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应魂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文案:   你是:鬼   目前状态:死很久了,缺魂少魄   鬼生目标:找到三魂,转世投胎   突发意外:附身在一个叫孔捷的人身上,顶了他的名字。   眼前困境:多了个喜怒无常、死了老婆的上司。   “亡灵之物也敢擅动,不怕天诛地灭嚒?”   孔捷瞥了周殷一眼:“人又不是我杀的。”   位高权重活人攻 x 桀骜不驯鬼魂受   注:鬼魂人间生存指南第一条,若有人喊你前世之名,不可应声,不能回头。   再注:he!he!he!别问了,真的he!   标签:相爱相杀、剧情、阴阳灵异 第一卷 一魂: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 第1章 鬼魂   马在砂里游,鱼在天上飞。   今日的夕照格外漂亮,广袤的天地像在孕育一场美丽的分娩,风声呼啸带起柔和的声音,一望无际的荒漠如海洋一样。   此处的生灵全是鬼魂。   资历最老的鱼群煽动着翅膀,围住了不速之客:这只鬼和其他鬼不太一样,他有人的四肢,但又和人不太一样,他披头散发,面目模糊。   鱼群无法与他沟通,便摆动鱼鳍,轻柔地穿过他的胸膛,优美空灵的磬音,在鬼魂的身体里悠悠响起——   你是谁?   从何处来?   往哪里去?   鬼魂转身,有样学样地捧起那只打头的橘黄色的小锦鲤,合拢手掌,将它压入手心——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鬼魂张开手掌,放鱼儿出去。   鱼儿生气地摆了摆被压皱的鱼翅,扭头嗖地蹿开,鬼魂盯着那群小生灵,从它们的行动姿态观察,猜测此时它们应该是在做内部商讨。   他刚刚倒是没撒谎,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极西之地他等着进冥府等了四百多个日夜,和他一样排队要投胎的鬼魂从地府大门一直排到虚空之门,好不容易排到了他,鬼差上下扫他一眼便说他不能进。   鬼魂追问缘由,鬼差答,“缺斤短两,不予放行”。   鬼魂不服,看着自己完好的四肢,又看看前面那位断了腿的老兄,质问自己哪里缺斤短两?鬼差不耐烦地拍桌子:“少的是魂!”   地府人手不足,人间又一直死人,这位守门的鬼差大哥已经一个多月没轮岗了,指着他的脑袋火气颇大地补充:“地府才不看你人身四肢,看的是三魂七魄!你说说你,怎么这么粗心啊!赶紧回去找找,是不是半路落哪了!”   鬼魂受此侮辱,大怒。几个鬼差眼疾手快架住这位想要惹事的主,架住他的手臂,干脆利落地把他往流沙中一扔。   后面排队的鬼魂听到动静,纷纷探头朝这边看,紧接着神色如常地转回去,默契地且自发地向前挨紧了些——   周围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声。   “无名鬼”怅然地在沙漠里伫立了一会儿,对于自己的魂丢在哪里毫无头绪。   鱼儿们叽叽咕咕的议论完,由一尾胆大的深绿色的鱼儿做代表——   “一直往东走,那里才是你们的聚居地。”   它绕着鬼魂的身体转了几圈,好心地为他指路外加额外的提醒,“你们的山神河神有封锁线,放行需要路引,你没有名字,应该也没有路引,那越境的时候,记得机灵些。”   硕大且迷人的月亮悬挂在中天之上,母狼领着一群小狼正朝着月亮嚎叫。   “无名鬼”用人的礼节朝着鱼群揖手道谢,脚下一轻,飘飘然,踏月而去。   ·   人间在打仗。   “无名鬼”这个时候知道为什么排队的鬼魂千奇百状了。他原本想以自己的死亡时间推算自己到底是谁,死于何地,魂魄可能落在哪里,但是人间的人口户籍全乱了套,这样的乱世里,官府的版籍有没有被遗弃焚毁是一说,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有官吏准确记录死者死亡时间。   “无名鬼”十分丧气,只能一路大海捞针。   “无名鬼”一时被抓去当阴兵替凡人打仗、一时被抓去疏通黄河干苦力,可谓刚出贼穴又入狼窝,但干活也就算了,起初,他还记勉强记得自己死了多少个日夜,可是鬼一旦忙碌起来,便不知今夕何夕,两千七百三十四日夜?还是两千三百三十四日夜?最后,他破罐破摔,不记了。   他一路穿过辽阔的戈壁,穿过肥沃却没有人居住死城废墟,道路旁他看见累累的尸骨,最多的是羊骨,但也有马骨,牛骨,狼骨……   谢天谢地,没有人骨。   人虽无情,还是愿意为同类选一处坟茔入土为安的,逐渐的,土地开始变硬,开始有路,路旁还有招牌、酒幌这些带字的东西,泥巴和灰烬覆盖的庄稼地里,不再是野草和荆棘,焦黑的残垣断瓦也开始有人搬运清理。   鬼魂时常会站在人群旁边认真地听人谈话,知道现在这个国家国号为“顺”,皇帝姓“唐”,战乱持续了很多年,现在大仗打完了,他们这些人也回家了。   “无名鬼”循着人间的官路走,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脊,眼前荡然一开,只见宽阔的河道冲开一条东南向的长长河谷,河谷一线村庄错落,鬼魂立于塬上,很快便在谷地里发现一批自己的同类。   无名鬼凑过去:“劳驾,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群鬼扭头,言简意赅:“吃饭。”   “无名鬼”黑洞洞的眼眶一亮,立刻跟上。   凛冽的春日寒风呼啸而过,三折大的小小铺面,活的客人没见几个,但是死的客人已经准备好了,六十多空洞洞的眼,眼巴巴等着热腾腾的包子开锅然后一拥而上。   鬼怪们凌空抓取包子上的热气,争先恐后,抟而食之。   一锅休战,吃饱的散去,没吃饱的便靠在墙角,等下一锅。   棕色的胡茬爬满伙夫的脸颊和下巴,雪白的面团在他粗壮的双手下逐渐变得柔软有弹性,无名鬼守在街边,一边赶猫,一边欣赏伙夫包包子的英姿。   鬼魂不怕动物,毕竟很多动物都像活人一样不灵敏,像是狗,但是猫不行,猫会看到他们,会炸毛,尤其是黑猫。   一旦活人看见黑猫炸毛,伙夫为避忌讳开店也只开半日,那蒸包子的分量便也跟着少了,无名的小鬼自报奋勇担当了重要使命:赶猫。这一日,天还没有擦亮,他尽职尽责地站在街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一缕摇摇晃晃的老鬼魂颤悠了过来,腿脚不利落地倚在包子铺外。   “你不是本地鬼。”老鬼魂在冷风中打了两个冷战。   “无名鬼”大大方方地承认:“对,我不是。”   老鬼魂似乎也不是来纠缠他的乡贯的,唱长腔似的又问一句:“知道吗?这里的包子特别有名。”   “知道。”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嚒?”   “无名鬼”嘿嘿一笑,老头这是考他呢啊,“猪肉呗,还能是什么肉。”   “不是。”老头纠正:“是周殷肉。”   他一板一眼地朝着“无名鬼”介绍:“在我们这里,杀猪都在晚上,每宰杀一只,便在猪皮上写上周殷二字,这不是猪肉,是周殷肉,周殷肉!”   “好好好,周殷肉,”无名鬼笑呵呵地应承,一看这老头就知道他是很想深谈的样子,追问:“那这周殷得是个大坏蛋吧,他干了什么坏事啊让您这么恨他?”   “他杀了我!”   老鬼抖了起来,气息都被气得乱颤:“他下令杀了很多人,你看那边,城外那边,那不是一直空闲着不种庄稼,是因为那里是万人坑,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雨水大的年份骨头都要被一具一具地洗出来,去年有不懂事的娃娃去那里放羊,拿木棍磕打夯土台子,把我的头盖骨嗑了出来!”   说到悲伤之处,老鬼两手颤抖着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指着天灵盖给“无名鬼”看,“你看,这都破了,破了!”   无名鬼低头去瞧,嚯,果然好大的窟窿。   大概是八年前,又或许是七年前,这谷口村西头的两里外遭遇了一场大战,据说杀人杀到了砍钝了千把长刀,河水为之不流,隔着土塬的邻村半年后还能闻到那不散的血腥气。   上下百年,规模能达到万人以上的大战尚且屈指可数,单方面万人以上的杀降屠戮,更是闻所未闻。此地百姓憎恨下达屠杀令的周殷,方圆五里,私下约定每杀一头猪都在夜间进行,猪皮上写上“周殷”二字,以表对其寝皮食肉之恨。   “七层地狱啊!”   老鬼托着自己的头颅,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瞪着黑洞洞的虚空,上下颌骨咔咔地嚼动:“七层地狱啊!周殷是要下七层地狱啊!”   鬼号刺破夜色,千冤万恨,烈不可及。“无名鬼”耸了耸肩膀,让远了一些。十步外抖动的油灯下,勤勤恳恳的伙夫忽然感受到一股冷风,罕见地回了个身,罩上一件衣服。 第2章 吃饭   无名鬼是喜欢站在人群边歪头听活人聊天的。   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周殷这个名字,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周殷肉”的说法。   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个人。   因为据村民们所说,这个人现在不但没有死,还位列庙堂,封侯拜相,他们这群潦倒的鬼魂再恨,也不耽误周殷这一世的福荫,听听他的封号吧,成国公,或许在这一朝的皇帝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尸骨正是这个男人的英雄功业,所以有那个闲工夫诅咒有的没的,担心周殷死后住七层地狱还是十八层地狱,还不如现在多抢几个包子来得实在。   但是很快,他们这群鬼连包子也吃不上了。   秦地河谷,在满塬的小草刚刚在地上结成绒的时候,一位游方术士途经了这座波澜不惊的谷口村,此人一身灰扑扑的术士袍,拿着支灵幡,自城西进入,径直走入包子铺。伙夫为他上了一屉包子,他钳住伙夫的手,往包子皮上一贴。   “店家,您这包子凉了。”   伙夫眼神乱颤,术士波澜不惊,又道:“您这店里阴间的客人太多了,请尊灶王爷镇一镇罢。”说罢捞过桌上的灵幡,施施然地走了。   吃不上饭了。   术士多管闲事一句话,这小村庄短短几日跟风似的供起了灶王神,供不起的也学会了解开笼屉时用红笔点上一点,   “托梦吧。”   “无名鬼”提了个办法,“我们可以影响凡人心迹行为嘛,想办法让他们给我们送吃的。”   “想得美。”   有鬼讥笑:“你以为我们没试过?上个村里,我们在人的梦里说我们缺衣少食,他们醒了才没有送吃的,而是直接找了驱鬼的人来!走了走了,顺着河谷走,找个不供灶王爷的包子铺还不容易嚒。”   呼啦啦一阵阴风吹起,六十多个鬼走了五十多个,“无名鬼”回头一看,还有十个。   细脚伶仃的老弱病残跟不上大部队,含含糊糊地开口,声音透着股破罐破摔的绝望:“你真的有办法吗?”   无名鬼一乐:“试试呗。”   刚刚那只鬼给他了提醒,托梦既然平铺直叙地说不行,那就绕个弯子。据他这段时日的观察,大顺朝如今百废待兴,处处机遇,谷口村里很多有想法的小孩子都远游去了,有的是求学、有的是经商。   “咱们就去给他们的父母托梦,用他们孩子口吻说自己出了意外,淹死、摔死、意外死……什么的编一编,再说自己很冷很饿,他们爹娘一做这个梦,求证是一说,但肯定会把吃的先供奉上!那血食我们自然就可以吃了!对!为求稳妥,咱们要挑那些孩子不爱传家书的骗!”   “无名鬼”支使着各鬼去看哪家殷富,哪家久不传书,坐在地上,算盘扒拉得啪啪响。   “这……”   穷鬼、病鬼、痨鬼一听,有些迟疑,他们生前是淳朴人,死后也没有过这个肠子:“……这是坑蒙拐骗吧?会不会不太好?”   无名鬼闻言调笑一声,“呵,真有意思,您都是鬼了,还想着骗人好不好。”   鬼众还是迟疑,无名鬼便亲自向他们演示了一次,果然,都不必等第二日,被入梦的爹娘惊醒后立刻冲进厨房做饭烧菜,端盘供奉,立竿见影。热气腾腾、菜品丰盛的一席夜宵让饿鬼们无话可说,立刻听话,   五日后,“无名鬼”发展出一套话术,十日后,他们撒网撒得多了,一群鬼吃得是红光满面,一夜连走几家流水席。   无名鬼把控调整位置节奏,心安理得,到点开饭。   只是偶尔的胸口会闷闷地作痛一下,譬如每次让人托梦之后,他远远地就听见那府上传来的惊醒痛哭的声音,世人讳言鬼与神,当爹当娘的唯恐孩子有难,深夜跑进厨房书房,一个做饭,一个写信,半个时辰后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了出来,父母求神拜佛地把碗筷朝着孩子远游的方向摆好,在家书未传回的一连数日,都会时不时地用无神的双眼远眺远方的天空。   每到这一刻,坐在墙头的无名鬼都会想,自己若是个人就好了。   他很想投胎,想转世,想这世上也有人这样惦记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经没心肝到许久不曾传回近况,还是会被人这样的记挂。   可是他做不到。他连去哪里找他失了的魂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伤春悲秋了,因为他骗吃骗喝被当地土地公公抓了。   “你这小鬼,年纪不大,做事倒损。”   老头须眉皓白,长已满三尺,拿住“无名鬼”的时候,不喘不虚,音质平缓且厚。   失策了,白光整个卷过来的时候,“无名鬼”就感觉不妙,用力挣断一条手臂,足不沾地,拔腿就跑,土地公公淡定地扯过祭坛上一大海碗,信手朝着他一扣,严严实实地把他按倒在墙围之下,然后栓好群鬼,拂手离去。   “无名鬼”那断掉的手臂无措地落在地上,左右摸了摸,发现自己落了单,赶紧蹦起来,以手为足,追着土地和自己的主人啪嗒啪嗒地跟上去。   城西村外,一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庙,手臂感应到主人存在立刻穿墙越户飞入其中,着急忙慌地在“无名鬼”的肩上安好,而此时,那白胡子老头正扯过空白的卷宗上书地府,对群鬼道:“别急,等下鬼差冥官就来接你们。”   十几只鬼魂闻言凄楚地挤做一团,唯有“无名鬼”仰着脑袋看老头,浑身散发“多管闲事”的嫌弃。   老头传书完毕,扭过头来:“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无名鬼实话实说。   老头指了指跟着他的鬼众:“那他们呢?”   “他们也没有名字!”   “呵。”   土地爷爷宽心一笑,手上凌空出现一册名簿,一边眯缝着眼对照容貌,一边翻簿点名:“李信,大顺三年肆月阳寿尽,高福,大顺三年十月阳寿尽,陈波,大顺五年贰月阳寿尽……都是这谷口村里的人啊,方便方便,容老夫核对拘票,等下交割……”   “无名鬼”睁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大、阿二、阿三等一眼,惊愕:“你们不是说是漂泊到此的嚒?”   他们分不出余暇答他,兀自痛哭起来向土地哭诉,有说自己的老伴还在村里,土地仙能不能宽限一个时辰,有的说小孙女每晚都要听他讲故事,能不能让他去话个别,说一句阿翁走了。   他们正嗡嗡嘤嘤说着,庙外忽地闪现一阵青光——   众鬼剧烈地挣扎起来:接他们的鬼差来了。   五名鬼差手提手铐、脚镣、木枷,打头的衣着体面些,看起来更像冥府的官员。他大步款款而来,手拿一张引单,简练地寒暄后与土地确认,“鬼魂李信、高福、陈波、金来……大顺元年至五年死人,系属秦州丹阳谷口村,死后祟人,身前无遗言遗物,地府核实缉拿,请土地确认。”   “无名鬼”没明白为什么只有十鬼,没有自己,只问:“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冥官答:“阴曹地府,阎罗殿,然后奈何桥。”   群鬼的哭声更加凄厉了,求情声此起彼伏。   土地公公低垂着眼睛认真确认引单,确认后从自己衣中抓出印鉴,在纸上缓缓叩下:“确认无误。”   就在这个空档,病鬼阿四忽然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只是还没奔出门外,又被鬼差拦下!   “仙人!仙人——!”阿四拼命地向前挣扎,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冲出土地庙,“土地仙人!只宽限半个时辰,不,只一盏茶,小人去跟家人道个别就回来,求求您,求求您,让小人再看最后一眼就好……!”   冥官冷眼看着,语调平静地对手下说:“不走来路了,开阴阳门罢。”   群鬼头发凌乱,哭得浑身颤抖。土地让开一步,在小小的土地庙留出公干画符的距离。   “他们根本没有祟人!你们凭什么拿他们!”   是无名鬼,他被人捆坐在地上,狠狠盯着那些按部就班的仙人冥官:“我们只是托梦又不是害人,活人传封书信就知道那是虚惊一场,我们还帮他们找个由头联络亲缘,这你们怎么不谢我们!”   群鬼红着眼睛转向他,哆哆嗦嗦,像看到了最后救命的稻草。   土地捋着胡子,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在阳间骚扰凡人,还有理了?”   “只有穷鬼才祟人,你看哪有富鬼祟人!”   无名鬼坐在地上仰头顶回去:“你是本方土地不去教化本地百姓,让活人烧纸供奉,让死人接受酒食祭祀,那怎么可能不出乱子!你这老头自己都不知道做出表率来,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要揪着不放喊打喊杀,你敢说你处置公道!”   他不懂鬼魂对人间的留念,但看到同伴如此祈求绝做不到袖手旁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搅合了再说。   土地老头波澜不惊上百年,被他劈头盖脸顶撞得一愣,心道这是哪来的小鬼,说话这么铃儿响叮当?   “无名鬼”拧头再喊:“冥官大哥,冥官大哥!您看他们不想走,你们押我吧……我是主犯啊!他们已经知错以后肯定不敢再犯!可我想去投胎,鬼差大哥您押我,我一定配合你们!”   “无名鬼”浑身用力挣动了一下,看那动作似乎还若非情况不允许他还想掏钱打点一下。   冥官眉毛一挑,凌空捉笔,就事论事道:“本官可以带你走,你叫什么?”   “我……”   阴阳门已经全部开启,门的边缘泛着幽幽的绿光,恍惚已能看见地府的阶梯,无名鬼却忽然卡住:“我,我叫……”   天边响起了闷闷的雷声。无名鬼呆怔的瞬息间,群鬼已经一只一只地被推进了阴阳门,阴阳两界交响呼应着凄厉鬼哭。   冥官表情平淡地看着“无名鬼”,见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才从怀中掏出铜镜,平静地弯下腰,“小鬼,你别想了,”   说着下巴一抬,示意他看那镜中:“你连魂都没有,怎么可能记得名字。”   “无名鬼”低头,只见那镜子的边缘古拙平滑,镜中却一团混沌:无眼、无鼻、无耳、无唇。他浑身一凛,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投不得胎。 第3章 附身   这世上对于一个鬼来说,还有什么是比魂更重要的?   没有了。   无名鬼在土地公公庙里干了一年的文职,一边替他处理人鬼神三界的公牍,一边打探自己魂魄可能的位置,春去秋来,他魂魄没打听到,因为忍不了村口戏班吹唢呐,晚上入梦给人弹了一夜琴,而被土地赶出了门,最后,他在庙外磕了三个响头,像来当日赤条条来到谷口村那般,赤条条地离开。   秋天,他顺着荆河河谷顺流而下,不知道具体要去哪,只是浑浑噩噩地走,茫茫然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城镇,饿了就去偷些吃的,累了就原地卧下。   大顺初政几年,城镇民生恢复良好,更难得的是礼仪修明,百姓安居,一个月后,无名鬼凭借着幽微的直觉,阴差阳错地走到了都城外。   高耸厚实的城墙威严地矗立在夕阳之下,阳光散射出层层光晕,鬼魂茫然地仰着头看着城头字迹分明的东都二字,为这座城池庄严气象感到震惊。   黄昏,人鬼相遇的最佳时机。   无名鬼忽然一阵晕眩,脑袋一歪,只听“咚”地一声,摔了个人事不知。   ·   再醒来,无名鬼感觉自己变沉了,躺倒在一个整洁陌生的地方,地上散乱着几粒丹丸,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抬手,忽然看见一只白净净的手臂,轮廓清楚,形神合一,他吓了一跳,确定这是自己的手臂赶紧爬起来,瞅准一面铜镜,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无名鬼先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   高高直直的鼻梁,圆圆的狗狗眼,嘴角自然向上,是天生的笑唇。   这是……自己吗?   无名鬼一手摸镜一手摸脸,嘴角情不自禁地提起,欣喜便从眼睛中倾泻出来。   紧接着,低头,解衣裳。   直把身上的东西都脱干净,他照着镜子前前后后地转,然后,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肚子。   热的,软的,会疼!   他紧张到吸气,原地跳了两下!   地面发出“咚咚”两声。   有重量,还有声音!   无名鬼惊喜地捂住嘴巴,在屋中开心地蹦了好久,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他附身了吗?为什么会附身啊?   他在土地公公庙看了很多公文,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记得很牢,鬼神不许附身,除非有地府特别开出的授意行牒,否则一经发现,会在地府受到八十年惩戒。   无名鬼从镜中看了看这身体,很白,很年轻,有点瘦,还算健康,弯腰,从地上捡起件衣服披上,探头去开门。   左右开阖的木门发出顺滑悦耳的声响,他探头,外面没有人,映入眼帘的是长矩形的庭院,灯火通明,布置考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但也明显不是主院,因为跨院中有十余座和自己这间差不多的门扉,里面有活人起居的气息,更像是处高级的集体居室。   无名鬼有些不解,这种富贵人家一般敬拜的神灵都很多,祖先神,神武大帝,若是自己作祟合该不会这么轻易进入并附身。   他弄不懂眼前情况,只好站回镜子前,打算就近问一问。   “是我占了你的身体了吗?”   无名鬼看着镜中的人,神态严肃起来,那明亮天真的神态在他的脸上缓缓褪去,他用一双几乎是自相矛盾的眼睛,去看这具身体的过去:   “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里?”   周遭似乎结了冰。   镜外人盯着镜内的人,缓缓的,鬼的识海里动了动,一缕胆怯的、虚弱的力量,被硬逼出三句话。   孔捷。成国公府。算是幕僚。   “哦……成国公,我知道他。”   鬼点点头,他难得知道几个人,能来这人的家还真是凑巧:“那你平日是干什么的?怎么还’算是’幕僚呢?”   小孩大概太虚弱了,说不出话,只能给他几个画面。   大概三年前的冬天,他昏倒在成国公府外的长街上,被早朝归来的成国公无意看见,自此得到收容寄居在这里,不过他不事生产,三年来什么忙也帮不上府里,管事们一直没有驱赶他,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孔捷的五官与已故的安平王有些神似,成国公允许他在幕僚院里住着。   鬼不知道安平王是谁,还想问为什么只是像他就可以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但是一想,“算了算了不重要,”他捡重要的问:“那你为什么寻短见?”   他看到散乱在地上的药丸了,是毒药,这小孩合该死了。   小孩给他看了今日清晨的画面。   太阳的微光刚刚越过成国公府的夹墙,南北贯通的夹道里已经挤满了三纵骑兵,孔捷抱着一副马鞍逆行着往前跑,他是幕僚门客,但是在府里的地位似乎有些低,途经的几个侍卫看着他打趣,有的拿枪杆拦他,有的压着他的头使劲儿往下按,等他千辛万苦冲进南院,院中的前队已走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又换了场景,三个幕僚打扮的男子围着桌子闲谈,他们一边看着孔捷一边调笑,说真的只有脸啊,“给公爷送副马鞍也送不来,不中用的东西。”   总结起来,这小孩就是因为没能把成国公的马鞍及时送到,又遭到同僚一通白眼,羞愧中寻了短见。   鬼魂看罢,真是好一阵沉默:“……行吧。”   小孩没有向鬼魂提要求,也不像是要把谁千刀万剐,鬼魂便只好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商量:“那我现在也出不去,就暂住你这里了,若是被哪路神仙逮住,你要替我分辨分辨。”   小孩没有回应他,无名鬼叹了口气,熟悉了几次孔捷这个名字,开门打算去找一下厨房在哪。   太阳朦朦胧胧地落山了。   公府之中一切都很漂亮,崇垣高门,门垂壁箔,哪怕边边角角也都修饰得极其精心,孔捷观察着四周,感慨此府占地恐怕要比得过谷口半个村子,府中幕僚、下属、侍卫匆匆走过时衣着体面、神态淡定、举止从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透露出高门府第的不同。   孔捷住的地方距离厨房不算远,五间大正房,南北两溜厨房,从早到晚十二时辰都有厨娘当值,不论正席珍馐还是甜品小吃皆可叱咄可办,只是这是南院主人的特权,府中下属从僚吃饭是要另付饭钱的,今日主人不在,厨娘凑在锅台外说话喝茶,一派放松的样子。   孔捷看了看兜里的钱,他足够吃很多道菜,但是他不想自己吃,毕竟很久没用活人的方式进食了,人多一些他可以多尝不同的菜,还可以和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夕阳淋漓,正巧一串脚步声靠近。   人群还没进院,孔捷先听到一阵昂扬又兴奋的讨论声:“看到没有,刚刚那颗星星也太漂亮了!……刚刚南院的人还说呢,星星划过的时候公爷马棚里好几匹马跟着一起朝天上嘶鸣,这是吉兆啊!等公爷回来了听说肯定高兴!”   孔捷心中一喜,看来人很高兴啊,高兴的人总不太会拒绝别人,他在厨房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打算招呼他们一起用饭。   谁知一行人刚刚转进院落,打头的谈笑风生之人一眼瞥见了他,突然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孔捷?”   那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府上门客多穿文士服,独他一身黑色的武士服,显得与众不同,英俊魁梧,他在看见自己的一刹那,神色转为微妙的不自然:“是你。”   孔捷“哦”了一声:“是我。”   孔捷认出来他了,这个人住在他隔壁,叫王朴。   是今日午间嘲笑孔捷不中用的人。 第4章 孔捷   王朴在孔捷安静的目光中脸色逐渐涨红,像是不知道怎么继续,只能有些讪讪地说:“难得见你出来吃晚饭啊,要一起嚒?”   孔捷径直走到他面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孔捷的眼睛很漂亮,睫毛长且浓密,眼尾微微下垂的时候看起来无辜又天真,偏偏此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朴,黑色的瞳仁卷起一片无言的讥诮。   王朴的脸,顿时从涨红变作涨青,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孔,孔捷……”   孔捷没说话,似乎想揍他一拳,最后却又作罢,微笑着,用食指擦了下自己的颧骨,后退一步,文质彬彬地朝着面前几人说了一句:“我不吃了,诸位自便。”   孔捷心里很不舒服。   有几条关键的信息,刚刚他逼问小孩时小孩并没有交代出来。   所以他在王朴眼中,看到了另一半的故事,两个故事合并梳理出孔捷自戕的真正的来龙去脉:   国公府家大业大,但是养客只有二十个名额。   每三个月一轮,有本事的可以留下,找到机会飞黄腾达,没本事的滚蛋,另有新人进来。   这是众所周知的残酷的竞争,但孔捷很特别,他占用了一个名额,却不必接受审核,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国公府一直安分守己,不声不响。   王朴是三个月前来到公府的,他脑筋很好,很快找到自己的路子:帮成国公驯马。   成国公府有很多名驹,既是名驹,马儿自然很有性格,王朴的技能很快让成国公注意到了,他也因公爷的一句夸赞顺利在国公府站稳脚跟。   王朴是个很活跃的人,在府上打成一片和谁的关系都很好,平日驯马之余,还不断与其他府邸接触拓展自己的财路和人路,可以说孔捷在成国公府三年,他是少见的主动与孔捷交好并且关怀照顾的人,时不时就要拉着孔捷去南院的马棚帮忙,尤其是公爷在的时候,他几次三番撺掇他过去为公爷执缰。   但孔捷真是胆怯,他很怕马,南院那些马各个身长体健,光是前胸就足够把他拢进去,他小声地表达过拒绝,却换来王朴私下严厉地训斥:“你一直不见公爷能又什么前途?难不成打算白吃白喝一辈子?”   王朴锲而不舍,不断找机会让他在成国公面前露脸,但是孔捷表现实在平平,起初国公爷还会看他几眼,之后便再不看他。   今日清晨那一幕送马鞍,也是王朴最早发现公爷的马鞍处有一划痕——围猎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天子与诸部使臣都在,鞍马怎可有瑕疵?   所以这才支使孔捷送一副新马鞍来,只是孔捷腿脚慢,又遭人打趣阻拦,待他从后院跑回南院,成国公与扈从已经走了,王朴心中憋闷,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孔捷一通撒气。   且这个“撒气”,新鬼上身时,孔捷巧妙地隐藏了前半句,王朴当时完整说的话是:   “你不是说你倾慕公爷嚒?   “……没有?没有你怎么一直赖在这里不走?   “一副马鞍都送不过来,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小孩性情柔弱,孤立无援,被人戳破了心事的难堪,加上被“朋友”的冷言相向,这才一时心窄,寻了短见。   孔捷眉头微蹙,一时间有点窒息:他竟不知道要怎么替他出气了。   成国公……这也不是良人啊。   他思绪转了一转,心中闪过不好的猜测,张开五指去摸夹道上红色的砖墙。   鬼的感官,一时间像丝线般地舒缓地延展了出去,掠过此时王朴与七八个人说话的声音,后厨翻炒说话声,马嘶声,花开叶落声,极力地汲取孔捷想要的信息:   这成国公府的后院没有女主人,偌大的地方连一房有地位的女子都没有,主人成国公并不管后院琐事,往日议事起居都在南院,甚至很少来到后院幕僚处,红墙夹道、亭台楼阁留下的气息都很微薄,最多影像是一位蓄着白须髭的老人,被府中人尊为周翁,应该是管家,而此时这老头正躲在南院吃糕饼喝茶……   死物能传达的十分有限,但至少破了他的疑惑:还好还好,成国公并没有强迫过这小孩发生过什么。   孔捷回到屋中,打算先休息一回儿,睡一觉。   很难得,他和孔捷的身体贴合得很好,没有出现他之前听闻的鬼附身后常有的五官乱飞、肢体不协、癫痫、失智等情况,但他飘习惯了,忽然走路,有些笨重,有些累。   并且现在他作为鬼的能力也变弱了。   肉身是一道屏障,他困在孔捷的身体里,现在除了可以抓取物品附着的、和眼睛中闪现过的影像,似乎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直接进入凡人的梦境,也没法再隔空操纵物品,顶多是能看破一个人他在想什么和想要做什么。   但这花团锦簇的成国公府里,每个人都不像谷口村的村民那般单纯了,一个个都套着至少一层面具,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应该去找他的魂,别跟这群凡人纠缠,可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只能盲目地相信现在发生的都是该发生的,老天在指引他,他正在靠近他的魂了,剩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孔捷抱着被子在榻上左滚一会儿,右滚一会儿,明明想睡觉,却又睡不着,抬头听见响起一片沙沙之声。   他不解,打开窗子,发现外面竟下起了夜雨。   没有打雷的雨都是好雨,成国公府的夜灯隐隐绰绰,点缀在蒙蒙细雨之中,显得幽深舒爽,孔捷爬上窗台伸出手,沁凉的雨水便一滴一滴落在肌肤之上,滴滴答答,窸窸窣窣,好真实啊,凉的,轻的,会弹进手心里……   就在孔捷再次感慨“啊,活着真好”的时候,屋外门敲响了。   是王朴。   孔捷穿着寝衣,不解地看着门外人:“有事?”   王朴露出讪笑来,献宝一样递过来纸袋:“看你没吃晚饭,饿了吗?刚给你带的富春楼的酱牛肉。”   孔捷低头看着那份牛肉,想如果是牛肉包子,他会更喜欢。   王朴:“中午的事你别忘心里去,我也是这两日心情不太好,话说重了。”   孔捷点点头,知道身体这个小孩孤僻,也有他自己的问题,扯着嘴角接了一句,“没事,我没放心上。”   王朴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可能是看着孔捷的神色一直淡淡的,与往日截然不同,不禁握住他的手臂,勉强露出个笑来:“阿捷,你是还在生气呢吗?我真是是气昏了头,不该那么说你……”   “王朴。”   孔捷张嘴打断他,跳出那些有的没的,“我想出门,你有什么干活的门路介绍给我吗?”   王朴原地愣了一下。   这一下后,他登时真心实意的笑容,用力地点头:“有的有的……阿捷,你终于想开了!” 第5章 王朴   又是夕阳,长长的红墙夹道上,王朴和他勾肩搭背,带他去干活。公爷不在,府内仆役也跟着懒散,昨夜夜雨未干,还积着一小泊一小泊的水。   王朴并肩和孔捷走着,闲聊:“听说你早上和苏金他们起了点口角。”   王朴的个子比他高,手臂整个拢过来的时候,压得孔捷背脊有点沉,孔捷“嗯”了一声,王朴觑他:“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呆在这儿了,连他们都惹。”   “没惹。”   孔捷皱眉,心里寻思: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也是惹嚒?想了想又道:“罢了,惹了就惹了,有什么大不了。”   王朴哈哈一笑,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也是,你这样的长相,哪里去不得,来日前程远大着呢,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孔捷迟疑地一霎,莫名地有点警觉,“我这样的……长相?”   他感觉得出王朴待他没有恶意,刚刚出门时询问他要给他介绍什么门路,王朴说“到了便知道了”,孔捷便也没急着问他,此时他抬头看了王朴一眼,漆黑的瞳仁一闪,闪过的不是干活的地方,而是此时国公府西门外停着的一副车驾,黑顶蓝绸,没有水牌,停靠在绿竹掩映之中,车夫还压着斗笠,不像是要带他去正经做事的,反而像是要来接他的……怎么回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孔捷眯了眯眼,很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要把我发卖了?”   一般富贵之家,顶多玩玩物,丧丧志,可是公府能接触的门第,人可以直接玩人。   “诶……阿捷你别害臊。”   王朴推着他往前走,“我之前就问过你,是你自己不愿意要留在这公府里,现在你这心思动了,去罗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孔捷睁大了眼睛,“我动什么心思了?”   他只是说找个活儿来干,做点事,赚赚钱,认识认识人,但似乎王朴拍了拍胸脯直接把他卖了出去。   牵线搭桥并不容易,王朴看他着样子,似乎很害怕他临阵反悔:“赚钱嘛,不丢人!”   “不不不……”   孔捷谢绝好意:“我能力不行,我干不来这个。”   王朴一巴掌压住他的肩膀:“没要你干什么,会躺着就行。”   孔捷被他拍得一矮,苦着脸:“就没有正经的路子的了吗?干活的,算账的,迎来送往的,都可以啊。”   说着,他脚下一滑,往左急转。   王朴伸左臂,左路封死:“通天捷径摆着呢,你下那个苦功夫?”   “不,我不一样……”   左路不通,孔捷只能埋头右冲,“我不走捷径,我不识好歹。”   “阿捷!”王朴忽然板住脸,右路封死,“等下我还有正事,你不要让我作难!”   孔捷不动了,瞪着眼睛和王朴对视。   如是对视几个弹指,王朴的声音软和下来:“你听大哥一句劝,大哥真的没有害你,这是托我联系的最有诚意的一家了,人早早便过来门口接了……”   孔捷才不听这乱七八糟的,掉头就走,王朴伸手便拎住他后脖颈,苦口婆心:“阿捷,罗府门楣不低了!”   孔捷挣扎。   “如今他妹妹正得盛宠,朝中人争相投靠!”   孔捷挣扎。   “这种档次的软饭,朝食夕死可矣!你过去不会受冷落的,来日还长,苟富贵,勿相忘!”   孔捷胃里一阵阵抽紧。   天爷啊……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没想到东都上层的生存环境都险恶至此了。   “等会儿……”   孔捷动累了,他还没和这具身体磨合好,就要受这番折腾:“我……我肚子疼。”   王朴一怔,停止游说,觑着他的脸色以为他真是急痛,揽住他的肩膀,关切问:“你还好吗?”   孔捷捂着肚子喘气:“不太好。”   说着指了指眼前积出水潭,“你看看我这脸色。”   王朴不疑有他,顺势去看,只见水潭之中自己搂着一人,只是那人哪是孔捷,分明是青面獠牙的一张脸!   王朴吓得一弹,然后“哇”地大叫蹦出老远!   鬼魂最听不得雷电、唢呐、惊叫声,孔捷被他吓了个一哆嗦,心惊胆战地看向他:“你别嚷嚷!”   孔捷急道,站直身体捂住他的嘴,跟他好说好商量:“我只是想换个活儿来干,你去帮我回了罗府吧,说我做不来那个,承蒙错爱了。”   王朴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大喊一声:“你不是孔捷!”   “嘘——!”   孔捷赶紧蹲下身:“这个不能乱说的。”   他现在这具身体打不过王朴,不然孔捷真不想使这招,万一王朴想不开,非要找利害术士拿他,他岂不是自找麻烦?活人受惩大不了一死解脱,他鬼魂受惩死都没法去死。   孔捷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看着王朴害怕,他也害怕,张开双手,轻声道:“你别怕,别怕啊……”   “我是孔捷,是你认识的孔捷,昨夜是我没有说清楚,我想你帮忙找的是正常的活儿,不是要去送枕席,罗府那边你想个办法帮我搪塞过去罢,我不想做别的,我只想赚些正经钱……”   孔捷也不知道现在的王朴能听进去多少,但他自认自己镇定的语调总可以暂时稳住这个壮汉。   没想到此时西门夹道上有马蹄声传来,孔捷心头又是一紧,想一句:“不是吧?那个什么罗府的等不及了?”   公府人寻常不敢在驰道上纵马,这罗府人挖墙角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还没等孔捷想出脱身的对策,五六骑轻装简从已经逼近过来,紧接着健马长嘶一声,一个急停,领头的沉声一喝:“这怎么回事?”   王朴脸色煞白,扭头的一刹那间先是怔忡,紧接着屁滚尿流地扑将过去!   “公爷——!公爷救命!孔捷他沾了脏东西了!”   孔捷背脊一僵,意识到来者是谁后,直接起了一身的冷汗。   公爷……   是他想的那位吗?成国公陪皇帝围猎,今日怎么忽然回京了?眼下这是什么局面?他没稳住王朴,还一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   身后的王朴还在呼号,抱着马腿,哭诉得诚惶诚恐。   孔捷脑子里急剧地思索,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努力地定了定神,站起身来,转过去——   黄昏时分,人与鬼总是相遇。   他仰着脸去看那马上的男子,迎着刺眼的夕阳,紧张地,眨巴眨巴眼睛。 第6章 周殷   太紧张了,紧张得孔捷一时间有些分神。   逆着光,他屏住呼吸,抬头去看那位传说中的成国公。   周殷,他从极西之地就一直听闻这个名字,恨的人恨他,敬的人敬他,大顺第一开国之功臣,百立战功,位极人臣,立国六年间来皇帝对其宠任优渥,评价高到无以复加,人人都说此公虽是外姓之人却可比皇亲贵戚之身,尤其孔捷来到公府这两日,亲身经历了一遍更加深切感觉到此人生杀予夺、位高权重,这宅子里他接触到的所有活物,他们的所有前程、生死、沉浮、荣辱,可以说全部系于此人一身,系于他的一喜一怒,顺之,则昌,逆之,则……   孔捷眨着眼睛,有些意外:这人好生年轻啊。   此前他一直以为这人是个老家伙,砖红的夹道上东西贯通逼压而来,中间高头骏马,矫健漂亮,定睛一看,这绝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排场,前后扈从加起来不过五人,成国公一骑当先跨着匹体格雄壮的黑马,衣着也简单,绣工字云形纹的藏蓝色圆领服,嘴角微微紧绷着,手臂折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但孔捷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位就是成国公,成熟男子的气魄混合着久经高位的威压,让他哪怕轻装简从仍然威仪深重,黑马被迫急停,此时正躁动地喷鼻踢沓,可起伏之中马上人的双肩仍然稳稳的岿然不动。   “怎么回事?”   男人夹了下马腹,黑沉沉的目光望了过来。   孔捷直愣愣盯着他看,此时才如梦方醒,自己干什么呢?眼前人十年前便坑人数万,这世上最恶的鬼也抵不上他心狠手辣,你怎么敢对着他发傻?   “无事,公爷,”孔捷赶紧挤出一点笑来,“属下和王朴玩闹呢呢,冲撞了公爷我们这就退开。”孔捷不想多事,陪着笑,快步走上前就想把王朴拽回来。   大概是他太吓人,王朴竟觉得活人总比孔捷强,扯着脖子朝着成国公喊了起来,“公爷明鉴,他不是人!”   孔捷眼珠一颤,立刻止步——   王朴的指控可大可小,孔捷不知道成国公对鬼神之说是什么态度,是郑重其事,还是一笑而过,他如今自保为上,顾不上别的   王朴还在叫嚷,颠三倒四,浑身抖个不停,看起来是真的吓得不轻:“公爷,公爷,我刚刚在水中看到了他另一幅面孔,脸是青色的,头发散着,舌头有那么长,眼睛还滴着血……公爷,他不是人!”   成国公的抬起头看向孔捷。   孔捷低垂下眼睛,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眼观鼻鼻观口,没有一句辩解。   起初成国公身边的护卫听王朴之言还惊了一下。   眼下听着满嘴的妖魔鬼怪,再看壁角处安安静静的孔捷,目光不由疑惑起来。   “抬起头来。”   国公爷发话了。   孔捷垂着眼睛,把脸孔抬起来。   看吧,你们看看我和王朴到底谁像鬼上身。   扈从之中当即有一人开口训斥:“公府最忌鬼神之说,王朴你敢胡言乱语!”   王朴闻言一颤,仰头去望国公爷,生怕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怀疑:“属下不敢胡言!这是真的,他不是孔捷,他从昨日起便有些不同,昨夜还主动跟我说想出府,属下没有多想便应承了,刚刚一看才知道他身上另有别人!”   “出府?”   成国公倒是从这段话里抓住了别的关键。   他日理万机大概是不管内院之事的,只是如今撞见了不能不闻不问,他抬了下下巴,向孔捷:“你要走?”   “不……”孔捷连忙摇头。   当着上司他可不敢走。   孔捷用力地想了想孤僻的人应该怎么说话,谨慎地压低声音:“回公爷的话,是属下想赚些零花钱,王朴答应介绍活计。”   “什么活计?”   这话是问孔捷的,可王朴猛然想到什么,狠狠打了个哆嗦。   孔捷眼风轻瞟着王朴,后者脸色煞白,正一脸惊惶地盯着他。   他总算是想起来了。王朴刚被吓了一大跳失了神志,没有多想便阻住了成国公车驾,此时才缓过神来刚刚在孔捷现行之前他们在做什么:他在给孔捷拉皮条。   孔捷不知情在前,不从在后,他是无所谓说一说这件事的,但是这件风化之事若捅了出去,王朴一定先扛不住。   沐浴在王朴瑟瑟的目光中,孔捷斟酌了一下,道:“不知道。王朴还未与属下细说,刚刚失态大概是他眼花了,自己吓着了自己。”   闻言,王朴倒吸一口长气,冷汗遍出,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   成国公瞥了王朴一眼:“果真?”   “果真。”孔捷不容王朴回答,直接接话:“属下不敢欺瞒。”   成国公向他投去目光。   这人应该还不满三十岁,但气势强得已经可以让鬼战栗,瞳仁乌黑,眼神幽邃,哪怕只是随意的一瞥,仍然像是压来了一道深渊,和他对视的一刹那,孔捷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眼神击穿了什么,让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不适,却无法把目光移开。   “你慌什么?”成国公问。   孔捷呼吸一顿。   远方的天幕已经渐渐消散,孔捷站了这样久,此时才发现一件离奇事:他听不到、看不到眼前这个男人的任何心思。这让他极其的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在土地公公庙帮忙干活那段时间,他看不破那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头,老头反而可以一眼看穿他。   不因别的,只因他道行太浅。   这一整日的闲话他也听了不少了,孔捷心思急转,知道自己上身的这具身体可能是像国公爷年轻时的旧爱,斯人已逝,留他大概也是图个缅怀,孔捷仰起头,努力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妄图激起眼前人的怜悯体恤。   但……   好像没用。   这人反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跟看王朴的眼神都差不多,蹙眉,扔一句:“说件你自己的事儿。”   孔捷一愣,身体里的鬼魂在肉身中激烈地挣动一下:孔捷的事?他刚来他不知道啊,乡贯生日父母亲朋喜好特长,这些他都还没来得及问呢……   孔捷急剧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目光掠过成国公的尊臀,看到什么说什么:“公爷,您座下这副马鞍好用吗?”   成国公身后的扈从集体眉头一皱。   “它上面有一道划痕您知不知道?围猎的时候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御前失礼了嚒?”   众人的脸色逐渐复杂,一时间异彩纷呈。   孔捷全然不管别人的看法,起初他答周殷话的时候还有点抖,但几个问题抛出来,气势竟逐渐稳住了,心口一阵阵发热,像是身体中的小孩在帮他。   他指了指成国公屁股下的马鞍,很认真地说:“您坐的这副上面有道划痕,我昨日为您送过新的,只是从南院跑到内院再从内院跑回南院时间久了点,迟了一步,没能为您换上。”   此时他再抬头去看成国公的眼睛,刹那间,他竟似看到了某些很特别的东西,只是还没等他抓住,那影像便一闪而过。男人沉吟了一霎,转开目光,朝身后摆了摆手:“你们把王朴带回去,传个大夫,别任他胡言乱语。”   旁边立时有人提醒:“公爷,这个王朴今日还有闲月楼的差事。”   “不必他去了。”国公爷随手一指孔捷,“你,替他去,”说罢侧头看了身边人一眼,“陈英你送送他。”   孔捷还想再说说马鞍这事儿,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份差事,他虽然不知道闲月楼在哪里,要去干什么,但料想公爷的差事肯定不会比王朴的差,眨了眨眼睛,接下了。   待得太久,成国公的马都不耐烦了,成国公吩咐完几个手下,当即带了带坐骑,马儿得了指令,马蹄声响起,风一般地疾掠而出。   孔捷看着那身影,原本想说恭送公爷,却忽然在下一瞬抬手压住自己胸口,朝着那远去的身影重新喊了一次:“公爷,我叫孔捷,昨日清晨为您送过马鞍,虽没能送到,可是我送了。”   孔捷的眼睛充满了力量,一字一句清楚地说着这件事,好像这件事非常重要。   你要记得他。   虽然于你只是一桩小事,但是却让他独自枉死在了无人理会的地方。   成国公没有回头,几位扈从古怪地扫了孔捷迅速策马跟上,悠远的昏黄暮色里,公府的红色夹道长长直直,孔捷紧望着那一行的背景,晚风远远地送来一句:“知道了”。 第7章 安平   孔捷站在驰道上,看着远去的几道身影,在发呆。   此处是贯通东西长街足有六百步长的府内私巷,成国公刚刚从东府门进入,这个路程是去西角门,之后再向南折过三头脊兽大门,便到自己的南院住宅。   陈英走到他身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看?走了。”   孔捷这才回身,端正姿态:“有劳陈大人带路。”   陈英没有打算弛马,牵着马缰交给别人,孔捷虽不知所谓的闲月楼在哪,但看到不需要弛马,便料想那应该很近,应该是即走即达,他顺势询问:“大人,不知闲月楼上是什么差事,需要小人准备什么?”   陈英用眼梢扫了他一眼:“别乱问,到了你自会知情。”   公爷身边的人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此人年轻俊秀,长眉入鬓,细长的眉毛微蹙起来的时候,形成的表情十分的冷漠高傲,霜雪欲来。   一句“别乱问”听起来已经很不客气了,但孔捷看得分分明明,他说完这句在心里又补了一句:“王朴那厮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你小子也不老实。”   孔捷:……   刚刚孔捷与成国公说话时,他完完全全听不到看不到对方一点一滴的心思,还整惶惶难安,此时终于听到活人的腹诽鄙薄之声,没有生气,胸中竟还生气几分喜悦侥幸:不老实好啊不老实!你没有怀疑我不是人,只是觉得我不老实,很好很好。   成国公府的占地太大了,人身处其中有如蚂蚁置身大屋,此时暮色四合,夕阳将建筑拉扯出巨大的阴影,陈英带着孔捷掉头往东行,于一处观台折入小路,紧接着,两侧的夹道又变窄了许多,暗红色的高墙巍峨地逼压过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一盏茶的功夫,孔捷便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成国公府的地界。   前面的人伸长腿长,步子拉得极大,一路上也再没同孔捷说过话,但是心中的话倒是一直没停下。   孔捷在他身后听着,起先听他烦恼“公爷怎地突然回来了?”,紧接着忧虑“他忽然喊自己过来可是我做了什么不妥的差事?”,紧接着便是一桩公务接着一桩公务地过脑想,间或穿插一句:“麻烦死了!正事那么多还要给后面的带路!”   孔捷一路听他嘟嘟囔囔觉得十分好笑,心道你这侍卫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大的脾气这么不耐烦,又听一会儿公务细节他才恍然大悟,天呐,这哪里是侍卫,成国公随手一点,这是指了个都城副统领来给他带路。   陈副统领拉着个脸,周身气场越发冷冽。   孔捷想了想,那问他正好,他正想知道知道自己长得安平王的事情呢,此前他不在意,一步连着一步踩雷,自己被人套进去还懵然不知,这人是公爷的私人,多知内情,府中又置身事外,刚刚好好。   “陈统领,向您请教。”孔捷开口。   陈统领心中的事情中断了一霎,但是立刻接上,没搭理他。   “陈统领,”孔捷再开口,“国公爷此前还从没有给我指派过事情……”   陈统领心中“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孔捷心道你不聋就好,你不接茬,那我可随便说了,然后捏了捏嗓子,十分羞涩地开了口:“陈统领,国公爷此前从来没有给我指派过任务,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面子,还劳您来亲自带我去闲月楼,这个差事办完了,我深夜是不是要回公爷那里复命啊……那。”   孔捷一顿。   事关成国公,陈统领心中的公务不知不觉地停了,等着他“含羞带怯”的一“那”之后的话……   孔捷半天没说话。   陈统领皱眉:“你想问什么?”   孔捷避开话锋言其他:“我想知道,公爷可有什么忌讳,想陈统领问些提点。”   “好,那我便给你个提点。”   陈英冷冰冰地暼了他一眼,看那样子似乎还想打他:“不要对公爷抱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今日指派你不过凑巧,收了你那些非分之想。”   孔捷啊了一声,果然,问对人了,这个年轻人很清楚内情嘛。   孔捷趁火加油又添了一句:“我和那一位长得便那么像吗?”   陈统领一时间步子都停了下来,好像孔捷的无知亵渎了什么。   孔捷立刻道:“陈统领息怒,有什么说错的您指正,孔捷洗耳恭听。”   陈英缓了一口气,抬起手直接点了孔捷一下,一字一句,盛气凌人地说:“安平王不是谁都可以像的,当年王爷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封侯,十九岁扫清西南群雄,大顺的社稷一半是他安定下来,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敢用五十人马骗敌阵五千人马,活捉敌方将领退敌千里,王爷殡仪,当今天子亲自为他举哀,国礼规制,死哀生荣——”   陈英瞪着孔捷,眼睛逐渐泛红。   孔捷睁大眼睛,一时间是真害怕他控制不住打自己,他等下还要领差事呢……   还好,陈统领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拿他这个小人物怎么样,冷淡地收了这个话头的尾巴,“总之你记得,有些人在这世上是没有替身竞品的,这不是一副皮囊的事情。”   孔捷怔怔地看着陈英。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安平王。   这就是陈英要警告他的,但是在他说那么长的一段的时候,孔捷看到的一幕幕、感情非常强烈的记忆,记忆里有一位极年轻极英俊的少年,应该就是他说的安平王。   那是陈英的回忆,是仰视孺慕的视角,五官上看,这位安平王的确和孔捷的眉眼有些相似,可是气质上可谓是天差地别,那是个极其张扬热烈的年轻人,白马银枪,黑裘牡丹,狂飙的身影,烈火般张扬。   大概是经年日久,这样的画面配上他刚刚说起的轰轰烈烈的故事,今人听起来竟像神话般不可思议。   叛逆,放纵,英武,疯。   那位安平王去世的时候,非常、非常、非常的年轻,他的死亡,砍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心上,留下了巨大的创伤。   孔捷低着头跟在陈统领身后,许久,他轻声问:“这位安平王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啊?”   陈统领的情绪刚刚回落,懒得计较他的无知,生硬地答:“开平三年。”   孔捷掰着指头算了算,“那就是已经九年了,”他有些茫然,脱口道:“你家公爷也像你一样一直这么惦记他吗?”   陈英厌烦地看了孔捷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斥责。   孔捷眨了眨眼,虽然没有听到陈英心中的腹诽,但是大概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他在说“我不如公爷”。   大抵是因为这两个人哪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所以知情者对他俩与众不同的感情表现得非常宽容,毕竟安平王一代名将,又是英俊少年,天纵之才骤然陨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谁能不扼腕叹息。   孔捷捋了捋思绪,挺诚恳地说:“大顺征战六年方初初平定天下,前三年扫开群雄,后三年一统中原,我不曾亲眼见过当年的艰难和澎湃,但想也知道,这两位军事奇才当年同在一处王帐下效力,会有怎样交相辉映的美感。”   陈大统领哼了一声,心中嘉许:“算你会说话。”   口中恶劣:“所以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起来!”   孔捷情不自禁一笑,立刻道:“陈统领放心,我再不老实也不会以安平王为幸进,毕竟安平王虽好,我也不差。”   天色在这两盏茶的脚程中已经暗了下来,地方已经到了,陈英没想到孔捷会说出这么一句,忽然扭过头来,看了看他。   唯唯诺诺多庸才,孔捷喜欢傲气的人,越傲气越喜欢,所以他不讨厌陈英,听他在脑中复盘公务知道他亦是个干练利索之人,讨厌便讨厌,仰慕便仰慕,没有那么多九曲回肠弯弯绕绕;陈英看孔捷亦是,跟这个无名小卒聊了一会儿,心情一会儿堵一会儿舒畅,此时还是舒畅了占据上风,他掂量货物般打量了他一回儿,没说什么,只是勾了勾嘴角,敲了敲角门:“进去吧,公主会喜欢你的。” 第8章 公主   公主?   孔捷懵了一下,没有人跟他说他是来伺候公主的,这样的千金怎么贸然交给他这个人来?对他的诧异,陈统领是这样说的:“公主一人在府中无聊,成国公找人陪她聊天吃饭,不必做什么,哄得她高兴就行。”   孔捷:……   嬷嬷应门,抬眼见到孔捷,问怎么换人了,陈统领垂眸解释了两句便把孔捷推了进去,嬷嬷上下打量孔捷一眼,教他先沐浴更衣,动作快一点。此后进历数门,门垂壁箔,银钩珠络,七宝屏风,入目皆是闺阁后院的女儿细节,孔捷被安排进一间房中,两个略年长的姑姑站在一旁,手中拿着洗浴之物,面无表情地让他脱衣服,孔捷进了浴桶,不断听着:“转身”,“趴过去”,“不要动”。   孔捷被搓洗得十分不适应,若不是带他来的人实在傲气得目无下尘,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进了第二个“罗府”了。   并且孔捷很诧异,自己一个外男来见闺阁公主这真的可以吗?   他用力地去想了想当今圣上有几个女儿,自己将要去伺候的是哪一个,想了半天意识到自己这一整日并没有关注过皇家子嗣这么细节的问题,他听闲话只是大约知道皇帝孩子很多,但又似乎没有几个到了成了年、可以建牙开府的年纪。   “请问姑姑,这府上是哪位公主?”孔捷直接发问。   姑姑嫌弃地抻着他的臂膀:“长公主。”   哦,是圣上的妹妹。   孔捷想了想,试探道:“是下嫁武信侯的那位长公主?”   姑姑皱眉:“不然还有哪位长公主?武信侯府与国公府一墙之隔,你以为自己来的是哪?”   孔捷不敢说话了。他刚刚进入这个身体,成国公的宅子他还没走明白呢,成国公府附近的高门府邸这么多,他哪知道渔熙这是哪里?   哄她开心……   孔捷思索起自己的差事,他不知道这长公主脾性如何,若是光是解闷那还好,但是王朴此前应该很擅长处理讳莫如深之事,他很害怕这题面外还有其他附加之题,但现在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能想着陈统领那句评语“公主会喜欢你的”,孔捷告诉自己冷静点,没什么,公主会喜欢你的。   随后,孔捷一路被引去闲月楼的顶楼楼上,撩开珠帘,转过屏风,只见一艳女身披华服正坐在高台上,摇摆着双腿,正看着东都夜景。   公主身边贴身的嬷嬷引荐,说今日的是新人,叫孔捷,公主背身随口道,“谁都行,陪我聊聊天”,说罢于高台上转身回首,金釭映夜色,美人卷珠帘,她一双杏眼看将过来,竟有十分的锐利。   孔捷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长公主这样的年轻,这姑娘绝不超过二十岁。   公主也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脸看半晌,然后忽然不客气地斥了一句:“我就知道周殷那厮要偷吃,好啊,让我逮到了!”   这话没法接,孔捷说什么都不是,只能垂下眼,问:“殿下,要布菜吗?”   公主也饿了,施施然从高台上走下来,坐在桌旁,孔捷尽职尽责地侍菜,先将各菜肴的叩着的盖子打开,拿起汤勺汤碗,预备先舀一碗那道花花绿绿的汤。   就在此时,公主忽然伸手朝着孔捷而来,孔捷下意识避让,公主脸色一撂:“你敢躲!”   孔捷举着汤碗,看着她,迟疑一呼一吸:不敢躲。   终于,公主摸到了他的脸,心满意足地像个轻浮浪子调戏小姑娘,摸完还要感慨:“好嫩啊。”   孔捷:……   没等孔捷消化完贵人这个举动,贵人紧接着又恶劣地笑了笑,问:“周殷睡过你没有?”   孔捷垂着眼答得很干脆:“没有。”   “不可能!”   公主更干脆,还有理有据:“他养着你,什么都不干?不干干嘛要养着你?”   孔捷深呼吸,这个公主也太没有公主的矜持了,他想给她点教训她,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皇帝,这又不是自家的妹妹,关他屁事。   但是她这样来回纠缠自己和成国公实在让他厌烦,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看了看这位公主,道:“殿下,聊我与成国公多无趣,咱们要不要聊一聊您与驸马爷?”   公主的脸色登时冷淡起来,哼道:“他有什么好聊的,过几天人便出征回来了。”   孔捷放下汤碗,为她摆好汤匙:“您生病了,没有跟驸马爷提吗?”   “生病?”公主扬了扬眉毛,表情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孔捷神色如常:“您不知道嚒?您生病了,身上长了一颗瘤子。”   公主撑住颧骨,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知道上一个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的人,现在在哪里嚒?”   孔捷按部就班,又在公主的小碟中夹了块面点,根本没有接这个话头,“小人下面的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您身上的确是长了颗瘤子,这个瘤子它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大,过段时间它会把您的身体撑到变形,影响到您日常的坐卧起居,让您手足无措,当然,它很麻烦,你必须要小心地照料,等到它取出来的时候,您还要教它说话,给它打理头发衣服,陪它一起长大。”   孔捷看着公主忽然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恭喜公主殿下,您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公主忽然露出怔忡的神情。   孔捷的灵魂在舞动。   看,还不个小孩子?   孔捷有些高兴,觉得今日的差事圆圆满满。长公主心情不郁找新鲜的人吃饭,估计就是孕早期的情绪起伏,他今日帮她挑破这一层,告诉她这么一桩天大的喜事,她不给自己点赏钱都说不过去吧?   孔捷柔和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关切地追问:“怎么?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嚒?没有找大夫来看看?”   公主的表情像是僵愣住了,眼睛中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孔捷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只是感觉到她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缓缓升出非常浅淡的无措的欣喜,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左手轻轻抚着自己根本没有显形的小腹,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到壁角,沉思了片刻,紧接着,伸手坚定地抚上墙上挂着的宝剑。   孔捷:……   公主:“你知道侯爷已经出征几个月了嚒?”   孔捷:“呃……”   屋中忽然陷入了死寂。   孔捷麻了,他不知道,但是他听到了公主提问时心中答复:七个月。   武信侯出征七个月,作为妻子的公主现在怀有两个月的身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不是武信侯的孩子。   公主缓缓抽出剑身,朝着他走过来:“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孔捷四处看了看,没人:孔捷要疯了。   救命啊!   他没想到陪着吃个饭也会吃出掉脑袋的风险!这群贵人们到底怎么回事?身上的秘密一摞一摞的,他走哪都不对,伸脚便踩雷。孔捷自暴自弃道:“公主你杀了我吧。”   说着真原地跪下,把脖子露出来:“您若是不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现在就杀了我,免得来日我到外面乱说坏了公主清誉。”   公主的思绪被孔捷绕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   孔捷嘴巴不停,表情悲壮:“这孩子若是打算生下来那事情可就多了,最要紧的便是要找一位靠谱嘴严的太医,打点几位关键人物,最重要的是要瞒住武信侯,您不想生下他,那动手吧,黄泉路上我还能和这孩子做个伴,算是尽一份道破他的心意。”   公主看着孔捷,满脸的怀疑:“你想说什么?”   孔捷:“我在说,殿下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便杀了我,殿下若是想要这个孩子,那便留我一命。”   公主“呵”了一声,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帮我?可我凭什么信你?”   孔捷知道还差最后一口气,唬住她就是成功,反而垂下眼睛,挺认命的样子:“没什么可凭信的,政治高层联姻,谈感情本就幼稚,世上万千对夫妻,妻子瞒丈夫的本来就不少,您若是觉得我可用,能帮上忙,那我便帮一帮。”   估计是他东扯西扯说得太乱,把公主弄得有些晕乎,她缓缓把兵刃放到桌上,明晃晃的剑刃开着冰冷的锋刃与珍馐同桌,她抚案慢慢坐下,茫然道:“起来吧……先陪我把饭吃了。” 第9章 不见   孔捷蹲在成国公的南院外画圆圈。   他出门一趟,回来接了个大活儿:帮长公主瞒住孩子,送武信侯一顶帽子。公主说,武信侯七日左右便要回京,他捂着胸袋里揣出来的公主的私房钱,尽职尽责地在地上画着圈谋划,旁人看着他就像是看等得不耐烦的小孩在长蘑菇。   孔捷蹲在南院外,正等着给国公爷复命。   其实他很清楚,复命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走个形式,真话说不得,说也是糊弄个假话,况且这种小事儿成国公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他觉得若按照孔捷以前的性格,他是一定要复命的,故而他便在这里等着。   慈眉善目的国公府管事周翁看到他,过来垂询:“是闲月楼那边有什么话要传给公爷?”   孔捷抬头,“不是。”   周翁笑了笑,好心提醒他,“公爷在忙,若是事情不大,不必等了。”   孔捷固执地说“不”,一本正经道,“这是公爷第一次委派我任务,我要等。”   周翁看着他又笑了笑,随他去了。   但是孔捷放完厥词便有些后悔了,他原以为等能等多久呢,一盏茶?一炷香?没想到半个时辰过去了,他还在傻愣愣地待在外面,完完全全错估了这位成国公的繁忙。   月亮越升越高,眼见就要西斜了,他从闲月楼出来便是戌时中,戌时末他排在成国公的南院外,亥时中,他眼前仍是来来往往的文吏武官走走停停,前前后后十几波人,哪个看着都行色匆匆,完全找不到他可以进去的间隙。   有这么忙吗?   孔捷十分地疑惑:大顺朝的官员是死绝了?什么都要成国公来经画料理?   他心中的“绿帽行动”已经盘了好几次,前后斟酌都没有遗漏之处,他闲着实在无事眼看着外书房出来一位,眼睛一亮,想着总该到他了吧,结果斜刺里又来一顶小轿,外面看着没有牌子,却一直被脚夫抬着送进了外书房门里。   紧接着,那软轿稳稳地停了,有侍卫主动上前压杆掀帘,一人从轿中走出,不经通传径直入了书房,孔捷没有看清那来人的相貌,但是有一种直觉:这是个大官。   他眯眼看着,莫名有些不高兴,远远蹲在院外门口,伸手,把手掌贴于地上。   南院是东西狭长的院子,最西端是马厩,方便公爷出行之用,紧接着是会客的外书房,孔捷等的位置便是外书房的仪门处,再往东去名义上是起居之所,按照规制还有一处内书房和等等配院。   为什么说是名义上呢,因为成国公府太大了,整个公府相当于秦地半个三百户村,成国公的住处又占了将近一半,他一个人肯定住不下这么大的地方,常常活动的区域不会太大。   孔捷蹲在墙角,闭上眼睛,逐渐地伸展感官:他倒是要看看成国公在做什么,是真的在忙,还是在做旁的。   沿着地面砖阶的罅隙,鬼魂的意识不断游走,经过无数侍卫的身边,溜上台阶,跨过门槛,左右摆荡了一会儿,选了个方向扎进去——   与地面接触的截面只有掌心大小,孔捷闭着眼看不清书房内具体细则,只有很模糊的影像,能感觉出的屋内装潢颇有几分天家气象,似乎是宫中造办处帮忙修缮的,底色张扬华贵,但常用之物又十分古朴无华,豪奢中流转着一份温柔起伏。   帘幕低垂。   孔捷先是看到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应该是刚刚乘轿而来的那位,身着月牙白的常服,正垂头看着什么。   “外交之策是本官领衔定的,我朝向草原称臣纳贡为的就是休养生息争取局面,可总有人不明事理。”   那人如是说了一句,紧接着一顿又问:“此事陛下知道了吗?”   那是个儒雅男子,难得口气这般的严肃峻急。   “知道了。”成国公内敛沉稳的声音响起:“陛下特意命我回来就是料理此事,叫我们不可走漏风声。”   对面颔首,立刻道:“需要本府配合什么,公爷请说。”   孔捷:……   还真的是军国大事啊。   他没再细听,没有意思,他也不关心。   来都来了,不再转转说不过去,孔捷意识游走,反向往东侧行。   过三层仪门,应该是国公起居的地方,他看不太清晰,只感觉烛火光亮很少,屋内冷清,侍从没有,人气极稀,屋外种着几株灰褐色的无花无果的树株,若不是知道这是公府的地界,他还会以为误闯哪个佛门清净之地。   孔捷没有多看,紧接着再往内院,他察觉到国公府的东南角有一股非常沉郁、非常强大、非常排外的力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有些好奇,飘飘荡荡地伸展了过去,可是还没等再靠近,他又忽然止住了意识。   他感觉到了不适。   眼前一座屋子,木质结构,中心对角的古朴规制,左右为窗,中间为户,门匾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沐仁沐德”,远远一瞥,像是一张长着大嘴目瞪口呆的脸。   他看到那屋子在哭。   孔捷立刻原路退回来,喉咙感觉到一阵阵的干哑,游走回外书房的时候,好不容易喘出一口气,碰上刚刚慈眉善目的老头,那老头抱着一团烛火香烛从后门进入,行经书房,笑着朝那儒雅的中年男子问好:“费大人辛苦了,这么晚还特意来上一趟。”   那位儒雅的费大人笑着应了一句,看到他怀中之物,扬了下眉毛:“怎么?是院里有什么不妥了?”   孔捷抓紧溜走的意识停了一霎。   周翁笑呵呵地答:“没有什么不妥,是公爷回来路上有门客说看见了脏东西,真真假假的,老朽无事便取了些之前剩下的香烛佛经烧了烧。”   费大人沉吟:“这是大事啊,还是请太常令来看看罢,别真生了什么事?”   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不用兴师动众,只是不懂事的门客在长街上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这是周殷。   费大人只能失笑:“你还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言啊,怪不得太常不爱和你来往。”   成国公没有搭话,倒是周翁呵呵地笑了:“若是按老朽愚见,太常之言、鬼神之说,不能不信、不能全信,公爷大人忙着大事,这等小事还是老朽来操持。说到此事,公爷,那个孩子从闲月楼回来了,现在应还在外面等着呢。”   孔捷不防备周翁忽然提到自己,心中高兴,蹲在院外闭着眼,嘴角扬起来。   “你刚看见他了?”   “是,还说了几句话,是个安分孩子,等得您累了蹲在门外还等呢,说您头一次给他指派差事,他一定要复了命才回去。”   “安分孩子”偷听得十分惬意,蹲在门外两手撑地美滋滋:这个老头人不错。   书房里,那位费大人偏了偏头,看周殷一眼。   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仪门处的侍卫见孔捷等了这样久,总会禀报一次,周殷若是想见,让小孩进来行个礼也就出去了,但是连府中的老人儿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成国公还是没吭声,这意思便很明白了:不见。   周殷充耳不闻地捻了捻印泥,蓝田的私玉“嗑”地一声,于公文上叩下一方清晰的戳。   孔捷倏地睁眼,扭头瞪向外书房的门——   他好气啊。   很快,门开了,周翁送着那位费大人走出来,脚夫抬着软轿立刻待命,周翁低声说了几句,恭请费大人上轿,指挥脚夫出门。仪门处,孔捷还眼巴巴地蹲着,又气又委屈,周翁见他还在,不由宽慰几句:“快回去吧,公爷还有许多公务,实在抽不开身见你。”   话音刚落,那将行的轿子停了停,费大人撩起布帘来,往孔捷这边看:“这就是那个小孩?”   孔捷仰着脸看他。   这位费大人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中等相貌,面向十分温润善良,年岁应比周殷大出一截,浅笑的时候眼角积着经年日久的褶皱,有一股台阁诸公特有的儒雅内秀。   “小孩,你知道自己像谁嚒?”   他倒是不讳言,径直眯着眼笑起来,模样活像只成了精的大狐狸,“你活脱脱就是安平王十七岁的模样,身上那股劲儿也像。听话,没要紧的事儿就别呆在这儿了,你家公爷看了你,怕是要发疯。”   你放屁。孔捷面无表情看向他。   明知道是周殷不想见自己,眼前这个老男人还逗自己。   紧接着孔捷活动了下早就蹲麻的脚,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心中想,不见便不见,谁稀罕。   费如霭坐在轿子里探头,乐呵呵地看着那小孩甩着个脸行礼走了,瞅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忍不住朝着周翁打趣:“你们府里这小孩还挺有脾气啊。”   周翁听了,口头上笑呵呵地应着,眉头却跟着那原本该低头谨慎的小孩的步伐,一点点地蹙了起来。 第10章 见了   孔捷怒气冲冲地往回走。   今日傍晚走的那条路是府外北侧夹道上外行路,直通西门,方便来往骑马奔驰,现下要从南院回房不必那么费事,直接从南院仪门到前堂大厅——成国公府迎接圣旨和举行庆典时的地方,再过大厅南侧穿堂到五间大正房,那是府内的厨房,过了大厨房就是孔捷住的二十余房屋的大跨院。   孔捷有些愤怒,抓心挠肝的愤怒,回到屋中洗漱一番,一腔心思还未平复,看到桌上的富春楼的酱牛肉,他一怒之下捉笔来,将纸上的“富春楼”三字划掉,一脸愤愤地在上面重新写上几笔,然后提出一块肉干大嚼特嚼……   嗯,舒坦了!   孔捷十分开心,低头欣赏“周殷肉”几个大字,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走到铜镜前边咀嚼吞咽边摆弄头发。   他刚刚洗过脸,鬓角有些湿,孔捷朝镜中看了看,将碎发拨乱,在前额折了折,皱眉。   不满意。   紧接着又全部拨上去,向左看看,向右看看。   还是不满意。   他干脆把发髻拆下来,五指成梳,耙乱右侧的头发,瞪着眼睛凑在镜子前,一股一股地编好,比划几次编结的位置,看着可以了,再拢成一髻。   嗯,可以了。   鬼魂满意地笑了,咬着发冠低头找配饰,于抽屉中挑出鎏花的小银圈给自己的小辫戴上,然后妥妥帖帖地拢了拢鬓角,朝着镜子吹了个悠长的口哨!   “好滴很,好滴很……”   鬼魂拿秦地的方言夸了自己两句,前后左右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自己英俊的面庞,终于彻底满意了,阔步爬上床,抖开被子,预备睡觉。   今日有些不愉快,总体还是很愉快,睡前惯例闭上眼,孔捷打算再去那位成国公的院子巡视一圈。   孔捷平躺在榻上,被褥规规矩矩地盖到胸前,美美地深呼吸,沉下身体,严丝合缝地贴上床榻,意识在一呼一吸间游走出去,因为不必顾忌院墙的阻隔,这次他比人身走得快,几起几落间直线到了南院的外书房。   周翁举着蜡烛从门口走出来,响亮地喊一声:“上夜了!诸位辛苦,人都回去罢。”   府上有个热爱公务的老大,各房总管怕忽然被喊去议事,往往待在就近值房,睡也不敢睡,此时听到上夜,纷纷出来拱手告退,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边回房边抻懒腰。   孔捷找了找国公爷在哪,是不是在洗漱沐浴,就见国公爷从外书房的帘幕屏风后走了出来,换了身宽大的灰色中衣,手上提着一方手巾,发顶的冠玉卸下去了,但头发仍束着,有些半湿。   孔捷虽然不知他为何快就寝了还在外书房逗留着,但想着左不过是要睡了。   四肢摊平的孔捷很是高兴,安心地闭着眼抻了抻腿,打算把意识收回来,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国公爷,提着湿方巾擦着手,重整了整精神,盘着腿又在桌案后坐下了。   孔捷:???   刚刚他洗脸只是为了醒神?   孔捷直挺挺地从榻上坐起来。   连接断开。孔捷睁着眼睛,如梦方醒似的左右巡视了一番自己屋中,看到铜漏,重新确定刻度:是后半夜,没错啊。   他难以置信,赶紧闭上眼睛仰面砸回榻上,打算重走一圈。   夜色又清又亮,煌煌的灯火在“上夜后”渐次熄灭,国公府中没有祖先神、神武大帝、观音娘娘,就连灶王爷也没供奉,孔捷一路畅行无阻,越过高墙影壁,花株月门,肆意地穿插游走,再次翻过南院外书房的高墙,扒着窗棂从外往里面看。   他没有看错:周殷没睡。   国公爷此时穿着中衣正埋在一摞案牍前,不断地翻开,合上,手不停批,偶尔去粗取精,停顿几霎,修长的中指食指便在桌案上缓缓敲击两下,发出清晰的“笃笃”声响,像是思考时特有的小习惯。   周翁打着哈欠走了,丑时将近,狗也睡了,偌大的侯府,还有活人忙碌的只剩下外书房国公爷这一盏的烛火。   孔捷抓着窗棂俯视着这画面,十分的受刺激:这不应该啊……   眼前的这位不已经开衙建府、起居八座、位极人臣了吗,就算年富力强、春秋鼎盛、很有精力,但是吃喝玩乐、酒色财气、它哪一桩不好呢?至于这样夙兴夜寐、不眠不休吗?   像是被一把火燎着了,孔捷腾地又从榻上坐起来,焦灼地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他没脸睡觉了。   大佬不睡,那他也不睡。   索性也是闲着,他坐起来,在被褥上画圈,利用已有见闻分析情报。   首先,周殷不可能是能力不行做事缓慢的人,若是行军打仗天灾人祸等重大事务,连轴四五天不睡不稀奇,但是日常事务也会忙碌到后半夜,只能说明一个情况,那就是皇帝扔给成国公的活儿太多了。嗯。   其次,传言周殷只主管北方防务,其余国内叛乱与边乱有公主的夫婿武信侯等平乱,不必成国公插手,但今日看这个说法大谬,周殷如今至少还督领着禁军、东都城防,国内的起伏动乱大概是级别不够,所以成国公才不出面。嗯。   最后,自古皇帝杀功臣,等天下战乱彻底平定的时候,一般就是皇帝老儿卸磨杀驴的时候,但今日孔捷在南院等待期间,眼见不止有武将来往,还有文官待令于第,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深的他没有亲见不敢评断,只能说成国公手腕不错,眼光也老辣,竟能哄得开国皇帝如此信他。嗯。   孔捷托着下巴认真回想自己在见周殷之前对他的猜测:老,残忍,恶毒,是个位高权重还爱屡生事端之徒。他掀开被子,趿拉上鞋子,想现在他给自己的印象,别的不好说,但是人倒是蛮清爽的,他溜溜达达地推门走出去,打算到南院再看看这位新邻居。   孔捷月下漫步,心情颇好,闲庭信步似的走到南院,还未探头去看,便先遭遇了一声阻拦:“有事?!”   值守的侍卫大哥出现得太突然,刚刚在心中指点江山的孔捷当即一怂。   脚尖一转,若无其事道:“没事。路过。”   然后飞快的一个拧身,人模人样地溜了。   孔捷呆坐在自己桌子旁边,表情木然。   他的意识,隔一会儿便要溜一圈,看看那位国公爷是不是还在公务,他起初回来后是躺下了,可是翻来覆去好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似的坐起来,走到桌子旁,翻了一本书。   他较上劲了,无奈他不是读书的料,没有几眼,困劲儿便上来了,可是他强撑着不想睡,心想堂堂国公爷都扔在公务,你睡觉能睡踏实?今夜是第一夜,他倒要看看这位公爷是怎么个神仙作息。   目光一扫,孔捷忽然来了精神,抱起件东西,溜溜达达又出门了。   南院。   给马儿换上了新马鞍,孔捷拍了拍手,自觉理直气壮多了,此时外书房又熄了几盏灯,门口的侍卫不知所踪,孔捷探头探脑、抓心挠肝地往里面看,困惑地思索:是已经歇息了?   “你做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冷飕飕地响起来。   孔捷回头,迎面撞上成国公,吓得一激灵。   孔捷像只刚到新家正熟悉环境的小动物,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他的邻居在做什么,可这一位不会这么想,周殷此时立在廊下,冷面看他,许是刚刚的侍卫做了禀报,他眼神里有些微妙的愠怒。   “我……”   孔捷卡了一下。   此时的周殷才是真正的沐浴完,头发是湿的,一身优昙色寝衣,手上缠着姜黄色配玉的珠串,这样的他更显得年轻,盯住孔捷的时候就像是莽莽雪原里的一匹白狼,看起来冰冷优雅还凶狠。   周殷眉心蹙着,不耐烦地整了整寝衣的袖口,上下看了看孔捷,目光最终定格在孔捷的头上:   “你半夜收拾成这样来来回回地跑,想做什么?”   被抓包已经够尴尬的了,此时看着周殷嫌弃又别有他意的目光,孔捷陡然间捂住自己英俊的小辫,一时间脸都涨红了:“住口!”   他脱口,想也不想:“你自作什么多情,头发不是为你弄的!”   成国公:……   这位大概太久没见过这么没有规矩的人,周殷盯了孔捷半晌。   孔捷被他看到心里直发毛,只听眼前人忽然军中下令一般,短促地低喝一声:   “回去!”   孔捷一个哆嗦,脑子想都没想,下意识就跑!   等到孔捷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溜烟跑到自己院外,喘着大气撑着膝盖,想到刚刚他鬼魂拽着肉身拼命奔跑,整个场景过于滑稽,他根本不敢细想,只能在心里不断辱骂自己:你大半夜找他干什么啊?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啊!不睡觉你瞎折腾什么呢!   他急喘着仰头去看月亮的方向,剧烈地一呼一吸,这会儿都快寅时了,月亮西斜得利害,一会儿鸡就该叫了,这小孩身体也真弱,喘死鬼了……   忽然,他听见自己屋门一侧的房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扭头:是王朴。   他眼窝凹陷,穿着单薄的寝衣,浑身紧绷地看着自己,一脸的惊恐惊吓。   孔捷这一晚上起起睡睡的,周殷那是假邻居,这个才是真邻居,若想留心那听得可真真的,孔捷登时收住自己的大喘气,若无其事地站直身体,维持住自己基本的冷淡和矜持。   “我……”   王朴的声音发着颤,“我知道你不是孔捷!”   孔捷翻了他一眼:“所以呢?”   王朴豁出去了:“你……你想对我做什么,你给个痛快!”   四周都是各屋传出的轻微鼾声,孔捷还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么滑稽的一幕,他今夜回来没有急着找王朴,是怕深更半夜吓人,王朴若急愧惊恐,保不准再做出些什么无法挽回之事,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找过来摊牌了。   “喂!”   孔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日长街好歹是我帮了你吧?你对孔捷干的那点事儿,我说了你还能在这里呆着吗?”   王朴嘴唇发白:“你……你想,我报答什么!”他斩钉截铁,抖如筛糠:“吸精气肯定是不行的!”   孔捷:???   饶是见多识广的孔捷也懵了一下。   深夜卧房外深谈看着实在太蠢了,孔捷嫌弃地甩了甩手,一步步走过来。   “我没在成国公那告状,是因为知道你立足不容易,我不坏你;你照顾过孔捷,是他难得的朋友,我也不坏你。”   孔捷推开自己的房门,深夜里忽然朝着王朴那么一偏头:“至于今后——”   孔捷重新打理了头发,此时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颇有几分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意思,他好整以暇地歪了歪脑袋,笑得天真无邪,鬼气森森:“你是想与我为友还是为敌,我都奉陪到底。夜深了,对你的精气没兴趣,回屋想想清楚吧。”   王朴瞪着眼,一夜失眠。   不知多久,天亮了,各屋隐隐约约传来整理洗漱之声,他游魂似的爬起来,打算去隔壁门外看看,争取即早回复,谁知门一开,隔壁那位大佬就斜靠在墙边,闭着眼睛,扶着门框。   “你怎么?”王朴吓了一跳。   紧接着王朴赶紧一脸视死如归:“我想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   孔捷一脸困意地晃了晃脑袋,懒唧唧地掏了掏耳朵:“你翻来覆去说了一整夜,吵得我都没睡着。”   王朴害怕,他没说话。   孔捷不管那些,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食指中指间夹了张银票,精准地塞进王朴的衣领:“城东找三位大夫,一位千金圣手,一位草药,一位推拿。公主的大事,五日后来见我。” 第11章 通灵   孔捷办事又快又爽利,这天,他来闲月楼复命,想着要给公主带什么东西好,思索一阵,便选了两样小点,一样梅子,一样蜜渍蒟酱,想看看她爱吃哪个,“成国公这样勤勉,我有个疑惑,他半夜还在忙公务,他的公务当真有这么多?”   “你操这个心干嘛呀。”   公主坐在高台上,捡着酸的吃,随口道:“成国公嚒,这么多年还能跟在我们身边的人不多,我皇兄当然要倚仗他……不过你关注老男人的起居时辰做什么?你看上他了?”   孔捷认命了,只要他开口,公主总能绕到这个问题上。   “没有。”   孔捷一本正经地重复,眼前是给自己发钱的老大,他不敢多说什么。   不过这次公主没有像上次那般打趣他,反而认真地说:“你不喜欢最好,这个年纪的老男人最会骗人了,世上傻乎乎的小姑娘小伙子那么多了,你可别学他们。”   公主老气横秋,孔捷忍不住调笑:“殿下的意思是成国公不是良配?”   “考我呢啊?”   公主眉毛一扬:“我的意思啊,是周殷他阅历年纪摆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没见识过的小孩也会中招。你是我的人,不许是傻瓜。”   “我可不是傻瓜。”   孔捷不服气,跟她斗嘴,“公主这么说是为了别的,因为安平王是您哥哥,您不想成国公被人染指。”   公主一静,硕大的眼眸忽然一抬。   孔捷敏感地扭头望向她:“殿下,是我说错话了?”   公主面无表情,久久没动:“安平王的确是我哥。”   她自负的眼睛里带着极端的冷静镇定,盯着孔捷,缓缓地添了一句:“可我若是冲他,我不会说这话。若我五哥还在,管他有人像他多少年轻多少,周殷也不会被人分去半分,五哥不在,我也懒得为周殷这么大的人操这份闲心,我多说这句,无非是看你今日特意打扮得精神,怕你用错了心思。”   平定的气氛在这句话后忽然就被扰乱了。   孔捷哪想换个发型还能惹这等风波,赶紧说:“是我不识好歹,把公主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殿下快消消气,别放心上。”   公主不依不饶地瞪她:“那你对周殷有想法吗?”   孔捷举起手来:“没有想法。”   公主嗯了一声:“这才对,为我做事的人,不能被狐狸精勾了去。”   孔捷:“……”   公主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背枕里:“我前几日便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她问的是怀孕之事。她月信不调,两个月不至没有多想,她身边的姑姑都不知道她有孕,孔捷却一语道破且如此笃定,她事后想想未免奇怪。   孔捷沉吟了一下,他想过公主会追问这个,之前原本预备了一套说辞,此时却有些犹豫了,而公主一看他眼珠乱转就知道他在想鬼主意,食指警告:“别搪塞我,有什么便说什么。”   孔捷露出“那好吧”的表情,有些难以启齿地开了口,“殿下,说句您可能不信的话……我能看见鬼魂。”   公主皱眉:“什么?”   说自己“能看见鬼”,比说自己“是鬼”安全多了,毕竟功能上相差无几,待遇上还不会被人喊打喊杀。   在公主惊异的目光中,孔捷开始一本正经地瞎说八道:“我从小便能看到很多人看不见的东西,”说着他环顾一下四周,打算举个例子,但考虑到公主过于复杂的人际交往,他打算选个最没危险的说,“这闲月楼上有只猫,上次来它就在,是殿下曾经养的吗。”   公主的表情忽然动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猫的鬼魂吗?我的确养过猫。”   孔捷盯着临窗一角那一人高的镜台:“黄色的,尾巴有三道黑环,有点小狮子的面相。”   公主看着他注视的方向,眉毛一点一点地蹙起:“它现在在那?”   她还是不信,继续追问:“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养它的?它怎么去世的?叫什么名字?”   孔捷如实道:“殿下,我只能说我看到的,我没法让一只猫回答我这些。”   公主倏地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孔捷朝着那镜台走了过去,抬起手,在虚空中抓挠起手指,上下左右地摸了摸,看起来就像是在抓挠着一只小猫的头顶下巴。   公主定定地望着那团虚空,娇憨凌厉的脸孔逐渐显出些异样,孔捷忽然夸张地“啊”了一声,公主立刻急问怎么了?孔捷回头,眼里挂着笑:“它叫声有点不一样啊,是小鸟叫。”   屋中根本没有声音。   可是公主忽然捂住嘴,几乎是有些失态地点头:“是小鸟叫……’老虎’和其他猫叫起来不一样。”   她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还是走过来,站到镜台底下,似乎也想摸摸它:“它叫’老虎’,我取的名字,两年前我刚嫁来武信侯府的时候,一直是它陪着我。”   少女眼底沾上泪意,她看着孔捷:“我要把窝给它放回去吗?它会饿吗?我需要给它预备吃的吗?”   孔捷笑:“不用,它经常四处偷吃的,你不用管它,它只是想呆在你身边。”   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情绪的确是非常激动,鼻子眼睛都跟着一起红了,哽咽了半天,然后才对孔捷说:“你很厉害,能和朝里的太常令比一比了,之前没听说成国公府你这么一号人物啊。”   孔捷想了想,编了个最稳妥的瞎话:“国公爷不信鬼神之说,我自抑方能求存,公主能为我保密吗?”   公主用力地点点头,此时才彻底信了孔捷:“可以,往后你也要常来与我说说话。”   那一刻,孔捷看见眼前少女的谨慎封存的情绪,忽然缓缓的打开了,放在那么高的位置上,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许是因为对面人有阴阳沟通的能力,她竟还小小的紧张了一下,声音颤抖地夸赞两句:“做得好,做得好……”紧接着,她认真地、甚至有些恭敬地问:“你见过我哥哥嚒?”   孔捷一怔。   她问的肯定不是太极殿上的天下共主,她问的是鬼魂。   公主轻喘一口气,向他描述:“你在我这里可能看不到,但你在国公府里看没看过呢?他死的时候比你大几岁,爱穿……爱穿橘子色的衣服,打扮得很张扬,也喜欢给自己编小辫。”   孔捷第一次看到有凡人对他露出这样求助的眼神,他几乎是在瞬间看破了公主此时的心思: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对她说看到过,自己的头发便是照着她哥哥的样子弄的,就算眼前这人心怀叵测地模仿了,只要他说见过,她便也不会怪他。   可是……   孔捷如实道,“没有,我没有见过他。”   孔捷诚恳地说:“成国公府很干净,国公爷战场上九死一生,他镇得住,寻常鬼魂不敢靠近那里,至于头发,属下的脸型骨相上有些幼态,下巴较常人的短,所以才会把额头都露出来,颅顶垫高编两股小辫,跟其他的,没有关系。”   公主自知失态,立即摇了摇头,“没关系,没见过便罢了,都很多年了,也可能是他投胎去了,我哥心大,才不爱看我们一家如今变成这样,投胎好,换个地方出生,下一辈子也快快乐乐的。”   公主捂着鼻子把头扭过去,可几息之后,又猛地转回来,抓住孔捷的手臂。   孔捷一怔。   公主发着颤,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两行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轻声说,“孔捷,是他把我带大的……”   紧接着,娇憨的少女忽然毫无预兆地痛哭起来,她完全无法自持地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悲痛欲绝地说,“我十二岁之前还在打仗,我哥一直把我带在他身边,走到哪带我到哪,他和周殷的大帐外面就是我的小帐篷,是他把我带大的。”   公主看的不是孔捷,她透过孔捷的脸,凝望的是另一个人,鬼魂猝不及防地被凡人激烈的情绪所淹没,不知能说什么,只好撑住就要软倒在地的公主,伤感而缓慢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第12章 大仙   孔捷看着偌大的公主府,发呆。   其实他有点后悔告诉公主这些了,在那骄傲的少女开始露出那一点点的无措、紧张的时候,他就忽然意识到,她的心里原来有这样大的一块窟窿。成国公也好,公主也好,他们什么都有了,可是钱买不到的东西,权力同样买不到,想留的照旧留不住,想见的照旧见不到。   孔捷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今日之事倒也给他提了个醒,凡人太脆弱了,无法满足愿望就不要凭白给期望,还有,他要去找找术士,凡人需要解惑,他现在也需要解惑。   孔捷对这种吃鬼神饭的比较了解,首先,他需要找到水,再找到桥,一般两样凑齐又风水不太好的地方,就是术士儒生摆摊聚集之处。   成国公府与武信侯府在皇城的东南角,此处非富即贵,风水上上大吉,考虑城东坊市距离,他决定就近去北市碰碰运气。   常人不懂,为何术士摆摊是在风水不太好的地方,究其原因,是因为风水不好的地方游荡的鬼魂比较多,这类地界,往往鱼龙混杂,多有小偷小摸、金银走私、赃物分销、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小买卖聚集,吃喝嫖赌抽五毒皆有,驱邪的罗盘来到这里也会乱转。   一般道行不高或生活潦倒的通灵术士都爱在这里聚集,毕竟是吃鬼神的饭,给人算命,水边桥边,最常见的就是一人一鬼的搭配,顾客来询问,鬼魂在旁看破所闻所求说给术士听,术士斟酌后为顾客解惑,顾客付钱,术士拿钱,再分出一份来为鬼魂预备血食。   这样地方的问客的问题不会太难,生意运势、婚姻和顺,某某人会否爱慕自己,丈夫妻子能否回心转意,人间的疑难纠葛鬼魂来看洞若观火,哪怕这只鬼生前只是个为人置办房屋的小小牙人,也能破个七七八八。   无名鬼有幸吃过几日这样的饭,跟他凑搭子的术士是专门收钱为人挡灾的,警告主顾“七日内不要走在水边”,“一整月穿红”,当然,这些都不算是真有本事的术士。   一般厉害的术士,座下一定是有可供驱使的利害鬼魂的,人鬼之间相互精进补拙,术士积累出人脉,可以去富贵人家驱邪化煞镇宅门,调整风水,日进斗金;再厉害些的,大概就属公主口中的“太常令”了,给皇家、朝廷、天下干活。   太常,从古时便开始设立的官职,主管交涉鬼神、占卜星象,这种人吃的是皇家饭,测的是天灾人祸、国势命运,但能混到这个位置,孔捷料想他们做的最好的未必是“死人题”,怕是“活人题”才更胜一筹。   孔捷如今情况特殊,哪怕知道求公主帮忙引荐也能见“太常令”一面,但是他不敢,他害怕真被看破什么性命不保,所以打算走稳妥的路子,去桥边水边淘一淘,万一能遇到还未出头又颇有真才实学的金子呢。   从承福坊出来,孔捷向东越过立德、恭思几坊,扎入北市,找到摆摊算命的河边长桥,走在其中左顾右看,浑身散发出“我是肥羊快来宰我”的气息。   孔捷自己就是鬼,照面已有评定,三句知其深浅,有人主动找他搭话,他听了一路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新手不要轻易入行,像您这样又没天赋又不努力的,干点别的不好吗?”   “您说啥呢?骗子练摊呢啊,走走走走走走!”   “大师您看这是什么?——铜板对吧?您放心,没有本事的人,我一枚铜板都不会分给他。”   挨个试了半天,全是些浑水摸鱼的骗子,孔捷还反向给人算了两命,他绝望了,心道自己没老婆,没孩子,没被绿,没被甩,印堂不黑,不吃软饭,快来个有真才实学的,小爷我时间金贵,真是耗不起。   “非生非死之魂,似人似鬼之身。”   百无聊赖间,孔捷耳边忽然横插了一句,猝然回头,他只见一黄衣道士站在桥下,一身邋里邋遢的道袍,模样非常潦倒。   孔捷低头看着他,笑着撑住颌骨:“道士何所见,道士何所言?”   黄衣道士答:“所言即所见,所见即所言。”   说罢胡子一捋,转身欲走。   孔捷当即站起来,感受到高手的气息:“请大师为我解惑!”   黄衣道士转过身来,下巴一点:“贵人往陋室一叙。”   此地还真的是陋室。   孔捷捏着鼻子跟着大仙来到他的窝,十步见方的小居处,门口摆着炉灶和锅碗,条件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两张地席,孔捷从怀中掏出几串铜钱,几枚东珠,几枚银票,尽量不碰其他东西的情况下,依次摆在桌上。   黄大仙对面而坐:“贵人想知道什么?”   “不急,”孔捷拈起一枚铜钱,“我先考考大师,鬼是由何而成?”   “人之三魂七魄。”   “三魂是哪三魂?”   “天魂、地魂、人魂。”   “三魂各主管什么?”   “天魂主掌身份记忆,地魂勾连自身祖脉,人魂关乎前世所有七情六欲。但若严格来说,三魂联系紧密,未必区分得如此严格。”   像那么回事。孔捷把铜钱推给他,拿起东珠:“我观书曾见一则故事,说有一孤魂野鬼少了三魂,四处飘荡后无意上了一位少年之身,仙长可曾听过类似的案例?可知其缘由?”   黄大仙道:“贵人错了。”   孔捷挑了挑眉。   黄大仙:“鬼魂的能力与留存在世间思念他的人数息息相关,它既可以占据少年之身,绝不会是孤魂野鬼。”   孔捷:“你是说他有人公分?既有祭祀供牲,那要如何解释他一路潦倒,乞食求生?”   黄大仙:“贵人说了,他缺少三魂,忘了前世记忆,那凡人供给他的吃喝钱财,他便是想收也收不到的。”   孔捷陷入了沉思,觉得此话有理,在纠结了一番后,颇有些难以启齿地开了口:“丢魂这件事,在鬼界常见吗?”   他一脸纠结:“不会是因为他粗心才弄丢了罢?”   黄大仙险些笑翻:“不不不,这件事不常见,他是忘了丢魂前的事情了才懵然不知,怕是在刚去世不久时被人强行扣押了魂魄,才会如此。”   孔捷面目严肃:“仇人?”   黄大仙苦笑:“也可能是亲人。”   毫无预兆的,孔捷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深入南院无聊闲逛的时候,感觉到的院东南院的居所。   孔捷斟酌了一下:“那这鬼要如何找到三魂?”   黄大仙沉吟:“这鬼找魂,是为投胎嚒?”   孔捷睁大眼睛:“不为投胎还能为何?”   黄大仙爽朗一笑,“那既然如此,他神魂自有感应,寻处就在眼前。”   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孔捷腾地站起来,将桌上财物尽数推给他,深深一鞠躬,“多谢大师。”说着绕过桌子就往破帘门外走。   “贵人!”   黄大仙喊住他,也站起身来:“小道以为您是贪恋宿主身体,刚刚未曾将实话告知。”   孔捷回头。   黄大仙:“鬼魂再有能力,也无法在活人身上长久附着,您与他无血缘之亲,最多附身八十一日,八十一日后,若您还不能找到自己魂魄投胎,将形神幻灭,烟消云散。”   孔捷懵了:“多,多少天?”   黄大仙直接伸出两手来,一手比出八,一手比出一。   孔捷扶额:老天爷。   已经不是八十一天了,是七十七天,魂魄要一缕一缕地找,他虚掷光阴却已掷了好几日了,还未等他追悔完,大师又说了:“但这些也还不是最紧要的。”   黄大仙的眉头深深地锁起,瞳仁漆黑如闪电:“这八十一天不会一直太太平平,你现在是忘了自己的过去,可一旦开始找魂,前世的记忆便会逐一恢复,一堂礼乐鬼门生,入门不可望生还。千万记得,此时此刻皆是你侥幸得来的光阴,不管你是谁,你只能是眼前这个少年,若有人喊你前世的名字。”   “不可应声,不能回头。” 第13章 冲击   正午骄阳似火,孔捷蹲在成国公府东南角府外墙,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黑色影子。   他起初是想靠得更近一点的,从府内他先是转到后廊东角门,经过三间小抱厦,还有一条小小夹道,再往里面就是孔捷想看的地方,可是他距离二百步的时候就被拦住了,孔捷看他们的服色,比成国公的府兵还体面些,虽不知何缘故,但也明白张扬起来反而坏事,只笑说自己是一时失神走错了地方,立刻回避开来,此行不成,他便也只能绕了个远,走到外府墙。   烈日骄阳,最正不侵邪,可是一靠近这里,孔捷的胸口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阵的滞闷冰寒。   鬼魂比凡人敏锐,善吸收天地灵气,也易沾上诅咒邪气,像是一般脏东西凡人暂时触碰可能没有影响,但是对鬼却伤害极大,所以孔捷平日但凡感觉到一点不对头就赶紧让开,若非此次实在关乎自身,他一定不来好这个奇。   夹道上前后无人,孔捷思量了一下,打算只进一次,一次看清,便直接扑倒侧卧,让脸颊和耳朵贴地,这才缓缓闭上眼睛。   鬼魂的感知一丝一缕地蔓延出去,孔捷贴着墙根穿墙而入,顺着泥土花径向前,紧接着是回廊,他感觉到一座制式非凡的房子,以体型而论,可称为殿,紧接着他喘息了一下,一路爬上白石阶,探入门窗。   殿内非常黑,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又冷又脏的寒气,还未能深入多远,他立刻感觉到镇压的法器,是黑色的、巨大的、有像青铜的东西,样式花纹朴拙,沉重浑厚,看见它就像是是看见一把巨锤朝自己压来,孔捷心中难受,实在无法靠近,只能围着它绕行,在绕过半周之后,他朦胧的视角见一处阶台,因有一豆光亮,上面的东西清晰可见:长明灯,花环,纸人,蜡烛……   孔捷霍地睁开眼睛,炽烈的阳光下,贴地急促地吐出一口寒冷的白气。   紧接着,他像是受不得冻一样赶紧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开,直跑出好远一颗心脏还咚咚咚咚地狂跳,冷汗一滴一滴地从他额头上冒出来……   他感觉到了,那里,是坟。   ·   热闹的声音一点点地传出来,周翁笑呵呵地推开门,“老远就听见你们这里热热闹闹的,什么事情啊,这么高兴。”   “今日是孔捷的生辰!”   有人主动应声:“大家伙儿一起来凑个热闹。”   其实也不拘是不是生辰,只是府中门客都听说了孔捷近来受了闲月楼的赏识,晚间时候孔捷又主动叩门邀请,说预备了吃的还打着生辰的名号,他们当然就跟着凑了过来,屋子不算大,不到二十位门客,孔捷备了三十人份的富春楼菜式,此时一群人席地而坐,王朴有些畏缩地呆在角落,笑得有些勉强。   孔捷看见周翁赶紧起身:“大家伙儿还没动筷,正说要去请阿翁,没想到还是晚了您一步。”   周翁面带微笑地接下酒杯,上下看了看孔捷:“不妨事,老朽看你这几日倒是活泼了些。”   孔捷立刻乖巧道:“孔捷之前一直浑浑噩噩不求上进,劳阿翁费心。”   东都居大不易,周翁明白。这府里任何人想要活命自保,便要将荣宠富贵时刻挂在心上,孔捷这小孩这么多年一直默默无闻,暗里不知受了多少冷落排挤。   周翁笑说:“愿意走动走动这是好事情,难得看到府里这么热闹,咱们一团和气,公爷在外也少操些心。”   有胆大的顺势问周翁公爷今日可在府里,可有空闲,周翁笑着答说公爷今日不在府里,众人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好一阵失望。   闲话了一阵,孔捷亲自送周翁出门,送到门口,他主动提起:“有件小事想跟周翁说一声,免得以后提起怕引来误会。”   “你说。”   “今日我无心走到府上东南角那里去了……”   周翁一顿,紧接着睁大昏花的老眼:“那是禁地啊?怎么走到那里去了?”   孔捷立刻道:“一时疏忽而已,我一下见了那么多的护卫还吓了一跳,周翁,那里面锁的是什么啊?看着怪吓人的。”   周翁笑呵呵地拍拍他的手背:“那里啊,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快回去吧,还有那么多人等你呢。”   茶白色的木门一开一阖,孔捷走了回来。屋中有同僚看着他,没有开口,心中却在问:“和周翁说什么了啊,说得那么久?”   孔捷撩着下摆坐下,主动提起,“刚和周翁聊了两句府上的禁地。”   同僚惊疑:“怎么聊到了这个?   孔捷:“是我此前不留心,今日一不小心冲撞了,向周翁告了罪。”说着提起酒壶为众人斟酒:“各位哥哥,你们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情况吗?”   有人插话:“你不清楚,苏金来得最久知道那个,是很多年前太常令亲自来府上规划的,是镇着亡魂的。”   孔捷睁大眼睛:“亡魂?”   “你不知道吗?”苏金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一语惊人:“那里是安平王的墓。”   孔捷一顿。   这群门客幕僚平日里忙着各自找出路,很少有机会凑头偷偷议论国公爷,此时天时地利,各个都很有兴致。   “诶你别瞎说,你说安平王在这里,那皇陵里的是什么?”   “这个我有耳闻,都说皇陵里的安平王墓只是衣冠冢,根本没有尸身,说是公爷不让安平王的尸身入皇陵,特意在家里建了个坟埋着心上人。”   “还有不知你们有没有留意过啊,公爷的卧房,紧邻外书房里面那间一直没有用人——南院到外书房止,再往东去只有周翁能进。我可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公爷早把王爷的尸身做了处理,就放在自己起居的榻上……”   “停!”   孔捷忽然捂住嘴,头皮发炸,“别说了别说了……”   “啊呀,孔捷胆子小!”   有人谑笑,“他听不得这个,苏金你别说了。”   孔捷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心说自己不是胆子小,他是有点恶心,他脚步坚决:“我去透口气!”   随着门“咣”地一声合上,屋中人又肆无忌惮地聊起来了,毕竟有个又香艳又恐怖的话题不容易,他们压着声音,兴致勃勃:   “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是啊,哪有把尸体放在自己寝居边跟它一起睡的?”   “嗨,公爷怕什么不吉利啊!”   “战场上出生入死杀过那么多人还能会怕鬼神?鬼神不怕他就不错了。”   ……   孔捷是鬼,听到的东西本来就多,此时他们七嘴八舌想不听都不行,一字不漏地尽数收进耳朵,收得孔捷瓜子嗡嗡嗡地响,心道一群畜生你们瞎激动什么呢!   他脸色发白,身体从内到外泛滥着作呕感,一闭眼就闪过成国公的那张脸:   高挺的鼻梁,冷漠的眉眼,无所谓地居高临下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屋里又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孔捷赶紧走远了一点,凌乱地梳了梳思绪,这些人说的话大多以讹传讹,猜想居多,并不完全可信,他信任自己的眼睛也见过周殷,若是周殷真与尸体起居,他是可以看出来尸气的,这方面的猜想纯属荒谬,但……这些人对坟墓主人的身份猜测倒是挺靠谱的。   孔捷的回忆已经乱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年死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徘徊在虚空之门外,想轮回却无法投胎,被赶出来后走出过大漠,做过阴兵,疏通过黄河,偷过抢过,还给土地做文书……从时间来看,他开始漂泊的时间和安平王死亡的时间似乎是可以吻合的,若自己与那东南角的坟有干系,他的前世怕真的是周殷的爱人……   孔捷还没来得及深想,先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停——!”   他警告自己:“先别想那么多,先确认‘是’还是‘不是’!”   夜色很浓,孔捷浑浑噩噩地走到假山处,自暴自弃地扶着花坛坐下来,房内终于不再纠缠府东南角的死人和国公爷的床榻了,呼喝的喝酒吃肉声传了出来,在月夜里撞出轻轻的回音。   孔捷淹没在一望无际的冰冷茫然中,一点一点想:禁地他是进不去的,但如果那里真有自己的魂,他可以通过陪葬物来感觉到,既有守卫,那便想个法子让人从里面拿些东西出来,只用一次,他就可以确认埋的是不是前世的自己。   王朴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探头看了看,正看到此时心神不定的孔捷——   他半睁着眼睛,安静地坐在花坛旁边,像是在发呆,又像是犯困,一脸茫然、困惑、不解,待人走到了跟前,这才恍然回过神似的抬起头,“……怎么了?”   这反应有点慢,圆润的眼珠上像蒙着一层雾。   王朴有点趁人之危地压着声音:“你要找的人我已经找好了,你什么时候见?”   孔捷缓缓地“哦”了一声,“这个啊”,他顿了顿,让王朴把那几位的名字住所给他,有闲暇的时候他自会去见,王朴回屋写了条子,再出来,交给孔捷的动作便有了些迟疑:“公主找民间大夫要做什么?”   这条子交了,此事便与他银货两讫,接下来的他都将无法参与。   孔捷反应颇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缓缓抬起右手在脖子处比了一下:“贵人的规矩,你不懂嚒?”说着伸手拿过。   王朴讪讪,不再问了,转头就走,孔捷丧丧地,看着他的背影放弃似地喊了一声:“回来回来!”   王朴立刻回来,凑过头,孔捷压着他的后颈小声说:“这不是武信侯要回来了嚒,公主成婚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嫌宫中的太医不中用,想打听些民间的偏方,”说着右手握拳,用力地凿了王朴胸口一下:“懂了嚒?这话别往外说,不好听,传出去你我有几个脑袋?”   说着他又懒唧唧地把头扭过去了,“你帮我招呼他们吧,我再待会儿。”   眼前的东西是热的,活的,就跟人一样。   王朴捂着被捶得生疼的胸口,看了看孔捷,知道里面的人不一样了,有点害怕,有点关心,有点不敢:“那你……没事吧?”   孔捷木木地摇摇头:“没事,就是恶心。”   王朴不理解:鬼也会恶心吗?   但他不敢多问,心事重重地迈开脚步,走到门口还不放心地往回看,只见孔捷坐在假山上,两手“啪”地一声糊在自己脸上,夜色中吓人一跳,然后两鱼6希椟M伽手再有气无力地从额头一直捋到下巴,低声骂了句:“……操。”   王朴惊疑不定,不知道一只鬼有什么可以烦恼的,脚下抹油,赶紧溜了。 第14章 身孕   “怎么了,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那件事做得不顺利?”   “公主放心,不是。”孔捷一副精气神不是很足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坦言向她询问成国公府禁地。   公主:“禁地啊,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明堂,好像是一桩大事吧,我皇兄皇嫂都知道,不过我没有问过。在东都,有些事情我也不方便知道太多。”   说着她低头左右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问孔捷:“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孩吗?”又嘀咕了一句:“原来一次就可以中哦。”   她现在不能找太医,孔捷给自己预备的人是要等武信侯回来再找由头引荐过来的,这个次序不能乱,所以她看着自己也有些犯糊涂。   孔捷看着她:“你想去看看吗?”   公主:“?”   孔捷:“我带你出去玩,咱们去东都城里的医馆里去瞧瞧,也让你安心。”   公主眼睛一下子亮了:“可,可以吗?”   她整日被困在这闲月楼上,武信侯不许她出门,就算有谄媚逢迎之人来巴结她,也没有人有敢担着责任真敢带她出门。   孔捷敢想敢做,信心满满:“当然可以啊,不过你出去一切要听我的。”   公主换上男装,对着镜子照了照。   少女有猫一样的大眼睛,额头饱满光洁,这样梳着男子的发髻倒是有几分清爽的少年气,孔捷上下看了看她,然后说:“带你出去可以,不过出门前我们先要考核一下。”   “考核什么。”公主很配合他,跃跃欲试。   “如果你的女儿身被发现,有人想欺负你怎么办?”   公主皱眉:“你不是在我身边呢?”   孔捷点题,表情严肃:“走散了呢,万一有什么意外呢。”   公主:“那路人呢?我不能呼救吗?也打不过?”   公主设想的情景比孔捷还要复杂有层次,孔捷被问住了,只好凶巴巴:“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   公主耸耸肩膀:“那就跟他说换个舒服的地方先稳住他咯,然后趁其不备赶紧跑,”少女的脸上掠过一道轻描淡写的嗜血的阴影:“等到回来,再弄死他。”   孔捷哈哈大笑,挥手一摆:“答得不错,走。”   公主高兴地跟上他,拉了拉他的袖子,表情且驯且黠,小声说:“孔捷,我叫唐聘。在外面非要喊我的时候叫我阿聘吧。”   孔捷点头,从善如流,“好,阿聘。”   ·   凡人的看守对人来说当然要头疼,但于鬼怪来说基本如同无物,孔捷让公主预备,自己小施手段布出障眼法,拉上公主便跑,等到冲出武信侯的小门,侍卫还懵然不觉,茫然不解仪门为何忽然自己开了。   孔捷和唐聘像是两只越狱成功的鸟,嘻嘻哈哈地一路从承福坊冲出来,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还在想这是哪个府邸出来的没规矩的从人。   “你体力不错嘛,这么能跑。”   孔捷自己身体很虚,跑一阵便停,看到公主这样十分惊奇。   公主洋洋得意,下巴扬起来:“我也是跟过军队的人,不要小看我好不好?”   他们一路往城东的北市方向走,在通衢大街上走走停停选了一家最体面的医馆,进门,喊馆班,点馆内千金科最好的坐馆医师。   “我妹妹她身体怎么样?”   三楼清幽的坐馆单间里,孔捷的手掌搭着公主的肩头,看着搭着脉的短髭老头,神情竟也有些紧张。   孔捷和公主两个人的眼型很像,都是弧度圆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月牙一样,那坐诊的大夫丝毫不怀疑他们是兄妹,长长地“嗯……”着。   公主闻言不以为然地朝着孔捷扬了扬眉毛,用口型比:明明我比你大!   一番望闻问切,大夫问了几个问题,公主有些害臊,但还是大大方方地答了,最终老医师得出结论:“母子俱安。”   孔捷兴奋地搓了搓手。   他低头看着公主的小腹直笑,看起来像是很想摸一摸孩子,又像是顾忌着什么,最后只能挠了挠鬓角,把搓手的动作改成给老医师打赏。   出得药堂来,正是未时左右,阳光明媚,公主深深地吸了口气,站在太阳底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好香呀!”   她感慨。   医馆的台阶很高,旁边是就是一个个摊子,公主循着味道从高台上绕过去,说想吃。   “进东都之后我再没吃过这个了!”   孔捷知道她的意思,进了东都,她便是公主,没有人敢让她在路边吃这个,孔捷没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的混账话,说:“等着,我给你买。”   公主循着味道绕到医馆后面,站在高处看着那摊主做小吃,兴冲冲露着一排小白牙,一脸的新奇兴奋,她的那份快好了,她滴溜溜地在高台边缘转了转,孔捷走过来,自然而然地张开手。   他俩真是一个敢蹦,一个敢接。   公主毫不犹豫地蹦了下来。   “咚!!”地一声,公主落地,落地还“嗯~”地娇哼一声。   孔捷憋笑,听动静都害怕她崴了脚,但公主毫无知觉,站起来吱哇乱叫地绕到摊子前去,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开始吃。   孔捷说:“阿聘你怎么这么重啊,好一声‘哐当’巨响。”   公主正吃着高兴,闻言拳头警告:“孔捷你敢笑我!”   两个人一路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公主说想去看算命摆摊的地方,让孔捷带路。   “你去那里做什么啊?”孔捷不乐意:“那里的脏东西多。”   “什么脏东西?”公主很有热情。   孔捷不想跟小孩子多说:“总之是脏东西。”   可公主纠缠不休,孔捷最开始还是松了口:“先约法三章,去了那里哪怕是小指甲盖的东西也不许碰,你怀着身孕呢,犯忌讳!”   他是鬼。于他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一个即将获得生命的孩子更加珍贵。   公主觉得他好啰嗦,连连道:“好好好,什么都不动,好了吧!”   光天化日,孔捷想着去也无妨,未免麻烦,可以带着妹妹直接去找找黄大仙,聊一会儿,也算满足了她的好奇。   城东北市繁华,公主整日在武信侯里呆着没有见识过,孔捷带着她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直走到桥边,孔捷跑去桥下窝棚找黄大仙,却发现人不在,屋子比之前还有凌乱,抽屉都脱出在外。孔捷没有多看,草草作罢,打算带着公主走一遍沿河长街便了,没想到今日算卦摆摊的也少,反观河面对岸的闾巷倒是食店客店交杂其中,看着热闹极了。   公主满怀期待而来,见状自然大不满意,要孔捷自己来说他们这行新奇古怪的鬼怪故事。   孔捷挑挑眉,“故事多着呢,你想听什么?”   他年少风流,脸上又总挂着洋洋得意的神色,翩翩走在路上,便有了几分夏日懒洋洋的味道,公主漫无目的地问起,孔捷便漫无目的地答,说冥府的管理和人间差不多,无非一个是公文红印戳,一个公文黑印戳,人间纵横的鬼怪也害怕凡人告状,若是被冥官逮到也是要受刑的,还绘声绘色地形容了阎王殿里如何剁四肢,扔汤镬,捞筋骨……   “停——!”   公主清喝一声,抚摸着肚子:“你确定我现在适合听这个?”   孔捷:“……”   他原地检讨:“那换一个。”   说着想了想,无中生了个友:“我兄弟也是个术士,在别的城池中摆过摊,半年前,他曾经遇到过个妇人,妇人求助说她和她丈夫每晚都会听见敲门声,前几年他家的生意如日中天,但因为遭了对家诅咒,生意一落千丈,女儿也失足落水,他们一直在为女儿鸣不平追查那个对头,但是进展很慢,每晚又被敲门声纠缠,他们觉得自己一家是被恶鬼缠上了,便想找个厉害法师破煞除祟。”   公主一听,竟还有此等事?   连问:“那然后呢?你朋友帮他们除掉了吗?”   孔捷摇头:“没有。”   公主疑惑,步子都停下来。   孔捷回身摊手:“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诅咒。那个在外敲门的鬼魂,就是他们的女儿。”   公主倏地睁大了眼睛,表情怔忡。   夏天已经过去了,如今正是秋意渐浓时候。   孔捷看着公主,知道自己这故事讲得成功,心中不由隐隐得意。   “生者想追查真相,死者却只想回家。”   他嘴角向上,说起这么多年领会出的道理:“活人总是不明白,那些会在他们身边纠缠不休的鬼魂,就是他们念念不忘的亲人。”   金风簌簌,公主的眼神微妙地闪动了一下。   孔捷一脸都是“快来崇拜我”的表情,灵魂似早已飞舞起来,少女猫儿般的瞳孔注视着他,仰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第15章 陈英   算卦摆摊这一条街,沿着河岸足有将近一里的脚程,孔捷原还纳闷今日怎么这么清冷,快走到尽头才发现围观的老百姓全都聚集在一个桥头上,那是个不知名的拱桥,看热闹的人站在桥边岸边指指点点,底下聚集着城防守卫的服色,看样子是在执行公务,木枷锁链压着五花八门的人。   现在陛下在行宫围猎,不在东都,衙门一切以稳为主,这倒是难得的大动干戈,听桥上闲言碎语,说是城防管理查了一批偷盗走私,这今日是收网押人呢。   公主也站在桥上看热闹,瞧了一会儿,侧头轻声问孔捷:“周殷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回去围猎。”   孔捷心头一动,不懂为什么会提到国公爷,但仍如实答:“没有,这几日南院都有人值岗。”   公主点了点头,她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判断只在一瞬之间,孔捷看了她一眼,没有听到她心中任何声响。   孔捷放眼去看底下,被抓的形容狼狈,什么歪瓜裂枣的人都有,定睛一看,他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邋邋遢遢的道袍,臊眉耷眼地被人绑着手脚,虽然只半个侧面,他也立刻看出那是黄大仙。   孔捷指了指人,朝着桥上看热闹的问,“那个怎么回事啊?没和其他人绑在一起?”   立刻有好事之人答:“他啊,他偷盗,被人检举偷了五枚东珠,据说成色非常好呢!”   孔捷一怔。   公主侧头看了看孔捷,想到刚刚他带自己去的地方主人不在,皱眉问:“是你那个朋友?他手脚不干净?”   孔捷不防公主如此直白,立刻道:“不是,那不是他偷的。”   公主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也没多言,只是安慰:“那你不用担心,看城防的架势,也就是普通查一查。”   她心道,如今皇兄不在,国公爷特意从围猎场回来,看来是有要事在身回来压阵的,她记得几年前九江王下狱前也曾有过一场骚乱,做大事之前清清障,把一群作奸犯科之徒打包扔进监牢关一阵,这很有她皇兄动手布局的风格——看似与大局无关,其实在防范真正行动时一切可能的变数。   孔捷听着她的心声恍然大悟,哦,取腹地前打边角,明白了。   而就在此时,河岸上正被簇拥着的一个人忽然转过头来,看样子是今日公务的头领,孔捷一怔,竟然是一个熟人:陈英。   此人身骑白马,一脸霜雪欲来,身上穿的是深蓝底服、银灰铠甲的公务装束,不苟言笑的冷漠让他在一群人里看起来鹤立鸡群,异样显眼,只见上一个弹指他还在安排公务,下一弹指鬼使神差地忽然抬了抬头,一双眼睛朝着孔捷这边扫了过来——   孔捷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很快又抑制住。   公主现在是男装,陈英未必看得出来,动作幅度太大反而显得显眼。   可是陈英明显是隔着三十几步的距离,又隔着男扮女装认出她来了:他先是困惑地蹙了一下眉,几乎是要脱口一声“殿下”,紧接着又刹住,低头快速把公务交代下去,目光再次抬起,先看公主,再落到孔捷身上,最终确认,神色凛凛然一变——变得好难看。   金枝玉叶的公主实在不该打扮成这样出现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前几日他还只是带着孔捷去见公主,这才几日的光景,这个“不老实”的孔捷已经把公主拐出来了。   副统领暂时顾不上公务,就要上去打马过来。   孔捷看到陈英便感觉不太好,浑身僵硬地抓住公主的手腕:“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公主此时倒是缓缓恢复了镇定:“你别怕,没事。”   孔捷苦笑:“不是我,是救一救黄大仙。”   公主一怔,皱眉:“为什么?”   此时副统领已经驾驭着马匹,从对岸的河岸边上上了桥头,正要拐过来,路人很有颜色,也都在纷纷为他让路。   孔捷深吸一口气,他不是害怕自己把公主带出来,他是害怕黄大仙吐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他急说:“我可以担保,那东珠不是黄大仙偷的。”   “你担保?”   公主十分不解,看起来无意插手此事:“不是说了么,只是查一查,顶多就是关几天,没问题的话过几日就放出来了。”说着眼珠一转,狐疑道:“你紧张什么?那个珠子不会是你给他的吧?”   她不着痕迹地回头侧看一眼,保证自己的声音不被听到,继续追问:“是我给你的那几粒?那你给他珠子干嘛啊?问什么卦需要五颗珠子?”   陈英此时已经过了一半的桥,目光紧紧锁在他俩身上,孔捷都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刀子似的一刀一刀飞过来。   公主还在追问孔捷,脸上掠过不信任的表情:“你从我这里前前后后拿过三次钱,一共不过三百三十一两银子、六颗南海东珠,你干什么一口气给他这么多,这不合理。”   孔捷喉咙一干,心里一抖,心道这公主看着心大,几次都像是兴之所至随手撒钱,没想到她对自己赏了什么记得这么一清二楚。天爷啊。   陈英此时在桥上被阻隔了一下,脚步慢了几分。   孔捷豁出去,“公主,这珠子若是深究起来,也会牵扯到您的,求您救个急。”   这事儿别人领队也就罢了,这陈英一看就是爱较真的,他不敢赌黄大仙会咬定牙根为他隐瞒,那黄大仙撂了,陈英就会知道,陈英知道了,肯定上报国公爷,国公爷知道了,那他就完了。   他是一只鬼,混迹人群还混迹国公府与武信侯府,单就这一桩罪过,他还活不活了?   “呵。”   公主表情淡定,完全不受他哄骗威胁,不紧不慢地把问题抛回去:“你不说是吧?”   自己用的人背后搞小动作是他们这群人的大忌,她淡然地迎上陈英的目光,轻描淡写:“那正好陈副统领来了,我让他审一审,看看能问出什么来吧。”   您不至于吧?   孔捷惊呆,舌头都直了。   “殿下,”孔捷小声告饶,“算我求您还不成嚒?”   公主瞥了他一眼,那意思你还有几个弹指的机会,副统领要来了。   孔捷闭了闭眼,豁出去了:“桥边术士算卦其实不是一人,是一人一鬼的搭配,刚刚那故事不是属下的朋友,是属下。”   公主的眼睛眨了眨。   孔捷握住公主的手腕,另有他意地握了两下,“殿下聪慧,瞒你是我不对,可我生存不易,还求您体恤。”   是让一个人知道,还是让一群人知道,他必须立刻做出取舍,凭公主的谨慎一定查过孔捷的来历,孔捷本人一直呆在周殷府中,刚刚那故事却是半年前,一人一鬼,他不是那个人,只可能是那个鬼。   公主的脑子够快,眼珠倏地震了震。   孔捷凝视着她,想着如果说服不了她,他便铤而走险操控她,公主的眼睛里,闪过很复杂很复杂的东西,她紧皱着眉头,孔捷则屏息,最后最后公主呼出一口气,掉头主动朝着陈英的方向走过去,闷声道:   “等着,我替你说。”   孔捷一口气松下来。   他看出来了,公主打算帮他。   长桥上人很多,挤挤挨挨的,公主径直朝着陈英走了过去,陈英立刻勒马,但并没有下马,公主神色自然大方,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这个距离不是特别远,哪怕声音压得很小,孔捷还是听到了他们说什么。   陈英先问了您怎么在这里,公主神态自若地答了,然后指了指桥下的人,问那个黄色道袍的人犯了什么事情?陈英肯定记不住这些细节,公主主动道,听路人说是因为几颗珠子,若只是如此,你对对记录,还是把他放了吧,那珠子是我赏的。   公主解释得简单,只说最近多梦,跟孔捷说了说,孔捷有心便找人替他测了梦,公主觉得很准,便给了卦筹,今日她也是再来测卦的,没想到大师却被你叩下了。   孔捷在旁边远远地看着,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如果自己也过去,陈英定然更不喜,更要弄巧成拙,只是他看着两个人说话,还是忍不住捏一把汗,挺担心陈英会不给公主面子的。   毕竟嚒,陈英太傲气,这种人你若是他上司,公务下令他会绝对服从,你是他敬佩的人,私事他也甘心受你驱使,可是毫不相干的达官显贵,他的态度怕是只有不冷不热,何况今日公主主动插手这件事有些微妙,他完全可以不予理会这个深居简出的宫廷佳人,但此时陈英居然看起来挺毕恭毕敬的,他俯着身,耐心听着公主,眼神竟还有几分轻柔……   “我的妈……”   孔捷心中的活动还没走完,刹那间张了张嘴,梦游似的看着那两人,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妈……” 第16章 私情   远远的,陈英和公主终于说完了话,陈英直起身,朝着孔捷的方向看了一眼,孔捷心中一突,下一弹指,陈英打马回身,看来是今日暂不打算和他计较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黄大仙和公主一起回来了,黄大仙比上一次更显狼狈,臊眉耷眼地跟在公主身后,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有认识他的人站在桥边岸边七嘴八舌地问候,目光不住往公主身上瞟,说着“老黄你交好运了,这是什么人呐!”黄大仙讷讷,偷偷挺了挺胸膛,拿眼偷瞟着公主。   公主也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围观,身陷大海汪洋中不堪其扰,挤着步子走过来立刻朝着孔捷使眼色,示意快走,丢死个人。   孔捷心中惊涛骇浪,立刻跟过来帮忙拨开人群,到公主近前,边走边轻声问:“陈副统领不会告诉那位吧?”   公主被围观得脸都绿了,不耐烦道:“放心吧,周殷才懒得听这种小事。”   