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女装大佬恋爱计划》txt下载(全本)作者:PDG(长佩2020-11-04完结)   简介:   “人似乎很喜欢给他人加上刻板印象,比如看到学舞蹈穿裙子还化妆的男生,就默认他是娘们唧唧的同”   “所以你是吗,同?”他打断我。   “……我是,可以不要打断我吗。”   “好的。”   “再比如,看到显眼纹身满脸戾气打架很厉害的男生,就又认定他是直男……”   “可是我确实是。”他再次打断我。   “你昨天凑上来亲我的时候,看起来可不那么直……满身纹身凶巴巴的直男先生。”   CP:看起来很凶的不良VS性别认知有一定障碍的女装受   标签:第一人称 甜宠 双向暗恋 强强 第1章   零点十四分。   屏幕上的时间清晰。   我盯着这分明的数字看了几秒,第十三次打开聊天框。   “我没带钥匙,你早点回。”   “今天大概几点”   “我上的士了。”   “我到门口了。”   “你下班了吗?”   “……”   “我喝得有点多,想吐。”   一溜的绿色聊天框,无数条消息,钟林云只回了最后一条。   “忍着。”   这回复,充斥着钟林云这斯的个人色彩,看一次逗乐我一次。   吐怎么可能是能忍得住的呢。   裤腰提的太高了,我揉揉勒得发疼的肚皮,以及皮肉下翻江倒海的肠胃。   我已经在门口等了三四十分钟,我发誓,钟林云那比再不回来,我能在他家门口吐出一个太平洋海域。   但我同时也清楚,我要敢在这吐出一分一毫的呕吐物,钟林云能连人带行李给我轰出去。   毕竟上次我吐他一身,他就这么说的。   “墨珩,再有一次,就滚出去。”   他这话说得牛逼哄哄,好像我住他这没给钱,又好像他一点都不缺钱一样。   事实上他缺钱快缺死了,穷的和丐帮帮主转世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又是搬砖又是讨债,就为了挣那么百来块钱,吃顿好的都不够。   纵使我爹不疼娘不爱,每月打到卡上的零花钱,也比他那杯水车薪,多两三个零。   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看不得他灰头土脸的还是穷逼一个,便曾真诚的建议他。   “你看你长得不错,去酒吧坐坐台,找个富婆什么的,脱贫致富不是分分钟的事。”   我说这话时,他正在包扎伤口,看都没看我一眼,绷带狠狠一勒,血花四溢。   真是简单粗暴的回应。   我捂着吓到的心脏,默念和平年代阿弥陀佛,默默把溅到我手臂上的血滴抹去,再不提这茬了。   然而如今我又有些后悔当初没能鼓起勇气,再怂恿一下。   要是成功说动了钟林云,他去找了个金主富婆,钱包宽裕起来,自然不用再起早贪黑的上夜班。   我也就不用蹲在他家门口,像一只脱离粪坑的蛆一般扭动,抱着恶心的胃,有病且呻吟了。   我心中悔意正浓,耳朵一动,捕捉到楼下脚步。   我几乎喜极而泣。   这人,终于,回来了。   我兴奋得连呕吐都忘了,一蹬腿,就要站起来。   ……   两秒后,我还蹲在地上。   大脑下达指令,大腿小腿纷纷抗旨不尊。   蹲得太久,腿蹲麻了。   钟林云的家,在7楼,也是顶楼,我估算下,楼下的脚步,目前在三楼。   我心中诧异,以钟林云那种精力比牛好的神奇体质,爬个楼怎么都不可能这么慢。   除非……他又去打架,把腿给打伤了。   我侧耳倾听,确认猜想。   对,右腿。   我又等了好一会儿,钟林云终于出现在了楼梯拐角处。   他步伐轻,透着偷鸡摸狗一般的神秘和隐蔽,触发不了感应灯。   我看那黑乎乎一坨人影吓人,便咳嗽两声,把感应灯弄亮了。   借着那闪得和霹雳宝贝一样的微弱灯光,我看到了钟林云眼睛里未消去的暴戾,以及眼角的伤口。   伤口细小但深,不是赤手空拳能造成的。   我皱皱鼻子,打得什么架啊,居然还动刀了。   钟林云停在我面前,低头。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起开,挡住门了。   “拉我一下。”我眼巴巴看着他,伸出手,“腿麻了,站不起来。”   钟林云眼神变了下,森然感消去些许,取代的是些许嘲讽。   翻译过来大概就是。   憨批,蹲都能把腿蹲废。   我忽略他的蔑视,执着的继续伸手。   鄙视就鄙视呗,老子杵在你家门口呢。   我不挪窝,你能进去?   钟林云明显也懂这个显而易见的流氓道理,他也懒得和我耗,伸手抓住我的手掌。   他的掌心有一道疤痕,突起很明显,听说是用手挡住了别人挥来的刀,割破了肉,见骨头了。   疤痕比皮肤坚硬,我被膈得不舒服,借力起身后,很快就松手了。   一站起来,我本已经平息了大半的胃又开始愤愤不平的摇旗呐喊,门一开,我跌撞的冲入卫生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我吐了个昏天黑地,回过神来,钟林云站在洗手间门口。   “你好了吗?”他问。   他这话说的就是也要用厕所了。   我摇摇晃晃的起身,给他比了个OK,去洗手台抹了把嘴,又按下冲水键,最后扶着洗手台往外走。   钟林云侧身,让我出去。   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气,那气味隔着二手烟、呕吐物的腐臭清晰传来。   我不自觉回头瞥他一眼。这才发现他黑T恤湿漉着,黏在皮肤上。   我想那大概不是被水打湿的。   我去门口把鞋脱了,想了想摆到鞋柜里,不然钟林云出来估计又要骂我。   他这房子不大,规矩却不小,比如要把鞋子摆整齐,又比如谁弄脏谁负责清理。   上次我吐他一身,就不得不给他把衣服洗了。   显而易见的,我没干过粗活,洗衣水平差劲的惊人,洗完后的衣服透着一股劣质肥皂水的气味,钟林云闻着直皱眉,转身进厕所又过了一遍水。   我也不丢人,重在参与嘛。   你的规矩我遵守了,只是能力实在有限,完成度只能这样了。   我回忆起那被我揉的皱皱巴巴的的衣物,有些遗憾。   可惜,他只让我洗上衣和短裤。   当我决定送佛送到西,朝他内裤伸手时,他一把抓住了我。   “别乱动。”他警告我。   我耸耸肩,fine。   文明年代,尊重直男尊严。   虽然说,我个人决定,他或许、大概、应该。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直。   摆好了鞋子,我去烧了壶水,喝水时急了,被烫到了舌头,于是又去冰箱里拿一块冰块含着。   做完这些,我把化妆包拿出来,回到厕所门口。   我睫毛膏都晕在眼袋上了,再不卸掉我分分钟抓狂。   我敲敲门。   “嗨,你好了吗?”   里面发出一声闷哼,回应了没好。   我便只能抱着手臂,晃悠着化妆包,站在门口等着了。   厕所的门两周前坏了,我被反锁在里面,怎么都出不来,钟林云拿着螺丝批和其他我看不懂的装备,三两下把锁直接卸掉。   或许是没来得及,或许是没钱,总之我们的厕所从此没了锁,门上一个圆圆的洞,只要蹲下来,就可以和厕所里蹲马桶的人面面相觑。   我眼神下移,透过那个小洞,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卫生纸,以及上面的鲜红。   我看不得这些血迹,看着就疼。   我皱着眉,移开了视线。   但人有五感,看不到了,血腥味还是如影随形。   我站在门口,等得有些乏了,摇摇欲坠的,恍惚间错觉自己站在屠宰场门口,里面关了只倔脾气的狼狗,被人扒皮抽筋了都一声不吭。   门开的声音让我惊醒。   钟林云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他没穿上衣,头发湿的,脸也有水。   我猜他刚才拿水扑了把脸,因为他不像是会被疼哭的人。   他腰上缠了绷带,手艺很差,看不出来是熟能生巧的绷带专业户的手艺,肩上的纹身和伤口混在一起,黑红交错,看起来很是狰狞。   他有很多纹身,肩上那个最显眼,也伴随他最久。   是一把左轮。   “这不是左轮。”我曾肯定的说,“左轮不长这个样子,我查过了,这可能是一把霰弹枪。”   “啊,是吗?”他有一瞬茫然,“那霰弹和左轮,哪个比较厉害。”   我说霰弹厉害,他便低头戳戳纹身,很隐蔽的笑了一下。   那时候他年龄很小,还会为这种无厘头的理由开心。   “怎么又要用洗手间。”   “卸妆。“我扬一扬化妆包,”不卸妆睡觉会烂脸的。“   钟林云板着脸看着我,却不说什么。   我很喜欢他这点,旁人听到化妆,要么就会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要么就会惊讶的问“你一个男生化什么妆?”   但是钟林云不会,他对他不理解的东西再三噤声。   所以他不会问我为什么化妆,也不会问我为什么穿裙子。   大概也不是尊重,最多是懒得管闲事。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   “要多久。”他问,“我待会要冲凉。”   “十分钟。”我扫一眼他伤口,“你这样,还冲凉?”   “脏,睡不着。”他言简意赅。   行吧,反正他命硬,不怕感染,也不怕疼。   我耸耸肩,往洗手间里挪。   钟林云叫住我。   “你拉链开了。”他说。   我背对镜子一看,还真开了,不知是在酒吧哪个人的咸猪手,还是后来不小心蹭开了。   我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于是我对他说。   “帮我拉一下吧。”   随后快速补充一句,“谢谢。”   大概是道谢道得早,钟林云没有什么异议。   他啧一声,站过来一点,帮我把拉链拉上了。   做完动作,他忽然伸手,在我后颈上抹了一下,又用力,抹了很多下。   我怕痒,缩着脖子往边上几步。   “干嘛呀。”   “脏东西上去了。”他说,“现在没了,进去吧。”   我走进洗手间,关门,后知后觉,是血不小心蹭上了皮肤。   钟林云手劲是真的大,被揉搓过的后颈热得吓人,我对着镜子一看,脖子那块红了大半。   我又一缩脖子,感觉脖颈被钟林云搓出点毛病来,脖子连同身体都热了。   我低头看看,裙子被撑起一个弧度,很是无奈。   孤男寡男一个屋顶下同居,就是容易擦枪走火。   其实,   当时建议钟林云找富婆,我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藏着的那一半。   “你要真的缺钱,凑合凑合,找我也行。   我还挺有钱的。” 第2章   我花五分钟卸了妆,省下五分钟草草洗了个澡。   本来没有这么仓促,但我实在不想在钟林云后面洗。   没有人想踩着血水洗澡,那太恐怖片了。   洗完澡我才发现问题,来的时候我只拎了个化妆包,睡衣毛巾什么的都放在房间里。   我思索片刻,放声大喊。   “钟林云,帮帮忙!毛巾,睡衣!谢谢你!”   雾气环绕的洗手间感官上非常封闭,但我相信钟林云一定听到了。   他警觉性很好,听力更是超群,经常干那种“老大摔杯为号,我等暴起跟上”的勾当。   果然,十几秒后,门被推开了,钟林云把衣服和毛巾递进来。   “谢谢。”我说。   他递完东西就出去了,声响都没给留一个。   我一边擦身子一边想,估计也是习惯了。   给丢三落四经常闯祸的我收拾场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钟林云是个大善人。   光说我住进他家里来这件事,认真来讲,就是他收容的我。   虽然说我每月有给房租。   但我听他小弟说,上次有人给出更高的价格,他也只干脆甩下一句“不租”,就把门带上了。   所以我住进来时,还是很胆战心惊的。   毕竟和一个满身纹身伤痕,就差把“我不好惹”写在脸上的社会人士同住,并不是什么太安全的选择。   可是我象牙塔出身,没租过房子,一时半会儿也租不到。离家出走断了后路,只能勉强找个避难所救急   后来住着住着住习惯了,也懒得搬走。   刚搬进来时,我疑神疑鬼,总觉得钟林云表现出来的沉闷性格很是有鬼。一度疑心他是不是伪装老实人,实则暗地策划,打算把我迷惑进来,然后为所欲为。   别误会,我没那种,天下四海皆是gay的奇葩思想。   也不是那种,“我就是万人迷,所有男人都对我心怀不轨”的自恋情结。   我害怕的是。   哪天一觉醒来,睡在冰块里,低头一看,腰间空空如也,肾脏没了。   一个肾六万。   我有两个肾,很是值钱,十二万呢。   我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睡觉都把门反锁,还拿把凳子煞有其是的堵在门口。   不过在围观过钟林云收债,一脚踹开人家上了三层锁的大门,我就懒得锁门了。   锁他干什么呢,吃力不讨好。   也就是人家一脚的事,我哼哧哼哧搬半天的,丢不丢人。   我就这么自暴自弃的敞开门睡了一个月。   也幸亏钟林云人穷志不短,卖身卖肾的活儿一概不沾,我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   我穿好衣服出去,顺口和钟林云说一句,有什么需要叫我。   你说这人和人果真不同,他如果说这话,估摸着就像是大佬边上的打手,帅气且可靠。   换到我这,就显得奇怪了、暧昧了,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尘气息。   这话语转了几个弯,变太歧义了,钟林云不得已多看我两眼。   用那种警告我不许扒他内裤的表情。   我心里没鬼,无辜的看回去。   瞪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心怕你晕倒在浴室里没人管吗。   钟林云进去后,我在房间玩了一会儿手机,想了想,抱着手机蹲到洗手间门口了。   以钟林云那种暴毙了都不吱一声的性格,想让他喊我,比想让哑巴开口都难。   我本来无意多管闲事,可是他今天那伤确实离谱,换到我身上估计就要进手术室或者太平间的程度。   我作为一位受过正统教育的祖国花朵,大发善心一下。为了防止意外,还是蹲守着靠谱。   你看我这房客当的,和救生员一样,真不省心。   我漫无目的的刷着朋友圈,打算一听到里面有摔倒的声音,就冲进去救人。   事实证明钟林云的身体素质还是惊人,水声起水声停,他安然无恙的走出来。   门开一半,卡住了。   准确说是我挡住了。   他探出头来。   他头发全湿,脸上也被热水熏出一点血色,看起来像个青少年,不像墓地里爬出来的僵尸了。   “你怎么在这?”他低头问。   “担心你。”我起身,拍拍屁股。   他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能愣一下,手指茫然的碾两下,说:“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减你房租。”   他声音干巴巴的,动作也透着一种奇怪的尴尬。   我福至心灵,知道是这位不善言辞只擅动手的朋友受到关心,受宠若惊了。   “我知道,我不差钱。”我散漫的挥挥手,“我烧了水,在厨房那,你要喝自己去倒,喝不完就倒掉吧,别放过夜了,晚安。”   “晚安。”他呆愣愣的回我。   不说别的废话,我回了房。   圈里的姐妹曾经听闻我会和我的同居对象互道晚安,大惊失色。   “你这么饥不择食的吗?”他惊讶的捂住嘴,粉色闪钻美甲格外显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刚住下,就和人乱搞男男关系了。”   我对他只装得下恋爱的小脑瓜很是无语,没好气的反驳。   “道声晚安而已,想哪去了。”   “正常合租关系哪里会互道晚安啊……”姐妹不服,“何况你同居对象是猛男诶,凶巴巴的,感觉不会做这种有仪式感的温馨事……”   他不知道,这就是钟林云的特性之一。   说来惭愧,这个特性还是我手把手培养起来的。   我和钟林云,在合租关系开始的七八年前,还有一段久远的同学经历。   或也可说是,竹马经历?   那时候的钟林云个子还没抽条,脸上还有些婴儿肥,混杂着打架的伤口,看起来不凶,反倒是像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他人比较内敛,甚至有些黏人。   他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就是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是钟林云作为一个朋友,是很不合格的。你和他交流,像是往死水坛里扔石块,一点回应都没有。   我给他讲了很多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他就埋头走路,一声不吭。   最后我不满了。   “你怎么这样呀。”我说,“和你说话好没意思。”   “啊。”他眨巴着眼,看起来很呆。   “你要回应啊,要回应。”我戳戳他的脸。   他想了想,好像很困惑,“怎么回应。”   我也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每天早上见面,就要互相说早安,下午分别时,也要说再见。”   说完,我看着他:“早安。”   他又眨巴了下眼:“可是现在是中午。”   我生气了:“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他见我不开心了,只能开口:“早安。”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钟林云都被我逼迫着,鹦鹉学舌的说了很多问候语。   他开始还有些抗拒,后来便从善如流。   什么早安午安凌晨安,你好谢谢我爱你。   说了个遍。   哦,我爱你没有。   “我爱你。”小时候的我对他说,“当我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你也要对我说。“   “我……“他脸憋得通红,最后还是说不出口。   “这个不行……这个……是、是结婚的时候说的。”   我诧异。   “隔壁家姐姐会对哥哥说,王老师会对李老师说,我妈妈会对我说,怎么就是结婚时说的。”   “不是……不一样……”小小的钟林云耳朵都急红了,他结结巴巴的说,“总之我不说。”   我躺在床上,回忆着校钟林云笑笑的个子,通红的脸。不由得笑出声。   当年的钟林云,真的是好逗又纯情。   我不大记得他最后有没有被不懂事的我哄骗着说“我爱你”,只记得我当年真是个熊孩子,脾气上来怎么都挡不住,围着他喋喋不休重复那三个字,把人心理素质极其低下的小孩说的害羞的爆炸,抱着书包一溜烟跑了,丝毫没有前两天以一敌四,把来找事的初中生揍得遍地找牙的威风。   我翻了个身,感慨了下时光的无情,以及人的善变。   当年可爱的小孩如今居然长成了这么一番模样,就钟林云现在这个玄冥二老的面相,要是出现在幼年的我面前,一句话都不用讲,就能把我吓得坐地大哭。   当然,如今的我也和当年有所不同。   小时候看到掀起吊带,露出肚皮走路的男人就皱眉溜边走,觉得他们耍流氓的我。   两个月前敲开出租屋的门,见到裸着上半身,一脸凶相,和小时候判若两人的钟林云时。   一种思绪压过害怕,先一步冲上头顶。   我的视线越过他紫青的暗伤,纵横的疤痕,停留在清晰分明的腹肌线条上。   在害怕之前,我的色欲翩翩起舞,发出感慨。   淦,真辣!   钟林云大概也察觉到我视线的炽热,和心脏的不轨。   他伸手遮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都是男人,没什么好遮的,便把手放了下来。   “什么事?”他面色不虞的问。   都说鸟为食亡,人为色死。   我被那漂亮的肌肉线条迷花了眼,冲昏了脑,一句排练了数十遍的“我听朋友建议来租房”忘了个干净,搜刮半天,只记得“卖房”,再转换一下……   “那什么……“我昏头昏脑的说,”我听我朋友说,这里有人卖身。“   忆起尴尬的过往,我翻个身,捂住脸。   即使闭上眼,我也能回忆起钟林云当时那种白了又青、青了又绿的难看脸色。   他纵横江湖几年,遇到过动刀的、遇到过打劫的、遇到过羞辱的。   性骚扰的,确实是第一回 。   被非礼的钟林云毫无经验,只能狠狠瞪我一眼,扔下一句“滚”,重重把门关上了。   我为我的色欲滔天付出了代价——   又敲了两个小时的门,才把惹恼的人重新叫出来。 第3章   我在蹦迪的时候接到了钟林云的电话。   其实我玩起来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管他人鬼神佛,电话通通不接。要是拒接后那人不知好歹,还要打来第二通,把我惹烦了,小手一挥,拉黑处理。   可那是钟林云,所以我不得不接。   电话来时,我玩的还挺开心。我不怎么会跳舞,可事实上蹦迪又哪有几个是真的来欣赏舞姿的呢,又不是艺术鉴赏大会。   今天我桃花运不错,蹦着蹦着,一个帅哥贴过来。   “嗨美女,待会可以一起喝一杯吗?”他问。   他话语土味,充斥着上个世纪迪厅的陈旧色彩。   而且……他似乎误解了什么。   “我男的。”我回头,把头发撩起来,莞尔一笑。   “我知道。”他也笑笑,笑得含蓄暧昧,“我只是以为你会更乐意被这样称呼。”   他笑得有些猥琐了,说法也唤起了一些不大快乐的回忆,我感到些许不适。   但因为这位哥确实长得可以,身材目测也不错,所以我大度的原谅他的冒犯,以及那老土的搭讪技巧。   帅哥一看就是老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一流。贴过来之后,一会儿夸我腰细,一会儿夸我发质好,还蠢蠢欲动的动手动脚。   我很矜持,不动声色避开他伸出的手,假惺惺的笑着道谢。   腰是勒出来的,头发是假发。   事实太残酷,我没忍心告诉他。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不一会儿就走神了,心想这哥们油嘴滑舌的,脸皮比墙后,他的话术,要是打印出来,怕钟林云读都读不顺溜。   我脑补着钟林云板着脸说:“你屁股真翘。”的画面,一瞬间没绷住,笑出声来。   你屁股真翘。   再得瑟把它削掉。   他说出来,大概后面得要接一句这个的。   帅哥见我笑得前仰后合,不免窃喜,估计以为今天走了大运,遇到好逗的白痴美人,很容易拐上床的那种。他段位不算高,喜形于色的,自己不察觉,旁人看起来格外明显。   帅哥正打算趁热打铁,我冷眼看着,觉得他可能连房间号都想好了。   本来还想敷衍两句,婉拒这位空有外貌没有脑子的小可爱,但是手机忽然响了。   我低头一看。   钟林云。   呦,稀客啊。   我一挑眉,也懒得敷衍那位卖力表演的帅哥了,指指手机,转身往舞池外面走。   帅哥见到手的鸭子展翅欲飞,自然不乐意,拦在我面前,硬要我给个理由。   我烦的要命,大哥炮友还好聚好散那,你充其量就是一个舞友,怎么好意思这么墨迹。   但他比我高一些,挡在我前面,硬闯不过去。   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便停下来。   “我老公。”我板着脸,胡说八道,“来查岗。”   那哥们一愣,随即暧昧的笑笑。   “叫他一起来啊,三个人更刺激,我可以在中间的。”   好家伙,这话说的,我气不打一处来。   抓到了,又是一个0.5偏0骗1的。   “恐怕不行。”我严肃的说,“我老公醋劲很大,而且混黑,要是知道我出来乱搞,估计会暴起打人。”   “我擦。”那小帅哥被我唬住了,逼也不装了,露出一口子乡音,“大兄弟你老公这么野你还敢出来浪哦。”   “我老公再野也很护短,收拾我,估计也是在床上狠一点。”我煞有其是的吓唬他,眼睛下移,盯着某个部位,“但收拾奸夫……就没那么客气了,少说也会断一条腿,至于断的是哪条……看他心情吧。”   我演技到位,小帅哥吓得花容失色,夹着腿一溜烟跑了。   我满意的点点头,摁下接听键。   说实话,我在接通之前,心里是有几分忐忑的。   钟林云这个人,别说是给我打电话,发信息都很少,在房子里,我们偶尔还能有两句交谈,出了房子,他就和人间蒸发一样,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好似一天都待在黑煤窑里,信号全无。   他这般作风,可以说是小时候那种不声不响石沉大海说话方式的高科技版。   然而我却不似以往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揪着他,胡闹一般撒娇撒泼让他更改了。   总而言之,对于他主动联系我这件事,到我接起电话,都没有实感,总觉得那头不是他,会是他的某个小弟或者公安之类的。   说的内容,大概也是通知我他被人打昏了或者打死了,让我去帮忙救个人或者收个尸。   可怜我年纪轻轻,貌美如花,就要干这种寡妇勾当。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喂?”我小心翼翼的开口。   出乎意料的,电话那头,是钟林云本人。   “你能过来一下吗,我这边有些事需要你帮忙。”   我踩着高跟鞋冲上的士的时候,内心是激动的。   你妈的,终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时候了。   我之所以这么兴奋,并非因为我天生爱好学雷锋,帮人做事不留名。   而是一般来说,都是钟林云出手帮我,我能帮他的地方,少得不得了。   虽然说出门在外靠朋友,但是如果你处处需要靠朋友,那就会显得你很废物。   相当废物。   尤其每次钟林云帮我时,都不屑于隐藏,“你他妈真是个废物”,的这种情绪。   不过想想,也怪不得他,有些事我回看起来,确实也很是丢人。   最经典的一次,是我刚搬来,不会手洗衣服。   钟林云家穷,没有洗衣机,但是楼下不远有洗衣房。   我把带来的衣服翻来覆去穿了个便,搞到实在是没有衣服穿了,便抱着一个月的脏衣服量,浩浩荡荡去了自助洗衣房。   到了洗衣房,我就傻了。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洗衣机和他妈变心金刚一样,一碰就瞎几把震,但就是不工作啊。   太色情了吧!   我把洗衣机上的键按了个遍,但它无动于衷。   洗衣房人很多,大半个烂尾楼村的人,都来这洗衣,后面那大娘等急了,吆喝一句。   “快点啊,磨磨唧唧的。”   我本来就急,被她一吼更是萎了,赶忙把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掏出来放回盆里,侧身给大娘让位。   大概是我动作太过谦逊,透着一股卑躬屈膝的太监色彩。大娘诧异的瞥我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嘟囔。   “大小伙子,娘们唧唧的……”   我被这句话打的东倒西歪,抱着盆子埋头鼠窜,灰头土脸的溜回了出租屋。   屋漏偏逢连夜雨,上楼的时候,我绊了一跤,盆子滚出去,衣服也全散在地上。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的膝盖,重重磕在了台阶上。   我跪地思痛,再起不能。   那天,因为休假所以提前回来心情很好的钟林云,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衣服散落满地,人还哇哇大哭的诡异画面。   我发誓我是被疼哭的,我从小就怕疼,以前练舞压腿,我次次都被压出哭声来。   然而那个老师铁石心肠,纵使我哭出鹅叫,她也丝毫不放水。   妈的,恶毒的婆娘。   很显然,钟林云虽然看起来和老师一样凶,但心肠却意外比老师要柔软许多。   他本来要骂我的,看到我眼泪后生生把脏话憋回去,叹了口气,把散落的衣服收好,又把我扶起来,还带着我一起去洗衣房。   我哭哭啼啼的跟在他后面,像极了被抢了糖的小孩子。   然而我心中却充满庆幸。   如果我没疼哭,估计少不了挨一顿嘲讽。   钟林云不相信奇迹。   但钟林云相信眼泪。   谢谢眼泪。   感谢眼泪。   眼泪万岁。   钟林云带着我回了洗衣房,刚刚那位大娘还在,我的样子实在难看,她瞅我一眼,又要开嘲讽。   “兔儿……”   爷字未出,钟林云冷冷瞪她一眼。   让她知道谁才是这片领域真正的爷。   接收到“不想挨打就闭嘴”警告的大娘收拾好衣服,逃命一般的跑了,连同周边一众洗衣的人,都像躲瘟疫一般,自动给钟林云让开位置。   我跟在后面狐假虎威,也算体验了一把神鬼莫近,很是作威作福。   钟林云让我站过去,教我用洗衣机。   他有刻意想把声音放柔,奈何他这个人太戾了,怎么柔和都显得变扭。   但是我听出来了他的用心,所以也没那么变扭。   等待洗衣服的时候,我还在抽泣,他有些困惑,也有些无措了。   这种表情我曾在他脸上看到过一次。   那时他正在和一只野生的小奶猫对峙,奶猫可怜的竖起毛发,喵喵的叫着。   他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表情很纠结。   “想摸就摸吧,被抓了大不了去打破伤风。”我说,“虽然破伤风有点贵。”   “不是。”他站起来,眼睛还看着猫,“我收不住力气,会伤到它。”   如今那种怜悯又无奈,上位者俯视弱小的眼神重现,他用这种复杂的目光注视我,破天荒主动开口。   “哭什么?”   他这话语像责怪,我却福至心灵,感应到他只是真的疑惑。   我当时真没出息,哭得喘不上气来,打着哭嗝说:“疼……”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没辙了,又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等着。”   然后他出门左转,去隔壁小商铺,给我带了个棒棒糖回来。   我哭着哭着有些想笑,心道他从哪学来这种哄骗初恋小姑娘的把戏。   他把棒棒糖皮剥了。   我哭得更伤心,妈的,在他心里,我已经废物到糖纸都剥不开了。   糖是最便宜的那种,五毛钱一根,十年没涨过价。   我却被这种廉价的甜味安慰到了,含着糖,逐渐平息了情绪。   出租车到了,我付了钱,高跟鞋在地面踩出脆响。   那一瞬间我气宇轩昂,错觉自己是一个掌握某国经济命脉的霸道女总裁,又或是性感迷人的超级女英雄,踩着高跷要去拯救世界……   或者自己的小白脸。   在我感慨自己对自身性别认知愈发模糊的时候,我在门口看到了杵着的钟林云。   他边上还躺着一个人,头破血流的,躺在地上哼唧着呻吟,让人怀疑是否下一秒就要去了。   我迟疑的走过去,“你在干嘛?”   “等人。”钟林云说。   我手指在空中迟疑的转两下,指向自己。   “等我?”   “不是。”他短暂的看我一眼,似乎被我傻兮兮的表情逗乐了。勾唇又平复,他把注意力移回那开瓢那兄弟身上,“等警察。”   我吓一跳,凑过去,紧张兮兮的小声问:“你要自首?”   “不是。”他有些无奈,“这人在场子里卖货,还怂恿未成年人,我制止且报警了。”   我下意识看一眼地上那脑门开花兄弟,觉得他对“制止”一词,理解有误。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卖货”的意味。   “你们这还有人沾毒?”我惊了。   “规则不允许,但有时会有人走钢索。”钟林云说。   我低头,地上那兄弟忽然就不可怜了。   “他卖的啥。”   “便宜货,大麻。”   我隐约听闻过大麻的味道很冲,像是放了十天的屎燃烧起来,不禁一时好奇,鼻子抽抽的,想闻个新鲜。   钟林云注意到我的动作,皱眉。   “不是什么好东西,别闻。”   “我知道啦……”我嘴上答应,鼻子却还是不自觉的抽抽着。   钟林云侧眼看着我,眉头越皱越紧。   我嗅得起劲,好不容易捕捉到空气中一丝腐臭,正打算再接再厉。   一只手掌忽地伸到我面前,挡住我下半张脸。   手掌凑得很近,掌心的疤痕突起,轻轻触碰鼻尖。   薄荷味,有点痒。   钟林云的声音传来,语气是闻所未闻的低沉。   “别闻。”   他说。 第4章   “哦,好咯。”   钟林云认真起来,还是有些吓人的。我鼻尖被蹭得有点痒,稍稍往后撤,开口呼出半醺酒气,温热的扑在他手上,搅乱了薄荷的清香。   他手一僵,收回去。   “找我过来什么事。”我想起正事,抬头问。   他一怔,似乎才想起这茬。   “这人犯事被抓,急了,拔刀要闹事。”   “哦。”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钟林云身上没有新添的伤口,心想那大概是没得逞,“然后?”   “我制止他,用酒瓶把人砸晕了。”   “哦。”我低头看看那被开瓢的倒霉蛋,他头顶伤口狰狞,看起来很是吓人,所以,你是让我来帮你付医疗费。”   “不是。”钟林云否认的很快,“但确实是需要你帮忙垫付一下别的。”   “什么?”我问。   钟林云碾下手指,他烦躁的时候好像特别喜欢重复这个动作。   “我砸的那瓶酒,有点贵……老板说要赔钱。”他斟酌着言语,“好像叫拉……什么。”   “拉菲。”我木然从包里掏出手机,诽谤,“就这点事……你老板真抠门……”   “不能转账,要现金。”钟林云提醒。   “还短视,不和现代科技趋势接轨。”我把手机扔回包里,转头去翻钱包。   显而易见的,当代社会,移动支付横行。   只要你不是原始人,基本就不大可能巨额现金出门。   我钱包一开,两张孤零零的红色钞票交相辉映。   再翻翻侧兜,又寒酸的出来个三块二毛五。   我和钟林云对视一眼,无语凝噎。   然后我转身出门,找银行去了。   有钱就是爷,这句话,放在地下三层的酒吧也很适用。   我拿着从银行刚取回来的现金去赔款时,无论是服务员还是保安,都对我毕恭毕敬。   就连平时拽得和二五王八似的钟林云,也老老实实的,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跟在我身后。   酒吧老板,也是钟林云的老板,喜笑颜开,用迎接财神爷的规格双手接过现金。   “哎呀,没想到啊,林云看着沉闷不喜人的,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漂亮小女朋友。”老板抱着钞票,嘴都合不拢。   他不是今晚第一个认错我性别的人,而我懒得第二次纠正。   并且我深刻怀疑,他原本要说的不是“漂亮小女朋友”,而是“人傻钱多的富婆”。   把我认成富婆也好,这样以后看在我的面子上,老板也不好使唤钟林云去顶那些危活重活。   