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大魏女仵作》 作者:少尹 简介: 尸语者,灼灼慧眼,替亡者申冤。现代法医金舒,在这与华夏古代无异的大魏,为养活一个年幼的弟弟,女扮男装,成了定州府人人尊敬的“金先生”。可平静的生活,却被天上掉下来的靖王李锦给砸了个稀碎。这“闲散王爷”、“纨绔子弟”,利用“青楼女子被害案”,顺路将她吃了个倾家荡产,以钱为筹码,把这人人称赞的“金先生”,请进了六扇门。将这尸语的天才带回京城,六年之前,血溅京城的冤案,是不是就多了一分沉冤朝雪的可能? 第1章 青楼女子被害案(一) 大魏210年初春,江南定州。 金舒专注的看着面前这具尸体,戴上手套,将方巾裹在脸上,从一旁宽扁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尖利的小刀。 她一身黑色男装,绑手系在袖口,附身弯腰:“角膜完全浑浊,手足皮肤易脱落,尸僵缓解,手脚有捆绑痕迹,死亡时间在4到5日。” 说完,她抬眼,睨了一下站在门口,面色惨白的刘承安:“刘大人还是回避一下吧。” 听她这么讲,刘承安捏着袖口,蘸了蘸额头细密的汗珠:“那,那有劳金先生了。” 说是先生,其实是个年芳22的女子。 只是惯常男装,模样俊雅,再加上出神入化的“尸语术”,赢得定州衙门一众人的尊敬,便尊称她一声金先生。 刘承安一点不和她见外,转身就走,出了门,哗的一下吐了出来。 面目全非的尸体,和门外吐的一塌糊涂的刘承安,这场面,金舒这些年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一点不觉得奇怪。 她手里没停下,低着头,手腕稍稍用力,神情格外专注。一边不慌不忙的走刀,一边专注的看着眼前渐渐呈现的一切,仿佛时间停滞,此一刻,这屋外的世界与她再无瓜葛。 大约一刻钟后,金舒直起腰,拿出一片干净的帕子,将手里的小刀来回擦拭了个干净: “这姑娘身份卑微,死前有被人殴打的迹象,刘大人如果要确认她的身份,不妨去定州城里的青楼问问看。” 门口,刘承安愣了一下:“这……青楼女子?” 金舒点了下头,将小刀放回一旁宽扁的木盒子里。 这间小小的房间里,除了三张不躺活人的床,还有一个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面林林总总放着五六个扁平的盒子。 除了仵作们常用的刀啊锤啊的,还有两个特殊的盒子,是供画师用的。 她不紧不慢,将画师的盒子打开,端出来最下面一层,小木格子分好的颜料,以及一张凿着小槽子的木板,拿着笔刷在上面调拌起来。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肠道残留的都是吃糠喝稀的剩余,整体营养不良,身形消瘦,体带花病,多半是烟花女子。” 她顿了顿:“加上手脚的捆绑痕迹,以及身上大大小小被殴打之后形成的淤斑……图财害命,或者是劫色,都有可能。” 听完这些,站在门外的刘承安双目紧闭,眉头紧皱,深吸了一口气。 本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可他身后这间狭窄的小屋,阴冷的死气自门内吞吐而出,逼的刘承安一个劲的冒冷汗。 直到金舒写好了护本,将画具收好,放回一旁的博古架上,用一旁的麻布,笼上了尸体的面颊,而后潇洒的走出来为止,刘承安都没敢回头看一眼。 “刘大人,这是护本。”说完,她将另一张纸交给刘承安,“这姑娘身上,有一块胎记,我给刘大人拓下来了,大人追查尸源的时候,兴许用得上。” 刘承安低头看了一眼,连连感谢:“哎呀!真是有劳金先生了!” 展开那一页宣纸,上面画着小小一个,形似半月模样的胎记。 “里面都收好了,我就先回去了。”金舒颔首一笑,转身就要走。 “金先生留步。”刘承安忙唤住她,“先生精通尸语,又懂些破案的玄机,这几日,可否劳烦先生多出两日的活?” 金舒不解,转过身,看着他欲言又止,眉头不展的模样:“……刘大人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提到这件事,刘承安都快哭出来了。 “哎呀,别提了,前些年卸了兵权的靖王殿下,年年都到江南游山玩水,今年不知听谁说的定州三月桃花盛,这会儿已经在路上,说是过两日就到。” 靖王李锦? 金舒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可自己听的云里雾里,完全没明白这事情,和自己这个小仵作有什么瓜葛。 “哎……”见她不解,刘承安回眸扫了一眼里屋躺着的那具尸体,神情肃然,“也是运气差,这女尸正好就是在,风景最美的桃花谷,它的井里捞出来的……” 他说完,瞅着面前的金舒,将当中原委,从头讲起。 “靖王殿下可不是一般皇子,几年前那是沙场领兵的高手,人称战神。但是……近几年边疆平稳之后,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主动放下兵权,去京城做了个闲散王爷。” 他顿了顿,摊了下手:“不过也没闲散成,他这么个文武双全的人,陛下也不会让他有机会闲着,顺势就将京兆府和六扇门交给他管了。” 说到这,金舒就懂了。 大魏六扇门,三法司衙门,就像是金舒前生,工作了十多年的公安局一样。 “就这么个节骨眼上,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一尊佛,咱们县衙要是不能尽快破了这个案子,到时候怪罪下来,哎……” 她看着刘承安连连哀叹的模样,点了下头。 自从父母意外离世之后,作为父亲生前好友的刘承安,不管是家事上,还是银子上,都没少帮金舒的忙。 如今他遇到难事,金舒自然乐意伸一把援手:“我知道了,大人放心。” 见她应下,刘承安眉头舒展了些许,忙说:“工钱上先生放心!原先月俸十两白银,这个月我出十五两,也算是为你弟弟下月去学堂,略备薄礼。” “只是……”他抿了抿嘴,“传闻靖王殿下心细果敢,而先生女子身份又是个大秘密,要是暴露了,本官和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到这,金舒一脸了然,她拱手行礼:“金舒知道了,会避着靖王殿下的。” 但刘承安还是失算了,就在他谈话间,大魏靖王李锦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定州衙门的门口。 撩开车帘,容貌俊雅的李锦,一身淡黄的衣衫,倾身一跃,跳下车,注视着眼前“定州府衙”的匾额。 他身后,一身缁衣的周正,手握在刀柄上,稍稍上前两步:“定州知府刘承安,为人太刚正,十多年没有得到过提拔了。但却是个好官,办案严谨,这几年屡屡破获奇案,在民间有‘刘青天’的美称。” 李锦虽然没有应声,但周正说的这些,他也都听进去了。一边往府衙里走,一边低声问到:“桃花谷的尸体你看清了?” “看清了。” “那……是不是刘青天,一会儿就知道了。” 李锦迈过门槛,抬眼,正对上送金舒出来的刘承安。 他停下脚步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的站在了那里。 倒是刘承安,走在金舒一旁,看清了他腰上的佩玉,吓得一哆嗦,差点摔倒。 这是冤家路窄啊! 第2章 青楼女子被害案(二) 刘承安是真的害怕,一来是怕破不了案子,愧对百姓,良心不安。至于会不会被顶上问责,那都是小事。 二来,则是因为身旁的“金先生”。 金舒是女儿身一事,在定州衙门,是个天大的秘密!仅有刘承安的夫人与心腹才知晓。 六年前,金舒父母意外双亡,留下当年不过十五岁的她,一个人抚养尚未满月的弟弟。 刘承安与她父亲交情颇深,感叹天妒英才的同时,瞧着这好友留下的一女一子,动了恻隐之心。 原本,他本是让金舒给自家的姑娘做侍女,可谁知她出人意料,居然精通尸语,入府没两天,先帮刘承安破了个棘手的案子。 那之后,向来是惜才的刘承安,便觉得让她做个侍女属实浪费了。 可是大魏两百多年来,从来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 思量再三,刘承安终究是抵不过她超人的才华,隐瞒了她女子身份,在县衙的名录上,给了她一个仵作的位置。 这本是好意,但要女子入仕,硬要扯个罪名,还是扣的上欺君大罪,诛连九族的。 若是此时,被眼前的靖王看穿了女子身份,恐怕不仅金舒会大难临头,自己也难逃干系。 想到这,他后背的虚汗,眨眼便湿了一层衣衫,上前两步,故意挡住了身后的金舒,拱手,老腰弯成了九十度:“下官参见靖王殿下。” 金舒一滞,面色一白,赶忙跟着刘承安一起行礼。 不是说过两日才到么? 她蹙眉,看着地面上的青石板,压低了脑袋,生怕被这靖王瞧见脸。 “刘大人免礼,本王微服游玩,不必如此多礼。”他微微侧了下头,目光直接越过了刘承安,落在后面那一身黑衣,袖口系着绑手,那带子上还能瞧见血迹的金舒身上。 “早上听闻桃花谷的水井里捞出一具女尸,看样子,刘大人已经验过了?”李锦问道,目光所及,瞧见刘承安不自在的怔愣了一下。 当下,申时已至,太阳微斜,刘承安硬着头皮直起身,扫了一眼身后的金舒,抿了抿嘴,才又说: “验过了,下官正要把相关的信息交给捕头们,应该很快就会有那女子身份的线索了。” 这一来一回,眼前这两个人,仿佛有什么事情藏着掖着一般畏首畏尾的模样,让李锦一声轻笑,向前走了几步:“不着急,走,一起去看一眼。” 他边说,边停在了金舒的身旁,自下而上,打量着眼前这格外消瘦的男子。 别的不说,光是这仵作的黑衣穿在身上,就显得宽大异常。 李锦眉头一高一低,想起先前定州的密报里,那个比肩京城大仵作的尸语者,传言不善言谈,身形瘦弱,一股阴气…… 确实,亲眼所见,这人丝毫没有男子该有的阳刚模样,个头也低,像是根饱受欺凌的豆芽菜。 “刘大人,带路吧。”周正抬手,将刘承安和金舒一起拦了下来,那脸上仿佛写满了“谁也别想走”。 周正知道,自家王爷来定州的目的,可不是真的游山玩水来了。 是除了收集先太子妃的消息之外,还要专门见识一下,这个传闻中被定州府藏的严严实实,精通尸语,却概不外借的豆芽菜的。 到底是有什么本事,竟然能扬名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县衙后堂,停放的尸体还没有被送去义庄,刘承安忍着各种生理不适,咬着牙,迈过了门槛。 李锦从周正手上接过两根绑带,三两下就将宽大的袖口系了起来,睨着面色极差的刘承安,问道:“护本写了么?” 听到这话,刘承安就像是得救了一样,一边后退一边说:“写了写了,下官这就去拿!” 话音未落,人先跑了。 瞧着他离开的模样,金舒头皮发麻,生怕自己女子身份暴露,却一抬头,正好对上李锦审视的目光。 她只得尴尬的笑了一下:“刘大人晕血,见不得这种场面。” 声音沙哑,像是没有变声的孩子一样。 李锦越发觉得,眼前这个豆芽菜,饮养不良,瘦小怯懦,看起来还不如六扇门一个十八九的少年,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了一样。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精通尸语,与亡者打交道的存在么? 他微微眯眼,抬手一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麻布,瞧着那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女,皱了下眉头:“你不怕?” 金舒仿佛感受到他的挑衅,诧异的瞧着他的面颊,指着床上的人说:“这都是我破开的,我怕什么?” 说真的,眼前这现状,就算是跟着靖王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周正瞧见了,胃里也是翻江倒海。 但这豆芽菜倒是淡然的很,直接往博古架的方向走去,从上面拿下来几个扁平的盒子,一次排开。 “靖王殿下高贵,若是还要验什么,小人来动手便是。” 她整理好工具,旁边点一盏油灯,套上手套,戴上方巾,往尸体旁边一站,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方才看起来还是羸弱的模样,现在目光炯炯有神,光看样子,就觉得格外专业。 李锦眼帘微垂,思量片刻:“不妨从头细说,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他注视着她的侧颜,准备试试这豆芽菜的水深。 “死者是女性,年纪二十左右,死前被人殴打,捆绑双手后,投进井中淹死。” 她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一柄小刀,一边走刀,一边说:“口鼻咽喉都有青苔附着,肺部积水,角膜完全浑浊,皮肤易脱落,推测死亡时间在4到5日。” 说到这里,一旁的李锦和周正,心中大致有了数。 确实是尸语术,也确实有两把刷子,难怪刘承安藏着掖着,生怕别的州府把人弄走了。 可谁知,金舒话说到这里,竟然没有停下来。 “此女生前吃糠喝稀,长期营养不良,肠道残留的都是些陈糠烂谷,还体带花病,面颊上胭脂水粉的痕迹依然可见,推测当是烟花女子,被人劫财图色的可能性都很大。” 她顿了顿,又指着女子手腕上的痕迹继续说:“凶手绑手脚用的是廉价的粗麻绳,水泡了这么多天,捞上来的时候麻绳已经不见了,但是从手腕上残存的痕迹上,可以推测出宽约一指,但却是极其少见的三股麻绳,这种麻绳不常见,极有可能是特殊行业的从业者,但麻绳本身坚固程度有限,所以凶手有可能是多人作案。” “女子后背还有一块形似半月的胎记,已经拓印给刘大人了,便于他确定死者身份。” 说完,金舒从一旁拿出帕子,将刀在油灯上烤了烤,而后仔细的擦拭干净,放回了一旁的盒子里。 “靖王殿下还有什么疑问么?” 【作者有话说】 亲们,当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是从30万字穿越回来的。 为了说件重要的事。 有几位读者提到现代语言,在这里我统一回复,确实有部分描写使用了现代语言,目的是为了最大化扩展文字的包容度。 除此之外,还因有一些刑侦和法医的专业古语很晦涩(比如拥罨检讫、顶心、平头钉、窥谋……)咱们是来看小说、看故事、看糖的,不搞研究,没有必要整这个。 另外,女主只是喝了兑水的孟婆汤,并非穿越重生。 感谢您的理解,希望您阅读愉快。 第3章 金先生,是个女人 听到这里,李锦显然已经十分吃惊。 自他掌管六扇门以来,精准地判断出死亡时间,是门内所有的仵作都具备的基本技能,但是能够从尸体的细节,推测出死者的身份,甚至还能初步推断案情类别的,十之有三。 而这当中,能仅靠痕迹反推出凶手情况的,除了已经白发苍苍,年事已高的大仵作,眼前人还是头一个。 要说没点惊喜,那定然是不可能。 只是李锦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现在依旧是一副勾唇浅笑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拿起她方才用的那把尖刀,上下打量了一息的功夫。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听到这话,金舒才癔症过来。 糟了,方才太专注,说得太多,这下子该不会被这“闲散王爷”给注意到了吧。 她迟疑了片刻,唇角抿成一线,有些不情不愿地拱手俯身,边行礼边说:“小人金舒。” 李锦点着头放下了刀,出人意料地将周正扯到身旁,让他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以你之见,凶手以麻绳捆绑她手脚的时候,是这样的么?” 眼前,周正两手在后背,手腕交叉,而李锦干脆将绑手的带子取了一根下来,三两下将他的手捆住,打了一个结。 “瞧瞧,是不是这样的。” 金舒见他是真的在研究案情,原本微簇的眉头缓缓舒展,蹲下身,仔细看着眼前周正的手肘。 “应该不是这样的。”她起身,将少女手腕的部分展示给李锦看,“靖王殿下绑出来的样子,痕迹呈现出一手在外侧,一手在内侧,但是请看,此女左手手腕,痕迹在外侧,右手手腕也一样是在外侧,而内侧则没有。” 她抬手,将自己的两只手,掌心对着掌心,手腕贴着手腕:“所以……应该是这个样子。” 李锦看着她那白皙纤瘦的手腕,眼眸微眯。 解下另一只手上的绑带,顺势直接套在她手腕上,缠绕了两圈,在金舒诧异的目光中,将她双手绑了起来。 “当是这般?” 