黄大仙随着他们步子走出去,已至深秋,这一番折腾他鬓角仍有热汗流出,公主回头关心:“还好吧?我和孔捷送大师回去。”   黄大仙眼睛都瞪圆了:“不敢当不敢当。”   公主笑,正为自己如今女扮男装的样子感到满意:“这有什么不敢当的,走吧。”   孔捷也插话:“这位可是慕你名而来的贵人,你等会儿好好给人算一卦,我可是把你夸得非常利害。”   黄大仙这才努力地吸了吸气,端平肩膀,朝着公主指明方向:“贵人这边请。”   还是那间陋室,还是那方破落的矮桌子。   孔捷“算卦”一句本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黄大仙当了真,请公主相对而坐,在桌上先铺上坛图,再从自己邋邋遢遢的道袍中翻出一方清洗得发白的丝绢手帕,一叠叠打开,拿出其中三枚铜板,交给公主。   “摇。”   公主觉得还挺有意思,接过,摇第一卦。   三枚铜板落在坛图上。   孔捷在旁边看到屏息。   黄大仙现在做的属于术数范畴,孔捷作为鬼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但是并不懂术数——这是需要十几年、几十年才能钻研出一二的大学问,孔捷也不知道他要测什么,只能心中惴惴想着大师你可千万别测她的感情啊,测了你就完了……   黄大仙沉吟了一会儿,还好,他说:“贵人祖辈有德,六世行善胼手,今生大富大贵。”   公主挑起眉梢,轻轻一笑。   孔捷也赞许地歪了一下头。   的确,前朝动乱时十四方割据,群雄逐鹿,唯独唐氏笑到最后,这一家有实力不假,但是有气运更不假。   公主伸手,把铜板拾入掌中,再摇。   三枚铜板落在坛图上。   黄大仙看了一会儿,瞠目,没说话,反而是先看孔捷,在心里惊问:双线暗织,这姻缘和子嗣是怎么回事?   孔捷没想到这黄大仙测卦这么利害,一眼看破了关窍,不着痕迹地咳了一声,把目光撇开,拒绝蹚这滩浑水。   黄大仙:……   黄大仙挠了挠脖子,汗都落下来了,吭叽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怎么巧妙地解卦还不让眼前人厌烦,最后只能把铜板拾起来,递过去:“这一卦不算,您再摇一卦。”   公主不明所以,随手又摇了一卦。   三枚铜板落在坛图上。这一次还未等孔捷装模作样地看过来,黄大仙登时把这卦掩住了,打乱了位置。   公主:?   孔捷:???   黄大仙冷汗落下来,抓着坛图,讷讷不能言语。   孔捷忍不住开解:“怎么了?有什么说什么,贵人又不吃人。”   他去听黄大仙的心思,想着从旁引导一下,却只感觉到他脑中的一团乱麻,根本理不顺。   公主沉默地看了对面人一会儿,黄大仙一直没说话,最后她略显清淡地笑了下:“不妨事,大师今日桥下受惊了,我改日再来吧。”   说着站起身来。   黄大仙此时才露出慌张,抓着裤脚道袍,不知如何言。   公主走出陋室时,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又说了一句,“今日东珠之事是有小人作祟,大师测天测地,平日也要多为自己避避祸。”   三卦,两卦都含糊其辞。   公主走在回武信侯府的路上,表情淡淡的,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孔捷心情也有些郁闷,原本他今日想的是带公主出来玩玩让她开心,这样也好开口求事情,没想到去趟北市,他先遇陈英无意间把自己的身份漏个底掉,紧接着黄大仙又失误,他心说这老黄何必那么轴呢,卦不好,可以说点好听的话嘛,反正他俩都看不懂,是什么还不是全凭他说。   公主的心情明明都缓过来,结果他两卦又把她撂翻了。   孔捷心中惴惴,害怕公主跟自己算账,只能盘算着找补:“其实老黄这人实力还是有的,他就是见到贵人金光闪闪的太紧张了,话都说不会了,您别把他放在心上,您很尊贵,是他不配……”   公主忽然回头。   孔捷被她看得一抖。   秉持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一刀的心思,孔捷试探地开了口:“殿下,您是有什么要我解释的嚒?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骗你……”   公主:“所以鬼魂可以看出活人有身孕?”   孔捷:……   公主:“你还能看出什么?”   孔捷:……   他不太敢答,怕被千刀万剐。   公主目光凌厉看了他一会儿,把拳头缓缓举了起来,孔捷讪讪地看着公主,咬定不开口,公主最后自暴自弃地转过头去:“算了,我认倒楣。”   孔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他不是很害怕公主了,虽然她脸上并无笑意,但是在她允许自己有秘密的那一瞬间,两人的便超脱了单纯的赏识和依附,隐隐约约变成了真感情。   孔捷眼见公主不追究了,反而意意思思地跟过来,轻声问:“这个陈统领,之前是成国公的戍卫吧?”   公主:“……嗯。”   “国公爷身边的近侍,这样的职位最容易出头了,来来往往接触的都是最紧要私密之事,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孔捷知道自己在踩雷,但是他心里存着什么东西,好像说不清楚,那今日这不痛快就消散不开似的,他故意地说:“他挺厉害的嘛,年纪轻轻就当上东都的副统领。”   公主一脸稀松平常:“这有什么可利害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职,他若早生十年,封侯封将也使得。”   “您挺欣赏他?”   “还行吧,怎么了?”   “殿下您不要被花言巧语的男人骗了。”   公主白他一眼:“我被谁骗了?你啊?”   孔捷:……   孔捷负气, 心道自己管这个干什么呢,千金难买她愿意:“那个,殿下,武信侯对你不好吗?我听说他当年求娶你也是十里红妆,天下震动的。”   “就那么回事吧。”   公主随口道:“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庆州与朝廷交好的排场,当然要天下皆知。”   孔捷讶异了一下。   “干嘛这么看我?”   公主回眸,还是稀松平常的表情:“你以为只有我这样嚒?等着吧,成国公早晚也有这一天,皇嫂现在不催是因为知道他还没放下,再过几年你看他逃不逃得掉?我朝武德充盈,可前线的战士再能打,后方的笼络斡旋还是一样都不能少,二哥为了争取局面归附人心花了那么多心思,能用一桩婚事稳定住一方臣民,谁能推辞?”   端云公主从小长在安平王身边,言谈举止颇有几分当年之人的处世之风,可是这样的话由一个花季女儿说出来,又实在让人伤感。   孔捷静了一下,轻轻问:“不生气吗?若你五哥还在,知道你是这么嫁的,心疼也要疼死了。”   唐家千辛万苦打下江山来,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爱人好好过这一生罢?若不能,当初何必如此周折?天下匈匈数年,这小丫头从小跟着她哥哥在外面见高山大川,长天大河,在唐旗下见男儿风驰扫荡,斩将夺帅,她哥带她见了那么多,不是要她长大后委曲求全,最后老死在亭台楼阁之中的。   公主鼻头圆润,娇憨的面容忽然皱了一下:“说这个干嘛呢。”   然后吧嗒吧嗒地继续往前走,夕阳把她小小的身子拖得很长很长,向晚凉风,长街楼阁浓墨重彩,夕阳红也红得干净俐落,她走在其中,看着有些瘦弱。   孔捷小声的、很坦诚地说:“其实臣今日带您出来,是有个私愿想让公主帮忙。”   公主回头。孔捷张了张嘴。   ·   “公主想送成国公一个人像。”   深夜,成国公府,大跨院的卧房里。   孔捷对着王朴一本正经:“你可听过前朝武帝时的许夫人?武帝失许夫人,术士李少君为武帝雕刻许夫人像解他追思之苦,刻成,置于轻纱幕里,宛若生时。公主听说了我有这个本事,有意让我刻一尊安平王赠予公爷。”   王朴微微蹙眉,“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预备。”   孔捷:“玉制雕这些都是小巧,我自会准备,但是里面最要紧的东西需要你来办,这玉雕雕成,就算雕得再像也是死物,所以需要死者的一件旧物,我采其精气托于木雕方可,神魂便可有几分相似,这物件,最好是陪葬之品。”   “你的意思是……”   王朴瞳孔放大:“是让我进入禁地拿东西?”   他立刻流露出拒绝的神情,“你知道的,公爷不许人进入禁地,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王朴哪怕已经知道孔捷能听到自己心中所想,但还是没法强行管住脑子,心里忍不住嘀咕:我和你相识不到七天,就这么让我干违规的事情,不好吧……   “别慌,别慌,”   孔捷现在能听到有人说心里话不容易,可算不用猜活人的心思了,他勾住王朴的脖子,耐心地说:“国公爷不许我们进入禁地,我们可以不进,只是带件东西出来这不难吧?禁地不是有许多守卫嚒,你人头熟络,看看有哪个守卫有意帮忙,跟他说一说,事情做得隐蔽些,只是拿出来几日,用过即还,绝不惹事!”   孔捷信誓旦旦,眼见着王朴开始有些松动,立刻递去一张银票,给他吃最后定心丸:“你放心,这是公主的事情,就算来日事发追究起来,也有上面的人撑着!再说了,这件事做好了也算了公爷一桩心愿,你还怕会有责罚嚒?” 第17章 人偶   木屑纷纷落下,孔捷攥着小刀,一点点地勾画着。   孔捷说要借用黄大仙屋子几天,他雕刻人像在成国公府实在不方便,黄大仙答应得爽快,孔捷便在那小小地方定了居,打样画样,线锯粗胚,拇指食指缠好白色指套绷带,黄大仙看他架势十足,笑说:“你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孔捷嘿了一声。   黄大仙问:“你这个手艺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孔捷吹了吹刨出的木屑:“不知道。”   三日,人偶身体越发的成型,五官也开始逐渐清晰,黄大仙发觉不对,直到最后孔捷拿了一张铜镜来,一边看镜子,一边给木雕修整细节,他才惊呼:“你怎么在雕自己?”   孔捷认真说:“这不是我,这是安平王。”   这话里的意思太多,黄大仙的瞳孔震了一震。   孔捷心无旁骛,抬起头对着镜子做了一个表情,左右调整五官的弧度,低头再雕。   孔捷为了雕刻安平王是花了心思的。   雕像这等事情,不仅要形像,还要神像,神像了,形不像还可以弥补,若是神不像,那怎么也不会像。   世人眼中的安平王都太虚了,所有人都在用最好的词汇来形容他,形容得像个完美无瑕的假人,这搞得孔捷一直莫名其妙,所以特意去请教了公主。   公主知道他要做的事情,此前听了大概说是雕塑没有反应,一听说是跟禁地有关她直接堵耳朵,说自己不想知道那么详细,孔捷若是手脚干净,爱做便做,惹出事来不要找她。孔捷问起雕塑的神态,事关她哥形象,她倒是松口聊了聊。   “我五哥啊,他脾气有点急,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他和周殷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周殷从小教养好,人也冷淡,不紧要的事情他全不放在心上,跟他们一起玩的屈突哥鬼点子多,能背后搞鬼肯定不硬来,只有我五哥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看到有人受欺负,不动手也得嚷嚷几句,可能就是这个性格吧,跟他在一起玩的人总是很多,当时我哥樊城大捷,宫中庆贺,席上他去敬二哥,喊的是大哥如何如何,旁边的人立刻纠正他要喊’陛下’,他直接撂脸子,酒杯一放,敬也不敬地就走了,还有他那班在战场上的兄弟,个顶个的有意思,下了战场一群糙汉凑在一起养鸡,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们害怕小鸡仔冻死,一个个将军校尉踹个鸡仔回帐篷里养。”   孔捷果然是问对人了,公主说的这些才像个正常人,听着感觉还挺带劲的。   孔捷手下的小刀不断地刮着木屑,将脸颊磨光滑,下巴收拢,露出单边的酒窝,大笑时神态飞扬而真诚。   “那他和成国公呢?”   孔捷问。毕竟是要雕刻好送给国公爷的:“他们生前是怎么相处的?”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公主,她皱了皱眉毛,仔细回溯起来:“他俩大概是十二三岁时候认识的吧,当时我年纪更小,只记得是刚刚搬到汝南,二哥二嫂都没有空闲管我们,他俩关系一般,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后来我随着兄长们搬到晋源,联系也就断了,是一年后广武围城,周殷忽然来找哥哥了,当时我五哥高兴坏了,那天本来是清点战利忙得焦头烂额的一天,五哥忽然冲回府里抱起二哥就原地转圈,当时堂上费大人还在呢,他哇哇乱叫完就说三日后要组织府上大扫除,不年不节的,我当时只以为是个五哥很好的朋友来看他,后来还是从军那段时间,我帐篷在他俩帐旁边,”   公主话未说完,微妙的一停顿。   孔捷扬眉。   公主抿嘴憋笑,瞅了孔捷一眼:“我那时候起夜总能听见我哥骂周殷,我以为周殷在欺负哥哥,还闯进去过一次。”   孔捷先是一怔,紧接着险些笑喷。   公主表情微妙,想到过往也忍不住开怀大笑:“当时应该给他俩吓坏了。”   孔捷只做表情,不说话,脑中努力脑补那个手忙脚乱、乱成一团的场面。   公主说,她五哥去世的时候,是他和周殷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   他们在一起那年,他哥刚满十七岁。   安平王十六岁战场横空出世,军事才华闪耀一生,十七岁时候,自是志得意满,天姿灵秀。   孔捷垂下头,一点点调整那眼睛的形状,不只是开怀大笑的月牙眼,而是把眼部弧度勾勒得更大更清楚些,像是少年放肆大笑的时候正偷看着谁,两颊颧骨的轮廓修饰更饱满,有一种想难以自抑又强行克制的收拢。   这是少年人看见心上人的样子,会使性子,会好奇偷瞄,会薄怒娇羞。   黄大仙在后面看得称奇,怔怔叹:“像活的一样。”   孔捷握着刻刀抿嘴:“送人的嘛,当然要用心些。”   黄大仙看了一会儿,等他把脸部大致调整好了,才发问:“既然你像安平王,那为什么还要废这么大的周折?”   孔捷拿起布巾,不解:“什么意思?”   “国公爷更有权有势,比别人更方便。”   孔捷懵:“啊……?”   黄大仙:“你想试探禁地可以自己求他啊?不比送人偶死物要好?你若进得他的南院,还怕拿不到东西嚒?”   孔捷想了想,“可是我不想这么干啊。”   这个方法和当日王朴要把他送去罗府有区别吗?   罗府那位和成国公有区别吗?   ……好像没有吧。   黄大仙默然片刻,“你是不知道安平王和成国公的关系?”   孔捷专注地擦拭鼻梁:“我知道。”   黄大仙欲言又止。   孔捷摆明态度:“我就是知道才不做,借助一个死人的容貌做这种事情太侮辱人了,安平王、成国公、孔捷和我,四个挨个侮辱了个遍,我不干。”   黄大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可是孔捷听见他在心里分明说:做替身有什么紧要,别人想有这样的机会还没有呢。   孔捷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动了动。   黄大仙被孔捷看的没话找话:“那位贵人以后是不是就不来了?”   孔捷嗯了一声:“应该是吧。”   黄大仙讷讷,表情失落下来。   孔捷感觉到对面的犹豫和忐忑,有些不解,但他这次又没听到他心中说话,只好主动问:“你怎么了?”   黄大仙有些讪讪:“我知道她是谁,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我却还是没有抓住机会。”   孔捷抿了抿嘴角,没想到他会如此在意上一次的失误,“她是事出有因才出来一趟,你知道她是不可能常常出门的。”   黄大仙垂下眼:“罢了,可能我就是那么这个命吧。”   孔捷皱了皱眉头:“给他们那种人算卦很要紧吗?你平日算的卦很准啊,未必要她来认可。”   黄大仙丧着脸:“我们这个行鱼龙混杂,一个好术士真的要学成是要钻研很多年的,人生何短,我已经浪费了十年,又沉寂了十年,没有贵人的赏识垂青,勉强糊口倒还是其次,最苦的是要一直受人讥笑嘲讽……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我眼见着不如我的人功成名就,我也曾也以为好事多磨不在乎这些,可那天我被抓起来,我才知道我穷怕了,饿怕了,被人欺负够了,再不出人头地,便永远是被作践的命了。”   孔捷想到那日黄大仙站在桥下带着枷锁的样子。   孔捷说:“我帮帮你。”   黄大仙怔忡,刚刚孔捷说得太快,他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孔捷重复:“我说,你太难了,我帮帮你。”   孔捷又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黄大仙的表情先是一喜,紧接着又一忧。   阴阳两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人可以和鬼神交易,但要看代价自己付不付得起。   孔捷的笑容总是太爽朗,让他频频忘了眼前说话的人是鬼,不是人。   孔捷听见他心里的话简直笑死:“你想什么呢啊?我的条件是你要好好做做’活人题’,心态稳一稳,不然你看到什么不能说的卦就卡壳,我在旁边想帮也帮不上啊。”   眼前人很厉害,只是包袱背得太多了。   孔捷让黄大仙上街去算卦,不要整日窝北市,每日算够八十一人再回来,于是孔捷顺利把主人挤走了,自己霸占住黄大仙的小破屋,专心致志地给人像打磨抛光上色。   塑人像是个慢功夫,孔捷心中急迫,日夜不敢稍歇,烧没了五六斤的白蜡,拗断了三把刻刀,困了倒头便睡,累了便出门遛一遛,每日下午随便买口吃的,边走边吃,吊膀子的样子像哪家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就是那么巧,他早饭稳定在每日下午的未末申初,这个时辰总能撞见陈副统领领着人打马而过,孔捷趿拉着鞋,一下下抛着手中的苹果,隔着河岸看那年轻人迫不及待想要出头的劲儿,便朝着苹果“咔嚓”咬上一口。   又三日,木雕完成。   黄大仙提早回来,看着那人像肢体松弛自然,笑容神采飞扬,不必最后一步便已经很像真人了。   黄大仙问:“禁地的陪葬物什么时候送来?”   孔捷:“王朴说今日能到。”   黄大仙绕着木雕端详,看看木雕,看看孔捷,不得不说这副皮囊真的好看,宜喜宜嗔,不笑的时候是明亮圆润的狗狗眼,眼尾微微向下,笑的时候便是明亮的月牙眼,嘴角自然向上。黄大仙问孔捷:“其实你是希望自己是安平王的对吧?”   孔捷点头,坦坦荡荡:“那自然。”   黄大仙沉吟:“如果真的确定你是安平王,你要怎么办?”   孔捷:“夜闯禁地把魂拿回来。”   黄大仙:“然后呢?”   孔捷:“若是三魂都在自然是好事,若是只有一两魂就先拿着,再继续找。”   黄大仙:“再然后呢?”   孔捷扭头过去:“你想问我什么?”   黄大仙这几日瘦了黑了,但有孔捷的陪伴承诺,整个人却显出爽朗自信的底色来,他直言问:“成国公怎么办?”   孔捷困惑地皱眉,挺不理解的:“他怎么了吗?”   黄大仙:……   黄大仙拖来杌子坐下:“这样,我帮你分析分析。”   孔捷也拖个杌子:“您说。”   黄大仙:“你现在是前世的记忆未曾恢复,感情也未曾复苏,所以对国公爷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可是你一旦拿到魂,会想起自己和这个人的前世纠葛,难保不会心动心软,以我推测,三魂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轻易到手,来日怕是还要借助强有力的外力协助自己,那你不妨以孔捷的身份来靠近国公爷,暗里既可以再续前世鸳梦,又可解他追思之苦,反正你若是安平王,所作所为也不算是借用别人的身份,对不对?”   孔捷眼珠转了一下,归纳总结:“你想让我跟周殷好。”   黄大仙哽住,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又觉得否决也不对,踟蹰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孔捷把杌子拖得又近了一点,促膝相对:“那我也跟您分析一下。”   黄大仙做个请的姿势:“您说。”   孔捷:“我希望自己是安平王,是因为我要八十一天内顺利找到自己的三魂然后转世投胎,如果我不是,那这七日便是我走错了方向,浪费了七日光阴,更糟糕的是我还不知道我的魂还可以去哪找,但如果我真的是安平王,这就意味着我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全是因为旧爱为了一己之欲扣押住了我,那我只能保证我走前不去揍他了。”   黄大仙:……   虽然哪里怪怪的,但似乎也没错。   孔捷扬眉,施施然站起身。   门帘此时猛地从外面撩开,哗啦的一声:是王朴。只见他气喘吁吁,显然是快马赶来的,说自己终于拿到手了。   孔捷赶紧走过去,王朴像是传送密报一样地从襟怀的最里层掏出手帕,层层叠叠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给他看:“你看看,这个能用嚒?”   那是一块小小的印鉴,款式朴拙。   孔捷没有接,而是先抬头确认:“这真是从那里带出来的?”   王朴用力点头,心口如一:“刚托人拿出来,我立刻给你送来了。”   黄大仙看向孔捷,知道是此是彼,就在眼前。   孔捷深喘了口气,快速地解开手上拿刻刀时的白布绷带,赤手伸将过去。   小小的印章握进手里。   孔捷闭上眼睛,一瞬间,他感觉到禁地特有的冰冷寒意一层一层地蔓延开来,好像被人捏着鼻子狠灌了一抔黄土,呛人的埋葬感覆压过来,月下的冰冷寒雾一寸寸漫过他的双脚……   许久,孔捷睁开眼睛,目光怔忡,似乎在发呆。   王朴有些慌张,问:“这个是不能用吗?”   他不知孔捷要陪葬物的深意,还在纠结这个能否用在人像上。   孔捷这才怔怔地晃过神来,僵硬地笑了一下,“没,这个能用。”   他摸出来了。   这不是他的东西,他不是安平王。 第18章 等候   暗夜,无星无月,秋日夜风凉凉地吹拂着,孔捷走在回住所的路上,心事重重。   他不是安平王,忽然间,他对明日好迷茫,完全不知道该继续往哪个方向走。   长长的巷道里,红墙压出黑幢幢的阴影,偶尔有一盏夜灯玲珑剔透地点缀着,一直延伸铺展到富丽华美的向南厅,孔捷立于其中,茫茫然若有所失。   皇城敲钟了,噌噌噌三声清晰的震响,预示已到亥时,孔捷吸了吸鼻子,甩开脑中伤怀,拉开大步,他衣袋里还揣着那枚印鉴,禁地的侍卫快换岗了,他要赶紧把东西送回去。   这样想着,他快速穿过长长的暖阁穿堂,走回后院的大跨院,他还在疑惑今夜怎么没有人呐,听着怪安静的,刚踏上屋外的莲花如意踏跺,他猛地感觉到:   他屋里有人!   孔捷眉头一皱,当即将门推开,在看到身影之后,猛地一愕。   是国公爷。   帛深青黑色,腰悬玉蕊花,周殷一身暗色常服交叠着双腿坐在自己的卧榻上,左手举着本他之前看过的书册,上身维持着一个松弛的姿势,看起来安静又挺拔……这是坐很久了啊。   孔捷一个激灵,差点没抖出来:“公爷。”   国公爷转过头来。   孔捷与他四目相对。   “回来了?”   冷淡的声音缓缓响起,国公爷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没有丝毫要挪动屁股的意思,毫不见外地问:“这几日不见你,你去哪儿了?”   孔捷心中打鼓,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含糊道:“去朋友那住了,公爷您,是在等我吗?”   孔捷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国公爷了,自从上一次凌晨尴尬撞见后孔捷便心知肚明地躲着他,但虽然不相见,孔捷也觉得如天天见一般,毕竟这位存在感太强了,就算不出现,每一章也总有人要聊一聊。   孔捷强颜欢笑:“公爷用晚膳了吗?我给您沏壶茶去?”   成国公手不释卷,好像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一样,欣然应了句:“可以。”   孔捷:……   还好茶是现成的,孔捷走到柜阁前蹲下|身去翻,上次请客他买了很多东西,没吃完的全让他存了起来,他一边找壶一边找茶,脑中乱成一锅粥似的乱响:深夜,上司,榻上,等着自己……这些让他有点害怕。   尤其是等他的人不是别人啊,堂堂国公爷公务那么繁忙,睡觉都腾不出时间,今夜忽然有闲情逸致驾临此地,还把这跨院清空了,理直气壮地坐在他的卧榻上,要是黄大仙在场,肯定有理有据跟自己分析:“国公爷这是来找你过夜了,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孔捷汗都要出来了。   他觉得不是,他应该是犯事儿了。   可是这么想他就更绝望了,因为他最近人虽不在,但是事儿干了不少,他天生擅长干坏事,拐公主出门,给武信侯预备绿帽,干涉陈英城防审人正常程序,还让人去禁地拿东西……   这么一数,他竟不知道国公爷找他,找的是哪一桩……   孔捷自暴自弃地扔了把茶叶在壶里,打算先给公爷点吃的,然后出门沏壶茶,在这中间空档搞清楚缘由,再想想怎么办,他偷偷回瞄国公爷:国公爷对自己看的那本书很感兴趣,正在翻下一页。   孔捷当即手掌贴地,闭上眼睛:早知道早好别等出去了。   他的神识离箭之弦般地蹿了出去,想要感应今日府上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做什么?”   孔捷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立刻睁开眼睛,心中狂跳,对身后说:“没,是在看有什么可以招待您的,属下不太知道您的口味。”   紧接着他微笑,内心沉重地拿了东西,起身,转头,走过去。   虽然刚刚时间很短,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今天傍晚,禁地出事了。   孔捷绝望地把手中的吃的喝的送过去,想着自己要怎么解释才不会惹眼前人生气,只见国公爷忽然垂头看了眼他怀中,然后自带冷感的眉头,一点一点地蹙起来。   孔捷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只见他自己抱着个纸袋,纸袋上“富春楼”三个大字被故意划掉了,下面飞扬跋扈写着三个大字:   周殷肉。   孔捷:“……!”   他倒吸一口冷气,迅速收手,好像这纸袋子是火,他得赶紧扔掉。   国公爷俯身,左手轻轻一捞。   纸袋子在半空中“哗啦”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转眼间已被人稳稳抓在手中。   孔捷:……   屋子里,耐人寻味地安静着。   周殷撩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看了孔捷一眼,右手把书放下,展开左手里的纸袋口,垂眸往里面看了看。   孔捷不敢动。   酱肉都吃完了,袋子里剩下的都是能存放的肉干,袋子一开,味道还挺香。   孔捷木得四肢都感觉不到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原地再死一次。   周殷却只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说不清他那笑是轻蔑还是如何,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漠然:“这么恨我?”   孔捷又咽了口唾沫,只能说:“都是误会。”   这小小的屋子,简直就是在刹那间冻住了,孔捷哭天喊地,心道赶紧来个人吧,他一个鬼招架不住啊,忽然间,外面猛然间传来一阵杂沓的铁甲兵戎之声,只听一句高呼:“报——太常令复命归来!”   紧接着一串更快更急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径直进屋,身材高挑的大美人大红披风、青玉头饰,高领精致的袍服在身后扬着,行走时端的好大的气派。   “公爷,臣已完成抓捕!缴获赃物一件、同党黄舟一人,目前主犯孔捷正在逃窜……”   美人先声夺人,音色清亮悦耳,进屋时却狠狠一顿,眉眼斜飞过来——他看到了孔捷。   成国公手腕上的珠串轻轻一嗑,从容补上一句:“不要紧,主犯在这里。”   自投罗网的主犯:……   然后,一直气定神闲的国公爷终于纡尊降贵开了口:“孔捷,今日酉时初刻,禁地巡卫郭兴值岗之时忽然晕倒,手足发红,癫痫不止,府中延请太医救治太医束手无策,太常令看过,说是他擅动了禁地之物,王朴被伏后说是受你指使,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嚒?”   孔捷抬起头去看周殷。   郭侍卫的细节他暂时无暇细想,他想到的只是,刚刚这个人是如何看自己的?他把人手派出去围捕自己,自己却忽然独身回转,外无护卫倚仗,内有叵测之人,他竟有这个定力一动不动地与他周旋,任他来来回回背对他拿东西。   孔捷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不许负气,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他撩开下摆,原地跪下去,“公爷,此事是属下自作聪明,想着禁地不许外人进入,但守卫应该无妨,便请郭侍卫帮拿一件东西,打算用完即还。从头到尾实无别意,只是想要送公爷一样礼物暂排苦思。”   成国公冷冷地看他:“是公主的意思?”   孔捷一顿,迎着他的目光,咬紧牙关:“不,是我自作主张。”   那位妖艳又精致的太常令倒是投来了目光。   孔捷:“公爷,今日事是我冒犯,属下愿意受罚,但是您说的侍卫手足发红呕吐不止,非鬼魂滔天怨念不可为,安平王生前光风霁月,死后也不会是作祟之鬼,他如今这样怕是有别的缘故……”   “你说什么?”   “属下说,郭侍卫如此怕是有别的缘故,我愿将功赎罪。”   “上一句。”   国公爷似乎漫不经心。   孔捷不疑有他:“安平王死后也不是作祟之鬼。”   一瞬间,周殷的表情变得极其的难看,他几乎蔑视着开口:“你以为禁地里关的是谁?”   孔捷看着周殷忽然冷下来的脸,一时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一件事:   那里面的,似乎……并不是安平王。   太常令双手抱臂,好心为他解惑了:“国公府的禁地,乃告慰谷口战场亡魂的法阵,你让人拿的东西,是当年死者的遗物,”说罢,他眼梢飞挑,直接朝国公爷道,“公爷,此人惊动亡灵应予祭祀,是留不得了。”   孔捷瞠目,忍不住为自己辩白:“属下是有错,可也罪不至死罢?”   “把孔捷一党投入禁地。”   周殷打断他的话,径直从他的卧榻上起身,茶白灯影之下,他墨色身形修拔而冷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担,留不留你,去问问那些亡魂罢。” 第19章 禁地(1)   国公府,禁地。   “哐哐哐”的拍门声不死心地持续着,王朴可怜兮兮地求着饶,孔捷看着他这样,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默默抱着手臂和黄大仙并肩看着禁地里黑黢黢的阴影。   此处没有一盏灯,今夜连月亮都隐没在云层中,孔捷的脚下自院门延伸出一条笔直的青石道,一直延展到不远处巍峨典雅的宫室,不同于府外的辉煌清美,这里的宫室规制虽大,但造型却十分怪异萧索,宫门上方悬着无字的匾额,四方门窗紧闭,无人打扫的落叶在院中铺出厚厚的一层,夜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这比自己神识闯入时看到的还冷还阴森,孔捷搓了搓手臂,扭头对黄大仙:“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黄大仙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烛照的灯影在红墙外频频地闪动,那是太常寺的官员正在修补院外的符咒印纸,三个最后压阵的人经过大门,其中一人道:“什么都敢乱动,还以为他们死定了。”   “我听到太常令喊其中一个叫师兄,听着好像是一个师门的。”   “老大是想拿主犯开刀吧,公爷不信这个,一股脑把人都扔进来,说看他们自己造化。”   孔捷耳聪目明,闻言看了黄大仙一眼:“怎么?你认识那个太常令?”   黄大仙失笑:“他是我师弟,叫韩沐。”   孔捷恍然:“哦!所以你说的功成名就,原来是他!”   黄大仙汗颜,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他天资比我高,家中也利害,我比不了。”   孔捷想起刚刚惊鸿一瞥,那位太常令面庞白皙耀眼,长相阴柔出众,真是张扬得意好颜色,跟眼前这个胡子拉擦潦倒落魄的中年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任谁也不会把他俩联系起来,“你们师门还挺利害。”   院外那红烛灯影飞速地在院门外闪了闪,看来是太常寺检查完毕,快速离开了,王朴求助无果,终于不再敲了,这禁地本就安静,他忽然不制造噪音,一时间感觉还挺吓人的,孔捷回头,只见王朴窝窝囊囊凑上来,搭话:“咱们会关多久啊?”   黄大仙:“没听外面说嚒,至少一夜罢。”   王朴看着孔捷:“郭兴真的特别惨,黄昏的时候突然发病,浑身抽搐,我不敢不说。”   孔捷点点头,夜色中的表情有些冷淡:他相信王朴是因为真的吓坏了才一五一十把一切吐出来,所以呢?   王朴掩面,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个啥了,向前走出几步,哐当朝着宫殿跪下,三跪九拜:“安平王,求您不要害我们,您生前是人杰死后是鬼雄,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千万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们一般计较!”   孔捷:……   “那个……”孔捷好心打断他:“你可能拜错了。”   黄大仙转过头来,流露不解的目光。   孔捷有些难以启齿地挠了挠后脑勺,又指了指外面,“我刚才听太常令和国公爷的意思,说这个葬的并不是安平王,是我搞错了,这里镇的是谷口战场的亡魂。”   原本还懒唧唧的黄大仙陡然间睁大了眼睛,浑身都绷紧了:“这里?”   他就是吃鬼神饭的,当然对鬼神的危险程度十分敏感。   王朴也愣住,看了看黄大仙又看孔捷,瑟瑟问:“谷口战场是什么?”   孔捷:……   孔捷露出“你不是吧?”的表情,心说你家公爷一战定鼎的辉煌战役你都不知道吗?“府上的书你都没看过?”   王朴:“什么书?”   孔捷:“就是门客屋里书柜上放的书啊,历数成国公功绩的。”   王朴一脸茫然。   “好吧,”孔捷想了想,自己屋里那些未必是府上刊印的,也有可能是原身主人自己收集的,他摆手:“没什么,忘了它吧,总之我想说,鬼怪祟人不是直接给你一刀,他们都是玩慢功的,一般要数日和数月才能体现在活人的身上。”   “骗谁啊!”   王朴直皱眉头:“那郭兴这种是怎么回事?”   “笨!”   孔捷哼了两声,“那就是遇到例外了呗,这里的鬼比寻常的鬼利害。我再问你,哪种人变成的鬼最利害?”   黄大仙不知不觉中离开了他俩,绕着回廊穿堂勘察起法阵符咒。   王朴站在门口要疯了,瞪着孔捷质问:“您现在是在教学吗?这我怎么会知道!”   孔捷嘿嘿嘿地笑了,“死前遭受急剧痛苦的人变成的鬼最厉害,死前越痛苦,他们阴界积攒的力量便越强,怨气便也最足,谷口战场十三万亡魂,他们都是被活埋的。”   夜风穿堂,刚好卷着落叶尖啸而来,王朴一声惨叫,直接抱头蹲在了地上。   黄大仙听到惨叫声还以为怎么了,一路小跑回来,一见就是王朴哇哇乱叫地蹲在墙角求神告佛,孔捷站在他不远处捂着肚子憋笑,乐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在凶宅里心还这么大,黄大仙服了,板住脸清喝:“别玩了!孔捷过来,这里有东西!”   孔捷这才犹未尽地收了收情绪,“……来了来了,咳咳呵呵呵呵。”   黄大仙拽住鹅叫不止的孔捷,让他走快点,这禁区很大,只是院中便已是别有洞天,一景一物的布置都颇有章法,“刚艮位少了点东西,按照道理应该有件宝器的,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拿走了,诶,王朴也没如何你,你吓唬他干嘛啊。”   孔捷抱肩笑:“我也没如何他啊,我就是逗逗他。”   说着分析道:“那郭兴虽是外行人但也一定懂这里的忌讳,我看他未必是偷拿的,也有可能是进来时心太慌,一不小心刮飞了,咱俩等会儿好好找找。”   黄大仙叹气:“法阵已经裂开了,这又黑灯瞎火的,找也费劲,补也费劲。”   孔捷想了一下:“那先找个熟人问问情况吧 。”   黄大仙赞同:“这个行。”   王朴太惨了,被人欺负还是要凑过来,小声在后面提问:“可哪有熟人啊?”   孔捷不假思索:“禁地里啊,你还拿过他的印鉴你忘啦?”   一瞬间,王朴就像个被攥住脖子的鸭子。   “你是说找死人帮忙?”   “是啊。”   孔捷大点其头:“不然这里除了你们俩,哪儿还有活人?”   王朴:……   孔捷走在前面,好心地解说:“死者生前之物会引来魂魄,印鉴一类更是招魂的最佳物品。”   黄大仙寻了个能施展开的空地,从身上拿出空白的黄纸,咬破手指。   王朴瞪着眼睛,看着孔捷从衣兜里掏了掏,拿出一枚小小的东西,咕哝:“还好没有让我交出去,现在派上大用场了。”   可能是太紧张了,也可能是太害怕了,然后王朴彻底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长串惊人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黄大仙和孔捷被吓得一哆嗦,印鉴险些都扔出去,一脸震惊地看过去,王朴赶紧满脸通红地作揖告饶:“我太紧张了,停不下来,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听着也太可怜了,一会儿鹅叫,一会儿驴笑,由于过于紧张,时不时还伴有“呵呵呵呵呵”、“嘻嘻嘻嘻嘻”的笑声。   孔捷和黄大仙都傻了。   “我们干什么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王朴笑到呛到自己,两眼泛泪,脸都憋红了,“跟你们不相干呜呜呜别管我哈哈哈哈……别管我!”   黄大仙认真看了看王朴,确定真没被附身:“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事。”   孔捷哭笑不得:“算了算了,干活吧干活吧……”   王朴还在笑,是那种停不下来的哈哈狂笑,甚至害怕影响他俩主动扶着墙挪远了些,孔捷握着印鉴,蹲在圆心法阵的中心闭上眼睛,起初他还能凝神,但是王朴那笑声也太有穿透力,伴随着一阵更比一阵强的声浪,最后还笑到了搭配跺脚,孔捷的手开始微抖,中抖,大抖,越来越抖,最后他整个歪倒:“操……给我也整笑了……”   也干脆直接躺倒在地上开始咯咯咯地打滚。   禁地里,三个人最后还是被王朴带着一起破功,此起彼伏地对着凶宅大笑。   同时,距离此处只一百步远的摘星亭上,成国公与太常令相对而坐,一枚款式朴拙的罗盘,不详的,动了一动。 第20章 禁地(2)   无数人侍立亭下,摘星亭上年轻的太常令与成国公相对。   桌上的罗盘飞速地抖动着,夜色越深,鬼魂越不会消停。太常令的解决办法十分直白,数万的冤魂已经九年没有吃过东西,把孔捷的脑袋砍下来祭天,身体留下祭鬼,方可以平息怨气,稳住局面:“小臣知道公爷不信鬼神之事,当初若不是陛下与娘娘坚持,也不会有今日禁地这番安排,只是郭兴之案情形已不容公爷不信,禁地法阵破坏深入地宫之中,太常寺非得等到明日正午才能修补,若不杀一人遏其怨愤今日怕是无法善了,还请公爷早做定夺。”   夜风很大,高处更是不可胜寒,成国公目光平平,也还是那句话:“本公已经说了,无论何等情况亦不以鬼神之名加诛,太常寺照最坏的准备吧。”   “公爷!”   太常令面对这位的油盐不进有些抓狂:“若是真出了事情,小臣无法向陛下交代!”   成国公不急不缓地敲了下桌案:“本公在,不用你来交代。”   然后,两个人的谈话再次陷入僵局,周翁在旁看得尴尬,赶紧为两位续上热茶,正默默相对时,楼下有亲卫上来询问:“公爷,那缴获的人像要如何处置?”那人的表情有些犹豫,好像一定要国公爷拿个主意才好。   太常令直接插口:“毁掉!”表情十分厌恶,“那孔捷心怀叵测,公爷千乘之尊怎可惑精魅之物?”   王朴的口供呈上来的时候,太常令是与国公爷一道看的,国公爷面无表情,太常令嗤之以鼻,他们身在其位,多少年看遍奉承算计,没少被人试探心意短长,孔捷这等简陋招数,他们都提不起兴趣。   周殷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许了太常的处置。   那侍从露出为难神色来,他是跟随国公爷的老人了,国公爷一直不开口,他也只能领太常命,周翁觑着这人神色,在他离开时忽然十分冒昧地说了句:“且等一等。”   ·   黄大仙往殿里丢了个火折子,借着火光,观察了一下里面情况。   大殿进门是一条纵深很深的门厅,大约一进的距离累着至少十二折的挂落花罩,头顶一重重的门檐雕刻着花虫鸟兽一道道地铺排过去,像是一重重华美阴冷的门悬在头顶,黄大仙开路,孔捷中间,王朴垫后,走过门厅,进入到殿中殿宇,扑面而来是又冷又呛的味道,四周悬着长明灯,灯火幽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屋中许多陈设摆件,地座香炉,栏杆罩、博古架、多宝阁、插屏,每一件都落着厚厚的灰尘,每一件都能还能看出上面精细的雕刻,它们摆放并不正规整齐,应该是按照什么特殊的次序排列的,再往前走,廊道两侧皆是镶着螺钿、美玉的璧纱橱,看似处处是门,却又处处推不开,回廊错落,给人一种无处藏身的窒息感。   王朴抱着一把铲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好像生怕妖魔鬼怪突然冲出来把他吓死,刚刚孔捷招魂没能招来“熟人”,三人只能孤身闯入,寄希望黄大仙能看出这法阵的门道,在这群鬼魂还没发疯前把漏洞补上。   “这里有一个小祭台,刚刚入口处也有个祭台……好乱。”   黄大仙一筹莫展陷入了茫然,孔捷看着这布局,勉强帮他辨认:“你不觉得这里有点像庭院的布局吗?也是叠山叠水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俩在外面就没看出个章法,进来同样是无从下手,既然看都看不懂了,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两个大仙一前一后翻车,也不知道身为凡人的王朴如何作想,可能是更害怕了,他抓住孔捷的胳膊不住地摇晃,好像想找个机会溶进别人的身体里去,“孔捷,我会不会变成鬼啊哈哈哈哈……”   这场面其实十分好笑。王朴刚刚笑得太狠了,现在还没缓过来,现在说话还会发出岔气的余音,但是他这么高的个子挨着自己也就罢了,他还要浑身颤抖。孔捷真希望他别这样。   他礼貌地推开他,跟黄大仙说,“我记得这有个鼎……”   然后他向在原地转了几周,从南向北的绕过一盏巨大的无火的灯座,墙面和黑暗压迫过来,像是在不断吞噬着什么,孔捷举着火折子,火光只能照亮前后两步的距离,孔捷的脚步陡然一停:   前方无路,是墙。   孔捷露出困惑的眼神,立刻原路返回,他一脸的不确定,好像心思无法集中,走回宽阔的堂间徘徊了一阵,又忽然间向南加快了脚步,他的步伐变得非常坚定,黄大仙和王朴立刻跟上,眼看着他弯腰提起扔在角落灰尘中一根棍子,穿过一条琳琅的长道,用破棍子撩开一副水晶帘,不碰任何东西地溜过去,猛地右转。   孔捷顿住……又是墙。   黄大仙看着孔捷的行动,知道他明显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走。鬼魂找东西和人找东西是不一样的,神识移动速度很快,可以轻易地穿墙越壁,但是人的肉身过不去就是过不去,孔捷困在肉体里,习惯用鬼的思维思考,和真的活人不太一样。   孔捷喘了口粗气,喊:“王仆过来!”紧接着下令:“把这道墙砸开!”   王朴:……   孔捷又指了指墙壁后面,对黄大仙说:“这里最大的法器在里面,修补法阵你直接在它附近补吧,比我们在中层和外层补更管用。”   黄大仙:……   瞬息之间,两个人被孔捷安排得明明白白。   正等着,王朴哆哆嗦嗦还没有过来,脸色发白像是又被吓到了的样子:“孔捷,呵呵呵呵呵,你说刚刚招魂,你没有招来是不是?”   孔捷不耐烦地用棍子敲墙,试探那墙体的厚度:“废话,招来了还会找不到路吗?”   听他这么说,王朴更抖了,举着个火折子,浑身发木地指了指孔捷的脚下,问:“那你身后这个蹲着的影子是谁啊?”   鬼魂作祟,喊破即现行。   孔捷陡然回身,虚空中,与什么东西直接对了个正着。   几乎是在一瞬间,这屋内所有有镜面的忽然全部转了过来,像是死物同时有了面孔,一起睁着眼睛看将过来!   王朴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孔捷想也不想地奔过来,提住他的脖子就往外跑!就在同时,铜镜碎裂,所有琉璃、美玉、螺钿的装饰物齐齐地发出“啪”地一声巨响,尖锐的物品尽数碎成长菱形形状乱箭般飞射过来,整个屋子的长明灯像是同时被灌了蜡油,骤然大亮!   ·   一大块布巾被人迅速抽开,木质展露,全副暴露在周殷的面前,摘星亭烛火明亮人头攒动,一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木雕,是个少年奔跑时猛然回头招手的形象。   不算多么精深的工匠技艺,但是胜在用心,少年人招手的动作自然舒展,身上衣裾顺滑飞扬,尤其是那张脸,那双眼睛,轮廓清明,笑意通透,绷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容,好像正偷偷看着谁。   凛冽的寒风里,周殷定定地站在人像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任谁都看出来了,那张难以接近的面庞忽然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表情应该可以划分于笑,疏远的眉眼流露出铿锵的温柔,薄且锋利的唇锋轻轻地展平抿起,好像年少无忧的光阴又流转回来了,好像喜欢的人也跟着回来了。   当年但凡见过安平王的扈从全部无声地立在原地,表情肃穆凝重,太常令不解,暗暗去拉周翁的衣袖,小声地询问:“阿翁这是什么情况,非常像吗?”   可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事唐已有七年,他都没见过安平王,孔捷那个小孩儿怎么可能见过安平王?那个人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人可以和他一样。   周翁小声地应:“气息似有些不对,可形表实在传神。”   “报——!”   一声不合时宜的鸣报划破了短暂的宁静,一人快步登上高台,急急传道,“公爷,郭兴断气了!”   太常令一怔:“怎么可能?”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高台下的禁地忽然爆出一声尖锐的鸣响,陡然间,所有院内院外的符咒全数烧了起来!那是吸食阴气的符篆,遇到阴气自动起火,阴气越胜,燃得越旺,只见沉闷的夜色中烧起两轮血亮的红光,于禁地的高空直接熊熊燃起!   太常令暂顾不上郭兴,猛地抓住栏杆:“他们动了什么东西!”   他问的是孔捷和黄舟,一时间,所有人都被禁地吸引了目光,可就在同时,亭中那座微笑招手的木雕陡然间变了一张脸,长臂狰狞一伸,既沉且重地朝着周殷后脑砸去!那木雕本是死物,谁能想到它突然伤人?周翁听到风声,侧头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弹指,成国公已然转身落剑,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人偶的头颅便咣当一声巨响,狠狠摔在了地上!   偷袭戛然而止。   周翁:!   太常令:!!!   成国公面无表情地把长剑提起递给身边的扈从,扈从尚在懵然,浑身僵硬地双手接过收入自己的鞘中。   木雕被人渡了印鉴的一点精魂,印鉴不是安平王,自然是另一个人的。太常令韩沐呆呆地看着已经“身首异处”的木雕,不知是先该震惊于孔捷真可以渡气于物,还是该震惊成国公直接砍下了安平王人像的头颅:“……这,这是?”   周殷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眉眼自刚刚短暂的柔情中生出铜墙铁壁的冷漠:“手下败将,赵云遮。”   说着右手垂在无人注目的一侧轻轻一折,默默地,背到身后。 第21章 禁地(3)   与此同时,内外通明的禁地宫殿红光大盛,黑影游走,原本那蹲伏的人影骤然间腾空而起,无数道黑气跟着从墙内挣扎而出,形成似人非人的形态,伸出百手千手朝着孔捷三人狂追!   王朴发出震天响的尖叫,孔捷提着他朝着黄大仙拼命地喊:“跑跑跑!先跑!”   黄大仙身上符篆法宝各自抛出,没能阻止那黑雾一步,越来越的黑气从四方聚集起来,百缕百缕地相互聚集,追着他们的脚步没命地四下散开,整个宫殿一时间像是上泼了血般的泛着不详的红光,王朴高声叫了几个弹指,终于在极速奔跑中找回了一点神志,挣开孔捷的拉拽,崩溃大喊:“他们攻击我们干什么啊!他们是大顺的将士,我是大顺的臣民,什么仇什么怨要这么追杀!”   孔捷脚下一滑,险些被他惊倒:“谁跟你说他们是大顺的将士?”   王朴哭丧:“他们不是国公爷在家中祭奠他们!”   孔捷更惊:“你傻了嚒!这若是唐旗下的将士一口气死十三万,一统天下还能轮到大顺朝吗!再说了着若是自己人干嘛还藏头露尾啊,这十三万是敌军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朴爆出一长串的大笑,他毛病又犯了,一边哭一边笑:“那你不提前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他们谁啊不是要把我们撕碎吧……!”   这宫殿里的门一道接着一道,回廊往往复复,稍有不慎就会困在其中,孔捷跑得又好气又好笑,心说我哪里知道大爷您不知道啊!“谷口战场是开平三年的战役,是唐氏与郑王的决战之地,刚刚那个应该是敌方主帅赵云遮吧,这地儿讳莫如深不方便祭祀带名字的东西,但能有私印的也没几个了,被召唤了还不来的更没几个了!”   王朴并不想管是赵云遮还是王云遮,他现在就是有点崩溃:“那他想干什么啊,刚刚他一直跟着我们看!咱们又不是国公爷,报仇也不该找我们啊!”   孔捷无语了:“你问我我问谁!人家手下的兵死了十三万呢,找谁撒气不正常!”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身后黑影移动的声音时快时慢时顿时响,血红的光里就像是一大批快速移动的虫子。   王朴满脸惊恐,感觉还是说着话让他有安全感,他闭眼大叫:“杀人的命令是国公爷下的?!”   “废话!”   孔捷一心三用,边跑边应付他,“你家国公爷什么作风你不清楚吗?事关国运的生死之战,是我我也下!当时大顺三面开战,是最难最难的时候,不一杀以震四方熬得过来开平第三年吗?”   王朴:“那安平王呢?安平王在哪?”   安平王能征惯战的形象深入人心,王朴这个时候还不忘他。   孔捷无语:“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事儿从头到尾和安平王就没有关系,谷口一战发生的时候安平王已经死了,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三面开战,别人趁的就是小唐侯没了军心大挫想把唐氏整个踩下去!”   王朴哭:“不对,老人都说我朝能胜是因为最先占了中原风水宝地,注定是要一统天下的……”   孔捷:“你快闭嘴吧,什么风水宝地,它不是个宝还好,就是因为是个宝所以才会强邻环伺,别人挨打顶多腹背受敌,它挨打是四面楚歌!我算是知道这里为什么搞得鬼气森森了,当年周殷在战场伤了大阴鸷,朝廷不敢不管又不敢把这事儿端到台面上……”忽然间,孔捷顿了一下,猛地朝着黄大仙大吼:“大仙,我想到了!”   仨人里俩人不正经,只有黄大仙专心逃跑还时不时给黑影一击,黄大仙吼回来:“想到什么了!”   孔捷大跳:“布局!这个布局是怎么来的!”   他们正跑在一道回廊中,将遇岔路,孔捷左右手各抓一个,猛地左转:“这边!”   之前他和黄大仙一直在想什么艰深的法阵,天圆地方八卦图,周易四经小爻卦,现在快速跑起来他才发觉,这四周变化不就是谷口战场的地形分布图嚒!两山相夹长治盆地,往北荥中盆地,往南泽中盆地,俯瞰可方可圆,东西为山,南北为水,四周高墙峻宇,点缀有庑,这宫殿加上外面的庭院就是按照当年的谷口战场做的布置,是要让这些冤魂以为他们还在战场之上并且永远困在其中!   璧纱橱门扇重叠,孔捷此时也顾不上禁地里的东西不能碰的忌讳了,挨个门扇飞速地敲过去,哐哐哐哐他砸得干脆利落,直到第十二扇,那螺钿门户猛地震开,孔捷不假思索地喊那俩人:“进来!”   “砰”地一声,璧纱橱关上!   三个人躲在橱中,另一侧的黑影瞬息间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冰冷凉风!   这纱橱按理说只有薄薄一层,成年活人一脚就能踹开,可那数千数万的鬼魂们竟像是束手无策一般,没有一缕穿墙而过,而是略微徘徊立刻顺着通道继续追了过去!劫后余生的惊喜让王朴飚出眼泪来,他感激:“这一扇是什么门,鬼魂穿不过来吗?”   孔捷:“能穿,但是他们想不到要穿。”   此处左右通透,红光仍在不详地闪动,孔捷拿起石子蹲在地上迅速画起来:“按照谷口地形来算这个阵法的话,咱们眼前这个璧纱橱应该是郭西山,他们还认为自己在战场上,不‘跨山越河’是兵家的基本规则,所以他们本能就会迂回个大圈!”   孔捷乃生身活鬼,此时在人和鬼的两种思维中反复横跳,三五下画出大致的地形图,抬头:“现在我只说一遍——王朴,你信不信我!”   “信信信!”   被点名的王朴没有任何迟疑,他现在除了信他还能信谁啊?   孔捷神色镇静,蹲在地上一句一句地对他说:“那你记好,等会儿我们仨要兵分三路,你去外面,我俩留在里面,外面的鬼魂不会像这里这样强,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跑,”说着孔捷抓了一把石子站起来,右手用力地在他的手掌里按了一下,指甲离开的瞬间,王朴的掌心多了殷红的一点:“他们追上你你就扔石头,有点信心,撒豆为兵,懂吗?你要把他们大部队主力引出去!我和黄大仙端他们的老巢。”   王朴满脸是汗,用力地攥着那些石子,带着哭腔吸了吸鼻子:“他们追上我会怎么样?我会不会也变成鬼?”   孔捷用力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振作点!鬼也害怕你变成鬼!”   王朴哭丧着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此时璧纱橱外正是安全的时候,像是给自己加油鼓劲儿一样,王朴狠狠吸了一口气,然后“啊——!”地一声大叫冲了出去!   活人为牲,鬼魂食之,魂魄不留。   黄大仙知道如果被这群恶鬼抓住是什么结果,王朴胆小,孔捷没有对他说全部的真相就是知道他顶不住,活人是这样软弱的东西,很多在被杀死之前就会先死于自己的恐惧与羞愧,黄大仙主动问:“我能做什么?还要修补那个法阵嚒?”   十三万恶鬼,他也不知还能如何过此劫。   但是做点什么吧,不能窝囊了一辈子,死前还是这样窝囊啊。   孔捷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黄大仙一颤,那是很古怪的眼神,像是孔捷听到了他在心里说了什么,又像是少年学艺时堂上走神被师傅突然抓包,搞得黄大仙立刻收拾起精神,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孔捷蹲着继续细化那个地形图,像是要展示给他的看的:“不,不用修了,我看目前涌出来的鬼魂也就是两万左右,法阵的裂口有,但不算特别大,那不如我们帮它搞个大的,把整个法阵破坏掉。”   黄大仙怀疑自己耳朵不行了:“你的意思是……”   “这成国公府没有供奉任何的神仙。”   孔捷打断他,认真地说:“阴气一旦忽然突破人间的极限,天地自有神罚。”   说着他抬手,取走他衣襟里的黄纸,骈指一过,即成一道乌黑繁复的符文——引雷的符文。   那符咒的样式一见便非常强大,足够一举劈干净十三万的冤魂,非强力者无法控制。   “孔捷……!”   惊涛骇浪在瞬间掀过了黄大仙的头顶,红光乱闪,他阻住他:“你忘了你也是鬼了!误伤了你怎么办!”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孔捷手上发力,缓缓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臂上拿开,镇定地落在门板上:“想活吗?想活掩护我。” 第22章 雷电   鸟飞即坠。   夜晚的乌云滚滚而来,一派风雨欲来之势。   庭院里的王朴像个受气包一样大哭大叫,跑起步来步声清脆好比打竹板,他一辈子没经历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身后的一团黑雾紧追不放,伸出千手百臂想要抓住他,庑廊小经里她疯狂地边扔石头边大喊,声音嘹亮得传出老远。   宫殿里,一个个法阵的边角被人撬开,孔捷一铲一铲地凿破了内墙,黑夜的乌云迅速地翻卷,殿内的烛火断了气地剧烈抖动,孔捷一步步艰难地探进去,惊嚎的呼啸声千呼万叫地冲了出来,厮杀响亮,铁锹铁铲声上下拍击,黝黑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地界冰冷有如坟墓,四足方鼎就镇在正中——   起风了。   成国公心头无端滚过一层战栗,忽然间,摘星亭上一声惊叫,远方天幕有如天公作画,骤然蜿蜒出一道狰狞的闪电,訇然间,狠狠劈落!   一瞬间,禁地的符咒之火全部熄灭!那感觉就像是地震,所有人的脚下都是狠狠地一颤,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法阵已破!肉眼可见已聚成形态的冤魂冲天而起四散而开,惊悚的嚎叫声盖过一切的声音覆压而来,诸人仰头目瞪口呆,而就在同时,雪白如昼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地斩下,乌云迅速翻卷,惊天骇地的音浪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人间的阴气一旦超过极限,天地自有神罚。   黑色的冤魂在半空中显出人的形状,一个个无法控制地抽搐狂抖,身体反张,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嚎,纵然是见多识广的太常令韩沐都在那一刻惊到了屏住呼吸:“……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啊……”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大团红光再次冲上他眼前,这一次不是符咒,而是禁地一整片的熊熊大火!   周殷当即带人下了高台,身穿太常寺官服的都傻了,韩沐来不及细想,朝自己属下怒吼道:“跟着公爷!救火,快救火!”   这个禁地的宫殿是有些建构问题的!   起初为了整个法阵的布置,这宫殿的制式并不是按照传统的规格设计的,更不提什么礼制,设计的心间过大,柱子和斗拱的尺寸较小,柁墩纤细,歇山顶薄!这几道雷硬劈下去,那就真是好家伙了!   雷火劈出来的一瞬间,孔捷才发现哪里不对,这中心的法阵的青铜鼎下有一个地井一样的东西,第一道下来的的时候力量太大,一下子便把青铜鼎打弯了,第二下直接把鼎给炸开了,一时间红光黑影相互交替,呼啸交织,他努力避开中心,找了个应该属于最安全的边角夹缝。   源源不断的鬼魂从地井里喷薄而出,再被雷电一道道劈开,孔捷微微弓起脊背,用力地捂住心口,朝着这具托庇自己的身体祈求:“孔捷,帮帮我,帮帮我……”   他脖子上逼出一道接着一道的黑色纹路,他不敢动,如果这里是坟,那这里就是最让他不舒服的那种坟,但是他是鬼,若是被雷电误伤了倒也罢了,但是没想到几道雷后,他身后一塌,竟是头上的梁柱先砸下来!   孔捷惊得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在他只来及捂脑袋的刹那,梁柱忽然被一个人扛了一下,沉闷的哼声从他头顶传过来,孔捷诧然抬头,捂着脑袋问:“你怎么进来了?”然后探身往后看看:“就你一个?”   来人用最严厉的神情俯视着他。   孔捷的表情极为震惊,因为这个人居然是最不该出现的周殷。   沉重的木梁被人重重撂开,周殷抓住孔捷的手臂就往外拖。孔捷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原本他腿都软了,可是忽然身体外面爆发出一股强有力的力量,那急迫紧急的感觉攫着他,毫不迟疑地带动他,要把他带离这里。   哪怕这并不是一个活人该来的地方。   刺鼻辛辣的味道冲过了一切的味道,所有的鬼魂都在雷霆中痛苦地嚎叫,不知何时起来的火势延烧到整个回廊甚至烧道了门边,门缝中窜出高温的热气,周殷想去推那门板,门板却已经热到他放不下手,木头上的漆料已经开始起泡!   出不去了!   孔捷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周殷却没有放手,不由分说地又换了一个方向,带着他跑进火势最小的稍间,举起地上的镜台砸开上面的开窗,直接把孔捷举上去。   他如此熟悉这里的布局,孔捷坐在小高台上,看到小窗外面有一道宽约八寸长狭长砖条,从窗户下方延伸到房屋的转角处,那横条看起来似乎只是装饰的功能,宽度不及脚掌,感觉脆弱易碎。孔捷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周殷的手臂被划破了,鲜血不停地滴落下去,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一样,抬着头冷静且直接地对他说,“到最下面的时候,你得用跳的。”   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几乎算得上可怕的意志力,孔捷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人,忽然听到自己心里一阵异样的跳动。   孔捷站起来,干脆利落跨过窗去,一脚踩着岌岌可危的墙外,一手朝着底下人伸过去——   禁地外的人太常寺官员和成国公府扈从们要吓疯了。   成国公和孔捷一身狼狈地从里面冲出来的时,院子外的人拿符咒拿符咒,拿兵器的拿兵器,就怕跑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见周殷神色如常并无太大损伤,各个激动地喊了一句:“公爷!”   成国公在闯出来的瞬间便松开了孔捷,无数人涌了上来,孔捷有些茫然地被别人挤开,眼见着扈从上前飞快为他扑打身上的火苗,为他冲洗伤口包扎上药,不远处人影攒动,披甲带枪,周殷的表情冷峻,毫无笑容,一步不缓地下令,“封院!”   “文鸿远疏散府内人群,对外就称南院失火,不许人来围观!”   “田高明调城防水车,一切听太常寺安排!”   黄大仙和那个大笑不止的王朴已经救出来了,瘫倒在一旁由人看守着,模样十分狼狈,孔捷隔着人头远远地看着周殷,夜风飞快地卷走身上所有的温度,周殷刚刚在握住自己的手臂的时候,孔捷感觉到非常的温暖亲切,可此时一旦陷入人群,成国公神色淡淡,好像刚刚的生死一线就如他喝水一般寻常,孔捷眼见着披着件外衣走到另一拨人那边去,隔着很远的距离去找那位美艳高贵的太常令说话:“怎么样?”   太常令:“罗盘不动了。”   成国公:“控制住了?”   太常令:“不是,是已经测不出了。”   浓烟还在往上攀升,烧成灰的碎片就像黑色的小鸟,四散翻飞,禁地上空的颜色看起来不太对,闻起来很臭,头顶天空都泛起红光,好像比之前更强烈的东西冒了出来。   “三人呕吐窒息,脸色发黑,刚刚已经送走了。”太常令向成国公解释,“我让太常寺给你的人发了符、蒙面和手套,符揣在衣服里,等会儿就要灭火,一定嘱咐他们不要动里面的东西。”   成国公点头,那神色是如此的冷冽、深邃、像寒冷的冬天,他应:“好。”   孔捷环顾四周,看着诸人忙碌,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了巨大的不解:雷电和火焰都是可以净化鬼魂的东西,他的雷电足够杀灭十三万冤魂了,为什么现在还会控制不了?哪里出了问题吗?   黄大仙和王朴显然已经不想管这么多了,半夜周折还能活着已是万幸,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太常令忽然朝着他看将过来,狭长的丹凤眼一扫几个时辰前的傲然,似乎是想说什么。   有护卫走过来挡住孔捷的视线,说奉国公爷的命令请他们三位换个地方,王朴求之不得,想尽早远离这个地方,站起来就要跟他们走。其实最后也没有走多远,侍卫没有带他们出南院,而是让他们呆在那间匾额“沐仁沐德”的房子里,左右为窗,中间为户,中心对角的古朴木质规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表情茫然长着大嘴的脸。一进屋,孔捷就看见自己雕刻的人偶,躺在地上,还维持着招手的姿势,只是已经身首分离。   黄大仙看到立刻小声说:“我是第一个被救出来的,国公爷看到我便来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你在青铜鼎处,他二话不说就进去了。”   孔捷:“……哦。”然后他问:“从他进去到我们出来,用了多久时间。”   黄大仙回想:“半盏茶吧,你们速度挺快的。”   孔捷又哦了一声,原来刚才这么快啊,一个半盏茶,一个七天。   这个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人气,又很私人、陈旧,孔捷看一眼便不愿深入,就近找个几个团蒲靠垫扔在门厅席地而坐,这个角度还正好能看到外面,王朴黄大仙都属于腿软状态,孔捷怎么安排他们怎么坐,瘫下去后,劫后余生的紧绷疲惫齐齐攻了上来,他们有些茫然的对着外间的兵荒马乱,表情和这间张着大嘴的房子逐渐趋同。   大火烧起来了,还伴随有黑色的碎片不断飘出,其实远远看那画面,红光嵛呬漫漫、忽明忽暗是非常漂亮的,孔捷想,若不是国公爷不许围观的命令在前,很确定此时已经很多人围了过来,亲兵服色的人推着水车奔来跑去,怒声指挥,远处传来谁的大喊声,隐隐听着是有侍卫咳血了,可是这声音很快压制了下去,更多列队向禁地奔去而去,各个训练有素,杀气腾腾。   金钟声不断地敲着,听得人人心惶惶,夜猫隔着四百余步的距离就开始惊悚地翘尾巴,几只麻雀从空中坠下,点着脑袋走了两步,然后身子一歪,蹬两下腿,不动了。   黄大仙和孔捷对视一眼,脸色都越来越差。   王朴问:“是不是那个赵云遮还没死呢?”   “不是。”   孔捷说:“他当年做活人输了,做鬼同样赢不了。”   他很笃定自己实力没问题,黄大仙看过来,见他脖子刚刚被雷劈得爬出了好几道黑色的裂痕,伸手触了一下,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孔捷歪着,摇头。   就在此时,成国公、太常令一深蓝一艳红地快步走了过来,两个人都是肩宽腿长大高个儿,这么并肩走过来还怪登对的,太常令应该是思量什么,额角带汗,眉头深锁,骤然抬头看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在门厅直接大喇喇坐下了,置身事外般地看热闹,尤其是这个孔捷,在门厅更是半身横躺,那动作看起来非常无礼,同时看起来也……非常惬意。   太常令是个臭不要脸的人,他可以一边腹诽一边装孙子,此时前倨后恭,翻脸如翻书,姿态很低地蹲到孔捷身边,恳切地笑:“孔先生,刚刚多有得罪,太常寺有事要请您帮忙。”   这人的长相太有攻击力了,丹凤眼,瓜子脸,大红的领口极高极窄,精致感扑面而来,未免衬得像个乡巴佬,孔捷不适地让了让。   周殷面无表情垂头看了他一眼,脚下不停地进了里间,孔捷没有去听太常令的话,目光随着他进了门去,想看看他要干什么,没想到国公爷打开了衣橱,隔着一架屏风,面不改色地换起了衣服。   孔捷:???   黄大仙拉扯了孔捷一下,让他别瞎看,孔捷对太常令先大爷后孙子的态度完全没有兴趣,扭头敷衍道:“我帮不了你,我黔驴技穷,令另请高明吧。”   “不,孔先生,您可以。”   韩沐笑得毫不羞愧,高高的青玉发髻一转,还朝着黄大仙笑了一下,“我刚刚已经听师兄说了您破阵的思路,您的想法没有错,现在控制不住也不是因为旁的,而是我朝统一天下后对谷口一战的死难者人数,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那里面的冤魂不是十三万,而是四十五万……您看看,能不能再引几道雷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孔捷有点找不着北了。   他睁大眼睛,重新问了一遍:“你说那里多少人?”   太常令友善地微笑:“四十五万。”   王朴和黄大仙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国公爷换完衣裳,萧萧肃肃地走出来,帛深青黑色,腰衔白蕊花,他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淡漠,孔捷却瞪大了眼睛望向他:万人以上的屠杀史不多见,十三万已是骇人听闻,四十五万人要成群结队地赶到沟谷中活埋掉,眼前人……到底是人是魔? 第23章 太常   “我不干。”   孔捷干脆利落地拒绝:“我做不到,你们另请高明吧。”   他虽然对谷口战役了解不深,但是基本的认知还是有的,当年公爷假意安抚在前,夜晚屠杀在后,四十五万,他是如何下得了这个狠心去坑杀那些已经放下武器的人的?那些冤魂在成为冤魂之前,难道是没有生命没有血肉的吗?   孔捷把头撇到一边,太常令正想着要如何劝说劝说,谁知一道冷酷威严的声音乍起:“你把钟林鼎炸开了,现在说撒手不管就不管了?”   太常令心头一跳,预感有些不妙,果然眼前这小孩不负期望,直接直挺挺地顶了回去:“你把我扔到禁地里,我不自救难道等死吗?”   屋子里忽然静了一霎。   成国公这些年估计都没有被人这么顶撞过,他冷笑:“你到底因为什么被投进禁地的你自己清楚,府中早有规矩禁地方圆不得靠近,亡魂之物也敢擅动,不怕天诛地灭嚒?”   “我天诛地灭?” 孔捷蹭地站了起来:“人是我杀的嘛?”   成国公面不改色:“你不要胡搅蛮缠,你让人偷拿东西,前一句公主所托,下一句事关安平王,你到底想弄什么花招,有什么居心,你自己清楚。”   “呵呵,”一时间,孔捷怒极反笑:“我自己清楚……”   黄大仙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吓得人都麻了,想拦一下孔捷硬是被后者强硬地拨开了手臂!   “是,我居心不良!”   孔捷瞪着周殷,伸手陡然指向扔在一旁委顿地上的人偶,“所以你一刀把它给砍了,砍得好!你成国公位高权重,全天下的人都要算计你!你看看你自己吧,没朋友,没亲人,没喜怒,没悲欢,没内帷之乐,没把酒之人,你家房子都在跟着你一起哭!费如霭说我活脱脱是安平王十七岁的模样,我照着自己的样子给你雕!老子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给你雕了个人偶,你转头把它给砍了,你作践谁呢!活该你老婆死了!”   孔捷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整个屋子的人都吓傻了。   孔捷气得心口起伏狂跳,瞪着眼睛和周殷呼哧呼哧地对视。   周殷看着他,却轻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紧接着大步朝着孔捷走过来。   太常令吓得低呼了一声,立刻提着衣袍扑过来阻拦,他知道国公爷这是真动怒了。   孔捷说的句句是实话,可是这世上,唯有实话说不得!   王朴脸色雪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拦在了孔捷身前,边哭边笑:“公公公公爷!孔捷他不会说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他计较!”   孔捷揪住王朴的褡肩一把推开,直接指着成国公的鼻子骂,气焰嚣张:“不用给机会了,你让他过来!我怕他?笑话!”   他双目圆瞪,浑身一股蛮性的桀骜,王朴不死心地抱着他用力往后拽,黄大仙则是哪个都不敢拦,因为这里面只有他知道孔捷不是在开玩笑,孔捷不是常人,他亦不容人触怒,亦可以呼风唤雨。   太常令手心直冒汗,嘴上连说着“公爷息怒公爷息怒”,心道公爷你可不能打啊,禁地今夜出了事情陛下不找您可是要找我的,我现在就这么一个宝贝可以用,死马当成活马医等他干完活儿了你把他千刀万剐了我都没意见……!   外面乱成一团,屋中也骤然乱成一团,周殷真是被气到青筋直暴,他扶住额头捏着太阳穴喘气,众人见他不行动了,都心惊胆战地缓缓地镇定下来,孔捷那边似乎意犹未尽还要再说,黄大仙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可收了神通吧。   王朴紧张到不行,小心地看着周殷,生怕这个人下出什么命令,还好,还没等他下命令,外面忽然有成防卫服色的焦急地疾奔了过来,打头的是陈英,身后跟着足有东都城防二十卫,现在已经入夜了,城防卫披甲掼枪本就不寻常,但不管是什么,找公爷肯定是公务的原因!   陈英进得屋来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再看有孔捷,就像是知道他又捅什么篓子了一样,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是他没有多问,甚至南院里面禁地也没有多问,而是直接走到周殷身边,附耳过去,孔捷听见他低声肃然说:那位回京了。   成国公的神色也跟着变了。   什么事情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成国公喊走?   孔捷不知道。   总觉得应该不是皇帝回京。   但周殷的确是立刻披上外衣就走了,前后甚至没有多看自己一眼,直接朝着太常令说:“他不帮忙便不必留了。旁边那两个先杀。”   王朴、黄大仙:!!!   太常令巴不得把这尊大佛送走,满口是是是是地答应,国公爷一行声势浩大地离开了,太常令站在门口看了孔捷三人一眼,倒也没有点侍卫来壮声势,反而提着他那件华美精致地袍子,坐在了门槛上。   孔捷:???   “坐。”韩沐比了个请的手势,姣美精致的脸生出一股豪爽气。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成国公府的禁卫深入禁地已经死亡了五人,反倒是黄大仙和王朴却还好好地活着,韩沐心中对孔捷的能力心中有数,这个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办法保护了他俩,现在只要能感化他,就是让他磕头他也愿意。   孔捷垂着眼睛,把眼前这人的心思听得明明白白,漠然地坐下:“别感化了,感化不了。”   韩沐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笑说:“原来你可以听到别人心里说话。”   他态度坦诚,好似完全不怕被人窥探似的,把刚刚的话题再挑起来:“你是因为那个人偶生气对吧?不过你误会公爷了,那个不是他故意砍的,是因为上面沾染上了赵云遮的精气,今夜偷袭公爷来着,公爷也是自卫才砍了它,不信你可以去问摘星亭上任何人。”   孔捷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韩沐:“还有,有件事你可能不了解,公爷这个人并不信玄虚之事、鬼神之言,今夜知道是你让人偷拿了东西,太常寺的立场是主犯祭天、以安亡魂,但你是成国公府的人,太常寺要询问公爷的意见,公爷的态度是’本府不以鬼神之事加诛’,话里话外就是要宽免你死罪,我说动了法阵之人必须受罚,他说那干脆扔进禁地里去,若是鬼神也觉得你该受罚 ,那他们自己动手。”   韩沐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把今日傍晚情事娓娓道来。   孔捷听着,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没有好气:“过了今夜他就不会不信了。”   韩沐乐了:“对,别看他总是那么一张脸,今夜心里不知怎么震惊呢。”   韩沐拨弄了一下自己无名指上夸张的指套:“说到底会把你扔进去禁地,是因为公爷不懂这些,他觉得这没什么,我呢,则是错估了你的能力,没想到你一口气就把禁地的法阵撂翻了,还引了好几道天雷下来,真是把我们这些人全吓到了。”   孔捷挑剔地与太常令对视,眼前的男人应该只有二十三岁的样子,很聪明,身段柔软,见微知著,从刚刚一堆宣泄之言中听出了孔捷在意的是什么,解释得十分讨巧又到位。   韩沐眯着眼睛对孔捷笑:“孔先生,别气公爷了,他事情多,人也容易烦,平日对太常寺也从没有好脸色的。”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孔捷也打开天窗:“我不帮不完全因为他,我是不能理解你们,周殷杀降,一杀四十五万,你也是吃鬼神饭的,也知道这些鬼魂死前备受折磨,你们不思超度,反要镇压,还对外面抹消了他们,藏头露尾把法阵设在这里,这世上难道只要是事情做成功了就有道理了嚒?还有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要把法阵摞在东都的啊?这里这么多人,国公府、武信侯府、皇宫皇城、这天下是少大河大湖山里海里吗?偷偷摸摸做这么多事情,今日遭受反噬,你们纯属活该。”   韩沐沉默了一霎,没有生气,舔了下下唇,直接应下:“是,我们活该。”   但紧接着,他傲气地扬了一下头,问:“孔先生说完了自己的话,可以听听本官的话吗?”   孔捷比了个请的手势。   韩沐:“开平三年,安平王、当时的小唐侯骤逝,敌军三面来攻,陛下只能兵分三路应对,晋鲁燕地的郑王,当时实力最强,是最有潜力与我朝一争天下的,在谷口一带列阵四十五万兵马,当时的国公爷还不是国公爷,资历也远没有今日深厚,小唐侯丧期还未出,他就要上战场,手中兵马不足郑军三分之一,陛下当年的命令似乎只是命他虚张声势努力周旋,是天佑社稷,让成国公竟能危局里以少胜多,可当时的情形非常危险,赵云遮也不是酒囊饭袋之徒,一旦被他探明虚实,难保局面不会翻覆,所以才会有国公爷谷口先酒食招降,后又埋谷坑杀。”   “本官是奉鬼神的,这么伤阴鸷的事情,本官也不敢说国公爷做得对,但大顺能得天下,没有这一杀,可熬不过开平三年!谷口之战发生不久,陛下与娘娘亲去南昌府,求师傅做法开化,为国公爷祈福。镇压冤魂是师父想的主意,因为天数有定,古来过万以上杀降者全都会在五年内丧命,无一善终,可周殷不能死,这是陛下的原话,’纵然成国公行事冷酷,可一个国家若是没有个强有力的守护者,更会招灾’……所以我们太常寺一直用最好的东西供着他,你见了禁地里的法器了吧?你见了成国公手上的手串吗?那姜黄色的珠子是师父特意开光串联的,那是佛祖的眼睛。”   孔捷喉咙发干,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韩沐叹了口气:“若是本官说这些还是打动不了孔先生,那就再说最后一桩罢,这禁地的烈火不知何时能止,鬼魂的诅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现在府中还能控制,但您不帮我,这些就会一直扩散,凡人看不到它们,但是并不耽误它们侵入凡人的身体,无知小童会觉得这漫天的烟火很漂亮,百姓会围观,用不了多久,这些沾染到的人都会痛苦地死去。我是真心请人帮忙,孔先生是明理的人,望您济人之急。”   王朴和黄大仙都看了过来。   孔捷听得直皱眉头,有些不耐烦道:“你去拿个法器过来,强点的,小点的,我把他们带走。” 第24章 化解   孔捷握着个小瓶子,不断地呕吐。   收走了冤魂,黄大仙和王朴都有意随他走一遭,孔捷摆手拒绝,领了太常令令牌自往北门徽安门去,街上早已宵禁,有甲士匆匆而过,马蹄声铁甲声轰隆隆地传来。孔捷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想今早找到一个风水宝地把这些冤魂放出去,徽安门下,他拿出太常寺令,遭到拒绝,说明情由,再次遭拒,孔捷急促地喘了口气,守卫嘴角紧绷,态度强硬,说今夜除了国公府与成防卫的条子一律不得通行。   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如此,孔捷只能原路转回,想着再开一个条子,路上看见闲月楼一位嬷嬷,行色匆匆,表情忧急,掩着嘴脸看样子是刚从西侧皇城而归,孔捷不解,心道她怎么深夜在这里,再看她脖子上竟有一条小儿臂粗的锁链,明显是阳寿将尽。   孔捷心中疑虑,脑子中却想着条子,正此时,一只狮子猫的魂魄忽然喊着小鸟叫“啊啊啊”地跑过来,妄图咬住他的衣角往武信侯府拽,孔捷这才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猛然间想到什么!   成国公府的书房,费如蔼曾说:“外交之策是本官领衔定的,我朝向草原称臣纳贡为的就是休养生息争取局面,可总有人不明事理。”周殷应:“陛下特意命我回来就是料理此事,叫我们不可走漏风声。”   公主的闲月楼:“武信侯要就要回京了,你的人安排得怎么样,我是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儿的,你一切要准备妥当。”   北市骚乱的拱桥:“城防的架势,也就是普通查一查……九江王谋反前也曾有过一场骚乱,做大事之前清清障,把一群作奸犯科之徒打包扔进监牢关一阵,防范真正行动时一切可能的变数。”   刚刚,能在禁地出火的情况下还把成国公喊走的绝不会是小事,陈英靠近国公爷时,眼中那冷漠又急不可耐的杀机,他说:那位回京了。   孔捷心中凛然一惊:竟然是武信侯!   他暂时顾不上取条子了,几步偷偷跟着嬷嬷身后窜了过去,公主还怀着身孕呢,可不能见这些打打杀杀的!   他跟着嬷嬷偷偷摸进后宅,此时前院已经是喊杀声一片,武信侯以谋逆罪论处,亲缘旧部皆受牵连,刚得了一场庆州大捷的武信侯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在国公爷还未宣完圣旨之时便带人公然抵抗,可是他的府兵哪里比得过国公爷的亲卫,周殷雷厉风行地控制了局面,前院带头拼杀的就是副统领陈英。   血腥气冲天而起,呜咽声惊叫声此起彼伏,今夜武信侯是注定血洗一空的。   后宅已经被成国公府的人控制了,孔捷害怕殃及池鱼,捏了一个障眼的决,让自己看起来也穿着成国公府的衣服,怪只怪这群贵人们总是把院子修整得这样大,他急得喘气,连跑带颠才赶到闲月楼下。   此时闲月楼已经是层层守卫,他想混进去,直接被扔了出来,孔捷急得转圈,仰头去看闲月楼高高的楼台,天色太黑,他什么也瞧不见,转到假山湖水的另一侧,他伸出手贴上闲月楼的高墙,神识立刻脱出,蜿蜒而上。   全是人,那视线狭窄而模糊,兵甲铁腥味儿弥漫,孔捷顺着楼梯一路向上,找到最顶层,先看到一个人挺拔的背影,腰上白蕊花,是成国公,绕过去,是公主。   还好,她没事,美人卷珠帘,外面嘈杂乱做一团,这两个人还能十分的平静地站着说话。   “我怀孕了。”   孔捷听到公主这样说。她在问成国公:“这个孩子留得不留得?”   周殷是奉旨办事,公主是皇家亲贵,又与此事无涉,当然不受株连。周殷很理性地给出意见:“臣的建议是,殿下不要生下来。”   公主平静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孔捷看不清公主的神情,只道那声音如此平静,平静得他心脏都抽紧了,下一个弹指,卷帘后公主忽然一个转身朝着楼台跨了过去,孔捷听见周殷一声陡然拔高的“公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骤然间睁眼,只见着只几步的距离外,一具肉身骤然砸了下来!   一声剧烈的震响!   院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只见刚刚还在高楼上的公主,忽然倒在了地上!孔捷距离她最近,身上迸上她的血,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挪动着就要不听使唤的双腿,跄踉到她身边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公主浑身是血,痛苦地挣扎了一下,不知是那一刻是看到了谁,旸着眼睛忽然喊了他一声:   “……哥。”   孔捷浑身都麻痹了一下。   这么高的地方,没法救了,他下意识伸手想抓她的魂魄,可这突然坠楼的冲击太大,魂魄一下子散开了,他竟没有抓住一缕!   不知道这一刻过了多久,忽有人一把将他推开他,银灰色铠甲沾着血,把摔成一团的公主抱进怀里,他的手抖得厉害,呼吸带着颤,像是无法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眼睛里全是空洞。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孔捷茫茫然地坐在地上,认出那是陈英。   许久才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殿下腹中有个小孩?”   陈英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   孔捷告诉他:“小孩两个月了。”   这世间有志于功名者,必得功名,有志于富贵者,必得富贵,那一日陈英送自己来闲月楼,满心满腹猜想着成国公忽然回京找自己是什么公务,后来知道是武信侯勾连外族谋反,需他保密城防配合他一定很高兴吧?就在刚刚南院,他的神色,多得意啊……   孔捷浑身僵硬地站起身,这才发现远远的四周已经围满了甲士,周殷就站在他们最前面,他看着公主,看着自己,眼神里竟流露出畏怯,不敢过来。   孔捷主动走了过去,给他看手中的白瓷瓶:“公爷,我这里还有几十万的冤魂饿着肚子,这里正好有很多新死的肉身,让他们吃一顿饱饭吧。”他的声音轻轻的,十分冷静,比起用活人为牲,这些的确最合适化解戾气。   他本就是鬼魂,来人间只有区区八十一天,是他不该结缘,徒增人世悲伤。   那一夜,所有城防卫与成国公亲卫都退守了出去,太常令协助孔捷选定一处院子,将尸身搬去那里,太常令是个看破红尘又心狠手辣的主,知道就近就可以化破凶煞,声音难掩激动。   一院之隔,白瓶中的冤魂暂时被放了出来,院子的上空逼出一个半透明的圆顶,里面光芒像烟花一样炸开,再铺天盖地哐啷作响地下落,四散旋转,狂舞变幻,那声音有些像大漠里苍茫的风声,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是鬼魂的惨呼。   成国公府还被圈禁的黄大仙站起身来,远远地看那道红光,忽然说:“我之前为公主占过一卦,当时没有敢说,一直以为是自己占错了。”   孔捷整个人埋入阴影里,抱着瓶子等天亮,不知道是不是冤魂太多的缘故,他只是小睡了一阵,便噩梦不断。   此处魂魄太多,他不知卷入的是谁的梦,只记得梦里兵戈铁马,刀兵血腥,睡梦里,他还看到一个哇哇乱叫的小姑娘,个头只到他的腰那么高,跑起来咚咚咚咚地响,从高处蹦下来的时候“咣!”地一声,害得他总担心她会崴了脚。   后来她跑丢了,密林遍布的丛林空地上处处都是驻扎的营地,孔捷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颇像的年轻人虎着脸站在空地最前面,一身铠甲,锋利得像一把刚发轫的宝剑,骂着,“又是被哪个小子拐跑了!臭丫头天天不教我省心!”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小半个军营的人在瑟瑟地做事,只有身边一道温和好听的声音在笑,徐徐劝他,“别着急,阿聘到吃完饭的时候就自己回来了。”安平王原地跳脚:“周殷!她都十一岁了,怎么还可以这样乱跑!越来越多的臭小子在盯着她看了,烦死我了!”说着他忽然回头,朝着为自己守帐的稚嫩的新兵大声地喊:“陈英!你以后替我好好看着公主,不准她乱跑,听到没有!”   夜色将尽,清晨早寒。   武信侯府中地上没有留下一滴的血,有成防卫不断将院中的尸身稳稳地抬出来。   孔捷盖上白瓷瓶揣进怀中,吃饱喝足,这些冤魂已经不怎么伤人了,现在他就要找一个大一点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把瓶子放进去,东都的晨钟还没有敲响,经过一夜的惊心动魄,许多人的动作神态感觉都比昨夜慢了许多,国公爷和城防统领太常令等人站在一起,孔捷说明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求过城的条子,陈英垂着眼睛要给他解腰牌,国公爷却主动拦了一下,对孔捷说:“你等等,一会儿我陪你去。”   孔捷受宠若惊:“哦。”   周殷没有让孔捷等太久,也就是半盏茶的时间,两个人并辔出城,再到徽安门,守城之人二话不说地放了行,两人一路向北而去,大约一炷香的马程,到一处荒山野湖,周殷问:“这里可以嚒?”   孔捷点了点头。   晨曦缓缓露了出来,清寒的晨雾里,孔捷爬上向水的一侧高山,坐在地上陪着瓶子说了会儿话,然后起身用力一掷,白瓶迎着朝阳滑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噗通一声沉在了天地间,周殷站在旁边看着他,此时金乌升起,光芒大盛,绚烂地在湖面洒满金光,孔捷略带怅惘地看着眼前,面带忡忡。   人间太苦了,他也好想去投胎啊。   身侧无声,孔捷侧头,想感慨国公爷今日这样的耐心好脾气,只见渺渺的晨光中,周殷的侧脸比他还要沉定肃穆,只是那轮廓没有之前那般的凌厉迫人,取而代之,是一种悲伤歉然的怅惘。   发现孔捷在盯着他看,他平静地转过脸来和他对视,孔捷心头一惊,却听周殷开口问:“你能看到鬼魂,是嚒?”   “……是。”   周殷轻轻道:“帮本公找一个人。” 第25章 清闲   回程的路上,孔捷主动和国公爷致歉,说自己昨夜失言,国公爷不要往心里去,两个人胯下的都是枣红色青海大马,周殷手中的辔头不以为意地甩打了两下,看了孔捷一眼,未置可否。   孔捷眉毛一扬,见他不说话,立刻自由发挥振振有词起来,说自己真是无心的,起初真以为那禁地是安平王的墓葬来着,公爷您去打听打听,您府上所有人都这样说,礼物是真心实意备下的,只要借安平王旧物就可活灵活现,出了差错拿了别人的纯属意外。   周殷纵马,无论马背如何起伏,双肩始终稳稳不动,反观那一侧,孔捷歪着脑袋,扭着肩膀,似乎还想躺倒。   周殷看了孔捷一眼:“你的意思是误以为禁地是安平王之墓,所以才偷偷拿东西?”   孔捷:“对!”   周殷:“那既然只是要安平王的旧物,你为何舍近求远不向闲月楼借用?”   孔捷一呆。   周殷轻轻甩了下辔头,眉头微蹙,那意思是“你可别狡辩了,戳穿你废我口舌”。   周殷:“孔捷,你度化冤魂有功,以功抵过本公也不追究你缘由,此事就此揭过,以后莫再提了。”   孔捷自觉自取其辱,悻悻地挺直上身,刚听他提到闲月楼,又是好一阵感伤:“公主之事要如何处理?”   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但是他实在想问问。   国公爷沉默后竟也回答了他,“如实上报,其余的陛下会处理。”   他神色严峻孤僻,眉头攒得很紧,武信侯借庆州与北方接壤与草原部族相互勾连,既有实据镇压清剿便是他国公爷分内之事,可是公主忽寻短见,的确是他预想不到的结果:“本公愧对陛下与娘娘信任,当年没能照顾好他们的弟弟,如今公主也去了。”   孔捷心口猛地一跳,看向周殷:   不止因为他对自己说了这些,更是因为他第一次听见他的心里话。   他盯着周殷,想着国公爷再说一点,再说一点,他有太多的疑问:公主坠楼前除了说身孕你们还在聊什么?今晨坠楼那般惨烈,陈英和您说什么了没有?您知不知道陈英和公主的事情?他现在已经认得清楚公爷身边的扈从,知道引路跑腿这种事是有其他人可以做的,当时初见您长街随手一指让东都的副统领大人亲自送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当真是随手一指吗?   孔捷心中一阵空空的钝痛,他知道公主就算从武信侯府的阴影里走出来,也不会下嫁城防统领,可是他总觉得三年前公主既然嫁给武信侯,便已经履行完她公主的职责,万一还是有机会的呢?只要周殷能再多解释几句,他至少可以不必去恨他。   可是周殷一切心海迅速地归于了平静,再没有起过一丝的波澜。   山地弛马伤马蹄,两个人谁都没有急,等到得平地两人默契地同时一夹马腹,向徽安门奔驰而去,周殷心中揣着正事没有刻意想让,孔捷的骑术竟也稳稳缀着,两骑一前一后地迅速地回城,到得成国公府南院马厩,国公爷下马,周翁携人从仪门处迎接,周殷振了下衣襟回身,朝孔捷道:“先去休息,晚间酉时后找你。”   有几道目光快而浅地暼了孔捷一眼,紧接着迅速转走,急跟着国公爷的大步而去。   孔捷怔怔地下了马,下意识拍了拍刚刚驮着自己的马儿粗脖子,嘀咕:“你说他们干嘛那么看我。”   枣红马不解其意,踢沓着前蹄打了个响亮喷嚏。   孔捷回到自己屋中,他是真的累,要补觉,刚躺下又想起一件要紧事,翻箱倒柜地找出剩下的最后一枚东海珠,轻轻握住,无奈他刚要凝神吸收,魂魄还没吸来,先吸来一阵吱哇乱叫:   “诶诶诶,我看孔捷回来了,咱们要不要去问问他昨夜发生了什么?”   “对啊,昨夜干什么那么大阵仗,咱们硬是不让出门关了一夜。”   “刚不是才解禁嚒,我听南院说,孔捷是跟国公爷一起回来的……”   孔捷:……   他立刻站起来,趁着好奇的门客还没找上门来自己先溜。   孔捷攥着一枚珠子在府里乱转,转来转去还是来了南院,周翁看到他,他说了难处,跨院今日有点吵,周翁笑呵呵地着人带他去了一间新屋子,新屋子在两仪门内,门口种着两株小小的树株,距离国公爷的书房不太远,孔捷微妙地看了周翁一眼,周翁回以微笑,孔捷自暴自弃,想着算了,清净最重要,把门关上,在屋中随手拿了个干净的红底描漆的盒子,确保屋外没有人来回走动后,自己坐在榻上一步一步完成了养魂仪式,然后把东珠放进盒子里,盒盖一盖,睡觉。   孔捷这一觉睡得又长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日光大盛之事了。   他推开榻边的折窗透风,看着门前两株无花无果的灰褐色树株发呆,这里很安静,风吹得都比别处和缓,隐隐约约地能听到隔壁国公爷议事的声音,声音不高不低,节奏舒缓,张弛有度,听起来让人十分安心。   百无聊赖间,周翁得到传报,叩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使女,周翁指了指一使女手中托盘,笑说:“小孔,你的衣服脏破了,这是新的。”   孔捷探头看了看,那衣服的颜色是九斤的杏子黄,其色如橘,生趣盎然,十分鲜亮。   他很喜欢。   周翁又指另一使女手中之物:“这是今年剩下的最后一点雨前龙井,是正宗的‘明前茶’,茶叶……欸欸欸,这个不是给您喝的!”   正口渴的孔捷怔住:……不是给我的您介绍这么多?   周翁强颜欢笑着把那青花壶从他手中强行夺回来,小心用手帕擦了擦壶口,笑:“是眼下公爷午茶的时辰到了,老朽还要忙禁地的扫尾,就劳烦你替老朽走一遭罢。”   孔捷目光微妙,看了看那新衣裳,又看了看那壶,心道你们成国公府花样真多,勉强一点头:“……行吧。”   周殷正在书房和人说话。   此时书房四下的窗户都开着,秋高气爽,风回一庭。   孔捷靠近的时候,里面的谈话节奏立刻变了变,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孔捷只能主动喊:“公爷,午茶时辰到了!”走进去,屋里坐着的是费如霭和韩沐,许是昨夜许多大事一股脑做完了,虽有遗憾,但有惊无险,这些人没有前几日那么紧绷,看起来似乎还在开玩笑。   韩沐看到是他,上下看了眼,故意问:“来送什么茶?”   孔捷皱起眉头:“那个……龙井茶,叫明前吧。”   韩沐掩唇忽然清脆地笑了一声。   孔捷瞪过去:他刚才没记周翁那些罗里吧嗦的,这屋子里装了一群老狐狸和小狐狸,他是掉进狐狸窝了。   孔捷无可奈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依次给费大人和太常令斟了一杯,然后走到周殷面前。   国公爷应该是小憩过,此时背靠长花坐椅,一手稍稍抬起放在椅背上,一手撑着隐几,姿势十分的放松,身上的衣服也变得非常的宽松,揉蓝衣裳懈白领,花鸟盘错竹叶深,头上只簪一木簪,少了平日里多少庄严凝重,多了许多宁静闲雅。   孔捷不会伺候人,笨拙地蹲在周殷案前把茶斟好,递过去,周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腕轻轻一振,擦着他的食指拈住杯壁,右手薄薄的氅衣因这个动作滑下去几寸,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衫,孔捷松开手,周殷拈住杯,回手执于鼻下略闻了闻,然后抿入浅浅一口。   孔捷咽了口唾沫,总感觉国公爷喝茶的姿势过于郑重。   果然,国公爷品完抬起眼,嫌弃道:“就知道不是你烹的。”   孔捷:……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公爷您说的是啊。”   身后费大人为老不尊,孔捷说完他没憋住,忽然笑了,他一笑,太常令也大胆的笑了,两个人笑得是开阔爽朗此起彼伏,笑得孔捷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国公爷一脸麻木,大概是这些年没见过“巴结”他还这么不走心的,捏着眉心摆摆手:“做这个表面功夫干什么呢,去吧去吧。”   孔捷赶紧抱住茶托,他自己也很嫌弃自己,做这个功夫干什么呢,公爷您说的是啊。   韩沐瞧着他,忽然在心里大喊:“孔捷!孔捷!”   孔捷正要开溜,此时回头,心道心里传话这事儿可算是让太常令整明白了。   韩沐看着他笑,笑眯眯在心里说:“你出去后等等我,我有话找你说。”孔捷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很快,韩沐便找了个由头出来了,他今日亦穿得张扬,和孔捷往一处一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韩沐拍着他的手拉他到隐蔽处,问:“听说公爷今日酉时要请你做事?”   孔捷点头。   韩沐又问:“你可知世人为何会信方士术士?”   孔捷再点头:“因为像变戏法,凡人想看神迹。”   韩沐道:“孺子可教。”   韩沐又道:“若看者为娱兴,便让他看个新鲜、看个有趣,若你要图富贵,便努力让他心生敬畏与惊奇,若二者皆不是,那也不要说你知道什么,而要说他们想听什么。贵人无需我等指手画脚,错的不说,对的不说,贴心才说,懂吗?”   大概是昨夜孔捷的直言直行吓到了韩沐,此时这大美人竟然亲自屈尊点拨了。   孔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原没想太复杂,韩沐说完自己反而有点不知怎么办了。   太常令拖着大袍袖施施然地走了,孔捷揣着莫名而来的压力往仪门处走,想了再想,向人询问了周翁的住处,主动去敲门,刚好,那位说“要去禁地扫尾”的老翁正在自己屋里喝茶躲清闲呢,孔捷上前,主动一揖:“请阿翁教我。” 第26章 招魂   周翁拿的东西多,把道观里设斋醮、招魂幡都找了出来,问孔捷用不用得上,差生文具才多,孔捷没有这些花活儿,说找个公爷要招魂的屋子就行。   周殷的意思是在“休沐休德”的屋子,孔捷之前不喜欢这里,觉得没有什么人气,又积郁了太多的悲伤之气,但是国公爷这么选,他反而觉得适合,这屋子没有什么人气倒是正好,等会儿安平王魂魄回来也不会受到打扰。   鬼魂回煞不利生人,所有人外人必须全部出避,孔捷关紧门窗,只留周翁帮忙打下手。周翁说,这屋子里的陈设是按照当年国公爷和安平王在晋源的故居布置的,摆件虽不是当年之物,但款式位置都一如当年,孔捷恍然,忽然明白了周殷为何不许人来这里,为何这的床褥枕头一直都是湿的。   酉时刚过一刻,国公爷脱了长袍挽着袖子走进来,问:“有什么本公能做的?”   他为了今晚的事情已经空出整晚的时辰,手串也摘下去了。   孔捷踊跃举手:“有!”   说着把抹布和水盆抱过来,爽朗道:“您擦地!”   这屋子太阴郁了,要用盐水从头到脚擦一遍才能用,周殷迟疑了一下,任劳任怨地接过,走到屋子的边角擦起地来。   孔捷一边抹窗台一边偷眼看他,周殷大概是很久没有做过家务了,蹲在地上起初几下还非常地生疏,但很快上手,孔捷心想,如果安平王还在,那位一定不屑于国公爷的功成名就高高在上,每天很可能也就是支使着他,少做公务多擦地,少甩脸子多惊喜,变着花样讨礼物,我要骂你你别生气。   国公爷干活很利落很卖力。   能者多劳,绑着袖子一盏茶功夫就把地全擦了一遍,紧接着,整个屋子的氛围也跟着清爽多了,孔捷感觉这房子现在已从茫然长着大嘴巴的表情,勉勉强强变成了平静闭嘴的表情。   孔捷的布置非常简单,弄出一扇围屏,准备一盏干净的瓷碟,一根崭新的蜡烛,等下要坐的团蒲,然后随便再熏个艾,孔捷在屋外把艾草点燃再踩灭,让它熏出烟来,然后进屋按照固定的方位绕着走。   周殷擦地擦得一身汗,趁着这个功夫洗脸梳头换衣裳,孔捷感觉周殷有些微的紧绷,好像生怕自己如今的样子不能让旧人满意一样,在衣橱前竟然罕见地斟酌了好一会儿,孔捷扬声:“公爷,找一件故人的旧物给我!”   很好,他终于动了,自己的衣裳也选出来了。   再出来,国公爷捧着一件墨皮裘走出,看样子是安平王之物,裘毛油亮丰美,衣摆绣着一大团殷红牡丹,周殷自己换了身朱墨色窄袖相搭,襟前绣余白松柏。   孔捷看了一眼那墨皮裘,这个黑还不是纯粹的墨黑,浑厚丰美,一看就非常华贵。问:“没有其他贴身之物了?”   周殷摇了摇头:“当年兵荒马乱,剩下的东西不多。”   至今成国公也没有对孔捷明说要找谁,孔捷也不问,但彼此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孔捷跟他解释:“最好是玉啊,珠子啊这等天然之物,就是衣物也最好是贴身的衣物,这个大氅太外衣了。”   周殷沉沉地提了一下那大氅,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孔捷:……   周殷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像是在嫌弃孔捷嫌弃大氅不中用,一副自己很不痛快但是又不好因为这点小事跟他一般见识的表情。   “你看看,真的不能用?”   国公爷质疑孔捷的判断,把大氅直接提到了孔捷眼前。   孔捷不着痕迹地避让了一下,认真的地说:“如果一个逝去太久了,很可能早入了轮回,真的必得是长久贴身过的才好。”   孔捷看得出那是上好的皮草,但他实在不想摸安平王的东西,战场刀枪无眼,那位尸骨无存,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孔捷不想触碰。   周殷见他如此坚决,面容也冷淡了下来,平平道:“那没有其他的了,世间和他长久贴身过的只剩本公一个。你用我罢。”   孔捷:……   他是真的很想念旧人罢。   “那个……”   孔捷小声嘀咕,感觉自己莫名地尴尬:“原本也是要用您的。”   两个人就此便不说话了,孔捷默默蹲在地上摆方位,周殷把大氅叠好,却没有收起来,而是放在法阵外的桌上备用。还好有周翁,老头看到俩人僵了,笑呵呵地插话:“小孔,你除了招魂还有别的本事没有?会算命吗?”   这是把他地摊算卦的了,孔捷更尴尬:“会一点。”   “那会算什么啊?”   孔捷用力地总结了一番自己会什么,“大概是一些基础的吧,生死,血亲,姻缘这种。”   毕竟这些东西在一个人身上看起来比较明显。   周翁微微惊讶:“生死?”   孔捷赶紧解释:“不是未来之事,我只能看过去之事。”他知道周翁这是在给自己搭梯子,偷看国公爷一眼,赶忙借坡下驴滚下来,“像是国公爷,他就有三次险些死亡。一次是在娘胎里。令堂摔倒了,肚子撞到了硬物,”孔捷微微眯起眼,好像在看周殷身上的东西,然后不确定地问:“是个莲花如意纹的……踏跺?”   周翁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孔捷听到了,知道自己没认错,朝老头扬起一个笑容,然后又笑眯眯地看国公爷,国公爷面无表情地撩起衣摆,盘腿坐到团蒲上,孔捷继续说:“至于亲缘,您好像跟您的生身父母很久不联系了。”   国公爷撩起眼皮看了孔捷一眼。   孔捷十分知趣地放缓了语气,和缓地说:“还是找个由头见见面吃个饭吧,公爷这些年有另一个家族接纳您,并无伤亲思亲之遗憾,可与您连接血缘的人其实是还可以再为您添一重庇护的,多些关心关怀您的人总是好的,不是嚒?”   周殷没有接这个话茬,直接道:“说姻缘。”   孔捷有点想笑,总觉得此时的国公爷急性得有点像问姻缘的富家小姐,周翁看过来,咳了一声,意思是让他好好说。孔捷立刻正色起来,目光投向周殷审视的眼睛,凝视片刻,缓缓道:“您有一段可遇不可求的姻缘,这段感情曾经非常、非常的深厚,非常的不一般,甚至到了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也会跟着离开的程度。”   周翁听到心惊肉跳,心道傻孩子你说什么呐!   可就在刹那,孔捷周身的力量忽然间散开了,话锋一转,轻松道:“可如今这段姻缘已经结束了。若缘分天定,百转千回也能重逢,无缘重逢的,便如荼蘼一瞬烟消云散。公爷我看您女人的缘分非常好啊,您应该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和她想扶相持,生个孩子……”   “谁教你说的这些?”   成国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国公爷雍容华贵,威仪棣棣,哪怕穿着最简常的燕居服,气势仍然可以拔地而起,他看着夸夸其谈的孔捷只扔给他两个字:“多嘴。”   孔捷停下动作,无言地盯着他看。   周殷也瞥着他,表情冷静,但眼神锋利无比。   周翁的有些无措地想说和两句,成国公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道:“阿翁你出去,回煞不利生人。”   这便是拿他当外人往外赶了。   老人讷讷地长了两次嘴,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退了出去。孔捷坐在周殷的对面,看着畏缩而去的身影,门扉一开一合,心中未免起伏,嘴唇便动了动,“这不干阿翁的事情,是我下午主动找的他问了问你的忌讳,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您真的看见什么,此后便沉溺其中拔不出来了。”   可能国公爷自己并不害怕,甚至还很期盼,但是对于关心他的人来说,他今日来是要来见他心头的迷障了:“这话一定不是公爷爱听的,可却是国公爷最该听的,昨夜的事情国公爷心里难过,想找些慰藉,我看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帮阿翁哄哄他。”   周殷单手撑着头颅,修长的食指中指不住地揉搓太阳穴,略显疲乏地看着孔捷,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嚒?”   孔捷:……   孔捷:“好。既然如此那我的规矩也要提前跟公爷讲清楚,我可以为您了却心愿,但我只能为您做这一次。”   周殷又蹙了一下眉头。   孔捷看着他猝然一缩的眼睛,心中茫然地跟着一痛,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公爷,不论等会儿您看到了什么,您一定要记清楚,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不是回来了,这世间再美再好的人,逝去了便逝去了,不管你们曾经多天造地设,如今的他都不再是你的。您今夜就当是见他最后一面,见完便为他安魂送别,可以嚒?”   周殷陷入了沉默。   孔捷只感觉国公爷这一沉默,持续了好久好久:“……好。”声音低哑。   孔捷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承诺。他弯下腰拉起国公爷的手,拿出一枚针扎破他的手指,让血液滴在红烛上,然后点燃了红烛,起身再将四周的灯火全部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折屏前的这一点点光,周身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一团迷雾,孔捷隔着烛火坐回到国公爷的面前,轻缓地引导:“看着火焰,全神贯注地去想他,想曾经和他发生过的事情,只要您发心真切,剩下的我来帮您。”   孔捷有一双星空一样的眼睛,此时烛光掩映,干净又透彻。   周殷遵循着他的话做,注视火焰,整个人从紧绷逐渐放松:“如果他已经轮回了呢?”   孔捷轻声说:“那您今夜会看见一个小孩,您也会出现在今夜这孩子的梦里。”   “会有明显的显像吗?”   “会。”   孔捷无比地肯定:“他来的时候,焰心会开始抖动,缓缓分做两股。”   像是害怕惊破眼前人的梦,孔捷轻柔地开口:“我还不知他的名字呢,他叫什么名字啊?”   “唐放。”   国公爷的眼神逐渐迷离,那一刻,嘴角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叫唐放。”   “很好听。”   孔捷真心实意地赞美着,只感觉眼前人忽然变得非常儒雅,非常柔和:“有什么要对他说的话吗?你可以对着烛火说。”   如果这世间真有魂魄……   周殷沉默了好一阵,许久才凝视着烛火,开口说:“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看过我?” 第27章 应魂   孔捷看到了他们的过去。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生存环境越险恶,他的心思便隐藏得越深,这些人带着太多的面具,不仅可以骗别人,还可以骗自己。这是第一次,孔捷看到周殷那一座外人勿入、坚不可摧的内心城池缓缓洞开了一道城门,他几乎是惶恐地走了进去。   那是个下雪的清晨,乍暖还寒时候,俯瞰的城池风貌似乎比东都更偏北偏西一些,远远地便听见街巷里郎朗的晨读之声。   吱呀吱呀,一辆青花酱面的马车碾压过昨夜的积雪在红墙夹道中缓缓行驶着,初升的日光照得天地祥和、雪色晶莹,只听“咚”地一声闷响,一大团雪球狠狠砸在马车的车顶!   马车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车夫和少年的争执:“汝南周家?我砸的就是汝南的周家,让你们的少主人出来!”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学团砸了过来,车驾顶咚咚咚咚地几声震响,青花的车帘就此被人一只雪白清瘦的左手撩了起来,一个身拥白狐裘衣着浅青挼蓝的少年弯腰站出来,缓缓朝着房顶仰起头来——   那是初遇。   那一年,十三岁的安平王还只是个只会讨嫌的小男孩,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眉骨很高,眼睛很亮,编着一头陇西地里野孩子的毛躁小辫,活像一头误闯了天子旧都的毛茸茸的小牛犊。   那时候的周殷也只有十三岁的模样,少年初成,熟而未满,远没有后来厚重强大的气场,只眉眼间一点天然的冷感,模样非常的清秀文雅,嘴唇非常薄,唇锋清晰而冷冽。   那天原是小安平王第一天来书斋,不想一盏茶功夫打哭了一个孩子,夫子命他去学堂的房檐上去清雪,他百无聊赖,一看到大名鼎鼎的周家马车就团了雪球砸了过去。   汝南周家,汝南城里数一数二的门户,百年里一门九侯,当时最得圣眷的大司马周阶,便是出自此门。   相比之下,唐放算是什么破落门户?   范阳唐氏尚可一提,但唐放他兄长五年前便被唐家主母扫地出门,一个人带着一双弟妹浪迹西北,在凉州贩马走私赚了一笔才能在汝南定居,进安丘先生的书斋,不知送了多少的束脩暗里说了多少好听的话,才求得一席之位。   只是十三岁的唐放不能理解别人对他的不友好,兄长不在汝南,家里只有他与妹妹相依为命,还有一个伺候的阿婆,阿聘那小丫头叫事情不懂,阿婆是新请的只管分内的事情,学堂里的孩子嘲笑他的装扮,嘲笑他的口音,唐放横冲直撞,气急了只会用拳头打回去。   不出半个月,学堂里的男孩全都与他打过一遍。   顽劣的孩子们找到戏弄的目标,兴高采烈地串联起来,联手给唐放下绊子,学堂里挤兑,学堂外围殴,就连唐放带着妹妹上街,被同窗撞到也会引来一番恶意的围拢,唐放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好颜色,别人打他,他就一个个地打回去,哪怕以一敌多,他也从不认输,没有人知道那野蛮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唐放不接受怜悯,不容人折辱,就算有人踩着他的头,他也能把自己的脑袋撑起来。   十三岁的安平王,永远在受罚,每一天都挂彩,他大哥偶尔回汝南,每一次都要低头哈腰地求安丘先生再给自家弟弟一次机会,唐放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大哥的身后,一句话不说。   学堂所有人里,唐放最厌恶周殷。   不是因为周殷跟着众人嘲笑他,而是因为嘲笑他的众人都在巴结周殷。   其实周殷也没有比唐放早来多久,因为他此前都是在家中接受教育,安丘先生每日都会准时临门,是周殷的父亲认为周殷年纪到了,应该和同龄人接触接触,他才来书斋的。   汝南城里望族不少,可顶尖的不过薛、周二家,学堂里的世家子弟全都在巴结周殷,不管熟不熟,见面就能夸周殷,夸他聪明,夸他用度,夸课业好,字迹漂亮,夸他衣着品味,夸他笔墨纸砚,一群人凑在他身边找他没话找话,也不管周殷爱不爱理他们。   所有人都说周殷父母早把他未来之路铺好了,来安丘先生的书斋只是个过渡,他很快就会搬到国都领皇宫禁卫的官职,许多在这些孩子看起来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人物,都是周殷可以接触到的人,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周殷叫三叔。   十三岁的唐放自以为聪明地找到了这群人的老大。   每次一有人找他麻烦,他就变本加厉地去找周殷麻烦。   可是周殷很有修养。   很有修养的意思是,唐放的许多挑衅,周殷根本都不予理会。   唐放驾着三匹马车来上学,故意别周殷的车驾让他让道,周殷沉吟一霎,让道;唐放站在学堂里大放厥词,他听到了,看他一眼,再把目光撇开。周殷不会发怒,不会争锋,看到唐放,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身边的小厮为主子气不过说了几句,还会遭到他的批评。   直到开春后学堂第一次围猎摔跤,周殷和唐放对上,周殷劈手揉拳,瞬息间狠狠把唐放撂倒,唐放被打得一懵紧接着大骂周殷犯规,周殷低头看他,表情依旧从容悠远:“唐放,你好自为之罢。”   自此这梁子就结下了。   唐放以前一直以为周殷文弱所以不找他动手,自从被一招打倒,唐放开始频繁找茬,每次都争取以武力结束。   小安平王惯会惹是生非,无风也能卷出三尺浪,拳脚、骑射、摔跤,他想方设法地招惹周殷,赢的时候他嫌不过瘾,输的时候他还想翻盘,盛夏时候,两人直接发展到了当街打架,周殷被他不成体统地直接压在了街上,好脾气的人忽然发了性,开始猛烈还击。   周殷是多有教养的人,都要被唐放逼疯了。   也是那一天唐放才发现,周殷竟是左利手,直接被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整个汝南城都知道了这个笑话。   当然,主要是在笑话唐放,毕竟周家的小公子总是很安静,为人处世边界明确、分寸感十足,礼貌、周全、谦卑,身上的好品质说一天也说不出完,那个唐家的混小子却爱横冲直撞,好斗、轻浮,爱惹事,就像是女娲造人随手甩出的泥点子,让人闻风丧胆的淘气。   唐放他大哥无暇回汝南,唐放的新嫂子宋义华回来教育他,他不服气也得听,被逼着去周府致歉,结果宋义华一个没看住,唐放翻着墙去找周殷的院子了,不仅没有丝毫来人家做客的自觉,还不管不顾地和周殷的父亲起了冲突,直接把老爷子气倒了。   这一段国公爷的思绪很快。   孔捷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反正一年过去,他俩不打架了,变成了唐放带着周殷逃学。   孔捷:……   果然是近墨者黑嚒。   唐放带着周殷出城去自家的牧场,教他怎么选马,怎么驯马,怎么和别的马场抢水草,汝南城的学堂险些折磨死小安平王,草原上小安平王就自在太多了,牵着纤绳呼啦一下子把群马放出圈去,吹着口哨,奔驰纵马。   周殷情不自禁地跟上,闭上眼睛,春日的风在身侧飞扬而过,天蓝地阔,人间疏朗。   跑得累了,他们停下,周殷看着唐放的马儿,问:“你的马叫什么?”   唐放一脸惊喜:“我的马儿叫周周!”   唐放的脸型并不大,笑起来脸颊饱满,露出一颗小虎牙,有股天然的野性的漂亮。   说着去拍自己的马:“是不是啊,周周。”   周殷:……   休整一会儿,唐放执意要带周殷去格聂山,继续向北,回程时已经将近傍晚,漫天的红霞,两个撞见草原部落在庆祝节日,看起来好不热闹,别的还无所谓,主要是有好酒还有炙鹿尾,安平王拽住国公爷的鞍辔高高兴兴地往肉的方向去,看到人群主动自我介绍:   “我叫唐放!能加入你们吗?这是我的马,他叫周周!”   周殷一脸麻木的平静,跟着介绍:“我叫周殷。这是我的马,它叫唐唐。”   然后安平王忽然爆发一阵疯狂的大笑,捂着肚子瞧着周殷,怎么都停不下来。   后来他们总是来那一片草原。   将军纵搏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天气好的时候,安平王会靠着周殷的后背编小辫,把两个人的头发编在一起。   还有小公主,唐聘那小丫头是大淘气带出来的小淘气,很小就会爬马背,唐放把她养的像个小野兽一般。   但是孔捷围着看了半天,发现有些不对,长大那个那么能说的小姑娘,小时候并不爱说话,他留意了好久才从安平王的口中得知,阿聘从四岁就开始失语,他们那个唐家的主母打的。   小孩子口吃说不出话,安平王又特别爱说话,所以总是没轻没重地逗妹妹,把扶留藤同贝壳灰、槟榔一起嚼,吐出的唾液就像血一样,吓得公主以为哥哥怎么了,哇哇大叫,安平王跟成国公说起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屋子漏风漏雨,妹妹睡觉害怕,他就放不同碗口大小的碗去接,拿小木槌给妹妹敲,听起来就特别像弹曲子。   可能在周殷心中,唐放从来不是他人生的对手,但是在那一天,他忽然会用可敬的眼神看着他。   回到汝南的时候,周殷开始在书斋里主动找唐聘说话,会把手自然地放在他的肩上或者背上,自己有空的时候还会帮他带带妹妹,帮他遮去无聊的骚扰。   可是这样好光阴很快就过去,两个人在那之后起了些无法言说的龃龉,安平王斗性太强,在一次马球场上狠狠摔了当时的薛家和周家的面子,得了头彩后,在众目睽睽下,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弹着琵琶走下来,一边唱歌一边把头彩的礼物送给了周殷。   很多事情从那一刻开始急转直下。   “你不要跟我说的那么复杂,我听不懂!”   半个月后夜深人静再相见,安平王明显是被他兄长揍得够呛,他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周殷,眼底有涌入的流光。   孔捷感觉到周殷是想说什么的,他无措地看着唐放,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那个小牛犊一样的少年抱着脑袋,最后骂周殷骂出了哭腔,那样失意的表情,感觉像是被伤透了心一样,最后说:“罢了,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罢,马留给你,我是来找你告别的。”   他大嫂帮忙居中联络,他大哥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地方有些偏远,是中夏版图的最北端晋源,那里是抵御草原十八部的最前线,常年有边境之乱,此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然后唐放便走了。   夜晚流水淙淙,周殷心中惊栗,孔捷心中也惊栗,完全没有想到当年竟是安平王主动追求的国公爷。   等再相见,广武围城,城池上下匆匆一瞥,两个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就像公主曾说的,“当时五哥高兴坏了,堂上费大人还在呢,他哇哇乱叫地抱起二哥就原地转圈”。   但孔捷不知道周殷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了,周殷没有去皇宫戍卫走他那条康庄大道,他跑到了晋源那个穷强僻壤来了,直到后来唐氏起兵,直到唐氏一统天下,他的生命里都没有再出现过他那么强势的家族的庇护。   但也还好,安平王一家对他非常好。   若不是孔捷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成国公和安平王居然是当今陛下带出来的将才,唐耿常常叫人把最大幅的北方地图铺在厅堂上,穿着袜子走上面的山川草原,手中一根手杖,和麾下的将军们讨论地形地势和可利用的阵型打法,这个男人跟北方草原打了太多的交道,还没有起家时就是以走私玉器、美酒、马匹为生,对草原可谓是了如指掌。   孔捷没有见过皇帝,但回忆里那个男人的风采当真是一见便不容错认,直挺的背,高雅、强大、明察秋毫,还有那一双眼睛,光华内敛,不怒自威。   唐家这三兄妹太像了,得天独厚,一口气集齐了这天下最漂亮的眼睛。   当时的安平王已经一战成名得封小唐侯,整日在国公爷面前开屏翘尾巴得意得不行。   可是他大哥从不夸他,总批评他轻浮毛躁,不如周殷浑厚周密,安平王不服,整日在这上面跟周殷拌嘴,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大概是天下大才大多都不耐烦搞纸面谈兵的学问,毕竟战场上小唐侯快马轻裘,出兵如电,最喜欢做前锋亲自试探敌情和诱敌,怎么刺激怎么来,但也因为性子太不定,对方若避其锋芒他又猜不准主力位置,他出门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总是在无所不能和一事无成之间反复横跳。   这天陛下又撒了一题。   安平王又毛躁,急吼吼和国公爷拆了几招,三两下就被抓到破绽。   国公爷云淡风轻地笑了:“四劫连环,势孤取和。好棋。”   安平王倏地撇过去,恼羞成怒去踩周殷的脚,咬牙说:“你敢嘲讽我!”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不知何时已窜得老高,生气都风华正茂。   国公爷抱臂,矜持地让他踩了个空,年轻的脸上满是要绷不住的笑意。   那些年,他们见过许多可怖的生死。   风雨神州,整个江山大地都在交战割据中燃烧震颤。   小唐侯的确骁勇善战,数战扫开西南群雄,灭三王,断河西,平捻军,统带西北精锐,狂飙突进地带着范阳唐氏这一旁支纵马高歌,他们什么都迎来了,王图、霸业,城池、土地,显赫的地位、世人的尊敬。   可那是用鲜血换来的。   生死沉浮,大喜大悲,风急浪涌中的沉闷厮杀,每一刀都真真切切。唐放和周殷数不清有多少次被逼到走投无路,数不清多少次被雨雪、地形、粮草、回援、突袭逼得以为此处就是最后一战,槊开长枪,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孔捷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   只能看见大量大量他们亲热的画面。   国公爷非常直白,安平王更是大胆热烈,孔捷看得有些吃惊,因为在他和周殷短暂的接触中,他完全看不出周殷是个有那么多欲望的人。他会隔着衣服用牙咬安平王的后衣领,锁着人的胳膊强迫人屈服,安平王又桀骜,处处争取主动,结果就是他俩做什么都很激烈,这个想把胯骨打开趴着,那个抱着人的膝盖硬是把人抻起来让他跪着,安平王板周殷的后颈,周殷会立刻矮下来给他咬,周殷急躁的时候下手又特别狠,整个手臂勒住安平王的脖子,手臂和肩膀的血管全绷出来。   他们当时很年轻,身体非常性感。   他们使用对方的身体,像使用自己的身体。   爱护对方,像爱护自己。   周殷脆弱地伏在唐放身上的时候,唐放会抚摸他的头发故意呻吟给他听,唐放面色潮红浑身挣动的时候,周殷也会闭着眼睛去贴吻他的腹肌和肚脐,少年相识,风霜共历的缘分,相隔九年,国公爷还是可以笃定地说:“本公是他唯一长久贴身之物。”   只是后来,两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孔捷看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周殷的回忆里有非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可能是他自己都拒绝面对,孔捷只是能感觉到他们在吵架,激烈的争吵,说实话这两个人本来也不是一路性格的人,斗性又比一般人要强,吵起来真是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是在前线的大帐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孔捷只能隐约捕捉到“晋源”两个字,安平王一怒之下甩帐而去。   当时是冬天,安平王连貂鼠裘都没有披,骑上自己的快马便扬长而去,成国公提着大氅追出去,怒声喊着安平王的名字,可是安平王,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年,他们才二十岁。   孔捷听见一声痛苦至极、压抑至极的咆哮。   他还想再抓住什么讯息,可是所有的回忆都开始混乱: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你床上连个饼渣都不能容,小心精气不行生不出孩子!”   “大雅君子恶速成,书看完了嚒?”   “那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咱们将来向大嫂讨一个来!”   “小姑娘力气大又不是丢人的事情,我喜欢女儿,有女儿还能让你收收心。”   “周殷你回来啦!快看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宝贝!”   那失去的感觉太痛苦了,孔捷卷在周殷情绪的洪流里,从来没有经历过整个人都要撞碎了的感觉,那失去的瞬间,他真真切切感觉到内心有一处塌陷下了,疯了,死了,不想活了,这辈子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和他做过最好的事情,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从此之后天地一片苍白寂寞,匆匆九年啊,周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下子就被打倒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若世间真有魂魄……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看过我?   ·   孔捷麻痹惊恐地地从国公爷的意识里挣脱,瞬息间,眼前一切归位,屋内漆黑,眼前一豆烛火。   “……为什么?”   周殷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劈裂:“是他不愿意回来吗?”   整整一个时辰,他回溯了他们过去几乎所有事,可是蜡烛没有任何的抖动,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奇异景象。   孔捷看着周殷的脸,那脸上有斑斑的泪痕。   如实说:“不是。”   魂灵召唤,哪怕阴阳相隔、轮回转世也总有感应,如果没有出现,那只有一个可能。   “是他忘了你。”   缘已灭,万事已成定数,是那个人主动忘了他。   孔捷伸手掐了那蜡芯一下,光芒就此暗了下去。   孔捷浑身像是吸饱了海水一般沉重酸涩,他很难过,并且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公爷,您休息去吧,就当今日没有发生过。”   可周殷没有理会他,还是垂着眼睛,固执沉默地看着那蜡烛,刚刚孔捷那一按,没有将蜡烛完全按灭,它还有一点点幽微的、残存的光亮,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孔捷知道国公爷不会喜欢自己呆在这里的,所以知趣地告退,只是他坐得太久,情绪又大起大落,他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走出折屏后一个踉跄,脚下没站稳,一手按在那外面的披风上。   他先是闻到一股血腥气,紧接着,一大股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强行注入了他的身体,他脑海中一时火光乱闪,光怪陆离!   是他!   折屏后的烛火忽然无端复燃,一起即双烟,焰翅腾地撩起,映亮半间屋子,几乎烧到折屏的纸裱顶格!   成国公惊醒般看着那焰火!   是他……   少时站在书斋的房顶上,无端地砸了周殷的车架,是他,站在马球场的高台上,众目睽睽给周殷唱情歌,是他,风雪里多少次瑟瑟相拥,最后一次却只穿单衣跑了出去,周殷提着这件披风在他身后大声地喊自己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头……   孔捷想起自己是谁了:这一魂竟然附在了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周殷发抖的声音,他几乎是失态着地拍地大喊:“孔捷,它亮了!它亮了!”   焰心激烈地抖动着,好像那亮的不是蜡烛,是周殷的心。   孔捷浑身战栗,那一刻他透着屏风的罅隙,能清楚地看见欣喜若狂的前世的爱人。   可他望而却步,不敢应声,不敢回头。   ——————————————   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   纵使秋风无奈何。   