也省得钟林云,每隔几天就搞得和出演了《电锯惊魂》或者《大逃杀》一样,血淋淋的回来。   虽然说离家出走以后,我的人生就正式从阳光明媚的青春剧,变成了灯红酒绿的堕落篇。   但我暂时还没有往里加恐怖悬疑血腥片段的打算。   我挂起职业社交假笑,和老板商业互吹一波。   在我们两假惺惺上演幽默剧《友好共处》期间,钟林云一直在我边上,默不作声。   虽然我余光看到他嘴唇动几下,但他到最后都没有发出声音。   走出老板办公室,我听着背后钟林云细微的脚步,回头,忽地发问。   “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是男生。”钟林云说,“老板认错了。”   “你就想说这个呀。”我笑了笑,“那他还说我是你女朋友呢,你不想否认一下这个吗?”   钟林云沉默了一会儿,我梗着脖子等。   “如果纠正……”   “你能不能走前一点。”我打断他,“我脖子好酸。”   钟林云闭嘴,快步向前,和我并排。   “如果纠正了前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根本就不会出现。”他说。   这个回复很符合钟林云的逻辑,缜密且理性,是理科生的思维。   虽然我不知道钟林云是不是理科生,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上高中。   “你是理科生吗?”我随口问。   “是。”他答。   “哦……”他上了高中。   我若有所思,再次开口。   “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嗯?”   我话题转得太快,钟林云被我一个急转甩出去,思维在地上溜溜的滚,嘴巴只能疑惑的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或者说。”我抬头看他,“你觉得我现在这样,是男生,还是女生。”   钟林云又沉默了,不过这次,他是在思考。   和我随口跑火车的习惯不同,钟林云热衷于认真思考每个问题,慎重的给出答案。   这个特点从小跟他到大,看起来是个能约束人的稳重特质,实际上卵用没有。   比较无论他说话如何如何谨慎,动起手来也还是一点道理不讲,没轻没重的,最后把对手和自己都搞得半死不活。   “你身份证上的性别是男生,洗手间也进的是男厕所。”钟林云说。   他给出的回答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错,但我生性贪婪,不满足于他费力打出的太极。   “那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当男生呢。”我直视他,说。   你在无理取闹。   我的理智告诉我。   你知道的,你的问题太过尖锐,没有答案。   确实,我的问题没有答案,准确说,没有能让我满意、开心的答案。   我是不喜欢当男生。   因为男生不可以化妆穿高跟鞋、以及漂亮的裙子。   但同时,我又不大喜欢当女生。   母亲赋予了女性这个词语过于沉重的概念,儿时同学则把羞辱与女化捆绑,舞蹈老师给予最后一击,将疼痛的绳索与之贴合。   我太过幼稚自我,只想接受两种性别里面美好一面,对于其苦难避之不及。   只享福不吃苦。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所以我被困于男女之间。   这个问题便至今没有标准答案。   钟林云看起来很为难,他又露出那种看小奶猫的无奈神情。   眉毛皱起来,连带着眼角的刀口也颤动一下。   我一时有些心软,怕他伤口开裂,想着要不收回问题,不再逼问。   “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话,我就得叫你姐姐了。”忽地,他盯住我,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钟林云的眼珠很黑,盯着人看的时候,会给人一种被猛兽划入狩猎范围的压迫感。   可是这次,野兽却收起爪牙,用肉垫试探性的碰了碰人。   我在他眼中晃神,脱口而出一句。   “你居然还记得?”   钟林云的话看似没头没尾,其实则对应了很久以前的一段回忆。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实际,我比钟林云大。   大的不多,整整两天。   小时候的我,脾气软弱古怪,老被其他小孩欺负,而钟林云虽然打架厉害,但是在我面前却总是呆呆的。   欺软怕硬似乎是刻在人类劣等基因上的某种特质,在我身上则格外明显。   我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只“弱”,仗着自己比人大两天,威逼利诱,让人叫我哥哥。   好像钟林云嘴里长金矿了,说一句哥哥我能赚十万似的。   钟林云比我懂事的多,深知不能和我这样的狗仗年龄势的小屁孩计较,但他又不大乐意给我抬辈分,便总是不情不愿的,哼唧一声哥哥,就不开心的闭嘴了。   留我一个人像傻子似的,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手舞足蹈的得瑟,转头又去哄骗他叫第二声。   小时候的钟林云太乖、太可爱,长大后的钟林云太凶、太奇怪。我便自动把他们一分为二,权当钟林云在成长过程中,后脑勺被人来了一棍,成了轻微脑震荡后,性情大变,乖巧与可爱,连同那点温馨的回忆一起全丢了。   如今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别说我懵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整明白。   没整明白的钟林云面色稍稍一变,也不回应,生硬的转开话题,   “钱的话,我以后会还你。”   他不想继续回应,我也乐得从尴尬里离开,立马附和。   “行。”   说完才意识到,钟林云穷成那鬼样,哪有钱还我。   我想反悔一下,说不用还了,但转念想想,以他那我行我素的个性,说了也是白瞎。   不过到时候,他要还,我可以不收嘛。   就像之前几次,他帮了我忙,我心下过意不去,也会买点小蛋糕奶茶什么的,作为答谢。   虽然说这些东西最后多半都进了我的肚子。   钟林云拒绝我的答谢礼物的理由也非常清新脱俗。   不是预想中的“不吃娘们唧唧的甜品玩意儿”。   只是单纯的。   “不想吃。”他说,“你收拾掉吧。”   这理由真是清新脱俗且无法让人找借口反驳。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些美食完整的倒入垃圾桶,只能一口口送入腹中。   结果就是,搬来他这不久,我的体重连同心理承受能力连蹦带跳的向上窜了几许。   不过有他拒绝在先,我之后拒绝他的还款也显得合情合理了。   再说了朋友之间谈什么感情啊。   ……   虽然说我也不知道我在钟林云那还算不算朋友。   江湖救完急,钟林云让我先回去。   我不干了。   哪有这样的,用完人就扔,做完事就滚。   他这样和那些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渣男有什么分别.   “我不走。”我杠上了,“还没玩够呢,你们这不也是酒吧吗,我在这坐坐总可以吧。”   钟林云又皱眉了,看起来很不乐意。   但是我梗着脖子,一幅老娘我今天就是要撒泼打滚留在这的模样。   他估摸着拦不住我,只能无奈的说。   “留下可以,不要乱喝东西。”   “知道——”我拉长声音,“我又不是小孩。”   钟林云不赞同的看着我,“你安全意识很差。”   我乐了,这位大哥,你从哪看出来我安全意识差的,我刚搬进你家那几天,为了提防不安定因素,睡觉不仅反锁了门,甚至还拿椅子抵住了欸。   “椅子是抵不住门的。”钟林云似乎听到我内心的反驳,冷着脸,平淡的说,“要想起到基本的防范作用,至少得拿衣柜抵住。” 第5章   我并不关心房门怎样反锁能把人更有效的拒之门外。   我只在意。   原来我吭哧吭哧搬着椅子堵门的时候,隔壁房的钟林云对我的动向一清二楚。   啊这……   也太他妈死亡了。   简直像三只小猪脑袋拱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建房子的过程,被大灰狼全程录音一般令人窒息。   当然三只小猪最终幸运的逃过一劫,而我,却只能直面灾难。   这大概就是现实和童话的差距吧。   “啊……”我尴尬极了,踌躇着半天,说不出什么。   钟林云倒很坦然,他似乎不觉得好心收留的猪仔暗地里反过来怀疑收留他的人是否居心叵测,是件很冒犯人的事。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嫌弃猪仔的防御工作做的不够严密。   “你也可以在门底塞一个硬木块,把门卡死。”钟林云语调平淡,“至少应该在门把手上挂个玻璃杯,人闯进来时也不至于毫无察觉。”   他真诚的建议,而我则更加窘迫。   我很想和他说,就算察觉了也没用。   门开了,玻璃杯摔下来,我醒了。   有、用、吗?   我这身体素质,面对入侵者,是能翻窗逃跑呢,还是能回头反打啊。   估计最多只能叫两声,增添些犯罪的氛围感,给予某些形式主义严重的罪犯极大的心理满足感。   我心中吐槽,钟林云站在我面前,满脸严肃。   对于这种“黄鼠狼教鸡如何防患于未然”的场面,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可钟林云的表情看起来,太过认真,逼迫我不得不开口。   “行。”我硬着头皮扯皮,“我下次一定按你说的的做。”   我也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让钟林云满意,我想大概还是达到了及格线的,因为他在我说完后,就放我一马,让我自由活动了。   像钟林云这种驴一样性格的人,要是真要较真起来,那是绝对拉不住的。   我这一晚上,估计就得耗在和他抬杠上了。   说是自由活动,实际是钟林云把我领到了吧台边上,安置在那。   说实在的,我并不是那种老实听话的类型,到了新地方总要东摸摸西看看,好奇心重的要命。   可在钟林云面前,我不知怎么的就矮了一截,低了一等。   他让我坐着不要乱走,我居然就真的老老实实待那了。   乖巧得让我自己都诧异。   我以往要有这一半的乖顺脾气,都不至于把我爸气得抄起烟灰缸,以自爆步兵的姿态怒发冲冠,放声让我滚出去。   我坐在吧台上,无事可做,只能睁大眼睛,打量着着钟林云的工作场所,之一。   因为钟林云平日里总是负伤而回的原因,我总觉得他时刻处在水深火热里,场所大概也是那种天上下刀子雨的险恶环境。   如今对比这情调轻松的小酒馆,情侣在角落暧昧低语,桌上趴着只猫酣然入睡。   想象与现实差异过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坐在高脚凳上,晃悠两圈视线,就看腻了。   我转头想要点杯喝的,那调酒师却把头晃得和拨浪鼓一般,说什么都不给“大哥的女人”乱调酒。   今晚第三个认错性别的。   我耸耸肩,手撑上吧台,和调酒师聊天。   “你一个站台的,为什么管钟林云叫大哥啊?”我好奇的问。   “我副业是站……调酒。”调酒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很是紧张,“主业是看场子。”   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做的来调酒这种斯文且有格调的工作,也干的了打架这种疯逼且无脑的脏活。   是个人才。   调酒师的袖口挽了上去,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   我多看了两眼,把人老实孩子看毛了,不知所措的把手背到后面,藏起来。   他动作隐蔽且羞涩,我瞬间产生了一种调戏纯情少男的罪恶感。   虽然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为了缓解尴尬氛围,我咳嗽一声,问:“那你们这除了酒,还有些什么别的喝的吗?”   “最好不要。”调酒小弟摇摇头,“经常会出现有心人往客人杯子里下不干净的东西……”   “这么吓人!”我意外。   “对。“调酒小弟稍稍打开话匣子,”因为这儿的老板以前混黑的,虽然这两年想洗白……但还没漂得那么干净。”   闻言,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看似平常的酒吧,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妥。   来往的客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纹身。   虽然说二十一世纪,摒弃封建思想,不以纹身论人好坏。   可他们刺青显眼,表情阴翳,再配上一身腱子肉,好家伙,看起来可真能打。   也真不像好人。   我往后缩缩,开口:“你为什么叫钟林云‘大哥’,他年龄……应该不大吧。”   “大哥很能打。”提到这个,调酒小弟一脸崇拜,“来砸场子的那些人,他一个能把四五个打服。”   嗯,然后就皮开肉绽的回家。   逞能的要死,回去还不得钻厕所,龇牙咧嘴的包扎。   “而且钟哥辈分比较大,三年前就跟着老板干活了。”   三年前,   我愣了。   那时应该是,才十五岁。   “他不上学的吗?”我诧异。   “就是来挣生活费的。”调酒小弟说,“我来的晚,很多事都是听说的,钟哥那时候白天去学校,晚上看夜场,凌晨回去,睡几个小时,白天再去学校。”   说到这,小弟挠挠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钟哥还劝过我也去学点东西,我当时不懂事,觉得学习没用,省下那钱买烟抽来的划算……现在想想也是幼稚,你看人钟哥现在,读了书就是不一样,气场谈吐什么的,不得了。”   调酒小弟说起钟林云的时候,满脸都是崇拜和敬佩。   我看着他,总觉得这小伙子可能农村来的,没见过什么市面,看到个打架不要命的,就倾佩上了,把人神话了,当成超级英雄看了。   事实上钟林云哪里是什么超级英雄啊。   钱、超能力、众人的拥护。   这些超级英雄的标配,钟林云是一个都没有。   他只有他的绷带和酒精,他故事里的伙伴,也并非什么天降神兵,而是一个坐在厕所门口,无用到他昏迷都可能扛不动人去医院的象牙塔废物。   我垂下眼,心情莫名其妙的不好了。   这是我的老毛病,也是吃穿不愁象牙塔青少年的老毛病。   没事就悲天悯人,对那些自甘堕落者痛心疾首。   争着抢着表达自己的正确三观和圣母心肠。   好像这么搞有多高尚一般。   调酒小弟没看出我情绪低落,还在继续吹他的钟哥。   “钟哥以前和我们一起住宿舍的,后来……”   “墨珩。”钟林云忽地出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无表情的打断他的话语。   “钟哥。”调酒小弟唤一声。   钟林云点头示意,真有些大哥风范。   “回去了。”他走到我身边。   “这么早?”我抬头看他。   “今天提早下班。”他说,“走了。”   我情绪依旧不高,连带整个人都懒懒的,不想动弹。   “不想走,头晕,脚也疼。”   钟林云站在我面前,背着光,我看不大见他的神情。   但想也知道,又在皱眉。   我不知脑子哪根筋搭错了,开口:“不要皱眉,显老。”   这话说得突兀,纵使我平日也总喜欢说些有的没的,这种越界的话显然也是唐突了。   钟林云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你喝了几杯。”   “大哥,我没给调酒啊。”调酒小弟紧张的插嘴。   “我知道。”钟林云不看他,继续盯着我。   我伸出手指,板着认真回忆。   “不多……大概……5杯。”   “什么酒。”钟林云又问。   我挥挥手,充斥着指点江山的澎湃和随意。   “不知道。”我坦白。   这下子,不用灯光,我也能看到钟林云的眉头锁死了。   他满脸不赞同。   我再次和他灵魂共鸣,听到他内心的表达。   “所以说你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他说。   我打个酒嗝,算是心虚的赞同了。   我的酒量不错,以往和家里没闹翻的时候,去家族聚会,一般也能喝翻那一群酒品和人品一概不行的老头。   现在醉成这样,多半是有人动坏心思,搞了“深水炸弹”什么的劳什子。   也怪不得那鸡尾酒那么难喝,比中药都苦。   借着酒精,我的思维打开了幻想的窗户,一个个奇思妙想飞出来,没头苍蝇一般遍地乱撞。   钟林云的脸颊的弧度,在灯光作用和眼泪折射的效果下拉圆,变回了婴儿肥模样。   我忽地回忆起以往,在平安夜那天放学,遇到准备去上班的圣诞老人,顺手分我们些糖果。   我笑眯了眼,乐呵呵的接过糖。   钟林云的警惕性却像是与生俱来的。他挡在我前面,审视的看着没装扮完全的男人,同时如同背后长了眼,一巴掌拍掉我手上剥了一半的糖果。   七八年过去,我毫无长进。   而钟林云还挡在我前面。   于情于理,他没能及时拍掉这次我手上拿着的糖果。   “还能走吗?”他问。   他这话说的奇特,似乎我接一句“不能”,他就可以背我回家似的。   我被我自己幻想的二流电视剧情节雷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剧本,不说别的,OOC就太严重了。   钟林云怎么可能是那种苏且随意的小言男主,他顶多去演什么奇思妙想的抗战剧。   那种就算脚锯了也要连夜行军二十公里的励志角色。   我只是脚后跟被磨得疼痛,并无其他大碍。   所以怎么说都还能至少再走40公里。   严于律己,严于律人。   是从出租房里那苛刻的规则就能看出的钟林云之个性。   酒吧里有不少人认识钟林云,我猜其中大半可能被他打过。   他在吧台这里杵得太久,引起了不少关注。   钟林云站在我面前,把我挡了个严实。   许多客人探出头来,似乎想看是何方神圣,和他对峙。   我不愿引起什么骚动,手一撑椅子,算是稳当落地。   我对钟林云笑笑,莫名带着些心虚讨好的意味。   “走……”我大着舌头说,“回家。” 第6章   我隐隐约约听说过,人喝多了,可能会出现断片的情况。   例如我一个朋友,每次喝醉了就开始扮演林黛玉,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水漫金山。   但第二天早上一问,他又和没事人一样,一问三不知,完全不知道自己昨晚险些哭倒了一座长城。   我自认为酒量不错,酒品也还行,喝多了也就是抱着马桶吐吐,从未出现那种醉酒失意的状态。   所以我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走出了酒吧。   现在却双脚离地,挂在钟林云背上。   我哼唧一声,抬头,迎面被风糊了一脸沙。   我砸吧砸吧嘴中的颗粒沙土,清醒些。   “我,为什么,会在你背上?”我思维迟钝,迷糊的问。   “你刚才不肯走。”扛着一个活人,钟林云丝毫不喘,平静的说,“抓着路灯转圈,说要玩旋转木马。”   “哦。”我恍然大悟,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所以你是马。”   “我不是。”钟林云冷静的否认,   “但你现在确实和吵着闹着要去游乐场的三岁小孩无差。”   城中村的环境实在恶劣,放眼望去路上没一颗绿色植被,沙土混着灰,劈头盖脸打在行人身上,活似小型沙尘暴。   就说话这一会儿,我就不知道有吞进了多少泥土。。   不想被黄土掩埋,我缩了缩脖子,把头埋到钟林云后颈处,暂避锋芒,同时闷闷的问。   “你……高考,考去哪里啊?”   “什么?”大概是风太大,又或是我的声音实在低,钟林云没听清。   “我说。”我蹭蹭脑袋,找个舒服的姿势,放大声音,“算起来,你不是今年高考吗,考去哪里了?”   “哪里都没去。”这次钟林云听清了,云淡风轻的回答,“考砸了,没大学上。”   “哼。”我如同野猪般哼唧一声,口齿不伶俐的说:“什么考砸了啊……明明就是成绩不……不他妈好,一天天的打架泡酒吧……考得好就……就怪了。”   放在平时,我大概是不太敢这么和钟林云说话的。   太欠了,怕他揍我。   今天大概是酒壮怂人胆,难得醉一回,就无所顾忌胡言乱语了。   也真不怕人他反手给我摔下来。   钟林云倒也没有到那种气急败坏的程度,听到我这么说,他也不过偏下头,反问:“你不也没学上。“   是了,我又打一个嗝,我和他一年的,也是今年高考。   如今我们一个烂醉如泥,一个做牛做马,都不在干正经事,谁也别嘲笑谁。   可是……   “说清楚,什么叫没学上!”我一抹嘴,雄赳赳气昂昂的抬起头,理直气壮的说,“我!被录取了好吗!只是老子看不上那学校,压根……就没去报道。”   说到后面,我情绪激动起来,气宇轩昂、手舞足蹈。那得瑟的样子,好像忘了自己现在还在别人背上,又好似一辈子都没摔过狗吃屎。   钟林云前进的步伐,稍稍一停,手上用力,把我往上托托。   免得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掉下来,摔掉大牙,他还可能得付医药费。   “别乱动。”他冷声说,“不然你下来自己走。”   “嗯哼。”我乖巧的把手搭回他肩膀上,上半身贴回他的脊背,继续做回我的鸵鸟了。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剩下的声响,只有鞋底接触沙石,踩出的“吱呀”。   走了好一段路,我逐渐过了发酒疯的阶段,开始乏了,眼睛眯着,要睡不睡。   “我要复读。”钟林云忽然开口。   我猝然惊醒,睁眼时没控制好力度,睫毛膏沾在他后颈上,留下一抹黑。   我眼神短暂失焦,盯着那黑乎乎一团,惊愕的回应。   “你有钱复读?”   这话说的冒犯,毕竟不管多穷的人,被人当面指出来,对着鼻子骂“穷鬼”,也会很不开心。   可钟林云没有生气,他甚至还短短的笑了一声。   “没有。”他说,“现在在挣。”   “哦,那你加油。”我说。   又往前走一段,钟林云又开口了。   “你复读吗?”   他平时不是这么话痨的人,   我想,   好奇怪啊。   明明是我喝醉了,他的话却变得那么多。   我又把头埋下去,睫毛膏彻底糊钟林云后颈上,我却一点都不想动弹。   钟林云的问题很平常,综合上下文来看,也符合逻辑,合乎情理。   但就是这么一个既不冒犯人,也不难回答的“是否”问题。   我却一点想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我缩在钟林云背后,看不见前方。   我却感觉莫名的安心,似乎这样,某些恼人的问题就不会叫嚣着跑来骚扰我了。   这么想着,我闭上了眼。   钟林云没有追问。   问问题,已经违反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条例。   而追问,理所当然的,就是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他字典里的东西了。   我眼皮越来越沉。   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除了脚步以外的声响,还听到了一些别的。   “不知道。”   那个像我的声音这么说道。   回到出租屋,钟林云把我放在椅子上。   我人醒了,酒没有。   “脱鞋。”钟林云对我说。   我眨巴着眼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他和我对峙一会儿,放弃了。叹口气,错开视线,蹲下来,伸手抓住我的脚腕。   我低头看着他,假发垂下来,我把鬓角挂到耳后。   “钟林云。”我冷不丁开口,“你说我安全意识差,事实你也不咋地。”   “嗯。”钟林云头也不抬,敷衍的哼一声。   我伸出手,点在他领口下的锁骨,触碰到上面的疤痕突起。   “这里。”   手指上移,点在脖颈上另一处疤痕。   “这里。”   再往上,指腹触碰眼角伤口。   “还有这里。”   我满意的点点头,得出结论。   “你没资格说我。”   钟林云终于有了反应,他动作稍稍一滞,抬眼,对上我的视线。   他的睫毛尾部扫过我的手指,带起酥麻的痒感。   我们对视,他面无表情,我一脸严肃。   又过了一会儿,他表情松动些,露出些许“人”的情绪感。   “以后少喝点酒吧。”他叹气。   说罢,他把鞋从我脚上拽下来,拎着起身,去门关那里放下,并且细致的跟与他的鞋对齐。   因为我实在是不清醒,钟林云怕我淹死在洗手台里,便抢先一步去洗漱,让我醒完酒后再进厕所。   我的酒量毕竟还是摆在那,酒意来得快去的也快,钟林云擦着头发出来的功夫,我已经基本清醒了。   “等等。”我叫住正准备进房间的钟林云,走过去,伸手要去拿他的毛巾,“转过去一下。”   他不明所以的松手,在我的推搡下转身。   他比我高不少,我稍稍踮脚,抬起下巴。   果然,后颈一片黑,睫毛膏没洗掉。   我上手,借着未干的水迹,用力揉搓,三两下把黑印擦掉了。   隔着毛巾,我摸到他脖颈上些许的凹凸不平。   那是一些伤痕。   一些,不是很多。   比我想象中少。   大概是因为擅长打架的人会有意护着要害,又或者是动手的对象都存有最后一点良心,不想闹出人命。   我比较偏向于前者。   “给。”擦完,我把毛巾还回去。   “什么东西。”钟林云问。   “睫毛膏。”我说,“刚才蹭上了。”   “哦。”钟林云说,“谢谢。”   你谢啥啊,我心想,我弄的,我擦掉,我负责,没毛病啊。   你这么道谢,显得被你背回来还没道谢的我很没有礼貌啊。   钟 林 云。   真不会做人。   钟林云接过毛巾,又要往自己房间走。   走出一步,他停下,撤回半步。   “其实我一直都有个问题。”他认真的说,“为什么要涂睫毛膏,你睫毛挺长的。”   他神色认真,看起来是真的困惑,像是虚心求学的学生。   刚洗完澡的人身上总是带着一两分水汽,连同视线都是湿润的。   卫生间飘出来的雾气和光线把钟林云的目光柔化了,虚虚落在人身上。   我莫名感觉有些热,喉咙也干涩了。   “因为……想要……更好看一点吧。”我绞尽脑汁,给出一句废话。   钟林云的表情更困惑了,很像是直男要面对千奇百怪的口红色号进行选择时的迷茫。   “你挺好看的。”他说。   “谢谢。”这次我回的很快,且算是把之前的道谢补上了。   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进洗手间一照镜子,才发现我的脸红得吓人。   潮红透过粉底,直接显露出来了。   我对着镜子呆愣好一会,才把假发脱下来,准备卸妆。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起到钟林云忽发白内障,没发现他短短几句话就把某位没见过世面的憨批说脸红了。   无形撩人,最为致命。   我想起之前圈内的一个朋友,长得娇俏可爱,本来是一个玩咖,一招失手,被某位直男迷得要死要活,追着人家上窜下跳,失了魂似的。   都说好同别惹直男,因为没有结局,而且最后基本都会闹得鸡飞狗跳、伤心欲绝,很难收场。   但是肉摆在那,你让饿得两眼放绿光的人,只看不吃,实在是有些不大人道。   我打开水龙头,一头扎下去。   况且,   钟林云是不是直的,还说不定呢。 第7章   喝多了就容易乱想,更容易做奇怪的梦。   当天晚上,我先后梦见了十七八个穿着舞鞋的僵尸冲我冲来;看不清脸的女鬼扯着人硬要把头发分我一半;满身肌肉的壮汉扭着腰娇滴滴的说“做女人精彩不停”……   当我好不容易逃脱了丧尸的追捕,婉拒了女鬼的好意,绕开了壮汉的精神攻击。终于苦尽甘来,迎来了一个,不那么离谱的梦境。   我梦到了和钟林云的初遇。   其实也不能算是初遇,准确来说应该是。   我和钟林云熟悉起来的契机。   钟林云是四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班上的。   他转来有大半年,我对他都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新来的转学生性格古怪,惹恼了很多人,是班上除了我以外的另一个“怪咖”。   那时候我人缘很不好。   孩童的恶意比成人的来的更无厘头且强烈,这些恶意起源丰富,表现手法却如出一辙。   孤立、辱骂、殴打。   老三样了。   我被孤立的原因很简单,娘、不合群、性格还懦弱。   他被孤立的原因则更加直接。   有纹身,为异类。   小学生的道德标准似乎处在人类文明的底端,而连坐和范围扫射是道德评判的原则之首。   “那个转学生身上有纹身,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爸和我说他爸爸是流氓来着,要离他远一点……”   “是真的!我上次不过扒了他一下衣服,说想看看他纹身,他就要动手打我……”   “好吓人啊,咱们离他远点吧…… ”   我时常能听到诸如此类的,关于钟林云的流言。   我不关系,也没精力关心。   因为我也是流言蜚语的主人公之一,受到言语外加肢体的许多困扰。   我自顾不暇,只想躲避,无能反抗。   某天放学,我再一次被几个搞事的男生堵在了教室里。   说来也怪,我上学的时候,怕那几个人,怕的要死,每晚闭眼都会看到他们的狰狞嘴脸,然后瑟瑟发抖,那么小半个小时。   我曾以为,他们会成为我一辈子的梦魇。   可现在回忆起来,不说那些人容貌,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至此,便用张三李四王五代替。   四年级的我攥着书包,害怕的缩在角落里,心里盘算着,或许交出今天刚买的巧克力,能逃过一劫。   然而那三四位张三非常有骨气。   他们拒绝巧克力,只想羞辱我的人格。   ……   或者,他们打算先羞辱完我的人格,再抢走我的巧克力。   我站在那,低着头。   那时我性格是真的软弱,几个人还没动手,稍微吆喝几句,就开始劈里啪啦的掉眼泪。   “娘炮”“恶心”“呆子”。   ……   这些词一个个从他们嘴里蹦出。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学校里没什么人。   不过班里除了我,和那些人,还有另一个人。   钟林云,他在课室另一端。   那天他值日,拿着扫把潦草的扫着地面。   他事不关己,丝毫没有要管闲事的欲望。   其实一切本来应该正常进行的——张三李四完成他们的羞辱目的,趾高气昂的带着战利品——巧克力离去。   可在他们骂到跳舞的话题,说“跳舞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婊子。”时,张三忽然发疯,朝着我骂一便,转头,放大声音,又笑嘻嘻的去惹钟林云。   “是不是啊,小流氓?”   钟林云扫地的动作一停,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看向张三。   张三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嬉皮笑脸。   “瞪我干什么啊,我说的是事实啊,你妈不就晚上跳舞的,后来抛下你,跟大款跑了吗?”   张三咬字清晰,语调起伏丰富多彩。   他要珍稀现在的伶牙俐齿,因为在此之后,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说不了话了。   我至今都没搞明白,钟林云当时究竟是怎么瞬移过来的。   总之,张三说完话后的半秒,他出现在了张三面前。   他手一扬,扫帚一挥,狠狠打在张三侧脸上。   再半秒。   一颗牙伴随着血迹,飞了出去,落在刚扫完的地上,滑出老远。   又半秒。   张三发出被杀的猪一般的惨叫,钟林云并不停手,又是一棍,直直敲在膝盖,扑通一声把人放倒。   我看傻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也不知道擦,只呆愣愣的看着平日里独来独往的“小流氓”,把比他大几个吨位的“班霸”,摁在地上猛揍。   和张三一起来的李四和王五也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上前去帮忙。   钟林云看着瘦,力气大的惊人,两人费了吃奶的劲,才勉强把扫把从钟林云手里抢出来。   没了武器,赤手空拳的钟林云战斗力依旧不容小觑,他拳拳到肉,打得张三找不着南北。   李四和王五连忙又上前去制止。   他们哪拦得住,他们不仅没有成功减缓钟林云的攻势,甚至还被连带着赏了几拳。   李四是个孬的,钟林云一肘子怼他身上,把人趴下了,他便瘫坐在地上,嘴一撇,哭哭啼啼。   王五是个没脑子的,挨了打也不知道避让,他大吼一声,冲上去和钟林云厮打在一起。   。   场面一度很混乱。   王五在吼,李四在叫,张三在咆哮,他还在尖叫。   独留我一个还缩在角落里看呆了,泪水挂在下眼睑上,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那场闹剧,钟林云以一敌三,赢得惨烈。   那三个倒霉兄弟被他打得屁滚尿流,哭天喊地的走了。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衣服被扯烂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两败俱伤。   我奇妙的成为了唯一安然无恙的幸存者。   三人帮跑了,钟林云坐在地上,阴沉着脸,胸口起伏着喘气。   虽然他主观上可能没帮我那个意思,但他客观上来说,确实救我于水火。   我抽抽鼻子,站起来,踌躇着蹭过去,伸手想扶他。   钟林云一个眼神瞪过来,我身体一抖,后退一小步。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担心挨揍,又可能是哭坏了脑子。   被钟林云这么凶巴巴看一眼,我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摸出巧克力,颤颤巍巍的双手递过去,上贡似的……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吃……吃巧克力吗?”   