他虽然面颊带笑,眸光却冰冷异常。 方才他在绑的过程中,故意仔细地看了一下她的骨骼。 手腕纤瘦,关节不突出,骨骼线条不明显。当他自下而上看过去,原本该有喉结的位置,反而内陷。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精通尸语的“金先生”,刘承安藏着掖着这么多年,不管哪个府衙来借人,都是干脆利落的“不借”二字。 而一身仵作的黑衣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为人还不善言谈,一身阴气。 种种一切,李锦只能得出唯一一个合理的结论:眼前这“金先生”,是个女人。 但金舒的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手腕上绳子的绑法上,她上下左右的看了个仔细,结合着躺在那里的少女,脑海中反复论证了好几次,才点了头。 “嗯,当是如此。”金舒顿了顿,“只是绳子要比靖王殿下用的这根粗不少。” 话音刚落,拿着护本回来的刘承安,走得急了,就大意了,只瞧了屋里一眼,转过头就吐了。 李锦挑着眉,没有再问什么,迈开大步走到了刘承安身旁,瞧着他吐得死去活来,伸手直接将护本拿在手里,翻了两页。 “刘大人,你好大的胆子啊。”边看,边清清淡淡地说。 这话,让刘承安背后泛毛,脸色更差,心里直盘算是不是金舒的身份暴露了。 但李锦就像是故意的,话锋一转,笑着说:“有如此优秀的衙役,却藏着掖着,你知不知道本座每年要听多少人抱怨此事?” 原来不是身份暴露了,刘承安赶忙顺了口气,擦了擦嘴角,脸上将委屈和打哈哈两种情绪揉捏到了一起,表情格外精彩: “这可怨不得下官,金先生家里还有个弟弟,今年刚满六岁,还没去学堂呢,就算是下官让去其他州府帮忙,因为家人的缘故,她也不会去的。” 李锦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听得格外清楚。 不错,还有个弟弟。若是想把她弄到六扇门去,还真就怕她没个弱点,不受牵制。 越是这么想,李锦脸上笑意越深。转过头,看着站在屋门口的金舒:“先生之后可有空闲?” 金舒愣了一下。 别说是家里还有个弟弟等着她回去做饭,就算真有空闲,谁愿意跟这靖王搭伙啊? 多在他身旁晃悠一分钟,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可她刚想开口推辞,却见刘承安赶忙抢了话:“金荣的事情你放心,我晚些把他接到我府里来,你这几日,便只听靖王殿下的调遣,直到结案为止。” 他说得字正腔圆,脸上写满了求生欲。 只差头顶上闪烁着走马灯,将“头顶上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靠你了”清晰地写在上头。 金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抬手,弱弱地问了一声:“那能先把这个给解开不?” 手腕上,李锦系好的绳子,依旧紧紧地绑在那里。就像是两个人的缘分一样,从那一刻开始,本该是平行线的命运,意外地因为一桩案子,交叉在了一起。 天色向晚,幽兰的薄幕笼上了定州城的天空。 一边是如火的深红,一边是深邃的藏蓝,当中曼妙的过渡色下,则是定州闹热的晚市。 周正面无表情,手紧握在刀柄上,金舒跟在李锦的身后,瞧着手里的绳子发呆。 都是被绑住手腕,身旁这个男人,是怎么就靠自己的本事,那么快就解开了呢? 而自己的这根,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啃带磨的,却连点松动都没有。 “金先生要解开绳子么?”李锦收了脚步,站在街市前,笑眯眯地“明知故问”。 瞧着他轻松愉快的模样,金舒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将“他是靖王,惹不起”来来回回念叨了好几遍,才拿出一脸笑意,伸出手:“多谢殿下!” 可李锦却笑意更深,瞟了一眼她手腕上的绳结,忍住笑意,又言:“先生请我吃鱼,我就给先生解开,如何?” 好嘛,就为了一顿鱼。 金舒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瞧着门市挺大的酒楼:“除了那家,殿下随便选一个。” 李锦当即一副明了的模样,点了下头:“就那家了。” 第4章 鱼与麻绳 “啊!?”金舒一滞,赶忙上前两步,“那家不行,换一家吧。” “为何不行?”李锦一手执扇,笑意盈盈,脚下不停。 “这……靖王殿下……” “嘘……”他以扇压唇,比了一个嘘的模样,“微服而已,先生慎言。” 金舒看着他俊朗清秀的侧颜,咬了咬牙:“公子……” 见她反应挺快,李锦心情大好,又继续向着那酒楼走去。 “公子,小人家里还有个弟弟要养活,一个月只有十两月俸,捉襟见肘,现在弟弟又要读书了,更是雪上加霜……” 她一边说,一边惆怅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莲香楼”,这种档次,这种规格,她在定州生活了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有进去过一次。 总觉得,只要迈进去了,就和破产进一步缩小了差距。 “你父母呢?”李锦一边走,一边将定州街市的情况,瞧了个清清楚楚。 晚市闹热,但大多都是些小摊贩,贩售的也都是些玩物,走到现在,还没瞧见用麻绳捆绑的货物,更别提那特殊的三股麻绳了。 “小人父母六年前意外双亡,如今家里仅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 李锦听闻,稍稍怔了一下,收了思绪,目光落在金舒的面颊上。 半晌,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复杂的,打量的眼神,倒是将金舒看得有些发怵。 “以先生的本事,若是去京城师从大仵作,月俸怎么也不会只有十两,自然也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言外之意,便是穷已经理解了,但饭还是要吃,而且,依然是要去这看起来就很贵的店里吃。 周正扫了一眼生无可恋的金舒,目光中微微同情。 自家王爷什么人,他还是很了解的。王爷这是看上了金舒的才学,想把她带去京城六扇门了。 就是手段太狠,知道她缺钱,那就先把她搞个倾家荡产,然后再用高薪引诱,十分粗暴。 就在金舒因为“去京城”三个字而愣神的时候,李锦已经提起衣衫的下摆,轻车熟路迈过门槛,往莲香楼里走了。 瞧着他不以为意的模样,金舒是呲牙咧嘴,不情不愿地跟在了后头。她想好了,这顿饭的饭钱,怎么都得想办法让刘大人给报销了。 说是吃鱼,但李锦要了个包房,好酒好菜点了满满一桌后,竟然还将莲香楼的歌舞艺人喊了上来。 听着曲子,看着眼前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只有金舒,面如死灰,眼角突突直蹦。 “金先生才学出众,我今日很受震撼,先敬先生一杯。”边说,边给金舒倒了一杯酒。 大魏的三皇子亲自为自己倒酒,金舒就算是有一肚子怨言,也只能打碎牙齿咽肚子里,陪着笑脸,一饮而尽。 一曲落幕,李锦看着已经上桌的鱼,满是笑意地唤住了酒楼的小二:“你家掌柜的可方便来此一叙?” 他笑着,从袖兜里,拿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了桌上。 有这东西,何来不方便? 莲香楼的掌柜的,一路小跑,点头哈腰,因为笑得太开,脸上的横肉都堆起了褶子。 他挫着双手站在一旁:“这位公子,在下就是莲香楼的掌柜,敢问是有什么旁的需求?在下当竭力满足公子!” 面前,一身淡黄衣衫的李锦,捏起自己的袖口,先为金舒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模样优雅,不慌不忙。 手法上,气势上,衣衫的材质,配饰价值,都让掌柜的更加确信,此人富庶,有得赚! “也不是什么大事。”少顷,李锦笑着询,“我看这鱼,像是长江产物,而定州距长江百里,是如何运来这的,稍稍好奇了些。” “原来如此!”掌柜的笑起,“公子有所不知,这鱼乃是定州城外的鱼坊,从长江捕捞之后,用麻绳绑好,装在满水的大桶子里,而后运送至此。” “哦?那便是死鱼了?” 掌柜一听,慌忙摆手:“非也非也!活鱼,全是活鱼啊!” 他站在那,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这长江的鱼大,若是不几条几条绑在一起,放在水桶里,恐走不了多远,就都蹦出来了。所以江上的渔家都是将几条鱼一起捆好,这样谁也跑不了,能运得远一些。” 李锦一边听,一边吃着桌上的花生米,思量了片刻:“掌柜的方才说是麻绳……麻绳纸做,遇水就软了,如何能绑鱼?” 他说到这里,目光扫了一眼身旁的金舒。就见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也看着自己。 原来这闲散王爷来吃鱼是假的,找线索才是真的。 “普通麻绳确实遇水就软了,撑不了多久,但是咱们定州鱼坊,有个祖传的手艺,他们自己做的麻绳绑鱼效果极好,泡水也得两三天才会化开。” “哦?”李锦的目光犀利了不少,“竟有如此神奇的麻绳?不知我能否有幸开开眼?” “这……”掌柜的十分为难,“这个确实没法子,鱼坊将鱼送来以后,绳子解开后,全都带走了,一根都不留下的,连摸都不让摸一下。” 说到这,掌柜的心头就觉得气:“你说我这莲香楼,也算是他们家大主顾了,先前我绑个账本,想着他们鱼坊的绳子好,还专门去要过一次,结果人家二话不说,把我给赶出来了。哼,就一根破绳子,搞得跟什么机密一样。” “这绳子竟然如此与众不同?”李锦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有些逗趣地说着,“不知是不是金色的,亦或者当中夹着金线,弄成三股,所以才格外值钱。” “这谁知道啊!”掌柜的沉浸在被赶出来的回忆里,不忿地抱怨,“肯定没加金子,那绳子一点都不亮,但是……公子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那绳子还确实是三股的,十分与众不同,比寻常的麻绳粗多了。” “三股麻绳……”李锦在口中念了一遍,不经意间,却看到方才还精神满满的金舒,此刻居然一个人拿着酒瓶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了。 侧面看过去,从脖子跟到耳垂,都是通红一片。 这该不是喝醉了吧?! 第5章 能不能换个人? 原本,金舒是想多喝两杯,然后装醉,好逃脱最终结账的悲惨命运。 后来,听着掌柜和李锦一人一句地聊着,就一杯又一杯,忘了控制节奏,喝多了。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睁开眼,就是这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了。 她愣愣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掀开上面盖的被子瞧了一眼。 仵作的缁衣不知是谁给脱了,但幸好里面这件白衫还在,抬手摸一摸,裹胸也都完好无损。 嗯,自己是女儿身这件事,应当是没有暴露。 她起身,在屋里看了一圈,瞧着已经洗净叠好的新衣衫,稍微愣了一下。 这衣服,看着和昨天的缁衣有点不太一样啊…… “咚咚”两声,屋外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姐,你醒了么?” 金舒一怔,转身走过去,将屋门打开了一条缝。 瞧着外面只有金荣一个人,她才放心地让他进了屋子:“不是说了么,出了家门,要叫我哥哥。” 刚满六岁的金荣,看着她如往常一般精神的样子,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姐姐昨日吓坏我了,竟然醉成那样,还被那个大哥哥给背回了刘大人的府里。” 他瞧着金舒转身去倒水,便欢快地凑了过去,转到桌子前,乐呵呵地问:“姐姐这是要出嫁了么?” “噗”的一声,刚刚喝进嘴里的水,没来得及咽下去,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金舒抹了一把嘴角,瞪着眼说:“小小年纪,别瞎说,那可是靖王殿下身旁的带刀侍卫,当心分分钟要我们两个的小命。” 她说完,只见金荣疑惑不解地歪了下头,坐在了桌旁,拖着脑袋:“那个大哥哥没有刀啊,而且人还很好,晌午还教荣儿识字呢,姐姐你那身新衣服,也是那大哥哥给的。” 金舒一滞。 “但是他旁边有个穿黑衣服的,倒是带着一把长刀,模样看着怪凶的。”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金舒站了很久,才缓缓放下手里的杯子,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是被人架在刑场上,呼吸的最后一口气一样,心情无比沉重。 不行,她得去找刘承安,告诉他这个活她干不了,再这么下去,他们两个人的脑袋都得搬家了。 “荣儿在刘大人这里,要听夫人的话。”她将一旁的衣衫穿好,系紧腰封,“我去找一下刘大人,你一定要乖啊。” 说完,她笑着,温柔地抚了一把金荣的面颊。 其实,眼前这少年,并不是她的什么亲弟弟。 那年冬季,金舒的父母路遇劫匪,双双身亡,安葬了父母之后,她原本打算春暖花开之后,就收好行囊独自远游,却在寒冬腊月,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临盆女子,敲开了老屋的门。 上辈子干了十多年法医的金舒,实在是于心不忍,赶忙上阵接生。 可是那姑娘难产,生下这个男孩之后,用仅剩的体力,交给金舒一块白玉玉佩,只留下了一句“荣儿就拜托了”,便一命呜呼,撒手人寰。 自那时起,金舒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年仅十五岁的她,以姐姐的身份,拼了命地将他拉扯起来。 也幸好前生的事还记得大半,靠着一手法医技术,在定州衙门立了足。 直到这天上掉下来个六扇门门主,当朝的靖王殿下。算是一直平静的生活,直接被砸开了花。 金舒转过两扇院门,往书房走去的路上,就瞧见刘承安脸上兴高采烈,乐呵呵地从前院往书房跑。 看见她走来,赶忙抬手招呼她等等:“哎呀!金先生!人找着了!” 他拿着那一页纸,神采奕奕地迎上来:“还真如你所言,是个烟花女子。根据青楼的老妈妈说,已经失踪了五六日了。” 听他这么讲,金舒一下就把自己想说的事情给抛到脑后去了,接过刘承安手上的纸,仔细查看了起来。 此刻,刘承安忽而注意到她今日不同往昔的穿着,有些诧异地提了一嘴:“金先生怎么穿上六扇门的仵作缁衣了?别说,挺合身的。” 说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脸色一白:“你这是要去六扇门当差么?使不得啊!” 他着急火燎地压低声音:“要进六扇门,是必须验明正身的,先生若是去了,这女儿身必定暴露。” 倒是金舒,不慌不忙,头也没抬:“怎么可能会去啊,荣儿还要念书的,我都和先生沟通好了,我去了荣儿怎么办?” 她合上手里的纸:“不过话说回来,刘大人,靖王殿下不按路子出牌,我实在是应付不来啊……要不您还是换个别的仵作,跟着靖王殿下破案吧。” 别说她了,做了十多年官的刘承安,也应付不来。 “哎,此事昨夜我就已经提了,只是靖王殿下不知为何,就是不换。而且……”刘承安眉头一紧,站在那迟疑了半晌,“金先生……你可知昨夜,你们在莲香楼吃了多少银子出去么?” 没等金舒反应,他十分为难地补充了一句:“得把你家那老宅子卖了,也堵不上啊。” 金舒愣在那,嘴巴一张一合:“哎我说刘大人,这招待靖王殿下难道不应该公费里出?” “那还不是因为殿下又说了,他就要你请,别的人谁也行。” 好家伙,金舒一下就上火了,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地转:“他怎么能这样啊!我还念他是真心破案,能帮的都帮了,他怎么能这么干啊!?” “房子没了,钱也没了,金荣下个月要去学堂,先生那里还要交不少银子的!” 说到这,金舒心里一阵酸楚,红着眼眶,抹了一把泪。 