐被一阵古怪的滑稽感所代替,原本剑拔弩张的瞪视演变成促狭的打量,最后他再也抑制不住,滚到一边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你笑什么?”何凌山踢他一脚,疑心自己方才几拳打坏了他的脑袋:“莫名其妙。”   尚英道:“倘若你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话音未尽,他神情一变,撑起身子朝林子一边侧过耳去。几声呼喊顺着风远远地飘来,似乎在叫小少爷,没有多久,那呼唤已近了许多,这回他们都听得很清楚,的确是在唤这三个字。   何凌山精神一振,这是许瀚成的嗓音。   他迅速起身,迟疑片刻,还是对地上的尚英伸出一只手,冷声催促:“还不走。”   尚英愣了一瞬,大概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举。待何凌山等得不耐烦了,手指对他招了招,他才慢吞吞地抬起手,却又在即将碰到何凌山的当口止住动作,脸上浮出一个颇为挑衅的笑:“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拉我呢?是合作伙伴,还是朋友?”   若不是着急赶着去找许瀚成会合,何凌山恨不得再在这个人身上补上一脚,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讨嫌。他也懒得回答尚英的问题,径自抓住对方的手腕,奋力一提,硬生生地将对方从地上拔了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何凌山回到珑园时,倒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大门台阶上乌压压站着一大堆人,放眼望去,尽是温家的大干事们。佩玲站在最前头,身边是许叔和与管家,载着他的车刚停下,就听人群里涌动出许多声:“回来了回来了”,佩玲提起裙摆匆匆迎上来,不等何凌山下车,便伏在车窗前问道:“小盛,没有受伤吧?”她动作倒比司机还快,喀哒一下拉开车门:“快下来让我看看,要是你有什么事,我要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等到何凌山真的从车里走下来,她倒愣住了,张着两手不可置信地看他:“这……这是怎么了?怎么搞得这副模样,看看你的脸,你的衣服!”   她一边说,一边徒劳地在何凌山身上拍打,试图清理那些顽固的泥块。何凌山不习惯极了,想把对方推开,却对这个一脸痛心的女人无从下手。他从未遭遇过这等窘境,整个人顿时僵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立在珑园大门口。   最后还是许瀚成从另一面下车,对佩玲道:“五小姐,小少爷没有受伤,只不过劳累一天,需要休息,您让他回去喝口茶再问话也不迟。”   “都怪你动作太慢,才让他这样狼狈。”佩玲嗔了一句,拉住何凌山的手就往回走,又招来管家,吩咐道:“快去叫佣人放热水,让小少爷洗个澡,带着这身泥坐了一路车,都要难受死了!”   管家答应着去了,剩下何凌山不知所措地被佩玲拉着。她箍在他手腕上的五指柔软洁白,略沾了些他身上的土灰,明明是轻轻一挣就能摆脱的力度,何凌山却半晌没有行动,他也下意识觉得,此刻挣开是不太好的。   那群被忽视的大干事们讪讪的,看何凌山走远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许瀚成。许瀚成同样是一脸无奈,对众人抱了抱拳,道:“劳烦大家挂心,小少爷平安回来了,各位的慰问,我都会代为转达。至于其他的事,就留到明天再说吧。”   他在温家的威望极高,一发话,大干事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许瀚成立在阶上送客,待到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这才把手负在身后,冷冷审视着那些往四面八方开走的车辆。良久,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转身朝里去了。   佩玲一直陪同何凌山走到东苑外,直至此时,何凌山才稍稍自在了些,趁着身边没有旁人,低声道:“五小姐,谢谢你,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很快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事,慢慢抿起嘴唇,笑容里有一点含蓄的自矜:“也不算什么,岳六小姐原本与我就有些交情,从前好几次说过想留洋去专心学画。来年我去英国时带上她一起,不是合情合理的事么?”   这便是尚英同意合作的关键所在,这个事事都要为姐姐考虑的人,如今听到尚止亲口对自己说来年打算与佩玲结伴去英国,如何能不着急。留洋学画一直是尚止的梦想,他比谁都清楚,往年一直没能动身,只是尚止苦于没有同伴,家人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在国外生活。他又不能对尚止说出实情——和天性乖张的弟弟不同,尚止温纯善良,若是听到弟弟为了谋求前程,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说什么都要劝他放弃。既然找不到其他理由劝阻姐姐,尚英最终只能吃下这道哑巴亏,选择与何凌山联手来保证姐姐的安全。   而自己得到尚英的协助,往下的许多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了,想到这里,何凌山顿觉身上的担子一轻,就连今日遭遇的截杀也无法打消他的好心情。他对佩玲笑了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再次真心实意地开口:“不,你办成的这件事对我、对温家都非常重要,真的很谢谢你。”   “那就好。”佩玲叹了口气:“从前弄丢了你,我一直……一直对你,对三哥有愧,就怕这时候帮不上你们的忙呢。”   说完,她上下打量他几眼,扑哧一笑,把他往院子里推:“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要不是这双眼睛,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你!”   经她这么一说,何凌山才意识到一身泥正紧绷绷地粘在皮肤上,稍一动便浑身发痒。他忙不迭向她道别,急匆匆地上到二楼,路过起居室时,忽然瞥见放置在门边的电话,脚步顿时停住了。回来后这一通忙,竟让他忘了打听温鸣玉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把自己今日遇险的消息告诉对方,他希望是没有的,温鸣玉的伤势才刚刚开始恢复,他不想那个人又为自己担惊受怕。   他正犹豫要不要往那边打一通电话,不料帘子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就往门里扯去。   何凌山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然而对方力气实在是大,硬生生把他拽到了自己面前。两人四目相对,何凌山登时呆住了,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漆黑的笔直的眉底下是一双天生多情的眼,即便当下这双眼睛正严厉地注视自己,他仍是干咽了口空气,像从前任何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心跳得厉害。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倒还没忘记说话:“你刚动完手术,不能到处走动。”   温鸣玉不答,蹙着眉将他从头到脚捏弄过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你难道不清楚吗?”   何凌山愧疚地垂下头,正想道歉,却被温鸣玉环着肩,一把按进怀里。对方把他抱得很紧,说话时,何凌山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胸腔里传来的细微震动:“你今天做得很好。”温鸣玉的手指穿过他的鬓发,反复揉搓那片沾满尘土的发丝:“往后一定也要这样做,无论遇到什么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终究还是让这个人担心了,何凌山颇为沮丧地搂住对方,小声道:“我会的。”   温鸣玉低头看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从他额角拂过,目光柔软,仿佛是个索吻的姿态。何凌山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对方蓦地偏过头去,居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等到何凌山在他的笑声下渐渐变得困惑又委屈,温鸣玉才强忍笑意,用手指在他嘴唇下沿刮了刮,抹下一层脏兮兮的泥:“在哪里弄得这么脏……”   两人靠得那样近,何凌山身上的泥全蹭在了对方衣襟上,偏偏温鸣玉今天穿的还是件白长衫。他匆忙往后退,搓了搓手指上的泥,瞄着走廊道:“那我去洗澡了。”   温鸣玉道:“去吧。”   何凌山依言挪动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温鸣玉。今夜珑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守在四周的线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也是他没有直接回城南那座小公馆的原因。温鸣玉同样不能在这里留太久,等天一亮,再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他又如何能催这个人快走?   温鸣玉倒像对他的顾虑一无所知似的,径自坐回起居室的椅子上,重新看起了放在旁边的一册书。   何凌山便在心里想道:他才刚刚坐下,就不要再去打扰了吧!   他花费半天的工夫把自己冲洗干净,之后又对着镜子翻检头发,确定没有残留的泥块后才回到卧室。房间里是暗的,床头却亮着一盏小台灯,那光幽幽的,像片柔和的雾,雾中隐约藏着一个人的影子。宛如发现一盆养了许久的花终于结出第一朵花苞,一点小小的惊喜在何凌山心头绽开,往床边走近,果然看到温鸣玉在他的床上半躺着。对方换了睡衣,双目阖起,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盖着一方蟹壳青的薄毯子,是个很放松的姿势。他蹑手蹑脚地凑上前,视线刚对上温鸣玉的脸,对方却在此刻睁开眼睛,笑道:“你再晚一些过来,我就真要睡着了。”   何凌山歪头打量他:“你困了么?”   温鸣玉摇摇头,把毯子掀开,让他也钻进来。今夜的风格外大,满园子的树都被吹得哗哗作响,有时连窗户都在轻震。何凌山听了会风声,道:“这样大的风,夜里会不会下雨?”温鸣玉道:“下了雨,凉快一些也好。”何凌山在毯子里侧过身,面向着身边的人,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啪的一下,是温鸣玉拧熄了那盏台灯,他没有马上躺下,仍是半坐着,抬手抚了抚何凌山的发顶:“不用担心,在你睡着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何凌山立刻道:“要是下雨,赶路就不方便了。”   温鸣玉低下头,正对上他亮晶晶的双眼,就这样对视良久,何凌山逐渐维持不住一本正经的神情,眨个不停的眼睛透出心虚来。温鸣玉冷笑出声,屈指在他额角一弹:“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我真的走了,看你怎么办。”   “啊!”何凌山吃痛,顿时把半个身子都歪在温鸣玉/腿上,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动作像极了耍赖。温鸣玉宽容地任由他折腾,良久轻轻一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道:“凌山,这一阵子,我常常想起你十六岁的时候。”   “嗯?”何凌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为什么?”   听他的语气,恐怕在为什么后面,还藏着一句“我那时候有什么好想的”。温鸣玉勾起唇角,就这夜色端详怀里这个人,在黑暗的修饰下,何凌山似乎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过。他道:“那个年纪的你,本来有机会和天下所有寻常的人一样,普普通通地成人,普普通通地过活,就算有烦恼,也是寻常人的烦恼。”   想了好半天,何凌山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就算你再让我选一百次,我也不会改变答案的。”他捉下对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在那几根细长的手指上一握:“不能独当一面,不能为你分忧,才是我最害怕的事。像现在这样,就算遇到危险,我心里依旧是高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温鸣玉唔了一声,还想再说话,何凌山马上撑起身,吻了吻他的嘴唇,轻声嘀咕:“你都不问我和岳尚英谈得怎么样。”   他胡搅蛮缠起来,温鸣玉也没有办法,只好道:“那你就当我现在问了罢。”   何凌山偷偷地瞪他,大概对他敷衍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叙述了来龙去脉,最后又道:“我按你说的找五小姐帮忙,她说动了尚止,尚英知道后确实答应了与我合作。”   温鸣玉忽然用拇指在他唇角一按,冷声道:“这里的伤,是不是他动的手?”   何凌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先前看对方一直没有过问,还以为温鸣玉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脸上这点小伤。他倒不太想为尚英辩解,不过要是温鸣玉因此认为自己的身手不如那个人,则可以说是奇耻大辱了,便不服气地开口:“我也打他了。”   见身边的人许久不搭话,何凌山怕他不信,又补充道:“他受的伤比我更多。”   温鸣玉投去无奈又好笑的一瞥,此情此景,再讨论有关一个外人的话题,确实显得不合时宜。何况怀里的这个人尽管还在与他聊天,却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就不再谈其他的,一径催着何凌山睡觉。好在这种时候,何凌山都是很听话的,很快躺下缩进毯子里,闭着眼睡了一阵,又突然抓住他的手,在半梦半醒中提醒他:“我还没有睡着。”   “知道了。”温鸣玉失笑道:“我不会那么快走的。”   何凌山这才很满意似的,把他的手按在身前,呼吸均匀地睡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一晚温鸣玉究竟几时走的,珑园里竟然没有人清楚,问许瀚成,许瀚成也说不知道。早餐时,何凌山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甜面包,咀嚼几下,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人。把温鸣玉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固然十分快乐,但让对方长久的有家不能回,偶尔回来一次,还要如此小心翼翼,就是他的不应该了。   许瀚成陪着他一道吃,等何凌山抽出餐巾抹了抹嘴,才道:“小少爷,昨天袭击你的人,身份已经查明了。”   何凌山道:“这么快?”   许瀚成不以为意的一笑,解释说:“昨天我带来两班人,让他们进林子里仔细搜查,果然生擒了几个歹徒。我连夜审问过一遍,其中有两个软骨头,吃不住招了,说是晋安几名烟贩子联合起来雇用的他们。刚刚底下的人送来消息,查到的与他们的供词相符合。我已派人立刻赶去晋安逮那几只不长眼的兔崽子了,倘若顺利的话,当天就能有结果。”   他做了温鸣玉几十年的左右手,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简直驾轻就熟,完全不需要主人操心。何凌山点点头,伏在桌上思索片刻,又问:“许叔,我昨日的行程,都有哪些人知道?”许瀚成点了几个大干事的名字,道:“你忘了,昨天码头有批货到得晚,急着找地方安置。他们几个当天下午专为此事找上门来,急得不得了,知道你不在才走的。”说完,他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问:“怎么,您怀疑内鬼在他们之间?”   “先去问问孙老板。”何凌山按着桌沿起身:“路线图是温咏棠泄露的不错,可是事后我父亲问过他,调换货物一事,他并没有经手。能做这番手脚而不为人知的,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先从这几人身上查起,总比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好得多。”   一切果然如许瀚成所说,下午一点多时,派去晋安的人便打电话来通报,说是那几名指派杀手的烟贩子都抓到了,今夜就能把他们带回燕城。等人送到后,何凌山亲自去了一趟,那几人被关押在秋岳公馆的地下室里,因为手足被牢牢缚在一起,横七竖八摊在地板上的模样活似一只只肥硕的青虾。   用脚尖挑起其中一人的脑袋打量几眼后,何凌山一脚把他踢开,慢慢在几人身前走过一个来回,对身后的打手道:“我和他们聊几句。”   打手应了声是,一一扯去他们口中的布块,几人嘴巴刚刚重获自由,有人求饶,也有人破口大骂,一时七嘴八舌,聒噪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何凌山皱起眉头,伸出指头点了点那几个叫骂不休的,道:“都处理掉,我不需要这许多张嘴回答问题。”   被他点中的烟贩子们登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双目圆瞠,不可置信地一齐望向他。待到打手上来拖拽,他们才一改怒容,扯着嗓子直喊饶命。何凌山并不理会,只把目光投在剩下的几人身上,淡淡地问:“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们,不知各位愿不愿意为我解惑?”   “愿意、愿意!”其中一名瘦子抢先出声,一面说,一面不断朝何凌山磕头:“先前冒犯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才干出这等昏了头的混帐事。往后倘若我还有一条命在,必定做牛做马来报答您的恩德,我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何老板,求您开开恩呐!”   待这瘦子涕泪满面,把头都磕破了后,何凌山才开口:“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可以考虑让你活命。先告诉我,你们雇凶杀人,是否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等瘦子开口,另一个躺在角落里的烟贩子便抢先答道:“没人指使我们,绝对没有!是他——”他拼命用眼神示意那个瘦子:“都是他,他挑唆我们几位兄弟,说温家一倒,往后就大有生意可做,我们才决定动手的。您问问其他人,他们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瘦子勃然大怒,吼道:“妈的,我一出主意,头一个响应的就是你,连杀手都是你雇来的。你以为拖我下水,你就能活命吗!”   “人是我雇的不错,但怎样动手,都是你谋划的,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这两人像是全然忘了身在何处,你来我往吵得面红耳赤,何凌山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一脚踩在那瘦子头上,微微施力,脚下的人当即鬼哭狼嚎起来,再也吐不出半个多余的字。   等瘦子足足叫喊了一分钟,何凌山才把鞋底从他脸上移开,说道:“出谋划策的人是你?怎么谋划的,说给我听听。”   这回瘦子半天都没有说话,一对眼珠子在渗着血丝的眼眶里乱转,直至被何凌山扫了一眼,才缩起头道:“我这猪脑子,哪想的出什么计策,不过就是让人埋伏在您回去的路上,伺机动手罢了。”   “埋伏。”何凌山笑着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只有预先知道我的动向,才能设下这场埋伏。你身在晋安,在燕城又没有靠山,我的一举一动,难道是你算卦算出来的不成?”   他的嗓音宛如被冰雪浸过,坚硬冰凉的,听到耳朵里都教人打哆嗦。瘦子嗫嚅几下,刚迸出来一个“我”字,何凌山的鞋底就再度盖上了脸,这回他没有留情,直踩得脚下的人五官移位,脸色青紫,才道:“给我照实交代,再想撒谎,我就让你想死都死得不容易。”   一个人无论是太丑或太美丽,都会受些轻视,丑的嫌他没有脸面见人,美的又以为他在人前只靠一张脸面。这几名烟贩子方才见何凌山第一眼,纷纷起了这种轻视之心,以为他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并不能拿自己怎么样。眼下瘦子是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何凌山折磨人时,眼都不曾多眨一下,神情甚至是冷漠的,一种见惯生死,平淡麻木的冷漠。   瘦子再也招架不住,眼泪与血迹乱七八糟地涂满了整张脸:“何老板饶命,我说实话,我什么都说,请您高抬贵足,放我一马!”   不等何凌山撤去力道,他便磕磕巴巴地开始交代,说是几天前有人找上门来,想和他做一笔交易。依照那人的说法,只要瘦子配合他除掉温家现任的当家,往后瘦子想在燕南做生意,尽可以畅通无阻,不受任何干扰。除此以外,对方还会付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瘦子已经收到了其中一半,光这一半,就有四十万之多。   瘦子当然无法拒绝这笔横财,可他又实在胆小,不敢一人独自承担惹怒温家的风险,这才召集朋友,共同谋划了这场刺杀。何凌山当日的行踪,也是那名与瘦子做交易的神秘人透露的,更巧的是,瘦子接到情报的时间,恰好就在那几名大干事离开珑园的不久之后。   尽管自己早就与许瀚成做过这种猜测,但猜测与亲耳听到是两码事,何凌山心头紧紧一缩,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问那瘦子:“与你做交易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个子不高,扁扁的脸。”瘦子描述了一番,自觉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有些讪讪的:“不过看他的打扮举止,应当不是真正作主的人,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倒还算准的。”   何凌山原本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随口一问,不指望得到什么结果,因此只道:“你再仔细想一想,有没有其他可记住的地方。”   “其、其他的?”瘦子战战兢兢地苦思良久,倏然一挺身子,满面激动地叫道:“我想起来了,何老板,我想起来了!那人有一次来找我,衣服被椅子挂住了,我看到他口袋里装着一枚戒指。那时我还想着呢,为什么要把戒指放在口袋里,要说是送人,为何不用盒子装起来。后来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就忘了,现在一想,可真够奇怪的!”   看他激动成这样,何凌山还以为是什么稀奇事,结果听完大失所望。一枚装在口袋里的戒指,又能追查出什么来,他摇了摇头,还是追问:“什么样的戒指?”   “似乎是便宜货,银子打的,式样很简单。”瘦子一面回忆,一面左顾右盼,大概是想找个参照。当目光转到何凌山身后时,瘦子的神情蓦地凝住了,一张脸血色褪尽,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物事一般,连喉咙都咯咯作响,许久吐不出一个字。   何凌山立刻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发现他看的是自己身后一名打手。那人右手食指上恰好套着一枚银指环,没有嵌宝石,与瘦子描述的一般无二。何凌山疾步过去,不顾打手惊惧的脸色,抓着他的手臂凑到瘦子眼前,沉声问:“就是这样的戒指?”   