四时常作青黛色,   可怜杜花不识得。   《应魂》第一卷 ·完。 第二卷 二魂:春来还发旧时花 第28章 断手   孔捷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觉。   他的身体中的灵魂好像在消化自己是唐放这件事,一缕魂暂时不足以让他恢复全部的记忆,但是他的确是想起来了,他死于二十岁那个冬天,当时战场的敌军是雄踞武威的北凉王,交战地属三方交接,戎、崔、月氏、乌孙等北方部族亦常于此南下袭扰。   死前那一个月他似乎一直在和周殷吵架,吵什么他忘记了,只记得周殷吃错药一样一直阴阳怪气他,就周殷周双树这个性格,不是他说,真的是平时不爱说话,一说话能直接把人肺都气炸,孔捷现在还能想起来那种暴跳如雷的心情——那天应该属于他俩吵架的正常发挥吧,他一怒之下跑出去,不是要去干什么,只是为了溜溜马散散心,但就是那么巧,敌军在他常常遛马的山坡下打了埋伏,那些人有备而来,他身上信号弹兵器又什么都没拿,几次突围硬是闯不出去,最后就……   诶,那天非常冷,他还记得自己倒进雪窝里的感觉。   他也能明白周殷的震恐和愧疚,不就是吵了一架嘛,他俩从小打到大,谁能想到那一天到最后,马找回来了,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呢。孔捷觉得自己年轻时候脑子挺不好使的。   秋日风和日丽,漫天姹紫嫣红。   孔捷抻着懒腰走出去,院子里硕大的树木金灿灿地摇曳着,他在树下的假山石上坐下,仰起头去晒那太阳,金风簌簌地拂过他的脸,人间的感觉真好啊。   吱呀一声,隔壁王朴的折门开了,孔捷知道来人是谁,任他走近,推了自己一把:“怎么在这儿晒太阳?”   孔捷懒洋洋地一歪,又弹回来,眯缝着一只眼睛看他:是黄大仙。   黄大仙无端地就愣了一下,他感觉眼前这个人的气场好像变了,哪里不太一样。   孔捷说:“我找到天魂了。”   他直接说。   黄大仙立刻警觉地四周看了看。   孔捷:“放心吧,没有人在偷听。”   黄大仙五官有些紧张:“你是……那位?”   他没说的话可以在心里补全,孔捷扬了扬眉毛:“你这么确定的啊。”   黄大仙失笑,挨着他坐在矮一层的假山石上。禁地里看着他往里面冲的时候,他便猜这个人不会是别人。   “当年郑王的实力到后期足以与唐一争天下,他倾四十万大军迫境而来,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庸手,可他为人为鬼都败得惨烈,只能说优秀者不能撞见天才,天才一低头,再优秀也被看得明明白白。”   孔捷听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黄大仙:“您那一魂,在哪找到的。”   孔捷:“在前世的一件披风上。”   黄大仙:“是国公爷扣押的?”   孔捷:“不是,”他比划了一下,“它就是自己在那上的。”   孔捷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自己丢失三魂这事儿和周殷没有关系了。   周殷不会拿走他什么,他只会送给他什么。   但是孔捷又苦恼,一脸发愁的样子:“我现在真的怀疑是我前世脑子不好使把三魂弄丢了。”   黄大仙:……   黄大仙:“那会不会是在其他遗物上?”   孔捷:“周殷说他们兵荒马乱遗失了很多东西,这披风是他手里唯一一件旧物。”   这局面就很费思量了,孔捷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使劲儿:“我今晚想个借口把那个披风借出来吧,到时候你看看,看看上面还有什么线索没有。”或许他看不出,大仙能看得出呢。大仙除了夸人的时候比较咯噔,实力还是靠谱的。   “好。”黄大仙一口应下来,又问:“现在借不行吗?国公爷不在府上?”   “不在。”   孔捷飞快说,他起床时便摸过墙了,国公爷不在府里,他又不是自己这种闲人,哪怕昨天晚上大悲大喜都要活不起了,第二天起床还是要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您跟公爷?”   黄大仙提到他俩脑子里好像只有一件事。   孔捷先堵他的话:“不愿意。不可能。没想法。别想了。”   他现在一想到周殷就害怕。   他还记得昨晚从他意识脱身的那一刹那,四周漆黑,周殷垂着眼盯着烛火,流光在他眼中落下来,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现在招惹他能干什么?用孔捷的身份让他越陷越深,然后六十七天后他拍着屁股滚蛋了,让周殷再闪一次?快饶了他俩吧。   黄大仙审慎看着他:“你记忆和感情是不是没有都回来?”   孔捷:“没有吧,我觉得我想起挺多事情啊。”   黄大仙眯眼,仿佛在求证:“那你现在怎么看以前的事情,怎么看国公爷?”   孔捷实话实说:“有点尴尬。”   孔捷跟他比划:“你懂吗,还不是小姑娘跟你说话忽然脸红你猜出她揣着什么心思的那种尴尬,过去它……周殷他……他就像只断手!我知道那只手是我的,可我能怎么样呢?人能把断了九年的手安回来吗?不能啊,也不能提着它到处走对不对……哎呀,别问了,好烦,咱们说点别的。”   黄大仙:……   确信了。这位的记忆的确还没恢复,感觉差得还挺多的,他说自己恢复了十有八|九是看了国公爷的记忆觉得自己的恢复了。   风依旧舒爽,日头依旧暖,可无来由的,孔捷忽然感觉身上有点不舒服,心脏好像不受他控制一般不规律地跳着,他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随口聊着,“诶,王朴呢?他去哪了?”   “早晨被周翁喊出去办事了。”   “周翁?”   “对,说是府上有些东西要置办。”   孔捷的眼神微妙地转了一下,点点头:“哦”   忽然间,他们所在的大跨院的月门下,忽然无端出现一道绿光,紧接着气场卷动,漩涡一样开启了一道门,两个一身黑衣的冥官一人提着枷锁木板,一人捉笔划着引单,十分费解地低头聊着天:“唐放?这人不应该是阳寿早尽了,怎么漏网了这么久?”   孔捷一激灵,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了!   前天晚上他在禁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现在不是人,是附身!阴差来抓他了! 第29章 公文   孔捷立刻把头扭开,同时也掐了黄大仙一把:“别看。”   孔捷之前入不了地府是因为没有名字,现在有名字,若是贸贸然被抓了回去肯定要追究他附身的事情,这个情节比较严重,正经鬼谁附身啊?这要是被索拿回去,事情可就复杂了!   黄大仙却懵了一下:“看什么?”   孔捷:……   他忘了黄大仙再利害也是人了。   两个阴差此时已经走到了孔捷身前,一步之隔地对照着画像比对着孔捷的相貌,孔捷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和黄大仙说话,任由阴差有条不紊地把锁链套在脖子上,然后狠狠一扽。   好嚒,唐放的魂魄一下子脱体而出,孔捷的肉身同时直接躺倒在地上!   黄大仙吓了一跳,赶紧“诶诶诶!”地跪下去摇地上软成一摊泥的孔捷!   “走吧,阳寿到了,跟我们走吧。”   两个阴差公事公办,一边面无表情地给唐放上枷,一边给引单上挑。   唐放抓着脖子上的锁链,回头看着地上的那具年轻的肉身,狠狠咽了口口水,扭头问阴差:“敢问大哥,我真的死了嚒?”   他问得楚楚可怜,阴差整日都做这样的事,懒懒应:“嗯。”   唐放难以置信:“可我才十七啊!怎么就死了呢!”   阴差皱眉:“什么十七,你都二十了!你看这引单上的画像是不是你,唐放,范阳唐氏,没错吧?”   唐放瞪眼用力瞧了瞧,声音情不自禁拔高:“我叫孔捷啊,这上怎么写的是唐放?范阳,那里是哪啊?”   阴差:???   黄大仙忽然旁若无人地声嘶力竭起来:“孔捷啊孔捷,你怎么忽然就没了气息了啊啊啊!”   唐放:……   阴差相顾一眼:……   唐放很肯定:“官差大哥,定是你们找错人了,要不你们去地府再核对一下,我就在这等着你们,若是真该我死我绝不抵赖。”   阴差想了想,真若是拘错了人回到地府他们也的确麻烦,其中一个人给唐放解开枷锁:“我警告你啊,再没核实完之前别乱跑,我们去去就来。”   唐放点头哈腰:“晓得晓得,不知两位官差大哥名讳如何,若只是一场误会小弟改日给二位大哥烧些零花钱聊慰辛苦。”   阴差露出一副“算你懂事”的表情,报了名字,然后提着锁链木枷画了一道门,嘟嘟囔囔地回地府核对去了。   绿光转灭,那阴阳门缓缓合上。   下一弹指,孔捷睁眼。   黄大仙赶紧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我刚刚的演技还可以吧!”   唐放死里逃生抱住他:“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果然还得是黄大仙实力靠谱,这阴阳眼不是白开的!   黄大仙也急:“那现在怎么办,能糊弄一时糊弄不了一世啊,他们肯定还回来!”   孔捷麻了,站起来脑子极速地转,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阴差不来找他,躲两天?讨护身符?都太被动了!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一条:“写个滞留文书!”   谢天谢地,他想起来阴阳两界有条通用的规则,可以保他一命!   孔捷像是抓到了稻草,跟黄大仙确认:“冥府是有过这么一条吧?’殁于塞外者不焚路引其鬼不得入关’,你说我找个官足够大的、有官职官印的、写个东都滞留文书、是不是可以?”   黄大仙领会了他的意思,脑子转了一下:“找公爷?”   孔捷原地暴躁:“谁知道他去哪了!见他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再说我怎么跟他解释我现在的情况!说我是鬼啊?”   黄大仙也麻了:“那找谁啊?”   孔捷原地跺脚:“太常令啊!他官大还对口!东都太常寺在哪?”   马蹄声极速地传来。   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景行街极快地逼近,石板震颤,听得街上所有人纷纷避让,一颗心都跟着提起来,太常寺前,孔捷猛地勒马,蹭地翻身。   他一路狂奔衣领早已外翻出来,太常寺守门之人不认识他,只看得一年轻人衣着华贵一脸煞气,拦也拦得十分敷衍,孔捷闯进几步,终于看到禁地曾打过照面的人,那官员知道孔捷,见他行色匆匆以为出了多了不得的大事,赶紧火烧屁股地引他去大殿,孔捷一瞧见太常令,也顾不上礼节,直接扑了过去:“韩沐救命,帮我开个暂居公文!”   香炉烟雾袅袅。   太常令的内堂布置精巧,韩沐引他入内,公文一摊,镇纸一铺。   问:“多久的?”   孔捷:“三个月的。”   韩沐捉笔蘸磨,几笔写成,解下自己的官印,确认:“黑印泥?”   孔捷竖起拇指:“明白人!”   人间用红色印泥,冥界用黑色印泥。   韩沐盖好黑印递给孔捷,孔捷低头扫一眼:“咨明一路河神官吏,许 暂居东都三月”。   这文辞简陋到不堪看,若是朝廷官员来瞧定要认为这是民间托词骗钱的东西,但是冥界的东西的确是意思明白即可,孔捷走上前去拿笔,韩沐主动避开几步,任他自己填上名字,孔捷心无旁骛写好,摘下案旁灯罩,举手把纸燃尽。   火舌舔上黑印纸张,缓缓地将那公文纸烧作飞烟。   孔捷手捏着一窜火焰,盯着它烧尽,再将灰烬尽数按在钵盂中,然后,长长的、长长的、长吁一口气:   这样应该可以了……阴差应该不会再找自己的麻烦了。   孔捷回头,只见韩沐远远地站着,抱着臂,好整以暇。   孔捷正色:“多谢。”   韩沐挑眉:“不客气。”   紧接着太常令笑了笑,“原来你不是孔捷。”   太常令第一眼见他看不出他身体里的鬼魂,实力差黄大仙一点,但这一番折腾也猜出七七八八了。   孔捷耸了耸肩膀,没有否认。   韩沐人情通达,此时瞧着孔捷笑了笑,邀请道:“来都来了,在小寺转一转?”   孔捷颔首,从善如流。   太常寺的位置立于百官署衙之间,但是又卓然有别于其他衙门,寺中遍植银杏与刺槐,立有石坛,石碑,司天台,星云阁,一副超凡脱俗之象,孔捷随着韩沐走过去,想岁月匆匆九载,这世间竟如此沧海桑田,一个在前朝只是观星晨运转的衙门,在本朝如此得皇家厚爱。   孔捷实在道:“贵寺颇得陛下宠信。”   韩沐笑:“尊师乃南昌府风烟里扁舟子,曾入紫霄宫讲道。”   孔捷孤陋寡闻,没听过扁舟子,不好接话。   韩沐却又道:“鬼神之事不该轻信,用而不依,信而不迷,方是正道。”   孔捷更不好接话了,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他自己就是鬼。   韩沐看向孔捷:“你的能力很强,是之前有什么奇遇吗?”   这个终于可以答了,孔捷:“奇遇算不上吧,我只是被人抓住过在土地庙里做了八个月的文职。”   韩沐点头:“土地也是人间半个仙人,那你这是处理过人鬼神三界的公务咯?”   孔捷点头:“……算是。”   附身在冥界是明令禁止的,一切正神皆不许附体,鬼怪和精怪一旦发现必有重责,若不是之前处理公文时看过类似的文牍,也看过有人间官员给塞外滞留的鬼魂写的路引,今日这关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过。   无来由的,他的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了,孔捷耳边忽听一句,“您能不能挪挪,您挤到我了……”   孔捷倏地回头,只见来时小径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一只鬼。   那边韩沐继续说:“你一路而来,可遇过白神教?”   孔捷:“耳闻过,但了解不多。”   韩沐好心解释:“那是民间的邪教淫祀,一直暗中与我朝正统相对。”   孔捷牙酸:“抱歉,这方面我不太了解,但你们一般怎么划分正邪?”   韩沐笑了笑,瞅着他:“正派的术法,是为人消解恐慌、难过,劝人向善,活着。邪教的术法,自然是制造恐慌、难过,填补、引诱人的欲望。”   孔捷:“满足人的欲望不好吗?”   韩沐:“那要看他们图什么?”   孔捷:“他们图什么?”   韩沐:“人命。”   孔捷:……   韩沐:“这世上最珍贵的就是人命,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只有一条命,白神教满足人的愿望,可能最初只是’丈夫回心转意’,’发财发运’这等小事,最后一步步将人引入彀中,开始引诱他们献祭生命。越多人献祭,他们的力量越强。”   孔捷:“……听起来的确不像是好东西。”   韩沐:“世上之事从来相辅相成,若是正教得到太多的关注,他的对手也会跟着坐大,若是邪教难以压制,自然也会有其他势力入局。近来鬼怪动乱颇多,你亦来得蹊跷,或许是天命安排也说不准呢。”   孔捷:……   这人怪不得能做太常令,神叨叨的,好一番深入浅出的拉拢言论啊。   孔捷觉得韩沐说得差不多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自己可以主动告辞了,礼貌地再次谢过今日援手,问了问他知不知国公爷在哪,然后出了寺中,骑上马,打算去城防衙门接人,下午阳光非常好,街上满是飘落的银杏,孔捷没有刻意纵马,而是懒洋洋地任由马儿慢慢走,此时他的心口又不规律地动了一下。   唐放立刻按住自己的心口,不确定地朝着自己身体里轻声问一句:“孔捷?那个小孩?是你嚒?” 第30章 南市   孔捷没有死。   或许是唐放在他快死的时候忽然附了他的身,或许是其他难以解释的原因,总之那个没来得及给周殷送马鞍的小孩没有死。   东都的城防衙门不在皇城与官署林立的北郭,而是在民间百姓所在的南郭,南北城郭中间一条洛水相隔,城防衙门掌管的是全城的防务,距离南郭最热闹繁华的南市不远。   孔捷随手在清灰台阶下撒了一捧水,自己坐在台阶上,与那临时洒出来的镜面说话。   “所以你醒来多久了?”唐放问。   水面里的小孩表情有些惊慌,左右看了看,似乎对这个视角感觉到不适应,怯生生地:“……很久了。”   唐放笑:“那你怎么不出声啊?”   小孩:……   唐放:“你害怕我啊?”   说着唐放自己都笑了,“我有什么可怕的?”   小孩从水面里看着自己的身体,悠悠地说:“您把我吃胖了。”   唐放:……   小孩有理有据地小声抱怨:“我之前没有这么胖的,现在脸都圆了一圈了……”   小唐侯不是不爱面子的,一听此言,低头坐地狡辩:“这不是胖!是你之前太瘦了,跑步骑马都带不起来!”   水里照映的小孩惊恐地看着他,眼见着一只鬼用着自己的身体凶自己,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唐放见状咳了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好言好语和他聊天:“之前为什么自戕啊,你刚没听太常令说嚒,人命是最宝贵的,不要轻生,如果是为了周殷的话那就更不值得了。”   小孩:……   唐放感觉到身体的心跳又不自然地急了两下,类似少年人悸动的感觉,他伸手抚上心口,促狭地看着水中倒映,“这么喜欢他啊?说两句你也心动?”   小孩已经知道占据身体的人是谁了,小心翼翼地问:“您不介意嚒?”   “介意什么?介意你喜欢他?”   唐放耸肩:“那我成天岂不是要累死了,我介意得过来嚒。”   小孩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唐放:“反正他又不会喜欢别人,别人越喜欢他越证明我眼光好。”   小孩哽住。   水面映出的孔捷小声地说:“我看到了你们招魂,也看到了你们的过去。”   唐放:“唔。”   他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是一身两人,他的五感与原身体主人孔捷的五感共通,但思绪和想法不通,两个人交流还是需要必要的问答的——其实他们在身体内也能对话,但是小唐侯觉得找个镜面面对面看着说比较立体有感觉。   水中的孔捷:“招魂之前,您说国公爷有过三次险些死亡,却只说了一次,我想问一问,第三次是今年春天的那一次吗?”   唐放“昂”了一声,表情有些微妙:“是,距离挺近的。”   水里照映出的小孩明显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唐放明显是不愿意多说,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喂,你醒一醒,你与其关心国公爷,还是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吧?我现在是在借用你的身体,大概还要用三个月,你有什么要求要向我提的吗?使用这具身体的规矩?或者什么想完成的心愿?我能帮你办的都办了,这时候你问什么国公爷啊?真让人痛心。”   小孩:……   孔捷这小孩也才十七岁,脑子里整日小鼻子小眼儿小锅儿小铲儿细细碎碎伤春悲秋情情爱爱,恋慕的是此前与自己没有交集的人,担心的都是些不该他担心的事。   小孩被小唐侯一通暴躁教育,臊眉耷眼地为自己认真思索起来,唐放等着他,托着腮很是享受地看着南市人来人往,鼎沸喧哗,时不时瞅一瞅城防衙门威严肃穆的大门等着周殷出来,许久,小孩终于想好了,怯生生地喊了唐放,唐放低头,只见小孩数着指头,认真地说:“我暂时还想不出别的,就是……你能少吃点嘛?还有编小辫有点奇怪,能不能不要乱花钱,我攒钱挺不容易的,你一口气花出去那么多,我好肉痛……”   小唐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孔捷想半天就想出这?   他直接绝倒:“……算了算了,我帮你拿主意吧,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这边孔捷看起来正低头有来有往地对着一滩水“自言自语”,那边一骑成国公府服色的飞骑迅速进入城防衙门的大门,孔捷抬起头,看过去:府里出什么事了嚒?他起身将那摊水渍摊开,认镫上马,控着马儿溜溜达达地往城防衙门大门凑,果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国公爷便出来了,国公爷今日应该是有正经公务,身上穿着公服,黑金色绣染浓厚的褐,颜色非常深,衣形刻板厚重,没有点阅历穿不出这衣服的气势。   孔捷心头一喜,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欢欣鼓舞地朝着周殷挥胳膊!   国公爷纵马而出原本漠无表情,冷不丁出门撞见这么高兴的孔捷,紧皱着眉头勒马,略停一步:“你怎么来了?”   口气生生冷冷的。   孔捷怔愣一下,一时还有些不解:他没有事情忙啊?可不是要来接他?   可这念头刚刚转过,心里的小孩悠悠地开口了:“殿下,您现在是我,您不是您。”   小唐侯猛地一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高兴了,赶紧把情绪收一收,看着周殷赔笑:“公爷,属下不是看您昨夜心情不好嘛,怕您今日回府心情郁闷,一个人走更郁闷,所以就来了,”说着他朝着周殷的身后看了看,尴尬道:“您好像也不是一个人哦,早知道属下不来了。”   国公爷微妙地看了孔捷一眼。   他们这些云端之人的心思是很微妙的,明明出出入入从来不缺人迎来送往,不缺人关怀陪同,但是每次大开排场地到城门口、府门口发现自己想见的人不在其中,那种失落感是要比眼前一个人都没有还要难受的。   孔捷今日居然在等着自己。   周殷勒住了马,上下看了他一眼。   孔捷耸了耸肩膀,没话找话地问:“陈副统领呢?他竟然不在哦!”   他以为陈英那个臭屁的小孩会跟着周殷一起出来的。   成国公扬了扬眉头,勒着马临时调了个方向:“转过东市没有,陪本公走一走?”   此时有亲随上前提醒:“公爷,府里还……”   国公爷打断:“不急。”   他口头上答着亲随,目光却看着孔捷,等着他答复。   孔捷不懂周殷为什么看起来忽然有点高兴了,但是周殷有兴致,自己自然是愿意走一走的,跟着亦调转了马头,大大方方地上前与周殷并辔,随从见状立刻知趣地压后了几步,隔着两个马身的距离缀着,并不靠近。   南市要比北市热闹繁华许多,百姓多,占地也广,此时天色渐晚,已经有人开始摆起夜摊了,国公爷优游地控着马,目光掠过两侧车水马龙,问孔捷:“你是什么都能看见是嚒?”   孔捷皱眉:“也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罢。”   他真的很难和凡人解释自己的能力,它太抽象了。   周殷随手一指,“那我问你,那块遮板后面是什么图案?”   孔捷的目光随着周殷的左手看过去,国公爷指了个卖西域酒的摊子,遮板正面是四只涂白色的狮子。   孔捷不解:“这是什么问题?”   成国公淡然而理直气壮:“就是这个问题。”   孔捷大皱眉头:“没有这么出的!”   周殷:“你看不到?”   孔捷:“当然看不到!难不成你看得到?你知道那面是什么?”   国公爷沉默一霎:“那面是金色的蛇。”   孔捷鼻子都跟着一起皱起来了,纵马过去看,后面竟果然是金色的蛇,蛇尾盘绕在树干上。   孔捷远远对周殷喊:“一定是你提前知道的!”   周殷失笑:“我知道什么?那是乌木王帐的图案,乌木可汗有酒器,每条蛇吐出不一样的酒,这不是卖酒的摊子嚒?”   孔捷见了鬼了,四处看了看,下马闯进一家百味酒楼,一会儿的功夫拿了一盏瓷盅出来,盖子也不揭开,送到周殷马前:“这个是什么?”   国公爷俯身,伸手扇了扇味道:“黔州酸菜。”   孔捷:……   “这个呢?”   “嗯……片薄而甘鲜,红脍与朱橘。”   “依次说这些茶的名字。”   “红者乌龙,绿者龙井,茴青者梅片,膏黑者普洱。”   周殷同情地瞥了孔捷一眼:“需要本公教一教你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区别吗?”   孔捷:……   他怎么还记得送茶这件事啊。   这一回,连他俩身后的扈从都在掩嘴笑了。   有好心的随从出言提醒:“小兄弟,你不要问公爷了,公爷博闻强识,还没有人能够问倒他的。”   九年未见,内在深厚的修养阅历让周殷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魅力,可唐放不服,仍然道:“民间售的东西本来就不复杂,我就不信你什么都知道,”小唐侯心头急得乱转,埋着头用力地想了想,忽然道:“有了!我见过一种动物,你肯定不知道!”   周殷纵容地看着他:“说说看。”   孔捷竖起食指:“它是外貌是鱼,但有翅膀,身体是红色的,在沙漠里生存,叫起来是婴儿的声音!”   说着孔捷还亲自形容了一下那个“婴儿”的声音。   周殷:……   果然,这一次国公爷眉心都皱起来了。   孔捷洋洋得意,飞身上马:“说不出来了吧?”   那是自己在极西大漠看到的动物魂魄,周殷又没死过,不可能知道。   国公爷却在沉吟一会儿后,开口:“《山海经》有云,’泰器之山,观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是多文鳐鱼,其状如鲤,鱼身而鸟翼,其音如鸾鸡’。”周殷倏地笑了,朝孔捷谑道:“你少时不读书嚒?《山海经》没看过?”   孔捷:……   孔捷瞪他一眼,策马就走。   自取其辱,太伤人了!不问了!   之前唐放看到那群小鱼还以为是什么神仙锦鲤,能求个好运什么的,这怎么还被记录过真有名字啊!   黑马上的人看起来受打击不小,完全不想面对周殷的样子,此时国公爷身边的扈从却上前一步,小声道:“公爷,文鳐鱼可是已经绝迹数百年了。”   周殷注视着那道明黄的身影,淡淡地“嗯”了一声。 第31章 贵人   张灯入室,一滴血“嗒”地一声,落在一根崭新的蜡烛上。   被层层看押的静室里,城防副统领陈英刺破手指,表情冷峻悲伤,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除了蜡烛还放置着端云公主生前的旧物。   与此同时成国公府中孔捷的卧房里,最顶格最不起眼的红底描漆描的乌木盒子里的一颗东海珍珠,忽然自己“嗑哒”地震颤了一下。   成国公和孔捷是从南院西向的黑油大门进入的,一到府内,国公爷径直吩咐厨房多备一副碗筷,让孔捷与自己一道用膳,不过国公爷似乎另有旁的事情要忙:“你先吃,我随后就来。”孔捷懵懵懂懂地一点头,还没等他说好或不好,国公爷已经转身走了,转身时下意识紧了下腰间革带,看样子是要去见什么了不得的客人。   国公府外书房的小间门口。   周殷蹙眉垂眼,有些紧张地深吸一口气,紧接着,推开门扉。   屋中折屏围灯,早有人久久等候,周殷刚刚进入便响起一女声:“回来了?”   听声音那女人年纪不小,和缓随意中隐隐透着笼盖四方的威严。   周殷恭谨地垂头:“是。”说着举步绕过围屏,正式朝着女子见礼:“皇后娘娘。”   皇后瞥他一眼,没有与他说无谓的虚词:“陛下接到消息了,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武信侯一门不留,可端云乃皇室宗亲,金枝玉叶,可以免除一死,到底什么情形能将她逼得堕楼?”   大顺长公主唐聘,礼制封号端云。   成国公也无话可说:“公主之事,是臣无能,没能控制好局面。”说着将怀中金令交出:“这是京城的防务金令,请娘娘收回。”   皇帝未归,皇后提前暗中归来替皇帝问罪,周殷摸不准陛下震怒的程度,更怕是因着军务上的缘故,只能先把兵符交出以安皇室之心。皇后垂着眼看了看那金令,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再开口,问了另一桩事情:“阿聘坠楼前说了什么?”   周殷垂眼将金令放下,磕哒一声:“与臣说了两件事。”   皇后:“哪两件?”   周殷:“殿下她……有身孕了。”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像是震住了。   皇后思量着这话里的意思,瞳孔逐渐睁大,“是……?”   周殷迎着那目光,凝重地点了一下头:“是。”   “公主身边的人也太大意了!”皇后忽然重重地拍了下桌案,“武信侯不在京中,她们连她有了身孕都稀里糊涂的,到底是怎么照顾的!”   周殷垂着眼睛:“陈英已被臣控制起来,现收押于城防衙门中待命,听凭陛下与娘娘处置。”   皇后闭上眼睛,一手按着胸口,狠狠喘了一口气:“不急,你说她说两件事,另一件呢。”   周殷:“公主那夜问臣,陛下今日清剿武信侯府,庆州势力势必真空,那日后是否要她效仿皇后娘娘兄长?”   就像是一把锋利而无形的剑陡然间刺了过来,皇后的双手忽然麻痹了一霎,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的、惊心动魄的沉默。   “她知道了?”   “她猜到了。”   皇后忽然笑了一下,有些凄楚地咬了下嘴唇:“见微而知著,一叶知春秋,这个小闺女啊……”   长公主唐聘和陛下年幼的女儿们还不太一样,她不是天生的公主,她是眼看着兄长们如何一步一步兢兢业业夺得天下的,她长在了王图与霸业的身旁,知道如今唐氏江山还远不到稳固的程度,庆州势力不能没有人接手,武信侯之后,她很快就要再嫁人。   皇后几乎是有些焦灼地站起来,声音有一丝的颤抖:“打天下的时候为了拉拢人心,陛下不得不封官许愿,但统一之后事权不一,这些封王封侯势力过大有碍国政推行,只能收权,当年本宫把兄长推上前台,是防止一旦有什么不测,还可以对国策有个遮掩。”   宋义华背对着周殷,贝齿轻轻咬住自己的手指骨节,“很多事情,我们只是没办法。”   当年的“削封令”是在动老臣心腹的势力,其实这种事情费大人办更合适,可是费大人没有背景,一旦有个万一那就是“清君侧”和身首异处,所以皇帝才会最终把皇后的兄长宋明煦推上了前台,宋义华皇后的位置便是她兄长的一道屏障,“削封令”后为了平息老臣之怒闲置她兄长几年就是了——皇族亲戚,皇帝明贬暗褒,是不会亏待他的。   可是公主与宋明煦还是不一样的,官场上男子进进退退也就罢了,大丈夫受一时冷遇没有什么忍不了的,可是一个女孩子为了国事平衡一再嫁人是怎么回事?公主当年大度,愿意解庆州之急下嫁一次,但是不代表她还愿意再嫁第二次。   “是本宫对公主疏忽了,”皇后缓缓道:“这些年委屈她了。”   那武信侯的确也不是良配,年纪过长,好大喜功,陛下一招引蛇出洞他便现了原形,还真以为边境叛乱需他镇压,京师还有成国公镇守,若真是一场硬仗怎会轮得到他来?宋义华回头,看向周殷:“罢了,你起来罢,她坠楼也是预想不到的事情,她既萌生死志,你如何拦得住。”   周殷拾起金令,缓缓起身,“那公主之后的追封……?”   皇后摆手:“尘归尘,土归土,人在九泉再如何追封尊荣又有何用,国事为大家事随安,把这件事含糊过去吧。”   这就是不会再追究旁人的意思,周殷颔首:“是。”   皇后坐回圈椅内,疲累地捏了捏眉心:“你大哥过几日也回銮了,到时候本宫替你去说,免得你再解释一遍。”   周殷:“多谢娘娘。”   皇后亲厚地拍了拍周殷的小臂:“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这次也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差事成了,京中也没有出乱子。京师的统兵权还是归你,等陛下回来你亲自还罢。”   周殷说了句“是”,如此,这才算真正说完了正事。   周殷询问:“娘娘可曾用过晚膳,我着人送些来?”   皇后撑着太阳穴摇头,“没什么胃口,你不知今年围猎,草原十八部的新可汗自恃兵强马壮,年轻气盛,真是难缠。”皇后的脑子应该也很乱,碎碎说了些围猎之事,忽又长叹一口气,折了回来:“小妹……”   周殷立刻说:“请娘娘节哀。”   人非草木,这哀不是说节就能节得住的,皇后声音悲恸:“阿弟在地下不知会怎么怨恨我们呢,他们兄弟俩就这么一个妹妹,还被我们弄丢了……”   周殷知道皇后难过,哪怕这话实在刺心,但也不是故意针对谁,他默默听着,并不插话,皇后感慨了一番,又说了些一家人体己的话,起伏的情绪这才缓和了些许,问起:“对了,刚等你的时候翻了翻你外面的书,怎么看上《异闻通录》《鬼怪奇谭》了?你以前可是从不信这个的。”   周殷一顿,紧接着坦然答:“没什么,闲来消遣看一看的。”   皇后点头:“太常寺上报禁地出事了,最终你府上一个年轻的术士、叫孔捷的摆平的?”   “是。”   皇后:“你很宠信他?”   周殷愕了一霎,竟不知如何答了。   皇后似乎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道:“传他过来,本宫见见。”   ·   孔捷是被人提出来的。   他在周殷屋中大快朵颐,左等右等人还不回来,自己便放开了吃了,身体里的小孩不住地说话:“你不要吃那么多甜的啊,很容易胖的,你现在可是在用我的身体在吃啊……”   孔捷一边下筷一边自言自语:“干嘛啊,你不觉得这个好吃吗?是在用你的身体吃,所以不亏啊……”   小唐侯发现周殷现在的伙食也太好了,原来厨房是一个厨房,但是给门客和国公爷准备的餐食却是天上地下两个档次。   国公爷走进来,把人提起来:“皇后要见你。”   孔捷一顿,乖乖站起来,走几步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又挣脱,回头把那盘甜品的碟子拿起来,塞了一口。   孔捷:“要我干什么?要注意什么?”   周殷:……   孔捷紧接着才纳闷:“不对啊,皇后怎么来了?”   府门外面一切如故,为什么漏夜暗中到访啊?   周殷不欲多解释:“有些事过来问问。”   走了两步,又上下看了孔捷一眼,大步把人拉到屏风后,朝着外面伺候的人喊:“拿一件石灰色旧衣来!”   孔捷有些懵,这怎么回事?   周殷低着头,不由分说地伸手抽开他的衣带,把孔捷顺时针转了一圈,外衣直接剥掉。   孔捷:!!!   侍从手脚麻利,很快拿了件洗到发白的石灰色旧衣,周殷严厉地看着孔捷,一句句下令,“转过去”,“伸手”,“转过来”,孔捷浑身僵硬,有点想不明白这局面,虽然前一世周殷经常亲手给自己搭配衣饰,但是现在好像他不该这样对孔捷做罢?并且他怎么感觉周殷不像是要把他往好看了打扮呢?   终于,周殷用力地给他勒完腰带就退开了,孔捷长舒一口气。   国公爷又下令了:“来个人,给他梳头。”   孔捷:???   孔捷被人按在了镜子前。   所有小辫全部解开打散,头发用力捋直梳起,周殷锁着眉头站在一边,孔捷在镜子中看着他抱臂倚屏风,不懂他在烦恼什么。   孔捷:“公爷,您还记得黄舟嚒?就是那个和我一起被扔进禁地的人?”   周殷点头。   孔捷:“您给黄舟在府里安排个住处吧!”   周殷:“?”   孔捷在镜中朝着他笑:“还有王朴,周翁今日把王朴提走了,您把他还给我罢。”   周殷:“???”   国公爷正烦恼着孔捷觐见皇后的事情,谁知这小孩竟还有心情跟他扯别的:“你知道等会儿要去见谁嘛?还有心思玩笑。”   “知道啊。”   孔捷嘴上乖乖说:“去见皇后娘娘。”   心里说:所以才和你谈条件啊,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   孔捷:“黄大仙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运气不太好,您以后若方便,不妨提携他一把罢。”   成国公抱臂:“举荐是最简单的事情,可外人只能帮一把,帮不了一辈子。”   孔捷眉开眼笑:“那是自然,以后事看他个人造化,他晓得的。”   国公爷:“那你让他去找费大人,或者跟他师弟主动化干戈。”   孔捷:???   他有点吃不准国公爷的意思,这是不肯帮忙的意思?   孔捷:“舍近……求远?”   周殷抬了抬眼皮:“我是武将,不推荐文臣。”   孔捷眨巴眨巴了眼睛,呆愣愣地:“您都如此地位了,还如此小心啊?”   周殷于大顺的江山基业有定鼎之功,皇帝和皇后待他就如待家人一般,怎么都这样了还要避忌?   国公爷不说话,撩起眼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孔捷揣着这心思又转了转脑子,想到一节,更加难以置信:“所以你府上的门客你也没有举荐的打算咯?”   国公爷倒也不瞒他:“朝廷养客成风,我不好不随俗。”   孔捷:……   所以别人家养客数百人,你家只有三十人,还多是王朴这般养马之流,您这是压根没想重用,纯粹是为了做好事让他们吃白食……   小唐侯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心里情不自禁地腹诽,身体角落里的小孩听到了,忍不住悠悠辩解:“我才没有吃白食。”   小唐侯一顿:……   小孩说:“我有努力在做事。”   小唐侯在心里闭嘴了。   头发很快梳妥帖了,周殷看了看,点点头算是勉强同意。   孔捷坐在矮墩上转了个身,回身仰头,“黄大仙不成,那王朴呢?”他睁着小狗一样的眼睛看着周殷,眼巴巴地又说了一次:“周翁今日把王朴提走了。”   孔捷不怕王朴出卖自己,但是他害怕王朴脑子不行,被周翁试探出点别的东西。   讨价还价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没有规矩,周殷低头瞅着这个撒娇的小男孩,没有好气地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好好好,答应你了。等会儿娘娘那里,给本公好好说话。” 第32章 皇后   兰室桂为梁,郁金苏合香。   国公爷的书房重地常人很难入内,宫中的造办处着意为其添置了许多物品,古朴中隐隐有份天家富贵,书房东侧另有间不起眼的小屋,里面屏风截间,帷幄重叠,最深处布置着莲花瓷枕、吴绫茵褥,卧榻旁另有金狻猊缓缓吐出清芬香气——此处才是周殷素日公务后的歇息之处。   一般来说,能进这一间小室之人,只可能是成国公的亲近之人。   孔捷被周殷领进了小室之中,屏风相隔,自此止步。   小唐侯偷偷去看这屋中的布置,只觉得是周殷一贯的温柔舒适,只意外地狭小,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国公爷的身份,透过屏风淡薄的山水,他能看见屏风后端坐着女人的剪影,撑着头颅,姿态略显疲惫,周殷把人带到后并没有多话,禀告后自此退下,孔捷隔着屏风朝着女人遥遥见礼,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他两人。   对面人淡淡问:“国公爷可与你说了我的身份?”   宋义华没有自称“本宫”而是称“我”,孔捷想了一下,知道皇后漏夜前来没有声张,那定然是不想别人将她的行踪透露出去,乖乖道:“公爷嘱咐,您是贵人。”   屏风的另一侧似乎是笑了一下,赞一句:“好。”   周殷刚刚说得太少,孔捷也拿不准大嫂叫自己来想干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来见弟弟叙旧的,他只能试探问:“不知贵人传召,是想问小人什么?”   “你会什么?”对面的女子闲闲道:“天灾?人祸?天下大势?”   这真是母仪天下的气派,一张口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孔捷擦汗:“这些小人都不会。”   皇后淡淡道:“那测一测姻缘罢。”   孔捷:???   这倒是出乎了孔捷的意料。   行事果敢、处处游刃有余的大嫂也会向术士询问姻缘嚒?   孔捷更摸不准了,小声道:“据小人所见,您似乎已经婚嫁。”   屏风后的宋义华浑不在意地答:“那便测一测夫妻感情是否和顺。”   孔捷忽然间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近来东都多变的局势与罗府的张扬,轻声问:“是有别的女人出现在您的生活里了嚒?”   屏风后的女人笑了,孔捷看不到大嫂的神情,却也从她这一笑里听出了几分轻视:“怎么?这些不该要你亲自来测,倒要我来细说?”   孔捷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问得太心急了,此时于大嫂而言自己只是一介陌生人,因此赶紧拿好术士的剧本,按部就班说话,“刚刚是小人冒犯,请贵人宽恕则个。现在小人从新来说,若有错误还请指正。”   屏风后淡然地“嗯”了一声。   孔捷:“贵人成婚应有十六年,育有二子一女,在家中乃正妻嫡母。现如今您夫君事业有成,您也备受外人敬重,在此之前,您还曾有过两任丈夫……”   “错了。”   宋义华忽然打断他,“不是两任,是三任。”   孔捷心口一抖:“什么?”   宋义华平平道:“我如今的夫君,是我第四任丈夫。”   孔捷:!!!   小唐侯大受震撼,感觉这和自己之前知道的不太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终于把眼睛闭了起来。   蜡烛高悬,皇后的身姿剪影便投在屏风之上,带着人特有的起伏温度,孔捷闭着眼睛伸手去摸那屏风,用力地去从影子里摸索大嫂究竟想让自己测算什么——皇后平日或许有万钧的城府,但是此时她的意志气息反而是坦白的,她是希望有真正有本事的人看出她的心思并给出答案的。   孔捷闭着眼睛,知道自己这面的蜡烛,同时也会把自己的身体剪影照映过去,便径直做出手势:“有一个女人,她常穿紫色的衣服,头饰是这样的,”孔捷在自己头顶比出一个尖尖的头饰样子,蹙着眉头用力地去看大嫂的意识:“大概在三四年前,她得到了您丈夫的宠爱,她为您丈夫生下了一个儿子,自此她的家族也受到了优待,平步青云……”   屏风的另一侧,宋义华目光微凝,攥紧手指。   孔捷平静地站在屏风的这一侧,睁开眼睛,认真地问:“她让您很困扰嚒?”   宋义华坦坦荡荡:“我与我夫君共同打下家业,自是不喜不相干的外人,来分一杯羹。”   孔捷摇头:“不是。您是非常有能力的女子,别人抢不走您的家业,您不是为了这个。”   宋义华目光一黯,抿唇苦笑一声:“那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夫君,会这样宠爱一个女子罢……十六年夫妻,原来再牢固的同盟、恩爱的过去,也会被新人代替。”   这是大地母亲一般的女子,她连哀伤都如此磅礴,孔捷只感觉被平地一头巨浪,直接把他卷进了强大的气场里,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帮着大哥辩解:“您丈夫不是这样的人。”   孔捷看不到兄嫂这些年是如何走过来的,宋义华也无意向他展露,但是他不相信大哥会背叛大嫂,曾几何时,他曾坚定地以为这两个人会一直举案齐眉,恩爱不疑,一直携手走到人生的尽头,其余女子大哥或许会迫于形势纳入府中,但那些女孩子只可能是他唐家的妾,绝不可能撼动大嫂一分一毫的地位。   孔捷感觉到非常的难过,物是人非,斗转星移,他此时非常想走到屏风的那一头去,跟大嫂说,您看!是我!您想不到是我回来了吧!不要生大哥的气,一定是您搞错了!   孔捷伸手去摸那屏风上的剪影,去摸宋义华垂落下的衣襟,声音微微发抖:“不要妄自菲薄,您很好,哪怕再过去二十六年,三十六年,您丈夫也不会背叛您的,所有出现在您生命里的男子,全部牢牢地将您铭记在心。你不要不开心。”   可能是孔捷的声音忽然间有了些异样,屏风另一端的宋义华,忽然陷入了沉默,之后,缓缓问:“国公爷是告诉了你我的身份了罢?”   孔捷压住自己鼻腔中的酸楚,用力地摇头:“不是。是小人自己看到的,小人哪怕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您头戴凤冠的样子。”   说着孔捷退后了一步,撩起下摆跪下,举手见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宋义华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了他大哥,管教过自己,照顾过妹妹,生下了小侄子,在大哥事业起步时帮助他承袭河东顺郡公的爵位,大哥奔波在外,她在后方帮助大哥在长官面前消除误解,这个女人在最难的时候撑起了他们的家,匆匆九年,再回到人间,他竟有幸能再见她一面。   孔捷用力地把头磕下去:长嫂如母,万福金安。   久久沉默。   宋义华隔着屏风受了孔捷这郑重而无声三拜,等孔捷收拾好情绪再次站起身,她笑着挥散了刚刚的凝重氛围,轻松道:“看来本宫今日是自己说穿了一个大秘密呢。”   孔捷懵然:?   宋义华一腔低沉的嗓音,声音幽幽,透出些柔婉之意:“陛下是本宫第四任丈夫。这件事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了,知情的也只以为本宫只嫁过两次人。”可能是刚刚孔捷的表现应答不错,宋义华这一次主动说来:“第一次是指腹的婚约,我那未婚夫婿从小身体便弱,十八岁为了冲喜来我家下聘,不想第二日便忽然病亡,第二任丈夫是成婚一个月后去世的,第三任久了一些,是半年后重病去世的。”   孔捷知道不该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听着有些想笑。   宋义华无奈摇头:“本宫年轻时很长一段时间被乡里亲族避如蛇蝎,说女子克夫也没有这般的克法,人言可畏,我在故园无法久居,便只好远上西北,两年后遇见了当今的陛下。”   孔捷猜得出那一定是段艰难困厄的日子,但是大嫂款款说来,像是在说旁人闲事一般云淡风轻,哪怕知道自家大嫂一向骄傲淡定,可是此时还是忍不住更生一层敬意:“如今流言皆不攻自破了。”   孔捷:“凡人福薄,无法与您相配,若非强有力的男子,亦是不敢娶你为妻,而您一旦遇到命定之人,您注定会襄助他完成常人此生都无法完成的功业。”   小唐侯小时候有段时间非常不喜欢大嫂,如今身死摆脱肉眼凡胎,再见宋义华,的确立刻便能感觉到宋义华那份强大不可复制的生命力量,不得不慨叹一声大哥眼光果然一流。   皇后受他不着痕迹的吹捧,莞尔轻笑:“是,我那前几任丈夫的确也都是单薄荏弱之人,不冲喜还好,一冲本宫这个喜反而不妙了。当年本宫也是听信了方术之言,相信天生我才最终决定远走他乡,直到遇到陛下,他并不介意我的过去,家中弟弟妹妹也很可爱,这才逐渐安定下来。是天命没有负我。”   孔捷感受到对面缓缓升起的气场,立刻趁机说:“所以殿下如今也不必在意那罗氏,陛下现如今只是受了一时的蒙蔽,您没有必要和她与她的家人一般见识。小人张狂,不必与其争一时长短把自己放在是非之中,他们很快会自取灭亡。”   皇后闻言笑了,虽不是真的全信了孔捷之言,但心结也打开了些许:“国公爷果然是在自己府里藏了块宝贝,你很会说话,很贴心。”   孔捷也露出笑意来,同时也知道皇后说完这话也是聊天结束的意思,有些舍不得地开了口:“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皇后大方道:“你说,想求些什么?”   孔捷重新在屏风前半跪下去,垂头:“想皇后娘娘为我赐福。”   宋义华闻言站起身来,步声橐橐,走至孔捷身前,伸出手来——   那是只保养得宜的玉手,正红色蔻丹,皮肤白润有光泽,孔捷抬起眼睑,伸手握住她的手。   温暖如姜香。   一股奇异温暖的力量从宋义华的手掌传到孔捷的灵魂深处,亲缘重逢的亲切感让小唐侯轻轻颤抖起来,可是突然间,宋义华察觉出什么,抽回了右手,强硬地抬起了孔捷的下巴。   孔捷一愕。   面前的女子脸孔就此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眼帘:鼻梁挺直犀利,嘴唇敦厚性感,颅骨高挺饱满,大气端庄的五官混合出一股不可言说的气质风韵——她老了,但更美了。   宋义华的反应则比孔捷还要吃惊,她霎时蹙紧了眉头,喃喃道:“……阿弟?” 第33章 回忆(1)   宋义华是唐放十三岁那年嫁给他大哥的。   那一年,唐放的大哥唐耿事业小成,居家搬迁到汝南。当时大哥可选择的好女子不算少,十三岁的唐放如何也不能理解他鬼迷了心窍一般偏要娶已经死了好几任丈夫的宋义华。   “不行!我不同意,她再多嫁妆也不行!”   十几岁的小唐侯一蹦三尺高:“大哥你娶了她万一她真的不详克死咱们家怎么办!娶个老婆还玩命,我不同意!”   可这么说没用,他大哥不信鬼神、不信邪。   蝓係 “那您就不想想我和阿聘嚒,那个女人会照顾我们嚒?会给我们做饭嚒?”   小唐侯委委屈屈,他私心想大哥成亲又不想他成亲,大哥成亲了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就不会疼自己了。   后来的大顺的高祖皇帝实在道:“不会那么快要孩子的,她会照顾你们。但做饭就算了,她不会做饭。”   小唐侯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他还在汝南城里帮大哥物色别的女子,他知道大哥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他们上街出游,能吸引他大哥的从来不是娟秀文静的小家碧玉,而是迎面便是一阵香风、身材凹凸有致、举手投足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   这类的闺阁女儿不太好找,但也不是没有,小唐侯费尽心机在汝南挖出来几个:“你不是就喜欢这类风骚的嚒?我找了,你看看行不行!”   弟弟瞎折腾,唐耿一听门户就直摇头,反问:“阿弟你以为大哥是想在家里开花楼嚒?”   唐放太小了,他只能看出女子表面的骄矜风情,却分不清楚风情背后是矫揉造作的薄相轻佻,还是风情背后的精明能干、果决端庄。   唐耿会被女人味十足的女子吸引,但是他更喜欢聪慧、精明、且有女人味的女子,未来的大顺开国皇帝就这样选定了自己的婚配,不管家中弟妹多不乐意,风风光光在汝南城里娶了未来和他共同开创开平基业的章德皇后。   齐泰皇十三年,崤东、江南烽烟四起,清河鄂王瑎、长白山臧云、临漳泊的李宏伯等纷纷举起反旗。   民穷已极,仇恨和斗争已在逐渐爆发出来,战火在中原大地上逐次点起。   但这些事似乎与当时的齐王朝毫无关系,齐武帝仍然在东都、江都辗转流连,平乱只是帝王案头小小烦扰,围拢在皇权身侧的名门豪贵每日谈论的仍是名胜风景、宫廷八卦,唐耿入主中原后曾于中都查看过内廷记录,记录当时仅皇室内宫一日的薪俸耗用,便多达一万两千钱,可抵沿海三洲半年的军务经费。   可能是王朝越是走到末路统治者越喜欢奢华热闹,前朝齐武帝除了游玩,还有一项非常耗钱的爱好:打仗。   齐泰皇十四年,已经在内忧外患之时,齐武帝二次东征新罗,同年,孟奔叛乱。   孟奔叛乱与其他叛乱有些不同,此孟奔乃是齐开朝八国柱之一孟鸿云之后,可想而知,和他一起起兵谋反之人也是功勋贵族,远在新罗的齐武帝一听说后院起火,立刻放弃新罗的大好战局,匆忙下令撤兵,一切物资器械全不要了。   齐军:???   家里二代谋反没有什么战斗力,齐武帝远程回防处理叛乱,顺利戡平,然后带着人马掉头继续远征新罗。   齐军:???   唐耿宋义华两人原本还在西北草原上安渡婚后的甜蜜光阴,泰皇十三年,他们听说了崤山、江南骚乱,但两个人很淡定,专注眼前,尽力促成与胡商的生意,搜罗奇珍,等到孟奔谋反,齐武帝三征新罗,他们立刻察觉到:时机到了。   当时朝廷上层还有很多人醉生梦死。汝南薛家家主喜弹琵琶,唐耿便别出心裁用鹿筋制弦相送,汝南周家最得势的大司马周阶的正妻喜欢香料,大嫂便将西域名贵香膏奉上,夫妻两人那些年囤积了不少好东西,曲意逢迎,备上厚礼,用心与他们经营关系。   唐放知道自己兄嫂在做什么,不就是庸俗又无趣的成年人嚒?这些尚在忍受范围,但他无法忍受的是大哥重新与本家的唐氏主母重修旧好。   “凭什么?”   唐放急了:“当年就是那个毒妇欺辱我们,我们忍不了才出来的!”   他大哥当年带着他们两兄妹出来自立门户那年,自己也不过十八岁,他大哥一直告诉弟妹,不要因为我们的母亲出身不好便自轻自贱,人们会指指点点,可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他大哥带他们到凉州,这么多年一直很努力奔波事业,表面上贩马,暗中走私玉器、美酒、香料,每日把性命提在手心里拼命,就是想给弟妹创造一个强大的后盾,让弟妹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来,让他们可以感觉到骄傲。   唐放心中有数:能说出那番话的大哥,根本就没有想和主家和解,一定是宋义华撺掇的幺蛾子!   可是大哥心意已决,哪怕五岁的阿聘倔强地抓着他的衣角,用力表达她的不满,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   那段时间,唐放的日子过得阴暗又混乱。   他学业很糟,整日受伤,整日挨罚,学堂里浑浑噩噩地打架,学堂外继续打架。大司马周阶屡立大功,汝南周家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他不分轻重地招惹汝南周家的二公子当街斗殴,被人反杀打得头破血流,整个汝南城哗然,唐耿无暇回汝南,大嫂宋义华回来:   “为什么打架?”   “他看不起我。”不省心的小唐侯跟大嫂叫嚣。   宋义华被气得一呆:“你没事争这个闲气做什么?他看不起你就打人家?”   宋义华第二日便要带着弟弟登门致歉,小唐侯百般地不乐意,可到了周家他便暂时顾不上这些了。   汝南周家看不上宋义华,他们把他大嫂撂在堂上,见也不见,唐放心想虽然我也不喜欢大嫂,但你们外人作践是怎么回事?立刻跑出去去找周家老头子,也就是那一次他在周家翻墙越院,不由分说地指着周殷父亲大骂一顿,事后拉着周殷便跑,一口气直接把周家老爷子气倒。   最后还是大嫂出面给他平的事情,才没算惹出更大的风波。   那之后唐放和周殷的关系转好,两个人整日厮混在一起,马场大哥分不出心来看顾,只能找人,唐放作为半个主人自己时不时去转一转,有空还带着周殷一起转,两个人关系若即若离,好好坏坏,整日绕着芝麻小事转圈,不管天下纷乱扰攘。   唐放十五岁那年,汝南城有一场马球会,他大哥摇身一变,已经可以以新承袭的河东顺郡公身份带着一家人参加汝南上层的马球会。   唐放不管那些,只想尽力比赛,他被分到薛家一队,却硬是抢了薛家少主人前锋的位置,要和对面汝南周家硬碰硬。   大人们在台上觥筹交错,小孩子在台下你死我活,周殷那段时间和唐放起了不小的龃龉,场上更是斗得眼红,处处打压着唐放,唐放两战失利,心情差到谷地,加上他本来就是抢的前锋位置,更是丢了大脸。   宋义华在这个时候忽然下得台来,找唐放。   唐放皱眉,宋义华问:“你手怎么了?嗑到了?”   然后拿出清水壶药膏纱布,“我看你刚刚马球砸过去手缩了一下。”   唐放伸出手:“你一直在看?”   他以为大人肯定忙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宋义华低头给他冲水包扎:“嗯。”   唐放:“你觉得我在前锋行吗?”   “非常好。”   宋义华毫不迟疑:“不是你攻击的问题,你做的非常好。”   说着拍了下他的后背,压低了点声音:“是不是和薛家小公子有矛盾啊?”   唐放不情不愿地“唔”了一声。   宋义华:“主动去和人说句话,下一场好好配合,你们成绩会更好。”   然后也不多话,拿着水壶和药膏,施施然走了。   那天的马球会,的确是唐放一队夺魁,但是小唐侯心思太不定了,拿了彩头竟然抱着个琵琶就从高处走下去唱草原的情歌,然后众目睽睽把彩头送给了敌对的周殷。   宋义华:???   老娘教你怎么赢,你赢完就要做这个?   当时的汝南贵族们全部都惊了一下,汝南周家的大家长更是脸都气绿了,大人们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只说小孩子不懂事瞎闹,但是他哥懂他弟,回家便动了家法,小唐侯被他大哥好一顿修理,趴在榻上动都动不了,晚上他大嫂过来给他上药,满脸的嫌弃。   “我今日真是多余鼓励你。”   他大嫂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眼瞅着丈夫的身影从窗棂上走开,才小声对阿弟说:“你追人怎么这么没有章法?再说了,你喜欢人家你见面第一次便顶撞人家的亲爹,你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第34章 回忆(2)   那日的马球场上宋义华注意到了周殷,的确是很特别的孩子。   她阿弟的骑术没的说,他总能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到球边,带球冲锋和投射都是场上最优,但他有个致命的问题:他的队友配合不上他。   周家那孩子带着八个人的队伍,一队人的骑术球技只是中上,哪怕领队的周殷也不敢撄阿弟的锋芒,但是周家的孩子有一个很明显的优点,他擅长调度队友,换防守卫,可以把己方一点点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该出手的时候也总能准确地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球杆猛地出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每到这个时候,台上的贵族姑娘总会发出一阵激动的惊叫,掀起一阵浪潮般的欢呼。   但这还不是吸引宋义华的地方,让宋义华觉得这孩子不一样的地方是他赢的表现。   阿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爱争强好胜,输了赢了脸上的表情都很夸张,周殷那队打了两场顺风局,乐得上衣都脱了下来,挥舞着马球杆驰骋纵横使劲儿地吼,但是周殷没有,他一点也没有忘情,他甚至没有放声大笑,就那么骄傲地挽着袖子立马在张牙舞爪的队友身前,随意压着球杆,露出安静而笃定的笑。   怎么会有这样低调又张狂的小男孩呢?   未来的章德皇后去瞧对面的阿弟,果然,阿弟就要气炸了。   她看不下去,打算下场帮阿弟一把。   小唐侯是天生的战士,后世谈起他的骑兵布阵皆以大师级称呼,宋义华稍稍点拨,他立刻想明白要怎么赢,和自己的队伍磨合两场后,周殷再缜密的调配也要为他绝对的实力让步,乖乖败下阵来。   但是弟弟喜欢周家那小子,这件事倒是让宋义华很意外:弟弟不是讨厌他嚒?这怎么回事?   她也并不像丈夫那般生气,她甚至觉得弟弟派头很足、唱歌怪好听的,这若是把周殷换个其他的小姑娘,她当场就能把亲事说下来给弟弟下聘,是周殷……诶,也没什么,自己若是年轻个七八岁,谁还不追求一下周家小公子呢?   并且,阿弟和周殷这事儿一看就没戏,有什么好生气的。   “薛家似乎有意和周家联姻,那小孩到年纪一定成婚,”宋义华对丈夫说,“生气凭白气坏了自己,我去跟阿弟聊聊。”   弟弟是个犟小孩,不能打压,越打压反而逼出他的倔强来。   宋义华拿着药膏笑呵呵地帮唐放出谋划策来了:“你追人怎么这么没有章法啊?再说了,你喜欢人家第一次见面你顶撞人家父亲,你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小唐侯未识风情,追求人这件事实在笨拙得要命,只能噘嘴求教:“大嫂,那你看我现在还有救嚒?”   宋义华:“要听实话嚒?”   唐放:“当然啊……”   宋义华如实说:“基本上是走进死胡同了。”   想到周殷今日那脸色,再一听大嫂这么说,小唐侯生无可恋地把头耷拉下去。   宋义华:“挑破感情的窗户纸呢,这件事按理说应该是快功成时的最后一把力,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唱情歌,你以为在吹冲锋号啊?告诉周小公子放马过来你要进攻了?你瞧瞧他的性格,他像是能接受这个的人吗?”   唐放懒唧唧地哼唧:“那就是没有救了呗……”   宋义华:“那倒也不是。”   小唐侯立刻来了精神。   宋义华:“现在反正窗户纸已经破了,与其你在他身边等着他态度改变,还不如以退为进潇洒离开,给两个人留些余地,他来日还能念着你的好。”   唐放:……   宋义华展眉:“这件事看你,要么你在汝南继续完成学业,要么你跟着你大哥与我去晋源。”   唐放:“晋源?”   宋义华:“对,任命过几日便来,你大哥担任晋源的留守。”   唐放微讶:“不是去中原嚒?我以为大哥要去那里。”   齐武帝三征新罗使得人心背离,天下造反的人越来越多,整个中原大地现如今叛军与官军打成一团,唐放以为大哥这么急地承袭了爵位,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卷入中原的战局,乱中求取富贵。   宋义华:“不是,是你大哥特意讨要的北方晋源的官职。中原骚动,朝廷无力经营边疆,你大哥在北方与草原胡商打交道多年,当然更适合守着北方的门户。”   唐放眉头一耸,没有说话。   兄嫂的许多事情,小唐侯都要等着半年一年后再看才能察觉他俩的布局,大哥对唐家主母没有什么感情,对荒唐的齐王朝更没有效忠的执念,这一串袭爵求官一气呵成,朝廷东征后精兵强将损失殆尽,正在用人之时,中原豪取富贵的确立竿见影,但是风险也很大,自己家此时势力尚小,先借着朝廷的东风在边角积蓄实力以待后变,的确才是上上之策。   宋义华微笑看着弟弟,拍了拍他后背:“你好好想一想,汝南是去是留,自己拿个主意吧。”   半个月后,唐放去找周殷。   这次小唐侯特意选了个没有外人打扰的小溪,还牵着那匹叫做“唐唐”的雪白骏马去,当时周殷但凡对他有一丝的表示,他都会留在汝南,可是周殷没有,他只能把马送给他,和他道别。   离开汝南的那一天,小唐侯还是很难过,眼睛肿得像俩桃仁,不知前一夜哭到多晚。   宋义华怕他这副模样又挨他大哥训斥,让他进马车里坐,马车辘辘地走远了,小唐侯掀着车帘频频回首,宋义华只能揽住他的肩膀,把人拽回来:“别回头看了。”   宋义华说:“他若真是对你有意,自会骑着你的马来找你。”   晋源起初的日子并不好混,朝廷不放心唐耿,安排眼线时刻盯着唐耿举动,唐耿整日与朝廷派来的官员斗智斗勇,为保万全只能把唐放放出去历练。   泰皇十六年,那一年唐耿一家三喜临门。   齐武帝新罗之征后巡行四方,行至北境为草原乌木可汗所困,他阿弟出奇策解齐武帝之围一战成名,同年,唐耿封公、唐放封侯,宋义华怀孕。   泰皇十七年,北境广武围城。   很多年后小唐侯回忆那一战,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危险,只是战线时间拉得较长罢了,但汝南城的周公子却在听说消息后一个人穿过了北方漫长的封锁线,单枪匹马闯到了广武城城下。   白色的骏马带着疾风,那天的彩霞满天,唐放低头,在城墙上与周殷的目光对个正着。   大嫂说:“他若是对你有意,自然会骑着你的马来找你。”   小唐侯心道,大嫂诚不我欺。   其实宋义华没有。   宋义华当年只是在教他如何在一段感情里体面退场,谁能想到周家的公子会放弃中原的大好进阶际遇,自己跑来北方的边陲呢?   那个时候最出风头的叛军是东都洛水外林俊势力,此人也是贵族起身,早些年跟随孟奔叛乱被勘平,之后一路受齐王朝通缉险些丢掉性命,后来依附上绿林起义军逐渐壮大,短短几年里,北至黄河南至淮河,这块地盘里大大小小的反王都纷纷归附了他。   大司马周阶,也是周殷的三叔,此时正在东都外平乱呢,那是天下瞩目之处,他不去自己三叔手底下刷军功,来什么北方啊?   可是这位周小公子,就这样扔开了他的康庄大道,一枪一马地来了。   等到小唐侯带着周殷回到晋源,唐耿宋义华看到他俩,两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当年阿弟是如何在汝南城头上唱情歌的,很多人都还记得,周殷来找他,便是把自己的态度摆清楚了。   身体展开了,个子更高了,汝南周家的二公子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孩子了,再相见,他整个人深沉了不少,连看阿弟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两个人骑着一匹白马回来,身后还牵着一匹黑的,阿弟坐在他怀里,周殷搂着阿弟的腰,下巴压在他的后颈上,目光又深又清澈。   唐耿很不喜欢周殷。   住进唐侯府,唐耿夫妻把弟弟赶出屋去,两个人一起盘问周殷。宋义华能感觉到周殷身上紧张,这个年轻人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尴尬,仓促茫然地就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抛下自己的过去,要谨慎地讨好眼前的长辈,处处看人眼色。   “你来北方,你父母知道嚒?”唐耿问。   周殷垂眸奉茶:“知道。”   宋义华:“你们将会走一条很难的路,准备好了嚒?”   周殷:“准备好了。”   “阿弟喜欢你,不拆散你们是不想阿弟难过,不是我们认同你们。”   唐耿明明确确地对周殷说:“本公知道你从小是听着赞誉吹捧长大的,丑话说在前面,无论以后你因阿弟的关系受到多少排挤鄙视,你都要自己担着,我们不会为你做主,外面是你的大好前程,你现在还可以走,本公绝不拦你。”   周殷没有犹豫,沉声说:“我准备好了。”   他们夫妻还能说什么呢?   唐耿一脸“我不看好,我不阻拦,你别招摇”的表情。   宋义华推了丈夫一把,对周殷说:“以后你随着阿弟叫我大嫂,叫他大哥大哥。”   唐耿是爱才之人,若不是阿弟弄出这么一重尴尬的关系,他是会很喜欢周殷的。   在晋源那段时间,唐耿经常把最大幅的地图铺在厅堂上,穿着袜子走上面的山川草原,把五年内有名没名的战役情况搜罗过来,涵盖大大小小三百余场战役,不同的地势地形,还原出战场情况,天下的烽火便是他们俩的教材,前人的弯路就是他俩的教训。   他弟高兴啊,整日在哪都是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乐的,周殷不太敢在唐耿面前放肆,进退有礼,处处小心。未来的顺高祖虽然别扭,但是勉勉强强把周殷当成了弟弟,一视同仁地对待他。   泰皇十六年,叛军林俊第一次攻打东都。   当时的情况是,官军与乱军对峙于三岔河口,林俊将部队分为十队,六队布阵石子河东,由手下二号人物许让亲自带队,自己亲自率领四队潜伏,在嵩山北麓埋伏。叛军的二号人物许让是个土匪出身,打仗亦稳定地保持着土匪山贼水准,遭遇官军渡河打不过,后撤,林俊趁机率领部队从山上冲下来,侧击包抄。   官军大败。   泰皇十七年,五月,官军再派大将,第一战与林俊打得有来有回,十分漂亮,半月后,第二仗官军被上面逼着出战,再次隔石子河列阵,叛军中还是许让先打,许让打不过掉头就跑,林俊从山上冲下,背后截杀。   官军大败。   唐耿每月都派专人搜罗中原各地最新的战局情况,这东都外的一战很快就到了晋源的厅堂之上,未来的两位战神盘腿坐在地图上排沙盘,听到这里差点没笑喷。   唐放睁大眼睛:“好熟悉的打法。”   周殷抱臂:“连诱敌的人都没换。”   唐放:“这种仗怎么还可能打输呢?”   周殷:“也可能这个败退诱敌的许让,有点东西。”   小唐侯憋不住笑,伸手用力地打了周殷一下。   宋义华觉得这俩小孩怪有意思的,在旁边一边给儿子缝衣裳一边抿嘴笑。   八岁的唐聘童言无忌,一语道破玄机:“周家哥哥平日说话总是慢,只有跟五哥拌嘴的时候才变快。”   十七岁的周殷盘腿不说话,垂着头,耳朵尖殷红殷红的。   宋义华微妙地看过去,点点头,表示赞同:周殷待人接物一直矜持淡定,声调不疾不徐,但到了他弟弟这里,好像生怕说不过他弟一样,语速情不自禁地就快出好几个度。   唐耿咳了一声,把偏出去的话题带回来,叮嘱:“这些人都是当世豪杰,他们现在的战法,将来咱们的战场都可能碰到。”   这句话里的意思太丰富,周殷和唐放一时顾不上害羞,抬头相视一眼。   泰皇十七年,七月,齐武帝巡幸江都。此后天下大乱,一发不可收拾。   八月,各地起义兵已经无法控制。   九月,唐耿晋源起兵,自称齐室宗亲,打出义师旗号,一路南下往中都而去。   当时,天下割据势力大小十余处,南边鹬蚌相争,东边东都外正打得不可开交,西边汝南薛家占据大片城池,正忙于开仓放粮,吸纳灾民。   唐顺公兵贵神速,命费如霭护守径山侧翼通道,亲自带着唐放、周殷直取中都,而当时中都内外,外有范阳唐氏主家策应,内有宋义华大哥宋明煦策应,仅仅一个半月,唐耿迅速于北方晋源出发入主紫霄宫。   未来的大顺高皇帝,开局便直取帝王之业,布局如棋,毫无乱手。   天下群雄这才缓过劲儿来,惊异震动。 第35章 回忆(3)   唐放,字子瑰。   瑰,世上最奇珍最艳丽的花。   泰皇十七年十月,唐顺公入主中都,奉齐朝宗室为皇帝,遥尊远在江都的齐武帝为太上皇,隔年三月,齐武帝遇弑,五月,齐宗室受禅唐顺王,唐耿正式改国号为顺,开元开平,其后三年,历史的钟摆转到了小唐侯的身上。   那是小唐侯最绚烂的日子,横空出世三年,整个西北中原都要听他叱咤风云的声音,当世即有言:“两百年出一小唐侯”、“观小唐侯当敌,非战也,游戏耳。”   白马长枪,黑裘牡丹,十八岁的小唐侯辗转各处战场,一路狂飙突进,所当者破,所击者服。   中都乃天下风水宝地,地盘虽小,却是帝王之业,抢得到,是唐耿的能耐,守得住,是唐放的功夫。   顺祖高皇帝在后方折冲樽俎,纵横捭阖,唐放在前线指哪打哪,短短两年横扫四分天下,甚至到了开平三年,战场局势一度变成只要小唐侯兵锋所指,对面任何一方便会乖乖归附退却,管他是不是成名多久的将领,只要对上小唐侯一次,再组织不起来一场意图明确的反击。   那真是天生的军事奇才。   唐放砍瓜切菜,以格虎屠熊之姿让大顺在齐末群雄的乱战中迅速扎稳脚跟,可以说,他在战场一日,优势便稳稳地站在他哥哥这一边。   那段时间唐放自己也没有太多的感觉,比起周殷回忆里的惊险困厄,他自己甚至想不起来那些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他能想到的只是和麾下的将领们整日怎么骗、怎么打、怎么赢,其余的粮草、兵械、战俘、招降、安抚,这些都有周殷带着人帮他操心,等到班师回家的时候,房子又扩建了,赏赐又多了,家里的东西又摆不下了,他再一股脑扔给周殷。   他对朝堂关注的也不多,唯一会上心的就是谁又归附大哥了,哪怕远在前线听说了也会立刻给大哥写信:   “好久不回家了,我好想大哥你啊!大嫂好吗?阿聘好吗?小侄子好吗?听说某某某人来中都了,他手下那个谁谁谁带来了没有?来了的话记得把他留给弟弟啊!我想这个人很久了!”   唐放被他大哥喂鸭子似的灌了太多的战场战役,对当世几乎每个将领都有点印象,往往是还没有见过那个人,便已经大概了解他们性格如何、如何打仗,看到欣赏的,是友军,他会开开心心去结交,是敌军,他就等着哪天把人打服了收拢过来,若是跟他年纪差的不多,那便更好了,安平王府很大,他欢迎他们随时来玩。   顺郡王府多英俊,小唐侯身边多猛人。唐放只记得那日子的畅快,日月纷纷车走坂,少年意气何由挽,那时候的他,身边有周殷和一群兄弟,身后有扬眉吐气的家庭,人生一片坦途,意气风发,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担忧的。   哦,也不是,若是说会影响他心情的,那属范阳唐氏主母还有他那俩儿子。   宋义华叮嘱过唐放很多次,就算旧日有恩怨,也不要与他们起争端,小唐侯记下了,忍耐那女人和那对兄弟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尽量忘却他们少时排挤他们三兄妹的情景。   可是这几人真的很不知好歹,他们自恃有中都策应的功劳,自居功臣,还自居皇亲,田氏暗示大哥尊她太后之位,唐卓唐聪更是对国政用人指手画脚,开平元年樊城大捷宫中庆贺,席上唐放私下去敬他大哥,行六的唐聪直接在旁聒噪:“要叫陛下。”   唐放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酒杯一撂便起了身。   唐聪当即叫喊起来:“安平王无礼!居功自傲!”   宫廷内静了一霎,周殷见状,立刻端起酒杯站起来。   唐放本来就有气,更不可能让周殷受这份脏气,一推他胸膛让他坐着,自己朝着唐聪走了过去。   “阿放!”   章德皇后在台上一声清喝,小唐侯什么都还没做,光是他那份架势便已经引得殿中文臣吸气避席,唐聪更是惊得惶惶站起,连招式都亮出来了。   还好这次唐卓那老东西还会看眼色,大声喝止了唐聪,小唐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从这俩族内兄弟的脸上掠过。   唐卓:“唐聪!今日是给我们的功臣庆宴,快赔酒一杯!”   众人在场,唐聪不好发作,敷衍地倒了一杯酒,敬酒时压着声音:“等着,我今夜半夜去找你!”   “找我?”   唐放轻蔑地看着他,眼底有嗜血的锋利:“找我月下散步手牵手嚒?”说着懒得看他,随便找个借口便拉着周殷退了席。   出了宫室,月明星稀,周殷也很无奈,“咱们只是回都修整,歇一个月就要拔营,你何必为了这等小事开罪他?”他想起刚刚陛下和皇后的脸色还是会觉得不安,这么出来扫的可不是唐氏主家的颜面。   唐放一听这话更是烦得不行,暴跳如雷:“你们都让我忍着他们忍着他们,但前提是他们不挑衅啊!真是哪哪都有这些人,烦死了,烦死了!”   “诶诶诶,好了好了好了……”周殷赶紧把人拽住,他知道唐放少年时过的苦日子,这不是谁说两句就能解开这心结的,“那明日咱们避开他们好不好?咱们去城外带马去吃点好的,不让人跟着。”   小唐侯这脾气才勉勉强强被人按住,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可第二天他们俩都钻进野山林了,还是被人跟了过来。唐聪带了一众亲随小厮,好像就为了看他俩做什么,但是唐放和周殷真没想做什么,周殷带了本书躺在草地上看,唐放就枕在他身边睡觉,身边散放着两人的马,唐聪摇旗呐喊招呼了一群人来,看到这幅景象当然大失所望,吵醒了他俩,干脆狗急跳墙地开骂:“唐放,就知道你们是这种不干不净的关系,就你这二椅子还带兵,你简直把范阳唐氏的脸都丢尽了!”   小唐侯刚睡醒,自己还迷迷糊糊,周殷在他肩膀上轻轻敲了敲,让他起来,提起铺在地上的貂鼠裘,用力地抖一抖,“阿放,咱们走。”   唐聪当即拦住:“走什么走啊,你们事情办完了嚒?周殷你也好意思,走我五哥的后门是不是特别的爽啊,你也是好门户出来的公子了,竟然也做这样没廉耻的事情!”   睡得迷怔的唐放回神了:“你说什么?”   “我说周殷没有廉耻!”   唐聪高声叫嚷,放肆嘲讽,“自己没有本事天天躲在你身后,你的马叫什么来着?周周是吧,哈哈哈哈哈周周周周周周周周!”   “啪”地清脆的一声震响,所有人都没有看清唐放是怎么出手的,唐聪直接“啊”地惨叫着跌进了草稞子里,整个人沿着斜坡滚了下去!   小唐侯活动活动脖子四肢,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两步,探着身子看着底下的唐聪,像是刚刚睡醒抖擞毛发的狮子:“你一个欺男霸女的人也敢说他没有廉耻,我真该把你扔进帐子里,找几个人陪你好好玩玩。”   唐聪带来的随从全部懵了,看着一前一后的唐放和周殷,竟然一个人都没敢过来,唐聪惊恐地扑倒在泥土里,缓过一霎登时爆出难以置信的尖叫:“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你们还在西北那野地方的时候,是你兄嫂腆着脸来我家求的爵位,若不是我和我大哥,你以为你和你大哥能进得了这中都!你竟敢打我?!”   “吵什么!”   唐放冷冷一喝,不耐烦地搔了搔耳朵,“打了就打了,打你很了不起吗?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本侯,我不该打你——我该弄死你。”   说着小唐侯弯腰,从靴子里拔出刀来,唐聪惊惧地看着他,眼见着唐放踩着草坎子一步一步走下来,眼神威胁而邪异:“这样本侯就能知道没有你们兄弟俩,明日紫霄宫上,我大哥还是不是这里的主人!”   当日,唐聪捂着流血不止的秃瓢,哭喊着去找皇后理论。   他带了七八十号的随从,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敢跟那俩杀神比划,眼睁睁看着小唐侯割了主子的头发外带一块头皮,悠哉悠哉地洗了手,拉着自己的马另找了另一个阳坡吃草去了。   章德皇后听说了前因后果,反问一句:“你跟踪他们俩做什么?”   唐聪支吾了一下,说不出来了。皇后道一句罢了,着太医先给唐聪看伤,晚上和皇帝聊了聊,第二日喊来阿聘,道:“走,咱们去给嫡母请安去。”   这次请安,章德皇后带去了许多礼物,还有一双亲手缝制的蜀锦玉鞋。   田氏见到礼物喜不自胜,看到那玉鞋更是喜欢,“不过这鞋的尺寸似乎是小了点哦。”   章德皇后笑:“小不怕,母亲穿一穿便习惯了。”   说着她转身,温和地朝着端云公主道:“来,阿聘,伺候太后穿鞋。” 第36章 回忆(4)   宋义华不是喜惹争端之人,可是为了这等不知团结与共存为何物的“自家人”,去委屈给大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小战神,没有这个道理。   她知道阿弟心大,这件事他只能算得上是吓唬了唐聪一下,不会受什么影响,但是周殷不一样,那孩子心思细密,所以她还特意遣人告诉了周殷一句:别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族中亲贵,她自会料理。   在开平四年,国公爷一战定江山之前,周殷整个人是非常低调、非常名不显时的,大顺朝廷除了核心政治人物知道他的战略意义、军中头部将领知道他协调各方的纽带意义,很多人都仅仅是把他当做叱咤风云的小唐侯的一桩拿不上台面的丑闻。   毕竟周小公子总是在默默无闻地做事,唯一还算得上打眼的功劳,是顺高祖常常派他去招抚收降前齐的贵族,说来也很奇怪,周殷此人外人总觉得他不爱说话,不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偏偏他去一个地方,就能说降一个地方。   周小公子温文尔雅,人品贵重,说话处事进退得宜,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外人都误以为他和小唐侯是一文一武。   帝后对他俩非常宠爱,跟他们共过事的人,也基本上没有讨厌他俩的,他们身上,似乎除了男子相恋这一点,便也没有什么可以哪里可以攻讦的了,而能成为他们的朋友的人,都觉得他俩的私事无足轻重,从不指手画脚。   开平元年冬,周殷招抚过莱漳柴氏,自兖州回京,到家的时候小唐侯正闲得逗鸟玩。   “周殷你回来啦,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宝贝!”   周殷抖落一声仆仆风尘,迎面就见自家厅堂上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鹰,通身乌黑的羽毛,鹰眼熠熠有神。   周殷皱眉:“谁送的?”   唐放:“代州使节,最近不是新年朝贺嘛,前日他看到我昨日便送过来了。”   小唐侯津津有味地提着肉块逗着鹰玩,跟老鹰比手速,放到它嘴边又不给它,轮翻回撤几次急得大鹰乱叼,嘎嘎乱叫,小唐侯放声大笑,拽着周殷:“你看你看,它好凶啊!”   周殷绕着大鹰端详了一会儿,道:“这种鹰又叫海东青,草原上十骑以上弛马有鼠兔奔腾,它即示警,是专门用来侦查敌情的,每年培养训不足十只,每只开销极大,前线都分不过来,他送给你?”   小唐侯听出味道来了,扭头:“你什么意思?”   周殷却不理会他,转头朝门外亲随道:“传安平王府令,代州使节凭职务之便索物送贿,暂押大理寺,其罪容吏部斟酌。”   小唐侯瞪大眼睛,一下子站起来:“你干什么?他是……”   安平王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家里是周公子说了算,那边牵来马匹回头张望,架势却已经要出门了。   周殷若无其事地走到那只大鹰面前,捡了一块肉喂给它,“你是想下面的人都跟风讨好你嚒?”   那鸟儿极通人性,好似更喜欢周殷,狼吞下肉块,高兴地拍打起翅膀。   周殷一边喂一边悠悠地说:“大哥大嫂当年走过的路,如今所有人都会掂量着走一走。当年曲意逢迎是时局如此,齐武帝好大喜功,想要出人头地不得不吹拍,现在大顺初建,明主才出贤臣,这种事你不带头去更正,那便没有人敢更正了。阿放,你懂不懂?”   小唐侯怔忡了一霎。   细想了周殷话里的意思,回身摆手让亲随去吧,自顾自走过来,用力打了周殷一拳:“好不容易回来,就知道教训我!”   周殷任他打,揽臂抓住他,把人整个抱到自己身前:“是我不在家你就乱搞,你喜欢鹰,我去学学怎么训,来年开春给你亲手训一只,好不好?”   小唐侯憋气鼓着脸,一下一下点他胸口:“安平王府詹事周殷,投主所好,意图送贿,罚暂押大理寺,其罪容吏部斟酌。”   周殷一怔,抱着唐放没能忍住,哈哈哈哈地笑弯了腰。   后来开春,国公爷还真讨了一只雏鹰,亲自去训,只不过鹰不是那么好训的,国公爷训出来的那只会不会侦查敌情不知道,但是它固执地把主人当伴侣,看到国公爷走近便拍翅膀,用喙对他一通乱亲,把小唐侯则当竞争对手和情敌,见面就咬,还会为争宠跟他干架。   小唐侯最后忍无可忍,大怒:“你这是养的什么鬼东西!拿走拿走!别在家里养!”   开平二年秋,天下最终逐鹿的势力逐步显现。   在唐放看来,前期造反的人呜呜泱泱的,大多脑子不都太好使,要么爱半途而废,要么没有条理,整篓撒油,遍地捡芝麻,可是发展到后期,大浪淘沙,真金火炼,各地势力已经开始逐渐分明,有本事的人存活下来,竞争也逐渐转为白炙。   小唐侯亲自走了一遭西南,西南传檄而定,大顺此时已身跨关中、河东、巴蜀,中都换防时候,唐放晚上在宫里和大哥喝酒,他哥有些怅惘,说到最近时局还有新纳的李癸的妹妹,小姑娘太粘人了,搞得人力不从心。   唐放在前线听说了这件事,现在局面越来越紧张,大哥为了周旋北方和各政权势力,的确是不得不收些女子。   唐放举杯:“大哥辛苦了,为了江山社稷晚上还要以身相许。”   唐耿笑骂:“你这臭小子……”   酒过三巡,顺高祖说了一遭,终于按捺不住,对唐放说起后宫的情况,说皇后最近总是偷偷出宫,出没烟花柳巷。   唐放警觉:“有谁对大哥你说了什么?”   唐耿:“没有。”   唐放:“那你怎么知道?”   高祖皇帝长叹:“她偷穿了我的旧衣,衣服上有烟熏的水粉味道。”   唐放:……   他哥看着他弟,怅然道:“你大嫂什么都好,就是不依赖我。”   这是大实话,小唐侯无法反驳,只好低头抿酒。   泰皇十七年,他们入主中都后,一家人住在顺王府,晚上时常聚在一起说话,有一次大嫂在妆台另一侧画眉,见他们议事暂告段落,随口问了句:“这妆面怎么样?”   “像皇后。”   唐放脱口而出。   整个屋子静了一霎。   不想此时周殷亦跟了一句:“像皇后。”   宋义华很美,但是美只是她最小的优点。   唐耿竟也没有阻止这两句大逆不道的话,俯身走至宋义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字字清晰:   “夫人,来日我会送顶凤冠给你。”   镜中的宋义华闻言亦抬起眼睫,目光清澈而郑重:“那妾身祝夫君,早得天下。”   可这世上怪异之事就在于,大哥明明做了皇帝,却反而不能为大嫂一人相守了。   “给大嫂送个礼物吧?”   小唐侯也没有什么别的招,回家跟周殷商量:“以大哥的名义送,我看大哥现在忙得抽不开身也弄不了这些。”   周殷换了寝衣正在扫被褥上的饼渣:“送什么?”   小唐侯:“首饰呗,不然还能送什么?”   男孩子对成年女子的礼物缺乏想象力,也只能想到送首饰。   周殷想了想:“我记得皇后娘娘有一套成婚的玉件首饰,里面簪子上的玉玲珑似乎坏掉了,你有印象吧?”   周殷心细,这么一说,唐放立刻想起来了:“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一整套女子的饰品头面,西域产的玉极好,大哥找能工巧匠精心打了一套八件,大婚时送给了大嫂。前几年乱事如麻,簪子有一次嗑碎了他们也顾不上修,周殷和唐放商量,不如就帮着补这块玉,当晚便点着灯披着外衣去自家库房里翻找好玉籽去了。也就是三两天的功夫,唐放在宫中那边偷偷誊七件玉器的式样,周殷着人联系了中都最精巧的玉雕老师傅。   半个月后。   “这设计,是不是太过平平无奇了?”   唐放不满意,总觉得这设计简单到随便到一个玉师傅都能做,这老头是不是偷懒?唐放跟老头比划:“我听说西域有那种玉玲珑,里面镂刻精巧,有好几重,中间还可以塞进一个铃铛,有声音的那种……”   周殷瞥了他一眼,打断他:“你乱看什么记差了?”   小唐侯:???   周殷拿过图纸,似乎对这设计还挺满意的:“皇家之物,崇整体而非个体,无须单品如何繁复,而是要个体在整体中张弛有度,配套出庄重之感。”   小唐侯牙酸地看着周殷:“好好好,我不懂,都听你的,听你的……”   又十余天,他们带人办事,顺路去看玉件的进度,路过风月烟花之地迎面撞上一个人,唐放坐在马上,那句“大嫂”都要脱口而出了,看了看她的衣着,又看了看她身处的这个地方,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还好,当时安平王府的从人和将军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等到晚上他和周殷回府时,大嫂换回皇后妆容,等着他俩,警告:“今日的事情不要对你大哥说。”   周殷:“好。”   小唐侯忙不迭:“好好好!”   小唐侯也不敢说穿自己大哥其实已经留意到大嫂你最近的动向了。   同年秋天,东都魏公林俊大败郑王赵云遮,归降于顺。   这是曾经在天下最显赫、最出风头的势力,可以说若不是当年林俊把齐军的势头完全牵制住了,他们唐家入主中都也不会这样顺利。就在一年多前、唐家南下中原的时候,东边的林俊正是地盘最肥,人马最多,风头最盛,手下精兵强将如林,能臣争相辅佐的势力,小唐侯曾以为此人早晚有一日在战场相遇,没想到居然这样输了。   输给的居然还是晋源时候,他和周殷在地图上嘲笑过的同一个陷阱踩两次的赵云遮。   不过小唐侯看到林俊来降还是很高兴,因为林俊手下有很多绿林精锐他都心慕已久,宫中席上只是初初接触便觉得人都不错,想着明日要拜访一下。   夜间,顺高祖不胜酒力,已经喝得有些醉,唐放和大嫂扶着皇帝回宫,可能是心中太高兴了,唐耿没有意识到妻子在旁边,抓着唐放说醉话:“你大嫂,人好啊!她多好啊!我是多大的福气能娶到她!”   小唐侯不知道这话头何所来哉,是看林俊没有夫人吗?也不用这么嘲讽吧?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谁知大哥话锋一转:“阿放,我不该跟你说你大嫂去烟花柳巷听曲儿,我娶了好几个,她去点清倌怎么了?打天下这么不容易,她享受享受怎么了……?”   这醉话的信息量太大了,小唐侯都要被他大哥吓跪了。   皇后在那边扶着丈夫呢,也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知情不报的小唐侯。   唐放脸都要绿了,手脚紧张到不知道往哪里放,把大哥一送回寝宫就赶紧脚底抹油,出了宫殿一路小跑,跑过刚刚宴饮的宫殿,跑过长庭,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一个猛子窜到他的背上,“快快快,快走!”   周殷被他冲得险些扑倒,强行稳住了,背着他拉开大步:“怎么了?”   唐放去咬周殷的耳朵:“大嫂知道大哥知道了!”   刚才的局面太刺激了,小唐侯内心不能平静,急需要找个人分享一下。   周殷也心头一跳:“你说的?”   唐放大惊:“怎么可能,是大哥自己说漏嘴了!”   周殷无奈:“那大嫂生气了嚒?”   唐放哈哈大笑,回头看了一眼:“她没出来打我,说明她没生气!”   周殷稳稳地背着他往回走,穿过长长的宫阶,穿过几道宫门,下钥的宫人见怪不怪,小唐侯还搂着周殷的脖子咬耳朵:“不过我看她面上不乐意,或许想一想心里就会高兴了呢。”   周殷:“怎么说?”   唐放:“你会和大嫂抱怨我不好吗?如果你不方便和我直说去找大嫂倾诉,我不会觉得你在说我坏话啊,我会觉得你是在意我!我大哥是何等雄才伟略的人物,国家大事都不见他头疼,大嫂的事情可以让他这么翻来覆去念念不忘,这说明他在意啊!”   周殷失笑:“有道理。”   他们一家人起于微时,一手最烂的牌走到今日,是天意,也是他们努力。   唐放:“我有时候会觉得人生不现实,我们一家怎么就到今日了呢?我现在回想还记得凉州那个漏雨的屋子,阿聘最喜欢吃的酱肉要五钱,大哥每月只能给我俩吃一次,其余时间只能吃咸菜稞米,还有我这么讨厌,到底是怎么把你周公子拐到手的呢?广武那年,你怎么就真的来找我了呢?”   唐放收紧胳膊,用力搂紧周殷的脖子:“我大哥那天跟我谈心,说他走得太快了,总顾着前朝,不小心把大嫂落下了……周殷,如果哪天你也走得太快了,你记得等等我,别把我丢下。”   月明星稀,周殷的脚步停了一下,长长的街道上,他扳着唐放的大腿往自己背上又托了托,轻声道:“好,不把你丢下。” 第37章 罗师青   仿佛做过一场黑白颠倒的大梦,孔捷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撑着脑袋坐在榻上,环顾四周,身体里的小孩亦跟着悠悠转醒,问他:“这是哪啊?”   唐放随口道:“我也想知道呢。”   孔捷的声音惊动了外间的人,一个粉面敷白的老内监缓缓走了进来,带着两员伺候梳洗的宫女,手捧衣物皆是清一色的鹅黄,孔捷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带进宫了。   老内监:“孔先生昨夜见驾时忽然晕倒,皇后娘娘不放心,让人把您安置到这棠棣台来,太医就近伺候。”   孔捷:“棠棣台?”   内监:“是呢,此处是皇帝陛下为了缅怀兄弟特意所造,殿外遍植棠棣花,遇每年宫中宴饮,只有醉酒的开国重臣才会机会被安置到这里。”   此时窗牗已经依次打开了,孔捷展目去看,只见高爽蔚蓝的秋色里正有连片的棠棣花篱,繁绿的枝叶在秋风中簌簌地颤动着,旁逸的斜枝仍有零星的金黄色花朵绽开着,绿地缕金,芳荣绚丽。   心里的小孩亦看到,说:“这种棠棣花民间也很常见,花量大,花期长,开起来结成一大片,非常灿烂,可惜现在过了五六月份,不是开的最好的时候了。”   孔捷看着窗外,轻声说:“没什么可惜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都是寻常。”   这倒是让老内监误会了,他茫然地“啊?”了一声,边挂帐边问:“孔先生,您说什么?”   孔捷赶紧笑着摆手:“没什么,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孔捷就此起身,被两个漂亮可爱的宫女伺候穿衣洗漱,梳头的时候侧头问内监:“娘娘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嚒?”   老内监:“娘娘在忙,怕是还要等一等。”   孔捷:“那我能四处在宫里转一转嚒,公公引路。”   老内监微笑:“这个自是可以的。”   东都皇城周回十二里,四面十二门,西有夹城,东有东城,北有圆壁、南有曜仪,整个皇城四面固若金汤,皇城中有殿、台、馆等高规格大式建筑九座,皆坐北朝南,按中轴排列,低规格小式建筑错落其中,高低相间,殿堂相峙,尽显天家威仪。   孔捷颇不是滋味地在长长的回廊里走着,越走越急,心里叽叽哇哇地乱叫:“为什么要把我带宫里来啊?现在还剩多少天了?六十六天是吧?第二魂还没有着落,大嫂添乱,周殷也不拦着!”   “欸!孔先生!欸!孔先生!”内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不要往那边去了,那里是后宫娘娘们的居所!”   孔捷脚步一停,原地停出一阵风。   心里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殿下,您没有来过这里吗?不认路的?”   小唐侯一脸见鬼:“我没有来过东都啊!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移都,我活着那几年一直是林俊赵云遮围着这里争,我家坐在西边中都看戏,根本没亲自上过手。”   小孩一本正经:“林俊我知道,他宴席上还挺英俊的。”   小唐侯一听这话,挑了挑眉:“你偷看我的梦了?”   小孩不高兴:“是你在用我的身体做梦诶,怎么是我偷看!”   小唐侯闻言哈哈大笑:“好好好,不算你偷看!不算你的!”   终于,内监带着一行宫女倒换着小宫步跟上了小唐侯的步伐,左右看了看,茫然问孔捷:“孔先生,您刚刚在与谁说话?”   孔捷摆摆手,哈哈大笑:“没有谁,自言自语耳,公公您先请,我跟着您走。”   老内监很是和善,一边为孔捷引路,一边为他介绍各宫室的用途,孔捷听到有趣的就和老内监聊一聊,无趣的就在心里和小孩聊一聊。   小孩对皇宫不感兴趣,自己在那反刍小唐侯的梦境,不断问唐放一些当年之事,每问清楚一件便感慨一下:“你们家好厉害啊,你们家好厉害,我若是早生几年有机会认识你们就好了……”   小孔捷之前听说安平王的事迹便觉得传奇,传奇得像是后人编撰的一段神话,昨夜梦过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传奇居然不是个例,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的聪明果敢,杀伐决断,尤其是国公爷,孔捷完全无法想象国公爷年轻时竟是这样的,十八九岁的年纪,松柏高洁气质,在还没有震动世人赫赫功勋之前,他是那样安静挺秀地立于齐末顺初的群雄之间,一片玉盘水,功名小井天,脱俗到无法形容。   孔捷对唐放说:“我在国公府三年,我从来没有见国公爷笑过。”   小唐侯死了,周殷青春年少的光阴,便跟着他一起死了,孔捷此前知道的国公爷只是位高不可攀的贵人,他位高权重,处事娴熟冷酷,外表成熟而富有强力,他可以想象他很多事情,唯独想象不到他笑,微笑,苦笑,会心一笑,开怀大笑,可是小唐侯的视角里什么都有,年轻的周小公子每每回头,孔捷都觉得他在朝着自己笑,秀毓名门的佳公子风华绝代,一颦一笑间眉眼弯弯,柔情似水,孔捷能感受到那份心动,尤其是他抱着小唐侯的时候,那张清秀的脸孔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每句话都带动着胸腔的震鸣,好像正笑意盈盈地朝着自己说话。   孔捷:“您不打算跟国公爷摊牌是嚒?”   小唐侯装作没听到,去和老内监插科打诨去了,兴高采烈地指指画画,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说:“是我对不起他。”   一来一往间已经走到了祥麟殿,孔捷一看这名字便来了精神,主动道:“我去这里看看。”   内监:???   祥麟殿,顾名思义,一听便是养育皇子皇女的地方,孔捷一步两台阶,心道他走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小孩了,他要过去看看。   老内监提着衣摆小跑跟着他:“此处没有什么好看的,九岁以上的皇子都跟着陛下出去围猎了。”   孔捷回头:“九岁以上就跟着去了?他们不会闹吗?”   皇家围猎肯定不是单纯的射猎游戏,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东都出发,大顺朝除了要在围猎场召见各方使臣之外,还是变相锻炼朝中文武适应战时的调配,一路怎么安排布置,各类物资的供应,东都奏报的接收和批复,说起来挺繁琐的,当年他带着妹妹一个就很累心。   “哎呦,可不敢小看这些皇子!”   老内监眉飞色舞起来:“咱们皇后娘娘的四皇子,九岁就能拉弓射鹿,皇子皇女四岁习文,六岁习武,那都是陛下和娘娘亲自督导的。”   “四岁?六岁?”   小唐侯瞠目结舌,自家兄嫂这是疯了嚒,他四岁六岁时还只会玩泥巴。   老内监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往日啊,这祥麟殿会更热闹,朝中三品以上大员适龄的儿女也是会来一起读书习字的,现如今都去围猎了,现在只有九岁以下的皇子皇女在。”   皇家讲究多子多福,大嫂有两儿一女,唐放听说了这皇宫里每年都有嫔妃产子,都是安置在一起养。孔捷甫一跨过门槛,果然,便听见殿内一阵孩子的嬉闹声,往前再走,便发现有人抓着自己的衣摆在底下扽,孔捷低头,正好看见一个小姑娘在他脚边扬着小脸看他,“抱,抱!”   老内监哎呦一声,弯下腰:“十四公主,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乳母呢?”   孔捷一看这孩子就喜欢得不得了,弯腰把人抱起来,“小公主要去哪里啊?”   “找哥哥。”   “找哪个哥哥?”   “大哥哥。”   孔捷想了想,大哥哥,那应该是昱辰那小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了,他伸手掂了掂肉乎乎的小侄女,笑呵呵:“大哥哥没回来呢,臣陪你们玩好不好啊?”   ·   与此同时,祥麟殿不远处的合欢宫。   一身紫衣的美人卧榻,正插着签子吃着时鲜的瓜果:“术士?什么术士?”   侍女:“左不过是些会占天卜地、巧言令色之徒,只是皇后娘娘似乎对他青眼有加,昨日安置在的是棠棣台,那棠棣台平日里可是不轻易宿人的……”   紫衣美人眉心微蹙。   “磕哒,磕哒……”   宫殿不知名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震颤了起来,动静不大,但不绝如缕,好似是什么东西正在挣扎撞击。   紫衣美人银签一扬,打断侍女的话:“你们先下去罢。”   侍女一怔,但立刻颔首:“是。”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地远去了,美人直待宫室中人都走净了,这才懒懒地起了身,款摆着推门进暗格内室,合门的一刹那,她忽然回头,像是生怕有谁窥探一般,举手贴了张鲜红的符印在门扉之上。   ·   孔捷没能在祥麟殿久呆,乳母们很少见成年男子进宫还逗留祥麟殿的,哪怕他和孩子玩得再投缘尽兴,她们也总是觉得孔捷不坏好心,虎视眈眈地围着孔捷看,搞得孔捷根本也不敢深入,只是在外殿陪孩子玩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孔捷:“这地方挺大的,里面才是读书用饭的地方吧?”   老内监:“是。”   孔捷感觉到这群小孩被养得很好,自家大哥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怀,不到二十便孤身带着弟妹在外打拼,他知道他肯定会生很多的孩子,用心经营自己的大家庭,不让任何一个孩子受到委屈。   走得乏了,孔捷想去皇后宫外等召见,早见早走,老内监尽职尽责地带路,此时心里的小孩忍着害羞又冒出来了,说:“不知道我的消息有没有用处。您在梦里和国公爷一起设计的那个玉玲珑,我好像见过。”   小唐侯微讶:“你之前见过皇后?”   孔捷:“没有。”   小唐侯:“那你怎么可能见过?”   孔捷:“我就是眼熟……”   小唐侯跟他解释:“那个设计其实很简单的,皇后既然戴过,功勋女眷们看到后很可能仿了去戴,你看到的未必是那一个。”   那小孩又害羞起来:“那……那或许是吧……”   不过这短短一段话却也让唐放思量起来,走到皇后长秋宫,他趴在宫外的石栏上等候召见,心中琢磨:玉和珍珠这等天然之物是最容易附着精魄的,这世上与他有关的物什不多了,第二魂若是在那上面也不奇怪,可是他怎么跟大嫂说这件事呢?皇后娘娘,容臣看看您的大婚的首饰?这……不太好吧……   正沉吟着,孔捷忽听一阵脚步杂沓之声,长阶之上,一紫衣女人气势汹汹而来,身后跟着的还有一队禁卫,孔捷不认识那女子,但是从那夸张的头饰辨别出应该是合欢宫的宠妃罗师青,他在大嫂的意念中见过这人,只是上次只看得轮廓,并不清晰,这次一看:   嚯!这小嫂子可真好看……!   这可不能原谅啊!   这皮肤白白嫩嫩水豆腐似的,这腰这脸这身段,这么夸张不好驾驭的颜色和头饰都让她把握得稳稳当当的,还有,她竟然还这么有女人味……孔捷控制不住地扶着石栏往前走,想着她和大嫂的恩怨等会儿再说,先容他跟新嫂子打个招呼,不想那罗师青忽然脚步一转朝自己而来,眉梢一扬,直接抬手一巴掌!   孔捷:???   小唐侯都被打懵了。   罗青师把手举起来的刹那,他都还无法说服自己她要打他:他是长得还不够好看吗?为什么会有姑娘要打他?女人手心的力量倒是不重,但是尖利的甲套刮破了他的脸,孔捷挨了一巴掌,茫然地地蹭了下自己渗血的左脸,只听罗师青宫袍一摆,冷冷朝身后下令:   “此外男无诏进宫,禁军还不拿下!” 第38章 废话   “都给我住手!”   不知什么时候,皇后娘娘已经从长秋宫中走了出来,她目光冷冷地一瞥殿阶前的这些人,威严一喝:“怎么闹成一锅粥了,这像话吗?罗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师青俨然并不害怕皇后,下巴微微扬起:“回禀皇后娘娘,臣妾是看到闲杂人等鬼鬼祟祟在宫中徘徊游荡,宫禁重地,非年非节,岂容外男逡巡观赏,正要着人压下去好好审一审。”   宋义华眼神掠过孔捷,又掠过罗师青和罗师青身后的人,问:“罗妃知道他是谁嚒?”   罗师青:“臣妾不知,只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宋义华:“那你也不知他为何进宫咯?”   罗师青:“……”   宋义华:“那你定然也是不知他是哪个府上的人咯?”   罗师青:“皇后娘娘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宋义华的声音陡然转为凌厉:“你既不知他是谁,又不知他为何进宫,更不知他出自何府,什么都没有问清楚上来便打了人一巴掌,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不是也太糊涂了!——谭凯歌!”   “属……属下在!”   罗师青身后带着的禁卫军头领立刻弯下了腰,浑身战栗恐惧。   宋义华:“一句挑唆便擅离职守,重光门的差本宫看你是当不了了,来人啊,下了他的兵器城牌!”   谭凯歌立刻跪下:“娘娘恕罪!属下,属下……”   罗师青忽然叫嚣起来:“娘娘处事不公!陛下不在宫中,皇后娘娘难道连带着外人入宫都不许旁人问上一句了嚒!”   谭凯歌此时才倏地睁大眼睛,看了孔捷一眼,看了一眼皇后,看了一眼罗师青,心里骂娘:这人是皇后带进来的?那您喊我来拿什么人啊?   宋义华微微一笑,看着罗师青:“刚刚不还说自己不清楚嚒?本宫看你这心里很是清楚,”她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瞧了瞧,反问,“那罗妃今日这架势,是冲着中宫来的咯?想做什么,逼宫嚒?”   此言一落,整个长秋宫四周的守卫兵像是同时听到了号令,忽然齐声一喝,纹丝不动,却是一阵兵锋肃杀之声。   罗师青闻言瞪大眼睛,胸脯起伏震颤起来。   孔捷作为一个被卷进去的池鱼在旁看着好戏,原本他还想看一场你来我往的交锋,没想到……这,新嫂子你实力不太行啊,跟大嫂打都打不出一个回合。   罗美人此时也有些慌了,攥住十指:“皇后娘娘这是要做什么?要用这点小事拿臣妾问罪嚒?”   宋义华看罗师青,那眼神好像一只身经百战的猫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老鼠:“不,本宫不会处置你,罗妃,你兄长于社稷有功,你自可继续仗着陛下的宠爱作威作福,但现在陛下圣驾还未回銮,宫中禁内是本宫携领,你要撒娇撒野都给本宫先忍着些。”说着都懒得看她,转身回殿时摆了摆手:“关押谭统领禁闭直至陛下回銮,重光门副统领代领事务,申喜,伺候罗妃回宫。”   刚刚陪伴着孔捷的老内监遥遥一应:“是——”   孔捷跟着皇后进了长秋宫。   很难得的,孔捷竟然看见了自家大嫂心中的腹诽: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又是一个经不住罗妃诱惑的蠢男人,没完没了的小打小闹,真不知道她图个什么……   孔捷看着身后井井有条处理起乱局的申喜老公公,瞥着罗妃张扬而来,铩羽而归,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的右手:这女人今日到底干嘛来了?这殿外的人太多了,声音也多,他竟抓不到那女人的心思……不过这不是重点,孔捷收回目光,找魂比较重要,其余不重要。   皇后进了宫殿喊人给孔捷的脸上敷药,她自己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忙,但似乎也不是非常紧要,口头上竟也不冷落孔捷,“今日让你见笑了,罗妃就是这样的性子,被娇惯坏了。”   孔捷:“哦……”   皇后:“刚刚走了一遭皇宫?觉得有趣嚒?”   孔捷:“有趣的地方挺有趣的。”   皇后:“国公很少推举他身边人,你们府上的月钱多不多?够花嚒?”   孔捷:“多的时候挺多的,少的时候就挺少的,够花的时候便够花,不够花的时候便不够花。”   皇后:“那忙嚒?”   孔捷:“忙的时候挺忙的,不忙的时候也不忙。”   皇后:“那你……”   皇后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从桌案前抬起头来,望向孔捷。   孔捷大大方方地回视她,眼神干净明亮。   自己昏迷前宋义华那一声“阿弟”还刺激着他的心,申喜公公是大嫂身边举足轻重的内侍,昨夜到今日一直亦步亦趋陪着自己,唐放相信,他唐家的女子就像黑猫一般的敏锐,哪怕他不主动说,他大嫂也会不断的试探他。   那他不如干脆坦白一点。   宋义华困惑地蹙起眉来。   孔捷的脸上被罗师青刮出深深的伤口,此时敷了白药,被手巧的宫人在脸上斜侧地绑上绷带,宋义华看着孔捷,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这般年龄这般淘气的小男孩爱和自己胡搅蛮缠,问他什么他答什么,但是和没答也差不多,他也有孔捷这样的狡黠淘气的眼睛,也爱浑身带伤,眼角微微下垂着,仰头看人时又显得很乖很乖。   宋义华声音喑哑:“你……”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无话可说,情绪便如此悬在了半空。   孔捷闻言朝着皇后饱满地笑了一下,端了端架势,做出几分严肃姿态,开口道:“为什么打架?你没事争这个闲气做什么?他看不起你便要打人家?你的手怎么了?我看你刚刚马球砸过去的时候手缩了一下,你觉得我在前锋行吗?非常好,不是你攻击的问题,你做的非常好,我今日真是多余鼓励你,你喜欢人家你见面第一次便顶撞人家的亲爹,你脑子是怎么想的?现在窗户纸已经捅破了,你与其等着他态度改变,还不如给两个人留些余地,别回头看了,他若真的对你有意,他来日自会找你,这妆面怎么样?像……像皇后……”   孔捷绷不住了,脸颊上滚下成串的泪珠,整个人伏在地上痛苦地喘息。   身边的宫人吃惊无措,完全摸不着头脑,拿不准主意地去看自己的主子,却发现皇后娘娘竟也怔怔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忽然跪倒在地的少年,无声地垂下眼泪。   不会有外人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那是他们一家起于微时的旧事,十几年的时间早已将当年无数的细节淡化,若非当事之人,根本无从得知。唐放有私心,瞒谁都不想瞒宋义华,既然不能坦白身份,那就用这样的办法,望大嫂体谅他的难处。   “好……好……”宋义华从震惊到恍然,她听明白了,鲜红的蔻丹颤抖地抬起来,捂住自己发颤的嘴,连连说:“好,好……”最后,她没有再用“本宫”自称,而是含泪点了下头,对孔捷说:“……我知道了。” 第39章 玉玲珑   长秋宫。   问:想看皇后娘娘大婚时的头面首饰,有比安平王的身份更名正言顺的嚒?   答:没有了。   孔捷在哭过一场后,向皇后娘娘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宋义华小小地迟疑了一霎,但没多问,起身让宫人领路,引着他往长秋宫存放首饰衣物的库阁里去,说是库阁,其实里面非常富丽干净,存放着皇后家国大典常穿戴的吉服朝冠,朝裙配饰,一排排案架上摆放着一套套华丽高耸的花钿、精致繁复的步摇、钗环,足够让天下所有的女子心驰神往。   宋义华让宫人开了最里的柜阁,迎面而开的便是叠在眼前最上面的一件袖口绣双燕百合的银朱色衣装,孔捷愣了一下,他认出来,这是大嫂当年在晋源最爱穿的常服,如今竟也束之高阁了。宋义华毫无所察,亲自俯身去找那套玉饰,孔捷这才留意到大嫂身上、还有放在外面的衣服:样式越来越华丽,颜色越来越深,轮廓非常硬挺,触目可察的贵重。   终于,宋义华在柜阁的最里面找到了那套三层玉饰盒,能看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佩戴了,盒外的小锁都变了颜色,皇后小心捧出那玉盒,放置在腾出的案上,宫人上前开锁,皇后便与孔捷说话:“你回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几天。”   “周殷知道了嚒?”   “除了您,我谁也没告诉。”   宋义华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孔捷感觉得到,其实此时大嫂的心头有些恍惚,疑虑和激动一样多,但是此时此刻她还是选择相信了,因为她是如此希望这一切是真的,他们家人又见面了,不管这面到底是怎么见的。   这边说着话,那边的玉盒打开了,孔捷走上前去。   心中的小孩刚刚一直乖乖的不说话,给小唐侯和亲人叙旧的空间,此时看到那套玉饰,却情不自禁轻轻“啊”了一声。   小唐侯不知道他在啊什么,但是他在看到那套光华流转、殷殷翠绿的玉饰的时候,心潮竟情不自禁地跟着起伏:眼前还是当年那一套八件的玉饰,钗环珥梳、镯珮琳琅,可是如今放置在这满屋的朝冠花钿中竟显得寒酸了,也难怪,当年大哥成婚之时还没有四方之志,他倾尽自己的能力物力给妻子预备了最好的新婚之礼,可十六年之后再看,已然是配不上妻子尊贵的身份了。   孔捷回头望宋义华:“能让宫人们退远一些嚒?人多会干扰我。”   活人干扰是一方面,若那簪子上的玉玲珑真有自己的魂,他怕自己失态突发晕倒什么的。   宋义华摆手,一步到位:“都出去罢。”   宫人袅袅称是,鱼贯退出。   心中的小孔捷问:“第二缕魂就在这上面的簪子上对嚒?”   小唐侯:“不知道,且试试吧。”   这一句说出了声,皇后不解地看过来。   孔捷大方地指了指自己:“这身体里还有原主人,他刚刚在跟我说话。”   皇后:……   小唐侯没有管大嫂的震惊,沉肩吸气,郑重地吐纳一口,伸出手去。   那是块极好的玉籽,触手生温,当年是周殷和自己亲自选的,找人折腾了几次图纸琢成方形,就为配这套首饰,孔捷将那玉簪子的头部握进手里,用力地汲取上面的精魄,闭上眼睛。   许久,孔捷睁开眼睛。   皇后不知其意,只在旁皱眉看着。   心里的小孩着急到呼吸不畅,甫一睁开眼睛便问:“怎么样?有没有?”   他是肉身,虽然与小唐侯共享着身体,但是他从来感受不到那些精气流转,只知道自己握了个很漂亮的珠子,那翠绿的玉玲珑就乖巧地躺在他的手心里,“怎么了?没有吗?”   小孔捷已经感觉到了小唐侯的泄气。   小唐侯摇了摇头,神色变得极其严肃。   他没有理会小孩的询问,而是转头对皇后说:“这不是我与周殷修复的珠子,它被人掉包了。”   ·   长秋宫,孔捷站在库阁间里,神色严峻。   珠子被掉包了,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   如果说是宫人手脚不干净,偷盗宝物,那不必要拿同样的珠子来顶替,再说这屋子里哪个都比这副这套玉贵重,好不容易走一遭没必要深入几层柜阁只拿指甲盖大小的玉玲珑。   那如果不是为了财物,这件事就值得玩味了,贼人费尽周折准备了一模一样的玉玲珑换走原来的玉玲珑,说明一有财力物力,二有消息来源,三能安插人手,这么有神通的人鬼鬼祟祟在皇后宫中搞了一遭,独独图那颗玉珠……   孔捷不放心,又依次抚摸过其他七件玉饰,确定都是大哥找人雕的原套玉,没有被人调换过,调换的只有这枚玉玲珑。他开始急速地思索,当年他和周殷修补大嫂的首饰,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多,但是也绝不少,一路跟过来的开国功臣、皇亲国戚、宫里的近侍……有心人想要打听完全可以打听得到。   皇后在旁边看着孔捷一系列古怪的行为,拾起那枚簪子,仔细观察上面的玉玲珑,问:“你确定这颗珠子被人掉包了?”   两个弟弟当年送给自己的东西,皇后还是有印象的,单从外表来看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孔捷:“确定。人间的物品对我来说没有秘密,我能感受到残留在它身上的记忆和情绪,这绝不是我修复的那个,这上面有很强的紧张恐惧害怕,是被人有意带进来鱼目混珠的。”   皇后将信将疑:“既然你能看见记忆,便是能看到是谁掉的包?”   孔捷:“可以。”   皇后长眉一展:“那此事便是了结了?”   她思路清晰、杀伐果断地说:“你告诉我是谁,我这几日留心查看着,找个机会抓他人赃并获。”   孔捷连忙摇头:“不不不,您误会了,这不是最近被更换的,这珠子被人换走至少有三年了,原珠一时间怕是难以找到了,并且幕后之人十分小心,拿过这珠子的都是些小人物,最后一个是您宫里的宫女,我刚才试过,现在这个宫女已经不在宫中了。”   皇后;……   给大人物办这种见不得光的事的小人物会有什么下场,他俩都懂。   这件事其实以凡人的视角来看十分荒诞,皇后好像有点明白孔捷的意思,但又不是很明白,既然证物难寻,寻到也是一样的,她凭自身经验一时无法类推处理,甚至还有些不明白这调换的意图是什么。   宋义华看着孔捷:“这东西对你很要紧吗?本宫倒是可以搜宫张扬一次,打草惊一惊蛇,或许会有些收获。”   孔捷:“不不不,暂时不要,我还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办,您容我回去想想。”   大嫂太热情了,自己没有和盘托出,她却要倾力帮忙,孔捷真的很不好意思,并且他的确需要理一理思绪:这珠子不掉包还好,掉包反而帮他锁定了目标:他那缕魂极大概率就在那颗珠子上。   他们唐家如今高立山巅,有众能臣鼎立辅助,亦有图谋觊觎的对手,只是这一招竟走到了这一步,他要好好想一想对面的可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孔捷拉了拉宋义华华贵的衣角,笑:“您别担心,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您遣人送我出宫即可。哦,对了!”孔捷探头,朝着那里间的柜子抬了抬下巴:“我记得您穿那件银朱姚黄色的衣衫很好看呢,显得人年轻,气色也好!”   出了长秋宫,还是申喜老公公带孔捷出宫,宋义华则默默站在宫殿门口看着孔捷远走,唐放感觉到那眷恋无声的目光,忍着不去回头,等走出长秋宫的地界,才在心里对小孔捷说:“你说你看那珠子很眼熟对吧?所以你刚刚在’啊’什么?”   孔捷:“我是想起来一些东西,我……”   唐放:“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府找黄大仙他们说。”   倏地,小唐侯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侧过身去。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长秋宫,回首只有森森守卫,巍巍宫城,可是唐放却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转身去找,那感觉又消失了,申喜公公不解地回头看他,孔捷苦笑一声,赶紧跟上:“罢了,走罢。” 第40章 求证   合欢宫。   “磕哒磕哒”之声不绝如缕,似乎是什么东西有了生命,正凭着一股微薄的力量奋力跳动着,跃跃欲试。   罗师青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内室里,整个合欢宫的宫人都以为自己的主子是刚刚在长秋宫里失了颜面,在殿外的檐下站了一溜,无人靠近。   长长的紫金色镂花螺钿鸭嘴形护甲被小心滴从手上摘了下来,罗师青托着那甲套,拈起银针,从那护甲的间隙中小心剔出还新鲜的血沫和肉丝,一点点混进刚刚磨下来的玉屑中。   时间紧凑,用具粗劣,但她已经顾不得了。   小香炉中被投入了几块紫荆木,点燃,罗师青端着那玉屑肉沫,郑重地倒进香炉里——   一簇微小的火苗缓缓烧了起来。   罗师青蹙眉,盯住那火焰,只见那火苗虽然微弱,却还是透出了淡紫色的光芒。   桌案上,小小的金底描盒还有被层层封印的痕迹,里面的玉玲珑刚刚被磨下了一点玉屑,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磕哒磕哒”的声音,罗师青向那盒子投去目光,曼妙的眼睛逐渐转为幽深。   道一句:“果真是他。”   ·   太常寺,摘星阁。   此处乃太常寺敬神祭祀的神圣之地,浩瀚绚丽的蓝紫色穹庐顶宛如有万千星辰变化,精巧的内室中正焚着一支斜置的线香。   太常令低垂眼目,正襟危坐,半跪在团蒲上亲手为客人斟好茶水,恭敬道:“公爷,稀客啊。”   周殷接了茶,眉目不动地“嗯”了一声。   韩沐微笑:“不知公爷今日登临我寺有何要事,小臣乐意分忧。”   周殷抬手:“也无甚么要事,是近日本公读了几本阴阳著作,特意来请太常令解惑。”   韩沐连忙道:“不敢不敢,阴阳五行之术驳杂庞大,小臣也不敢说全知全能,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问便是。”说着又挺直了些背脊,想着国公爷此前可从不喜太常寺司奉鬼神,今日能来垂询,他可得好好介绍介绍。   周殷:“本公看《异闻通录》上所载,冥府最高主神乃东岳大帝,其下十殿阎罗、三十六狱、七十二司、九千八百冥官,日夜审判,从无断绝,如此庞大的冥府官员体系,是否冥界管理甚严,作乱之事甚少?”   韩沐:“……啊?”   太常令没想到国公爷是这样的起笔,问题太大,让人措手不及,他认真想了一下,答:“也不能这样说,冥界主要职能还是处理新丧之人的吉凶祸福,断定善恶,安排轮回的,就像咱们人间的朝廷,陛下掌舵乾坤,安稳社稷,刑狱处罚只是大局中的一个部分,不管官员差吏多少,都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纠察所有细节的。”   周殷点头:“嗯,有些道理。”   周殷又问:“本公见书上写鬼神与人沟通,可托梦、显灵、附身,那人与鬼神沟通,要如何做?”   韩沐:“这说来便驳杂了。若笼统论,占梦、星象、术数、风水、八卦、乾坤,都是凡人欲与鬼神沟通的学问,民间测字算卦、庙里佛前烧香……”   周殷打断太常令的侃侃而谈:“说具体的。”   韩沐怔了一下,试探道:“古人有刮龟甲以投紫荆木之火,扶箕垂木以画沙盘……”   周殷:“再具体些。”   韩沐脑筋急转:“那……具牒?”   国公爷反问:“具牒?”   韩沐觉得这个对了,详细介绍:“具牒,顾名思义,便是以公文行事向阴间传递信息,放置于神灵面前焚烧,人间的官员可以官印叩黑章而焚,官职越高,所诉之事越会被鬼神阅览,越易生效。”   国公爷陷入了沉默,以指轻叩小案,发出“笃”地一声轻响:“还有更直接具体的方式嚒?”   韩沐眉心一跳,这才听出味道来,脸色变了变,试探道:“公爷,您其实并不是想与冥府沟通,您是想与具体的某个死去的人沟通,对吧?”   周殷也不遮掩:“太常令能做到嚒?”   韩沐当即摇头:“这有碍阴阳法则,小臣做不到。”   国公爷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   那“笃、笃、笃”之声,稳健而清晰。   韩沐听得莫名有些心慌,又添一句:“若是人人都似公爷这般强求,这人间便要乱了套了。”   国公爷眉梢一展,也不计较,挽袖执杯缓缓品了口茶,慢慢道:“九月二十三日正午,孔捷弛马飞奔来你太常寺,急切而来,从容而去……太常令,他可不是人啊。”   韩沐心里一突,呼吸屏住。   周殷随手放下杯盏:“他来做什么来了?”   整个摘星阁的沉默,足足延续有好几个弹指。   韩沐僵硬的脸孔抖了两下,紧接着忽然绽出灿烂的笑容来,赶紧起半身,为周殷重新斟茶,“公爷,嗨,此事您早说啊,阴阳两界有阴阳两界的规则,但只要不害人作恶,都还在转圜之内,公爷明鉴,小臣没有做什么,不过是为他开了道滞留东都的文书,也是念他在国公府禁地助过太常寺的恩情。”   周殷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文书呢?”   韩沐一顿又一僵:“已经烧了。”   周殷皱眉:“那他姓名为何?”   韩沐:“这……他自己填的,小臣没有看。”   国公爷一口气哽住,眼神复杂地看着太常令。   太常令讪讪,对面的神色让他感觉自己失了大职,赶紧低头,举杯喝一大口。   紧接着,周殷主动提起孔捷前几日为他招过旧人魂魄。   韩沐十分配合地追问:“他是怎么做的?”   国公爷复述了当日的情形还有各物件的摆放,韩沐听后不禁咂摸:“挺简便的。”   国公爷蹙眉:“是仪式有什么问题?”   太常令:“没有什么问题。”他坦诚道:“仪式这种东西,说来只是工具,是给难以突破的常人的辅助,只要招魂者自身修为到了,怎么用都可以,用与不用也可以,万事都不拘泥。”   国公爷:“那太常寺会这招魂之法嚒?”   太常令微笑摇头:“公爷,此乃禁术,太常寺守卫本朝阴阳正术,不能自己乱了乾坤。”   周殷没说话,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是“真的嚒?”   韩沐也不尴尬,其实他就是不会,但他没有羞耻心,毕竟他一个人跟鬼比什么呢,那位可以雷劈钟林鼎、脚踹鱼龙阵,若是与他比试,韩沐可以主动认输。   韩沐:“民间其实也有很多百姓招魂,譬如在头七点蜡想再见亲人一次,但那也只是在七日内有效,人死一旦超过三年,很多阴阳家都是没有办法的,这世间的确是有还在世的得大成者,他们也的确可以随心所欲招魂引魄不问时间,但是他们大部分都入山了,很少管世间事,更不会帮人做这种有碍天道循环的事情。”   周殷思量了一阵:“那以你看孔捷的功法几何?”   韩沐如实回答:“小臣不知他在哪里修习过,单看他展露的水准,应该是可以到我们这个圈子里名门正派的上游、民间法教的佼佼者。”   周殷:“他对你说过他其他来历嚒?”   韩沐:“他提到过他曾在土地庙伺候过笔墨,其余没有了。”   若是孔捷在场,估计就要和韩沐拼命了,才几个回合,这是把他卖了个底掉啊!   国公爷的神色自此变得烦躁起来,他撇开目光,好像在急剧思索着什么,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调整呼吸:“孔捷为安平王招魂时,起初很长一段时间蜡烛岿然不动,他离开后绕过屏风,却忽然有焰火分离燎上纸格,本公问过他,但他语焉不详无法自圆其说。本公现在有另一种猜测,”   周殷的眼型狭长,不垂着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几乎让人不敢对视。   韩沐紧张地盯着他,只听他说:“我怀疑孔捷身体里的就是唐放。” 第41章 罗府   小唐侯从宫里出来后先去了南市买酒买肉,然后提着酒肉回到了成国公府,摆好桌子,翻出镜子,招呼黄大仙和王朴,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擦黑,王朴还没有回来,黄大仙先来了,两个人盘腿坐下,开始说话。   孔捷:“我跟大嫂摊牌了。”   黄大仙瞠目,那意思是:是我想的那位大嫂吗?   孔捷点点头。   黄大仙上上下下看了看孔捷,紧张问:“你怎么说的?都说什么了?”   孔捷:“欸我就说了一点,没有说什么,总之她知道了……诶诶诶你别急啊,咱们先理一理这个思路,我现在忌讳的是被喊前世的名字,我会回应对吧?那其实只要对方不喊我、我又不应,这不就没事了嚒?像是你也知道我是谁,我也好好的,对不对?”   黄大仙:“可是皇后娘娘能把持住嘛,她是你的亲人,又是妇道人家……”   “欸,”孔捷立刻反驳:“她可不是寻常的妇道人家,十个男子也比不过她一个女子,我在她面前耍心眼,不用怎么样就会被识破,还不如自己坦白,免得瞎折腾一场,再说她精明着呢,所谓‘上策’在她那里未必是‘上策’,蠢笨的下策反而还有可能成为上策。”   黄大仙:……   他无话可说了,生死之事小唐侯也敢这么钻空子,他还能说什么?   不过小唐侯真正想询问黄大仙的也不是这个,他比较在意的事情是:“我为什么会晕过去啊?”   并且他这次沉睡的时间也变久了,孔捷复述了自己遇到大嫂之后一系列的感受,温暖、舒适、亲密,情绪受到了剧烈撞击,然后便忽然失去了知觉。   这很可怕,若是他在外面做事的时候也忽然晕厥,这可怎么办才好?   黄大仙为他看了看身体,没有发现大恙,亦解释不明白这情况,只能作罢。   两个人正说着,门扉忽然拉开了,是王朴回来了,他晒黑了一些,关上门边换鞋边爽朗地招呼屋中两人:“我看到条子过来了,今日什么节庆,怎地摆起酒肉了?”   孔捷和黄大仙刚刚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孔捷微笑,把一面立在桌上,对着自己亦对着王朴,笑道:“王朴,你看看这是谁?”   镜中映照的是孔捷的相貌,可是举止行为却不与孔捷同步,王朴只是略略一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这是……”   镜中的小孩微微一笑,和他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王朴。”   王朴眼睛直了,一下子扑到桌案边上,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镜中,再看看镜外的两个孔捷,声音激动到发颤:“原来你还在!你竟然还在!”   镜中里的少年才是王朴熟悉的那个人,乖乖巧巧的眼神,爱干净,挑食、胆小,犟,这软绵绵干净净的气质身边这位附身的鬼魂大爷可伪造不出来,那位大爷平日里再装恭顺胆小,王朴也觉得他出门就准备兴风作浪,作浪还是要去争大哥的那个,如今这镜子里的孔捷眉清目秀,这是真的。   王朴很激动:“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真好,你还活着。”   小唐侯忍俊不禁:“他当然活着,我只是借用他身体一阵,到时候自己会走。”   王朴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唐侯:“那那……那以后怎么称呼您?”   小唐侯微笑,指了指自己:“大孔捷。”指了指镜子:“小孔捷。”   王朴用力点头:“欸!”   小唐侯能看出来,王朴是真的挺高兴的,虽然之前他动过些歪脑筋,但大部分还是环境所迫,孔捷这小孩毕竟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他还是衷心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人齐了,可以开始聊天了,小唐侯先起调,“王朴,你对罗府比较熟罢?你看看我这脸,”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绷带,“我进宫一趟,什么都不知道呢,罗贵妃看到我先扇了我巴掌,小孔捷惹过他们嚒?”   这么一问,王朴也愣了:“她扇您,为什么?”   唐放:“不知道啊,我新来不久,所以跟你打听打听,罗府在这东都里是什么情况?”   眼前这老小子曾经给罗府拉过皮条,肯定很清楚情况,王朴也没遮着拦着,主动说:“知道知道,我与他们也算有点交往,贵妃的兄长还曾在国公府做过门客呢。”   撕肉调酱汁儿的小唐侯立刻顿住:???   镜中小孔捷主动解释:“是有这么一件事,罗师雘大人当初在府里的时候,住在我隔壁,就是现在王朴的屋子。”   “……这么深的渊源嚒居然?”   小唐侯不老实地朝着小孔捷坏笑:“怪不得那位点名要你,这是觊觎很久了啊!”   镜中的小孩生气地瞪了小唐侯一眼:“没有的事,罗大人跟我根本就不熟。”   唐放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两手麻利地给王朴、黄大仙、孔捷依次倒酒分肉:“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朴开始了他的主讲,“罗师雘罗师青这对兄妹是西陵人,早年家里是做小本染料生意的,败落了,总是受到他们家有钱的连襟的羞辱,在西北当地混不下去,才跑到东都来的,罗师雘这个人呢,心高气傲,是有些本事的,置业不太行,但是爱读书,脑子里有东西,他来东都是想在搏个好前程的,您知道皇城的东门又叫做‘龙门’嘛?”   小唐侯点头:“听说过一点。”   王朴:“咱们东都的皇城是在城池的西北角,皇城的北城门和西城门外即是外城墙,人流不大,不是那么重要,南城门是官员上朝的正门,宫阙高大,外面都是各个衙门和豪贵公卿的住宅,而东门呢,是皇宫日常使用的城门,这里面还有一个职能,就是可以接受官吏民间上书的,陛下移都不久就说此门‘四方士可以言得失’,所以民间也出了这么一个词,叫‘龙门望阕’,一旦你投上去的文书得了皇帝的青眼,你立刻有了可以直接晋升的门路,一朝鲤鱼可以直越龙门。”   小唐侯困惑:“那东门岂不是每日人满为患?”   王朴:“说的就是啊!很多人在东门一等便是很多年,大部分上书都石沉大海都得不到一次召见。”   小唐侯:“罗师雘也试这个门路了?”   王朴:“不不不,罗大人很聪明,他没有走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情,他想办法挤进来了成国公府。”   小唐侯:……   王朴:“其实国公府很好的,能过五关斩六将地进来,但凡头脑灵活一点,勤快些,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短短半年,是足够门客赚出你在家乡五年的积蓄的,这里说的不是幕筹啊,国公爷给的幕筹不是很多,但是在这府里找些活儿干,接触的全是达官显贵,他们稍微提拔咱们这些小人物一下下,咱们就是受用不尽的。但是罗大人,当时没转过来这件事,他总觉得这里可以施展他的抱负,国公爷是陛下最倚重的人,国公爷看见有才的人还能不直接向陛下推荐嚒?这不比‘望龙门’来得快?”   小唐侯:……   他好像明白这罗大人的走势了。   果不其然。   王朴说:“这就提到罗大人第一冤了,论才学实干,他是有的,他比我们这些门客强多了,但是他在国公爷面前表现过一次后便受了冷落,刚满第一个三月,就被扫地出门——这事儿怎么说的都有,有说国公爷是嫉妒,才不给罗大人推荐,还有说国公爷是个武将,不能慧眼识珠。总之老大不小的罗师雘日子过得越来越窘迫,明明很多人混日子,混几年总能混出些名堂,偏偏他越混越惨,出了国公府,罗大人为了蹭饭吃在西北接洽处谋过小卒的差事,三十多岁,和十几岁的小孩一样跑来跑去,他妹妹,也就是当今的贵妃,应付不了东都的开销,跑去贵府当歌舞伎。”   小唐侯深深地蹙起眉头:“他们没有朋友吗?同乡没有帮过他们?”   王朴耸肩:“救急不救穷嘛,再说他们同乡跟他俩关系似乎不太好,一直都把他们兄妹当笑话看,听说贵妃还曾在当歌伎的时候为接济罗大人偷盗过,被发现了,被一群家奴摔在地上打。”   小唐侯心口一抖。   他想起罗师青那个女人了,那真的是很漂亮的女人啊,一身葡萄褐与凝夜紫,那么难驾驭的颜色在她身上是那么恰到好处,尤其她那双眼睛,内眼睑非常尖,眼尾自然向上,睁眼看人的时候自有一股桃花般的似醉非醉,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配上那双眼睛,天生的风情万种、媚态十足。   其实大嫂已经是一等的美人了,明艳大气的长相,鼻子又高又挺、稳镇面中,嘴唇性感敦厚、大气沉稳,一对长眉凤眼,聪慧机敏均在眼波流转之间。   以大哥欣赏女子的标准,罗师青与大嫂就是相对相背的另一种极端,罗走的是旖旎风,皇帝一看,君心大乱,并且这女人的皮肤身材保养得也太好了,身材窈窕纤瘦,完全看不出已经生育过了——哪怕现在回想,这宠妃的风采还是能让小唐侯大受震撼,他完全想象不到这是经历过苦日子的女子。   王朴:“也是因为这件事,罗大人决定最后听天由命,放手一搏,再不成便带着妹妹回乡。”   