拐角处,看了全程的李锦,原本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却在她抬手抹眼泪的一瞬,皱了下眉头。 “……本王很过分?”他微微转头,扫了一眼身旁的周正。 就见他目光闪躲,轻咳一声,十分违心地摇了摇头:“王爷也是为了她以后着想,不过分。” 嗯,听到这话,李锦的心里平静多了。 他不以为然地走出去,站在书房的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醒了?” 金舒背对着他,眼前的刘承安尬笑着,赶忙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调整一下心态。 “醒了,就带我去趟鱼坊吧。”李锦看着她的背影,淡笑着说。 “我不去。”金舒没有转身,就那么背对着他,用三个字将眼前的刘承安吓得腿都软了。 瞧着她倔强的模样,李锦饶有兴致地走到她身旁:“抓到人,饭钱我出。” “但是抓不到的话……”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甩了下衣袖,笑着往外走。 瞅着这“闲散王爷”欠揍的模样,金舒深吸一口气,刘承安又是宽慰又是推搡的,半晌,她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一边走,一边拳头硬了。 第6章 天赋竟然如此高! 三月的定州,冬雪已融,杨柳依依,沿河的街市格外闹热。 金舒人在气头上,根本不愿意跟李锦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干脆和周正挤一挤,坐在马车前,当了一回车夫。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往城郊的鱼坊走去。她和周正两个人,并排而坐,看着渐渐往后的市井寻常,金舒的脑海里,却在一遍一遍地审视着马车里的男人。 虽然她十分气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靖王李锦办起案子来,还真的很有刑侦的天赋。 三股麻绳,如何与酒楼里的一盘鱼联系起来,她到现在也都没有想明白。 “周正,改道,去青楼。” 声音从身后的车厢里响起,将金舒的思绪猛地拉了回来,她惊奇,诧异地看着一旁的周正,眉头抬得快要碰到发际线了。 青楼?! 谁知,周正“吁”了一声,真就调转车头,向着商街的方向走去。 “王爷不是那种人。”半晌,他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的神情,突兀地冒了这么一嘴。 定州的烟花巷子里,死了一个青楼女的事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等他们三个人到达的时候,那姑娘生前干活的“牡丹楼”,已经被捕快们围得严严实实。 楼里,除了聚在一起,哭哭啼啼的烟花女子们,还有一个见谁都叫爷,陪着一脸笑,年岁偏大的女子,一看就知道是这牡丹楼的掌柜。 “看过尸体了么?”李锦问。 掌柜一听,想起昨晚见到的那面目全非的模样,马上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见状,李锦示意周正给她搬个凳子来,自己继续问:“确实是你这里的失踪的人?” 眼前,颤颤巍巍坐下来的掌柜,一脸苦笑着点头:“哎呀,小丽这姑娘,红颜薄命啊。” “讲讲。” 周正从一旁,给李锦搬来了一把八仙椅。他坐在这掌柜的身旁,颇为同情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其实吧,小丽在我们牡丹楼也有一年半载了,她家里就她一个人。小姑娘平日出活挺好的,眼瞅就快要赎身了……”说到这,掌柜的叹了口气。 “……一年半载就能赎身,看来是这牡丹楼的台柱啊。”李锦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牡丹楼里的一切,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可惜可惜。” 却见掌柜的抬手,来回摆了摆:“什么台柱啊,她是运气好,碰到有人要给她赎身。结果她就是没这个命,还没赎成,人先没了。” 为青楼女赎身,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李锦思量了许久,扇子在手里一下一下摇着:“想必是个多情的公子了。” 他顿了顿,又问:“那这小丽,在这牡丹楼里,可有什么仇人?” 话音刚落,面前的掌柜的神情一怔。就连一旁聚在一起哭哭啼啼的一众女人,也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齐刷刷的没了声音。 金舒和李锦都诧异地转过头,瞧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所有青楼女的目光,都向着一个人看了过去。 那女子吓白了脸,看着眼前的人,一遍一遍说着:“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是何人,与小丽何仇何怨?”李锦看着她的模样,隐隐觉得已经抓到了案子最关键的线索。 那女子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叫小芳,小丽不是我杀的!” “我是问你,何仇何怨?你最好从实招来,不要有什么隐瞒。” 小芳瞧着一众人怀疑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急了,头磕在地上:“小人只是,只是嫉妒小丽,我与她一同服侍苏公子一年有余,然而只有她得了苏公子喜爱,能被赎身……” 说到这,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虽然平时会对她做些侮辱之事,但绝不敢杀人啊!” 听着耳旁嚎啕的哭声,李锦的眉头微微一皱。 一旁的掌柜见状,赶紧摆了摆手,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这……官爷,她应该不是凶手。”掌柜的蹙眉说道,“前日我还听苏家人提起,说瞧见小丽去逛夜市了,而因为小丽不在,小芳这丫头这几日顶她的班,一直在出活啊。” 前日去逛了夜市? 金舒一怔,看着同样正看向她的李锦。 “掌柜的最后一次见到小丽是什么时候?”他问。 “五天之前吧,她说去办个事儿,还专门说要是回来晚了,就让小芳替班。” 问到这里,这个案子的线索碎片,在李锦的心中,便像是拼图一般,渐渐汇聚成条清晰的脉络。 现在,这条线上,就仅仅只剩下一个关键的人了。 苏公子。 他抬眼,笑眯眯地瞧着金舒:“金先生还有什么地方要看,什么问题要问么?” “有。”金舒看了一眼一旁的那些女子,回过头说:“我要看一眼,小丽住的房间。” 牡丹楼,前面的门楼是经营的场所,后面还有个单独的两进四合院,而最里面的那间,便是这些少女居住的地方。 不见阳光,潮湿,一股霉味。 金舒抬手挡了一下鼻子,跟在掌柜的后面,看着她抬手指着眼前的两个小柜子:“这个就是她用的柜子,这些天谁也没动过的。” 柜子上,一把铁锁,格外清晰。 李锦就像是知道她需要什么一般,轻轻唤了一声周正。 他上前两步,从腰封里掏出一只小铁棍,眨眼的功夫,那锁“咔”的一声就开了。 金舒惊了,瞧着周正面无表情地退下,仿佛作为六扇门的一员,就该有这个技能一般。 她抿了抿嘴,思绪回到眼前的柜子上。 左右两扇门一拉开,映入眼帘的便是女子常服,精致的小包袱,还有放在柜子里,被层层包裹的几颗碎银子。 她仔细地查看了一个遍,该有的都有,整整齐齐,一样都没有少。 也就是说,五天之前,小丽原本的计划,根本不是出门很多天,而是当天去,当天回来。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去的是一条不归路。 “掌柜的。”金舒转过头,“敢问,那个苏公子,可就是定州鱼坊,苏家的少爷?” “对!”掌柜的点头说,“就是富甲一方的定州苏家的二少爷。” 金舒瞧着站在一旁,笑眯眯的李锦,脑海中对这个男人的疑惑更深了。 昨天晚上,他是怎么就能单凭三股麻绳这条线索,精准地定位到鱼坊身上的呢? 这个人刑侦破案的天赋,竟如此之高? 第7章 小小商贾,架子挺大 这个问题的答案,金舒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马车摇摇晃晃,向着定州鱼坊的方向前行。 去的路上,周正专门拐了一趟定州府衙,让刘承安带着人去接应。 这案子的谜底,几乎是明摆着了。只是这最后的几环里,还缺了最重要的动机。 定州鱼坊,整个定州只有一家,是早些年一个苏姓的商人开起来的,历经百年,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商贾。 看着眼前气派的商铺大门,金舒环顾四下,瞧着门侧不远的小巷里,马车拉着大桶活鱼进进出出。 那桶上的麻绳,三股而成,大小粗细也都同那少女手腕上的痕迹,所差无几。 “是这绳子么?” “嗯,大小粗细,编制的模样,基本可以肯定了。”金舒说完,愣了一下,转过头就瞧见李锦站在她身旁,也盯着那车上的绳子专注地看。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公子是如何将那麻绳,和酒楼的鱼结合在一起的?” 李锦微微垂眸,微笑着扫了她一眼:“绳是工具,是工具就有用处和价值。两股麻绳寻常百姓已经够用,那三股麻绳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原来如此!”金舒听他这么一点,豁然开朗。 三股麻绳,廉价,相对于普通的麻绳更结实,更耐水泡,会用到的,大部分都是与水产打交道的人。 见她一副明了的样子,李锦“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其实是线报。” 说完,瞧着愣在原地的金舒,他唰的一下挥开了扇子。 比起去研究到底什么产业,又是谁会用这个绳子,李锦还是更相信自己亲自培养出的“暗影”们。 这是一个替他收集情报的,最心腹,最强大的神秘群体。 “昨日只是想吃鱼,顺带一问罢了。”他头也不回,笑哈哈地往前走去。 吃鱼是表象,把她吃破产,让她必须依靠六扇门的月俸生活,才是目的。 两个人一言一语的时间里,商铺门口,周正被两个小厮拦住了路。 “我们鱼坊只批发,不零售,客官要是买鱼,请去定州城里的市场逛逛吧。” 他面无表情,瞧了一眼两个人身后空空的鱼坊,从胸口里摸出牌子。 黑色长方形,雕刻着龙纹图案,当中用篆书写着“六扇门”三个金色的大字:“六扇门办案,喊你们家掌柜的出来!” 周正身上一股肃然的杀气,震得面前两个小厮面面相觑,瞧着他手里的牌子,迟疑了片刻,其中一人赶忙转身,往内堂跑去。 剩下的这个,马上换了一副笑脸,颇为市侩地说:“这个……劳烦官爷稍等,咱们这就去通禀了。” 话虽好听,但丝毫也没有准备放他们进去的打算。 李锦看着眼前这一幕,睨了满脸不悦的金舒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办案的时候,要唤我门主。” 身后,金舒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的十万个不情愿,将“平常心”三个字在脑海里单曲循环,笑着应了一声:“嗯,门主。” 眼前这尊大佛,惹不起,惹了铁定倾家荡产,为了金荣下个月去学堂的学费,就算现在很想撂挑子走人,她也得忍住了! “一会儿,金先生只管放手去查。”李锦看出她无比气恼,但心头不知为何,想要逗她一下,便离她更近了一些,如哥们一般抬手,揽住她的肩头拍了拍。 一边拍,一边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往后查案,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 还有往后? 瞧着金舒满脸惊恐,整个上半身都在往另一侧抻,李锦十分满意地收了手,憋住十二分的笑意,往周正身旁走去。 金舒服了,京城的纨绔子弟果然与众不同,怎么对一个“男人”还动手动脚的。 等李锦走到门口,方才慌忙跑进去的小厮,这会儿踉跄着又跑回来了,喘着气,哈着腰:“那个,官爷久等了,我们家老爷说了,请官爷到客堂一叙!” “小小商贾,架子挺大。”李锦收了扇子,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厮,“带路。” 京城六扇门,不论在江湖还是在朝堂之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却在这定州的鱼坊里,连个靠谱的接待都没有。 鱼坊经商百年,理当圆滑世故,鱼坊的掌柜不可能不知“六扇门”的地位。 如此看来,这苏家的鱼坊里,肯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金先生还记得,昨日那酒楼掌柜,说过什么?” 周正在前,李锦却放慢了脚步,和金舒并排而行:“他说,这绳子仿佛是机密,旁的人碰不到,就算送鱼,也会回收。” “再加眼下,六扇门来人,却连个管家都不出来迎接……” 他微微眯眼:“先生怎么看?” 怎么看? 金舒实在是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门主的线报怎么看,小人就怎么看。” 李锦听她这么说,也不生气,依旧是笑眯眯的:“嗯,所见略同。” 她懵了,怎么就所见略同了? 穿过商铺后的回廊,一行人迈过一扇漂亮的如意大门后,这鱼坊的掌柜才姗姗来迟,笑着迎了出来。 “哎呀,官爷来此,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 衣着华贵,两鬓斑白,举手投足之间,既有大户世家的风采,也有市井商人精明的模样。 李锦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问:“苏家二公子现在何处?” “这……”一听是来找他二儿子的,苏有为的头皮一紧,迟疑了。 “门主问话,不得隐瞒。”周正上前一步,气势极强。 “啊?!”苏有为大惊,赶忙下跪,“不知是六扇门门主、靖王殿下驾到,小人罪该万死!” 而后,猫着腰趴在地上,冲着愣在门口的小厮,疯狂地使眼色:“快!还不快去把那个逆子给我拽出来!” 果然,这苏家的当家人,是知道六扇门的。 之后的发展就有些出乎意料了,苏有为的二儿子,怒火中烧,一路都在吼。 手脚被人捆绑,身子上还包着一层床单,就这么骂骂咧咧的,被四个人给抬进了客堂里。 “我要见小丽!放我下来!你们这群混蛋!爷是二少爷!你们都瞎了狗眼了么!” 循声望去,金舒一眼就瞧见了他手脚上的绳结,与李锦昨日绑在她手腕的,一模一样。 第8章 家门不幸 “这……哎,犬子丢人现眼了……”苏有为一边说,一边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这苏家的二少爷,被人捆着抬进来,放在地上,裹得如一条虫。可这嘴里一点不怂,一直叫嚣着要出去找小丽。 “逆子!”苏有为大喝一声,“靖王殿下面前!怎能如此放肆!” 他这一声斥责,倒是让这屋里安静了一息的时间。 躺在地上的苏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一边喊着“靖王殿下”,一边往这边挪。 “靖王殿下!请您一定要给小丽申冤啊!殿下!” 李锦看着他的模样,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苏家的二少,活脱脱是个情种啊。 他不语,放下手里的茶盏,目光犀利地看着一旁的苏有为,等着听他解释。 眼瞅是躲不过了,苏有为只好扭扭捏捏地说:“家门不幸啊,我这二儿子,到了该娶妻的年岁,我给他说了那么多家的姑娘他都不要,他,他偏偏要个……” 苏有为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一起了,连着叹息了好几下,才指着地上的苏明说:“这逆子!非要娶一个青楼女子做正室!造孽啊!” 还没等苏有为感叹完,地上的苏明冲着他就叫嚷了起来:“所以!你就找人杀了她对不对!对不对!” 目光所及,金舒和李锦都瞧见了,这苏有为不自然地怔了一下。 