钟林云没有接,只继续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的,实在太害怕了,身体颤动幅度越来越大,眼一眨,居然又哭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钟林云拿过巧克力,拍拍屁股起身。他一声不吭的,瘸拐着走开了。   这件事情到这,差不多算是结局,但还没收尾。   张三被打掉了一颗牙(虽然他本来就在换牙期),但他的家长还是气冲冲的领着人,嚷嚷着要个说法。   我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已经人满为患。   放眼望去,老师边上站着脸肿的像猪头一样的张三,而他的左边有一位爆炸头女士,女士正在用仇视眼光看着的,是一位一位寸头男子,男子身边,站着表情阴翳的钟林云。   我毫不费力的确认了爆炸头女士是张三的老妈——从她表现出来的,和张三一脉相承的疯狂和脑残。又没花什么功夫确认了钟林云的老爸,是那位寸头男子。   现在回忆起来,钟林云老爹是我见过最奇葩的家长。   他纹身上脖,面对老师和同学家长的一致逼问,满脸无所谓,只随意抽了口烟。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老师面前抽烟。   而老师敢怒不敢言。   “你说,我儿子和这小子打架了。”钟林云他老爹呼出一口烟,拿烟头点点张三。   张三这个欺软怕硬的,被这么一指,身体肉眼可见的抖动起来。   “打赢了吗?”老爹转头,问老师。   老师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家长,实在忍不住了,怒声说。   “这位家长,现在的情况是,您的儿子,把人打哭了。”   “哦,赢了啊。”老爹我行我素,他低头又抽一口,无所事事的说,“赢了叫我来干嘛?”   此话一出,如同摔杯玉碎,隐藏在幕后的杀手破屏而出,刀光闪现。   办公室里炸开了锅。   不怕死的爆炸头女士为母则刚,指着钟林云他爹就是一通国骂,狐假虎威的张三嘴一张,“哇”的嚎哭起来,老师把控不住场面,汗流浃背的做着无用劝阻,钟林云他爸则在辱骂声中屹立不倒,一幅“老子挨过的骂比你烫过的头发丝还爆炸”的轻蔑神情,淡定的继续抽烟。   我是这场闹剧的记录者,也是这场闹剧的局外人。   瞠目结舌的环视一圈众人各异姿态,我的目光最终落在钟林云身上。   他嘴角紫青,我回忆,昨日他离去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个伤口。   钟林云低着头,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不耐。   哪怕是昨天打人的时候,他都没有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他站在他爹左侧,身体重心也落在左脚,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向远离他爹的方向倾斜。   钟林云是另一个外人。   我们两个都和这场闹剧格格不入。   只是他受其所扰,更加痛苦。   老师第四次抽纸巾擦汗,无奈极了。   “够了!”她怒喝一声,“这里是学校!不是菜市场。”   爆炸头女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不甘心的闭上了嘴巴。   老师稍微宽心一些,抬抬下巴:“墨珩,你来还原一下原本的情况,告诉老师,谁先动的手。”   她的声音很尖,刺得我耳朵很疼,连同头也痛起来。   剩下的人也因为她这一句话注意到我,纷纷转头,把视线落到我身上。   张三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他眼睛还肿着,神色却变回平日那种恶劣的样子。   “敢乱说就死定了。”他无声的用口型对我说。   我咽一口口水,头更疼了。   “是……是钟林云先打的人。”我说。   “我就知道。”爆炸头女人再次爆发,看着钟林云,阴阳怪气的说,“就是你这小兔崽子看我家孩子老实,故意欺负人。”   钟林云抬起头,扯下嘴角,冷冷看她一眼。   那眼神很凶,和狼崽子一样,又暗又狠。   爆炸头女人被他吓一跳,往后退小半步,很快又觉得自己在半大孩子面前露怯很丢人,便恼羞成怒,指着钟林云又要开骂。   “但是!”我打断她的施法吟唱,“钟林云之所以动手,是有原因的,因为,张三骂了他的妈妈。”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又聚焦到我身上了,甚至连钟林云他老爹,都一改无所谓的模样,转头看向我。   爆炸头女人见势不妙,再度开炮。   “胡说!我儿子……”   “那小兔崽子说什么了。”钟林云他老爹低沉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尖叫。   他盯着我,身体微微前倾。   压迫感很强,如同形的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又害怕了,眼泪十分没出息的从泪腺里滚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我如鲠在喉,觉得发出一个单音都很艰难。   但又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泪珠一滚,小声的说。   “说……说钟林云的妈妈不要他了,还说……说他妈妈,不是好人,是个……婊子。” 第8章   梦境的后半阶段和我的记忆一起模糊了。   我不再能想起爆炸头女士和老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张三最后有没有来找我算账。   印象里办公室的最后一个场景,是纹身老爹狠狠把烟头摁在办公桌上,然后在老师的尖叫声中抄起椅子,作势要挥下去。爆炸头女士被他忽然暴起吓得脸色惨白,再无刚才嚣张的气焰,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椅子砸过来。   最后还是钟林云冲上前,挡在他爹和爆炸头中间。   椅子被他挡下,也把他的背部砸出了一大片淤青。   当时是我陪着钟林云去医务室的,他背上的伤口吓人,红肿紫青混杂着,连带着肩上的纹身都狰狞起来。   他趴在医务室的床上一声不吭,我坐在椅子上劈里啪啦的掉眼泪。   我被吓惨了,哭了挺久的,最后连呼吸都不通畅了,面红耳赤的,看起来倒是比钟林云状态还要糟糕。   钟林云最后忍不住了,开口让我别哭。   “伤口在我身上又不在你身上。”他很费解,一张小脸皱起来,凶巴巴的说,“你哭什么。”   “看起来……嗝……好吓人……很疼的样子。”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还好。”他说,“没那么疼,你别哭了。”   于是我放声哭嚎,“所以还是很疼嘛。”   钟林云没辙了,表情看起来很是无措。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阴郁之外的其他表情。   我哭得昏天黑地,毫无禁忌,声响险些把教学楼都给掀起来。   过了好久,我哭累了,抽抽嗒嗒的从兜里掏出皱巴巴小半卷糖,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嗦到一半,才想起边上还趴着个病号。   病号啥慰问品都没有呢,我就不知廉耻的砸吧砸吧吃上了。   “你吃糖吗?”我抽泣着递出糖。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惊悚,写满了“你要敢拒绝我就再哭个半把小时”的威胁,钟林云不得不伸手。   “吃。”他把糖放到嘴里,腮帮子鼓出一小块, “你别哭了。”   说这话时,钟林云平趴在床上,头侧着,枕头把他侧脸压出明显的脸颊肉,看起来手感很好。   我当时十分想戳一下,但因不敢,最后也没有动手。   钟林云的眼神无奈且困惑,像是湖中的水獭看着岸上的四仰八叉的乌龟,疑惑它怎么能这么笨拙,两个小时还翻不过来面来。   真是脆弱的废物。   梦境到此了终。   我童年被孤立欺负的悲惨经历也在此打住。   我成为了钟林云第一个朋友,而钟林云则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社会的法则——甭管你有没有理,拳头大的就是爷。   张三李四王五再没敢找那么明目张胆的找我麻烦,因为他们三绑一块都没钟林云能打。   但是我对他们的怨意没有随着他们在我人生中消失而同样消逝。   于是在我的下一个梦境,我变身为施瓦辛格之斯巴达三百勇士,把这三位倒霉蛋子揍得屁滚尿流,而钟林云则坐在一边看着我大展身手。   不得不说钟林云在我心中的形象真是根深蒂固,就算是在梦里,他也没露出那种,我希望从他脸上看到的,那种倾佩崇拜热枕的神情。   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机械的给我鼓掌,他的动作毫无灵魂,像极了没给够钱的托儿观众。   人都说梦和现实都是反的,我一晚上,做了五个梦。   三个坏梦,一个好梦,一个分不清楚好坏的梦。   老天偏偏揪住那个好的,找我来收利息了。   一大早上起来,有未读短信。   我一看,好家伙,我的卡被冻结了。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被我爸冻的。   我爸,作为一个血缘上名正言顺的父亲,抚养我这十来年,唯一尽到的父亲责任,就是给我一张副卡,每个月往里打一个不大不小的数额。   我很小就和他疏远,又或说我从未和他亲近过。   所以我和我爸之间,基本没啥感情纠纷,只有利益关联。   每当我整月都没正经和我爸说上几句话,却在月底收到难以忽视的巨型数额时。   我都会觉得,我爹可真不像我亲爹。   或许,我应该尊称他一声,干爹。   还是那种人傻钱多不谈服务只想打钱的憨憨干爹。   虽然满心吐槽,但卡上那每月的固定收入,也确实是我的唯一经济来源。   纵使我很鄙夷这种父子的相处模式,但还是得非常心不安理不得的支出我爸给的钱财。   而现在,我爸把我的收入来源断了,连同小金库也一同端掉。   我不由得感慨。   离家出走两个月,现在才断我钱财。   真是,奇高的效率。   我并不觉得我爸留给我两个月的挥霍时光,是想给我一段考虑和反思的时间,或者是大发慈悲放我一马。   他就是忘了。   他压根就不记得,每月还有这么一笔,“给孩子打钱“的支出。   这很正常。   毕竟他看起来就记忆力不佳。   不然也不至于十几年来,每天表现得像忘记了数年前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一样。   我深刻怀疑,我爸可能是心血来潮,偶然查看了上个月账单,这才醒悟过来。   哦,我在外面还养了个废物儿子呢。   然后顺手把账户冻结了。   不管怎样,一觉起来,我失去了收入,被恶狠狠的一脚踹出小康,加入赤贫阶级,是铁板钉钉的现实。   一想到我如今,可能比钟林云还穷困,我的心中,就涌上一股“三十年河东”的悲怆之感。   一上午,我都杵着胳膊,托着脸,等着我爸的电话。   我等着他打过来耀武扬威的教育我一番,威逼利诱的唆使我回去。   然后我就可以礼貌的拒绝他,响亮的用事实告诉他,老子不回去。   我将本色出演影视剧里面那些傻白甜女主,面对金钱的诱惑和现实的无奈,我便趾高气昂的一撩头发,大放厥词。   金钱可以让我短暂的绽放笑容,但无法收买我的灵魂。   当然,傻白甜女主的台词不会有前面那一句,而我也远比那些模式化的女人更加鲜活漂亮。   我等啊等,等了大半天,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等到时针指向下午,都没等来我爸的讯息。   我不得不承认。   我实在是看高了我在我爸心中的分量,也实在是看低了我爸的傲慢程度。   他可能是觉得废物儿子不要也罢。死了拉倒,活着也没啥损失,就是有些遗憾。又或是自傲的认为没吃过苦的小屁孩扛不住经济压力,饿几天就会自动跑回来了。   没什么值得好劝的。   我敲响桌面,也敲响我内心的烦躁。   我冷笑,但凡我能有我爸一半的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和众人皆垃圾的自傲。   也不至于被他人的非议绑架那么多年。   真是好事不遗传,尽捡坏的显露基因。   不管怎么样,现实就是这样了。   我打开支付宝和微信,稍稍估算一下数额,然后悲哀且理所当然的发现里面的金额最多够我撑两个星期。   当初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单方面闹得沸沸扬扬,恨不得把认识的朋友都叫上,向他们宣布我脱离父母掌控的喜事。   当时有离家出走经验的前辈,在喝的晕晕乎乎的时候,凑过来给我提醒我……   小行啊……   我说,那个字念珩,横竖都他妈念横的珩。   他挥挥手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出来混的,还是要留一手,早日做好planB,早日转移资产,早日经济独立,这才能算是真正的脱离苦海。   当时我初入社会,天真烂漫,手一挥,   钱财皆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   回想起来,我真想为自己默哀。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目光短浅且无能。   直面贫穷的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以及如何才能将人生继续下去。   花钱是我的拿手好戏,发财致富不是。   于是我苦思冥想半天,终于决定去咨询这方面的专家。   “欸,你平时又没打什么零工之类的。”我半夜闯进钟林云的房间,问。   钟林云最大的优点就是好奇心不重,不会刨根问底。   他头也不抬,说“有。”   “大概都是些什么。”我继续追问。   “放债,追债,打人。”   这回答真是相当的逍遥法外。   却又在意料之中。   我舔下嘴唇,认真的问:“你觉得我能干这些活吗?”   钟林云终于抬起头,正眼看过来。   他面色古怪,嘴巴抿起,一言不发。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我已经得到十分恳切的答案了。   许久,钟林云开口:“最近缺钱?”   “嗯。”我毫不避讳的承认了,“我爸让我回家,不回就停我卡,我得找找法子赚钱。”   钟林云思索片刻。   我想他未必不知道来钱快的方法,只是那些法子,大多应该都不适合介绍给我。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么牛逼,找个工作被砍个十来刀,不仅没死,还不辞职。   “你会冲奶茶吗,路边有家店在招……”   “不会。”我否认的干脆。   “学习好吗,家教市场也很热门。”   “不好。”   “舞蹈老师可以考虑一下,我记得你好像芭蕾七级……”   “不考虑,不想当老师。”   我无情拒绝,并且补充,“还有是八级。”   “哦。”钟林云轻轻说一声,他的面上的各异神色逐渐消散,恢复到日常的冷峻模样。   他冷静的说。   “我觉得你就听你爸的,回去吧。” 第9章   被钟林云鄙视了的我,愤怒摔门离去,转身扑到床上,气恼的扑腾两下腿,暗暗发誓要他看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出卖力气的工作。   还有出卖智慧的,出卖思维的,出卖身体的……   等等   我距离售卖自身的智慧,还差那么一点点价值,但又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依靠脱衣服躺下的工作的吃饭。   于是我两者折中,选择了出卖自己的美貌。   不夸张的客观讲,我真的长得还可以。   细眉圆目的。   看着就像个没毕业的初中小男生。   ……   小女生。   而男性这种生物,无论弯直,似乎都对柔弱温婉的生物很是感兴趣。   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保护还是毁灭。   反正都会一窝窝的往那些脆弱但漂亮的生物边上凑就是了。   外貌是永远的隐形加分项,我在书写简历的时候,十分肤浅且虚伪的,在备注里写上。   “外貌优异,受多名同异性追捧。”   “可是你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啊。”我的好友嚼着口香糖,提醒我。   “你懂什么。”我义正言辞,“单身也分主动单身和被动单身,反正我肯定不是后者,你呢?”   “我不单身。”朋友无情的说,“祝你早日主动不单身,童子军宝贝。”   他这一番话,气得我牙痒痒。   青春期躁动的男女,哪个不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纵使自闭如我,也有所同感。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标准比其余人高上些许。   ……   准确说来是高上很多。   高高在上的,到了严苛的程度。   首先,在外貌方面,我挑剔的审美就替我刷掉了一批奇形怪状的男性。   而过了第一关的人,大多都五官周正,至少是能被划入帅哥类型。   而这些被捧着生长的帅哥,有几个,是有好性格的呢。   我曾经尝试着和一位确实长在我审美点上的朋友发展一些超出友谊的情感。   然而接触下来,那位给我的印象就是。   自傲矫情,聒噪凡人。   没有直男的命,却有直男癌的心。   短短几天,他便逼得我暴露本性,张开血盆大口,扯着嗓子,让他滚蛋。   “你这样怎么能搞到对象哦。”朋友摇摇头,同情的说,“世界上真的有同时符合你性幻想和少女情怀的男性生物吗。”   我心想,有啊。   钟林云就是。   不过如果我鼓起勇气和他坦白,他可能会鼓起拳头把我送进医院。   言归正传,我最终没能依靠一张楚楚可怜的脸骗来一个,或者多个男朋友。   在那之前,我先拿着脸,骗到了一捆捆的钞票。   其实也不能说是骗,顶多说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我的狗友的狐朋的狐朋狗友新开了一家影楼。   影楼缺一个模特,而我正好缺钱。   虽然说我在众多求职者中杀出重围,大半原因是。   我,攀了关系。   但影楼也没有吃亏。   他们花了一份模特的钱,同时请到了男模女模两位员工。   多划算呐。   被我挤走的最后一位面试小姑娘的神情让我记忆犹新。   那愤愤不平的小眼神,好像我偷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她的梦想一样。   姑娘,希望你明白。   你失去的可能是一份遥不可及的梦。   而我得到的,却是多两百块的工资啊!   本着拿钱干活天经地义的原则,我一口气给影楼拍了三百多张宣传照片,足够他们放到明年。   ……   如果他们明年还没倒闭的话。   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本领,但时尚表现力是真不错,不管什么拍摄主题。   疯狂、病弱、懵懂、傻逼。   我都表现的淋漓尽致,令人拍手叫绝。   大概是我在现实中实在遇到了太多可参考模仿的对象吧。   老板对我特别满意,拍着我的肩膀,说下次还找你。   我也对他特别满意,因为他一看就是人傻钱多的二世祖,人乐呵呵的,十分好说话,而且给得还多。   我从他手里拿钱,那叫一个心安理得舒心如意。   想当年,我也是这么一个挥金如土的散财童子。   一朝被拔毛,摇身一变成为了跟在后面疯狂啄食钞票的鸡。   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老板不仅钱多,而且善良,转手就把我推荐给其他有同样需求的影楼,说我便宜且好用,建议大家尝试。   他这话说的歧义,弄得我身份倍降,一招沦落为某种特殊行业。   然而我实在缺钱,便只能对着那些涌上来的合作对象。   脸上笑意盈盈说hi,心里暗潮涌动骂shit。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周旋与各个影楼之间。   工作强度之大,摄影师要求之刁钻,让我这个初次工作的新人,第一次体会到了“社畜”的悲哀。   但每当我累瘫在椅子上,幻想着要不要撂担子说老子不干了。   我就会拿出工资本和钟林云来安慰自己。   安啦,你看我一天赚的比钟林云一周都多。   而且还没有每次工作回来都在手臂上添上几道新伤。   已经算是很好了。   我真怀疑钟林云之所以那么穷,很大部分原因是他挣钱的速度比花钱慢多了。   毕竟绷带棉棒酒精,可真都不便宜。   由于一些影楼,租不起棚,但需要拍夜景,我不得不早出晚归,拖到凌晨才回去。   其实本来应该通宵的,但是钟林云给我发消息,说他没钥匙。   所以我只能临时请假,逃一样的,赶回出租屋。   走上台阶的时候,钟林云蹲在以往我坐着的地方发呆。   像老家被拴在门口看家的狼狗。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显得很呆,很乖,不那么凶。   这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小时候的他。   而我对小时候那个钟林云,总是抱有一种奇特的宽容和心软。   就觉得他很可怜,好像(也确实是)没人爱一样。   我把我的这种畸形思想做了一个总结,发上论坛寻求帮助,希望大家可以帮忙判断一下是什么心理。   最后得到回复。   我对小时候钟林云的复杂感情,从学术上来讲,是一种无私奉献且不求回报的情谊。   通俗点讲,就是不论我,或者他,都未曾得到过的母爱。   我刚拐角处走出来,钟林云就察觉到了,他抬头,看向我这边。   他视线被灯火点亮,眼神很温顺。   我一瞬间被他带入情景剧,忘记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谊,只觉得自己像极了抛夫弃子的恶毒妻子,把丈夫一个人丢在家,自己出去瞎风光了。   这种无厘头的错觉来得汹涌猛烈,我咳嗽一声,把心虚赶出脑海。   “你今天怎么忘带钥匙了。”我走到他面前,低头摸口袋。   他也低头,鼻尖蹭着我的刘海。   “不是忘了。”他说,“没注意,钥匙被人摸走了。”   “啊?”我吃惊的抬头,额间险些撞到他的鼻子,“摸我们家钥匙干嘛,入室抢劫把两把椅子带走吗?”   钟林云抿嘴,小小的笑了一下。   “人家偷之前,也不知道咱家这么穷啊。”   “也是。”我嘟囔一句,继续低头掏口袋了。   不知是不是今天被某个脑残甲方折腾惨了,一个宣传照,偏要拍成“总裁夫人挂墙头三天流产”的风格,我又演总裁又演夫人,思维混乱不堪。   现在和钟林云这占位,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侣感官。   这种感觉十分不妙,短短几秒,它已经开始让我荷尔蒙上脸,耳垂发烫。   我只能埋头翻钥匙,可偏偏今天穿的裤子紧身,钥匙卡在里面,半天扣不出来。   我费力挤了许久,终于把钥匙掏出来了。   当我正费力的把钥匙往半生不锈的锁孔里怼时,钟林云呼的开口。   “要换个锁吗?”   他站得离我很近,呼出的气打在我耳垂上,很烫。   我缩一下,慌张的说:“啊?”   “钥匙被人拿了。”钟林云说,“不换锁的话有点危险。”   “不用吧。”我用力把钥匙戳到底,一转,“先不说人家不知道这钥匙是开哪家门的,就是知道了……这里有什么东西好偷的吗?”   “可是。”钟林云还想说什么。   门终于被我打开了,我长出一口气,不愿再在门口和他耗着,便使出绝杀。   “咱有钱换锁吗?”   “……”   答案是当然否定的,别说换锁,我们连重造一把钥匙都要和楼下大爷讲十分钟的价。   人能穷到我们这个程度,也算是奇迹了。   从大爷那口干舌燥的回来,我瘫在房间里唯二椅子之一上,一动也不想动。   可钟林云却像中邪了一样,搬来另一把椅子,一幅要和我说话的模样。   他确实也开口了。   “工作还顺利吗?”他问。   “挺顺利的。”我捂着脑门,毫无灵魂的说,“除了苦了点,摄影师脑子有问题了点,老板傻逼了点,一切都还不错。”   “哦。”钟林云毫无意义的发出语气词。   我斜眼,有气无力的说:“怎么,你要转行吗?”   “不了。”钟林云拒绝,“我听说那个圈子……比较乱。”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心说大哥谁都有资格这么说,偏偏你没有。   就你那游走在打架斗殴十五天拘留边缘的工作,哪来的自信说我。   虽然我们这不乏有为了钱或前途和摄影师不清不楚的模特。   还确实挺多的,我工作了七天,少说听说了十七八个。   但人家好歹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说说你,鼻青脸肿的到局子里去。   说报告,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看有人信吗?   肯定没有的啊,犯法的欸。   我笑完之后,没好气的说:“没有,虽然是有那些现象,但也没乱到那种程度。”   “哦。”钟林云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当过两天模特,后来不干了……说是摄影师对她……不轨,感觉不舒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垂着,语气平淡,像极了他小时候每次撒谎的情景。   但是他没理由撒谎,而且如今也不是小时候了,并且他说的话也勾起我的兴趣。   我坐直了,伸个懒腰。   “还真被你说准了。”我坦白,“……确实是有,不轨的摄影师。” 第10章   在钟林云问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倒霉事,其实已经困扰了我数日。   如同钟林云一样,殴打、嘲讽、威胁等恶意,在我成长过程中,并未少见。   但性骚扰,也是我未曾经历过的。   这种缺乏的经验,让我在面对它时,甚至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来它是否是“性骚扰”,又或者只是我太敏感,不懂得进退。   当我刚开始和某位摄影师合作时,并未发现他有何不妥。   虽然他一见面就夸张的冲过来和我拥抱,险些把我勒窒息来。   但我也只把这归结为归国者在西方文化里学习到的亲热和开放。   当他在拍摄过程中,三分五次的过来摆弄我的头发,我并未觉得不妥。   甚至心虚我三天未洗的发丝是否出油,让人家大师觉得手感不好。   当他手掌下移,揉上我的脖颈时,我隐约觉得不对。   但他笑容依旧和蔼可亲,所以我也只能咽下疑惑,权当他身怀十八般武艺,除了在摄影馆打工外还挣些按摩的外快。   当他继续往下,从我的脊背一直摸到臀部时,我依旧……   我依旧个屁,我炸裂了。   我一蹦三尺高,警惕的跳出几米远,瞪着他。   可那摄影师还是笑眯眯的,他举起双手,语气无辜。   “只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那不是玩笑,因为它让我不适了。   但是摄影棚里人来人往,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他们平淡的反馈,让我短暂的怀疑,自己做出的反应,是否有些过激。   我曾在坐地铁的时候遇到过色狼。   当然,他骚扰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女性朋友。   那位上一秒还言笑晏晏和我聊天的女生下一秒就变了脸色。   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猛地转身,抡包挥向身后。   骚扰她的是一个畏畏缩缩的矮小男人,而她那天背的是铆钉包。   她把铆钉面,摁在了那男人脸上。   她的动作充斥着利落干脆的狠劲,连打带踹的把人踢出了车厢。   旁观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一边给她鼓掌,一边产生了一种“我也可以”的错觉。   事实是,我不可以。   我惊疑不定的站在摄影棚里,摩挲下指尖。   那里有因为懒而留下了稍长指甲,或许我可以用它代替铆钉,在那位摄影师脸上画一幅地图。   然而我最终抛弃了这个想法。   我无法承担的起“和摄影师在工作时间扭打成一团”,的难看后果;也不能拒绝这一次拍摄所蕴含的巨大经济利益。   毕竟合约里说了,拍摄完毕,才能拿到工资。   距离拍摄结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还有两天。   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我问钟林云,“后来我稍稍躲着些那个摄影师走了,他便也收敛了一些……虽然真的只是‘一些’……”   “我觉得你需要一个麻袋。”钟林云说。   “麻袋?”   “对。”钟林云说,“麻袋往头上一套,找几个人揍一顿。”   “……”我扶额,“大哥,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啊。”   “找没有摄像头的小巷子。”钟林云的表情很认真,“你工作是在同和那区吧,地铁口出来往左拐一百来米,那一整条巷子都没有摄像头。”   我和钟林云对视一会儿,然后惊悚的得出结论。   这位朋友,他居然是在严肃考虑麻袋方案的可行性。   “不行。”我连忙打住他的危险思想,“这是摄像头的问题吗?肯定不是啊!这犯法的,文明社会,大家就不能采用文明一点的方法吗?”   钟林云有些不高兴,请教:“那你打算采用什么,‘文明的办法。’”   “告诉老板?”我想想,犹豫的说,“但是我和老板不熟,要是他不信我就比较麻烦……而且,万一他指鹿为马,站在摄影师那边呢……”   “那就需要两个麻袋了。”钟林云若有所思。   “……“   “不要再提麻袋了!”   我们两人沉默下来。   我心中乱糟糟的,想法很多。   我想要放在几周前,我还有钱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可能就撸袖子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鼓足劲给猥琐男两个耳光,自己爽了最重要。   可是这短短几周,风里来雨里去,我身上原本存有的一些幼稚但锐利的棱角如同遇热的冰,不用磨,自动自觉就消亡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概率是坏事吧。   “不管怎样。”钟林云忽地又说话了,打断我的思绪。   他抬眼,表情比刚才还严肃。   “我觉得你还是要对这件事……有些反应。“钟林云盯着我,”去告诉你老板,他信不信是他的事,你说不说是你的事。“   我被他的眼神震慑,也不自觉的挺直了背:“如果老板不站我怎么办?”   “那你就可以挂他了。”钟林云问,“刚开始不是朋友介绍过去的吗?”   “嗯。”我说。   “那就请那个朋友出来吃顿饭,或者包个红包给他,让他帮忙扩散一下‘某某影楼的摄影师性骚扰’。”钟林云轻描淡写的说,“你老板护着摄影师,你就这么威胁他,他只要不脑残,就不可能坐得住。干这行的,风评最重要了。”   我已经听呆了,愣愣的问:“那如果他真的脑残……”   钟林云看着我,似乎被我活宝般憨态可掬的表情逗乐了,很轻的笑一下。   “那不是还有麻袋吗。”   ……   虽然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钟林云自告奋勇的“麻袋行动”,但他的话还是让我下定决心。   去和老板摊牌。   第二天,我提早半个小时到了影楼,直奔老板办公室。   影楼的老板是一个姑娘,很年轻,看起来可能刚大学毕业。   “不可能。”听了我的控诉,她很震惊,“那个摄影师是gay,我招他的时候就是图的一个安心。”   “那不巧了吗姐姐。”我彬彬有礼的说,“我是男生,恰好符合你们摄影师的性骚扰取向呢。”   老板大吃一惊,连忙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比较中性的姑娘。”   “没关系。”我笑笑,“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认为的。”   姑娘很是内疚,又点头哈腰道了几次歉,然后一通电话打过去,说立刻要让摄影师滚蛋。   我看着她气冲冲的模样,知道这波赌对了。   摄影师接到电话,表示很震惊,他先极力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发现老板态度非常坚决之后,又开始摆事实讲道理。   “您不能这样……您看,我们合约签了半年,您现在把我炒了,要赔很大一笔违约金,不划算的……”   “划你妈的算呢,老娘有钱!”老板中气十足的吼出了一句我做梦都想吼出的句子。   “从现在起,你不用来上班了,拿着你的破相机,收好你的龌龊思想,滚!”   最后一个滚字余音绕梁,门口路过的员工都不自觉侧目,偷窥里面的场景。   我咂舌,这小姑娘,人看着小小的,能量可真大。   看看,这才叫社会主义接班人,新时代栋梁。   再看看我,就是社会主义米虫,新时代拖后腿第一人。   挂了电话,老板又郑重其事的和我道歉了几次。   她的态度太认真,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昏头昏脑又签下了几分合作条例。   出了办公室,我才发现我把周末给签出去工作了。   