唐放:“龙门望阕?”   王朴:“对,龙门望阙!这就要说罗大人身上第二桩奇事了,很多人在龙门等很多年都等不到一次召见,可是罗大人那天的上书不知怎地被陛下的猎犬无意中咬坏了一点,御犬的宦官捧着奏章向陛下请罪,陛下随手翻开,晚上便召见了罗师雘——朝奏而暮召,这是龙门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罗大人当夜接受了皇帝的策问,陛下看到他后非常欣赏,短短时间内越级提拔,不久后,皇帝见到了罗师雘的妹妹,一见倾心收入宫中,他妹妹肚子很争气,一朝得孕,自此,罗家鸡犬升天。”   唐放舒了一口气,果然,自己还是喜欢得偿所愿的故事。   听王朴这么说完他也放心不少,哥哥宠臣,妹妹宠妃,他们家风头正劲飞速崛起是因为兄长愿意宠——这罗家可能张狂了点,但是他们大概率应该不会害大哥,毕竟他们一生的机遇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了——还有,那罗妃的确看起来脑筋不是非常好使的样子,能制造小烦恼,但应该闹不出大麻烦。   王朴看着孔捷的神色,立刻说:“不,这故事还没有讲完。”   小唐侯抬头,惊讶:“还有?”再看镜中的小孔捷和黄大仙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看这样子事情还不小,“那你继续说,还有什么?”   王朴苦笑:“这罗府最有名的不是前面那些事,他们最有名的是清算了当初所有鄙视他们兄妹的人,向每个恶待过他们的展开了示威报复。” 第42章 喝酒   王朴边喝边说:“罗妃娘娘跳舞的人家虽然殷富,其实在整个东都只是个不入流的微末门户,罗师雘得到赏识后,半年内升任鸿胪寺二把手,之后便一日三餐地遣人去跳舞,还时不时登门造访,陪着那主人家跳舞,说这歌舞一定会跳到他满意的那一天,没过多长时间,那家的正房夫人自杀,两个妾室自杀,曾经折辱过罗妃娘娘的打手小厮们,被聚集在门廊下,那户主人要求他们捉对厮杀,罗师雘就站在堂下看着,吃着主人剥好的葡萄津津乐道,一直亲眼看到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有一方手脚骨折才叫停。”   小唐侯:???   这兄妹俩都这么有狼性的?   王朴边吃边喝,腮帮子不断地活动着:“这件事之后罗师雘他们那些同乡全部都坐不住了,各个跑到他府上拜访,希望能叙上一点情谊,要么是送巨额的礼物,要么是去他面前当孙子,罗师雘身侧拥趸众多,往往是看主子的眼色对这些人进行羞辱。说来这件事真是没办法,陛下喜欢罗师雘,几次越级提拔,好像对北方很多政策都是罗师雘一口定下来的,像是最近这种围猎之事,国公爷会提前回来,罗大人是万万提前回来不了的,这是他大出风头的地方啊。   “朝里很多官员也都害怕罗师雘那张利嘴,为了让他不说自己的坏话,排着队给他送礼物,你瞧瞧咱们府和他们府的规制就能知道了,国公府养客三十,罗师雘养客三百,那真是财大气粗。”   要说人生际遇真的很难说,半年前还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身无长物,饥肠辘辘,半年后列五鼎而食,门下宾客数百,通身富贵荣华。   小唐侯失笑:“那你说很多人给他送礼物?那罗师雘上位,国公府送了嚒?”   王朴跟他碰了一杯,舌头开始有些大了:“应该是没送吧,感觉国公爷不大看得起罗大人,明明之前有一重主属关系叙旧很容易,之前人家在你府上受过冷遇嘛,这个时候送点礼物不过分,但是国公爷不太爱跟这位红人往来,外人都说因为这个罗大人在朝堂上才日日和国公爷对着干,罗家风头最盛的时候,东都还说这是陛下要抬举西陵罗氏打压汝南周氏的意思。”   小唐侯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呆了:什么?我对象居然不是我哥最宠的外戚?   小唐侯一脸严肃地问:“这风言风语,陛下没有管?”   王朴喊:“罗家不是有宠信嚒!”   小唐侯纠正:“不是,我说罗家他全部所作所为,给人跳舞逼人自杀这种,陛下也没管管?”   王朴悻悻:“皇后应该是进言过但结果也就那样,再说咱们陛下什么人呐?那是杀伐果决狠厉无情啊,当年用范阳本家开关,开平四年还不是手起刀落,把他们削爵幽禁了!”   王朴说高兴了,还扬起了手势。   小唐侯:???   王朴朝着小唐侯竖起手指,认真跟他分析:“不过这也正常,打击报复是一码事,再说皇室不就是爱勾心斗角嚒,什么兄弟动武,夫妻反目,父子为仇……”   “咳咳咳咳咳……!”   一直安静吃肉的黄大仙忽然咳出震天的巨响。   王朴:???   王朴眯着眼,不解地投去目光:“……你怎么了?呛到了?”   黄大仙是不是真呛到了不知道,小唐侯真是快呛到了,他捂着嘴伏在桌案上:这民间的传言都什么跟什么……?   可王朴兴致正高,他没看懂黄大仙的眼色,亲热地拉着孔捷的手继续说:“我来跟你聊聊开平四年的事情啊!这个我也知道……”   “咳咳咳咳咳咳咳……!”   黄大仙很卖力,快把肺子咳出来了。   镜子里的小孔捷也拼命向王朴摇头,让他赶快别说了。   王朴脸孔通红,两相一看,好像明白了,但是又不是很明白:“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   小唐侯赶紧摆手,扶着桌案给自己顺气:“没事没事,你说罢,我捡着听。”   王朴自己犯嘀咕了,斜眼看着他:“你不会是……?”   小孔捷和黄大仙紧张地看过来。   小唐侯也用力地睁大眼睛。   王朴一拍巴掌,恍然大悟:“你不会是生前是给皇家办差的吧!”   小唐侯:……   黄大仙、小孔捷:……   王朴口气笃定:“我之前在禁地看你的实力便觉得不俗,这若是不是货予帝王家,哪里还能驾驭得住!”   小唐侯呵呵呵地笑了一下。某种程度上,王朴并没有猜错。   小唐侯抻着自己的神志,朝王朴审慎而郑重地解释:“我属于生前比较忠心的那种,不会讨论皇家这种私事!”   王朴“嗨”了一声,“懂了!刚刚是我失言,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小唐侯努力辨认着王朴的脸色,很确定他是已经喝上头了,罗家不足为虑,再聊就没有意思了,小唐侯想起珠子的事情,朝着小孔捷真诚地鼓励:“你说你那个珠子在哪看过,没关系,你放心大胆地说,说错了不怕!”   小孔捷被他带得也有点犯酒气,老实道:“我怕说出来,您要生气。”   小唐侯不解:“生气?为什么生气。”   这一桌只有黄大仙还是个清醒人,吃着肉,左看看,右看看,山,與}三夕生怕发生点什么事。   “因为……”小孔捷的脸也红扑扑的,十分直接道:“因为我上一次看见它,是在国公爷的相好身上。”   小唐侯:……   有好几个弹指,小唐侯一动不动。   小孔捷好像反应过来自己说什么,赶紧找补:“不不不,我也不清楚他和国公爷的关系,他只是自由出入过南院还在南院过过夜,府上的人都这么说,我……”   小唐侯好像酒醒了,静声问:“他叫什么?”   小孔捷似乎在回想,那边王朴接话了:“叫丹书!北边来的,有点胡人血统!”   小唐侯努力撑起上身,狠狠抓住王朴的手,一句一句下令 ,“现在!看着我!回忆你关于丹书的所有画面!”   小唐侯的威慑力太足,王朴眼错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下意识便照做了。   一帧帧的画面流水一样地流淌过来。   时间不是很久远,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最后一次是今年年初,一个高挑的、年轻的少年,比自己矮一点、黑一点,五官完全不像,穿着胡人贵族的衣服,看不出是什么官职,有什么差事,头上编着小辫,束在发顶发髻上一点翠绿,经常从国公府黑油大门进入,风风火火进入南院,王朴为他引过马,坐骑是枣红色的小母马,很多时候清晨还能看到这只马在马棚……   小唐侯松开王朴,霍然起身——   好啊,他鹰顾狼视,怪不得周翁那老头这么顺手地给自己送衣服,陈英看到他便娴熟地警告他老实点,王朴用他的脸一遍遍去试探上面的心意,看来这是这位国公爷的常规操作啊!   黄大仙呆呆地仰着头,有些畏惧地看着忽然起身的小唐侯,镜子中的孔捷在对面人离开后已经消失了踪影,黄大仙不确定地看着孔捷,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甚至不太确定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火上浇油,周翁笑呵呵地进了院落敲门,拉开推门惊讶一道,“呦,你们喝酒呐,”说着看向小唐侯,道:“孔捷,公爷找你,让你过去一趟……呦,这是喝多了嚒?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那边周翁不明所以,这边王朴整个人醉倒指望不上,黄大仙四处无援,一时间感觉到了窒息:天啊,他这可要怎么拦才好?   孔捷脸上泛红,黄大仙的心里话他听得真真的,可他不想理,大步穿上鞋,抬头问周翁:“公爷哪呢,我这就去。”   周翁报了地点,看似很醉又看似清醒的孔捷用力一点头,也不等老头,转头就走,心里道:   来的正好,正要找你算账呢。 第43章 借口   外面漆黑一片,明月已上树梢,孔捷从住处往南院疾走,穿过跨院、后厨、长长的正院仪门路,到了南院门,穿过面容疑惑的护卫,再跨仪门,进了成国公爷的外书房。   周殷在写字,孔捷左右看了一眼,也不招呼,直冲冲地走到他桌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国公爷给手头的奏章做完最后一句的批复,按部就班地停笔,折好,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干甚么这么怒气冲冲?”   就孔捷这个架势,亏的是手中没有武器,不然守卫都要把他直接按倒。   孔捷不说话,瞪大着眼睛看着周殷,脸颊发热,鼻孔翕张,胸口一起一伏的膨胀,一副气得不轻,又不知道这口气要怎么撒的样子。相比之下,周殷便悠闲自在了太多,一身浅白色常服,腰上是粉蓝白三色的绞带,看起来心情非常之好。   国公爷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几个弹指,鼻尖一动,蹙眉:“你喝酒了?”他压着眉头,不着痕迹地把孔捷面前的公文往自己这边拉了几寸,道:“去门外讨碗醒酒汤喝了再来和我说话。”   孔捷那边还在转动有些滞住的脑子,一听他这么说,一股火气立刻窜到了天灵盖——   “安平王生气了!”   他脱口,怒气冲冲地说。   果然,面前的国公爷一怔:“什么?”   第一句话说出来,下面的就知道怎么发挥了,小唐侯瞪圆了眼睛,掐着腰一字一句地说:“我说!安平王生气了!就刚刚,他来找我,他说他知道你和丹书那小妖精的事情了,他很生气!”   国公爷皱眉:“丹书?”   小唐侯:“对!那个有胡人血统的男的!长马脸单眼皮,嘴巴这个样子的!”   他连说还带比划了一下。   周殷皱起眉头,略有嫌弃地瞥了孔捷一眼:“你让安平王亲口对我说。”   小唐侯被他顶得一愣:“……他怎么亲口对你说?”   周殷:“显灵,让他给本公化个形出来,当面跟我说。”   小唐侯一下子哑火了,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国公爷眼错不眨地抬头看着他,小唐侯已经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有底气些了,就这么两个人互瞪了一会儿,国公爷率先撤开了压力,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跟王爷说,我和丹书没有什么,让他别多想。”   小唐侯一颗心就要炸了,心说:我怎么能不多想!他的马都在你的马棚里过夜,他也肯定在你屋子里过过夜!啊……!这可气死我了,气得我头疼!   孔捷受不了地扶住脑袋,现在酒劲儿上来了,两相一冲,冲得他脑壳嗡嗡的。   周殷微蹙着眉头仰头看他,略显冷淡的眼睛里有困惑,有不解,最后他起身,在孔捷身后放了个垫子隐几,“坐着说话。”   孔捷此时头晕目眩,被他一按,立刻软倒坐下,下巴也顺势点桌,趴在了国公爷巨大的桌案上。   “干什么又喝这么多。”周殷出去吩咐了一句什么,走回来,在孔捷对面坐下。   孔捷不说话,毫无知觉地趴着,小狗一般地喘气,周殷不受影响地左手又拿一副章本,展开,口中道:“本来今夜找你是有正事要说,看你喝的样子。”   孔捷眯缝着眼睛:“你说,不耽误。”   周殷左手支颐,瞥了眼奏本,又瞥孔捷,似乎想笑:“太常令有意看你招魂,你再招一次,韩沐在你身旁护法,有难处吗?”   今日韩沐给出过如何确认孔捷身份的方式,说可以拿孔捷血肉烧灼辅之以安平王生前之物,火焰显化为紫,便是本人,但周殷觉得麻烦,想让孔捷直接招魂,阴阳眼在旁,若是他敢在招,那必然不是阿放。   国公爷这话孔捷似乎没听到,闭着眼睛没给任何回应,周殷唇角一勾,伸手打他上臂:“别装睡,听到嚒?”   小唐侯把脸埋在手臂里,歪着头、困顿顿地睁开一只红彤彤的眼睛。   国公爷:“再给安平王招一次魂,这次是正式的,有难处嚒?”   小唐侯当即撑起自己的上身,掷地有声地扔出七个字:“安平王不想见你!”   国公爷:……   小唐侯:“他很生气,说除非你坦白你和小妖精的事情,不然他不想被你招来招去!”   这真是角度清奇的拒绝。   周殷失笑:“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坦白什么?”   小唐侯瞪他:“他说他不信,他要亲自看!”   周殷托着下颌,也不批奏章了,食指和中指沉静地贴在脸上轻敲,许久,他道:“好啊,你问问他,他想怎么看?”   小唐侯觉得自己这个计划挺完美的。   他喝了整整一碗醒酒汤,漱了口,啪啪啪地拍了几下脸让自己保持清醒,这酒太上头了,早知道不该和王朴喝这么多,小唐侯用力地吸气,两手往后用力地捋自己头发,睁大眼睛,嘴上指使着周殷把烛火吹熄好几盏,把门关上,再拿了一支蜡烛放在桌案上,“开始吧。”   小唐侯:“你只管回忆便是,安平王能看到,你干了什么他自己会定夺。”   国公爷用力地抿了抿嘴角,沉声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好,来吧。”   一烛之隔,孔捷看着周殷,几乎是周殷集中注意后,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周殷的思绪里。   是南院,是那间挂着“沐仁沐德”牌匾的院子。   这回忆亦是夜里,小唐侯有一刹的不辩方位,茫然地在外面的檐廊徘徊了几步,四周无光,他正在思索要去哪里的时候,忽然听到里屋传来一阵清晰的笑闹声。   小唐侯神情一震,立刻找准目标地往那屋中去,随着他越走越急,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有人在屋中嘶喊着“用力!”,紧接着伴随一阵阵紧凑有力的撞击声,小唐侯立刻上头,娘都快骂出来了!   好啊,这他妈还说没什么,床都上了跟我说没什么!   他之前从没觉得从回廊到进门这段路这么长,小唐侯一阵头晕眼花,脚步加快,整个人以捉奸般的强硬姿态往屋子里闯,闯过内门,过了花罩,折过围屏,内室幔帐重重,清晰地能看见一豆烛火两道人影,一个人站在榻边,一个人半躺在榻上,正激战正酣。   小唐侯脚步不停再往前迈,却又猛然顿住:不对……   他环顾四周,这场面他怎么这么熟悉啊……   幔帐后面传来周殷年轻时候的声音,他粘稠含混地撑住上身,“行不行,你够了没……”躺在榻上的人两腿有力地夹住周殷的头,把人压得很低很低,难耐地低语:“继续,快,快……帮帮我……”   小唐侯整个人后退一大步,脑中轰然一片:这这这这这这这……!   他意识过来了,这里不是成国公府,这是他们晋源的故居,这是他带周殷回晋源禀明兄嫂同意的第一夜!周殷两相嫁接弄出了一个回忆!   内室狭小昏暗,反复激荡着越来越激烈的欢好之声,小唐侯赶紧转身捂耳朵!看自己的春宫已经足够羞耻的了,主要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啊!孔捷还是个孩子,周殷你这兔崽子回忆什么呢!   小唐侯掉头就往回走!   折围屏,过花罩,掠内门,屋内重峦叠嶂,他健步如飞,在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忽然间,就在眼前的最外道门扉忽然“砰!”地关上了!   小唐侯下意识出手,第一下让他找到了机会,一口气拉开了五六寸的空隙,但意识里的周殷忽然用力,立刻把那道门加固了,还瞬间给它上了一把锁头!   “国公你耍赖是不是!”   小唐侯看着那把锁都傻眼了,耳边自己欢好声不绝如缕,他就没碰见过可以这么丢人的事儿,扶着门板重重一拍:“开门——!” 第44章 丢脸   孔捷身后的一切开始变幻。   原本布置井井有条的老房子不翼而飞,一整片深蓝夜空自头顶展露出来,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呼喝声,火光,帐篷,胡琴,掌声,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年纪大的胡人杂坐在火焰周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年轻的男女围着帐篷一起转圈载歌载舞,一曲结束,所有人都兴奋地大喊了起来,拉胡琴的老乐师抖了抖胡子满脸神气,顿了两个停音,紧接着长弦陡然变高变急,其余胡琴胡笳还有小鼓一起随着加紧了节奏,咚咚咚咚腾然而起!   孔捷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耳朵。   他有些受不了这么响亮的胡琴音,但他还是走过去——他记得这里。   杂沓的年轻男女里正有自己,十四岁的唐放,他眼见着当年的自己小野马一样穿梭在这群异族人中,他从小跟着大哥走货,非常熟悉北方各部落的歌舞,跟哪片帐篷的小伙儿比唱歌跳舞都没有输过,那天他喝了酒,跟他一起跳舞的女孩应该也喝了,脸色通红得能滴出血来,兴致勃勃地和自己斗舞,这个上完那个上,因为过于踊跃还出现了好几个姑娘一起在他面前跳舞的情况。   他一看,嗯?这不行啊,他一个人哪能打得过一群人?立刻喘着气回头找帮手。   “来来来!起来起来,活动活动!”   他一眼从人群中抓住看热闹的周殷,大步朝他走过去。   周小公子整个人少见地仓皇了一下,浑身写满抗拒:“唐,唐放……我不会,我不会……”   唐放满脸是汗地拉住他的手臂强行拽:“来吧来吧!我教你,很简单的!……你试试试试!很好玩的!”   小唐侯站在外围笑眯眯地看,心道原来周殷还有这么窘迫的时候,他都忘记了,温良恭俭让的周公子被人逼着到一群年轻姑娘面前跳舞,真可比杀了他还可怕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孔捷抑制不住地狂笑声,画面又变化了,这一次是开阔规整的二楼,天光入室,入目皆是一排排高大的桧木书架,孔捷转了一圈,勉强辨认出这好像是当年安丘先生的藏书室,两层楼高,但是他好似从来没有来过二楼,嘎吱一声,底下的门开了,一道颇没有见过世面的声音震响起来:“哇!你们这儿竟有这么多书,都是给你们看的啊,这谁看得完啊!”   小唐侯立刻认出来:是屈突那小子。他扶着围栏探身往下看,果然,当年的自己紧接着便接话了:“躲躲懒躲躲懒,反正我不看……”   “欸唐子瑰!我听说你最近总是带周家那小公子去你家马场,他能骑马嘛,你别再把人家给摔了!”   “怎么不能骑,他骑起来不必你差好不好?”   “那不行,我得替你哥你嫂看着你,万一你把周家公子一不小心弄残废了你哥从中都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啊,下次你喊我一起……”   二楼的小唐侯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想起来自己接下来要胡说什么了!但这个视角明显不是当年自己的视角,这这这这……小唐侯惊悚回头,四处搜寻,果然,距离他不超过七步远的第三排书架后明显站着个人,浅蓝色的文雅的衣摆垂坠着,几乎不容错认。   与此同时,楼下的自己已经开始大放厥词了:“你来个屁!你别耽误我正事儿!……什么正事儿?你说什么正事儿,我也就骑马的时候能看看他的屁股,你别来我这瞎捣乱!”   小唐侯真想挖个坑把年轻的自己埋上。   他当年胆子怎么会这么大啊?怎么会在这种书香之地放这种厥词?说这种有辱斯文的话啊?并且这事儿后来周殷绝对没有跟他讲过,他一直闷头憋心里了,从来没解释过当年为什么忽然再不去他家马场并且不跟他玩了!之后跟他说话还一直阴阳怪气他!   好,说来就来,场景又换了,这次是周家府邸的墙头,这次来的人脚步有点敏捷又有点晃,先翻墙,再跳窗,然后绕过守夜的下人,摸着黑踉跄到了窗前。   小唐侯站在衣橱旁边,内心麻木,已经知道这一幕是哪一幕了。   “诶……欸!”醉鬼晃悠榻前,还没走近先被脚踏绊栽了,一个猛子扑到了榻上!   小唐侯听到周殷睡梦中被生生砸醒时发出的极其惊恐的呼叫声:……   醉鬼立刻去捂他的嘴:“别喊别喊!是我,是我!”   小唐侯:……   这种情况是谁都很可怕。   十五岁的周殷真的属于小孩中很能镇定很有修养的人了,他在巨大的惊吓中缓过劲儿来,把被子推开,探身点燃了床头的烛火,一脸困顿的恼火:“你干嘛啊?”   唐放开始啜泣,一边啜泣一边从衣服里拿东西。   一旁的小唐侯已经不忍心看了,眼观鼻鼻观口地转过身去。   十五岁的小唐侯开始朝十五岁的周殷的哭诉:“你看啊,我考得太惨了,你以前都帮我的,你不帮我!考试我也给你使眼色了,你不给我看,你还给别人看!我都没有垫底的了,你看看啊……你看我考的……”   是挺惨的。   重温过去的小唐侯也快哭了,他抱着脑袋,已经无法想象这是自己当年能做出来的事儿了。   他颤抖又惶恐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心口,还好,还好……小孩今天晚上喝了点酒,已经睡下了,不然这旧黄历非得笑死别人不可。   身后的场景又变了,这次是黄昏,夜风回荡,小唐侯抱住脑袋直接蹲下,拒绝观看!   他刚刚没懂这回忆的规律,他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周殷是在给他看所有他丢脸的事情,别的不记,净记这些东西!不可原谅!   “快快快!三个数,你不拒绝就是答应了!三、二、一,很好,你答应了,我们在一起,你不许反悔了!”   “咱们非得扮成这样去刺探敌情吗?胡人里最低贱的奴隶也不会穿成这样吧?”   “我不管,抓到了就是抓到了!”小唐侯伸出手,忽然摸上周殷薄薄的嘴唇,“让我看看,你能有多低贱……”   “咱们王爷就是脸显得小,小姑娘见了还以为他说说笑笑好脾气,真气人!”屈突和颜师古在凑头说话:“没事儿,让他再长长,这种脸长大了就不好看了——王爷!你怕老吗?”   “……啊?”小唐侯大喊,完全不知手下那群兔崽子在议论他什么:“啥?”   屈突大吼:“我们问——!你怕老吗?”   小唐侯仓皇了一下,远远地看了一眼周殷,有些笨拙紧张地回答:“怕啊,老婆肯定是要怕的……”   临时修整的属下们全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哄堂大笑!   小唐侯埋着头严严实实地捂着耳朵,知道场景在一段一段地更换,但拒绝听拒绝看任何东西。   周殷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结果偷偷记了那么多桩他丢脸的事情,他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晋源那个屋子,这一次,屋中不再有人,面前还是那一道门。   小唐侯抬头,只见那金色的门锁“咔”地一声,自己脱落。   从周殷的意识里挣脱,孔捷缓缓睁开眼睛。   烛火的火苗一动不动,周殷不说话,隔着火光看着他。   孔捷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诶!”国公爷起身,声音忽然紧张起来。   孔捷立刻回头,控诉:“你戏弄我!”   等会儿……   小唐侯扶额,他醉得太厉害了,有点不连戏,他敲着脑壳转动着生疼的脑袋,想一想自己该说什么,猛地抬头,补了一句:“你戏弄他!安平王生气了,你给他看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不行了……小唐侯是真的要撑不住了,身体里的小孔捷都已经睡得开始打呼噜了,他也要回房睡觉,不能跟周殷瞎耗了。   “慢着。”   国公爷制止住他的脚步。   小唐侯不讲道理地回头:“你要道歉啊?晚了!”   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指了指屋内的虚空,“你看看看看,安平王都被你气跑了!”   周殷哭笑不得,重新坐了回去,望着他轻声说:“如果明天你还能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你替我问问安平王……他是不是当真不想见我。”   光影晦暗,整个书房都像是黑夜蒙上了一层薄雾,唯独桌上那一豆烛火明亮,映得那桌后的脸孔是那么的温柔。   孔捷迷惘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原地踉跄了一下,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 第45章 木楔   清晨,宿醉的小唐侯游魂般地坐在榻上。   太阳早晒屁股了,整间屋子看起来只有一个人在发呆,其实一个人叠着一只鬼在一起发呆。   小唐侯:“你还记不得记得咱们跟周殷说了什么?”   小孔捷:“我记得你要去问他丹书。”   小唐侯:“然后呢?”   小孔捷:“好像……好像我们被锁住了?”   刹那间,小唐侯整个人立刻一震,大声说:“好!忘了它罢!”   小孔捷被他喊得一愣,懵懂问:“那还怎么追查丹书啊?国公爷不肯说,查不到丹书就差不了玉玲珑,查不了玉玲珑就查不到您的魂……”   小唐侯火燎屁股地起了身,生怕自己的表情不够坚定一样,一个箭步窜到了铜镜面前跳脚:“快忘了它忘了它!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去问别人!”   ·   正午,收拾得人模人样的孔捷站在了东都城防衙门门前。   邻近南市,人声鼎沸,孔捷略有些不自在地、规规矩矩地给守门大哥看了自己的腰牌,说请向里面通报陈副统领通报,成国公府的孔捷请求见面,守卫居高临下地看了孔捷一眼,鼻子“嗯”了一声,转身进衙,孔捷有些紧张,低着头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担心那个傲娇的陈英会不愿意见自己,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守卫一直不见回来,再一会儿,陈英竟然主动出来了,看到孔捷,问:“吃饭了没?一起?”   孔捷:???   今日的陈英怎么这样好说话???   如今的陈英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他的衣冠护甲仍然笔挺整洁,但是此前他身上一直有的迫不及待想要出头的劲儿已经荡然无存,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精气神儿一样,整个人从眼神中透出颓废。   孔捷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很愿意去吃饭,他正好没吃呢,可是忽然间,他停了停脚步,越过陈英的肩膀,目光忽然落在他身后空无一人的某处,蹙起眉头。   陈英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古怪地回头看,又转过身来:“你在看什么?”   日光晃出一层层的光晕,孔捷眯眼,反问:“副统领觉得我该在看什么?”   陈英:……   如此,两个人都闭嘴了,一路无话地就近走到南市,陈英领路,进了一间酒楼,跑堂看见陈英立刻趋前打招呼,十分懂事地径直引他上楼上靠窗雅间,两个人落座,点菜,等跑堂推门出去,陈英开口:“本官正有事情要问你。”   孔捷客气点头:“那您先说。”   陈英:“你先说。”   孔捷:“那好,我替您先说。”   陈英;……   孔捷的目光在桌上四处逡巡,从边边角角里不知怎么抠出一小块木楔来,送到陈英眼前:“握着。”   陈英不明所以,收入掌中。青年的手指修长手掌不算太厚,但常年的习武让他的手看起来非常的稳健可靠。   孔捷看着他的眼睛:“掌心用力。”   陈英手掌收紧。   “用力。”   手掌再次收紧。   “再用力。”   陈英手腕的上的青筋逐条绷起。   有那么一瞬间,陈英汗毛直立,感觉自己手里的小木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几乎到了让他难以负荷的地步,孔捷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成了红色,日光一晃,又似乎变成了褐色,就在他忍不住要松手的刹那,孔捷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响指:“结束了,松手。”   陈英如释重负,屏息地张开手掌,那小木楔躺在自己的手里,没有任何的变化,唯独掌心附近的皮肉压出殷红发白的凹陷。孔捷伸手拿过木块,在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的情况下,另一只手“啪”地推开身边的窗户,随手扔了出去!   陈英:?!   孔捷安然坐下:“好了。”   陈英:???   孔捷随口道:“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情,她摔伤的魂魄还没有养好,别乱招。”   这一句孔捷说得波澜不惊,听在陈英耳中却不啻于惊雷一声,他倏地回头看向他身后,反应过来又探身看向窗外,那小小的木楔不知早掉落了哪里,他茫然惊痛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一阵阵地失神。   孔捷全不在意地给自己斟茶倒水,心里的小孩眼见着陈统领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虽然还在强行自持,却也是触目可见的伤痛慌乱,不由小声问:“我看他好难过,你不打算安慰他吗?”   小唐侯心里答他:“如果他需要我安慰我当然会安慰。”   他知道陈英不用。   之后孔捷便一直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看陈英,自顾自喝着茶,不一会儿,跑堂端着两道冷盘敲门进来,孔捷食指大动地夹了片肉肠,嗯,味道不错,等到屋中再次剩下他两人,陈英才慎重地开口:“我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她?”   听听,多可笑啊,她已经死了,你还想再见她。   孔捷一本正经地做缓兵之计:“等她魂魄养好了,我告诉你她近况。”   陈英竟还真的被这句唬住了,茫然又感激地朝着孔捷投去目光,见他杯中空了,立刻提壶给他斟茶,不过孔捷没有领他这份情,手心一翻,盖住杯口:“副统领,我可以全你的心愿,却还是要多嘴一句。”   陈英:“你说。”   孔捷:“您是京畿东都的城防副统领,直管京城几十万户的日常安居,守着东都的大门,鬼神之事,爱慕唐聘的陈英可信,身为城防统领的陈英不可信,你懂我的意思罢。”   陈英怔忡了一霎,看着孔捷的目光变了变,紧接着不仅没有任何生气的反应,反而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待沉吟后再抬头,他的目光已然清亮振奋了许多,道:“我的问题问完了,你说你的罢。”   孔捷:“我要跟你打听一个人。”   陈英:“谁。”   孔捷:“丹书。”   陈英蹙眉,思量片刻:“你是想问他和国公爷?”   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孔捷刚要点头,陈英又追问一句:“你是不是要问,他像不像安平王?”   孔捷:……   陈英直接给出答案:“他很像安平王。”   又给出转折:“但他长得不像安平王。”   陈英的性格真的非常干脆,他没有任何的花活,也不用对面引导发问,立刻对这两个论断给出了具体解释,“王爷跟你长得像,短脸,皮肤偏白,双眼皮,眼尾微微下垂。那个丹书是长脸,皮肤黝黑,单眼皮,嘴巴有些大,但身材身高很好,骑马射箭的时候整个人非常飒爽,也算是偏门些英俊男子。我说他俩像,不是出于外表觉得像,而是一种感觉上的’像’,我见过王爷,也和丹书接触过,知道他俩像。这种感觉外人很难理解,也难形容,但我心里知道。”   小唐侯:……   陈英的思路真的太清晰了,说话不折不扣,态度笃定准确,虽然他完全不懂阴阳界三魂的特点,但是不妨碍他的每一句都从人的角度切中要害,并且最难得的是,这么干练的陈英,竟有这么敏感的表达抽象概念的能力——这天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武人更是难得。   可谁知陈大副统领说完这些,忽然撩起眼皮看了孔捷一眼,继续一针见血:“其实你也很像。”   小唐侯:!!!   还好,陈副统领补了下一句,从另一个奇怪的角度洗脱了对他的怀疑:“你们这些神神鬼鬼的人是很喜欢安平王嚒?专挑他一个人仿效,也是够了。”   小唐侯:…… 第46章 北方   小唐侯轻咳嗽一声,心虚地往嘴里塞了口吃的,梳理思路,再一次确认:“那个丹书的头上,是不是一直有一枚绿色的珠子,你还记得嚒?”   陈英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是,是有这么一个珠子,他编发,但这难道不是草原人常见的装束嚒?”   小唐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问:“这个丹书到底是哪里来的?有什么来历吗?”   陈英:“他是秋日围猎时来到大顺的,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乌木可汗每年都会派帐下的小可汗来访,去年来的小可汗即是今年已经即位的新可汗贺若,丹书在贺若的随行名单里,但他不是草原十八部的臣僚,只是个富贵闲人。”   小唐侯:“只是个富贵闲人?”   那看来周殷是真的很喜欢他,不然管他是不是贵宾,一个闲人怎么可能缠得住国公爷?   陈英:“去年我也在猎场,那丹书应该是早听过公爷的大名,主动要请国公爷下场,原本围猎惯常是皇子们带队,除非乌木可汗亲来国公是不轻易下场的,但那丹书不知说了什么,公爷竟然笑着换了铠甲。”   小唐侯此时已经从陈英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他看见了那个叫丹书的年轻人,更清晰版的,绀绿色胡装,紵丝靡丽,辫发锥髻,绔褶窄袖,的确是精神勃勃,长长的山林高坡上,他马鞍上挂着好几个打下的小动物,手里抛着石子正在砸周殷的坐骑。   小唐侯心口满是酸意:“那他们接触也就是一个月?”   陈英:“不,围猎之后贺若走了,但这个丹书留下来了。”   唐放不解:“为什么?!”   陈英:“具体的不清楚,不知道是贺若可汗的意思,还是丹书自己的意思,但是陛下是应允了的,因为这丹书并不管军国大事,整日也就是喝酒逛酒楼找找国公爷,我们紧张一阵便也不放心上了。”   唐放皱眉,搞不懂现在大哥的对外政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怎么对北方草原还这么纵容啊,使臣来访都结束了就该让他们赶紧滚蛋!留着的都当奸细抓了!”   陈英看了看他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不是不知道开平四年的泺水之围?”   小唐侯不懂为什么忽然跳了话题,“那是什么?”   陈英:“那算是我朝国耻。开平四年秋天,乌木可汗忽然撕毁界约率急行军南下,一直逼到了中都外七里的泺水河岸。”   小唐侯呆了一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门扉被跑堂再次敲开,小唐侯直接朝着外面喊:“别进来,菜先放着!”说着立刻把桌上的两道冷盘全都挪开来,露出整个饭桌,水杯给他:“你画。”   陈英当即接过茶杯,用手沾茶画出中都山河脉络,“这是中都,这是渭水,这是泺水,这是……”   小唐侯打断他,口气峻急:“你不用解释我看得懂,你直接告诉我他们从哪条路来的!”   陈英食指划出折现:“这条。”   小唐侯盯着那条湿漉漉的水痕,那是北方到中都的中线,并非草原部落之前常常南下的最短路程。   小唐侯:“当年车乡骚扰我们,曾经走过这条路。”   陈英:“这条路线后来被草原十八部得知了。”   小唐侯呼吸转粗,连点了中线附近好几个要塞,用力点击桌案,“虎口关、白道川、弹筝峡,这几个地方都没有示警嚒?孝成王是瞎了还是聋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地让人闯到家门前?”   当年中都的防御布局是他和身经百战的程知节程老一起策定出来的,就算乌木来的是新路,就算是急行军,他也不可能这么畅通无阻!   陈英眉目深锁,斟酌了一下,选了个最含蓄的说法:“当时朝廷宗室内部的局面有些复杂。”   小唐侯又呆了一下,舔了下嘴角。   好吧,他不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当时国公在哪?”   “东线谷口。”   “颜师古呢?”   “北线灵州。”   “屈突见呢?”   “也在灵州。”   “杨恭?”   “镇守东都。”   小唐侯不说话了,此时才彻底明白韩沐说的,他刚死的那一年,大顺四面楚歌是什么意思,这当时的局面是要有多棘手,他能想到的能打仗的将军,掰扯掰扯全分开都不够用。   小唐侯轻声问:“当时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他太懂北方的邻居了,如果示弱,这群人一定会得寸进尺,可是硬拼,他们又拼不了。   陈英:“陛下亲往与乌木可汗谈判。”   小唐侯哑声说:“……嗯,明白了。”   他明白了。   然后他便不说话了,也不吃东西了,静静地转过头,看窗外一如往常、祥和喧腾、生机勃勃的街景。   陈英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感觉到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有一道非常沉重的灵魂。刚刚两人对答如流陈英不觉得如何,此时才反应过来,孔捷问的人不都是官职最高的,却是打仗最猛的将军,基本涵盖了宗室里、武将中最有硬实力的人。大顺开国共十二位名将,其中八位是安平王当年帐下的人,而刚刚孔捷的口气,就好像安平王本人,在问询国难当前时他的下属们都在哪里。   陈英的思绪似乎惊动了孔捷,他忽然转过头来,一言难尽地看着陈英。   陈英:???   孔捷明显是不想再聊下去了,有些尴尬地问:“所以丹书现在在哪?十八部的驿馆嚒?”   陈英疑惑:“你要见他?”   孔捷:“对。”   陈英:“你怕是见不到他。”   孔捷不懂了:“为什么?”   陈英如实道:“因为他今年春天时候,已经死了。” 第47章 长生帖   南市的日光正好,人潮汹涌,如梦如泽,车水马龙一片鼎盛之貌,孔捷一阵阵地恍惚,有些不理解地看着日光。   刚刚陈英主动说了很多丹书之前的事情,那位是如何在酒楼揍狂徒,打架路子如何的野,如何呼朋引伴、骑射游冶、比拼射杀野兽,如何早起贪黑地招惹国公爷,小唐侯看着陈英眼睛里的回忆,听着那些故事就像是在听自己少时的故事。   最后小唐侯问:“他是怎么死的?”   陈英答:“今年二月初的时候,他出城郊游的时候碰到一伙流窜的歹徒,他们强走了他身上的财物然后杀了他。”   唐放听到那时间遭遇,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咯噔”地往下沉了一下。   小孔捷在心中忧心忡忡道:“这怕是阴谋。”   唐放寒着声音森然应:“这当然是阴谋。”   那个叫丹书的人是被人刻意安排进来,他佩戴了附着自己魂魄的玉玲珑,别有用心地模仿了自己的举止,别有用心地靠近了周殷,甚至连死的意外和时间都和自己当年那样的像……   “可是……幕后人到底想干什么?”   酒楼前,小唐侯迟迟没有迈步,小孔捷便在心中思索,他没有想明白。   唐放沉默了许久,低哑地开口,反问:“你还记得我曾经给周殷测过的他有三次险些死亡嚒?”   小孔捷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惊呼一声!   唐放的目光飘远了:“你想起来了是不是,最近那一次是今年的春天,你问过我的。”   孔捷立刻说:“是!就是二月份,我当时非常有印象,因为整个府里一连半个月都很不对劲,国公不去上朝了,对外称是病了,南院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很久才会进京述职一次的颜将军屈突将军都暗中回来探望,太子那段时间来得也特别的勤快。”   其实唐放看到了,他在回忆起自己是谁之前,他看到了周殷那两次死亡,一次发生在开平四年的春天,一次便是今年的春天,是深夜,周殷给自己调了一杯毒酒,喝完整理了衣冠安静地坐在“沐仁沐德”的屋子里等死,桌前整整齐齐地叠着自己那件貂鼠裘。   只是当时的自己看周殷的神情并不痛苦,他不知其何意,更多的是不在乎,所以也没有提,今日串起了这前因后果他才明白,是丹书的死让周殷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死,他受不了了,想一了百了。   “这群鼠辈……”   唐放的五内一阵翻腾,酸软愤怒,无可抑制。   正面交锋,这群小人无法击败周殷,便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拖死他,到头来自己甩得干干净净,还险些就得手了!   小孔捷感觉到了他的愤怒,有些畏惧地说:“我们现在要去丹书的墓嚒?”   他们不知道幕后人是谁,现在没有证据贸然去驿馆也不合适,刚刚陈英给了他们丹书墓地的位置,万幸,他竟然就葬在城外,或许那珠子还带在他头上,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唐放沉默地看着天色,知道现在出城找墓问灵折腾到晚上也回不来,墓地不会跑,但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去趟太常寺。”   孔捷去找韩沐要法器。   摘星阁里的器物很多,扶箕伞,朱砂笔,毫无瑕疵的玉石笛子,四重羽,珊瑚金,孔捷逡巡过去,最终扯了一尺“平平无奇”的白色绫子。   小唐侯是识货的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历代皇族为亲人写“长生帖”的吴绫,在上面用朱砂书符,可求鬼神不侵,身体安康,乍一看很像是寻常的吴绫,轻薄软糯,实际上里面交梭织了三层的纹路,于手中一抖,甚至能振出薄甲的分量,据说这样的“长生帖”,一位好织娘一年只能织出一匹,太常寺选出最优者加秘术制作为皇室备用,触感柔润,通身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   孔捷拿了“长生帖”,道了谢,没有回国公府,而是跑到黄大仙北市住过的桥洞窝棚里去,先是将朱砂在铁汤匙中融化,在白绫上书出符箓,再裁做三段。   经过处理的绫子上面的符印已经缓缓散去,只剩下边缘留下的宛如春草般的花纹,小唐侯将三张绫铺开,提笔在一张绫写画,与此同时,另外两副也出现了同样的写画,停留数个弹指都墨迹再逐渐消散,恢复成原本的白绫。   小孔捷安静地看着他做事,虽然发现了这绫帖的奇特之处,却不懂小唐侯是要做什么。   做成后,小唐侯着人给黄舟带口信,天擦黑后,黄大仙得了消息回来,一进窝棚便先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孔捷擦着嘴角朝着他比划:“那个,给周殷带去,说这长生帖可以和安平王的鬼魂通信传书。”   黄大仙低头一看,吃了一惊,伸手去提那桌上叠的整整齐齐的吴绫:“你怎么把它裁了?”   自家师父制作的“长生帖”黄大仙自然认识,只是他还没有见过谁把它裁开的。   孔捷失笑,眼中几分醉意:“裁了才好用,”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我这有另外两幅,一幅给他回信,一幅备用,去吧,你去把东西给他,随便编些话去。”   黄大仙看他又喝醉的样子,知道他是心里不痛快。   昨日生起气来的小唐侯太吓人了,他不敢劝解,可今日唐放又买了酒,裹着窝棚的破被子坐在那里闷头喝,他将那长生帖郑重地收进怀中,走近几步,轻声问:“你为什么自己不跟他说?”   孔捷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在黄大仙已经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不想见他。”   “黄大仙,你说,你来说……”   他抬起头,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大声地说:“现在的我,和丹书,有什么不同?你知道我们不同,可其他那些活人包括周殷,知道我们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只是神似安平王的代替品而已,周殷对我纵容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个身体的小孩像安平王——我很想用自己的身份跟他说话!”   他抬手,用力地砸了砸自己的心口,破败的窝棚的立刻震荡出胸腔清晰而空荡的“哐哐”两声。   “……但我没法用自己的身份见他。”   小唐侯吼得太激烈,一瞬间怕自己飞出眼泪,立刻撇开目光,闷声说:“……我不想见他,你帮我送罢,借你宝地住几天。”   他要在这里摆烂,谁也别想拦他。   黄大仙不知丹书的内情,但是他此时看出来了,这位殿下现在是又醉又钻牛角尖,劝不得了,只能告退亲自替他跑一趟,待窝棚里重新陷入安静,小唐侯也冷静了些,放下酒葫芦,瘫倒,四肢酥软地去见了周公,只是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窝棚里空空冷冷,小唐侯一个激灵地坐起来,小孔捷还睡着,他下意识去摸胸口的绫帖,没有反应,他茫然,自己这是睡了多久了?是错过了,还是周殷不信,没有给自己传信?   唐放下意识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撩开帘子看外面的月亮,刚刚亥时,按照周殷的起居时间现在应该还没有处理完公务,不是错过了。   他把怀中的绫帖摊开,自己盘腿坐在小床上盯着看,等着周殷找自己说话——   一盏茶了,一炷香了,三刻了,半个时辰了……   小唐侯开始焦灼了。   黄大仙是不是意思没传达到位?周殷是不是不肯收?或者他收了不信?或者周殷对这个绫帖的传信能力有所怀疑?或者是他信了,但是不信跟他通信的是安平王?小唐侯展开了一系列合理的推想,越想越坐不住……   啊!自己为什么说要住在这里啊,住在国公府至少现在还能看看周殷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孔捷的身体立刻腾地站起,抓着绫帖和笔一刻不停地往外走,今夜没有宵禁,他畅通无阻,到国公府外亮了腰牌,进了侧门,溜着红墙根打算偷偷回屋,当做今日无事发生,谁知就在他就要走到跨院的时候,胸口里的绫帖有了些异动,他整个人一个振奋!立刻找亮光处,狂奔到十几步外的石灯旁,借着一点火光去看——   唐放不知黄大仙是怎么说的,但是他猜想凭借周殷谨慎的性格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一件陌生的物件,所以他展开绫帖,率先看到了一朵小花。   周殷画了一朵小花。   唐放捂住嘴,强抑心中的激动,赶紧在衣兜里掏笔,粗暴地抿了抿笔头,手中的绫帖左放右放不合适,他干脆把它糊在红墙上,借着那一点的亮光,蹲在墙根儿边争先恐后地画了几笔,几笔画成,唐放长舒一口气,只见那小花旁边又多出一个图案来——   他画了两棵树。   唐放,子子瑰。周殷,字双树。 第48章 传情   一时间,两个人久久都没有人写字,雪白的绫帖上一花双树缓缓地淡去,再不见痕迹。小唐侯紧张地咬起拇指,瞪大着眼睛等着周殷的反馈。   花和树,这是他们俩之间不需要多思考的暗号密语,但是周殷确认过他的身份后会说什么,他却完全没有准备:他能理解吗?他能理解自己不落笔,却忽然出现的双树的图案吗?他以他凡人之躯要如何看待这件事?现在和他传信的是只死了多年的鬼,他是高兴还是害怕?   小唐侯的一颗心紧张到砰砰狂跳,他蹲在墙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绫帖,他感觉那等待过了许久许久,那上面终于才有了动静,先是一横,紧接着是一竖……   “是……”   小唐侯轻念出声,屏息着等着他写完。   【是你嚒】   小唐侯立刻挺直了脖子,一蹴而就:【是我!】   是是是是是……是我!   他像是生怕这一句无法证实自己,上上下下又补了好几遍:【周殷,我是唐放,是我,是我】   他手腕抖个不止,潦草却是当年笔迹,鬼画符一般地写在周殷那笔笔都是风骨的一手正字旁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终于,那墨迹又都消散了,雪白的绫帖似乎也在消化这失而复得、久别重逢的激动,周殷这才重新落笔,一横一竖一撇一勾都浸透他的深情与郑重。   【你好吗?】   唐放提笔,也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   【我很好。】   【你现在在哪里啊?】   唐放环顾四周,【我现在在一处很黑、但有光的地方。】   【是真的死去了嚒?】   唐放眼眶一热,握笔的手像是握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不敢下笔。   【我没能找到你的尸体,总觉得你还活着,只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唐放这才狠狠地握住那鸡毛笔的笔杆,小心翼翼地写:【是真的死了。】   写完这一句,唐放忽然便蹲不住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那么早就离你而去。】   对不起,我卷着你入了这人间最险恶的局,却又那么早地离开,留你独个人面对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这一次,白绫的那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所有的墨迹都消散殆尽,周殷才缓缓写【不要说这些,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你在那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小唐侯边摇头边写【没有的】   【吃的用的都还够吗?用不用我给你捎些什么?】   小唐侯盘腿坐在地上,左手粗暴地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右手温柔耐心地答【现在都很好,不用的】   【那要我给什么人带什么话吗?他们都很想你。】   【不用,不要打扰他们,若是非要说,那就说我也很想他们,希望大哥大嫂好好的。】   【那你……】   对面的墨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迟疑,然后小心而渴望地缓缓写【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嚒?】   唐放忽然愣了一下。   见字如晤,那短短的沉静儒雅的落笔,让他忽然反应过来周殷是想听他说什么,也让他自己意识到如今身份的尴尬:他想见他,想用自己的身份和他说话,那然后呢?他能说什么?真说了又能如何?说来说去,他能选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告别啊。   唐放的手开始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出一副轻松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次回来主要是四处看一看,看你们都健健康康的我便已很开心了,只是我发现一件事,你的府上怎么还没有女主人呐?】   唐放能清楚地想象出周殷看到这句话会如何惊愕瞠目。   他没有催促,只是等着他,许久,一行字比之前笔速快上很多地出现:   【孔捷说你不喜欢我有别人】   唐放要被周殷的回答气笑了。   他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扶着绫帖,边落泪边笑【他瞎说的,你不要理他】   【可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什么道理?】   【你的确是会生气的】   唐放的眼泪断了线地往下落,心中的感情翻搅成一团,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这两年我遇到过非常像你的人】   唐放没有提笔,任周殷慢慢地写【丹书一个,孔捷一个】【丹书今年春天死了,孔捷今年秋天被小鬼附身了……】【丹书很像十五六岁的你,整日活蹦乱跳的,被附身的孔捷……】【我说不好,但如果你还活着,应该就是如今他的性情罢】   唐放:【那是什么性情】   周殷:【乖张刻薄,滑不溜手,充满智慧的小孩】   唐放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飞快地写【怎么不都是好话?】   【你不要被孔捷那小鬼骗了】   【鬼怪最擅长扮做活人逝去的爱人了,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只是在哄骗你,你不要理他】   【你喜不喜欢大家闺秀啊?】   【其实如果有人可以照顾你,我是会很高兴的】   【咱们下一次再找找那种知书达理的好不好?都这么久了,你换一种人去喜欢罢,好不好?】   不要被像我之人蛊惑,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欺骗,不要对我念念不忘,不要有弱点,唐放唐子瑰已经死了,你一定要记得,唐放已经死了,不要还困在原地,不要让别人伤害到你。   【你是让我忘掉你嚒?】   那边的周殷,缓缓地问。   【不是要你忘掉我】   唐放扶着绫帖,要用尽全力才能看得清自己的落笔【我是想你往前看,不要回头,心里给我留一块小小的位置就很好了。】   【可是……】   那绫帖皱了起来,一笔,一笔,一点,一点,渗透出落下的泪滴。   【前面的路,再也没有你了】   他们少时即相逢,本应共白首,可前面的路,只剩他孤身一人了。   唐放蜷缩在红墙的边角,看到那句话那滴泪,忽然间什么都放弃了,让他骗他,就让他骗他!只要他可以高兴,他什么都愿意的,【你不会没有我的】,唐放浑身颤抖,像是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嚎啕,借着石灯那一点点的微光,写【别哭,不要哭……】   【我不是……就在你身边嚒。】 第49章 坟头   清晨,小唐侯被小孔捷吵醒,那位似乎醒来很久了,悠悠说:“你昨晚哭了好久哦。”   小唐侯在醒盹,情绪不高,“对不起,把你的眼睛哭肿了。”   小孔捷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是大事啦。”   这些时日小唐侯每日醒来都要紧张一下,因为日子越来越少,今日苏醒却只是一阵无力的麻木。小孔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昨夜唐放和国公传书的时候,他原本是睡着的,但是他硬被小唐侯哭醒了,这位生前的声名实在是太响了,他哪里知道小唐侯私下里会如此敏感、激动、爱上头,孔捷苏醒的一瞬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吓得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小孔捷:“咱们今日要出城找墓的,你记得罢?不然我也不会吵你。”   小唐侯掀开被子,乖乖地点点头:“记得,咱们起床。”   陈英给孔捷的丹书的墓地地址在东都城南外的桦山。   东都城外的地势东西以平原为主,南北以丘陵山地为主,若是俯瞰则是两道隆起的山脉相夹的出整片河洛平原,东都城被洛水一分为二,南北山势虽不高陡,却也是连绵不绝,自城南长夏门出,快马疾驰往南一个时辰便可到达陈英所说的桦山,此时正是秋季,桦木林枝叶满山金黄,迎风招展,煞是壮观。   小唐侯未免遇到什么麻烦左支右绌,这一次把黄大仙与王朴一起喊了出来,三人快马加鞭赶到桦山主峰下,在茶寮草棚处停好马匹,问清楚了北坡八角亭所在的位置,快步登山而去。   别说,这桦山还是挺大的,三人登到山腰找到八角亭,却怎么也寻不到附近的墓地,按照小唐侯原本的想法,他还以为会遭遇什么守墓人的阻拦呢,谁知三人逡巡一周,只能见满目金黄秋景。   黄大仙:“王朴兄,你消息灵通,之前没听说这里有墓嚒?”   王朴挠头:“听说也没来过啊,谁没事儿来上坟啊?”   小唐侯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土道边,拈指摘下一枚叶子,闭眼放在嘴边吹起来,王朴正要问他这是干什么,黄大仙忽然拉了他一把,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四周无端起了一阵冷风,小唐侯停止吹奏,凝视前方,像是在看着什么“人”,王朴抱着自己的手臂敏感地搓了搓,只听孔捷开口朝那虚空问:“你们这里有这个人嚒?皮肤黑,长脸,嘴巴这个样子,有胡人血统。”   如此间隔了几个弹指,孔捷点了点头,道:“多谢。”然后转身,朝着他们走了回来:“找到了,顺着这条路再往上三百步就是。”   孔捷脚步飞快,步步稳健有力,黄大仙没有耽搁,立刻跟上,王朴则轻轻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要大惊小怪,这都不算什么,待三人终于找到了那座花岩砌成的坟茔,黄大仙迟疑起来:“就这……草原的贵族?”   孔捷皱起眉来。   王朴走过去看,手指划过粗糙的石碑表面:“这上面写的的确是丹书的名字。”   孔捷抱臂:“草原人并不时兴土葬,他们信仰狼与长生天,尸体一般是野葬和焚烧,这处坟茔明显是按照中原的传统修筑的,”他弯腰撮土,捻了捻坟头的土质:“是新鲜的墓没错,今年春天修的。”   王朴不懂这些,他只是来出力的,主动拍了拍带来的工具:“那现在是要掘坟嚒?”   孔捷摇头:“先等会儿,我先看看我要找的东西是不是真在里面。”   如果玉玲珑真的在里面当然要开棺取出,这里没有守墓人倒是省了一道麻烦,但若是不在,那就要另说了。   王朴十分知趣地站远了一些,留着黄大仙陪着大孔捷就近处理这种危险诡异的事情,孔捷蹲在地上,略带嫌弃地赤手撮了几下土,翻出浮土下面的略有潮湿土壤,手掌贴上去——   人坟前的土是可以保留死者死前的气息的,小唐侯这般就好比是隔空触摸到了丹书的尸体,唐放皱眉,首先从底下涌上来是丹书死前清晰的情绪碎片,他骑着马疾驰着,风吹着他的脸,身下的马匹的肌肉在不断地震颤紧绷,最后马儿彻底脱力瘫倒在地,紧接着丹书身体遭到撞击,很多人涌了上来,打他的脸,后背,肚子,丹书想要冲出包围,却没能逃得出去,围着他的这群人里有个胡人,光头,很高,很壮,头上纹着刺青,丹书在对他喊什么,可是他最后还是没能求得活命。   丹书是被乱刀砍死的。   唐放紧皱着眉头,丹书死前每一分的恐惧与绝望,都清晰地从地底传到他的身上。   他倏地睁眼,站起身来。   黄大仙紧张问:“怎么样?”   唐放神情复杂:“玉玲珑他的确带过。第二缕魂的确在那上。”   强烈的死亡情绪背后,唐放感觉到丹书的身体沾染过自己的精魂——头发是活人的精气所现,他将那枚玉玲珑编在发辫中,生前自然而然地混合了自己的气息。   黄大仙:“那东西现在还在墓里嚒?”   唐放摇头:“被人拿走了。”   是那个光头,他带人杀了丹书之后骂骂咧咧地削断了他一绺头发,把玉玲珑带走了。   唐放:“他不是被流窜的歹徒杀害的,他是被人故意做成图财害命的样子的,杀他的那群人里,有他认识的人。”   这些发现基本证实了小唐侯先前的猜想,丹书的死不是巧合,丹书的死就是整个阴谋里的一环。   王朴背着铁镐意意思思地凑上来:“要找的东西没有嚒?那要怎么办啊?”   唐放:“只能把死人喊出来问问了。”   王朴呼吸一屏,当做什么也没说,乖巧地又退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小唐侯再行事比上一次少了点嫌弃,多了点郑重,他先是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简略地做出了个仪式,小孔捷在他身体里看着他多做出来的一套礼节,还有些不解,在间隙中嘀咕:“他不是坏人嚒?”刚才小唐侯可是碰他坟头的泥土都嫌弃脏的模样,虽然这次的仪式他做得也很勉强,但总归是做了。   森冷萧肃的风从四周刮了过来,不一会儿,一列乌鸦成排地忽然“呱呱”地出现,不详地划过光秃秃的天空,王朴警觉地往四处看,无端感觉到一股渗人的凉意,他用力地看,可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从黄大仙和孔捷的反应来判断,此时应该是有什么东西从坟茔里出来了。   “知道我是谁嚒?”   孔捷忽然站起身来,目光就落在那青花石坟茔的上方,态度睥睨,语气森森。   王朴身上登时抖落一层的鸡皮疙瘩,他感觉出来那声音变了,不再是小孔捷的声音,而是附身在他身上的鬼魂正在说话。   那缕被强行召唤出的幽魂懵然地环顾四周,看了看小唐侯,有些心虚地答:“……知道。”   唐放冷笑:“知道就好,是谁来让你谋害国公的?”   丹书的鬼魂瑟缩了一下,小声辩解:“……我没有谋害他。”   唐放的眼皮冷冷一抬:“那本王换个问法,是谁让你去他身边的?”   鬼魂:“……没有人安排我,是我主动去的。”   孔捷的肉身陡然动了,“砰”地迎面一脚直接踹在丹书的墓碑上!那力道之大,速度之快,黄大仙和王朴都震了一下,好像孔捷踹上去的不是脚,而是一轮雄沛的铁锤,直震得那粗粝的石碑都震颤着晃了两下,若不是那石碑太过沉重坚实,这一脚就要被他踹翻了!   小唐侯目光邪戾,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就维持着脚踩墓碑的姿势,问那丹书:“想好回话,你是想我给你开个棺嚒?”   黄大仙都傻眼了,下意识地就去拉人:“息怒息怒!您先别急,我来问他……!”   黄大仙的鬼神知识比小唐侯的扎实,也知道小唐侯对这个丹书有气,他就是再忍耐,一点不平也能把他问炸,只好小声地劝解:“一般来说人变成鬼后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他们难得看到活人来找他们聊天,一般都是不说谎话的……您让我试试,我知道怎么问他。”   唐放看了黄大仙一眼,这才勉强压了压火,挪开脚,冷冷道:“那你问罢——他今日若是不吐出点什么,别怪我开棺刨尸!” 第50章 逼供   黄大仙长叹了口气,在墓碑前盘腿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姿势。他看出来了这个丹书年纪也不是很大,眼窝很深,嘴巴有些大,长相不是孔捷那副圆润无辜的类型,却也是俊朗健美,笑起来应该是很好看的,并且他身上的气质令人有些意外,不是邪恶阴郁,反而是笨拙质朴,看起来没有什么心机,傻乎乎,直愣愣的。   黄大仙刚刚也摸了土壤,亦感觉到了他的死亡画面,人死后尸体是不会说谎话的,这的确不是个心肠歹毒之人,并且最让黄大仙意外的是,丹书在死前,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会死——这与他与小唐侯的推测是有出入的,也就是丹书并不是有意用自己的死亡来暗害国公爷,他只怕也是被利用的一环——黄大仙瞧着,小唐侯也一定是有了这个猜想,所以才会在招魂前不情不愿地朝死者祭拜了两下。   黄大仙左右看了看那花岗的坟茔,问:“你的族人为什么不把你的尸体带回乡呢?我看你的家人也没有来给你送别。”   这坟茔并不寒酸,但缺少有人用心的痕迹,若是黄大仙没有看错,他的亲人应该没有一个人来祭拜过,没有一个人在墓前为他落过泪。   丹书的鬼魂垂下眼睛,轻声说:“我的家人都死了。”   黄大仙心中暗惊,反问:“你不是草原上的贵族嚒?”   贵族多子多福,除非倾家之祸,很少听说有绝户的。   鬼魂实实在在地摇了摇头,“不是,那是他们给我的身份,我其实算是半个纥骨人半个汉人,一直住中夏的边地的。”说着他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他少时候住的帐篷,放过的牛羊,还有他挤的奶挖的菇。   黄大仙:……   黄大仙抑制不住地回头看了小唐侯一眼,脸上难掩震惊:丹书的身份竟也是假的。   小唐侯的眉头此时已经轩了起来,面色严肃,一言不发。   黄大仙想了想,又试探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国公爷的?”   既然身份都是假的,那可能所谓“围场秋猎”也跟本不是初相识,怕是另有其他的渊源。   果然,那小鬼丹书认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与他们此前所知完全不同的回答:“九年前,我们那来了个宗罗大王,他让我们每年交三百牛羊,交不出就把人的鼻子割下来,我娘的鼻子被他割下来了,是国公路过我们那杀了那个人,我记得他,想报答他。”   小唐侯眉梢一跳,火险些又被燎起来:“可你险些害死他!”   丹书紧锁眉头:“我不是有意的……”紧接着,他歉疚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小唐侯立刻瞪了他一眼,眼里闪过尖利的光芒。   小鬼丹书立刻抽搐似的瑟缩了一下,掐住自己的胳膊,不追问了。   黄大仙回过头来,找小唐侯印证:“他说九年前汉纥边地被国公所救,当时您应该也在罢?”   “也在。”小唐侯不耐烦地一点头:“但这种琐事不归我管,我只管前线武力弹压,后方怀柔安抚都是国公负责,具体记不得了,好似有‘割人鼻子’这么一桩。”   汉夷杂处之地最容易出事,光靠打还不行,还需要一点“技巧”,丹书说的的确很周殷风格。但这也说明这丹书对周殷还真的没有“恶意”,他怀着报恩的心思靠近,草原上土生土长出来的小男孩,八分真心,两分假意,带着玉玲珑,怪不得能把周殷看迷糊。   站在后面一直听一半聊天的王朴不知内情,听到孔捷这样说眼睛险些瞪得脱框而出,心道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与国公似乎是旧相识的意思?国公还要给他打配合?   黄大仙仍然对丹书耐心地安抚:“做错事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不能一错再错,你知道安排你的人是想要用你谋害国公爷吗?你知道其他内情吗?”   丹书困惑地用力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从他的反应来看,这只鬼的确是十分的混乱,年纪小小地从边城地方误入繁华,一直都是别人说什么他听什么,从遇害到现在都还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大仙平和地循循善诱:“那总有人安排你改变身份吧?是谁给你那枚玉玲珑的?是谁教你如何和国公爷相处的?是谁把你安排进围猎的使团名单的?”   这一次,丹书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脸上一时间流露出无比崇敬的表情,两手郑重地交握胸前,抬头仰望着,微微颤抖:“是……”   黄大仙屏息起来:“是谁?”   丹书道:“……是白神!”   小唐侯立刻瞠目,此情此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教派”的名字,当初太常寺里,韩沐自居正统地说起民间淫祀“白神教”的时候,他还曾嗤之以鼻地问他何为正邪,韩沐一番话说到他哑口无言,没有想到丹书这件事里竟然还有这白神教的势力牵涉其中,韩沐当时说这个邪教图什么来着?……图人命!越多越有力量的人献祭,他们教派的能力越强!   黄大仙立刻回头,与同样瞠目的小唐侯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毛骨悚然。   黄大仙几乎是难以呼吸地稳了稳心绪,转回头去,尽可能用波澜不惊的口气问:“你总有一个任务吧?你的任务目的是什么?”   鬼魂丹书的目光坚定:“劝国公信奉白神,早日脱离苦海。”   这话他说得铿锵有力,却听得黄舟和唐放两个人冷汗透脊。   黄大仙颤抖问:“白神为什么想国公信奉它?”   鬼魂丹书虔诚道:“白神对我说,越强大的人信奉他,他的能力也将变得越强大,这样才能更好的造福信众,他还告诉我,国公这些年来一直被心魔所困,我是可以帮他解除心魔的命定之人。”   好嚒,这一下全都解释得通了。   唐放在旁边听得咬牙切齿,上下牙磨到咯咯作响,真想上去扇他两个耳光。   小唐侯忍了忍,硬声问:“你上线是谁?怎么联系?”   丹书迷惘了一下:“……我没有上线。”   黄大仙回头,小声劝,“您别这么问他,他听不懂这些……”   这蠢孩子都不觉得自己在谋害国公爷,他哪里来的上线?   丹书听到他的话,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他无心隐瞒眼前这些人,因为他们都是国公的人,那位格外暴躁的又是国公的心上人,但他本鬼的确是更能接受黄舟的问话。   “听不懂是吧?”小唐侯冷笑一声,“我这逼供呢,你跟我这儿尧舜禹汤是吧?”   说着单手提起黄舟,让他靠边,黄舟哪敢抵抗,乖乖起来了,丹书则戒惧地看着跟他平视相对的小唐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唐放一振袖:“来!你现在给我好好想想,你死的那天晚上,谁杀了你。”   丹书:“有……有很多人。”   唐放厉声:“说你认识的!”   丹书惊恐闭眼:“有个光头!他头上有刺青!”   唐放伸手钳住丹书躲闪的下巴,逼着他看着自己,缓缓说:“我没问他什么样子,我问他叫什么?平日在哪活动?”   丹书哭丧:“我不知道,我只是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白神的祷会上,第二次就是城外。”   唐放:“见过一次你印象这么深刻?”   丹书:“是因为他长得让人印象深刻啊……”   唐放:“他杀了你之后去了哪里?”   丹书:“我不知道。”   唐放:“我在问他们的窝点。”   丹书摇头:“我真不知道……”   唐放一把拎起他的脖子,声音陡然转急:“你不可能不知道!”   没有人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定定地看过来,冷酷,疯狂,邪异,凌厉,就像两把泛着毒光的刀,扎得人无法呼吸,小唐侯看着丹书,冷酷问:“你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在你身上捅刀的嚒?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处理你的尸体的嚒?这群人杀了你、割掉了你的头发、拿走了玉玲珑!你难道就没有跟上去看看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是要复命的!他们杀了你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他们的窝点!你一定知道,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这一次,不止是丹书,就连黄大仙和王朴都惊悚地看着孔捷。   他维持着揪着丹书脖颈的姿势,浑身笼罩出清晰的压迫感,像是原地卷起了一阵狂风。   小鬼丹书开始颤抖,好像在这种可怕的提醒和压迫中终于想起了什么,喉头咯咯做声:“我……我……”   他惊惧地看着唐放,一时间,无数令他害怕的的碎片奔涌了出来,那是他刚刚死亡看到的画面 ,他漂浮在半空中看着那群人是如何对待他的,那是俯视的视角,光头割下了他的头发撸走玉玲珑,然后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其他人处理他的尸体,光头则翻身上马就近从长夏门弛马而入,直行穿过仁和、正俗、永义、修善四个坊区,东行思顺,进入了南市偏角门……   小唐侯眯眼,尽力要看清楚丹书传达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整片涂成椒黄色破败脏污的墙,他深入,看到各式各样的酒器和人影,光头进了铺面又到后堂,闪避着进了地窖一般的地方,那里面很暗很吵很多人,光头频频回首好像忌惮着有人跟随着他,直深入到酒窖的最里面,他把珠子放在一个人面前,“送回去罢。”穿着长袍的人立刻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底描盒,收了珠子,飞快地贴上一道封印,做完这些又像是察觉到什么在空中窥视,立刻伸手一挥……   自此,丹书的记忆彻底中断。   小唐侯骤然间从丹书的记忆中脱身,松开手掌,丹书一个脱离,整个鬼轻飘飘摔倒在地。   小唐侯消化着刚刚的所见,居高临下地看着丹书,目光似悲悯似厌恶:“……好,我知道了。”说着他径直转身,朝着已经惊呆的黄大仙和王朴平淡地说:“南市思顺坊临街的坷尔喀酒铺,走罢!” 第51章 狼穴(1)   南市,思顺坊临街。   小唐侯靠着个黑豆摊子,正没骨头似的吃着粗盐豆子,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对面街的坷尔喀酒铺。   这店面并不大,背靠南市的外坊墙,配套着不小的货栈后院,以门面的装潢来看并不起眼,甚至还挺破旧,伙计懒懒散散地趴在前台打着瞌睡,但是这地方既然能直接到了密谋国公、盗取宫中之物的级别,想来不管是隐秘程度还是级别,都不会小,唐放看了看这酒铺的地理位置,心道真是切身诠释了什么叫大隐隐于市。   原本唐放是想使唤手脚还算麻利的王朴打个前哨侦查敌情的,但是还未开口才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兵,实力不好说再打草惊蛇,还是他亲自来吧,把周围摸排的任务交给了那俩人,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王朴已经跟门口这家豆子老板聊得火热,老板要去吃饭,正好让他们仨帮着看摊儿,现在他们鸠占鹊巢,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唐放:“看完了,人不多,前店四人,后堂两人,地窖大手三十人左右,出口两个。”   黄大仙惊讶,刚刚唐放一副败家二世祖的模样溜溜达达进了店,这才多久的功夫,竟然连地窖的人数都摸清了?他托了托下巴:“你翻进地窖了?”   唐放懵了一下:“没有啊。”   黄大仙:“那你怎么知道?”   唐放做了一个手掌相贴的动作,黄大仙“哦”了一声,他忘了,他是鬼,论窥测,凡人逃不过他的感知。   黄大仙继续追问:“那那个光头呢?他在不在?”   “嘘——”   唐放忽然出声打断他,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南北走向的街巷上,黄大仙敏感地察觉出什么,仍然装作和唐放说话的样子,也抓了一把黑豆塞进嘴里,随意地一回头——   就是这么巧,五十步开外,一个穿着黑色大僧袍大光头正行色匆匆而来,他身材魁梧,脸颊消瘦,高鼻深目,颧骨凸显,是典型的胡人长相,光头上的纹绣让他看起来凶残而不怒自威,配合着一身修道般的黑色僧袍,整个人看上去便像是一座食素的金刚。   只见这“光头金刚”到得酒铺前,警觉地朝身后扫了一扫,唐放若无其事地将手中黑豆一扬,仰头接进嘴里,紧接着眉飞色舞地再抛一个,嚼出嘎巴嘎巴的声音,“金刚”这才转过头去拉开大步,唐放边吃边看他径直穿过前堂,往后堂去,情不自禁地磨了磨牙,念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王朴听得一阵紧张,从豆子摊底下探出头来:“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唐放随口道:“人都已经到了,当然是端了啊。”   这话说得王朴心里一提,心说那自己可以不参与嚒?我可以外围加油打气。还好小唐侯还没有丧心病狂,他拍了拍乌漆嘛黑的手,挨个吩咐:“行了,你俩去报官吧,我在这儿看着,大仙你去太常寺,王朴去城防衙门,就说有白神教聚众作乱,让他们过来拿人。”   “此计甚好!甚好!”   王朴用力一点头,毫不吝惜地表达了自己的认同,脚下卷着风似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起身朝城防衙门的方向而去。   太常寺略远,在北市,还要过河,黄大仙正想牵马,走前看着唐放,叮嘱:“你等着我们啊,不要乱来。”   唐放摆摆手,让他快走,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家店铺。小唐侯不说笑的时候,圆润的侧脸显得冷淡而森然,刚硬得让人心里发毛,黄大仙眼皮一跳,打算再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小唐侯却忽然眉心蹙了一下,好像胸口多了件什么东西,令他不解地掏了掏。   黄大仙凑近一看,只见小唐侯掏出了那张他和公爷传书的绫帖,今日出门这么多事情,他竟还贴身带着,只是此时绫帖似乎偷偷多了件什么东西,看着鼓鼓囊囊的。   唐放同样很惊讶地一折一折打开,待看清,愣了,里面竟无中生有地多了一方用油纸包起来的小糕点,抖开绫帖,只见上面浮现出新鲜的字迹来   【这个我尝着不错,你也尝尝】   黄大仙也愣了。原本这长生帖被小唐侯用来传信已经让他大开眼界,没想到国公第二日举一反三,竟还传起了小件的吃的来,且这绫帖也真的给面子,真的还真的隔空传过来了。   一时间,黄大仙抿嘴笑了,人到中年的脸上辗转过看有情人终得相恋的温柔神情,侧眼去观察小唐侯,只见他此刻的惊喜更是无法言喻,脸上的五官肌肉虽还强行矜持着,但是内心的狂喜已经掩饰不了了,争先恐后地从眼角眉梢涌了出来,一张脸像是忽有流星划开漆黑的夜空,整个人骤然间被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黄大仙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道:“那我走了,你看着这里点。”   小唐侯认认真真地吃起糕饼来,顾不上他,连连摆手:“走走走,快走……”   黄大仙:……   黄大仙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此时才认镫上马,小唐侯咬着糕饼,蹲下身在摊位上找笔,找到后,立刻把绫帖摊开在大腿上回复:【好吃!!!!】然后便维持着高难度的蹲姿,一边吃一边等周殷回复。   心里的小孔捷咂摸着那酥饼的味道,眼见着国公和安平王如何纸笔传情,看得他一阵阵止不住地羡慕,只是国公那边似乎有时,迟迟没再回话了。   唐放盯着雪白的绫帖吃完了糕饼的最后一口,见没回复,便作罢,将帖子认真地叠起来,起身道:“好了,干活吧。”   小孔捷懵然:“干什么活儿?”   唐放轻笑:“傻孩子,官府来了就要走官面的文章了。”   小孔捷不懂:“是,是啊……所以呢?”   唐放目不斜视,淡定地抽出腿边一把大刀,径直朝酒铺走去:“所以啊,趁着官府没来之前,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   王朴在城防衙门的报案不太顺利。   以他的级别是见不到副统领陈英的,他口称报案,按照孔捷教给他的说法说有白神邪教在坷尔喀酒铺聚众作乱,恳请城防出兵弹压,卫兵一听事情这么大,立刻有分掌刑名、记典小吏出来带他进了值房询问情况,谁知道这一细问,王朴可是做了难。   这整件事他了解得并不透彻,手头上也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说刚才他去了一趟目的,有两个大仙招了魂,知道了有人是枉死的,杀人者就在酒铺里,这些人不仅是白神教教徒还可能是草原十八部的细作,他们杀害那人是因为要灭口,因为那人曾经假借安平王之物蛊惑公爷,意图行刺……   我滴妈,他把这个思路捋清楚了,都觉得自己是要疯了。   王朴“咕咚”咽了口口水,看着一脸严肃、拿着纸笔、认真看着自己、准备记录的推官,他忽然没有胆子说了,把“那个”“应该”“可能”“大概”几个词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最后心急如焚地一拍桌子,破罐破摔:“他们杀了人,你们看看去就知道了!”   此时那文员的表情已经变了,一脸“您在这儿逗我玩儿呢?没事儿就滚蛋”的表情。   王朴急得抓耳挠腮,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桩小事竟然变得这样棘手,正焦头烂额想法子的时候,南市里忽然听得“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透过值房远远看着一片火光冲天!   王朴心中咯噔一声,还没思索出个头绪,衙门里间的副统领陈英闻声快步走出,一脸肃然地望向南市的上空,喝问属下:“怎么回事!”   ·   安平王亲自出手,那惹的风浪就没有小过的时候。   酒窖的门被人砰地一脚踹开了,天光海浪般奔涌而入,唐放站在门口大喇喇地一振手,甩出一条淋漓的血线,低头游目四顾中浑不在意地问:“刚才进来的光头在哪里?”   此处酒铺的酒窖灯火幽暗,布局幽深,粗粝的石阶狭窄地延展向下,十几步后又豁然开朗,可见宽阔的南北两侧酒品众多的酒架子,酒桌,酒柜,其中杂坐着几十号孔武有力的汉子正那里擦刀磨枪,一副随时出门的打架的架势。   小孔捷在唐放的身体里完全不敢喘大气,他头一次见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平日他若是看到这么一伙儿人,绕路走都来不及,可小唐侯竟然这么深入虎穴直接闯进来了,仿佛他是个屠夫,而对面不过是十几头牛羊。   一时间,桌椅声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他们体格壮得像熊,朝着唐放眯起眼睛,喝道:“你是什么人?买酒外面去!”   唐放缓步走进去,拉开铁门轻轻一靠,背手将铁门的内锁“磕哒”一声叩住,微笑:“不买酒,是要你命的人。”   小唐侯话音不落立刻出手,许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从高处一跃而下!斜角里一个大块头见状立刻一声怒吼当空架住他的长刀,那一击极为的刚猛,兵刃交击的瞬间,小孔捷都感觉到自己瘦弱的手臂“嗡”地一麻,唐放却全不放在心上,手上颇有技巧地一错,两刃登时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金石之声,下一弹指,唐放已游鱼似的滑出,翻出一道行云流水的回旋!   小孔捷只感觉自己那一刻的魂魄差点被唐放抡出去!一片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里,他基本已经看不清楚唐放是怎么出手的了,只能听到身后接二连三的嚎叫声,一群熊罴般的壮汉被激怒,一波波地攥紧家伙朝着自己杀来!   “抓住他!”他们大吼!   这样狭小的地方,本也不该用来打架,唐放脚下滑步,速度快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甭管对面是枪是戟,是棍是刀,唐放知道孔捷身体不行,也不跟他们硬碰硬对冲,反而是巧妙地错身开刀,进攻、防守、侧翻、奔跑,他上蹿下跳,动作之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小孔捷感觉脸上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浑身颤栗,脑中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最后,唐放一把攥住了高棚上垂落的绳子,在一群人的惊呼声中,干脆利落一翻,最后解决了三人,稳稳落在了高台上!   “好玩吗?”   唐放站起身,笑问身体里的小孩,也不回头,手上长刀一挽,随手就将身后正要偷袭之人捅了个对穿——   他是鬼,人的身体,鬼的感官,可深夜行凶,可脑后生眼,他活着的时候不会把这些肉体凡胎的笨家伙看在眼里,如今更不会。   小孔捷惊叹到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地去看自己的身体,除了害怕,他更多的是震惊,他从来没有这种疯狂刺激的体验,刚刚似乎只有几个弹指的时间,可自己仿佛成了身负神力的绝世高手,可以冯虚御风,可以日行千里:“这……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人怎么可能做到这样?   转眼间,几十大汉已经躺了,唐放倒是没要他们的性命,但每一刀都是要害,不是右手手腕,便是小腿胫骨,足够把他们打到站不起来,也拿不起兵器。   唐放笑,毫不谦虚道:“这不算什么,这刀不称手,以后给你看更厉害的。”   说罢,他就地在高台酒柜上坐下,一脚踏桌,一脚悠闲下落,长刀倏地一声往最近一人的脖子上一撂,笑眯眯地说:“我再问一遍,刚刚进来的光头,他在哪呢?”   ·   黄大仙焦头烂额地在太常寺门前走着。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便听得南市一声震响,紧接着便起了黑烟,知道是小唐侯已经开始行动了,此人生前的凶名不是盖的,他把王朴和自己挨个支走,便是早就有了打算。   毕竟这桩暗害国公的事太深、太隐秘、太复杂,朝廷对草原十八部的态度又太摇摆、太暧昧,若是细究,丹书能安插进来,贺若小可汗肯定逃不脱干系,玉玲珑被盗,与宫中人逃不脱干系,加上又来了白神教,谁碰这个案子都要抓瞎,更何况还涉及鬼神阴阳之事,就算把事情翻出来,也未必会出什么定案。   安平王他看不出这一层嚒?   他看得出。   那他会咽的下这口恶气嚒?   他咽不下。   所以他今日不把那里闹个天翻地覆根本不会罢手,朝廷不好处理,鬼神事不好处理,但他们既敢对国公不利,那安平王来处理——可是黄大仙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是害怕他打不过——小唐侯当年战场横行,其战力今日提起还足够让所有敌手生畏,可那都是对凡人的交锋,他并不了解旁门左道会遭遇什么,而他现在偏偏是鬼!   黄大仙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催那太常寺门口的守卫,问传报什么有个结果,那人只说太常令还在与贵客说话,再等等罢,黄大仙哪里等得了呢,“是南市白神邪教聚集,这样的大事都不能优先通禀嚒?”   那守卫看他老大岁数一身穷酸气息,不耐烦道:“你若非要这样说,那咱们太常寺只接官办文书,民告案子你先上报城防衙门罢!”   黄大仙心中焦急,冲口道:“你们寺到底有什么贵客要陪还能把公务放置一边,韩沐他到底分不分轻重?”   那守卫也是听他自称是太常师兄才给了些好脸色,此时脸子一撂,生硬道:“国公在里面呢?谁敢打扰?”   黄大仙闻言一愕,心道你早说啊,当即想也不想往里面闯去,扯着公鸭嗓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国公爷!国公爷!孔捷出事了——!”   ·   “咱们还要继续往下走嚒?”   谁也没有想到,这酒窖里面竟然被挖出这么大的地洞,唐放面不改色,推着个还能走的壮汉带路,小孔捷却害怕起来,他瞧着里面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墙壁上透出若有若无的流水滴答声,让他十分的不安。   “狡兔三窟,如果这地方这么大肯定有别的出口,我怕秃头听到声音跑了。”   唐放跟他解释,想说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一块平地,之后的应该就是上坡了,等到抓到光头问出内情、便大功告成:掉包的玉玲珑也能找到,想害周殷的幕后人也能找到,草原那边搞小动作的人也能找到,一箭三雕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怎么能功亏一篑?   可是还没等他话说完,忽然间整个人卡顿住了。   最开始只是“嗡”地一声长音,穿透一切地低徊而来,像是千万魂魄的低叹,紧接着便是“当!”地一声生铁撞击的声音!清脆高频,震耳欲聋,那邪性的声音唐放此前从未听过,在这肃杀寂静的地方竟似长刀一般捅进了自己的耳膜!   “你怎么了?”   小孔捷惊叫一声,刹那间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在他听来那只是什么东西敲击了起来,可是唐放却像个忽然失灵的人偶,整个人再没有平衡地往前扑倒!   他前面带路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忽然间飞速闪开,顿时间,这小小的地下平层忽然灯光骤亮,唐放脚下血淋淋画着一方法阵,他双目赤红地单膝扑在阵心中,手中长刀再也把握不住,“呛啷!”一声,摔落在地! 第52章 狼穴(2)   太常寺,竹林幽深的一间翘檐小亭中,国公爷正一丝不苟地包扎着一方小小的桃花酥。   淡粉的糕饼,微黄的油纸,国公一身青衫白巾,一双手搁置在石桌上,灵巧迅捷地翻弄折叠着油纸,好像日理万机的国公爷突然间只剩下一桩把糕点包齐整的要紧事。韩沐持杯懒懒地瞧着,心道公爷的手倒是赏心悦目,优美与力量兼具,想来年轻时候也是日日抚琴拈棋的,难为他如今握了这么多年的刀兵权柄,还会耐心专注地为谁做这样的小事情。   韩沐悠悠开口:“看国公今日兴致不错,是有什么欢喜事嚒?”   周殷手指灵活,包好一块便持剪剪多余的边缘,听到韩沐的询问,也不开口,单是用鼻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嗯”,以表回应。   韩沐支颐,悠闲地敲了敲石案:“那容臣猜一猜到底是什么喜事好了,您现在确定孔捷的身份了?”   他还记得国公前几日忽然的猜测,惊起他一身冷汗。   周殷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目光平和地望向韩沐,“确定了,”说着拈着麻线的两头,打出漂亮的蝴蝶结,眼珠微妙地一动,“他不是。”   韩沐的眉心轻轻蹙了蹙。   正当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喧哗,韩沐皱眉去瞧,喝问一声怎么回事,立刻有属下飞快地赶了过来,支吾地说起有一个术士执意闯门,说是要求见公爷,为着个名叫孔捷的人的急事,周殷闻言立刻抬起了眼,手中包好的桃花姬随手一放,搁在了一方雪白的长绫上——   ·   “你有另外的名字。”   三步见方的小小地下深处,光头男子穿着漆黑的祭祀打扮的长袍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血红的法阵的周边被人凌乱草率地摆了些矮粗的白色蜡烛,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凌空向上地一抓,便有一片蜡烛凌空而燃,雪白的烛烟腾空撩起,燎出不详的图腾,他左手捻着一根长长的黑色蜡烛,伸出宽厚的右掌,强硬而缓慢地抬起孔捷的下巴——   “你明明有另外的名字,是想住在这个身体里嚒?”   是他失算了,这里既然是白神教的老巢,自然擅长神神鬼鬼的东西,唐放被迫地抬起下巴,炽烈的光和尖利的生铁声让他的大脑中像是刺入了一根长针,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越过黑色的火光,他看见一张枯瘦的光头面孔,苍白硕大的脑袋上几乎没有肉,太阳穴下凹,颧骨上凸,尖削的鹰钩鼻,浮起的青筋与青黑色的纹身在头颅上四处蜿蜒,像是一顶被涂画过的骷髅。   唐放目光逐渐涣散:“你……你是谁?”   秃头祭司不答,冷酷悲悯的目光穿透他,低徊呼啸着又问了一次:“你是想住在这身体里,是嚒?”   说着厚实的右掌自唐放的下巴冰凉而沉重地绕过了他的脖颈,扶着他的后颈、摸过他的发髻,轻轻握住了他的后脑勺——   “你和这身体里的小孩商量好了嚒?”   他根本不给唐放说话的机会,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直引而不发的手掌忽然图穷匕见,凌空五指成抓地忽然一挣,像是要从孔捷的脑后抽出什么东西一样,刚猛地发力!   唐放一声大吼,不受控制地头颅后仰,扭曲反弓!   那瞬息间,就像绝世的高手被人强行砍去了手脚,唐放还无暇想出应对之策便只能任人宰割,黑紫色的血一滴一滴地从他的耳朵里流了出来,魂灵的全部感知被吸在了眼眶与颧骨之间,唐放只感觉一双强悍有力的手,正在抓着他脑后的什么东西,要强行把他拽离孔捷的身体!   而就在同一时间,身体的小孔捷毫不含糊地拽住了自己,大叫一声,用他根本不强大、稚拙的力量拽住了唐放的魂魄,嘶声吼叫:“他和我商量好了!你走开,你走开——!”   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唐放的瞳孔里的黑色已经全数涣散开来,深不见底地扩大到了眼睑的整个边缘,他张着嘴,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可就是这样没有生机的绝境里,一道童稚的声音忽然喊停了这一场迅捷而安静的屠杀。   那光头祭祀眼中闪过震惊,铜墙铁壁的大手竟微微停了一下——   凡人主动共享与鬼魂强行侵占的性质绝不相同,他的目光忽然间复杂了起来,不解地抬起唐放的下巴,透过他已经涣散的眼睛,去看那小孩难以辨认的脸:“一具肉身,两只灵魂,你……竟是自愿的嚒?”   小孔捷听见了他的问话,毫不迟疑地大声答他:“我是自愿的!”   他在遇见唐放之前,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善待、没有人任何人关心的小孩,整日蜷缩在暗无天日的边角,从来不知道恣意痛快为何物。   他是自愿的,他无比喜欢这个暂住在他身体里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但是他要救他。   那祭司一瞬间像是碰到了什么硬茬子,粗重的眉头皱了一皱,迟疑地站起身来。   唐放在这样的停顿中得到了喘息之机,急喘一声扑倒在地,用力地眯起眼睛,艰难地咳出一口黑紫色的血。   “有人几日前信誓旦旦传出消息,称’那位’的鬼魂回归,小僧今日前尚不能相信,”   这光头的祭司在中原居住已久,草原的口音几乎不见,但言谈中还保持着一种特殊的韵律,唐放两手发抖地拄着地,僵直似的抬起头,只见那光头左手置于胸前,彬彬有礼地朝他一礼,“白马银枪牡丹裘,一身可抵百万军——安平王殿下,小僧有礼了。”   这一句涵盖的信息太过可怕了。   唐放的呼吸忽然转急,赤红着眼睛,胸口滚过层层的战栗,他竟然知道自己,他竟然知道自己……!他还没来得及向他最亲最爱的人透露实情,藏在幕后的敌人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   一瞬间,巨大的危机感无可抵御地席卷了过来,唐放哪怕身处死地也不知害怕为何物,可是此时却生出一阵阵胆寒的恐惧:这张网,这个局,到底深入到了哪个地步?他已经很小心很快了,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就在此时,他胸口的衣襟忽然鼓起来一块,他心神动荡,下意识就要遮掩,可这微小的灵气激荡不可能逃脱白神祭司的眼睛,他大步走上前来,把手伸进他的衣襟,唐放骤然激烈地挣扎了一下,可是那挣扎徒劳无用,还是任那白神祭司掏出了绫帖,那光头似乎以为里面传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谨慎地避让开些,一层一层打开,却只见里面一方小小纸包,再打开,一块寻寻常常的糕饼。   淡粉的颜色,制成桃花的形状。   那般的缱绻柔情,不合时宜。   唐放眼睁睁地看着,知道那是周殷传给他的,想说话,想喝止,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喉头发出嗬嗬地叫声,赤红的眼睛似有肝肠寸断。   那祭司却不解地看了唐放一眼,缓缓道:“长生帖乃中原皇族圣物,王爷裁破它只用来包一块饼嚒?”   说罢,他颇不赞同地将那淡粉色的糕饼扔在地上,随意地用脚碾碎。   唐放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臂挣扎,却猝不及防地听到灵魂中四肢百骸一阵不堪折磨的脆响,他浑身一痛,登时悄无声息地蜷缩成一团,白神祭司见法阵的火候差不多了,不急不躁地复又拈起一支黑色蜡烛来:“殿下莫急,小僧这便送您上路。”   唐放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身体已经全然控制不住,只眼睁睁地看着那被收起的长生帖,脑子里沸水一般,想不到别的,只能想着:不能被他拿走,那是可以和周殷传信的东西,他若拿走,来日必将挟制周殷予取予求!   “帮……帮帮我,帮帮我……”唐放艰难地挣扎着,不甘心这般地无能为力,忽然于身体深处高呼!小孔捷竟也没有害怕,于绝境中立刻回复:“我要怎么做?殿下您告诉我……!”   白神祭司不知这身体内的密谋,如法炮制地要控制唐放的神志、抽出他的魂魄来,今日天降大龙困入浅滩,虽是被人攻了个仓皇窘迫,但只要能杀了安平王,坷尔喀酒馆这条情报线经营得再久再隐秘又何足挂齿?   此处隔光隔音,官府便是查也一时查不到这里,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孔捷的身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忽然吃力地拽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那光头挑了挑眉头,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境地小唐侯还要顽抗,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孔捷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抓住地上的刀,刀锋急出,一刀攮进光头的肺腑!而脚下,他撑起膝盖笨拙地蹬了好几下地面,像是推着一座大山一般推着光头,誓要冲出脚下这方血阵!   那不是唐放,那是小孔捷。   这法阵于鬼魂如万重大山、千重枷锁,对人却是无害!   唐放要他做的不是别的,他要他拿起武器,拼死一搏!   白神祭司吃惊地瞪着忽然可以行动的孔捷,猝不及防被他一个猛子顶出了法阵中心!   没有人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两只魂魄在一具身体里从来是相互厮杀,他所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可此时唐放的精魄主动退让起来,汇聚在孔捷的脸上,只见孔捷那一张脸剧烈地抽搐着,表情痛苦而狰狞!   白神祭司被一刀砍中,吃痛中登时发出一阵怒吼的咆哮!   小孔捷此生便没有做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一边踉踉跄跄地一刀将光头扑倒,一边浑身发抖地提起稚嫩的拳头,一拳朝着他的脸揍了下去!在外人看来,孔捷此时就像是分裂的两个人,身体和头脑完全无法配套,疯癫了一般的各行其是,宛如民间传说撒癔症,到最后小孔捷直接浑身破绽地压坐在了这祭司的胸口上,毫无武德地扼住他的脖子,边扼边身体狂抖为唐放争取时间!   而唐放涣散空洞的眼神此时已强行凝聚了起来,戾气逼人的目光于意识中生出层层的锁链,反客为主地刺入了对方的眼睛。   只听他脖子“咔”地一声毛骨悚然地脆响,他歪头,七窍流血地问:“——你既知我是谁?那又是谁,指使了你?” 第53章 狼穴(3)   列兵如云。   陈英一身劲装压阵,城防衙门瞬息间已将坷尔喀酒馆团团围住,差役在外驱散街上看众,在内控制前堂掌事,转眼间弹压住了局面。   那胡人掌事倒是难得的精明人物,见此情形,竟然肩膀一别强行脱出了掌控,扑到前堂到后堂的过门口,飞快地操着一口生疏的汉话朝着官兵赔笑:“这位爷,敢问何事稽查?可是小店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陈英环胸抱臂,面色凝重,示意不要拖延,赶快动手。   那捕役也会意,一边推掌事的肩膀一边喝道:“有人检举你店有白神教徒意图作乱,官府例行搜查!快让开!”   “冤枉!冤枉啊——!”   管事闻此大声叫喊起来,几乎是扯着脖子地朝外喊:“适才小店是有下人失手点燃了苫草,几缸酒受热炸开,与邪教毫不相干!”   捕役:“那这地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管事:“酒缸炸开,自是有人受伤,那人刚送去隔街医馆,差爷尽可派人去问!”   王朴跟着陈英站在店外,没料到把官兵带来还能遭一重阻拦,他举目看那黑豆摊子,孔捷已不见了踪影,知道他肯定是进去了,心中急切,忍不住冲上去几步,大喝:“官府搜查岂容你推三阻四,快快让开!”   那掌事愣了愣,见陈副统领不置一词,咬着牙狠狠说道:“这位爷,此处乃是草原十八部特许的生意,我部与大顺一向往来通商,邦交良好,今日单凭有人检举无凭无据就要抄查,衙门真不欲给个合理解释嚒?”   南市胡商众多,此时闻爆裂声都渐渐聚拢过来,听到掌事这番话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陈英站在喀尔喀店铺门口,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原本他瞧着此处失火,那趁乱进去看看也无妨,没想到这掌事反应这么快,拿着草原十八部的大旗,咬定一副就是不让进的姿态,朝廷对外事宜一向谨慎,镇压邪教这事儿该归太常寺管,报案的王朴虚实未知,孔捷与他并无交情,若是今日搜出白神教相关还好,若搜不出来,来日兴师问罪群议汹汹,他可扛不住这份压力。   正急剧思索对策间,只听街外一阵快马加鞭,来者最多六人,马蹄声却有整肃铿锵,隐隐杀伐之气!陈英暗暗心惊,心道来者何人,就此转目却看到那飞马上急速逼近、未穿官服的身影,眉心好似悬着柄利剑,隔着几丈都能感受到那股郁郁丛生的火气:“公……公爷?”   ·   地窖的最深层,唐放和白神祭司还在殊死搏杀。   低哑悠长嗡鸣声源源不断地自铁吼中传出,撞上四处的墙壁,不断地低徊辗转,小孔捷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样,扼住大个子的脖子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唐放则被不断的轰鸣声冲得青筋直跳,勉强将控制力凝缩在眼睛上,浑身涌动杀意,眼神如妖似魔。   那光头祭祀此生没有见识过安平王这般凶残的鬼,肉体和精神一时不察间节节败退,刹那只感觉脑中被人磨出了火,一片火花乱跳中被人拽住神志的边角,斩草除根一般被人牢牢缠住、再连根拔起!   “是谁……是谁指使的你?”   唐放神色恐怖,用力地挖取着光头的神志,呼吸一下一下转为急促。   祭司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刹那间,他眼中闪现出一个模糊的紫色女人的身影……!   唐放登时大吼一声,强抑住脑中紊乱,用尽全力地去看:那是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头饰有些夸张,但不是胡人女子的装扮,聘聘婷婷地背对着他,一直在说话,却不肯回头。唐放脑中剧烈地震荡着,神志在和祭司的拉扯挣扎仿佛要沸腾了一般,拼劲全力,一步一步地去靠近,想要看到更多的细节。   忽然间,那女人忽然回头来,一张脸毫无预兆地冲到了他的眼前:   “他已经回来,杀了他!”   “……安平王已经回来,杀了他……!”   唐放心中轰然,只见面前的一张脸倾国倾城,满目厉色:内眼尖挑,眼尾向上,眼型桃花般似醉非醉,眼神妖魔般阴森诡秘!   这……这是……?   唐放心神大震,就在此时,那祭司骤然挣脱他的控制,一脚狠狠踢中了孔捷的肚子,小孔捷坚持到如今已是不容易,被光头忽然反杀整个人一片纸页似的飞倒!就在此时地窖上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祭司捂着胸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志大损,亦知道大势已去,跌跌撞撞地转动铜吼,飞也似的快速撤离。   小孔捷早已控制不住肢体缩回了身体里,唐放捂着头和肚子,整个人像是被捅过一刀似的地伛偻在地上,那一瞬间,他好如前世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地急行打仗般,整个人一摊泥一样,头晕目眩,筋疲力竭,只想就此闭上眼睛大睡一场,可是他知道不能睡,此时一旦睡过去刚刚他看见的就会全部忘记!   “罗……罗师……”   唐放低吟一声,拼着最后的神志划破自己的手,浑身发麻地在自己的衣服上写字:“罗……”   地窖上层的脚步声急促地逼来,能听出王朴黄舟带来了很多人,唐放萎靡不振瘫在地上,也不管来者何人,只料想领队的应该是陈英那小子,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左手方向:“我没事,去追……去追!”   那光头受了伤,合该跑不快,唐放在指路时甚至还能升起朦朦胧胧心思自嘲,想今日可真是够难看的,是他大意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人的气息忽然逼近到难以忽视,俯身飞快地把住他的胳膊托起他的腰,唐放刚刚被那个光头疯子似的触碰过,此时有人靠拢,他立刻诈尸似的弹了一下,头眼昏花地拒绝:“别碰我!我没死!不要紧张……”只是这话还未说完,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撞进了他的眼,地底烛光幽深、不见天日,唯有眼前人眉眼依稀、轮廓分明。   “是我!”   周殷望着他红痕未褪的眼,颤声抑住自己手足无措的心疼:“你别怕。”   刹那间,唐放眼中所有的惊恐尽数散开,他眼眶一热,再无法抑制自己,牢牢抓住周殷的手臂,大哭道:“……你来了!” 第54章 阴阳门   顺开平十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东都南市喀尔喀酒馆,白神邪教秘密联络据点连根拔起,拿获白神教法器书籍一百九十三件,擒获核心人员四十二人,国公亲领城防衙门、太常寺搜剿,相关人等收押候审。   当日围观者称,酒铺火灾发生前后,城防衙门率先将其团团围住,引而不发,待国公太常寺弛马赶到,太常手执公文当先闯入酒铺,吼令差役将阻挠地管事拿下,“坷尔喀勾连奸人,包藏白神邪教祭祀霍塔古戈尔……!”   后来众人才知道,坷尔喀那位绣着纹绣的光头常客,乃是白神教的四位祭祀之一,其信徒又称其为霍塔萨包,全名为霍塔·古戈尔,太常寺对其早有关注,只是一直不到拔除的时候,若不是今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意外,他们也不会当机立断把这颗火疖子一下子挤出来。   但还有人说,今日国公亲来领队是另一层缘故,就在他进入酒铺一盏茶后,酒铺上下已全数控制,众目睽睽中,国公亲自从地窖三层抱出一人来,那人看样子很是年轻,但是头脸身体都包裹着,什么也看不真切,身侧的亲卫见状原本有意接手过去,但公爷敷衍地一避,口中飞快地朝着陈英、韩沐等人下了几道命令,脸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手上青筋却爆出了好几根出来,然后一刻不肯耽搁地带着人上了驾马车。   远远围观的人纷纷猜那人的情况,有的说是国公的新宠,有的说是白神教线人,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茫茫然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如此,扫尾与稽查的重任便落在了太常寺与城防衙门的肩上。   韩沐今日匆忙而来带的人不多,没有负责霍塔的追捕,而是在搜找重要物证信息。   深入地下时他率先看到那方法阵,凭借经验立刻看出那只能算是仓促间的埋伏,估计是孔捷来得太快,霍塔也是匆忙,但留下的法阵的边缘有十数道刮痕明显的黑色痕迹,宛如刀锛斧凿的一般,可见法阵虽不致命,但两个人在相互压制中是有多么激烈,孔捷的力量韩沐心中有数,这个霍塔萨包的法力亦是不俗啊。   地窖三层还有几间暗屋被搜查了出来,屋子里有供奉的神祇塑像、集会用具、还有几口红木大箱,箱子边缘镶着白银花边,缠绕成典型的花环形状,里面的法器五色迷目,但真正纸面的东西已经全部被烧毁了,没有什么可用的证据留存。   韩沐环顾暗室,眼皮一跳,忽然看见一方被仓促遗落在地上的雪白凌布,上面还残留着熟悉的春草符文,是长生帖,他往身后一瞥,见无人留意飞快地弯腰收入袖中。   相比之下韩沐这边的平平稳稳,陈英那边的追捕可就是凶险多了。   这地窖中线路回环,曲径通幽,陈英精于捕盗缉贼原本还算顺利,但是一路地势走高后,隐隐听到了一阵喜庆喧闹之声,从方位上来看,这地窖已延展至思顺坊,陈英心想是哪家是迎亲,跟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继续追寻,凿开一扇门后,里面竟是大婚的现场:七道长长的桌席,彩舆耀目,宾客盈门,清客嘉宾聚在桌边行酒令猜枚,只是演戏的只浅斟低唱,未兴锣鼓之声。   陈英的手下上前询问是否看到一光头黑衣的胡僧闯入,那些一众宾客却忽然热情地围拢过来,拥住陈英副统领与诸位差役,说要与他们下棋聊天,等待吉时拜堂,差役们被这变故弄得一愕,一边严词拒绝着一边被强行推到桌前,正此时,忽有一女声清亮地传过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女子一身绿裙,凤冠霞帔,正是新娘子。   陈英当场愣住,不敢置信地浑身僵直。   他手下只见那少女颜色娇艳,额头饱满光洁,有一对猫一般的大眼睛,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她举杯,走到陈英面前,笑问:“作甚么?高兴地傻了嚒?兄嫂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城防衙门的诸人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却想不出那是谁,眼前一幕怪异虽怪异,但实在不忍打扰,便任由长官接过那酒杯去,与那少女执杯相碰,交杯对饮。   可就在此时,人群外忽传另一声断喝,亦是女子!   她浑身血污披头散发地跑来,衣着不俗,却笨拙地挺着肚子,身上四分五裂地像是没有合拢般透着光,手中提着个结结实实的大锣,气势凌然地朝着所有的衙门之人清喝:“尔等犯什么糊涂!不要吃阴间的东西!”   说着手中大锣用力一敲,“铛!”地一声,众人心中一震,再回头,四周哪里还有宾客?哪里还有宴席?而刚刚铮铮有声的,正是地道中伫立的铜吼。   这些人公门之人也算是身经百战,可是刚刚谑谈酣语,悉有记忆,根本不是一个人的癔想,几目相对,对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后翻捡赃物的太常令听说了此事,神色大变,当即把所有差役们连同副统领一股脑请了出去,说等太常寺的人驱鬼安魂之后再行抓捕,霍塔再急急不过人命。   可是还未等他料理完地窖,成国公府又有急讯传来,说国公爷急召。   韩沐还头一次遇到太常寺这般香饽饽的时候,匆忙交代好这边又快马加鞭赶去了北城。   成国公府南院。   孔捷躺在周殷的榻上,烧得满脸通红,额头滚烫,整个人就要散了花一样。   国公府本有御医圣手随时听差待命,周殷一回来就有大夫开出退烧发散的药,给孔捷灌了一碗,但整整一个时辰,一点烧没有褪,孔捷反而开始烧得说胡话,什么死了活了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穿什么样的鞋子,短短一盏茶功夫变化了好几种口音声音,男女老少皆有,身体里好像不堪重负地一下住了七八个人,周殷一听便知不对,立刻让太医出去喊人把韩沐叫过来。   侍奉的下人头一次挤满了一屋子,有几个立于边角的一听便变了脸色:那位不是杏林圣手,这个时候过来让他医什么不言而喻。   还好韩沐平时看着修行不高,但关键时刻还是压住了场子,他让诸人散去不要搅扰,自行摆了几样供奉,点了定魂的香来,留国公爷一人陪床,孔捷在昏迷中剧烈地挣动了一下,好像在遭受巨大的痛楚,周殷见状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没事,我守着你,什么也过不来。”   那身体的里的灵魂好像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意识刹那间松懈了下来,不再挣扎,任凭安神定魂的味道抚平了自身,良久,榻上的人呼吸终于转沉转深,脸色可怖的高热也缓缓褪去,整个人打着小小的鼾声陷入深眠。   周殷此时才算缓过来一口气,坐在杌凳上茫然不动,后背汗湿重衣。   韩沐不能久呆,外面还有事情要他回去料理,他收好自己的器具,略显几分局促地低声喊了喊国公,周殷晃过神来,压了压手示意出去说,俯身悄无声息地帮孔捷拉好了被子,想了想,又无比自然地握住他的右手,把自己手腕上姜黄色珠串带到他的手上去——那是陛下与娘娘害怕国公杀生太多为他请来的佛祖的眼睛,韩沐将那不着痕迹的动作看得分明,喉咙里忽然一阵阵地发干。   到得屋外,韩沐亲手交付了些安神定魂外加一张绫帖等物什,国公压着声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韩沐:“法阵困了太久,神志遭受了重创,现在情形稳定下来便是过了此劫,公爷放心。”   国公两眼发红,清了清嗓子,掐着自己的虎口才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我刚刚听到他身体里很多人在说话……这也没事嚒?”   韩沐苦笑,知道公爷此时就像是茫然撞进了一个与此前二十九年所知所识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领域,再冷静的人,再有过多少准备,一旦碰面,仍无法逃脱凡人的惊惧惶恐。   韩沐抿了抿嘴角,耐心解释道:“公爷,这种情况不会经常发生的,他今日沾上这些是因为神志虚弱又撞上了一扇打开的阴阳门,才会被人乘虚而入。”   紧接着,韩沐又用尽量能让人理解的话解释了什么是“阴阳门”,解释了人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人界和阴界并不是完全泾渭分明,有些地方也是会黏连的,人迹罕至之处或是狭小封闭的黑暗空间,一旦出现强大的力量,就会陷入扭曲开启出另一道门,这门可大可小,小的可以是阴差判官拿人的阴阳笔,规格可控,随处可开,大的……大的就像孔捷当日把四十五万冤魂塞瓶子沉塘的南山湖泊,人世间一旦出现强大的力量,阴阳之门就会被迫打开,今日地窖里会开阴阳门,纯属是霍塔与孔捷斗法撕开了原本的法阵,附近的鬼魂顺着门跑出来,看孔捷身体虚弱便附着在他身上了,所以看起来才那么吓人。”   韩沐故作轻松地安慰了国公一番,说罢,又正色,说起了今日陈英一行人拿人时的见闻。   国公听说后,目光逐渐转为严肃,追问:“这些鬼魂是为白神教所控?”   韩沐连忙摇头:“不不不,公爷您多虑了,此等鬼魂只是闲着没事才顺门跑出来的,他们未必有恶意,只是看破了人心中所望,喜欢捉弄人罢了。”   国公却抓住另一个重点:“那如果吃了阴间的食物会如何?”   韩沐一呆,想了想,如实道:“鬼魂吃了阴间的食物自然不会如何,但是活人吃了阴间的食物,那便再也回不来了。”   鬼魂已死,自不惧死,但他们毫无恶意的行为于凡人而言,无异灾难。   周殷自此陷入了沉默,目光幽深,不知落在哪里。   韩沐难得见国公卸下戒备,不由侧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音,低声问最后一句:“国公,屋中那位……真的不是安平王吗?”   周殷闻言却只是略显疲惫地摆摆手,因着嗓音沙哑,答得认真严肃、心事重重:“不要乱说,他不是。” 第55章 汇总(1)   唐放萎靡地睡醒,坐在床榻上,掰着手指算日子。   他现在感觉就像是做了好几场的乱梦,头疼,整个人都很虚,空得像个壳,知道按照人间的标准他这算是魂魄受伤了,恹恹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身边那安神香倒是闻起来挺舒服的,俯身靠近了深吸一口。   黄大仙听到声音推开门进来了,唐放现在住在南院,为了照顾他,国公让黄大仙与王朴也搬到了南院,连带唐放许多私人物品也都跟着搬了过来,唐放见是他,立刻去问坷尔喀酒馆的情况。   黄大仙叫他放心,说现在除了那个霍塔其余人都已经落网,对外舆情也处理过,一切平稳落地,唐放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周殷在很多年就帮着他扫尾,当年战场那么大的局面他都处理得纹丝不乱、指画自若,坷尔喀这样小酒馆他闭着眼睛也能摆平。   不过……   唐放摩挲着下巴,眼神意味深长:“原来这家店有白神教,早被朝廷高层盯上了啊。”   黄大仙不解:“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妥?”   前日局面实在凶险,若不是还有这一层干碍,他真害怕喊不来太常寺和国公。   唐放摇头,他只是想起来那日他接周殷回府,周殷随口拈来的试探:遮板一面是四只涂白的狮子,另一侧是什么?另一面是金色的蛇,蛇尾盘绕在树干上——那是乌木王帐的图案,乌木可汗有酒器,每条蛇吐出不一样的酒。坷尔喀是卖酒的铺子,周殷当时,是不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白神教这一条线的?   唐放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黄大仙听,黄大仙有些尴尬,劝解道:“你别介意,国公也是对你不熟悉。”   唐放不以为意地摇头:“你想差了,我并不在意这个,他能想得多是好事,我只怕他不肯多想。”   若是周殷真的因为孔捷的长相像自己再出一次丹书之祸,那才是会让唐放痛心疾首。   紧接着黄大仙又说起城防副统领陈英带队深入地窖时的见闻,说到那“披头散发的女鬼手提一张大锣,怀着身孕身上还四分五裂地透着光”,唐放神色一动,当即赤脚奔下床去上下翻找柜阁,口气峻急,“大仙,我那个放在原屋里红底描金的盒子呢!”   黄大仙一愣,当即从贴身的袖袋里拿出来:“你说这个嚒?国公让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我看这个小盒气息不同,便帮你悄悄收着了。”   “多谢多谢!”唐放当即露出失而复得的感激,拿过盒子用力地抱了黄大仙一下,“这几日真是多谢你和王朴!你为我们受累了!”说着急忙打开了那小盒上的锁扣,只见里面还是那一颗圆润晶亮的南海珍珠,只是表面上裂出了几道纹路,还没有完全养好。   唐放:“我回到人间第一笔钱是从妹妹那里拿的,共是三百三十一两银子、六颗南海东珠,找你问卦花去五颗,只剩下这最后一颗。”   那夜阿聘坠楼,唐放虽不知自己身份,仍觉神魂大震,回到国公府立刻翻出这最后一颗帮忙养起她的魂魄,谢她关照赏识之恩,陈英在她头七内招魂,扯得她魂魄不宁,唐放无意撞上了,面上虽不露,其实心中气得要死,看陈英就像看一头偷偷叼了自家白菜的猪,当即以一块木楔破了他的仪式。   小唐侯垂着眼睛看那掌上的珍珠,所有的情绪都收进了双目里,看不分明。   傻姑娘,让他喝了那杯酒,他不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去那边和你相守了嚒。   许久,唐放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描金的小盒盖上,四处看了看,找了个高处的安全地方放好。   黄大仙瞧着他情绪镇定了些,这才缓缓说起正事,问他那日深入虎穴可找到了什么线索,唐放点头,说找到了,现在也知道那颗玉玲珑在谁的手里,只是现在的局面牵扯得太多,拿到似乎有点麻烦。   “对了,他们城防衙门差得怎么样啊?顺利嚒?”   唐放关切地问,若是陈英那小子靠谱,能直接从那些打手嘴里挖出来罗师青的名字,能翻出这个坷尔喀酒铺与宫里的合欢宫勾结,那他也不瞎折腾了,趁着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歇一歇,等着搭他们的顺风局,顺风顺水把珠子拿回来。   黄大仙闻声汗颜,赶紧道:“您真是看得起我,城防衙门那里可是铁栅栏,现在案子正在侦查,我哪里能打听出消息来,再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知上面想怎么处理呢?皇帝陛下这两日回銮,禁军城防交接会有很多事情罢,这件事到底会放在大人物哪一层的案头还真的说不准。”   这是大实话,且不说那些稍外围的信徒知不知道罗师青,便是由太常令亲自去查,韩沐查出真相他敢轻易往宫里扯嚒?不敢。   唐放蹙了蹙眉:“那就是说我还是得亲自去跟周殷提一句呗,暗示他一下。”   不然城防衙门不上心,这么一条好线索就错手溜过去了,由国公亲自施压的话,底下人的人胆子也能大一点,唐放深感疲惫地长叹一口气:瞧这事儿闹的,他还得把之前的戏演起来,上次演到哪里来着?跨幅太大,他都要不连戏了。   “罗这个女子真是让人头壳疼,那天我看到她第一眼以为是笨蛋美人,张狂便张狂了,养在身边赏心悦目,也算有意思,没想到这愚蠢张狂还是半真半假演出来的。”   如今再想罗师青那确认他身份的缜密、知晓真相后的杀心,唐放便不是头疼了,而是胆寒。   这样的女子,竟然还是大哥的枕边人。   黄大仙觉得唐放说得有理,此女心机太过歹毒,哪个角度都不该长留,是要好好和国公爷提一提,他叮嘱道:“国公现在不在府上,那你晚上找他的时候注意一下。”   唐放懵:“注意什么?”   黄大仙目光下移:“你看你那手上。”   唐放抬起手:“……怎么?”   姜黄色配玉的珠串,每一颗都是拇指盖儿般大小,颗颗分明,一见便是好东西。   黄大仙:“你那日陷在坷尔喀酒馆里,国公从头至尾紧张得要命,但他事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句都不多问,转头还把你的住所和我、王朴的住所一起挪了,这……我是看不出国公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唐放心里咯噔一下,他刚刚睡醒没有太在意,此时目光一凝,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珠串是原本周殷手上的,黄大仙说的那些都是小节,他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主要是他现在手腕上这玩意儿是兄嫂为周殷求来驱邪的啊,好像颇有些来历,这这这……   周殷是在逗他吗?   皇帝赐的东西,这也能随便送人嚒?   ·   唐放内心惴惴了一个下午。   他在南院各色人等面前溜达搭话,妄图找到一些国公发现他身份的特征。一般来说,想看大人物怎么想的,先看他身边的近人怎么想的,他们的态度一般就是大人物的态度,好的,一圈下来,唐放没觉得不同,周翁一直笑呵呵,其他也只是几分畏惧加上几分轻视,这让他觉得黄大仙是不是想多了啊?但是手腕上触感分明的珠子又硌得他皮肉发烫,不断地提醒他,这真的是没发现吗?没发现送贴身的珠串?是周殷疯了还是他疯了?相隔九年,他已经无法理解人间的礼节了?   晚间,国公终于回了,在用膳,唐放心虚气短地凑过去请见,守卫通报后没有二话,立刻请他进去。   周殷在吃饭,闻声抬了下眼皮:“醒了?”   唐放感觉自己的脚步都不会放了:“嗯……是。”   周殷:“有事?”   唐放点头:“是,我来是有正事要找您说,事关坷尔喀酒馆。”   说着目光飞快地四周看了看,周殷会意,摆了摆手,用人当即鱼贯退出,有几个走前还飞快瞥了唐放一眼,唐放只能回以一脸无辜,等人都走尽了,他扶着椅子自己坐下了,想了想,要从哪里开始说。   唐放:“之前跟您提过的丹书,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周殷点了点头。   想打听坷尔喀酒馆的后续处理就太惹眼了,唐放想了一下,打算欲取先予,摆正自己的姿势开始骗:“公爷,前几日我受安平王魂魄所托,去查丹书的死因,安平王怀疑此中有人曾用秘术……”   唐放略微地停顿了一下,去观察周殷的反应。   可是周殷没有反应,只是平淡地问:“坷尔喀酒馆的事情与丹书有关?”   唐放收回思绪,暗道自己太紧张了,这不是一切正常嚒:“是的,有关。丹书不是被东都的流寇所杀,他是被坷尔喀的霍塔所杀,属下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调查会那么的粗糙,竟然草草认定是流寇作乱便将人下了葬。”   周殷沉吟了一霎:“丹书身份敏感,他在我朝东都出了意外,朝廷要考虑到大顺与草原十八部两朝的邦交,最终处理以平稳安顺为主,不过你说的这个情况的确可疑,本公会让人留意的。”   唐放心里起了褶皱,觉得周殷在和自己打官腔,浑身不自在似的又添一句:“公爷不是和丹书交情匪浅嚒?怎么这么大的事情,当初也不问一问?”   他这话说得又酸又别扭,一时竟让连空气都能读懂的周殷掂量不明白他到底是想抱怨什么。   周殷压了压眉头,想了想,道:“丹书丧命的时候本公正病着,所以才没细问详情,”此言一出唐放立刻想到什么,心口狠狠一痛,周殷却毫无觉察,口气平淡地继续说:“后来这件事由鸿胪寺罗大人接手,一切处理得顺利,本公也不便多过问了。”   一时间,唐放心中的所有疑虑全部呼啸而过,彻底将这整件阴谋穿出闭环。   他几乎是吃惊地说出那个名字,舌头还打了个磕绊:“罗……罗师雘?”   国公没有否认,但不赞同地挑了下眉头,纠正他:“称官讳。”   “好好好,称官讳……”   唐放激动起来,身体前倾按压住桌案,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殷:“那个公爷,我刚来不久,有些不太了解这位罗大人……罗大人在朝里,到底是什么职务做什么的啊?”   罗家人的风传不少,但是人们传的都是他家的花边,每个人说起他们都是聊他们如何睚眦必报、财大气粗、作威作福,不是咬牙切齿,便是津津不胜艳羡,这搞得唐放十分费解,他们家到底是凭什么政绩出头的啊?除了罗妃生了个孩子,那个罗师雘到底在哪个衙门口供职,做出过什么响当当的事情?   周殷表情倒是挺平静,“罗大人是处理对外事务的,在鸿胪寺任掌令,围猎等对外事宜都是他经手,这些年与北方各部良好交往,调整对外政策。公务上的确优异,不然陛下不会越级提拔。”   周殷只说罗师雘公务优异,却不说具体的如何优异,又紧接着抛出了“越级提拔”的结果,这么说,唐放一下子就明白了:“三寸不烂之舌的谋命之人,看来这位罗大人的‘才’很偏啊……”   唐放一点即透,周殷也失笑,口气促狭道:“有时候朝廷用人,的确是需要些’偏才’的。”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基本是上对唐放的猜测给予了肯定,外交嚒,不可能挑清正君子去干,乌木可汗王帐下四个儿子,怎么离间各部,怎么厚此薄彼,怎么分化瓦解搞小动作闹得他们内部不得安生……看看罗师雘是如何报复当年欺压他妹妹一家的罢,那真是先装孙子后装爷,阴险狡诈、晦暗无耻,朝廷对北事宜在不方便动手的时候,的确会需要这种嘴甜心狠、会奉承逢迎出小招的“无赖”臣子。   若要分,当年的宋家大哥宋明煦也算这一卦,精于权术,鬼点子一套一套地往外翻。   但是有些话,唐放有些不太好说。   很显然,这个姓罗的虽然也是外戚,但是位置摆得也太不正,心思也太多了,吃着大顺的俸禄位极人臣,已经开始贪心不足、吃里扒外了。   亲自把你提拔起来了,你这儿玩两面三刀呢!   是不是狼心狗肺?   唐放有些气愤,更多的是难过,问周殷:“我朝对北方目前就这样被动嚒?陛下没有考虑要出兵嚒?”   其实这话按照他如今的身份不该说,说也不合适,唐放一时没有多想竟问出来。   周殷的目光熨帖地动了动,竟答了他:“快了。所有的屈辱都只是暂时的。”   谋国如谋业,有些债,是最开始便背好的,当年唐家不得已走的偏门捷径,他们今日总要承担这个结果。   唐放:“人这辈子最倒霉催的就是遇到个强大的邻居,他心情好呵斥你两声,心情不好踹你两脚,烦死了。”   周殷失笑:“还不是怪咱们家比人家底子薄,前朝时候齐武帝把中原败得不成样子,人都去投于都斤山的牙帐了,咱们这些年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来。”   人生在世,家族也好,政权也好,若是遇到三代明主,那他的势力将非常可怕,若是遇到六代明主,他身边的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自身还保不保了,草原十八部就是这一百年太顺了,原本他们部落结构是松散的,偏偏一连出了三代的明君可汗,到这一任的乌木可汗更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年轻时候其势便已向西横跨北海,向南直抵新罗——就是前朝齐武帝三征久攻不下的新罗,对南则是看着齐末天下大乱政权迭起,游刃于各个政权之间,谁弱扶植谁,谁强便打谁,来回制衡,坐收渔利,中原的权术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短短三十年间,只能说北狄草原十八部之盛,未之有也。   