像是思考了一下后,才一脸暴怒,跳着脚就要揍他:“好哇!你这逆子!不仅被那妖女蛊惑,如今还要将为父指作杀人凶手不成!” 他冲过去,眼瞅一脚就要踢下去。 “苏有为。”李锦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苏有为脸色一白,悬空的脚怔了一下,干脆直接跳过李锦的话,向着苏明就踹了下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周正一把拉过地上的苏明,始终握着的那把长刀,第一次出了刀鞘。 他的刀尖,冷冷指着面前被吓出魂的苏有为。 小小的客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锦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睨了一眼地上的苏明:“为何要说是你父亲杀了她?” 苏明被眼前这阵势也吓住了,脑袋一下就冷静下来了,沉寂了片刻,抿着嘴说:“……小人方才是气话,并非有什么实质证据……” 说完,他勾头看了一眼被周正用刀尖指着眉心的苏有为。 “但是……”他思量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最后一次伸张正义。 “但是,那日爹爹在书房的话,我正好路过,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爹爹没有要杀掉小丽,但是……但是爹让刘管家教训小丽一把,还以我的名义将小丽约到了桃花谷。” 他说到这里,苏有为踉跄两步,脸上的神情格外痛苦。他血压飙升,整个人天旋地转,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事已至此,他知道瞒不住了,捶胸顿足,分外痛苦。 “你爹我,是真的只是想教训那青楼女一把的,谁知道刘管家找的是些什么人,竟然会把人给弄死了啊!” 说完,他脸色青白,捂着胸口,泣不成声。 之后赶来的刘承安,搜遍了整个苏家,也没找到那个刘管家的影子。 而后兵分三路,往他寻常出没的地方搜了过去。 等找到人的时候,这刘管家,已经畏罪服毒自杀了。 至此,案子算是告一段落。 此刻,被松开手脚的苏明,颓然地站在苏家的院子里,既觉得没有脸去见被自己气得卧床不起的父亲苏有为,也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 “看不出来,苏家少爷竟然是个用情如此深的男人。”李锦站在他身后一米的位置,瞧着院子里天色向晚,泛起一片绯红。 苏明怔愣着,干瘪地笑了一下,恭敬转过身,拱手行礼:“多谢靖王殿下……” 他弯着腰,目光注视着地面的青石板,那句“多谢为小丽伸张正义”怎么也说不出口。 苏家大哥去世得早,而今苏有为因为这件事,一病不起,整个鱼坊的明天,如一担巨石,砸在了苏明的肩头上。 “苏明知道父亲是为我好,也知道刘管家不过是奉命行事,可我气不过。”他茫然地抬头,看着面前目光笃定,气质超然的靖王,“我那天想赶去桃花谷救她,管家却带了一群人,将我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捆绑了手脚。” 说到这,苏明再也说不下去了。 谁知,李锦站在台阶上,看着院落中这个一脸颓然、充满迷茫的少爷,垂眼,一针见血地说:“你到底还是自私的。” 他说完,微微仰起下颚,带着一抹不屑,轻蔑地瞧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 他所谓的为爱发声,不过就是想要为洗脱自己的嫌疑,不惜将自己年事已高的父亲推出来当做挡箭牌。 他所谓的两情相悦,恩爱相携,竟然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还掺杂着与另一个女子相伴与共的身影。 说他是大义灭亲?他不过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前途而已。 这样的自私自利的人,李锦看不上,瞧不起,不屑与之为伍。 回去的路上,金舒看着马车里与自己面对面坐着的李锦,看着他闭目养神的模样,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问就是了。”李锦没有睁眼,却仿佛看到了一般,先开了口。 她怔愣一把,迟疑了片刻,小心地问:“……小人的印象中,世家出身的公子,往往视青楼女子如草芥。靖王殿下查案的时候,就没有觉得不值么?就不会觉得,区区一个青楼女子,不值得您为她伸张正义,探究真相么?” 这话问出去,金舒就后悔了。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她这么提问,显然是僭越了。 就在她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挽回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却睁开了眼,注视着她的面颊,郑重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皇子,目之所及皆是臣民,哪有什么青楼女?再者,正义是每个人应该享有的权利,不是谁能为谁伸张的。” 刘管家虽然已经死了,但参与这次事件的,他找来的那些施暴者,刘承安还是顺藤摸瓜,不过两日功夫,就将人全部拿下了。 府衙后,刘承安的书房里,他一边摇头,一边感叹:“几个人见色起意,行了不轨之事,事后又怕姑娘向苏家少爷告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姑娘困了手脚,扔进井里,活活淹死了。” 书房里,除了刘承安,还有李锦。 以及站在那许久,等着结算那笔巨额的饭钱,赎回自己家老宅,如热锅蚂蚁一般焦急的金舒。 第9章 讨价还价 这靖王李锦,自打破了这案子,原先说好的饭钱他出,竟闭口不提了。 他是不要紧,但是金舒就不一样了。 上门催债的已经堵了老宅的门,她只收拾出来了几样必须的生活品,就带着金荣,暂且借住在了刘承安的府里。 眼下是标准的身无分文,两袖清风。就连这几日吃的喝的,也都全仰仗刘夫人抬爱。 她瞧着眼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说案情不提钱,心中焦急,扯着衣角皱着眉头。 “案子也已经破了,本王也差不多要启程离开了。”李锦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笑眯眯地端着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 “下官多谢王爷出手,才能如此迅速地破案啊!” 眼见刘承安也没有打算提钱的事情,金舒急了:“王爷,您这么快就要走啊?” 李锦挑眉,睨了一眼她急切的模样:“不然呢?” “您就不……多游山玩水几日?”金舒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琢磨了半晌,到底要不要自己先开口。 她这点小算盘,李锦看在眼里,装傻充愣地说:“不了,就游玩了半日,就游出来一具女尸,多转两日,本王怕刘大人吃不消。” “哎呀,殿下说的是哪里话,若是游山玩水,我们定州可是大有可玩啊!” 眼前,这两人,一个装傻,一个充愣,总之就不打算提银子的事情,金舒索性豁出去了,上前小半步,不满地说:“殿下言而无信。” 刘承安愣了,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转过眼,看着笑意淡了几分的李锦。 “哦?金先生何出此言?”他抬眸,注视着金舒的面颊。 “殿下分明说过,若是破案,那顿饭钱殿下出,可有此事?” “有。” “那殿下便是言而无信的……”金舒嘴巴里,小人两个字到了嘴边,可瞧着他的眼眸,还是硬生生咽了回了。 “小人有弟弟要养活,且下月就要去学堂读书,先生那里还催着交银子。” “结果现下催债的已经把小人的祖宅都给收了,别说是弟弟读书学习的钱了,小人现在连吃饭都是刘大人赊的银子。” “殿下若是言而有信,就当履行您说的话,把这饭钱结了,好让小人去把宅子赎回来,给弟弟交上学费。” 屋里格外的安静。 刘承安心头怦怦直跳,紧抿着双唇,扫一眼身旁的李锦,生怕金舒这孩子,拍了老虎的屁股。 结果,李锦倒好,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端着那杯茶盏,悠悠地品了一口又一口。 “本王确实说了,人抓到了,饭钱我出。”他轻笑,将手里的茶盏放下,看着面前金舒的神情由诧异,变为欣喜。 而后,当头泼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彻:“只是本王,没说要一次性结清吧?” 金舒脸上一僵:“这……王爷若是不一次性结清,小人的宅子怎么办?荣儿读书怎么办?” 书房,香炉里青烟直上,院子中桃花盛放。 李锦一脸了然,连连点头,十分欠揍。他“唰”的一声挥开了扇子,一本正经地说:“金先生不要急,不妨先听听本王的提议。” 他勾唇笑起,将这些天早就准备好的一盘“大菜”,端上了金舒的面前。 “本王觉得,金荣天资聪颖,在定州这小地方,恐会耽误了。所以他读书一事,先生不妨考虑送到京城名士的私塾去。” 李锦知道她格外重视这个弟弟,便先抛出一个饵子来,然后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又言:“先生这般才学,留在这定州府,也委实屈才,不妨随本王去京城,拜学到大仵作手里……” 一听要去京城六扇门,刘承安的反应比金舒还大,马上摆手:“使不得……” 这去了六扇门,是要验明正身的,这女儿家的事情,一准就暴露了!到时候,金舒和他的项上人头,全都不保啊! 只是刘承安的话还没说完,李锦一眉高一眉低地合上扇子,啪的一声敲了他摇摆的手背:“是去拜师学艺。” 他故意抬着眉毛,略带轻蔑地说:“就这个豆芽菜一样的身板,进来就是拖后腿的,谁要啊。” “啊?”刘承安一脸诧异,稍稍转头,瞧了一眼金舒,“这……” 李锦看着同样诧异的金舒,笑眯眯地说:“若先生接受这个提议,这饭钱匀到月俸里,按月支付给先生。若是不接受……” 她站在那,等了半晌都没听到下半句话。 好嘛,若是不接受,大概就是要自己想办法的意思了。 金舒咬牙切齿,心里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她是真没想到,这纨绔王爷,居然还分期付款。 瞅着她不肯松口,李锦摇着扇子,眼眸一转,又多说了一句:“六扇门内,有个极其特殊的小分支,进去的人都是本王钦点,不受六扇门审核的制约……” 他注视着金舒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金先生若是同意,日后便是直接听命于本王的,没有我的口谕或者手书,谁唤你出活,你都可以不答应,谁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你都可以拒绝。” 条件确实已经十分诱人。金舒皱着眉头,看一眼脸上写满担心的刘承安。 这些年承蒙他的关照,金舒心里感激,可是时间久了,这种关照带给刘家的风险与日俱增。 若是能有李锦方才说的那个特权,能得他的庇佑,自己再小心谨慎一些…… 就算日后有那么一天身份暴露,也可以不连累刘家上下十几口。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刘承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能为那已故的老友做的事,也就到今日为止了。 但刘承安没想到,金舒沉默了半晌,开口一句话居然是:“王爷要是分期付款的话,可以是可以,但是……这笔钱要是放到钱庄,那我是要收每月六厘的利息的。” 刘承安惊了。 李锦也惊了。 就连一直站在李锦身后,一言不发的周正也瞪大了眼。 放眼大魏,能在这种处境下还跟他家王爷谈生意的,眼前这是独一个啊! “呐……王爷没说清楚要分期支付,欺瞒在先,再加上京城物价本就昂贵,我又没个熟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吃穿用住,一切都得重新办置,这没有七厘的利息,不行。” 书房里的气氛格外诡异,做了这么多年的王爷的李锦,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讨价还价的家伙。 半晌,他抿了抿嘴,十分佩服地点头:“八厘,我给先生每月八厘,如何?” 第10章 亲生的? 八厘。 金舒心里盘算了一下,还可以,有的赚。而后那纠结的内心终于是舒展了不少,跪在地上叩首道:“金舒愿意随王爷去京城,听从王爷调遣!” 听到这句话,李锦的唇角难掩地上扬,有了这个精通尸语的“金先生”相助,六年前那件事,兴许真的有了沉冤昭雪的希望。 那日夜里,金舒看着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的金荣,抬手轻轻将被角塞了塞。 她手里拿着那块金荣生母留下的半块玉佩,心情复杂。 月色悠悠,刘府一片安详宁静,早该是入睡的时间,可书房的灯火依然通明。 李锦看着手里的信函,神情肃然地问:“刘大人,六年之前,金荣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还记得么?” “金荣?”刘承安抬手,婆娑着自己的下颚。 “你可有见过金舒的父母?她母亲却有十月怀胎的过程?”李锦将那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拿在手上拨了拨上面的茶叶,等着刘承安的回答。 线报里,大魏203年年初,金舒的父母出行时,遇到一伙山匪,两人重伤,回家后不久便亡故。 而这个叫金荣的孩子,大魏204年冬季,才出现在金舒的家中。 李锦捏着盖子,一下一顿。 这时间,这路径,和金舒父母对不上,倒是和当年被诬陷谋反,抄家惨死的太子李牧,他那带着身孕,连夜出逃的太子妃岑氏,不谋而合。 李锦在刘承安府里住着的这些时日里,格外的关注那个叫金荣的男孩子。 总觉得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有当年他亲哥哥李牧的影子。 但江南定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已有身孕的太子妃,是如何靠着一个人的力量,徒步千里,走到江南来的? 当时天下听到李牧党羽的名字,人人自危,谁也不可能对她伸出援手。 就连李锦秘密地从边疆赶回京城,也是冒着砍头抄家的风险。 但仍然晚了一步。 唯一欣慰的是,李牧当时有些先见之明,得知自己这次在劫难逃,提前让太子妃岑氏,带着肚子里的遗腹子逃了出去。 狱中,李锦一身黑衣冒死相见的时候,已经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李牧,只留下了“照顾好孩子和他娘”这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当时就像是计划好的一样,京城掀起肃清李牧的风潮时,边疆突然告急,李锦不得已,为了自保,也为了留下希望,只能快马加鞭地又赶了回去。 这一下,就错过了寻找太子妃的最佳时间。 那之后,李牧与李锦的母妃萧贵妃入了冷宫,而舒妃的儿子李景坐上了东宫之位。 手握兵权的李锦,在之后几年的暗中调查里,逐渐发现了那件治李牧于死罪的案子,存在太多可疑的地方…… 于是,他花了点时间,将边疆小国灭得灭,压制的压制,而后在四方再也无力与大魏一战的时候,自请放下兵权,回京养老。 当时,二十二岁,有战神之名的靖王要回京养老,在朝臣里掀起了一番大浪。 若不是他主动放下兵权,更多的人都会以为他是回来逼东宫的。 而皇帝李义,明面上斥责了他不求上进,二十多岁就准备闲散在王府里这种前无古人的行为,反手就顺水推舟,给了他京城六扇门门主,以及京兆府大府尹的位置。 李义在期待什么,李锦大致上明白。 没了李牧,萧贵妃背后的力量便难为皇家所用。他需要一个人,来制衡日益强大的太子一族。 而与李牧同母的李锦,便是最佳的人选。 李锦坐镇六扇门的时候,面上游山玩水,什么也不管,里子中却是组建了一只自己的“暗影”,运筹帷幄。 