在前两周,即使我忙得连轴转,也坚守了劳动法,固执的把周末空出来,作为休整时间,就算合作对象好声好气的往上加码工资,我也坚决不干。   开玩笑,法定休息日,我要再不休息,估计就要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   然而现在,我手上拿着新签的一份拍摄合同,失去了我这周的周末。   我觉得我会因为自己的冲动决定难过很多四天。   之所以是四天,是因为今天是周四,我会从今天开始一直难过到周日。   然后在新一周开始的第一天被太阳晒得蒸发。   如同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一样。   不过小美人鱼是为了圆她遥不可及的爱情,   我是为了填我自己深不见底贪婪黑洞。   周末的拍摄要出外景,周六那天就已经很离谱了,整个摄影班组,一起跑上八十三层高楼,的楼顶楼停机坪去拍摄。   为了追求一种“自由的美感”。   那位摄影师是正经摄影师,心无杂念且一丝不苟。   为了追求一张完美的照片,他甚至能重来几千次。   对于他的工作精神,我十分敬佩。   对于他的反复折腾,我死去活来。   在搞了四个小时,终于拍出他所谓“凌乱但不混乱,性感但不色情”的照片后,我整个人直接瘫软在地上。   我宁愿去拍混乱且色情的R级片,也不愿意再和这位强迫症大神磨了。   我想这大概是我自作自受,我甚至有些后悔挤走了原来那位摄影师。   毕竟人家只是馋我的身子,还不至于要我的命。   周六我一回到家,摔到床上,便毫无知觉的睡了过去。   周日一早,指的是五点半作用,我随便梳洗两下,抄起包就踏上了垦荒之路。   我去到影楼,坐上租来的出外景专用的车子。   车子晃晃荡荡走上两个半小时,把我们一行人,打光师化妆师服装师摄影师以及模特,丁零当啷运到了一个百米之内连树都没有的荒坡。   我看着风卷起的地上的黄土,飞起又落下,木了。   如果不是已经确认过老板是个品行正常的普通人。   我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被拐来挖石油的了。   早知道就听钟林云的了。   我面无表情的想。   有空调的奶茶店,有空调的学生家,有空调的舞蹈室。   哪个不比没空调的石油田吃香。 第11章   事实证明,人如果把心理预期放低一些,那么原本糟糕的事情也就不会变的像想象中那么糟糕。   比如我都做好了累死累活去地狱走一回的准备,星期天拍摄的强度却是出乎意料的轻松。   大多数要拍的照片都能在十次以内过掉,偶尔还有一两张,我灵光一闪,一次就抓住感觉,直接就通过了。   强迫症摄影师破天荒的开了金口,夸奖我这次拍摄的感觉抓得很准,和主题十分符合。   顺带一提,主题是“厌世”。   也难怪我突飞猛进,在模特方面的工作变得得心应手。   任谁一朝富豪变穷鬼,工作遇色狼,还被傻逼上司一天内打回重做几百次……   大概都会打心底的开始讨厌这个操蛋的世界吧。   虽然说工作过程是比较顺利的,但是因为拍摄的工作量量大,而且背景时间要求也多,所以最后还是拖到了晚上八九点才下班放人。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本部急着用车,于是那辆小破面包送我们过来后,就自顾自的喷着尾气开回去了。   什么道具啊服装啊化妆品啊员工啊,被它这么不负责任的一扔。   都只能自费回去。   我和其他同事实在不熟,在他们商量着要不要拼车回家的时候,纠结许久,最终没好意思凑过去说,欸,带我一个呗。   摄影师在工作时间外还算个人,他老婆来接的他,走的时候,车窗拉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   理智告诉我,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被摄影师呼来唤去支配数日的恐惧,让我的语言系统直接跳过理智,自顾自的礼貌拒绝了。   所以最后就变成这样了,我的同事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乘上车离开,独留我一个孤零零地在原地迷茫。   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花那么几十甚至几百块的冤枉钱叫辆车时。   却悲哀的发现。   没有人愿意接单。   这个鬼地方,离市区实在是太远了。   开顺风车的师傅们,似乎宁愿无所事事的在大道上转悠,也不乐意绕远跑一趟拯救本失足少年。   在一次又一次接收到因为没人接单而取消订单的消息后,我狠狠点出软件,给钟林云发了一条消息。   “方便接电话吗?”   我需要联系钟林云的时候挺多的,但很少直接给他打电话。   因为钟林云似乎无时无刻处在工作中。   其他的岗位,要是被发现工作时间接闲暇电话,可能会被扣除一部分工资。   钟林云的工作,要是不小心来了电话,估计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毕竟谁知道他是不是接了什么奇葩又危险的活儿,处在执行“任务”的路上呢。   我可不想他的潜伏由于手机来电宣告失败,而他也因此陷入重围,头上挨两下或者腰间被捅两刀。   我这个人极其双标,只想要求助的权利,不想担出事的责任。   因此,我基本都是依靠信息和钟林云交流,虽然一般都是我如怨妇一般自言自语大半天,钟林云才敷衍回一声“嗯”。   如果偶尔需要通电话,我也会用信息率先询问他是否方便。   当然十有八九,信息框会用一片死寂给我否定的答案。   不过今天还好,今天很幸运,钟林云回了。   “?”   我松一口气,爽快的拨打了他的号码。   能回就是没事,至于回了什么。   那不重要。   钟林云很快接起电话。   “什么事?”他问。   “你现在方便吗?”我说。   “不太。”钟林云说,“在工作。”   “可以提早下班吗。”我十分不客气的问。   他顿一下,“究竟什么事?”   “是这样,我今天不是有拍摄工作吗,因为各种原因出来跑外景了,去了个他们说的沙漠,其实就是土丘,离市区十万八千米远的那种……”我滔滔不绝的讲。   “……说重点。”钟林云打断我的废话连篇。   “我现在被困郊外了,来接一下。”   “可以打车。”钟林云建议。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悲痛的回复,“我也是没办法了,司机不接单,你不来的话,我大概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   钟林云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问:“你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回答的干脆,“如果我没猜错,这鬼地方应该还不配有一个官方的学名。”   “……”钟林云说,“位置发我一下。”   “好嘞。”我知道这是答应了,连忙开口道谢,“谢谢谢谢。”   “我现在过去。”钟林云说,“要借辆车,可能会比较久。”   “没事。”我满口答应,“能来就行,我不差这点时间。”   挂了电话,把定位过去,我才猛然想起。   他妈的。   钟林云今年才满十八。   他哪来的时间和经历考驾照。   不会是要无证驾驶吧。   我心觉不妙,想要打电话回去确认一下,手机闪两下,没电关机了。   ……   垃圾电池,垃圾充电宝。   我只得把作用不如砖头的黑屏手机扔回包里,心里暗暗祈祷钟林云不要干出无证驾驶这种违法犯罪的蠢事。   他敢开,我还不敢坐呢。   虽然如今我的人生愁云惨淡,前途一片黑暗。   但还没走到,要和一位社会大哥,肩并肩,在这种失踪八十天都不会有搜救队摸过来的弹丸之地,赌命玩速度与激情,的夸张一步。   纠结一会儿,我决定不想了。   话已经放出去,手机又没电了,钟林云就算真要叮叮当当开一辆破车来,我也没办法。   而且,我个人觉得,虽然钟林云纹身收债打群架,但他清醒的脑袋瓜应该还不至于唆使他干这种蠢事。   放弃纠结的我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土坡坐下来,撑着脑袋发呆。   很晚了,灯光师傅撤了,手机也没电了,荒郊野外一片漆黑。   大概是因为它黑的太纯粹了,不带一点杂念的,我孤身一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也不怎么害怕。   黑暗总是能促使人脑细胞瞎活跃。   一般人被扔到黑暗里,大概会联想到鬼魂、幽灵之类的,这些恐惧来源于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或者幻想者自身的各种童年阴影。   我自认为是童年阴影的集大成者,车裂一般疼痛的练功经历,连轴转的补习班日程,形同陌路的父母,备受欺凌的校园生活……   我人生的前十年就是各类悲剧小说交相辉映,争先恐后比个高下。   但大概是因为我这人缺心眼且没心肺,一坨坨屎一样的经历砸下来,愣是没给我留下任何的阴影。   说没留下阴影,或许有些夸张。   但至少是没给我带来什么狂躁抑郁之类的心理疾病的。   也因此,在面对这种发人联想的场合,比起那些不痛快的回忆,我更容易掏出一些有趣的、温暖的记忆。   当然我拒绝承认,这大概是因为带温度的回忆太少,所以也格外珍贵,必须得时常摸出来重温,以免忘记的缘故。   孩子已经够惨了,就给孩子留两分脸面吧   六年级秋游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个类似当下的场景。   我一人被丢下,无助地等着钟林云来解救。   小学时,自从和钟林云熟起来以后,我的日子便不那么难过了。   但这不意味着我成功和其他同学达成和解,过上了平静的校园生活。   我还是被孤立着的,只不过孤立方式,由喧嚣,转为了无声。   平时还好,有钟林云作伴,我也不至于惨到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一到小组活动,我的位置,就很尴尬了。   毕竟小组合作都是要四个人以上的,我和钟林云绑一块,其他同学根本不乐意加进来。   所以老师只能把我们几个剩下的,强行分到几个组去。   我也因此没能在秋游和钟林云分到一个组。   这也为最后我被扔下,迷路在不熟悉的地方,做出了浓墨重彩的铺垫。   那次秋游,是骑车游览古镇。   我由于不会骑单车,不得已和组员一起选择了一辆双人单车。   坐在后面的位置,不需要保持平衡把握方向,甚至连脚蹬都不用怎么踩。   可太适合我了。   双人单车,真是给废物设计的一个完美的运动项目。   跟我一辆单车的,好巧不巧,是张三,在开骑前,他已经一连对我翻了十八个白眼。   在开骑后,又把脚蹬踩得飞快,充斥着一种要和我同归于尽的大无畏风范。   我坐在后座,一声不吭。   两年来,看着这孙子隔三岔五挑衅,又隔五岔三被钟林云摁住揍一顿   我早就不怕他了。   对于张三的不屑心理占据了内心高地,因此我压根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到达折返休息点的时候把我丢下,大摇大摆的骑着单车扬长而去。   我的记忆到目送他的背影这,就形成了一小段断片。   接下来的一段剧情,我没有眼见为实,只能耳听为虚。   同组的人每一个发现我不在,或说他们发现了,但懒得说。   知道回城点名的时候,老师才愕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还没等她确认少的是哪个倒霉蛋子,钟林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张三放倒。   在老师阻止之前,钟林云把张三最后一颗要换的牙齿打掉了下来。   然后他直接脱离队伍,骑上一部还没来得及返还的单车扬长而去。   我在中转站等了很久,因为很确定会有人来接我,所以我胸有成竹,故作坚强,表情坚毅。   但这一切都没办法掩盖我是一个窝囊废的事实。   所以在远远看到钟林云骑着单车出现时,我还是鼻子一酸,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辆单车轮子很大,钟林云走得急,没来得及调整座椅的高度,停下时两只脚都不能完全触碰地面,停下时,一只脚撑地,另一只晃晃悠悠的悬在空中。   他的骑车技术也不是很ok,平坦的大道都能走出竞技赛道的颠簸感。   但我哭哭啼啼的抓着他的衣服,坐在后座上时,却感到无比安心。   那天的钟林云破天荒的很多话。   “我已经帮你把张三揍一顿了。”   “如果不解气,回去我再打一顿也行。”   “……老师是比较生气,要叫家长。”   “我和她说我无所谓,你有本事就叫。”   “她就不说话了。”   “……”   “……”   “……开心一点了吗?”   钟林云的言语组织能力很差,像是一位初出茅庐的脱口秀演员,卖不出票,找不到剧院演出,只能笨拙的,站在街边一步步练习。   我是他摊前,唯一的听众。   是很明显不合格的听众,因为我哭得头昏脑胀两眼昏花,啥也听不进去。   但我却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迫切的希望他再多讲几句。   因为在那一刻,努力表演的蹩脚喜剧演员,似乎是那不合格的观众,在这个世界上,能触碰到的唯一的温热了。 第12章   钟林云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一些。   我坐在土堆上要睡不睡的撑着眼皮,远处灯光便把我晃醒了。   摩托车前灯的光线伴随着轰鸣近了。我站起来,眯着眼,错觉这个画面有些眼熟。   大概是出现过许多次,我身处黑暗的时候,钟林云带着光过来。   这忽然的思绪让我在原地感慨了一小会儿,直到钟林云一个急刹停在我面前,扬起的尘土扑我一脸……   意境才被破坏的淋漓尽致。   我皱起脸,把嘴里进的沙吐掉,苦闷的质问。   “你就不能停远点吗?”   “抱歉。”钟林云毫无灵魂的说,“这地比较难刹。”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为了报复我一通电话把他叫翘班,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但是我又不能很有骨气的扭头就走,毕竟人家是好心来接我的。   而且除了面前这个破破烂烂的本田摩托,可能是方圆十里内能够选择的唯一交通工具。   我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我没再说什么,溜达到车边上,跨坐到他身后。   钟林云默契的递过来一个头盔。   “谢谢。”我接过来带上,同时有些好奇,“你还特地带多了个头盔?”   “这车别人的。”钟林云说,“他用这车来接送他女朋友。”   “哦。”我环上他的腰,“那位‘别人’,今晚不用接女朋友下班了吗?”   “本来是要的。”钟林云冷冷道,“现在不用了。”   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把我逗乐了,我闷闷笑几声,心下知晓他这估计是截胡了某个小弟的摩托。   为了来接我。   摩托开出一段距离,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有驾照吗?”我拽拽他的衣角,紧张的问。   “有。”风把钟林云的声音刮过来。   我算算他的年龄,又简单思考了下摩托车驾照考证的难易程度,最后手臂用力,把他的腰抱的更紧了一些。   万一发生意外,钟林云就是我的完美人肉缓冲垫。   虽然大概率是没什么用的,但聊胜于无。   钟林云的驾车技术比我想象中要高超很多,那么坑坑洼洼的路,我坐在车上,也没有感觉到很颠簸。   我逐渐放下心来,手松开些许,头靠在钟林云背上,闭上眼。   我太困也太累了,眼皮耷拉着,叫嚣要立刻陷入睡眠。   “别睡。“钟林云大概感知到了我的状态,短暂的松开把手,拍拍我的手臂,”不安全。”   我被他拍醒了,迷迷瞪瞪的坐直,打个哈欠。   “太困了。”   “那也不能。”钟林云态度很坚决,他冷静地警告我,“之前有人睡着掉下去,半张脸的皮都磨掉了。”   钟林云难得说这么多话,也成功吓到了我。   为了不掉下去摔个血肉模糊,我勉强打起精神。   可是睡觉这种东西,很伪科学的,哪是你说不想,就能不睡的呢。   我的眼皮一直往下耷拉,思维也不断在混沌边缘试探。   睡意实在来的汹涌,为了抵抗它,我只能做些别的小动作,转移注意力。   于是我向钟林云伸出了魔爪。   我环着他腰的手臂稍稍松开,手指挪过来,在他的腰腹上小心的敲敲。   我有一个好奇了很久的问题。   腹肌的手感是怎样的。   我捏着自己肚子上薄薄一层软肉,或说那就是一层皮,疑惑的向姐妹询问这个问题。   她告诉我手感很好。   具体是哪个好法?   我更好奇了。   然而当我追问的时候,她却不耐烦了。   “自己练嘛,练了自摸。”她不客气的说,“或者找个有腹肌的男朋友。”   我个人比较懒,不愿意累死累活去为了个手感搞劳什子腹肌。   而我又没有男朋友。   所以这个问题困扰我至今。   而如今,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   纠结已久的千古难题马上就要被破解,我大喜过望、蠢蠢欲动。   钟林云没让我失望,他是肯定有腹肌的。   一般有运动习惯的男生都会有腹肌。   钟林云不是一般男生,他习惯的运动也比一般男生日常的运动方式要激烈太多。   ……   是打架斗殴。   但我只看结果,不在意过程。   所以他的腹肌怎么来的也不重要了。   我在钟林云的腹肌上东戳戳西按按,本意是想更好的体验一下手感,却很快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各类凹凸不平的,疤痕。   许多疤痕我是熟悉的,侧面有一小道,在腰腹交接的地方。   那是他爸小时候喝醉了,打出来的。   “怎么能打成这样啊。”小时候的我胆子小,看着那刚结痂的伤口,心惊肉跳地问。   “啤酒瓶。”钟林云说,“打碎划到了。”   大概是我当时的表情实在太吓人,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几分要哭的感觉。   钟林云反过来安慰我,说也不是很疼。   我触摸着那道伤痕,思绪又开始乱飞。   小时候的我胆小且好骗,钟林云说不疼,我就信了他真的不疼。   那天的放学路,我没心没肺的完全忘记了这茬,一个人走得飞快,回头埋怨钟林云今天拖拉,走个路这么慢。   钟林云也不说,只面色苍白的笑笑,快步走上来。   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还有许多疤痕是我不知道的,大概是新伤。   有一道格外的触目惊心,几乎横穿整个腹部,我从中间往边上找起源,越摸越心惊。   在我沉醉于探寻钟林云的疤痕的时候,一直不吭气的钟林云终于忍不住了。   “别碰了。”他说,“痒。”   “哈?”我思绪一朝被打断,半天脑子接不上弦,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会痒。”   我原意是,你连疼都不怕,怎么会怕痒。   说得着急,没有表达清楚。   钟林云声音很无奈。   “我是人,当然会痒。”   “哦。”我口上这么回答,手却还不老实的在他腹肌上戳来戳去。   我不听话,钟林云只能松开一边握把,抓住我的手。   “别动了。”他低头,呵斥道。   我稍稍挣扎一下,两只手都掰不过他一只,只能放弃。   “好啦。”我说,“我不动了,你好好驾车,别开出事了。”   钟林云很警惕,握着我的手好一会儿,确定我没有再要动的意思,这才松手,搭回车把手上。   睡不让睡,摸不让摸。   我无聊死了,只能找些别的事干。   “欸。”我决定拉着钟林云聊天。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我也别无选择。   “你腰上那个疤痕怎么回事啊,那么长一条……都和人剖腹产的差不多。”   钟林云大概没想到我一开口就挑人伤口说话,还拿它和开腹的伤口对比。   他一脚油门,车一下加速,飞出去好几米。   吓得我赶紧把他腰搂紧一些。   钟林云也知道自己激动了,把车速降下来。   “剖腹产是竖着开刀的。”他说。   “没有横着的吗?”我不懂就问,十分好学。   他沉默片刻,诚实的回答。   “不知道。”   他的诚实又莫名取悦了我,我贴在他背上,又笑了出来。   我的笑声和机械轰鸣混在一起,分不大清楚了。   我笑够了,抹两把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困出来的眼泪,问。   “你为什么要找这么一份工作啊?天天这么忙,钱又拿的不多,还老是受伤。”   这也是我纠结许久的问题了。   然而钟林云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反问。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丢脸的事。   “因为我爸改了我志愿。”我爽快的说,“我本来艺考高考成绩都不错,能选到比较喜欢的学校,结果我爸嫌那学校不好……也不是学校不好,他是觉得出来当舞蹈演员不好、不体面、给他丢脸,就把我志愿改到别的学校去了,说是那学校金融不错,让我先凑合学着舞蹈,到时候找关系转到金融……”   我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来气了。   “你说他这个人奇不奇怪,小时候我妈要把我送去学芭蕾,我哭着喊着不乐意,他押着我过去,现在我乐意了,觉得当个舞蹈演员甚至老师不错,他又嫌我丢分了……”   钟林云依旧没有说话,我不满的戳戳他。   “话说,你在听吗?”   “嗯。”他嗯一声,问,“所以你复读还是要考原来那个学校吗?”   “你怎么确定我要复读。”我说,“或许我就压根不想上大学了呢。”   “你想。”钟林云说。   他这回答,态度似乎比我本人还要肯定,但确实也说中了我的内心。   “你说想就想吧。”我说。   “是想考原来报的那个学校?”钟林云问。   “想,但未必考得上。”我说,“那学校在北京,还挺难考的,我去年集训累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通过。今年……集训已经开了……”   “北京。”钟林云顿一下,“你以前好像就说过想去北京。”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小时候的事,但这件事我却没什么印象了。   “是吗?”我说,“不太记得了,可能是以前随口说的吧。”   钟林云又沉默一会儿,开口。   “北京不能骑机动车。“他好似自言自语。   我又笑了,今晚的钟林云很特别,迷糊的话很多,似乎有点可爱。   “那就不骑机动车。“我说,“考驾照,开汽车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钟林云好像笑了。   特别轻一声,裹在风里,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钟林云没有对我话语做出回应。   在我快要忘掉这个话题时,我听到钟林云胸腔震动。   轻微的发出一声“嗯。” 第13章   走完魔鬼日程的我立刻翻身变回一条咸鱼。   钱到位了,爷不干了。   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对我挑三拣四的摄影师,在我合同结束离职时,还发来信息,邀请我继续和他合作。   从信息的长短来看,这位人间挑剔户非常苦口婆心,他如果不是居心叵测,想与我发展什么特殊交易关系,那便是真情实感觉得我是一个好苗子,决定好好培养未来必大有成就的下一站天才模特。   我把聊天框上上下下滑动三遍,最终得出结论。   是前者。   这并不能怪我,毕竟从他前几日对我的反复呵斥以及言语打击来看,即使带上十层滤镜也很难看出他居然对我抱有惜才之意。   毕竟,呆子、木头、没有感情、塑料假人都比你合适……等等话语,可着实不像是能对一位“有潜力的未来模特大拿”,说出来的。   因此我一口咬定他对我图谋不轨,毕竟我别的什么没有,皮相还算勉强值钱。   面对那长达五百字的挽留,我礼貌且正式的,回了一个,“不”。   三分钟后,那位摄影师再次回复了我。   用八百字的小论文。   我叹服。   这位可能入错了行,转去做写字的,必能有所作为。   至少肯定比赖在摄影岗位当个挑剔的刺猬吃香。   但事情发展到这里,我开始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挽留我了。   至于那些严苛的要求和责骂。   或许可以用“打是亲骂是爱”来解释。   过了十八年废物人生的我,忽然被人告知——你是有价值的。   一瞬间,我百感交集、受宠若惊。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我郑重其事、感激涕零、无比认真的给第一位把我当成宝的男人,回复了包含真心的一个字。   “不”   摄影师沉默了,他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新人模特。   但作为一个执着且有病的专业摄影师,他不死心的最后再问了一句。   “能问一下原因吗?”   干巴巴的问题对比前面的长篇大论显得更加寡淡且可怜,我升起一丝丝怜悯之心,大发慈悲的回复他一个整句。   “事实上,我的专业的是芭蕾,出来当模特只是想赚些零用钱。”   大概是见我终于认真搭理了他,摄影师备受鼓舞,秒回。   “所以你是因为拍摄日程和练习时间冲突了所以才不继续当模特了是吗?”   我看着手机,心想这哥们还挺会给人找理由。   联想能力不错。   更适合当小说家了。   但我决定打破他无稽的幻想。   “不。”我无情的回复,“只是因为钱挣够了且我懒得拍了而已。”   摄影师再也没回复我。   他大概把我拉黑了。   同时拉黑了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   让前几日为难我的摄影师吃瘪,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   尽管这快乐有些罪恶。   但我还是安然享用了它。   我躺在床上,计算着这几周到账的金钱,盘算着如何将他们挥霍光来。   虽然以我的花钱速度,过两日估计又会被打入赤贫,重新回到各大影楼流浪。   但我这个人,贵就贵在目光短浅。   能安稳的度过今日,就一定不去预想明天。   当然,在我大言不惭放话的时候,我并未料想,我并未能安稳的度过今天。   我惨痛的经历验证了一个道理。   乌鸦,还是不要开口说话了。   沉默的过完一生吧。   上午还是很安稳的,我躺在床上,瘫痪似的一动不动,享受着这碌碌无为的快乐时光。   直到十二点,我才做出了三个小时内的第一个动作——翻身,点外卖。   下单了五分钟后,电话响了。   我一边诧异着现在外卖效率都这么高了,一边感慨各行各业都不容易,一边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不是飙车飙到一百五十码的小哥,而是钟林云。   我接通电话,那头没有言语声响,只是有类似剧烈运动的不均匀呼吸声。   我一愣,坐直了,问:“钟林云?”   “是我。”钟林云的声线也如同急促的呼吸声一般不稳定。   “你怎么……”   “去把门反锁上,拿衣柜什么的横在那,堵好。”钟林云打断我的话语。   “不是,发生什么了。”我一脸懵逼,“我刚点了外卖,还没到呢,门堵上了我怎么取……而且这房子里哪有沙发,不就只客厅有两把破椅子……”   “那就拿椅子堵上,再压点其他重物。”钟林云沉声道,“去。”   我人还是懵的,但钟林云严厉的语气让我感觉到微妙的危险,于是我从床上下来,踩着拖鞋跑到门口,把大门反锁,拖过两把椅子,叠起来横在门口。   我回房间想把衣柜也拽过来,使出吃奶的劲道拽了半天,也只能把那大玩意儿在地上拖出几道微小的拖痕。   于是我放弃了,拿起一直在通话状态的手机,向里面诚实的汇报。   “门我反锁了,椅子也堵上了……到底出什么……?“   “不够。“钟林云斩钉截铁的说,“再拿些别的。”   “搬不动。”我说,“都太重了。”   钟林云的呼吸顺畅了许多,虽然还是有点喘,但相较一开始的剧烈已经缓和了很多。   “你拉开橱柜第二格。”他说。   我走到出轨那里,打开,里面放着许多书,角落里塞着一个深棕色的小方块。“   “看到一个小木块了吗?”钟林云问。   “看到了。”我回答。   “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钟林云说,“把它塞到门下面,记得靠近门轴一点。”   我嗯一声,拿起那个小木块,回到门那。   木块的形状大小很巧妙,可能比门缝稍稍厚那么几毫米。   一开始木块卡在边缘,死活塞不进去。   我龇牙咧嘴的使着劲,一度以为是自己找错木块了。   木块最后还是进去了,我后退两步,扶着腰看着自己的“杰作”。   “弄好了。”我说。   “好的。”钟林云的气息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说,“待会谁来都不要开门。”   “可是我点了外卖……”说到一半,我意识到自己重点找错了,连忙加重语气重新询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钟林云说,“你关好门就不会有事……”   他说得含糊不清,明显在隐瞒事实。   我心里没底,便自行猜测。   “是你的什么仇家要上门吗?是你绿了隔壁街老大人家上门找场子了,还是你打了谁家小弟人家大佬不干了过来报仇……”   “都不是。”钟林云语气里浮现几丝无奈,“你关好门就好……我马上回来。”   “等等,你回来干嘛?”我傻了,“哥们,如果你真惹了事,人家冲着你来的,你这就叫自投罗网啊。“   钟林云不回,电话那头喘息声又大了起来。   估摸着是他又开始奔跑了。   我急了,语速和爆豆一样往外蹦。   “不是,我说,你真没必要回,我不开门,人进不来的……再说了,人和我无冤无仇的,也不会拿我怎样……你真别回来。“   但不管我怎么说,钟林云态度都很坚决。   他最后抛下一句,“我很快回来。“就把电话挂了。   再打回去,电话便不通了。   我没辙了。只能着急的在门口转圈,期间还不小心一脚踢上门口的椅子,疼得我直爆粗口。   虽然不满钟林云拒绝商量的态度,但我确实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   半小时后外卖小哥来了,他在门口喊了四五次,我都没有开门,只扯着嗓子让他走,走时把外卖也带走,别留在门口。   拿外卖小哥非常具有职业精神,遇到我这种奇葩还锲而不舍的反复询问。   “真的不要啊?“   “你这是玩我呢?“   “我真的走了哦。”   我在门里扯着嗓子和他隔空对话,好不容易才轰走了这一尊大神。   又过了半个小时,钟林云还没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犹豫着要不要把防御工作拆了,跑出去避避,也顺便在路上拦着钟林云,以免他毅然决然跑回来送人头。   在我搬动第一张椅子的时候,楼下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吓得我手一松,把椅子摔回原位。   那些脚步纷乱无序,我后退两步,默默数数。   1、2、3、4、5、6……不对,没有6。   五个人,我判断。   从脚步里听,体重都不轻。   少说也他妈160。   脚步渐进,最终停了下来。   在我所在的房子门前。   我默默咽一口口水,犹豫要不要从猫眼往外看下情况。   鼓起勇气,我上前一步。   敲门声忽地响起,把我吓退的跳起,后退三步才停止。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鼓槌不停敲打鼓面。   敲门声不快不慢,非常的有规律。   也非常搞人心态。   像是恐怖片中鬼的脚步,又像是死神通知的生命倒计时。   我站得离门十万八千米,大气都不敢出。   就当没有人,然后走掉吧。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   回去时也不要遇上钟林云,就顺畅的离开就好了。   然而,上帝不会听到运气差的孩子的祈祷。   “那小子是住这里吧?”我听到门外一人说。   “何哥说是这,妈的,上次让这小子跑了,这次看他往哪里躲。”另一人啐一口,狠狠道。   “别废话了。”第三人开口,声音很冷,“赶紧开门。”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后退两步。   别慌,我安慰自己,进不来的。   不说我把门卡住了,就说这个锁,他们就打不……   我心中的安慰戛然而止,扯出的微笑也僵在脸上。   随着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一起。 第14章   钟林云家大门门锁多年未更换,锁孔锈迹斑斑,我每次开门都得使出吃奶的劲,才能勉强在与这陈年老锁的博弈中取得上风。   我平日时常抱怨门锁的迟钝,如今却得对它感激涕零。   钥匙插入门锁里,半响没有动静。   我听见门外人骂一句,拽着钥匙摇晃,把外门带得小幅度摆动,门边撞击门框,哐啷作响。   我胆子小,那门每响一声,我就抖一下。   到最后我整个人都是颤的,像处在寒冬腊月,而无避寒之所。   我害怕极了,思绪混乱无比。   我攥着手机,110摁在键盘上,拨号却始终拨不出去。   不能报警,虽然不知道钟林云是干了什么缺德事惹上这么一帮子地痞流氓,但我丝毫不怀疑公安会连同钟林云一并抓走。   想到钟林云,我心绪更乱了。   我一边恐惧地无声尖叫,心道钟林云什么时候回来。   