前朝时候,兄长还在晋源领兵,当时便要时常受到乌木的骚扰,也算是打过几次照面有点交情,后来中原大乱,兄长有了天下之志,为了南下图夺中原格局,不得不与乌木卑辞厚礼、眉来眼去。   你说这好看吗?   这当然不好看。   可是兄长还是做了,不仅做了,并且在整个图夺天下的过程里不管前线优势如何,他都没有冲昏头脑,仍然远交近攻与乌木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这样的事情,若是唐放只有十三岁,他是无法理解的,但是当年的他在看过那么多事情后已经可以理解了:大丈夫在世能屈能伸,屈时屈到彻底,伸时潇洒漂亮。   毕竟当年乱世里,敌人也实在是太多了:小唐侯在前线给家里赚地盘,兄长若不在后面连哄带骗,十几方势力一哄而上,小唐侯就是神仙这个仗也是没法打的。   之前李癸的那个妹妹,兄长跟自己抱怨过“年纪太小、粘人”的那个,姑娘因为李癸政权是草原十八部了解中原形势的前哨站,为了稳住北边,大哥不仅要笑呵呵地娶,还要宠,还要拉拢,唐放开的玩笑其实也不算玩笑,是他大哥当时真的不容易,晚上陪不了大嫂还要为了这些糟心事以身相许。   所以唐放在听陈英说起“沥水之盟”的时候那么心惊。   因为按照他的印象里,这个乌木可汗似乎一直摆出“没有南下之志”,“我们游牧民族对你们种地的不感兴趣”的样子,糟老头子玩了几十年的远程挟控四处捞好处,谁能想到会忽然有一天打到中都外?   他这是什么意思?看中原将统一以后捞不着好处了想一口吃个大的?还是看我朝疲惫,趁着刚刚统一想要坐收渔利吞而并之?唐放已经无法想象当年自己死后的局势了,四方将领回援不及,乌木在外虎视眈眈,若不是还有兄长在沥水上镇住了场面,怕是大顺早在开平四年秋便已经亡了。   那之后的外交政策,唐放基本可以想见了,既然已经受了人家强求要挟之辱稳住了,那不如继续稳住。前朝短命的王朝没能坚持多少年,前前后后中原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乱,政治经济法律人心都急于回归正轨,也需要休养生息,那这个时候一切外交以将冲突骚乱压制到最小为主,庆州不稳?嫁公主,外交血案?草草盖过,罗氏作威作福?只要能做事,一切都可以容忍……兄长这是在磨剑,然后再图后事。   想到此,唐放立刻压不住情绪了:他原本想着自己突然和盘托出,周殷必然不信,必得要一点点铺垫,抽丝剥茧才好,但是他忽然理出这么一大桩事情,实在不想跟周殷搞弯弯绕绕了——   草原十八部落、白神教、罗师青、罗师雘都勾连一处,暗中都朝着家里能打仗的国公下手了,还抽什么丝,剥什么茧?直接说罢!   “公爷,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话暂时没有证据,惹人怀疑,但是您一定要用心听一听。”   唐放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郑重其事地朝着周殷望过去:“丹书遇害,是罗家人在背后作祟,他们和白神教、贺若可汗里应外合,盗用了长秋宫的玉玲珑意图谋害你——具体的阴阳细则我可以慢慢解释给您听,但罗家利用职务之便与北方暗通款曲已明辨无误,坷尔喀酒铺一案事关重大,请您务必让人仔细追查,陛下面前,及时提醒。” 第56章 汇总(2)   许久,国公爷没有说话。唐放心头急得要命,就怕他不放在心上,周殷却好像什么都不着急一般,淡淡地撑着颧骨,食指和中指贴在脸颊上,目光轻柔而审慎。   “您干甚么这般看我?是我说错了什么?”   唐放被他看得一阵没底,不知道周殷这是信了还是没信。   周殷想了想,说一句“稍等”,低下头把面前剩下的半碟雪里红倒进自己的粥碗里,迅速地搅了搅,唐放这才意识到他还没吃完饭,好好的晚膳时间就这么被自己说的糟心事塞了一箩筐,顿时局促地抿了抿嘴角,周殷吃饭吞咽的速度很快,执碗下箸的姿势优美而无声,待他吃完,放下筷子,提起手边的帕子拭了拭嘴角,这才起身,对唐放说:“你跟我来。”   说话的地方还是他的外书房,穿过长长的小回廊,周殷领他进屋,周殷每日回府基本就在这里,公务结束凑合着在书房的小间过夜——就是那间皇后私下到访时呆的地方,而南院深处那间“沐仁沐德”的院子国公只是偶尔闲暇时住一住。   此时,外书房的仪门外已经排起来有要事请奏的文吏武官,书房内已经有国公贴身的亲随在走来走去地整理公务,孔捷对那位亲随有印象,这人在禁地那晚表现干练领队迅捷,叫文鸿远,是个挺拔疏朗又沉默寡言的年轻小伙儿,只听国公一进门便朝那小伙儿说:“把门口的折子收了,让他们今夜先回。”同时让后一步,手掌不着痕迹地抚了下唐放的后背,淡淡道:“你进去跟我详说。”   唐放原本就紧张,被周殷这么一摸汗毛险些全炸起来,他不确定地看着那围折屏,试探道:“要不……我回去写个具本给您?您先忙您的?”   他知道周殷是此事私密不可外谈的意思,但是那个小间也太私密了点,自己跟过去是不是不太好啊,小唐侯好像第一次知道了拘谨为何物,讷讷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手上的珠串被他握得一颗颗地发烫。   国公神色倒是坦然,完全不给唐放拒绝的空间:“不用,你直接说便是,正好也有其他事问你。”   事实证明,唐放就是多心。   周殷是真的要跟他谈正事,人间没有追查“看不见的东西”的道理,可是鬼魂追查的线索链全是“看不见的东西”,国公此前没有机会接触阴界这个领域,他是真的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世界,鬼魂的感知力、思考方式、办事方法又是怎么样的,两个人坐在桌案的对面,唐放叙述自己追查丹书发现坷尔喀的全过程,周殷认真听着,对他说的话时不时发出追问,不断地思索消化这些方法的运用规则和底层逻辑。   他的神态认真极了,不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感,偏偏神色又是一丝不苟、极其温柔的,整个过程没有展露任何的疑虑戒备,只是认真地听着,好像唐放说话是此时这世上最要紧的事情,任何事都不该打扰。   周殷:“所以你能通过触摸物体,隔空感受到人死前的感受。”   “是。”唐放被他的态度带动,也认认真真回应他:“人的尸体一般来说会一直停留在死前的情绪里,狂乱,惊愕,恐慌,后悔,这些痕迹都是非常清晰的,无法骗人。”他其实还挺乐意跟他说这些东西的,虽然知道介绍太多对周殷不好,但是他真的很想跟他分享自己现在多出来的一套感官。   周殷:“那你这次招魂的媒介是什么?是墓嚒?”   唐放:“不,主要是名字。丹书去世不久,墓只可做辅助,主要还是用他的名字招魂。”   周殷:“你召唤出丹书后,他给了你坷尔喀酒馆的线索。”   唐放:“对。”   周殷:“紧接着追到坷尔喀酒馆,在地窖中与霍塔对峙,你对罗家的怀疑是在这个时候逼问出来的。”   唐放:“对,我是清清楚楚看见了罗师青阴谋谋划的过程,霍塔也是人,人的神志或许可以对回忆做出遮掩,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扭曲。”   周殷:“回忆里的罗妃交代霍塔让丹书来谋害我?”   唐放迟疑了一下,他没办法将一切和盘托出,一些细节只能跟着稍作变形,譬如将罗师青要杀害自己的细则隐去,改做他们要周殷不利。   唐放:“罗妃把长秋宫的玉玲珑偷盗出来,交代霍塔将它束在丹书的头上——丹书头上有一枚玉玲珑您还有印象吗?那不是样式相似的另一个,那其实就是您和安平王当年……”   “我记得。”周殷忽然声音冷淡地打断他的话,看不透喜怒的光影里掠过一道厉色。   唐放讪讪地闭了嘴。   可周殷那情绪也只凝了一霎,还没等落地便将那泄露出的脾气丝丝缕缕地拽了起来,收好,尽量用温平的口气,问出事情的关键:“你与本公说实话,是因为丹书带着那枚珠子,他才看起来那么像安平王嚒?”   周殷的口吻极其严肃,唐放张了张嘴,想说“是”,可嘴边的话绕了一圈,又微妙地偏了偏:“是有这部分的原因,白神教偷盗了那珠子后辅以秘术让佩戴它的人看起来具备安平王的气息,但……丹书这个人也的确是生长环境和性情都有些类似安平王,三分的相似并不是作伪,后来丹书良心发现,知道这些暗里的功夫对您有害,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所以才会被同伙杀人灭口。”   周殷似乎对这个回答的走向有些意外,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一言不发地看着唐放。   唐放大萝卜脸不红不白,回视他。   心里一直不说话的小孔捷此时闻言都轻声地“咦……”了一声: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说?   周殷笑了,不再计较,问:“那他所图什么?他靠近我总有任务图谋罢?”   唐放:“是有所图,白神教想得您的神魂供奉,至于外面的势力,我不说您心里也有数。”   周殷点点头,再问:“所以丹书任务失败后,这枚珠子现被罗妃收回,就在她的宫中?”   唐放用力点头:“对!”   他回想起当日罗师青刮花了自己的脸,不久后又迅速往宫外传出消息要人除掉自己,想来玉玲珑一定就在她寝宫触手可及之处,那天的照面她有备而来,就是来试探自己身份!   啊……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周殷看着眼前的小孩快要憋不住的义愤填膺,有些想笑,强行轻咳着遮盖住,正色问:“那看来这枚玉玲珑才是一切事由的引子。”   唐放:“对!”   周殷:“但安平王找这枚玉玲珑是要做什么?”   唐放:……   这真是个好问题,您在这儿等我呢啊?   唐放磕绊都不打:“安平王没说,我不知道!”   周殷:“……”   就当小唐侯这么光棍儿地顶完国公,开始害怕国公生气的时候,国公爷竟在沉默后,语调很轻地“嗯”了一声,认同了,示弱了,退让开了,十分恳切地说:“很多事情本公不太懂,要劳烦你一一解惑,陛下的銮驾如今还没有回来,咱们暂时还做不了什么,你且不要心急。”   唐放呆呆地“啊……”了一声,顺着他说:“好,我不心急……”想了想又替他担忧起来,道:“公爷,我说这些您心里知道就好,也不要太纠结——相信国法,切勿迷信,您就当您闲暇世界多了一小块奇怪的地方,千万不要根究过深。”   鬼生真的太难了,自己明明是存在的,却要让心上人千万不要相信。   周殷朝他笑了一下,温雅得像春花绽放:“手给我。”   唐放茫然伸出左手。   周殷“啪”地打了他手心一下:“另一只。”   唐放被他打得整个人下意识一缩,整肃着挺腰换手,心里却寻思着:你打人干嘛还打得这么高兴?   周殷垂下眼睛,一手托住他带佛珠的手腕,一手抽开手边小格——   唐放警惕地看着他,只道周殷的眉眼看起来实在是冷淡,好像块捂不化的冰疙瘩的那般的英俊疏远,但是他今日的气质又实在是太不同了,说平和罢,也不平和,说高兴罢,也不算太高兴,但他看自己这个眼神,怎么看怎么像一块冰疙瘩忽然间偷摸着融化了,不动声色地变作了一湖冰川,悄无声息地包裹了过来……怎么瞧怎么可疑。   思索间,唐放的手心里多了两块小东西。   软木的,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流畅而奇异。   唐放目光怔忡,周殷瞧着他,眼睛却里有星星:“太常令说铜锣声雄浑激荡,你听不了,这是给你预备的耳塞,回去试试,看看好用嚒。”   唐放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周殷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茫然无措地把那两块软木攥紧手心里,柔软的鲜明的触感,令他心神不宁,“……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他呆呆地问。   “紧张什么?”   国公爷漫不经心地答,“不是你帮我和安平王牵的红线嚒?绫帖是你托黄舟带来的,投桃报李,你为本公分忧,本公当然谢你。”   刹那间,宛如一瓢冷水浇下,小唐侯整个僵住了。   …………   半盏茶后,某人气急败坏出现在黄大仙的屋子里,摇着大仙的肩膀暴跳如雷:“黄舟你糊弄我!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个屁!” 第57章 日常   深夜,一个魁梧的光头正在跨越边境。   这是从围猎回北疆的路,按脚程算贺若可汗今夜将于此路过,只要到了最近的驿站,霍塔·古戈尔禀明身份就能得到接待。这两日,他一连跑死了三匹马,若不是还有一路的信徒帮助掩护,怕是早已落网,霍塔自认自己一命死不足惜,但他现在揣着一个足以撼动时局的消息,必得亲自禀告贺若可汗——   安平王回来了。   那个九年前令中原闻风丧胆的“黑裘牡丹”回来了!   起初宫里那女人传来这消息时,霍塔也只当她走火入魔的妄语——那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说好迷惑中原的皇帝,却反被他迷惑,几次任务都无法推行,没想到坷尔喀地下匆匆一见,来人弹指间削平深耕白神的暗桩,还真就是那位。   无论如何,他要赶紧传报这个消息!   夜黑风高,此处乃是两国交通之地,穿过一整片田野便越过国界碑,霍塔压低身形加快脚步,可就在距界碑堪堪五百步远时,一阵马蹄声忽然从四周响起,灼灼的火光瞬息间从暗处跃起连成火龙,兵锋森冷地将他团团围住——   ·   黎明,启明星刚蒙蒙亮起。   国公起床洗漱,间歇中随手掰开一小条飞鸽传书,错齿间蜂蜡浑然一体。   周翁看着他的神色,笑,“看来颜将军那里一切顺利。”   国公的嘴角亦轻轻一提:“他动作快。”   早起便是一桩好事情,周翁拿出国公今日要穿的公服,脚步都轻便许多,“那这件事便是了结了,公爷也不必忧心了。”   周殷接过衣裳,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没那么简单,外敌不间内臣,这事还需斟酌。”他晨起一切简单,也无须那么多人伺候,自行对着铜镜穿衣,正了革带衣冠,理好袍服大袖,侧头问:“他睡醒了嚒?”   周翁笑:“今日可睡不醒呢,昨晚好一番折腾。公爷是有事要喊他起来嚒?”   “没事,让他睡着罢。”   国公脸上露出极淡极淡的温柔神色,说着下巴微抬云淡风轻地整了整衣襟领口,转身出门去了。   ·   令人闻风丧胆的小唐侯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   今日外面似乎有大事,大清早便不得安生,他感知本就敏锐,只感觉南院是放进来三百匹马来回地奔走,烦得他把自己的脑袋一埋,撅着屁股抵御那乌七八糟的杂音,如是这般翻来覆去,等到小孔捷都看不过去,在他心里悠悠地催问:“殿下,今日是陛下回銮的日子罢,你不去见见你哥哥嚒?”   小唐侯有气无力地从被子里挤出脑袋来:“有什么好看的,大街上要清道,看也看不着,回宫又是许多交接,你没听外面吵吵闹闹的嚒,都是转送接收奏报的,一个国公府等闲忙活不完何况皇宫。”   小唐侯迷迷糊糊地忖度着,今晚周殷大概率会在宫里用晚膳,打算晚些时候再出门,看看用大嫂给的牌子今日能不能碰运气进宫走一圈,远远看一眼大哥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孔捷:“殿下你是不是忘了长生帖的事情?”   小唐侯:“哎呦啊,没有忘!那秃驴不是没有落网嚒,我急也急不来啊……”   小孔捷:“那你不打算跟公爷提个醒吗?万一那个秃……秃子用长生帖传信怎么办啊?”   小唐侯:“提什么醒?不打自招啊?告诉他那东西不是安平王鬼魂在你身边写的,是远程我写的?”   昨天他还真的旁敲侧击了一下周殷对那张长生帖的态度,不得不说周殷真的是波澜不惊,他不仅迅速掌握了这个东西的妙处,还适应良好,理解良好,举一反三,使用得当,甚至发展出一番自己独到的见解。   “安平王说他的魂魄就在我的身边。”   国公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淡且笃定,一副唐放就是和他用一张绫帖写字的表情,好像这吴绫不是凡物,可以让阴间的笔墨显形。   你看看这觉悟,都不必小唐侯帮着补全逻辑线,唐放还能说什么?   唐放:“船到桥头自然直罢,我也没招了,好歹手里还剩一张备用,那秃驴要是敢给周殷瞎传信我也能发现,我到时候再再想办法。”   孔捷:“听说那天的赃物是太常寺收缴的,万一东西在里面呢?”   “不可能!”   唐放斩钉截铁,很有道理地说:“要是太常寺捡到了,周殷早知道我身份了!”   说着他又想起自己前一晚的那番自作多情,气呼呼地单方面切断了这个糟心的话题,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吹起来的皮球,扎个孔就能把自己气上天。   小孔捷也不敢说话,暗中觉得黄大仙那句或许说得有点道理:人变成鬼,脑子多少会变得有点不好使。   今日的皇城格外热闹,望阕的龙门都比平日里的人多出好几倍,可能是知道皇帝陛下回来了,都等着自己做那个幸运儿能被翻个牌子,还行,孔捷挺幸运,排着长队给东城门外通政司的典簿看了长秋宫的牌子,那人当即记录下来,安排了内侍去找长秋宫的申喜公公,对唐放客气道:“今日宫里事多,申公公若是给了回信便为你放行。”唐放点了点头,说好。   就在唐放被人“颇为照顾”地站在禁军卫士内围等着放行的时候,忽看得禁中一人大步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苔古色的官服,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下巴微微朝上扬着,一副不凡的模样,而他身侧的则是城防卫的陈英,面无表情地随在他的身侧,一副不想交际还要交际地陪同着。   外面人多眼杂,两个人没能说上几句,苔古色男子便自行走了出来,错步间忽然朝着唐放投来一眼。   小孔捷心里一突,赶紧提醒:“殿下,打个招呼,快打个招呼!”   唐放懵然,“啊?”   那苔古色男人脚步一顿,乜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目光挑剔着走了。   唐放上下摸不着头脑,心中问孔捷:“这人谁啊?”   孔捷绝望答:“……他就是罗师雘罗大人啊!”   唐放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目光追过去,这个就是罗妃他哥?   就在唐放卖呆的这一会儿功夫,陈英走了过来,竟也停了一脚,压着声音说:“坷尔喀酒馆公爷已经嘱咐过了严查,孔先生放心。”   唐放懵懵地点点头,心道我知道啊,口头敷衍道:“陈副统领辛苦。”   陈英眼珠动了动,看唐放冷淡,一副想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最后还是微一拱手,请求道:“孔先生现下有时间嚒,英有事请教孔先生。”   “呵呵,”唐放皮笑肉不笑地环顾四周,满口无奈,“陈副统领,您看这是说话的地方嚒?”   不说别的,唐放看陈英真的是别扭,求求了,放过他,我不是很想和你说话。   小孔捷忽然咳了一声,不高兴地说:“殿下,您用心些,您说过的,如果他需要您开导,您会开导他的!”   陈英脸色很差,像几日几夜没睡过觉一般,国公培养出来的人基本都是和他是一个路子的,认真负责得要命,轻伤不下火线,这人为了喀尔喀的案子还有最近城防调整已经连轴转了几十个时辰了,一个吃饱喝足的人还在这里挤兑他。   唐放无奈了,侧过身不去看陈英,后背抵住门墙,压低声音:“问吧,要说什么。”   “公主……”   陈英会意,垂下目光,亦含着嘶哑的声音:“我和公主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她对你说过什么?”   这人真的是魔怔了,那日地窖里的阴间婚礼非但没有吓跑他,他反而还要深究。   唐放平板道:“公主没有对我说过你。”   陈英不信:“那……”   唐放打断:“我是在北市长桥见过你们说话。”   陈英知道他说的是哪次,阿聘入了东都后很少出门,他当时还以为是孔捷拐了她出来。   “那又如何?”他冷声问,他和阿聘在外从来谨守本分,从未说过一句不该说的。   唐放烦躁地啧了一声,“不是你们说了什么,”他绷着脚背踢了下城门边角的石子:“是人的感情是有实质的,我看到的东西和你看到的不同,恨和诅咒是刀,一个人被恨得越多,他身上看不见的伤痕便越多,恨他的人每靠近他一分,他身上的伤痕便深一分,但一个人如果喜欢你深爱你,你身上便套着一层保护层,她越靠近你,那层保护的力量便越强大。”   这人间的恩仇都很隐蔽,连谷口镇的村民都知道杀猪要晚上杀,但这些恩怨情仇在唐放看来就如透明一般,谁浑身带伤,谁命里带福,他一眼便能看穿。唐放又酸又气又不高兴地说:“公主没跟我说过什么,但她跟你说话的那次,你身上套的那层喜欢就跟开了光似的,险些闪瞎我的眼。”   够了么?可以了嚒?   臭小子骗了我家小姑娘还在这里卖乖!   唐放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管这话说完陈英会是什么滋味,远远的看见申喜公公颠着小脚快步走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朝着通政司的典簿一颔首,然后像怕了陈英似的,迎上申公公,赶紧跑了。 第58章 帝后   折腾这一大会儿的功夫,天色已逐渐向晚了。   晚霞叠着曼妙的身姿依次由紫向粉依次散开,宫中的回廊长道匆匆而过的皆是人影,申喜公公倒着气跟唐放说话,说今日宫里实在事多,十四公主又忽然病了,皇后娘娘未必抽得出闲暇见你,孔先生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唐放赶紧摆手,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正事,娘娘若有时间他便去请一声安,若没时间他等着国公一起回府,申喜公公长长地“嗯啊”了一声,说国公和宰辅他们现在都在立政殿议事呢,依惯例国公等下应是会来长秋宫用膳,你可以在长秋宫等等看。   唐放口头上嗯嗯啊啊地道着谢,心里说我知道啊,就知道他会来吃饭我这不才来的嚒?   宫里今日的确是忙,申喜把他带进长秋宫的的配院便忙自己的去了,原本廊下侍立的宫人不见一个,全在后厨、正殿、配院间来回穿梭,比起上一次唐放进宫大家都懒懒的安逸着,今日一下子多了许多忙忙乱乱的人气。唐放自觉自己碍事,走到不显眼的外间,坐在青砖台阶上看着。   小孔捷不解:“陛下回个宫,他们要一直这样忙呀?”   唐放:“不知道啊,可能是在为大哥来用膳准备吧。”   这排场比起九年前,果然是吓人了许多。   唐放低着头嘟嘟囔囔,手指在青砖上画画:“我大嫂不会做饭,估计她宫里的厨子也不怎么好吃,但是出门嘛,回家是一定要一起吃个饭的。”   这是他们家不成文的习惯,当年他每次换防回来,当天晚上肯定是要带着周殷进宫吃饭的,只是如今有些奇怪,他没有看到熊孩子们在捣乱,只看到宫人在战战兢兢地忙碌。   小孔捷倒是觉得新奇,还挺期待:“我还没有见过陛下呢,他长得帅吗?”   一听是介绍自己大哥,小唐侯立刻来了精神,雀跃道:“那当然帅啊!”   他的眼睛亮起来,两只手情不自禁地跟着比划,“他非常利害的!文能诗词三百首,武能万军从中取首级,我骑马射箭都是他教的,十六岁跟他过招他还能单手把我制服呢!”   在唐放看来,若不是天子需要自爱不能涉险,自家大哥去开疆拓土也是没有问题的——那是他在这世上最敬佩的人,就像山一样高大,无论何时提起,永远满怀敬意。   唐放:“我大哥做饭很好吃的,以前回京那一餐都是大哥亲自给我和周殷做,他最擅长炙牛肉和清炖鱼,牛肉是给我预备的,鱼是给周殷的,他每一次都会做,我一直记得他那手刀功,行云流水,切肉切鱼都能翻出花来。”   “哇……!”   身体里的小孔捷长长地感叹:“他这么好啊,亲自给你们做饭哦!”   唐放:“是啊,他亲自做呢,他以前很爱做饭的其实,在晋源总是围着围裙拿刀亲自下厨,他这就是当了皇上,不然他去当个厨子也肯定生意兴隆。”   孔捷:……   这倒也不必。   唐放:“那个时候他经常把将军下属喊到家里来吃饭,那么多硬菜,他边干边指挥人,纹丝不乱,他还会弄些稀奇古怪的菜式,红熟桃花饭,黄封椰酒浆,听说过嚒?都还挺好吃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做的牛肉和鱼,有一年在北大营,御膳房新出了一款鱼,大哥吃着觉得好吃立刻叫人八百里加急给我送过去,当时内监就在旁边看着,到我手里还是热的,诶……怎么说,我真的就是看陛下亲自送过来我不好意思说它不好吃,但是它的确不合我的口味,后来我回宫跟大哥抱怨,说以后可别给我送这些,折腾一圈人,吃还不好吃,完了我还得面朝东南给鱼磕俩头,遭这罪……诶,我知道大哥很忙,是不可能常常下厨的,但我在外面的时候总想着他给我做饭,每次回京都特别有盼头。”   小唐侯整整一长段说得是愁肠百结,感觉中途咽了好几次口水,小孔捷在心里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知道小唐侯贪玩爱吃,但是没想到竟然还能馋到这个地步。   说话间,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长秋宫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好像所有忙乱的宫人们都已经各归各位,唐放站起来,怀疑是兄长已经来了,大嫂也回来了,探头探脑地绕出去,可不是,长秋宫外又多了一批人,申喜公公估计是把他忙忘了。   唐放四处寻摸了一下,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来,手贴长秋宫砖墙,缓缓闭上了眼睛:长秋宫他来过,知道格局,吃饭的话按惯例应该是西配殿,他要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皇宫禁地的王气还是很趋避鬼魂,唐放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受到了限制,平日里日行千里的神识这一次行动得异常缓慢,看的东西也不真切,他摸来摸去地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最后还是听着声音才摸到了地方——   “阿聘的后事就这样了结了嚒?”   唐放心头一突,他听见了大哥的声音,只是那气息喑哑沉重,像是病了,唐放一股青烟地溜到饭桌底下,再环顾四周,模糊的视角中发现屋中竟只有三个人:大哥、大嫂、周殷……他们竟一个布菜侍奉的人都没有留?不详的预感笼罩了过来,他模糊地想:他们这是要吵架嚒?   果然,大嫂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冷淡:“武信侯谋反,若是公主特别对待注定要引人侧目,凭白让人揣测宫闱之事。”   大哥一时间没有吭声,手中的羹匙磕碰到汤碗中发出轻细的声音,良久:“皇后的意思,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顺高祖声音沉且平稳,只是在尾音一点轻轻提起,显示出自己微妙的不满。   唐放紧张得攥手,无形间感觉到压抑,与此同时,桌上的周殷说话了,为了解围,姿态摆得非常之低,“陛下,当夜是臣……”   “阿殷这里没你的事情,不要乱揽责任!”   宋义华忽然出声打断他,筷箸一放,压着火气:“夫君,我知道你哀痛,可是现在真的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人已经没有了,你给她再高的规制她也是享受不到的,当年你派那么多侍卫去监视临丧的大臣,哭之哀者加官,不哀者贬官,那两位只是因为面无哀色就被你削爵幽禁,搞得朝廷上上下下如履薄冰,之后牵一发动全身中线要塞失守,我们的教训还不够嚒?”   皇帝没有说话,漠然地维持着喝汤的姿势,许久,抬头问皇后:“皇后劝谏完了嚒?”   宋义华的目光变了变,皇帝却直接起身,“今日回来还未看过罗妃,朕去看看她。”   周殷这饭吃得简直就是在上刑,连忙起身,强颜欢笑:“兄长,还有一道鸭子汤没有上呢,您吃完再去合欢宫不迟。”   皇帝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是被劝住了,但按了葫芦起了瓢,皇后那边来了脾气,“臣妾宫里的鸭子汤太识大体,不合陛下的口味,陛下去合欢宫用膳罢。”   周殷:……   皇帝呼吸转沉,骤然回头看了皇后一眼,这个时候唐放都感觉到头皮麻了,大哥这时候忍住,别说话,直接走,事情还大不起来,但是他说话了。   他说:“你就是太识大体了,才显得她莽撞单纯。”   那一瞬间,唐放立刻睁开眼睛退出来,像是害怕看见父母吵架的孩子,震惊惶恐到无以复加,可是他的听觉实在是太敏感了,他蹲的地方距离他们吃饭处又不是很远,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争执:“皇后只有兄长,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家中亲人俱在,可朕呢?”“陛下要找解语花且快去罢,臣妾拦不住你也不懂你的心!”“您要天真坦诚没有心机,您明日就去大操大办,爱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在这儿给我难堪”……   唐放屏息着捂住耳朵,拒绝听所有的争执,最后只听一声杯盘碎裂的声音,所有的争执都就此戛然而止,顺高祖迈着大步从长秋宫中出来,唐放双腿麻痹得慌忙站起身,从他的角度,他能看到兄长远去的每一步,只见那步伐且急且乱,每一步都像是在生硬得抹掉他回忆里的美好与温暖。   终于,一大帮人呜呜泱泱走了,长秋宫安静了。   小孔捷缩在他心里,小声地说:“殿下,你别难过。”   岁月匆匆流水过,原来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风流潇洒的男子,如今也变成了气势深重的成熟帝王了,原来曾经那个会不断纠结“你大嫂不黏我啊”的男人,如今也会说“你就是太识大体了,才显得别人莽撞单纯”。   唐放低头站在长秋宫的回廊外,等到很久,周殷出来,身边跟着申喜公公,周殷看到了唐放,满眼的疲惫中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你怎么进宫了?”   唐放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周殷顿时有些无措,辞别了申喜,抚了下他的后背带着人往宫外走:“抱歉,你托付我的事,今日实在找不到机会说。”   唐放茫然地想了想是什么事,想到了,说:“没关系的。”他现在也顾不上想罗家那俩兄妹,他现在满头满心想的都是兄嫂的感情怎么能变好。   今夜的月光是那样的亮,两个人无声地并肩走着,周遭的景致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他们欢欣鼓舞地在宫中摆宴,唐放深夜从大嫂宫中跑出来,一个猛子扑上周殷的后背,让他背着自己跑,两个人边咬耳朵边哈哈大笑,一道跑出了紫霄宫……   那时候啊……   那个时候兄嫂有龃龉,但还是恩爱的。   或许是心有灵犀,周殷也好似想到了那一晚,深宫寂寂,他忽然低声问:   “是不是再恩爱的夫妻,日子过久了,总会变成这个样子……”   唐放心头一动,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目光,只见周殷的眼皮微微地眨动了一下,注目着远方沉入黑暗的宫宇,声音干涩得像一根拉紧的弦:“当年我与他也总是吵架,有时候一点心气不顺就会争执起来,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后来把他气跑了,他便再也没回来了。”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平静,可是唐放听得心口一颤,眼中的流光就要滚落下来。   周殷默默地转过头,悲伤地问他:“你说若是安平王还在,我与他,是不是也有陛下和娘娘的这一天。”   ·   当夜,唐放强行绷着自己的情绪挨回到国公府,一进自己的房间便开始激动地翻箱倒柜。   小孔捷被他吓到了,连问:“你找什么呐!”   “长生帖!那个备用那条,我害怕他找我!”   小唐侯急得像只油锅里乱蹦的鱼,他用“孔捷”的身份他没有立场对周殷说那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我死了明明是我自己作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就算在一起也不可能有兄嫂这么一天的,兄长那是没办法娶的老婆多,你就只有我一个老婆,你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给你按灭了,你纯属是多心!   终于,那张备用的、照比前两张都窄很多的“残次”长生帖被小唐侯翻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捉起笔,拿出当年应付安丘先生考试的十二分郑重:“呼……好了,我准备好了。” 第59章 韩沐   寂静的夜里,小唐侯坐在一块窄窄的长生帖面前严阵以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这张备用的长生帖有点小,毕竟当初小唐侯裁布的时候只为给自己打个备用以防万一,厚此薄彼得十分明显,没想到这个“万一”还真的出现了——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三块长生帖的前两块抖开都是天家圣旨的大小,那这第三块就是上朝时举着的笏板的大小,若是国公心血来潮再传一块桃花糕,唐放估计大点都包不过来,这第三块的作用也就是够藏在袖子里打个小抄,写写字,真是越看越可怜。   但他还是很郑重地等着,盯着这雪白的凌布好像等会儿里面就要长出花来了,小孔捷最开始还不想不敢打扰,但是看他维持一个姿势迟迟不动后,他不解且小心地开了口:“殿、殿下,您等什么呐?”   “嘘,别打扰。”   小唐侯满脸严肃,“我在等着他跟我说话呢。”   小孔捷问:“可你怎么知道国公今晚会找你呢?”   小唐侯不耐烦地打断他:“嗨呀别吵,你等着罢。”   小唐侯很了解周殷。刚刚在长秋宫外,周殷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知道他一定是还有话想说,“孔捷”不方便听,但是“唐放”方便啊。   唐放记得他们前一世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他俩总是要卷在被窝里唠半天,并且按照他们的行事习惯,分析完问题他们会把解决方案也一条龙的聊出来,三日内展开第一步的行动,成功了就好好犒劳对方——他和周殷无事不可谈,兄嫂吵架这种事他们肯定是要聊的。   小唐侯自信满满地看着长生帖——   一盏茶,一炷香,三刻,半个时辰……   绫帖迟迟没有反应,小唐侯要开始焦灼了,心里的小孩都要看困了,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唐放看着毫无动静的绫帖,皱眉:“这不合理啊。”   小孔捷:“要不你就主动跟他说话呗,早说早了。”   小唐侯严肃拒绝:“我原来那张被霍塔拿走了,这三张是一块显形的,我主动说话岂不是让秃头观摩我和周殷是怎么说话的?”   小孔捷:……   小孔捷悠悠道:“可国公若主动找你说话不还是能被人看到嚒?这有什么不一样?”   小唐侯焦躁:“这怎么能一样?你说是安慰周殷重要还是怕人看重要?”   小孔捷:……   小唐侯这个逻辑,他竟然无法反驳。   小孔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抱怨:“今天早上就跟你说了去太常寺问问问问,要么去城防衙门陈英那里问问,兴许能问到什么线索呢,你不去,非要睡懒觉,这个时候才知道着急。”   小唐侯鼻子要歪了:“你不要气我啊,小心我给你关禁闭!”   小孔捷哼了一声,“那你明天去不去啊,国公今夜要是真的不找你,你打算怎么办啊?”   小唐侯烦躁:“不去不去,丢不丢人啊!他今晚肯定找我!”   第二日,秋光明媚。   小唐侯一脸阴沉地站在太常寺的大门外。   孔捷这个小乌鸦嘴,周殷真的还一夜没找他,弄得唐放一宿时睡时醒,时恐时惊,而在这份惊恐的催促下,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强撑出满脸的波澜不兴,挂着俩眼圈神在在地去太常寺问询坷尔喀赃物收缴情况。   “孔先生是贵客,有事您尽管说……长官啊,他今日事多不在寺中……坷尔喀案收缴的那几大箱红木都在这里,这是清单,您请过目。”   唐放的五内已经着了,拧着眉头从头看到了尾也没有看到和“吴绫布类”沾边的赃物,心中琢磨,知道这事儿怕还是要落在城防衙门的追查上,拱手谢过太常寺官员,拉开大步自顾自走了。   而此时太常寺内,“不在寺中”的太常令韩沐正立于摘星阁的外庭上,挑着精致的眼尾,目光追随着那银杏路上远去的身影,眼神复杂深远。   这就是那位嚒?   他在心中问自己。光是之前几次接触真是让人想不到,这小孩看着能吃能睡、游手好闲的,偶尔展露锋芒也能很快散去峥嵘杀气,露出大片轻狂浪荡的性情底色,令人完全想不到当年那个名震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小唐侯日常里竟是这幅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韩沐思索,难道是因为长相嚒?他听说安平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晋源就经常一个人一匹马出关去牵人家的牛羊,一偷偷个好几百匹,再浪浪荡荡地回来,这人的气势能力其实都并不弱,有时候散发出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杀气,但过于圆润的五官中和了他身上的戾气,让人无法感觉到震恐害怕,只能感觉到桀骜不驯,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调皮的孩子。   正思索中,下属登上楼来复命:“按照太常令的吩咐都说了。”   韩沐:“嗯。”   他瞧着唐放的样子应该是打算去城南城防衙门再碰碰运气。   韩沐知道他在找什么,韩沐也真的捡到了,但是没法还给他,他忌惮小唐侯可以听到自己的心里话,害怕打算盘的时候被他听见,所以才会避而不见。   那属下看韩沐表情郑重,低声表达自己的不解:“掌令,这人并非官身又无背景,您似乎对他格外在意啊。”   韩沐笑,眼角飞起:“待他客气些,来日有你的好处。”   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此乃太常寺立寺之本。历朝历代太常令本该是世俗中顶级的大阴阳家,哪一个摆出去都是祖师级别的大师,入世出世,与王公贵族私交良好,偏偏韩沐这一朝不是。   因为在大顺的朝廷里,真正神秘莫测、握有实权的几个政治人物几乎全都不信鬼神,此前听到多是微微一笑,敬而远之,以陛下的起居而论,太常令侍奉八年竟只有一次召见,乃是开平九年,供奉于奉先殿殿上的银牙鎏金枪夜晚忽然铮鸣自响,皇帝传召;再往前推,便要追溯到泰皇十六年年,皇后头胎难产,当时的顺公也就是如今的陛下病急乱投医,才来求神祷佑……便是最最重要的泰皇十七年,陛下于乱局中起兵晋源,当时幕员俱在,最后欲起卦以占吉凶,还未登基的陛下竟然一脚踢翻了龟甲,称:“诸位心意已坚,不吉难道还不干了嚒!”   ……   主政者这样的态度,若不是还有皇后娘娘暗中扶持着,韩沐连表面的风光也维持不住,但是他知道,现在机会来了,那个人很宝贵,那个机会很难得,他可以让自己做成一些大事,见证一些奇迹。   韩沐的嘴角一提,对下属道:“在外面看着,本官去相陪贵客。”   下属当即点头:“是。”   说罢,韩沐拖着夸张的斗篷摇摇曳曳往摘星阁里去,摘星阁里,门扉厚重,地面擦出一道沉重的声响,只见屋中一人穿着深色严整的官服,萧萧肃肃站在高案之后,正按部就班焚烧着什么东西,韩沐进来时,他刚好将灰烬按灭在一方笔洗中。   韩沐恭敬地行礼:“国公。”   周殷没有回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在他面前,高案上摆着两张雪白的吴绫,刚刚来人正满东都城找的那幅长生帖,就在他的眼前。 第60章 狂奔   “公爷,一切还顺利嚒?”   “等着罢,应该会有结果。”   “刚刚孔捷来问坷尔喀收缴的赃物,好似在找什么东西,”韩沐颇有分寸道:“现在人已经走了,看样子是往城南去了。”   周殷眉心微蹙,拈起眼前的吴绫:“他在找这个?”   韩沐看着那长生帖,一本正经地答:“他没细说,属下也不清楚,但若真找它那算白跑一趟了,因为这件没被微臣写进清单里。”   果然,国公闻言沉吟了一会儿,叮嘱道:“这件事先别声张,等来日有机会本公亲自告诉他。”   韩沐眼睫微动,还能说什么呢,当即从善如流:“好,属下省得的。”   韩沐已经猜出“孔捷”的身份了,但是国公不说,他就当不知道,汇报工作嘛,遇到敏感问题你要装着糊涂还把关键信息递出去,让上司知道你细心、用心、贴心,还发现不了你多心。   毕竟安平王回来这件事太敏感了。   这又不是村口张三李四二大娘回来了,鬼魂之事在人间本就犯忌,回来的还是这么个主,谁敢扯着脖子叫嚣?喊着被人打靶吗?   但是这道问题既然已经出现了,那还是要做下去,毕竟你这专业对口,难得在你业务能力范畴,这个时候你不表现,你不帮助上司了解清楚局面,不帮他汇报消息、分析优劣、规避风险,你就是无用的太常令,收拾收拾东西回家抱孩子去吧。但是你也不能为了表现而太踊跃,上去就说:“嘿公爷,我知道安平王回来了,你可别瞒我,这事儿我擅长,您把王爷领过来我来给你们出主意……”那这离打靶也不远了,就你知道,就你懂,就你眼尖嘴明,别人都是傻子,你搁着跟谁俩“一人一口酥”呢?   所以这件事处理起来,要上心,要慎重,首先不能隐瞒,公爷对这个领域本来就有技术上的困难,你知道,但是要假装不知道,秉持平常心态为他深入浅出地细致介绍,表现出对他的事情的上心,表现出对他的“结论”的认可,表现出你为他关注情况、解决问题,心照不宣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   韩沐年纪轻轻能混到如今这个位置,“死人题”做得一般,但“活人题”非常之好,活像一只成了精了小棉袄。   不过刚刚这三句话的功夫,他又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这件事先别声张,等来日有机会本公亲自告诉他。】   嚯,韩沐精致的嘴角不免有点抽搐:所以现在这俩是什么情况?王爷没对国公说,国公对王爷也没坦白,俩人互相骗着玩呢?   韩沐是不知道国公到底怎么确认王爷身份的,这整件事发生得非常快,非常隐蔽且无声,他好像是亲历了,但是回想时又完全抓不住重点。七日前,国公第一次主动踏进太常寺的大门,当时他细问了很多东西,包括人与鬼的沟通之法,之后在太常寺的库阁里看了圈各式法器,最后什么都没拿,只说会让孔捷再招一次魂,看看他的应对。   之后发生了什么韩沐不清楚,国公爷不会跟他讲,他只知道第二日孔捷便在这里提走了一张长生帖,他得了公爷的嘱咐,说孔捷要拿什么你就给什么,不要拦,他也就大方地给了,再之后见长生帖,它就被人很暴殄天物地裁成了两段,国公当日的心情非常的愉快,吃了块太常寺的桃花糕觉得味道不错,然后让人买了叠油包纸,开始包着传。   韩沐:……   没有人拿长生帖这么用过,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别出心裁,当完信鸽当邮差,玩得是不亦乐乎。   之后的事情他也就知道了,坷尔喀酒馆事发,国公在判断了形势后当即让太常寺出面把这颗火疖子拔出来,不过当时的韩沐还不是很有经验,救完“孔捷”竟然还又多嘴问了一句,在得到国公第二次明确的否认后,好的,他终于懂了。   有些话不能瞎说,说了引起轩然大波,有些人不能瞎叫,叫了韩沐担不起责,国公说他不是那他就不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用心埋头办差。   可是事到如今,韩沐还是忍不住暗中对国公道一句“佩服”。   看来您不仅是不告诉我,您连王爷也没说啊!   那好了,我心里没有不平衡了,太常令怡然自得地往柜阁处一靠,拈起杯盏吃了一盏凉茶。   具牒之后需要等扶箕显形,这个过程快则非常快,慢则非常慢,国公此时显然是无事可做了,便垂着眼睛开始摆弄眼前的两张长生帖,长案上有各式的法器,他拿过一根短笛,雪白的绫帖被他展开,包好,放在左边,过了一会儿,那左边的长生帖慢吞吞地空了,右边的慢吞吞隆起,国公便耐心地展开,拿出来,包好,再拿过一枚三重羽,展开左边的绫帖,再来一次。   韩沐:……   太常令不知道该评价什么好,只能说大人物的行为每次都挺发人深省的。   过了一会儿,国公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来,举目四顾,沉声:“如果只是布匹,写字传信还是挺不方便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正经,但太常令只觉得他是无聊了,口头上认真附和:“毕竟是吴绫,还是没有办法和纸比的。”   国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两手摆弄着一块长生帖,用力地绷开、举起,对着天光用力地比了一下。   韩沐费解地皱眉,一时间不懂他想干嘛,长生帖里面交梭着三层的纹路,天光一照,雪白的布匹当即流动出轻盈的美感,又轻薄又厚密,宛如铺了一层珍珠的润泽,只见国公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问:“你看这个大小,做个扇面怎么样?”   韩沐:……嗯???   国公您礼貌吗???   ·   与此同时,一大清早便在东都走出一个大三角路线的唐放整个人都处在敏感易怒的状态里,他今晨先去了太常寺,从太常寺再去城防衙门,最后从城防衙门回国公府,折腾半天,无功而返。   陈英面对他的询问,回答非常干脆干练:“你放心,现在衙内调查顺利,不日就有结果。”   但绕来绕去就是不说具体的进展。   同时心里无情腹诽:“其实一点不顺利,公爷非要我这么说,一天天谁都来问,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唐放:……   虽然知道周殷这不是在针对他,是要逼狼自跳,但是听到这样的回答可也太来气了,唐放满脑门子官司地回到国公府,深呼吸几次喝了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要说爱谁谁吧,长生帖老子就不找了,火又没烧屁股能怎么样?结果刚要开口,那“小抄”似的小绫帖便在袖中亮了亮,他一脸见鬼,展开,是清秀的一竖行蝇头小楷: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唐放一下子蹦起来,“这这这……这什么东西?”   孔捷探头看了看,叹了口气,“殿下,这是道德经第三十章 。”   可唐放并不在乎它出自哪里,他只是懵:“不是……周殷这什么意思啊?写它干嘛?”   说着他往外瞧了瞧,这个时辰周殷是没有正经事做嚒?他回府休息了?拿长生帖练字呢?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这小小的残次帖上竟然有另一个字体回复了【乐与饵,过客止。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呵其五味也。】   唐放:……   这一下连小孔捷也懵了,惊恐道:“这不是殿下你的笔迹嚒?那个霍塔怎么会用你的笔迹写字啊?”   现在反派的背调都做得这么严密了,《道德经》要背?笔迹也学?   唐放要被这两句吓死了,这帖子是出了什么大问题?病了嚒?当即握住绫帖去外书房看,没想到他刚进外书房,就见周翁正神在在地门口喝茶,看他神色匆忙还问了一句:“怎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国公竟不在府上。   唐放心脏狂跳,低头看着绫帖上两种笔迹交相辉映,还有来有往地还聊上了,原地看了会儿,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当即扭头出门,在马棚里拽了匹快马便往皇城南侧飞驰: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找韩沐想想办法。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太常寺的官员一个时辰前刚刚得了上司的叮嘱,看到孔捷闯门不敢真的拦他,连说了几次“掌令不在”,唐放不耐烦了,抬手往他的手肘上一弹,疼得那官员一个哆嗦,猛地让开!   “别拦我,我知道他在!”   这辈子,上辈子,小唐侯想闯的门还没有进不去的,唐放拉开大步,径直便往摘星阁闯飞奔,惊得太常寺一众官员在后面猛追,唐放三步并两步窜到摘星楼上,也不顾身后,边拉那厚重的门扉边朝里面大声呼唤:   “韩沐出来帮个忙!急事儿!长生帖出毛病了!”   然后……   火急火燎的小唐侯就这样与屋里正怡然写字的国公爷,对了个正着——   两个人的目光凌空一撞,撞得是火花乱溅,一起傻眼!小唐侯脚步一刹,先是惊恐地一个屏息:自己刚才在胡喊什么?喊长生帖了?他听到多少?可还没等这份惊恐过去,他僵硬的目光忽然转到了周殷同时握笔的两只手……   周殷的案台上,竟然是两张长生帖,自己丢失的那张,竟没在那个倒霉催的霍塔手里,而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周殷浑身发麻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唐放,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唐放则瞪着他那两只手,移不开目光……   周殷:……   唐放:…… 第61章 相认   窗户纸猝不及防地破了两层,关于一对情侣各自表演了一场自投罗网这件事,周殷和唐放那一瞬间都愣住了。韩沐听见呼唤声端着点心不解地走出来,骤然间看到这么个局面,立刻意识到不妙,难以抑制地吸了口凉气,而自己气喘吁吁的下属们此时姗姗来迟,再没有眼力地看着这个场面心里也是跟着咯噔一声,如临大敌地僵在原地,扶门大喘气地立了一排。   极度耐人寻味的沉默里,安平王和成国公还对峙着,但小孔捷已经接受不了这份煎熬了,他虽然不懂国公为什么握两支笔写字引他们出现,但也敏锐地察觉出这个地方,这个局面,这么撞见,小唐侯闯进来基本就等同于不打自招,不由心虚地对唐放说:“殿,殿下,咱们要不招了罢……”   唐放内心发抖,但是没有动,他紧紧盯着那桌上的那两张长生帖,一边头皮发麻,一边急剧思索,而原本正怡然自得双手写字的周殷也是,在看到唐放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经慌得就差找个地缝去钻了,但是他也是先稳住了吃惊,没有动。   几个弹指飞快的对峙。   终于,小唐侯的心理素质和不要脸稳胜了一筹,他不退反进,骤然拉开大步朝着周殷走过去。   周殷见他一动,当即撂下毛笔,撑案起身,扯过一张赤金色的盖子就想兜住桌案。   唐放一个箭步冲上去,顷刻已至周殷眼前,抬手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拿开!”   小唐侯:稳住,只要我不慌,局面就在我这里!   这一巴掌拍得太重了,根本就不该是“孔捷”打“国公”的手法,一下子就把周殷拍懵了,手上一松,竟然任由对面人拿去了遮挡,唐放就此低头,轻呵了一声:“果然啊。”   周殷:……   桌案上摆了一堆颇有太常寺风格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墨玉海镜,星相经卷,刻有混天星图的银盘,在这些奢靡的宝光之中,最显眼的就是中间两张雪白松软的长生帖,左右字迹各不相同,但正在同步显形,旁边还有一张制作扇骨的草稿,墨迹未干,当真是狡辩不得。   “你,”国公咳了一声,不确定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怎么来了?”   周殷是左利手,少时自己矫正过看似常用右手,其实两手都会写字打架拉弓。   唐放也不跟他废话,自袖口掏了掏,把那第三张窄窄的“残次帖”抽出来,在他面前用力地抖了抖!   同样的墨迹,字形小了一些,但内容字体分毫不差,跟他桌案上的如出一辙。   国公喃喃,“……你竟然还有一张。”   说罢抬起目光看着唐放,好像看着眼前这个人让他很吃力一样。   安平王沉着一张阎王脸,猝不及防地卸掉了伪装,“你看我什么时候做事不留备份了?”   国公眼睫一跳。   这一下两个人可算是都明白了,为什么唐放会忽然找过来,为什么国公长秋宫后不找安平王谈心。   唐放气得肺子发疼,预备发火前环顾四周,确认正事:“霍塔落网了?”   旁边看着太常寺吓得整个人险些不会反应了,暗道一声:“糟了!”   唐放骤然间回头横出一眼,直接听到韩沐在心里自领的锅,国公的目光微妙的一转,原本的否定当即转成肯定的答复:“是颜师古截住的。”   晚了!唐放心里有数地嗤笑一声,回头:“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周殷:……   说着,小唐侯猖狂地一俯首,也不管自己的到底是哪一张了,反正也分不清谁是谁的,随便吧,张口就来,“国公爷,您挺能瞒啊,还说不知道这绫帖的使用方法,我看这不是用得挺好嚒?关鸠、子衿、将仲子,蒹葭、采薇、投木瓜,您干吗呢?左手给右手写字,从道德经到情诗三百首啊?今天没公务嚒你这么清闲?”   小唐侯太损了,这就好比国公课堂偷摸开小差,被人抓出来还要当堂朗读,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大。   周殷听他这么说,也不吭声,只是看着他,脸上喜怒莫辨。   可韩沐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整个人替国公爷尴尬到浑身麻木,这什么仇什么怨啊,太狠了这,手脚麻木地赶紧让属下都退,上司丢脸事看得太多容易遭到打击报复,但是有几个孩子估计是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睁圆了眼睛在那激动地抻着脖子看——半个月前他们在禁地时就见过眼前这个“孔捷”撒野,但今日是什么情况啊,这“孔捷”说话已经远远超过了“无礼”的范畴,落入了他们无法形容的领域,他们瞧着国公顾不上他们,神情激动地朝着上司比划:“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带不动属下的太常令:……   唐放周殷这都是脑筋极快之人,唐放应之以动,周殷应之以静,但是小唐侯骂人真的是太狠了,有理有据四面开火,骂起人来条分缕析丝毫不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占着理呢,周殷等着他说累,在小唐侯第一回 合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终于缓缓开了口:   “所以你现在是承认了,是嚒?”   理直气壮的小唐侯,忽然一哽。   少年的喉结忽然上下紧绷地滑动了一下,目光闪动,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但金戈铁马的气势就此折了半节,再开口已是色厉内荏:“别打岔!咱们在谈你刚才在做什么的问题!九年不在你本事见长啊,左手都学会写我的字迹了,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烦不烦啊,肉麻不肉麻啊,不知道你跟谁在这儿对暗号呢,长生帖让你这么玩啊!周殷你气死我了!……”   安平王越说越气,义愤填膺,好像有一肚子的话骂也骂不完,国公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没能让他一直说下去,骤然迈开脚步绕过桌案。   唐放正说得来劲,只听见肩头“咯啦”一声猝不及防的暴响,整个人已经被周殷抓住擅自地纳入了怀抱,他一向自负膂力,可是还是被周殷此时的手劲儿抱得抽了口气,这样沉郁而坚定的拥抱,这样真实温暖的力量,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势,下意识地踮起脚,下巴抬起压住周殷冷硬的肩膀,情不能自禁地、刻骨铭心地、拥抱回去。   唐放委屈道:“周殷你气死我了……知不知道我要急死了,我还以为有人骗你呢……” 第62章 皇帝   恢复记忆的唐放从没有奢求过可以有这样的一天。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就害怕打扰到周殷,可是当他确定周殷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一瞬间他忽然万事尽数抛开——爱谁谁吧,哪怕此时就是天塌地陷,他也管不了了!   唐放用力地闭着眼睛,不断地垫着脚收紧自己的怀抱,周殷配合着他的身高微微弯腰,手臂揽着他的后腰不断箍紧,恍惚间这些天所有的试探、迂回、隐瞒、隔膜尽数烟消云散,只有眼前这个人隔着生死而还,单枪匹马,令他神魂震颤。   对于眼前这忽然的走向,太常寺一众官员都愣住了。   只见上一刻还针尖麦芒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忽然生离死别般死死地抱在了一起,这一抱的转折太过突然,猝不及防中几乎有了一股生硬的惊吓感,但又由于这一抱无论是情感、姿势还是力量都过于丰沛浓烈,所以远观的旁观者们在不解的惊吓中,又觉得还挺顺理成章。   十七岁的“孔捷”很瘦弱,但是他的瘦弱里有一种沉劲的力量感,好像是一柄开了锋的绝世利剑径直投入在凡人的怀里,国公用力地抱着他,他便用力地“勒”回去,太常寺上下瞪大了眼睛看了半晌,看得都快要想得非非了才缓缓想起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妈呀,那是国公爷,他们在这里到底干什么呢?人性本能,看热闹不嫌事大嚒?   韩沐此时也从沉浸的呆愣中抽身,有些尴尬,有些害臊,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贼兮兮的高兴,摆了个手,让大家赶紧后撤关门,别在这里耽误人家正事,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笃笃的脚步声。   “给国公请安。”   一道略显低哑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面色不由一肃,只见来人面白似雪,双目狭长,细眉薄唇,竟是直属御前高公公,此时他带着几个小内监步履匆匆亲自而来,直入摘星阁中,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垂着眼睛沉声传旨:“传陛下口谕,请国公即刻进宫一趟。”   已经激动得有些忘我的唐放骤然听到这声音,好似前世忽闻大哥查岗,猛地一个抬头,然后“咚”地一声,撞上了周殷的下巴,一时间,两个人各自闷哼一声,互相撒手,周殷闭着眼嘶声揉了下下颌,这才瞥去目光。   客气问:“高公公,所为何事?”   公公笑了一下,只说:“事关紧要,国公还请去问陛下,微臣不便回答。还有,”他平静的目光转到了正捂着脑袋揉的唐放,含笑说,“圣上口谕,还请贵属孔捷,一同进宫。”   ·   太常寺在皇城南侧的百官僚属之间,距离皇宫其实并不算特别的远,步行可达,原也不必骑马乘轿,但是周殷前脚才出太常寺大门,当即让人备轿,能看得出来,国公此时并不想进宫,他胸口一团乱絮,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做,只想拽着身边的年轻人回家,只可惜王命至不俟驾,他再不乐意也得去。   马车很快辘辘地驶行过来,国公面无表情地朝唐放说了一句“上来”,为他挡去数道“与国公同乘不合礼数”的质疑,唐放脚步一提,干脆利落地钻进车驾,车帘放下,刚一阻隔了窥探的视线,唐放下意识地便拉住周殷骨节分明的手,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规规矩矩又茫茫然然地贴着周殷坐好。   其实唐放现在神思都还在震动中,无法适应,走路有点发飘,耳朵里煮开水似的有各式各样的声音,手中下意识地将周殷的手指收入手心,一寸一寸、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来回捏三遍,周殷也不说话,右手任他麻木泄愤似的捏着,左手微微挑开车帘看着外面,光影便晃晃悠悠地打在他沉静的脸上,显得似幻似真。   过了一会儿,唐放终于听出来这些呼啸往来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了,手上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有些意外地看着周殷——这是唐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周殷心里的声音,也不是在说什么固定的话,而是像沙漠里四面呼啸的风,处处都是低徊盘旋的呜声,苍苍茫茫、排山倒海地卷来荡去,尽数和自己有关,但他的眼睛又不看着自己,好像因为过于激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反而显得冷淡和镇定。   唐放眉心一动,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他的手捏痛了,愧疚间就要放手,周殷却忽然翻手,用力地、将他的五指牢牢叩在手中——   事实证明,周殷让人备轿是对的,两个头脑昏昏神思狼狈的人若是没有这一段忽然隔出来的私密空间,怕是根本应付不了接下来的局面,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唐放的思绪稳当一些了,觉察这车乘似乎比想象中的远了一些,不由挑开车帘,问:“高公公,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他以为大哥找周殷肯定是在勤政殿一类的宫室见面。   高公公道:“是去合欢宫。”   唐放疑道:“去合欢宫?”   高公公显然无意多说,微笑颔首,目视前方。唐放隐隐觉得不妙,撂下车帘,转过头看周殷,合欢宫是罗师青的寝宫,好端端的去那干嘛,两个人无声且迅速地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可是纷纷从对方的眼中敏锐地捕捉到:狼跳了。   ·   两个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前世不知遇到过多少凶险之事,面对即将发生的他们倒是不慌,就是会有点莫名其妙,不知等会儿会发生什么。待到得合欢宫,高公公先是做了通传,唐放摆好“孔捷”的身份跟着周殷入内,殿中皇后娘娘也在,闭着眼睛不动如山地坐在殿的上首左侧,罗师青在殿中梨花带雨,似乎在他们来之前已经说了一大番的话,而她身后还跪着那个已经被撤职的谭凯歌,一脸的灰头土脸,看到孔捷进来,目光忽然锁定了他,殿内最上首坐着一人,高公公通报之后便尽职尽职地站在身边,那是当今的圣上,年近四十,眉骨高耸,颧骨高,脸长清瘦皮肉少,轻描淡写地看过来的时候,仿佛随手扔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得人心口一喘。   唐放:……   此情此景,他也看出来者不善了。   但是唐放此时的心中实在感慨颇多,九年未见,自己真正和大哥碰面竟然是这样的局面,大哥好像是病了,瘦了很多,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纹路,他明明在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举手投足之间亦是成熟的帝王风范,但是气色上总觉得是差了点什么。   小孔捷在心里不确定地问他:“这就是你的哥哥嚒?当今的皇帝?”   唐放在心里“嗯”了一声,跟着周殷行礼参拜,国公行完礼当然是有位置坐的,但是“孔捷”没有,唐放眼巴巴地和周殷对了一眼,然后和上首懒懒睁开眼睛的大嫂对了一眼,最后默默垂下头。   “人来了,贵妃想说什么,说罢。”皇帝虚手握拳咳了一声,哑声哑气开了口。   罗师青忽然转过头来,掷地有声地说:“臣妾要告发成国公府幕僚孔捷,此人通妖,祸乱宫中!”   唐放:……   小唐侯头都没有抬,心道:这女人疯了嚒?何出此言啊?   皇帝捏了捏山根鼻梁,手上一摆,令贵妃对峙问话。   好,罗师青开始了,她面朝唐放,气势汹汹:“孔捷,你可知十四公主生病已有数日?”   唐放皱眉:“知道。”他前日进宫听说了。   罗师青哼了一声:“你知道便好,那不知你要如何解释?”   唐放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反问:“公主生病,为何要我来解释?这不是太医院的事情嚒?”   罗师青:“据公主保母称,九月二十七日,你曾入麟趾宫,十四公主是与接触过后当晚才开始出现呕吐高烧的症状,一连数日未曾见好,现在太医院束手无策,你敢说不是你所为?”   唐放:“贵妃娘娘真是看得起我,不知我要怎么做才能害小公主这样,再说当时陪公主玩耍时保母就在身边看守,您说我要如何加害?”   罗师青声音骤然拔高:“妖术!你会下咒!”   这女人每一句话都说得信誓旦旦毫不转圜,唐放闻言笑了一下,不再理会她,直接朝着上首说:“陛下,谋害公主乃是大罪,小人不敢擅领,纵然举告者是贵妃,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小人也是不受这份栽赃的。”   女人还在聒噪:“看来你是不肯承认了?”   唐放:“子虚乌有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唐放烦了,目光瞥到周殷,感觉他也烦了,他们想到了罗家会发难,但是没想到就这?随便找些事情攀咬牵扯一下,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不痛不痒打一下有意思嚒?兄长也真是,发烧烧糊涂了罢,这也值得浪费时间把大嫂和周殷喊过来?大家明天要不要凑一起数一下一根毛笔几根毛毫?   “并非是子虚乌的传言!”罗师青斩钉截铁,“有人曾见你几次在宫中鬼鬼祟祟徘徊游荡,甚至在陛下回宫当日,你也曾入宫,在陛下长秋宫用膳之时在宫外阶庭窥探逗留,还一边自言自语,手舞足蹈,凌空画了好多咒符!”   唐放:……   小孔捷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真的很抖,在他心里怯声问:“他不会是在说我们俩谈话那个时候吧?”   唐放:……   这女人煞有介事,若不是唐放知道当时自己在做什么,也想信她的说辞了。   唐放深吸一口气,只能解释:“那不是什么符咒,是小人在等国公出来无聊时的自言自语,贵妃娘娘,难道一个人无意做出的小动作都要被人揪出来定罪嚒?再者说,贵妃说我窥探,那您远在合欢宫,怎么对长秋宫这样的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   猝不及防的罗师青被问了个一愣。   那日见过唐放的长秋宫宫人很多,唐放反手一引,想看看大嫂的篱笆下是出了哪个不老实的下人,宋义华闻言此时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凤眸流转,淡淡地看向罗师青,轻笑:“原来本宫的长秋宫,还有贵妃的人。”   唐放微妙地看了大哥大嫂一眼,不知怎地,居然在这个混乱的场面看出了一点莫名的心安。   上一刻罗师青还在说孔捷窥探,这个时候直接自打耳光,罗师青骤然将目光转向皇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辩解:“陛下,并非是臣妾窥探,实在是那日谭统领路过长秋宫看到孔捷,不忿于他在长秋宫外公然行此妖术,所以才来合欢宫首告!”   瞬间被卖的谭凯歌:……   “啊,是谭统领啊。”   唐放如何没想到这个愚蠢的男人能在一个坑里摔两次,猝然回头,灿然笑了,“那您下次若是看到我自言自语,一定要当场拿获,千万别客气,抓到后请务必押送到陛下面前,也免去如今我与贵妃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清楚。”   谭凯歌:……   罗师青美人捧心,委屈道:“陛下……”   唐放无声而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哥。   这闹剧该收场了罢,我不信以您的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看不破这种小伎俩,后宫妇人大惊小怪,拿鬼神之事串供弄出的拙劣文章而已,前朝尚有巫蛊之祸为鉴,凭子虚之事翻弄的是非难道还要摆到台面嚒?您难道想让世人说您的后宫不安宁嚒?   可是皇帝听不到唐放心里的话,他垂着眼睛,没有吭声,帝王的这份沉默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他越不说话越代表他心里已经有了倾向,并且这个倾向不在自己这一边,唐放不解,也感觉不妙,他不懂兄长到底怎么了?他到底是想听什么?看什么?做什么?   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通传:“陛下,罗师雘大人到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皇帝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唐放下意识地与周殷对视了一眼,只听上首道:“让他进来。”   精明狡黠的面相,苔古色的衣裳,罗师雘进殿后先是向殿中贵人依次行礼,微微笑道:“陛下恕罪,臣听闻国公被急传合欢宫中,害怕贵妃宫中出什么大事,斗胆来一看究竟。”   “大事?”皇后笑,慢条斯理地低头整了整手边袖口:“罗大人好耳报,看来是早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罗师雘表情镇定,亦笑答:“是,前日进宫时臣与贵妃娘娘闲话说了些京中近日琐事,发觉一人可疑,贵妃娘娘心思单纯,臣害怕她一时冲动朝着陛下检举揭发,奏对时又说不仔细,所以才特来走这一趟。”   皇帝表情冷淡,既没有鼓舞亦没有打压的意思,淡淡说:“既如此,那说说罢。”   “是。”罗师雘道:“陛下明鉴,这一个月来臣一直随驾左右,前日回京得以进宫与贵妃娘娘叙话,娘娘与臣说起了近日东都的一位奇人,说此人颇得国公青眼,在公府禁地为太常寺排忧解难,又被引荐给了皇后娘娘,短短一日便不禁可以自由出入宫禁,还引得娘娘入室密谈,微臣好奇,便打听了名字,一听竟然是国公府的幕僚孔捷。”   说罢,他唱戏似的转身看向唐放,问:“孔捷,你可还认识本官?”   小孔捷在心中焦急地全:“殿下,您打个招呼,说话,说句话!”   可唐放只是掀了掀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是不开口。   罗师雘微微一笑,转向上首:“陛下有所不知,臣四年前在成国公府为门客时,与孔捷的屋所只有一墙之隔,对他的出身来历颇为了解,对此人的性格更是了解。他原本是东都弃儿,多年前曾被国公救入府中,性格胆小懦弱,安分守己,数年以来都是默默做事,连说话都是不敢大声的。”   唐放没有吭声,看向罗师雘的目光却渐转阴沉。   罗师雘:“古怪之事还不止如此,若是一个人的性情学识眼力都可以忽然大变,那至少记忆不该有变,前日微臣出宫时正好撞见了眼前这个’孔捷’,与他擦肩而过,可他的反应却好似完全认不出臣来。”   罗师雘骤然瞪住唐放,几乎失声道:“臣只怕此人身体中的,已经不再是个’人’了!”   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安静的合欢宫竟在那一瞬间同时响起了好几声的倒吸之气!忽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唐放的身上,屋中的内侍宫人,甚至是侍立在旁的带刀侍卫!   唐放目光迅速锁定在几个已经错刀的侍卫身上,心中急剧地思索,他是知道罗师青知道自己是谁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应对这样的局面,他们兄妹竟然不戳穿他的身份,只是做这种引导,天可怜见,他大哥听到这话可不会是觉得弟弟回来了!   此时小孔捷也无比的紧张,叽叽哇哇地在他心里说话,好像只恨不能开口替自己说话,说他是只好鬼并不害人,可是人鬼殊途,做这种分辨只有越描越黑,凡人才不管你是好鬼恶鬼,只会觉得人里一只鬼毛骨悚然。   罗师雘连退几步,朝着唐放怒目而视:“陛下小心!此鬼性情大变,怕是会对您不利!”   周殷神色已经变了,大嫂更是着急,唐放两边一扫,心里更慌,心道你俩可别说什么啊,到时候把我身份摆台面上,让我是接还是不接?那局面不是更乱了嚒!当即不等他俩开口,自己先大声分辨起来:“罗大人说我没和您打招呼不认识你,您说的是哪次?”   罗师雘:“前日,就在东门!”   唐放:“罗大人说的是您和陈英陈副统领说话的那次?”   罗师雘:“正是,当时东门护卫内侍吏员都可以为我作证,陈英副统领也可以!”   唐放:“如果只是因为我没有跟你打招呼就可以证明我不是我,那现在陈副统领现在在查坷尔喀酒铺案,那我可不可以说您在刺探案件内情,是坷尔喀的幕后黑手!”   这话说得太突然了,不知内情的指挥觉得“孔捷”在胡乱攀扯,但是罗师雘却真的是脸色大变,骤然道:“你血口喷人!”   “是啊!但罗大人也知道这是血口喷人嚒!”   唐放大声地吼回去,“我就是不想理你,我不想跟你打招呼这不行嚒?罗大人无凭无据,只有诛心而已!我与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要这样置我于死地!”   周殷有些吃惊地看向唐放,他不懂阿放为什么忽然这么紧张,可是他还没在电光火石之中想清楚,罗师青又开口了。   “是啊,我们与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要红口白牙地栽赃你?”   罗师青扬起声音,楚楚可怜地朝着唐耿说,“陛下,国公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但这个’孔捷’却忽然可以陪侍左右,举止亲昵,皇后娘娘行事素有分寸,却在见了这个’孔捷’后,趁着陛下不在宫中把人带进宫里,让他住棠棣台,给他长秋宫令牌,让他在宫里自如走动,甚至还放任他与皇子皇女们玩耍,臣妾实无别意,只是实在不忍心皇后国公都为他所蒙蔽,”   说着竟然啜泣了一声,失声道:“陛下,端云长公主堕楼死前,也是这个孔捷常伴左右啊!”   那一刻,唐放忽然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那一刻,宋义华、周殷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紧绷了起来:他们惊惶地发现,他们搞错了一件事。   王法在上,宫廷之中,没有人赃并获的证据,陛下只要还有理智是不能拿人怎么样的,十四公主生病了,陛下急糊涂了,罗师青说的都是空口无凭的话,硬要上纲上线,他们都懒得应对,但其实今日的重点从来不在这里,皇帝的重点在:一个来路不明、身份可疑的人,在自己不在京的一个月里,自由出入宫廷,之后自己的女儿就生病,皇后就开始偏袒,国公就开始厚待,甚至不久前意外死去的妹妹都与这个人有瓜葛,你若是皇帝,你能怎么想?你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眼前这个陌生人蛊惑、哄骗了他的妻子、妹妹、重臣,今日的对峙,从头至尾,国公和皇后都是注定要来旁观的,因为就是给他俩看的,“孔捷”和罗家的辩论结果到底谁赢谁输,从一开始便没有关系!   唐放也反应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罗师青。   罗师青这个森然诡谲的女人,十句话里九句话目光短浅、愚昧可笑,但是就是最后一句,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忽然张开大口,像一条毒蛇一样用满嘴毒牙咬人要害,只见此时的她面目可怜,梨花带雨,一张脸似乎在哭,另一张脸却分明在笑。   唐放几乎是胆寒地、缓缓抬起目光,投向大哥的脸上——   岁月在帝王的硬朗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纹路,他瘦了很多,老了很多,但唯有那一双眼睛仍然还似当年,黑沉如墨,如火如炬。唐放的脸色登时一灰,因为了解,所以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便看明白了。   大哥……竟是要杀他。 第63章 乱来   唐放的目光瑟缩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了。   这个局其实并不难破,只要他有胆量捅开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将迎刃而解,但是他可以清楚地听到罗师青在心里笑吟吟地追问他:“安平王殿下,您敢说您的身份嚒?”   他不敢。   唐放握紧了拳头,深憋了一口气,急剧地思考起对策,周殷侧头,安静且困惑地看着唐放的反应,他不知道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但是他明显感觉到他是进行不下去了,竟在心里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打不过就躺一会儿,不要急。】   唐放:???   唐放扭头,猝不及防地与周殷对了个正着。   周殷:???   国公爷被唐放意外的目光对得怔忡了刹那,下意识用眼神询问他:【你听得见我说话?】   小唐侯对国公的“躺平论”并不赞同,当即若无其事地把头扭过去,当做没听到——但这小小的倔强的动作却让周殷瞬息间确定了,几乎同时,他在心中已经劝解上了【别多心,也别委屈,兄长前世疼爱你,一次脸也没和你红过,可你现在不是他的弟弟,你一定要先接受他的态度】。   现在这个局面,“孔捷”说什么错什么,那还不如不说,难以自证就不自证,躺平歇会儿,说罢,国公微微抬首,朝着皇后递过去一个眼神。   ——这电光火石间唐放和周殷的眼神交换早已被宋义华尽收眼底,最初她的神情只是微怔,反应过来周殷已经知道了 ,但目光转瞬间又复杂起来,紧接着她便收到了周殷求助的信号,她蹙眉看着“孔捷”,斟酌着、缓缓地把话头接了过去。   “陛下。”   皇后开口,语气舒缓,字正腔圆,唇边挂起从容的微笑:“罗妃说得的确是部分实情,但哪有她说的这么吓人,半个月前,国公府禁地出了乱子,是‘孔捷’这个人挺身而出协助太常寺摆平了危机,臣妾详细打听过,在他出手相助之前,这乱子就是他惹的,太常令韩沐有意将此人祭天,国公拦下说了一句,‘王法在上,成国公府绝不以鬼神之事加诸’。”   皇后说话太慢了,这长长一句说出了好几个大转折,差点听得唐放没喘过气,但是最后的落点到是很清楚了,皇后其实是在说:陛下,您就算忌惮他,想处置他,那也最好别按照罗家兄妹定的罪名来,凭白的让人笑话。   皇帝:……   皇后亲自出面解围,这么多人看着呢,这个面子是必须要给的,唐耿闻言侧头,目光擦过宋义华沉静端庄的面庞:“那依皇后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皇后失笑,径直道:“这有什么可处置的?孔捷压胜之事虚实难辨,没有定论,但考虑其在宫中行为确有不妥之处,既然是国公的人,让国公自行带回去管教便是。”   罗师青、罗师雘:……   唐放:……   好嚒,大嫂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压没了。   但是皇帝显然并不同意这个解决办法,目光扫向唐放,声音不见喜怒:“此人几次兴风作浪,搅扰得皇室不安,皇后虽不欲重责,但来日还是不要令其逗留都城的好。”   他没有驳妻子的面子,但在她给的选项里又辟出了第三条路,可一听丈夫要将人驱逐出去,皇后眉毛一竖,就差把“那怎么行?”挂在脸上,直接道:“四海之内皆是陛下赤子,若有误会询问清楚便好,陛下本应一一推心置腹,今日奈何乎猜忌?”   皇帝:……   谈条件就谈条件,这怎么还扣帽子呢?皇帝猝不及防地被皇后一句话罩了进去,只能撑着颧骨,一脸复杂地侧头看向自己的发妻,宋义华满眼认真地回看他,唐耿没说话,帝后二人就此又卡住了。   就在此时,殿外又传通报,说太子求见,有要事禀奏。皇帝眉心一皱,心道他来做什么。大人之间的内宫鬼神倾轧之事,不是他一个小孩该来听的。“让他回宫读书去。”皇帝道。通传的内监面露难色,硬着头皮答:“陛下,殿下说事关公主,他作为兄长已经拿了知情人士,请陛下务必召见一次。”   唐放原本一颗心已经放下来一半了,一听说来了知情人士,心口又是咯噔一声。   皇后掩饰性地垂眸喝了口茶,无语地想:原本就要把这事儿拽出来了,没想到又拽回去了,这儿子,净添乱。   该来的躲不过。   很快,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一名英姿勃发的红衣少年进殿,唐放抬头,匆忙地与他对视了一眼,此时才发现当年那个豆丁大小的孩子已经窜得这么高了,算年纪,他今年也就是十四岁罢,不知平日吃的什么,再几年怕是要和周殷差不多了,面庞五官上得了他父母最好的地方,大哥的眼睛,大嫂的鼻子,上两庭英俊得令人移不开目光,尤其那眉心之间天生一点朱砂,衬得人英气勃勃。   太子当然不认识“孔捷”的样貌,他小叔叔死的那年,他只有五岁,对那位传说中战功最高的亲王,他的印象只剩下了一种模糊的感觉:那个人总是笑,总是盘腿坐在他面前做很多夸张的动作,会给他先是很辣然后很甜的糖,给他比划一些“吞剑”、“吐血”这种搞怪又吓人的游戏,五岁的他已经很早慧地知道那是小叔叔在逗自己,但是他还是会被他逗得很开心。   昱辰快速地扫了孔捷一眼,毫无感觉,也没有多看,朝着上首依次行礼,然后道:“父皇,儿臣闻听贵妃娘娘指认有人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知道定要询问这人的亲友,刚刚去国公府上提了他的隔壁同僚来。”   “同僚”来了,唐放去看,是王朴。   巧了嚒不是,罗师雘也认识这个人,王朴此前还和罗府来往颇多,唐放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是舔了舔嘴唇。王朴感觉不到他的紧张,匆忙走过,给了他一副“你放心,我站在你这边”的表情。   唐放一脸麻木,心道我不求你有多为我说话,只求你把知道的都忘掉,更别提“孔捷身体里的确已经多了一个人了,我还跟他俩一起喝过酒,你们拿镜子照一照就能知道”就行。   还好,太子也知道王朴这类人没有什么奏对经验,不能让他自由发挥,而是选了稳妥的问答模式:“王朴,有人说孔捷通晓妖法鬼魂上身,你来说,孔捷近日里可有什么怪异举动?”   王朴懵:“……怪异举动?这指哪方面?”   昱辰直接:“五官乱飞、肢体不协。”   王朴当即道:“没有。”   昱辰:“书符画咒,吟念咒语。”   王朴:“没有。”   昱辰:“有人指认孔捷宫中压胜,陷害皇亲。”   王朴:“这……这宫中之事,小人就不知情了,应该不会吧。”   昱辰忽然疾言厉色:“王朴你与孔捷朝夕相处,难道就没发现他一点的变化!”   王朴一惊,大呼:“殿下明鉴,孔捷他一直好好的,没有变化啊!”   唐放:……   这俩人,真是敢问敢答,气势十足,说得跟真的似的。   太子问罢摊手,从容回身,向父亲交差,掷地有声说:“孔捷没问题。”   皇帝那边没有说话,罗师雘这边听得脸都要绿了,自己千辛万苦堆出来的“证明”就被太子这么乱七八糟地破了,枉他见这孩子进来时行止没有倾向,实际上这引导性问话就差没直接拉偏架了:“殿下!孔捷会玄门异术,此事有目共睹,这也能赖吗?”   昱辰无辜答:“没赖啊,孔捷有什么本事那都是他自己习得的,咱们不是在说他有没有被鬼附身嚒?我问了,没有啊。”   唐放险些笑出来,这真是大开眼界,这孩子是随了他娘舅的性格吧。   罗师雘脸上的肌肉登时被气得一阵抽搐,知道不能对太子无礼,扭头瞧定王朴,骤然提高音量:“王朴!陛下面前你敢不说实话!你敢说孔捷此人性情没有变化?你敢说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孔捷?!”   王朴一惊,有些被这暴喝吓到,跌坐地上。   昱辰怕他撑不住,十四岁的少年当即上前拦住:“罗大人,烦请你讲些道理罢!你的举证都是三年之前,陈芝麻烂谷子谁知道是不是您事忙记错了什么!这位才是孔捷现在的邻居,哪里更可信,不是一目了然嚒!”   罗师雘不与这少年争辩,朝着上首大声道:“陛下!王朴说谎,臣请求再派人作证!”   王朴闻言悲从中来,竟浑身一抖,不禁呼号:“罗大人,这这……这是从何说来!我知道您想要把他接到您的府上去,可是他确实是不乐意,罗大人您大人大量,就算孔捷之前拒绝过您,您也不必如此指控他啊……!”   罗师雘:……   唐放:……   皇帝:……   众人:……   王朴的指控就像他的狂笑一样莫名其妙又穿透力十足,这忽然的走向,把一屋子的权贵都听懵了:怎么还有这么一桩事儿?唐放瞪大了眼睛,强行抑制住发抖不止的身体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边掐自己一边让自己快冷静……   天啊,这都是什么个局面,王朴竟然才是最强助攻。 第64章 做梦   罗师雘的脸色已经发青了,他原本也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此时被王朴气得胡须乱抖,盯着王朴半响,最终只憋出一个:“血口喷人!”   王朴满脸委屈,申辩:“往来车驾都有见证,这事儿知情人又不止小人一个,怎么是血口喷人……”   太子昱辰倒没有评断嘲讽什么,只是颇有感触地扫视了一眼罗师雘,漫不经心地说:“原来罗大人和这个孔捷之间还有这种的旧恩怨……”   罗师雘一时间有理说不清楚了,只能朝着上首申辩:“陛下,就算王朴说的是属实,臣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废这么大的周折陷害孔捷啊!”   嗯?可以反击了是不是?   歇够了的唐放敏锐地察觉了机会,当即掐出合适的口气,开口,“因为这个您的确不至于,可是小人若是知道了其他什么事情,您可就未必了。”唐放抬头,满脸委屈又自然流畅地拽出另一个话题:“陛下,您还记得今年年初的丹书嚒?”   罗师雘的呼吸一紧,表情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皇帝没有应“孔捷”,他风寒未褪,冷眼看底下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很疲惫了,太子见状,立刻十分配合地来垫话了:“丹书?你说的可是草原十八部那位客人嚒?”   唐放立刻转过头,顺着说下去:“正是,因为小人无意中得知了罗大人杀人灭口的秘密,罗大人这才想对我赶尽杀绝。”   “不能吧?”太子道:“丹书不是流匪误杀,罗大人替朝廷摆平的嚒?”   唐放:“并非如此,这丹书与坷尔喀酒馆的白神教有所瓜葛,罗师雘害怕丹书泄密,命同伙杀害了他,然后再贼喊抓贼敷衍了过去,其中内情牵涉甚广,细查居心令人心惊,陛下,小人愿意首告!”   这是个相当重要的转折。   你罗家不就是害怕坷尔喀酒馆事发,今日才先下手为强的嚒?   你们出完招了,该我们了。   上首的帝后听得都微微蹙起眉来,显然两个人对这个走向都没有准备。   罗家两个兄妹不禁眼珠乱动,这是他们最忌惮的事情,原本今日就是一步险棋,利用的是帝后之间对鬼神事那点微妙的不满,想以小博大杀孔捷来打压皇后党,但是没想到被孔捷乱七八糟地跳出了埋伏,又开一片战场,不容罗师雘多想,他立刻接招,“孔捷,你颠倒黑白也要有个限度,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说的?”   唐放:“证据暂时没有,但是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得力之人去查,当年到底是谁替丹书伪造了身份,把他列入围猎名单中,又是谁安排他靠近国公,见他办事不利又杀人灭口,这些总有蛛丝马迹,慢慢查,总可以查清楚。”   “荒谬!”罗师雘当即反驳,两眼都是怒火:“陛下,孔捷这只是在翻弄是非!”   皇后从唐放说完话便没有去听罗师雘的辩驳,反而是盯住了罗师青的反应。   罗妃细微的慌乱没有逃过她的眼,她立刻明白过来这里面有事情,还是大事情。   可罗师雘不是个好对付的,他几乎是在瞬息间想出了对策:“陛下,您清楚孔捷的身份,此人会玄门邪术,他的指正怎么可信?他说有证据,谁知是不是他提前动的手脚?”   正常的对峙都是“‘你认为’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拿出事实来”,现在罗师雘直接给了唐放新的一招:“你拿出事实来也没有用,你会妖法,你不能信!”   唐放一愣,瞪向他——   你这厮讲不讲道理?是不是玩不起?   罗师雘袖袍一摆,置若罔闻。   他本来就是倾危之士,靠着嘴皮子吃饭,这么多年一直以来合纵、反间、离间,手段不断,本来就是攻击端完美,防守端也不错的工于心计之人,不然皇帝也不会从那么多人里把他捞出来。   唐放虽然也能说会道,但是此前一招罗家兄妹已经打了底把他困住了,太子没有说话,把头低下去细细思索对策,皇后头疼地捏住鼻梁,留下“孔捷”和罗师雘两人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混战,两人一时僵持,竟然谁也不得寸进了。   一片混乱的扯头花中,有个人忽然清清冷冷地说话了。   “或许……”   殿中忽然间默契地静了一霎。   大家扭头去看,只见一直无动于衷安静看戏的国公说话了:“陛下,今日再这样下去怕是得不出什么结果了。”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那声音冷清又低沉,让人心里无端地发虚,罗师雘目光一转,竟有些如临大敌。说着,周殷平静地看向罗师雘,慢慢道:“丹书之事我也知晓,罗大人说孔捷的所有指控不可信,调查取证都会受邪术妖法的蒙骗,那我们不如换个方式验证呢?”   国公是个不会发空招的人,一时间,皇后看了过来,罗师青目露戒备,太子也转过头去,期盼地等着他的小叔叔说话。   周殷则抬起头看向皇帝,这两个人都是面庞消瘦、骨骼感明显的男人,冷静优雅中自有一股高智沉着。   周殷:“陛下,这些日子臣在太史阁找了些书籍,上面载有一种人间与冥府沟通的方式,名’具牒’,人间官员可将王法难解之事具本写清,以黑章盖官印,焚烧以请鬼神相助。今日来合欢宫前,臣正好在太常令的协助之下烧过一份,摘星阁扶箕已经给出了回执:允。”   唐放在周殷说起“具牒”时表情便瞬间复杂而微妙起来,所有人也没有想到一向与鬼神无涉的国公竟然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昱辰左右看了看,沉了一口气,尽职尽责、又小心翼翼地给小叔父递话:“不知国公刚刚具文求的什么?”   周殷不慌不乱、不疾不徐地说:“丹书与坷尔喀一案。”   罗师雘脸色当即涨红:“荒谬!如此鬼神之行怎么采信!”   周殷看向他:“对,具牒显形很难采信,所以本公请求的是丹书鬼魂于今日子时入陛下之梦,届时皇后娘娘、费如霭大人、刑部主官与大理寺主官会同时入梦,三法司官员俱在,陛下有任何疑问,都可以亲自勘问。”   ……   ……   ……   这番话说出来,整个大殿一瞬间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奇感,所有人都瞪着眼互相看了看,颇有些不确定地急剧思索。   没人跟王朴对视,观摩了全程神仙打架的他张大了嘴巴,不确定地想:国、国国……国公刚刚说什么?   但是周殷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惊世骇俗,表情还挺认真严肃:“为保公正,请陛下今日敦促几位官员准时入寝,但不必说具体事由,明日核验之时,罗大人是否卷入坷尔喀酒馆之事,是否雇凶害人,谁是谁非,一切自有定论。”   帝后:……   众人:……   做梦断案,罗家兄妹已经傻眼了。   大概有实绩的人就是这样,他说话永远有底气,永远可以让人认真听着,大家明明觉得匪夷所思还不敢轻易反驳——但国公这段话说的实在是太梦幻太神奇了,他是直接抛出了一条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解决方案,进入了一个人间无法解释的法外之地:   罗大人不是说人间的方法害怕孔捷做手脚嚒?那好,那咱们就不用人间的方法,集体入梦断案行不行?   他就像是面无表情的人,冷冷地一刀下去切住要害,如果这么高难度的事情都可以实现,那在之上拿到实情只是雕虫小技,得到的结果也可以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而今日一旦事成,这件事卷入的所有人,对鬼魂,对幽冥,都会有另一番的看法,“孔捷”的嫌疑可以洗脱,你罗家也再狡辩不得。   罗师青的嘴唇已经白了。她是了解这些东西的,也知道国公说的这些一旦得到回执,那便是可行可测,但是不能测,一旦测了,他们家这一输便是一败涂地,再无翻身可能。   罗师雘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应对:“……国公这个法子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   周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恼,纯粹没有表情:“随大人怎么想罢。”   罗师雘:……   国公根本不会和罗师雘争执,他就像个资历过深而显得冷淡敷衍的老师,把自己该说的说了,爱懂懂,不懂拉倒,反正我讲了,你们回去等结果去。   便是唐放都被周殷这一手都震呆了,怪不得他刚刚让自己躺平就行,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原来刚刚在太常寺他两手交替着写情诗是因为等扶箕的结果太慢太无聊……天啊,他是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他都没找自己商量,三两下便把这事儿办了……   唐放茫茫然地看着,心中一边消化这件事,一边十分出戏地窃喜起:自家男人,真聪明。   皇帝听到此处其实心里已经很有数了,丹书被“孔捷”说起的时候他还没有明显的偏向,但是周殷一开口,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他太了解周殷的性格,有能力,无野心,绝高的智力天赋,若非事关重大,他绝不会以这种方式插手。今日皇帝原本是以为是处理家中小事,但是现在显然是有人多了个心眼,想遮掩已经涉及到北方的复杂外交。   罗师青小心地看着眼前男人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有了偏向,可是她无法甘心,一时间瞪大了眼睛,眼底不知不觉中爬满了血丝,悲怆道:   “不知我罗家何时得罪了公爷?以此虚妄之事指正……国公不觉得荒谬嚒!”   她声音实在凄楚,如此美人落泪,让人不得不听。   周殷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从袖口拈出另一份奏本来,罗师青神情一跳,那一瞬间还以为国公要拿奏本砸她,只见周殷却只是拿着奏本在指尖轻轻旋转了一下,没有不耐烦,心平气和又十分漠然地说:“贵妃娘娘,其实本公准备了两份具牒,还有一份没有来得及烧——丹书无辜枉死,他身份敏感易引人误议,本朝来日怕也很难还他公道,所以这份具本写着:若人间之法不得判定,则请于阴曹,许冤魂自行复仇。娘娘,您想我现在焚烧嚒?”   冥府不是人间,它更相信因果报应,更近天理人心,有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自然法则——一旦冤魂允许自行索命,那就不是一个好死这么简单的。   常做亏心事,就怕鬼敲门,罗师青“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整个人呜咽一声,瞬间瘫软在地。 第65章 骂人   奏本的封皮是暗纹描金的,里面的具文乃是国公亲笔手写的,黑字黑印,叩国公章,皇帝拿在手里,看后,合上,一下一下敲打着手边软枕。   大顺这位开国皇帝对鬼神之事一向无感,家国祭祀从来只是照章办事,正常礼敬而已,若有人深究他的内心是信还是不信——他其实是不信的,因为不重视,所以也不恐惧——但是贵妃如今的反应,已经超过了正常的恐惧范畴。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罗师青一会儿,紧接着,抬头问周殷:“坷尔喀一案进展到哪一步了?”   帝王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他无意去审什么丹书,径直问国公。   周殷答:“主案犯已落网。人在边境被截住,现正由颜师古亲自带人押解。”   如是,罗家兄妹彻底没有了狡辩的余地——用人的重量级可见事件的优先级,颜师古,当年安平王麾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开国名将之一,如今惊动了他亲自押送,可见国公已经翻出了坷尔喀的多少内幕。   皇帝的表情很克制,但是此时呼吸的起伏变化,明显是让人感觉到他是动怒了:“罗师雘。”他沉声他喊底下人的名字,目光锋锐,问:“你是想自己亲口供述,还是等过几日再自辩。”   罗家锤人不成反被锤,事已至此,罗师雘也没有什么再遮掩的必要了。   “陛下亲审,国公为证,臣还有辩驳的余地嚒。”罗师雘胸口急剧地起伏了一下,知道大势已去,此时陛下还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申辩,他当然要好好抓住,想罢起身拉起啜泣不止的妹妹,在殿中央安静地跪好。   皇帝表情冷淡地“嗯”了一声,嗓音嘶哑,拿着奏本的手轻轻摆了一下。   一直侧立在旁的高公公见状,立刻打手势命所有的护卫和宫人退下,王朴被架着抬走,“孔捷”环顾四周,见高公公没有让人带自己出去,周殷趁乱抬手,食指“笃、笃”两声敲在身侧的椅背上,唐放接到提示赶紧不着痕迹地坐过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偷眼瞧着上首的大哥。   皇帝:“太子,你也出去。”   昱辰原本也想混个位置坐一下,此时被喊破:“父皇……”   皇帝眉心微蹙:“出去。”就在同时,高公公端着托盘走上前去,皇帝快速地拈起托盘上的碗盏,一口饮尽,这个速度非常快,若不是高公公随即又递过去漱口水,外人只因为陛下是饮了一杯茶。   昱辰见状,面上有些不服气,但一个退步,还是乖乖行礼走了,唐放看着大哥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此时心里才倏地沉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大哥还病着——两方人马在他面前打了好几个回合了,竟然也没有人提这件事,好像这屋中人都知道,但是见怪不怪地全当没看到。   如唐放所见,顺高祖近日的确是病了。   从围猎场回来他便染了风寒,回宫这几日一直宿在合欢宫中,原本今日没有大朝会,他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地上朝理事,他便想在合欢宫多歇一歇,晨起看了一眼小十四,罗氏忽然提起孔捷一事。小老婆要闹家务,这原本没什么,他离京一个月,想着有些小事的确是不成体统了,便想趁着今日点一点国公和皇后注意着些,原本以为两盏茶功夫就能解决,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现在俨然不是家务事了。   唐耿眉心微蹙,快速地喝完满满一碗汤药,推开高瑾递过来的漱口水,目不斜视地把药碗扔回托盘里,提过精神后,朝罗师雘道:“说罢,朕听着。”   ·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夕阳转着宫墙琉璃的折角,发出最后一缕暗淡的紫光,转瞬间又寥寥散尽,只落下一幢幢浓黑的身影。合欢宫外的侍卫宫人站了里三层外三层,各个垂眼凝眉,默不作声,这些近侍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合欢宫内铜漏“滴答”一声,罗师雘的陈情已经结束。   算他乖觉,大致把自己做过的事情交代了:贺若可汗,白神教,坷尔喀酒馆,丹书,围猎名单,还有其中的穿针引线,但他只承认自己做过一次,坷尔喀的霍塔与贵妃几次接触想要暗害陛下,他们都含糊了过去,只承认贺若可汗想借白神之力谋害国公一次,他曾卷入其中。   周殷原本已经进入了“我正事办完了”的低耗能状态,表情看似认真,实则走神,唐放坐在他身边,清清楚楚地听着他在心里嘀咕:“这会什么时候能开完?”、“合欢宫还走不走得出去?”、“今晚睡在哪里?”、“晚上要吃啥?”乍然听到罗大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谋害自己,那纷繁的思绪忽然一停,面露不解,看了过去。   皇帝的目光转到了“孔捷”身上,眼露探询,唐放被皇帝忽然转来的目光看得浑身一紧,还以为自己开小差被抓了,缓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兄长留自己在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可以核验罗师雘的供述是否属实,可是唐放刚刚也跟着周殷在想今晚吃啥去了,也就一心二用听了个七七八八吧,下意识嗯嗯啊啊地眨了眨眼,点头。   平心而论,罗师雘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境地,所以没有太多的狡辩,只是用了一些微妙的技巧而已,但是上面坐着的都是人精,你再避重就轻,他们也能自己抓重点。果然,大哥开口了。   “朕记得你与国公并无过节。”   罗师雘表情坦然:“不,过节早在当年,只是平日不显。”   国公困惑皱眉。   皇帝:“有无人指使你。”   罗师雘:“无人指使我!”   这句话罗师雘答得格外斩钉截铁,面色坚肃甚至有了一股悲壮之气:“陛下要问,臣也没有什么可分辨的,若是陛下因为臣曾经想要谋害国公而要臣的性命,臣无话可说。”   这话简直要把唐放气笑了。   他讥讽:“朝廷里的事情内斗归内斗,你一个外交官拽着敌国谋害本国的将军,拿着陛下的信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你说是私怨,我说是叛国,这不过分罢?”   罗师雘冷冷地瞥了“孔捷”一眼,露出堂堂正正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陛下,臣没有叛国,臣这颗心一直是忠于陛下的!”说着竟转过目光,冷冷地看向周殷:“国公一向不喜微臣,今日之事只是臣时运不佳,焉知国公素日不是想将我置于死地?”   之前他一直要与周殷虚与委蛇,还从没有这样切切实实地充满恨意地看着周殷,周殷不带烟火气地看了罗师雘一眼,没明白,问:“我何时不喜你?”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唐放当即按住他的手臂截断他的话头:“你说得对!国公就是看不起你!”   周殷:……   唐放冷笑:“但是你说置你于死地可就太过了,因为你还不配他废这个功夫。”   “哼。”   罗师雘亦冷笑:“配与不配不是你来说的。国公嫉恨我的才华并非一日两日,当年我投身他门下,他害怕我崭露头角抢了他的风头,不肯举荐不说三个月后还将我扫地出门,万幸’龙门望阙’天不负我,陛下看到我的奏折,被我打动,当夜便传召觐见,许以卿位,陛下爱我之才,用我之才,我获得陛下赏识,满朝官员皆来恭贺,唯国公不置一词——公爷,你也是没想到罢,纵然遭你如此打压,我还是走到了今天。”   唐耿表情阴郁。   宋义华眉头紧锁。   周殷的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   唐放又把他切了:“你别跟他说话我来说,”说罢扭头一提声:“所以你就是因为国公不举荐你才心生怨恨?”   罗师雘没有答他,但那冷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放“呵”了一声,觉得这人简直有病:“国公是武将你是文臣,他本来就不举荐文臣,你眼瞎了非要投到他门下你怪谁?再说你俩路都不是一条路,吃都吃不到一个锅里,他能打压你什么?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冲,也要看自己是不是找对了人吧!”   “陛下!”罗师雘扬起下巴:“国公根本没有识人之明,一连数年尸位素餐,白白躺在功劳簿上享受清福,既没有新功勋,为何不退位让贤!”   唐放放声大笑:“给谁?给你嚒?”   罗师雘斩钉截铁:“未为不可!陛下,当初草原十八部直压我境,是臣北上游说,解边境之危!整整三年,也是臣利用他们内部矛盾,离强合弱,分化瓦解!草原十八部的山川形势、部落分布、强弱情况,都是臣一一去进行了解,若不是臣勾起他们内部猜忌,相互牵制,不使得他们得空威胁我朝,哪有这数年南北之太平!国公可凭利剑,臣可凭口舌,结果相同,陛下为何厚此薄彼!”   忽然间,唐放意识到了什么,瞬息间抑制不住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自己心里自己这么利害啊!”   罗师雘刚刚一番辩驳说得本就胸口鼓荡,此时被被他讥讽大笑,脸色不由一阵阵地发白。   唐放瞧着他狞笑:明白了,杀人他不可以,诛心他还不会嚒?   “罗师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什么沧海遗珠般的才华啊?你凭口舌,你凭口舌是能变出百万雄兵还是改换国运啊?陛下为什么重用你,为什么赏识你,是因为有国公在,是因为有他在东都好好地享着清福北方的蛮子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以为除掉了他,朝廷还有你的勇武之地嚒?你的才华,你有狗屁才华,那都是狗屎运!你的狗屎运就是你三年前正好撞上当时的国运和陛下的想法,陛下看到你的奏折,发现诶,这个人有点意思,所以你才出头!你知道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嚒?是一国之君亲手捧你做天下的主角,他把他所有的资源全部砸给了你,所以你妹妹在后宫看似可以和皇后娘娘平起平坐,你看似好像可以和国公一争光辉,但是这跟你本人有什么关系!陛下是怎么赏识你的?爱你之才,用你之才,他从人山人海里把你捞出来,你却要折他的肱骨之臣,现在你还腆着脸说你没有背叛他,是他也没有给你‘国公’之位!”   小唐侯气势压人,说到最后简直指着罗师雘的鼻子放声咆哮!   他前世今生是最有资格说罗师雘的,因为他是最知道罗师雘这样的名利风光是多少资源砸出来的,当年的兄长就是这么捧着自己的,名利权位,许多人一生不可求之物转眼而得,许多人煞费苦心之物转眼而得,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这天下会打仗的人多了,是他有了机会,他才踩着这运气脱颖而出!这种级别的资源砸人身上,这个人要优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嚒?   罗师雘只瞧见自己的风光,却不想自己是为何如此风光!   许久,合欢宫之内许久、许久的沉默。   皇帝没有追责“孔捷”庭前咆哮,最后只这么淡淡地一句:“罗师雘,你太让朕失望了。”   眼前人是他精心挑选的人,曾也以为是铁胆慧心,绝不辱君信国威,许多国内的事情他怜他们此前遭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是游说离间别人的人,最终联合着外人朝着自己人举起了刀子……   真不知到底是谁离间了谁。   如是帝王的脸色转为冷峻,面无表情地僵坐片刻,恍惚中又忽然朝着“孔捷”抬起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小唐侯心里咯噔一声,刚刚那股子“天王老子都得给我让道”的轻狂气忽然就在这凝视的目光中冲散了,他左顾右盼,此时才发现自己说得太激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蹦起来了,小唐侯眼珠乱转,忽然“咳”了一声,七上八下地问心里的小孩:“我……”   “……我刚刚是不是说过了?”   小孔捷这辈子没说过这么长这么铿锵有力的话,感觉小唐侯再说一句自己的肺子就要喷出去了,此时在心里可算喘出一口大长气,无望地回答:“是非常过。” 第66章 诅咒   今日的局面最气愤最痛心疾首的其实是唐耿,但是他碍于身份憋了一肚子的火也不能轻易发作,刚刚“孔捷”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遭,虽然不成体统,但也的确是为他解气,他将目光转过去,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心中一边掠过淡淡的疑影,一边缓缓道:“放、肆。”   周殷会意,立刻把人拉回来,开口替属下告罪。皇帝疲乏地一摆手,抬手掠过。   唐放被周殷跌跌撞撞地拉回来,没有他的干扰,皇帝终于可以按部就班问话了,他瞧着眉头紧锁的大哥,心里嘀咕着他刚刚是看出没看出什么来,心中的小孩心里也嘀嘀咕咕:“殿下,您前世也这样嚒?”   小唐侯不高兴了:“谁这样了,我不这样!”   他这不是看着这屋里都身份尊贵不方便开口嚒?他听着罗师雘说话来气,还不许帮着大哥大嫂周殷骂一骂嚒?前一世他手下一堆人,遇到事情他戏再多也不太方便无理取闹,只能憋着,可是现在不一样啊,他是“孔捷”啊!他无名无望还不许他生气随便说嚒?   小唐侯很得意:“我前世也就和周殷这样。”   小孔捷惊恐:“国公这么惨嚒?”   小唐侯更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   伐交乃国之大事,机密之至,皇帝要确认臣子机要之事的泄露情况,试探了几句,罗师雘供认不讳,唐放没有看出什么,唐耿也没有问出什么,天色已晚,罗师雘被命收监天牢,唐耿顺势让皇后来处理合欢宫之事自己便要摆驾回宫,宋义华明白前朝后宫要归置统一,既然陛下暂时还未给罗师雘定罪,那她为免引起骚乱也不能重责罗师青,便命人将罗妃脱簪去服禁足合欢宫中,上下宫人使役囚于宫中,敢有擅动者,斩。   罗师青见兄长被人带走,茫茫然地跪在地上,势单力孤地抬起头:“陛下将要如何处置兄长?”   皇帝不答,皇后就事论事:“叛国之罪,令兄当杀。具体处置你等陛下发落罢。”   宋义华觉得这话没什么,她说的是实情,国法的确就是这样啊,来日是否给罗家体面公布与否那是陛下的决断,她先把最坏的情况说明白,未免罗师青这个女人还拎不清状况抱有不该有的希望。   罗师青却像是听到了晴天的霹雳,美艳的脸立刻变了。   唐耿忍着不去看她,起身欲往外走,随手一点“孔捷”,“你,随朕来。”唐放被点得发蒙,心想陛下您还惦记着我呢啊,我没有蛊惑国公和皇后啊,他此时倒是不怎么害怕,只是心中焦急,一边抬屁股挪步子一边连忙给大嫂打眼色,那意思是合欢宫您先别着急锁,我还有东西在这里呢,您搜搜宫,帮我找找,要么等会儿你让我自己找也行,周殷不做声地看着唐耿,心中也一口气提起来:陛下还想干嘛?   就在这众人各怀鬼胎心事重重地间,瘫倒在地的罗师青忽然拔下了头上的钗环,她脸上的震惊之色转瞬即逝,陡然而起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决绝,疯了一般起身朝着唐耿刺了过去!   变起突然,谁也没料到罗师青会忽然面王刺驾,正走到她身侧的唐耿猝不及防,抬手将那本具牒一挡,钗环尖利的簪角“刺啦”一声,锋锐地划破了左手的袖口刮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大顺的开国皇帝此生遭遇过很多的危机,但是从未没想过这危机还会在自己的后宫中出现,他下意识的一挡,手中的具本钝厚的封面弹在女人手腕麻筋,去势不歇地砸在了向后扑倒的罗师青的脚下,罗师青的脸上神色混乱不堪,抓住簪子正欲再刺,国公当即手疾眼快地一把拽住她的后领,捏住她的手腕,唐放则是一个箭步冲到了大哥身旁,抬起那手臂看那伤口里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师青,你做什么!”   皇帝怒喝。那一瞬间,他虽然挡开了簪子,但却好似被自己女人在心口上凌空飞了一把刀!表情既惊且痛!   “陛下!我诅咒你!”   罗师青声音凄厉,眼眶发红,脸上神色混乱不堪,双臂被挟之下她身体扭曲前倾,一张美艳的脸竟忽然流下两行血泪,愤怒有之,恨意有之,她切齿:“你若杀我兄长,我咒你江山破败,一生孤苦!”   宋义华是个妇人,这突然的意外将她吓了一跳,反应没有丈夫和两个弟弟那么敏捷,可此时闻罗师青言语如此恶毒,当即大步迈了过去,搽开五指,“啪”地一个耳光狠狠甩了过去!“闭——嘴!”   “你做什么?”   宋义华眼神尖利,威严的声音微微发抖,似乎被这女人的恶毒气得不轻:“你兄长今日是祸是他多行不义,陛下如此善待你,你也狼心狗肺嚒!”   李癸的妹妹如今尚且在宫中熬资历熬到妃位,陛下对他的女人一向仁厚,这罗师青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此时殿中的声音已经惊动护卫冲了进来,高公公眼见这局面也惊呆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是陛下的宠妃,国公擒她都擒得尴尬,侍卫怎敢乱动,当即紧凑到陛下面前去看伤势,朝着外间喊快传太医请陛下移步,那边罗师青却直如疯魔了一般大声道:“……陛下善待我?陛下你真的喜欢臣妾嚒?你难道不是因为要用哥哥才宠着臣妾嚒?陛下……您的心是偏的!你从来喜欢皇后国公胜于我和哥哥!”   唐放闻言吃惊地看着罗师青,这女人疯了嚒?   唐耿却径直甩开众人,拉开大步走到罗师青的面前,抬起她的下巴:“邦交乃一国大事,朕曾将半壁江山托付,还要如何信重你们?”   唐放看着哥哥,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哥哥是真的喜欢过这个漂亮又蠢兮兮的女人的,他收这个女人入宫,或许曾经有过很多政治上的考量,但是他对她好,全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好。罗师青脸上的肌肉颤抖,听不懂帝王这话的分量,满眼血泪,看起来直走火入魔了一般,唐耿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走,罗师青用力地挣扎一下,像是想挽留住这么多的情爱与光阴,可终于是徒劳,最后她嘶声:“唐耿——!”   “唐耿!你记住,我叫罗师青!你若杀我亲人,我将以白神的名义,向你复仇!”   那声音就像是利刃刮在巉岩之上,刮得众人一阵毛骨悚然,宋义华心头一凛,若是平时,她定要喝一句妖言惑众,但是此时她关心则乱,竟回头问“孔捷”一句:“她对陛下下咒了?”   罗师青趁机大笑:“对!早便下了!用我的血,早在三年之前!红潮入酒,服用三日!他若离开我,此生必遭灾厄!”   眼前的是一国之君,她这是多可怕的话语。   此言一落,唐放停都不停,当即大声嗤笑:“贵妃,您是不是分不清现实与虚假啊?红潮?您说经血啊?”   罗师青如痴如魔的表情一顿。   小唐侯的应对可以快到令人眼花缭乱,他一手托着兄长的伤,一边漫不经心地笑:“别说你偷偷给陛下喝经血了,你给他喝鼻血都没有用,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呢啊!还诅咒。”   殿内众人:……   刚刚罗师青忽然叫嚣,可谓是瞬息间将殿内所有宫人侍卫的四肢血脉都冻结了,可这个年轻术士忽然这么一打岔,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引走了,提着的心乱七八糟地暂且放下,转念间又都齐齐开始思索:   这个术士用词……怎地如此粗鄙?   罗妃怒视唐放还要在说什么,周殷手指不着痕迹地一错,那柔弱的女人当即后颈一痛,晕了过去,周殷表情平淡,朝着宋义华道:“皇后娘娘,罗妃娘娘神志有失,不知如何安置?”宋义华刚想说话把今日这一波三折的家务事最后翻过去,顺高祖却忽然背身开口:“废妃罗氏,移居善清庵,三日后处死。”   唐放瞠目,还来不及对这说法表达什么看法,一只和帝王脸颊气血一样稀薄的大手忽然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唐放心中猛跳,不敢做出反应,只道那手掌缓缓发力,竟抓他骨肉一痛,那手的主人沉声而淡然地朝众侍卫道:“回宫。” 第67章 龙门   一连串清幽宫灯从合欢殿向乾元殿而去。   “孔捷”被皇帝挟着手臂走在众人的最前面,罗妃刚刚疯魔般的诅咒言尤在耳,宋义华匆匆整顿合欢宫上下便也往乾元殿去,出门正撞见逡巡不去眼中暗喜的太子,宋义华脸色一沉,呵斥道:“回宫读你的书去!”太子莫名其妙遭了母亲的呵斥,表情愕然,宋义华也无意多解释,带着人匆匆往乾元殿去了。   乾元殿是唐耿后宫理政之地,也是常用的内寝休息之处,宫内上上下下人等直属御前,嘴巴严得连铁钳也撬他不开,宋义华本想进寝殿看看,高公公匆匆迎上,说太医院院判正在诊治,皇上请娘娘偏殿稍等,人影杂乱中,宋义华看到御榻旁“孔捷”的身影,神色难辨地点了头,脚尖一转,去了偏殿。   偏殿里周殷也在,他坐不稳当,开了窗在过道处踱步,宋义华凑近,压着声问:“那咒到底是真是假?”国公表情凝重,亦小声答:“是真。他说是情咒,正在解。”   皇后一路行来面色森森,心头直如烧了火炭一般,此时听了准话才觉一股冰泼的凉气从后脊背上倏地窜了上来,冻得她一个寒噤。   良久,宋义华光华内蕴的眼才像是找回了神志,颤抖的手抓住椅背,艰难地低吟一声:“……还好,还好。”   只是情咒……   皇帝再不信鬼神咒术,也是要畏忌枕边人真的对他动过手脚的。前朝动乱十数年,大顺建立之初天下直乱到了骨子里,他呕心沥血九年才将一切拨回正轨,如今朝廷税收清明、治理高效、社会安定,若是真因为一个女人谋害自己或是下了什么祸国殃民咒术,一旦生变他底下这群人仓促间可怎么支撑得住。   “罗师青入宫之前一定与白神教还有瓜葛,你去查一查。”宋义华眼珠一动,颤声说。   周殷当即应下:“好。”   如是一炷香的时辰,太医院院判出来,皇后迎出去询问,院判颇知分寸,只说陛下的伤处已经包扎,眼下风寒反复有些发热,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皇后略提了嘴角,谢过院判,让申喜亲自送院判出宫去,目光转到寝殿门口,眼见宫人不断退出,阿弟还未出来,高公公亲拿了托盘进去,托盘上由黑布盖着,不知是什么。   “大嫂,您别急。”周殷大概猜出唐放要做什么了,让宋义华不要忧心,正劝慰着,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弹珠似的冲出来,快步凑到皇后身边,张口就是压着声的一句:“大嫂,您给我一绺头发。”   周殷:……   宋义华不觉有异,也不推辞,引他在偏殿。国公在后面慢了几步,眼神微妙地在两人间一转,眉梢轻轻提起,只见宋义华于偏殿的柜阁中熟稔地翻出一把小剪刀,对镜解开自己最上面的盘发,手腕一转便截断了一绺,也不问“孔捷”要头发做什么,只问:“你还用什么?”   “孔捷”接过,朝着她狡黠一笑:“不用别的,我这就进去了,您别担心。”   说着蹬蹬蹬就跑走了,途中还手欠地用力打了周殷一下,打出响亮的“啪”地一声。   周殷:……   皇后见状,目光亦是微妙地一转,但并不吃惊,待国公再次迈进偏殿,两人四目一对,无声胜有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心照不宣又若无其事地清咳了一声。   桃花煞,也叫桃花劫。   古书记载中的确有用女经为引的邪恶咒术,女子为了把心上人永远地绑在身边,用秘术调制药引,搀在酒水饭食中令男子服下。   唐放此时从皇后要头发不知何用,或许是为破解,或许为替换,但看他神态轻松似乎并无什么大关碍——他性格虽然跳脱,但是做事还算稳妥,不会拿他大哥开玩笑的,自己真料理不来早便求助了。   皇后想通此节,缓缓放下心来,目光掠过屋中周殷,略有尴尬地开口问:“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周殷的思绪被大嫂挑起,眉梢又是一提,心道:阿放是主动和大嫂说的?但面上不露,颔首温文尔雅地答:“来合欢宫之前。”   皇后“唔”了一声,扶着扶手缓缓在坐床上坐下,目光落在寝殿门外,没再说什么。   不知“孔捷”是如何在他哥面前说的,此时不相干的宫人已经被渐次清出了乾元殿外,天子的寝殿门已经在内部由高公公缓缓合拢,周殷想大概一个时辰也会有结果了,害怕活人的气息太多会打扰唐放,主动起身把偏殿的门扉合上,沉重痴沉的阖门地“嗑……”地一个轻响,周殷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今日波折,原本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最后竟撞上这样慌乱的收尾,细想还是有些后怕。   “事情能被提前发现,就是不幸中的大幸,”皇后似能看出他在忧心什么,在身后开口。   周殷摇摇头,缓缓走到她身边的脚踏处坐下,手掌贴上她着地的裙裾,“我没事,倒是您,罗家的事情您别上火生气。”   宋义华提起嘴角笑了,像跟弟弟话家常似的说:“我不生气,我若是连这等小事都要生气,成日早被人气死过去了,我只是有些感慨。”   时间还在继续,没有人会驻足停留。   皇后的表情淡淡,认认真真地说:“我只是感慨三年前罗妃刚刚进宫的时候,长得素白素白,眼神诚惶诚恐,陛下私下和我说过她的遭遇,就在那间屋子,说她和她哥哥曾经受过的欺凌苦楚,说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说完默然良久。你知道他是很心疼他们兄妹的,不然当年罗师雘逼杀华府,他不会只是敲打几句。”   宋义华眼睛一眯,又不解又生气:“他们竟然辜负了他。”   宋义华今日之前其实并不如何恨罗师青。   她是个大女人,和丈夫除了夫妻关系,还有牢固的同盟关系,每天也要考虑很多事情,她面对罗师青,先想的是她哥哥是来辅佐自己丈夫的,然后才是她也是丈夫的女人——皇帝身边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宋义华视唐耿为亲人,他们何尝不视唐耿为亲人?这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子民,整个天下人都在期盼着皇帝明察秋毫、公正明允,等着他给机会、给赏识、给垂青、给宠爱,宋义华既然接受了丈夫这个身份,就不能替丈夫赶人——她其实在李妃之后的很多年前就不钻这个牛角尖了。   当初陛下当年陛下有意重用罗师雘,就通信条件来说,放任他远去千里,君臣感情必须达到神交的程度才可以,帝王为安罗师雘前方伸展拳脚之心,收他妹妹入宫中,罗师雘立功之后,陛下紧接着便是一套组合拳开着作弊器帮着他们一家抬体面。   弟弟刚刚那么说是在故意挤兑罗师雘,其实罗师雘不是庸手,不然天下白衣何众,细数几人相国?宋义华这三年来一直对罗师青挺客气的,因为觉得罗师雘这个人很有些能耐,蹉跎数年,传奇式地被皇帝选中,远看是一则君臣佳话,近看是一则小人物成长史,哪个都很让人心潮澎湃,宋义华也是爱才之人,挺期待罗家建功立业,好好辅佐陛下的,至于那些儿女私情的委屈,她不去细想都还可以忍耐住。   只是没想到,他们一家人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惜福,心中不平,心有怨望,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今日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轰轰隆隆地一下,留一地鸡飞蛋打。   宋义华绷着脸孔,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心惊和失望。如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缓缓开口:“当年是你安排的罢?”   周殷:“安排什么?”   宋义华:“当年的御犬太监。”   周殷眼睑一眨,一时间,竟没有说话。   皇后无奈一笑:“果然是你。”   罗师雘内心不平才有今日之祸,刚刚合欢宫中他一直控诉是周殷让他的才华埋没,光阴蹉跎,周殷没有一句分辨,可是宋义华刚刚一个转念忽然觉得不太对,国公从不举荐文臣,但是若是真的看到有才之人契合国政发展,他又不方便举荐,他会怎么做?   罗师雘说周殷当年将他扫地出门是因为“嫉恨他才华”,但周殷不可能无聊去做这个,那扫地出门,很可能是因为不愿意耽误罗、想逼他孤注一掷,周殷在等着这个有才之人自己“龙门望阕”,亲自走到皇帝面前,不然若不是国公着人留意,每日飞往皇城的奏本雪片般何其之多,怎么独他罗师雘这般巧合地脱颖而出?   周殷眼睫闪动,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宋义华长长一叹,拍了拍肩膀:“不怪你,是他们不受教,贪心不足。”   罗家兄妹揣着对世人满怀的恨意,自以为早年遭遇的辛酸苦楚皆是他人之过,殊不知他们身后有那么多道默默无声的、满怀期待的眼睛,他们自以为恨的人、背叛的人,都曾以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方式为他们保驾护航。   周殷的嘴角苦涩地一扯,宫墙深寂,他无言可说,唯有黯然。 第68章 修好   唐放吹熄了烛火,熄灭的火焰化做淡淡的微苦的烟雾,静静散化在帝王的寝殿之中。唐耿解开了头发半靠在榻上,左手撑着隐几,身上盖着层薄薄的被褥,目光平静地看着榻前忙活的唐放。   唐耿:“就这样?”   “孔捷”点头:“就这样。”   没有什么夸张的唱跳,更没有啰里啰嗦的器具,唐放短平快地解了咒法,弯腰将烛台恭敬地挪到一边,双膝跪着软垫,面朝着陛下姿势端正地坐好。   帝王抬起手臂,如常地展了展肩膀脖颈,并未察觉身体有任何的变化,沉吟后问:“你说实话,这严重嚒?”   “孔捷”认真答:“陛下宽心,现在不严重了。”   烛火千盏,殿外是瑰丽的夜晚,唯独寝殿中数豆青灯,威严华贵中寥寥无甚么人气,唐耿的手指放在被褥上画圈,忽然问:“今日罗师雘陈情,你怎么看?”   唐放毫不意外,径直答:“罗妃三年前便下诅咒,显然是与白神教关联甚深,但罗师雘陈情一句没有提及白神之事,表面上是指责国公,但字字句句在向您暗示他的忠心想求您饶他一命,臣觉得这人不老实,里面定然还有隐情。”   唐放和周殷是很清楚罗家兄妹与白神教有牵涉的,但是今日对峙谁也没有戳破,实在是因为时机不对,角度也不对,按照道理,正常人是不会往神、鬼上想的,他俩越是一脸认真的揭发,不信的人越会觉得他是疯了,所以谁也没提这个茬,可此时时机正好,唐放肯定是要敲一敲这个边鼓。   唐放:“当年罗师雘籍籍无名,一夜得势后先是肆无忌惮地逼杀了华府几条人命,然后大肆笼络朝中官员收为己用,外人都说他是被欺压久了,以牙还牙爱讲排场,但若是他也信仰白神,那这些举止便另有一种解读了。”   皇帝眉心一蹙,思量出唐放这话的意思,眼中流转过显而易见的厌恶。   “当然,”唐放一脸倔强真诚:“这些都只是臣的猜测,未必准确,想知道真相还是要从那两兄妹入手——陛下,罗师青面王杀驾,明面上她必有一死,可是暗地中,她怕是暂时还死不得,望您三思。”   帝王的眉心一拧,随即又心事重重地展开,不置可否地“嗯”一句:“知道了。”   这是明显的话题终结的信号,床榻旁的高公公知趣地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碗刚刚熬好已经放置温热的药汤。   唐放迟疑,下意识还想说些什么:“那皇后娘娘……”   皇帝接过药碗:“朕今夜病了。”   唐放不解:“……啊?”   病了,所以呢?   皇帝服过汤药,皱起的五官明显是一副被苦到的表情,唐放看着也跟着嘴里一苦,心道真不清楚大哥为了逼自己快快恢复每天是要喝多少的药,然后,只见大哥朝着身侧人道,“你去问问皇后,愿不愿意在乾元殿过夜。”   ·   唐放被高公公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大嫂就在门口,和高瑾说过两句,便抓了唐放的手臂拉到僻静处,问刚刚是什么情况。“是情咒,已经破了。”唐放把刚刚和大哥解释过的又和大嫂解释了一遍,只是多朝大嫂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那咒难缠,毒性不强但难清,我干脆移花接木替换了一下。您放心。”   宋义华愣了一下,瞬息间想明白什么,手指下意识抚过了自己的鬓发。   唐放又嘱咐:“大哥不会去见那个女人了,但我劝他不要着急杀她,那女人还有用。”   宋义华显然还没完全消化砸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怔怔一点头,道:“……好,知道了。”   唐放见她并未露出不满才才抬头,展目去瞧,追问:“周殷呢?他怎么不在?”   宋义华道:“他说出去一趟,即刻便回,你出去等他罢,我进去了。”   唐放当即点头,目送大嫂提着裙摆跨进了寝殿。乾元殿许久不留宿宫嫔,高公公在殿外传呼,几个伶俐的宫人当即鱼贯而入准备伺候两位主子安寝,唐放见状当即乖乖地走出殿去,远远站在栏杆旁等着周殷回来,今夜月明星稀,深秋的凉意清爽地掠过,吹得人心头阴霾尽扫。   心里的小孔捷此时把刚刚发生的事翻来覆去想三遍,琢磨过来,嘿嘿一笑:“殿下……您怎么总是这样?”   “嘘——!”   唐放提着嘴角打断他,深吸一口气,不想多言破坏此时的心情。   很快,周殷回来了,身侧还跟着个为他提灯的小内侍。   唐放眯眼,像是有仙人踏月而来,明明身上的是官服,却让周殷每一步都走出了行云流水般的出世静气,月色下精致流畅的一张脸,唇眼清冷而多情,既有男子的锋利骨感,又有女子的端丽秀气。   唐放站在台阶上,没有特意提高声音,也没有特意压低声音,问:“国公,你能背我回去嚒?”   那提灯的小内侍吓得差点绊倒,睁大了眼睛看着要以下犯上的小术士。   周殷凝眉,仰头望着他。   唐放严肃,低头望着他。   然后国公忽然转过身蹲下去:“上来。”   