这么多年他都在江南一带“游玩”,便是因为暗中寻到,太子妃岑氏的一点点蛛丝马迹,知道她当年往江南一带的方向来了。 若是那遗腹子顺利的出生,长大,现在也当是有金荣这般的年纪了。 会不会,这个孩子,就是当年那个遗腹子呢? “王爷多虑了。”刘承安回忆了许久,兴许是年纪大了,也兴许是金舒这几年在他耳旁絮叨,频率太高,絮得太狠,乃至于刘承安假的也当成了真的,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言辞凿凿地说:“确实是亲生的弟弟,她父亲在定州是比较有名的雅士,与臣关系极好,早先也听闻过他内人要生了这件事,错不了。” 这话说的,李锦手里握着信函,滞在了那里。 亲生的? 见他沉思许久,刘承安还是起身拱手,格外正式地开了口:“殿下,金先生乃是下官挚友的儿子,这些年来她在定州,帮当地百姓破了不少案子,是个功臣。”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只是,金先生为人有些与众不同,不喜闹热,格外反感与人同住,且沐浴的时候一定得是一个人。还请殿下到京之后,能多多担待。” 李锦听着他的话,看着跳动的烛火,半晌,吭哧一下笑出了声。 “自古贤才都有些臭毛病,本王心中有数,大人放心。” 一个女子,当然不会喜欢与男子同住,也当然不会与旁人一同沐浴。 比起这些,李锦倒是更想知道,这个金先生什么时候会藏不住自己的女儿身,哭着向自己坦白,请罪求饶。 “这几日,多谢刘大人了。”他笑着说,“本王明日就启程。” “啊?”刘承安一怔,“这么急?是要往何处去啊?” “林阳。”他说。 大魏210年春初,说是去定州赏花的靖王李锦,桃花谷里转了一圈,转出来一桩“青楼女被害案”。 他来定州的时候,一辆马车,一个护卫,悠悠转转,走走停停。 走的时候,依旧一辆马车,但车前多了一个车夫,车里多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至此,定州没了“金先生”,六扇门却多了个叫“金舒”的神捕,专为亡者发声。 “靖王殿下,林阳怎么还没到呀?” 车里,金荣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坐在车前头的金舒,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这两日,车马劳顿,金荣毕竟是个孩子,坐久了格外无聊。 反倒是李锦出人意料,在车里讲了许多家国典故的故事给他听。 只是时间长了,故事也听腻了,金荣就有些坚持不住了。 李锦抬手,撩开了帘子,望一眼车外,笑眯眯地讲:“不出一刻钟,就能看到林阳城了。” 在车前当了两天的车夫,颠得屁股疼的金舒,听到这话马上就来了精神,喜笑颜开地瞧着一旁一本正经,面无表情,两天都没说几个字的周正:“周大人,咱们去林阳干什么啊?” 周正目不斜视,盯着眼前的路,半晌,蹦出来两个字:“破案。” 马车里,李锦撩开了金舒身后的帘子,打趣一般地说:“金先生有所不知,每年,六扇门都能收到挺多的,来自地方的,控诉定州知府刘承安的信函。” 金舒愣了一下:“为什么?刘大人是个好官啊!心善,还勤政。” “嗯,但也就仅限定州地界。”李锦唰一下挥开了扇子,笑着说,“林阳出了个案子,林阳县令借人借了十来天,急得像是热锅的蚂蚁,结果刘承安就回了两个字。” “不借。”他说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车外,金舒听着他拿自己打趣,干笑了两声,抬手撑着下颚,不再问了。 但李锦却凑上那扇窗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 “金先生觉得,要勒死一个人,是先天失明的盲人,成功率更大?还是一个腿上有伤的跛子,成功率更大?” 盲人?跛子? 金舒愣了一下,回过头诧异地看着他的笑容。 “盲人还能杀人的?!” 第11章 不卖了怎么吃饭? 林阳城在定州北边,千里沃野,有江南粮仓的美誉,商业上没有定州繁华,但与定州因为距离较近,往来频繁。 府衙里,金舒人还没走进去,就闻得到那股熏天的臭气,她微微蹙眉,看着护本上写着:死亡时间八日左右的字样。 别说八日,十八日也未必有如此大的味道。 “这都没什么好看的,验完了就拉去义庄了,这现在你们来了又给拉回来,一来一回,不够费劲的。”林阳仵作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一脸不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 难道是王爷好这一口阴柔?出门在外,竟然还带着这么个小爷的。 可金舒却没工夫打量他,看着手里这护本上,除了死亡日期之外,就只写了窒息死亡的字样。 十分简洁。 “哎,你是怎么进的六扇门啊?月俸怎么样?活轻不?” 一旁的林阳仵作抬着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惹得金舒心里一阵不爽,啪的一声合上了护本,瞧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话都懒得跟他多说一句。 她系好绑手,戴上手套,径直走进屋里,从博古架子上,拿出那扁平的小盒,摊开一看,愣住了。 这盒子里,该有的刀啊锯啊的,竟然就剩下寥寥几把。 “东西呢?”她抬眼,诧异地,瞧着门口捏着鼻子的林阳仵作。 就见这七尺的汉子,挥着手,散着屋里的味道,嫌弃地说:“别的都用不着,放着也是放着,都卖了。” “卖了?!”金舒惊讶地看着他,“吃饭的家伙你给卖了?!” “对呀,吃饭的家伙,不卖了怎么吃饭?” 四目相对,金舒竟被他这天真无辜的模样,憋得说不出话来,当了这么多年的仵作,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人。 如此看来,那护本上瞎扯的八日,倒也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金舒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戴上方巾,拿起一把小尖刀,看着上面残留的痕迹,一股血直往脑袋顶上冲。 她环顾四下,别说一个能点火的油灯了,连个干净的麻布片子都没有。 她干脆提起衣摆,左右两下,将手里的刀刃擦了个干净。 这模样落在林阳仵作的眼里,格外惊奇,就像是瞧见一个疯子般,惹得他后退了两步。 金舒不以为意,低下头,所有的思绪都在此时此刻,回归到眼前的亡者身上。 时间在她俯身的那一刻起,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将所有的专注都汇集在那把刀上,金舒的目光随着走刀的深入,越发的炯炯有神。 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李锦,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眉头一高一低。 半晌,瞧着她一言不发地起身,李锦上前半步,扫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淡笑着问:“怎么样?” 金舒摇了摇头:“工具不齐,只能看个大概。” 工具不齐? 李锦滞了一下,转身扫了一眼她放在身后的工具盒,看着上面林林散散就两把小刀,抬眼,目光灼灼地落在了林阳知县杨安的身上。 就冲着他一脸迷糊的模样,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林阳知县,定然是一问三不知。 “先生说的大概,是有多大概?”李锦抬手,从周正的手里接过绑带,熟练地将自己宽大的袖口绑起,顺手拿起一旁仅剩的小刀,把玩了起来。 “死者年龄在40岁左右,身长六尺半,颈部有勒痕,右手手臂带刺青,是‘情、仇’二字,但……”她顿了顿,走到了床头,将死者的头部稍稍转动了一下,“但他脑后血肉迷糊的位置,我触碰判断应该是有伤,但工具不足,无法确认。” 说到这,她侧脸,看了一眼正在院子正中,和没事人一般,拿着护本,同旁人聊天的林阳仵作:“死者左腿骨骼摸起来似乎也有问题,但也无法进一步验证了……就……只能大概说一个推测。” “讲。”李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眸微眯,将手里的小刀一下一下抛起来。 这手起刀落的样子,将站在门口的杨安的心,一起掂量来,掂量去。 人人皆知,靖王李锦是沙场的战神,曾经带着两员副将,策马戈壁,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杀进杀出,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 而自从他放下兵权,掌管六扇门以来,又成了百姓口中的守护神。 这么大一尊佛,突然砸到了林阳,让杨安措手不及。 原本,他一封书信控诉刘承安不借金先生,只是为自己破不了这个案子找个借口,拖延一下时间。 做梦他都没想到,靖王李锦竟然直接将金先生从刘承安的定州府给捞了出来,亲自送来了。 其实,他那些小算盘,李锦心里清楚得很,来之前的路上就已经看了有关杨安的全部信息。 这三十多岁的林阳知县,官场上算是个老油条,那些个官家的油滑,他在为官这几年里学了透彻,但是办案水平,与先前的刘承安相比,差距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明明没能耐破案,却还一封奏报接着一封奏报地控诉刘承安,无非就是想把自己破不了这案子的黑锅,扣在刘承安小气这件事上。 看,不是我不破案,是他不借人,破不了。 只是这些官场的事情,金舒不感兴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具尸体上。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死者头部的伤是死后造成的,也就是说,死者先被人用绳子勒死,然后凶手补刀,砸了死者的头。”她边说,手里边比划着作案的手法,“第二种可能,就是凶手先重伤了死者,然后才将死者勒死,而后掩埋。” 她说完,摊了摊手:“小人工具有限,只能推测到这一步了。” 屋里,李锦点了点头,而后一个侧身,手里的那把刀嗖的一声从杨安的耳旁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条耀眼的光芒,直直穿透院子里,林阳仵作手里的护本,“铛”的一声,戳在另一侧的红柱上。 他笑意盈盈,瞧着已经被吓白了脸的杨安和林阳仵作,上前两步:“杨大人,监守自盗,滥竽充数,你的仵作可真是令本王钦佩。” 说完,他转身看着震惊的金舒,解开了手上的绑带:“走吧?” “啊?去哪?” “买刀。” 第12章 面对的是您,得守 “王爷看过那护本了?” 一行三人,刚刚出林阳府衙,金舒就将肚子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李锦唰的一下甩开了扇子,带着一丝怒气,回头瞪了一眼林阳府的匾额:“看过了,寥寥几字,胡说八道。三月春寒依旧,死亡八日,能臭成那个模样,他当本王是口鼻有疾?”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锦,今次却难掩对林阳府的不满,话里话外都能听出嫌弃的味道。 初到之时,李锦专门叮嘱杨安不要声张,可迈过衙门口,里面的阵仗却一点不小。 整个林阳县衙的人,分列两旁,齐刷刷地跪下行礼。 他什么也没说,皱了下眉头,回身瞧了一眼杨安,甩了袖子,径直往里面走去。 只此一点,就已经将杨安的印象降到了谷底。之后询问案件相关的时候,更是一问三不知,让李锦大为光火。 “杨大人办案,不能叫豪放,应该说野蛮。”一边往市集走,李锦一边讲述着林阳知县的办法手段,“和死者同住一个院子的有两人,一个是天生的盲人,另一个是腿部重伤的跛子。两个人,从不同的角度上来说,都是具有行动不便,这一相同点的嫌疑人。” “他倒好,两个人都关起来了。”他冷笑一声,“等着看谁先撑不住,先招供。” 六扇门门主做了这么多年,李锦头一回见识到这么破案的。 不讲证据,不做推理,连死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抓了两个叫花子来关着,等着其中一个签字画押。 他着实生气。 瞧着他怒气十足的背影,跟在他身后的金舒扫了一眼周正,目光中满是求救的意味。 她还有很多关于案子的问题想要问,可是瞧着李锦的模样,生怕问完之后他更气了。 却见周正睨了她一眼,开口道:“门主,金先生想知道全部案情。” 走在前面的李锦一滞,诧异地抬眉,转过头,看了一眼周正,又看了一眼也是满脸诧异的金舒。 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他轻笑一声,鼻腔里长出一口气,摆了摆手:“买了刀,找个茶楼小坐。” 瞧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金舒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十分勉强地对周正道谢:“周大人,我谢谢你了。” “没事,提醒门主注意自己的失态,也是臣子的责任。”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解释,走在前面的李锦,卡在喉咙里的怒意倒是散了八分。 “金先生,倒是你,你不问问门主,刀钱谁出?” 也不知周正是不是故意的,走在前面的李锦,差点笑出了声。 他身后,金舒撑大了眼,怔愣了一息的时间,竟一本正经地反问:“这……这出活的工具也得自己掏钱买?” 她无比震惊,心里咚咚直打鼓,难不成入了六扇门,是上了贼船了啊? 幸好,李锦在刀具铺子里,第一句话就是随便挑,他出钱。之后便乐呵呵的坐在一旁,看着金舒在掌柜的带领下,认真的挑选。 “如此守财,看来一会的茶水也得我请。”他笑眯眯地摇着扇子,目光锁在她的背影上。 却听周正点头,一脸肃然道:“面对的是您,得守。” 李锦听闻,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掌柜的一声惊呼:“啊?客官,小店这刀虽然锋利,但你要是拿去做夺人性命的事情,那我可不卖给你了!” 眼前,金舒手上拿着一把尖细的剔骨刀,诧异地看着他,连连摆手:“不不不,并非夺人性命,就只是问问这刀快不快……” “哪有您这么问的啊?”掌柜的眉毛抬得老高,“您这问开膛破肚快不快,我能理解,但是您问我剔人骨利索不,这……这听着多吓人啊!” 金舒咬了咬唇,十分委屈,试图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会在这两件事里,稍微显得儒雅一些。 “掌柜的,您误会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她话音未落,掌柜的一把将她手上的刀拿了回来,放回了柜台里面,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林阳刚出了个杀人案,这凶手都没抓到,人心惶惶的,你这外乡来的小兄弟又语出惊人,这生意我是真不敢做了。” 眼瞅事情的发展向着奇怪的方向走去,金舒有点着急。可李锦却起身,上前两步,抬手扯了她一把,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掌柜的,你误会了。”李锦微微笑起,而周正则适时的,从衣兜里拿出六扇门的黑牌,在掌柜的面前展示了一下,“六扇门办案,此行便是专门为你口中的杀人案而来。” 看着周正手上的黑龙牌,瞧着他身上六扇门捕快的缁衣,掌柜的将信将疑,目光从他们三人面前扫了过去。 当中的门主气宇不凡,一身淡黄蜀锦的外衫,领口袖口的纹样精致华贵,定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虽然不知这个六扇门是真是假,但总归瞧着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见掌柜的戒心没有方才那么大了,李锦才笑着开口:“掌柜的,听你方才所言,似乎对这桩案子很了解?” 