一边又暗暗祈祷,钟林云可千万别走得太快,回来撞上这一群人,饶他再能打,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我在那帕金森一般的抖动着,大门门锁最终还是没抗住外面人的狂风暴雨,它呻吟一声,锁开了。   外门令人牙酸的拉门声响让我又抖了一下,我腿一软,扶着墙才重新站稳,然后后知后觉,我一步步后退,居然已经退到了墙壁那里。   我咬紧牙关,心脏跳得快要破表,空荡荡的胃部也随之崩溃,绞痛着向大脑汇报。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居然在当下这种紧要时刻,发了低血糖症状。   我咬下舌尖,然而疼痛也没法阻止眼前黑暗的蔓延,我被低血糖定在了原地,腿脚发软,连逃跑都做不到。   一片绝望中,我迟缓的感官捕捉到,门外人扭动里门把手的声响。   我心下窒息,两眼一翻,几乎就要两腿一蹬,倒下去。   在坠入昏迷前一秒,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半秒后,重物落地的声响盖过了短促的喊叫。   “我操!”谩骂声随后而起,我也因而判断出来,摔到地上的,是个人。   门外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我扶着墙,只能听见地上那人粗粗的喘息。   过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声音阴恻恻的响起。   “钟林云,你跑了那么多次,这回居然敢自投罗网。”   钟林云没有说话,我的神经拉至紧绷,屏住呼吸,一瞬间眩晕都忘了。   我的感官在那一刻达到了极致的敏感,离着数米,隔着木门,我居然清晰的捕捉到了钟林云呼吸的声响。   他的气息很平和,像是贴着水面飞行的蝴蝶,翅膀扇动,掀不起一点细小的波澜。   下一秒,蝴蝶坠入湖中,水怪将其吞噬,腾空而起——   钟林云呼吸一滞,再捕捉不到了。   “砰!”什么东西撞上了墙面。   伴随着杀猪般的叫声,刚才说话那人破音高呼:“上啊!愣着干什么。”   似乎街斗的影视片里,每段打戏的开场,都要有这么一个窝囊的灵魂人物跳出来,尖叫着拉开序幕。   那人完美升任了角色,但生活毕竟不是影视剧。   钟林云没有秘法护身,没有主角光环,他打架再厉害,也终究双拳难敌四掌。   武打片里的主角,即使受了伤,象征意味的在床上躺两分钟,就又能活蹦乱跳的回归战场。   钟林云不行,他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疼痛,会留后遗症。   或许他觉得他能抗,或许他有信心护住要害,不被伤到根基。   但是储物架上那瓶快要见底的酒精觉得不行,垃圾桶里沾血的绷带觉得不行,白衬衫上洗不干净的血斑觉得不行。   我也觉得不行。   门口的战况逐渐焦灼,叫喊声,拳头砸肉声,门板碰撞声,不绝于耳。   钟林云打人时很安静,他把别人摁在地上锤时沉默的吓人,被他人用板砖抡头也一声不吭。   纵使我感官拉满,也只能从那一片混乱中分辨出一阵低沉的闷哼。   那声响不似人类,反倒更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喉咙发出的低吼。   我身体一震,仿佛大梦初醒。   我冲到门边,拉住把手,用力几下,门都纹丝不动,手掌摩擦通红,才猛地想起了,地上卡着木块。   于是我又蹲下去抽木块,但那木块形状平整,没一个受力点,卡死在门缝里,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最终连人带木块一起往后摔,后脑勺磕在地板上,摔的我眼冒金星。   顾不上揉脑袋,我踉跄的起身,把反锁解了,拉开大门。   门口的场景比我想象中惨烈的多,有两位仁兄分别捂着脑袋和膝盖,躺在地上呻吟,早早退出了战局。   主战场依旧火热,钟林云压着一个人,拳头举起,作势往下挥,而他边上还站着两人,一个表情狰狞的掐着他的脖子,一个埋头勒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   我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犯罪斗殴场景,心脏一下适应不了,心跳便又奔着180去了,压都压不住。   钟林云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都打红了眼,谁都没注意到这边房门开了,门口还站了个活人。   面对这种场景,我深吸一口气,狠狠一巴掌拍在门上,把铁门拍得震天响,连地上那不省人事的哥们都给震得一哆嗦。   “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打架啦!”我模仿着街巷里面那些阿姨看热闹时咒骂的语气,大声的吼,“吵死人了啦,大下午的,都做什么啊!再打我报警了!”   不论是钟林云,还是那伙不知来路的人,都是地痞流氓,听到报警,都面色一遍,有所收敛。   钟林云一甩膀子,把身上那俩扔一边,缓缓从地上起来。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上面惨不忍睹,不知哪里的伤口流出的血,沾了半边面容的红。   我心里一沉,随即嚷得更大声了。   “赶紧走啊,跑别人家门口打架,有没有素质了!”   地上那人,一个壮硕的光头,一瘸一拐的爬起来。   他看起来像是这伙虾兵蟹将的头儿。而他被钟林云“格外照顾”的景象,也格外符合“打群架时先抓着老大揍”的原则。   “这儿是你家?”光头脸半边肿着——被钟林云打的,面色阴翳的问。   他们拿到的资料上估计写的这里是钟林云的居所,和如今场面有差。   我咽下一口口水,狠狠谴责了不断抖动的小腿肚,一挺胸,色厉内荏的怼道:“不是我家还能是你家?别说废话快点滚呐,别在这打出人命啊,不然我房子怎么租!”   大概是“房价论“说服了光头,又大概是他们一行五个人确实没从钟林云身上讨到好。   那大哥最后指着钟林云,甩下一句“姓钟的你给我等着”,便带着他那帮子虾兵蟹一瘸一拐的走了。   我板着脸,一直维持着“包租婆”的架子。待到楼下大门关闭,光头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如泄了气的皮球,干瘪瘪的往下瘫软。   我捂着心口,在地上心有余悸了好一会儿,这才扶着墙踉跄起身,过去看钟林云的情况。   钟林云的情况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至少我目光所及之处,他就没有一处皮肤是完整的。   脖颈,手臂,额角,指骨。   都在往外冒着细小的血珠。   伤不在我身上,但我看着就要窒息了。   我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被未干涸的粘稠血液刺激的浑身一抖,随即便要把人往屋里带。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啊……”我惊得言语失调,絮絮叨叨的乱说话,“酒精就剩那么一点了,都不知道够不够你消毒的……”   我往前走一步,走不动了。   钟林云站着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走,我自然拽不动他。   “你干嘛?”我问。   “我不能进去。”他声音平缓,似乎伤口都不在自己身上一样,“我如果现在不走,就是坐实了我住在这儿。如果我住在这儿,那他们就还会来,而且下次,甚至会连累到你。”   我盯着他:“所以你要怎么办。”   他抿起嘴,不答话了。   但其实他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用说,我也心知肚明。   “钟林云……”我声音都在抖,“你别告诉我,你顶着伤不处理,要直接跑出去。”   钟林云还是不说话。   于是我怒了。   “你有没有脑子啊!”我放声大喝,刚才唬人的时候,我声响都没有这么大过,“你现在浑身是血,走出去不用等人上门找事,安保就直接把你摁倒送局子里去了,哦不对,你压根就走不到街上,你他妈会因为失血过多直接倒在楼梯口然后滚下去把你那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瓜摔得更傻。”   我怒发冲冠,手里塞一柄青龙偃月刀,就可以温酒斩华雄。   “傻逼,你就那么想进局子吗?没问题我帮你啊,你他妈先进来把伤口处理了,我反手就给你拨个110,让你去看守所游个痛快,你满意了吗?”   我喘着粗气,一番话下来,我词说尽了,力气用完了,低血糖重新上架了,冷汗一股股的往外冒,我强撑着面子,板着脸,指着大门。   “你进不进去?”   钟林云在我骂的时候,一直垂眼看着我,好似认真倾听,乖巧极了。   我在心里骂,石头,倔石头,茅坑里的石头。   一点都不懂轻重。   现在我停下里,他也终于有点反应。   他扯扯我的袖子,反手把我的手腕攥在手心。   温热的液体再度袭来,难受又酸涩。   “好,我进去。”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吓着了什么,   “你别哭,我进去就是了。”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一把脸,这才摸到自己一脸湿润。 第15章   储物架上的酒精确实不太够用了。   “柜子里有瓶没开的。”钟林云看我端详那酒精,提醒道。   闻言,我狠狠把酒精往半身柜一摁,回身瞪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一瓶还没用完呢,第二瓶就续上了。   酒鬼都没你贪的多。   有这个心思买新的酒精,怎么就不琢磨琢磨怎么避战呢。   从源头上杜绝消耗不好吗?   按理来说,我那一眼应该是没什么威胁的,我长得显小,一生气还老喜欢哗哗流眼泪,总被人说是没长大的小孩,生气便是耍赖似的撒泼。   但是钟林云却被我泪眼汪汪的一瞪看怵了,蹲到一半去开柜子的身体直起来,手在裤子上不知所措的抹两下。   我蹲下来,拉开柜子。   储物柜里东西很多,多到我甚至怀疑以钟林云的资产是否有能力支付得起这么多商品,虽然它们大多看上去十分陈旧,是放到二手市场上跳楼价甩卖都没人要的赔钱货。   我在柜子里摸了半天,非但没有找到那瓶该死的未开封酒精,还蹭了一手灰。   灰尘擦到拔木块带出的伤口,我疼的一个哆嗦,手收回来,放在另一只手掌心里揉搓两下。   我正专心致志的捏着,身侧一暗,钟林云蹲下来,一声不吭的从柜子里把酒精拿了出来。   他把酒精递给我,睫毛沾着血,眼神却很无辜,仿佛我才是那个需要用酒精的人。   虽然我全身上下也就手指破了点皮。   钟林云的动作再次激怒了我,我几乎是恼羞成怒的从他手里夺过酒精,呵道:“进房间去。”   钟林云眨巴两下眼睛,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帮了忙还要被骂,他悻悻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进了房间。   我在架子上拿了棉棒绷带纱布和剪刀,气势汹汹地走入钟林云的房间。   钟林云的房间很简洁,除了床和衣柜外,很难再找到别的什么落地的东西。我时常会疑惑他房间到底有没有住人,也暗暗猜或许钟林云是选择倒吊天花板,像蝙蝠一般睡觉,如果两者皆不是,那我便非常想建议他辞了打手这份破烂活,去当个家政小伙,如此,月入十万将不再是梦。   钟林云规规矩矩的坐在床上,见我进来便试探的抬眼,乖巧的像的做错了事的小孩。   我还在生气,走到他边上坐下,把棉棒盒弄得哗啦响。   我拿起酒精瓶,一用力——没拧开。   又使劲,瓶盖纹丝不动。   我憋得满脸通红,眼眶里的眼泪又挤下来几颗。   最后钟林云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把瓶子从我手里扣出来,轻轻拧开,又把蹭到瓶盖上的血迹擦掉,然后再把瓶子放回我手里。   钟林云用事实再次证明的了我的废物,我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好发泄出来,只能啪一下发泄在棉棒盒上,险些把盒子的盖儿都弄掉。   我手持沾了酒精的棉棒,凶巴巴的问:“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钟林云垂下眼,一声不吭。   他这副样子在我看来就是心虚的表象,他这个人又是典型的闷葫芦,不想的时候没人能逼他开口。   于是我也不废话,拿着棉棒气势汹汹的冲着他的伤口摁去。   事实我也没有摁,棉棒离皮肤几厘米,我就后悔了,生生刹住劲,轻轻点下去。   那伤口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看得心惊肉跳,手抖得不行。   我没有什么处理伤口的经验,只能从童年摔伤时,医务室老师给我消毒伤口的记忆里提取经验。   可那经验是无效的,摔出来的伤口只一点点,棉棒点几下就消毒完了。   钟林云身上的伤口一大片一大片,手上脖子上头上脚踝上,没一处完整。   我拿棉棒涂抹几下,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这样拿棉棒一点点的擦,到明年,消毒工作都不能完成。   “可以用纸巾。”   擦拭的时候,钟林云一直低头。   看着棉棒一下下起落,他提醒道。   “闭嘴。”我凶巴巴的说,“你也不怕纸屑掉伤口里感染。”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也清楚,再这么拿棉棒搞细活,手上这片搞完了,其他伤口可能都要结痂了。   于是我在棉棒和纸巾里折中,选了棉布。   我用酒精浸湿棉布,再用湿润的边边角角小心擦过去。   我先从外围下手,把伤口边缘的血迹抹掉,然后再一点点往翻肉来的红色区域蹭。   钟林云一直低头看着,酒精扑在伤口上,他毫无反应,好似不疼。   钟林云身上的伤口很多,消毒的工程量浩大,当我终于成功给他额头的伤口贴上纱布,用纸巾沾水洗去睫毛上的血迹时,天色沉沉,已经逼近傍晚。   我看一眼窗外,低下头把多出来的棉布卷好。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不抱希望的再次询问。   如我所料,钟林云果然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抓住我的手腕,把手指撩开,从盒子里拿出一支棉棒,沾上酒精,往上面抹。   我讨厌消毒伤口,比讨厌受伤还要讨厌。   疼痛覆盖上疼痛,细微的裂口都能整成血崩的恐惧。   我条件反射的想收手,但我怎么可能反抗得了钟林云。   他手指松松一扣,我便抽不出手腕了,如果要硬来,又可能会触碰到钟林云手臂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于是我反抗两下,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棉签离伤口越来越近。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钟林云的话语伴随着指尖的刺痛降临。   我一个哆嗦,没大明白他的意思,只疑惑的“嗯?”了一下。   “还有半个月,复读生就该返校了……艺术生,理应更早。”钟林云垂着眼,捏着棉签一下下点着,“不计划回去吗?”   伤口的酸涩浮上来,哭泣的后遗症让我喉咙干涩,我梗着嗓子,说:“哦,所以现在是要赶我回去吗?”   “不是。”钟林云否定的很快。   他抬眸瞥我一眼,睫毛又垂下去。   “只是你确实该回去了。”   我不回复,只觉得手指更疼了。   我不说话,钟林云也不说话。   他不会是那种苦口婆心劝人做事的老妈子性格,只会在我睡着后把我连人带行李搬到家门口。   我只能祈祷他不知道我家地址。   虽然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而且就算他现在不清楚,要打听出来也是分分钟的事。   打架斗殴、违法犯罪,是他的专业。   所以如果钟林云要用最离谱的办法做最靠谱的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只是会回来再擂两个小时的门罢了。   “今天那帮人是谁?”我答非所问,以攻为守。   钟林云收起棉棒,抬高我的手,轻轻吹两下。   “我说了你就回去?”他问。   “想都别想。”我手指一瞬酥麻,头脑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我灵光一闪,皱眉,冷不丁问,“你爹又欠钱了?”   钟林云没说话,但抿了下唇。   算默认了。   于是我豁然开朗。   钟林云那个老爹,十成十的废物,垃圾里的垃圾。   早些年的时候酗酒,喝完就打老婆,老婆被打跑了,就转手打儿子。   他的倒霉儿子,钟林云,从小到大身上青紫不断,便是拜他所赐。   我没怎么见过钟林云的老爹。钟林云不让我见,纵使我吵着闹着在地上撒泼打滚说要去他家玩,钟林云也绝不妥协。   那是他少有态度坚决的时刻,抿着嘴看着我大闹特闹,等我发完脾气就蹲下来,把泪眼汪汪的我从地上扶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两三颗糖,作为安慰。   但却绝不松口,答应让我去他家。   我会得知钟林云那个废物老爹欠债,还是一次放学,钟林云远远看见那群黑衣服纹身的不良变了脸色,拉着我七拐八拐,躲进了小巷子里。   我被钟林云难看的表情吓到了,小声的问发生了什么。   钟林云没说话,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我拉得紧了一些。   于是我便乖巧的不说话了,和他在那个泛着腐臭味的角落里躲了三个来小时。   到最后我脚都麻了,靠着钟林云才站得稳。   那时候钟林云已经很高了,至少比我高出不少,我软软靠在他身上,耳朵贴着他胸口,隔着一层皮肉听见他规矩而有力的心跳。   那时候的我,莫名从那声响里听出了钟林云的情绪,那是隐藏在十来岁少年平静外壳下压制不住的恐惧。   我听得心慌,努力想找法子安抚那战鼓般的心跳。   于是我伸手环住他,像小时候母亲有时会对我做的那样,用手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被我拥住,钟林云身体先是一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了。   他回搂住我,用很大的力气。   我被他抱得有点疼,可是外面有人在搜,钟林云又在抖,所以我只能默不作声的咽下了这份疼痛。   后来找我们的人走了,我们从巷子里出来,钟林云才告诉我,他爸欠了很多钱。   “可是。”当时我傻傻的问,“你爸欠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钟林云没说话,只很安静的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平,也很柔和,或许还带有些无奈。   那种眼神太复杂,藏在回忆里,每次拿出来,我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意味。   “是没什么关系。”钟林云说,“回家吧。”   时过境迁,我终于有能力看懂钟林云眼中翻腾的情绪,而他,则更聪明的学会了逃避。   面对我的问题,钟林云垂着眼,避开我的视线,开口。   “所以你应该要回去,这次只是警告,下次会有更多人来,不拿到钱,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已经知道了地址,以后麻烦会更多……不管是出于学业,还是安全考虑,你都没有理由再留在这……”   钟林云很少说这么多话,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一向不行,小学时做阅读理解,总能气得语文老师拿课本猛拍讲台,怒喝“呆瓜”。   但我是一个很包容的人,不会因为他的答非所问而大发雷霆。   我的教学方法温暖且人性化,只是有些越界,也有些不讲道理。   我猛地从钟林云掌中抽出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上去。 第16章   钟林云脸颊是软的,嘴唇也是。   这是我亲上去时,空白的大脑里剩下的唯一想法了。   我真的很难把“柔软”这个词,和钟林云连接在一起。   因为他的神色是冷的,疤痕是凸的,纹身是凶的。   和柔软这种带着棉花糖一样斑斓色彩的词语毫不搭调。   可他的嘴唇就是软的,带着些稀薄的酒精气息,唇齿间也残留着清爽的薄荷味。   钟林云不喜欢吃糖,所以那必然只能是牙膏的气味。   奇怪。   我想,   薄荷味的牙膏原本就有这么好闻吗,怎么能比我橙子味的儿童牙膏甜这么多。   对于我的突然袭击,钟林云显然表现得手足无措。   他的右手抬起来,条件反射的去撑我的下巴,想把我推开,却没找准方向,一下杵在我的脖颈上。   他力收得很快,干燥的掌心在我喉间轻轻一触,就离开了。   他的手无措地在空中僵持一会儿,最后找到着陆点,放下来,握着我的手腕。   钟林云的手很大,我的手腕又比一般男生纤细上几分,他拇指中指一扣,还剩下大半个指节的盈余。   他的手掌很热,透着灰尘和沙石的粗糙感,压在我皮肤上,存在感很强。   我想如果钟林云愿意,他大概可以轻而易举的折断我的手臂,就像上次洗手间的门锁崩坏,他三两下拆下那生锈的把手一样。   但他只是虚虚扣住我,小臂肌肉绷紧,力道却卸在手腕处。   因此,除了温热,我什么也没从他手掌里感知。   当我松开他的时候,手指在他脸上留下几道红痕。   钟林云天生肤白,小时候脸上有些婴儿肥,便软软糯糯的像个板着脸的白丸子。   也因此,伤痕在他身上格外显眼。   如今他风里来雨里去,好说歹说把天生的一身细皮嫩肉磨结实了,可还是透着一股别的混混没有的紧致,如紫砂壶掉在弃窑屋,一地狼藉也掩不住精妙设计。   钟林云脸颊稍红着,指痕慢慢消隐在他侧脸那些为数不多的软肉里,他抬着眼,要看不看的样子,好像有些迷茫,又好像不知所措。   他身体微微往后仰了些,靠在床板上,整个人看起来像被人非礼的良家大闺女。   说实话,我原本也是紧张的,毕竟我没什么经验,捧着个男人的脸凑上去献吻的荒唐事也更是不常有。   我直起身子来,自己都感觉脸颊发热,额头也是烫的,脸估计是红的不能看了。   可是钟林云看起来比我还无措,所以我又淡定了些。   我抹两把脸,却忘了自己一手酒精,蹭到眼睛里,又是眼泪汪汪了。   “这算理由了吧。”我吸了吸鼻子,含糊地说。   晚上是钟林云做的饭,我知晓他会下厨,但却不常吃到。   因为他很忙,很晚才回来,纵使我之前缠着他撒娇般说过好几次,他都只敷衍的说“下次”、“下次”。   今天晚间难得,我和他都在这闭塞的小屋子里,我便有了口福。   我站在厨房里,钟林云的边上,好奇的看着他拿着菜刀熟练的分割着肉类和蔬菜。   原来这些菜刀的作用真的是做菜。   我回想起当时刚搬进来,看到架子上码的整整齐齐的一排寒光,整个人汗毛耸立的惊悚感,不由得哑然失笑。   再转头看看埋头切菜的钟林云,我心中一动,感慨。   果然,还是只有出卖色相,才能从男人那里换取想要的东西。   钟林云专注的时候很好看,准确说他无时无刻都是好看的,只是认真的时候格外迷人。   他的小臂线条漂亮,几道纹身从绷带下面露出来,看不大真切,透出一种残缺又凶悍的美感。   他眉头稍微皱起,嘴巴也因为手部用力而不自觉的微微嘟着。   我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觉的落在那颜色寡淡的薄唇上。   是软的。   我想。   还想亲。   “去冰箱里把面拿出来。”钟林云忽地开口,打断我的心猿意马。   “哦。”我从魔怔的状态下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又在想什么白日宣淫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有些心虚的走出厨房,站到餐桌边的老冰箱边上。   “哪一层?”我问。   “冷藏。”钟林云答。   我拉开冰箱门,一眼就看到存货不多的夹层里那显眼的速食面袋。   面还有小半袋,从看不大清字迹的生产日期看,保质期应该还剩两三个星期,我粗粗晃了晃,好歹没有发霉。   我拎着冒着冷气的袋子回了厨房,晃晃悠悠在钟林云身边站定。   “给。”我把袋子递出去。   钟林云把刀放下,接过袋子时手稍稍一顿,挑了个碰不到我手的方位下手,小心接过了袋子,放在靠近他那边的案板处。   手上一轻,我从钟林云谨慎的动作里品出些许意味来。   我后知后觉,钟林云这样警惕又敏感的人,怎么可能瞎子般没察觉到身边人不怀好意的盯着他发呆。   支开我去拿东西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温和的解决方法。   没把我摁案板上和那堆剁得看不清形状的肉碎同罪,我就该知足了。   可是我知足了吗?   我眼神飘飘忽忽的,最终又落在钟林云嘴唇上。   没有。   古人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人虽然怂,但在色胆上,却将这句话贯彻了个十成的生动。   我侧过身子,凑过去,手抬住钟林云的下巴,作势要亲。   我这么做有些大胆了,因为钟林云的反应是很快的,而且他现在手上还有刀。   可也正是那把刀,阻碍了他的动作。   钟林云有了防备,反应自然比上一次激烈。他抬手就要推,手起到一半,想起攥着的刀,便堪堪压下去。   惯用手受到限制,钟林云只能转头,同时用另一只手卡住我的肩膀。   钟林云比我高不少,这么一偏头,我便没能亲准,唇瓣擦着他的嘴角过去,落在脸颊上,轻轻一触分开。   我直回身子,钟林云的表情分不出是惊怒还是疑惑,于是我也不去分了。   我忽地想起一个朋友说,男生,尤其是运动神经好的男生,是很难被强吻的。   “小说电视剧都是骗人的。”朋友说,“如果一个男生真的不喜欢你,你冲上去那一刻他就把你挥开了,力气大得和拳击手一样,可他妈宁死不屈了。”   我恍然大悟,钟林云现在的表情大概就是宁死不屈。   但可能也没有那么宁死不屈。   因为我还是得逞了一点,代替嘴唇,亲到了脸颊。   我很擅长自我安慰,情绪又好了不少。   不过我想钟林云大概也不大乐意再看到我腻在他的身边,苍蝇般蠢蠢欲动干些非礼般的事情。   所以我果断地走出来厨房,大度的让出空间,给钟林云自我凌乱的时间。   我坐在餐桌那,老爷似的等着开饭。   钟林云动作很快,过了两三分钟,他端着两碗哨子面出来了。   “谢谢。”我接过筷子,没急着吃,仰着头问,“你爸到底欠了多少钱。”   钟林云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没头没尾的问这个。   “三百来万吧。”他给了一个不那么确切的数字。   “哦。”我低头,把筷子插进面里。   一个不能算是巨款的巨款,压不垮我这样的家庭,但像钟林云这般情况也确无还上的可能性。   我嗦着面,被烫着了,咳了两下。   钟林云给我递了张纸,我接过来,一边擦嘴一边心不在焉的盘算。   三百万,我那张被冻结的卡里也就只有小十万。   有点难搞。   我那倒霉老爹的银行账户里倒肯定有比这大的数目。   但他估计宁愿疯子般的把钞票撒河里,也不愿给我这个便宜儿子。   “你为什么亲我。”我在这边思索着快速搞钱的法子呢,钟林云那边冷不丁的发问。   “嗯?”我没反应过来,呆呆啊一句。   “你是……”钟林云表情带着些纠结,寻找着措辞,“对我有想法吗?”   是吗?   其实我没有太多思考过这些问题,因为我基本对所有好看的帅哥都产生过想法。   也有过那种浪荡的凑上去亲一口,亲到赚到的神奇想法。   但是钟林云还是特别的。   因为我真正动嘴的,也就这一个。   所以应该是有想法的,很特别的想法。   于是我大大方方的应了。   “嗯呐。”我说。   钟林云便更纠结了,他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两下。   “我不喜欢……”他说到一半,顿一下,改了个说法,“我不是同性恋。”   “哦。”我无言的附和一句,表示自己听到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钟林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种诡异的局面。   严格来讲,这应该算是一次表白被拒。   钟林云提出“我喜欢他”的论点。   钟林云拒绝“我喜欢他”的建议。   我全程以附和的视角参与了这次告白,这个有些难堪的结局便看起来与我不那么有关了。   我低头扒了两口面,我确实是饿着了,一天没吃饭,山珍海味到嘴里也没品出些滋味来。   我吃得很快,三两下就空碗了。   “锅里还有些。”钟林云提醒我。   我嗯一声,放下筷子,准备起身。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一个疑惑,一个未问出口的问题。   于是我站直的动作稍稍一停。   我俯下身,拉近和钟林云的距离,眼睛眯起来。   “能问一下吗,之前在房里,伸舌头的好像不是我吧?” 第17章   我说完那句话,就毅然决然起身去厨房捞面了。   钟林云在我身后发出一阵闷闷的咳嗽声响,估计被呛得不轻。   我估量着自己的胃口,盛了小半碗面,回到座位。   钟林云坐在对面,鼻尖有点红,连带着眼尾也红了,看起来确实被惊到了。   我一瞬间产生细微的愧疚,但很快又冷酷地把这种悲悯压了下去。   确实,   我低头扒两口面,   伸舌头的不是我。   钟林云活该。   当时我亲上去的时候,凭借的完全是色欲熏心的一种冲动,小电影里的技巧与和朋友吹牛时的骚话被我忘了个干净,贴上去之后脑子便是一团浆糊,除了“好甜”、“好软”,就没有其他的想法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在我就这么僵硬的和钟林云的嘴唇死磕时,却意外的感知到自己的唇齿被迫撬开,嘴巴不自觉的张开,被迫和钟林云交换唾液。   我一开始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是自己天赋异禀,刚亲上人就学会动舌头了。   后来清醒一些才发觉。   你妈的,   那不是老子的舌头。   是钟林云先动的舌。   我面无表情的扒着面,筷子戳在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强吻变合吻,钟林云有很大的责任。   我若有所思。   看来要问问我那几个去搞直男的朋友,他们认知里的“直男”,会和同性朋友接吻时伸舌头吗?   还是说。   我低头看看自己垂到锁骨的半长发。   钟林云是把我看作女孩子呢。   这么一来,他对我之前的种种宽容、照顾,都有理由解释了。   毕竟钟林云工作是不正经了些,人还是很绅士的。   就连和楼下那家的小女儿说话,他的声音都要柔上几分。   我其实是无所谓被当成女生的。   如果这个身份能给我带来一些便利的话。   但是我有些介意被钟林云当成女生。   钟林云到底认为我是男生还是女生呢?   钟林云主动伸舌头的对象是男生还是女生呢?   钟林云喜欢的是男生还是女生呢?   我像是被困在史上最困难的选择路口,踌躇着做不出选择。   但有一点肯定的是,无论答案为何,我都不会太开心。   真是任性且矛盾啊,我叹口气,沮丧起来。   收拾的工作是钟林云干的,他怕我把碗打了。   “家里就四个碗。”他说,“省着点用吧。”   我觉得他对我的动手能力有些误解,但是我丰厚的战绩让我没有辩解的资本,只能巴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钟林云吊着绷带,身残志坚的洗碗。   “不用去医院吗?”尽管钟林云的动作收着,很谨慎,还是有不少水珠飞溅起来,沾湿手臂上的绷带,我看得直皱眉,不由得问。   “不用。”钟林云说,“没有伤到筋骨。”   “你不看怎么知道没有?”我不赞同。   “他们没下重手,有规矩的,怕惹麻烦。”钟林云解释。   “哦。”我盯着被水打湿,颜色逐渐变深的绷带,忍不住阴阳怪气一句,“那还真是,很有原则。”   钟林云洗碗的动作一顿,像是想说什么,最后没说,只又摁了些洗洁精,更加用力的搓起碗来。   我盯着他的手臂,想着剩下的绷带和纱布不多,得出去买一些了,转念又生气钟林云那老爹真是多事,钟林云也不懂变通,这才搞得自己一身伤,还要花这种冤枉钱……   “你这两天别去上班了吧。”我再开口,“那群人指不定会再去堵你,太危险了。”   “没事。”钟林云没有抬头,“我工作的地方,不是他们负责的地段,他们不敢硬来的。”   “哦。”我答应一声,却还是不放心。   就算那酒吧不是,上下班的路难道也不是吗,城中村这么多弯弯绕绕,指不定哪个角落里窜出一队人……哪里躲得过去。   虽然钟林云轻描淡写地说他们“有分寸”,然而几个小时前,他那满身是血的骇人场景,可真看不出,那群人,到底有什么“分寸”。   但是钟林云是不会怕的,他这个人很倔,牛一样,认定的事谁都劝不回来。   人不能站在前进的公牛面前硬来,得想办法智取。   “那如果他们又来家这边堵呢。”我开口,“我这一段时间都要待在家里的,他们如果再来……”   钟林云洗好碗,把它们倒扣在沥水池上方,转身,拿下钩子上的抹布,看着我说。   “你可以回家。”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盯着他,执拗的说,“我不回去。”   钟林云看着我,抹布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塞回左手。   他脸色稍稍变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我猜测是我那个“理由”。   所以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你不想回,那就不回吧。”