瘦子几乎瘫在地上,像只啄米的鸡一般不住点头。   “你确定?”何凌山放开打手的胳膊,一把揪住瘦子的衣领将他生生提得离地数尺:“给我想清楚了,撒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不会记不住吧?”   “就是这个戒指,没有错,绝不会错的!”瘦子在他森冷的视线打起了摆子,裆下竟然悄无声息地湿了一块,几乎是痛哭流涕地叫嚷:“我没有说谎呀,您别杀我,我不想死——”   扑通一声,戴着戒指的打手跪在何凌山身侧,仰起一张惊怒交织的脸:“小少爷,这是栽赃诬陷。金叔爷十五岁就拜了温家的门,为了老爷、为了少主人,他连性命都可以不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温家。这小人仅是一面之词,您千万不能信他!”   “我有办法证明!”瘦子也被逼急了,哆哆嗦嗦地开口:“何老板,那个人的戒指虽与他一样,但是上面有两道裂口,很明显的,您一看就知道!”   打手还想辩解,何凌山却疲惫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他有没有说真话,查过了就知道。”   他不再管那嘶声求饶的瘦子,径自离开地下室,缓缓地沿着楼梯往上走。这段路暗沉沉的,仅有一点光从铁门的缝隙中钻出来,在楼梯上划了一道金色的细线,光中散布着浮动的雪白的尘。何凌山在那道光下停住步子,慢慢地深吸一口气。   昨日拜访珑园的几名大干事里,的确包含了金仲铨。更重要的是,金仲铨一向有个小规矩,凡是拜在他门下的亲信弟子,都会从他那里得到一枚银戒指,戒指内侧刻了每个人的名号作为区分。能被金仲铨相中的人并不多,若是瘦子供出的确有其人,几乎不可能不被何凌山找到。   然而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杀意,何凌山是能够察觉到一点的。尽管金仲铨先前数次和自己不对付,可对方那时愤怒的程度,还远远达不到要杀人那一步。   他站在原地沉思良久,最终拍拍手,召来守在地下室外的几名打手,吩咐道:“把这里看好,今天随我进去的人,请他们在底下多留几日,谁都不许出来。”   这几名打手都是许瀚成亲自调教出来的,对何凌山也十分恭敬,闻言也不问缘由,齐齐答了声是。 第一百零六章   那名与瘦子做交易的神秘人很快就被许瀚成找了出来,果然是金仲铨门下一名弟子,相貌和瘦子描述的一模一样,中等个头,扁平脸,戴着的戒指有两道十分明显的裂口。许瀚成向来把小少爷的安危看作头等大事,接到消息后,立即怒不可遏地领人将他绑起带走,押进了刑房。   那名弟子起先还无比强硬,不住叫嚷着冤枉,大骂何凌山诬赖好人,但在刑房熬过一个下午之后,连求饶的力气都没剩下,什么都说出来了。他道是金仲铨对小少爷不满已久,不久前又在人前被何凌山下了面子,忍不下这口气,终于决定除去这位碍眼的临时当家。恰好此时那几名烟贩子撞上门来,金仲铨顺水推舟,指使他去找瘦子,用八十万买下何凌山的人头。   这人刚交代完没多久,金仲铨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守卫不敢拦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闯进刑房。何凌山接到消息过去时,金仲铨中气十足的怒骂正穿透门缝,在空旷的走廊回荡:“许瀚成!你一句话都不向我传,不分青红皂白绑走我的人,还把他打成这样,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不知许瀚成答了句什么,金仲铨的嗓音比先前拔高了几个调:“他妈的,少拿三爷来压我,就算三爷想拿人,也没有不知会我的道理!”   门边两名守卫早已听得满头冷汗,待何凌山作了个赶人的手势,立即缩着脖子一溜烟逃走了。刑房里吊着一个人,鲜血淋漓,头颅毫无生气地垂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许瀚成站在那人身旁,袖子卷到手肘上,指尖全是红得发黑的凝固的血。他看也不看叉腰立着的金仲铨,只管走到水盆边搓洗双手,头也不回地开口:“问过您?金叔爷,您要不要猜一猜我是为什么绑他。”   “你说,你倒是说。”金仲铨用指头对着他的后脑勺点了点:“说得不好,我这就让人砸了你的房子。”   许瀚成道:“您的好徒弟几天前去了晋安一趟,找到几个烟贩子,与他们谈了一笔生意。”说完,他看向满脸莫名其妙的金仲铨,也不卖关子,冷笑道:“他打算用八十万块,买小少爷的命!”   金仲铨立刻骂起来:“胡说八道,他怎会无缘无故找这种死?不行,你让我把人带回去,我亲自来审他。”   何凌山不愿再听下去,抢先一步道:“许叔,你先出去,让我和金叔爷谈谈。”   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楞了一下,同时回过头来看他。许瀚成迟疑道:“……您一个人?”   金仲铨年轻时也是温老爷子手下的一员猛将,如今虽然老了,依旧犷悍凶狠得不输年轻人,许瀚成显然不放心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金仲铨也听出了他的心声,没好气地哼道:“你当我是你——先不论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就算不是,我一个老头子,也不至于在这里和后生动手,又不是老糊涂了!”   “出去吧。”何凌山很头疼似的,按着额角道:“不会有事的。”   许瀚成没有办法,只能依他。临出门前,他借着衣袖的遮掩,迅速对何凌山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继而干脆利落地带上门,背起双手,一脸漠然地站在门口。   留在刑房里的两个人起先似乎真的在谈,一直风平浪静的,大约十分钟过去,动静才渐渐变大。金仲铨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语调急促,像是在辩解。又过了几分钟,辩解变成破口大骂,不过由于从头到尾都听不见何凌山的声音,他的愤怒犹如一场寂寞的独角戏。走廊里再度回响起金仲铨的大嗓门:“你再说一遍,你要把谁关起来?”   何凌山大概给了一个明确的答案,门里哐的一声,不知是谁打翻了什么东西:“好啊,你要有这个本事,就来试试,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走廊那头忽然乱哄哄地来了一群人,大多是各个大干事手底下的打手或伙计,你推我我挤你地往刑房这边磨蹭。走近了,才看到立在这里的许瀚成,众人顿时往后一缩,有人躲在人群中问道:“大先生,金叔爷出什么事了?”   “金叔爷有什么事,还轮不到你们过问。”许瀚成没有动,扬声唤道:“今天看门的是谁,全部滚过来做事!把这么多人放进来,是准备搭个台子唱戏么?”   他这一骂,人确实都散去了,不过金仲铨与何凌山大吵一架的新闻,却同样不可阻挡地传了出去。就在许多人还在猜测他们为什么争吵的当口,金仲铨的弟子们率着底下的帮众,闯进秋岳公馆狠狠地闹了一场,要求何凌山释放至今未归的金仲铨。   最终许瀚成领着一众打手现身,不由分说地动起手来,将金仲铨的弟子们尽数五花大绑押去关了禁闭。这下连大干事们都坐不住了,接二连三地来珑园拜访,打听金叔爷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从何凌山口中问得缘由后,多数人是识趣的,默默地告辞了。也有些与金仲铨交好的,极力为他说情,见何凌山不为所动,索性把温鸣玉都搬了出来:“金叔爷是看着三爷长大的人,倘若您非要处置他不可,就请让我们与三爷见一面。只要得到三爷的首肯,您想怎么办,我们都随您的意思。”   何凌山一律答复道:“只要是我做的事,温先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也不多作解释,说完就让许瀚成送客。大干事们纵使心有不平,被许瀚成瞪着,也不好当着他的面继续纠缠,一个个顿脚叹气、愁苦万分地走了出去。   但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在金仲铨被软禁的第二天,何凌山便召集来所有的干事们,让他们共同商议出一个处置金仲铨的办法。   听到他的话,所有人都是一脸的茫然,许久才有人磕磕巴巴地开口:“处置?敢问您是……您已经确定金叔爷就是干那些事的人了么?”   何凌山道:“这倒没有,我已经让人加紧调查了,目前的确是他最具备嫌疑。”他环顾一圈众人的脸,指尖在桌面上敲打几下:“我在温家只算个新人,刚刚担任当家,就遭遇到这样大的麻烦,不知道怎样处理才算合适,只好预先向各位前辈讨教一番,日后行事也有个底。”   众人连连谦让,心里却颇有微词,暗道先前金仲铨在议事厅和你闹矛盾时,你半点不像没有主意的样子,现在倒客气起来了。一名大干事板着脸道:“依照老规矩,出卖情报、刺杀当家的,赔一条命都不为过。”他这话刚出口,把其他人全吓了一跳,另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干事咳嗽几声,掩着嘴道:“虽说这种事功过不能相抵,但金叔爷为帮中出生入死这许多年,我们也不能全不念旧情,还是放宽一些罢。”   “是啊。”他的话立即引起大片附和:“让金叔爷赔命,跟着他的人一定不能答应,若是因此闹起来,到时候又要费多少神去解决。”   来来回回拉扯一大堆,到底谁都没有提出一个像样的方法。在场的大干事们都是聪明人,很清楚这时候无论出的主意或好或坏,势必会在何凌山与金仲铨之间得罪一个,还是装糊涂来得保险。何凌山看着他们交头接耳,渐渐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说道:“诸位——”不等说下去,许瀚成突然匆匆闯进来,看也不看这一屋子的人,附在何凌山耳边说了句什么。   何凌山的脸色登时一变,沉声问:“确定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没有错。”许瀚成答得很急:“算算路程,他们十几分钟就能赶到,小少爷您一定要抓紧。”   何凌山站起身,把手撑在桌上思索片刻,对许瀚成道:“你去清点人数,能带上的全都带着,去外面等我。”吩咐完,又扭过头来看坐着的大干事们:“我要宣布一件要紧事,有人泄露了温先生如今的住址,钟司令正带着搜查令往那里去,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接走温先生!”   这一消息可比先前提起金仲铨要震撼许多,所有大干事们立即起身应道:“您打算怎样办呢?”   “没有别的办法了,”何凌山皱着眉:“你们带上人跟我走,无论怎么样,先把那位钟司令拦下来再说。叔和,你另带几个身手好的保镖去接温先生,我会尽量为你拖延时间。”   许叔和道:“我马上去办。”   他正要动身,有个大干事忽然出声叫住他,又对何凌山道:“小少爷,钟司令手底下有兵,听说岳家那位小公子,现在也肯听他的调遣。许先生一个人去恐怕不安全,让我陪同他一起吧,应付这种场面,我还算是拿手的。”   这名大干事姓钱,四十余岁年纪,微胖的身材,相貌很和气。不过何凌山依稀记得他与金仲铨一样,同为打手出身,身手应当很不错。于是点点头,郑重地说道:“那就拜托您了。”   温家的干事们见惯了大场面,在这种紧要关头做事仍然利落,很快就集结起人马,偕同何凌山一道赶往城郊。许叔和也与钱干事钻进一辆汽车里,后面跟着十几人,其中五个是许叔和从堂兄手上借来的打手,其余都是钱干事的弟子们。司机把车开出城后,就扭转方向,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前行。许叔和身板瘦弱,眼下像颗在锅里翻炒的白菜一般颠上落下,苦不堪言,对司机叫道:“这就是最近的路吗?”   “是最近的没有错了。”司机有点怕他怪罪,两只眼睛紧盯着前路:“小少爷交代,要我用最快的时间赶过去,我也没有办法。”   许叔和抓住车门,十分虚弱地道:“你做得很对,一切都该听小少爷的。”   钱干事倒一直四平八稳地坐在旁边,闻言关切地问道:“许先生该不会是晕车?”许叔和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就是许久没遇到这样难走的路,有点不习惯,我是从不晕车的。”钱干事笑道:“听说小少爷跟随三爷来燕南以前,您就认识他了,有这回事没有?”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许叔和微微一怔,继而答:“是,但说认识也算不上,我那时跟着三爷,有幸和小少爷说过几句话。”   “哦?”钱干事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感叹道:“小少爷很有几分本事,否则三爷也不会破例收他入门了。他们见面时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我真是非常好奇。”   听到故事两个字,许叔和又想起自己曾经误会过何凌山的身份,脸色顿时变得颇为古怪。他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对司机道:“你不用顾及我,尽量开快些。唉,不知道小少爷那边是否顺利,要是让三爷先一步被钟司令找到,麻烦可就大了。”   比起他的焦心,钱干事却一直很沉稳:“您尽管放心,有我在,一定能够平平安安地把三爷带回去。”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了会话,随后许叔和被颠得晕头转向,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靠着车窗一路晃到城郊。汽车驶过一段山路,远远的可以看见那座小公馆的花园栅栏了,许叔和往前面张望一眼,立时定住目光,脱口而出:“糟糕!”   在大门的两边,赫然站着几个背着枪的士兵,一名军装打扮,高大挺拔的青年一手搭在腰间枪套边上,正在门口来回踱步。汽车开得太近,要掉头已经来不及了,那青年遥遥地对这边抬了抬下巴,门里立即乌压压地涌出一群兵,端起枪口对准了车里的一众人。   刺耳的一声响,司机仓促踩下刹车,脸色煞白地回过头:“许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许叔和坐着没有动,惊疑不定地喃喃:“怎么会这样?”   尚英不紧不慢地走到车前,在临近许叔和的那面窗户上哒哒轻叩两下,笑道:“真是对不起,我本来不应当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是不是?”   他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士兵拉开车门,粗暴地把许叔和扯下车。许叔和刚挣动几下,额头便被冰凉坚硬的枪口抵住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喊道:“钱干事,钱干事,你答应过我会带三爷回去的!”   “他带不回去啦。”尚英轻松愉快地回答:“再早个十分钟,你们也许还有机会。”   许叔和不顾其他人阻拦,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腿,狠狠瞪着他问:“你找到了三爷?他从前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   “我可不能仅仅倚仗他人的恩德过活,该忘记的时候,要忘的。”   笑微微地答完这句话,尚英一脚将他踢开,边往前走边吩咐身旁的士兵:“找个地方把他们处理干净,其他人带上温家那位先生,都跟我走。”   所有士兵响亮地应了声是,其中两人把枪口转向车厢,喝令里面的钱干事下车。眼见尚英越走越远,沉默已久的钱干事突然嚷道:“请你留步!”   起初尚英并没有理会, 钱干事急起来,放开嗓门叫道:“误会,误会了!我是阮令仪阮先生的朋友,今天是来帮忙的,他一定向你提起过我这个人,他提过没有?”   尚英这才停住步子,回头打量他几眼,说道:“哦,好像是有这一回事。”   钱干事刚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却听见尚英继续道:“但我不能够仅凭一句话就相信你,你说你是阮令仪的人,有什么证据没有?”   这话显然难倒了钱干事,他在身上拍了拍,皱着眉道:“这……这会有什么凭据呢?”见尚英面色一冷,似有翻脸的迹象,他马上举起手来,惊慌道:“你可以给阮先生打一通电话,由我亲自和他通话,他会证明我的身份。这样可以吗?”   “算了。”被耽误太多时间,尚英不耐烦起来:“我信你一回,带着你的人回去吧。”   钱干事看向被牢牢按在地上的许叔和,对方同样正望着他,口微微地张着,显出满脸的惊讶与迷茫来。他淡淡地收回视线,对尚英道:“岳七少爷,这个人我要亲自解决,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我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去通风报信。”   尚英抬抬手,示意他自便。钱干事旋即在许叔和身旁蹲下,低声道:“许先生,对不住啦。”   “等……等等!”许叔和大喝一声,生死关头,他反倒有了勇气:“看在我是个将死之人的份上,请你让我死得明白一点。那些在船上找到的红土,是不是你指使人去换的?”   钱干事啧啧两声,语调讽刺地感叹道:“真是难为你,死到临头了,不想着自己,倒还在为主人操心。是我又怎样,难道你还有命为主人报仇吗?”   “这么说来,金叔爷也是你栽赃陷害的了?”   钱干事似乎十分讨厌提起金仲铨,答得很不耐烦:“那个老头子,仗着自己有些资历,对谁都不放在眼里,我替你的小少爷除掉他,小少爷合该谢谢我呢!”他不欲再与许叔和浪费时间,拔出一把短刀,抓着对方的头发,低沉凶狠地开口:“好了,该答的话,我也答得差不多了。许先生还是早些上路吧。”   没有人不怕死,许叔和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睛,四周出奇的静,他甚至能分辨出钱干事预备发力的吸气声。然而就在下一秒,蓦地一道枪响炸起,许叔和与钱干事的身躯同时狠狠一震。   刀子当啷一声跌落,钱干事抓紧右手,大股鲜血沿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往下滴。他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那张和善的面孔也变得狰狞了,好半天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岳尚英,你……为什么要……”   “我总不能真让你杀了他。”尚英把枪收回腰间,仍是那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那样有人会找我算账的。”   他走上前,亲自把许叔和从地上拉了起来,犹有闲情替对方拍去衣服上的鞋印。许叔和局促地往后避让几步,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的。”尚英对他一笑,无比真诚地说道:“我下脚没有轻重,请您回去之后,千万不要告我的状。”   钱干事看他们好一番客气谦让,渐渐瞪大了眼睛,上下嘴唇抖成了毫不相关的两片肉:“你、你们……”他声音低微,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好半天都没接上下文。   恰逢此时一个人急匆匆的从花园出来,看也不看这里的情形,自顾对尚英道:“岳七少爷,你让我去找温鸣玉,可我上下都搜遍了,哪里都没有找见他。你说的楼上,究竟是几楼,在什么地方?”   尚英对他招招手,压低声音道:“你过来点。”   这人不明所以地凑上前,刚做出倾听的姿势,却见尚英手往下探,握住了皮套中的枪柄。不等他的惊叫从喉咙里蹿出去,尚英已用枪口顶住他的左胸,干净利落地扣下扳机。   枪声沉闷地响起,钱干事看着那个人噗通倒地,身躯还在微微地抽搐。而他自己也如同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胸膛一般,有风从孔洞中呼呼地吹进胸腔,眼前空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喘着气,终于跌坐在地上。大势已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或许是彻底心灰意冷的缘故,钱干事把一切交代得很干脆。从他当年违反帮规,私下与烟贩子做交易,随后被金仲铨发现,当场斩断他两根手指头起,一直说到阮令仪找上自己,许诺只要他们合作扳倒温鸣玉,将来就由他做温家的新主人。那几箱从船上搜出来的红土也是从阮令仪那里得来的,燕城的新任督办钟司令和阮令仪早就联合在一起,这边一将烟土混进货物里,钟司令立刻派人大肆搜查,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金仲铨早被释放出来,满肚子的火气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叉着腰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只断你两根指头,还替你瞒下这件事,早知有今日,倒不如喂你一颗枪子,把你扔了喂狗来得痛快。”   钱干事垂头跪在他脚下,面孔在灯下灰白僵硬,宛如一具死去已久的尸首。等金仲铨的骂声终于停歇下来,他才抬起头,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何凌山。从头至尾,何凌山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听他陈述自己与阮令仪勾连的始末,脸上也不带半点忿怒或鄙夷,不知道为什么,钱干事怕他更甚于害怕金仲铨。   “你是怎么找出我的?”钱干事不甘心地发问:“今天你说三爷位置暴露了,让我们去营救,其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吧。”   不料何凌山摇摇头:“这件事是真的。”说到这里,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你们不会在那里找到温鸣玉。”   盛敬渊也算是自作自受,假使他不在尚英身边安插眼线,就不会知道尚英在夜半三更去赴温咏棠的约,也不会顺着温咏棠回去的路找到那座城郊的小公馆。在盛敬渊派来的探子到来之前,何凌山便刻意把那里的守卫安排得无比严密,又适时地让探子看见几个医生从门口离开。敬渊太想找到温鸣玉了,当他好不容易得知那个人的行踪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动手,不管小公馆里住的是不是温鸣玉——找不到他,总比眼睁睁地任由机会从眼前溜走更加容易接受。   “至于你,在码头上那起爆炸事故之后,我才对你起了疑心。”何凌山平静地说道:“我和那位身故的巡长坐的同一辆车,上车前我让人检查过,里面没有炸弹。能趁车停在码头上,又不知不觉把炸弹放进去的,除了温家自己人之外,我想不到谁还有这个神通。”   钱干事急道:“那你也不能因此就……因此就怀疑到我身上!”   放在从前,何凌山完全不会有为对方答疑解惑的耐心,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好,也就解释下去:“那日负责码头防务的人是你,先前两次发现红土的船,也有你的人手参与其中,我不相信有这种巧合。于是在审问替金仲铨雇佣杀手的弟子时,我诈了他一回。”   “他明知替你办这种事,只有死路一条,却还是愿意听话。肯做到这种地步的,要么有求于你,要么就是被你拿住了把柄。这种事查起来很容易,当他听说自己那个失踪的儿子已经被灭口之后,很快就什么都招了。”   钱干事颓然地张了张口,事情到这个地步,他再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其实在刺杀失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结束了。何凌山似乎也觉得没有再审下去的必要,立起身理了理领口的扣子,钱干事怕他就要走了,匆忙叫道:“看在我说了这许多的份上,请您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我想再见我的太太一面,我有些话想交代给她,拜托您!”   原本钱干事是不抱什么希望的,说完就颓然地垂下肩膀,两眼盯着膝盖下一小块地板发呆。   一双锃亮的皮鞋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钱干事呆呆地抬起头,即见何凌山双手抄在口袋里,微微朝他俯下/身子,声音很轻地开口:“我有一个条件,假如你肯办到,或许你还可以与你的太太见许多次面。”   语罢,他也不等人回答,径自就往外走去。钱干事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挺起身子,挪动膝盖努力向何凌山身边蹭去,连声道:“我愿意,我愿意。小少爷,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全都愿意办!”   