唐放没有丝毫犹豫,在一众远近惊奇目光下两步冲上周殷的后背,爬上还不够,还使劲儿窜了窜,找到舒服的位置,用手臂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以前你背我我总觉得你后背太硌了。”他嘴唇贴着周殷的耳朵,小声地说。   “那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   说罢,唐放朝着已经被吓傻的小内侍伸手:“灯笼给我,不用送了。”随手将人打发了,周殷立刻背着他拉开步子,宫墙内宫道深深,他们把宫人撇在身后,长长的甬道上只有城楼守卫偶尔投来的惊讶一瞥,国公对那些目光全然不见,托着唐放的臀腿一步步地往前走,沉郁坚定的每一步都带得宽大的官服袖口微微晃荡,秋风中好似悠荡着一段凉爽而不醒的梦。   “你拿大嫂的头发做了什么?”周殷问。   “解咒。顺便下咒。”唐放答。   国公的背脊微微一僵:“你……”   唐放:“我怎么敢?”   他怎么敢拿一国之君开玩笑,随便在他身上拿别的咒给他替换?   唐放嘻嘻笑了:“有什么不敢的?这难道不是最有效的方法嚒?”   周殷无言地又托了托他的屁股:“陛下知道嚒?”   乾元殿中。   宋义华正坐在小小的梳妆台前解自己的盘发。   这殿中许久不留宿宫妃,近侍的全是宦官,没有一个会解盘发的宫女,皇后没有声张,安静坐在镜前自己来拆,她眉心上的是一只五尾的点翠金凤,头顶兰叶分心,脑后宝钿璎珞,盘发层叠而复杂,正在她对镜侧着头要拆解脑后时,一道脚步忽然靠近。   宋义华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原本应该躺在榻上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手扶住她的发髻,一手将她发顶最重的头饰,拆解下来。   ·   “……他知道啊。”   唐放口气寻常地说:“就是我问的大哥说要替换,问他要找后宫哪位娘娘换?”   周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脚步都跟着一乱。   当时唐放在乾元殿寝宫说完,陛下差不多也是周殷这个表情。   “下咒后有什么危害?”   唐耿的眼中露出一瞬的迷惘,对这种事情的忧虑超过了惊奇,唐放摊手,十分淯西坦白:“没什么危害,就是您会有些离不开她。”“是相互的?”“是相互的。”帝王闻言沉默了一霎,然后撩开床帐,向高公公,“你去替朕问问皇后,问她肯不肯。”唐放目光一转,闻言立刻起身自报奋勇:“臣去讨吧!”   “这咒可不是我乱下的。”   唐放铿锵有力地说,“我这是奉旨下咒!”   他虽然对大哥的选择并不意外,但是他真的说出来的那一瞬,他还是非常高兴的。   周殷笑,眉间有隐隐的风月:“是罗妃的咒术本身不深罢?”   唐放得意的表情忽然一僵,勒紧了手臂。   周殷从善如流地一抬头,任他勒,喉结处传来明显的震动:“我这些日子也看些古书,书上记载说这类情咒除非大阴阳家,否则常人使出来最多只会让人在肉体上产生些迷恋,没办法真的强迫一个人的神志。你小心这朝廷里卧虎藏龙,戳破你。”   唐放忽然啧地一声,恼怒地去咬他的耳朵:“你怎么回事?你跟韩沐说不许他多嘴,还好大哥不喜欢跟他们打交道,免我麻烦。”   他今日的确是有故意夸大之嫌,可是大哥大嫂的计谋心术再多,也只是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身,他们夫妻间需要一些无伤大雅的哄骗,让彼此的心意共同转圜——就当这几年的感情走失是外人介入下的鬼迷心窍吧,就当他为了破解咒术重新连接了帝后的感情罢,他们还要携手走这长长的一生,漫长人生路上一小段小小的走失,也还是可以被原谅的罢。   唐放的能力只能做到这里的,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说完别人,唐放开始清算自己男人了,他手臂用力,气呼呼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周殷失笑:“很早。”   周公子不细说就是不想说,显然唐放也不纠结这个,他是更在意另一个问题:“那你既然认出来为什么不明说?”   周殷沉默了一霎,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跟我相认?”   唐放一顿。这一顿甚至让他顿出了心虚感。   可周殷没有追问他,只是淡淡答:“你捂着你的秘密,我还能强行去掰你的手嚒?”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阐述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其实你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的。你不认我也没关系。”   唐放眼眶一热,莫名嘴里就有些酸苦,强行压下去,不饶人道:“骗子!你一定也是这么跟丹书说的。”   周殷莫名其妙地笑他:“你怎么总是绕不去这个人?”   “你让丹书骗你!”   “丹书没有骗我。”   “不信,你就是被骗了!”   他头上只是带了枚有我魂的珠子,你就让他骗你了!   小唐侯想到珠子,忽然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对啊,他还没去合欢宫搜珠子呢,那枚玉玲珑哪去了,小唐侯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什么,手掌一推周殷示意他就要跳下来,可是周殷忽然扳住他的腿,不许他动,艰难地交换了一下手臂,从衣带里掏出一方盒子,拇指弹开盒盖:“你是找它嚒?”   唐放一默。   盒子中,是一枚中有空隙的翠色珠子。   夜色中幽深华丽,好像天下所有的翠都点在了那上面,浮荡着熟悉的气息。   这沉默让周殷不确定了,他看不到唐放的神色,独他自己的心意一腔炙热,托着那盒子,就像是托着自己沉甸甸的感情:“我记得你是要找它的。”   唐放不语,伸手握住那盒子收入掌心,侧头贴了贴他的脖颈。   这个人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哪怕已知眼前已是生死相隔,一片漆黑,仍然不顾一切,向他而来,唐放几乎是发着抖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头闷在他宽厚的肩膀之上,哑声答:“对,我是要找它的。”   --------------   庭树不知人去尽,   春来还发旧时华。   多情只有春庭月,   犹为离人护落花。   《应魂》第二卷 ·完。 第三卷 三魂:新年都未有芳华 第69章 规矩   唐放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   梦里他失陷于金戈铁马之中,胯下马蹄急震,手中银枪压手,耳边是一阵阵海浪般的战鼓嘶吼之声,汇成一股滔天的声浪,风沙,白雪,山川,大河,梦中的场景依次变幻,掠过西南奇诡高耸的山地,掠过西北一马平川的沙漠,那场景一时很急,风雨潇潇,江水奔腾,一时很缓,更漏有声,花开雪融,唐放皱眉,感觉到身体中两缕魂魄正在不断地磨合交融,将那些他曾经忘记的过去一帧一帧地掀起……   是雨声。   不知是真是幻,唐放听见了沙沙的、持续不断的细密的雨声,不急不躁地敲打在窗棂上,卷来一股不知名的凉气,轻柔地拂过他的手臂。   迷迷糊糊间,唐放感觉到一股热源无声地欺了过来,从床脚而入,两条腿分跪在他的身侧,手臂绕过他的后腰,先抓住他的屁股,紧接着,亲吻一个一个地落下,隔着衣服从下至上,从肚脐到胸口,从脖颈到嘴唇……那感觉来得实在来得太快了,唐放的下|身被揉到发麻,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搂住来人的脖子,下意识地就打开了牙关,朦胧中眯缝着眼看了下,果然,会这么钻他被窝的只能是那位周大美人,凌晨暗淡的阴影打在周殷优越深邃的眉弓之上,他闭着眼专注地亲吻自己,满头的青丝披散而下,像是一朵忽然破冰而出的荷花,欲望让他美到了失语。   唐放闭上眼睛,开始脱衣服。   没有前戏,直奔主题,俩人老情侣了,周殷掐自己一把,唐放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唐放反弓着要把身上碍事的寝衣弄开,可这样周殷都嫌弃他慢,抵着他的额头把人搂起来,咬着耳朵用他那把已经沙得听不清晰的嗓子说了一句:“子瑰,把腿分开。”   “嘤……!”   忽然间,一声非常不相称的嘤嘤呜呜地响了起来,唐放懵了一下,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也被周殷弄醒的小孔捷连惊带吓地胡言乱语起来:“公,公爷……殿下,呜……”   那小孩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两条腿就已经被国公的手臂架开,细密灼热的啃咬从脖颈开始,直白露骨地往下落,一时间他的心血全部涌到了脑子,整个人像只虾子一样瞬间烤熟了。   卧……槽……   意乱情迷的唐放一下子清醒过来,想也不想,直接给周殷来了一脚!   国公被他这一踹踹得猝不及防,虽然不重,但也足够他从“唐放”身上翻坐了下去,昏暗的天光里周殷的青丝散了一床的落花流水,他皱着眉头,显然是有点没明白。   “……怎么?”他不知道唐放这是什么意思,呼吸凌乱地抓住“唐放”的脚踝,还以为他想要用强的,唐放把他的心里话听得分分明明,简直是怕了他了,他俩那点床榻私事不好外道吧,赶紧鲤鱼打挺似的抵住周殷的胸膛,明确拒绝:“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硬来……”然后急喘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呼吸用力地捋均,正色说:“周殷,我真想跟你做这个的,但是现在咱们这个条件真的不允许。”   周殷茫然。   唐放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跟你说实话吧。”   他无奈道:“现在这具身体里其实不止我一个人,咱们……咱们总不能在别人的车辙里推车吧?”   ·   周殷感觉自己真的是见了鬼了。   唐放:“我们需要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喊我的名字,只许喊孔捷。”   ——这是鬼在人间的基本法,必须要遵守的,周殷喊自己,唐放真的会一不小心应过去。   清晨,两个人在一片混乱的起床后例行梳洗自己。   这寝居之地是按照一人一套洗漱用具安置的,中间隔断着镂空的门罩,另一侧做什么都可以尽收眼底,周殷今日大朝会,衣着要比平日繁琐些,周翁正在帮他打理,唐放这边独他一个,对着镜子编头发,嘴上不停:“第二,你不经我允许不许随便碰我:这个身体它不是我的,你要尊重人家小孩。”   周殷蹙着眉头,这么多年还不曾有过这么不顺的起床气,颇不相信地仰着下颌,目光越过雕花,怀疑是对面又是在搞什么招数戏弄自己。   唐放嘻嘻嘻地笑:“我提醒你注意哦,不要腹诽我,你说什么我都听得到。”   国公才没有被抓包的窘迫,“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的孔捷还在?”   唐放盯着镜子,手上编发如飞:“那当然,他还经常陪我说话呢,比你陪我的时间都长。”   国公:“那你让他跟我说话。”   唐放抻起脖子越过镜子看他:“国公你在命令谁哦?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话?你是国公你了不起哦?”   周殷:……   小孔捷战战兢兢,凌晨那一遭已经让他很尴尬了,此时耽搁在两人中间更尴尬:“我其实是可以跟他说话的……”   唐放“啧”了一声,立刻在心里说:“快闭嘴,没看我在争家庭地位嚒?你跟谁是一伙儿的?”   梳头的唐放一脸正色:“总之呢,你不能对小孩动手动脚的,也别随便在他面前换衣服,维持点你国公爷的体面,咱们大家都矜持点,周公子。”   周殷振了下袖口,闷声憋气:“那三呢?你还有什么要求?”   “三嘛……”   唐放藏住一脸开心的小表情:“三是你不可以碰我,但我可以碰你!”   正在上革带的国公一怔,立刻表达拒绝:“为什么?没有这样的道理。”   安平王理直气壮:“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我说了你就听着!”说罢心里跟小孩说:“我够意思吧,给咱俩谋的福利不错吧!”   小孔捷此时已经完全被唐放拐偏了,想到以后可以摸公爷居然还挺兴奋,在心里配合地跟他“啪”地一击掌!   唐放开心一笑:“嘿嘿!”   国公不说话,心中还是对他身体里另有一人这件事表示怀疑,暗暗思索还打算问些什么,唐放生怕他寻思出别的,当即穿好衣服跳马猴子似的溜走了,边跑还边喊:“周翁,您一个人伺候国公上朝吧,我去吃饭去啦!”   今晨的外面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唐放一步三跃,踏着薄薄的积水远远地回头,只见这座“沐仁沐德”的屋子终于彻底变幻了表情,木质的建筑衬着天空水洗过的蓝,秋高气爽中从绷着嘴角面无表情变成了闭眼微笑,虽远不算兴高采烈,但业已足够迷离和幸福。 第70章 早饭   一场秋雨一场凉,今年的深秋似乎比往年的秋天更凛冽,唐放一身单衣抛出一路腾腾的白气,从南院里间跨穿堂、迈仪门、过外书房,再兜出一个大圈子跑到正院的向南大厅,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跑出小半个村子的距离,最后停在一座垫高的五角亭前,刮出一阵凉爽的风。   “这个时辰可真早啊。”   小唐侯远眺,此时才算看到遥远的地平线的天光,微弱的晨曦从薄雾中穿透出来,整个府邸像是被老天洗个澡,从里到外裹挟着凛冽的秋意。唐放抬起手臂、腿脚,面无表情地对着晨光开始一通“嘎啦嘎啦”的筋骨拉伸,剧烈的奔跑让他的脸颊短暂地蒙上淡淡的血色,平整的眉眼无端端地透出一股漠然的波澜不惊,直等舒展过身体,他才溜溜达达地从五角亭上走下来,轻啧一声:“果然,跟他一起睡每次都起这么早。”   简单的活动筋骨后该吃早饭了,安平王走的是去厨房的路,小孔捷被唐放一通折腾倒是不冷,反而觉得四肢百骸像是苏醒了似的,生机勃勃,活力满满,兴致盎然地跟他在心里说话,“你刚刚那么说,国公不会生气哦?”   “生气?生什么气?”安平王懒洋洋的答,“他都奔三十的老男人了,被摸还能掉块肉啊?”唐放停步,又长长地伸了个腰,手劲儿颇大地扳了扳肩颈:“……不过这些都是小节,重要的是立规矩这件事,你懂不懂?”   小孔捷茫然,不懂。   安平王“唔”了声,在想要怎么解释,“你看过我俩的回忆知道广武围城吧?当初我和他定情的时候就是傻,没抓主动权,觉得他答应了那就什么都好,结果之后几年他什么事都压我一头,我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家里一点威信都没有。”   小孔捷咋舌,心说殿下您不至于吧?   “您前世可是声名远扬非常厉害啊?”   并且国公和王爷虽然名为双璧,但其实两人的巅峰期是错开的,王爷最风光的时候,国公尚且声名不显,他能怎么压他一头啊。   孔捷不说还好,一说唐放反而郁闷了:“那有什么用,在家还不是要被人转圈地管。”   周公子真的是很麻烦,穿衣服吃饭要管,榻上吃零食要管,连收个小礼物他也要管。   孔捷:“那当年是公爷约法三章的?”   唐放“唔”了一声:“对,就是广武围城的时候,我一时不察,还觉得他的要求不过分。”   孔捷立刻来了些精神:“是什么规矩呀?”   唐放避之不及:“哎,特无聊。”   孔捷:“说说嘛。”   唐放:“不说。”   孔捷:“唔,您说都说这儿了,就说说嘛,说说嘛……”   孔捷双手合十:“殿下……”   小孩今年也才十六岁,这撒娇撒得谁扛得住啊,唐放被小孩逗笑了,长长地吸了口凛冽的寒气:“真的特无聊,就,不许晚睡,每早喂马。”   安平王毫无预兆地收了话稍,小孔捷实实在在地琢磨着,心想这规矩也没什么为难的啊,专心致志地等他的下文,谁知那边安平王的脚步若无其事地迈进了后厨,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跟同僚们热情地打起了寒暄,小孔捷这才反应过来,大声抗议道:“殿下,您怎么说话说半截呀,那第三条呢!”   唐放不答反问,当即玩味一笑:“你猜。”   这让他去哪里猜?   孔捷跺脚:“耍赖!”   唐放闻言,放声大笑。   今日的厨房很是热闹,明明不是惯常的早膳时间,但很多人已经兴致勃勃地聚集起来了,满脸的容光焕发,唐放放眼,眼见着王朴兴冲冲地穿梭其中,正和人勾肩搭背挑马、选马具地忙成一团,唐放不解,随手搭了一位仁兄的肩膀问这是什么情况,这才知道昨日王朴在东宫露了脸,今晨东宫调人查封罗府,专门点了国公府不当值的卫兵幕僚,简明扼要来说,今日的任务就是两个字:抄家。   唐放了然地一点头,心道王朴果然是王朴,切身践行了什么叫无利不起早。   唐放笑呵呵地看了会儿这群人折腾,找到最熟悉的厨娘要了两份的清粥小菜,包了好几个包子提着走了,原路折回南院一间屋外,敲了敲门,屋内传来静气的一声“进”,唐放推门,一见,果然这才是正常人的作息,黄大仙没有凑抄家的热闹,才姗姗洗漱整理完,屋中一桌、一几、两椅和靠窗一张长长的靠榻,虽然清简,但已与一个月前的桥下窝棚形成天壤之别。   唐放提了提早点,笑着扬眉:“一起?”   黄大仙似乎早料到安平王会来找自己,昨夜国公换了住宿的地方,是和“孔捷”一起宿下的,整个南院的人都留意到了,他拆开包子小菜,执筷问:“您和国公相认了?”   唐放点头。   黄大仙看着那已经编入发辫的玉玲珑:“地魂真的在上面?”   唐放再点头:“对。”   第一魂在周殷收藏的牡丹裘上,第二魂在他大嫂收藏的玉玲珑上,黄大仙叹了口气:“您是不是已经能猜出第三魂的去处了。”   唐放苦涩一笑:“是,已经有猜测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唐放基本已经断定不是亲人、更不是居心叵测之人扣押了他的魂,只是他现在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不太好下定论,也不知道当时他去世的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需要检测一下。   黄大仙点头:“现在还有六十一天,您的时间很充裕。”   唐放“唔”了一声表示赞同。   心里的小孔捷却一怔:“六十一天?”   唐放随手翻出黄大仙的铜镜,单手一抹,立在桌上:“对,还有两个月呢,还要再借用你身体两个月时间。”   铜镜里映照出小孔捷的懵懂的影像,他倒是不在意借用问题,只是吃惊:“咱们找第二魂只用了七天?”   唐放边吃边点头,看起来是真饿了,浑不在意道:“是啊,不然还要多久。”   小孔捷默默,心道这七天他全程参与了安平王的找魂任务,远去城郊翻墓,近与国公传书,危在地窖搏命,险在皇宫被诬,可谓九死一生,大悲大喜,比他小半辈子过得都精彩,这么稳准狠的办事效率,这么上下翻腾的波澜起伏,居然只有七天嚒。   可唐放并不在意小孩的心思,他一边喝粥一边夹小菜,漫不经心地问:“大仙,你看我这个情况,它是不是不太常见?你师弟韩沐有没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黄大仙边嚼边认真想了想:“他怕是帮不上忙。不怕殿下您笑话,我这个师弟在师门修习时便只专攻’活人题’,他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用心,遇到考察临时抱抱佛教糊弄过去便算是过了,您这个情况很是罕见,常人想不到这么偏门的情况,依照他所知所识怕是很难帮上忙。”   黄大仙虽然说得挺含蓄了,可也就差直说“韩沐不学无术、修为不行”了。   唐放展了展眉毛,露出点愉悦的表情:“那我就放心了。”   黄大仙瞧着他的神色,忽然觉得不太对,眼珠一转,关切地追问:“殿下,您不是要请我师弟帮忙对吧?”   唐放提了提嘴角,有些生硬地朝着他笑了笑:“是,我只是看看他有没有可能知道,会不会说破。”   那笑容笑得那么若无其事,可是那眼神又是那么的诚实。   黄大仙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望定他的眼睛,不确定地追问:“殿下,您什、什么意思?”   除了这屋中的三人,这世上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唐放的秘密,唐放终于放下了筷子,收拢起那强颜的欢笑,悄声、轻道:“大仙……他还不知道我会离开。” 第71章 献身   唐放说完这句话,黄大仙只听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惊得他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那您……这这这……”   黄大仙已不知要说什么了:您相认了,结果这么大的事情竟也瞒着不说嚒?   唐放鼓着嘴巴,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昨天相认只是场意外,我原本也没想告诉他这件事啊,总之现在这件事他不知道内情,我不说,你不说,小孔捷……”安平王一顿。   镜中的小孩望了过来。   唐放一口大喘气:“他说不了!”   小孔捷:???   唐放的表情十分严肃,认认真真地和对面的人商量:“只要我们谁都不说,周殷就不会知道,他就可以开开心心过这两个月的时间,你说对不对?”   唐放很清楚,以周殷的性情他早晚会来问黄大仙的话,所以他一定要提前做这个预防。   “别告诉他。”   唐放望着黄舟的眼睛,目光无比的诚恳。   别告诉他我就要离开,也别说我的回来只如昙花般一现。   “我只是想他能够高兴,只要他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这高兴是暂时的、虚假的,但至少在一切戳穿之前它是绝对纯粹的。   黄大仙屏住呼吸,在这样的请求攻势下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如果国公问到我,我帮您遮掩。”   唐放一口气松下来,终于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开心,重新把筷子握起来,给他夹了筷小菜:“好,那咱们秘密达成,吃饭吃饭!”   可是黄大仙哪里吃得下?安平王自己说完倒是一身轻松了,现在开始变成黄大仙食不下咽了:“殿下,这事儿我可以不提,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说啊?”   唐放苦恼道:“这哪是一时能想出结果的事情哦,”他下筷如飞,飞快地往嘴里塞东西,牙齿嚼动:“再说吧,还有六十多天呢,我需要准备准备,选个吉日良辰。”   黄大仙:……   一炷香时间,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黄大仙终于糊弄着吃完了,唐放看他神思恍惚,主动收拾了桌子碗筷,打扫了屋子,打算在大仙这儿消磨上午时光,磋磨间,太阳缓缓升起来了,温热的阳光将清晨的薄雾和积雨蒸腾开来,两人在窗下晒着太阳,闲适地各忙各的,恰巧此时一顶朱盖青缨的四人抬轿被抬进了南院的二门,唐放睁大眼睛去看,心道这是谁啊竟可以直入国公府的南院。   轿夫停轿后轿帘打开,一个身着褐金色衣袍的内监走了出来,游目四顾,最终定睛在了正卖呆的唐放身上,远而无声地行了一礼——   “召我入宫?”   唐放有些意外地看着那内监。   这是乾元殿的人,直属御前,昨夜唐放见过。   那内监样貌年轻,目光却沉稳,点头道:“是的,请孔先生准备。”   唐放怔怔地哦了一声,他没什么要准备的,起身就跟人走了。   距离大朝会也才一个时辰,唐放不知道大哥传召自己是要干什么,只是听从指引随着那小内监进了宫城,恰巧赶上朝会散了,皇城南门外一群台阁诸公洋洋洒洒地走了出来,叉手持笏地交头接山与[,三[夕耳,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走着,唐放放眼去看,没找到周殷,又开始思索这个时候陛下找自己进宫做什么。   他跟着乾元殿的内监走在一处,此时已有很多道明里暗里的目光打量过来,唐放垂下眼睛,不加理会,在换轿步行的交替间朝那小内监问了一句,问陛下传召有什么要紧事,但是人家什么都没有说,连心里都没说,一派心如止水只答到了便知道,唐放也只能认命,默默跟着过宫门。   皇家禁地,礼制森严,内庭、外廷、宫墙、甬道,昨日进宫,唐放是蹭了国公的光才有轿子可坐,如今只能乖乖步行。   东都的皇城唐放不熟悉,且内监领的不是主路,硕大的建筑群下唐放看不到宫殿的牌匾,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申喜公公那点片面的宫城介绍他还没等消化就全数还回去了,唐放看着那渐次走过的高高梁殿,重重角檐,越来越困惑,到最后只能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眉目平和地内监走哪他跟哪,走到最后他甚至开始走神。   那内监似乎也少见这般即将觐见又心大的人,侧头看了他两眼。   这心中的腹诽让唐放逮到,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哭笑不得,唐放前世进宫面圣是最最寻常的事情,虽然也知道守君臣本分,可是与兄嫂的关系还是随意得要命,让他回个家还紧张,他真的是不知道要怎样表现紧张才好。   小孔捷也感觉到这路没有一盏茶是走不到了,漫长的沉默之中,他见缝插针,缓缓地开口。   “殿下,我有事情跟你说。”   “嗯?”   唐放眉梢一动,懒洋洋地在心里答:“说。”   刚刚他和黄大仙吃完饭这小孩便一直没说话,内监来传召他也不追问好奇,安静这么久,他还以为怎么了。   孔捷在短暂的迟疑后,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了,“殿下,我知道今天早晨……您是因为我,其,其实我是可以的。”   唐放下意识地叫了声娘,心道怎么又说回这事了,但是心中不开口,只是问:“你可以什么?”   小孔捷面红耳赤,颤声答:“可,可以做,做那个……”   唐放:……   小孔捷:“我今天早晨刚醒的时候……的确是吓到了,太,太突然了,但是您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啊,我不想您什么都来不及和国公做……这样会很遗憾的罢。”   小孔捷之前的确是把八十一天的事情忘记了,今天早膳忽然听到安平王这样说,他心中也很难过,想想其实这件事没什么,至少对国公和王爷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日常,非常普通的一件事,和吃饭睡觉一样,是自己早晨大惊小怪了,才搅合得他们划这样的楚河汉界。   “如……如果可以帮忙,我,我其实并不介意的。”   小孔捷小声小声地说。   唐放一时间没说话,垂着眼睛照旧跟在内监的脚步后面。   小孔捷被他的沉默弄得焦躁不安,抓着心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唐放才忽然开口,问:“你为什么喜欢周殷啊?”   小孔捷的思绪忽然被带走:“啊……?”   唐放:“你不是喜欢国公嚒,我在问你,你为什么喜欢他啊?”   小孔捷不懂这问题,傻傻地答:“因为他救过我啊……”   唐放:“就这样?”   小孔捷:“这样不够吗?”   唐放又不说话了。   小孔捷不懂安平王是什么意思,有些畏惧地、主动地、小心地开口:“我……我之前,其实和国公没有接触的,他身边很多人,一直都很远,很多人恨他,可我知道他是好人……没有他,我早就冻死了,是我想离她近一点,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好。”   孔捷还记得国公把自己捡回府里的那一年,那年下了好大的雪,他冻得都已经看到了爹娘,是有个人忽然走到了他身边,拨开了他头上的雪,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雪窝里拽出来,之后他在一个好漂亮的地方醒过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也就是周翁,告诉他是国公救了他,让他安心在府里住着。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孔捷对这个传说中的国公都很好奇,但是他不敢靠近,因为国公看起来太冷酷了,后来他搞清楚了国公为什么会收留自己,侥幸的同时又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难过,为国公的遭遇和自己的无能感到难过,今年秋天时候,他一时没有想开便要就此了却一生,是安平王给了他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让他得以醒过来,得以有机会忽然来到这个男人的身边,让他知道原来剥掉了官位、功绩、头衔,这个说一不二的男人私下里是这个样子的,有些清冷,有些腹黑,性情容让,强大平和——有些人的美是直击心灵的,你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又因为什么,但只是过目,便已然为他感动,再之后便是孔捷知晓了国公过去的经历,看到了周殷成为国公以前:汝南名门之后,文雅端正、出身毓秀,广武围城下一抹夕阳,他单枪匹马为唐放而来,微风将他的衣服牵起,就仿佛梦中的佳公子翩翩中破梦而来,清冷文雅中深藏一片痴心。   直到今天早上,他终于把这个人的最后一面揭开,一片混乱的黑暗里孔捷见到了一个如此世俗又真实的男人,他会直白又专注地亲吻他的心上人,会向他热情求欢,孔捷的确是被吓到了,因为他此前从没有见过国公主动做过什么,从没见他展露过明确的目的与愿望,那一刻的直白炙热,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月亮,终于扑通一声砸入了红尘。   小孔捷自顾自地剖白着,一说便是长长的一大段,此时忽然把心事全部翻露出来,他一个急刹,忽然从美丽的遐想中生出无尽的惶恐:等等,自己在跟谁说话?对面是国公的爱人,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不是……殿下,不是,”小孔捷心惊肉跳,忽然间变了语调:“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很介意我,你们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绝不打扰你们……”   小孩子一通手忙脚乱地辩解,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很喜欢国公,也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但是他的确是愿意成全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可是他的嘴巴实在太笨了,叽里呱啦地吐出了一大通,也不知道自己说没说清楚……   “嗯,知道。”   忽然间,安平王突兀地停下了脚步,面沉如水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也截断了他的慌乱。 第72章 开会   小孩局促不安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等着安平王说话。   那一瞬间,唐放只觉得便是让他现在赤手闯敌阵也不会让他如此头疼了,他的神情莫名地凝重起来,急剧地思索了下,想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说:“是这样……”   他拖长了音调,给自己争取时间,脑子里将要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听得小孩都喘不过气了,安平王才拿出十二分的郑重,开始赋比兴,“你还记得公主当初对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我说过什么嚒?”   小孔捷:……?   安平王也屏住了呼吸,若不是场合不对,他都要抓耳挠腮了,心道罗师雘当年用名利诱小孩入府,这小孩也绷住了啊,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周殷对自己干什么让这小孩想差了?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他也是要产生些遐想期盼的,但是也不至于提出这么荒诞的建议啊。   小孔捷跟着安平王的思维,用力地想了想,点头:“……记得的。”   唐放“嗯”地点头,声音冷静:“是这样,喜欢周殷不是你的错,公主也说了,周殷的年纪阅历摆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年轻人也是很容易中招的,更何况他还曾收留过你,你对他有些想法这不是什么错。”   唐放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问苍天啊为什么要这么考验他?他为什么要替周殷处理这样的事情?面对的还是像弟弟一样的小孔捷?   唐放压下心里的不舒服,知道这小孩子有点实心眼儿,有些话必须一次说清楚,一次说完,不折不扣,不留余地:“首先呢,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真的不用;我只是个寄居者,在你的身体里借助八十一天,两个月之后我便走了,我不会让周殷因为我的关系欺负你;能和周殷重逢,能借用你的身体还魂人间,我们已经很感激你了,有些事情做了很好,不做也不会怎么样,我和国公是大人,你不用为我们操心这个,来日你会找到真正的心仪之人,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哪怕是我,哪怕是国公,也并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孩子,我的话你能明白吗?”   孩子,你要爱惜自己啊。   领路的内监不解地回头,只见“孔捷”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了,目光严肃认真,像是忽然陷入了思索一般。   那身体里的小孔捷小声说:“可我是自愿的啊。”   唐放挡住:“我知道你是自愿的,我也是自愿拒绝的。”   孔捷再小声:“可国公救过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可以报答他了。”   唐放再挡住:“救你是他该做的,你如果想报答可以来日换个方法,我和他都会乐见的。”   小孔捷还要再说,唐放立刻抢道:“这事到此为止,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小孔捷:……   好的,这招好使,小孩闭嘴了。   一瞬间,唐放只感觉自己已经把一个月的耐心都用完了,劝他劝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内监在前面不断催促,唐放这才揣起乱七八糟的思绪,赶紧跟上,小孩在心里悠悠给出答复:“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说了。”唐放这才算是暂时放下心来。   几十步路的距离,唐放终于跟着内监走进入了室内,他们是从侧门进入的,唐放没能看到殿宇的名称,只感觉内部风格偏深、装饰肃穆堂堂,且此时内室明显是有人的,只是人不多,六七员左右,唐放平摊着手臂让人搜身,他为鬼耳聪目明,此时说话的声音已经丝丝缕缕地透过来。   “贺若初登大位,他几个兄弟对他都很不服气,这次鸿胪寺将阿蓝小可汗帐篷内置规格由羚尾换成了豹尾,贺若听说了,在手下面前说了好一通抱怨……”   “这次围猎草原十八部暴露的问题很多,贵族之间矛盾重重,手下士兵短视贪婪,给些礼物钱帛便没有防范之心,按照草原的年历,今年是他们的’雪年’,鸿胪寺已经打探到他们很担心今年从我朝索要的粮食不能按时送到,臣的建议是不如就拖延个几个月,让他们内部的矛盾继续激化……”   孔捷听不懂,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是在开会嚒?陛下找您来做什么啊?”   唐放面色没变。也没有答他,搜身完毕,被内监引入,只见这偏殿不算很大,由折屏围拢着出七步见方的大小,里面坐着七个人,一君五臣一皇子,臣子们有穿朝服的、有不穿的,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各个面目温良柔和,气质儒雅,一眼掠过可见他们礼节上并不刻意拘谨,甚至还透着一股淡淡的随意,唯独左手边最外面刚刚说话的人年轻一些,是个白面的书生。   唐放无声无息地进入屏风,那白面书生并没有被打断,只是跟着几道淡淡的目光转了过来,又转了回去,哪怕其中一道目光尤为的不同,亦没有多做停留,内侍搬来锦垫放在唐放的身后,唐放远远地朝着上首的帝王无声地行了一礼,既不谄媚,也不失礼,然后端着一脸的八风不动,沉稳地坐下。   心里面沉如水地想:我的妈,这种会是我能听的吗?陛下您是不是喊错人了?   皇帝右手边做记录的太子趁隙抬了一下头,防备地看了唐放一眼,眉心上一点红朱砂亮得灼人,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费如霭大人说话了,他又立刻低下头做他的记录去了。   唐放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大哥把自己喊来做什么,他前一世只管军务,不问政务,但他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这会议有多敏感,是大嫂说了什么,他知道了?还是他自己察觉了什么,知道了?不然他为什么喊自己来啊?但是一稍思索,心道他前一世也不参与这种会议的啊?他为什么喊自己来啊?   朝堂上应该站的是治国安天下的卿相之臣,安平王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清楚,他就是个乡下里的野孩子,能打仗,但是不能立于庙堂,朝局内务一向不插话,都是大哥让自己在外面打便打,停便停,让他去交好就去交好,让他去撕破脸他就去撕,前世也曾被问过六部里想领什么差事,但是唐放没有啥看法,他肚子里没有墨水,只能在朝上摆着当吉祥物。   小孔捷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小围屏隔出来的天地,这里面有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从面孔看应不是朝堂炙手可热之人,但是他们这些人的气质倒是很特别,可能是大部分是文臣的缘故,说起来话安静平和,斯条慢理。   “他们都是谁啊?”他问。   安平王“唔”了一声,一心二用地听着他们说话,一边给小孔捷介绍:“上首的是我大哥,皇帝,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左手边的是当朝太子,你昨天见过,左手第一个,费如霭大人,不用我介绍吧,老狐狸,总来国公府的,他身边的应该是鸿胪寺的后生吧,不认识。”   唐放按着顺时针的次序依次介绍过去,目光轻巧地掠过众人:“没穿官服胖胖的那个,是我大哥的大舅哥。”   小孔捷:“皇后娘娘的兄长?”   唐放:“对,就是他,国舅名讳宋明煦,他应该好几年没出来了,你看他富态的,真是没眼看。”   小孔捷:“那那个瘦的呢?”   宋明煦身侧坐着一个面目清癯,蓄着美髯的男子,穿着袍服大袖,头发较比别人更花白一些,看得出气质非常沉稳,有一股刻板的风雅。因为坐在国舅爷身边,一胖一瘦的对比,更显得惨烈,衬得他单弱得像一苇风中的竹竿。   唐放又“唔”了一声:“何靖。”   小孔捷讶异:“他是谁?”   唐放不知该如何介绍:“是个能人。他身体不太好,应该一直在家里养病呢吧。”   小孔捷更不懂了:“那这是什么会?怎么要喊您过来,不是高官的人也可以来皇帝的会嚒?”   小孔捷心无城府,也按捺不住自己满腹的疑惑,在他看来,皇帝请“孔捷”来就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下了朝还召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开会。   唐放失笑,没有回答他,只是心道:   他们当然不是高官。   他们是帝王的心腹,官位于他们只是个唾手可得的虚名而已,他们才是当年在王帐里真正运筹帷幄的人。   说着那目光终于落在最后一位重臣的身上,刚刚进来,那人只是略看了自己一眼,便轻轻移开了目光重回任事状态,他是这几个臣子里面最特殊的,年纪也是偏小的,周身有古朴雍容的文人之气,亦有威慑千里、杀伐果决的武人之气。   唐放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果然,这最后一名帝王心腹受到唐放目光的惊扰,缓缓地转过头来,唐放与他四目相对,越发绷不住那嘴角,灿然而笑:   是国公。   国公被他笑得一怔,本想把目光挪回去,可是一时不察竟被他带得笑起来,脸孔掩饰性地低垂了一下,藏笑藏得无奈又纵容。   “咳……!”   上首的皇帝忽然生硬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平和进行友好交流讨论的费如霭、何靖忽然一顿,茫然地去瞧陛下的神色,只有唐放和周殷心虚地把脸色一绷,若无其事地摆回一脸正色,堂上溜号的安平王“虚则实之”地抬起头,想着“只要我不心虚就没有问题”,不想抬头的一瞬间,正好和大哥黑沉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第73章 吃饭   帝王面色冷淡,目光深沉的警告只在瞬息之间,剜过“孔捷”一眼后便迅速挪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询问起费、何二人,唐放心中一抖,匆忙间低下头去,总觉得刚刚那一眼意味深长。   他是不是知道了?   如此想着,唐放又绷着心底的那根弦,隐晦地朝着上首看了一眼:只见兄长面目清削,半垂着眼睛,自然而然在脸上绷着一道锋利的痕迹——很好,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周殷的例子在前,唐放已经不敢小视这些增长过九年阅历的老男人们了。   鸿胪寺与费、何二人讨论完草原情况,重点终于转到了自己家的家底,国公谈起保守用兵人数,最佳用兵人数,可调动多少人,国舅和相国开始跟他碰这些人应该配套多少的粮草和军资,朝廷目前能拿出多少的家底——反正打仗嘛,不是兵的事儿就是钱的事儿。   这个时候小孔捷终于听出了眉目,悄声问唐放:“这是要开战了吗?”   唐放:“对。”   大顺承平日久,小孔捷只有十六岁,乍一听打仗还是很意外的:“这么突然啊。”   “不突然。”   唐放笑了:“打仗又不是请客吃饭,动手还要跟对面打声招呼啊?”   并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场仗陛下已经准备很久、布局很久了,当年泗水之耻,朝廷官员虽然说得隐晦,但想来里子里是没有逃脱纳物赔款、强求要挟之辱的:你家邻居带着人来你家门口踢馆,怎么可能无功而去?当时国家内忧外患顾不上草原十八部,兄长选择先料理家务忍一口气,其后九年,三年一统天下,三年休养生息,三年隐忍布局,现在战机将至,是该攻守异形了。   “我朝老兵十万,新兵十万,刨除掉四方镇守以应不测,北方可动用约十三万之数。”   “如果出征十三万人……朝廷后勤供应目前可以维持四个月左右的军需,国公若四个月内解决不了问题,那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着手加税加租。”   “陛下,草原一旦春暖花开渡过这灾年,到时候天时便不在我们这边,依臣之浅见,出征人数是不是可以适当上调?费大人也想想办法增加下粮草军辎配套,唯独这战期不可以拖……四个月,我们若动,必须四个月内解决问题。”   周殷不说话,微微蹙着眉转动手指。   唐放也垂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衣服拨弄着手上黄玉珠子,眼神严肃郑重。   “国公,这事你怎么看?”皇帝把目光转向国公。   国公半垂着眼睛,想了想,抬头:“兹事体大,臣不敢擅答,陛下请容臣慎思数日。”   现在战机显露的还不完全成熟,到底打是不打,和是不和,这样的决断等闲一次会议是讨论不出结果的。   皇帝“嗯”了一声,紧接着忽然抬头向下首问:“你呢?”   “……嗯?”   小小的屏风内有瞬息间的沉默。   唐放一惊,抬起头面对那忽然投过来的目光,吃惊地指了指自己:“我?”   陛下严肃地看着他,点头。   此时屏风中人都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神采五颜六色,这些目光最扎眼的是太子昱辰的,少年气盛,他眼神也最有锋芒,甚至带上了几分敌意。唐放沐浴在众人严苛的审视中,一怔之后,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说:   “打!打到他们叫娘为止。”   他说得简单,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可凭空喝出了心惊肉跳的兵戈之气。   陛下并无异色,同样也是“嗯”了一声以做回复。   太子握着笔一阵阵无语,心道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而国公对此也没有表达任何看法,拈起一盏茶,笑而不语地展了展眉。   话已至此,再说便是赘言,皇帝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只说让国公与费相把细则再商讨一遍,哪方面和哪方面对接,哪些需要继续的核对查算,这都是很繁琐的问题,然后平静地吩咐儿子,说让他把记录的节略递给孔先生去看,紧接着便起身走了。   唐放有些惊讶,看着兄长这反常的举动:什么情况,怎么这就走了?   周殷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来不及说什么,很快和几位大人讨论起正事来,他们刚刚碰情况时还有好几处没有疏通清楚,有些地方需要说明白然后再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落实。   太子紧皱着眉头,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走过来,唐放看着他一脸的不情愿,接过他递过来的节略,心里还在想,这是哪一出啊这是?让十四岁的娃娃给他写节略,这是想他干什么?低头一看,飞快一扫,愣了愣,抬头看昱辰一眼,再低下头去。   小孔捷:“太子字好看。”   唐放赞同地一点头,“岂止是字不错。”   他之前挺不理解大哥为什么让小孩子这么早听政的,十四岁,能听懂什么啊,这不是添乱吗?现在一看,卧槽,这孩子不错啊,这些人刚刚说了那么多,外部情况千头万绪,他能在这群人说的话里删繁就简,抓出一手好重点。   并且他非常有条理,哪些明白的,几个关键字飞快带出,哪里不明白的,详细记录,别人说,他写,竟也纹丝不乱,唐放翻了翻,有些刮目相看地瞅了瞅这小娃娃。太子一脸不耐,盘膝而坐:“你看吧,哪里看不懂问本宫。”   唐放大致都看得懂。   毕竟他前一世就是执行端的,一般不参与这种决策端会议,不是无权参与,而是大哥不建议他知道得太过具体,毕竟战场上瞬息万变,很多时候知道太多容易给他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顾虑,想也是这个原因,才只让他太子的节略,让他心中有个数,到时候自己把握,而不是让他把会议从头听到尾。   唐放认真地从头翻到尾,有看不懂记录才会问一问,如是一炷香的时间,内监来传话,说陛下口谕,各位大人若没有什么问题了,可以自行散了,国公与孔先生留下,去乾元殿用便饭。   唐放听着口谕,感觉自己又被太子挖了一眼。   这些人效率奇高,反正都是这么多年鞍前马后熬出来的心腹重臣,还有俩暂时远离了朝堂,大家讨论就只是讨论,不揣什么私心,理顺了便各自落实明天再讨论。周殷和几人道了别,从勤政殿出来握了一把殿外唐放的肩头:“走罢。”   唐放皱眉跟上:“大哥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国公不说话,沿回廊缓步地走,一脸的高深莫测。   唐放气闷,瞪了他一眼,忽然歪着屁股用胯骨撞了他胯骨一下,国公猝不及防,只听胯骨“哐”地一声,差点被他顶出廊柱去,他吃惊回头,扶着廊柱低喝:“你三岁吗?”唐放哼了一声,一步上前变本加厉,猛地勾住他的肩颈往下压,满目怀疑:“是不是你?”   小孔捷早在安平王撞国公开始便满面通红,此时忽然这么近的距离,感觉自己好像才是被调戏的那个,浑身呼呼冒热气,唐放知道他是害羞了,但就像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似的继续和周殷勾肩搭背,又问一次:“是不是你?”   周殷不回答她,目光轻轻越过他的肩膀,远远道:“殿下,一起去用午膳嚒?”   唐放怔了怔,立刻感觉到昱辰那小孩的气息,立刻展肩端正了身形,若无其事松开周殷的脖子,还煞有介事地弹了弹胸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昱辰刚刚理完记录,出门看到他俩,原想着赶紧避开,没想到一下子被国公喊住了,登时迟疑起来:“……父皇母后没有喊我。”   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孔捷”身上。   阔达七步宽的回廊上,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防滑的青石泛出层层的黝光,便显得回廊里积出一点凝而不发的幽凉,偏偏这个小术士穿着色彩夺人的衣裳,前襟少艾杏黄,腰间莹莹青绦,轻盈刺眼得就像只太阳一样,他小周叔这么温雅端静、合乎礼仪的人,竟也任由他跟自己厮闹。   昱辰满腹狐疑,他昨日是要给母亲解围,并不是对这个术士有什么好看法,没有想不仅得了母亲、国公青眼,今日连御前会议也进来了,看模样也就比他大两岁,真不知有何特别之处。   周殷拉了唐放一下,朝昱辰微笑:“不妨事,殿下一道去罢。”   昱辰走过来,上下看了“孔捷”一眼,问:“你这术士,不知有何本事。”   唐放笑嘻嘻地看着自家侄子:“我这术士,没什么本事。”   说着玩味地看了昱辰一眼,笑:“不过殿下,我多嘴一句,您年纪还小,和女孩子接触还是要注意注意分寸才好。”   太子没料到他忽然说这个,倏地看了国公一眼,脸色涨红:“胡说八道!”   唐放立刻举手:“好好好,我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要友情提示一下,南市出了香柚味的蜜浮酥柰花,您去多买几份,定能哄好她。”   昱辰:……   一旁看热闹的国公闻言倒是展了展眉毛,好奇地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眼唐放,那意思:谁家的小姑娘啊?   昱辰:……   唐放嘿嘿笑了声,看破不说破。   小子,还要挑衅我吗?我求锤得锤啊。   昱辰:……   之后整个一路,太子都安安分分地闭嘴了,跟在国公和唐放身后走。   直到乾元殿,三人还未迈门槛便听到一声内监响亮的通传,唐放不知这是预备了什么新鲜物件,一进门三人就被人引入了侧殿,只见侧殿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圆桌,大嫂闻声抬起头来,招呼道:“终于过来了!快来,坐下吃午饭!”   唐放一怔,只见大嫂亲自摆着碗筷,身上竟穿着那身晋源时姚黄朱红色的闲装,她照比很多年前丰满了一些,看起来更宽和更有气度,头上配着婚时的翡翠头面,无端端年轻了许多,而听到传呼声的后堂,门扉忽然被内侍恭敬地拉开了,大哥腰上围着还没有解下去的围裙,挽着袖子,手中端着一大盘浓汁烧鱼,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们仨一眼:   “回来了?过来吃饭。” 第74章 相聚(1)   昱辰的眼睛已经直了。   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烧鱼的味道,和御膳房平日做的味道有些不一样,自己那位日理万机、手不停批的亲爹颇有闲情雅致地端着一大盘烧鱼上桌,淡然熟练的姿势差点没让太子的下巴掉下来,同时自己正在摆放碗筷的亲妈,一身的装扮也是吓了他一下,若是没有记错,昱辰只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母亲这样的装扮,今时今日难为衣服首饰还能再次找出来。面对这样反常的景象,昱辰难以置信,缓缓看向啦“孔捷”。   “怎么?傻眼了?”   帝王看着“孔捷”笑,反手解开自己腰上的围裙搭在椅背上,自有内监上前拿走,他一边把袖子理下来一边看他:“这鱼怎么做我和你说过不下十次,也教过周殷好几次,你俩谁也不学,偏要朕来做,过来尝尝,看看味道变了没。”   唐放没有动,拳头抵着嘴巴,眼睛却一下子红了。   唐耿也没有动,压着眉头用那道特有的、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他。   唐放问:“陛下现在有很多小孩儿了,如今做梦还会梦到我吗?”   唐耿答:“会啊。安丘先生前日又给朕传信了,说你学堂里又闯祸,叫我回汝南给你赔礼道歉去。”   唐放喉咙一酸,再抑制不住,侧着脸孔浑身发起抖来,身后,一道温和又沉稳的力量忽然揽住他的肩膀,抚着他的后心小声说:“阿放别哭啊,昱辰还在呢。”   宫人已经在宋义华的安排下依次退了出去,哪怕是唐耿身边的高公公此时也眼观鼻鼻观口地出去了,唐放憋着那口气,憋得耳朵脖子一片通红,周殷知道他这样不愿意让大哥大嫂看到,微微侧着身帮他挡着,低垂着头拍抚他的后背。   唐耿和宋义华也没有急,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等唐放,唯独呆在一边的昱辰看得瞪大了眼睛,完全摸不清楚状况,直等到“孔捷”终于把那一口情绪喘平了,国公带着人送到了桌边,自然而然地推着他坐在了父皇的右手边,而自己则主动矮出一个席位,那一瞬间,昱辰陷入了巨大的不解,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忽然糊涂了,傻傻站在原地,忘记了动弹。   宋义华见状,只能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亲自拉回来,随口道:“你这么看他做什么?你小名还是他俩取的呢,忘了他给你的胡椒糖了?”   胡椒糖,听听,多损啊,这种口味太子殿下这辈子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么对他。   可是这么说,昱辰好像更不明白了,他瞪着“孔捷”,眼见着父亲亲手提过酒来,亲自为他倒了一海碗,眼见着父亲的肩膀下意识地往“孔捷”这个陌生人那边倾斜过去,熟门熟路地挑掉一块鱼骨头,挟了鱼腩肉,放在他碗里让他快尝尝。   他是小叔叔嚒?   昱辰木然地握着筷子转动脑子,可是,小叔叔不是已经……   他茫然四顾地去看桌上人的反应,以期找到什么佐证的参考,结果所有人的淡定和理所当然都在帮他做参考,最后他的情绪通通变成了对他爹妈和周叔的震惊:这术士干什么了?他们这就信了?   “国公跟朕说了你现在身上有忌讳,不能喊名字是吧?”   唐耿自然而然地给“孔捷”夹鱼,唐放现在还有点懵懵的,看了周殷一眼,心里嘀咕周殷这次的嘴可真快啊,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哥,他刚才在御前会议的时候已经猜到了自家大哥知情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居然是周殷告的密,大哥居然也这么平和地接受了他,平和地接受了这件事。   唐耿表情十分自然,好像唐放只是一段时间没有回家,淡淡道:“那就不喊,咱们就喊你身上这个小孩的名字,叫孔捷对吧?他还有亲人在世嚒,在世的话把他的亲人都接过来不要怠慢,昱辰,你别发呆,起来帮你母亲。”   他们不是天生的天家富贵命,可也富贵了很多年,此时伺候吃饭的人都走了,昱辰对这个需要自食其力的场面还有些生疏,周殷见状主动站起来帮忙盛汤、添饭,坐回来的时候唐放还在和他大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只是目光似乎有点恍惚,偷偷朝着门口瞥着,好像那有什么一样。   周殷寻隙小声问:“你在看什么呢?”   唐放直言不讳地说:“有只猫。”   唐耿和宋义华那边抬起头:“哪里有猫?”   唐放却眼见着一只狮子样的大猫,从乾元殿的门口冲进来,因为高兴,它还竖着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跑一步,颠一下,毛发在半空中左摇右晃地迎风招展,边跑边发出一顿一顿的“嗯~啊!嗯~啊!”的节律小鸟叫。   唐放:……   宋义华和唐耿看着唐放,看着他咬着拇指,拧着头莫名专注起来的目光,心中隐隐有了什么猜测,唐放在几个弹指后忽然转过头来,认真朝左手边说:“大哥,妹妹回来了,再加一副碗筷罢。”   整个乾元殿,有那么一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抬着头屏息看着唐放,唐放心无旁骛,眼见着妹妹跟着她那只大猫撑着后腰从门口一路进到偏殿,再飘到昱辰的身后,低头找了找,寻摸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抬起头。   唐放和她对了一眼,点了下头,立刻看向兄嫂:“她现在魂魄还不是很安稳,只能在皇宫待一会儿,你们有什么要问她的吗?我可以传话。”   帝后登时随着唐放的目光看着儿子的方向,不确定地仔细瞧着,可哪怕见多识广如他们夫妻,一时间也没想好要如何应对这阴阳相隔的局面,愕住了。   而此时太子心中积攒的疑虑终于决了口,他看着“妖言惑众”的“孔捷”,手中筷子轻轻一放,在这静谧的偏殿中放出“啪”地一声:“孔先生,你要拿所有死者开一次玩笑嚒?”   桌上的大人们忽然看向他。   昱辰不惧反而仰起头,眼神发红,倔强地说:“父王、母后,小姑姑已经死了,她的遗体现在还停广灵殿上,你们真的要因为这个不明不白的几句话就相信他嚒?”   端云长公主只比太子大六岁,虽然名义上是姑侄,可是他俩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大嫂生昱辰那一年唐耿害怕唐放在家口无遮拦,被齐武帝安插进来的眼线抓到什么把柄把人外放出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当时口吃还没有完全好的唐聘带着小婴儿玩的,所以唐聘在一进屋不靠近别人,会先选昱辰身边去坐。   唐放面对质问,沉默了一霎。若是平时,这件事他嬉笑怒骂也就过去,可是这一次,唐放认真地想了想,说:“生死只是两种不同的形态,他们只是作为你的亲人消失了,此后消散于世间万物之中,会一直陪伴着你,无处不在。”   “那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昱辰抬眼,锋利地问:“你含糊其辞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喊你一声小叔叔,你敢答应嚒?”   昱辰此时胸中就像是埋了一刻点燃了引线的火雷,噼里啪啦地就要把他炸个四分五裂,他的小叔叔是本朝战功最盛的亲王,一生功勋,一生传奇,笑傲人间,死哀生荣,这是哪里来的骗吃骗喝的货色,敢把玩笑开到他家里?唐聘能听到活人的心里话,唐放眼见着妹妹在伸手掐他,想要小孩子闭嘴,但是昱辰感觉不到,阴阳相隔的代价,是死者永远看得到活人,听得到活人,可是活人永远无法感知。   唐放当然不会应他,所以只能答以沉默。   短暂的交锋中,皇帝打断了太子的咄咄逼人:“昱辰,去小厨房拿一副碗筷来。”   太子在父母面前说话本来就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此时看到父亲公然拉偏架,不禁执拗又委屈地喊:“爹……”   他不喊父皇,他喊的是爹。   周殷叹了口气,亲自起身,绕过桌案,将手掌放在那小孩子肩头:“昱辰,跟小叔叔出去。”   国公的目光很沉静,温柔地注视着太子,眼中没有责怪,没有呵斥,轻柔得近似呵护,又好似落满了寂寂香灰,“起来罢。”他这样说,昱辰眼睫一眨,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孩子是可以跟自己的亲爹较劲的,但怎好跟外人较劲,昱辰一直视周殷为本朝的战神,虽然名义上挂着一层叔侄,但是五叔叔死去多年,国公与自家的关系还能如此贴心紧密,是情分,不是名分,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唐放“咳”了一声,主动打破这尴尬:“那个……!还有,阿聘说她的猫也饿了,你们去小厨房找找有没有牛肉和鸭子肉,最好熟的,生的也行。”   周殷揽着孩子的肩膀,默契地略一回头:“知道了。”一定把时间拖够。   如此,屋中只剩下唐放、唐耿与宋义华三人。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倒不是因为孩子捣乱,只是他们夫妻此时心乱如麻,胸口像被石头重压了一般,不知要如何面对妹妹,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唐放等了半天不见兄嫂开口,便问:“兄嫂是没有话要对妹妹说嚒?”   沉默。   妹妹已经死了,猝然之间,活人不知该与死人说些什么。   唐放单刀直入道,“你们若是暂时想不出来,那我先为妹妹传话罢。”   唐耿看向唐放,目光彷徨。   唐放轻轻摇了下头,几乎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大哥,安抚地提了下嘴角,意思是说没关系的。他无法扭转生死,他只是在生死之间撑开一道小小的缝隙,让死亡于亲人而言不再那么无能为力。然后他几乎是在瞬间进入了恍惚状态,瞳孔的眼神变了又变,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另有一个灵魂在透过他的喉咙说话,她喊:“大哥……”   帝王的眼波无端地颤了一下。   只听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大哥,您不要歉疚,阿聘没有怪您。” 第75章 相聚(2)   鬼魂可以看穿活人的心绪。   纵然世人都说帝王心事,神鬼不言,但是端云公主在上身的那一瞬间,像是在急着说完她想说的话一样,一句挑破了唐耿的想法:“大哥,您不要歉疚,阿聘没有怪您。”   唐聘看到了,哪怕自己的力量微薄虚弱,她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死讯传到围场的时候,自己大哥的惊颤震撼,武信侯勾结外邦,成国公奉命清剿,端云长公主议亲议贵,原不在株连之列,可是妹妹堕楼的死讯突如其来地传来,大哥惊痛茫然间骤然想起这个一手带大、这些年却有所疏忽的妹妹,当夜便大病一场。   “哥……我没有怨恨你。”   “孔捷”年轻的肉身像是被暂时抽走了灵魂,表情木讷、浑身僵硬地传达着公主的话语,“我这些年是过得不开心,但当初是阿聘主动要嫁的,您还记得嚒?我怎么会因为这个怨恨您呢?这地府,是我主动要下的,这孩子,是我执意要生的,我跳下去不是要‘报复’您,非要说的话,阿聘心中只是有些不平而已,不平您这辈子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没有想过妹妹也可以为你做什么大事,您想的只是怎么把我从一栋楼台里挪到另一栋楼台里,让我坐在上面看风景……哥,我的哥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成绩,为什么我只能是个联姻的工具啊……”   帝王的眼圈红了,他用那种少见的、忧郁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刚刚“孔捷”忽然用阿聘的声音开口说话,惊出的冷汗已经在不知觉间消散了,他悲伤地看着这个“妹妹”,想说什么,却有骨鲠在喉。   “大哥你先别说!”唐聘僵硬地扭动着脖子,一边哽咽一边打断他,“我时间短暂,您先容我说完。我现在过得很好,可以结交很多朋友,比侯府的时候自在,您不要跟大嫂生气,我也不要夸张的葬礼,那对我没有什么用,您要是有空让人多给我烧纸钱,还有庆州,庆州的事情不易追究过深,您若是动兵必然要用他们,当年五哥的事情已经是我们一家的灾难,您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唐耿被妹妹急躁的情绪带动,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握住“孔捷”僵硬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往后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点头:“好。”   “还有……”   终于抢着时间说完了最紧要的,端云公主忽然和缓下来,透过茫然无神的眼睛,温柔沉静地看着自己的大哥,慢慢说:“不要为我难过,哥,我和五哥都死在二十岁,这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不是什么报应,阿聘此生何幸,曾被您亲手庇护过……当年,当年……”   然后,那眼神忽然暗淡了下去,像是烛火忽然燃烬的信号,孔捷整个人停滞了一霎,茫茫呆呆,再不动了。   唐耿握着“孔捷”的手,环顾四壁,不知该去看哪里,回过头时忽然掉下一滴眼泪,只有一滴,好大的一滴。   当年,当年……   当年的端云公主被主母虐待,不满二十岁的顺高祖带着弟妹毅然离家,在西北风餐露宿那些年,长公主其实一直都是很害怕的,大哥原本也是世家的子弟,虽然是庶出,但士族的排场繁华他是过来人,若不是为了妹妹较劲,他原可不受那些苦,她一直害怕穷困潦倒会磨光大哥的耐性,害怕大哥最终会因为困苦颠连将她丢下,害怕大哥嫌弃她耳朵不好说不出话还要看病,当时大哥的很多贩马的朋友都在说,“出来干这个,哪有带小姑娘的,实在不行,拿她换两匹绸缎罢。”   她活得就像是一只小刺猬,清清楚楚地知道,大哥把她放在怀里,是有多扎手。   当年,当年……   后来唐聘才能明白,大哥没有嫌弃过她,有一年大风雪,他们的黄羊死了一大批,眼见有起色的生意又陷入了困局,五哥在外面捡到一个又病又冻的男孩,他爹娘都死了,瘦骨伶仃只有一口气,五哥态度蛮横地让大哥收留这个孤儿,大哥没有做任何家里养不起的讨论,直接让五哥找了一床被子,自己亲手给他下了碗泡沫,里面切了好几大块的黄羊肉。   大哥顺理成章地收留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给他做了一顿好饭,给他找了大夫,像一直以来那样,没有讨论一句话,没有叹过一口气。如今那个又饿又病的孤儿,成为了镇守一方的将军,为大哥忠心耿耿地守着国家的北大门,名叫屈突息……   太多事情了,唐聘和唐放,是眼见着大哥这一路走过来的人,亲历他无数的生死与祸福。很多年后,这俩兄妹还曾私下议论,说大哥当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们讨论不出结果,命运总有你抵抗不了的东西,而这夹缝中的,是伟大、慈悲的谜。   ·   昱辰回来的时候,屋里三个人已经擦过脸整理过情绪了,唐放脸孔发红,在拼命喝水,鬼魂上身还是对人身有负担的,还好“孔捷”一回生两回熟,不然若是小孩此时非得烧晕过去不可。帝后默契地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昱辰“小姑姑”的事情,孩子说得对,端云已经殁了。   阴阳相隔,不可强求因果。   唐耿经此起伏开解,整个人已经松弛了不少,周殷坐回座位的时候抬头看着陛下,无端端地觉得他气色都便好了很多,唐耿夹菜,平常问:“刚刚勤政殿朕不在,他们有什么看法嚒?”   周殷也放松下来:“宋家兄长和何靖主张打。”   唐耿:“你呢,这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说什么。”   周殷沉吟了一下:“如果鸿胪寺情报无误,胜率五五开罢,看兄长是不是下了决战的决心。”   他们掌兵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不动则已,动则彻底,若此次不平他日从返,再战便是难如登天。   唐耿扭头:“你怎么看?”   唐放还在拿毛巾擦脸:“我的看法刚刚在堂上说了。”   唐耿再转头:“你呢。”   太子一愣,没想到这个决策自己还有表达自己的资格,左右看了看,接到周叔鼓励的目光后,当即干脆利落地吐出七个字:“若要战,儿臣请战!”   唐放一边擦脸一边笑,少年人意气风发,说话铃儿响叮当的,看着不错。   唐耿没说什么,朝自家儿子抬了抬下巴:“先吃饭。”   昱辰这才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坐着半天就等着说话,筷子也没有拿。   唐耿边吃边道:“别的都还可以谋算,只是现在另有一桩事很重要。”众人也边吃边看他。“朕此前不信幽冥之事,只是略知草原十八部多有秘闻,但昨日合欢宫,还有国公那桩丹书案,今晨刑部阚祥和朕说了,朕没有想到他们已经把阴阳秘术发展成暗杀技巧了,朕担心一旦开战,贺若会将此用于战争。”   这桌子上的人个个都是大心脏,原本暗杀这种事,只要不得手便不算大事,谁还没遭过几次明枪暗箭呢?主要是接连几件事透露出来的讯息意味深长。   从间谍渗透、秘密摧毁和特殊破坏的角度来说,罗师青、丹书这已经不是小手段了,他们是直接深入了最高层级,且行动手法隐蔽,目的却是瘫痪我方统帅、暗害帝王,这使得原本看起来与刀兵无涉的阴阳玄门,隐隐间似乎成为草原十八部重要的国家武器之一。   就像唐耿自己说的,此前他对这方面并无涉猎,了解也不多,所以刚刚在御前会议上也没有提,此时只等着弟弟来为他解惑,对,还有最近强补神秘文化的国公。   太子不知道刚刚跟周殷聊了什么,这个时候终于不插嘴什么“子虚乌有之事”了,安静地瞪大眼睛边吃边听。   唐放斟酌了一下,认真说:“臣冷眼看着白神教未必就有翻天覆地之能,应该重视,但酌情对待,不过我了解的也不太准,不敢打出包票,您可以询问一下太常寺呢?这么多年他们和白神教接触,应该是有些经验,若是韩沐一些理论整体掌握不清楚,我身边倒是正好有一人,您若是需要臣可以推荐给您。”说着他看着乖乖听讲的昱辰,笑眯眯地朝着侄子伸手:“昱辰,蘸料!”   宋义华笑,指了指距离不远的地方,“这个炖鸡不好吃吗?没见你动筷。”   唐放失笑,实话实说道:“还行吧,还是大哥做的菜比较好吃,大嫂您就不是下厨房的命。”   宋义华一歪头,没办法了。   昱辰被支使得不乐意,但还是把东西递过来了,唐放接过,给大哥添了点,给自己添了点,抬头问:“大嫂应该也认识这种大能罢,只是不知道那些人远远卷入红尘之事。”   宋义华:“我且试试罢,不过原水不解近渴,你不要抱太大期望,”说着皇后擦了擦嘴角:“不过你们倒是提醒我了,罗妃日今天清晨就审完了,给你们看口供。”   “口供已经出来了?”   唐放和周殷对视了一眼。   “嗯。”宋义华道:“动作肯定要快啊,不然给她传递消息的打下手的望风而逃,咱们可就一慢再慢了。”   昨天罗师青忽然给唐耿来了那么一下,他们这些人全部注意全都到乾元宫去了,各个都忘了还有这么一遭,大嫂快刀斩乱麻地料理完合欢宫还想着要撬罗师青的嘴。   宋义华:“她吐出几条线,素日里帮她传递消息的,我斩了三条,剩下的城外的关联人等已经交托了陛下的城防守卫,晚上应该就能有结果。”   唐放惊讶接过:“三条?那个女子还能在您眼皮子底下弄出三条线呢啊?小看她了。”   宋义华:“你现在看的是历年她做过的事情,这里面我问了,很多她早些年做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听命行事,后来外面的人让她拿陛下的私人物品,一是皇家之物皆有造册她拿取不易,二是她说她这些年对陛下有感情了,不想害他,便没有做。”   皇后的眼神瞥到了皇帝的脸上。   可惜皇帝低头在吃饭,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想法。   唐放的眼神动了动,问:“她和大哥是不是还有个儿子,今年多大,三岁罢?”   宋义华点头:“是,才三岁,真造孽啊。大人的事情和孩子无涉,小十二我带到长秋宫了,我带他几年。”说着看了昱辰一眼:“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好,不许对外胡说。”   昱辰点点头:“知道,你们上一辈是上一辈的事情,都是弟弟妹妹,我能说什么。”   唐放继续低头看那口供,一条一条理,“她在我第一次进宫后联络了霍塔一次,之前差不多有半年都没动啊。”   宋义华:“这次是因为’你’回来了,她才会忽然行动。她这么交代的。”   埋头吃饭的唐耿此时抬头,看周殷:“‘他’回来这件事目前还有多少人知道?”   周殷立刻答:“霍塔已经扣下,消息现已全线封锁,除了我们这几人还有颜师古将军,没有军政要臣知道。”   皇帝和国公就“孔捷”来日安排的问题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唐放事不关己般把这等事全都交给自家大哥和自家男人,自己低头继续看。   罗师青的口供是从近到到远的次序,他从最近看到三年前,眉心缓缓凝重地皱起,开口问:“罗氏说她在进宫不久时,曾奉命去奉先殿擦拭银牙枪。”   唐耿一怔,伸手:“是开平九年冬天十一月?”   唐放当即靠过去,给大哥看,“对,您看,这个……这个您知道吗?”   原本唐放也不在意,但是这件事发生在她接手玉玲珑之前,让他产生了些别的联想:罗师青无法靠近银牙枪,没有完成任务,那会不会……玉玲珑上的地魂其实只是补替后的退而求其次?   唐耿想了一下:“这件事朕知道。当时银牙枪发出了很大的鸣响,朕第二日找太常令问过。”   那也是韩沐印象中皇帝唯二一次会去询问太常寺。   宋义华眨了眨眼睛,不解:“这里面难道有别的事情嚒?”   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但她此前只以为宝兵器有灵性,在很多民间林子里,夜晚有野兽靠近,猎刀也会发出声音,沾血过多兵器都带灵,何况是奉先殿上的银牙鎏金枪。   小孔捷感觉到了安平王的心跳倏地急促了,小声地问:“殿下,这是您的武器,对嚒?第三魂,就是这里,对嚒?”   他还记得安平王独闯坷尔喀的时候,当时他手提一把长刀杀得对面落花流水,安平王却对他笑,说他不是用刀的。   安平王前世纵横往来,白马银枪,狂飙突进。他是用枪的。   周殷见唐放的神色不太寻常,不由皱眉问怎么了。   唐放则闻言抬起头向唐耿,道:“大哥,我想拿回我的枪。” 第76章 三魂   奉先殿。   琉璃瓦重檐的庑殿顶,位于整个皇宫建筑群的东侧,靠近东门,分位前后两殿,前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是皇室祭祀自己祖先的家庙,周殷与唐放吃完便饭正好出宫,顺路向东门走,入门时一个年轻的官僚正好捧着公文拦住了周殷,唐放便自己跟着小内监进去了。   “您是不是早就有猜测了?”   寂寂深堂,安平王甫一迈入奉先殿,小孔捷便在心中开了口:“今早黄大仙问您的时候,您说差不多知道了。”   安平王“唔”了一声,随口道:“差不多吧,我前世本来就喜欢兵甲良驹啊,’周周’没活到现在,那我也只能猜兵甲了。”   所以今日罗师青的口供只是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而已,提都提到了,那就顺势来拿。小孔捷想清楚这里,无端端地难过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您是要离开了罢?不是亲人,不是仇敌,是殿下您当初自己散了自己的魂罢?”   一魂在国公处,寄托他多年情义,一魂在大嫂处,寄托对家人的惦记,最后一魂在自己的兵器上,是他此生引以为傲的荣耀与战绩。虽然匪夷所思,但是安平王做什么不匪夷所思呢?   唐放被小孩逗乐了:“你怎么了啊?不是还没找到呢嚒,我也记不得啊。”   小孔捷呜咽起来:“找到了就迟了!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唐放品了品这话,然后问:“小孔捷,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你觉得我在你身体里很好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小孩的负担呢。   孔捷原本不想理他的调笑,可是一想到这第三魂来得这样快,那点不好意思便被冲淡了,难过地说:“殿下,我是认真的,我不想你走,我若是早生几年能和您面对面就好了,我想做您的小跟班,做一辈子都可以。”   孔捷此前从没有想到,传说中可怕的“鬼上身”可以变成这个样子的,虽然他也有尴尬,他也身不由己,但是身体里的这个鬼魂从来没有欺负过他,从没有鸠占鹊巢地隐瞒过真正的“孔捷”被困在身体里的事实,他不断地陪着自己说话,开解他,劝道他,他亲眼见他如何行事,见他如何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见他悲欢喜悦,见他亲人爱人,虽然名义上孔捷的肉身在为安平王做着屏障,但是孔捷总觉得是安平王的灵魂在庇护着自己。   他很喜欢这个人,喜欢这个非凡的灵魂,一想到他终会离开,便一阵阵的舍不得。   唐放还能说什么呢,他给不了不离开的承诺,便只好苦笑,“放心吧啊,我也舍不得走的,我还没和国公好好过这两个月呢,我哪里会走。别难过了。”   奉先殿是皇室的祠堂,走到前殿,唐放看到自己爹的牌位了,左右寻觅,打算上柱香。守着奉先殿的内侍得到了消息,面对这个复杂身份的孔先生,虽然满腹疑虑,但还是毕恭毕敬地奉上。唐放拿了香,让他们出去,嫌弃他们心里话太多,听着有点吵。   “嚓”地一声,火石燃亮,唐放一边做事一边说:“对了,此前一直没有问,你还有亲人在世嚒?”   孔捷兴致不高:“没有了,我十岁的时候爹娘就死了。”   唐放扶额,料想小孩之前应该吃过很多苦:“那他们还有墓地的罢,在东都附近?你告诉我,我去给二老烧点钱去,下午就去,把这事儿办了,不然过几日咱们怕是就忙得抽不开身了。”说着唐放面朝着父亲的牌位,郑重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小孔捷安静地等着他拜完,然后说了墓地的地方,见他又拈起好几根香,心中就有些迟疑:“殿下,您……我看到的,您的父亲和您的主母……”唐放接过话来:“对我们并不好。”他笑,似乎浑不在意,“没什么的,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孔捷小声:“您不怪你的父母吗?”   孔捷随着唐放看到了很多他家里的私密事,唐家兄妹也是在更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们是唐氏的旁支,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庶出,范阳唐氏给了他们很多的冷漠与薄待,而陛下现在还能把他们好好地供奉起来,给他们吃皇家的香火,安平王还会这样上香行礼,心平气和的祭拜他们。   “怎么说呢。”   唐放迟疑了一下,声音低和:“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自己好的,你一旦觉得某个亲人就是应该对你好,便陷入了困顿,还有一种父母,他这辈子都没能学会如何待你好,那就不强求,放过他作为父亲的身份,放过他,放过这段父子的名义,也放过自己。”   所以唐放的祭拜,就像祭拜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叫“父亲”的普通人,没有怨望,没有不平,只有对死者基本的敬重。   唐放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再说了,你还记得黄大仙和阿聘算的卦吗?’贵人祖辈有德,六世行善胼手,今生大富大贵。’个人的时运,积累的家运,一方水土的地运,乃至数百年的国运,越往上来,个人的事儿越不算啥——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个是什么原理,但可能咱们这辈子的好事情,的确是祖宗谁积了功德呢?那就……来都来了,是吧。”   唐放说得轻松,看差不多了,他起身,面目平静地走过前殿往后殿去。这奉先殿很大,前殿后殿之间是五间接穿堂相连,穿堂由六椀菱花隔扇门组成,余者皆为槛窗,重叠的飞檐与槛窗将光线一道一道庄重地切开,无端增加了后殿的幽深肃穆,好似里面正宿着什么沉睡的灵魂。   然后,唐放在转过一重隔扇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十五步外,浑金莲花架上,横托一把银牙枪。   天光转过重叠的飞檐落在乌金色的枪头上,难以描绘那武器的优美,纯黑、流畅、笔直的枪身,枪长七尺二,枪头束红缨,那长长的梭形的薄刃在与唐放照面的那一瞬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凄冷地一闪。   唐放忽然笑起来。   在看到自己的兵刃的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定了下,释然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欢欣:那是他的武器,他的功勋,他波澜壮阔的戎马一生,他曾经赢得世人无尽尊重的东西。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头忽然蓄势的豹子,毫不犹豫地拉开脚步大步上前,朝着那银牙鎏金枪奔赴过去。   小孔捷眼见着他一步步靠近。   终于,唐放的手终于抚摸上了光滑冰冷的枪声,长枪发出了一声兴奋的铮鸣,然后被他的主人牢牢地握住。   那一刻,小孔捷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股强大的、奇异而澎湃的力量,梦里是漫天的大雪,是强烈的朔风,他眼见着安平王殿下大步冲出大帐,不披衣,不挟枪,一声呼哨快马疾奔而去,国公提着大氅冲出帅帐,嘶声喊他的名字,可是殿下没有回头。   殿下遇袭了。   对面的是此前从没有遇过的部队,各个身披深黑色斗篷,胯下马匹在寒风中显出诡异的钢灰色,不呼寒气,没有声息。   与之前模糊的记忆不同,那竟不是一场意外的伏击,而是蓄谋已久的伏击!   而殿下可用的只有靴子里一片小刀——那是他私下给国公刻冰雕的小刀,他拼命地突出重围,胯下的白色骏马配合着他左突右冲,在雷山雪原上奋力甩出一条又一条巨大的弧线,可是有那么好几个瞬间不知对面使了什么妖术,孔捷看得分分明明,那一人一马忽然就动不了了,雪原上激荡起剧烈的狂风,最后马匹在无形的阻力中力竭,彻底瘫软了下去。   浓黑的鲜血骤然从殿下的鼻孔和嘴里喷了出去,他捂着心口,一柄奇异的尖刀从那里透胸而过,他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可是最终还是重重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生死簿有载,安平王唐放,字子瑰,生于泰皇元年春,卒于开平三年冬,享年,二十岁。   孔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群衣着奇异的祭司将殿下的身体带走,围绕着他的尸身开始做法,殿下的魂魄死里逃生,直奔出那多国交战的属地迈过本国的碑界才得以逃脱,可是他也自此再也迈不进自己的中军大营,冥官准时准点地过来抓人,在他身上加上一道道的锁链,殿下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死了,求他们通融,哪怕几个时辰都好,他想再见周殷一面,他刚刚和阿殷吵完架,他若是这个时候不明不白地死了,周殷会怪自己的,他让他怎么办,他只求和他只会一声,一声就好……!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天命既已给他无尽的宠爱,怎么舍得让他青年而亡!   可是冥官并不通融。一趟礼乐鬼门生,入门不可望生还。   管他往后将相,管他达官显贵,谁也不会比谁在写定的命运里多哪怕一个时辰。   可是……唐放不甘心。   他有太多话要说,有太多事要做,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这猝不及防的离世,他不接受。   所以他贿赂了冥官,在一间风雪侵袭、挤满落难之人的小庙里,冥官告诉了他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若是魂魄有损,地府将不予抓捕。   所以,唐放撕碎了自己。   从此逃脱抓捕,从此散落人间。   所以他也忘了自己。   从此上下求索,从此天地苍茫。   动手前,冥官提醒:“你要想好,撕毁魂魄将遭受你难以想象的痛苦,便是你这样做了,也很可能再也想不起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   冥府对生死规则的管控是很严格的,尤其是唐放这种生前便记名之人,毁魂这方法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可没有鬼魂愿意这样做,故而人间阴阳的书籍也没有记载过,因为这样基本等同于迈了一次冥桥奈何,一个人对此生的渴望要如何坚定,他的灵魂要如何坚韧,才愿意做这样的事呢?   唐放安静地凝望着那破庙里蜷缩在墙角的小孩,轻声说:“没关系,会回去的。”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   盛烈的阳光辗转过飞檐的弯角,投下一道道切碎的绚丽的光芒,唐放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情不自禁地松开兵刃,回过头去。   是周殷。   那一刻,他笑了。   这一笑,笑得百折千回,笑得历尽千辛。   真不容易啊,从极西之地一路走回这里。   真不容易啊,这一别,竟已是九年。   唐放安静挺拔地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个陪他建功立业、陪他共历生死的心上人,轻声说:“周殷,我回来见你了。” 第77章 入梦   “你说我把自己送进你的意识里,你像上次那样把门锁上,能对我做些什么吗?”   深夜,唐放洗完脚,缩手缩脚地爬上床,抵着膝盖与周殷讨论。   周殷散着两床被褥,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微动:“应该可以吧,我不知道。”   国公博文多学,可看了那么多的书,也没有一本教他活人如何与附身的鬼云雨的,这角度太清奇了,不过他倒是先注意了别的,问:“他睡了?”   唐放:“睡了。”他已经听见小孩的打呼声了。   说着他摸了周殷一把,小声说:“这样,咱们试试,万一行呢。”   他要憋死了,剩下的时间这么久,他必须得想出个办法。说着他越过周殷的大腿挑亮了一盏烛火,放在两人床头的上面,然后自己盖好被褥、侧身躺好,满脸期待地拍了拍枕头,那意思:快躺快躺!我们试试!   周殷:……   周殷深吸了一口气,盖上自己单独的被,面朝着唐放,侧头躺下。   很久没有这样的视角了,躺在一张榻上面对面地对视,唐放含笑看着自己,周殷想碰他,又缩回,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搁比较合适,唐放则主动伸出手,贴了贴他温热的脖颈,然后下移抓住他胸口酂白色的寝衣,小声说:“开始吧。”   他沉了一口气,咬了下嘴唇,“你记得把门关牢些。”   ·   一直打呼的小孔捷缓缓放平了呼吸。   一片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他刚刚在装睡,因为害怕国公和王爷如果有什么亲密接触三人都会尴尬,所以他亥末看两个人开始洗漱了便开始装睡,此时他的身体有感觉,知道有一道魂灵顺着身体的罅隙游走了出去,殿下已经开开心心地跑出去跟国公幽会去了。   黑沉沉的四壁中,孔捷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五感还在,国公和他隔着两重被子,他明显感觉到身侧的人呼吸节奏忽然乱了一拍,蜷着身体,像是在笑,声音闷闷的,但非常的轻松愉悦,孔捷听着那声音,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然后终于放下心来,陷入了梦乡。   ·   唐放从周殷身体里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两个人好久不做,彼此难免有点生疏,出来的时候呼吸还有些凌乱,周殷则是有点恍惚了,一瞬间没有分辨清楚现实虚幻,冲动地握住他的手臂,凑过来还想要亲他,唐放笑,小声地推他:“诶诶诶,公爷……”   前世他们每从高峰处下来,总要缠着接很久很久的吻,周殷这是做糊涂了,唐放吃力地让了一下,艰难地抵住他的胸膛——天可怜见,美色在前,这太难为他了,况且“自负膂力”的唐放此时真的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手臂酸疼,小腹发麻,爽得几乎已经没有下半身了,他还要两手发抖地拦周殷,还好周殷反应得够快,愕了一霎,立刻清醒过来,对着他嘴唇而去的面孔立刻止住,转而埋在自己散乱的头发里,控制不住地倒吸气,平复呼吸。   “他睡了没。”周殷喘着气小声问。   像前一世看小帐篷里的妹妹睡没睡一样,唐放小声答:“这次睡了。”   忽然间,周殷的身体苦闷地绷紧了,脖颈青筋暴起,左手握拳,重重朝着床板砸了一下。   那一砸,力道激烈而愤恨,只是层层的锦缎无声地托住了这沉重的一拳,甚至没有发出多响亮的声音。   “周殷……”   唐放满腔的愉悦忽然染上小小的阴影,眼神黯了一霎,支起手肘,手掌缓缓抚摸上他的脑后,抚过他的头发,“……别这样。”   重重灯影下,周殷不说话,可抬起头,那眼圈却红了,委屈地看着他。   唐放一颗心立刻毫无道理地就此软了下来,他在另一床被褥里把自己往上挪了一点,最后朝着他张开了手臂,小声说:“过来,我抱抱你。”   ·   清晨,国公和王爷神清气爽。   两个人仿佛昨夜什么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眼睛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在笑,眼角眉梢全是愉悦的柔情,唐放更是还穿着寝衣就跑下床帮着周殷整理衣裳,勒紧革带,眼神一抬一望,好像什么都没做,却好像把什么都做了。   周殷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用食指轻轻敲敲唐放的肩头。   唐放“嘿嘿嘿”地笑了,摸了一把周殷上臂的后侧,帮他预备完,开始把周翁送进来的衣服来回地比,问他哪一件好看。   周殷坐在小桌上用膳,撑着颧骨认真端详:“左边那个。”   唐放提了提左手:“那就这个,”说着溜溜达达地走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裳,边换边问:“今天下朝还是要谈出征的事情对吧?你是回来吃还是我进宫吃啊?”   周殷:“说不准,到时候我给你传信?”   “好的好的!那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去给你送饭去!”   唐放眉飞色舞,表情就要开心死了,嘴里开始摇头晃脑叽叽咕咕地唱灌口,“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儿……”   周殷:……   这么预备怕也是吃不完。   两人腻腻歪歪地过了一个清晨,唐放把人依依不舍地送上了朝,然后,笑着发了一会儿呆。   大约一个时辰,周翁差人派人来喊他去向南大厅,说有圣旨。   内官宣旨都是在主院的,国公不在府里,是周翁笑呵呵地接待应对,他焚了香,唤了人,把家中所有不当值的人全部喊来跪拜听旨。出人意表的是,与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官服官印,一应俱全,“孔捷”从白身连升四级,从闲散微员变成朝廷命官,挂靠兵部,“负责草原诸部事”,这旨意听得府中众人险些没把下巴掉在地上,震惊得不知南北东西,跪拜领旨的“孔捷”倒是表现淡然,按例说了些“承谢皇恩,感激涕零”的话,等内官走,他淡定接过圣旨,把它往桌上一撂,却拿起托盘里另一道圣旨,周翁见状赶紧上前,小声道:“诶诶诶,小大人,这个可不能随便撂的。”说着仿佛拿“孔捷”当家中第二个主子一般,帮忙收了起来。   这个时候,府中的众人已经开始五迷三道地逐渐散了,各个在心中消化这个惊天大消息。   最后,厅上只剩下黄大仙一人,他怔怔地、无措地看着唐放。   没有开口,却在心中问:“殿下,您……这是要出征了嚒?”   ·   黄大仙的屋中。   黄舟的手指微微发抖,气得身体也发抖:“您拿到第三魂了是罢?您……您还记得自己只有两个月时间了嚒?”   唐放活像做错事的小孩,乖乖点头:“记得啊。”   黄大仙气得要拔头发了:“那您这是在干什么!您只有两个月时间了,你还要去草原十八部去打仗?您……”   唐放立刻举手,铿锵有力地答:“够用的!我前世二十八天就灭了一个国!”   黄舟:……   黄舟暴跳:“您要气死我了!”   原本昨天殿下让他瞒着公爷这事儿他压力已经很大了,现在他自己还要上蹿下跳的加码,没有这样祸害人的啊!这谁担待得起,这谁受得了啊!   唐放苦口婆心跟着他一起蹲下:“大仙……大仙……你不要这么紧张嘛,两个月真的够用的,再说这次国公也去,很多将领都在,就算有点难打,也肯定能顺顺利利打下来的……诶,你怎么不理人啊。”   黄舟转头,忽然怒吼:“殿下,您觉得我是害怕您打不下来吗?”他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朝着这个永远没心没肺的安平王咆哮:“我是担心您身体!您这么拍拍手就去战场了,出了事可怎么整!”   他不安安稳稳呆在东都,他不好好和国公在府里厮守,还上战场,他怎么不上天啊!   唐放听到此,忽然不做声了,缓缓站起身来,垂下眼帘,“你看到内监带来的第二道圣旨了嚒?”   黄舟不理他,什么圣旨都和他没关系。   唐放却叹了口气,沉声道:“察……南昌府烟波道人门下弟子黄舟,精于鬼神,敏于外务,今边关戎机,着,改调兵部五品侍郎,其相关所属,一应重视,敢有阻碍推搪者,严惩重办,事成回朝,另有提拔嘉赏。”   黄舟怔住了,抬起头,呆呆地抬头看着唐放——   唐放垂着眼睛,静静地与他对视:“大仙,为我上战场罢。我需要你。” 第78章 战备   “孔捷”的越级提拔引来无数人的关注。   朝堂耳聪目明之人都知道要动刀兵了,这个人与众不同的提拔,还有传出的勤政殿内部的参事议政,都给“孔捷”这个人的身份蒙上了浓厚的神秘色彩。   唐放没有客气,第二日便穿上官服上朝听政,小孔捷眼见着自己再入皇城,许多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朝堂诸公主动与他打招呼,一个一个礼数周到的“孔大人、孔大人”,他局促难安:“他们怎么都认识我?”   唐放笑:“你最近在东都城很有名啊,不知道嚒?”   说着也不客气找到自己的站位,那站位甚至不是最末,而是殿中左右。   小孔捷心头发虚:“这个……这个提拔速度太快了。”   唐放拿着板笏展了展肩膀,安之若素:“不快,这只是道开胃,出征前还会再升。”   唐放在朝堂上并不发言,只是听政,看看大家对开战都说什么,散了朝去勤政殿,开真正的军事会议,周殷已经和大哥碰过了,明确此战大前提:不能拖延战机,必须四个月内速战速决避免陷入持久战泥潭。   太子请战,陛下给的要求的是改名换姓,列队前锋,不然别去。昱辰当即应下,紧接着一系列的人事任用,周殷做统帅,他手下几个方面军他来配套,到唐放前锋这里,皇帝开口问了他的意思,时间紧凑,问他班底想怎么攒,唐放早就做了准备,把笏板翻个面,上面是他写的名单,上面有国公府不错的家将,有因谭同凯吃挂落的禁军,说剩下不够他这几天再留意,最后他提到了一个名字:陈英。   周殷和太子都看了过来。   皇帝的眉心,不引人注目地一皱。   唐放目光一扫,看来这都是知情人啊。   “我跟他聊过,他说起山川地形,战法战术,是个有心人。”   唐放看着大哥:“陛下提拔一下,看成不成器罢。”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俗务,辎重清点,粮饷,马匹,同级接触,攒兵,练军,战略部署,军事情报搜集,无数的千头万绪奔涌而来,而这些东西都要在十五天内全部完成,因为唐放忽然的超级拔擢,官员中难免有些不平之声,遇到一些衙门口对接,不知道太子是有意讨好这个战场上可能的上司,还是大哥点过他,竟然亲自陪着唐放跑。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唐放想说殿下您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多练练骑射,这样我更安心。   太子瞪了他一眼:“我还不是怕你被刁难?”   唐放:“可我没受什么刁难啊……”   他前一世也是在前齐钟老将军手下历练过的,不是不知道如何跟推三阻四的官员打交道,可是大哥的官僚班底一直很给力啊,甚至这九年后已经开始顺滑得让他有点吃惊了。不是没有官员的小议论,但是这个都翻不到台面上,也就是若有若无的一层纱,太可笑了,他还能怕这个?   昱辰听了这话,抬着下巴,忽然“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唐放感觉他哼得还挺骄傲的。   让小孔捷最意外的大概属于唐放每日的行程了。   他不知道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忙,每天要处理这么多的事情,又这么的井井有条。原本他印象里,唐放是个每天床都起不来的人,偶尔打扮,经常邋遢,吃什么什么没够,玩什么什么停不下来,还大手大脚,每天这一下那一下,过得跟个东都闲少似的,没想到一夜之间这么多事情忽然涌过来,若是常人,给他一天二十四个时辰他也应付不完,可是安平王上下左右地周旋,每次都能直入重点,以一持万,发到他手头上的事儿毫不拖延地地运行下去,自己地头上的事儿又快又好又用心,不仅如此,他还能每日维护自身形象,和国公幽会,锻炼恢复体能、调整吃穿用度一切鸡零狗碎的事情,快速进入战备状态,让人完全看不出一个月前懒得没有骨头的那个人是他。   这里面最需要花心思、用巧劲儿的是选人带人练人攒班底。   纵然有皇帝把他的禁卫待遇直接拔高,场地、钱、人才库全部给他,可是这是要带去战场上的人,真正要用性命冲锋陷阵的,到了战场,“孔捷”有再多神秘的背景,再多皇帝的赏识都是没有用的。   还好,年轻后生大部分是想出头的,有血气的人也多,唐放前一世的经验和如今鬼魂的优势,让他省去了很多费力甄别的麻烦,并且皇帝和国公都在私下跟他说过不要有顾忌,他先自己挑好的选着,各营、各军、任何武装,哪怕是皇宫禁卫,看中谁都可以选,若是人手实在凑不够,他们给补。   唐放不用他们补,他动作很快,前三日的精力大部分压在这里,雁过拔毛似的把东都附近的所有武装尖兵网罗一空,几百几百地攒成三千骑兵队,再定出训练计划,一波一波严苛地往下筛,缺的空再从皇城、国公府看到好的往里面填。   孔捷看着那名单都感觉到肝颤,不是怕他们战力不行,是害怕以“孔捷”的身份压不住这些人。   小孔捷惴惴:“殿下,你怎么不找你的旧部啊。”   唐放:“我的旧部现在都成名镇守一方了,我用得了他们嚒。”   小孔捷:“那……那新兵不服你怎么办?”   唐放:“那没办法了,到时候只能带他们先赢一场。”   小孔捷:……   小孔捷闭嘴了。   国公巡军之前给唐放留了一队干练的老兵给他做帮手,小孔捷也尽力帮着唐放多留心,少发问,帮着他看顾一些小事儿,但是到第七天开始,唐放基本就已经完成了老带新这个最难的交替问题,他从训兵不久就开始就问谁有意帮忙处理新兵军务,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是苦差事,有意愿就把军册拿回去一本,不用他们干别的,先把军中名姓籍贯行述一夜背一百下来,如是几日依次用军务、御人、战术等一系列问题翻着花样的淘筛审核,从最开始踊跃报名的七八十,到最后剩下五个,里面有陈英、昱辰、“老三百”、“一个泡”、“撒手没”。   陈英、昱辰按下不表,这俩人没有这点脑子坐不稳现在的位置。   那三个是唐放给人仨起的外号,当面就这么叫,每天晚上跟他们碰头开会,叫得极是开心。   “老三百”是个年近三十的老兵,脸黑,能力强,之前任百夫长,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升上去,考核第一天一口气背下来三百个人名,所以唐放叫他“老三百”;“一个泡”则是京畿兵人头最熟,热心,有冲劲儿,第一天的任务他完成得最溜,唐放看他报到那天嘴上起了一个泡,叫他“一个泡”;“撒手没”比较搞笑,他是禁军中主动加入唐放亲随的一批人,人很踊跃,试武力那关的时候唐放原本远远站在正在喝茶,他一个脱手,斩马刀直接朝着唐放飞了过去,“夺!”地一声砍进唐放身后的梁柱,刀柄还在嗡嗡颤抖。   当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全白了。   正喝水的唐放扬着脖子停了停,“嗯”了一声,杯子放下,扭头看了看那个险些把他“暗杀”的年轻人,狞笑一下:“小子,你过来。”   然后唐放拎了一把枪,亲自试了他的武功。挺稳当的,竟能和自己走三个回合,刚刚只是孩子看对手太弱太激动没发挥好,然后唐放拍着小孩的肩膀让他进队,当场给了他一个外号“撒手没”。   众人:……   比起唐放这边还能跟人打打闹闹地开玩笑,周殷那边才是繁重到抽不开身。   论忙碌程度,两个人其实差不多,但是周殷要考虑的东西重要性却比唐放考虑的重要十倍,难度也大很多,作为统帅,他左右奔忙几处巡军只是捎带脚的事情,他真正要抓头的是要协调协调各方做出一套逻辑完整攻守兼备的方案,不到最终成型的时候,甚至作为他的枕边人、战争头马的唐放也是不知道具体方案的,唐放可以深夜和他聊,但自己只有提议权。   战争不是战争,战争是政治、外交、一切想不到的东西巧妙地糅合,统帅要做的就是调度,确保每一步,手下二十万人都往一个方向使劲儿。   三军未动之前,这些秘密只有皇帝身边不超过五个人知道全貌,哪怕唐放,也是要排除在外的。   倒数第五十二天。   唐放夜宿皇城棠棣台,踩着白袜子趴在地图上,这是他一天难得的休息时间,便趴在上面一边画圈一边想。   忽然间,宫禁之中竟然传来急马甲胄之声,他意外 ,抬头,几个弹指后,一阵疾步传来,竟是周殷,他还穿着甲胄,嵌银的铠甲衬着藏蓝色袍服,奔驰中急停,面孔仍旧漠然,风度不乱,甫进屋,没说话,先到桌边给自己倒水喝。   唐放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震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嚒?”   早知道他就住国公府了,也免得他折腾着进宫。   周殷喉结滑动,沉默地喝过一口水,放下杯子:“押霍塔回来。”   “霍塔回来了?”   唐放眼前一亮,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周殷答非所问,嘀咕:“您回来就是为了押他啊?这霍塔还挺有面子。”   周殷无声地乜了他一眼:“宜宁说你不配合他。”   “宜宁?谁?”唐放怔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啊,你那个小幕僚!我天,他不是知道我是谁嚒?怎么还带告状的?”   周殷的幕僚并不小,年纪都三十四了,只是面白清瘦,看着有些年轻而已。   前几日唐放跟他接触过一次,很像周殷会用的人,精明、缜密、不太善交际,做事不折不扣,但是唐放把黄大仙给他了啊,说什么问题尽管问,他还看出这个人“胆小”,让安平王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在周殷面前告状?   这次战争筹备期间,就产生了一个秘密部队,人手不多,但是资源调度顶尖。是专门应对白神教设立的,核心成员三位,一位成国公的幕僚宜宁、一位太常寺太常令韩沐、一位太史寺文史掌令,相当于直接拉出了一个精英队伍在对白神教能接触情报挖地三尺,哪怕就是此时,太史寺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书办都还在翻书,把所有古书中设计到白神教的内容全部抽取出来,太常寺韩沐则是将这几年与白神教斗智斗勇的经典案例抽掉出来,汇总合成,给周殷来做参考。   而作为因为白神教而死的“安平王”本人,国公特意派了自己信任的心腹过来接洽,难得跟人点破了“孔捷”的特殊身份,让人细问他的经历情况。   说实话,这事儿真的很尴尬。   尤其是一个人摆出非常“专业的”姿势妄图与你促膝长谈“你到底是怎么被人杀死”的,唐放就是再心大,他也受不了这个啊,所以他直接把黄大仙扔给他,扔之前又嘱咐了一次,只说他遇白神教埋伏的事情就可以,这些不必瞒他,至于逃出界碑之后“撕裂三魂”的后话,一个字都不许漏,他要是敢逼问你就保持沉默,我给你撑腰,然后他就把宜宁甩开了。   但是唐放真的没有想到,这事儿居然劳动周殷提前回来了,真成,时间这么宝贵,他好好睡一觉不好吗?   唐放盘腿坐好,“我没有不配合他,我把事情都告诉黄大仙了,黄大仙现在不就是在他手下吗?”   周殷:“他要问你具体的事情,黄大仙只是复述,又没法说你真正经历的细节。”   唐放皱眉,“他还想要什么细节啊?统帅啊,我这个灶现在已经非常火热了,您就不要往里面塞柴火了,再烧它就塌了。”   周殷走到他身后来,没有踩地图,有力的手臂横过他的胸口,挟过他的腋下,沉默巍然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你过来,我跟你说说话。”   唐放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提溜起来,放在坐床上,“怎么了?”   灯下,周殷一摆长袍,衣不卸甲地坐到面前,从衣襟深处掏出薄薄的一页清单来,凑到他眼底,正是宜宁列的单子。他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想回答他,那我来问你好不好?”   唐放:……   你别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   那边周殷已经开始,耐心地给他宜宁仔细列出的有问题的几条:“你看,这里面就有不清楚的,你说你当时遇袭的时候有几个瞬间动不了,当时是如何的动不了?行动困难的动不了,还是神思整个停滞?是从自身判断的动不了,还是从对方快速逼近判断的动不了?”   不知是不是唐放的错觉,他感觉周殷此时气息不足,像在发抖,仔细瞧他又没有问题,肩背沉默地挺直着,像根永不会倒的梁柱。   唐放伸手拉扯他的手臂,笑着扭了一下:“这有什么可问的,我明日晨起写给你,你是不是累了啊,我们现在做点别的然后安置了好不好?”   周殷没有接他的邀请,反客为主地攒住他的手臂,不用力,却握紧,告诉他此时没有跟他说笑。   问:“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是不是被他们带走了?”   他黑亮的眼神这样的严肃幽深,唐放手足无措,愣了一秒。   周殷追问,这一次却是很小很小的声音:“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把你的身体带到了哪里去?也记得对你动手的人?”   唐放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逐渐凝固了。   周殷干脆放下清单,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手腕,不自觉地轻轻摩挲:“子瑰,你听我说,我不是要逼着你想那些事情,实在是这些很重要,对我,对你,对我军,都非常重要。这次我们与跟贺若可汗的决战,虽然时间紧任务重,但都还在控制之内,唯独只有一件事,我没有任何经验,是第一次接触。若真的是白神教九年前暗害你且得手,那这意味着这里的水很深很深——乱军丛中取敌军主将性命如探囊取物,这是两军阵中最可怕的单杀无敌,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做到之后又要干什么,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宜宁的秘密队伍我虽然没有声张,不代表它不重要,实际上,它的战略意义非常重要。你能明白吗?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需要详细的、具体的细节,你能明白吗?”   唐放的目光轻轻地闪动了几下。   许久,他卸下自己的左遮右挡,说:“我的思绪也没有完全整理好,你容我想想,还有,霍塔在哪,我亲自审他。”   周殷了然地一点头,面色无波站起来:“跟我来。”   ·   豹室。一豆烛火。   唐放让周殷等在外面,自己进去,再见到这个和他在坷尔喀酒馆见到的人,他已经被团团地绑住,身上头上伤痕累累,看来已经是被审问过几遭了。   唐放没有说话,随手拈起一把小刀捏在手心里转,端详了霍塔一阵。   其实三魂归位的时候,唐放已经认出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和霍塔这秃头的渊源居然这么深,自己死亡的那天的竟也有他,只是九年前他还是个小兵,不是什么主要角色,只是表现得比较踊跃罢了。   “喂,还认识我吧?”   唐放笑,拉来一把椅子,手肘压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手中的小刀飞速地挽出一个森冷的刀花。   “你们抢我的尸体要干什么?” 第79章 林俊   冰冷的深秋气息,地上已经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成国公笔直地站在豹室外的廊柱一侧,风卷起他的袖袍,他抬着头凝望着北方的星星,一动不动。   今日跟随在他身侧的亲卫是文鸿远,他见状,知趣地退开到他的五步之外,让自己隐藏起来,哪怕呼吸都不要打扰到国公思考。   他们今日是从北大营忽然回来的。下午时候宜宁回报,说是“孔捷”没有配合查问,没想到国公只是扫了一眼信息整合的清单,忽然把手头的军务紧急处理了,剩下的交给副将,上马直接回来。   国公是北征军的统帅,每天都在处理非常庞大而复杂的工作,每时每刻的精神体力都在超负荷地运作,选定路线、征调车马、后勤、轻装、思想动员……千头万绪,他要不断地思索,忙不胜忙。   按照道理说,就算“孔捷”的事情很紧要,三个方面军,三位五万级以上的副统帅,“孔捷”只是先锋部队中的其中一支,撑死三千人,就算战时严峻时刻国公的确是会把指挥下到千人队,那也不该出现在战前,更不该为了一个人改动自己的行程。   可他就是快马加鞭地回来了,进城、进宫,好着性子、耐耐心心地跟那位解释自己的战略思路。   文鸿远是傻子才猜不出那位是谁了。   成国公周殷,这是百年战争史上唯一一个可以与死去的安平王一较高下的活人。   遥想他的功劳,总是让人很想回避,又很难回避,让人忍不住去深究,又不敢深究,这九年,国公担任过的要职,有战时的,有非战时的,有主将、统帅、有尚书令、兵部一把手,自其二十一岁始,除了安平王,从未做过任何人的副职。   文鸿远出身方山文家,跟着国公有三年了,按照惯例明年就会得到提拔,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初遇国公的第一面,他拿着兵部的文牍报道,闯进内书房的时候扫视一周,竟不敢去喊上首的人。   太年轻了,传说中的成国公周殷怎么会这么年轻?   这个人在朝廷中、甚至在草原上的影响和作用,光是听到名字心肝都要颤两下,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一张脸。父亲说,那是一张读书人的脸,祖父说,那是文静得像个大姑娘的脸,唯独没有人说他像个将军,还是那位拔振威武、定鼎开国的将军。   冷漠、瘦削、清秀,能看出国公年轻时一定是一顶一的好相貌,但年岁渐长,他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副冷漠的眉眼了,看上去城府很深、难以捉摸,对一切事无动于衷。   文鸿远以为国公会很不好伺候,后来发现,国公府南院里公认一件事:给国公当副手、当书办、当亲卫、当厨子,非常好当。   因为上司很孤僻,不爱说话,没有额外需求,也不需要身边人搞那些讨好他、溜须拍马、打小报告的乱七八糟事,只要专心办差就可以,他也不喜欢别人往他府里送礼,所以真正来看他的、照顾他、追随他的人,无不是发自真心。   国公没有女人,没有男人,不结党,不招揽宾客,跟在他身边,还会发现他没有消遣,没有玩乐,每日上朝公务,晚上独居,每顿清粥咸菜,守岁一人,他对所有事情都没有野心,没有兴趣,看不到笑容,也没有苦乐,他不享受自己的权势富贵,也无所谓别人的赞誉谩骂,他以外姓之身,位极人臣,很多时候他就像个物件,他的国家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需要他的智慧,他便烧干自己。   文鸿远向年长些的亲卫讨教,私下聊起,“公爷这样,是不是太孤苦了?”   那资历更老的侍卫不待他多说,脸色骤变,呵斥他“不要议论国公任何事!”   父亲说,或许他是在等着一件事才没有离开这人间,他追问,父亲又语焉不详。   在“孔捷”乱七八糟地出现之前,文鸿远曾经认真猜想过国公没有赴死的原因,想出的结果有三个:皇室、社稷、国家。   因为当今皇室是他爱人的家人,他要替死者成全他家人的事业;因为中原社稷经历数十年战乱,他要替生养他的土地协助陛下把一道道利国利民的政令推行下去;因为他的国家还需要他再打一场仗,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他将为他的国,挽回尊严。   今年年初,其实国公处理的公文里就已经隐隐有什么不太一样了,文鸿远模模糊糊地感觉得到,想自己或许能正好随着国公出征,没想到真应了他的猜测,这一天,这么快地就来了。忽然之间,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文鸿远的思索,起初他还以为豹室那边的“安平王”出来了,没想到一抬头,竟然是皇后娘娘披着氅衣临夜带人来了。文鸿远一怔,看到那个气场凌厉的女子,刚刚那点伤春悲秋的情绪顿时就消散了,恢复成平日里的任事状态。   而刚刚在自己亲卫心中已经“惨破天穹”的国公快步上前迎了几步,一如往常地行礼,径直问:“娘娘怎么来了?”   宋义华:“有要紧事跟你说。”   两个人的气场如此干练肃穆,文鸿远与附近的侍卫内官见主子神色,当即会意飞快地站远了些,周殷眼风回扫了一眼,确定无人听见,这才上前,压低声音询问。宋义华的声音则更低:“我刚刚查出一份口供。”   周殷:“口供?”   宋义华:“还记得那天吃饭,弟弟说小瞧了罗师青,竟然能让她经营出三条情报线吗?”   周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变。   宋义华:“他这话提醒了我,我回去想了想,这罗氏不是个聪明人,在宫中也仅有三年,第一年还在生孩子,她怕是很难做这样小心隐秘之事,所以我又让人仔仔细细翘了一遍那些宫人的嘴。果然,我问到了一个名字。”宋义华沉声道:“当年投降来我朝的魏公,林俊。”   周殷先是一愕,紧接着,瞳孔微缩。   ·   第二日,勤政殿外。   阳光正好,唐放和周殷并肩走着:“所以罗师青这个信息渠道竟然是林俊提供的?这个人还活着呢啊?他和白神教绑定起来了?”   唐放还记得这个人,当初他们唐家还在晋源苟着的时候,中原大地属林俊这支武装最为亮眼,和赵云遮过招把人打得三战三败,唐放一直筹备会与他过手,没有想到第四战的时候赵云遮竟然忽然翻盘,林俊作为当初很多人都看好的最终夺得天下之人,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手下的精兵良将竟如星云般瞬息流散,最后迫不得已投奔到当时“广结善缘”的大哥麾下,唐放记得很清楚,颜师古还有好几个将领都是他从林俊手里挖来的。   “这么一想一切说得通,当初咱们在中都的时候,这东都可不正是林俊的地盘。”   林俊有眼线留在宫里,这说得通。   不过唐放转念又是一想:“但他是什么时候和白神教勾搭的啊?我不记得这人有信鬼信神的毛病啊?他当初在我们家当什么官来着……掌光禄寺对吧?宫里美酒美食都是他管,油水挺大的差事,他要是想舒坦可以非常舒坦的一个闲职,他什么时候背叛我哥的?”   周殷:“……”   周殷不知道唐放说光禄寺是个挺好的差事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高速运转的脑子磕绊了一下,努力绕过这个点,说:“他是在开平四年初趁乱走的。”   这样辨识度低的回答,唐放眼皮一跳,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时候了:林俊是在他死后趁乱走的。   周殷在他面前从不说他已故之事,一个敏感的词汇都不提。   恍惚间,周殷像是察觉了什么,抚了了一把他的后背,道:“这事儿晚上再说,你现在好好开会去,配合一点。”   周殷生怕宜宁这边没有人压得住唐放,所以今日是联席会议一起开,隔壁屋子军事会议,这边秘密作战会议,他先来这头坐镇,以免自家宝贝无故作妖。   果然,一间屋,其他人都已经到位了,有太史寺掌令,太常寺掌令韩沐,国公幕僚宜宁,兵部挂职黄大仙,唐放打眼一看,立刻锁定那个“打小报告”的宜宁,靠在国公身上朝他笑:“宜幕僚,你告我的状,不怕我跟你的上司吹枕头风穿你小鞋嚒?”   宜宁正整理着手中一沓文稿,听到了挑衅抬了抬头,淡淡道:“穿小鞋也是要说的,公爷交给的任务不折不扣地完成才是对上司负责。”说着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彬彬有礼道:“倒是殿下,您拒绝敷衍下官还要对下官倒茶、拍肩、拍大腿,套路太多了,下官不敢应对,这才请国公出面。”   唐放措手不及被人打了一招,脸上笑容一僵。   周殷“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唐放:“还有这等事?”   唐放紧张了一下,喉结滑动。   周殷却失笑,抬头对宜宁说:“那委屈你了。”   唐放:……嗯?   国公气质锋利,很少见会上会与人说笑,屋中列席之人没忍住,纷纷掩袖忍俊不禁。 第80章 山洞   国公气质锋利,很少见会上会与人说笑,屋中列席之人没忍住,纷纷掩袖忍俊不禁。唐放也只好摆手揭过,走到宜宁身侧拍着他的肩膀坐下:“怕了你们,说罢说罢,今日我一定好好配合诸位。”说罢还小声扭头对国公补了一句:“真不知道你的指挥班子都是哪里挖来的妖人。”   “妖人”明显是听到了安平王殿下的话,但是他神色不变,整理手中的文稿,直入正港:“国公,殿下明确标出了他遇袭的地带是三国边界的清平原上,遇袭数一人一马,围攻二十六人,现在太常寺太史寺消息整理,殿下遇袭的法阵发动环境需要一整块开阔平坦地带,最少要三面环绕山丘,发动体量最多可达万人。”   说着宜宁又看向唐放:“殿下,当时你说行动困难,是怎么个行动困难?是自己身体行动不了还是意识出现了断档?”   唐放:“我意识是清醒的,是肉身忽然变得很沉,四肢好像忽然缀了三百斤石头,且当时不止是我,我的坐骑同样是跑不动。”   宜宁:“对方可以自如行动?”   唐放:“对,他们完全没有什么阻碍。”   黄大仙低低惊叹了一声,心道:“这么厉害。”   太史寺:“那既然这个法阵它发动体量最多是万人,那行军时只要一直保持军团超过万人一起活动不就是可以避免了?”   唐放吃惊地看过去:“打仗就算是万人军团也是分前队中队后队的啊,前队进去了,截断,前队受控,前队消灭,中队冲进去救人,截断,中队受控,后队……算了,”唐放摆了一下手,这不是军事会议,跟他说这个干嘛呢,他道:“反正我方指挥不会那么蠢,看着刀尖还往上填人头就是了。”   周殷垂着眼睛:“一人战场作战可占据3尺5乘6尺,约略21平方尺,万人作战,21万平方尺,折合坪亩数位146亩,”他手中炭笔划了两道别人看不懂的线条,然后抬头看向唐放:“这次带人打冲锋你最少带多少?”   他的眼睛幽静且明亮。   唐放猝不及防,嘴皮子轻轻打了个绊,“五,五百吧,不会再少了。”   “500,”周殷又垂眼划了一笔:“若对方有地放矢只取主将性命,按最小数550算,21平方尺,11550平尺,81亩,文鸿远!”   “在!”门外传来响亮一喝。   周殷把那张只有他核心幕僚才看得懂的统算思路扔过,头也不抬,“让隔壁立刻去算,把所有八十亩到一百四十六亩的三山环抱地形,全部标注出来,等会儿我看,太史寺!”   忽然被点名太史寺:“啊……在!”   周殷:“把你手头那张原记载地形推测的给他。”   太史寺顿时绷直,凭着一股本能着急忙慌地把手中的那一张涉及到法阵发动的古籍记载页交给文鸿远,文鸿远干练地一颔首,也不多说,蹬蹬蹬地走了。   周殷:“继续,下一项。”   一瞬间,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甚至都还来不及惊诧:这桩事竟然就这样过去了?宜宁已经说话,他看向唐放:“殿下,不知您昨夜审问霍塔,审问出什么结果?”   宜宁今晨本来也是想去审问一次的,没想到昨夜安平王亲自动过手后,霍塔一不小心被弄成了个傻子,真让人搞不清楚昨夜殿下是做了什么。   唐放立刻调整思绪,也不耽误时间,从自己怀里抽出几张纸:“我能抽出来的都抽出来的,白神教现在上层有四位祭司,霍塔一个,他的孪生兄弟一个,还有一个老头,面向挺和善的,像邻家爷爷。”说着把手中的画像让他们依次传下去,唐放读书不行,但是画画画地图非常敏感,四张图可谓是栩栩如生,他解释:“第四个祭司好像是被排挤了,没有什么话事权,你们看一眼。”   太史寺看过往下传,有些震惊:“孔先生,不能只是画像啊,我们信息汇总是要名字的。”   唐放无奈:“太史令大人,你尊重一下鬼魂审问的基本逻辑好吧?霍塔那张嘴要是能用查案的方法问出子午寅丑也不至于昨夜提到我的面前了,我只能阐述我把他脑子撬开后的东西。”   韩沐端详了下画像,问:“他们之间不说话的?总有称呼吧?”   唐放“唔了一声。   这才是向他提问的正确方式,要问图像、声音和影像。   唐放:“他们是说话,但是说的话我听不懂,说的不是中原话。”   众人:……   ··········································································································································································   这件事对唐放来说也有些抓瞎,他是昨天忽然开始接手的,前情不算特别了解,搔搔头:“不然还是你们来问罢,我昨夜已经把霍塔脑中他认为重要的讯息挖了一遍,看到的挺多的,但是不知道你们到底需要什么,还是你们提问。”   他这么说就宜宁就放心了,直接问:“白神教大本营你能看到了吗?”   唐放:“看到了。”   宜宁捉起笔:“路线。”   唐放:“不知道。”   宜宁:……   唐放害怕他以为自己又在推脱,很是无奈地解释:“真的不要这样问我,我看到的是他们大本营的内部情况,并不知道怎么找去那里,路线这种日常记忆,除非怀揣强烈的特殊情绪,人是不会刻意存放得那么清晰的。”   天啊,唐放感觉自己也太难了,眼前这群精英团队,他们习惯直抓细节具体的线索,可是他看到的只有抽象的回忆影像,一时间,左右两拨人都感觉到了驴唇不对马嘴。   周殷:“慢慢来,不要急。”   韩沐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他这种跟鬼神事打交道比较多的太常令掌令发问:“殿下,您说看到了他们的大本营,那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唐放“唔”了一声,他看到的挺多的,里面很昏暗,像是山洞,容载力很大,人有祭祀,有信徒,物有祭台,有祭品,还有奇奇怪怪的法器,他想了一下眼前人到底需要什么讯息,他认真地说:“那里有我的尸体。”   一时间,所有人都无声地扭过头来。   唐放肯定地又一点头,认真地说:“是的,那里有我的尸体。我还在那里看到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四十多岁,中原人长相,穿着白色的袍子,我昨夜没有意识到那是谁,今晨国公跟我一说,我现在一想,那是应该是林俊,他老了好多,但骨相没错,那就是林俊,他经常呆在我尸体附近自言自语。”   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意林俊了。   一时间,黄大仙、韩沐全部都警觉了起来,这对师兄弟对视了一眼,韩沐飞快地抢过太史寺的资料,博学多闻的黄大仙已经开始提问了:“白神教关于尸身的研究是很多的,殿下能形容一下他们正在拿你的身体做什么吗?”   周殷屏住了呼吸,看向唐放。   唐放用力地回想:“有两大段回忆可以给你们,一个是我刚死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把我心口的刀拔了出来,然后拿草药的东西,可能是在给我敷伤口?我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像’怕我死掉’的样子,但当时我已经死了,血都不流了……二是昨夜在霍塔眼中看到的,是我的身体躺在一整块冰台上,那个冰台上面和周边有淡绿色的水,在流动,很粘稠,像树的汁水,质感又有些油腻,呈凝胶的样子,摸起来……有点涩,很温润,不凉,香,好像是木香……”   这绝不会是正常渠道感知的东西,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他这是已经切换了霍塔的视角在形容遥远的某个地方。   周殷定定地看着唐放的脸,眼神凝重,因为瘦削,他的额头颧骨下每一个细微的起伏紧绷都是那样的明显。唐放则闭着眼睛,一手抚摸着自己“受伤的”心口,一只手虚空中伸出、触摸,详细的复述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东西,没有人嫌弃他慢,也没有人打扰他,大家都屏息地听着,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真的是他。   唐放复述过后睁开眼睛,低头飞速地画了两张图:“里面的路线,我看不清楚,应该是这样的,不太连贯,我躺着的地方是这样的。”他草图很快,第一个画完下意识地要给周殷看,周殷绷着嘴角,没接,反而将目光撇开,唐放立刻意识到什么,手上一转,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给了宜宁。   这一次,其他人大概明白他说的景象是什么样子了。   可是一时间,反而不知道问什么了。   黄大仙抽了下鼻子:“殿下,您的身体有损坏吗?手臂,内脏,是否有残缺?”   国公把头侧到安平王不在的方向。   唐放:“没有。”   韩沐:“身体有无腐烂?”   唐放:“也没有。”   黄大仙:“身体有没有出现自主活动的情况?”   唐放:“没有。”   唐放也搞不清楚这对师弟问自己是做什么,只能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释:“那个绿色的东西好像在养着那具身体,你们懂琥珀的感觉吗?只不过那不是凝结的琥珀,是流动的琥珀。”   琥珀的意思,那就是白神教在用不知名的“绿色汁液”保存着身体,时间再久也可以封存身体的原样,不知何时,国公在这几人你来我往的讨论中回过头来,没有人可以形容他的表情,但是他的确是目光坚定、在认认真真地听着,不仅没有插话,遇到什么词手上还记一下,像个束手无策的丈夫在看两个还没有放弃的杏林名手争论妻子的病情。   终于,韩沐“哗啦哗啦”地翻到了一条白神教相关的古籍记录,拿炭笔圈定出了最有可能的,递给周殷:“国公,您看,应该是这个,三百年前草原上流传过的一例秘术传说,当时北方内政混乱四分五裂,阿莫图王横空出世奠定草原十八部落格局,可惜这个阿莫图王三十岁便突然去世,他的十五岁儿子接任大可汗时难以服众,四方的叔叔伯伯联合叛乱,但是不知为何,这场气势汹汹的叛乱只三个月便完全平息了,当时草原上流传着一个传说,说阿莫图王并没有死去,而是变作了鬼魂守护着自己的小儿子,而新任的大可汗自那以后身边也一直伴着一位不言不语的黑铠武士,这个武士,整整跟了他十五年。”   周殷的表情微微变了。   黄大仙也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国公,南昌府的风烟阁中有一本《北域奇谈》,里面的确是有一条可以和这个对应,传说北方有邪术,可令杰出的军政之人延长寿命、死尸复生,且使其保有生前的智慧,这样活下来的人非生非死,余威不灭,不仅可以借原有身份调派前世从属,甚至可以驱策阴兵鬼将……我记得那本书中记载过,想要做到此,首先要满足两个最难的条件。”   宜宁:“哪两个条件?”   黄舟:“一,永葆其人尸身康健,宛如生时,二……”他看向唐放,目光变得幽深复杂起来,唐放屏住呼吸,黄舟艰难地续上自己的话:“抓取其人魂魄,将魂魄饲养于身边。”   