钟林云垂下眼,快速的擦两下手,把布挂回去。   “那你这两天能待在家里吗?”我趁热打铁,趁火打劫,“我有些怕,那些人再上门。”   钟林云没说话,很细微的点下头,算是答应了。   我了却一桩忧心事,吹着口哨出门,去药店买新的绷带和纱布。   接下来的两三天,钟林云都待在家里。   他在家里也是很沉默的,一般不会主动讲话,只待在房间里,拿着些资料看着,我注意到,都是些高考的复习资料。   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好意思在房子里打游戏刷视频,显得我好像很颓废很堕落一般。   于是我便被迫练起了基本功……在柜子上压腿,扶着阳台栏杆压脚背,靠着唯一一堵大墙下叉。   我基本功不错,筋骨也算柔软,不少舞蹈老师夸过我“是跳舞的料”。   小时候听到这种夸奖,我是不开心的,那时候我一心想着怎么才能逃过舞蹈课,逃过无穷无尽的下腰压腿……   长大后再回想,倒也释然了。   不管怎么说,有天赋总比没有好吧。   不过就算我再怎么天赋异禀,基本功这种东西也是几天不练,重头再来。   压腿还好,下叉是真的疼,好久不练,一压下去,我五官都皱巴了,感觉胯部撕裂着,一阵阵难受。这种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我趴在那哼哼唧唧的,很是聒噪,吵得钟林云都忍不住出来,看我这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我天生怕疼,趴在那眼泪汪汪,根本止不住。   当然我也知道,十八岁的成年人被疼哭,也太丢人,于是钟林云一出来,我就把头歪向另一个方向,倔强的保留我在“接过吻的同居室友”面前为数不多的尊严。   钟林云则蹲在我的面前,和蹲在水果摊前一样,审视又好奇的看着我这个不那么软的软骨生物。   他蹲了一会儿,大概是腿麻了,起身回房间。   走之前,他伸手,想摸下我头,表示鼓励或者同情之类的情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收回了鼓励。他的手掌停留在我头顶上方一两厘米处,移开了。   头顶呆毛的压迫感让我知晓钟林云掌心的到来,而我内心的小火苗也随着那两簇不羁的呆毛——被压下,又弹起,摇摇摆摆的,不住颤抖。   在家里自闭到第四天的时候,不速之客来访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不速,因为他没有砸门,没有撬门,没有开锁。   他很礼貌的按了门铃。   但是秉持着——来这个鬼地方找人的怎么可能是好人的,顽固思想,我在门铃响的那一刻,便还是拉紧了神经,整个人以一种不科学的姿势从地上一跃而起,捂着抽搐到的胯冲到门边,透过那个满是灰尘的猫眼,往外看。   钟林云比我动作稍微晚一些,他在学习的时候神经会比较迟钝,不然也轮不到我去探路,他在半路便能截胡。   “谁。”我挡着门,钟林云在我身后,探知不到一手信息,只能低声问。   “不认识……”我勉强辨认着人影,“就一个人,有点高……至少比我高,没有带刀具……刘海有些长,唔……五官长得还挺清秀的……”   钟林云听不下去我毫无意义的汇报,面无表情的伸手把我拉回来,空出猫眼的位置。   我不明所以的被他拉开,看着他侧身挤过去,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钟林云看了两眼,神情忽地放松了一些。   “认识的。”他说。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开门吗?”我扒着他的手臂,紧张的问。   “你去房里躲着。”钟林云后撤,离开猫眼。   “为什么?”我很不满他的决断,“不是认识吗?有什么好躲的,而且外面那哥们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啊……”   钟林云很短暂的思考一下,“为什么不像。”   “长得好看啊。”我理直气壮的说,“气质看起来就不坏。”   钟林云大概对于我这种以貌取人的肤浅思想彻底无语了,他一言难尽的看着我,盯了一会儿,拽着我的手,强硬的把我往屋子里带。   “去房里。”他再次说。   “我不。”我抓着边上的柜子,顽强地反抗。   “听话。”钟林云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他劲很大,我被他攥得有些疼。   但是我也决心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   毕竟,虽说这次来的只有一个人,还是钟林云认识的……但怎么说都是来者不善,万一真出什么事打起来了,我就算帮不上手,也能在边上哭嚎两句威慑一下。   我牢牢抓着柜子,脚死死抵在地面上,眼神凶狠的盯着钟林云。   再推,再推。   再他妈推老子,老子就亲你了。   拗不过还不能智取吗?   我凶巴巴的想。   外面那兄弟最终没给我机会,他又摁下了门铃。   有些失真的门铃声里,钟林云低头,迅速地又看我一眼。   “站在这别出去。”他说。   接着,他松开我,拉门,出去了。 第18章   钟林云出去了,我依照他的祝福,躲在两道门中间,隔着铁门悄悄往外看。   这个场景有些情景复现的熟悉,小时候每次碰上麻烦,大抵都是这样,钟林云冲上去顶着,我找个地方躲起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并不是没有帮忙的念头,但抵不住实在身娇体弱,我冲上去,立马被高年级的学生一掌拍趴下了。   我捂着擦破皮的膝盖哇哇大哭,弄得本来在前面所向披靡的钟林云猛然回头,掉头回来,把拍我那个学生摁在地上揍。   期间他顾不上后背,被人在背上猛踹两脚,第二天一片乌青,走路都得扶着腰……   从那以后我就学聪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遇到事也不逞能,乖乖找个地方藏好,争取不给钟林云留把柄。   所以现在也一样。   那长刘海的小哥似乎真的和钟林云认识,见他出来笑了笑,还拿出烟盒,问钟林云要不要来一根。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指间还衔着根细长的烟,烟丝徐徐上升,在透气性不好的楼道里盘旋。   我皱皱鼻子,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   大概是声响弄大了,那小哥抬眼,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实际平平无奇,什么情绪都没,但我还是如惊弓之鸟,一下把半掩着的铁门关上了。   小哥抬烟,冲我的方向指了下,看着钟林云,说了些什么。   钟林云回头,很短暂的看我一眼,又转回去,和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传到我这里就只剩下“嗡嗡”的音效,说的什么都听不清晰。   听觉被封死,于是我只能睁大眼,试图通过画面来猜测两人的对话内容。   我看到那小哥又笑了笑,把烟摁墙上灭了,烟头往裤兜里一丢。   他把烟盒也收起来,笑着说了什么。   他的神色很轻松,所以我也放松了几分,觉得这次或许没那么严重。   我的直觉是对的,钟林云和小哥的对话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只普普通通说了几句话,然后便结束了会面。   那小哥抬手拍拍钟林云的肩膀,又抬眼冲我吹了声口哨。   我依旧抱有些警惕,听到那声响便往后缩了缩。   再往前看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脚步回荡在楼梯道里,而钟林云则站在门口。   他没带钥匙,而我把门关上了。   我连忙把门打开,问:“怎么样?”   “解决了。”钟林云的神色也是少有的轻松,他很短暂的对我笑一下,“暂时。”   一块重石落下,我也开心起来,嘴角还没咧开,就被钟林云身上附带的烟味呛得弯下腰来,不住咳嗽。   钟林云面色一变,后退半步,拉开一段距离。   “抱歉。”他说。   烟味淡了,我也缓过来一些,摇着手说。   “没事。”我说,“是我这个鼻子太娇弱,动不动受刺激。”   我揉揉鼻子,又有些疑惑。   “你现在是不抽烟了吗?”我问。   “嗯。”钟林云应答一声。   “那很好呀。”我嘟囔,“上次见你时你好像烟瘾还很重的样子……什么时候戒掉的啊。”   钟林云没有立刻接话,不知是在回忆还是不打算说了。   我从柜子上的纸盒子里抽出两张纸巾,捻掉咳出来的眼泪。   就当我以为钟林云不打算说的时候,他开口了。   “上次见面之后。”他说。   托钟林云的福,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忽地回忆起了我和钟林云在这间出租屋重逢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我和钟林云相识于小学四年级上半学期的秋日,分别在小升初暑假的蝉鸣里。   钟林云要搬家,去隔壁城市。   决定早就下了,钟林云报考的初中就在那个城市。   也怪不得之前每次我嚷嚷着,畅想初中生活的时候,钟林云都抿着嘴,很敷衍的勾着嘴角,要笑不笑,一言不发。   他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理由,结合近些日子的信息,我也大概猜到,是他那倒霉老爹,要带着儿子,去躲债。   钟林云搬家那天,我是去了的。   逃了舞蹈课,无视了钟林云再三强调的“远看”。   我小跑到那辆严重超载的二手马自达前,大哭着拍打充满划痕的玻璃。   钟林云迫不得已下车,门开时带来他老爹的谩骂,以及满车的烟味。   我在呛人的烟雾里咳嗽着,抓住钟林云的衣服下摆。   我哭得崩溃,一个城市的距离对于十二岁的少年来讲太远了,是没有任何可能和能力能够到达的“远方”。   我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胡乱和钟林云说着什么。   那时候我还天真,面对铁板钉钉的事实,也可以任性的问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记不大清钟林云的表情,或许他也没有怎么做出表情。   他那时就是很奇怪的人,正面的情绪收敛,负面的情绪掩藏。   我纠缠着逼迫他开心的时候笑,最终没能成功告诉他伤心的时候可以哭。   钟林云他爹的骂声不住的从前座传来,声音很大、很凶,骂得也很难听。   我向来是害怕长辈的责骂的,但那次,我清晰的知晓,越涌越凶的眼泪,不是因为那骂声。   钟林云转回去回了句什么,声音梗着,拳头也握紧。   他在愤怒时终于有些表情,腮帮子稍稍鼓着,像竖毛警告入侵者的幼年凶兽。   但他的回击只招致更难听的怒骂。   钟林云在骂声里低头磨着牙,最终松开拳,伸手捂着我的耳朵。   于是我便在一片寂寥中嚎啕大哭。   整个初中,我都没和钟林云联系过。   小学的时候他和我没有手机,我手上便只有他搬家前的座机号码。   第一次拿到手机的时候,我兴奋的给那行作废了的号码打电话,心里祈祷某位不知名的仙女可以帮我联系上钟林云,但仙女不存在,或者很忙,总之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有的只是耳边忙音的“空号”。   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我便逐渐放弃去联系钟林云了。   我的初中生活过得还可以,有几个朋友,虽然不交心,但人际关系总归是不如小学时候那么糟糕。   人类小时候或许更接近兽,喜怒哀乐都表现在面上,连同恶也格外明显。   长大些日子,学会掩藏和伪装了,善良的人就多了起来。   我再次遇见钟林云,是在初三下半学期,一个类似离别那时的炎热夏日。   那时我忙着准备艺考,每日都一头扎进舞室,到傍晚才出来。   那是一个很平凡的傍晚,唯一的不同就是晚霞比寻常亮一些,但我的劳累和疲惫不允许我欣赏这美景,只闷头和几个舞室玩得好的女孩子,闲聊着往外走。   我家其实是有能力派车来送我回去的,但我爹被我“让孩子自己回去显得自立家教好”的理由说服,允许了我自己公交地铁回去的行为,我便因此也得已偷取一丁点自由时光,下课后能够在外面闲逛上一段时间,逃避“家”这个,让我窒息的场所。   那天出来后,没走出两步,我就感觉有人跟着我,回头确认,只看到一个低着头的身影快步走入小巷。   那身影给我莫名的熟悉感,但我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把其从我记忆里挖出来。   我转回去,若有所思的和同伴一起往前走,大概走出一条街的距离,我心一横,说我有东西落在舞室了,然后也不等同伴反应,回头狂奔。   我跑得很快,留下一阵汽车喇叭的轰鸣,和同伴们的惊呼。   我已经听不进去这些,我要去确认一些东西。   跑回舞室门口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心脏跳得太快了,甚至隐约有些闷疼。   凭着记忆,我找到那人进入的小巷,里面很黑,一长条路就只一盏昏暗的灯。   我有些畏惧,但还是一头扎进去。   不是所有的勇敢都能换来相应的美好结局。   我从巷子一头走向另外一头,除了窝在角落的大黄狗和黑猫,什么都没发现。   我站在尽头,对着黑漆漆的砖墙发了会呆,然后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我低着头,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不平整的砖土路往外走。   脚下忽然一顿,感觉路口的光被人挡住,视线黯淡不少。   一抬头,钟林云站在巷子尽头。   第一时间,我其实没有认出那是钟林云。   三年时间,他长高的不少,肩膀也理所应当的拉宽。   他站在那,背着光,光影勾勒出略微比成年人单薄些的体型。   他的五官也锋利了不少,婴儿肥褪得差不多,下颚线条锐利,脸颊透着一种脱相的消瘦感。   他变了这么多,多到甚至我和他在大街上迎面相遇,我都不大可能认出来的程度。   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在我的感官依旧疑惑的时候,我的直觉已经和他相认。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脚踝已经自觉动起来。   我在泥土路里踉跄着,绊了好几下,跌跌撞撞的扑到钟林云身上。   他真的好高,我这些年也长高了些许,可还是要踮起脚才能环上他的肩膀。   他也变得很瘦,小孩子的柔软在三年里消失的淋漓尽致,我扑上去,像撞上一堵不平整的墙,凸起的锁骨、肋骨硌得我生疼。   但我还是紧紧的抱住他,用我残存在内心的那些来自童年的熟稔和热情。   钟林云则一动不动,像僵死在那里一般。   他一只手衔着烟,火星徐徐,小半支烟已经焚烧,烟灰几乎烫到手指。   许久,他手轻轻颤一下,烟灰抖落,落在地面上,和泥土混到一起。   他抬起另一只手,像小时候每次安慰我一般,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第19章   拥抱这种温馨的画面没能持续多久,两三秒后,我就捂着鼻子,弯下腰,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钟林云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直到我口齿不清晰的指着他手中的烟说明了情况,他才恍然大悟,把烟摁墙上,灭了。   烟熄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直起身子,揉揉发红的鼻尖,开始向钟林云发射连珠炮一般的问题。   “怎么会在这里啊?”、“要在这儿停留多久啊?要回来上高中吗?”、“怎么回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的问题很多,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给钟林云回答的时间,也不需要钟林云的回答,只是在宣泄内心激动的情绪。   钟林云刚开始还张张口,简单答一两句,后来也放弃了,只站在那小幅度的笑,看着我在他面前发疯。   等我说累了,闭上嘴,用热枕的眼神代替语言,继续抒发内心的感情时,钟林云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   “你现在还在跳舞吗?”他问。   “嗯。”我说,“在准备艺考呢。”   “我记得你以前不太喜欢跳舞。”钟林云说。   想起小时候,因为讨厌舞蹈课,我甚至还在钟林云面前哭哭啼啼的场景,我脸上有些挂不住。   “啊……那是小时候嘛……”我摸摸脑袋,“现在不一样啊,我成绩一般,想上重点的话只能走艺术生的路了。”   “重点。”钟林云抓住了重点,他轻微笑笑,“恭喜。”   “还没考呢。”我说,“恭喜啥啊。”   “提前。”钟林云依旧是那么惜字如金,我从这点上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他很肯定的说,“你没问题的。”   “谢谢。”我提前领谢,笑得眼睛都没了,“等我考上了,你再来恭喜一遍也不迟的呀。”   钟林云不回答,只抿着唇笑。   我当时心情太激动,也没有从他的笑意里感知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你呢?”我拍拍钟林云的肩膀,你打算去考哪里。   “哦……”钟林云的眼神很短暂的闪烁一下,他垂下眼,看着我,说,“还没定呢。”   “不会吧,过两天就截止志愿了。”我惊讶,“你学习那么好,一定能上重点的呀。”   “小学的成绩哪算数。”钟林云笑笑。   “初中的成绩肯定也不错啊,你那么认真,看起书来一动不动和雕塑一样,成绩能差就怪了。”我说。   “一般吧。”钟林云说。   他说一般,那大概率就是很好了。   我又开心起来,仰着头问。   “所以要考哪里呀,在我们城市吗?会不会和我是同一所啊。”   “真的还没定呢。”钟林云又笑了,他今天笑得很多。他离开这三年,似乎终于学会了微笑。   “定了再告诉你吧。”   “什么呀。”我嘟囔一句,“一点谱都没有,那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啊。”   “事实上……”钟林云表情稍稍一顿,露出些复杂的微妙,“我手机前些天丢了,一直没找机会再买。”   “所以你就这样在没有联络方式的情况下在街上大摇大摆的瞎逛?”我吃惊地问,“万一你父母有事要……”   话说一半,我想起钟林云家里的情况,堪堪刹住。   当然还是刹得有些晚。   我尴尬的看一眼钟林云,带些愧疚的说,“对不起。”   “没事。”好在钟林云不是很在意,大度的原谅我的失言。   “总之。”我拿出笔,翻两下书包,懊恼的发现里面装的都是练功服和舞鞋,没有纸。   “手给我一下。”我只能把包往上颠一颠,抬头对钟林云说。   钟林云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把手伸出来,手掌摊给我。   他的手也和他的人一样抽条,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变得骨节分明,露出的一节小臂上青色的血管显著,看上去瘦削有力。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伸出的手上,指节附带着颜色鲜艳的血痂,指甲也不太圆润,隐隐透着破损。   我愣一秒,随后强迫自己忽略这些,把疑惑吞了下去。   我用摁下签字笔,把电话号码写在他的手心。   “好了。”我心满意足的把笔揣回包里,“这个是我手机号,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打给我,当然……没事也可以。   我低头把书包拉链拉好,钟林云则微微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那行号码。   “你要走了吗?”最后,他抬头,问我。   “嗯。”我点头,“我现在要去吃个饭,如果我爸不催我,我就再回舞蹈室练一会。”   “好努力。”钟林云说。   “不努力没学上啊!”我把书包甩到身后,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吃过了。”钟林云拒绝。   “嗯……”我纠结一会儿,说,“或者你有什么想逛的地方吗,我陪你走走?”   “那你的饭?”钟林云提醒。   “不吃了啊。”我耸肩,“就当减肥。”   “会低血糖的。”钟林云又笑了,他小幅度的抬起手,在我肩上拍一下,“去吧。”   我不太乐意刚和钟林云见面就分离,但转头想想,我已经把联系方式给他了,以后想要见面也不是难事。于是我便放下心来,做了决定。   “那我先走了哦。”我走出巷子,踏入繁华的街道。   此刻天完全黑了,云汇聚起来,笼罩在视野可见的头顶。霓虹灯亮起来,为行人撑起一片低矮的天空。   “好像要下雨了。”我嘟囔着,抬眼问钟林云,“带伞了吗?”   “没,一会儿就进室内了,不要紧。”钟林云回答我,“你快走吧,一会儿来不及了。”   “哦哦。”我答应两声,往外走出几步,又回头,冲钟林云用力挥手。   “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放大声音,对着他喊。   钟林云没有回话,只冲着我也挥挥手。   他好像又笑了,但隔得有些远了,我看不太清,也就不敢确定。   钟林云站在大街和巷口的交会处,繁华和寂寥的路口。他头顶网吧的灯牌闪了两下,亮起来,红红绿绿的,雾蒙蒙的喜庆。   从我和他分别的那一刻起,云层微微叹息,往下掷起雨点来。细密的雨丝落下,被艳俗的灯光照亮成无数银针,密密麻麻的打下来……   钟林云站在五彩的雨滴中,被笼在模糊的水雾里。   我又用力和他挥了两下手,然后转回了头,冲着目标快餐店的大红灯牌跑去。   钟林云还站在原地。   我把他留在了红绿交接的雨雾里。   回忆完毕,我睁大眼,盯着出租屋天花板上几条细密的裂纹。   钟林云是从那时候开始戒烟的吗?   那次见面,当时不觉得,后来回想起来,钟林云的衬衫、脖颈、发丝上都是烟味,整个人像从烟灰缸里滚了一圈出来。   我也有烟瘾很重的朋友,他们身上的味道大多也和那时候的钟林云一致。   不过他们身上会多一些酒味。   都说烟酒不分家,沉迷一个很容易就染上第二个。   钟林云倒没有。   我把手放到肚脐上,做出一个攥住一束白花,就可以下葬的标准礼仪姿势。   印象里,钟林云也很少沉迷于什么东西。   酒没见他喝过,游戏没见他玩过,赌由于他爸的原因,更是不可能挨上。   唯一一短暂沉迷个烟,还戒掉了。   这个人好神奇。   在认识钟林云近十年后,我不知第几次发出这个感慨。   什么都不馋,什么都不上瘾,什么都不喜欢。   这是好事吗?   我眨两下眼。   是好事……吧。   如果不是摊上一个倒霉爹,以钟林云这种极度自律的性格,怎么说都能冲冲那几所顶尖的高校。   不过如果没那个便宜爹,钟林云可能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沉默的、阴翳的、不好接近的……   他会正常的上学,正常的展开人际关系,正常的去和一个小女生或者小男生发展一段早恋之谊。   这样挺好的。   我想。   至少这样,在我凑过去亲他的时候,他会明确的接受,或者推开。   而不是现在这样,僵持着,不上不下,神仙都摸不着头脑,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我俩到底什么情况。   枕头有些高了,我不舒服的挪一挪头,找到相对舒适的位置。   “我。”   我盯着裂纹,目不转睛地许下愿望。   “我希望钟林云能像喜欢烟一样喜欢我。”   “即使是会戒掉的,很短暂的,靠不住的,不健康的。”   “我也希望有一瞬,或者几个片刻,我能像烟丝一样,亲密无间地与钟林云粘合在一起,悄无声息又毫无间隙的把他缠绕。”   “这样,每一个路过的人嗅到他身上浓厚的香烟气味,都会心领意会的笑笑,发出这样的感慨……。”   “‘啊,这小子,真喜欢烟啊。’” 第20章   当手臂上的疤痕开始褪落的时候,钟林云恢复工作了。   我自然是拦着他,反对他出去的。   但是他没钱,而我拍摄的积攒也只够自己撑上大半个月。   “没事。”钟林云让我放心,“老板不会苛求伤员。”   我回想起钟林云日常伤痕累累的样子,橱柜里又去了小半瓶的酒精,觉得我和他老板之间,一定有一个人,对“伤员”这个概念的理解出了差错。   但是钟林云坚持要去,我不可能拦得住。   “那我去接你下班。”我最终提出妥协的方案,“如果那群人在找上来,也算有个照应。   “不用……”这下轮到钟林云满脸的不赞同。   你能干什么?   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我很确信我从他内心听到了这一句。   “我能喊两句,还能帮忙报警。”我说。   钟林云还是不大乐意,但是我的态度十分坚决。   “脚长在我身上,你也不能管我去哪不是?”我理直气壮。   钟林云为难的看着我,最后无奈妥协。   “行吧。”他说,“你九点来。”   沿海的城市就是容易下雨,八点三十我下楼的时候,天空已经暗沉的不行,我抬头看那云层,又嗅一口潮湿的空气,迫不得已的回身上楼,从背包里把雨伞掏出来拿上。   钟林云工作的酒吧很远,路走到一半,天就开始下起雨来。   我面前一对小情侣撒腿狂奔起来,男生把外套脱下,帐篷般撑起,两个人躲在手臂构造出来的小型避雨棚里,滑翔机一样冲向远方的便利店。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冲动,觉得把伞丢了,和钟林云一起冒雨冲回家也不失为一种浪漫的选择。   但钟林云的伤口还没好全,不能沾染不干净的雨水。   所以我最终只是握紧伞柄,快步往前走了。   因为雨天难走的缘故,我走得慢了些,到达酒吧时,已经九点一刻了。   今天的酒吧人气很旺,避雨的人多,把门口摆设用的桌椅都填满了。   门口的椅子上,穿着吊带的女孩侧头,皱眉拧着她湿透的长发。   近秋的天气还是比较凉的,何况还下了雨。   她面色苍白着,身体也不住的抖,但嘴里却哼着小曲儿,嘴唇张合着,掉色的唇膏依旧靓丽。   我盯着她的唇看了许久,最后抬眼,看到在门口站得笔直的钟林云。   我三两步靠过去。   “今天好早啊。”我说。   “是你迟了。”钟林云简洁地说。   “下雨了嘛。”我陈述理由,“你带伞了吗?”   非常废话的问题,钟林云两手空空,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准备的面对这场大雨。   果然,他沉默几秒,说:“没有。”   “我就知道你没有。”我心满意足的晃晃伞,摇下一片水幕,“我带了,走吧。”   钟林云走到伞下,他真的很高,我要把手臂举到不习惯的吃力角度,才能勉强让雨伞不杵着他的头。   走了一会儿,钟林云忽然开口。   “在看什么?”   “哈?”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盯着那个女生,在看什么?”钟林云增加提示。   我恍然大悟,说:“没看什么,就好奇,随便看看。”   “不太礼貌。”钟林云垂下眼,看着我平淡的叙述,“你这样,看得别人不舒服了。”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他的话语则在维护别人,我不喜欢。   “怎么就不舒服了呢?”我不服气的问。   “她在抖。”钟林云言简意赅。   我有些被气到,还有些想笑。   我很想和钟林云解释,我看她的时候压低了雨伞,伞边遮住了我的视线,从她的角度是绝对看不到我在看她的……她在抖只是因为她冷,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但是我又什么都不想说。   因为我手臂举的很酸,因为我鞋湿了。   因为我冒着雨跑来接钟林云回去,手臂酸疼鞋子潮湿,他却去关心陌生的女孩是不是不舒服了。   男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我委屈又愤怒的想。   看到穿吊带的漂亮小姑娘就走不动路了。   虽然说那姑娘穿吊带确实很好看啦……锁骨漂亮肩膀直角。   但是我也可以穿啊!我也有直角肩靓锁骨啊!   怎么能因为我穿着保守就不帮我说话呢!   我愤愤不平地开口,满口火药酸味。   “我是在看她的口红!”   “你看口红干嘛?”这就涉及到钟林云盲区了,他茫然地问。   “我觉得她口红颜色好看,我也想要一支。”看着钟林云的样子,我就噌噌来气,我一来气,就什么不要脸的东西都往外说。   “我觉得我涂上那个色号特别好看,我觉得那个色号的口红印配你的衬衫也特别好看,我还觉得那个色号印在你的脸色特别好看!”   我没脸没皮一阵输出,火力太猛,直接把在这方面装备防卫虚弱的钟林云给干趴下了。   他依旧垂着眼,嘴唇微微张开,有些茫然的样子。   他是该茫然,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的在几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上精准找到一个最不要脸的人共处一把伞下。   过了很久。钟林云才小声的应一句“哦”,表示自己听到了。   他沉默下来,我也沉默着,风垂斜雨丝,打在我的脸上。   雨丝冰凉,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滚烫。   又往前走一段,从砖块街到泥泞小道了,我持着伞的手臂酸痛,不由得用另一只手揉捏下,缓解肌肉的紧绷感。   “我来吧。”钟林云低声说。   他从我手中接过伞。   伞面忽地高一截,视线也就开阔了,能看到远处路灯朦胧的光。   我顺着远方的光往回看,视线最后落回钟林云身上。   钟林云的五官立体,鼻子尤其生得好,属于放在别人身上会被追问在哪家整容中心隆出来的水平。   小时候我总担心,钟林云天天和别人打架,会不会有一天被下狠手,把鼻子给打歪了。   也不知该说是他运气好还是动作灵敏,左闪右躲的,愣是保下了完美的鼻梁弧度。   我的视线往下滑,伞不算小,但要容纳两个男生的肩宽还是有些勉强,钟林云打伞时有意向我这边倾斜,他靠外的肩膀便露在伞外,雨水落下来,黑色尼龙外套上汇聚一片晶莹。   我皱眉,不动声色的往钟林云身边靠靠,手抬起,把伞柄推直,然后顺势滑下,自然而然地落在钟林云的手臂上。   钟林云僵直片刻,随即抬起另一只手,想把我扒开。   但是我的手指死死拽住他的外套褶皱,牛皮糖似的耍赖不放。   我和钟林云处在一把伞下,他躲避的空间被雨水封死,除非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把我推出伞外,不然他就算再多能耐也很难摆脱我的纠缠。   于是他很快放弃了,手放下去,无措又无可奈何的插进兜里。   我则耀武扬威的挽着他的手臂,穿着雨衣骑车路过的大叔诧异的看着我们这对奇怪的组合,我则得意的给他抛个媚眼,吓得那大叔把手一歪,直直冲着水沟进发。   连人带车的坠落声响亮,我忍俊不禁,整个人挂在钟林云的手臂上,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老远,后方还能听到大叔暴躁的骂骂咧咧,我笑得开怀,停下时都出了眼泪,抬头去看钟林云,幸运的在他唇边捕捉到一丝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   于是我刚放下的嘴角又不受控制的勾起来,手指扣入外套褶皱,钟林云的皮肤温度透出来,和凉飕飕的雨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回程的路不大好走,我的运动鞋已经全湿了。   但我还是欢快的把这个雨天加入了“人生最喜欢的十个时刻”里。   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进巷子前,看到黑色的车子停在拐角那一刻。   远远我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庞然大物堵在路口,流畅的车身和边上破旧的砖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属于平民窟的昂贵物品。   我纳闷的看着那辆车,心中不爽。   哪个没素质的倒霉王八蛋把车横在巷子口,大下雨天的让人怎么进去啊,太缺德了。   走近了,我忽地觉得那车有些眼熟。   又前几步,车门打开,一人撑着柄黑伞下车,静静立在车边。   我的手从钟林云袖子上滑下。   操,我好像认识这个没素质的倒霉王八蛋。   我面无表情的想。   而且我好像还得叫他一声爹。 第21章   我停滞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那前方等待我的黑车、黑伞、黑巷,像极了恐怖电影悲剧开场,又或是死神上线,照名单收人。   而撑伞的人把伞面往上抬,露出那与我7分相似的下半张脸。   我就更加犯怵了。   我的眉眼轮廓基本继承了我妈的柔美,唯有嘴唇是和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唇薄且利,是薄情像的标配。   从小到大,我从我老爹那如刀拉开的嘴里就没听过几句好话。话语但凡从他口里蹦出,基本都是对我的贬低和谩骂。   唯一一次平等的交流,发生在几个月前,我爸难得坐下来,和我心平气和的交谈。   他和蔼的告诉我,他把我的志愿改了。   我则对此表现出过分的受宠若惊,起身掀桌,摔门而去。   