何凌山没有理会他,一阵风似的走了,只留下面带微笑的许叔和,很亲切地向他说道:“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这件事吧。”   对于燕城的普通民众来说,这一天大抵是热闹的。新上任的督办与数不清的温家帮众在大街上狭路相逢,马路被几十辆汽车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但令看客失望的是,如此紧张的场面,最终却没有发生任何流血事件,连冲突都没有。缺少冲突的热闹无异于一盘忘记放盐的菜肴,注定是寡淡乏味的。不等人潮中心的两方交涉完毕,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温家多数大干事也以为这不过是钟司令找的一个新麻烦,何凌山并没有把真相告诸所有人。钱干事依照他的吩咐打了一通电话,向阮令仪解释说自己今天到得太迟,没能成功拦下温鸣玉。打完电话后,他包扎好伤口,换过一身衣服,照常出现在人前,仿佛事实真如他所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金仲铨倒是难得的高兴,夜里在宅中置办了一桌酒席,强行邀来何凌山,打算真正地同对方做一次和解。毕竟他是这次计划里最受委屈的人,这样一大把年纪,却要蒙受不白之冤,被迫禁足在家里,简直失尽了颜面。何凌山不好推辞,终于还是去了,可他没料到的是,金仲铨年轻时便是海量,随着交际越来越多,更加被锻炼得千杯不倒。不能说是以一当百,以一当十是不在话下的。   等被金仲铨府中的听差送上汽车时,何凌山已醉得东西难辨了,却依旧记得要找温鸣玉传递自己今日大获全胜的捷报。许叔和拦不住他,只得对司机切切叮嘱,让他一定看着小少爷进门再回去。   温鸣玉的新住处在豫山半腰,当年温老先生为二太太在这里盖下一座公寓,要走很长一段山路才能找到。别墅临着湖,四面的风尤其的大,何凌山从车上下来,险些被吹得倒退回车里。外面的空气很凉,天际隐隐滚动着雷声,有些要下雨的样子。   坐了许久的车,他感觉自己清醒了些,至少能够平平稳稳地走进大门了。想是在他赶来之前,许叔和已打了电话通知这里,管家一早就在门口等着,待他现身,忙迎上来道:“小少爷,哎唷,这样大的酒气,您这是喝了多少。”   何凌山朝他摆摆手,不言不语地找到楼梯,只管闷头往上去。管家道:“您找少主人?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吧,我去告诉少主人您到了。”   “我自己去。”何凌山挣脱他的搀扶,自己扶着楼梯栏杆,步子倒是很稳的,就是根本不知道温鸣玉的卧室究竟在哪一边,无头无脑地四处乱撞。管家简直拿他没有办法,刚想过去给他领路,却见何凌山误打误撞找对了方向,身影在曲折的走廊后一转,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第一百零八章   像是知道有不速之客要来一样,走廊尽头的门半掩着,只一推就开了。何凌山走进宽敞的房间,意料之外的是,这里并没有看见人。   卧室的灯开着,一盏橘色的温柔的光,并不很亮。何凌山在床边坐下,瞪着掀开一角的被子,如一只在巢穴地道中迷路的鼹鼠般,迷茫地呆住了。   正当此时,卧室内侧喀哒一响,竟是有扇门打开了。一人伴着氤氲的水汽从门里出来,看见坐在床角的何凌山,不禁也微微一怔,很快又道:“怎么这样晚过来?”   怪不得一直见不到人,何凌山在心里道,原来是在洗澡。   他忽然警醒,把头一抬,也不答对方的话,十分严肃地道:“你的伤口不能碰水的!”   温鸣玉披了件浴衣,领口随随便便的敞着,大半线条美好的肩颈胸膛都露在外面,连胸口那道拆了线的伤口都隐约可见。他仿佛也觉得这样子不太能见人,顺势拉了一下衣襟,在何凌山身旁坐下,笑道:“都这样久了,不碍事。”说完,又皱起眉,贴近何凌山轻轻嗅了嗅:“谁灌你这么多酒?”   何凌山摇摇头,谁都不知道他在否定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空气中仍漫着浴后的热雾,潮湿中又透出朦朦胧胧的香。当温鸣玉靠近时,香气顿时变得尤为清晰,他扭头认真地打量对方,目光突然在温鸣玉发顶上定住了,疑道:“这是什么?”   温鸣玉抬手往上探,很难得的,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人也可疑地沉默下来。   这段时日他都在闭门养伤,头发许久没有修剪,不知不觉长了一些。眼下或许是头发的主人嫌它们太过碍事,两鬓的发丝全被拢到脑后,卷成一团小小的髻,用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别着。何凌山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干脆爬上床,跪在温鸣玉身侧探头去看。温鸣玉躲了躲,终究还是放弃了,任由他拿手指拨弄自己的头发,轻手轻脚地把那东西摘在手里。   端详片刻,何凌山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居然是一枚女孩子用的发夹。上面做成天鹅的形状,因为做工拙劣,那天鹅的脖子出奇的短,倒像一只鸭子。   他从身后抱住对方,靠在温鸣玉肩上笑着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温鸣玉道:“向一个丫头借的,别弄坏了,明天还要还给她。”   “你用过的东西,她还敢戴么?”何凌山哝哝地在他耳边嘀咕,因为喝醉了,腔调透出一点天真的意味:“明天给她钱,让她再买几个就好了。”温鸣玉倒也不嫌他说胡话,很有耐心地回答:“那也是要还的。”   此刻何凌山的脑子有点钝钝的,注意力不能很集中,听温鸣玉说一句话,他又关注到别的地方去了。温鸣玉应该连头发也洗过,眼下还半湿着,黑漆漆地披在颈侧,发尾带着一点柔和的卷。他用鼻尖贴上去磨蹭,凉沁沁的,贴近对方后颈的那一侧却被体温熨得暖热,一嗅满腔都是浴露的甜香。   他的动作和一只撒娇的小狗没什么两样,温鸣玉好笑地由他搂着,轻声道:“这里佣人做的莲子茶还不错,你喝一点醒醒酒吗?”何凌山嗯了一声,却道:“不要。”他在温鸣玉耳朵上吻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我有正事和你说。”   喝醉的人,说的话和做的事,可见是完全不匹配的。温鸣玉也不揭穿他,问:“什么事?”   “我找到了那个叛徒。”何凌山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头,下一句却是:“他是一个胖子。”   听到温鸣玉的笑声,他不解又不满地摇撼对方一下:“我在说正事,不许笑!”   然而那人还是在笑,何凌山有点恼起来,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温鸣玉肩上,本想咬他,可嘴唇碰到对方温暖的颈侧,又不由自主变成一个吻。酒精让他失了轻重,吮/吸时制造出的动静格外大,温鸣玉的下巴脖颈被他弄红了一大片,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头往后推,沉声道:“凌山,有印子别人会看见的。”   他的语调颇为严肃,可惜在眼下的场合不起效用。何凌山非但不怕,反而得寸进尺地抱紧他,含混不清地道:“金仲铨让我劝你娶一房夫人。”   “劝我?”饶是温鸣玉,这一刻都没能跟上他的思绪,不解道:“他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何凌山骤然施加力气,连带着身前的人一起滚在床上。浅灰色的薄被因他的动作皱起一大块,像团被吹乱的云。他抬起下巴,有些蛮横地按住温鸣玉,分开双腿跪坐在对方腰间,强调似的开口:“我不许你答应,你已经——”   “你已经……”话没说下去,他的脸倒先红起来,一双清润透亮的眼睛盯着温鸣玉,全然不像个醉酒的人。   看他这副羞赧又得意的神气,温鸣玉隐隐猜出了他不敢把话说完的原因,顿时气得发笑:“已经什么,你倒是有胆子说给我听听。”   清醒时候的何凌山是绝对没有这种胆量的,可如今他早醉得糊里糊涂,听温鸣玉这么说,竟真的俯身凑到他耳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温鸣玉登时怔住了,怕他反应过来找自己算账,何凌山当机立断,先一步捧着身下人的脸颊吻了上去。   原本他还有点理智在,但温鸣玉潮暖的吐息与他的肌肤相触后,何凌山竟敏感地打了个颤,像有一片野火从枯草地上燎过,脑中什么都不剩了。他握住对方的手,用力地亲他咬他,偶尔分开一会,还要用滚烫光滑的脸颊贴着他不停磨蹭,发出小动物一般柔软的哼声。   被心仪的对象这样撩拨,没有人能够不动情。温鸣玉也忘了和他计较,本想扶一把在自己身上东倒西歪的何凌山,不料刚有动作,那青年陡然抬起头来,用力捉住他的手腕,凶巴巴地道:“不许你动。”   温鸣玉还是头一次被对方用这种态度对待,顿觉荒唐又新鲜,低声道:“喝了一点酒,倒是要造反了。”   何凌山没有听清,仍旧牢牢按着他,说的还是那句:“不许你动。”   他都没有发觉自己在撒娇,可撒娇的确很有用,何凌山听见对方叹了口气,当真躺着不动了。他没料到温鸣玉妥协得这样快,倒咦了一声,很快又高兴起来,像摆弄一件有趣的玩具般捏了捏对方的脸,又一口亲下去。温鸣玉无奈道:“孩子气。”   何凌山不理他,自顾去解对方浴袍的带子。往日在这种亲密举动上,他往往是被动的那一个,如今终于有机会探索对方的身体了,自然是十分有乐趣的。温鸣玉的浴衣被他从肩上扯开,他很认真地抚摩了一阵对方白/皙结实的胸膛,最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道正在愈合的伤口,问道:“还痛么?”   不等温鸣玉回答,他已低下头,在伤口的边缘亲了一下。嘴唇与皮肤相触时,温鸣玉身躯一震,似乎想动,又强行克制住了。何凌山听到他沙哑地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叫的是凌山,这个口是心非的人,一边取笑他起名字生搬硬套,一边又改口得如此之快。何凌山没有作声,专心致志地亲吻对方的锁骨,渐渐的,又由亲吻变为舔舐。温鸣玉呼吸声重了许多,胸膛泛起一层薄薄的晕红,两粒乳尖硬立起来。他这处无比小巧,颜色鲜润,何凌山连呼吸都屏住了,不可思议地觉得可爱,昏头昏脑地用指尖按上去。   “何凌山!”温鸣玉连名带姓地叫他,嗓音却被情/欲浸得甜而哑,那点恼意落到耳中无异于一种变相的鼓励。何凌山向上一瞥,没半点害怕的样子,迎着温鸣玉的视线把其中一颗咬在嘴里,用舌尖揉压拨弄。他下了很大的力气,甚至弄出轻微的声响。温鸣玉再也压不住喘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挺起上半身,肌肉的轮廓绷得格外分明。好多次何凌山都以为对方要把自己推开了,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温鸣玉答应他不动,竟真的没再挣扎过。   这份认知与眼前的情景相比,说不出哪一种令何凌山更难以忍耐。他撑起身,重重地吻过去,近乎粗鲁地含咬对方的下巴与嘴唇。起先何凌山还能凭着酒意占据上风,等到温鸣玉开始较真了,他当即节节败退,腿软得跪不稳,全靠搂着对方的颈项才不至于像泥人般瘫倒成一团。   他这样子或许有一点没出息,致使温鸣玉取笑道:“还欺负人吗?”   两人仍离得很近,何凌山拿额头抵在对方脸侧,闻言轻轻往前顶了一下,铿锵有力地抛下两个字:“欺负。”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抬手抚过温鸣玉紧实的小腹,再往下,试探着握住对方的性/器。那处滚烫硬立,早就起了反应。何凌山的指尖与脸颊同时沉沉地发烫,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趁着眼前一片昏暗,俯身含住了对方。   他听到温鸣玉吸了口气,好久才挤出一句胡闹,语气全不如上一次那般抗拒。嘴里那根东西的尺寸似乎也变了一些,撑得他下巴发酸,费好大工夫才吃下一小截。何凌山很清楚自己当下的所为大概太过出格了,羞耻当然有一点,可比羞耻更多的是想要撒野的欲/望。酒精催化了他满腔的爱意,让他不可抑制地想打破对方坚不可摧的从容,看对方失控,能够掌控温鸣玉这样一个人的欲/望本身就是种无上的刺激。   然而他空有一腔宏愿,当真做起来,却可以用无处下手来形容。只会含着这根硬热的器具,偶尔吞吐一两下,笨拙得甚至逗笑了身前的人。好在他勤能补拙,懂得根据对方的反应调整自己的动作,很快学会了用喉咙包裹,不顾那里的收缩推距,深深地吃进去。温鸣玉给予的回应很少,连声音都不怎么发出,不过从他不再平稳的呼吸与越来越烫的体温来看,这个人应当是满意的。   被中逐渐变得窒闷燥热,何凌山出了一身的汗,腮边全是长时间张嘴而淌出来的唾液。他用袖口胡乱抹了抹,把被子掀开,视线恰好落在正对自己而坐的温鸣玉脸上。   经由方才一番折腾,温鸣玉的头发被蹭乱了,有几缕乱糟糟地贴着下巴,眉梢与脸颊泛出鲜艳的血色,更显出雪白的一张脸与浓黑的眉睫。他靠着床头,神情很冷淡,视线却牢牢锁在何凌山身上,宛如一只陷入情/欲中的,充满攻击性的雄性动物,脆弱又极度危险。何凌山从未真正怕过这个人,此刻心却狠狠地慌了一下,小声唤道:“明月?”   温鸣玉脸上这才浮出一点笑:“不是不许我动么。”   何凌山记起眼下的境况,忙低下头,红着脸悉悉索索地在自己腰间摸索一阵。先前为了赴金仲铨的宴,他换了身香云纱长衫,纯黑的底子,原本是很沉肃的着装。可等他把裤子褪下来后,漆黑的缎面下隐现一抹白/皙的肌肤,那份沉肃的意味便全不对了。偏偏何凌山完全没注意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犹自扶着温鸣玉的肩,一点一点把对方的性/器吞进身体里。   起初他做得颇为吃力,因为疼痛,眉头也蹙起一点。好不容易坐到底,才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咬着唇摇晃腰肢。他的动作太生涩,又从没经历过当前的姿势,数次都是浅浅地吐出一截,又被深深捅进去,没动几下,腿就颤颤摇摇的,几乎撑不住身子。   都说醉酒之人的感官也会变得迟钝,可当身体被插入后,何凌山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性/器是怎样撑开他、凿穿他,在他体内撞击的。他慢慢哼出了声,上下吞吐的动作也变得顺畅许多,又把自己撑起一些,伸手到颈间一颗一颗地解开衣扣。他原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只是嫌热,动作无比寻常自然,然而偏偏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异常地显出一种冷艳的风情来。   长衫的衣襟伴着他移动的手指一点点敞开,渐次坦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小半块肩膀。在衣服的阴影下,隐约能瞥见白净胸膛上的一点凸起,嫩红的,小小的一粒,刚闪过便不见了。   温鸣玉搭在身侧的手轻微地一动,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何凌山却扑上来,按在他手背上,迷迷糊糊地露出一个笑:“不许你动。”   “凌山,”温鸣玉突然叫他,声音很柔软:“这样不公平。”   何凌山偏着头,想了半天都没有发现不公平的地方,于是不满道:“你不要撒娇。”   世上最无用的事大概就是试图和一个醉鬼讲道理,温鸣玉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办法不依从他的要求。从前这孩子和自己说句话都要斟字酌句,唯恐有不对的地方,温鸣玉好不容易把他惯成现在这样,自觉是很满意的。就算此刻自己要因此受点小小的、恼人的苦楚,他也能够甘之如饴地忍受它。   何凌山的动得越来越快,显然也觉得舒服了,把脸贴在温鸣玉额上不住揉擦。被轻轻吻了一下后,他立即垂下眼,抿着唇微笑起来,那样子实在是很乖,温鸣玉不禁又吻了他一次。   “明月……”何凌山开始缠他,挨着他不安分地磨蹭:“明月。”   温鸣玉也被折腾得出了汗,沉沉地应道:“怎么?”   何凌山正欲开口,不料一下没有跪稳,体内的硬物抵着内壁蛮横地擦进去,顿时激起一团极其强烈的酸麻。他蓦地叫出声来,下面不受控制地急促收缩,紧紧箍住那根灼热粗硬的肉茎。   他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搂住身前人的脖颈牢牢贴上去,想要他抱。温鸣玉却一动不动,揶揄道:“这是在做什么?”   “抱。”何凌山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搭,一双杏眼乌润润地望过来:“你抱我。”   温鸣玉道:“你知道,我是不能动的。”   明知道对方在捉弄自己,何凌山还是上了当,当即改口道:“这……这些都不算数了。”   这句话仿佛使温鸣玉很愉快似的,何凌山看见他笑了笑,继而爽快地道:“那好。”   不等何凌山琢磨出这两个字的意思,对方的手倏然扣紧他的腰身,将他狠狠往下按去。他毫无准备,一下被完全地贯穿了,霎时无措地迸出一声尖叫。可对方完全不等他适应,立刻把他托起一点,再度一按到底。何凌山连腿根都在发抖,绷紧的脚趾蹭起一大片被褥,想要求温鸣玉慢些,一张口,叫出来的却简直不能听了。   他的衣襟在剧烈的颠晃下彻底散开,直滑到肘弯上,露出洁白的一双肩,再也起不到半点遮掩的作用。温鸣玉把他拉近了些,咬住他胸膛上硬立的柔软凸起,目光落在对方被迫打开的腿间。   何凌山的修长光洁的大腿打得很开,下/身全立了起来,胀得硬/挺鲜红,随着两人的动作不住颤抖,样子有些可怜。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将那东西握住,不紧不慢地摁着滚烫的顶端揉/捏。怀里的青年似乎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呜咽道:“不要这样。”   可惜他的阻拦实在没有什么力度,温鸣玉没有理会,仍圈着掌心里滚热笔直的一根耐心抚慰,搭在他后腰上的手拍了拍,温和地发出命令:“继续。”   何凌山总是没办法真正地抗拒他,只好强行挺起酸软无力的腰,再度把自己主动送上前。身下那个湿软的穴早已不再排斥被进入,温鸣玉的性/器每次深深捣入他的体内,激起的仅有令人筋酥骨软的酸麻。快感如一座越垒越高的危楼,看不到顶,但何凌山隐隐能觉察到,它即将坍塌了。   每动一次,温鸣玉掌心纹路与指腹薄茧的触感便愈发鲜明,对方的手掌全湿了,沾满他前端渗出的体液。他的膝盖不住在丝绸被面上打滑,两腿棉花一样软,到后面几乎都不是自己在动,而是在往下跌。过了些时候,温鸣玉的手撩起他的衣摆,修长的手指从他大腿内侧抚上去,揉/捏那里细嫩的肌肤。起初是很温柔的动作,近似于安抚,随即越来越用力,变得粗暴,最后对方握住他窄小饱满的臀,迫使他抬起下半身,近乎凶悍地往上顶。   一连串快感如爆炸般在何凌山体内迸开,尽管他的眼仍睁着,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箍住身前人结实的肩背,把脸埋在温鸣玉发间,一边求他慢些,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对方身上挤,用浑身光裸的肌肤摩擦对方。这一刻的他简直变成了一只兽,没有廉耻,不受礼教,全身心仅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情/欲,爱得恨不得把对方吃下去。   温鸣玉以同样的力道抱紧他,灼热的唇从他的脖颈一路蹭到下巴,何凌山用汗湿的手捧住对方的脸,热烈地与他接吻。   那座摇摇欲坠的高楼终于坍塌了,整个的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尘灰漫天。何凌山体内开始一阵强过一阵地缩绞,双目紧闭,发着抖射出来。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骨头都化开了,变成一滩水,没有形状地被对方掬在怀里。   他倚靠的那副胸膛也起伏得很厉害,何凌山吃力地睁开眼,先是看了看对方胸前的伤口,确认没有崩裂后才松了口气,乏力地枕在温鸣玉肩上。   温鸣玉忽然笑起来,又在叹气,自言自语一般道:“白费功夫。”   何凌山抬起头,看他胡乱拨了拨湿漉漉的黑发,也忍俊不禁,替他把鬓边的发丝挽到耳后,道:“我帮你洗。”   他忽然记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忙起身在床上四处摸索,好半天才找到自己扔在一旁的裤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后,何凌山抓着它倒回温鸣玉怀里,把信笺递给对方,执拗地要他看。   温鸣玉不解地接过去,展开读了几行,疑道:“这不是……”   何凌山探出一个头,把信结尾处那行看不懂的外文指给他,认真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料温鸣玉只扫过一眼,立刻把信纸叠了叠,胡乱往枕下一塞,道:“都是作废的东西了,没什么好追究的。”   他答得愈镇定,何凌山愈发起了疑心,也不说话,就这么光溜溜地坐在床上,仅用一双眼睛控诉地盯着他看。醉酒的人往往有一种奇怪的执拗,不达到目的是绝不肯罢休的。温鸣玉无可奈何,最终说道:“这是法文,你要是想学,以后我也可以教你。”   说完这句,好半天又不见下文。何凌山不肯被如此糊弄过去,重新将信笺找出来,眼巴巴地道:“我就要知道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尽管他用了“就要”这样主观意愿强烈的字眼,语调却软绵绵的,非但不强硬,反而十分的委屈。他一变得委屈,温鸣玉除了妥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唯有将那张举到自己眼前的信纸抽走。视线扫过被划去的那行字,便在心里叹息——怪就怪当初不该写下这句话,会有此一天,实在是自作自受。   “我很思念你,想要你快一点回到我身边。”单是把这两句话重复给他听,温鸣玉便觉得十二分的难为情,说完,便仰倒在枕上,抬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道:“就是这个意思,好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再不高兴了。”   何凌山眨着眼,竟完全没想到这是句情话,愣了许久,才往对方身上一扑,笑道:“这句话的意思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呀。”   温鸣玉自暴自弃一般喃喃:“Je suis assez d'accord.”   他鲜少有这样混乱的时刻,由于思绪仍在那两行使他难堪的字句上打转,甚至连说出口的话都无意用了法文。好在眼下何凌山满门心思都沉浸在方才的惊喜中,也不管温鸣玉说了什么,径自追问道:“为什么要用法文,你明知我看不懂。”说完,又怀疑地补充:“你故意不让我懂的,是不是?”   许久后,他才听见温鸣玉道:“那时许久没有见到你,的确想对你这样说。但写出来后,又怕被你看见,怕被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写下那样一句话的我,实在是非常可笑。”   “哪里可笑?”何凌山不解地反问,旋即拿下对方挡在脸上的手,看着那双修长秀丽的凤眼:“你想念我,对我来说分明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我倒觉得这些关于你的话,说出来都是让人高兴的,我喜欢你……我爱你,难道你听见我说这些,也觉得可笑吗?”   见对方久久没有出声,他微微一怔,神情掺进了几分忐忑,小声问:“真的很可笑?”   温鸣玉一动不动,想的仍是方才何凌山说那三个字时的神情,那样的坦然纯挚,仿佛说的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他摇摇头,惘惘地说道:“不……并不可笑。”   何凌山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来,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嘴唇,再次道:“我爱你。”   像是无意打开了一本积满了尘的旧相册,温鸣玉闭上眼,看见自己幼年时代的影像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也曾仰慕过父亲,以一个幼童的言语表明他对父亲的依赖,可他的父亲听完之后的那番神情,温鸣玉永生难忘。那神情与愉快、欣慰搭不上半点关系,假使一定要找出个词语来形容,嗤之以鼻四个字,倒是最为贴切的。“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常以严庄莅之,不以辞色悦之。”这是他父亲严格遵循的一道准则。久而久之,温鸣玉便怀疑起其中那句“心虽爱之而不形于外”是否真有那么一回事。面对父亲,他永远只能听见严厉的训斥,动辄责打罚站,稍有顶撞,就要被骂作“不肖”。