夕阳西下,整个刀具铺子笼罩在一抹金灿的光辉里,掌柜的面颊迎着光,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小声说到:“我也是听对面那条街,摆摊卖灯笼的小贩说起的,说县衙把那条路上,讨饭的叫花子,抓走了两个人,说他们俩杀了另一个叫花子。” 三个叫花子? “这三个人据说是住在一起的,就城郊,那废弃的院子里,说杀了之后把人埋了,露了半条大腿在外头,可吓人了。” 李锦听得仔细,思量了片刻:“……那两个人都是身有残疾的叫花子,如何杀得了人啊?” “还是有可能的!”老板探身向前,言辞凿凿,样子格外八卦,“这三个人,在林阳能组一个丐帮出来,其中一个瞎子,除了眼瞎,手脚麻利得很,爬树砍柴都能干。另一个虽然腿有伤,跛脚,但是会算命,还挺准的!这些年靠着算命也能攒下来不少银子。” “至于死的那个……”老板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脑子有问题,痴傻痴傻的,腿脚也不好,这俩人要真要想动手,我估计问题不大。” 第13章 先生有看法? 到最后,那些金舒已经挑选出来的工具,掌柜的说什么也不卖,非要县衙做保。 只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旁。 面对过于谨慎的掌柜,李锦哭笑不得,却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差遣周正回一趟林阳县衙,把杨安弄来结账。自己则和金舒在一旁的茶楼里,等他回来。 街角的小茶馆,露天开设,撑着一个棚子,摆了三张老木的桌椅。 一边看得到刀具铺子的大门,一边也能将林阳渐渐闹热的晚市,尽收眼底。 金舒正对晚市坐着,托着下颚。 瞧她若有所思,李锦挑眉问道:“先生有看法?” 看法? 同一个院子,住着身强力壮,可以上树砍柴的瞎子,和腿脚有伤,行动不便的跛子,死了脑子有问题,痴痴傻傻的瘸子。 “可能性太多了。”她叹一口气,坐正了身子,伸手将桌子正中的茶盏拿起两只,摆在一起。 “两个人都行动不便,但是死者也一样行动不便,所以团伙作案……”她顿了顿,将茶盏分开,隔出三寸远的距离,又言,“或者单独行动,都有可能。” 面前,李锦勾唇浅笑,捏着袖口,拾了一只来,斟了一杯茶:“先生验尸时,我去了趟大牢。瞎子说,跛子雇凶把人杀了,跛子说,是瞎子失手,把人杀了。” 他抬眼,目光落在金舒的面颊上,拿起她面前剩下的那一只茶盏,又斟了一杯递给她:“剩下的,你都已经知道了。” 注视着面前的温茶,金舒的指尖婆娑着边沿,杯中倒影伴着微微的水波,荡起微微的涟漪。 半晌,她眉头一蹙:“这两个疑犯,我得见一见。见一见才能知道,这行动不便,到底是有多不便。” 却见眼前的李锦,摇了摇头:“见与不见,都一样。” 他端起茶盏,吹了一口浮沫:“杨安用了重刑,这两人都面目全非。” 他说面目全非的时候,口气极寒,压着一股火,脸上却依旧扬着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 “啊?这怎么行?杨大人这是准备屈打成招么?” 话说完,金舒看着他不慌不忙地饮茶,什么都没有说,只觉得后背发凉,倒抽一口凉气。 看来让她说中了,这林阳知县,还真就打算这么干了。 “哪能这么草菅人命!”她双手抱胸,低着头,别着脑袋,恶狠狠地吐出来两个字,“昏官!” 这模样,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惹得李锦吭哧一下笑出了声。 见他还笑得出来,金舒更是不满,眉头紧皱,目光直勾勾盯着他的脸:“都这样了,门主竟还能笑得出来?” 李锦挑眉,对眼前这金先生,心中高看一眼。 “先生真是不同寻常。”他笑道,“现今如先生这般,怀抱着众生平等,不分贵贱的能人志士,还是少数。” 金舒一怔,看着他笑盈盈的面颊,想起上一个青楼女子被害案,意识到自己是被他拿来调侃了,歪了下嘴说:“彼此彼此。” 说到这,她迟疑了片刻,打量了李锦一息的时间。 就见他不慌不忙地倒茶,目光望着一旁的街市,浅浅的笑意铺了一脸,怎么看也不像是心里装着谜团的模样。 “门主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李锦的茶杯滞在空中,他抬眼,对上金舒探寻的目光,点了下头:“只是不知道动机。” 谈话间,天色已晚,澄蓝的夜空满布星辰,茶楼点起了灯,挂在棚子旁的柱子上,在初春的夜风里,微微摇摆,影影绰绰。 李锦没有再说下去,瞧着街市上行人渐多,拿起放在桌上的扇子,起身唤她:“走,去找动机。” 刀具铺子的掌柜,方才说的那些话,结合已知的线索,李锦已经将案子的脉络,理出来个八分。 但想要还原整个案子原本的模样,还远远不够。 看着晚市琳琅满目的商品,李锦一边走,一边看,不多时,就瞧见了扎灯笼的小贩。 他收了扇子,拿起小贩刚刚扎好的一只老虎提灯,上下左右看了个仔细。 “这位客官,带个灯吧。”年轻的小贩咧着嘴,露出两颗虎牙,抬手比了一个“二”:“看家的手艺,只卖三文,划算得很。” 李锦迟疑了片刻,点了下头,将这老虎提灯顺势交给了金舒。 他抬手,刚从袖兜里摸出三文钱来,就见一旁的巷子里跑出来两个孩子,对着他又是作揖,又是下跪的。 “公子!行行好吧!” “公子!赏口饭吃吧!” 卖灯的小贩赶忙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个男孩揪了起来,“又来了!这些个叫花子!”边说,边给李锦陪着笑脸,哈这腰,把这两个孩子往一旁扯。 阵仗挺大,引得路人一阵侧目。 李锦却面无表情,从袖兜里又拿出几文铜钱,唤了一声:“让他们过来。” 两个孩子听到这话,就像是看到了光,眼眸里满是激动的模样。用力地抖了一下肩头,挣脱了小贩的手掌,往李锦面前跑的过程里,还不忘回头给小贩做个鬼脸。 一人五文钱。 孩子连连道谢,抓着钱,开心地跑了。 瞧着他们两个的背影,李锦转头,看着小贩,顺势说道:“这条街上,乞讨的都是这半大的孩子么?” “哪里!”小贩一脸嫌弃的闻了闻自己的手掌心,厌恶的拿出抹布,来回地擦手,“先前这街上有三个叫花子,弄了个丐帮,这些小崽子根本来不了这条街要钱,这是人家的地盘。” “那三个叫花子呢?”李锦将钱一枚一枚地排在小贩面前的桌上,一二三四五,总共五枚。 小贩先是怔愣了一下,眨眼的功夫便喜笑颜开,一股脑收起来:“哎呀,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还不知道林阳出了大事情啊。” 他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说:“那三个叫花子,肯定是内讧了。” “哦?”李锦手里没停,竟然又在桌上放了五枚钱币,“全当听故事的赏钱了。” 瞧着出手这么阔绰的老板,小贩笑得更开了,直接从摊子下头,给李锦搬了一只小板凳。 “那这故事可就精彩了,恩怨情仇占全了!我跟您讲啊!这丐帮老大,是个跛子,混在街那头。可是老二呢,眼瞎,就只能被老三牵着来。” 说到这,他嘿嘿一笑:“一个瞎子他又看不见,老三就动了歪心思,时不时就偷偷拿他走碗里的钱!” 第14章 钞能力呗! 等周正和杨安到了的时候,李锦和金舒因为听了一场索然无味,价值五文钱的琐碎故事,两个人面上都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倒是卖灯笼的小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人竟然嘟嘟囔囔了一刻钟。 若非杨安一声呵斥,打断了这场单人表演,估计这小贩还能疯狂地再唠一个时辰。 回去的路上,金舒走在后面,提着手里的老虎灯,感受到身旁一抹探寻的视线。 她望回去,就见周正,胳膊夹着她那些刀具,神情诧异地看着她手里的灯:“你们怎么知道那扎灯笼的,还会说故事?” “呵。”金舒干瘪瘪笑了一声,幽怨地瞧着李锦的背影,“钞能力呗!” 说完,歪了歪嘴,不满地吐槽:“换情报的时候,出手这么大方,前些日子我那酒楼的账,就是不肯结。” 话音刚落,李锦猛然停了脚步,回过头“十分和善”地看着她,轻笑一声,从袖兜里掂量出五文钱:“怎么?方才的故事,先生没听到结局,心有不甘?” 金舒一滞,连连摆手:“不不不,王爷误会了。” 却见李锦直接抬脚,冲着金舒走了过来,将她手腕钳住,手掌摊开,生生把那五文钱塞进了她手心里:“先生焚膏继晷,今夜如此疲惫仍然出活,这钱还是要给足的。” 他脸上笑的,比寺庙里供奉的大佛都要璀璨,刺得金舒眼疼。 这家伙,是在公报私仇啊! 见她懵在原地,李锦格外满意,方才被那无用的唠叨而充斥的大脑,仿佛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一下就得到了缓解,心情格外的舒畅。 只有金舒,将焚膏继晷这个词,砸么砸么味,低头可怜巴巴地瞧着手里的五文钱,有苦难言。 被迫收了这加班费,那她纵然是挑灯夜战,今晚也得将那尸体给验出来了。 可此时,一直存在感极低的林阳知县,突然就上前两步,极为郑重地行礼:“靖王殿下,不妥啊。” 杨安扫了一眼金舒,又言:“下官见这位金先生,对亡者尸体又是动刀,又是上锯,夜里不比白日,这般动静,恐招致邪祟。” 这种话,自从李锦坐上六扇门门主的位置起,耳朵都要听出老茧了。 大魏建国至今210年,仵作不能解剖尸体的规则存在了204年。 先太子李牧意图谋反的案子里,便是因为不能解剖尸体,使得那能够直接将案子定性的关键的一环上,出现了太多的可能。 作为皇帝的李义,就算有心想要保住李牧,也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能”,而被各方势力推着走。 最终为了保住他性命,不得不走了将太子李牧废黜,流放西北,将萧贵妃打入冷宫,这一步臭棋。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救下李牧的命。 所以,当李锦接手六扇门之后,颁布的第一项规则,便是命案受害人家属,若无正当理由,不得阻挠仵作验尸解剖。仵作验尸后,必须详细记录,留下护本,以供破案使用。 而今,杨安却拦在他的面前,一本正经,振振有词,李锦心里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 抬眼,望了望这星辰满布的天,唰的一下甩开扇子,似笑非笑瞧着他:“杨大人,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身不正,所以怕鬼敲门?” 一句话,戳得杨安面颊一白,后背泛起一层虚汗,他赶忙摇头,抿了抿嘴:“下官只是……王爷晌午至此,一头就扎进案子里,如今天都黑透了,属实也当歇息歇息了。” 李锦的扇子在手中慢慢悠悠的摇晃着,自上而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眼眸微眯:“……这般境况之下,杨大人居然还能睡得踏实?” 他合上扇子,啪啪两下,敲了敲杨安的肩头,带着一抹轻蔑的冷笑,快步向前,迈进了林阳县衙的大门。 半晌,杨安才直起腰,转过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提着衣摆,赶忙跟了上去。 依旧是白日那间小屋,金舒点好灯盘,将绑手系好,笼上纱巾,戴上手套。她瞧着面前的尸体,不紧不慢地把今日刚刚采买的刀,在灯盘的火尖上,来回过了一道。 工具齐全,就像是为金舒插上了翅膀,自她俯身走刀的那一刻开始,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便是她大展拳脚的舞台。 白日也好,夜里也罢,本着“对每一个曾经璀璨的生命负责”的态度,金舒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缓缓呈现的一切上。 那一刻,她就是尸语者,她就是亡者的代言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亡者申冤,为不该如此逝去的生命,讨一个人间公道。 随着刀刃不断向前,各种细节,在她的脑海里,逐渐串联成了线。 “死者年龄四十左右,死亡时间二十日前后,颈部勒痕,勒沟水平均匀、环绕闭锁,呈较窄的深褐色皮革样化,后颈部勒沟相交,皮肤小嵴状隆起和点状出血,甲状软骨骨折,舌骨骨折。”她起身,将手里的刀换了一把剔骨刀,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将尸体的头部转动了一下。 “头部颅骨骨折,部分断裂,推测是钝性冲击引起,伤痕很新,但不致命。” 说完,又到另一侧,用力地捏了捏大腿与小腿。 “腿部骨折错位,是旧伤,平日并不太影响行动,也就是说,是具有一定的反抗能力的。” 她说完,摘了手套,看向李锦:“王爷有绳子么?” 话音刚落,李锦便将自己绑手的细绳递给她。 金舒仔细看了看,比照着勒沟的模样,抬手又说:“再来一根。” 她将两根绳子拧在一起,左右手一拉:“要不,周大人配合一下?” 周正一滞,目光落在李锦的侧颜上。 却见李锦抬手,一把抓着杨安的胳膊,扯着他到金舒眼前,笑眯眯地说:“杨大人,有劳了。” 看着眼前的杨安,金舒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小声说:“杨大人,得罪了。” 而后,抬手,将绳子自后向前,绕在了杨安的脖子上。 “王、王爷!这、这……”当场,杨安吓得脸都白了,抬手伸向李锦,惊恐地望着他笑眯眯的模样。 “没事儿,杨大人放心,若是金先生失手了,也是为了破案,并不针对大人。” 瞧着李锦,一副为了大义的凛然感,让杨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金先生,你还有失手的风险啊?” 第15章 尽量不失手 听他这么问,金舒一脸无奈:“小人也是第一次,尽量不失手。” “啊?”杨安听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根据尸体特征,凶手应该是将类似这种比较细的,比较结实的绳子,自后向前,缠绕在死者的颈部,交叉点在这个位置。”说完,金舒稍稍侧身,展示给李锦看,“死者的十根手指肚,以及面颊下颌骨的位置,均有擦伤结痂,创面偏指尖,创口有细痕,夹杂着土渍,推测是在不平整的土地上,摩擦形成,就像这样。” 她将左手的手掌伸开,做了一个抓挠的姿势。 “所以,凶手应该是和被害人搏斗之后,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受害人头枕部磕到了不平的凸起处,趁此机会,凶手用绳子缠绕受害人颈部。而后,受害人面部朝下,凶手在他背后,以置他死地为目的,大力地拉扯绳子。” 她边说,她两只胳膊的力道,伴随着语言,下意识地大了一些。 这力道稍稍改变,让杨安本就紧绷的神经,一下就到了临界点,脸色煞白,额头上的汗珠都流下来了。 而金舒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继续说着: “受害人在地面挣扎,擦破手指和下颚,凶手始终没有松手,力道大到,勒断了被害人的舌骨,过程持续时间很久,久到已经腐败至此,依然可见皮革样的痕迹。” 这一方小屋,四个人,两盏灯火,影影绰绰。 李锦一边垂眸思量,一边悠悠抬手,为金舒指了指已经呼吸困难的杨安:“先生可以松手了。” 金舒愣了一下,恍然发现杨安已经抬手在抓颈部的绑绳,赶忙将绳子两端松开,两手举高,十分惊恐。 遭了遭了,太过投入,一不小心手里就使上力气了。 杨安弯着腰,捏着鼻子,十分纠结。 这憋气,按说喘几口就好了,可是这屋里停放的尸体,二十来天的境况,臭得整个衙门都被淹入味了。 他喘,可能会被臭死,他不喘,又会被憋死。只得捏着鼻子,呼吸得十分勉强。 “杨大人,既然都验完了,也该歇息了。”李锦扫了一眼金舒的模样,勾唇一笑,仿佛在说让她安心,“之后,劳烦先生将护本写好,明日备查。” 他伸手,将杨安脖子上的两根绳子扯了下来,递给了一旁的周正。 “本王这绑绳,看来比较喜欢杨大人的脖子。”他笑着扶起弯着腰,半天换不过来劲的杨安,安慰似的拍着他的肩膀。 “辛苦了杨大人,亲力亲为,本王对你刮目相看。”这话说得,格外发自肺腑,诚恳得毫无破绽。 原本,杨安心里一通火,觉得那小小仵作,竟然仗着靖王提携,就敢以下犯上,定要找机会,给她点颜色。 