虽然说我并不后悔做出离家出走的决定,但多年来我爸盘旋在我头顶的阴影还是让我 在回想起那日的胆大妄时,不由得打了十几个哆嗦。   于是我现在面对伞下的他,就更加发怵了。   钟林云的反应很快,我停下后半秒,他便也随着我停了,没把我扔到冰凉的雨夜中。   他稍稍侧过头,然后往前半步,把我拢到他身后。   钟林云应该是不认识我爸的,在我们相识的那几年少年时光里,别说他没见过我爸,就连我都很少有和我爸面对面的机会。   但或许是他从我苍白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又或是敏锐的直觉让他猜到了对面来者不善。   总之他把我拉到了身后,像小时候无数次遇到围堵时一样。   而我则从他的动作里收获了些许勇气。   我轻轻拉动他外套的下摆,钟林云低头,询问的眼神。   我冲他笑笑,嘴角有些僵硬,大抵是笑得比较难看的。   “我爸。”我小声说,”没事。”   我往前走,钟林云跟上,不那么宽广的伞载着我们到达黑伞跟前。   伞边抬起,视线拉平,我鼓起勇气抬头,看清楚我爸的面容。   我爸和印象中一样,严肃、古板,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势。   他看起来状态不错,丝毫没有受到“儿子离家出走许久未回”的影响。   “离家这么久,怎么也不给爸爸打个电话。”他开口,和蔼的问。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是了,在外人面前,或者说甚至在我没表现出违背他的意愿的时刻,他总是愿意用平和的姿态,展示一下自己作为长辈的慈爱的。   “太忙了,没时间打。”我声音硬邦邦的,声线紧绷,随时有可能断裂。   “忙?”这下轮到我爸似乎有些疑惑,但他只不动声色地顿一下,问,“忙什么。”   “挣钱啊。”我说,“不然饿死吗?”   我想我说的话一定让他想起了下令停掉的那我的银行卡这件事。我看到他眉间抽动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想他大概以为停掉卡以后,没有能力的废物儿子就会走投无路的回家。但事实没有,他的计划失败了,我在这次与他的对抗中取得了微弱的胜利。   “挺好的。”我爸说,“你愿意出来体验一下社会生活,爸爸很欣慰。”   他上下扫视我:“你现在这样挺好的……比你以前正常许多。”   他的话如同针尖,狠狠刺了我一下。   我被戳中了痛点,一个早就大方袒露在空气中的,我以为早就不会再痛了的痛点。   雨水打在地上溅起来,运动裤裤脚湿了,黏在我脚腕子上,冰凉又难受。   短裙、短裤、连衣裙都不会这么难受。   我想。   我选错衣服了。   至少今天,我选错了。   见我沉默,我爸又开口了。   “你应该去看看你妈妈的,她很想你。”   “我该怎么去看呢?”我声音尖锐、急促,很是刺耳,“是‘正常’的去吗?还是‘不正常’的去呢?”   我爸没有说话,两个伞之间,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   “哦我知道了。”我讽刺的笑笑,“是‘不正常’的去吧,因为去见‘不正常’的人,就得‘不正常’的去见啊。”   “墨珩!”我爸沉声打断我的话语。他语气咬得很重,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他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   他被我激怒了。   我想。   因为他平时根本不屑叫我的名字。   我安静下来,平和的看着他。   他其实也没看起来那么好,发根露出斑白,该补色了。   老爸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神态,他视线左移,稍稍扫过钟林云。   “这位是……”   “朋友。”   我抢在钟林云前面回答,他瞥我一眼,把“合租对象”的“合”音吞了下去。   我爸的神色放松了些,准确说是轻视了许多。   他向来是看不起我的交友圈的,他总认为我那些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只会把我带入歧途,我应该远离他们,和他的合作对象的儿女——他口中所谓的“精英群体”交往。   钟林云靠外侧的右边袖子被雨水打湿了,他早早就把袖口撩上去,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   我很明显的感觉到我爸的视线在潮湿的绷带上扫过,连带着白色纹路下面崎岖的疤痕以及若隐若现的纹身。   他再看向我时,视线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   “我早就跟你说过,要谨慎选择交友圈……”   “爸。”我打断他。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他,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对我父亲有着阴影般的畏惧,在他面前我就是遇到危险的乌龟,撒哈拉沙漠的鸵鸟,除了埋头啥都不会。   但是我知道我不想让他说下去,我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会很难听,我不想让钟林云听到这些话,我不想让他鄙夷的,用他所谓的“精英思维”,无脑的批判钟林云。   我看着他,有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勇气。   这是我在雨里走了大半个小时,付出一双运动鞋代价接回来的人。   不是谁拿来用作批判我的素材。   我的右手抬起,重新搭在钟林云的臂弯上。   “爸,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说的‘朋友’,就是真的‘朋友’了吧。”我笑起来,那种虚假又隐晦的笑容。   我爸不说话,面色沉沉,不悦的看着我攀在黑色外套上的手指。   我贴过去,整个人半吊在钟林云身上,语气吊儿郎当的,很是不安分。   “我们年轻人这个圈子里呢,朋友有很多耍法……举个例子,‘男朋友’可以叫‘朋友’,‘炮友’也可.......”   “墨珩!”我爸厉声喝道,“别一副难看的不入流样子!”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伞上的水滴随着手抖个不停,看起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正常一点!”他咬字沉重,“丢人!”   我的嘴角一点点下撇,直至弧度消失。   我的手往下滑,从钟林云的外套上一直往下。这是因为我在蓄力,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花费力气,连同抬手的力气一并抽走,甚至让我无法维持佯装的无所谓姿态。   我的手缓缓下滑,指尖擦过钟林云的外套,勾下几滴水珠。   这么摔下来,打到大腿外侧,应该也是会有些疼的。   我无厘头的想。   你看,这个学名为我父亲的生物,总是能准确打在我的伤口上。   我吸两口气,相像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钟林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攥在掌心。   我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做,可能是为了配合我刚才的说辞。   他的掌心很热,透着能将雨夜寒气趋尽的热气。   我冰冷的手指被他的温度感染,僵死的心脏也逐渐开始跳动。   我爸看着我们黏连的双手,眉头皱起,满脸的不赞同。   “我就是不正常啊。”我抬眼,一字一句的说,“我没有一个正常的妈,没有一个正常的爹,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在畸形环境中被当成女孩养大的人,怎么可能正常呢?”   树枝上雨水汇集,树叶挂不住愈发沉重的积水,叶尖下垂,送下一大捧水珠。   光滑的雨滴落下,砸在地面突起的石子上,圆润和尖锐对撞,一方破碎,一方则狼狈不堪。   尘埃落定了。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钟林云还拉着我的手。   不是他乐意这么做,而是我浑浑噩噩的,他不拉着我,我绝对能准确无误地踏入烂尾楼门前,某个前两天被偷走盖子的下水井里。   我在椅子上坐下,湿透的鞋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钟林云没凶我,也没提醒我脱鞋。   他拖着另一把椅子过来,在我面前坐下。   “今天.......我爸说的话你不要在意,我替他道歉......至于别的......要问什么你就问吧。”我低声说。   “他没说什么。”钟林云很轻的说。“你打断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吸吸鼻子,心道这可能是不幸中的万幸。   钟林云还坐在那,很专注的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小声说。   钟林云俯身,往我这边靠。   他的刘海该剪了,几缕漆黑发丝垂下来,亮闪闪的,挂着水珠,要落不落的让人心慌。   “你想哭吗?”他认真的问。   我揉下酸疼的眼眶。   “有点。”我闷闷地说。   “那就哭吧。”他更靠近了些,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脸颊。   他头顶发丝上那滴恼人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和我的眼泪一起,在球鞋留下的水坑边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水洼。 第22章   “我给你看过我妈妈的照片,你应该还记得吧。”   莫约十多分钟之后,我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抹两下脸,对钟林云说。   “记得。”钟林云说,“你们长得很像。”   “是吧。”我强扯出一个笑容,“大家都这么说。”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芭蕾舞者,能上剧院演出当主角的那种,后来跟了我爸,就逐渐不登台了。   她在家里闲的无聊,生我前去少年宫当个指导老师。从我之后听她反复的念叨中可得,她还挺喜欢那份工作的。可惜的是生完我之后她身体日渐差了,最后没办法,把少年宫的工作也辞了,专心在家当富家太太。   “这是官方的版本,也是我们家和外面说起我妈情况时的标准答案。”我看着钟林云,睫毛上挂着泪,眼前还是水雾雾的一片。   “嗯。”钟林云应一声,从桌上抽两张纸,递给我。   我道一声谢谢,把泪擦了。   “事实的情况……”   我本来应该有个姐姐的,据我爸说。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怀着的时候胎位不正,生下来没活几天就没了,没的时候是大半夜,我妈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妈听说孩子没了的消息,直接就晕了过去,还在虚弱状态的身体撑不住打击,发起高烧,烧了大半个月,好了后头脑就不太清醒了。   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没死,谁说都不认,葬礼也没参加,只一个劲的抓着我爸念叨。   我爸这个人就是面子大过天,他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老婆脑子出问题了,就嘴上敷衍着我妈,医生也不让我妈去看,嘱咐家里的人谁也别往外说。我妈虽然在孩子的问题上出了迷糊,但其他别的什么认知都还正常,所以也比较好瞒,避开孩子的话题就好了。   风平浪静了两年,我妈又怀上了。   是我这个倒霉蛋。   这次很顺利,剖腹产出来,母子平安,在医院待了一星期就出来了。   一切都非常正常,除了我妈固执的认为生下来的是个女孩这一点外。   如果有任何人,试图告知她,怀里抱的小孩是个儿子,她就会大发雷霆,尖叫着反驳。   我爸尝试了许多次,都被我妈的尖叫还有我的嚎哭双重劝退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爸真的是个妙人,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他所想的居然还是保住他那一亩三分田地般大的厚脸。   他依旧没有找医生,只把这件事压了下来,默许我妈把我当女孩养大。   所以在我有个人意识之前,甚至在我有个人意识之后一段时间内,我都傻呵呵的认为自己是个女孩子。   直到我爸在我四岁的时候告诉我了我的真实性别。   “我当时其实也没那么震惊。”我把纸巾揉搓成一团,“我那时候小,对于性别没什么概念,幼儿园的厕所都不分男女……对于我来说从女孩变成男孩不过就是上厕所由蹲变成站而已……”   但是我妈不这么认为。   我是从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得知性别的重要性的。   过程很简单,我爸告诉我,我是男孩。   从他严肃的表情和认真的态度看来,年幼的我不明觉厉,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秘密。   一个大秘密。   于是我迫不及待的把秘密分享给了妈妈。   然后……   我就看到了一向温柔耐心的母亲表情一点点狰狞,她抓住我的肩膀,尖叫起来。   我吓坏了,无论是她的力气还是她的表现都是我没见过的吓人,于是我嘴一撇,也开始挣扎着哭泣。   保姆阿姨听到响动冲进来,把我和我妈分开,并打电话通知了我爸。   我爸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请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的建议是让我妈入院治疗,因为她精神状态尤其不好,而且存有攻击倾向。   出于一贯的面子问题,我爸拒绝了医生的建议,只拿了药,嘱咐保姆看着我妈按时服用。   “那些药挺有用的,我妈确实从她奇奇怪怪的臆想里出来了些。”我手指戳着纸团,纸屑一点点往下掉,钟林云伸手把已经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废纸从我手里救出来,放到桌子上,然后抽了张新纸给我。   “谢谢。”我小声说。   那些药也有副作用,它们让我妈的情绪越来越不好,经常失眠,在凌晨三四点惊醒大哭。   我爸嫌她吵,耽误自己的休息,和她分房住了。   “我那时候很小,但是也察觉到我妈变了些,就……看我的眼神变了,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保姆说怪吓人的,让我在妈妈好之前稍微离她远点,我就对阿姨发脾气了,说再怎么样也是妈妈啊……这样,然后……”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半夜忽然惊醒,发觉有人坐在我床边。   那时候我已经自己睡了,出于我爸锻炼孩子自立能力的要求,保姆搬到了隔壁房。   我吓了一跳,转头眯着眼看,发现是妈妈,于是又放下心来。   我想叫她一声,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是怕黑吗,还是怕一个人睡,爸爸也让她锻炼自立意识了吗……   于是我开口叫她,因为刚醒的原因,嗓子比平日沙哑了许多。   “妈……”   我音节没有发完,就看见我妈的脸色变了。   说来也怪,那么黑的环境,那么暗的灯光,我居然清楚的看见了她颤抖的嘴唇,扭曲的眉毛,痛苦的眼神。   这个坐在我床头面容陌生,却又和我的妈妈一模一样的女人,看起来像童话里我巫婆。   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恰当的比喻。   下一秒,她伸手,猛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保姆听到了声响,过来把她拉开了。”新的纸巾也被揉成一团,虽然还没变得那么粗糙,但离那个状态也不远了,“因为我差点被掐死这件事,我那个便宜爹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把我妈送去了医院,然后……我就没有妈妈了。”   我平静的说着,眼睛一眨,泪水不受控的往下掉。   “其实……也不是……不是没有吧,基本每个月我都会去医院看她,她的状态……时好时坏的,但是都……不大愿意和我讲话……”   人一哭起来,呼吸就容易乱。尽管我努力保持着平静,但讲出来的话语还是和爆豆似的,结结巴巴,话语还没眼泪掉的顺畅。   泪眼婆娑中,钟林云又抚上我的后颈。   他揉捏的力气适当,像是专业的按摩师,让我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我哭泣着想,钟林云要是去楼下对那些野猫施展这番手艺,就算是那只平日凶巴巴见人就龇牙的独眼猫王,也要抱着他的腿撒娇着要跟他回家。   “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情绪很差,还问你说,‘你觉得男孩子好还是女孩子好?”   “记得。”钟林云说,“那天你眼睛都是肿的,我以为是成绩发下来,你被家长教训了。”   “是吗?”我扯下嘴角,“我那时还照了镜子,觉得自己看起来没多狼狈呢……状态很糟糕吗?”   “有点……吧。”钟林云犹豫一下,说。   “你好明显。”我破涕为笑,很勉强的,“你真的不会撒谎。”   事实上那次我的成绩还不错,班上前几,我兴奋地去了医院,把成绩单交给我妈。   我妈盯着成绩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抬头看看我,忐忑又期待的我。   “你为什么不是女孩呢。”她最终只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一般。   “其实在上了小学之后,我已经清晰的知道自己是男生,但是因为一些女孩子的习惯改不掉,经常被人欺负,我有时被打得很疼,就会想,我不要做女孩子了,做女孩老是会被人欺负……”   “但是后来你来了嘛,然后那群人打不过你,我妈又跟我说了那样的话……我就想啊,是不是作为女孩子活着会好一点呢,因为没人会打我了,当女孩的话妈妈还会对我笑、会抱着我哼晚安曲、会夸我是乖孩子……所以我当时问了你那个问题。”   我抬眼,看着钟林云。   “你觉得女生好一点还是男生好一点呢?”   我问,“小时候你说不知道,那现在或许你有答案了吗?”   钟林云在我的视线里直起身,手也从我脖子上拿开。   存留的余温护不住我的后颈,冰冷的空气摸上来,我打了个哆嗦。   这个问题或许对他来说太难了,我尝试补充条件。   “你觉得我是男生好一点呢,还是是女孩子好一点呢?”   钟林云轻轻皱起了眉。   他面对的仿佛不是一道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而是一道高等数学竞赛题。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面前的问题确实比竞赛题要难。   因为竞赛题有标准答案,这道题无论如何都指向错误。   我吸吸鼻子,感觉有些着凉。   “那……这么说吧……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呢?”   钟林云的眉头一下皱得更死了,又在几秒后舒展开来。   我盯着他,盯着他眼珠中自己的倒影。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在他神色里捕捉到一丝“释然”的意味,又或是一种“冲动”的情绪。   我想他大概找到了标准答案。   “喜欢你。”   钟林云看着我,很平静的说。 第23章   大概是前一日哭得太惨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的头还昏沉沉的,像是睡着时被人麻袋套头打了一顿似的。   所以当我出了卧室,看到钟林云站在灶台边上时,第一反应是:“啊,我果然在做梦啊。”   左转进洗手间用凉水拍了把脸,起身发现自己眼睛果然肿了,双眼皮都模糊了不少,看起来一副哭丧倒霉脸。   用化妆棉沾冰水敷了下,觉得肿胀的没那么厉害后,才出洗手间。   钟林云站在门口,像我以前在他受伤时害怕他昏倒在浴室里一般挡在那。   于是我一出门就撞上了他,吓了一跳。   钟林云今天穿得和往常不太一样,白T运动长裤,看起来很像是会在运动场上把小女生迷得七荤八素的校草学长。   虽然我不是小女生,但很明显我的审美和小女生们达成高度一致。   所以我光顾着盯他看了,放弃思考为什么这个点他还在家的问题。   “好些了吗?”钟林云把我从出神状态下唤醒。   他这么问是很有原因的,因为昨晚我哭得确实太厉害,以至于在他说出那句爆炸性的言论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震惊或者喜悦,而是眼睛眨两下,又开始止不住掉眼泪。   我哭得头疼,大脑思考不过来也不大敢思考钟林云的告白,清醒些后只觉得自己鼻涕眼泪一大把的难看,便抽泣着道想休息,然后逃一般回房关门了。   回忆起昨晚的惨况,我脸白了又红,一时感觉无颜面对钟林云,便只闷闷回了个“嗯。”   钟林云喜怒不言于表面的特性在这个时候救了我岌岌可危的薄脸皮一命,虽然知道可能是自欺欺人,但我还是很庆幸钟林云没有露出什么让我更加无地自容的神色。   “吃早餐吗?”他问。   “啊?”我被他忽然的转话题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马上接上,“吃。”   我这才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出租屋确实是小,洗手间门口到餐桌也就两步的距离,我吸下鼻子,嗅到煮熟番茄的酸甜味。   走到边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面也证实了我的嗅觉。   毫无疑问,钟林云的手艺。   我依稀记得钟林云以前和我提过两句,他的妈妈是北方人,没走前家里一日三餐都是面食,他在边上看过几次,也学会了一些。   我在面碗前坐下,而钟林云则拉开我对面的椅子。   其实我平时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艺考训练时要控制体重,一天基本就吃一顿,没有早餐的事,离家出走后也因为昼伏夜出的作息,没什么必要吃早餐。   后来还是因为出去赚摄影那份钱,钟林云提醒了几次不吃早饭容易低血糖,又每天会给我留个面包还是馒头什么的在桌子上,我才渐渐有了吃早餐的意识。   不过一大早有热面吃这种待遇,我还是第一次享受到。   我受宠若惊的低头嗦面,心里暗暗把这碗来之不易的面以及昨晚那句告白都归为钟林云与生俱来的保护弱小的正义感。   “你想出去走走吗?”   在面碗快空时,钟林云忽地开口。   “嗯?”我咽下一口汤,“去哪。”   “随便走走。”钟林云语气轻松。   听他语气,大概是要和我一起去。   “今天不用上班吗?”   “请假了。”钟林云轻描淡写地说,“所以要出去吗,和我一起。”   我头埋在碗里,心思一转,拐到十八弯的不知名地方去了。   两人一起出去……约会吗?   我忽地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汤溅了一脸。   钟林云抽过几张纸巾给我,一副等待回应的表情。   我胡乱擦着脸,语调模糊的嗯两下,算是答应了。   碗也是钟林云洗的,我站在边上像个傻子一样瞪着大眼盯着落下的水流。   钟林云的动作很熟练,拥有丰富社会阅历的人在各种小事上都能透露出干练成熟的气息。   对比起来一旁的我就更像绒毛未褪的呆头鹅,笨头笨脑的,不是找了个大腿抱着甚至活不到第二天的暴风雨。   钟林云把碗倒扣在沥水架上,筷子也搁上去。   “走吧。”他在抹布上抹两下手,对我说。   我本来以为钟林云说的走走就是单纯的沿着周围的街道逛上一圈,谁知道他到大道上扫了两辆共享单车。   “你居然会想到骑车。”我看着钟林云熟练的调座椅,有些惊讶。   我知道他会骑,他也用车带过我,在小时候,但是他会邀请某人一起骑车出游这件事,还是让我意外。   “追人的时候经常骑。”钟林云蹲在地上,还在调试座椅高度,他把一辆调得高,另一辆稍微低些。   “追人?”我更惊讶了,“追……谁?”   “嗯?”钟林云抬头看我,“一般是欠债的人。”   他的眼神无辜,我呆愣三秒,忽地反应过来。   不是蓝天白云俊男靓女的偶像剧追人,而是夜黑风高古惑仔齐出的追债。   想明白了这些,我莫名觉得好笑,便噗嗤一下乐出声。   钟林云看着我在那傻乐,没抓到笑点,只迷茫地等我笑完,发问。   “你会骑吗?”   “会。”我诚实地说,“但骑不太好。”   我和钟林云沿着街骑自行车,过了五分钟钟林云就明白过来,我的“不太好”,真的是过于谦虚了,实际应该用“太不好”形容。   才刚刚穿过两条巷子,我就险些三次连人带车把自己铲到别人车轮子底下。   在遭到第三位司机惊怒的痛骂之后,钟林云无奈先骑去远处,找了个可带人的车回来。   我欣然抛弃了自己那辆车,坐上了钟林云的后座。   毕竟我们是要去湖边,我怕到时候我方向一拐掉进湖里,钟林云就得跳湖救人了。   初秋的天气很冷,我们两都不太想下水。   我熟练的环上钟林云的腰,他骑的速度不快,身体把寒风挡了大半,我扒拉着他的外套,不一会儿就困了。   沿途钟林云没有说话,我暗笑自己多情,心道钟林云说的走走就是走走,只是单品,不附赠任何与暧昧有关的套餐。   我在后座打着瞌睡,钟林云骑着骑着停了,我才发现他已经骑完一圈,停在了一个小亭子边上。   我自觉地松开他的腰,下车往亭子里走。   亭子外有个卖鱼粮的大爷,哼哼唧唧唱着听不懂的歌,路过时他瞥我们一眼,觉得不是他的客户群体,就晃悠着走了。   钟林云把车停在路边,跟在我后面进了亭子。   我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的看着并不清澈的水里游动的鱼。   钟林云在我身边站定,他还是没说话,沉默地陪着我。   我忽然觉得钟林云未来一定会是很让人安心的恋人,或许他不会准备什么惊喜,也没有太多情话,但他会载着他的爱人在某个重要的节日安静的晃悠过喧嚣的城市。   他未来的恋人可能会嫌弃他的不浪漫,但现在的我却很吃这一套,所以也格外为我马上要说的话感到惋惜。   “谢谢你带我出来,我心情好多了。”我转回头,看着钟林云笑笑。   钟林云一不习惯回应感谢之类的善意,只错开眼神,套用语言模板“嗯”一声了事。   我盯着他的脸,心下暗暗感慨,为什么能有人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帅气的让要放弃的想法都不断动摇。   “昨天你说的那些话……”于是我也低下头,不去看他了,“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嗯?”这下轮到钟林云疑惑了。   我低头,手指缠着卫衣的垂带,继续说。   “我可以理解你之前那么说的话,因为我昨晚确实看上去很……可怜,很需要安慰。你的说法有安慰到我,就算不是真心的……我也很理解,很感谢……”   听我这么说,钟林云皱眉:   “是认真的。”   “不是。”   我抬头冲他又笑一下。   “没必要。”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你很……善良,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看到那种没什么出息的、很弱小的人,就会去安慰、保护之类的……你确实也帮到了我很多,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的善意对我来说都是雪中送碳的帮助。”   钟林云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   “但是。”我没给他这个机会,自顾自的往下说,“昨晚那句话,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的接受,因为那是一句很正式的话,不是能当安慰听的,也不是……”   “不是安慰。”钟林云打断我。   他神色很严肃,那种和小猫对峙的神情重出江湖。   我很喜欢这个表情,但这个表情一般彰显着钟林云有些生气,至少是不满。   于是我安抚的冲他笑笑,说。   “本来就是啊,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安慰……我都理解的……你看你现在冷静下来了,还有再说一遍的冲动吗?”   我抬头看着钟林云,湖边的风吹来些许沙石,我在风中眯眼,钟林云的面容也逐渐模糊。   那一瞬间,我有些搞不清自己究竟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是如我所愿的顺台阶下坡吗,还是些别的什么……   但我清晰的明白,即使钟林云重复确认一遍昨晚的答案,我依旧不大会相信。   我这个人太过敏感多疑,要追求时轰轰烈烈的去,要到前又畏畏缩缩躲回壳里。   因为我清楚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一身狼藉无所长,全身上下能拿得出手也就一张还算漂亮的脸。   偏偏我喜欢的人耳聋眼盲,不喜看人皮囊。   于是我唯一优势也化为乌有,他所言的“喜欢”便更显虚无缥缈,找不到落脚的立场。   最终我思来想去,只能将钟林云这人定义为泥浆铸成的活菩萨,明明自身都处在湍急河流挣扎,却还想低头去捞我这缕摇摆浮萍。   浮萍很感激,但浮萍意不在上岸。   浮萍生于河底,内里堆积满肮脏淤泥,只阴暗地想把菩萨再缠紧些,最好缠得他不上岸了,完全融化在奔流的河水中,化为沟底的泥土,永远与自己相伴。   于是钟林云的面容在我眼中更加模糊了,风还在刮着,一点点刮走他的身形,我盯着他身上徐徐落下的沙土,嘴唇蠕动两下。   快离我远点吧。   我想。   你还要过河呢。   可是钟林云没有远去,他前进一步,与我愈发的近了。   他低头看着我,用问句回答了我的问句。   “我可以亲你吗?”   他的语调和往常一样平静,像是在问,   你今天出门吗?   晚饭吃什么?   出去走走吗?   可他的决策却远比平日专断。   没有等我的回答,钟林云抬手捧住我的脸,低头亲了下去。 第24章   钟林云的吻是莽撞又平和的,或许那并不能算是一个吻,只能算是嘴唇与嘴唇的触碰。   但即使这样,这次的触碰显然也太长了一些。   我呆愣的站在原地不动,钟林云也没有结束的打算。   卖鱼粮的老大爷吹着口哨从亭子前路过,抬眼就瞥见我们这伤风败俗的一对,口哨转两个音,折返走远了。   当口哨声完全消失在耳畔时,钟林云松开了我。   “回去吗?”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我,笑了下。   “嗯。”   我迷迷糊糊的答应,迷迷糊糊的坐上自行车后座,迷迷糊糊抱上钟林云的腰。   自行车吱呀前行好一会儿,我的耳朵在风中渐渐涨红。   我忽然意识到我刚刚第一次经历了被喜欢的人告白这件大事,也完成了一次两情相悦的亲吻。   我抓紧钟林云的衣服下摆,不真实的感觉仍未散去。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问出这个问题后,我马上就后悔了。   别人收到喜欢的人的告白后,都是兴高采烈的答应。   唯独我像个固执又胡闹的出题老师,尽出一些超纲的题目。   而钟林云则像个无可奈何的考生,必须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先说服我接受“他喜欢我”的事实,又得去证明“他为什么喜欢我”的原因。   我想为什么喜欢人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钟林云。   肤浅来说我可能是看上了他的脸,再进一步也有可能是身材。   但无论我的理由有多么的贫瘠,喜欢钟林云的事实都已经成立。   我喜欢他,连带他额角的伤疤,起球的衬衫都喜欢。   我或许只能用结果反推过程,但现在却任性的要求钟林云给出标准答案详细且多样的想法。   钟林云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骑车的速度慢下来,晨跑的大叔从他身边超出去,手中狗绳拴着的博美回头朝缓慢前进的人类挑衅吠两句。   钟林云却还是不紧不慢。   他的骑车技术很高超。都说慢骑最需要技巧,他却行驶的平稳,还能一心二用和我对话。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   于是在回城的路上,我听到了三年前,我和他雨中分别的另一个版本。   钟林云告诉我,那头他是逃出来的。   中考将近,讨债的人却三番两次上门,钟林云的父亲把门反锁,底下插木块,任外面人无尽谩骂,仍不紧不慢的吞云吐雾。   钟林云每天从学校回来,借邻居家的阳台爬进自己家里,在失火般看不清事物的二手烟里学习。   他离家出走那天,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拿着棍棒的讨债帮伙。   他在楼下小卖部躲了小半个小时,等到那群人骂骂咧咧的走了后才起身上楼。   家门口堆积的啤酒瓶碎片,门上被泼了红油漆,“还钱”两个大字触目惊心。   