倘若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表达爱意的所有方式,那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加悲哀的喜爱了吧。   尽管温鸣玉一直努力使自己变得不那么像父亲,不再沿用他对待后辈的态度。可父亲的训斥、责罚、那副嗤之以鼻的神情早已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在这道枷锁的禁锢下,他同样失去了表达爱意的能力。   他抚了抚何凌山的脸颊,对方依旧在看他,眼中晃着他的两道影子。每当何凌山注视他的时候,眼睛里便只剩下他。又因眼中有盈盈的光,使他的倒影也变得灿烂明亮,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可爱的——只有出现在何凌山的眼睛里,它才会有它的可爱之处。   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所爱,是燃尽自己煮沸他一潭死水的生活的火光,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何凌山重蹈他的覆辙。温鸣玉喉咙干涩,迎着那双含满期待的眼睛道:“我……”   何凌山似乎觉察到什么,俯身抱住他,把他的头颅拥在怀里,说道:“我知道。”   眼前这具温热的胸膛仍带着一点少年的单薄,可温鸣玉靠在上面,听到何凌山平稳的心跳,竟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爱护的滋味。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终于有勇气说出那句话:“不,只有说出来,你才算是知道。凌山,我爱你。”   一片温热滚烫的面颊贴在他的发间,何凌山偎向他,吻了吻他的头发,再次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甜而清朗,像是一片刚在山楂上凝固的冰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老温说的那句法语相当于“我很同意”的意思   “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常以严庄莅之,不以辞色悦之。”几句仍旧出自司马光的《家范》 第一百零九章   在醉酒与体力透支的双重影响下,何凌山这一觉睡得格外长,中途被温鸣玉叫醒吃了些东西,洗漱过后,又重新倒回床上。不知过去多久,他才朦胧地从一个梦中醒过来,睁眼看见昏暗的、没有一点光的房间,登时一阵恍惚。   他正发着呆,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带着笑的嗓音:“下雨了。”   酒精的作用似乎没有完全消退,何凌山花了半天的工夫才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下雨是好的,雨天总是有许多这不方便那不方便的借口,待办的事可以拖延,该走的人也可以停留。他也不急着让自己清醒起来了,翻个身把脸贴在对方温热坚实的胸膛上,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对方的心跳。温鸣玉拥住他,细致地吻了一阵他的耳侧,忽然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何凌山舒服得昏昏沉沉,闭着眼问:“什么梦?”   “梦到你小时候。”对方似乎在回忆,说得很慢:“那么小,那么瘦的一个孩子,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你。”   那应该是很糟糕的一个梦,何凌山想着,又觉得这个人梦见自己小时候是很有趣的事,忍不住问:“你梦到我了,为什么?”   等了许久,温鸣玉没有回应,仅是撑起身,仔细地打量他。这个人一定还没有完全脱离那个梦境,因为何凌山鲜少能在对方眼睛里找到如此直白的爱意,或许还有些歉疚。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嘲笑温鸣玉傻气了,为什么要愧疚呢,那个时候的温鸣玉也并未和他自己、和盛云遏和解,就算那时的他犯下了罪过,也是有理由得到谅解的。   等何凌山摸了摸他的鼻梁,温鸣玉才微笑起来:“大概是睡前一直在想你的缘故。”   这本是句十分暧昧的话,但被温鸣玉以一种坦荡的态度说出口,反而令何凌山这个唯一的听众更加不好意思。他把被子扯到头顶,藏进去好一阵子,终于抑制不住心底不断涌出的细小的、清浅的窃喜,再度钻出来,拉着对方一同倒在床上。   床轻轻地一震,温鸣玉被他压在身子底下,脸上带着点好笑的责备,又纵容地躺着没有动。何凌山的视线落在他颈间,轻轻地啊了声,看到了昨夜自己胡闹留下的痕迹。因温鸣玉肤色太浅,那些零星散布的印记红得甚至有些透紫。这样的程度,与其说会被人看见,倒不如说是一眼就能吸引人的关注。   或许是他的神情太古怪,温鸣玉疑道:“看什么?”   何凌山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颈子,讷讷地答:“红了。”   说完,他便往对方胸口上一趴,怯怯地眨着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很有些任凭处置的意味。然而温鸣玉仅是瞥过来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何凌山还以为是自己描述得太含糊,没让对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硬着头皮补充一句:“好像……有一些明显。”   温鸣玉捧住他的脸,怨怪且啼笑皆非地用力揉了一把,叹道:“让你不许咬,你也不听,现在我又能怎么办?”   何凌山本已做好了被好好教训一顿的准备,不料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被放过了,反倒不习惯起来。他拉下对方贴在自己脸上的两只手掌,目光炯炯地盯着温鸣玉看了半天,才道:“我以为你要生我的气。”   话音刚落,那个原本静静躺在他身下的人突然抓住他的腰,一下就将他掀翻在身侧,顺势调换了两人的上下位置。何凌山稍稍瞪大了眼睛,看着温鸣玉居高临下地对自己笑了笑,一缕黑亮的发从他耳后滑下,发尾柔软地勾着他瘦削的下巴。   他轻声道:“你未免把我看得太小气了一点,况且……”   一片薄薄的阴影罩下来,温鸣玉俯身咬住他的耳廓,一手探入被中,勾起何凌山的腿。   昨夜被反复侵入过的穴/口仍是绵软湿润的,以致温鸣玉的手指很轻易就探了进去。何凌山猝不及防,敏感的甬道被指尖揉开摩擦时,不受控制地狠狠夹了一下。这时才听见对方在耳边道:“昨夜梦见的你,实在是很可怜。”   觉得他可怜,就再来欺负他一次么?何凌山茫然地盯着房间的一角,被那几根在体内进出的手指弄得簌簌发颤。也不知温鸣玉碰到了哪里,他身子向上一挺,蓦地叫出声来,钝钝的酥麻从小腹涨开,连带身下的东西也受到刺激,慢悠悠地在腿间支起。   温鸣玉用鼻尖在他脸侧蹭了蹭,旋即拔出湿透的手指,把他的腿拉得更开。那根硬热的肉茎抵上来,在他不断开合的穴/口外轻蹭。   “你的伤……”何凌山着急地按住他的肩:“会不会裂开?”   对方摇摇头,眼中含了些许笑意,缠绵地吻住他。   两人延捱到近下午才从楼上下来,这时电闪雷鸣,雨倒越下越大了。餐厅像夜晚一般亮着电灯,管家似乎料到他们今天会起晚,早吩咐厨房备好了饭。何凌山拉开椅子坐下,见管家一面把碗碟摆上桌,一面对自己摇着头笑,顿时想到自己昨夜喝醉了酒,进门后闹的那些笑话,耳根一阵发烫。   好在温鸣玉用餐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很快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吃过了饭,他仍旧坐着,也没有叫佣人进来收拾,唤道:“凌山。”   何凌山抬起头,又听他问:“昨晚你告诉我,你找出了真正的叛徒,那个人是谁?”   难为对方竟没有把这句当成是醉话,何凌山不免又回忆起那时自己后面接的一句“是个胖子。”愈发的无地自容,把脸埋在手心里好半天,才压下那阵强烈的羞耻,把近来发生的事一件一件讲给对方听。   说到金仲铨,说到钱干事,温鸣玉始终都很平静。唯独在何凌山提起那桩八十万的买卖的时候,倏然冷笑一声,重复道:“八十万。”   何凌山觉察到他动怒了,忙道:“我答应了钱干事,只要他为我办事,就留下他的性命。”   “怕我杀了他?”温鸣玉调侃道:“这个人一死,你就要变成一个言而无信的当家了罢。”   两人在一起这样久,对方何时认真,何时在开玩笑,何凌山依稀能够分辨的出来。于是也不说什么,仅仅撑着下巴对坐在身边的人笑。温鸣玉见他这副赖皮模样,同样忍俊不禁:“现在当家的是你,一切当然依照你的意愿为先,就算是我,也不会作出任何干涉。”说到这里,他看向何凌山,眼底有柔和的波光:“那晚回到珑园,我吩咐瀚成去查探刺杀你的究竟是谁,倒没想到你能先一步解决这件事。凌山,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当家人了,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息这样久。”   何凌山却被说得心虚起来,这段时间他一直藏着温鸣玉,虽然主要是为保护对方,但每次想到那个人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等着自己,心中便升起一种不可告人的、金屋藏娇式的快乐。他左顾右盼的,怕心思被温鸣玉看穿,忙扯出另一个话题来打岔:“关于我的舅舅……”   说到正事,他勉强定了定神:“我舅舅和阮令仪,还有温璧和,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温鸣玉却仿佛料定他迟早会向自己问起这三人一般,半点都不显得惊讶,淡淡地道:“你查到他们身上了?”   何凌山点点头,又忐忑地开口:“我已经知道了,盛敬渊背后的那位主人,就是阮令仪。阮家与温家素来没有什么恩怨,他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对付我们,想必是受了我舅舅的怂恿。”   “你猜得没有错。”温鸣玉笑了笑,口吻是鼓励的:“还有什么发现,继续说给我听听。”   见他表现得并无异样,何凌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沉吟道:“原先我以为他们仅是普通的主仆关系,但后来许叔把阮令仪相片给我的时候,说他的相貌和温璧和一模一样,我才觉得不对。明月,我舅舅当年与温璧和的关系,一定非常亲密吧?”   他不说关系好,独独用了亲密一词,温鸣玉抬了抬眉,对他的敏锐颇为惊讶:“怎么看出来的?”   何凌山嘴唇动了动,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答:“因为他提起温璧和的模样,让我想到了我自己。”   温鸣玉听得一怔,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之后,才倾过身,摸了摸何凌山的头,微笑道:“是。处理温璧和遗物的时候,我看到不少他与盛敬渊的合照,他们当年的确是十分要好的。”   “那我舅舅和阮令仪?”何凌山眼中透出几分惊讶来:“是我想的那样吗?”   温鸣玉道:“他怎样看阮令仪,只有他自己清楚。不过我能够肯定地告诉你,阮令仪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张和我弟弟一模一样的脸。”何凌山听完,登时像想到了什么一般,陡然抓紧他的手指。不等他开口,温鸣玉已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始终让他蒙在鼓里,究竟不太好。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我决定给他一些提点,你觉得怎么样?”   他已在何凌山面前做了许久一本正经的长辈,如今谋划起坏事来,那副愉快又傲慢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些他们初相识时的影子。何凌山一时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顺着他的话道:“听说阮令仪是个脾气很坏的人。”   “比咏棠还坏。”温鸣玉促狭地道:“这一回盛敬渊再想糊弄过去,就没有那样容易了。”   这时候提起咏棠,实在是有些滑稽的。何凌山哑然失笑,把玩了几下温鸣玉的手指,慢慢地道:“倘若没有我的舅舅给他出谋划策,阮令仪是不是会好对付一些?”   温鸣玉抬了抬眉,不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你留下钱干事,又是想让他替你做什么?”   何凌山看向他,确信温鸣玉与自己说的是同一件事后,他含着笑,几乎是带着些狡黠地吐出两个字:“缴烟。” 第一百一十章   距燕城大街上发生的那起冲突事件过去两天后,钟司令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与阮令仪吵了一架。来燕南之前,他本是满怀雄心壮志的,预备大大施展一番拳脚。不料等他上任,却在温家那边接连碰了好几次壁,这下连阮令仪都对他的屡战屡败不满意起来。钟司令被对方冷嘲热讽了几句,直至第二天,仍旧对阮令仪所说的“一事无成”耿耿于怀。他下决心要做出些让对方刮目相看的成绩,当下便集结人马,秘密地往珑园去了。   与温家码头不一样,码头上日夜人来人往,要转移货物是很容易的。而珑园作为温鸣玉常年的居所,想要彻底清理干净,一朝一夕之间根本无法做到。温家坐镇燕南这许多年,合法非法的生意必定没少做,只要能够找到相关的任何证据,钟司令便有信心借由它大大发作一番,彻底杜绝温家翻身的可能。   临行前,他特意吩咐警局署长,让对方以调查码头那起爆炸案为由,无论如何都要拖住身在秋岳公馆的何凌山。那人大概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等钟司令站在珑园大门前时,前来阻拦的仅有门口几名守卫。这几人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但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兵众,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钟司令顺顺利利地从大门口闯进去,甫一入门,却被迎面铺开的景致惊得止住了步子。   真没料到燕城还存有如此奢侈秀美的庭园,曲曲回廊,郁郁垂柳,楼阁的飞檐画梁错落在山水之间。真称得上是“三径亭台水一隈,萧萧落叶点莓苔。小舟隔岸穿花出,怪树当门揖客来。”待钟司令再迈步时,他的气势无端消减了三分,几乎是局促的,领着同样迷茫而局促的士兵,走进了这座迷宫般的园子。   园中的仆人被这群背着枪的不俗之客吓得四散奔逃,钟司令每经过一处,就令手底下的士兵闯进去肆意翻找,一路行来,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伴着破坏,郁结在钟司令胸中的那口恶气渐渐消散了,他的神情变得轻松愉快,还与身侧的副官调侃道:“都说温家在燕南横行无忌,一手遮天,我看也不过如此。前人把他们传得那样厉害,指不定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温家造势罢了。”   副官笑着正要答话,忽见一名面目和善,文质彬彬的老人匆匆过来,看也不看眼前这一群乱哄哄的兵,拱手道:“我家少主人听闻来了客人,吩咐我来为客人领路,请各位过去说话。”   钟司令笑容一僵,不解道:“少主人?何少爷竟然在家吗?”   老人道:“客人大概弄错了,我家少主人姓温,并不姓何。”   姓温?钟司令心头一震,还想再追问,老人却对他招了招手,径自走在前面。   钟司令跟着对方穿过好几道长廊,最后停在一座厅堂前。堂上有匾,题的是“兰渚”二字。匾下站着一人,瘦削高挑,长衫雪白,立在那里的姿态仿佛是只在太阳底下晾晒羽毛的鹤。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从画里走出来般,与这旧式的清隽的园景极为相宜的脸。   见到这一大群生人,这人仅是笑了笑,并不说话,从容得甚至有些倨傲。钟司令对着他发了片刻的呆,无论换做谁对着这样一副面孔,恐怕都要发上几秒的呆。随即钟司令意识到,眼前的一定就是温家真正的主人了。   如若是个普通人,做出闯进私人宅邸而当场遭遇户主这等尴尬事,早已无地自容了。可钟司令毕竟在官场沉浮几十年,早练就了一副过人的胆识与面皮,脸上反倒挂起灿烂的笑容,拱手迎上前:“足下就是温先生?噢,您恐怕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姓钟,是燕城现任的镇守使。听闻您前段时日身体不适,鄙人公务繁忙,一直没能找到探望的机会,实在是很抱歉。”   “钟司令,”温鸣玉玩味地道:“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钟司令,竟是在我自己家里。”   钟司令肃容道:“是这样的,温先生。不久之前,我们在您的码头上查获了大量烟土。还有警局的巡长潘骏臣先生,也是来您的码头调查后,汽车就发生爆炸,不幸身故。如今贩烟是重罪,上峰十分重视这件案子,命令我尽快查出结果。我身负重责,不得不有此一举,多有冒犯之处,就先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他自觉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没什么可以辩驳之处,说完便负着手,气定神闲地等对方答话。温鸣玉点点头,道:“听起来的确是很严重的事。”钟司令道:“您能谅解,当然是最好的。其实照理说,您作为温家的主人,身负头一号的嫌疑,事发当天,就应当去警局接受讯问。看在您是一个病人的份上,我才拖延了这么些时日,眼下您恢复得这样好,是不是也该与我走一趟,配合警察,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温鸣玉踱了几步,忽然把视线投向他:“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钟司令在来燕南赴任之前,还做过宣城的镇守使吧?”   钟司令警惕地站直身子,一双眼微微眯起:“温先生调查我?”   “这点小事,还需要调查?”温鸣玉不以为意地道:“宣城当地是什么情形,我不清楚。但往年从那里找来燕南,想求我照顾生意的烟贩子,温家倒是处理过不少。钟司令的禁烟事业,做得似乎没有说得那样漂亮。”   像是被点破了什么不堪的秘密一般,钟司令倏然涨红了脸:“你们这些商人……这些没做过官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禁烟禁烟,说得倒轻巧,要是烟土真那么好禁,如今也不会到处都是了!”   温鸣玉没有接他的话,依然微笑着,宛如料定他会如此失态一般。钟司令恨恨地想——一个嫌疑犯,一个恶名远扬的黑帮头子,凭什么来审判他,自己又凭什么要忍受对方的审判。可他想出的一大堆难听的话,临到嘴边,却像是长出了爪子,死死抓住了他的嘴唇,让他怎么都张不开口把它们吐出去。眼前这个人与何凌山完全不一样,那位青年尽管有张冷冰冰的面孔,满口都是敷衍的话,但他至少肯认真地敷衍自己。温鸣玉倒从始至终都是温和且不端架子的,然而钟司令与对方交涉时,格外有份心惊肉跳的紧张感。他很明白,构成温鸣玉包容一切的温和的前提,正是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傲慢。一只猛兽对于落在自己背上的小鸟,也怀有同样的温和与包容。   钟司令暗暗咬牙,预备把态度放得更加强硬些,好给这个不法分子一个下马威。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温鸣玉先说话了:“我做了近二十年的当家。这十几年以来,燕南没有谁敢开一家烟馆,敢贩半斤土。钟司令治理那样一个弹丸之地,烟贩子尚且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如今反倒在我面前抱怨禁烟是件难事,不觉得荒唐么。”   “你……”因为对方说的是真话,钟司令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最后恶狠狠地抛下一句:“别忘了,温先生,你身上还担着涉嫌贩土和谋杀警探两项罪名,我随时都能让警局逮捕你!”   看到温鸣玉向自己走来,钟司令挺直背脊,想表现得更有气势。没料到对方竟比他高了近半个头,他这抬头挺胸的姿势比起示威——倒更加像是在受训。温鸣玉低头看着他,声音放得很低:“逮捕我?你办得到吗?”   这次他甚至没有用笑容来掩饰话语中的轻蔑,钟司令额角青筋突突跳动,正要发作,却被温鸣玉按住肩膀,又道:“按照你的说法,在我的码头上死了人,我就该担负最大的嫌疑,是不是这个道理?”   钟司令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气得连耳朵都红胀起来。他正要理直气壮地答一声是,温鸣玉却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倘若只凭这一点来定罪,我明天就能将你身边所有人全都变成嫌疑犯。钟司令,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还请你千万想清楚。”   他的措辞很有礼貌,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钟司令死死盯着对方的面孔,这样一张含笑的脸,任谁一看,都会觉得温和可亲。可短短数秒间,已有冷汗沿着钟司令额角慢慢淌下,他看得出,温鸣玉不是在说笑话。这恰是最恐怖的地方。   “我再问一遍,钟司令,你办得到吗?”温鸣玉轻轻地问。   无论如何,钟司令都没有办法把“办不到”这三个字说出口,一旦说出这三个字,他在对方面前立刻便会沦为一个跳梁小丑。钟司令握紧拳头,连声音都因过度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温鸣玉,你不讲道理!”   笑意仍旧没有从温鸣玉脸上消退,可对方盯着他的眼睛却冷了下来,变成一双真正的行凶者的眼。温鸣玉嘲道:“你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又企图把两个可笑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如今却要求我和你讲道理?钟司令,你是否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想要我讲道理,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一点。”   钟司令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一阵强烈的耻辱从他肺腑中涌出,令他转过身,对身后呆立的士兵叫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好好搜查这个地方!这里住的是一个烟贩子,一个杀人犯!如果今天没有找出他的罪证,那谁都不要回去了!”   士兵们哪敢不服从,当即答应一声,就要往里闯去。一直安静立在温鸣玉身后的老人匆忙上前几步,拦在路当中,怒道:“谁敢!珑园也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吗?”钟司令拔出枪来,冷笑道:“为什么不敢,现在燕城的镇守使是我,一切当然由我说了算。要是再挡路,别怪我以妨碍公务的名头毙了你!”   “让他们搜。”温鸣玉淡淡地道:“就如钟司令所说,今天要是没有找出我的罪证,谁都不要回去了。”   同样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截然相反的效果。不知是受到了怒气还是恐惧的驱使,钟司令大吼一声:“你胆敢威胁我!”说完,就要把枪口转向温鸣玉。不料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他刚有动作,温鸣玉已闪电般擒住他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折,狠狠向下拗去。   钟司令惨叫一声,手中的枪啪嗒落地,整条手臂被反压在背后,稍有挣扎便痛得脸色发白。温鸣玉将他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擒住钟司令的咽喉,微笑道:“钟司令,给你一个忠告,下次拿枪对着我的时候,记得离我远一点。”   他猝然收紧五指,直掐得手里的人脸色紫红,双眼外凸,才稍稍松了些力道,说道:“请让你的士兵们动作快一点,给我留些打扫的时间。