结果,李锦这冷不丁的一通彩虹屁,把他刚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就吹灭了。 他站在那哈哈地笑起,赶紧往自己脸上贴金:“王爷此话过誉了,身为林阳知府,当为百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如此大案,当然需亲力亲为,才能体会案情玄妙。” 说完,竟还转过脸,冲着双手还举在空中的金舒称赞了一番:“金先生灼灼慧眼,名不虚传!哈哈哈!” 待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吹嘘,客套恭维着离开之后,金舒才放下手,站在屋里,长出了一口气。 入夜,她看着已经睡沉的金荣,将那盏老虎灯笼,放在他床旁的柜上。 说是姐姐,实际上她们两个,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金舒这六年来,又当爹又当妈,将这个男孩一点点拉扯长大。 当年,江南定州下了金舒记忆中唯一的一场雪,阻拦了她离家远行的脚步。 那夜越下越大的雪花,就像是千丝万缕的缘,推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蹒跚着走到金舒的家门口。 她抬手,有气无力地敲在门上,将沉睡于梦中的她叫醒。 两个女人的相遇,像是命运的安排一般,再晚一天,都会是擦肩而过的结局。 而此刻,沉沉睡去的少年,便是这命运对她的馈赠。 她本以为,再来一世,虽幸运地带着前生记忆,却已经没了世上所有的家人。在千里江山,浩然天地之中,自己成了真正的浮萍,没了根。 却在怀抱着那个小小的新生儿,听着他的哭声,看着他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模样时,焦急、心慌,生怕让他受伤。 时间如梭,转瞬六年,当初的孩子已经到了要读书识字的年岁,金舒看着他的面颊,抬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鬓边碎发,温暖地笑起。 屋外,隐隐传来笙歌乐舞的声音,空中,绽放出朵朵礼花,将她温暖的面庞,映衬得美丽而伟大。 这一晚,将床让给金荣的她,蜷缩在屋子的长榻上,睡得很沉,很香。 当太阳升起,她掀开被子伸个懒腰,揉揉眼,倒一杯水,转身要唤金荣起床时,看着那个睡在金荣的床上,和衣而眠的靖王李锦,愣在那里足足半刻钟。 这什么情况? 她手忙脚乱地赶紧穿好衣裳,站在桌边思量了半晌,还是决定先去找周正。 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周正肯定知道! 晨光之下,金舒轻轻关上门扉,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在一旁的红柱前,瞧见了此刻也正看着她的周正。 “周大人。”金舒赶忙唤他,眼睛撑得老大,手指着屋里,“这,王爷怎么在这仆役的厢房睡啊?” 周正一脸为难,眉头微蹙,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他不说话,金舒抬手挠了挠头,眉头皱成了一坨:“那这现在怎么办?” 尴尬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带着凉意,席卷而过:“吵死了。” 身后,李锦迈过门槛,用那带着杀气的目光,直勾勾地戳着金舒。 他脸上巨大的黑眼圈,疲惫不堪的模样,还有那升腾的起床气,怎么看都不像是睡得太好的模样。 李锦轻轻关上门,转身,一声冷哼,咬牙切齿地蹦出来几个字:“等案子结了,非得办了这个杨安!” 说完之后,他也没解释,就这么怒气冲冲地甩袖走了。只有周正,见他走远,稍稍歪了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小声说: “昨晚杨安,让他女儿借歌舞之名,投怀送抱。” 他表情凝重,看着金舒惊讶到半张着嘴,指了指天空:“半夜,从屋顶上掉下来那种。” 说完,他快步跟上李锦的脚步。 院子门口,李锦猛然停住,稍稍回眸,看着刚刚跟上的周正:“……你很心仪这金先生?” 第16章 他醋了! 李锦昨夜,被杨安这个昏官,安排了一场鸿门宴。 歌舞声乐,烟花表演,一样不落下,除了领头的姑娘,穿得华美精致,其他的都一身素衣,如同众星拱月。 杨安这意图实在太明显。 可李锦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长大的,投怀送抱自然是没能成功。于是,杨安换了策略,李锦夜里看书斟茶是她,香炉添料是她,点灯铺床也是她。 这谁敢睡啊! 更绝的是,后半夜,杨安见他如一块石头般,不为所动,竟让他女儿半夜爬上屋顶,靠着一节绸缎,从屋顶玩什么空降。 要不是李锦根本没睡,料到还有后续,怕这姑娘是要被周正当成刺客,戳成筛子。 若非不得已,谁会跑到金舒这里来睡啊。虽然她女扮男装,可归根到底是个姑娘家。 想到这里,李锦倒还挺庆幸她装男人装得挺像,不然今夜传出去,麻烦就大了。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她和周正说悄悄话的模样,总觉得扎眼。 分明将她带出定州的人是自己,要感谢,要走得近一些,也当是同自己近一些才对,怎么跟周正就成了一副好哥们的模样了? 此刻,周正也很懵。 不是心仪,是敬佩,能给王爷提供助力的能人志士,他都敬佩。 但见李锦一副不听到回答不罢休的神态,周正抿了下嘴,拱手道:“属下有话要说,若是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院门口,一株茶花开得正旺。披着白裘,身姿挺拔的李锦,转身睨了一眼身后,见金舒已经回屋,才悠悠开口:“讲。” 周正深吸一口气,诚恳开口:“王爷,两个男子同睡,若是不解释清楚,属下怕金先生会落下阴影。还记得刘大人曾说过,金先生习惯上有偏执,格外反感与人同住。王爷好不容易才得此贤才,当小心维护拉拢才是。” 两个人,黑白相对,脚下是青石板的路,身旁是白墙灰瓦,耳边阵阵鸟鸣,眼前落花片片,头顶蓝天白云,身沐朝阳金光。 半晌,李锦眉头一高一低,喉结上下一滚,什么也没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了。 他服了! 晌午,阳光正盛的时候,金舒站在案发的院子口,瞧着破落的门,思考着昨日得到的线索。 大门正对着埋尸的萝卜坑,若非这院子是个荒芜的孤院,那露着半条腿和半只脚的尸体,早就被人发现了。 想到这,她恍然大悟,惊呼:“原来如此!” “看来你也发现了。”李锦上前两步,面色不佳,笑意全无。 他身后,被杨安打得面目全非的瞎子,拖沓着脚步,跟在后面,他脚上镣铐的声音,将这荒地里的麻雀惊飞,拍翅而过。 李锦回眸扫了一眼,鼻腔里出一口带怒的气,径直往前。金舒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昨夜写好的护本,跟着他一起进了院子。 凶手是谁,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有很明确的线索了。 这是个典型的乡村小院,一面带门的栅栏,三面各有一间房子,中间环起一个不大的院落。 而那个萝卜坑,几乎就在院子的正中,被捕快挖开之后,深约三十公分,还能找到残留的萝卜和白菜。 除了瞎子,是不会有人能将埋尸地点选在如此容易暴露的位置,也只有瞎子,才会在埋尸体的时候,少埋进去半条腿和半只脚。 金舒在这不大的院子里,走了半圈,就找到了那块嵌在地上,露出半个圆润的身型,上面仍然能看到血迹的石头。 但除此之外,整个院子在这段时间的风吹日晒里,已经没了别的痕迹。 “本座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院子里,李锦站在萝卜坑边上,目光确落在金舒的身上。而那瞎子,被两个捕快按着,正跪在他的面前。 “本座问你,你平日居住的房间是哪一间?”李锦的目光转向瞎子,看着他怔愣了片刻,抬手指着金舒的方向:“那间。” “确定?” “确定,小人虽然看不见,但方向感极佳。”说完,他嘿嘿一笑。 等金舒再回头,看着一旁的屋门时,周正已经将门上的明锁打开。 屋内一股糟气喷涌而出,熏得她直皱眉。 所有的物件,都摊开摆在地上,四面就只有一扇朝着院子的窗户,能透进些许阳光。 她刚要进去,李锦却唤了她一声:“等下。”他上前两步,站在门口,将袖口绑紧。 而后蹲在地上,侧着头,借着微弱的光芒,注视着屋子的地面。 果然,因为是瞎子,所以没有收拾屋子的技能,那些挣扎打斗的痕迹,虽然被破坏了一部分,但绝大多数,依然保留在屋子里。 地面角落上的手印,墙面带血的抓痕,以及凌乱不堪,混杂叠加在一起的脚印,无不是在向李锦展示一个冲突剧烈的打斗现场。 他起身,望着瞎子:“你和他在这里打过几次?” 瞎子愣了一下,突然摇头说:“没有!他不是我杀的,我没跟他打过!我一个瞎子,怎么跟他打架啊!是隔壁的跛子买凶杀人,打死的!” “死者经常拿你碗里的钱,经常殴打你,可有此事?”李锦微微眯眼,给了金舒一个眼神,示意她现在可以进去了。 院子里的瞎子听到李锦这么说,手攥着衣角,额头渗出汗水,半天才点了下头:“是这样的。” 李锦不慌不忙,站在门前,娓娓道来:“那日,你和被害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大打出手,因为他经常偷拿你的钱,又经常对你拳打脚踢,所以你当时动了杀心。” 他目光一直注视着瞎子的神情,看着他的神情从诧异变成一抹惊恐。 “你们一路扭打,打到院子里,他脚下一滑,头部磕在石头上,趁这个机会,你拿出绳子,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在身下,活活勒死。” 他唰的一声甩开了扇子,那陌生的声响让跪在那的瞎子浑身一颤。 瞎子不言,李锦不问,就这么拿着扇子一下一下摇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着他面颊的神色,逐渐因为心虚而变得苍白,逐渐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金舒从屋里出来,一手拿着粗细长短都刚刚好的绳,那绳子的中段,沾染着几处血迹。 另一手,则拿着一条破旧肮脏的裤子,裤腰处,也有几处血迹。 金舒在李锦的眼前,将这裤子和绳子并排在一起,血迹的位置与模样,在阳光之下,刚好重合。 第17章 本王的人,你也想动? 荒宅,破院,阳光大好。 瞎子的腰越来越弯,头几乎要点到这泥土地上,大颗的汗珠,沿着面颊,混着血渍与脏污,落在地上。 李锦不慌不忙,拿过金舒手上的两样物什,直接坐在了那间房子门口的破凳子上。 睨了一眼手里的绳子和裤子,一声轻笑:“你大概不知道,他摔倒的时候,磕在这院子的石头上,头部伤得极重,流了不少的血。” “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拿来当凶器的裤带,沾染了不少的血迹,甚至连你的裤腰上,都是成片浸染的血污。” 听到这里,瞎子双唇颤抖,两只看不到光的眼睛,撑得像是鱼眼一般。 他猛然直起身子,大呼道:“我!我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被逼的?”李锦收了扇子,眼眸微眯,“说说看,怎么逼的。” 瞎子沉默了些许,双手握拳,咬牙切齿:“他该死!他偷我的钱,我和他说,让他别偷,他带我出去乞讨,我给他找个住的地方。” 说到这,瞎子浑身颤栗,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很久才又继续:“我没来没想杀他,我当时带他回来,还给了他两件我舍不得穿的,好些的衣服。” “我跟他说,你别偷我的钱,咱俩结伴要得多些,钱对半分。”瞎子一声冷笑,咂了咂嘴,“在街上的时候还同意,在我那屋里,他立马变卦了。” 他跪在那,浑浊的双眼,颓然地看着面前的土地,带着镣铐的手,艰难地抚摸了一下碎石尘土。 就像是一种仪式,用来彰显他对这小院子的喜爱,用来怀念曾经混迹在街头巷尾的日子。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心还算好的啊!我把没去处的他收留了,我把他带回来,我让他住在另一间屋子里啊!就因为这些,那跛子骂我是傻子,骂我神经病,我都忍了!” “可他!他打我!他拿了我的衣服,抢了我的银子,还在我的屋里打我!” 他抬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头顶的苍天:“他该死!” 那模样,仿佛将自己置于制裁者的位置上,就像是他做的这一切,都应该是正当的,无害的。 李锦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手里的腰带与裤子,抬眼,目光犀利,戳在他面颊上。 正因为他是个瞎子,反而对周围的气息格外敏感。李锦的目光他看不到,却能感受到他强大的威压,仿佛一双手卡在他的脖子上,让他透不过气。 “他为什么打你。”李锦一字一顿,注视着他的面颊。 整个案子,在瞎子的说辞下,看似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但实际上,瞎子避重就轻,只说了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他带他回来,他给他住的地方,他将他自己包装成一个大善人一般,而这一切,仿佛只是上演了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 见多了世间两面的李锦,想要知道的是全貌,是事情的真相。 “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打你。” 瞎子一愣,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想什么一样,半晌才抿了抿嘴说:“他嫌弃我给他的衣服是……是从……义庄那些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嫌弃我给他的饭有些……不太新鲜。” “不太新鲜?”李锦眉头一挑。 “是不太新鲜……”瞎子露出委屈的模样,“我就乞讨了两个馒头,我肯定不能给他,我就把以前剩下来的那些存粮给了他。” 听着他说的这些话,李锦瞄了金舒一眼。 金舒微微弯腰,小声说:“都不能称之为吃的。” 倒也不出意料,李锦看着他那拼命美化自己的模样,笑起来:“若我猜得没错,那些乞讨来的钱,你也没能对半分给他吧?” 说到这,瞎子面颊白了,但脸上却透出一股子倔强,话里带着愤怒,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你们这些富家公子懂个屁!老子天生眼睛看不见,他个屁事没有的健全人,他凭什么跟我分一半?他卖的是我的惨!是我的惨!他就只出了个引路的力,凭什么对半分!” 如此,案子的一切碎片,便缓缓聚拢,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图。 李锦看着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挑着眉头:“卖的是你的惨?” 他一声轻笑:“隔着一条街都知道,你生活自理上树砍柴都不在话下,谁会买你的惨?” 被他这么一说,瞎子懵了。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是他从没有听过的声音。 “倒是你说那‘健全人’,脑子不好,腿上有伤,就算看得见,未必比你舒服到哪里去。”他扫了一眼瞎子埋尸体的萝卜坑,“你的所谓善意,不过只是为了利用他罢了。” 李锦的话,将瞎子用善良包装的,自己那颗私欲的心上最后的遮羞布,揭了个干干净净。 “而你还觉得,是自己制裁了他,可笑。”他下颚微扬,眼眸微眯。 他长出一口气,刚要起身,就听见院子外一阵车马喧嚣。 一整日都不见人影的杨安,此时坐在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大老远地就冲李锦挥手。 院子外,浩浩荡荡一队人,风尘仆仆地停在了门口。 