钟林云敲响邻居家的们,邻居面露难色,说自己也有难处,怕被连累,以后可能不能给他开门了。   看着邻居为难愧疚的表情,钟林云勉强笑笑,说最后一回了。   他从阳台翻回家里,把所有的学习资料、积蓄和证件都收入包中,想了想,没拿手机。   他不想收到无穷无尽的骚扰和谩骂。   父亲看着他背着包往阳台走,随口问一句去哪。   “学校晚自习。”钟林云说。   他翻过阳台,从邻居家的房子里走了出去。   再没回来。   “我出去是很迷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继续读高中,还是应该找份工作浑浑噩噩混过一生。”   钟林云的话语从前方传来。   “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要来见你,至少一面。”   我有些恍惚,又有些顿悟。   原来那些难熬的日子,不仅我一人把短暂的光明当成了精神支柱。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他。   “我一直都有打听你的消息。”钟林云说。   “为什么。”我傻乎乎的问。   前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于是我便知道,我问了一个答案显著的蠢问题。   钟林云坐上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又换成巴士,来到了我的旁边。   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那天我会在舞室训练,或许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真的做了很多事情。   这些大概都是以往他觉得我不需要知道的事,如今却都被拿出来,当作“喜欢”的证明。   他在舞室门口看到了我,和一堆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起。   年轻的女孩如同活泼的喜鹊,我则像混入其中的乌鸦。   纵使一身漆黑,也被他人带出些色彩。   钟林云说,那一瞬间的我让他望而却步。   他没有详细说为什么,但我想我大概能理解。   大概就是他帮我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时,他在厕所里处理伤口时,他熟练的在碗池边处理脏碗时……我一瞬间产生的,“啊,这个家伙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啊”,那样的短暂难过。   但对于钟林云来说,幸运的是,我回去找他了。   我跑进巷子里,在黑暗中与他相遇。   那大概是两只乌鸦的相遇吧,大家都黑漆漆的狼狈,却嘎嘎乱叫着惊喜。   彩色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努力分了些色彩出去。   “其实我原本已经不打算上高中了,因为交不起学费,因为高中以后还有大学……”   钟林云向我坦白。   虽然这条路通向光明,但是实在太长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讨债的人会找上门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负担的起一路上的费用。   但是他看到了我,从舞室出来,带着热气和希望。   他在巷子里微笑着把我的计划听完,心中的决定也悄然改变。   “和你分别之后,我围着湖——今天带你来的这个湖,跑了一圈。”   “这湖挺大的,而且那天下雨了啊!”我大吃一惊。   “是的,我跑完就累瘫了,便找了个桥洞休息。”   钟林云一早起来,发觉桥墩已经被淹了,小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   他不在意的从河畔爬上岸,去电子商城买了带电话卡的二手机,又去大甩卖商场捡了两件便宜衣服。   通过电话杆子上的小广告,凭借面不改色的撒谎技术,14岁的钟林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之后,他走进了本城的一间小网吧,志愿截至的倒数几天,把空白的志愿填空改成了本市一所重点高中。   钟林云的故事很长,信息量又大,回到了出租屋,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儿,又被钟林云叫出去吃了饭,我脑子还是懵懂的一片,不怎么清明。   吃饭的时候,钟林云问我,你现在相信了吗。   相信什么?   没头没尾的话让我有一瞬间茫然。   哦,相信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想明白后,我一时失语,低头扒两口饭,嘟囔了一声“嗯”。   我以为钟林云还会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再开口了。   我心事重重的继续扒饭。   真的是很奇怪的喜欢,不求回应,也不在意是否双向,似乎只要被喜欢的人知道,就是这种喜欢存在的意义了。   我放下碗,正式把这种喜欢,定义成,钟林云式,特有的喜欢。   午饭后还是钟林云洗的碗,我在厨房半掩的破木门前犹豫下,走进去站在他边上。   “那什么……”我斟酌着,小心翼翼的拽住他的侧腰的衣服,询问,“之前我说过我喜欢你,现在你又表示你也喜欢我……”   “嗯。”钟林云动作不停,答道。   “哦。”我盯着他手上动作,自言自语的求证,“那现在,我们是在交往了吗?”   我说完话,没敢去看钟林云的表情,手却把他侧腰的衣服攥出褶皱。   隔了如同一个世纪般的几秒,钟林云终于“嗯”了一声。   我如释重负的松口气,但同时也更加纠结。   我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恋爱的流程。   告白,答应,在一起。   很简单的流程。   但我和钟林云却似乎走的很偏。   我告白,钟林云拒绝。   钟林云告白,我不相信。   我信了,谨慎地询问是否在一起。   好奇怪啊。   我想。   明明达成了饱和式在一起条件,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毫无在一起的感觉。   我脑中纠结,手也自觉的移动,一下下戳着钟林云的衣摆,触碰他的侧腰。   “别动了。”钟林云忽然开口,“很痒。”   “嗯?”我没反应过来,手放在他腰上不动,呆呆抬头。   钟林云低头和我对视一眼,面色浮现几分无奈。   他放下最后一个碗,在水龙头底下把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他一手拉住我在他腰上乱动的手腕,一手扶上我的下颚,低头过来。   他手指冰凉,指尖水珠滴落,顺着我的脖颈一路流往脊背。   我收到一个洗洁精味道的吻。 第25章   和钟林云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接受了我真的和我青梅竹马又分别数年的合租对象在一起了这个事实。   ……   当然这也和钟林云的不懈努力有关。   他偶尔会在晚上准备进房间时拉住我的睡衣下摆。   我不明所以的停下时,他则用那种不赞同的眼神盯着我。   “?”   我向他发射疑惑的目光。   “你今天没有说晚安。”他很严肃的说。   我:……   “哦我不小心忘了。”我随口补上,“晚安。”   “他们说情侣之间如果忘掉仪式感很容易闹分手。”钟林云维持严肃。   “他们?”   “我的……朋友。”   “哦!”我恍然大悟,脑海里浮现一帮蹲在路边穿着黑衣服蠢蠢欲动的混混小年轻。   我笑笑,说:“没事,我不是那种很无理取闹的伴侣类型。”   钟林云盯着我,表情不置可否的让我无法看透。   “晚安。”他严谨的执行完他在意的“仪式感”。   我想了想,干巴巴的“嗯”了一句,算是给他这该死的在意进行了最大程度的鼓励。   后来几天,我为自己轻率的激励付出了极大代价。   而钟林云,也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了……   他,是那种无理取闹的类型。   我不知道他的朋友到底是谈了个多有仪式感的前女友,但容我夸张的猜测一下,或许那位的目标大概是要把每日过成大年三十,钟林云这才照猫化老虎学了个奇形怪状的模样。   自从在一起后,每天早上出门,钟林云一定要和我告别。   告别没什么,但主要是我们的作息时间真的很不搭。   他出门的那个时间点,我可能才刚睡一两个小时。   于是每天,我都会被钟林云敲丧钟似的的敲门声擂醒,顶着鸟窝一样的头发睡眼惺忪的去和他道一句。   “早安,再见。”   这是最基本的流程。   如果钟林云在我说完告别语之后转身离去,那就说明我今日打卡成功了。如果他在我说完后还固执的停在原地,眼珠子一动不动的,那我就得加码了。   或许是一个拥抱,或许是一个亲吻,或许是捧着他的脸揉两下……   总之钟林云会像一只粘人的小狼犬,不仅喜欢在饲养者边上嗅来嗅去,还强迫饲养者得入乡随俗的和他碰碰鼻子。   身为人类的我被迫接受了他们犬族的交流方式,一度觉得自己抬头就能发出一阵响亮的狼嚎。   于是现在,我又走在“研究犬科生物”的第一线。   现在是晚上9点,我作为无业游民,正在去往接我下晚班的男朋友的路上。   这几天钟林云在的酒吧都很太平,绷带和酒精都放到了储物柜的深处,许久没有再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我想钟林云可能和他老板坦白自己有了家室,不太方便再去干一些上刀山下火海的疯活。   以前我很难想象钟林云会和别人说自己私事,现在却能轻而易举地脑补出他冷静的和老板对峙的模样。   他大概会条理清晰地说,老板我谈恋爱了,我对象不允许我再去做那些危险的活儿。   说这话的钟林云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老板脸上便秘般的神情,心想哪个瘪三狐狸精拐走了我手下最勇的得力干将。   瘪三狐狸精抬头看了眼灰暗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要下雨了,得走快些,今天我可没带伞。   远远的,我就看到门口蹲的一群人。   钟林云,和他的兄弟们。   准确说,他的兄弟们缩成一团嬉笑打闹,钟林云则在另一边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发呆。   这个场景莫名戳中了我的笑点,我想起小学时候班上几个漂亮的女孩子的小团体之间的感情纠葛,她们中有时就会出现这样孤立一人的场面。   当然面前的场景还是和那群姑娘们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毕竟我有十足的把握。   是钟林云在孤立众人,而众人敢怒不敢言。   走近些,我恍然大悟钟林云“孤立”兄弟们的原因。那一群聚集起来的兄弟基本人手一根中华,笑骂间吞云吐雾。   钟林云是怕自己身上染上烟味了,我嫌弃起来不让他抱。   钟林云也看到我了,他眼眸一抬,睫毛被霓虹灯挂出漂亮的灯光,连带着神色也瞬间亮了。   他起身,在后方人群的起哄声中向我快步走来。   我离得挺远的,注意力又都在他身上了,耳朵便只懒惰的捕捉到几句“请客!”“哟——”以及“嫂子好。”   我想人类还真是爱凑热闹的生物,我都来接人几回了,他们还天天凑门口欢呼雀跃呢,阵仗隆重得像黑帮老大的女儿出嫁一般,搞得路人频频侧目。   我开始对这一群大兄弟的热情反应是不好意思的,但后来发现他们呼来唤去就那俩词,我也就习惯了。   钟林云则就更无所谓了,他三两步到我的身边,垂眼,很认真的看我。   一般他这样,就是要讨要些什么。   老规矩,拥抱亲吻或者牵手。   名叫钟林云的典当铺非常良心,从不坐地起价,商品明码标价。   可惜典当者比较吝啬,不乐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亲密举动。   于是我只抬手,好兄弟一起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干巴巴说一句辛苦了。   钟林云自然是不满意的,他眼睛眯起来,不悦的神情摆了个十成。   老板不满意啊,我只能加价。   我的手从肩膀滑到脸颊,戳两下后轻轻捏一把。   不错,软的。   下一秒,我的手腕就被钟林云抓住。   他顺其自然的把手从手腕移到手心,把我的手完全包裹在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上也有许多疤,每次摸到我都很心疼,明明那么漂亮一双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像是雕刻家刀下最完美的作品……却偏偏生了瑕疵,在不断的磕碰中变得破损不平。   当然我不可能把我的惋惜宣之于口,我的小男朋友过于敏感,如果我今天惋惜了他手上细小的疤痕,明天他就会对着镜子,盯着自己眼角那一道微小的足以被忽略的伤口不满。   所以我只能把我酸涩的心思收好,手指伸出去,用指腹代替嘴唇,轻轻碰两下粗糙的秃起。   钟林云以为我在逗他,反手把我的手扣得更紧,还警告似的用力捏下我的手背。   我没忍住笑了下,笑完忽地想到一个困惑许久的问题。   “你跟你兄弟老板介绍我的时候,说的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我这个问题乍一眼看上去尖锐,还有点像是在找碴,但问题的出发点,其实就是单纯的好奇。   因为我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就穿着女装,先入为主的印象很容易让他们认为我是个个子高挑且喜欢中性穿着的女孩子。   面对我的疑问,钟林云稍稍抿嘴。   “小朋友。”他说。   他的声音低低的,伴随着晚风吹入我的耳中,我在呆愣两秒,随即红上耳尖。   “直男很会说情话的。”一朋友曾一脸了然的和我说,“看起来越直的男生反而越撩,冷不丁来一句情话,和惊雷似的,直接就给人劈傻了。”   所以我现在就被劈愣了,傻笑挂在脸上,走出好远都没消散。   忽地,头顶发丝一沉,水珠砸下来。   下雨了。   夏秋季节的雷震雨总是不讲道理的,上一刻还在天边,下一秒直接飞到眼前。   小雨转大雨似乎也只一瞬的事。   我的鼻尖不过先后被三四滴雨水砸中,雨就大了。   周边人手忙脚乱的从包中掏出雨伞,我则东张西望四面有无避雨之所。   很遗憾,没有。   四周墙壁光秃,远方灯火灰暗,压根没有能容纳我们的屋檐。   “你带伞了吗?”我大声问钟林云。   “没有。”他回答。   “那怎么办?”我问。   钟林云转头,冲我笑笑,笑容里带着少见的莽撞和冲动。   “要跑一跑吗?”   于是我们就开始跑了。   在瓢泼大雨的夜晚,被紧握的双手连结。   我头顶是无尽的雨丝,身侧是暗恋多年的男生,远方是明亮的灯火。   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好似我可以一直牵着钟林云,跑到只有我们的未来去。   虽然这只是幻想,但我依旧被这美好的海市蜃楼感染,满心的憧憬和喜悦困不断往外漫溢。   等到家时,我和钟林云全身都湿透了,我脱鞋一个没站稳,踩到自己弄出来的水洼里,摔到地上。   明明摔得挺疼的,但不知为何我的喜剧开关却被摁下了,居然就坐在地上开始傻笑。   钟林云低头看着坐在水洼里大笑的我,憋了两秒,也笑了起来。   我们一高一低的笑声在门关处盘旋,莫约几十秒后,钟林云向我伸出手,我则顺其自然的拉住。   他将我拉入怀中,双手箍紧我的腰。   我的耳朵贴着钟林云的脖颈,我能从那跳动的脉搏和炽热的体温里感受到毫无保留的爱意。 第26章   我想钟林云的强迫症在我这大概是要永久性失效了。   鞋子散乱在水潭里,衣服散发着雨水的尘土味,头发更是湿漉漉的,往哪一靠就带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这样令人无法忍受的状态,钟林云却带着我滚上了床。   头靠下去,顿时染了一大片枕巾,当我侧过头去寻求片刻喘息时,脸颊的滚烫对比枕头冰凉,格外明显。   钟林云不满我的逃避,捏着我的下巴把头掰回来,又吻上去。   他肺活量大,我却是个菜鸡,很快就因为缺氧呜嘤起来,手无力的推着钟林云的肩膀,却丝毫无法撼动上方的人影。   在刚合租的时候,我有好奇过钟林云的接吻方式。   他看起来像狼,浑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统治者气息,我想接吻时他大概也会是要占主导的,掐着被吻那人的脖颈。窒息或者断喉必须选一个。   但在真正在一起后,我们之间大多数的吻却都是克制的。   嘴唇与嘴唇的触碰,青春校园片的既视感。仰到脖子酸疼,也等不到撬开牙齿。   我用尊重和青涩解释钟林云的接吻习惯,今日却发现自己错得彻底。   钟林云这人像是锁上的潘多拉魔盒,你可以尽情抚摸他表面冷厉的纹路,也可将那图案附上自己的温度,但最好不要试图撬开那个锁。   他锁上的是内心深处的暴戾和占有欲,这些情绪被压在深渊里,一般不会被轻而易举地放出来。   而现在它们被放出来了,被瓢泼的大雨、被淋湿的衣物,被紧贴的躯体。   被我。   所以我被迫承担他的阴暗一面,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能叹一句自作自受。   钟林云的手开始放在我的脖颈,不知是为了确认我的脉搏,还是为了防止猎物的逃脱。   但后来,手掌开始下滑,隔着湿透的衣物,从下摆探入。   “腰好细。”   钟林云轻轻捏一把,补充道。   “好软。”   我的身体在揉捏下颤抖,大脑也随着他的话语混沌。   狐朋狗友并非没教过我荤话,而老实说这个也不算荤话。   但这些客观且不带情感的句子从钟林云口中蹦出,莫名就带上了几分情色的意味。   我浑浑噩噩的想这是否是暗示,但转念一看或许该称之为明抢。   “女孩子的腰更细,更软。”我无厘头接上一句。   钟林云动作停顿。   “你摸过?”   我没说话,我说不出话,我的嘴唇除了喘息和呻吟外什么都发不出来。   刚才一句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精力,我再无存于的力气重新开口。   钟林云大概有些生气,他不生气的时候像狼,生起气来却像狗。   也大概只有狗喜欢咬骨头。   我捂着喉结上的牙印,闷闷的想。   窗外闪电划破天空,借着光,我看清钟林云的面容。   他的鼻梁一如既往的高挺,长且直的睫毛下,深不见底的瞳孔一动不动盯着人。   在他的目光里我无处遁形。   条件反射的缩下脖子,却又立刻被钟林云摁着后脑勺接了个吻。   我迷迷糊糊想他真的是个暴君,明明这么凶,还霸道的要求不许躲、不许逃、不许怕。   大概只有年幼无脑的小女孩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我伸手环住钟林云的后颈。   至少在此刻。   我就是个年幼无脑的小女生。   有过性/经历的朋友给我普及过上/床的必要条件。   看对眼,帅气的对象,床沙发或者随便什么能躺的地方。   顺其自然的。   朋友耸耸肩。   这三个条件都满足了,清醒过来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和男人滚到一起去了。   我觉得这个朋友真的是哲学大师。   因为我现在达成了这三个条件,而我也正处在和钟林云滚到一起去的过程之中。   然而朋友也有没预料到的情况。   我想他大概没和钟林云这种类型的男人滚过床单,所以遗漏了个体差异偏离群体现象的奇特情况。   在几乎只差临门一脚时,钟林云忽地停下动作。   他用手臂撑起身体,俯看着我。   “我们可能要分开了。”   他不平静的声音淹没在平静的雷鸣里。   我听见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道:“什么?”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可能要分开了。”   血管里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雨夜的凉意迟到的降临。   我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   我心想,真有你的钟林云。   有什么话,他妈的不能等睡完再说吗?   在我的沉默里,钟林云开口,讲述我们即将分开的缘由。   他的用词很严谨,讲述有很流畅。   如果不是我能接着夜色瞥见他赤/裸的上身,线条分明的肌肉如同准备跃起的豹子。   我大概会以为自己在听某位优等生的学习方法分享,一二三点列得明确清晰,完美破坏掉暧昧的意境。   事实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其实就是钟林云马上要复读专校,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面。   “寄宿制的学校,每月一天假,禁止电子产品。”钟林云这么说。   “嗯。”我说,“所以呢?”   “所以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联系不上。”   “嗯,然后。”   “然后就有很大可能分手。”   钟林云最终说出真实想法。   他的预测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异地恋分手的情侣数不胜数,何况我们才十八岁出头,莽撞且年轻,像是未干的橡皮泥,任由时间将自己揉捏成不同形状。   但是我还是被他冒犯到了。   “你觉得我会跟你分手。”我问。   他没有回答,沉默却让我明白答案。   “我让你分手你就一言不发的滚蛋。”我火气上来了,嗓子都带着些抖。   钟林云没说话,喉结小幅度滚两下。   于是我更生气了,头脑都气到发昏   “那我让你现在睡我你能闭上嘴直接睡吗?”   钟林云终于开口。   “不好。”   我一开始没懂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在拒绝,但似乎拒绝里还藏着些别的信息。   我顺着他的逻辑拨茧抽丝,总算捋出一条思路来。   钟林云觉得我们以后会分手,所以拒绝现在和我上床。   或许是怕我反悔,或许是怕我吃亏。   他想得很多,我却无法理解。   因为结局而拒绝过程的逻辑看似合理,实际狗屁不通。   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没必要活了,饭总是要排泄的也没必要吃了。   墨珩和钟林云总是要分开的,所以上床、牵手、接吻、拥抱,都不必了。   你看,狗屁不通吧。   而且,谁说我们一定就会分开。   “不会分手。”我看着他说。   “难说。”钟林云回。   “不会。”我固执,“不会就是不会。”   如果是平时的钟林云,可能就会顺着我的话,道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可是现在的他和平日也不一样,他漆黑的瞳眸里多了些许日常难得的情绪。   后来我慢慢品,猜想那情绪名叫不安。   “为什么不会。”他问我。   “因为我喜欢你。”我答。   他又不说话了。   “好吧。“我说,”现在换你不信我喜欢你了。”   “或许我看上去像一个很轻浮的人……好吧我确实是很轻浮,但我对你的喜欢是认真的、郑重的、一点玩笑性质都不带的。我喜欢你,我想和你谈恋爱。我想和你谈一辈子恋爱。哪天要是谈崩了,我想我就不玩了,我背上行囊就出家,直接立地成佛。”   “现在出家要研究生……”钟林云提醒我。   “你觉得我读不到研究生?”我凶巴巴回怼。   钟林云又沉默了。   静谧中,窗外的雨似乎小了,至少雷暴的声音很久没再出现,只剩下不成气候的雨丝滴答撞击玻璃。   “未来的事留给未来去想吧。”我执拗的盯着钟林云,“现在就交给现在,我想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干脆的拒绝我,告诉我我们没可能……我想楼下剃头师傅应该还没睡,我现在找他做单生意也不至于打扰人,要么……”   我的话语吞没于喉腔。   钟林云俯身,堵住我的嘴唇。   我想这房子或许漏雨,所以我的脸上才一片湿润。 第27章   暴风雨夜的第二日是个晴天。   我和钟林云的状态却都不怎么明朗,眼角微肿,鼻塞嗓子疼,黑眼圈和熊猫有得一拼。   其实我这样还好,毕竟我天生瓷娃娃似的脆弱的不行,感冒发烧是常态,哭鼻子也不让人意外。   但刮风下雨不掉泪的钟林云哭了,就是很稀有的事。   一大早,我指着他的红肿的眼睛笑了老半天,最后把人惹急了,把我拽过来,一头闷在外套里才罢休。   我在他的外套里闷闷笑着,身侧是洗衣机翻转的声响,额头抵着心脏的跳动。   钟林云的身旁是乌托邦,我舍不得逃离,只想永久沉浸其中。   或许是分别的倒计时无声在头顶悬浮,我和钟林云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得莫名的多,有时话题都没有,事也没什么好做,就只沉默的坐在沙发上,我玩手机,钟林云看书,我的头枕在他大腿上,夕阳从歪斜的阳台照进来。   我曾一直觉得自己是闲不下来的人,热闹和新鲜是我血液里必不可少的因素。   但现在我躺在钟林云大腿上,忽地觉得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也不赖。   破烂的出租屋,还算凑合的夕阳,我喜欢的男生在我身旁,直起身子就能和他接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躺、看夕阳、接吻,这些都是难度系数不高的动作,我有信心在八十岁仍能进行。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在钟林云身边,和他一起活到八十岁就好。   不过虽然我和钟林云在这段时间闲出屁来,但我们始终没能如我所愿的滚上床去。   “我是婚后性行为拥护者。”钟林云原则性解释。   我倒在床上翻白眼,吐槽:“你不如说你是禁欲主义向往者。”   我告知钟林云人要学会及时享乐,钟林云思考些许,诚实的说算了,怕我享乐后拍拍屁股跑了。   我气得翻身起来掐他的脸,被反制后不得不承认。   这确实是我能做出来的事。   我最擅长始乱终弃,童年的玩具拿了就扔,破损的娃娃摆满杂物间,身边朋友来来往往,也和捡了芝麻丢西瓜一般,一个都没留下。   唯独钟林云是个例外,分别数年还让我念念不忘,飞蛾扑火般过来守着。   我严肃思考下,觉得这是因为钟林云太会吊人。   就像他现在想睡我,但又对我那么好。   按照狐朋狗友的话来说,这种情况不是不举就是真的好男人啦。   可以托付终身的那种。   我认真考虑下钟林云不举的可能性,又充分思考这个可能性的结果。   后来惊恐的发现内心给出的答案居然是。   不举就不举吧,和钟林云柏拉图一辈子我也挺满意的了。   当然,当我自我感动的把这个结论告诉钟林云时,他将我压在床上把我嘴唇咬到红肿。   疼痛换来的信息是钟林云并非不举,但同样沮丧的是他宁愿把自己锁在洗手间也不愿和我上床。   我愤怒的抱着被子毅然决然决定今晚分房,却在第二天早上看到厨房里系着旧围裙的钟林云时软了心肠。   我想算了,不急这一时。   因为钟林云好像真的很有信心要和我结婚。   我和钟林云的相处很愉快,那个狭窄的出租屋被我任性赋予“家”的名称。   但离别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钟林云要去专业的复读学校,学校不给带手机,全封闭管理,我联系不上他。   学校在山里,有专门的校车接送。   我送他去的集合地点,早做好的准备在分别时崩塌的彻底。   我的泪腺爆发,抱着钟林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未来的同学扒着车窗往外窥视,像劳改犯偷窥动物世界情感生活似的。   司机看不下去摁两下喇叭,说,同学,注意一点,咱们学校不给早恋。   他被钟林云很凶的看了一眼,识趣的闭嘴了。   “你会不会……又消失好几年啊。”我打着哭嗝问,眼泪鼻涕全抹在钟林云新校服上。   “不会。”钟林云说,“我会去北京,不是约好了吗,去北京了我就找你。”   “上次也约好了。”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更伤心,放声大哭,“你骗人——”   我哭诉着他的骗人案例,转头又盯住他去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这种封闭空间别得罪老师,也别惹同学……下了晚自习多出去逛逛,密闭的校园容易弄出心理问题……不要在吃饭上省钱,营养不良不是好事,而且我不喜欢瘦子。   钟林云一一应着,很耐心的。   莫约几分钟后,我没话说了,哭唧唧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钟林云很轻的拍了两下我的头,说,我也爱你。   他浪漫主义的回话让巴士里的劳改犯发出震耳欲聋的起哄和掌声,也让我好不容易缓和的泪腺再次崩塌。   和钟林云分别的一周内我眼睛都红肿着,不得不带着墨镜出行,成为了艺考班上最奇特的风景线。   比我小一两岁的姑娘们有时会对我指指点点,毕竟男性、芭蕾、墨镜,这三个元素加在一起实在有些吊诡的奇特。   我对她们探寻的目光熟视无睹,她们中有些则因此觉得我很酷。   艺考前夕,一位舞蹈班的姑娘向我告白,说我是世界上最酷的男生,希望能和我发展超出友谊的情感。   我受宠若惊,并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的邀约。   我说姑娘你高看我了,我不是最酷的男生。   且我正在和世界上最酷的酷哥谈恋爱。   姑娘愣了许久,最后憋出一句祝福你们。   我说谢谢,我也祝福我自己。   我和我爸达成了短暂的和解,他以为我终于和那个“纹身的社会小子”分开,并且改邪归正。选择什么专业在这份浪子回头的衬托下也自然显得没那么重要。而我则宽容的想不管他再怎么顽固,血缘上来说他还是我的父亲,且我现在需要他的钱……   我还去医院看了我妈妈,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不是很稳定,但是对我找到男朋友的消息感到非常开心,也有些忧虑她的乖乖女儿会不会被坏小子骗走……   我笑着听她絮叨,回答不会,却没回答理由。   不会。   因为我既不是乖乖,也不算女儿。   冬天过去后,我顺利的通过了理想学习的艺考,开始回归校园,恶补文化知识。   文三科的海洋如同风暴时刻的加勒比海域,每个风浪都想把我淹死在其中。我每日挑灯夜战到凌晨,累到无心思念钟林云。   在出租屋的日子与劳累重复的日常不同,如同上辈子的生活,常会在我的梦境里出现。   在一次复习到昏睡在试卷上的深夜,我莫名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某次醉酒,靠在钟林云背上摇晃着走过昏暗的小路。   那个梦格外的真实,醒来后却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成堆的练习册。   我坐在黑夜里,忽地抑制不住对钟林云的想念。   高考后直到开学,我都在盼望着钟林云的电话。   可是和几年前一样,他没有打来。   我开始安慰自己说是他忙,但随着漫长的暑假一点点消磨,我早上化着妆出门,晚上烂醉归家,日复一日……也终究没收到钟林云的电话。   醉得彻底的一个晚上,我和朋友道出我和钟林云的故事。   我朋友一锤定音,说我是被人骗财骗色了。   我迷糊的说,也不算,他没要我钱,长得也比我好看,要真说起来算我占便宜。   我朋友怒我不争,大喝,你还替他说话。   我捂着因为酒精而翻腾的胃,说好好不说了。   可我还想和他在一起。   太想了,想到一提起他就心脏疼,疼到火烧火燎的胃都不算什么了。   开学那天我自己去的,行李箱很沉,我想钟林云在的话一定会帮我拎,虽然一个男生帮另一个男生提行李这件事很傻逼,但我一向是个傻逼人,而钟林云和我在一起也会被我传染成傻逼的人。   傻逼的我布置好宿舍后在门口的保安亭待了一天,也没能等到另一个傻逼。   大学的生活比高三轻松一点,没有太多,但习惯了还算好。   我渐渐适应了作为舞蹈生的生活,早晨九点去练习室,一路猛练到晚上九点,提着酸疼的身子回宿舍,玩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我舍友比我好一点,两个和女朋友你侬我侬,一个和男朋友唧唧我我。   我作为一个单身狗,在各种电话粥中装死,活的心累。   开学将近一个半月后的某一天,气温温凉,一早起来往窗外看,昨日还绿着的叶子一夜间稀稀落落的转红。   我如往常一样准备去练习室,却在出门前接道了一个电话。   陌生的号码,不是黑名单。   莫名的,我心颤动一下,接起电话。   “喂。”我说。   “喂。”   熟悉的声线。   “能来下大门吗,你们学校不让进。”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电话那侧的人忍不住再次发问。   “……还在吗?”   我依旧没有回答,而他似乎也从我急促的呼吸中意味到什么。   “别哭啊。”钟林云语气中带些无奈,“至少先来见我吧。”   托钟林云的福,我第一次翘掉了早课,甚至是最为严厉老师的那节课。   我沿着枫林校道一路狂奔,引得周围人频频回头。   钟林云的面容出现在红绿黄交杂的校道尽头,隐约的近了。   他似乎看到我,隔着围墙向我挥手。   而我也如十四岁那年雨巷一般,义无反顾的奔向他所在的地方。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