我可不想让我的家人回来后,发现家里乱成一团。”   四下一片死寂,士兵们面面相觑,握住手里的枪,谁都没有动。钟司令不断挣扎,拉扯脖颈上那只铁一样的手腕,勉力挤出沙哑的一声:“撤……撤回去。”   “你说什么?”温鸣玉作出倾听的姿态,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松懈:“请你大声一些,我听得很不清楚。”   钟司令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尽数鼓起,终于吼道:“都撤退,不搜了,快点放开我!”   不消多久,钟司令就带着他的人撤出珑园,钻进汽车里,砰的一声甩上车门。汽车发出很大的动静,头也不回驶向了来路。确认他们全部离开之后,管家终于放下心来,回去向温鸣玉禀报。   温鸣玉手里端着一盏茶,这一日的天气算得上是很炎热的,他喝的却是滚烫的开水。灌下好几口后,才缓缓舒了口气,两颊与嘴唇腾起淡淡的血色。管家一面替他把茶续满,一面担忧道:“您好些了吗?要不要我请医生来看看?”   “何至于这样。”温鸣玉笑着应了一声,见管家仍旧低着头,紧蹙着眉头打量自己,便十分吃不消地开口:“只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累了,我去床上躺一躺就好。”   第 一百一十一章   或许真是受了累的缘故,温鸣玉这一觉竟然一直睡到晚上,等醒转时,房内已完全暗下来。有人打开了他卧室的窗户,夏日熏暖干燥的风钻过帐子,带了一点荷花香,时有时无地扑到脸上。   温鸣玉尚未完全清醒,再度闭上眼,胡思乱想道:自己曾答应过那孩子,等珑园的荷花开了,就带他去划船游湖,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   床畔忽然悉簌一响,似是衣料在与凉席摩擦。有根温热细长的手指落到他的眉上,沿着它的弧度划过去,又慢慢划过来。温鸣玉忍不住微微笑着,抓住对方的手腕,问道:“很晚了吗?”   “不晚。”何凌山的声音答道:“才刚过七点半。”   把眼睁开后,温鸣玉发现对方靠在床头的帐子中,难怪方才没有发现他也在。那帐子是雪青色的,何凌山洁白的面庞依偎在软缎堆里,宛如被夜晚的云簇拥的一小轮月亮。他俯下/身,在温鸣玉眼睛上亲了一下:“睡了一觉,好受一些没有?”   “嗯。”温鸣玉发出一道鼻音,显得懒洋洋的。何凌山觉察出他精神仍不是很好,便坐在地板上,手肘支着床沿,一动不动地看他。温鸣玉打趣道:“有没有看出什么变化?”何凌山也笑了:“月亮每一晚都有变化。”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疑心方才说那句话的语气是否会显得轻浮。温鸣玉却好笑地捏了捏他的鼻尖,撑着床起身,说道:“是啊,月亮每一晚都有变化。”何凌山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可温鸣玉不做解释,径自换好衣服,转进一边的浴室里。思索半晌仍得不到结果后,他放弃了,转而问道:“你怎么回了珑园?”   温鸣玉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在山上待久了,也会无聊的。”很快他从浴室出来,脸上湿漉漉的,挂着几颗水珠子。他一面用手巾擦拭,一面意味深长地盯着何凌山:“怎么,还没有把我藏够吗?”   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忽然被拆穿,何凌山的脸火烧似的烫起来。不过醉酒的时候,更过分的事他都对这个人做过了,眼下不仅不怎样害怕,还拖长声音唔了一声,仿佛是对那问题的一种肯定。温鸣玉果然只是摇了摇头,走到镜子前整理领口,并没有与他计较的打算。   何凌山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温鸣玉回过头来,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忽然道:“上次你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岳尚英仍旧好好地领着他父亲的兵,想必是找到借口将阮令仪敷衍过去了。”   “嗯。”提起尚英,何凌山有些缺乏兴趣,只盯着镜子里交叠的两个人看:“不过我的舅舅已经起了疑心,他瞒不了太久。”   温鸣玉笑了笑,道:“那很好,我这里有一个人,你带给岳尚英,让他亲自交到阮令仪手上。”   第二日,尚英见到那名需要他“捎带”的对象时,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是个年迈的男人,尽管梳理过头发,身上是件新换的青竹布长衫,然而从他佝偻的体态,一双眼皮耷拉的疲惫的眼睛依旧可以看出,他应当经历过相当困苦潦倒的生活。他交握双手,带着一种讨好而迷茫的笑容看着尚英,显然不知道尚英是谁,又要对自己做什么,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无比顺从。   “这是谁?”尚英把何凌山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该不会是把阮家辞退的老佣人找了来,故意消遣我吧?”何凌山道:“他是谁,你带过去就知道了。”尚英仍是一副怀疑的样子:“不行,你不说清楚,我不能帮你这个忙。几天前为了替你办事,温咏棠至今还对我不依不饶的,实在是麻烦得很。”他这样坚持,何凌山只好泄露一点口风,道:“这人曾经服侍过盛敬渊,很知道关于他的一些秘密。”   听到秘密两个字,尚英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你要使离间计。”   何凌山道:“是的,就是这样,还请你快点行动起来。”   尚英仍旧不情不愿的,又讨价还价了许久,直至何凌山答应替他解决温咏棠的问题,他才肯带着那老人离开。一路上,老人都保持着规矩的沉默,等快到阮令仪歇脚的公馆时,才忍不住问道:“先生,六少爷近况可还好?看他雇了这么些人来找我,这样大的排场……我就知道,六少爷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这个可怜的人,完全听信了温家的谎言,以为是盛敬渊顾念旧情,看不过他一大把年纪还在田里劳作,这才将他从乡下接出来,打算重新雇用他。尚英瞥过去一眼,敷衍道:“他好得很,也有出息得很。”老人点着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语罢,也不敢再多说话,脸上一直挂着笑容,默然地跟在尚英身后,进了那栋守卫森严的宅子。   在公馆周遭巡逻放哨的,一大半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不远处还有钟司令布下的人马。即便是温家想突破这里的防卫,恐怕也要费一大番功夫。尚英很明白何凌山为什么会找他来帮这个忙,因为除了自己以外,的确没有人能够在不惹出任何事端的情况下,安全地将这名老佣人送至阮令仪面前。   眼下时候还很早,尚英独自在客室喝了杯茶,不消多久,便看见令仪慢吞吞地进来。对方仍披着睡袍,眼睛无精打采地垂着,大概是刚刚睡醒。尚英笑着唤了声:“阮先生。”令仪哼了一声,权作是回应。他在尚英对面坐下,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垂着眼问:“你是有什么急事,一大早的非找我不可?”   尚英按照事先编排好的说辞道:“我听说,温鸣玉已经返回珑园了。”   “你也知道了?”令仪冷笑一声,把勺子重重地掷进咖啡里:“钟耀宗这个蠢货,做了几天镇守使,真以为他在这地方就能称王称霸。这样明目张胆地领着人跑到珑园大闹,最后碰了钉子颜面尽失不说,还给了温家现成的话柄。你该看看今天早上的报纸,看看上面是怎样评论他的。”   在必要的时刻,尚英是能够做到十分善解人意的,尤其对方还是他预备哄骗的对象:“木已成舟的事,生气也没有多大用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姓钟的对警察局下令,立刻逮捕温鸣玉。你先前不是这样打算的么?”   令仪道:“你所说的话,我在昨天晚上已经对钟耀宗说过一遍了,可至今也不见他动作。这个人——实在是不中用,不怪他带兵几十年,做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镇守使。”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恼火,阴着脸咽下去一口咖啡。原先看中钟耀宗,是因为这个人很懂得审时度势,足够的听话,但如今钟耀宗连这最后一份优点也失去了。他的父亲没有说错,和这种蠢人共事,是完全看不到益处的,然而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要抽身已经太晚了。令仪决定,等尚英走后,他要再给钟耀宗打一个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劝对方听从自己的意见。就算他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重伤未愈的温鸣玉,远比一个健康的温鸣玉好对付得多。   尚英笑了笑,又像记起什么似的,把手往沙发上一拍:“对了,方才我的汽车经过路口时,看到附近有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往这里张望。我把他拘来问了几句,那人向我告饶,说他从乡下来,是敬渊先生的旧识。我也不知是真是假,索性/交给你吧。”   “我可没听说过敬渊在燕城乡下有什么亲戚。”令仪皱了皱眉:“算了,人在哪里,领来给我看看。”   很快的,那名老佣人就被引了进来。由于紧张,他怕冷似的缩起身子,两手抄在袖子里,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令仪打量一眼,暗道从乡下来的这一点,这人似乎没有撒谎。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与下人打交道,只冷冷地问:“你是盛敬渊的什么人?”   老佣人下意识地抬头瞟了他一眼,看完,那双耷拉的眼皮却陡然往上一掀,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来。他对令仪作了个长长的揖,上前几步,叫道:“璧和少爷,原来是璧和少爷!您不记得我了吗,从前您找六少爷时,都是我为您开的门呀。”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是什么荒唐无稽的话!令仪皱着眉,几乎以为这是个老得神智失常的病人。可璧和这名字令他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他坐在那里细想了许久,没想到来源,却有另一样东西徐徐地从记忆中浮起来。那是一张相片,两个手拉手坐成一排,笑容灿烂的少年。其中一个是敬渊,另一个有与他自己无比相似的眉眼。直至今日,令仪记起他们的笑脸,依然憎厌得想把它们狠狠扯碎,丢在脚底下踏成一滩泥。   一阵风吹过,他的背心处泛起浸浸的凉意,竟是冷汗将衣衫都打湿了。令仪端着手里的咖啡,只管不断地搅拌,口里平淡地说道:“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老佣人讨好地道:“哪里敢忘记。若是没有您,六少爷在盛家那段的日子,都不知道要怎样过下去。如今看到您与六少爷还在一起,真是好,我就知道,像您与六少爷这样的朋友,是怎样都不会分开的。”   令仪险些就要喝出“怎么不会”这四个字来,他仍在搅着那半杯咖啡,咖啡已经不冒热气了,只有杯壁残留一点余温,贴在他汗津津的手指上。他又听自己问:“从前我常常来找敬渊吗?我倒没有什么印象。”   “那可不是。”仿佛认定他就是“璧和”之后,老佣人就放松许多,连话音也轻快起来:“起初几天来一次,六少爷怕您被人看见,不许您来,可您不听他的话。再往后,几乎每个晚上您都会找六少爷一同出去。这许多年过去,我也不怕告诉您了,六少爷盼着您来呢!一到夜里,他坐也坐不住,就在房间里来回走,鞋底子都磨薄了。”   其实老佣人说这一大堆,无非是打算抬出些旧事,好让对方高看他一点。然而他哪里想得到,眼前的青年尽管有张故人的脸,胸腔里的那颗心,住在脑袋里的灵魂,却和他的故人没有半点干系。令仪昏昏沉沉地坐着,太阳越升越高,房间里也越来越热。热/辣的日光晕在他的睫毛上,刺目的一团亮,他像是浑身结满了冰,又被架在火上反复地烤,四肢僵冷,汗反而越流越多。   敬渊,那个永远包容他、顺从他的敬渊,与他相识整整八年的敬渊,对他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敬渊,恐怕在他们相见的第一面,就已经做好了背叛他的打算。   他一直以为自己忘了第一次见到敬渊的情形,原来根本没有忘,那一幕幕如放电影般从他脑中流过。八年前的晚上,那天还是中秋,他和一大家子人吃过晚饭,兴冲冲地拎了一瓶酒,独自开着车冲到山上去,想去无人搅扰的地方好好观赏月亮。可那晚上的月亮究竟是怎样的,令仪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刚登上山顶,发现自己喜欢倚靠的那片栏杆后站着一个人,很高大、很孤独的一道黑影子。不知为什么,令仪觉得对方站在栏杆边张望的样子,似乎是在找个适宜的位置一跃而下。他不在乎这人是不是想寻死,只不满自己的地盘被人占据,不太高兴地叫道:“喂!”   那人回过头,颇为惊讶的样子,青白冰冷的月色被树叶筛下来,斑驳地铺在他脸上。令仪没看清对方的脸,视线却直直扎进一双温柔的、忧郁的眼睛里。   其实令仪已不记得当时自己走过去之后,敬渊是怎样一副神情了。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总认为这个人是惊喜的,眼睛里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否则对方为什么要那么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还要请他一起赏月。什么“有幸相遇,也是一种缘分”,这个人有幸的不是遇上自己,是遇上了有那样一张脸的自己!   老佣人又说了几件久远以前的故事,可是已经没有人做他的听众了。这时老佣人才发现这间客室是多么的空而宽阔,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他讪讪地闭上了嘴,再度缩起身子,手也抄进袖口里,眼睛盯着脚尖,一动不动地立着。   大约过去几分钟,又像是十来分钟,令仪揿了一下铃。待听差来到跟前,他才轻轻地开口:“去把盛敬渊叫过来。”   听差去了,尚英坐在一旁,敏感地觉察到身边人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方才令仪与这老头的一问一答就已经够诡异了,令仪让对方唤他什么,璧和?尚英的父亲和温家一向亲近,温家的秘辛,他多多少少也耳闻过一些。温璧和,不正是那个被温鸣玉亲手杀死的温家四少爷。阮令仪在冒用一个死人的身份套话!   他很快模糊地摸到一点端倪,不禁打了个寒颤。何凌山在害他——要是早知道对方所说的秘密是指这桩事,他才不会掺和进来。尚英不欲招惹更多麻烦,立刻道:“阮先生,你问你的话,我作为一个外人,就先告辞了。”   令仪倏然掉转过头,白惨惨的一张面孔,眼睛牢牢地瞪着他。尚英心中警铃大作,此刻对方看他的眼神,竟是带着刻骨的恨的。的确,对方是该恨他,把一个人从天堂拉到真实的、清醒的人世,再没有比这更可恨的事了。令仪往外面一指,说道:“你不许走,在外面等我,我稍后也有话想要问你。”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毫无商议的余地。尚英在心中把何凌山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试探着道:“真抱歉,军中有一桩急事等待我去处理。你有什么话,留到电话里说也不迟。”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去。   “站住!”令仪厉声叫道,见尚英不理会自己,他扭身抓住站在沙发后的保镖,从那人腰间拔出枪来,枪口直直对准尚英:“再走一步,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尚英只得站住了,转过身,满脸无奈地道:“你想问什么?”   “是谁让你把这个人带给我的?”令仪持着枪逼近,现在的他比死去的温璧和还像一个鬼魂,苍白无比、凶恶无比:“不要再拿方才那套鬼话来蒙骗我,我才不信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   眼下容不得他思索太多了,迎着那枚黑漆漆的枪口,尚英只能不露声色地回答:“事实就是如此,阮先生。要是早知道他会让你不高兴,我一定不会带他进门的。”   他用余光打量另一边的老佣人,那老头早吓得瘫坐在地上,嘴张得大到了一种滑稽的程度,隐约可见只余零星几颗牙齿的粉红牙龈。   令仪吸着气,将枪口用力地抵在尚英额头上。即使他的情绪已经变得十分不稳定了,但持枪的手却依旧稳稳当当,不见一丝颤抖。冷静的疯子比完全癫狂的疯子更加可怕,尚英全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预备对方一有动作,他能够马上闪身躲开。   可惜这场逼供没能继续下去,客室的门开了,敬渊惊愕地僵在门口。他先望了望尚英,随即把视线投在令仪身上,讶然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令仪答话,缩在角落里的老佣人率先探出身来,哆哆嗦嗦地向敬渊爬去,口中唤道:“六少爷……六少爷,是我,是我!六少爷,救救我吧!”   起先敬渊并没能认出对方是谁,倒是令仪率先收了枪,大步走过去,抓住那老佣人的衣领,一路将之拖拽到敬渊跟前。他用枪抵住对方的下巴,迫使老佣人仰起脸,才冷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响亮地叫几遍给他听听。”   老佣人眼里亮起颤抖的水光,嘴张了几张,勉强地挤出一句:“璧、璧和少爷……”   在这四个字响起的同一瞬间,令仪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面前那个人嘴唇重重地颤抖一下,很快又把惊惶的目光投向他。这是下意识的、完全来不及掩饰的反应,是一个说谎者被当面揭穿时的最本能的动作。令仪的心几乎都要被敬渊面上那几分心虚震碎了——他宁愿对方云淡风轻地笑一笑,扯几句谎,也比现在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好上一万倍。   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喀嚓一声把子弹上膛,就要扣下扳机。敬渊惊叫道:“不要!”竟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夺他的枪。令仪怎么都不会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气得脸颊与双耳沉坠坠地发起了烫,连头也昏了,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叫喊:“我要杀了他!”   怎么会如此不体面。连令仪都想不明白。敬渊把他的手臂死死抱在怀里,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反抗,挣脱不开,恨得甚至想用拳脚往对方身上招呼。老佣人狂叫不止,从他们腿间爬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令仪终于抽出手来,刚把枪口对准那人,敬渊再度扑在他身上,用央求的声调道:“令仪,不要这样!”   砰地一响,子弹打穿了老佣人身侧的墙壁,吓得他发出一声尖细的喊叫,瘫坐在地。令仪咬紧牙关,发泄一般不断扣动扳机,直至子弹打空,才一甩手臂,胡乱把枪掷了出去。   “你眼里看到的究竟是谁?”令仪用发麻的手臂揪住敬渊,迫使对方贴近自己的脸:“盛敬渊,看着我的时候,你眼里看到的究竟是谁?”   问到最后,那句话几乎哑得听不清了。令仪瞪着对方,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敬渊漆黑的瞳孔里。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双目竭力地睁大,一张脸白得如同崭新的画布。一个活灵活现的,不可理喻的疯子的形象。敬渊悲哀地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梦在眼前破碎,而他自己毫无办法,只能任它破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客室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木头屑,瓷砖的碎片,翻倒的花盆里的泥土混着水,在地毯上摊开黄褐色的一大团。那是盆栀子花,开得很美,有幽绿的叶片与牛乳一般雪白的、柔软的花瓣。现在它平躺在角落里,上半部分仍旧生机勃发,底下却露出了枯细的根,美也美得不协调起来。   令仪不想再多看这里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径自往自己的卧室去。敬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途中叫了几次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应。进了房间,令仪解开睡衣的带子,脱下后便往地板上一抛,旁若无人地赤裸着身躯在衣柜里翻找衣物,他已经很熟悉在敬渊面前做这种事。敬渊背倚着门站在不远处,视线在房间里的每一处都停留过了,就是没有停留在他身上过。这个人从前几乎没有守过这种礼,令仪也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又在意起这一点了,他急着和自己划清界限,真是有自知之明,可恨的自知之明!   敬渊再度唤道:“令仪,我们需要谈一谈。”   “好啊,我和你谈。”这次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我问你,第一次遇见我的那个晚上,你统共说过几句谎?”   对方默然一阵子,才道:“令仪。”令仪从镜子里狠狠地睨着他,冷声道:“回答我的问题。”他这样坚持,敬渊毫无办法,只好道:“是,我的确预先打听过你喜欢那个地方,才去那里等你的。”令仪道:“好,这算一个。还有呢?”又沉默了片刻,敬渊低声说:“因为我打听过你……你知道的,你的身份我也并不是不清楚。”对方的答复让令仪笑出声来,他想起那个晚上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份因遇见敬渊而生出的快乐与喜悦,原来他也是一个天真又容易上当的蠢人。听对方说几句中意的话,受到几句赞美,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任由对方整整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他道:“你打听我,找上我,只是因为我的相貌?”   “令仪,”敬渊的声音无比痛苦,听起来像是在告饶:“别问了。”   “看来不止是。”说完后,令仪自己都觉得荒唐:“我的脸,我的身份,我的家世,全都是你可以利用的工具吧。盛敬渊,你真是聪明,这世上实在没有比你更会算账的人了。”   听见他的讥讽,敬渊并没有生气,反而难过地道:“令仪,不要这样贬低自己。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能够遇见你。”   令仪刚刚披上衬衣,闻言连扣子都顾不上系,一阵风似地卷至敬渊面前,大声道:“我贬低自己?”他指着自己,连连点了几下,脸颊红里透出青来:“我贬低自己?分明是你在贬低我!没有谁敢像你一样侮辱我,我这样信任你,保护你,可你呢?我还好好地活着,你却把我当成一个死人!”   敬渊似是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刚刚触到他的臂膀,立刻又被他甩开。令仪恨不得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石头,结结实实地摔在对方脸上:“你别碰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璧和,温璧和,我算是想起来了。”令仪又急又快地说道:“怪不得我从未听说过你的这段罗曼史,因为温家早就替你抹去了那个人的痕迹。一个在家庭里受尽白眼,连学都上不起的六少爷,我说当年你怎么又能读上大学,还能够被送到法国去。温璧和真是爱你,白天里见面还不够,晚上——晚上都要找你一同出去。