屋中人睁大了眼睛,手臂不知不觉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唐放则只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想到白神教当初对自己魂魄的围追堵截,他一路逃出三国交兵的边界才得以逃生:竟然是这样,这一切竟然是这样,他们想驱策自己为他们效命……   “那这个意思就是说……”宜宁是难得还能在一片心神动荡中,还坚持分析利害关系的,他舔了一下嘴唇,把黄舟和韩沐这些线索理顺,给出结论:“也就是说现在白神教最想要的是殿下的魂魄。”   为人幕僚,最重要的帮助上司分析敌我所求,知道了对方的目的,才好有的放矢,针对他们的行动作出防守,争取全部防出去。   众人缓缓转动脑子,怔怔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没错。   然后又陷入了沉默,唐放心头也乱作一团,听着这屋子里的人面色不露、各个七嘴八舌地心里说话,心头便更乱:太史寺被吓坏了,难以置信自己来勤政殿做一次联席竟然听到这么一番奇幻的言论,韩沐、黄大仙、甚至宜宁,心中都一阵阵地卷过冰冷的恐惧与不解,不明白对手怎么能想出这么样的一招,就在这些思绪中,忽然间卷入了一道单薄的、与众不同的声音,不是恐惧,而是侥幸,不是害怕,而是隐约的喜悦。   唐放心头咯噔一声,侧过头,呆呆地看向不做声的周殷。   只见他低着头,冷白色的皮肤,鼻梁清晰而高挺,刚刚一直紧绷的脸颊此时意外的松弛了下来,虽然还是沉着脸,但却好像就在刚刚,他于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实实在在的稻草,垂落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希望的微光。 第81章 旧事(1)   深夜,距离东都约两千八百里外,广袤的戈壁山地风貌与中原不同。   那是个天然的矿洞,洞中深邃,别有洞天,不用一根火烛照明,而是全凭天然的紫色、绿色晶石花,墨绿色的油脂从幽暗的岩石缝中汩汩流出来,顺着挖掘好的小水渠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一放散发着幽光的冰台附近,而冰台上,躺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   “霍塔祭祀失去联系,合欢宫被褫夺封号,那根钉子不中用了。”年轻人说。   听他汇报的中年人眨了眨眼睛,答:“罗家都是骑墙观望之人,那罗氏更是生了孩子,便被男人花言巧语哄骗过去,没了便没了。只可惜了我那三条内线。”   此一地原住居民多是深栗色皮肤、金色瞳孔之人,中年人这样的中原五官便极为显眼。那是林俊,今年三十九岁,异乡羁旅的生涯与北方全年猛烈的风,让他的皮肤照比往日皲裂粗糙了不少,两鬓也跟着过早的斑白了。他俯下身,低头摸了摸少年人冰冷的脸颊:“他们就要来了吧?”   年轻人:“是。”   林俊:“‘他’也要来了,来了好啊,我们四处抓你抓不到,这一次,你自投罗网,我倒是要看看,有你在我手下助我夺取江山,唐耿、周殷,将会作何应对?”说罢,林俊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屑且怨毒的笑容。   这么多年,林俊对唐耿的怨恨,是日复一日地累积着。   起初,他身在局中,并不懂这天下之争自己为何会落败,直到后期他们各地诸侯出现了共同的敌人,出现了最终的获胜者,他才明白过来中都顺王唐耿一系列的卑辞厚礼,只是他纵横谋划的一个局。   “我与唐耿同年,我祖辈,乃是前齐上柱国将军,开国八公之一,范阳唐氏,那是什么排面上的东西,唐耿,又是哪个小娘贱婢生出来的儿子。”林俊低垂着目光,低声对自己说:“泰皇九年,本公十八岁,袭爵山阳公,唐耿十八岁,带着两个拖油瓶被他主母排挤得日子都过不下去;泰皇十二年,本公二十一岁,首封便是皇帝近侍,门下宾客千人,唐耿二十一岁,他还在西北刀尖舔血,刚刚混出温饱移家汝南;泰皇十四年,本公跟随孟奔大哥第一个举起反齐义旗,他等我落败了才知天下大势,什么体面都不要了,带着新妇四处求告谋得一官半职;泰皇十五年,我投身的绿林军在我的辅助下快速坐大,他们的大哥也要把位置让给我,唐耿使尽千般手段求官,最终只求得晋源这等荒凉之地,便是齐武帝阶前的一条狗赵云遮,都要比他气派些,好歹他还能呆在中原之地与我交手,而唐耿,他连中原上桌的资格都没有;泰皇十六年,十七年,赵云遮两战两败,被我追得像丧家之犬般窜逃,他唐耿凭借着齐武帝北方巡幸的一点狗屎运救驾,家中封公封侯,这才算是有了点气色,而泰皇十八年……泰皇十八年……”   那是林俊最春风得意的一年,他当时势力已然横跨了太半中原,天下大势尽在他一人手掌之中。   十月,唐耿趁着众人不察,忽然晋源起兵直取中都,捡出一个天大的漏,紫霄宫上唐家的位置尚未坐稳,唐耿立刻遣使来信向林俊称兄道弟,一口一个“愚兄如何如何,愚兄不敢不敢”,林俊当时见他老实敦厚,想着背靠一个帮手为为不可,便抬手放过了他。   那是他此生最大的错,错就错在轻信了这个浓眉大眼的“老实人”!   如果当时的他早知道唐耿是这样阴险狡诈之人,早在唐耿刚刚入主中都的时候,他就不该使之喘息、而是立刻发兵、亲手去紫霄宫上砍下唐耿的脑袋,如此,今日中原的史卷便是为他另写!   林俊惨淡地笑将起来,胸腔震动悲愤,这一笑,竟长吟不歇,震得洞中空空回荡不止!   “原来真的有兵败如山倒!”   泰皇十八年后,泰皇十九年,林俊赵云遮与东都外展开第四次接触战,没有想到这曾经三次的手下败将一招翻盘,而林俊方兴未艾的大好局面陡然而衰,身边华丽无匹的文臣武将瞬息流散!本该是他治政的中原大地,本该是他称皇九五的帝王之位,转眼间,都与他失之交臂!   “当初我失势,还想着他唐耿老实,我又未与大顺未曾动过刀兵,他定能关键时刻助我一把,所以选择投奔于他,没想到他表面做得亲热,转手让我为他掌管后厨,哈哈哈哈哈,后厨!他竟如此羞辱于我,他竟如此羞辱于我!”   矿洞中黑暗的一角,一位苍苍的声音闻声响起:“唐耿此人,虎狼之心……当年他何曾不是这般欺骗乌木老可汗的呢?他从晋源起兵,起兵前同样是与我草原十八部修好,让我们放弃警惕之心,老可汗看出他与发妻情深,命他娶李癸的妹妹来试探于他,结果他装作不敢违抗的样子立刻应承下来,许其贵妃之位,谁能想到后来他竟然利用小李氏拉拢住了李癸,反让李癸错报中原消息,麻痹我们主国,不声不响地坐大起来,泗水之盟,我草原铁骑已经兵压中都,若不是情报出错,老可汗怎么可能被他一个后生所骗,竟然只是签订条约便折马而反!一晃匆匆数年啊,这些年大顺羽翼将丰,老可汗再没能找到那么好的机会再踏入中原土地,只能在王帐之中抱憾而终……”   林俊冷冷说:“只可惜当年本公与贵教还未有如今的渊源,不然我定要为你们传递出消息。”   那苍老的声音无奈一笑:“罢。是当时天命不绝他唐耿罢了,只望魏公来日能舒展志气,东山再起,为我草原十八部一血仇恨。”   林俊哼了一声,冷冷道:“会的。这天下盛衰兴旺,都是花好月圆之时看着势大无敌,实际上那里面的见不得人的一面就如那流沙之塔般,戳一戳,便要倒了,君主自以为掌握一切,殊不知文臣武将各有心思,一点不平便会怀恨在心,只等一个时机,便会背弃而去。周殷,唐耿,哼,”他又一次抚摸了那冰台上青年人的冰冷无温的脸庞,轻声问:“若是你醒来,供我驱使,你说,周殷,会不会束手就擒?二十万大军,会不会一朝尽弃?”   ·   深秋,夜雨,棠棣台。   周殷陪着唐放喂招完,唐放陪着周殷排沙盘。   周殷的指挥班子速度很快,傍晚的时候已经初步判定出唐放说的绿色的汁液应该是北方草原戈壁特产的一种“石脂”,那是一种地壳中层积攒的天然之物,我朝延州附近也有类似的矿物油脂,多用于制作墨料的原材,想来是白神教通过秘术提取做了养护尸身之用,有了产地幕僚们便开始倒推主要产地,现在已经基本锁定了白神教大本营处于“晶屿戈壁”之中,只是情报并不是很多,因为此前的北方探子并没有针对“石脂”这种做墨的材料做调查,所以只能判定出大概方位。   唐放和周殷此时已经将林俊九年前大小战役又研究过一遍了,总结出他惯性的指挥策略,画出“晶屿戈壁”与戈壁外十里外所有白神教可能设伏、阻击、正面交锋的地方,两个人坐在地上的地图上来回地推沙盘。   唐放舔着嘴唇推小兵:“你说他折腾这个干嘛啊?”   安平王表示挺不能理解的,若不是林俊,也不至于给周殷的任务临时加塞,这个点他们原本活动活动就该睡觉了,可是他躺在床上看周殷一个人弄这个实在是不便利,穿着寝衣还是跑下来了,两个人好歹比一个人能快点。   唐放:“他控制我的身体,是想来日让我给他打仗啊?现在百业俱兴,中原安定的,他没事儿搞这个干什么啊?吃饱了撑的啊,还有就算他能成功,怎么?将来仰仗着白神教和草原十八部的兵马起家啊?他还想有来日吗?那‘来日’还是‘来日’吗?没有脑袋!——封!”   唐放代表“北征军”,一招将周殷模仿的“林军”谷口歼灭。   唐放撑颧骨:“没意思,他太弱了,还不如跟你玩好玩。”   周殷没理他,把地图拽了拽:“换东线。”   唐放手下不乱,这次再减人手:“还有那个贺若可汗也是有意思,你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吧?他也想学他老子祸害中原啊?也想学着他爹扶植扶植中原政权?哎呦喂我的大可汗诶,时代变了,当初是中原大乱山头林立,才有他爹浑水摸鱼的机会,现在还想故技重施?哼,举着大刀想绣花的蠢材!”   “还有这个林俊,他之前可是个明白人啊,他有什么不平的?我家是薄待他了吗?他手下那么多人都得到了重用,他的兵又没跟我家的兵打过,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哪怕是看在那些将领的面子,他的来日境遇就差不了啊,那就安心呆着呗,非要折腾!气死我了——碰!”   周殷:“你是不是困了?”   唐放:“周殷啊,你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安置啊?还有我觉得咱俩这样套他之前的模型也不行,这都是他九年前的策略习惯了,他境遇大变,想来心智性情也大变,保不准会出现什么怪招,这也只能参考一下。”   周殷“嗯”了一声,好像很赞同,手上仍旧兜了个围:“不过我也觉得林俊生性骄傲,他或许仍以旧日大捷的招数自得,很可能故技重施,你应该记得‘两次石子河’罢。”   唐放没忍住,“噗”地笑了。   他俩背的战役实在太多了,有些战役的战形战法还编出了名字,一说便心领神会笑个不停,唐放当即举起双手,怕了他了:“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说的也有可能,再推再推。”   这一次唐放推兵就认真多了,招数如天外飞仙,攻伐凌厉,若是细究其风格,全局的考虑不算很多,有时候还会顾此失彼,但是往往能给周殷一些预料不到的灵感。周殷垂着眼睛一步步应对,又一炷香,两个人已经把“晶屿隔壁”上能打的几条线路全推了一次,两个人抻了抻脖颈手臂,大功告成,上床安置,唐放十分主动地找好位置,抖开被褥,周殷换了寝衣,举着一盏烛火上榻,把烛火放在两个床头的格柜上,放下帘帐。   唐放:“诶我们今天先不做,我问你点事儿,才想起来的。”   周殷略显吃惊地眨了下眼睛,看着唐放盖被躺下,自己也解开头发,拉开自己的被褥,跟着躺下,面朝着他,说:“问罢,要问什么。”   夜半人静,宫人都歇息了,也就只有他俩在这里喁喁私语,唐放“唔”了一声,斟酌着调整了一下睡姿,枕着胳膊看着他:“周殷,我这两天想的挺多的,之前你不提,我就不提了,但是既然你提都提了,那我也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九年前的白神教是不可能突然在雷山雪原等着伏击我的,我们当年是不是被人挑唆了?”   唐放在找到第一魂的时候记忆未曾回复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但是如今倒推,已经明确了这是一场无误的暗杀,他皱眉,将揣了好些天的疑问问出口:“你是不会因为鸡毛蒜皮跟我吵架的,你当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们当年……到底为什么吵架?” 第82章 旧事(2)   不管外界说周殷是如何的冷酷强硬,但唐放知道他私下里的脾气是非常好的,这是个细致入微的狠人,也是豁达宽广的哲人,他们十六岁在一起,朝夕相处近五年,他很少见他红过脸,很少见他钻牛角尖,有些人心小,只能看眼前一亩三分地,所以针针铆铆也会计较,有些人的心却是俯瞰着苍山与大河的,许多所谓的“天大的事”,在他那里只有淡然的一笑。   也是这样的性情,前世大哥让周殷做自己的副官,唐放军帐中不是没有年老资格深的参谋,但是那些人都拽不住他,而周公子特别的身份,在唐放听不见别人劝的时候他能稳稳地拽他一把,军中人很喜欢周殷,老的那一部分是觉得他稳重识大体,年轻的那一部分则是觉得他性格冷静不多话,总能岿然不动地观察着全局的细节,哪怕小唐侯真的冒进,别人都应对不了的时候,他也能全然无惧地在后方做出准确地应对,接住唐放在前线所有匪夷所思的行为。   二十岁的周殷在军营中,那是独一份的气质,慵懒安静中有所有人都仿效不来的内敛的迷人。   所以唐放一时间还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会把周殷困住。   周殷枕着手臂想了想:“前尘往事了。”   唐放抓着他柔软的寝衣:“可是我想听,你说说。”   周殷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要从何说起,然后开口:“你还记得唐聪唐卓嚒?”   唐放“唔”了一声,意外:“怎么聊到那俩不成器的了?跟他们有关?”   他们唐家上一辈给这一辈起名都有点讽刺,主家两位,唐卓名卓碌碌无为,唐聪名聪脑袋有洞,他们这一支,唐耿耿介之人无法直来直往的行事,唐聘宜娶嫁之名却无易娶嫁之相。   唐放心中很是看不起主家那俩,但是宗室问题敏感让他面色又凝重起来:“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回来跟王朴黄大仙他们吃酒的时候,王朴说他们被大哥永久幽禁了,为什么?”   周殷又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他们死了。”   唐放一顿。   周殷:“他们九年前在你‘出殡’前一天晚上就被人秘密杀死了,据说是被人塞住了口鼻,套进麻袋里乱棍打死的。是大哥身边为他做秘密事的人做的。”   唐放的瞳孔轻轻地放大:“这……”   大哥这也太敢了吧,唐放死过,严格背诵过地府守则,知道杀亲是重罪,是一种五十年内必有“现世报”的重罪,就算他是皇帝,人间的法律没有人敢管他,但举头三尺有青天,他怎么能这样?   唐放:“这……大嫂就让他这么干了?她跟我说过很多次要稳住宗室力量啊,千万不要激化矛……”   周殷:“他们在我俩在前线的时候特意放来消息,说大哥开始给你议亲了。”   唐放又是一顿:“……啊?”   唐放又懵了一下,眼珠飞速地转了两下:“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周殷:“我当时把消息盖下去了。”   这信息量实在是过于爆炸,唐放仰面调整了个姿势,呆呆地看着睡帐上的棠棣花纹绣,艰难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所以你当时阴阳怪气我是因为这个?可……你为什么不跟我直说?”   周殷也仰面翻过身体,看着睡帐顶,冷冷说,“说什么?——你二十岁了,本来就到了议亲的时候,以你当时的声名,你兄长若是安排政治联姻,我还能拦着不许吗?”   没有这个道理的,他不敢这样强求的,大哥和大嫂感情再好为了平衡势力还是会接别的女子进宫,他们俩这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拦他?   唐放心头一麻,又朝着他转过身去,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冰冷俊秀的脸。   周殷的皮肤颜色非常冷,冷白冷白的,五官刀削斧凿般刻薄精致,一双眉眼更是冰冷疏冷得不近人情,几乎所有人见他第一面,都会被他上半张脸吸引,那是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眼睑、眼廓、眼尾,方寸之地宛转出无数的细节,因为过于精巧了,所以更加放大了他那股疏离感,是个无亲无故的薄命相。   可唐放知道,要看周殷,要侧面看,要躺着看,要趴在他身上仰头看,要伸手摸,才会知道他的五官也不是那么的精致,他的鼻头是很圆润的,甚至还有点钝气,下颌虽然清晰,骨量却重,将他的皮肉收拢出内敛宽厚的气质,凝成坚毅的力量感。   唐放声音沙哑:“怪我,是我没能早早察觉。”   周殷那精致的眉眼轻轻颤动了一下,那一瞬间,唐放摸到了他的悲伤、愤懑、悔恨,还有巨大的无力感,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把他的手用力地扣住,然后压在滚热的眼眶与眉骨上,声音喑哑:“不是,我没有怪你。”   唐放被他拽得近了点,便从被窝里爬出来些,支着手肘任他拽着。   周殷盖住自己的眼睛,便也将心中那万钧的城府盖住,小声说:“不止这些,当时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还有一句话。”   唐放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   周殷一字一顿地,用气声说:“大哥说……阿放性子骄烈……若不是为他前线安危,根本不可能留我在军中。”   那一瞬间,周殷好像倒吸了一口冷气,而不知是哪里忽然卷入的一阵冷风,唐放骤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凛冽,脱口道:“不可能!大哥不可能说这话!”   周殷却死死攥着他下意识就要脱出的手,刀一般铿锵有力地截断了他的话:“可当年的我信了!”他盖着眼睛,只露出削薄的嘴角,然后嘲弄地,苦笑地,呵了一声:“子瑰,当时的我,是信了的。”   唐放忽然明白过来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大哥对周殷是一直不亲热的,周殷最开始“进门”的时候,他大哥就说过“你受了委屈不要指望我来给你出头”,但唐放知道那不是大哥不喜欢他,那只是大哥转不过弯来,周殷当年一心一意地为大哥办差,能出十分的力,从来都是拿出十二分来,唐放在,这俩人其实也不必故作亲厚,总出不了大问题的,但是“大哥给自己议亲”这件事,就出现得非常微妙了,甚至可以说这个点,挑拨三个人,快准狠,小而大,一下子把周殷的尴尬之处和他的恐惧猜忌全部翻了出来。   并且这只是往小了说,大了说,为将在外,最害怕的就是君主的猜忌,他们可是在前线提着脑袋在给陛下拼命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古来多少将军,从踏上战场之时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古来多少将军,十之七八都不是死在战场之上的,他们是死在政治的软刀子和无穷无尽的惶恐与猜忌之中的,若易地而处,唐放也是忍不了这事儿的:我为你披肝沥胆,是以为你是我的亲人、你值得我为你效忠,可你心里只想着要怎么利用我?这甚至不是生气,这是寒心!   唐放简直要上头了,寒声道:“唐聪唐卓那两个蠢材想不出这么精巧的话来,更想不出这么巧的时机,他们背后肯定有人教他们!”   周殷累了,不想说话了,把他的手撂在一边垂下眼睛,“睡吧,很晚了。”唐放这边还没有问完,赶紧拉住他:“周殷,你看着我,不用你说,你看着我……”   周殷睁开眼睛,光华流转的一双眼,动人心魄的一双眼,拢着淡薄的雾气,写满了破碎的过去。   唐放在这双姣美的眼睛里看到了开平三年冬到开平四年初的所有事。当时他失踪后,全军秘不发丧,但是从跑回来的浑身是血的“周周”判断,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基本可以确定安平王是出事了,事发消息传回中都,大哥气疯了,抓来唐卓唐聪细细询问,可是那两个蠢货只是承认嫉恨安平王,不满俸禄低微,想要安平王弄点事端出来找陛下闹一闹,绝没有想害死他!   这是最让人怒不可遏的事情,两颗烂果子传到了好果子,甚至那俩烂果子都不知道自己当了谁的枪!   大哥险些没直接气撅过去,是大嫂让那两人回到灵堂,不要凭白惹陛下生气,这两人心惊胆战地回到灵堂,心中惴惴根本哭不出来,几个时辰后大哥便以哭声不哀为由当即发难,削爵、降俸,圈禁,第二日将唐秦氏从太后之位请下来,三人安排到暗处细细拷问盘查,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安平王发丧的前一夜,大哥对那俩主家三人行囊扑之刑,活活打死,以祭安平王在天之灵。   唐放一个哆嗦,终于看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可也在同时,在那混乱的影像中抽取到最晦暗、最可怕的一幕,他对上了周殷第二次险些的死亡,对上了他憔悴沉沦在冰冷黑暗的边角,那画面与情感交错纵横,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是如何辗转悔恨的,看到他是如何痛苦崩溃的,唐放刹那间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了,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眶中蓄满眼泪,小声再小声地追问:“大哥把你下狱了?”   这人生,但凡能说出来的苦,都不算什么苦。   周殷眼睁睁看着他,这一次,终于有流光自那坚忍的眼中倏忽落下,他不说话,只是抬起手臂抬起上身,用力地把唐放抱住,连同那么多年的凄苦与委屈,用力地抱住他。   ·   “唐耿根本不喜欢周殷。”   白神教的大本营内,林俊一字一句地说:“罗氏那妇人都曾经传出消息询问过,她问陛下明明对手下臣子那么好,中央到地方,有密折权的就有八百多人,唐耿连地方上哪个官员多少年没见老母亲都知道得清楚,国公如此有才,为什么两个人一直感觉不冷不热的,反而皇后和国公这个折一层才像亲姐弟似的?——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早年唐耿不动周殷,是因为他们大顺朝廷班底里大多是他西北和晋源带出来的人,早期三大谋士:费、宋何,三大武装:贾、侯、唐,这都不算是最顶尖的门户,周殷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高门核心成员,进入中都之后,是周殷靠着自己的姓氏帮他牵起了前齐的贵族势力,以他为支点,重新打造出来一张关系网,周殷虽然寡言,但是他的姓氏很有能量,那些吃着荫封的闲散贵族本来就只想站队、不想流血,唐耿重用周殷,就是在释放一个非常明确有力的信号,这一招太重要,唐耿是在拿周殷告诉那些贵族,只要依附唐家,同样可以保全富贵、飞黄腾达,后来的后来的汝南薛家、南昌府孟家、莱彰柴家、太师王家,都是这样连打再拉争取到的,他派人搭配着周殷去招抚的他们,这才迅速得到稳定归附的局面。”   “但是有些人的身份,注定了他不会喜欢他。周殷这孩子什么都好,大司马周阶在世的时候总是聊起他家里这个小辈来,说双树怕是他们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了,说他父亲对他管教过严,他看了时常不忍心,他这个做三叔的一直想把孩子接到京城来住,当年中原大乱,周阶应该是有意把周殷带出来历练军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殷叛出了家去,一个人跑去了晋源——说来周殷除了唐放这桩事,身上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了,外人也不知道他俩是谁带坏了谁,反正看个笑话也就罢了,并不如何关心他们年轻人一时兴起到底想跟谁相好,但是唐耿不一样,他是大家长,他不能不管。”   “唐放忽然丧命,且不管这件事背后到底有多少势力介入其中浑水摸鱼,但唐放死前的确是在跟周殷吵架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多的眼睛看着,都可以证明他是跟周殷吵了一架疾奔而去再也没能回来,在唐耿这个做大哥的看来,他才不会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情有可原,在他看来,这就是周殷误信了传言跟安平王斗气累死了他!那么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那么活生生的一个赤胆忠心的前线大将,换谁谁不想让周殷偿命?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自己心头之恨!”   林俊对如今的唐家不喜,但是当时,他的确不是谋害他们的人。   至今为止,他其实都不清楚当时深入唐家宗室挑唆唐聪唐卓的人是谁,但是左不过是当时那群东南西北发难之人,那些已经埋入了黄土之人。   林俊当时也在中都,他有幸从内部目睹大顺是如何遭遇了那场危机,又是如何渡过了那一劫,当时的局面其实比外人看到的还要复杂,因为唐耿对唐卓二人的一系列的圈禁操作,让宗室风声鹤唳,当时大顺的外部防线中的原本最不紧要的中线防线开始被人买通,出现了漏洞。   那是一场从内到外,从上至下的危机,当时的大顺,可谓是外失降星,内有叛徒,草原逡巡,四方来犯。   当年,或许折了安平王,再折周殷,唐耿再稍微少那么一丁点的定力,很多事情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林俊:“怪只怪唐耿身边有宋家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竟然偷偷转手把周殷救出来了。”   后来四方军情告急,宋义华见丈夫冷静些了,立刻把苟活一命的周殷推出来,让他带伤出征。当时敌情严峻,唐放死了,他手下的军营情形的确是周殷最熟悉,可是在唐放大放异彩的日子,周殷其实并不出名,朝中核心幕僚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他真的能稳住一个方面军的局势,是唐放麾下的将领们出面力保周殷上战场,宋义华更是奋力为周殷争取到独领一个方面军的机会,直面当时已经吃掉林俊势力乃是东面最强盛的割据势力赵云遮。   然后……   然后才有了后来之事,这天下,才有了一个成国公。 第83章 旧事(3)   在唐耿真正谋取天下之前,他与他的亲信心腹已经有了非常清晰明确的方针思路,这个思路早期非常的隐秘,只有三个人知道,唐耿,费如霭,何靖。   泰皇十七年,唐耿九月起兵,十月直取中都最佳开局位,外交伐谋,紫霄宫内部迅速明确“外顺草原,内悦强者,离间众家,乱中求进”的秘密方针步骤,十二月初,放当时的小唐侯直取西北薛家——也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开始练手,十二月末功成,立刻拉拢薛家,拉拢周家,打出一整套前齐贵族招降方略,收钱币,减阻力。泰皇十八年,五月齐武帝遇弑,唐耿六月称帝,同年年末兵戈指向孤立无援之西南,打通蜀地,尽收膏腴之地、整合粮草与兵源。   唐耿、费如霭、何靖,与后来的宋明煦,可以说,四人以天才般的方略、缜密地算计、果决的时机选择奠定了大顺最初的开局。   但他们所有的策略推行有两个大前提:   一,军事不能出现重大失利。若是军事失利,在这乱世中一切都是空谈;   二,绝不多线开战。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因为一旦多线开战,他们需要面对的局面将会非常复杂,就是麾下有战神也招架不了齐末林立的群雄。   泰皇十七年末,唐放给了唐耿天大的惊喜。   没有人能想到小唐侯竟然这么能打,泰皇十七年西北之战如果还可以说成是熟悉地盘的侥幸,到了西南、巴蜀之战,他便是已经开始展露出他无双的军事天才,原本唐耿也没有想逼弟弟那么急,说“先打一打巴国,纳些税供来就行”,结果二十八天战报传来,小唐侯直接把人家打灭国了,一夜之间,巴蜀小国奉地称臣,千里沃土,尽归唐耿。   唐、费、何、宋不是神人,他们无法真的把控住天下大势的走向。   但唐放过于惹眼的战绩让他们非常快地意识到,大顺的野心和真身很快就会捂不住了,所以唐耿加快调整外交策略,在各割据中开始使用早已备好的“十间计”——作为野心勃勃的开国皇帝,他准备的不止有唐耿、周殷一系列青年将领的培养,还有一系列关于当时乱世群雄的内部消息,他们内部谁与谁交好,谁与谁交恶,可以如何挑拨、引导、利用,他的准备也是非常充足的,就是这样,周身恶狼暂时陷入了内乱、外乱自顾不暇,给出大顺腾出一整块的发育时间,遇到内政开始不安的山头,唐耿便一鼓作气趁乱让弟弟拿掉他们的地盘势力。   若是说唐放是将军事才能点满了,那唐耿就是将政治和外交的技能点满了,而一个政治人物利害到了极处,便是让他的敌人都察觉不出他的厉害。   然后,唐耿叫来唐放周殷,真正意义上以一个开国君主的身份,私下讲清楚我方的策略,需要他们做什么,绝不做什么。   按照道理来说,大人是不该和孩子讲这些的,这群孩子年轻气盛嘴上没有把门,尤其是唐放的性格更是张扬到了极点,一般人都搞不清楚要怎么拿捏他,但是唐耿就是给了这两个人孩子极大的信任,跟他们说清楚这件事的紧要性,告诉了他们紫霄宫中谋划的大致策略方向,让这两个孩子明白大人们到底在做什么,同时也说清楚,告诉他们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   这是需要极大的耐心、包容、智慧才能做出的行为,不止如此,唐耿后来对周殷又多说了一些,对他们身边一起冲锋陷阵的小伙伴少说了些,给他们尚且单薄的肩膀上放了名为国家的担子,也拢住了这群年轻气盛的半大小子。   在早期这些年轻的将领心中,唐耿在外面可能是皇帝,是雄主,但是对他们来说还不太是,他更像个宽厚的大哥,会做饭,闲庭信步,游刃有余,不怒自威,甚至不怒自威这个词都不太贴切,他只是什么事情都可能淡然平和地面对解决,说话慢悠悠的,一句一顿,声音宏厚,言谈自若,好像山林中已经非常成熟的雄师,迈着步子在人间行走,仁慈、宽厚、耐心,强势。   对周殷,唐耿的态度的确有些微妙和特别,他也不是不喜,他只是别扭,他其实是非常喜欢周殷稳重的性格的,很少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像是周殷不喜欢跟薛家他们打交道,唐耿也就只是让他叩了个门,后期感情关系网的维护都是唐耿另派人手接替的。他自然不可能拿他当亲弟弟来看,但他也是拿他当自家孩子来看的,对他多一层的私心是希望周殷能在前线那兵凶之地,提醒弟弟、监督弟弟,安慰他、激励他,在他遇到难关的时候,帮他梳理现状然后打起精神重新出发。   他布了好几手在军营中,以为这样就可以尽量保护弟弟了,既可以让他恣意舒展才干,又不至于太过冒进踏入死地。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绊倒弟弟的不是阵前的刀枪剑戟,是他鞋里的一粒沙。   ·   唐耿已经无法说清楚当时前线传来这消息自己的震怒了。   有人劝他节哀,说朝廷失安平王虽如虎失其翼,但是如今猛虎利爪仍存,是不幸之大幸!   放、屁!   放他娘的狗獾屁!   唐耿真的要疼死了,老天爷把他的手臂生生砍断也不会有这么疼了。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啊,他付出了无数的心血才把那么小的孩子拉扯到这么大,这个孩子那么好,什么都帮他承担着,情、义、性命全都托付给了他,对他忠心耿耿,为他死心塌地,与他肝胆相照!这是说没有就可以没有的吗?这只是一句虎失其翼嚒?你叫他要如何接受?!   面对周殷,他要恨死了,他真的恨死了。   可是他根本没有时间搞清楚这所有的真相消化这断手断足之痛,开平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日,北线军回防中都,周殷当夜扣押宫中,二十六日,总是唐聪唐卓削爵幽禁,二十七日,安平王逝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那是开平三年寒冷的冬天,转年不足十五日,开平四年春,四方割据势力以不合常理的迅捷反应向大顺忽然开战,一月八日,郑王赵云遮联络五诸侯,以东南西北五倍之地、百万大军直指大顺都城,一月十日,北线翟王、雍王忽然发难,陇西、上郡一战陷落,一月十三日,南线济北王越过巨野泽,南方要害之郡一一攻破,兵锋直指南昌府灵璧东睢水上,一月十五日,东线赵云遮出击,自东都始直插废丘渡河,作势将大顺朝廷生吞活剥,一口歼灭!   四方军情告急,唐耿遭遇了大顺建国以来最大危机,他避免的多线作战意图被敌人看穿,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办法左遮右挡!   一月十六日,在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的策划后,紫霄宫中最终敲定将大顺四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北线颜师古、屈突息领二十万人灵州阻击,南线杨恭七万阻击,其余安平王嫡系十三万跟随周殷东出阻击,这样的兵力配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三路中只有北线最有把握,那里是晋源的起家之地,若有不测,那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其余两路将会遭遇难以想象的恶战、持久战,甚至以他们的兵力,未必都会回来。   唐耿与各位将军分析对面局势,倾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做出相应的政治配套,宋、何二人分散出去为他们打配合,但是能收效多少,谁也不知道。   大顺还有没有明天了,谁也不知道。   可唐耿不能露出任何的软弱和怯弱。   因为安平王的陨落,整个大顺的军队都已经陷入了巨大的低沉之中,他必须拿出他的智慧、速度和决心来,应付住四面汹汹的来敌,亲自为他的兵,为他的子民,做出个榜样来。   一月十六日傍晚,安平王发丧。   苍茫的傍晚,天空浑重着青黄色苔藓的颜色。唐放出殡之日,三军开拔之时,最高规格的军礼之葬,最高规格的亲王之葬,以其死哀生荣,提振军威!数十万士兵立于都城之外,目送其大顺朝军功最高、最年轻的亲王下葬,他们眼神凶狠,怒于面而愤压于心,顺高祖举剑兴兵,于三军阵前卷起铮铮风雷之音,那恨,咬牙切齿,那痛,呕心交肝,一声令下,三军奔赴战场,山呼海啸般,亦奔赴大顺未知的未来!   可是这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便在于最坏的事情往往是一起发生。   一月十六日,三军开拔。   一月二十六日,乌木可汗南下。   草原十八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足中原的土地,直逼中原王朝的国都,等唐耿反应过来,乌木已然控弦十万铁骑出现在沥水桥畔,于中都三里外饮马逡巡!   是宗室!   在整个拱卫中都的三条防线中,宗室因为军事实力较弱,安平王曾经建议让他们守卫地势最险要的中线,因为地势借有天险,就算此路守将实力稍弱,也足够他们先凭借地势支撑,可是孝成王见唐耿四面受敌,又因唐聪唐卓削爵之事大打心中算盘,乌木南下,竟一举为其大开方便之门!让这无比“对”的防守设计,因为“错”的执行者而一溃千里!   而此时中都城防空虚,四方战事焦灼更是无力无时救援,城中只有基础的城防禁军护卫,这叫他们如何与身经百战的草原铁骑对抗?   中都城外,宋义华一身戎装为即将亲临沥水的丈夫送行。   时间敏感,他们一步失,步步失,可是那能怎么办?他们已经走到了要天子涉险的这一步了。   唐耿最终决定化被动为主动赌上一次,亲自带七位文臣去沥水谈判,命城中五千军事整合正规军装备,听他号令包围沥水河谷,以达成乌木退兵之谈判。   这是天下再险不过的一步棋,赌的是对方不知我方之虚实,赌的是天子的性命。   宋义华含住那凛冽的警醒,向她的丈夫和七位文臣举酒赠别,中都城外,寒风朔朔,她此生的荣辱悲喜皆系于眼前这个男人了,她一生的起落沉浮都寄托于他的事业中了,逆流而上的女子不会嫁给庸常的男人,她只要英雄,可是她的英雄,今日要去犯险了。   出城的时候,唐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义华,朕走了。”   宋义华笑着对他说:“臣妾祝陛下马到功成!”   送走丈夫后回,穆德皇后回返宫中,面沉似水地宽慰稳住了一众后宫妇人,等到她一个人绷着脸孔回到寝宫的时候,她自信果决的面具这才剥下,她目光闪动、双手颤抖地点燃线香,然后,跪倒在神佛灵龛面前。   中都无兵,若是乌木可汗忽然发难,她的丈夫不会回来了,他们的国家就此灰飞烟灭,她手中还有三瓶毒药,一瓶给阿聘,剩下两瓶留给她两个儿子……苍天啊!   宋义华闭着眼睛向神佛说话,直到此时,她才敢真的泄露出自己的害怕,流出一道道的眼泪:苍天啊!她的大儿子今年五岁,小儿子还没满周岁,他还在襁褓中吃奶呢!他们一家人此生行事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她不服,若这人间真的有天命,那他们唐家的天命也不该今日作罢!   开平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顺高祖携七位文臣于沥水桥上对乌木十万大军,以气定神闲之势稳住乌木人马,乌木未能探明大顺虚实,协定后退兵而还,半月后,唐氏宗亲血洗一空。   开平四年二月、三月,颜师古、屈突息北线大捷,杨恭南线陷入拉锯,东线周殷牵兵引将,于谷口设伏,一夜间将四十五万人的谷口战场变做血光迸溅的屠宰场,将当时实力最强的赵云遮亲手碾碎,一杀以震四方!   杀亲,必有报应。杀降,不得好死。   可这世上城府最深的两个男人已经恨到了极处,恨红了眼睛,不想再忍。等到他们从一片血屠地狱走出来的时候,等到他们挺过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人骤然逝去的这一刻起,历史的洪流彻底向大顺三百年基业奔涌而去,他们以巨大的代价抵住了这山崩一般的绝境,等到他们拄剑四顾再站起来的时候。   这天下,再无敌手。 第84章 旧事(4)   后来的后来,大顺拱手而取天下。   那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满是血泪的过去,唐放回来,他们没有说过自己的苦楚,无论是大哥、大嫂、周殷、小妹,都没有说过当年的苦楚,也没有人怪唐放,说他当年的任性跑出来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家人重逢时只有风轻云淡的一句:“回来了?过来吃饭。”   山一样的重量在他们身上狠狠地碾过,他们抵住压力,痛苦而清醒地处理了所有的难题,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来,让一切恢复原样,恢复繁忙、有序和平静,再拽着千千万万人走向和平、昌盛和富强。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行云流水。   唐放还记得十七岁的时候,周殷对自己坦白说,他来找他,就是为了逃开自己的家。   周殷从小被自己的家庭压了太多的东西,他父亲无缘出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要他顶门立户,要他文治武功,甚至从小熏陶他如何逢迎上意、玩弄权术,明明齐王朝民心已失,他还要把周殷绑在家族的战车上,让他去中原历练博取军功。   他的家族给了他太多,其余他都可以接受,但是听到要为行将就木的齐王朝拼杀效力,周殷不肯,极力表达拒绝,在听闻广武围城后最终叛出家去,牵着“唐唐”、拿着武器、赤条条地从这可怕窒息的家中跳了出来。当年,他十七岁。   周殷性情安静,讨厌竞争,他此生愿望就是安安静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给别人打下手,给别人谋划和鼓掌,看别人获得成就、欢呼和掌声,他跑来晋源,唐放也答应了他,说有自己在一天,绝不会把他推上前台。   周殷非常喜欢唐放,或许早年还没有那么喜欢,因为唐放很莫名其妙,带给他的感情又非常陌生,按照周殷的经验,他不太懂那是什么,他能明确感觉到的只是自己十分羡慕他的自由,他舍不得这人间没有这个人,等到他慢慢长大,在一起之后明白过来,体会过那种食髓知味的快乐,他才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离不开,唐放这个人,无论是精神和肉体,都曾经给过他一种无与伦比、难以抵挡的避世的快乐。   可是年少时的花,一夜间便败了。   唐放死了,忽然就没有了,周殷都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这个人就没有了,他惊慌,他崩溃,他浑浑噩噩,被人推着走上前台,然后他出征,他领兵,他冷静地牵兵引将指挥着众人要如何废丘截断、谷口设伏,以一敌五地打出战争史上模板级的以少胜多,前一日面带笑容地接受了郑王的投降,后一日又冷酷无情地在夜晚下令屠杀,这一些都发生得那么快,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安平王府里了。   圣旨说,他封公封爵,食邑千万,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成功,他不能回头细想,不能去想,他再也无法逃脱这世俗的网,那些他想要逃脱的责任,以另一种形式千倍百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甩开所有人把自己锁在卧房里,卧房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他蹲在榻旁边去摸那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杏黄色衣服痛哭,这一哭,迟到的悲伤与疲惫这才彻底地将他压垮。   唐放死在了开平三年的冬天。   周殷也没能看到开平四年的春天。   从战场回到了中都,周殷便开始一病不起,噩梦缠身。   帝后也知道他是伤了大阴鸷,这孩子平时不这样,谁也没想过他能在谷口下这样的命令,一举为他们翻盘,宫里的御医想办法调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害怕国公天不永寿,帝后巡幸江南时,穆德皇后拽着顺高祖去了南昌府风烟里风烟道人处,名义上为国祈福,实际上是为陛下与国公祈福,说起谷口一役杀降过多,老道伸手一卦,沉吟一刻决定帮忙用风林鼎压住谷口一战亡灵,使其暂不托生。帝后二人略显迟疑,问此举是否有碍天和?道人答:“一切皆有因才有果。”   当年唐聪唐卓的幕后之人一直未能查出,帝后有过猜测,想当时郑王赵云遮的反应,十有八|九便是他在幕后主导,此人军事实力不行,一连数年被林俊压着打,是一直锲而不舍才第四战翻盘,应对林俊他尚且应对得如此吃力,那当年战场处处横行锋芒外露的弟弟,他怎能不惧?可是风林鼎这么一直镇在国公府里也不是个办法,那后续要如何应对呢?帝后继续追问,老道人却又说了一句相同的话:“殿下娘娘安心,一切自有因果。”   遥远的来日,会有人回来劈开风林鼎,会亲手度化那四十五万的冤魂。   然后风烟道人领出门下两个徒儿,一个年轻些的,一个年长些的,让帝后自择一人放其入世见见世面,宋义华见那年长些的神色稍显得躲闪,选了那年轻的孩子,老道微微一笑,同时在帝后离开后将那年长的放下了山,令其自行历练。   那年长的徒儿名叫黄舟,那年轻的徒儿名叫韩沐。   周殷调养后慢慢恢复,帝、后、国公三人吃了一顿便饭,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在那之后,的确内宫曾经发生的内狱之事,便再也没有人提过了。   丧弟的锥心之痛,忍下来,未来注定的疏远隔阂,忍下来,皇帝和国公默契地把这件事整个盖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大顺朝廷政权与军权的两棵大树,朝廷繁荣昌盛的两块基石,他们必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捂住自己心口的伤,面无难色地走下去。   到后来的很多年,外人甚至开始传他们君臣关系和谐是因为安平王当年的那一重关系才会如此,是因为私情才君臣感情平顺,不是的,维系他们的不是私情,甚至不是君臣常见的恩义,维系他们感情的只是他们对共同的政治抱负、政治理想的履行,那只是一种非常自觉而纯粹的东西,不是世人所想象的什么高深的利益牵扯——若真是有牵扯,以周殷的功劳,古来不会有几个君主容得下他,以唐耿的险些杀掉周殷的所为,也不会有臣子还能继续保持谦虚低调,绝不越自己的本分一步。   只是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真正亲密的私人感情了,一条性命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虽然也会遥远地担忧一下彼此,但是很多话他们再没有说过,权利大的地方虚伪和狡诈也很多,这俩人都不是会维持虚假亲热的人,所以便保持在了一个彼此都无需刻意的关系中,可以联手,可以讨论公事,还是会倾尽全力,还是会用尽智慧,那些隔阂、那些千回百转的苦,可以不重要,跟朝廷的平顺相比,跟大局的安定、家国政事太平相比,全部不重要,那些他们自己会吞,自己会消化,也无需提起。   一年,两年,三年……他们是许诺要瞒一辈子的。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人间,阳谋,比阴谋难,不为恶,比为恶难。唐耿与周殷,这是两个非常有担当的男人,集智慧与性情于一身,换走他们任何一个君主、任何一个臣子,都无法出现这样的平衡。   这沉默的隐忍,可称伟大。   原本,周殷这些年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了,阅历改变了他,他不是不能消化和承担这件事,从来没有很难,难也不难,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可是唐放的一句话,这才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曾经是对大哥有过期盼的,自己也曾经是想要他的认同和亲近的,原来他也有过这样多的委屈,原来他不是不记得那些哀和苦了,只是他把自己冻得太久,已经不知道如何解化了。   唐放躺在他身上,用力地回抱他,“没关系,没关系的,都过来了……”   当年他们面对这些的时候都还太年轻了,老天给了他们那么多的才干,让他们那么早就走到了那个地方,却没来得及给他们搭配应对这人间的智慧,大哥好歹还有大嫂,而周殷竟被他抛在这孤苦伶仃的世间,整整九年了。   周殷哑着声音回复他,搂着人往上提了一下:“我没事儿,我是已经过来了。”   唐放抬着头看他的脸,距离太近了,周殷都不漂亮了,“那你现在心里还会难受嚒?”   周殷如实道:“还好。其实你能回来,什么都好。”   他没有求很多,他只求他还在,每天睡醒的时候这人还靠在自己身边,什么都不是问题,什么都可以抚平。   唐放不说话,趴在他的胸口上,把耳朵贴着他的左心房,那里面的器官,咚咚地响。自己身体里的小孩早就睡了,在他俩晚上过招活动筋骨后就累倒了,根本都没坚持到他们推沙盘,两个人顾忌着身体里的小孩,没有做很亲密的动作,只是安静地拥抱着。   唐放:“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周殷“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问你件事。”   唐放:“你说。”   周殷:“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敌人是谁吗?”   唐放:“知道啊,贺若可汗,林俊,白神教。”   周殷沉默了一下:“那你知道我们的敌人在哪吗?”   唐放脱口而出:“反正不在这里,在草原上。”   说罢他却忽然一个激灵,绷直了腰身,抬起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周殷知道他这是明白过来了,朝着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心里有数就好。”然后把人推回另一边的被子里去,按灭了烛火,拍拍他的头:“睡觉。” 第85章 出征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间十五日紧锣密鼓的备战日已经过去了,天色深沉漆黑,几个时辰后就要出征,这一晚,周殷和唐放在城门口的城楼上就近修整,闭眼休息前还在说着各种俗务。   唐放:“没想到你让宜宁亲自来给我的兵训话,还以为你一直不打算声张呢。”   周殷:“帮着筛一筛,你的那兵本来就是要直面战场第一线的,万一胆子小遇到一点异象就要退缩,你要怎么带。”   唐放手下的这些人,但凡是国公府、皇宫里、京畿内看到的好的,几乎都带出来了,不害怕他们实力不行,就害怕他们心意不坚。这次战争和之前的战争原本就有不同,白神教到底会掀动什么妖法他们尚且不知道,若是士兵心中恐惧鬼神之事,上了战场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老鼠过草原”,“蟒蛇盘桓蜕皮”什么飞禽走兽稍微反常的事情就被吓退,那他们重塑军心就需要花去额外的时间,还不如干脆就找心糙胆子大的。   所以周殷特意嘱咐宜宁去唐放的阵前训话,把情况险要讲清楚,现在走还来得及,果然,三千冲锋军还真的被吓走了八百多人,剩下的才是真的胆子大想拼出自己一番功业的。   唐放倒是无所谓,打仗又不是看人多人少,尤其是先锋,是最看心齐不齐的,三千他带得,三百他也带得,没有碍事的才是最关键的:“其实早些时候我试过了,不过多试试总没有坏处,赶紧睡觉睡觉,太困了,就剩一个多时辰了。”   月明星稀,两个人趁着还不需要他们出去的时候抓紧睡觉,养精蓄锐,唐耿和宋义华从皇宫赶来劳军时,两个人正抱在一起睡在小阁里的矮榻上,蜷着身体面对面睡得正沉。   凌晨时分,城墙外的大军已经开始集结了,宫人将二人叫醒,唐放腾地蹦起来下意识地配甲配枪,他动作快得惊人,十几下便打点好自己,然后冷水洗脸,清醒过来,周殷那边的事情比较多,几路军抓住他能说话问他要紧事,唐放看时间好像还有,看着默默地大哥站在外面,便走出去,过去跟他聊天。   外面烽火烈烈,长长的城楼上投出一道道阴影,底下兵马集结,传来一阵阵躁动之声。   唐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大哥聊天,说到妹妹,说阿聘最近太能花钱了,从他这里要了很多钱。唐耿问她最近在干什么,皇家烧供奉一次性都是几千万之数,就是唐聘每天是扔钱也扔不了这么快的。   唐放:“她说在给鬼治病,很多鬼生前治不起病病死了,生死簿又没到下地狱的时候,在人间流浪着也还是病着疼着,还是没钱治,她说在给鬼找药找大夫,总之您定期给她烧一笔钱吧,妹妹的技能点或许是点在医学上了,还有那丫头片子的猫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最近越来越大了,她那猫原本就大,现在都快赶上老虎了。”   唐耿看着城楼下,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说:“刚刚朕做了一个梦。”   唐放:“刚刚?”   唐耿:“嗯,看你们在休息,我和你大嫂在旁边的屋子歇了会儿,眯了一盏茶,做了一个梦。”   唐放:“什么梦?”   唐耿:“梦到五个仙人,他们说这一役有风险,要我在京中供奉他们,可保大军平安。”   唐放露出想笑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大哥,您最近是不是有些紧张啊,您以前可从不说这些事情啊。”   唐耿失笑:“可能是老了罢。还有你回来了,很多事情不信也不敢不信了,太常寺官员跟朕蘑菇了许多天,一直没有拿出个稳当的方案出来,你们眼看就要出发,我可不是要担心。”   这次的仗与以往不同,他们要面对的是陌生的战场,除了熟悉的贺若,还有白神教这个陌生的、诡谲的敌人。   据传,白神是草原冬天的神,是未来神,北方巫术与中原的术法本就不同源,韩沐再怎么跟他们接触过,也肯定是无法完全把握的,大哥习惯了对所有事尽量掌握通盘,面对太常寺这样的模棱两可,他难免心中不安。   唐放:“这事儿其实您不要把这个放在心上,阴阳两界说起来只是两个字,其实阴界也像阳间一样,精深复杂是凡人难以想象的,您尚且不敢说掌握了阳间所有事情,他们隔着好几层,其实不怪韩沐吃力。”   唐耿“嗯”了一声,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问:“刚刚的梦境清晰,我害怕真有什么天兆,你看是否要供奉那五个仙人为你们祈福?”   唐放摇头:“弟弟的建议是不要,陛下是国家行为的典范,不适合相信这些。”   唐耿笑:“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只要可以少死士兵,少损失财力,能赢,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是一国之君,他要对千百万人的命运负责,若是鬼神之事已经成了这次战争重要的胜负手,为了三军可胜,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唐放想了想:“那我还是那个态度,白神教虽然势强,但也就是做暗杀偷袭之用,绝不可能天翻地覆,林俊贺若可汗用他们虽然有一时之利,但是长久来看谁也不知这个代价是什么,大哥若是为了一时收效贸然信奉鬼神,来日朝廷上下效仿,必然会引发动荡。我不建议您这样。”   唐耿意外:“你经历了这许多,仍不信这个?”   唐放:“不信,虽然我现在的确情况特殊,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但是还是不信的。”   他不懂天兆,也不懂天机,只是对这些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觉得这件事不能干。   此时宋义华和周殷也走过来了,看这兄弟俩表情有些严肃,便问了一句你们在聊什么呢,唐放说了说陛下的忧虑,宋义华是奉神佛的,听后也迟疑地蹙起眉来。唐耿看向周殷:“你怎么看。”   周殷没有犹豫:“我和阿放一个看法,不能信。一个国家借助鬼神获其利,必然也受其害,仗,我们可以自己打赢,但抛却长远的大计,这是对自己国家的背叛。”   他们已愿意倾尽一切协助陛下完成自己的事业,他们已愿意将此生的光亮尽数献给国家的宏图,但有些事情是一定不能做的,那是君主的道义,也是臣子的道义,他对他们共同的道义负有责任。   唐耿看向皇后:“义华。”   宋义华垂着眼睛想了一下,唐放看着大嫂,难得地有点紧张,宋义华却在思索后,笑着说:“陛下还记得我们晋源起兵的那一晚上吗?当时府中幕员皆在,杜庚说要测凶吉,拿出龟甲来,您一脚把龟甲踢翻在地,喝:‘诸位心意已坚,难道不吉还不干了嚒!’——陛下,我们家不信虚无缥缈的天命,我们信事在人为,信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今日与当日,并没有区别。”   他们靠着捞偏门起家,在时代乱局中一步步打拼才有今日,他们温良恭俭,他们杀伐果决,多少庆幸的偶然与决绝的坚持,最终成就了他们。可说到底,他们起初只是一群不甘被命运卷着随波逐流的一群人罢了,他们若是真信命,不会有今日的天地。   太子是过来催请的,没想到看到这么一幕,听了一耳朵。   唐耿看到儿子,抬了下下巴,“你呢,听到什么没有?你怎么看?”   太子昱辰此时已经改了名姓,只做阵前兵的装扮,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种大事亲爹还能问自己,迟疑一霎,立刻说:“儿臣不信这些!”   唐耿此时才笑着点了点头:“好,听你们的。”   不知不觉,天上已下起了小雪。   唐放提起那件牡丹黑裘,肩膀一展,披衣上身,城楼上猛烈的狂风吹过,烈烈吹起他们一行人繁复的衣袍,唐放与周殷一人一黑一白迎着风并肩下楼,刚走出几步,唐放忽然想到什么,拉了周殷一把。   漆黑如墨的大氅,抖动时卷起层层的暗色的鳞光,唐放骤然间一个停步,转身,在台阶下朝着大哥大嫂跪了下去。   然后用力地,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   他回不来了。   时日苦短,战备十五日,急行军七日,等到了草原,就算这仗打得再快,他也回不来了,此一去相隔千万里,这个头,他不是磕给陛下的娘娘的,是磕给大哥和大嫂的。   阴阳五行,天人感应。唐放知道自己忽然的回来给他们多大的惊喜和困惑,凡人是一种太脆弱的生物,哪怕是帝后可以清醒地排除人间的杂音,梦境、天兆,这些还是会动摇他们,大哥挑着国家的未来,整日要面对太多的不确定性,他明白大哥的担忧的。他明白的。   所以有些事情趁着他还在,趁着他还可以对他们说话,他必须现在、当下、全部说清楚,唐放看着大哥的眼睛,这一次,他一字一顿无比庄重地说:“大哥,此战若胜,大顺的国力将有一个巨大的飞跃,弟弟是希望您的国家有百代的功德的——永远不要抄任何近路,您的盛世,在康庄大道上等您。”   他希望他们的国家,可以有百代的基业,他们的名字,可以永世流芳,他们的今日,永远值得后世之人,深情地回望。   大哥以前只是拉扯一双弟妹,现在,他是拉扯一个国家,他真的走上了这条万众簇拥又异常孤独的路,他不可以再做他自己,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才是他余生的宿命。顺高祖垂着眼睛看着他阶下的弟弟,目光宽宏而坚毅,最后他受了这三个头,笑着说:“知道了,放心吧。外面就交给你们了。”   深静高耸的城墙渐次变色,浓重的夜色在大军开拔后缓缓弥散开去。   大顺开朝十二年,十月二十日。   朔月,出征。 第86章 首仗   深夜,北方寒冷的草原的上,冰冷的寒风卷起枯败的草,无数人围拢着举着火把,凛冽的寒风将火焰吹出斜斜的残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冰冷的杀机。   三名白袍祭祀站成三角的形状,注目着高高的祭坛,贺若可汗与将领们身穿草原传统的祝祷服饰站在他们身后,白神教信徒们围着祭坛拍手,跳着奇异的舞蹈,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被反绑着押上了祭台,她被人塞住了嘴,瞪着一双硕大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脚下的场景,眼睛里流出一道道眼泪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止中原,草原亦是。   随着一系列繁琐的祷告仪式结束,贺若可汗亲自举起了火把,他眼神庄重,步履威严,在少女奋力的摇头流泪中将第一束火焰扔向了祭台,紧接着,四方的信徒将手中火把扔上祭台,引着易燃的深绿色液体倏地燃起赫赫的火焰。   草原纪年,冬月初,贺若可汗献阏氏女于天。   当夜始,天降大雪。   ·   狂风,暴雪,寒冷,兵戈。   仿佛是毁天灭地的大灾难,恍惚中有女人尖利的哭喊,她一边哭喊一边蹬腿,冰冷的雪地里尽头涌动着湖水般的浪潮,挟持天之怒,然后骤然间掀动起雪崩的雪浪,仿佛是天地的巨人忽然跪下,轰地一声,将一切淹没在风雪之中。   周殷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坐起来。   “怎么了……”   唐放揉着眼睛坐起来,他裹在厚厚的绒毯里,听到身边的异动醒过来,还没搞清楚东南西北,下意识地先五指成梳帮周殷抚了抚后背的头发,“又做噩梦了啊?这次梦什么?”   周殷疲惫地捏了捏山根,摇摇头:“没事,还是那些。”   大洪水,大风暴,血,血腥屠杀,有时候梦境里会出现死去的亲人,都是些血腥的、光怪陆离的梦境。好几天前周殷做梦唐放还以为是他压力大,心说也不至于吧,这都才刚过国境线还没开始打呢,周公子现在心理素质这么差了?后来问了那些将领,他们说他们也做梦,只是每个人程度不同,唐放这才明白,白神教的技能点居然这里也有。   “扰乱心神,”唐放总结到位:“没有什么实际杀伤力,多点点安神香罢。”   唐放甩了一下头发,赤着脚去点安神香,看着隐隐约约透进帐篷的天光,想着也就是再过半盏茶他们的亲卫就该催他们起床了,心中问:“小孔捷,你昨夜做梦没有?”   孔捷:“没有,我睡得还挺好的。”   唐放回头对周殷说:“可能是那个手串的事儿,孔捷他就从没做梦过。”   原本唐放的梦境是和孔捷相连的,但是最近他大部分时间不在他身体里过夜。   孔捷主动说:“把手串还是还给国公罢,我不干什么事,带着也没有用。”   唐放笑:“不用,几个梦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事实上,一越过国境线周殷都不怎么披狐裘了,统帅嘛,他要确保自己的体温感知是和即将上战场的士兵是一样,确定这样的天气里自己的兵能急行多少远,能抵御什么程度的严寒,是否会因为寒冷而影响两军交锋厮杀,这些细节之处他是必须要心里有数的,这要是真不做梦了,士兵还做梦呢,他把握不住底下人的精神状态,那反而麻烦了。   唐放掀开大帐,和周殷一起走出去,举目去看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屈突那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赶不赶得上趟。”   此处乃是塞罕坝的北麓,临神眼湖,地处浑善达克沙地的东缘,只见远处山脉延绵,不是很高,呈坛形,并不险峻的山地上树林有疏有密。他们的大军则沿着塞罕坝的方向驻扎,一眼望去联营十二座,占地几近千亩,军旗招展,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呼喝之声。   唐放的目光落在远处混沌不清的天际线处:这已经是第七天不出太阳了。云层厚重得根本看不到天际的具体情况,哪怕是他此时也要承认,他已经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正在操控这个战场。   此时宜宁忽然神色匆匆地走过来,朝着周殷耳语几句。   周殷对唐放说:“炊事所的鸡鸭又死了一批。”   唐放皱眉。宜宁也看着他。   唐放:“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军心就要开始乱了了。”   打仗讲究一个观时待动,非时勿动,一般来说大军是不该这么贸然行动的,但是现在对方看不见的“招数”已经过来了,为了避免己方局面恶化,只能先行动。   唐放:“我先去小规模进攻试试,看看顺不顺,顺的话还是先解决白神教这个问题。”   白神教若只是搞这些神神鬼鬼还好,若是真有什么他们后招,也可以先接触接触,到时候给周殷反馈。这是要影响到二十万军队的大事儿,必须要慎重。   周殷:“好。”   宜宁那边说完正事就要走,唐放忽然喊住他:“欸宜宁,问你个事儿!”   宜宁回头。   唐放笑:“你做梦了没?”   宜宁有些懵:“没有。”   唐放睁大眼睛:“你带着护身符?”   宜宁抚了一下胸口,竟然笑了:“是啊,家中妻子出征前为我求的,供奉在佛前亲自念了很久的咒。”   苍天啊,宜宁这油盐不进、生冷不吃的人说到这话居然笑了一下。唐放赶紧摆手让他去忙他的,“很好很好,没事了,走吧走吧!”   等到帐前没有了外人,周殷和唐放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唐放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周殷:“你说我现在去给你求一个是不是晚了?”   周殷:……   ·   小孔捷对军营会发生的事情,出征前是十分好奇的,他想着自己跟着国公与殿下,那定然是整日金戈铁马波涛汹涌的。   结果没有,都七天了,他们甚至没有一件惊心动魄之事,一天天也就是盘一盘战局沙盘开开会,斗斗嘴皮子,然后各自去看看自家的兵练得怎么,感觉更像是换了个地方预备着打仗,甚至这时候的预备还没有在京中时候紧张。   而殿下,又恢复了他闲少似的风格,整日在军营里吊儿郎当地晃膀子,甚至比在东都的时候更过分,塞着副耳塞,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无所事事地在各军营里乱逛,不止逛自己的营地,还逛别人的营地,属于走一圈就能拉出一批仇恨的状态。   军帐里校尉以上的将军都是成名将军,年纪大的,身经百战,年纪轻的,一把快刀,可谓是精英中的精英,只有“孔捷”是无名之辈,那些将军们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从哪里来的一号人物,安营扎寨那天,眼瞧着“孔捷”连自己营区的帐篷都不要,直接让人把自己的东西搬进帅帐,然后大大方方在那住下了,把一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然后又忽然更不明白了。   再一打听,这人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是陛下和国公破格亲点的。   他们长出一口气,更郁闷了,这人不是给陛下和国公下降头了吧?   若是一般人,军营里出现了明显不该住在一起的晚上一起过夜,肯定是要来劝劝的,但那是国公,他们只敢着急,不敢说,所以都在默默酝酿着看这事儿到底要选个什么合适的时机跟国公开口。   几个年纪大的人譬如杨恭等人倒是没有年轻人反应这么强烈,他们一看到“孔捷”的披风和枪,便陷入了耐人寻味的沉默中,表示并不打算掺和这件事,也劝他们不要用这件事到国公面前触霉头。   但是他们这群等着立军功的年轻人不能这么佛,最后凑头达成一个基本的共识,那就是他们这些人谁都可以当先锋,反正不能是“孔捷”当先锋,现在贺若的先锋已经到滦河北岸了,他们都可以冲这个首胜,只有“孔捷”不行,若是国公敢拿这事儿任人唯亲,那他们在会议桌上也是要挑明了说的。   “孔捷”对他们的敌意则完全是视而不见,完全不避讳,整日大摇大摆睡在国公的大帐里,和他同起同卧,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该吃吃,该睡睡,该逛逛,每日例会准时到,大萝卜脸不红不白地跟人讨论。   “贺若已经与阿蓝小可汗共同结盟,汇总二十万骑兵正在积极备战。”   “军中最近发生很多事情,各将领安抚好手下士兵,有睡不好的去领太常寺的平安符和安神散。”   “斥候深入西北沙丘,目前还是没有锁定白神教的位置。”   “咱们总思路方向没有分歧:为免军心动摇,先拔除白神教钉子,但是现在一直锁定不了位置,空耗着也不是办法,统帅,是不是要以打带练先动一动。”   “斥候传信,五日前贺若可汗烧死了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女儿,请白神降天神之力。”   “他们草原的神明怎么这么血腥啊,真是可怜贺若她女儿了,摊上这么一个爹。”   “太不择手段了。”   “是不择手段,大概贺若他们想着能赢就行吧,毕竟以人力对抗神力,的确难以抗衡。”   会议桌的末尾忽然传来哼笑一声。   唐放笑嘻嘻地接了这话:“泯灭人性以求神性,他就不怕今事一朝不成,来日招到神罚嚒。”   众人顿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看向他,陷入刹那沉默。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大帐撩开,文鸿远快步走进来汇报,说是东营外面的士兵打架了。周殷问是谁的队伍。文鸿远看向唐放:“孔将军的。”   唐放毫不赧颜,当即拍桌大笑:“这群泼才,就知道是他们惹事!”   桌上的人又看着他,刚刚那心头瞬息间转过的复杂情绪又再次破灭,一阵阵无语。   唐放问文鸿远外面具体是什么情况,文鸿远平平板板、不折不扣地说了,说孔将军手下的焦深带着人要求换将,说孔将军是因为跟国公的关系才领兵的,要么您去给他们说法,要么换别的将领,他们不想跟走后门的打仗,之后两拨人起了争执。   “走后门……”   唐放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抿嘴笑了。小孔捷完全记不住人头,在心里问他这是谁和谁啊,唐放边听在心里给他解释,说是“老三百”因为不满意他,带着一帮人有理有据地要求换将,“撒手没”想维持纪律,结果和“老三百”起了冲突,现在两边人打起来了。   唐放抬头问:“‘一个泡’有什么反应没?”   文鸿远皱眉:“那是谁?”   唐放比了一下嘴角,“这里有个泡还没有消的。”   文鸿远:“没注意。”   事情就是这样的,不是别人给了你头衔你就会坐的稳的,一个人就算是再有背景,天王老子要提拔他,他也是要在众人面前靠实力说话的。年轻的将领们纷纷露出不屑的表情,唐放则展了展眉头,“哦”了一声,然后看着会议桌:“让大家见笑了,继续开会吧。”   众将领:???   他们震惊地朝着他怒目而视:外面吵得都快吵进帅帐了,你这是怎么回事?您的屁股贴着椅子起不来吗?   此时外面又适时地掀起了一阵声浪,刚刚一直低着头画山川图的周殷此时终于抬了头,手中握着笔抬手点了一下:“孔捷,出去管管。”   唐放笑呵呵地站起来,开始起价:“统帅啊,我管可以,可我没有军功啊,压不住他们,他们肯定是要闹的。”   周殷安静地看着他:“那你要如何?”   唐放笑:“让卑职打个首仗罢!贺若的虎豹骑不就是在滦河北嚒!什么服不服的,打场胜仗谁都服了!”   轻嗤的笑声隐约响起几道,有人露出轻蔑的表情来了,心道,你这种连带兵都带不利索的人,还要和虎豹骑交手打赢呢啊。   唐放此时不看周殷,只看桌上的其余众人,笑道:“诸位,小弟我这队伍不好带啊,体谅一下罢,我若不成你们再上!”   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表达异议,首军打不下来,第二波再上,这样的功劳的确是会显得更大。周殷低着头摆摆手,像是嫌他烦他一样让他快去,唐放当即“诶!”了一声,喜笑颜开地大步往外走:“那卑职带人去啦!”走出去后众人还能听见他在帐外趾高气昂的吼声:“那群造反的兔崽子在哪呢?!”   大帐维持了几个弹指的沉默,一众将帅没有说话,会议桌上却有年轻将领先轻声笑出来,玩笑似的问:“我们的金童就这么走了?不会回不来了罢?”   周殷没有说话,几个资格老的方向军统帅也不说话,颜师古沉思了一霎,忽然扭头看过去,道:“你不要小瞧他。你会被他吓到的。” 第87章 轻取   滦河北岸,坛形山地,稀疏的树木掩映下,唐放发现这群草原骑兵并没有发现他们的靠近,还在饮马野炊,他对了对远目镜的光圈,面不改色地把右耳朵的耳塞拿下来。   “你终于把耳塞拿下来了。”“一个泡”在他身后惊讶地小声说了一句。   “嘘。”   唐放急促地打断他,一边观察,一边将右手手掌贴在地上,眉心一点点蹙起来,好像他不止在看,而是在感觉。   几个百夫长凑在他身边,很是不能理解他这种观察方式,他是要做法吗?然后自行凑头讨论起来:   “他们看起来人有点多,五千了吧。”   “咱们这次出来两千四,恐怕要等到晚上打才比较有把握。”“   你们看这个河,它三叉交叉,如果是晚上的话从西边进攻,这么推……”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唐放忽然一喝,怒目回头看向这群叽叽歪歪的小子们:“太吵了,闭嘴!”   “老三百”、陈英等人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心道:咱们这是在商量战术啊主将,已经很小声了,您干什么?但是由于“孔捷”官最大,他们也只能悻悻地闭嘴了,塞了一肚子的腹诽。如是几个弹指,众人都没动静了,腹诽也没有了,唐放这安静地看清楚、听清楚了情况,放下远目镜,回头:“不能等晚上,现在就是最好时候。岁华!”   昱辰:“在!”   唐放提住侄子,给他比远方的地势:“等会儿你这么走,冲起来!有多响给我喊多响!”   这里面好几个都是知道那是太子的,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孔捷”大逆不道地提溜着未来的皇帝,认认真真地让他当那个举旗冲锋的:“记住,你是第一枪!第一嗓子就看你了,把气势给我扬起来!敢不敢!”   昱辰深吸一口气,沉声:“敢!”   “老三百!”   焦深当即肃容:“在!”   唐放:“您是主力手下人最多,一定要压住大阵!岁华冲第一波之后,您从底下这个弯道出来打这边措手不及,然后不要从南向北,不要怕踩水路,一定要顺着这条河流方向推,顺流向,明白吗?”   焦深是老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把他们都挤下水!”   唐放拍一巴掌:“对!不先包围砍杀,而是先把他们挤下水!等到他们抱头鼠窜的时候,你带着岁华他们一鼓作气就可以了。”   焦深看着他的眼神立刻郑重起来,重重一点头:“明白。”   “一个泡!”   韦枞:“在!”   唐放再拎人脖子,让他穿过栎木的的缝隙往西南河岸看:“看到那个角没有,那个第四座帐篷角,看到没有,他们主将在那里,等会儿包围他,围三层,杀不杀你随意,重要是不要他传出一条指挥讯息!”   韦枞用力点头:“明白!”说罢又觉得有点疑惑:“他们主将在那里,您怎么知道?”   唐放瞪眼:“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我还知道你的生辰你父母的生辰!让你围就围!”   韦枞:“是!”   说着唐放又挨个明确了几个百夫长的任务和顺序,说最后的要求:“要快,他们一炷香后就会修整完毕,咱们要踩这个时间,到达地点后,手中铜镜朝这边亮两下,我看到后信号弹发令,岁华第一个冲,还有问题嚒!”   “没有!”   唐放:“好,各就各位!”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七日,滦河西岸。   大顺先锋军两千对五千,轻取贺若嫡系巴鲁扎。首胜。   用时,一个时辰。   实际上,二千都是军中主簿写多了,真实情况是上战场的只有一千八,因为陈英的队伍被唐放扣下了,美名其曰“预备队”,压根没给他们上战场的机会。   陈英原本是先锋军里官衔最高的,而首胜时他只能憋屈地站在唐放身边,看着他举着远目镜左看右看,听他阴阳怪气地嘲讽对手:“贺若真是下血本啊,拿巴鲁扎这种级别的给我练手。欸,那个是谁,很能打嘛……唉对面的就是不行,没有指令就只会蛮拼,能打也白瞎……”   后来军中人询问这群先锋军首胜过程,眼神颇为羡慕地说那巴鲁扎也是贺若的精锐啊,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击破了。   “孔捷”手下人纷纷都是:“啊?是吗?精锐啊?没感觉啊?”   他们这场仗实在是打得太痛快了,太子殿下一个猛子扎进去,他们跟着焦深压上,真可谓大开大阖又快又猛又迅速,他们没有打人的感觉,只是感觉自己在赶猪、赶羊、赶鸭子!敌人根本从头到尾组织不起来一次意图明确的反击,只能任他们宰割践踏。后来才知道,原来敌方主将从一开仗就被人层层困住了,指挥体系从上到下完全瘫痪,五千的虎豹骑,被他们撵起来那简直就是五千只小老鼠!打完后就是一系列让人精神振奋的缴械、绑人、收战利,抬眼一看天色,嗯,太阳还没开始西斜呢。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带着他们打仗。   唐放迈着方步悠哉悠哉地往山下走,好几个跳马猴子似的小将全都跑过来迎他了,一个个表情振奋,眼神热切,若不是觉得“前倨后恭”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不然能直接冲上来把“孔捷”往天上扔。原本吧,他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想着自己的小主将没上过战场估计人都没杀过,到时候恐怕还是要靠他们自己集思广益想法子,但是没想到这个小主将策略出的又快又稳,本来应该这么难啃的一场仗,竟然游戏般地就结束了,打到他们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想再来一场。   唐放懒洋洋地,任这些人把自己包围,像只刚睡醒的舔着爪子的雄师听他们提问题,然后给出刚刚为什么那么做的解答。口气云淡风轻的好像刚刚不是打了一场仗,只是带着他们午餐前打了一只兔子下菜。这群人越问越兴奋,“一个泡”甚至还跑上来问唐放是真的知道他的生辰吗?唐放眼看着话题跑偏,心中无语道,你当我老中医挂牌行医呢啊?赶紧板起脸让他们都回去清点战俘用的,别缠着他!   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包围,回头,发现陈英还在,不明白:“你跟我干什么?”   陈英面无表情地开口:“为什么要我做预备队?”   他完全没有得胜的喜悦,心头像压了大石头一样沉,他质问:“将军既然点了我,为何不用我?”   唐放“呵”地一声笑,口气轻佻地问:“我点了你就要用你吗?”   唐放无所谓地看着他,那眼神,有轻蔑,有讥讽,他笑问,“陈英,你急着名垂青史啊?”   这话太无来由了,陈英顿时面红耳赤,困窘、震惊、错愕在脸上接连出现。   唐放却好像没够,继续噱了一句:“我朝武德充沛,名将层出不穷,你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啊?”   此时正好赶上同样兴奋的昱辰提着枪走上来,迎面听到了一耳朵,皱了皱眉,看了唐放一眼,此时他的眼神已经尊重了太多,倒是没有对唐放说什么,只是过来抚了一下陈英的的后背,用力地拍了一下。陈英表情失意,撇开脸,没有看太子,但仍感激地一点头。   唐放则是看了他俩一眼,扭头就走。栎木的树丛疏密有致,他脚下迅捷,赶着去看营地里有什么要紧的白神教线索没有。端云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骑着“老虎”跟着他并行,很不高兴,说:“哥你为什么要挤兑他?”   这小姑娘入乡随俗,此时手中也像模像样的握着一把跟她哥一样的枪,身后还跟着几缕鬼魂。   唐放反问:“我哪里挤兑他了?”   唐聘:“你现在就跟大哥当年对周殷一样一样的,你还没有大哥的好脾气!”   她看到了,别人那里五哥都是鼓励为主,到了陈英这里他打压为主,一点情面都不留。   唐放啧了一声,好像有点烦:“这小子太狂了,我不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啊?”   唐聘瞪大了眼睛,大声:“哥你在说梦话吗!他狂?你也好意思说别人狂?你是忘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了!”   当年唐放征战杀伐,鲜衣怒马,他若说出风头这事儿自己排第二,谁都不敢坐第一。   唐放立刻倒竖眉头:“丫头片子,你讨打是不是!”   唐聘苦着脸:“天啊,只许州官放火啊……”   “丫头,不跟你闹,”唐放忽然刹住脚步,侧过身,正色道:“哥有个要紧事跟你说。”   底下的仗打得太顺利,不正经干活的才上蹿下跳,正经干活的“老三百”“撒手没”都是认真的管战俘、收兵器,防止敌军俘虏生变,唐放跟唐聘说了很久,凌空你那个举起手好像还摸了摸什么,忽然之间,底下的三岔河口传来“撒手没”的呼唤声,他边跳边大喊:“孔将军!有个白神教信徒!您过来看看!”   唐放神色立刻一紧,扭头往下奔。   “撒手没”连跑带颠地迎上来:“将军,刚刚有人想要跑出来报信被我叩住了,我撕开他铠甲看到他衣服里面的花纹是白神教的花纹,他混在虎豹骑里了!”   “人呢?”   “刚刚服毒自尽了。”   唐放骤然骂了一声,手中长枪一转,划出一道雪亮的圆弧:“以为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尸体拖过来,我来问他!” 第88章 孤军   这世上什么最可怕?   想一死以逃逼供,却发现死了还逃不过逼供。   唐放脸上一团蓬勃的杀气,提着枪亲自去抽魂魄,那白神教徒估计没料到死了还逃不过严刑拷打,虽然百般抵抗但还是被唐放连扒再拽、开瓢似的逼了供,最后从魂魄里抽出最后的记忆价值。   西北沙丘广袤无垠,我军斥候去查白神教老窝就跟大海捞针似的,实地找了七日,找得徒劳无功,这次有这个信徒的记忆引路,唐放用力地眯起眼睛,在一大片海量的画面中大概记住了去老巢的大方向路线和路线风光……   “结队!”   唐放记住了画面,毫不顾惜地扔开那魂魄,转身朝手下赫然下令。   “现已掌握白神教据点可靠消息,我们趁对方还没有反应轻骑出击去端白神教老巢!”   垫脚的山坡底下,近两千人以凹字形听训队形快速结队,两手背于身后,挺胸抬头,听“小孔将军”训话,就像是唐放自己说的,哪有那么多服不服的,打一场胜仗谁都服了,唐放迅速给出各队任务安排,昱辰负责战俘处理,军官与士兵隔离,百夫长以上留着,剩下的士兵要么砍脑袋要么砍手,让他们自己选,半个时辰处理完毕。   “‘老三百’,你分六百人给岁华,要稳重的老兵,让岁华压着剩下的战俘回大营。”   昱辰愣了一下,睁大眼睛:“我?”   唐放:“就是你。你回去顺便通知一下统帅,说我找到了白神教踪迹了,过几日回去。”   昱辰措手不及:“可是……”   唐放骤然抬头瞪了他一眼。   昱辰当即肃立:“是!”   唐放飞快决断,刨除掉压战俘的,刨除掉受伤的,带可用的一千五百人向西长驱直入,走前半个时辰让他们挑最好的马,抢战俘最好吃的肉干粮食,携一日粮食,随他轻骑杀入西北浑善沙漠。   “小孔将军”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原本他们这群先锋就是精兵,有点眼高于顶,可难以解释的原因,他们跟“孔捷”打了一仗后又亲眼看他如此笃定果决,陡然就生出无意伦比的信任。年轻人不论,“老三百”年纪大,在结队后“老三百”在结队后提出质疑,说这样会不会太赶了,没有跟主营打招呼,现在直接带人孤军深入。   唐放没有理他,到点带人出发,等到深入腹地间歇的时候,他才私下给出他的解释:唐放拿到的地形线索太热乎了,可是沙丘草原的地形太多变了,今天这里有水泡子,明天就没有了,若是耽搁下去老天不长眼的再下场雪,下场雨,得,刚刚他看到的线索屁用都没有了。   “老三百”三十多岁,见的比较多,听了唐放这完全不似活人的发言,瞳孔震动,露出震惊。   唐放笑了笑,安抚道:“别怕。他们有白神教,你们有我。”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疾行两个时辰,他们已经深入到西北沙漠,按照脚程应该已经距离大营已经快有三百里了,唐放看看天色,下令生火扎营,好好休息,在士兵们兵兵乓乓忙碌的时候,他找到高处,眺望远方的风景。   此处坨甸相间,植被稀少,越往西走里面的疏林、灌丛、草甸便越少,距离他们几个时辰出发前相比几乎已经算是寸草不生了,棕红色的隔壁沙漠,在天色逐渐向晚的时候在地上投下一道又一道的阴影,高低起伏的丘间形状各异,看起来又好像差不多,风一起,有股冷冷的、料峭的污浊。   原本这样的草原景色是可以非常雄阔震撼的,唐放喜欢一切开阔宏大的风景,可是现在眼前这一切都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不舒服,有别的东西。   唐放是鬼,他要承认,这世上的确是有鬼神的。   他虽然不知道草原上的白神是什么脾气的,但是用他朴实的逻辑看,不会有神明真的喜欢被人类不尊重的强迫和滥用的,烧死自己的小姑娘强行让神明在两个国家间的战争中压赌下注,你凭心想一想这个道理,这个神明就算是抹不开面子帮忙了,但他真的乐意吗?   江山如此多娇,贺若竟然舍得这样祸害自己的家,这真是不可思议。   看了一会儿,唐放确定了路线,有小兵来报,说他们开饭了,唐放立刻展展眉毛,“好,我跟他们一起吃去,跟他们聊聊天。”军队在沙丘中,也不讲究,大家席地而坐,围着篝火,火附近有水,他们翻出自己带的干练啃肉干。“去打白神教了,你们怕不怕?”唐放走过去。   “不怕!”   唐放听到了,这群孩子都说着不怕,但是挺多心里在打鼓的。   唐放也翻自己的吃的,和他们一起吃,边吃边问:“都带着家人的护身符呢吧?”   “嗯!”   唐放:“上战场嚒,要赢,更要活着,放心吧,国公敢让我带着你们,是因为我靠得住才让我们带你们的。”   他们这群人没有想到“小孔将军”主动提到了国公,脸上的神情跟着变了一变,有大胆的一边吃肉干一边状似无意地开了口:“主将,您和国公是什么关系啊?”   很多人不显眼地点了一下头,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他们已经知道他有实力,但是对他的性情还没有把握,一个在三军中大摇大摆睡帅帐的人,他们本能会想他是佞幸遮掩之徒,上沐贵人光宠,下窃分桃之爱,他们紧张地看着他,荒漠中四围全黑,他们接着篝火看着他的脸,等着他的回答。   唐放却笑,口气颇为不解地反问:“我没有隐瞒过这件事罢?我整日和他睡在一起,这还能是什么关系?”   士兵没想到主将这么坦白,忽然这么大喇喇地一承认,反而给他们弄不会了。这些人士兵大部分都是东都人,非常、非常、非常仰慕国公,那是个不动而威的统帅,深藏不露、运作冥冥之中,以凡人无法勘破的方法打出难以想象的战绩,怎么说呢……“小孔将军”能套住国公,挺有本事。   在一片默默的沉思中,唐放笑着开口了,问:“你们知道国公为什么是国公嚒?”   有嘴巴快的回答:“因为谷口战役!他以少胜多全歼赵云遮部,此后四方来降大顺才得以一统!是定鼎之功!”   唐放“嗯”了一声,问那个刚刚抢答的小伙子:“那你知道他怎么能做到这样的嚒?”   那小伙子没话了,不知道,若是知道,他也是国公了。唐放看了看四周,大家都没想出来,这问题太大太宽泛,还有悄悄走神的,他又问,这次是小问题:“让你们组织一场会议,你们能在会议结束的时候看出来每个人想什么吗?”   这个好回答,大家立刻异口同声:“不能!”“这怎么可能?”“除非每个人主动说想法。”   唐放笑:“是啊,这就是我们和国公不一样的地方。他能。”   “国公手下带二十多万的人,不要觉得用兵多多益善,是很威风很容易的事情,人多考虑的事情是非常多的,他要考虑他手下每个方面军的性情,谁适合先锋,谁适合防守,谁适合伏击,谁适合包抄,会不会怯战,会不会和友军有矛盾,他们现在是跃跃欲试的还是兵力透支的,他们情绪状态如何,是激昂,还是怯战,让他们以死坚守,他们的意志够坚定吗?”   唐放一字一句,掰开了,揉碎了说,甚至直接现身说法,“我是不能带大兵团的人,我手下最佳数量也就是三千,三千以下我可以照顾到,三千以上我就不行了,真带出去那就不知道是兵带我还是我带兵了。带兵就像是我刚刚说的开会,一场会,看明白与会人所有的想法,带兵则是一场仗,打完看明白手下每个队伍的性格特点和状态,他们适合做什么,实力怎么样,有什么风格,下一次战役中把每一支队伍发挥出他在整体中的最大功用,用最小的伤亡取得最大的胜利。同理,在一般的将领眼中,战场地形是千变万化的,但是在真正顶尖的人眼中,它一点都不复杂,一眼可以看穿,当你们不断地熟悉它,熟悉到可以一眼洞察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是你们一步步升迁的时候了。”   忽然之间,这群人才意识到唐放在跟他们讲什么。他们震惊而意外,按照道理,军中训练是有一套标准的说辞的,可是这个人竟然对他们完全不存戒心,给出了一个这样标准而简单的答案,告诉你为什么你在第一层,国公在大气层。陈英更是在心中卷过凛冽的警醒,他今天是和孔捷站在最佳观察位的,可是当时他时不时就要盘一下自己的不忿,到底自己有没有留意道每一队的作战风格?   唐放听着这群孩子杂七杂八地在心里说话,忽然间觉得他们挺可爱的,战场上不惧敌,不怯战,私下里有些傲气,但是心不坏,他们应该都挺担心自己是陛下派下来刷军功的,所以之前看自己非常别捏,还一直私下在商量战略战术,想着小主将要是撑不住,他们得顶住好好打。   唐放:“还有其他问题吗?我可以给你们解答。”   “主帅,我们去打白神教,这有我们这些人行吗?”有人问出了他们很多人关心的问题。   “打仗呢,不是人多就能胜,要赢,要会掐对方的麻筋儿。”   唐放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把问题抛回去:“你看我们为什么要先拔白神教?”   “因为害怕军中人心慌乱!”   “因为贺若可汗看中白神教,还把他女儿烧了!”   “就像有个会用毒的部队,实力未必最强,但是杀伤力强,让人心生恐惧,所以要先把它拔掉!”   嗯,脑子都还是明白的。   唐放再问:“我们百里疾驰,如果要拔白神教,需要怎么做?”   “嗯……快打快回,不可恋战!”“设伏!引他们出来之后设个圈套给他们!”   这群半大小子开始聊起来了,吃的都放下了,开始七嘴八舌就近在地上画地图讨论起来。   天生的将才就是这样的,不要跟他说行不行,大家先明确目标,值得一做,他管你是迟疑、困惑还是想打退堂鼓,他会让底下人跟着他的节奏,他带着你想,带你干活,从不纠结可不可能,只考虑事情要怎么做。   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一顿饭,到时间了,唐放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让大家再想想,赶紧修整睡觉,明日还要继续行军,深夜的篝火左右的摇摆,各百夫长安顿好之后惯例来复命,“撒手没”走过来,看到唐放背着身似乎在写字,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又收了起来,隐约间像是一块白色绫布,不知在干什么。   “您这个手串怪好看的。”   唐放看着那手串,笑了一下,神情忽然变得非常温柔:“我也觉得它挺好看的。”然后抬头说说:“今日多谢你帮我拢着人手。”   “撒手没”害羞地笑了,摸了摸头,然后转身走了。   四围漆黑,“撒手没”往自己睡觉的地方走,别人看不到的脸,他也有意识地收拢着自己的心思,只是脸上一低头,露出一抹狞笑。   与此同时,浑善达克沙漠的深处一只老鹰从东至北地掠过,俯瞰找到这小小的一千余人修整草甸,然后一个尖锐的啸唳呼啸而过;人头攒动的山洞之中,白袍祭祀睁开那和老鹰一般浑浊的眼,对台下的林俊与诸信徒道:   “唐放已经入彀,准备抓魂。” 第89章 带路   清晨,唐放带着先锋军修整结束继续深入沙丘之中。   黄沙漠漠,他们已经深入腹地很远的距离了,唐放不断地辨认着四周的景致,此时这里的风光已经非常浑浊了,就是陈英都感觉到了害怕。他是被允许参加过一次将官高层会议的人,知道白神教有一条就是擅长法阵,可以催动万人体量的阵战,一旦踏入埋伏,人身将被挟制得动弹不得。他也背过所有三山环抱的地形,标注过哪里是危险区域,可是真的身处其中,人太过渺小,很快就不知走到了哪里。他只能感觉到一股隐隐的不详。   “咱们这么长驱直入,真的是太犯险了。”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可是还没等有人附和,他们的主帅“孔捷”忽然面色一亮,指着那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沟壑:“找到了!那里!”   唐放印象很深,确信那里就是那个信徒给他留下的最后影像,紧接着一马当先,直冲而入。   先锋军的精神当即一震,也顾不上别的了,两腿一夹,立刻催马上前,跟着主将奔驰而去,而此时“老三百”反而不提出反对意见了,他钢胆沉着,沉默地指挥地带人跟上,跟着“孔捷”的白马从高处然后俯冲而下,一直深入一个低洼的沙地。   千余人浩浩荡荡,裹挟得黄沙漫天雷鸣般进入了沙坑,但看似庞大的一支队伍,进入沙坑之后却也像是小舟一般淹没其中,他们兜着马嚼头,进入而茫然,询问着:“确定是这里吗?看起来没有入口啊……”   甚至没有人。   所有人都逡巡了起来,环顾左右,唐放皱眉,说:“我看到的的确是这个位置,那个白神教信徒在这里逡巡了很久,并且也有很多白神教徒在附近,应该是他们一度集会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只听上方忽然嗡地一声巨响,像是一根长针骤然刺入了自己的耳膜!唐放蒙了一下,那个没有带耳塞的耳朵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砸出了血,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下的马匹忽然不堪重负地原地跪倒!而几乎就在他们全军都被震了一下的时候,一道森冷的刀锋带着险恶的杀意,“撒手没”从一侧忽然一枪冲出,大喝道:“受死吧!”   黄大仙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与此同时,白神教的山洞里,信徒们已经将安平王的尸体从绿色汁液中剥离出来,擦洗干净,众人虔诚地围拢着,等待做法。   而沙坑之中,唐放再难控制孔捷的身体,凭借着最后的力量,呛地一声荡开刺过来的枪头,然后手中长枪一掷,毫不顾惜地松开了自己武器,狼狈地从孔捷的身体里跳了出来。   ·   “谁是我们的敌人?”   十三日前,夜雨,棠棣台,周殷问他。   唐放答:“贺若、林俊、白神教。”   周殷:“我们的敌人在哪里?”   枕边人这城府一问,惊得唐放的身体陡然一僵,绷直了整个腰背。   ·   沙漠之中,唐放骤然挣脱了孔捷的身体,他的下属们身体被挟制,不能动只能看,只见他们盯着忽然图穷匕见的“撒手没”一脸震惊,可更震惊的是,他们的主将在荡开一枪之后,忽然像是眼花了一般从自己的身体里挣脱出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看起来比“孔捷”年纪大一些,成熟一些,目光锐利,身材矫健颀长,他灵活地伏地弹起,掉头就跑,然后大吼一声:“阿聘!”   这法阵是限制活人的,又不是限制鬼魂的!   陈英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场合会听到这个名字!就在同一时刻,一个少女骑着大猫高喊着从高坡上俯冲下来,她的容颜仍然狡丽,身上套着铠甲,手上同样拿着长枪,几个呼吸间冲到了“大孔捷”的身边,拽着他直接上了虎背!   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他们在那一刻深切地意识到那些不是活人!而他们居然也看到了!   法阵的上空不知何时围拢出一道淡黄色的薄膜,四面黄沙忽然砰砰砰地几道声音,无数的白袍信徒从沙地中钻出,手拿着样式奇特的绳子从高至低地冲了出来,赫赫一看,足有百人之数!他们完全不受法阵的影响,手上的不是尖锐之物,反而都是绑缚之物,然后这个硕大的沙坑中紧接着便出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景象:一群穿着白袍的信徒开始在沙坑里追着大猫上的人跑!   大猫发足狂奔,前肢舒展,后肢用力蹬地,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发出说不出是威风还是搞笑的小鸟叫!   陈英、“老三百”、“一个泡”心中焦急,虽然不知道白神教为什么这么大阵仗地追击“孔捷”,但是敌人想要的就是要紧的!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动不了了,艰难地转折脖子,开始嘶声大吼:“后面!后面!小心后面!……啊!你这个笨蛋!你看着点!”   被一千多个人观望如何逃跑的唐放好凄惨,就他一个人引开敌人不说还要挨骂,心想这群兔崽子是要上天吗!谁喊我笨蛋?!   老虎带着两只鬼在沙坑里兜出巨大的圆弧,将近百人的信徒围追堵截,务求把它困住!唐放一边奔跑一边挨骂,躲闪得左支右绌,人太多了,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老三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已经意识到主将是知道有这么一处伏击了,但是他一点口风都没和他们透,现在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老虎”上蹿下跳,弹跳绝佳,在一群人之间穿插跳跃,几次明明就要抓住了,下一弹指又抓不住了,忽然间,白神教徒的领头人意识到什么,暴喝一声:“放信号弹!让洞中的人来支援!”   他们太大意了!当年得手得太容易让他们忘了那是安平王!现在他是鬼魂,根本不会任他们摆布,跑起来跟耍着他们玩似的!   有人立刻提出反对意见,说上面已经说了要秘密抓捕,一旦放出信号,他们的据点就会暴露!那领头人立刻斥道,先抓安平王才是紧要!只要抓住他大事可成,敌人来也是几天后的事情,到时候怕什么成国公!   他们说的不是中原话,但是“安平王”和“成国公”的发音还是差不多的,先锋军对视一眼,他们在彼此的震惊中恍惚地觉察了什么:“他们……在讨论谁?”   “砰”!地一声炸响!   绚烂的烟花在沙丘的上空骤然炸出个青天白日!   几乎就是几个弹指的功夫,隐隐的马蹄声就在远处响起了。   陈英等人内心绝望,但是此时还想着刚刚那件事,他们难以呼吸地对眼神,艰难地相互扭头去看身边人的反应,以确信自己没有猜错,再问:“他们说咱们的主将……是谁?”   沙坑里的唐放和白神教徒还在锲而不舍地你追我跑兜圈子,沙坑外的马蹄持续逼近,白神教信徒还挺庆幸,心道这回主教祭司总算行动快了一回,但是他们这些信徒很快就感觉到了不对,那马队不是几十骑或是百骑,而是整肃如雷鸣般的轰鸣,起初那马蹄声音还非常遥远,传到这里不过是隐隐的喧嚣,可是越来越近,他们越发现这个规模怕是不对。   他们的脸上露出隐隐的不安,连追击都停下来了,左看看又看看,讨论这是什么人?友军?敌军?大顺的主营现在应该还在三百里之外,这……   唐放也在他们歇息时歇息会儿,不看那些白袍信徒,只是看着“撒手没”,笑盈盈地瞧着他,道:“陆凌,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撒手没”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瞪着眼睛看着他,表情又气急又懊丧。   唐放以逸待劳坐在虎背上,手掌压着妹妹的肩头,挺不可思议地说:“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你怎么会觉得我没有后招就在这里跟你们耗?”   这话一出,“撒手没”的神情凛然一变。   ·   “你能通过一场会议看出每个人在想什么吗?”   昨夜的篝火旁,唐放从一开始就点出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把这些兵拢在一起,就是在试他们心里的活动。   他承认“撒手没”的确是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但是他藏得也太好了,完全不考虑“如何卓越、如何升迁”,在该他有反应的时候没有反应,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散会之后唐放给周殷传信,跟他说【找到了,带人来罢】。快入睡的时候,唐放为他安心,特意说了一句:“今日多谢你帮我拢着人手。”“撒手没”害羞地笑了,摸了摸头,然后转身走了,然后,他身后的唐放也高兴地笑了:很好,稳住了。   为了不引起“撒手没”的警觉,唐放严格要求自家统帅星夜启程,带兵跟在五里之外,绝对不要因为自己贸然靠近打草惊蛇。   棠棣台的深夜,周殷那城府一问已经让唐放确定自己身边有内鬼在虎视眈眈了,但是他们并不不知道内鬼到底是谁,又有多少。   林俊既然在东都深耕多年,给罗师青就能分出宫人的三条暗线,那说明在皇宫中、甚至乃至京畿中都有他的人,唐放选人组建自己的三千先锋军,兵源就在皇宫、成国公府、京畿武装这些精锐最聚集的的地方,那内鬼接到消息必然会主动靠近他。   出征前,唐放对周殷笑:“没想到你让宜宁亲来来给我的兵训话,还以为你一直不打算声张呢。”   周殷说:“帮你筛一筛。”   人太多了,三千人也是要唐放大海捞针地找的,周殷用鬼神之事吓唬吓唬这些先锋军,既可以排除那些心志不坚之人,也是帮唐放反向踢出错误选项。   他们每一步都没有明说,但是每一步都在推进。   像蛇一样谨慎地缩小着怀疑圈,在不惊动内鬼的同时找到他,确保不被他所害。   “白神教既然想要我的魂魄,那我来做饵。”   唐放从宜宁一开始分析出利弊时就已经有了模糊的谋略模型,但是他担心的不是自己安全问题,他担心的是内鬼不敢动:“我现在就害怕他胆子小不敢动我,咱们给他个机会,让他动起来。”   进入国境线后,恰巧周殷一连几夜噩梦,白神在还没有交锋前开始作妖了,唐放起床后边洗漱边跟周殷说:“那就它吧,正好也不能再拖延了,再等下去军心就要乱了。我先去小规模进攻试试,看看顺不顺,顺的话还是先解决白神教这个问题。”   他是头马,只有他第一步走得是顺的,后面周殷的二十万大军才好一步一步地推出来跟。   周殷:“好。”   其实他俩这话的意思是,小规模进攻来试试天象,试试他们草原的白神到底有多少左右战争的能力,若是唐放拿着一千人追着五千打,老天爷忽然刮个狂风、大水、大地震,那唐放服气,原地低头认怂,他还能劝说他大哥别打了,磕不过。   但是若他用一千人轻松压五千人,那说明没什么问题,白神估计也不是真心想帮贺若,让我军做做梦、死死鸡鸭就算是交差了,本来嚒,给了祭祀,你当神仙的也得敷衍敷衍地上的可汗罢。   “年轻校官对你挺有意见的。”   两个人隔着一道隔断各自整理,周殷边擦脸边缓缓说:“他们最近训练都非常卖力,等着跟你争首胜呢。”   唐放闻言手上的护腕险些没系紧,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没事儿!……你别袒护我就行,今天帐里你也别说话,我自己来,你要是真袒护我太明显以后队伍也不好带。”   等到两个人都整理完了,唐放掀开大帐,和周殷并肩一起走了出去,站在帐前的台阶上举目去看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屈突那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赶不赶得上趟。”抓内鬼只是道冷盘,一个钩子,他们担忧的事可比这要多。   大帐里,唐放一通神奇操作,把一群年轻将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唐放看着众人的表情,唱喏似的朝着桌上人拱手:“诸位,小弟我这队伍不好带啊,体谅一下罢,我若不成你们再上!”   周殷低头不断画着浑善达克的地势图,不断熟悉着明后天即将打响的西侧和北侧战场,听到这句,看似嫌他烦似的让他赶紧出去,唐放当即“诶!”了一声,喜笑颜开地大步往外走,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谁见了都想踹他一脚。   但事实上,开会前周殷对他说的是:“要小心。”   唐放认真地点了下头,安静地凝视了会儿他英俊成熟的脸庞,郑重说:“你那边也要小心。”   兵者,凶也。   但凡打仗,必然险中求生。   滦河北岸,唐放站在最佳观察位一边看战局一边嘲笑:“贺若真是下血本啊,拿巴鲁扎这种级别的给我练手。”   外间知道大顺此役的先锋军是名不见经传的“孔捷”,可是贺若绝对知道他这个先锋究竟是谁,你为了引我上钩,拿这么忠诚的大将给我试招练级顺便祭天,你是不是欺负老实人啊?信神神鬼鬼信傻了吧?   但唐放也知道贺若如此下血本必然对抓他的魂魄势在必行,所以在阿聘跟自己抱怨陈英的事情的时候,他忽然刹住脚步,侧过身,正色道:“丫头,不跟你闹,哥有个要紧事跟你说。”   说着抬起头,摸了摸她胯下大猫毛茸茸的脑门:法阵可以困住凡人,可困不住鬼魂,当年他能逃出来就已经说明了,他们白神教信徒埋伏的信徒大概率不会骑马,他需要一个代步的动物,可以拖延到周殷过来。   之后的孤军深入,也都是让敌人放下心来,让他们胸有成竹的认为唐放已经上套了,可以开始行动了。   隆隆的马蹄声阵阵地响起,宛如地面上发狂的夸父,以不顾一切的势头冲了过来,随着一声响亮的“弓!”沙坑被团团包围,无数的骑兵勒马猛地一个急停,引弓待发!森冷的箭镞对准每一个沙坑中可以活动的敌人,只要他们稍有妄动,立刻射成刺猬。   天可怜见,这些白神教信徒是暗中的杀手,是刺客,并非正规军,看到大势已去,立刻举手。而这沙坑之外的最前方,一匹白得耀眼的骏马站在最靠近法阵的沙口,面色阴冷地俯视着沙坑底部。   “撒手没”在看到是周殷亲自带队的一瞬间,他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脚下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唐放也看到了周殷,虽然遥远,还是看到他的脸实在阴沉得吓人。   统帅的目光迅速地在沙坑里逡巡,直到看到唐放安然无恙,才算是能呼出一口气,唐放仰着头看着他的表情,下意识中竟然有点想笑,心说国公您不至于吧?至于这么紧张吗?想到此还用力地跳了一下,朝着他开心地招了招手。   周殷的脸色更不好了。   他在五里外等着长生帖传信都要把白绫看穿了,结果唐放压根没按照约定好的发信号,要不是白神教求援的信号弹打出来,他还无法确定这边已经开始了。   唐放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没办法,他也大意了,忘了自己脱出身体变成鬼魂没法写长生帖这事儿了。   就在此时,周殷身侧另有一匹快马冲了上来,也表情阴沉地立在沙坑边缘看着他,是昱辰。   此时太子应该已经知道“孔捷”为什么把他放回去了,父皇的意思很明白,不经历练不可主国,唐放看起来说要用他,但其实那也只是战场可控才会用他,真的知道前面是陷阱,是险境,他还是把自己扔下了,一句话打发自己回去押战俘,顺便打暗示“通知”国公预备行动。   黄大仙和韩沐不是军队,他们奔过来的速度有点慢,但是一下来立刻下马环绕深坑找四方的位置去挖法器,然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黑布包住,在法阵整个破坏掉的时候,那一层淡淡的黄色的薄膜消失了,整个法阵中央的千余先锋军立刻从马上摔倒在地,瘫在地上呈大字型,浑身上下透出刻骨的疲惫,而法阵中刚刚骑着老虎、肚腹隆起的少女,几个光影闪动之后,也消失不见了,陈英匍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面孔茫然惊愕。   早就倒地的“孔捷”此时倒吸一口喊着尘土的空气,从地上气势威武地爬起来,目光随便一歪,看向了“撒手没”。撒手没脸色煞白,忽然感觉到一股窜过全身的战栗,唐放狞笑一下,可没有管他,又坐下了。   他们带兵出来并不是为了抓两个虾兵虾将,他们搞这么一出是因为他们的斥候找不到白神教的大本营,所以让内鬼带着他们来找。只要他们动手,那他们的据点必然就在这附近,到时候他们以此为中心摸排,很快就会有结果。   果然,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太常寺还没有检查完先锋军的身体情况,就听到沙坑外一道响亮的来报:“国公,已找到白神教山洞!”   打头的军神累了,要歇息了。   押后的军神站起来了,可以指挥作战了。   周殷按刀立马,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沉声下令:“铲平。” 第90章 指挥   山洞冰冷的石台上,林俊的手臂、胸口、大腿、小腿已经被均匀地割开,浑身上下画满了深青色奇异的图腾,任何法阵都有代价,为了驯服那个桀骜不驯的灵魂,他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亲自饲养他。可是他躺在石台上没有等来抓捕到手的魂魄,反而是颜师古的军队先一步将山洞团团包围。   没有任何的对峙交涉,大顺的雄师于山洞入口鱼贯而入,悍然挺进,闯出一片声势浩大,而他们这群整日与法器、草药为伍白神教徒措手不及地遭遇了正规军的袭击,一时间根本组织不起来有效反击,哭的哭,逃的逃,串联起一整片仓皇夺路的崩溃。   “见了鬼了!”   林俊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腾地从石台上挺身,他虽然在布局的时候想过周殷可能会找来,但是绝对没有想过是现在,而周殷完全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样投鼠忌器,招呼都不打的直接开打,好像完全不顾及这里面还有安平王的身体。   “顶住!派人顶住!”白袍祭祀嘶声指挥着手下信徒,这山洞里的秘密太多了,大吼一声:“点燃烽火,示警可汗救援!”   ·   唐放带着没有执行任务的先锋军登上一片宽阔的高处沙丘。   黄大仙已经带人给孩子们检查过了,说法阵对人的身体影响不大,只是体力消耗过多,暂时不能冲锋上阵,唐放便拉着他们这一千多人,爬到了白神教山洞的西南方向处的高坡。   “怎么站在这里?看战局难道不应该去那边看吗?”有人提出质疑,那边才好看主战场。   唐放笑:“白神教有什么好看的?你是觉得颜将军拔不出他们?”   先锋军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唐放则忽然提出另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昨天让你们考虑的作战方案都考虑了吧?”   一时间,很多人讷讷地挠了挠头:“考虑是考虑了,只是……”只是太幼稚了,经过了今日间谍忽然反水、国公外围包抄,最后顺藤摸瓜的策略,再看他们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小儿般的拙劣幼稚,难为主将还记得这件事,可他们的想法根本就是不能用的。   唐放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笑,道:“战场形势本来就是瞬息万变的,战局和你想的不一样这没有什么,不用慌,也不用羞愧,你们可以随时根据战场形势再做应因之策,”说着他指了指遥远的北方,白神教的烽火已经点燃了,一串深灰色狼烟鲜明地随风招展,道:“认真看,看看什么叫做标准答案。”   ·   临时搭起的指挥部中,周殷迅速在地图上画出最佳的三点线路,给出一道道命令。   “夏丰羽部,东西走向设伏红棘林。”   “史齐,雁落滩。”   “莫建德部,丘狐走廊。”   三名传令兵立刻记下统帅的地形、阵型参考,这是最经典的三点埋伏线路,自白神教据点到北方锡林郭勒草原的贺若大帐的必经咽喉之道,只要贺若派兵救援,必然会经过他们其中之两支队伍,第三支队伍将迅速反应,将其退路牢牢封住。   周殷:“告诉他们三部,放开手脚去围,三点伏击阵型,两两配合!有一支放走了援军,一起提头来见!”   士兵大声而应:“是!”   颜师古率三万包打白神教大本营;夏、史、莫年轻将官待命阻击;五军、六军监视阿蓝小可汗,周殷一道一道的命令发出,声音极其的稳健平静。   以点带线,以线带面,真正的统帅出手就是连招,可以用最小的兵力撬动最有利的战局。   草原不比中原有大量的军事重镇可以攻坚,因为其地形过于平坦简单,骑兵机动性过强而敌情多变,一旦敌方察觉有伏,将会立刻撤退,所以周殷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不得不出兵的理由,让他们主动冲过来。   在正午白神教还未发难的时候,周殷已经在五里外将外围部署完毕,是唐放心太粗,说好的长生帖示警,结果他迟迟等待不到,最后还是白神教自己打出了信号弹,周殷才确定这边已经遇伏了,在确定白神教据点具体位置后,他赶到临时搭出的高地指挥点,迅速反推贺若救援的行军路线,下令颜师古猛攻白神教,逼对方示警贺若可汗请求救援。   白神教这个作为九年前曾在三军之中斩将夺帅的秘密武器,可想而知在贺若心中的战略地位是何等的重要,今日本该是他们大功告成之日,而一旦此处被攻,贺若仓皇之中必然会派人营救,并且这次他还会派出行动最快、最精锐、最心腹的外援。   而周殷,等的就是这个外援。   浑善达克沙地绵延五百里,向北乃是锡林郭勒草原,东西走向绵延三百余里,总面积二点一四万平方公里,二者之间沙丘起伏,多滩涂沙地。这样的地方,援军不会想到白神教才不是周殷所欲剿灭的重点,他们才是。   何靖面色肃容,在指挥部短暂的沉默中沉吟而道:“夏、史、莫这几个年轻将官,昨日知道’孔捷’首胜可是急到眼红。”   周殷眼神沉稳,声音坚毅:“这次来的鱼比巴鲁扎大,只要他们把握得住,都是他们的功劳。”   ·   邻近红棘林一里外的喀林湾湿地,夏、史、莫三位年轻将官们在这里待命已经有一个时辰了,目光紧张到焦灼。   这次统帅出来带了七万的军,他们这边三万,统帅命他们到喀林湾待命,他们知道自己要打大仗了,但是不知道具体是要打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命令。他们三个人是北境军,曾经都是钟老将军的部下,钟老将军退了之后,就是国公带着他们。但是国公带的人也太多了,他们虽然知道他不偏心,但是也害怕被边缘化,尤其是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个平头整脸的“孔小妖精”,军中但凡有个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统帅喜欢他,他们这些糙汉子,哪里见过国公那么丰富细腻的表情啊,尤其国公这么多年身边一直都没有人,一直冷冰冰的,一副我要孤独终老的样子,可是他看这个“孔捷”完全就不是他了,是一副“你要星星我不给你月亮”的样子,这让谁看了谁不害怕。   西南方向已经打起来了,狼烟阵阵,想来是白神教据点已经开始强攻了,考虑到这其中的方位,他们好像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但是不知道去哪,只能大喊一声让自己手下开始整装预备,目光朝着西南方向眼巴巴地望着等着统帅的指令。这时忽有传令兵飞也似骑着快马飞驰而来,几个年轻的将官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传令兵飞快下马,三对三的传令,同时拿出统帅刚刚画好的地图指示。   夏、史、莫三人一听设伏,立刻明白主帅的意图,一看地图,立刻明白了他要他们相互配合的意思!   国公就是这样,指令永远清晰有力、简单透彻,还配带参考阵型,从不让底下人无所适从,还会让他们清楚明白如何牢牢地统一部署,三位年轻的将官立刻翻身上马,一声喝令,朝着自己的军队有力地一摆手:“红棘林/雁落滩/丘狐走廊,出发——!”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八日,在前日首胜之后,大顺对草原十八部第一场大战打响。   孔捷先锋军为饵深入善达克沙丘深处,颜师古部强攻白神教据点,贺若可汗派兵救援,青年将官,夏、史、莫待命伏击。他们非常幸运,这一次,赶来救援的是贺若最得力的大王子,快马五千人途经史齐设伏雁落滩,准备已久的史齐一声令下,瞬息间,渴望战功已久的士兵们一个俯冲,犹如猛虎出栅!   贺若的大王子措手不及,军队当即被拦腰截断,夏、莫两闻交锋立刻包抄救援,将大王子军队三线切开,团团围住,一鼓作气逼入雁落滩中——   国公从不偏心。   杀伐阵阵,一个时辰后,浑善达克战场已经打到四面开花。   唐放带着人在沙丘上听着各个方向的杀伐之声,凭借着声音大小和方位分辨着到底是哪里陷入了战局,带着一群人现场教学。陈英的反应最快,圈出红棘林、雁落滩一带的战场后忧心忡忡,“这里靠近阿蓝小可汗帐篷,阿蓝会不会出手救援?”   唐放哼笑一声:“陈英,打仗也是要看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小可汗不会救援的。”   可是还是有人不懂,这局面发生得都太快了,他们难以理解:“可国公爷也是刚到这里,他是怎么把地形局势判断得这么透彻?”   唐放乜了那小孩一眼,想说你在问什么蠢话,这当然是提前准备过的啊:“大将军运筹帷幄,成竹在胸,这难道不做功课就行吗?进到一个陌生地方就要找不到北,那还要统帅做什么?”   在确定这次战场涵盖了浑善达克沙漠之后,在棠棣台,在大帐里,唐放不睡觉陪着周殷是推了多少百次沙盘,周殷在和几个方面军讨论了多少次战情,才算是把这一带掌握了一个皮毛。目标明确,行动果决,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给出傻子也能听明白的指令,让将领们不犹疑,不害怕,不手足无措,这难道不是一个大将军应该提前准备的吗?   唐放话音未落,脚下忽然轰隆一声地一颤,仿佛是地震了!众人心中悚然,目光一齐转向白神教山洞方向,只见那山洞的天空上方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道道黑色漩涡的阴云,像是地壳之中被强行发动了什么,狂风呼啸,天色瞬息间就变了!   唐放心中一凛,心头骤然蒙过一道极为不详的阴影,他寒声:“那是怎么回事!” 第91章 逆道   白神教的山洞里,林俊强忍着浑身的剧痛打开了阴阳门。   那是为“安平王复活”之后预备的阴兵鬼将,白神教将其搜罗饲养,为的就是来日夺去中原,可如今白神教徒根本不堪一击,林俊把心一横,直接将整个阴阳门拉开,放出厉鬼!   忽然之间,天地黑了,阴云蔽日!山洞的天空上层开始笼罩出淡黄色灰尘的光芒,洞口处发出阴风恐怖的叫声,源源不断的冤魂厉鬼涌现出来,一波一波地往外蔓延。   一瞬间,天地也无法承受这样的鬼群突然出现,风雷变色,席卷出狂风,宛如日月食的昏暗,一片光怪陆离的异象。   颜师古吃了一惊,这些人都是草原骑兵的装束,只是衣着盔甲十分的破旧,他起初第一眼还以为,白神教山洞里藏了一支雄兵,但是后来发现不对!这些人不流血!   一时间,只见整个区域的战场直接炸开了锅。人与鬼不分彼此的忽然厮杀了起来,活人想要消灭他们,必须要把他们的脑袋整个砍掉,才算是了事!而一旦被厉鬼困住,围攻撕咬,不消一刻的功夫活人也变成猛鬼大军的一员攻击同袍!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军队也没见过如此令人胆寒一幕,颜师古部顿时陷入集体的恐慌,颜师古目光一横,立刻咬着后槽牙下令,“上报统帅!”紧接着亲自抽出重剑来,长刀倏地劈破空气,他一马当先地策动战马,吼道:“把他们拦阻在山洞中,三包一队形!冲锋——!”   事情发生得太快,举着远目镜的唐放也是怔了一下。   主将是一支军队的灵魂,只有他稳得住,底下的人才有主心骨,才稳得住!   唐放来之前对周殷说过这件事:内鬼未必只有一个,也未必只有一条线,那人若是无名之辈其实还好,可是最害怕的是他已经位高权重。   “你确定这次带颜将军去吗?”   昨日出发前唐放还在纠结这件事。   “确定。”周殷抬眼:“你这么担心?”   唐放:“有一点。”   唐放知道颜师古是风骨能臣,人品战功都不错,当初随着林俊一起投诚,宫宴上唐放一眼就看中了他,之后也是主动登门结识的,后来他们唐家也没有拿颜将军当外人,可是这次,他们是快要临出征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的敌人还有林俊这位,那是颜师古之前的旧主,他不是说担心颜师古是背信弃义之人,可就是因为他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所以才害怕出什么事情。   大哥没有换将,周殷也没有说什么,可是这样的第一场大仗,要把他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万一五里外周殷等自己的时候只剩下颜师古主力忽然反水,那这个风险,唐放想都不敢想。   周殷听完了唐放的利弊分析,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我还是打算用他。”   唐放蹙着眉头,知道他决定了就无法改变,耸耸肩膀:“好吧。”   这世上,没有不冒风险的仗。   周殷:“他的确侍奉过林俊,可是他也侍奉了我朝十年,你不知道,当年最难的时候是他和屈突顶住了北方的进攻。我此战若是因为他曾经效忠过林俊,就怀疑他的忠心,才是要跟他和当时投奔我们的人离了心。”   唐放沉默了一下,最后只好若无其事地拉了个别的话题:“屈突那个货还不来,他是带兵掉沟里了不成。”   风云变化的,飞沙走石。   人鬼大军此时已经撕扯在了一起,但因为凡人主帅意志坚硬,还没有被击溃防线,颜师古身先士卒地厮杀在第一线,他的坚定嵌合进军队的上下,使得他们也毫无惧色地与一波波冲出来的阴兵交锋。   林俊说:这天下净是忘恩负义之辈。   颜师古一剑又斩杀一员鬼头大将:不是的。你明知道我身份敏感,仍然给我重要的位置,给我兵将,给我信任,那我自然来报答你,履行我的职责。山洞前的阴兵受到催动,不断地朝着颜师古的方向涌了过来,他们知道这是是军队的灵魂,只要主将倒下,三万军队不战自溃——   “预备军支援!”   指挥部中,周殷眉心微蹙,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立刻下令调用预备部队,同时让太常寺前去支援。   沙坡上的唐放紧皱眉头,看着那源源不绝从洞口冲出来的黑压压的身影,震惊:怎么这么多的鬼……   这个鬼数完全是超乎他所料的,谁能想到白神教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养了这么多阴兵!唐放一下子就有点懵了,堵住出口,尽量在可控范围内厮杀这个策略是对的,可是前提是对面阴兵数量不多啊!现在山洞口鬼魂源源不断,完全无法预估数量,而周殷的习惯是保证主攻基础,其余兵将不到决战是不会一口气带出来的,若是跟鬼硬拼,这个时候活人明显是不够了!   “主将!”   颜师古的手臂已经开始酸疼了,阴兵可见活人一切破绽,忽然间齐齐鼓力,一拥而上,颜将军身边的士兵救援不及,只能徒劳无助地大吼一声,颜师古头皮发麻,用着最后的力气格挡开血盆大口,却被那鬼头大兵整个掀倒在地,两手推拒着刀锋阻挡那阴冷腥臭的尖牙!   不能这么死……   颜师古脸部肌肉急跳:他若死了,将跟着一同变成厉鬼……   而就在此时,整个战场上方惊现一声尖锐的鸟鸣般的嘶叫!   阴阳门中的另一侧,忽然间另有一批鬼魂冲了出来,他们这些不是草原骑兵的打扮了,而全部是中原人的打扮!领头之人一骑当先,数十骑立刻跟上,一场居高临下的冲锋被瞬间发动!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朝着这群草原上的猛鬼,发出了令人震骇的咆哮!   颜师古紧撑的兵刃忽然间卸去了力道,打头之鬼迅疾地掠过他的身边,长枪横扫,竟一枪槊飞了那恶鬼的脑袋,紧接着,响起的竟然是少女响亮的声音,她说:“颜将军!退到外围去!人鬼不同路!我来跟他们打!”   颜师古睁大了眼睛,那鬼,竟然是端云公主!   唐聘策动老虎,两腿一夹老虎的肚子,手握长枪,不顾一切地冲杀了过去!   刚刚林俊开阴阳门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她刚刚喊鬼去了!她救了那么多生病的孤魂,从大哥要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把他们带出一个队伍,她的技能点才不在医学上,她此生最想做的,是上阵杀敌的平阳昭公主!   随着唐聘连贯的尖锐的呼哨,一批批的中原的鬼魂从阴阳门里闯了出来,草原的鬼与中原的鬼两相一撞,瞬间厮杀在了一起!   周殷曾经说过:小姑娘力气大,又不是什么坏事。   唐放一颗提起来的心很快放了下去,同时胸口升起无比的骄傲!他的妹妹,从小也是五岁爬马背,十几岁跟着自己大帐辗转奔袭过的!她才不是深宫里长大的小闺女,她也是从小见金戈铁马,见大山大河!   如今只要局面稳住这一波,太常寺的人进山洞想办法去关阴阳门,林俊这一招就是破了,唐放知道,这是林俊能打出的最有杀伤力的一招了。   逆天道而行,虽有一时之利,其后必有天罚。   阴阳鬼魂之事只要最开始没让他们得逞,那后面也就得逞不了了!   “诶!陈英!”   唐放还没在心里感慨骄傲完,忽然间,身边的陈英拉开大步就跑下了土坡,唐放只来得及喊他一声,只能眼睁睁地见他溜下去,翻身上马,朝着公主的位置直冲而去!   唐放:……   唐放喉头动了一动,他虽然也担心妹妹,但也知道今日这战场上的意外还没有完,他再次举起了远目镜,四处观望:周殷瞒了他一步,也是他最担心的一步,不知道后面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与此同时,白神教山洞后方的出口。   林俊浑身包裹着,警惕地观察着外面,只见外围黄沙安静,一个手势的信号后,改装后的一行人捂着脸孔鱼贯而出。这里面的都是白神教的核心人物,几个主教祭司,林俊,中间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一副薄棺。他们脚下如飞,想着尽快把身后的厮杀声抛远,赶快逃出生天,可是天不遂人愿,还没等他们走出三十埠,忽然凌空一道响箭,嗖地一声,准准地射在打头之人的脚下!   “站住!”   前方战场正乱,这支人手不多的队伍显然是等候多时,就等着他们出来,林俊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加快脚步,可对方显然动作更快更训练有素,瞬息间将林俊等人团团围住,那抬棺的人惊慌中撒了手,只听那棺材立刻哐当一声砸入了沙地之中!   文鸿远立刻下令抢上,可林俊当机立断,不顾刀伤猛地扑了上去,一脚踢开那棺木盖子,从棺木中拖出一人来,一把尖刀直直抵住他的脖子,大喝:“让开!让开——!”   文鸿远浑身一凛,立刻示弱:“慢着……!”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是国公府的心腹,他知道那身体是谁的,也知道若是安平王殿下想“活转”过来躯体一定不能有损,所以只能盯住林俊那激动的面孔,尽量放缓声音:“林俊,一切好商量,好商量……你先把他放下!”   国公府投鼠忌器,立刻停止了包围圈的收紧,林俊露出了狞笑,嘶声,朝着打头的文鸿远大声怒吼:“你不配与我说话!叫周殷来!”   指挥部,简陋的临时搭起来的帐篷。   一名亲卫忽然闯入,大声朝着里面报告:“统帅!林俊已落网,他要求与您面谈!”   外面战事焦灼,帐篷中等待传令的士兵们都听懵了:开什么玩笑,这指挥作战呢!   可周殷抬头看了那亲卫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直接站起身来,转头:“何老,帮我指挥。”   那是大顺开国谋臣中的二号人物,一向以智谋布局见长。   何靖立刻接棒,二话不说:“好,放心去吧。”   如今最关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国公布局已成,战术安排浑厚又有力度,只要下面的军队绷住不会有太多变数,剩下的小问题他也能因势利导地解决。   白神教最后核心成员包围圈中,面对越聚越多的士兵,林俊尖利地怪叫着。   他似乎已经半疯了,长袍束腰,头上缠着百步,浑身上下不知哪里是受了伤,脚底下积攒出一滩又一滩的血来,他握着尖刀,胁着一个和“孔捷”神似的尸体,不断朝着包围圈喝问:“周殷在哪里?你们是不是没有上报!周殷为何不来!”   士兵中很多人都觉得这人简直疯了,国公此时正在指挥作战,怎么可能来跟他面谈?可就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一声紧急勒马的吁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匆匆而来的步履之声!国公带着一支小队亲自纵马而来,包围圈外飞快翻身下马,扯开自己雪白的披风,拨开列队直接走了进去!   “国公!”   所有人都懵了,文鸿远更是用力地呼唤一声!   他知道国公会来,可是他想谈这个距离也是可以的!所有人都可以服劳传话,他没必要亲自走进去!   林俊在看到周殷出现后立刻振奋了精神,可是眼见他大步走过来也懵了一下,这么多年,汝南周家的周公子还是这个样子,只是威势更足了,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气质从容如海,巍峨如山,哪怕只是他一个人,也像是带着百万雄兵的压迫。   “站住!”   林俊高喝一声,不知他要做什么,仓皇地喝住他的脚步。   周殷沉静地看着他,见状,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   周围所有的士兵全都屏息得不敢动了。   统帅没有带武器!   他还在示意林俊自己没有武器!   层层冷汗从他们的额角滚落,他们下意识地将弓弦整个拉满——   然后统帅便在林俊警惕敌意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包围圈的最里面,一步步向他走过去——   不穿甲,不配兵刃,大顺二十万大军的统帅独身赤手走向他们的敌人,几乎是所有人,惊吓到心跳都要停住了。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林俊胁迫在怀里的尸体,然后电光火石间,几乎是所有的人脑海齐齐闪过一个极其荒谬却最是可能的想法:那是安平王!   青年的容颜永远地停留在了他最绚烂辉煌的二十岁,惨白僵硬的身体看起来毫无生气,可是这些士兵都想起了那则传言——安平王殿下的尸体并没有安葬于皇陵,而是不知去向——他们的目光不断加深,眉头深深皱起,一时间,他们无法想象,殿下的尸身,大顺的战神,这么多年竟然是被人藏在这异国荒蛮的山洞之中,这神明般的图腾……竟是被草原十八部白神教,所害!   周殷一直举着手,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甚至他还在安抚地看着林俊,一步一步,和缓地说:“你不是要找我谈吗?我来了,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黄沙漠漠,一切绷得如弦一般一触而发。   周殷抑制着胸膛心脏擂鼓般的狂跳,耐心地说:“你们已经没有胜算了。但我周殷承诺你,只要他好好的,你们就好好的。”   不知何时,前方的战场的厮杀声都已远去,天上开始落下一片又一片的白雪,周殷凝望着林俊,诚恳地,一步步走到他的一臂之外,然后,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林俊,把他还给我。”   金戈包围,黄沙漠漠,他可以不复仇,他来亲手接他的爱人了。   没有人怀疑他给的条件。   甚至他的敌人都不怀疑。   周殷是想完好地把唐放带回去想办法令其“死而复生”,他还用得着白神教,想通这一点,林俊狂躁的呼吸在周殷平稳的态度中慢慢压服下去,他缓缓地撤下尖利的匕首,双手托着“唐放”的肩膀,一寸一寸地往周殷的面前送。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响箭!   