你怎么能够忘记他呢,他是你的救世主,你情窦初开的恋人,就连他死了,你还能找到我,让我作他的替代品!”   这番话实在有损他的身份,有损他所受的教养,更有损他自己的尊严。可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再度从他心底涌起,渗入他每一根血管与每一寸肌肤,他就像是颗即将焚烧起来的炭,急需什么来冷却自己。敬渊听到一半,就用力别过头去,令仪看到他颤抖的睫毛与嘴唇,知道他也被伤害得很深。但不够,这种程度的痛苦远远不够浇灭那道即将燃起的火,他盯着敬渊,用轻蔑嘲弄的语调说出那句最伤害自己也最伤害对方的话:“刚刚看到我那样子,你很失望吧?”   “都是我的错。”敬渊不顾他的反抗,强行抱紧他,恳求道:“你怪罪我,惩罚我,都是我罪有应得。但我请求你,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我不会失望,我对你永远不会失望的。”   令仪深陷在这副熟悉无比的怀抱里,连指尖都在发颤,他死命推了敬渊好几次,可每次都被摁回去。终于,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虚弱地枕在对方肩上。敬渊的骨架子十分高大,人却很瘦,肩胛上一块突出的骨头完整地嵌进他的脸颊里。照片中的这个人不是这样的,照片中的敬渊健康又漂亮,眼睛里有热烈温暖的光——那时的他是快乐的,远远比现在快乐。   意识到这件事后,令仪的鼻尖泛起一道强烈尖锐的酸楚,眼前的一切都晃晃荡荡地扭曲了,喃喃地说:“他从没有像我一样的失态过,是不是?你眼中的他,应该都是美的、好的、令人愉快的,总之和刚才的我没有一点关系。没有这张脸,我和他也没有一点关系。你不爱我,所以你时时刻刻都那么难过,真可怜,你明知道我不是他。”   敬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在微微地颤抖,他哭了。   这样一个骗子,这样一个可恶的骗子,照理说,令仪应当立刻杀死这个骗子。他要杀死这个人是很容易的,而且拥有充分的理由,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他。   他一把将对方推开,拉开/房门,唤来几个打手,指着敬渊道:“把这个人押下去关好,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他出去。”   打手们惊愕地看着他,又看看敬渊,令仪喝道:“没听到我的话么,把他押下去!”   这群人终于动起手来,犹犹豫豫地抓住敬渊,把他往外拖。敬渊挣脱不开,在门框上扒了一下,大声叫他:“令仪,别在这时候丢开我,你会有危险的!”   “你太高看自己了。”令仪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地开口:“真以为没有你,我就做不成事了吗?”   敬渊挣扎不休,最后仍是被带走了。房间里终于寂静下来,令仪慢慢走到镜子前,雪亮洁净的镜面清晰地印出一张脸。他仇恨地瞪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仇恨地瞪着他,就这么默默地看了许久,他陡然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朝镜子砸下去。   一道沉闷的响,鲜血和着裂痕同时在四分五裂的镜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银亮碎片泻了一地。令仪的脚下映出无数个小小的令仪,那无数个小小的令仪蹲伏在地上,脸孔埋入鲜血淋漓的掌心里,形成无数个伤心欲绝的映像。   日头高照,尚英铁青着脸,抱起双臂坐在汽车后座上,身旁是战战兢兢的老佣人。趁着令仪与敬渊争执时,他悄悄溜了出去,没料到这老佣人竟也跟了上来,一叠声地问他该怎么办。尚英当下改变主意,决定带上这个人去珑园一趟,好好问问何凌山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佣人不住地打量他,尚英被看得很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对方被他不客气的腔调吓了一跳,很久才嗫嚅道:“我……我是不是害了六少爷?”尚英仰倒在靠背里,哼道:“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我对不起六少爷!”老佣人愁苦地跺了跺脚:“我也不知道,璧和少爷怎么会变成那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尚英没好气道:“我比你还想知道呢!”   待司机把车停在珑园门口,尚英一把提起那老佣人的衣领,拎着他闯了进去。门房见是他,倒问了一声好,尚英没有搭理,一路走到正厅外,才对那里的佣人道:“去把你家小少爷叫来,我有问题想要向他讨教。”   他在温家也算是一名熟客,那佣人还算听话,答应着便去了。没过多久,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往这里走,他们是同样的打扮,穿衬衫长裤,袖口卷到手肘上,裤腿湿淋淋的,也不知去干了什么。临近门前时,走在后面的青年笑着说了句话,把手臂搭在身前人的肩膀上,给他看自己的掌心。对方蹙起眉,凑近去闻了闻,表情半信半疑的,很快又把他的手推开。   尚英不快地想道:“难道这小子怕自己兴师问罪,索性把他的父亲一并带了来,好借此堵住他的嘴么?”可恨的是这一招对他确实很管用,对着走进门来的温鸣玉,尚英不得不扮出笑脸,叫了一声:“温叔叔。”   温鸣玉看他一眼,神色平和地道:“近来倒很难得看到你到珑园做客,你的父亲还好吗?”   尽管搞不清楚对方是不是故意这样问,尚英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老人家在家闷得太久,有些上火,不过身体是好的。”   “他休息的时间,也不会有太久了。”温鸣玉在椅子上坐下,又道:“听凌山说,你最近帮着温家做了不少事情,我作为长辈,理应给你些奖赏才是。”   不说奖赏还好,一提到奖赏,尚英浑身寒毛倒竖,疑心这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一道陷阱。他看了站在温鸣玉身后的何凌山一眼,那人倚在椅背上,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暗绿色的椅垫子,根本没朝他看。   他暗暗咬牙,正欲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听温鸣玉继续说道:“你的父亲不久之前对我说,再过不久,他的职位或许将有变动。等到那时候,就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带手下的兵了。所以他打算分出一部分人马,在几个儿子之间找出一个合心意的,替他领着这帮兵。”   这话岳端明从未对他提过,尚英愕然地看着对方,耳边嗡嗡作响,头一个念头竟是:自己先前一直帮着阮令仪对付温家,现在该到温鸣玉与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偏偏温鸣玉也像是故意折磨他一般,久久地打量他,等到尚英汗流了满背,才道:“我已向他举荐了你,他没有拒绝。”他端起佣人斟好的茶抿了一口,那双漆黑柔和的眼睛仍带着笑意:“我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应当很清楚。”   尚英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怪错人了,指定他做今天这桩事的,从来都不是何凌山,而是温鸣玉!对方是想借这桩事小小地惩戒他一番,亦是向他发出警告,要是他下一次再做错事,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放过了。   任何人遭遇这一番耍弄,恐怕都要有脾气,何况是尚英。然而温鸣玉方才给出的那道奖赏太符合他的心意,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也不为过,尚英心中几度起伏,最终只能按捺下情绪,面无表情地应道:“谢谢您,温叔叔。”   尚英很快就告辞了,望着他僵硬的、暗含怨怼的背影,何凌山忍不住也笑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问我舅舅那边是什么状况,你就把他气跑了。”   温鸣玉道:“要不要让管家把他叫回来,让你详细地问一问。”   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何凌山摇摇头,忍俊不禁道:“我还是对钓鱼更感兴趣一点。” 第一百一十四章   钟司令坐在沙发上,包厢里很静,下午三点的大太阳从厚厚的窗帘中挣扎出来,在桌沿泼出好大一滩。他刚刚掏出烟盒,对面便传来一句“我闻不惯烟味”,只得悻悻地揣回口袋里,随便地把手往桌沿一搁。这一搁,却又龇牙咧嘴地不住抽冷气。包铜的桌面早被烤成了一块烙铁,钟司令捏着手背检查,好大一块皮子都通红了,忙从杯子里倒出冰水往手上浇。对面的令仪不作声地看着,鄙夷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假使视线能像阳光一样有温度,钟司令恐怕早就给他看成了一个熟透的人。   等到对方终于忙完了这一通,他才问:“那位巡查使是怎样的人,你当真弄清楚了?”   钟司令黧黑的脸都被看得泛出红来,粗声粗气地道:“他不讲人情是出了名的,我在宣城那几年,最怕的就是撞在他手上。你尽管放心,温家要是能买通他,我这官也不用再做下去了。”   然而这对于令仪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牢靠的保证。因此他漠然地开口:“要是出了岔子,我未必有事,可你一定逃脱不了干系。还请你千万慎重。”   钟司令身子前倾,刚要把手肘往桌子上放,又像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挪了个位置,压低声音道:“阮先生,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不把握,我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温家光一个何凌山就那么难应付,现在温鸣玉也回来了——时间紧迫呀!警局那帮不中用的东西,先前我就让他们案发当天就把人拘回来,可我哪里知道,他们只带回来一个女人。这女人把那帮蠢材耍得团团乱转,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第二天还巴巴的把人送了回去。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温家的人,叫我怎么办呢?”   那日在珑园遭遇温鸣玉,显然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以致他说到后半段,竟忍不住向令仪大倒苦水。令仪眼皮垂着,这样一长串话,他唯独听到了四个字——时间紧迫。时间紧迫,连阮鹤江也这么说,父亲留给他的期限快要到了。他用手指按着眼眶,重重地揉搓几下,昨天他一晚上没有睡,本已打定主意不再插手燕南的任何事,立即启程回沪清的。但早上接到钟耀宗的电话,他还是来了,他想要报复。那伺候过敬渊的佣人必定是温鸣玉故意送来的,为的就是击碎他对敬渊的信任。令仪恨透了这一整件事,恨骗他的敬渊,更恨揭破这谎言的所有人。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想要报复。   “既然要办,就办得彻底一点。”令仪终于道:“我调过来的烟土,刚好剩下七十箱,我会让人将它们全部放进温家的码头仓库里。办好之后,你立刻通知那位巡查使,到时候人赃并获,温鸣玉再想狡辩,就去华京的法庭上狡辩吧。”钟司令瞠目咋舌,道:“七、七十箱,这要由人都缴了去,多么可惜!”知道这个人又犯了贪病,令仪没有耐心再谈下去,只道:“倘若能将温鸣玉赶出燕南,不要说七十箱土,七百箱都随你去挣。好了,你回去等我的消息,这一回,希望你不要再使我失望。”   钟司令闻言,也有些悻悻的,生硬地与令仪道了别。一路上,想的不是那七十箱即将被收缴的红土,就是往后自己做燕城督办的风光日子。温鸣玉其他话都很不入耳,唯独有一句他是很赞同的,宣城的确是个弹丸之地,在那里做十余年的官,恐怕还没有在燕城一个月捞的油水多。   他一面为日后的富贵生活兴奋,一面又对令仪的计划牵肠挂肚,唯恐那边出现什么纰漏,夜里折腾到两点多才合上眼。可惜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老妈子把他的房门拍得震天响,扯着喉咙叫道:“老爷,老爷,外面有人要见您!”   钟司令的好梦被搅扰,骂了老妈子几句,踩着拖鞋怒气冲冲地出去。夏日的早晨总是来得早一些,天幕已转为了柔和的灰色,空气湿而沁凉。从房间走到大门口,钟司令一点点清醒过来,脚步却越来越迟缓。他很明白,在如此奇异的时间不请自来的访客,带来的多半也不会是好消息。   门口的路灯仍亮着,一长束的雪白光晕底下列着整齐的兵。一辆汽车停在人群中央,后座的车门是打开的,一名西服打扮的中年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低头翻看手上的几页纸。钟司令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当即徒劳地扯了扯衣摆,整了整衣领子,趋上前去,唤道:“曹先生。”   男子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平直的鼻子,两颊松垂,在鼻翼两旁形成两道严肃的深沟。冰冷地打量钟司令片刻,他道:“这时候打搅钟司令,真是不好意思。请你换身衣服,再到车上来,我有很要紧的事和你说。”   钟司令连连鞠躬应是,等到起身时,额前已渗出一片冷汗。不知自己白天才提起过的巡查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据他所知,对方离开晋安来到燕城,应该是为调查温家与岳端明的关系才对,为何会找到这里来?   忐忑地打扮整齐后,钟司令钻进车厢,在巡查使身旁坐定,交握着双手道:“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呢?”巡查使道:“听说你到燕城任职之后,就在调查一起私贩烟土的案子,有没有这回事?”钟司令闻言精神一振,很受鼓舞地道:“有的,有的。唉——曹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帮不法分子是多么可恨。他们看我初来乍到,使尽手段阻挠我办案,否则也不会拖延这许久!”巡查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拖长声调道:“那好,我就长话短说。我刚刚查封了一座私藏烟土的仓库,相关人士已经全部拘捕了,请你和我一道去审问他们,看看是否能帮到你一点。”   钟司令的心一阵狂跳,只道是令仪的计划成功实施了,当即笑着答应下来,同时在心中埋怨令仪:先前明明说好事成之后先给自己消息,结果竟是这姓曹的先找上门来,害他虚惊一场。过于年轻的人,办事就是不牢靠,等到事情结束了,他非要打个电话过去问罪不可。   可惜钟司令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汽车静静行驶了一段路,他才发现去的方向和自己预想中的不大一样。等到方向越来越不对,钟司令终于按捺不住,僵着嗓子问道:“曹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   “哦,我想先去看看那间库房,就让警卫们暂时把犯人扣押在那里了。“巡查使答得很和气:“你放心,这次我带来的人手,足以保证我们的安全问题。”   看得出来对方心情不错,甚至与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但钟司令完全挤不出一丝笑意,抱着最后的希望道:“温家的仓库……并不在这个方向呀。”   巡查使向他投来疑惑的一瞥:“谁说我要去温家仓库?”   仿佛有根棒子重重地击在脑后,钟司令头昏眼花的,险些坐不住了。身边的巡查使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对方也不再出声。凌晨的街道很少看见行人,偶闻一声早起的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经过重重街巷的稀释,那句渺远的吆喝模糊得根本辨不清字句,更显得车里无比寂静。钟司令恍惚了一阵,慢慢冷静了些,猜想巡查使应该还没有查到自己身上,否则待他肯定不是这样一副和善的态度。倘若情况真的那样坏,大不了稍后他把所有的罪责往阮令仪身上一推,那个人肯定有办法逃过警察的追捕。只要抓不到阮令仪,他就能干干净净地从这件事里脱出身去。   如此一想,钟司令那颗扑扑乱跳的心才安定不少,他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失态的,曹先生一定也觉得他奇怪。可他思虑来思虑去,还是决定不作任何补救,这时候无论再说什么,总显得是在心虚。   汽车在城中七弯八拐,最后在一片十分偏僻的地段边停下。钟司令很熟悉这地方,这里原是座棉纱厂,后来因经营不善,工厂很快倒闭了,厂房也被改成临时的仓库,供人租赁。令仪就是它最新一任雇主,他从沪清运来的鸦片,就是全部存放在这里。   大门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兵,钟司令跟着巡查使走进一座阴暗的库房。里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正中跪着数十个五花大绑的人,一名高挑的青年立在门边,双手抄在口袋里,仰头盯着顶上陈旧的电灯。钟司令一见这道背影,步子霎时顿住了,倒是那青年先转过身来,用一双冷漠的杏眼盯住了他。   不待钟司令开口询问,巡查使已走到跪坐了一地的犯人面前,对着他道:“钟司令,你来仔细看看这几个人,里面有没有你追查的对象?”   “请等一等!”钟司令指着那青年,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这个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巡查使看了何凌山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我光记得你们已经打过好几回交道,倒忘了跟你解释。这位是何老板,我能查获这七十箱的红土,全是凭借他提供的线索。不管怎么说,何老板这项义举,都是很值得赞赏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替令仪镇守仓库的打手都无比忠心,无论巡查使怎样审问,他们都面容漠然,一口咬定仓库是自己租来的,为的就是贩卖鸦片。两方磨缠半晌,等到天都已经亮透了,审问的人换过几批,终于有名胆子小的工人招供,表明自己曾见过东家一面,又向巡查使描绘了一番对方的容貌,这才将矛头指向了令仪。   没有多久,前去抓捕阮令仪的人回来了,报告道:“曹先生,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那栋房子,没有人,也没找到什么东西。”   巡查使眉头深深地皱起,招来一名随从,对他耳语几句。待随从匆匆跑开,才对何凌山叹道:“是我错了,早知道他消息这样灵通,当初我就该听你的话,先将阮令仪抓了再说。我已布下命令,让警察即刻封锁所有的码头与火车站,但愿还来得及追上他。”   何凌山道:“您与我是第一次见面,不能全然信任我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谈得愈是融洽,钟司令愈是坐立难安。尽管自他随巡查使一同到来后,何凌山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言语之间也没有提到过他,可这个人的存在仍旧像是一枚定时炸弹,终有一刻会引爆什么惊人的消息。至今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仓库会被何凌山找到,并且恰巧是在阮令仪打算用七十箱鸦片构陷温家的当口。除了这条情报,对方会不会还知道些什么,例如他与阮令仪的关系。不……自己没有必要为这桩事惊慌,就算他与阮令仪结盟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只要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何凌山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想到这里,钟司令定了定神,主动开口:“曹先生,我是当地的镇守使,追捕逃犯这件事,就请全权交给我吧。我这就去部署军队,以免延误时机,放跑了犯人。”   巡查使唔了一声,似有同意的迹象。钟司令迫不及待地向他行了个礼,正要趁机退走,冷不防听何凌山唤道:“钟司令请留步。”   钟司令心头突地一跳,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强行作出微笑的样子道:“何少爷还有什么指教?”   “今天趁各位长官都在场,我想冒昧地与你们谈谈温家最近惹上的一起官司。”何凌山从容地回答,又对巡查使道:“曹先生应当听说过,温家码头不久之前发生爆炸,致使一名巡长先生和几位警员身亡的事故。”   巡查使的神情变得颇为警惕:“何老板,你愿意协助我抓捕鸦片贩子,这很好,我代当地的百姓向你致谢。但你要是打算凭借今日的作为,或是别的什么,让我们包庇有罪之士,那恕我非但不能领情,还要请你去警局走一趟了。”   听到他如此不留情面的一席话,何凌山却不显尴尬,平静地道:“您误会了,我不想为杀人犯求情。相反,我已经查明了他的真实身份,正准备向各位长官揭发这个人。”   就算经过千思万想,钟司令都没料到对方要提的竟是这一件事。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却只能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即使嘴角因长久的微笑,已经有些发僵了:“真的?这可不是小事,不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来说。我是当地的镇守使,也是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人,还请何少爷移步到我的办公室,再来详谈吧。”   然而何凌山摇摇头,望着他道:“这一个犯人,恐怕并不适合钟司令亲自审问。”   不等钟司令出声,巡查使已不悦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好了,破案要紧,何老板既然想让我们一起听,那我听一听也无妨。何老板,你请说。”   何凌山道了声谢,旋即击了几下掌,很快,就见两名孔武有力的温家保镖押着一人来到他们面前。那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头发脏结成一绺一绺的,立在那里谁都不敢看,只顾瑟瑟地发抖。钟司令倒是很快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那一瞬间,有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甚至想立刻拔枪射杀眼前的所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从这道让他喘不过气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再说。   终究钟司令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不到最后那一刻,他心中仍怀着希望,不愿落到那等鱼死网破的境地里。   巡查使疑道:“这就是你说的嫌疑人?”   “是的。”何凌山一面答,一面向两名保镖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在那面黄肌瘦的犯人背上推了一把,命令他:“说话!”   那人身子晃了晃,忙道:“我交代,我交代,我叫冯金有,是一名警员。那天我与潘巡长一同前往温家的码头,他……他留下我看守汽车。我便趁机在他的车上装下了炸弹,谋害了他。”   他话音刚落,钟司令已抢先喝道:“好啊,你身为警员,竟然不顾廉耻,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今日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语罢,他从腰间拔出手枪,眼都不眨就扣下了扳机。何凌山眼疾手快,立时将冯金有扯开几步,推到一堆箱子后。谁知钟司令穷追不舍,接连又是几枪。冯金有步履踉跄,只顾叫嚷着救命四处闪躲。混乱之中,还是被一颗子弹击中肩膀,痛得到处乱滚,不住大声呼号。这下巡查使都被吓了一跳,扑上去缴他的枪,厉声道:“钟耀宗,你疯了吗?就算他杀了人,也该审问完后送到监狱里,再执行处决,轮不到你来动手!”   钟司令叫道:“警局出了这种败类,我实在看不下去!”   正值他们二人僵持不下的当口,死里逃生的冯金有仿佛因此获得了勇气一般,不顾自己流血的肩膀,指着钟司令道:“长官,就是他——就是他指使我去谋杀潘巡长。钟司令向我允诺,事成之后,就给我五十万酬金。可是、可是我怎么都没料到,我做了他要我做的事,他最后倒想要我的命。要不是有何五爷搭救,我早就死在家门前了!”   “你胡说八道!”钟司令抓住巡查使的手臂,腔调无比恳切:“曹先生,你看出来了没有,他早和温家的人串通一气,企图把罪名嫁祸到我头上。这个畜生连同僚都能杀害,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他说的话,根本不可信任。”   巡查使也被眼前这混乱的场面搅得头昏脑胀,一把甩开他的手,又把自己歪斜的衣襟拉好,铁青着脸道:“都给我住口,你——”他指向冯金有:“先回警局处理伤口,我再来仔细地审问你!还有你,钟耀宗,你也一起来。”最后他的目光转到何凌山身上:“何老板,麻烦你和我一道走一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必须先弄清楚。”   “警局就不必去了,那实在是浪费时间。”   忽有一道柔和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说话的人徐徐穿过门口林立的士兵,在何凌山身侧站定。方才还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青年对上他的目光,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主动退让到他身后。巡查使显然是认得来人的,微微惊诧之后,又发出一声冷笑:“今天倒是个热闹的日子,燕南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争先恐后地往这一座小小的仓库来。温先生,你应当清楚我的个性,既然你想把我牵扯进这件案子里,就要做好我追究到底的准备。今天这话,我是问定了!”   温鸣玉道:“你问你的,与我有什么干系。不过在你大动干戈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跟在他身后的许瀚成适时递上来一封电报,巡查使迟疑着接过,读到“……红土运往燕城,共计一百五十箱,悉归钟耀宗所有”一段时,不由又惊又疑:“这真是阮鹤江发来的电报?他为什么要对你承认这些事?”   “你要是不相信,尽可亲自打电话问问阮鹤江。”温鸣玉淡淡地陈述:“曹先生是官,我是商,商人自有商人的门路。这种你我心知肚明的事,还请曹先生不要多问了罢。”   听到阮鹤江这三个字,钟司令也变了脸色,连礼节都不顾了,劈手从巡查使手中夺过那张纸。不消多时,他的双手都不住发颤,捏得那张薄而脆的纸簌簌作响,对巡查使道:“栽赃陷害,这都是栽赃陷害!曹先生,我入伍几十年,一向洁身自好,您是知道的,我是绝没有可能买红土的呀!”   看着钟司令迫切焦急的一张脸,巡查使良久无言,他这才醒觉,检举这座私藏鸦片的仓库仅是温家人引自己上钩的噱头,眼下这出戏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他原本就对温家的印象不怎么样,而今更加坏了,觉得自己受了对方的摆布。但倘若他们说的是真话,钟耀宗的确是个与鸦片贩子沆瀣一气的无耻之徒,他又不能不管。想到这里,巡查使强忍不快,没有理会钟司令,对温鸣玉道:“钟耀宗初至燕城,与你们温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陷害你们?”   温鸣玉笑了笑:“这种问题,你不去问钟耀宗,反而来问我,实在很没有道理。”   听见他的话,钟司令气势汹汹地上前几步,似乎想要朝他冲过来。但不知为什么,他强行中断了这个动作,改为遥遥用指头点着温鸣玉,骂道:“温鸣玉,你这样颠倒黑白,污蔑一个官员,我迟早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你且给我等着!”   被他指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倒是站在一旁的何凌山扭过头,视线锥子一般朝他扎来,冷声道:“污蔑?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我们哪一点是污蔑?曹先生,既然您先前说要追查到底,那就请兑现您的诺言。无论您打算怎样查证,温家都是很乐意奉陪的。”   巡查使的视线从他们身上逐次扫过,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钟司令,我即日会向华京提交申请,暂免你的一切职务。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前,不得不请你在警局委屈几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钟耀宗成了燕城任期最短的一名镇守使,仅仅两个月不到,就被革去职位,沦为阶下囚,被巡查使带回华京受审。这结局是何凌山早就预料到的,因此收到消息时,也不怎么样的意外。早在一星期之前,巡查使决定彻查钟耀宗的那一刻,钟耀宗就注定会有此一天。巡查使是个认真的人,费尽心思将钟耀宗的为官生涯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找到了他勾连阮令仪的证据,就连钟耀宗做宣城镇守使的期间,包庇烟贩的往事也没有逃过去。   经由数个日夜的审问,钟耀宗终究松了口,交代了自己配合阮令仪栽赃陷害温家的缘由。他原本就做着靠烟土日进斗金的梦,燕南那样一块富庶繁华的地界,他怎么能够不眼红。偏偏这里坐镇着一个严禁烟土的温家,倘若没有温鸣玉的允许,就算他做了燕南的督办,恐怕他的计划仍旧不能成功。于是他与阮令仪一拍即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合力铲除他们共同的敌人。   至此温家蒙受的两道罪名算是彻底洗清,就连最初受牵连的岳端明都官复原职。钟耀宗一走,燕南似乎仍是那个燕南,什么都没有变过,所有的饭店舞厅与码头照常开放,闲置了数个月的工人与董事们,终于也有事可做了。   温鸣玉与何凌山走在去地下室的长长阶梯上,一路听着何凌山讲述他不在时发生的那些事。等对方说到在派许叔和找到冯金有的经过时,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何凌山本走在前面,闻言转过身来,靠着栏杆倒退着下楼,答道:“那天码头发生爆炸之后,我立刻就去检查了那里。车上一共有四个警员,可是只找到三具尸体。我想安置炸弹的那个人,总没有必要连自己一起炸死吧。”   说到最后一句,他自己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温鸣玉为他的难得的促狭摇了摇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见何凌山仍抬着头对他笑,忍不住又提醒:“嗳,看着脚下。”   何凌山便朝他伸出一只手,要他拉着自己。温鸣玉道:“自己不当心摔了跤,还要拉我一起吗?”   虽是这么说,他仍握住了何凌山的手。通往地下室的门开着,阳光映得楼道无比亮堂。从何凌山这边往上看,温鸣玉整个人也被照得通透明亮,发上有圈茸茸的金边,那只拉住他的手也有着鲜明的温度。何凌山改用两只手抓住他,轻轻地道:“你看,我也能为你摆平麻烦了,你往后要多分一点心到别的事上。”   温鸣玉道:“别的什么事?”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何凌山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许多:“好好陪我活下去。”   这次他终于不是带着愁绪说出的这句话,反而脸上带着笑容,像是在许什么美好的终会实现的祈愿一般。但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温鸣玉没有笑话他傻,只是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抛下你的。”   两人来到一扇门前,有守卫在场,亲密一些的对话也不便再说了。何凌山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那看门的人:“里面那一位怎么样?”   守卫向他们行了个礼,答道:“很老实,不吵不闹的,送进去的东西也都吃了。”   何凌山点点头,看了温鸣玉一眼,问道:“你要亲自和他谈谈吗?”   温鸣玉揶揄道:“现在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我作为一个伤员,在一旁看着就好。”   不知为什么,听到当家作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何凌山竟然红了脸。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答应什么,径自推开门进去了。门内的房间开着灯,空旷干净,什么陈设都没有,徒剩光溜溜的四壁。灯光不太亮,角落里看不见人,人的影子倒是投在了壁上。被拉得长长的,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的轮廓被分明地勾勒出来,指尖垂着,看起来倒是很闲适的。何凌山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果然看见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的令仪。这个人脱了外套铺在地上,这算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显得颇为狼狈的地方了。   自从何凌山现身,令仪的目光就一直钉在他身上,甚至没有去注意站在后面的温鸣玉。等何凌山走近,他竟然主动开口:“我认得你。”   因他是白枫饭店那场刺杀的策划者之一,又是长期与温鸣玉作对的人,何凌山无法摆出什么好脸色,仅是板着脸应道:“我也认得你,阮二少爷。”令仪轻轻地笑了,像个宽恕不懂事孩子的长辈:“你和你的舅舅长得真是像,都那么令人讨厌。”他终于把视线转向温鸣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温先生,你和我的父亲谈了什么条件?”   温鸣玉的态度倒不像何凌山一般冷硬,与他开玩笑似的道:“你不如猜猜看?”   “总归要他付出不小的代价。”令仪把头贴在墙上,感叹道:“你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可怜的我的父亲,这样一把年纪,还要替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善后。唉,真是笑话。”   他的语调含着一种惨淡的讽刺,温鸣玉听罢,忽然问道:“是你放走了盛敬渊?”   “别跟我提他。”令仪冷冷地说道:“对我来说,这个人已经死了,我不想谈论一个死人。”   何凌山起初还以为对方真杀死了敬渊,面带惊讶地看了温鸣玉一眼。温鸣玉对他摇摇头,平静地道:“你私下放走我要找的人,就不怕我把他的帐算在你头上吗?”令仪道:“那就算在我头上吧。我技不如人,你要杀我还是要借故为难我的父亲,我都认了。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温先生,我十分的不喜欢你。假使我还有命活下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顿时激起了何凌山的怒气,他一把提起令仪的领口,迫近对方道:“那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第二次,再让我抓到你,不管谁来求情,我都会直接将你的尸体送去沪清。”   令仪对上他凌厉的目光,却一脸木然的,半晌才笑了一声,低声喃喃:“盛敬渊没有说错,你真护着你的父亲。你们舅甥两个,都是同样的傻子,认准了一个人,是化成灰都不肯变心的。”   温鸣玉摸了摸何凌山的头,示意他放开手,随即才道:“阮二少爷,知道你被我抓走之后,第一个向你父亲报信的人是谁么?”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令仪霎时盯着他,眼中浮出几分惊慌来,疑道:“是敬渊?”   “你还不算太笨。”温鸣玉道:“你的父亲应当给你说过我的规矩,凡是对我动过手的人,无论他是谁,我必定会原原本本地奉还回去。如今你之所以还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全因为你的父亲答应了我一件事。”   令仪终于失态了,一把攥住温鸣玉的衣摆,颤声道:“不,别牵扯上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干系了!温鸣玉,伤你的是我阮家的人,你要报复,就来报复我。我向你保证,盛敬渊再也不会与温家为敌,没有我,他盛敬渊什么事都做不了!”   温鸣玉垂下眼看他,任由他一声一声地恳求,才近乎怜悯地道:“太晚了,他和你的父亲已经在来燕城的路上,他自愿用自己换出你。”   听到自愿两个字,令仪的脸几乎扭曲了一下,瞪着通红的眼睛低声道:“温鸣玉,你放过他,只要你放过他,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温鸣玉笑出声来,用拇指掐住令仪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看自己:“二少爷,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一笔勾销,这四个字轮得到你来说吗?”语罢,他丢开手里那张脸:“你的父亲明天就到了,在见到他之前,请你注意你的言行。毕竟——”他看了一眼何凌山,嘴角弯起淡淡的笑意:“我们这位现任的当家先生,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处置你们两个呢。”   令仪身子一歪,颓然地坐着。他的眼睛红透了,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动,那神态分不清是痛恨还是难过。何凌山头一次和这个人见面,原本只把对方当作仇人看待的,然而如今看到令仪这副模样,竟然莫名地颇受触动。他扯了扯温鸣玉的衣袖,飞去一个眼风,温鸣玉见状,便不发一言地撇下令仪,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温鸣玉道:“想说什么?”   回头看了看重新合上门的房间,何凌山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听尚英说,我舅舅对阮令仪撒了很过分的谎。”温鸣玉笑道:“看他那样子,同情他了吗?你要知道,他虽受了蒙骗,但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傻子。要不是他对燕南的生意感兴趣,就算盛敬渊再撒一百一千个谎,他也不见得会踏入燕南一步。”何凌山却道:“我舅舅骗他骗得这样惨,他倒拼了命的要救我舅舅的命。”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明悟,为什么自己会特别地受到感触。他曾与令仪一样,自觉无望却无法不坚持下去地爱上了一个人。陷入那样一种感情,无疑是对尊严与理智的最大的背叛,可一个人的心若能完全由理性作主,那也不能算作一般的人了。何凌山忽然笑起来,不顾周围还有旁人,一把抱住身边的温鸣玉。   他突然的撒娇难得让温鸣玉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肩上抚了抚,轻声道:“这是怎么了?”何凌山摇摇头,仍旧微笑着注视他。值得庆幸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永远不须体会,永远也不须知道此刻自己与令仪共同经受过的那种煎熬。时间过去得太久,现在何凌山回想起从前一厢情愿的自己,倒渺远得像是梦里发生过的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阮家在沪清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小辈的人丁却比温家还要稀少。阮鹤江一共娶过两位妻子,第一个是他年轻时父亲给他定下的亲事,因着不是自主选择的缘故,两个人相处得很坏。他的发妻生了一个男孩,但那孩子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神智因此受损,让他长大后言行举止依旧像个七八岁的儿童。这孩子的存在加重了夫妻之间的矛盾,致使阮鹤江的发妻人到中年,仍是找律师上了法庭,坚决要与他离婚。令仪是阮鹤江第二任妻子所生,他生来活泼健康,二太太和阮鹤江又是自由恋爱,因而他所经历的家庭生活,是比常人更加幸福美满的。自他之后,阮鹤江就再没有旁的子女,毫无疑问,待到阮鹤江金盆洗手的那一天,令仪一定就是阮家新一任的主人。   所以阮鹤江刚刚得到爱子被温家抓捕的消息,立刻打来电话,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回令仪。这天一早,千里迢迢赶来的阮鹤江造访了珑园,两方相见之后,阮鹤江急着要找儿子,没多久就跟着许瀚成匆匆离去,甚至没有注意到站在后面的何凌山。倒是敬渊留了下来,对方仍像两人初见时那样,双手抄在长裤口袋里,倚着窗台看他。可等到何凌山把目光投过来,敬渊反倒转开了头,两眼盯着窗外,有点像是在回避什么。   比起数年前来,敬渊瘦得很厉害,因为个子高,愈发显得身形单薄。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远不能用寻常的“亲人”两个字来概括了,见何凌山久久地没有开口,敬渊笑了西,仍望着窗外道:“时间过得真快,盛欢,现在你完全是大人的样子了。”   何凌山没有接话,一看见敬渊的脸,他就忍不住想起那颗险些杀死温鸣玉的子弹,想起温鸣玉面无血色地躺在医院里的那些个日夜。就算他如今完全知晓了上一辈当年的恩怨,知晓敬渊的苦衷,他还是无法做到谅解。起先他并不同意单独来见敬渊一面,反而是温鸣玉利用长辈和情人这两重身份,软硬兼施,总算是让他答应了这个要求。敬渊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勉强,叹道:“你用不着太恨我,这想必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何凌山看了对方一眼,心道即便这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这个人也不见得会有太多的遗憾。可他究竟不是那样刻薄的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道:“你也知道,我们今天见面,所为的并不是叙旧。”   敬渊依旧淡淡的:“我知道。”说完,他默然了一会,笑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父亲这种时候还肯劝你来见我,他是有什么话交代给你,想让你代为转达吗?”   这倒被他说中了,在接见阮鹤江之前,温鸣玉的确给过何凌山一封信,令他送到敬渊手上。何凌山也追问过这封信的内容,温鸣玉只是笑着,并不肯告诉他。于是他疑心信里写的是对敬渊的处置,或许因为当面裁决一个人的生死太过残忍,温鸣玉愿意保全敬渊最后一点体面,所以采取了书面形式。   可说到底,敬渊是他的舅舅,两人虽没有什么情义,亲缘关系却是做不了假的。让外甥亲手宣判舅舅的死刑,这并不像是温鸣玉会做的事。   难道是……温鸣玉并不想要敬渊的命?   这是何凌山从未料到的,他盯着敬渊,脸上现出一点惊讶来。敬渊不明所以,偏了偏身子,又道:“那么,温鸣玉到底还想对我说什么呢?”   先前的猜测让何凌山的心乱了,顾不上回答,只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茫然地递给对方。敬渊接了,他倒是很漫不经心的样子,视线在信封上一扫,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不由失笑道:“打什么哑谜。”便撕开纸封,取出里面的信。   那是一张很雅致的信笺,纸上有印花,不过似乎有些颇有些年头了,花的颜色不再鲜亮,深色的墨迹也褪成了淡淡的蓝。在看到第一行字后,那抹无所谓的笑意迅速从敬渊嘴角沉了下去,他没有再看信,而是抬起眼,深深地望了何凌山一眼。   何凌山从未在这个人脸上见过如此无措的神情,像是完全失去了主张,在向自己求助一般。他不自然地捏紧了手指,刚想发问,敬渊却背过身去,捧着那张信纸道:“盛欢……请你暂且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想当着旁人的面看它。”   隐约能猜到那是谁写的信,于是他点点头,从客室里退了出去,留下敬渊一人靠在窗边。灼亮的日光射在信纸上,敬渊抬起手挡了挡,几颗水珠却从他下巴滴落,啪嗒一声晕开了陈旧的字迹。   敬渊匆匆地骂了自己一句,仰起头,另一只手遮在眼前,深呼吸了数次后,才能把剩下的内容看下去。真是梦也梦不到的事……璧和给他留下了一封信,它在温鸣玉手里搁置了整整十八年,最终居然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信的内容很平常,没有生离死别的哀愁,也没有功败垂成的不甘。璧和在叙述近日身边发生的一些小事,与从前他写给敬渊的其他信件一样。凭着纸上的一字一句,那个逝去许久的人慢慢又在敬渊眼前鲜活起来,敬渊几乎能想象到这些话从璧和口中吐出的语气、他的神态、他写信时每一个小动作。   没看几行,纸上娟秀整齐的字迹颤动着模糊成一团。敬渊用掌心擦了擦眼睛,把信纸按在心口上,望向黛青阴沉的天幕。他很想知道璧和对自己留下了什么话,又怕太早把信看完,这封信犹如他与十八年前的璧和一次短暂的相会,等信看完,无异于又一场死别。   信的最后,璧和写道:“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敬渊想,自己是怎样的人,璧和再清楚不过了,前半句大约是璧和的调侃,后半句才是他真正想对他说的话。可惜太晚了,自己已在煎熬中度过十八年,余下的年月,敬渊再没有心力维持下去了。   何凌山在门外等了许久,久到守在外面的许叔和看不下去,给他搬来了一把椅子。何凌山坐下来,还是忍不住吩咐许叔和:“不知道我的父亲和那两位阮先生谈得怎样了,你去看看。”   不料许叔和离开没有多久,敬渊就推开门,停在他身前,对他抱歉似的笑了笑。   对方通红的眼眶太显眼,何凌山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一瞬,很快移开了。敬渊却不避讳,按着自己的眼角道:“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舅舅,不但没有尽过身为长辈的责任,还要在外甥面前闹笑话。或许你父亲把这封信给我,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何凌山没有理会他的玩笑,仅是默然地仰起头看他。敬渊把手抄进口袋里,往门框上一倚,感叹似地开口:“盛欢,你真是一个倒霉的孩子。”   见何凌山蹙眉,敬渊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你的母亲不爱你,父亲不要你,连舅舅都要算计你,你在十六岁前是为着什么活下去的?”   不等人回答,他便抬起头,似在自问自答:“我知道,十六岁前,活下去就是为了活下去。吃饭、睡觉、呼吸,无论遭遇什么,第二天总会来。就算是天塌了,只要没有砸死自己,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活。”   何凌山原本已渐渐淡忘了在春华巷成长的岁月,经他这么一提,那些往事竟如刚看过的影片一般,极为清晰地从脑中流过。敬渊说的一点都不错,支撑他度过那段时日的,完全是人作为动物的求生本能。即便没有爱,日日备受煎熬,可仍要进食、呼吸,再怎样痛苦,一日一日总是这么过去了。   然后他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了温鸣玉,心脏第一次因爱意而悸动,这才知道活着不仅仅是机械的呼吸和进食。他就像是一片终于被投下种子的荒芜土地,万物蓬勃生长,到处变得杂乱无章,那杂乱却也是包含生气的乱象。   