那不止是一道响箭,还是一道火箭!   那一箭又快又稳,只见大火骤然间燎起!一把点燃了唐放的尸体!   变生肘腋,所有人瞬间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林俊也懵了,那是他最后的王牌,火烫间只来得及将那尸体推了出去!   周殷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去接住那身体,扑打掉那火焰,可来不及了!石脂易燃,那碧绿的汁液残存在整个尸身上,点燃便整个的燃起!文鸿远骤然抢上一步,把想赤手去抓已经失了神志的国公拉住!   周殷愣了一霎,浮光掠影间他只来得及看那身体最后一眼!下一秒,他心如刀绞,脸上骤然迸出凶狠的杀意,猛地回头!   风雪那么大。   黑色的牡丹披风在百步外的土坡上远远地扬起,那射箭之人维持着手持弓箭的姿势佁然不动。   百步的距离,周殷那恨意的着力点瞬间就被抽掉了,眼里的光芒,一下子就没有了。   唐放却放下长弓,高喝着劈手向底下的包围圈断然下令:“还等什么!将林俊——拿下!” 第92章 坦白   大地不再震动,好像天空都大了一圈,阴阳分明,玉宇澄澈,只是微微下着小雪,悠悠扫荡过污浊的战场。   周殷坐在石头上,看着那被烧毁的尸体化作焦炭,看着唐放指挥着人把自己的尸身装殓起来,士兵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搬运白神教洞中所有带文字的东西,没有人敢靠近主帅,全部绕着他走,唐放在安排完人手后特意把文鸿远拎到了周殷能看到的僻静处去,气势汹汹地开始骂。   “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国公在战场上,他就是万金之躯!除了指挥的帐篷他哪都不许去!一个汗毛都伤不得,对面多危险你知道吗?万一林俊丧心病狂想拉一个人陪葬呢?国公要是真有个闪失现在就是一团乱局,他让你带话你就带?伤了三军统帅,我军二十万军队也会立马跟着崩溃你懂不懂!”   唐放简直是气急了,劈头盖脸地骂。   这国公府眼高于顶的亲卫撞上他,不敢不满,只敢委屈地辩解:“殿下,卑职也只是在履行国公的命令啊……”   唐放不可思议:“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就不能考虑考虑给他点意见?”   这群孩子除了听话不会干别的了吗?看不见大局吗?命令不对可以问啊,可以拖啊,国公敢往包围圈走,他们竟还让他往里走?脑子呢?!   文鸿远没有再说话,哭丧着脸,心中却说:那您跟国公说啊,他还不是为您操心吗?怎么教训我啊?   唐放被他的心里怼得无语,偷偷瞥了一眼还在那里坐着的周殷,嘟囔,小声说:“我这不是不敢跟他说嘛。”   周殷披着他白狐裘大氅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风雪粘在他的脸上,衬得他五官更是清俊苍白,人如墨玉,乍一看,他的神色还是正常的,但是他们谁都能感觉到他的伤心,好像有看不见的眼泪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这么多人匆匆忙忙,也就只有“孔捷”还敢大呼小叫。   唐放看了周殷一会儿,沉重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发现文鸿远也是周殷那副神情,还有他身后、跑来跑去的士兵也都是耷拉个脸,唐放不解,“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么脸色?”唐放用力地拍了拍他的上臂:“高兴点!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打了败仗呢!”   可是文鸿远高兴不起来,因为统帅那里不是高兴的样子,他们控制不住地受他的影响。唐放无法理解,往外走了几步,站在空旷的沙地里把腰一掐,怒吼一声:“打了大胜仗了,你们不高兴吗?”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大家一顿,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这才恍惚想起:是啊,他们是赢了的啊……   唐放一片一片扫视过他们,掐着腰又吼了一声,气沉丹田:“说话!打了胜仗你们高兴吗!”   “高兴……”有人稀稀落落地回应他。   唐放:“大点声!”   “高兴!”   “大点声——!”   “高兴——!”这个时候,他们这些士兵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地回答他:“高兴!是高兴的——!”   说完这些,他们整个人也都振奋了很多,唐放忽然笑了一下,扬手摆了一下,响亮道:“诶!这就对了!咱们回去是要去庆功的!大家手脚麻利点,运完东西咱们就回营!”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应他:“好——!”   哄完自家的兵,唐放深吸了一口气,掐着腰原地自己绕了自己一圈,吐出一口白气来,朝着周殷走过去。他不过去,也没有人敢过去了。   “别发呆了啊,营里还有挺多事情等你拿主意呢。”   唐放蹲下去,去握他冰冷的手,说着他还笑了,“你是不是腿软?要我扶你起来吗?”   周殷听到他的声音,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皮微不可查地发着抖,瞳孔通红,里面全是痛苦的纹路。   然后,周殷没有理他,冷冰冰地推开他,自己踉跄着站起来,走了。   颜师古那边有阿聘帮着兜口,一步步顺了下来。唐放缀在周殷的马后跟着他会指挥点,一路上,士兵看唐放的眼神开始变得非常的微妙,不再是有敌意,而是有些跃跃欲试地胆怯,似乎想要和他说话,唐放把这些看在眼里没说什么,远远地看到自家侄子在伤员处穿梭着,手中握着笔和功劳簿子,他的嘴角轻轻一提,露出不易察觉但是非常欣慰的笑,林俊还在喋喋不休,污言秽语,押解的人问国公怎么办,国公说“就不斩首了,给他个体面吧”,然后又让人去给颜将军带个口信,“让行刑的人等颜将军到了再说,这是颜将军的旧主,毕竟君臣一场。”   周殷看起来还是冷静的,按部就班地处理一项项事务,唐放放心不少。   到帐篷,何靖明显是听说了情况,拽住唐放,拉着到外面说:“为什么。”他表情复杂,也无法理解。   唐放苦笑,道:“何公,他犯糊涂,我哥犯糊涂,您也犯糊涂吗?那肉身已经死了九年了,您用常识想一下,真的‘活’过来,那‘活’的是我吗?那是哪种‘活’法呢?可以动,可以喘气,被驱使着说话行为的‘活死人’吗?”   唐放从内部会议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就觉得不靠谱,并且非常不能理解这群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怎么会对此毫无察觉。   “现在有史可查的只有阿莫图王一例,具体什么情况中原的文献没有,估计咱们搬回来的白神教文献有,但是凭感觉想一想,那个传说中的为什么要一直带着盔甲?为什么一直无法用真面目示人,他之后‘活’了十五年,那又是谁终结了他的‘第十六年’?身为他最宠爱的小儿子,难道他复活了自己的父亲,只想让他父亲活十五年吗?”   那恐怕早就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具听从操纵的行尸走肉而已。   今日大战时周殷离位,何靖没有阻拦,唐放知道肯定是大哥也在暗中授意了什么,他们太想让自己活下来了,而这些开天辟地的狠人也对自己太有信心了,他们已经自信到不会考虑自己的要求合不合理,铁了心的觉得自己可以逆生死而行。   唐放不想多说了,摆摆手,说,“我去看看颜将军去。”   雪已经很大了。   大王子生擒,三位年轻将军将其五千嫡系部队打残,林俊伏法,三位白神教的主教祭司俘虏,还有数不胜数的草原十八部的文书缴获等等等,这一次可谓是满载而归。回营的路上,唐放骑着马一直在绕着周殷转圈,想让他理一理自己,可是周殷完全不看他,一个眼神也不给,唐放想进入他的意识都进不去,只能看着他面孔冷冷阴郁着,下巴上冒出胡茬,一声不吭地跟着队伍策马。唐放知道这是把人气狠了,只能一次次陪着笑脸碰一鼻子灰。   回到大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唐放在帐篷里换衣服,周殷走进来冷冰冰地一句:“帅帐开会。”然后又出去了。周公子这么多年,脾气还是这么大,唐放叫办法没有,出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腰围又宽了,是个灵活魁梧的胖子。   屈突看到“孔捷”从周殷的帅帐里出来,眼睛都直了,脱口就是一句:“子瑰?”   唐放喜笑颜开,没有说话,但是上前用力擂了他一拳!   这么一打,这个身份就确认无误了,屈突满面欢喜,“我听到那群兵崽子在说了,没想到是真的……”   唐放赶紧打住他的话:“好好好,别说这个,事情太多,咱们先去开会。”   这次会议参与人数不多,共六位,都是战略核心之人,也全都认识唐放,宜宁作为参谋列席主持会议,而颜师古原本是不进这个会议的,是周殷让人把颜将军请过来,说帮忙出出主意,提提看法。   外面远远地庆功呢,他们这边只留着正常的守卫,显得有些清冷没有人气。宜宁先是介绍了昨日第一场战的情况,若可汗秘密武器白神教被连根拔出,消灭贺若嫡系部队五千人,白神教祭祀生擒,大王子生擒,还有一些重要的文书信件,现如今大可汗、小可汗都在托人接触和谈事宜,大可汗想要换俘,小可汗打算投诚。说完这些,他又说了些这次战场上的细节。   屈突他没有跟着去,听到白神教想复活唐放的身体来打他们的时候,他先是惊,后是怒,然后拍案叫骂,“春秋大梦!岂有此理!九年前乌木可汗趁着我们在外面领兵直接打到了中都家门口,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是那小老儿趁火打劫,原来他们手上还有子瑰这笔血债!”   屈突息和唐放是从小长大的,说到此不禁磨牙吮血,胸口简直要被愤怒撑开:“好啊,这么多年咱们也被他们祸害得够了,现在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吧!”   当初家国四分五裂,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挨打受欺负,现在可算有机会了,他们当年是如何让他们疼的,这次一并还回来!   宜宁倒是没有屈突那么气愤,他按部就班地给出参谋们的意见,“原本四个月的计划是有些紧的,但我们第一仗十分顺利,局面优势已经显现出来了,参谋部制定的决战路线是以逸待劳,预计决战时间放置在五十日后,以五十日做出预备,先以舆情开路扰乱敌方军心,将白神教之事、安平王回归之事、巴鲁扎为贺若舍弃之事翻露传递出去,再放出小可汗投诚之事,引他们自乱阵脚,做分化瓦解,我军则先在这个时间以逸待劳,寻最佳时机决战。”   “这个好!”屈突息听后赞同:“让他们先乱着,乱够了再打。”   何靖和颜师古听后也点点头,对这个大方向持肯定意见。   草原十八部毕竟是马上民族,实力还是很强的,如果四分五裂,将会十分有利于我军。   唐放抬了一下手,“我有其他看法。”   除了周殷,所有人看过来。   唐放:“我认为可以一鼓作气,十五日内发动决战,现在屈突到了,整个大军战场都基本部署完毕,敌人也想着我们暂时不会动手,可以缓过这口气,那我们不如就出其不意,以快打快,一鼓作气拿下它,事成后也让部队回家过个安生年。”   何靖沉吟了一下:“殿下说的的确又道理,但是现在另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逼紧了,贺若可汗会不会跳起来?这样反而推动了敌人同仇敌忾之心,增加我们决战难度?我个人还是赞同慢慢修整,等他们乱起来。现在我们不怕拖,他们怕拖,走慢棋,对我们更有利。”   唐放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舔了一下上龈牙齿:“那不如咱们边谈边打,鸿胪卿不是跟我们一起来了嚒,咱们假意做出和谈换俘的样子,这样也可以麻痹敌人,让他们内部该乱继续乱,然后咱们在他们快谈成功的时候忽然发动总攻,这样既打其措手不及,又不会让他拧成一股绳。”   众人没表态,但是看了过来。   兵不厌诈,国与国之间的博弈不在乎君子不君子,这个招数损是损了点,但是也可算一策。   但是……宜宁感觉不对地看了唐放一眼,敏锐地察觉:殿下这次怎么这么的……沉不住气?   周殷低头看着桌角,目光一直落在桌下的布条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不吭声。   唐放将目光转向周殷,做最后努力:“这个方略虽然比五十日后的有困难,但是机会还是比困难大的。”   他相信周殷肯定有准备,并且只会比他考虑的多,战争是一切军事政治外交的综合,只要他愿意配合自己,这个计划紧锣密鼓间也是可以拟出来的,并且最主要的是,这是以有心算无心,是出其不意,很有胜算。   所有人都看向周殷,等着主帅表态。   周殷漠然抬起眼,只有一句话:“暂定宜宁的思路做出一套方略出来。散会。”   ·   统帅安寝的大帐中,周殷和唐放在吃晚饭。外面的雪越来越大,被风越来越冷,唐放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诶,我们再说说这件事吧,你不觉得快点打完也很好吗?这北方的天太冷了,越拖大家越不适应的……”   周殷:“你明明看出了哪个策略更好。”   周殷忽然生硬地打断了他。   唐放抿了抿嘴唇,把口中的米饭一下一下咀嚼吞咽下去,看了他一眼:“你不打算和我谈谈嚒?”   “谈什么?”周殷压着眼睛,下筷如飞,根本不看他:“我不想谈,吃饭吧。”   唐放:……   为了拒绝争吵,周殷现在直接避开了所有可能让他们不愉快的话题。   唐放直接问了:“我烧了自己的身体,你什么想法?”   周殷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头:“没有想法,”他表情封闭,理所当然地说:“没有身体以后还会有别的办法,这天下这么多的能人,总有解决的方法,都没有关系。”   唐放吃惊地睁大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殷不回答他,大口地吞咽饭菜。   唐放皱紧了眉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已经死了的这件事?”   周殷的脸颊肌肉骤然绷紧了。   饭碗被他凌空端在半空,他呼吸急促,有那么一瞬间唐放都要怀疑他要大失风度地摔桌摔碗了,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一停后又伸手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死。”   那一刻,唐放竟然感觉到了恐惧。   他发着抖说:“周殷……我死了。”   他好害怕和他吵起来,好害怕像当年那样和他吵起来,可是这件事不能不说明白,他压着嗓子,唯恐吵出声音。   “唐子瑰……!”周殷握着筷子的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扭头,红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恨恨地压着声音,表情依然冷静逼人,“……那现在和我说话的是谁!”   周殷的掌心“砰”地一声拍在了桌上,这一次,他憋着声音,憋着愤怒,压着嗓子喊,带着哭腔又不敢大声,最后,他连体面都维持不下去了,眼里迸出泪花,后背猛地瘫靠在椅背上,瞥开头,脖颈上青筋暴起。   唐放无法呼吸,一时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红着眼睛看着他,喉咙里卡着千言和万语,可每一句都说不得。他想过自己回来会让周殷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他没有想过他会这样的混乱,明明他是那么的清高,那么无所贪求,那么清楚明白的人。   “周殷……我有些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唐放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可是已经不能不说:“九年前,我其实不算出了‘意外’,是我的生死簿的时间到了,大限已至……我就算不死在白神教手里,也难逃一死,不是那样死,也会是另外一种方式……”   周殷脖颈上的青筋全都凸起了,他不看唐放,可是浑身都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簌簌发抖。   那些未可知的事情,那些无常的天命,凡人要怎么抵挡?要怎么不感到惊恐与逼仄?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唐放已经不忍心看他了。他咬着牙,决绝地狠着心,只是在真正脱口的时候,他惶恐地又退后了一步,苦涩又慈悲地、转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我只能告诉我的统帅……不能告诉周殷。”   外面的天地间,忽然间,下了那么大的雪。   “告诉统帅,是因为他要掌握他手下每一位将军的情况,做出对全局最有利的决策……不告诉周殷,是因为我害怕他会为了唐放伤心难过……统帅,宜宁的策略很好,卑职承认,一个半月后总攻,时机条件将更加成熟,可是——”唐放看着这天底下他最舍不得的人,轻声说:“我已经没有那么久的时间了。” 第93章 天道   狼牙大帐,此地地势靠北,厚重的积雪不断地压迫着草原大地,风发出呜呜的颤音,大帐里坐满了人,帐内熊熊点着四个大火盆,只是仍然驱不散那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不救!我不去!虎豹骑现在已经是废了,我不救!”   一个草原的将军倏地站了起来:“可汗自己心中有一套方略却不告诉我们,出征前您说那大顺的先锋乃是无名之辈,巴鲁扎一定手到擒来!可他到底是去和谁对战去了?他带着五千人马,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有人同样气愤地补了话:“现在都传开了,说安平王的鬼魂回来了,这仗咱们是没法打了,可汗相信白神,还是请白神去救大王子吧!”   这就是使意气了,贺若勃然大怒,怒吼:“沙逊!你敢抗上!”   那将军将脖颈一梗,竟直接瞪视贺若,一时间帐内火花四溅,一触即发,此时大帐一角传来沉重的笃笃手仗敲击的声音,一道苍老的声音赫赫然响起:“外敌当前,我们还要起内乱吗!”   那是草原十八部的长辈,乌木老可汗的弟弟,一时间,争执被短暂地压服了下去,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向贺若,“贺若,我们这些固执的老混蛋愿意选你为可汗,是因为我们相信你,可是你到底在做什么呢?白神乃是保护我们牛马羊安全度过冬日的神明,你怎么能瞒着大家伙用它做这样的事情?”   “叔叔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当年父亲也曾启用白神教,安平王伏杀,丹书计划,他老人家一样没少用,为何我用不得?”   “当年老可汗就算指挥白神教,也只是除掉对方要臣猛将为止,我与中原乃敌手,偷袭暗算,他们失于防范也没有什么好说,可那也该到此为止了!您培植那林姓的中原人的势力,我们知道您是想挟制中原,驱狼吞虎,重塑草原十八部往日的荣光,但您怎么能听信那个中原人的建议复活唐放的尸体呢?那是禁术!是不被允许的!凡人掌握人间的金银财富,神明掌握凡人的生老病死,您如此背叛自己的手下,践踏草原上古老的信条,这让草原上白神与牧民,如何原谅!”   “叔叔太小心了,百年前我们伟大的阿莫图王就是这样死而复生的!若立非常之功,怎可不行非常之事!”   老人被眼前的侄子顶得胸口一闷,手仗一歪,就要栽倒,众人下意识地起身去扶,老人却倔强地将他们挥开,举着手仗用力地敲在火花乱溅的铁盆之上:“糊涂!糊涂!当年是草原危机在前,也是我们草原人心甘情愿!哪怕如此,阿莫图王的后嗣那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唐放是中原人!他现在借着别人的身体踏我草原的土地,何尝不是他们的中原的神明冥冥指引,让他过来讨个说法!”   轰隆一声!   老人话音一落,外面只听轰隆一声震响,然后便是令人牙酸的呕哑之声,紧接着砰地一声闷响,好似有什么狠狠砸在了地上,帐中人面面相觑,心道中原的军队举报已经回营,不至于此时强攻,只见一个小兵惊恐地掀开大帐闯了进来,慌张地跪在地上,大喊:   “可汗!不好了!刚刚天上降下一道雷来,把帐外的狼头旗劈倒了!”   ·   春暖花开。   周殷的神识里,一切温暖如春。   唐放没能见到开平四年的春天,所以周殷的神识里布置的总是很春天,有花,有一方柔软的床榻,有轩窗床幔,有庭树回廊,真实的人间帐篷外大雪如撕绵,唐放栖息在周殷的意识里,享用柔和的春暖花开的春天。只是今日的周殷太难过了,意识不再开花了,而是下起了雨,却也不是狂风骤雨,而是绵绵的细雨,还搭起了躲雨的亭台,害怕唐放走来的时候淋湿他。   “你还有多少天?”   两个人脱得赤条条的,不断地在榻上亲吻抚摸,唐放盘着周殷的腰,手臂挂在他脖子上,闻言忽然躲闪了一下,然后有些畏惧地吐出了四个字:“……二十七天……”   然后周殷忽然就不做,从他身上爬起来,难过地盘腿坐在一边。   唐放:……???   刚起了兴致的唐放懵了,这他都准备好了啊,敞着腿仰面静了一会儿,侧头去看沉默的周殷,“诶……怎么了啊,昨天就没有,今天还不……”唐放看不到别的,只能看见周殷的伛着肩膀,眉头难过的撇着,微微发抖,他拉他,想让他别想别的,先看看自己,只是那简单的抬头一望,周殷已是泪如泉涌。   唐放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他透过周殷的眼泪去看他的目光,听他掩饰着哽咽,轻声而凄然地说:“唐放,我很想你,这九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这是唐放回来,第一次听到周殷这样直白地说。   我很想你,当年只是吵架而已,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喊你的名字,你怎么都不回头,我没办法相信你是死了,你连一场梦都没有给我托过,我当年绕过那么多的大山和防线去找你,可你说走就走了,我疯了一样地想你,我是靠着我们在一起的那四年撑过来这九年的……可你知道吗?   周殷哭着看着唐放,他此生不曾像此时这般的难过,岁月变化了自己却不曾变化他,泪水流过了自己却不曾流过他,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怨恨过什么,下狱,战场,朝堂,杀戮,亲人的纷争倾轧,世人的误解非议,总总总总,这些全都比不上当年他冲出了帅帐挽留,他骑着马却怎么也不肯回头……   天啊,他已经抛下了他一次,还要再来一次……   周殷哭到最后直不起腰,整个人就伏在被褥之中,唐放沉默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饱受摧残的灵魂,看着他满身的折磨和孤寂……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等着周殷自己把眼泪流完,等着他自己平静下来。   他是注定要离开的。   关于命运,它就是这样的,老天给了他天分,没有给他寿命,让他一生都烈火烹油,又让他死于阴谋和暗算,能怎么办呢?他们能怎么办呢?他们不知道这命运到来的时间,不知道它离去的方向,哪怕走到今天,他都感觉自己是被命运戏弄了,九年,他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九年,这九年里他一直漫无目的的流浪,心情寂寞而苍茫,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自己叫什么,他只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跟着着一股汪洋般的感召,然后附着在孔捷的身上,然后与周殷重逢,然后卷回家与国的战争,出征,上战场……他也曾以为自己可以把握很多的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的主宰,他在迷与悟之间一步步斩将夺帅 ,他在明白与糊涂中一步步走来,直到今时赫然回首,他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是在特意地等着他而已,不知是上天里谁的安排。   唐放没有说一句话,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周殷的后背,梳拢他的头发,像是梳掉这些年积郁在他身上的尘沙,等到周殷终于平静下来了,他凑过去,小声说:“别哭了……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   孔捷忽然间感觉有些口渴。   帅帐里只点了一盏灯,深夜里并不算很明亮,他躺在榻上像往常一样起来,国公还躺在他的身边,紧皱着眉头闭着眼,他小心地撑起手臂,迈过他,趿上鞋,蹑手蹑脚地去床帐外喝水。   神识里,周殷和唐放正在说话,忽然间,周殷听到了什么声音,蹙着眉头,茫然而警觉地向外看。   唐放不解:“怎么了?”   清冽冰冷的茶水顺着孔捷的喉头顺畅地流淌了下去,孔捷深吸一口气,感觉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焦渴终于被压了下去,他隐约感觉这次醒来好像有哪里不同,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中的茶杯,却没发现异样。   忽然间,他身后的床帐被人窸窸窣窣地拉开了,他握着杯子如常回头,榻上的国公却极为震惊地瞪向他,几乎语无伦次地问:“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第94章 拥护   雪地里,有巡逻的士兵在来回地走,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唐放弓着背脊从帅帐里钻出来,目光先是左右看了看。   “殿下!”   忽然一道响亮的呼喝声,吓得“唐放”一个哆嗦,只见那守帐篷的小兵忽然转过身,忽然转了口,一本正经地这样喊他叫他。“唐放”迟疑了一下,展了展肩膀,清了清嗓子,站直身体,煞有介事地朝着他平静地一点头,然后迈开步子走下台阶。   外面的空气十分的清冽,远处的庆功宴似乎还没有尾声,“唐放”深吸了一口气,把后背挺直。他已经很久没有控制过自己的身体了,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他有些紧张地垂落着双手,不住地张合,心中不断地想,殿下他走路是什么姿势来着?好像是大步?那要迈多大合适?然后他便垂下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迈着自己的步子,瞧见他的士兵惊讶过后也不敢上前打扰,因为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安平王”正在满腹烦恼地正在踱步,三步一抬头,三步一抬头……   孔捷正在适应自己的身体,顺便辨认帐篷的样子,这些都是他平日常见的,但是殿下一直知道它们对应谁是谁的,现在他则需要自己找了,寻觅间,三个年轻力壮的夏、史、莫三个年轻将官正好折过小路与他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原本是应该在庆功宴上备受瞩目的三个人。   是他们三部包打了前来救援的草原大王子,打废了贺若的最精锐的嫡系部队,生擒大王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到了这里……   孔捷有些防备地抬头看向他们——   夏、史、莫原本在推推搡搡地小声说话,没想到猝不及防和孔捷打了个照面,也懵了,紧张地原地站定,好像还想给他行个军礼。   刚刚在庆功宴上,他们回来已经听到了另一个战场上的士兵的议论,说“孔捷”是如何率领先锋孤军深入,带着两千人以身犯险锁定白神教据点,与国公前后配合发动大军,最后甚至在国公受到胁迫的时候,一支火箭毁掉了“安平王”的身体,也粉碎了敌人的阴谋……这原本也是最该来庆功的人,可是庆功宴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去请他,提到他,各个脸上神秘莫测,目光闪烁不定,语义中似乎在暗指另一个人。   这三位年轻的将军见问出来的都是风言风语,便朝着老将军杨恭请教,杨恭沉默了一下,反问:“你们是真的看不出他的披风和枪吗?”   那个人住在国公的帅帐里,披着绣着牡丹的黑色披风,拿着那把赫赫有名的乌金银牙枪。   他从未说破,可也从未有过隐瞒。   三位年轻的将军瞠大眼目,一时间恍然大悟,一时间又觉匪夷所思,继续追问想要个准话,杨将军却又推脱不肯回答了。   难以解释的原因,那个人回来了,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回来了。   起初夏、史、莫年轻将官不喜欢他,是因为“孔捷”的作风太过散慢,军营里嬉笑怒骂,不成体统,试看二十万大军,有谁敢在国公的军威下如此荒唐?可是他们就是以此转念一想,豁然开朗,是啊,或许当年那位就是这个样子的,行事随性且不可理喻,光芒万丈又直击人心,他也的确是不必顾忌国公,因为在他巅峰的时候,国公还只是默默无闻跟在他身边协助的副手,他们本就是爱侣,他顾忌他做什么呢?   想到此,他们当即浑身凛然,庆功宴也不香了,坐立难安地相互看了看,偷偷牵了对子出来想去帅帐转一转,看看殿下他们休息没,没休息的话去给人赔个礼去,之前的都是一场误会云云,正在他们几个像大姑娘见“心上人”一样左推右搡地讨论进帅帐怎么说的时候,一个转身,好巧不巧地与他们的“殿下”撞了个正着。   孔捷:……   小孔捷心里一抖,看到这之前对殿下有敌意的仨人,心里突地一声,强行绷住了脸孔。   夏、史、莫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殿下”这么晚还出来了,十分紧张地吸了口气,没话找话地打了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您这是要去庆功宴那边吗?”   这是他们最敬重的人了,他们没有见过他,但是无一不仰慕他,他们多想解释清楚之前都是一场误会,想说我们自从军的第一天就把您的名字放在心上,您就是我一生的目标。   可现在的“殿下”不是“殿下”了,小孔捷没有唐放那识人的本事,更听不到他们紧张的心里话,只感觉对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学着殿下以前不耐烦的样子,矜持冷淡地一点头,用鼻子“嗯”出一个鼻音,开口:“出来转转。”   第一句还让他说出了气音,他赶紧清了清嗓子,又吐字清晰地说了一次。   “殿下”明显的冷淡这三位将军都感觉到了,他们有点手足无措。   小孔捷则明显是紧张得有点呼吸不畅,不断地告诉自己的眼神别躲,让自己看着他们的眼睛,再冷淡一问:“有事?”   三位将军立刻弓腰让道:“没有没有没有……您忙您忙您忙……”然后他们就看见自己心中的“安平王”如蒙大赦般、脚底抹油地逃窜走了。三位将军震惊的同时心里一片冰凉,丧气地想:原来殿下连见我们都不愿意见啊……   小孔捷飞也似的逃出生天,终于在一个惊吓过后让他找到了去太常寺帐篷的路,然后左右辨认了一下,找到熟悉的帐篷,撩开帘子。帐篷的黄大仙正在收拢从白神教那边缴过来的文献,这些原本是他和师弟一起整理的,但是韩沐耐不住,又跑去庆功宴喝酒去了,黄大仙不太适应那个场合就没有去,见到了来人他惊讶地直起腰,睁大眼睛,“殿下,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我……”   孔捷拘谨地僵住肩膀、小步踱进帐篷,抿着嘴巴小声说:“我不是殿下。”   还是明艳的五官,还是圆润的眼,但是那锋芒毕露的气势一下子没有了,变成温润的,羞赧的,稚嫩的气质。   黄大仙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帅帐方向,又看向他,惊得都结巴了一下:“你……你、你是小孔捷?”   孔捷拘谨地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忽然自己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这怎么……?”   黄大仙惊讶地看着他,完全的始料未及,完全的惊喜,“我还没有见过你真人呢……诶,不对,也是天天见的,诶?”黄大仙说着说着总觉得这话不对劲,立刻道:“算了算了,那殿下呢?”   “殿下和国公在……”   “噢噢噢噢,明白,他们让你出来了。”   孔捷不知道该说什么,含蓄地点了一下头,其实是他自己要出来的,他现在能动了当然要动,在那里就算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但其实他俩也不方便吧。   黄大仙还在拉着他的手臂看,百思不得其解地轻拍他的身体:“怎么这样了呢?我还以为殿下离开前你都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呢……”   小孔捷被他看得害羞,有些躲避地答:“不知道,可能是殿下在我身体里进进出出次数太多了罢,其实他这段时间时不时就要跑去找国公的,”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出今夜来的重点:“大仙,我没有地方去,能睡你的帐篷吗?”   黄大仙当即点头:“可以可以。”   虽然军中一切从简,但是黄大仙的帐篷照比其他人的还是可以的,毕竟也是有正经官身的人,地段也好,是被士兵拱卫包围的,孔捷有些拘谨地站着,看着黄大仙拾掇出来自己那半张摆满了书简的床榻,客随主便,他怎么安排他便怎么做。   黄大仙一边整理一边回头,看着孔捷端端正正、小心拘谨地坐在他帐篷里小杌子上,起初看着感觉还有点不适应,可能这具身体从认识他就是殿下在掌握,而殿下的气质实在是太锋利太直击人心了,真的看到原本的主人,又觉得有点不适应,不过一想,这样也对,小孔捷今年十六岁,这才是一个十六岁内向的小孩应该有的样子,他爱低着头,陌生环境里处事小心,安平王那样豪放洒脱放在哪里其实都算个异数。   这到底是只是个十六岁孩子的身体,整日被安平王支配也算是折腾惨了,黄大仙这种能吃苦的跟着军队行军都有点吃不消,何况他身子骨弱,却要负载一个从天到晚都出生入死的人。孔捷乖乖上了榻,盖好被,本来要躺下了,又小心地问:“大仙,你这有吃的吗?我……有点饿。”   黄大仙立刻哦了一声,出门去隔壁帐篷要了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回来还在说:“殿下晚上没吃饭嚒?怎么饿着你了?”   孔捷在榻上接过碗,小口地吃了一勺,小声说:“他俩吵架了,谁都没怎么吃。”   黄大仙:“因为殿下烧了自己的身体?”   孔捷点头又摇头:“是殿下告诉国公真相了,他说他要走了。”   黄大仙怔了一下,最后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终于还是走到了不得不说的这一天,然后问:“他俩吵的怎么样?”   孔捷摇头:“不知道,后来殿下就进国公的脑袋里去了。”   这若是别的夫妻吵架,他们这些尚且算作“朋友”的人知道了肯定是要去劝的,但是国公和殿下一没闹,二那可是国公和殿下啊,谁敢去劝呢。   还有孔捷也是明白的,有他在,国公和殿下其实就算再失态也会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那一对是少年携手的夫妻,他们经历了太多,私下应该是什么都说的,国公虽然沉默,但是能走到这个位置,哪怕不常表达感情,也一定是善于表达感情的——只是他只会在特定的人面前表达自己,这个人一定不包括他。   孔捷小小的失落了一下,然后又问起自己关心的问题:“大仙,殿下真的二十七天后就要走嚒?公主、丹书这不也是在人间逗留着呢嚒,为什么他要走啊?”   黄大仙苦笑,坐在他被褥上:“傻孩子,公主是自戕,丹书是横死,按照他们的生死簿,都是在不该去世的时候提前死亡了,他们当然可以选择投胎或者在人间逗留,很多意外丧生的人都是这样的,可殿下的情况跟他们的太不一样了。”   孔捷放下碗:“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他到时间了?”   黄大仙迟疑了一下,想想要怎么和他解释:“其实冥界也和人间一样的,划分不同的地盘,中原有中原的地盘,草原有草原的地盘,管理也像人间一样的,这个地界的冥官用心些,管理就精细,人口调查得全面,粗率些就像草原一样,白神教趁着他们冥界的漏洞暗中圈养阴兵,让他们为自己卖命。但不管精细还是粗率,要管的人毕竟太多了,哪怕我们中原的冥官有时候也会把一个两个的普通人漏掉,但殿下不一样,他是安平王殿下啊,名气这么大的一个人,哪怕已经死去九年了,他的肉身还会引起两国的争夺,那更何况他的魂魄呢?他神识的任何变动,三界都会盯着他看,到时间了,冥界当然会掐着点来拿人。”   小孔捷伤心地垂下眼睛。   黄大仙又叹了口气:“并且现在的局面更复杂了一些,我们中原的冥府管理条例一向都是非常多的,有些红线鬼魂是绝不可以乱碰,其中一条便是不许附身,殿下忽然上了你的身体,虽然当时他不是自愿的,但怕就怕在九年前他见到你的时候曾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指引,他撕开了自己的魂,费尽周折地想要回来,已经是走在灰色地带,他又上了你的身,这其实是明晃晃违反规矩的,今日再往回头看,我猜他能成功做到这一点怕是有什么我们看不到的更大的力量在顺水推舟,想让他完成什么使命,但这样的情况也还是违例的,所以二十七天后,他若还不配合回到冥府托生,一定会出大问题。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孔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说很多,但是表达不出来,只能怅惘地说一句:“看来普通鬼也有普通鬼的好处,至少不用被人这么盯着。”   黄大仙失笑,摸摸他的头:“其实都是一样的。大部分的鬼其实都是很需要地府冥界对他们的保护的,阴阳两界其实没有太多人是像殿下和公主那样的,敢想敢干,哪怕只是给他们一道缝隙,他们也挣能出一个天地,这世上大部分的都是如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我们没有主心骨,就算有心愿知道要做什么,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推动,所以我们找到他们,或者说,他们找到我们,我们就跟着他们,帮着打打辅助。”   孔捷噗嗤地笑起来,笑完,然后又有些悲伤地问了一次:“不过我们真的做不了什么吗?您不是说我们可以辅助吗?这件事我们能辅助吗?”   黄大仙伤感地朝他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孩子,你帮不上忙的,一个身体里只能有一个灵魂的——快睡吧,我再看一会儿书简。”说着站起身来,把靠近床头的烛火吹灭,孔捷满腹心事地躺下,痴沉地背过身去。   ·   孔捷在黄大仙的帐篷里睡到非常晚。   原本前一夜他明明躺下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爬起来又找黄大仙聊天,聊得太晚,以至于清晨就没有醒过来,而国公那边竟也没有催,早晨去大帐又开了一次高层会,等快结束的时候,他才传人去喊孔捷。   小孔捷被人喊醒的简直就是惊恐,他竟然没有早点过去接殿下,慌里慌张就开始洗漱,出门又强行绷出殿下的派头急匆匆地走去大帐,国公此时难得的站在帐外等着他,孔捷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又下意识地垂下眼睛,眼神还是控制不住地躲闪,直到走到国公面前,才羞怯又大胆地抬起头,去看国公的眼睛。   黄大仙在不远处看着,在这一刻简直紧张到无法呼吸。   还好,殿下的反应如行云流水,从国公的神识到孔捷的身体,瞬息间完成了这无声的交接,只见“孔捷”扬了一下头颈,然后喀吧喀吧地左右拧了拧脖子,像是舒展筋骨一样,一时间,那个神仙见了也要绕道走的安平王又回来了。   而这短短的瞬息间,在外人看来就是“殿下”昨夜跟国公赌气在黄大仙那挤了一宿,早上缺席了军事会议,等到国公亲自叫他,他才露面跟国公去说了几句话。说开了,态度也缓和了。想到这里,黄大仙无声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就在刚刚,这个身体的掌握者已经换了一个人,那个非凡的灵魂竟宿在了如此荏弱、幼小的身体之中。   小孔捷十分配合地让位,缩进身体的角落。原本他昨天看到他俩吵架挺担忧国公和殿下的状态的,没有想到再次看到,两个人的情绪竟然变得如此轻松平和,国公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了,不是那种紧绷的平静,而是真的平静下来了,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国公说:“那我去把岁华喊过来。”说着把软木的耳塞递给他。   殿下随口一应:“行,我去看看我的崽子们去。”戴上耳塞,举步就往自己军的营地走。   小孔捷还挺意外,心中问:“殿下,国公和你和好了吗?”   唐放轻松一笑啊:“是啊,这有什么和不好的,等你以后有了共度余生之人你就明白了。”   国公的军规是非常严格的,一场仗打完,各方面军的指挥军官,三个时辰要简报,十二个时辰要详报,唐放的先锋军战略意义不同,两千多人也是跟年轻校官们一个要求的。   昨天的开局可谓是开得非常漂亮,先锋军一个不落全都开开心心去庆功宴去了,唐放心想,哼,我看看今天到底是谁起不来,谁简报不交,他连骂人的话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给这群一场胜仗就要得意忘形的小子们一点颜色看看了。   没想到,他刚走到自己军营的营地,嗬,好多人啊,打眼一看自己的兵绝对都到齐了,伤员也在,甚至还有好几百浑水摸鱼跟着挤一挤的,非常乖巧地跟着并排坐好,见到他来骤然起立做听训队形,连喝几声!   唐放:???   这都是什么情况,现在孩子都这么积极了???还没等唐放惊叹完,陈英、“老三百”、“一个泡”各个肃然列队而出,开始将先锋军的简报递送过来,人手一大厚摞,看得唐放又吓一跳:……???   这怎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唐放有些牙疼的,让他们先放到桌上去,自己先上台训话。预备说的话找不到地方说了,唐放先咳嗽了一声,喝口水润润喉咙,然后往台上中间一站,亮开喉咙:“先说一说昨天的仗!”   他的声音极其阔亮,开口就直接传到四方,底下的军队闻言轰然一个立正,声如震雷:“是!”   唐放肩膀端平,威严的目光左右一扫,朗声道:“前日一千八百人随我孤军深入,我知道,当时很多人都在心中担心。这件事,帅帐中早有部署,但为了全局,我当时没有告诉你们!——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战局瞬息万变,任何消息放出都有可能功亏一篑!所以我不说!打仗,险,是一定要犯的,但是我作为主将,可以承诺绝对不会带你们随便犯险,你们能信任我吗!”   其实按照结果来说,唐放完全没有必要解释一遍这件事情,可是他就是如此开放而坦诚地解释了,底下三千先锋军负手而立,朝着他大声一喝:“能!能!能——!”   唐放目光严肃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等着这股威势缓缓散开,然后凌空摆了下手,四两拨千斤道:“行了,别绷着了,都坐下吧,说说你们交上来的简报。”   底下紧跟着又是轰地一声,规规矩矩按照军形坐下了。   唐放心中叫苦,走到小桌旁,天啊,怎么交上来这么多,他可怎么看啊,这怎么跟土地庙里要受的罪一样呢,等到他随手捡了一摞低头一看,得,更上头,这都是什么字儿啊?唐放抓头,看不懂,下一张,努力辨认了一下,还是看不懂,下一张,底下人还在想,主帅不愧是主帅,看东西也这么快,唐放听到后哭笑不得,然后抬起头摇了摇那一摞简报:“行了,你们举手自己说好吧!这字我看不懂!”   反正真正考虑清楚的,能写明白,也能说明白。   原本唐放带着人进沙漠的时候就引导过他们思考,打仗的时候又带着他们看战局,组织他们学习国公的思路,打完仗让他们交简报拿自己的想法跟国公的对答案,分析这次战争的问题,明确自己到底想了几层,差在哪里,分析这次是怎么赢的,可以复制吗,要学习什么,还可以改进什么,这些经验教训只有真的自己考虑过,才能彻底消化成自己的。   三千先锋都很踊跃,一个个举手要说,唐放揉了揉脑袋,选人开始点。   他们这边的热闹传到了隔壁,隔壁又正好是年轻军官夏丰羽的营垒,夏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主将,很是羡慕地说:“主将,我们也想让他给我们上课。”   夏将军在高台上沉默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道:“谁不想呢。”   这一切发生得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几天前,他们所有营垒都还对这个“孔捷”心怀轻视,可是短短两天,他们从首战意外,到孤军惊讶,到一枚火箭听到传言,到战战兢兢,到难以置信,到现如今他们远远地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以颤抖的敬畏之心,远远地凝望。   他们是军旅之人,他们是懂的,一个真正的统帅、将军,这些人是可以用极其卓越的方式用他的智慧为自己的军队不断地赋能与加成的,他们可以让血肉之躯凝成钢铁的般的意志和实力,以最小,推最大,所以才有那样的一句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是要非常杰出的人物,才能在胸中包藏百万之军。   另一侧,唐放作风潇洒,把几个重点问题搞定了,然后收尾,“你们要时刻记得,战场实地千变万化,谁给你的思路哪怕统帅的都只是参考,这次的雁落滩战场具体情况我没去过,不知道,到底细节怎么回事,你们去找夏、史、莫三部去请教哈。”   底下人一怔,七嘴八舌:“……找谁?”   唐放强调:“找夏、史、莫三位统帅的部队,这次雁落滩大胜,难道还是别人打的吗?”   先锋军一愣,没有想到他们的主将让他们去找之前看不起他的部队去请教。   唐放严肃地一皱眉,大声说:“大丈夫凭情感志向相互扶持,不要单打独斗!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的,要信任自己的战友和同袍!有精神头多想想正经事,不要搞猜忌!明白吗?!说话!”   底下人一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然后几乎异口同声地回应他!“明白!”   说着下意识地远远地往那群正在看着他们的部队看去,他们看不到他们具体的表情,但是知道那边正在关注着自己,唐放也投去了安静的一瞥,然后又潇洒又随意地挪开,拍拍手,“行了,还有问题吗?”   他带人真的没有那么多废话,若是没有问题他要去吃午饭了,饿死他了。   有人大着胆子举手:“还有问题!”   唐放皱眉:怎么还有?他刚刚没说清楚吗?他耐着性子点了一下,“行,你,快点说吧,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那人利落地站起身来,然后鼓起勇气,开口问:“将军,您是安平王嚒?”   唐放一怔。   而此时,三千先锋军全都看向了他。   他是安平王的吧,他们呆呆地看着他,心中此起彼伏,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孔将军”会提拔到这个位置,为什么他可以做事这样干练有力,他的披风,他的枪,他和国公的关系,他和皇家的关系,军中人皆说观小唐侯作战,非战也,游戏耳,他们被他带过,知道那种喷薄而出肆意畅快的感觉,起初他们也对他不抱希望,可是一件一件的事情摆出来,他们已经不得不去相信。   安平王,唐放……   那个虽已陨落,但仍矗立山巅之人,他们从没见过他,他们从未奢求过自己竟有幸能见到他,从未奢求过自己竟可以亲眼看到他的风姿,甚至亲手被他指挥。但他们此时望着他,很热切地望着他,像是望向一个他们很熟悉很熟悉的人,没有恐惧,没有质疑,只有热泪潸潸。   这一刻,就是连小孔捷都受到了触动,心中一腔澎湃,一腔酸楚,他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功成名就可以换来的,这不是有了光荣的经历就可以拥有的,这是要真实地被这么多的人真切地爱戴过,拥护过,而这份的爱是如此的有分量,就像是一层层深海中的汹涌的巨浪,澎湃而真实地冲刷过他年轻的身体。唐放问黄大仙,为什么自己作为鬼魂的能力这么强?大仙说,因为很多人记得你,还在想念你。   可是……   “你们认错人了。”   唐放飞红了眼睛,声音顿挫,喉头滚动。他克制地、用他最平静地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们:“我叫孔捷,我不是安平王。” 第95章 大捷(1)   中军大帐,大顺军方高层齐聚。   “贺若可汗的大帐一道天雷劈塌了他的狼头旗,他向我们递出和谈书来,说愿意和谈,用牛羊金银换我们退兵,开出的条件极为丰厚。”   唐耿在送大军出兵之后就将军事、外交等一切权利交给了周殷,虽说这个情况已经回报东都了,但周殷这个统帅在这个帐篷里就有直接决定权。   唐放率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可以,他们这是缓兵之计稳住我们,这次若不能一口气把他打服,等他们缓过一口气,必然要卷土重来!”   颜师古:“卑职与殿下一个看法。斥候已经来报,贺若暗中整合兵力,他对我方名为和谈,其实就是为了重整兵马争取时间。”   屈突:“统帅,这群孙子反复无信,打他娘的!别信他们要和谈!”   周殷:“诸位放心,打是一定要打的,关键是如何打。”   何靖沉吟了一下,道:“既然贺若‘诚心、诚意’地要谈了,那咱们便好好利用这一点‘诚心、诚意’去谈,让他们以为他们争取到了外交行动时间,而我方也好好为敲打他们争取时间?”   如此百转千回的一句话,帐中的人精们一下子都明白了,饶有趣味地对了几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第一场大仗后的第十日,在草原“死气白咧”地请求下,不置可否、积极备战的大顺“不情不愿”地派出了鸿胪卿使者,此人并非是鸿胪寺高官,但甫进贺若牙帐便将派头拉得老大,开出的和谈条件极其苛刻,放言我军正于锡林郭勒草原南侧布军,可汗若不答允,那咱们还是摆开阵势堂堂正正打上一场。   贺若心中暗惊又暗喜,因为周殷在南线布军的确越来越紧张,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已经到了让十八部首领坐立不安的程度,而使者来到牙帐后,南线的确停止了布军推进,两方在牙帐中针对和谈条件开始了来回地扯皮,十九日、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到二十三日,和谈虽不算顺利,偶尔谈崩的时候会有零星人马前来耀武扬威施压,但外部环境整体还算平静,就在贺若以为已经稳住了大顺朝廷,可以放心于在于都斤山修整屯兵的时候。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天有大雾。   在假意和谈的第五天,在第一场大胜后的第十三天,唐放自领三千先锋军,深入敌境八百里,大胆迂回至于都斤山下,沿途行动隐蔽,直扑山脚练兵腹地。   白雪皑皑,铁马冰河,一骑骑马匹脚裹布匹,口中衔枚,唐放带着“老三百”一队等在西南山坡口的山坳,远远的左翼传来三短一长的声狼嚎声,唐放手提乌金银牙枪一错,紧接着,右翼和斜侧翼,相继发出了已经就位的信号,唐放忽然睁开眼睛,问:“准备好了吗?”   他手中的是一个信号弹。   现在整个的锡林郭勒草原战场都在等着他这个信号,一旦他这里打响,统帅立刻做出反应,大顺与草原的决战,便也彻底打响!   他身侧的士兵深吸一口冰冷的寒气,压着声音低声喝道:“准备好了!”   唐放沉沉应一句“好!”,说着手中信号猛地一抛,只听“砰!”地一声,烟花炸响!   巨大的绚烂烟花,五彩斑斓地炸开在雪岭草原的上空!   仿佛一个有力的信号,远方埋伏的轻骑忽然自四面八方猛地冲出,目标明确,行动有力,宛如一把尖刀猛插练兵营的心脏,唐放两腿一夹,口中木哨尖利急促地连吹了两下,紧接着手提长枪一骑当先,大吼一声:“杀——!”   仿佛是冰河开裂前兆,唐放轻骑出阵,马力雄健地从高坡一冲而下,身后数百骑一起跟上,纵马如电,狂野如奔雷海浪!   于都斤山下已经修整的练兵营吓了一跳,借着大雾他们看不清敌袭的方向,只觉四方都是敌人的喊杀!慌不择路地立刻放出雪白的信号,而就在此时,陈英的第一波军队已经冲入他们的营帐,瞅准人头,纵马砍杀!   雪白的信号紧接着在烟花后炸开,数里外的贺若听到声音掀帐去看,不由吃了一惊!   是敌袭!   新兵营地里喊杀轰鸣!三千人四路人马一起直冲练兵营两万军营!在一道响亮的信号后,唐放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一眼,忽然间,他眼前一花,神思瞬息中一个恍惚!   孔捷毫无察觉,顺着唐放纵马的惯性俯冲狂奔,身下的马匹十分信任他,马力雄沛,四蹄矫健,每一踏都沉重有力,飞雪四溅!可跑着跑着,小孔捷忽然发现身上铠甲银枪沉重了起来!身体里少了什么!他蒙了一下,下意识地问:“殿下?”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一瞬间,孔捷只觉手中的银枪几乎沉得要砸在了地上!   无法解释的原因,冲锋的这一刻,殿下忽然不见了!   孔捷左顾右盼,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跳加快,手掌出汗发抖,心中焦急地大喊:“殿下!殿下!”周围人都还在冲杀,但是也的确有人注意到了他,并且他的减速让其他人也让后面的人开始减速,他们开始不解:“主将?”   他不是!   营地里已经开始接触战了,孔捷惊恐地想:殿下不见了!为什么!   他内心简直陷入胆寒般的惊惧,殿下什么时候走的?还回不回来?这正打仗呢啊!   可是眼前的局面已经不容他多想,他是这支先锋军的主心骨,现在正在冲锋!他们只有三千人,要打两万人,这是第一场闪击战,首仗胜才会仗仗胜!小孔捷猛地咬住牙,忍着从内心中发出的胆寒颤抖,奋力而用力地举起枪!带着他的身后之人撑住他稚嫩的凶狠:“——往下冲!”   他用力地夹起马腹,模仿着殿下一样的气势全力往下冲杀,这具身体已经做过了许多不可思议之事!他必须代接住殿下的责任!殿下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主将,他就是安平王!随着这句话嘶喊出来,孔捷猛地带马高速奔驰起来,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稚嫩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不再是殿下强行地带着他,而是他自己主动出击的力量!他不成章法地、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跟着殿下曾经做的那样,越过拒马栓,冲进营帐,见人就砍,见刀就挡,冲杀,分割,围剿,气喘吁吁的,但每一枪都用尽全力!   不要害怕!   他大声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殿下已经手把手教过他要如何迎击风雨了,他从头到尾都看了学了!他可以的!他会!他以前遇到一点挫折冲突就会逃跑,但迎难而上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孔捷杀气毕露地带着殿下的军队,完全忘记了自己三个月前连马都不敢靠近,现在却是骑着马握着枪在带着一支队伍在冲杀,而有时候,在一片混乱中,拼的就是气势!他的肌肉像是本能有了某种记忆,虽然不娴熟,但是看起来还是虎虎生风可以唬人!只是殿下的枪可真沉啊,孔捷用力地挥舞它,挥舞十几下,便要找空隙喘息一下,到底不是安平王,他没有支撑多久就让敌人发现了他的狼狈,他们像敏锐的豺狼一样围拢了过来,手中寒光乱闪,要将他捅下马来!   忽然间,手中的长枪尖鸣着一个偏斜,孔捷只见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用力一错,马身猛走,过身便是一道迸飞的血花!   小孔捷简直要吓得要哭出来,在身体出现这样神奇的招数的时候,当即在心中大喊一声:“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唐放拍了拍心口,气定神闲中带着睥睨天地的杀意,“不好意思,刚刚洪荒之力掉线了。”说着还笑了笑,重新展了展肩膀:“你挺厉害的嘛。”唐放没有说刚刚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说,他夸了他一句,立刻骏马如剪,一骑冲锋地切开眼前的阵地,果决有力、蛮横无比地、冲进了敌阵深处——   一个时辰。   现场宛如一边倒的屠杀,对面组织不及,唐放、陈英、“老三百”还不等对面把甲穿好,就已经快速瘫痪了草原十八部这个“秘密军队”!   谁能想到中原人会在和谈时候忽然变脸啊!   贺若在数里外大骂大顺不讲信誉,大吼着喝问鸿胪卿在哪里,他要杀了他一振军威!   唐放对周殷说:“你找人去谈的时候,找个机灵的,暗示好了,听到外面风声不对骑马就跑!你给他配套几个干练的,务求乱军丛中伤不到他!”   那鸿胪卿也真是一条好汉,一边逃命听到这骂话居然还能扯着脖子回头讥讽:“你们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凭什么要我们装君子!”统帅亲自给他配的四个军中勇士一边护着他一边大笑,生怕文官的声音传不过去,还帮着重新吼了两遍!   贺若简直要整个人气倒,可是他也顾不及这些小节了,因为几乎是在于都斤山遭遇袭击的同时,他的帅帐也遭到了攻击,夏、许、莫年轻将官们倾巢出动,直扑牙帐,摆开骑兵阵势杀过去,务求一举打掉敌人的气焰!   贺若一边大骂大顺背信弃义,一边组织反击,他手下的勇士各个精悍,他们原本就是民风剽悍的民族,愤怒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爆发出源源不断的战斗力。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打响了战争。   同样的,大顺的大部队军官也想不到。   鸿胪卿既然都已经去了,大顺的将士们猜想自家军队那必然会修整一段时间,谈崩了再打,没有想到国公在今夜几个时辰前忽然传令南线营地紧急集合,月黑风高夜,风雪肃杀,国公自帅帐中走出,亲自于军前训话。   “开平十四年春,草原十八部率军南下饮马沥水,意图犯我大顺!”   周殷开口,面对面前五万大军,负手而立,声音响亮,气势不凡。   “当年我们家中凋敝,遍地狼烟,朝纲混乱数十载,国土四分五裂,因无力与其一战,只能忍气吞声!我朝之大不幸,有豪横邻居如草原十八部,明枪暗箭层出不穷,杀我朝中亲王,乱我中华大地,恃强进犯中都,践踏我国国土!我等并非好战之徒,我等并非不义之师!然九年忍气吞声,大顺未有一日放松武备,苦等有朝一日可以一雪耻辱!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一劳永逸解决北方问题今日,就是血债血偿之时!——三军听令!”   “有!”   天地肃杀,热血在每个经手过屈辱的身体里沸腾,他们厌倦战争,可是忘记战争,争夺又不会自己停止!屈辱、羞愤、疼痛,挨饿、挨打的耻辱,谁能忘记啊?豪横的邻居动不动就要跑来欺负你,跑到你家门口前撒野,谁能接受啊?那一声三军皆在的声音远远地传播开去,他们愤怒、气势和力量层层相叠,汇聚成家国情感的巨浪!   “家国的命运就在我们手里!”   周殷抽剑,剑锋直指远方贺若牙帐方向,赫然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打败他们!” 第96章 大捷(2)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安平王率先锋军率切割于都斤山联络,成国公于三军阵前劝诸军将士力战,一声发令枪后,三军忽然自南向北,朝着贺若可汗的牙帐发起进攻!戎车步骑,相互搭配,三路大军,骑兵对冲!大顺武德充沛,降星云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咬牙切齿,他们要守卫自己的和平,压服住蠢蠢欲动的邻居,当年你敢兵临城下在我家门口砸门,那今日我们就来踹你家的帐篷,为我家未来的康庄大路铺平道路!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而与此同时,唐放带人转战突进,有计划有顺序的开始切断所有援军,十八部落,他们有十八个部落呢,唐放带着三千人,第一仗,三千冲两万,第二仗,两千三冲三万,第三仗,两千冲一万八……他在短暂的掉线之后,开始进入全盛状态,严令攻杀一阵后士卒不抓俘虏,不取财物,溃敌之后,快速轻装突进,赶到下一个据点!务求作战行动迅猛突然!   在他天才般的攻击下,三千先锋军所向披靡,转战一夜,从于都斤山牙帐一路斩杀,斩杀两个小可汗 ,一个陆侯王,都尉以下一千三百余首级,他们不要金银,不要牛羊,整个过程作战目的明确、次序井然,旋风一般不断切断贺若的援军,不断歼灭不肯投降的有生力量!   天色刚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已经转战三个部落,将他们这些贺若的亲近部落切割,逐次击破,在整个草原上左冲右突,往来盘旋,如入无人之境,而收俘虏和料理二次反抗,那都不是他们的活儿,杨恭老将军早就接到了命令在后面帮着他收拢!   后来甚至跟着他行军的人都说,此前从不知安平王“奇胜”可以如何之“奇”,真的跟他走过一遭,才会发自内心地惊叹一句:太猛了!没有人见过这种打法,那真是一场更比一场狠,一刀插进草原的肚子把里面打了个稀巴烂,整个草原的上空都能听到安平王的叱咤怒吼。   一夜苦战,贺若可汗的主力兵团没有等到一支援军,而面前的大顺军队又像是神仙加成过完全不要命,最后他只能由北向南兜击,向东逃窜。   他没有想到,这才是他的噩梦开始。   国公的整个战场已经部署完毕,六路大军,共计二十万,计划周密,组织严谨,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完成了合围。   此时正是寒冬,北方寒山不可逾越,贺若不会向北,下意识向东逃窜,而屈突部正好出现在他翻居延泽时的右翼,一举将其包围,两方激战一日,这一次,贺若嫡系精锐全军覆没,贺若弃军,突围南逃。   可不好意思,南线也已经安排好了。贺若前脚尚未站稳,立刻迎来南线的兜头痛击,贺若只能再逃。   东线,东线包围。南线,南线痛击。西线,贺若想着西线有沙漠,这里总该没有人了吧,不,西线有埋伏,颜师古就率领五万大军以逸待劳守在西线浑善达克的入口。准备充分,行动隐蔽,见到贺若,立刻出手。   三面的军队对贺若来来回回地拷打,茫茫大漠草原,贺若一思考,周殷就发笑,怎么逃都在瓮中,并且是精准算出他逃跑的路线,早早等候。到最后,贺若已经彻底陷入了巨大恐怖之中,只感觉草原之大,竟然哪里都是大顺的军队。   对面用兵已经用到了这个份儿上,其实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成国公周殷,这是把名字亮出来就会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人,不然贺若当年也不会在还没有交手的时候就推动丹书一系列的计划算计他,这位大顺国公的手段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全是歼灭战,带兵出征绝不浪费自己国家一点国力,不消灭所有有生力量绝不罢手,当年的赵云遮何等势力,被他以少胜多,一战打到灭国,这是根本不给敌人拉锯活命机会的人,而现在草原十八部落,那十七个部落正在被安平王挨个暴揍,他身边人手不足,甚至不知道哪一边是安全的。   嗯……只能说贺若想到这里还是把两个战神想浅了。   周殷在部署高层会议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不要贺若的性命。   “中部腹心之地冲锋立功让年轻人上,将士争功,这是士气!一定要要让他们施展,但各方面的老人都掌握着点火候,贺若一旦逃到边缘,外围只用逼防,不要一巴掌把人打死。”   周殷的指挥艺术堪比射箭绣花,已臻出神入化,他手下的将军们和他多年配合,也非常有默契,一下子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们不需要一巴掌把贺若打死,他们只需要猫逗老鼠似的把他困在里面,看到就扇一巴掌,把他打疼又不把他打趴下。   贺若一条命没有什么好稀罕的,他们这些军旅之人上了战场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贺若也不过一副肉身而已,有何了不起?   他们要的是把他的精神打垮!他们要的是雪耻,要的是生擒,要的是草原十八部主动来认输、投降、跪下!要的是他们之后只要一想到之前曾对我们做的事情就瑟瑟发抖,要他们一代人,两代人,再不敢肖想我国的大门!   帅帐内各方面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他们非常懂得打仗的火候,当年都是吃着苦日子过来的,胸口不知有屈辱怨气,只是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自参与这场立我国威的战争,故而纷纷领命,甚至在会议上直接下注:“咱们可说好,谁要是把贺若打死了,谁请对面的几个大军吃流水席啊!”说着喀吧喀吧地拧了拧脖颈和手腕,各个摩拳擦掌。   安平王说,我大顺朝武德充沛,名将层出不穷。   尽数风流人物,壮哉兮交相呼应!   风云际会的大草原上,草原十八个部落在这紧一下、慢一下,狠一下、轻一下的折磨中,被玩弄到元气大伤,经过内部与外围的反复打击,打,打不过,跑,跑不掉,最终在层层包围的紧逼中,第五日,奥兰山,周殷下令最后决战,一鼓聚歼之!   可是我们的统帅真的有点过于看得起他们了,这个时候草原十八部已经苦战数天,心惊胆裂,风声鹤唳,遥见汉军军旗,局面便开始大乱,大有难以收拾之势。面对这样的局面,十八部有十余部无力再战,贺若肝胆俱裂,只觉有四面楚歌,彻底笼罩在亡国的阴影中。   在这存亡的关头,不得不说贺若也是个猛人,竟然还能让他找到机会逃跑。他扔下部众,携千人溃围北去,哪怕走入寒山绝境也不肯投降受俘。   这是国公爷预想不到的事情。   唐放立刻在一片混乱的战局中捕捉到这人,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三千人已经打到只剩下三百了,那些曾在台下听他训话分析简报的人,那些热泪潸潸问他你是安平王吗的人,大部分都没有了,巨大的伤亡率,惨痛的代价,他们冲了太多的部落,剩下的不是战死、就是负伤支撑不住掉队,这个时候,就是这剩下的三百人也已经疾行转战数日,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再继续组织追歼作战,就是犯险中的犯险!   可是……   一旦让贺若逃窜,保不准来日还会卷土重来!兵机瞬息万变,唐放回头,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提起声音大喊一声:“你们相信我的判断吗!”   整个战场就要乱成了一锅粥了,大家互相打得乱成一团,可唐放的声音仍清晰地在肃杀的风雪中震响!   “如今你们是二等功,杀过去,活捉贺若,你们就是一等功!”他举起长枪,放声一吼:“我选你们出来,就是要带你们封侯拜将的!”   有胆子的,跟他走!他们去给他们的敌人,最后一击!这满身槊血的三百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有迟疑!马缰一提,大吼一声:“走!”   他们信任他的眼光,愿意追随他将全部的身家性命“啪”地压过去!   后方传到,何公都被殿下在此孤身犯险的行为震撼了:如此复杂的局面,殿下只有三百人,竟然追击出去了!再往北深入,那是马都是会冻死的地方啊!贺若冲入死境已经是慌不择路,殿下怎么也去?   何靖懵了:“要不要召回?”   周殷已经五天五夜不曾合过眼了,额头上浮突出一根根蚯蚓一般的青筋,正耗着精神收拢大战场,对此他没有给任何的态度,只是反问:“谁能追上他?”   何靖哑然。   是啊,没有人能追得上小唐侯,他们只能等待他的战争结果。   而唐放当时战场的判断不得不说是有道理的,贺若已经强弩之末,跑也跑不远,他带三百人直驱北方,拍马猛追,贺若被追得是肝胆俱裂,一直逃,一直逃,逃到马蹄陷入深雪数尺,马都跑不动了,最后再不反抗,当真是跑不活了,跪地投降。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草原十八部投降。   自十月二十日大顺出兵,十一月二十七日完结战争,整个战争的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所有人震惊。   先锋军孔捷生擒贺若可汗,其后贺若主动献降,祈求国公营救被阿蓝小可汗掳走的他的妻儿,善待他的大王子,国公颔首应允,贺若感念大顺恩德,槛车牢狱中尚在为其自请戍大顺北方,短短月余,曾经张牙舞爪的邻居贺若可汗在一场大战后再无斗志、彻底屈服。   数代人心腹大患,百年间家国耻辱,一扫而空。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东都,漫天大雪。   凌晨的微光刚刚透起,唐耿听到殿门叩动立刻醒来,蹑手蹑脚地从妻子身边起身,飞快地披衣走出寝殿。   “陛下!捷报!!”传信的内监双手发抖,声音激动,顾不得凌晨时陛下还在安寝便冒昧地叩门,连说了几句:“捷报!……是捷报!大捷!”   “好啊!”唐耿顿时精神振奋,抚掌一笑,飞快地接过鱼筒,一边拆看一边推门要去喊皇后一起听这个好消息,连说了几句“好啊!……好!”只是目光飞快看到其后同时附着上来的阵亡名单的两个名字,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凝,鱼筒“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第97章 道别   开平十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北境。   一望无垠的草原大地,披覆了好大的雪。军中大帐中,昱辰帮着周殷处理着公务,一样一样地分门别类,遇到一些不懂的事情,昱辰就会见缝插针地朝着自己这个小周叔发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今日,他问的是贺若献俘之事,当日战场上阿蓝小可汗掳走了贺若的妻儿,贺若求情,周殷当面听说后,立刻下令让人把他的妻女找回来。昱辰当时也在场其实他有些不懂,这贺若之前一直欺辱我们,押解回东都城门献俘后怕也是要杀掉的,那小周叔何必要做这样的一个举动呢?   桌案后的周殷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孩子,问:“我们为何而战?”   昱辰猝不及防,一下子没弄清楚他的意思,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周殷;“有很多人赢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却一步一步地输掉了国家,我问你,我们为何而战?”   这令人警醒的一句话,忽然惊出昱辰的一身冷汗。可是这个问题还是大,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无法回答这样严肃的问题,周殷给够他思索的时间,然后缓缓说:“战争的目的并不是杀戮,而是实现政治目标。大家打完这场仗,之后回去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的,所以让自己的国家在战争后不断获利、保持胜果才是目标,昱辰,有时候我们不能只看看眼前,更要看到十年之后。”   忘战必危,好战必亡。   他们走这一趟,是为了让强横的邻居不敢再欺负我们,为家国守护住长期稳定的生存环境,并不是要将谁斩草除根,大顺的将军已经让贺若肝胆尽裂,那周殷的举动必然会让他心生感激,既然用最小的代价就可以恩威并施,可以让他们的邻居又感激又害怕,那为什么还要杀掉贺若?为什么不给这份人情?   忽然间,昱辰只感觉脑袋上有一轮大锤直接砸了过来,震撼得他久久说不出来,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心中一遍遍地惊叹,这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国公、统帅、将军吗?这样的远见卓识,这样的理性睿智,让人心悦诚服,让人五体投地。   周殷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失笑,点了点他的笔:“快干活,别乱想。”   ·   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三十日。   短短三天,在三军大贺之时,周殷和唐放迅速且按部就班地推进了许多事情。   战场瞬息万变,很多战前机灵得活蹦乱跳的人,一场战后,转眼变做一具具尸骨。   许多鬼魂都来到唐放,求殿下写公文具牒,放他们的灵魂还乡,或是来告诉他自己的尸身落单摔在了哪里,希望殿下能派人去找,唐放一一去做了,整整三个日夜,给数万战场英灵叩了数百单归乡的具牒,列出长长的名单,咨明一路河神官吏,允其归乡。   唐放大限将至,冥冥之中已有召唤,有时候在伤兵所、在庆功宴、在大帐、在写具牒,他会忽然像当夜在战场上一样消失,消失的时间不等,而小孔捷也习惯了他的忽然不见,如果他正在处理什么军务或者做什么,他会在一怔之后依据情景帮他按部就班地做下去,然后在殿下每次回来的时候得意地告诉他,“殿下,刚刚我处理得很好,没有人发现刚刚身体里换人了哦!”   唐放也总要非常欣慰地再夸他一次:“现在小孔捷也能独当一面了,不错不错!”   小孩更加卖力,到最后甚至能帮唐放应付一些复杂的情景,唐放无法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应对,但是每次想到这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早年这个小孩没有机会学习,看什么、做什么都很困难,学东西也很慢,但是经此三月,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找到了敲门,完全克服了自己心头的障碍,整个人温和又礼貌,自信又达观。   只是小孔捷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一个人。   有好几次“孔捷”被士兵围住,小孔捷的目光越过无数人的肩膀与国公的对上,他努力维持住殿下的形象,以为可以骗过他,但很多时候等他走过去,国公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后背,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一句:“殿下又出窍了?”   小孔捷这个时候期盼的眼神便会缓缓落下去,变作无声的平静和忧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嗯上一声。   国公一定是明白什么的,他轻轻地点头,像对弟弟那样低头对他说:“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他不会喜欢自己的。   哪怕明明是同一具身体,哪怕有绝对一致的行为,他还是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他。   孔捷有好几次都想问国公:丹书真的骗过您吗?我与殿下朝夕相处,言他所言,行他所行,没有人会比我更像殿下?连我都骗不过您,那个草原上根本连殿下都没有见过的少年,真的能骗过您吗?   孔捷不知道国公是如何辨认的。   但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掂量国公的事情,时间不多了,大仗结束后剩下十天,他心惊胆战地数着日子,每天醒来都会感觉到惊恐,之前他总觉得手中有大把的时间,转眼之间,却只剩下了个位数,九天,八天,七天,六天……   孔捷感觉到窒息。   更窒息的是殿下和国公两人双双的平静。   他们没有告诉他们的下属任何事,没有做任何煽情的举动,他们只是在快速地处理公务,从早到晚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前线这么大的好消息,整个军营里都非常高兴,庆功第一天他们被强行拉到席上喝酒,两个人被劝了好多杯,满堂的欢声中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温柔的笑意。然后,什么也没说。   孔捷看得焦灼难安,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劝国公的,他也不懂为什么国公不激动了,那天他的失态好像全都是自己的一场幻觉,直到十一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殿下在拟排军功名单的次序,孔捷看到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第一章 单子的前排,殿下对他打趣:“小孔捷,你说你这个功劳会换多少食邑啊?怎么也得实封三千户吧?”   知道此时孔捷也才忍不住,开始质问安平王:“殿下,您和国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唐放唔了一声:“什么事情?”   孔捷:“您知道您没有几天了吗?您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国公不说,为什么你也不说?”   唐放难得看小孩这么张牙舞爪,觉得挺有意思,还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呦!咱们的孔将军出息了,现在都开始管国公和我了~”   “我不是孔将军!”   小孔捷大喊:“这仗根本不是我打的!”   唐放忽然安静了一下,然后说:“没关系的,这仗是我送给你的。”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低沉,像一个兄长在哄他的幼弟,像一棵大树在哄一株小草:“孩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你会有顺利坦荡、荣华富贵的一生。”   说到这里,那心里的小孩忽然大哭起来,他答:“可我不要这个,我要你活着!”   他想他活着,还存在在这人间。   唐放只能回答他:“说什么傻话。我九年前就死了,这些都是你的。”   声名、富贵、名望、军功,待孔捷回去,他会有非常、非常安逸的日子,他做不来实职就不做,每月等着当朝皇帝给他发饷,自己在家里忙活自己喜欢的事情,找个喜欢的人,过完这圆满完整的一辈子。   唐放:“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借给我这具身体,我什么都做不了,是你帮我完成了心愿,让我和国公重逢,让我与我的家人重聚,让我能重新回到战场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你帮了我非常多了,我这一生都没有遗憾了,没有别的要求了……别哭啊,你还记得我们约定好的对吧?八十一天,八十一天后,我把身体还给你,你不是嫌弃我花你的钱大手大脚吗?这些只是还你的一份薄礼而已,你还嫌弃我把你吃胖了,不过这个我就没法补偿了。”   当年的缘分只是破庙中偶尔的一瞥,他把这个可怜的小孩拣选出来,指引他让他去找周殷,希望来日可以借他重新和周殷说上话,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很快的,或者是班师回朝的时候,或许是什么时候,捎一句口信就好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兜兜转转,竟走到了这里。   小孔捷嚎啕大哭,哭得天崩地裂,山河失色,“可是国公呢!……你和国公要怎么办呢?……难道你不想活了,他也不想你活着嘛……”   唐放也只能笑了笑,安慰道:“不要瞎担心了,这是我们大人的事。”   大人没想怎么办。   视死如归而已。   阵亡名单已经交上去了,算脚程此时大哥已经能看到了。周殷作为统帅呈送天子捷报时附了两个人的阵亡名单,只有天子能够看到,上面写着:   周殷,唐放。   他们回不去了,没有时间了。他们只来得及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原谅他的自私和欺瞒,是做弟弟的对不起兄嫂,没有早早告诉他们自己就要离开,唐放知道的,如果说了,兄长一定不会放自己出来,可是他好不容易回来,正逢兄长用人之际,可以亲手为兄长除一大患,为自己的国家扫开国力飞跃的障碍,他怎能不来?   他很高兴他来了,他只是难过再也回不去了。   十二月的第一日,余生第五日。   周殷还在军帐中处理公务,唐放吃完午饭在整理两个人的行囊,他扫视着帐中看着他俩的东西,其实东西很多,平日里用得到的也很多很多,但若是要走的话,其实一切又都没什么好带的了,唐放带着珠子和披风,毕竟大嫂原来的首饰大哥会重新给大嫂补,披风他还要走进大漠深处,现在冰雪连天,还是挺冷的。帐中枪架光秃秃的,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冷的枪架,好像在感觉那把枪的温度。   它已经空了。昨夜唐放便把乌金银牙交给屈突,那把枪此生陪他斩敌数万,他让屈突给兄长带口信,若是可以便将其镇在北方的关口之上,他不在了,就让这把枪为他镇守河山。   唐放站在原地想来想去还有没有没交代的,发现没有什么了,他确定了十余日的干粮一些衣服,为小孔捷回来打出余裕,然后背着不大的小包裹往肩上一甩就去找周殷去了。   大帐外几个老将军都在,他们沉默地站在外面,一言不发,有的看着脚尖,有些在面色忧虑地踱步,陈英也在,他好像是来报告什么东西的,茫然地站在一群大佬中间,不知道这是出什么事情了,还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唐放一身公子哥似的行装,像是要走的样子,有些不解,下意识地阻拦了一下,道,“太子殿下在里面,国公在说话。”   唐放点了一下头“哦”,然后抬步继续往里面进,陈英却在后面再一次叫住了他,大着胆子喊:“殿下!”   唐放皱眉看他,不说话,不应答。   陈英有些瑟缩:“您……您还记得我吗?”   唐放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记得啊,陈英嘛。”   这口气,他也不确定他到底记不记得了,陈英不敢再打扰他,主动退下,唐放却站在台阶上想了一下,然后招手:“来,你过来。”说着把人提到了帐篷的背风处去,陈英不解,唐放则是拍了拍左臂,“伤怎么样?”陈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笼罩得有点难以适应,“小……小伤。”唐放“唔”了一声。当时随着自己杀出去的三百人,最后打得太乱了,他根本顾不上谁是谁了,挺好,小伙子在乱战还是活下来了。“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打压你吗?”唐放猝不及防,忽然这么问。   陈英一怔,瞪大了眼睛。   唐放:“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当时我是故意。你决战那天你表现得很好,名字在战功的第二页开头,等着回朝升官吧。”   陈英忽然接了这么个消息,懵懵的,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唐放却表情一派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负,不甘心,我打压你,就是因为我知道一旦给你机会,你就会一飞冲天。”   陈英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眼前人竟然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   “你在那个酒馆给我画山川地形图的时候我就知道,阿聘这次的目光不错,如果早生几年,你或许可以和我和国公一起推沙盘、一起算战术,但你问题也很明显,就是你总是盯着人群的高处,我知道你是为了能配上阿聘,但你也别说全是为了她。”   “我……”   唐放瞥他,让他闭嘴听自己说:“我至今为止最无语的事情就是听你说你仰慕安平王,因为在我看来你仰慕的根本就不是他,你仰慕的是年纪轻轻就有世俗的成功,仰慕他是人群中最猛最任性的奇葩。你该庆幸你不是他,二十几岁了,还好好地活着。”   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苛刻,陈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下子又疑惑起面前人的身份。唐放的话题却忽然又一蹦,问:“你是不是有个奶奶?”陈英茫然地跟着他的思路:“啊,是……不过老人家已经过世很久了。”   唐放:“你奶奶经常跟着阿聘,我见过几次。”   陈英瞪着唐放。   唐放淡淡说:“阿聘不是怀着孕呢嘛,那丫头太野,是得要一个长辈照顾她。”说着他认真地看着陈英,“你也是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其实以你现在的年纪,能达到这个位置已经非常努力和优秀了,你是个很上进的人,阿聘也喜欢你这点,但心太高了,走得又快又不稳当,以后是会吃大亏的,以后多想想你的根,多想想当年,还有不要仰慕我,你多想想国公,走得慢一点,走得长一点,懂吗?”   陈英看着唐放,逐渐红了眼睛。   那么多的话,不知道他听进去几句,他就记住了:“……你是殿下。”   唐放无语,不想跟自家妹夫抱头哭哭啼啼,推开他要过界的动作,用力地朝着他的胸口砸了一拳,骂道:“臭小子,拐了我的妹妹,还好意思叫我!……来日记得好好帮昱辰,他和他小姑姑最亲了,你知道的吧,还有……国公府我住的屋子的最顶格的架子上有一颗珍珠,你拿去罢,放在枕头边,阿聘会入梦里见你。”说着唐放按着他,仔仔细细跟他说了那珍珠盒子的样子,泣不成声的陈英此时才意识到什么,问:“您不回去了嚒?”   唐放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我和国公都不回去了。”   ·   大帐里,周殷正在跟昱辰说话。   事情比较棘手,因为事关二十万大军与战俘押解,周殷要确保一切的安排都是稳妥的,这几日他将手中的权力分摊出去,屈突、何公、太子为主,鸿胪卿、颜师古为辅,太子太年轻,他必须告诉他一些事情,让他心中有个准备。   面对昱辰的不解,周殷的给出的解释是说自己要跟孔将军去极西沙漠一趟,过段时间就回来,让他不要挂心,安心送大军回去,但国公如此反常地亲自带他处理公务和不合常理的离开,不可能让昱辰不多想。他私下询问何公,何公则悄悄告诉他,说国公不会回来了,王爷也不会回来了,阵亡名单已经送了上去,上面一笔一划写着周殷和唐放,朝廷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公布国公的死讯。   十六岁的太子措手不及,只能回以震惊。   没有人为他解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也不知道可以追问什么,从小长在宫廷的他深知接触的消息紧要,必得谨言慎行,他便等着国公亲自来跟他解释跟他说。可是国公一直很平和,这十二月的第一日,他把自己喊进帅帐里,仔仔细细地跟他说明自己离开后要注意什么,要防备什么样的情况发生,可以信任谁,一定不要做什么,也是他全盘托出的这一刻,昱辰才对这位成国公此战手中握着的权力有了个直观的印象,如此权柄,随便换一个人都足够他们拿着去另建一个国家,而如今国公要操的心,要担的责任,巧妙地分摊给了五个人,他都感觉这五个人的肩头一重,被压得喘不过气。   它们是那样沉重,国公又是那样的沉默。   周殷问:“都记住了吗?叔叔不能陪你回去了,你父亲很快就派得力的人来接你,只要他们来接手了,你就可以放松下来了。”   昱辰的鼻腔一阵阵的发酸,仰视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您从来没有说过,你们原来遭过这么多的辛苦。”   说着他竟然情难自已,赶紧低下头擦掉忽然滚落的泪滴。   这里面的“你们”,包括眼前的男人,包括父亲,包括母亲,还有那个他不想承认可是不得不承认的五叔叔。这是他第一次从东都的保护壳走出来,第一次直面风霜刀剑,经过这些日子,他才知道他的父辈们到底在承担和经历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埋怨过,没有说过为了准备这些花了多少的心思,没有喊过一次累,而他距离他们是这样的近,是最知道他们也是普通人的人,他们今日的这份云淡风轻,后面到底是跋涉过了多少的艰辛,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罪。   百年间的国运长久的跌落在谷底,狼烟遍地,土地满目疮痍,那么多的人打到了没有容身之所,陈英、孔捷,还有军旅中他接触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曾是讨饭的孩子,上层枭雄们轮番登台,挨个称王称帝,最后是眼前的这一群人一点点地凝聚起人心,一点点地翼护住国家那段最难熬、最黑暗的日子,然后一点点地统一山河,在一片战火与废墟中站立起来,背着国泰民安的愿望,一点一点地再向上爬,最后爬到可以让他们一代人扬眉吐气的地方。   他们不是随随便便就把生活变好的,他们是拉着所有人一起努力才变好的,最后化作梁柱,化作静水的深流,沉默地抵御住人间的无常。   周殷面对孩子忽然的心疼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养过孩子,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说说自己美强惨的过去以示规劝,可是他回头看看,却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对他说:“不要忘记那些帮助你的人,一个人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的。还有,贺若也曾有一个雄霸草原数十年的父亲,你要以他为戒,万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时间太紧,他想嘱咐的太多,最重要的嘱咐完后他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能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问:   “知道岁华这个小名是谁给你取的吗?”   “知道……是您和小叔叔。”   岁华,这也是他的名字。   父亲不许他用自己原本的名字上战场,他便用了小名,所以那个人才能那样随口就喊,一点也不觉得生疏。   周殷:“你母亲生你那天难产,你父亲担心了许久,连神佛都去拜了……昱辰,是天上美好的星星,岁华,是年年岁岁的喜悦,我和你五叔叔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们把我们的愿望给你。你来日要好好的,不要辜负我们的希望。”   昱辰用力点点头,可是又觉得这件事有点难,有些委屈地说:“可是你们和父亲都太厉害了,我此生怕是都无法超越你们的,我怕会让你们失望。”   周殷笑了一下:“那就善良正直的长大,我们做了这些,就是为了你们能安安稳稳地长大的。”   远古的神明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他会将自己的骨骼变成山川,血液变成河流,用身体去滋养草木与大地。   说的已经够了,再多就是絮语,一抬头,唐放已经在帐篷门口等着了,这次他没有穿铠甲,而是穿着常服,像是寻常的富家公子,身上披着黑衣牡丹,难得的是形象没有混不吝,而是安静地靠在门口,看着他俩说话,目光沉静而柔和。   “走吧。”   周殷提起自己的狐裘披风,也不带别的什么东西,走出来,自然而然地去牵他的手。   唐放伸出手让他牵着,回头又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说:“孩子,我们走啦,记得给你父母带话。”然后撂开军帐,没有回头,和周殷并肩走出去。   折腾一个来去,苍茫的日落已经渐渐西斜。   小孔捷猜得不错,周殷与唐放做了约定,在周殷的神识里,在他得知真相的那天,唐放允许他跟着自己离开,周殷让唐放提前把仗打完。安平王原本给的时间是十五天,国公又往前推了两日,十三天,为的就是可以尽快整理完俗务,和他单独多呆上两天。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周殷作为三军统帅,此战立下不世功勋,可他并不想要封赏,并不想要名誉,短短二十九载,他已饱览千般事态、身经万种跌宕,他只求自己在使命完成之后,可以云淡风轻地离开。   当年没能和心上人做到的生死与共,他现在来做。   平沙漠漠,白雪无垠。他们俩牵着两匹马一直走出大营,除了几个营中的核心人物,二十万欢腾的大军营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唐放背着十余日的干粮,出大营门前又跟何公提了一次,到时候请他派人去接应一下小孔捷。   这么冷的冬天,上下冰冻的大漠。   两个人就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一队士兵连喊带叫、连赶带追的冲了出来,展目一看,是先锋军,还是急行军的势头,陈英带头,还有一些别的军营里耳报灵敏的小子们,刚刚和唐放说话的时候,陈英一定是感觉到什么了,虽然不知内情,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忧心忡忡回到庆功宴后便跟营里的兄弟的兄弟说了,让人来送送——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但是冥冥中感觉如果不来送的,怕是会有一生的遗憾,然后这位大顺朝未来的将军凭借着一种惊人的直觉把营里的人喊了出来。   他们跑得很急,跑到的时候还上气不接下气。   一看许多大佬都在,身体立刻绷紧,察觉氛围不对,迟疑不敢靠近。   悠长的黄昏里,凹凸起伏的沙地,有胆子大的开口:“统帅是要……出远门吗?”   他们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茫茫然的似乎想犯驾挽留,似乎又无从挽留。   “是。”一阵沉默中,何公竟然开口回答了,说:“你们送送他们吧。”   可大佬们忽然这样说,这群愣头青的孩子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面面相觑中陈英反应最快,忽然朗声一喝:“听训队形!立定!”,然后他们忽然像是知道要怎么做了,迅速整齐地站定了一个标准队形,肃然地大吼一声,击胸以行军礼:“卑职——恭送国公!”   眼前的这是大顺军功最高的将军,定鼎江山,扭转国力,握兵九载,宠任无比,且上不疑、下不忌,他们佩服他,感念他,爱戴他,哪怕没有被他亲自带过,还是能深切地爱戴着他。   周殷翻身上马,朝着他们点点头。   唐放也跟着上马,口中还道:“好啊,白教你们了!送人先送国公,我不是你们主帅吗?”说着作势生气这前后的次序,拨了下马头,拿后背对着他们。   太不忍心看了。   他亲自教了他们,授之以渔,最后三千的队伍只剩下这些,他教了他们,要给他们辉煌的人生,残酷的战场,却一一淘汰了他们。可是那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片单膝跪地的声音,这群被战火淬炼过的下一代精英,他们看着那个身披黑裘牡丹之人,看着那个带着他们、提拔他们、将他们扶上马送出第一程路的男人,声音沉重、满腔悲愤激昂地喊了一句:“卑职——恭送安平王殿下!”   此句一出,身后当场有人哭出了声音。   唐放一顿,茫然中下意识想要回头,身侧忽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臂——   黄昏时分,人与鬼总是相遇。   大营外,三百余先锋军跪在坚硬的沙地里在,在等马上的主帅一声回应,可是那个人没有应声,没有回头,只是在纵马踏出几步后忽然扬了扬手,扬声说了一句:“走了!” 第98章 大结局   马在砂里游,鱼在天上飞。   广袤的天地在孕育一场美丽的分娩,风声呼啸带起柔和的声音……嗯,打住,这些都没有,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雪。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迷人又漂亮,风低柔地呼啸着,他们的运气很好,这几日没有一日是风雪天,马儿身上的马辔叮当作响,远方是时不时扬起的狼嚎。   唐放把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露出嘴巴说话,一边骑着马一边指路。从大营出来他和周殷折到国境线一路往西走,妄图找到当年他看见的奇景。   “真的有在天上飞的鱼!”唐放不服气地说:“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   周殷:“文鳐鱼。”   唐放:“对对对,文鳐鱼!人家没有灭迹的,它还有很多很多,大的小的,人家只是不想和人住在一起而已!”   周殷也不反驳,任马儿自如地踏着步,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天冷,但好似也没有战场那么冷。寒风皓月,大漠白雪,头上的星空显得格外的辽阔,他们见了,一前一后纵马跑上冰冻的沙丘高耸的棱线,一时间星空好像跟着拉低了不少,抬抬手就能摸到上面一片一片的星朵。   铁勒、延陀、金带山、大青山、苏尼失、乙伏泊……   看星星,看大漠、找湖泊,找鱼……   周殷和唐放一路就这样随性地向西行,那些波澜起伏的过去,那些震骇世人的战功,一切全都过去了,他们就像是天底下最寻常的有情人,一边游览山河一边找传说中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文鳐鱼”,如他们当年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唐放在学堂休学的时候带着周殷去汝南最近的草场上跑马,身后呼呼啦啦有数百数千匹马跟着他们一起奔驰,他们娴熟地用双腿控着胯下的马匹,张开双臂,仰起头——   “九年前太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这次就整得挺完美。”唐放这样评价这次离开,“所有的事情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非常好……唯一一点遗憾是……我走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黄大仙……?事情太多了,我忘了跟他说了,他这人反应又总比别人慢,别等我们都走了他才听到消息。”   这一次出门唐放还特意带了一面小镜子安在马辔头上,让小孔捷可以映照在里面听他们说话,顺便插个话。   唐放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小孔捷则是略有不自在地眨了下眼。   周殷倒是不觉得什么:“你不是已经和大嫂交代好他的事了?”   唐放:“是啊,我走前跟大嫂说了,让他回去就提拔他做太常寺副掌令,他主外不太行,但是和韩沐配合着主内非常可以,韩沐那个半吊子也真的需要有点真才实学的帮他帮衬着了,不然让别人还以为我朝都是酒囊饭袋之徒。”   周殷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住在孔捷隔壁的王朴哪里去了?我好像没有在军中看到他。”   唐放大惊:“我的国公啊,你以为谁都愿意上战场啊,人家王朴就是想在你府上蹭点快钱然后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叫他从军来干嘛?他能干什么?大笑退敌啊?王朴,去!笑跑贺若!”   说到此,镜子的小孔捷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周殷也忍不住地微笑,稍微想了想当日他在禁地外听到的诡异不休的大笑,那个场景至今想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他的钱赚够了吗?”周殷笑着问。   唐放“嗨”了一声,“应该赚够了吧,您不知道您府上处处漏钱吗?这小子挺会钻营的,不用操心他!”   说着唐放又说:“我走之前还把陈英训了一顿,这小子,真的是……”   周殷:“他这次回去该升职了罢。”   唐放:“是啊,升职,不过升不了太快就是了,大哥肯定看他不顺眼,熬吧,熬到昱辰上去就是他的时候了,这小子当年为我守了那么久的帐,说仰慕我,结果我回来第一天就把我训一顿!这真的就是我不是当年的我了,脾气没有那么爆了,不然肯定要把他骂到找不着北!”   唐放的口气愤愤不平,显然是一直记着这个茬呢。   周殷想了一下,陈英做过他四年的护卫,对这个人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的确是很仰慕你。”   唐放立刻拒绝:“别了。仰慕我还拐我妹妹,我宁愿他别仰慕。”   周殷:……   周殷:“他就是太傲气了,你摔打摔打他也好,不然等到外人来摔打,一切都来不及了。”   唐放:“并且他执念也太深了,他是个很偏执的人你没发现吗?他的心里好像就是一直在追求,追求,主要是他一时间还得不到,他内心还极端的渴望,这就让人感觉很悲凉。”   很多时候,不是一个人不够好,而是他还没有到他盛放的时候啊,如果他不沉下心、低下头慢慢地、稳稳地走,一直处在一种非常强烈的焦虑和短缺感中,他怎么能坚持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呢。   周殷沉默了一下:“那你还把他看得挺透彻。”   唐放:“并且很多时候,人追求的东西往往是事与愿违的,你说你求过国公的位置吗?我求过王爷的位置吗?大哥……啊,大哥还真的求过皇帝的位置,哎,他不算,他是个狠人,说大嫂,大哥和我都是偏房的儿子,是庶子,所以大哥当初成亲找正妻第一件事就是看人品,看她是不是可以疼爱他所有的孩子,大嫂的确做到了,把大哥所有孩子都视若己出,可是你若问大哥到底喜欢谁给他生的孩子,这不是一目了然嘛,他最喜欢大嫂给他生的孩子,嫡出的孩子,他那里没有母凭子贵,只有子凭母贵……所以这人间的事情啊,当真是让人捉摸不明白。”   就像是周殷,他好像从来没有求过名利高位,他就是个对这些没有什么欲望的人,所以才可以平静地待在高处,自如地使用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所困,说离开也就离开了。就像是大哥,他是个非常耐烦、非常不怕琐碎麻烦的人,他什么小事都可以耐心细心地做,什么调皮捣蛋的小孩儿都能包容,所以最后反而成了谋划这人间最大宏图之人。他们家当年混出温饱之后,好像从来没有说自己要什么名利浮华,不得到就要困顿不已的。   唐放仔细地想了想,嗯,的确是这样的。   周殷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对陈英的看法这么多?”   唐放:???   周殷困惑:“大哥是不是私下里对我的看法也这么多?”   唐放:???!!!   周殷都要不理解了:陈英不就是和阿聘私下情投意合吗?照应照应他就好了啊,子瑰怎么能发出这么多的感慨?连陈英怎么想的都不放过?   唐放将他的心里话听了个透透彻彻,忽然间瞪了周殷一眼,嗔道:“你烦不烦!”   说着像是被人戳破了什么,两腿一夹直接骑马就跑走了,马蹄得得得地,叫人干脆追不上,小孔捷在镜子里来回地颠簸,还挺不解地问:“其实陛下还是挺喜欢国公的吧?”   唐放“唔”了一声,挺不服气地说:“但估计看他也头疼!这次幸亏是跟我走了,不然回去大哥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封赏他,继续头疼!”   孔捷:“他会很舍不得你们的。”   “嗯,知道。”唐放放缓了马速,浩瀚的星朵下沉默了一霎:“可大哥总是要承担某种东西的,他也不是承担不起的人。”   最后两天的时候,因为找寻大鱼无果,安平王觉得一定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沙漠都冻上了的缘故,突发奇想说想去爬山,兴许能看到什么,孔捷不知道为什么殿下对看鱼这件事为什么这么执着,不是说极西之地吗?咱们到时间能走到吗?但他说都说了,国公没有不许的,两个人立刻转道去爬山。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孔捷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俩人的,正常来说,人之将死大家都应该是很惶恐的,但是他们俩好像没有凡人的那些困扰,他们担心的事情和别人不一样,追求的东西和别人也不一样,问他们,他们说的确是要去极西之地的,但时间到了也不着急,好像倒在哪里都可以,反正最后也能去。   他们这个时候唯一还算靠谱的行为是嘱咐小孔捷记好回去的路,包裹里还有信号弹,找不回去就放信号弹等着别人来找他。   不知名的巍峨高山,爬山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雪。他们选了一条最险也最开阔的一条路,烈烈山风中,马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山风撕开巨大的裂缝,从高山上从上往下俯视,只见脚下层峦叠嶂宛如白鲸奔涌入海,天地万物皆入眼前。   唐放迎着风雪而上,将自己的脸孔整个露出来,猛烈的狂风吹开他绣着牡丹的披风,忽然间,他回头大喊一声:“快!周殷,吟一首诗来!”   镜中的小孔捷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睛,大声说:“国公还会吟诗?”   “那当然!”   唐放大声地夸:“你没听过吗?古往今来最牛的那批军事家,都是爱写诗吟诗的!”   周殷失笑,风卷起他的白狐裘,满涨的气流将他浅青色衣襟都要吹开,他看着唐放的身影,舒展声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山风吼啸。   周殷:“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唐放的眼睛忽然惊喜地一亮,立刻接道:“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周殷:“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   唐放:“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唐放忽然大笑起来,没头没尾地对孔捷说了一句,“看到没,国公越来越会说情话了。”孔捷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背庄子的这一篇,但是不知何时自己的情绪也跟着满涨了起来,唐放悠游自得地拨了一下马头,然后猛地勒紧辔头,纵马而上。   他们没有找到那些大鱼,但是他们又好像找到了。在最后的一天的夜里,他们爬到了山顶,上不去的时候,便把马栓在山径的树上,然后徙步而登。唐放说:“如果明天还有命的话,他要看一看日出。”   小孔捷没有了镜子,只能在心中问他:“真的有那些大鱼吗?”   唐放很笃定地说:“是啊,有的,这天底下,在没有人迹的地方,在最深的深渊里,有很大很美的鱼。”   大鱼在哪里孔捷不知道,但是晚上的时候,国公的确是凿冰弄出两条小鱼来。诚如顺高祖所言,做鱼的方法早就教过周殷,选一条大小适中的鳊鱼,先腌再炸后焖,调料怎么做,什么时候出国,操作上可谓是非常简单。周殷的确也知道是怎么做的,但是他和大嫂一样不太会做饭,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他随便清理了下,然后生火烤熟,也就是凑合能吃的水准。   一连几日的奔驰,他们的身体其实是有些疲惫的,但是精神仍然饱满充足,不知道明日要发生什么,但是今夜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   山顶正对日出东方的山洞里,国公耐心地给烤鱼翻面,唐放坐在他面前等着吃,忽然间,他抬了抬头,茫然地左右看了一下,周殷抬起头,平和地问:“他又跑了?”   小孔捷“额”了一声,他不知道国公是怎么感觉到的,好像他总能感觉到这具身体之人的所有变化,只好乖乖承认。   周殷垂着眼睛,手上仍然稳稳当当的:“前几日稳定了些,还以为到明天为止都不会有什么变数了呢。”   小孔捷拘谨地缩了缩脚,眼神有些躲闪,小心地抬了抬目光,看着国公烤鱼。   无官一身轻,此时的周殷已经完全不是几日前的三军统帅的威压了,他安安静静地做事,举手投足是一股沉静雍容的雅意,没有绷着自己,气定神闲的,唇边好像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小孔捷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国公您这样就走了,您不用跟您的家里打招呼吗?”   周殷有些意外:“……嗯?”   小孔捷连说带比划:“他们肯定很舍不得您啊,您不需要和他们告别吗?”   周殷笑了,安静说:“不用。”   小孔捷明显是想聊,但是还不知道要怎么聊,有些唐突地问:“是因为殿下吗?”   连空气都可以读懂的周殷明显是不明白眼前的孩子要说什么,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小孔捷有些紧张,手舞足蹈地:“我之前跟着殿下看到过您的回忆,我看到殿下顶撞过您父亲。”   后来他也隐隐约约听说了国公似乎和家里有些疏远,但是他想着,生死怎么样都是大事吧,感觉他却好像完全不在意。   周殷想了一下,问:“你是说他在汝南闯入我家后院那次?”   孔捷点头如捣蒜。   周殷露出不理解的表情,“那是陈年旧事了啊,并且……你好像误会了,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孔捷:“……啊?”   周殷认真地想了想要怎么说,然后十分坦白地道:“我年少的时候,父母对我的管教十分严格。因为父亲无缘仕途,所以对当时身处高位的三叔一直有怨愤,对我的期待也跟着过高,有时候管教起来就会失了分寸。其实……子瑰那次他是撞见了我父亲在处罚我,他也不是故意要顶撞他的,他只是在为我鸣不平。”   小孔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周殷无奈地摇摇头:“你说的我想起来了,你是招魂那次看到的吧?事情太多,我没有回忆得那么具体,不过你应该看到了他拉着我跑出家门这件事了吧?若真是顶撞我父亲,他干嘛要拉着我跑呢?”   小孔捷茫然失措地眨了眨眼睛。   人这一生谁都有旺衰起伏,眼前的男人就是因为无论有多少成就、多少磋磨都不露声色,所以若不是他亲口来说,外人很难从他的外在去判断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周殷:“当年我应该是十三岁,我还记得他忽然闯进来的样子,他看到我挨罚,非常的不可思议,直接便跟我父亲吵了起来,说’周殷已经这么好了你干甚么打他?’我父亲完全没预想到跟我打架的是这样一个混小子,别人的家法他都要管,不知道俩人怎么就吵起来了,父亲也险些被他气得一跟头,后来大嫂帮着来平这件事,就是因为拿捏住了当时父亲对三叔的出言不逊,这事儿才算能平息。”   小孔捷难以置信地看着国公。   这件事,殿下从来没有跟他解释过,他更没想到,居然是从国公的口中听到了全貌。   周殷笑了一下,很平和地说:“我那个时候也非常年轻,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横冲直撞的人,吓坏了,他把我拉出去之后还跟我说,以后父亲再打我可以去找他,他大哥不打人,’你非常好,我没有见过比你还利害的人,你以后一定会比你那个三叔厉害的’。”   沉默,长久的沉默。   小孔捷不知道要如何反应,只能晃过神后呆呆地、用力地点头,肯定地说:“殿下没有说错。”   现如今的世人谁还能记得当年的大司马呢?汝南周家,上五代,下五代,都不会有比周殷更出息的子孙了,国公延续了他家族的荣光,他们是因为本朝的周殷才熠熠生辉。   周殷苦笑:“但其实我当年并没有这个想法,我这人不太喜欢入世,不喜欢争夺什么,当年去找子瑰,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家在晋源,可以不用打仗,他说过,如果我不喜欢出面,那在他家里我可以不出面,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没有想到……被骗了,到了他家才真是没有平静过,一转眼,竟然过完了这样的一生。”   国公在笑,那笑容很淡,很平静,很宁和,小孔捷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国公此时的样子,只是感觉这一刻他成熟又年轻,眼中闪动着温柔的悸动,充满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沉静的声音里,有大慈悲,大欢喜。   小孔捷发着抖地追问:“国公,您不想活着吗?”   周殷:“我怕离开他。”   冷冽的风,浓墨重彩的夜,眼前之人如此的坦然坦白。   小孔捷顿时无话可说,他苦涩地垂下头去,小声地说:“国公,其实我心里有过一点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曾经希望,殿下走了之后,我还可以陪在您的身边。”他有一样的皮囊,他可以装得很像。   但周殷没有说话。   孔捷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妄想,所以只能悲伤地看着他,胆怯而小心地问:“国公,您能抱一抱我吗?不是抱殿下,是抱一抱我。”   周殷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展开自己的手臂,弯下腰,拥抱住他稚拙的真心,“谢谢你的心意,可是我不能答应你。子瑰对我说过,他一直希望有个弟弟,他的妹妹被他养成了男孩的性情,你就是他最想要的弟弟的样子,内向,文静,细心,他很喜欢你。”   孔捷用力地抓了一下周殷的披风,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   他满是苦难的命运,在遇到这两个人后一步步变好,眼前这个男人将他从穷困潦倒中救起,殿下则是把他从心灵的最深处救起。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谁都无法像他们一样,他此生何其有幸,竟能接触他们这些非凡的灵魂,管中窥见他们畅快豁达、风起云涌的一生。   殿下说,这天地的无人之处,还有硕大纯净的生灵。   他们没有找到他们的大鱼,可是孔捷已经找到他的大鱼了。   在那众生之巅,他看到了一群心灵敏捷,智识高尚之人,看到一群智慧、勇敢又坚韧的灵魂。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他是蜩与学鸠,竟有幸长在他们的身旁。而这些一身本领的人,从来没有说过你弱小,你卑贱,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我们就是要欺负你、轻慢你、牺牲你,他们没有,他们好好地照顾他,善待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在面对敌人的坚硬羽翼下,小心翼翼地保护住无辜与弱小。   那可不可以在他们建下这样的功业之后,老天给他们一个小小的私愿的边角,让他们情人终成眷属,一年一年,可以厮守到白头?   孔捷问黄大仙:“他们下一世会在一起吗?”   那天他在三个月内第一次控制自己的身体,跑去黄大仙的帐篷里睡觉,大仙说完那些话后他睡不着,满腹心事地躺下,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爬起来又找黄大仙聊天,他真的很在意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这件事,哪怕其中一个他很喜欢。   黄大仙将埋在书简中的头抬起来,认真地说:“应该是会的。这人间真正情投意合的感情实在是太少了,神仙们也是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所以遇到前一世感情非常好的,不离不弃的,他们都是愿意再给他们牵一次红线的。所以他们哪怕入了地府,下一世还是可以找到对方,然后走到一起的。”   孔捷:“那国公杀过很多人,会不会在地府判很多年?”   “唔……”   黄大仙迟疑了一下,坦诚说:“按照道理是要这样的,但是也未必……因为冥界的判罚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揣测的,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的是非功过,真正可以评断的人很少很少。”   孔捷:“那也就是说,就算什么都顺利,他们还是要等几十年啊。”   黄大仙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孔捷:“可是您刚才说,一个身体里只有一个灵魂,这是什么意思?”   黄大仙一怔。   孔捷立刻说:“你别说你没说!我听到了,我就是为了这句话起来的!你的意思是……是不是只要我死去,殿下就可以在我身体里活下来?”   黄大仙:……   黄大仙无奈了:“孩子,我都已经说了,殿下是必须要去地府报道的,你的生死是影响不了这个。”   孔捷没有迟疑地追问:“那我替他去呢?”   大帐中忽然陷入了一刻的宁静。   小孔捷认真地又重问了一次:“如果我替他去呢?”   他表情十分的认真,有理有据地说:“我可以学得很像的,上一次阴差来抓殿下,他不也是冒名顶替我糊弄过去了吗?说明地府其实也无法完全确定鬼魂的名字对不对?不然当初殿下也不会找名字找的这么辛苦。”   黄大仙陷入了莫大的震惊中,这真是当初那个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吗?只见他思路清晰,口吻坚定,一步步地跟黄大仙说:“其实我是完全可以顶替殿下的对吧?我有经验,我可以学得一模一样的,我可以让其他人都认不出来的……您帮帮我罢,让我替他去。”   孔捷瞳孔睁大,一张脸映照出光芒,黄大仙看着这个根本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声音忽然嘶哑:“可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你才十六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殿下给了你很多东西,只要你等过这八十一天,你将有一个所有人都会羡慕的一生……并且你也看到了,殿下带很多人,但大部分都只是教他们本事,让他们自己搏功名,可到了你这里,他是直接把军功、官位、名声全都砸给你的,因为他知道,你和那些兵不一样,他们是争强好胜之人,今日不出头,明日也出头,只有你是小孩子,性格很柔弱,他害怕你再受苦,他舍不得,所以格外偏疼你一些。”   孔捷睁着眼睛,默默地留下眼泪:“可是我并不想要那些啊……”   三个月前,孔捷或许会说,那些是他想要的,他需要很多很多,可是三个月后,他忽然觉得那些也不重要,他有更想完成的心愿,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两个人用得着他,而他正好可以帮忙啊。   黄大仙:“殿下不会同意的。”   小孔捷咬住牙:“那我们就不告诉他。”   黄大仙再次惊愕,好像在这个小孩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坚毅的影子。   孔捷忽然蹲下来,用力地握住他粗糙的手:“大仙,您不要想着殿下同不同意,您想想我,我用殿下的身份去投胎,那下一世肯定会是很好的一生的对不对?我可以投个好胎,我可以自己重新来选择生活,虽然可能比不上殿下现在给我的东西,但我也想自己走走看看,自己去奔一个前程事业,不然您要我看着他们本来还有一丝希望在一起,却不得分开,我自己去享受让那’让别人羡慕’的一辈子吗?我不会快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忽然间,这个小孩忽然大哭了起来。他真的好难过,难过自己明明已经这么有机会了,那个人还是不会给他回应,可是如果他们因为自己没法在一起了,他只会更难过,孔捷忽然蹲不住了,跪倒地上,大声哭出来:“……殿下是把我当弟弟带着的……”   黄大仙忍住就要绷不住的眼泪,立刻把他扶起来,“好,我来教你怎么做。”   孔捷说服了他,他愿意帮他,像当初愿意帮殿下一样,“方法很繁琐,你要做的那部分必须要记清楚,你看人的手纹……人的生命线在这上面其实都是可以看见的,殿下在来到你身体里的时候,你的手上便多了一条线路,现在两条线缠在了一起,这个长的是你的,这个短的是殿下的。”烛火下,黄大仙掌着手掌帮他仔细地看,然后说:“我们可以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截断这条长线嫁接过去,让他永远留在你的身体里。”   代价是,你将会离开,替他入地狱。   孔捷没有任何迟疑,用力地不断点头:“好,你教给我。”   他们聊得太晚,又做了很多事情,以至于第二天清晨孔捷压根没有起来,国公那边也没有催,等他们开完了一次高层会才来找人喊他。小孔捷被人喊醒时简直就是惊恐,慌里慌张地开始洗漱,出门又强行绷出殿下的派头急匆匆地去大帐。   身体交替的那一刻,黄大仙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刻他紧张到无法呼吸:这是第一步,他生怕昨夜在小孔捷身上下了许多咒术的事情会让殿下无法归位,还好,“孔捷”扬了一下头颈,然后“喀吧喀吧”地左右拧了拧脖子,一时间,那个神仙见了也要绕道走的安平王又回来了。   黄大仙无声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这个身体的掌握者已经换了一个人,那个非凡的灵魂竟宿在了如此荏弱、弱小的身体之中。   那段时间,殿下的魂魄一直不太稳定,时不时就出走,这也给了孔捷机会,让他可以和黄大仙不断沟通,确保换魂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但他也有控制不住的意外,决战当夜,他骑着马俯冲冲着冲着就找不到人了,孔捷内心陷入胆寒的惊惧,是自己和大仙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敢细想,强行绷住自己的肩膀带着殿下的手下往下冲杀,还好关键时刻殿下还是回来了,那之后,他故意地、有意识地去模仿殿下的点点滴滴,提前为入地府盘查做准备,还会在殿下回来之后得意地告诉他:“殿下,刚刚我处理得很好哦,没有人发现刚刚身体里换人了哦!”   他其实一直在等殿下主动向他要求的,只要他透露出来一点这个意思,他都可以不再瞒着他,可是殿下什么都不说,他和国公已经下了决心,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路,他们觉得共赴黄泉是天底下最好的归途。   冷冽的风,浓墨重彩的夜。   孔捷苦涩地垂下头去,小声地对周殷说:“国公,其实我心里有过一点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曾经希望,殿下走了之后,我还可以陪在您的身边。”   他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他害怕,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国公看着他没有说话。   孔捷只能悲伤地、胆怯而小心地祈求:“那您能抱一抱我吗?不是抱殿下,是抱一抱我。”   国公立刻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展开自己的手臂,弯下腰拥住他:“谢谢你的心意。子瑰对我说过,他一直希望有个弟弟,你就是他最想要的弟弟的样子,他很喜欢你。”孔捷用力地抓了一下周殷的披风,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孔捷在歇息前最后和国公确认了明日的行程,国公答应她就算明日殿下醒不过来也会亲自送他先下山再说,孔捷放下心来,拉好厚实的牡丹披风把自己包裹好,看着国公侧身在另一边安置去了,他安静地在黑暗中睁着闪亮的眼睛,等着晨光的降临。   他知道,黄大仙、韩沐还有太常寺的得力官员已经在百里外准备好了,正守着法器看着天际,他在天空逐渐变成苍溟色的时候,从衣服的夹层里缓缓摸出一块准备好的锐物,然后按照大仙教给他的从手掌上刻下去。   夜风中,忽然传来大山深处,深长的叹息。   小孔捷安静地看着外面逐渐明亮的洞口,听着生命逐渐流逝的声音,然后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轻了起来,第一次真实地离开了肉身,然后悬浮,升起,逐渐升到山洞顶那么高,他低头俯瞰着那蜷在原地正在沉睡的人,眼神忧伤又充满欢喜:“殿下,我要走了。”   他小声地说,却没有人再能听见他。   “我的我的肉身留给您,害怕您不同意,就不和您当面告别了。”   他含着眼泪,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明天您醒了一定很生气,怪我瞎操心,但我要用您的身份去投胎了,那应该是个非常好的胎吧,兴许我也可以有一个可靠的大哥,亲切的大嫂,还会有一个愿意和我同生共死之人,等到几十年后,我弥留之际,我也会很骄傲地说,我这一辈子,我得的,都是我应得的,做的,都是我想做的,我也可以像你们一样,很骄傲,很满足,没有任何遗憾了……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他们都见过你的风姿,独我不曾见过,他们都和你面对面说过话,独我没有跟你这样过,我没有跟您真正的并肩走过,没有和您真实地一起存在过,可殿下,我多想这一辈子都跟着您,做您一辈子的小跟班……”   群山像是忽然醒了过来,高耸的山风,强风阵阵。   遥远的天边忽然有一颗明亮的星星滑过,孔捷回头看了一眼,又深情地望了望这山洞中的两个人,然后,沉默地、安静地飘起、离远。   不知又过了多久,初生的炙热的新日冉冉地升起,山洞中的唐放被一束明亮的日光照醒,强光炽烈,散发着玫红色的光,他刺眼地抬手挡了挡,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这人间,回头看,周殷也还在睡,不由大喊出声:“诶!诶!醒来醒来!太阳出来了,快醒了!”   说着猛地掀开披风赶紧一步三越地跳起来去看日出。   陡峭的悬崖的边角,新生的天地,连脉三十余座的大山郁郁苍苍地在他们脚下排挞而开,万里而无云,唐放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听到身后温吞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催促,只是这一动,才发现手上好像多出了一道伤口,他感觉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疼。   好像哪里好像不一样了。   他抬手,看着左手心上,那小小的一点干涸的血迹,却一时间没有想起来是哪里不一样,下意识只记得先要拉住周殷那个懒懒的人拽到身边来,激动地为他展臂去指:“快看快看,是日出啊——!我看到今天的日出了!”   白雪飞花,一脸睡意的周殷倏地笑了,揉了揉惺忪而温柔的眼,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重复道:“是啊,是日出啊……”   ·   新年都未有芳华,   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   故穿庭树作飞花。   《应魂》·全文完。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