倘若温璧和之于敬渊,正如温鸣玉之于他的意义一样,那么敬渊失去心上人的绝望滋味,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何凌山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沉声道:“就算你和我这么说,我也不会允许你再威胁到我的父亲。”   不料敬渊摇摇头,叹道:“算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何凌山听得很清楚,一时讶然:“什么算了?”   “你的父亲今天既然安排你我见面,便是表明他不打算再与我计较从前的那些事了。”敬渊看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无奈:“他那样有仇必报的人,居然肯为你退让到这种地步,实在令我刮目相看。我如今是你们的手下败将,也只能认命吧,就当是我作为你的长辈,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迎着何凌山惊讶的目光,敬渊迟疑片刻,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为我从前的所为向你道歉。盛欢,愿你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不好的遭遇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与敬渊一起从温家大门走出去后,好长一段时间,令仪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不顾父亲的冷脸,反复打量坐在前面的敬渊,不敢相信温鸣玉竟然肯放他离开。最后一次,敬渊终于从后视镜中对上他的视线,笑道:“虚惊一场,是不是,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   令仪不愿与他搭话,便把头别向一边,以办公务一般的语气问:“他是不是和你谈了什么条件?”   说到条件,一旁的阮鹤江倒不痛快起来。温鸣玉有多难打发,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为了从对方手中赎回儿子,阮鹤江不仅付了不吝于天价的赎金,还与温鸣玉签下了十分不平等的合约,日后做生意,免不了要给温家大开方便之门。若说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他尚且觉得是值当的,然而换做敬渊,阮鹤江恨不得他死上一百次,如何愿意再为这个人付出些什么。   敬渊似乎也看出他的不悦,哂道:“我的外甥,就是温鸣玉亲生的儿子。父亲杀了自己的舅舅,这种流言要是传扬出去,难道不叫做小辈的难堪么。温鸣玉那样看重自己的孩子,看在他的份上,无论如何都会放我一马。”   阮鹤江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开口,令仪却抢在前面道:“既然如此,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已经不是我阮家的人了,还不给我滚下去,往后我也不想再看到你,有多远给我走多远!”   敬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阮老爷愿意送我一程,等到了沪清,我一定离开,不会打扰你的。”   看着他的笑容,令仪只觉心口一阵牵痛,连眼眶都发起烫来。他本已打定主意,从今往后不管敬渊的死活,可眼下听见对方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不打扰自己,仍旧气得五脏六腑都像点着了一般。他没有搭敬渊的话,转而对父亲道:“他是什么身份,值得你特意送他?你让这么一个人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   “看看你这样子,没大没小!”阮鹤江斥了他一句,脸上却没有怒容,只道:“不管怎么说,盛先生肯豁出性命随我来营救你,这份心意我是很领情的。他与你主仆一场,我送他到沪清,就算尽主人家最后一点心意吧。”   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些话,令仪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了,不过也没有再说什么。从燕南启程到沪清,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的,就如阮鹤江所说的一样,他们从船上下来后,敬渊就与他道了别,自己坐上一辆汽车离开了。令仪怔在原地目送那辆汽车远去,敬渊离开得那样平淡,平淡得甚至让他没有反应过来这就是永别。阮鹤江似乎看不下去了,拍了一下儿子的背,冷笑道:“人家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一次,你再怎样恋恋不舍,他也看不到了。”   令仪被父亲说得无比难堪,矢口否认道:“谁恋恋不舍了,我不过坐久了船头晕,想要在这里吹一吹风。你要急着回去,就先让他们送你回家好了。”   阮鹤江拿手指连连点了他几下,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没半句反省的话不说,还好意思对你的父亲大呼小叫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在这件事上,令仪的确在父亲跟前抬不起头来,顶嘴的话更是不敢再说,只好闷头跟着阮鹤江回去。一到家,阮鹤江便让佣人收拾他的东西,主张把他送到深山里一处别墅里去,说是为了让他反省先前的过错。令仪却很清楚,父亲这样做,与其说是在惩罚他,倒不如说是对他的保护。他在燕南闹下的事故,势必会波及到沪清这一边,这时候他再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大众的视线底下,不知又要引发怎么样的风波。   但令仪这样大的年纪,要让他像小孩子一样躲在父亲身后,又是一件十分过意不去的事。令仪极力反对过,终究抵抗不过阮鹤江的坚持和母亲的眼泪,第二日就乘坐汽车离开家中,隐居一般在山中过了几天。可他毕竟过惯了有人陪伴的生活,在这样渺无人迹的地方生活久了,日日无聊着,想到敬渊的时刻竟然分外的多。起初他想起他时还会伴着点诅咒,恨不得对方自此孤独终老,但时日久了,那诅咒却多了些别的意味。孤独一辈子,可敬渊的一辈子还会有多长呢?   这一日,令仪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胡思乱想,背着佣人悄悄下了山,在山脚的一座镇子里闲逛。今天或许是集会的日子,镇上人流来往。十分热闹。令仪买了一包椰子糖,托在手上边吃边走着,途径过一片池塘,塘边站着几个小孩子,正用瓦片朝水面上掷,比谁的瓦片漂得更远。   令仪看得不禁微笑起来,等孩子都散去了,他便也想放下手里的糖,偷偷玩一玩。那糖已被他吃得不剩几块了,露出包糖的报纸底下的黑字。令仪无意朝那上面扫过一眼,脑中却像是遭到电流打过似的,嗡的一震。那正中一行标题,赫然包含“阮鹤江”、“鸦片”、“严查”几个大字。令仪匆忙抖掉糖块,把报纸翻来覆去搜查一番,得知发行日是两天前。两天的时间,以他父亲的手段来说,什么都能够尘埃落定了。   他的住处没有通路,从那里到山下,还需坐半个小时的轿子。令仪赶到家时,已跑得面红耳赤,背心处的衬衫都被汗水浸湿了。佣人见他这么狼狈,都吓了一跳,他也什么都不解释,一径催促佣人去准备汽车。如此火急火燎的,总算在十点左右就赶到了阮公馆。家里倒还是平时的样子,他母亲就坐在园子里,含着笑看身边的几个丫头凑成一堆,牵着一只风筝嬉闹。母亲见到他像是吓了一跳,诧异道:“令仪,你怎么回来了?”令仪道:“我有事要见爸爸,他在家吗?”阮太太皱着眉头,回头朝房子的方向张了一张,迟疑道:“他……”   阮太太在家是娇小姐,嫁到阮家后,仍旧备受丈夫儿子的呵护,连谎都撒不好。令仪一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更加焦急难耐,只抛下一句“我去找他。”也不和母亲道别,匆匆往父亲的书房去。待他上了楼,阮鹤江倒先一步听闻风声,早在起居室里等着,扬声叫住了他,责怪道:“这样大的人了,还一点都不稳重,我叫你多在山里住几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令仪停住步子,久久地打量了父亲一阵,没能从阮鹤江脸上找到任何端倪,这才走上前去,说道:“爸爸,家里这些天还好吗?”   阮鹤江道:“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倒关心起我和你母亲来了。我们很好,哪里都好,你要没有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山上去吧。”令仪急道:“可是……我看了报纸,我往燕南运的那些鸦片不是小数目,要是衙门的人追查起来,您准备怎么应付他们?”   提到燕南的事,阮鹤江顿时板起了脸,冷冷道:“这一点麻烦,尚且难不倒我。倒是你,再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只会给我惹更多麻烦。你要一个人在山里过得无聊,就让你母亲找几个你的朋友,陪你一起住几天,再没有多久,事情就能够解决了。”   父亲说来说去,并不告诉他解决的办法,仅是千方百计督促他回山上去。令仪放不下心,待还要问几句,忽闻砰的极响一声从书房传来,惊得在场所有人都往那方向看过去。令仪立时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可置信道:“枪声?爸爸,您的书房怎么会有枪声?”   阮鹤江脸色一变,推开他往书房赶去,走到一半,又回转过身,对令仪喝到:“你别跟过来,快回去!”   令仪起先并没有反应过来,可看见父亲紧张的模样,一个十分恐怖的念头陡然从他心中浮起。炎炎夏日,他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在父亲前面奔过走廊,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房间的窗帘全被牢牢拉起,几层厚厚的丝绸帐幕将里面遮蔽得宛如深夜,令仪啪的一声打开电灯,听见父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令仪,你不要进去!”   他终究说得太晚了,灯光乍明,令仪的手仍搭在开关上,人僵硬地立着,宛如被自内而外地掘空了一样,空洞洞地盯着前方。   敬渊坐在他父亲书桌前的椅子上,一手仍握着枪,一手捂住胸前,那是人遭受重创后完全本能的动作。暗红的血几乎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那样多的血,那么悚然的一大片红。敬渊的脸与嘴唇已全无了颜色,看见他后,对方的眼微微地睁大了些,似有些惊讶,又流露出悲哀来。   “敬渊……敬渊!”令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对方身边的,他仓皇地张着两手,根本不敢碰身前的人。等到阮鹤江站在门前,他才一把扶住敬渊的肩,敬渊的身体在发抖,抑或是他自己在发抖,令仪来不及分辨了,对着他父亲喊道:“爸爸,叫医生啊,敬渊中枪了,求你快找医生来!”   他话音未落,已是淌了一脸的急泪,雨点一般打在敬渊的脸上。两人相识以来,敬渊还从未见过他流这样多的眼泪,他唤了他一声,令仪似乎没有听见,仍在哀求他的父亲。敬渊只好用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这个人的手竟比他还要冷。   令仪终于低下头来看他,哽咽道:“敬渊……”他抬手替他死死按住胸前的伤口,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敬渊在疼痛中已变得恍惚了,暗想自己太久没有握过枪,这一下打得不够准。最不幸的是令仪恰在这一刻赶来了,所幸的又是这一枪没有太准,让他还有时间和令仪告别。   好半天,敬渊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怎么来了?”   “你说什么?”令仪没能听清,把耳朵贴上来,靠近他的嘴唇。于是敬渊又讲了一遍,却是感叹的腔调,并不是在发问。令仪看着他,敬渊的目光是近乎于怜悯的,那双含着愁绪的眼睛却已有些涣散了,隔云笼雾一般,朦胧地映出他的影子。   “爸爸!”令仪又唤了一声,若不是抱着敬渊,他恨不得冲过去摇撼阮鹤江:“我求求你,救救敬渊,再晚就来不及了,爸爸!”   敬渊在他怀中痉挛起来,那种从肌肉骨骼里透出来的无力的扭曲,简直压也压不住。令仪惊惧地抱紧对方,竭力用自己的体温把这具逐渐冷下去的身躯罩住,他听见自己的哭声,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哭。敬渊叹道:“没用了,别为难你的父亲。”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扶着令仪的下巴,替他抹了抹睫毛上的泪。原来眼泪刚落下的时候,竟能够这样烫。   “令仪,别恨我,也……别爱我。”敬渊的声音越来越轻:“忘记我吧,我不值得被你记住。”   为了达成夙愿,他撒的谎越来越多,真话越来越少,仇恨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令仪是与他完全不一样的人,对方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前程,如今他所能给令仪的,只是一个骗子最后一点的真心,但愿令仪能够听他的话吧。   他的视线停在令仪脸上,眼中的愁绪散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轻轻的茫然。令仪等了很久,却没能等到敬渊的下一句话,那一抹茫然永远凝固在敬渊的眼中,再也不会有别的情绪替代它了。   阮鹤江终于来到他们身边,抚了抚令仪的肩。他也没料到今日会发生如此戏剧的一幕,好半晌才开口:“燕南的事故因他而起,最后也应该由他自己了结。爸爸今天叫他来,就是为了谈这桩事。”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衣袋,里面装着敬渊伏罪的供词,是那人方才交给他的。不过他没料到敬渊会这样狠得下心,不等他动手,便抢在前面了结了自己。令仪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仍旧用力搂着敬渊,发出的声音像是从肺腑中撕扯出来的一般,已近乎于嚎啕了。阮鹤江听不得儿子哭成那样,轻轻摇撼了他几下,轻声唤道:“令仪,令仪?你明知道他骗了你,何必为他伤心呢?”   “我留不住他……”令仪终于呜咽着挤出一句话,抬起头,惨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爸爸,我还是没有留住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数个月过去,珑园久违地热闹起来,重新装点了礼堂,四处都挂上彩灯。待亲朋收到请柬才知道,原来是何凌山的生日到了。这一场生日宴办得虽不如从前温家主人过生日那样赫赫扬扬,可主办人的用心程度,却是超过以往任何一次的。不仅亲自写了请柬,就连整场宴会,他都亲自陪同在何凌山身边迎来送往,倒像比自己过生日还要快乐。   等到舞会举办到一半,已近晚上十点了,宾客们犹自热闹着,两位主人公却悄然不见踪影。远在邑陵的春桥夫妇也赶了来,春桥在燕南人生地不熟,但并不妨碍他得意洋洋地向每一个来寒暄的对象炫耀他新出生的女儿。佩玲与曼华伏在露台上,远远看见春桥拉着许叔和大谈养儿经,不由扑哧一笑。曼华道:“那时在邑陵见到他,倒还是很圆滑聪明的一位先生,怎么有了孩子这样傻!”佩玲替她理着发髻下的绢花,也笑道:“还笑别人,你也是结了婚的,等有了孩子,恐怕好不到哪里去。”曼华扶了扶鬓发,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打算那么早要孩子,我年纪还轻呢,就把时间浪费在孩子身上,多冤枉!”   说完,她回眼打量佩玲一番,调侃对方:“还是你好,自己一个人,想清净就清净,想热闹,也不愁没有人陪。”佩玲嗤之以鼻道:“这么羡慕我,你怎么还结了婚?”曼华笑道:“结了倒也好。我家那一个,你不知他有多听我的话。”她附在佩玲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一通,佩玲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抬手要打她。两人嬉闹了一阵,佩玲忽然用肩头撞了撞对方,指着一边道:“嗳,你看。”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尚英刚挽着尚止从舞池里下来,被咏棠拦住了。先前有好几位年青男子来邀尚止跳舞,她总是不好意思,纷纷婉拒了,最后还是她的弟弟看不过去,拉她跳了两曲。尚止看看自己的弟弟,又看向咏棠,咏棠的脸涨得通红,说话时声音都紧张得打颤,那样子很为可怜。她有些不忍心,悄悄捅了捅弟弟的腰,示意他答应咏棠的请求,去和他谈一谈。   尚英却不为所动,甚至牢牢箍着尚止的手臂不许她回避,淡淡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在这许多人面前,咏棠的话哪里还说得下去。他盯着尚英半晌,最终灰了心,道:“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尚止见弟弟仍是满脸微笑的,忍不住扬手打了他一下。尚英倒抽一口冷气,抚着手臂道:“好好的,为什么打人?”   “你们从前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尚止很看不过去:“就算闹了矛盾,也不至于对人家这样绝情,一点脸面都不留呀。”   尚英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找了许多问题,问她日后出洋的打算。正聊得投入时,头顶骤然一阵沉闷的隆隆声滚过,尚止望窗外望去一眼,发现原本明朗的夜幕不知何时被浓云遮掩了。她扯了扯弟弟的袖子,催促他:“像是要下雨了,快去把司机叫来,冒着雨回去要感冒的。”   就在尚英沿着水廊匆匆出去找司机的时刻,一叶小舟从廊桥底下穿过,船篷里坐着的,正是宴会上消失的两个人。   湖水把灯光映成了淡淡的蓝色,裹着水汽的风缓缓地、轻轻地拂过两人的衣角。小舟穿过桥洞,慢慢停住了。灰色的砖面后探出墨绿的一丛荷叶,水面漆黑,偶尔在远处晃起一线亮光,这是一片倾倒的天与水。   温鸣玉满身都是水珠子,好在夏日闷热,衣衫干得很快。他自己端坐着,反是何凌山忙着替他掸,看见温鸣玉对着自己笑,何凌山把湿透的手绢扔到一边,懊恼地开口:“我原本是会划船的,只是这船的浆太轻了,我没有想到……”   “多练练就好。”温鸣玉宽慰道,说完,又朝他伸出手臂。这次何凌山倒领会了,动作很快地往他身上一倒,整个人都偎进他怀里,小声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温鸣玉揽住他,唔了一声,故作严肃地道:“孺子可教也。”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了,何凌山枕着他的肩,低声道:“那时我在你面前,做什么都很紧张,常常想亲近你,又怕你不愿意。”   “这么怕我?”温鸣玉垂眼瞥了瞥他:“我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长辈吗?”   何凌山小声道:“不是长辈……”见温鸣玉看过来,他立刻改口:“不是怕你,是怕你不想与我亲近,这是不同的意思。”他歪着头思索了片刻,慢慢地补充:“我总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爱和别人离得太近的。”   温鸣玉道:“那时候怕,现在就不怕了?”   “不怕了。”何凌山迎上他的视线,眼睛与湖水一般盈盈透亮,语气是近于俏皮的:“你有时候很好欺负。”   “什么?”温鸣玉疑心自己自己听错了,晃了怀里的人几下:“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何凌山却不肯再听他的话,只是赖皮地对他微笑。如今孩子日渐长大,不像刚认识时那样乖巧,对父亲充满敬畏,温鸣玉也没有办法,只能捏了捏对方的脸颊,权作不尊敬长辈的惩罚。   夜间的风渐渐大了许多,船头悬挂的一盏灯被刮得左摇右晃。何凌山觉察到凉意,搂住身边人的手臂,在上面揉搓几下,轻声问:“会不会要下雨了?”   温鸣玉屈指敲了一下船篷,不以为意道:“下雨也没有关系。”   话刚出口,两人都愣了一愣,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何凌山许久都没有想起来,去看温鸣玉,温鸣玉却只是笑,并不说什么。就在何凌山忍不住要发问时,温鸣玉忽然道:“凌山,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他从左边衣袋里取出了一只盒子,交到何凌山手里。触到那盒子丝绒的表面,何凌山怔忡数秒,下意识已猜到盒子里的内容。只是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一言不发地把盒子打开了。   一抹星辉从盒子里悄然闪烁出来,纵使眼下照明的只有前方悬挂的一盏小灯,可那光线落在盒中的钻上,瞬间已折出千百种粲然的光。何凌山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原来它不是他想象中那副夸张的模样。戒身上的碎钻簇拥出中心银色的一圆,圆内是枚澄净剔透的琥珀色钻石,如同众星拱卫一轮完满的月。他攥着它,好半天却不知该做什么,直至温鸣玉取过他手里的戒指,托着他的手指慢慢套进去,他才如梦初醒地挤出一句:“你……你不是送过我戒指么?”   “不一样的。”温鸣玉很认真地回答,还把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摊开:“先前那个只是为了哄你,不能算数。”   他白/皙纤长的手指上竟也套着一枚同样的戒指,只不过月相略有不同。何凌山盯着看了许久,又看看自己的,简直像在做梦一般。温鸣玉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不禁低下头来看他,借着黯淡的灯光一瞥,竟发现何凌山的眼睛红红的,嘴角垂着,一副要哭的模样。   温鸣玉偏还要逗他:“这是怎么了?你收到礼物,不对送礼物的人说感谢的话就罢了,笑一笑总是要的吧。”   何凌山依旧不答,仅是攥着他的衣角,像只急于躲藏的小动物一般往他怀里钻。温鸣玉被他搂得简直喘不上气来,刚拍了拍何凌山的手臂,想让他松一些,便听怀里的人闷声道:“我们不能办婚礼。”   他难得说如此孩子气的话,温鸣玉听出何凌山话里的不甘,莞尔道:“婚礼那么重要?”   何凌山从他怀里抬起头,满眼的委屈与不甘。温鸣玉已被对方冒犯习惯了,此时居然隐约猜出了这孩子不甘的缘由,好气又好笑地叹道:“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奇怪的念头……”   “什么念头?”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何凌山倒比往日更有底气,不仅没有退缩,甚至理直气壮地反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温鸣玉刚要回答,恰有一阵凉风徐徐穿过船舱,四面响起绵密轻柔,如同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他掀起帘子往外打量,夜晚的雨并不明晰,唯有射出去的一线灯光映出千丝万缕来。他示意怀里的何凌山去看,同时提醒:“下雨了。”   何凌山打起帘子探身出去,湿润沁凉的风登时迎面而来。他被淋了一头一脸,匆忙缩回船舱里,温鸣玉一面捏着袖子给他擦睫毛上的雨水,一面明知故问:“方才没有看清楚,原来雨下得这样大,你淋着了吗?”   何凌山闭着眼,摸黑找到身前人的肩膀,抬手环了上去,哝哝道:“你故意的。”   一道温热湿润的吐息从他颊边拂过,温鸣玉的语调颇为促狭,还在抵赖:“不要冤枉好人。”   何凌山不语,只在手上一用力,将这“好人”搂近了,按记忆中的位置欺上前,果然吻住了十分柔软的两片唇。温鸣玉轻轻笑了一声,便也拥紧他,清淡的苦香乍然盈满何凌山的鼻端,与身前人滚烫的唇舌一同回应了他的亲吻。   即便今夜无星无月,倾盆大雨,何凌山亦觉得无比完满。因为这人间最好最美的月,早已从天边坠下,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怀里。   他们很清楚,即使是月亮自己,也是十分愿意的。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