那阵仗,那规格,属实惊艳,满院子里,除了眼睛看不见,还沉浸在被戳了脊梁骨的痛苦情绪中的瞎子外,都被这阵仗给惊讶到了。 浩浩荡荡几辆马车,依次停在门口,哗哗啦啦下来的一群人,扛着桌子,拿着椅子,七手八脚地摆在院子当中。 笔墨纸砚一个不少,惊堂木还有肃静回避的牌子,竟然也被人举着分列两旁。 不大的院子,一瞬间就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他这是将整个公堂从林阳的县衙大堂上,直接搬到了这个小院子里啊?! 就见杨安一身官服,从后头最宽大的马车上下来,带着师爷一路小跑。 跑进院子的一瞬,瞧着坐在小破板凳上,抬着眉毛看着他的靖王李锦,连连摆手惊呼: “哎呀!王爷身份高贵,怎能坐在那些个破烂地方……” 话音未落,又瞧见李锦手里的一条绳子和烂裤子,眨眼便是面目狰狞,抬着手一下一下指着金舒:“小小仵作!怎能将这些个污秽之物递给王爷!你是不是不想要脑袋了!” 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方圆五十米的鸟都被他的声音给震上了天。 “杨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李锦将手里的东西,直接塞进了周正的怀里,起身自上而下的看着他,面颊上仿佛包裹了万里冰霜,“怎么,本王的人,你也想动?” 第18章 乞丐杀人案(八) 李锦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瞎子,抬手一挥:“收监待审。” 几个捕快应了声是,沿着院子的边角,把瞎子压了出去。 杨安瞅着那几人陌生的面颊,看着他们身上的捕快衣裳,抬手想唤,却被李锦的一记眼神杀,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那目光里,满满都是杀气。 “杨安,可真有你的。”李锦边说,边往金舒身前走了半步,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你就差把‘明镜高悬’的匾额也给扛来了啊!” “没有证据,你用刑倒是用得挺利索。验尸护本满口胡说八道,却不见你认真处理,找线索看现场查尸源,也不见你的踪影。”李锦抬手,以扇指着他的眉心,“呵!就连结案你也能赶不上,你可真是尸位素餐的典范啊!” 杨安愣住了,方才那怒目圆瞪,指责金舒的面颊,一下就白了,赶忙跪在了地上:“靖王殿下说的是!下官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已经查办了那滥竽充数的仵作,接下来将会在林阳县衙开展一场全面深入的,自查自省,深入剖析我们衙门存在的问题,重点问题重点解决,下官为了不负皇家嘱托,不负林阳百姓,定当全力以赴!” 这一连串官话,杨安张口就来,甚至连过个脑子的时间都可以省略。 李锦看着他那油腔滑调的做派,气不打一处来。 “全力以赴?”李锦吭哧一声笑了出来,“杨大人这招,对本王不好使。” 他站在屋檐下,左手一抬,“砰”的一声,厚厚一摞的文卷从天而降。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他身后的金舒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小半步。而李锦微微侧颜,瞄了一眼她惊讶的神情,才又转过头看着杨安,继续说:“若是没有你这些行贿受贿的账目,本王兴许真的会信。” 他将手里的文件往杨安的面前一扔,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杨大人每日是挺忙的,忙着交朋会友,结识权贵。忙着搜罗珍宝美女,往更高的地方送。忙着掩盖,你那不忍直视地断案破案的能力。”李锦盯着他的脸,强压着怒火,“就连今日,也忙着七上八下的,去找你昨夜送到我床上的女儿。” 跪在那,方才还言辞凿凿,将及时认错,知错就改演绎得淋漓尽致的杨安,在听到女儿两个字时,瞬间石化。 而一股怒火直窜上头的李锦,侧过身,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息的功夫才又睁开眼,难掩对他的厌恶,口气冰冷地说着:“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最惊讶的人,其实是站在他身后的金舒。 原来一大早,李锦抱着金荣睡在破旧的仆役房里,是因为昨夜上演了这么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啊! 如此想来,他晨起那莫大的黑眼圈,还有那冒火的起床气,也是合情合理。 想到这,她看着李锦的背影,目光中稍稍露出些许怜悯的意味。 原来在大魏当个闲散王爷,纨绔子弟,也挺不容易的,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实惨。 “这些东西看清楚了么?”李锦指着地上那一摞,“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直至此刻,杨安才迷糊过来,原来这靖王殿下,不是来给他送定州金先生的,是专程来查办他的! 黄土之上,白纸黑字,一笔笔,一件件,将杨安从上任起至今,全部的账目流水,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自认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如鱼得水,高层关系早已经打理得妥妥当当,往后仕途定然坦坦荡荡,却没想到今时今日,栽到了这靖王的手里。 想着自己布局这么久的事业,眼瞅就要毁于一旦,他咬了咬牙,拼死一搏。 “殿下,殿下!”杨安跪在地上,拱手跪行,往前了两步,“殿下,小女已经与京城太傅苏家的小公子拟定婚约,还请看在太傅大人的面子上,饶了下官这一次吧!” 说完,他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下去。 李锦要的就是他垂死挣扎的当下,像他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哪怕会将别人拉下水,也愿意尝试一次。 原先那账本上,贿银的目的地,一直是个迷,没想到如今他倒是干脆地吐出来一条线索。 “杨安,本王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你是嫌太傅家少爷的床小?睡不下你的女儿?” “不不不,下官绝无此意!是小女执意而为,下官爱女心切,拦不住她啊!” “好一个爱女心切,拦都拦不住,本王真是受够了你这虚伪的嘴脸!”李锦一声冷笑,“杨大人,你这些话,还是到御史台的大堂上去说吧。” 杨安一滞,惊恐地抬头:“靖王殿下,你不能抓下官啊!下官是御笔亲批,要抓下官需要陛下的……” 话说了一半,李锦手上那张纯金雕龙,龙眼嵌玉,刻着“御驾亲临”字样,坠着金色流苏的牌子,将杨安最后的希望生生掐灭。 大魏江山万万顷,大小官员几千余,但这“御驾亲临”的金牌,只有一只。 大魏皇帝李义,为了让李锦能够有足够的权利,制衡太子的势力,便将这唯一一只金牌,交到了他的手里。 见此金牌,如皇帝亲临,李锦甚至可以先斩后奏,甚至可以当场就要了杨安的命。 望着已经万念俱灰,瘫在地上的杨安,李锦面无表情地询:“杨安,是本王的暗卫亲自送你一程?还是你自己老老实实地去大牢候着?” 面前的男人颓然地抬头,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之后,院子里的衙役,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整理,才将那些排场物什,怎么抬下来的,又怎么抬了回去。 直到天色微蓝,夕阳已至,这荒芜的院子,终于恢复了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李锦站在院子的中央,看着荒芜的院落,看着埋尸的大坑,若有所思。 而金舒则一直仰着头,在屋檐上看来看去。 那从天而降的证据,到底是谁送来的,她格外好奇。但瞅着李锦格外专注,不好打断,她便往另一侧周正的方向走了两步。 只是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见身后传来稍显不悦的声音:“有什么话就不能直接问我?非要问周正?” 金舒怔愣了一下,一扭头,对上李锦的目光。 第19章 乞丐杀人案(九) “周正是我的侍卫,不是你的答疑指南。”李锦双手抱胸,上前两步,“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总有问题能问他呢?” 这话把金舒问懵了,她半张着嘴,疑惑地问:“那……那小人该问谁啊?” 李锦眼角直抽抽,余光瞧着站在她身后憋笑的周正,没好气地回她:“你是看不到我么?” 说完,他一把甩开扇子,“有什么问题,问!” 往昔慢慢悠悠扇扇子的李锦,此刻心里莫名烦闷,手里的扇子频率极快,一脸嫌弃地看着她。用目光,将一个“笨”字直接贴在她脸上。 原本就没搞明白什么情况的金舒,此刻更是一脸懵,不知道自己是踩了这大领导的哪条尾巴,格外无辜地抬手指了指房顶:“我就想问问,那个厚厚一摞证据,是从哪下来的。” 李锦手里的扇子一滞,挑着眉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该不会以为,我真能就只带着一个侍卫,满大魏的溜达?” 说完他就明白了,瞧着这个天真诧异的模样,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李锦被那无辜的模样逗笑了,合上扇子,指了指四周,一声轻呼:“出来!” 屋檐上,院角旁,甚至稍远一些的荒丛中,探出几个带着半张金属面具的人。 夕阳下,院子里,金舒半张着嘴,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 “还有几人在暗中保护你弟弟的安全。”见她瞠目结舌,李锦笑意更深,“有件事,先生今日惹我不悦,我点出来,下次不要再犯。” 金舒回眸的一瞬,那些暗卫齐刷刷地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瞧着李锦一本正经,金舒拱手道:“小人知错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王爷曾言,只要是有关查案之事,让小人放心去查,王爷给小人撑腰。”她颔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但今日杨安训斥小人的时候,小人确实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认错。” 李锦的眼眸微眯,目光中满是赞许。 不愧是名扬京城的尸语者,不论是专业程度,注意力,脑回路,还是和他配合的默契度,都令他十分满意。 她的存在,就像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一样,让他看到了六年前那震动京城的冤案,沉冤昭雪的希望。 许久,李锦一声轻笑,抬手将金舒扶起:“方才,杨安说你那些话,你切莫听信。” 他转身,笑着往院子外踱步:“在我眼里,杨安还不如那手上的绳子与裤子干净,是彻头彻尾的污秽灵魂。” 见她没有怪罪,金舒松了口气,也笑起来,还上前两步,跟得近了一些,又问:“哎王爷,昨夜杨安的女儿……” 李锦一滞。 金舒的话未说完,跟上来的周正赶忙抬手清咳了两声。就是这提醒来的还是太晚,李锦黑着脸,转身看着她得意忘形的样子。 “……我没训斥你,你就蹬鼻子上脸了?”他说。 周正知道,金舒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次铁定要被训惨了。 果然,李锦冷哼一声,缓缓开口:“倒看不出来,金先生如此八卦?” 就连金舒也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踩了老虎尾巴了,正寻思怎么自救,却见李锦话音突变,娓娓道来:“折腾了一夜!那一个深闺大小姐,哪里来的臂力能从绸缎滑降下来?不过眨眼功夫,重重摔在床上,摔断了腰。” 见他没有生气,金舒来了兴致:“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差点被我和周大人当成刺客给砍了。” “再然后呢?” “……哪有那么多然后,让暗卫们给抬到医馆去了。” 看着李锦和金舒并肩而行的模样,周正怔愣了许久。 不愧是比肩大仵作的尸语者啊! 男女之事向来是李锦的雷区,一般人问出来,不被训个半死,也得被罚半个月俸禄,而这位才识过人,能力卓绝的金先生,果然深受赏识,竟还能让他略讲一二。 越是这么想,周正的神情越是舒展,看着金舒的背影,格外钦佩。 跟随靖王李锦十五年后,大魏210年三月末,掌管六扇门快要六年的李锦,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缺失的最关键一环。 六扇门“暗影”的八个贤能之人,也终于集齐了。 如此一来,暗流汹涌的京城,难免要有一番大风大浪的洗礼。 被风雪霜花掩藏在时光岁月中的真相与阴谋,也终于要由李锦,亲自破开冰山一角,亲自掘地三尺,搞他个天翻地覆。 马车悠悠前行,金舒和周正坐在马夫的位置,身后时不时传来李锦讲故事的声音。 一行人一路向北,沿着官道路前行,不出两日,便已经离开了扬州地界,又过十天,便距离京城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了。 这一程,他还真挺有闲散王爷该有的模样,带着金荣游山玩水,逛市集,看灯会。 如果能,不将那么多控诉刘承安不借人的信,交给金舒处理就更好了。 “周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看着月下街旁,牵着金荣的手,等着给他买糖人的背影,金舒蹙眉,诧异地询,“王爷向来都是如此喜爱小孩子么?” 身后,一轮弯月挂在幽蓝的天空,朵朵云彩如水墨泼洒,肆意点缀,大显广阔。 周正的左手依然握在刀柄上,他望着李锦笑意盈盈的侧颜,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王爷只是喜爱金荣公子而已。” 见金舒不解,便又补了一句:“若先太子殿下还在,王爷的侄子侄女,也正巧该是这般年纪。” 六年前那一场巨变,就算是身在定州的金舒,也清楚的知晓。她抿了抿嘴,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夜里,金舒已经睡下,却在屋里被李锦亲自唤醒,她诧异地抬眼看着长榻旁的男人,就见他比了一个“嘘”的模样,指了指另一边睡在床上,入梦正酣的金荣。 “出事了。”他说,“赶紧起来。” 雕花窗棂,将泼洒的月色分割成片片幽光,落在散着头发,满面迷蒙的金舒面颊上,李锦眉头紧皱,转身走到屋外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女人,没点危机意识的,竟然睡成那般模样。 他扫了一眼周正:“传令下去,以后没有本王口谕,任何人不得踏进金先生屋内半步。” 说完,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一下一下地揉着:“讲讲,云飞具体说什么了?” 周正点头,正色道:“现场血迹太多,痕迹成片,他无法确定案子性质。” “死的是谁?” “一个寡妇。” 第20章 对不上的细节(一) 惨不忍睹! 金舒系好绑手,戴上面纱,刚带了一只手套,微微侧目,借着月色往里窥探一眼,心头咯噔一下,怔住了。 别说是金舒了,就连沙场战神的李锦,瞧见了屋子里面的模样,也皱着眉头,稍稍心惊。 墙上是凌乱的血手印,地上是喷溅的血迹,混着拖尾的大量脚印,完美地展现了这里曾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抵抗与搏斗。 李锦点了两只灯盘,递给金舒一个,自己走在前面,正要迈脚,就听身后一声高呼:“门主且慢!” 回头,就见满手血红的云飞匆匆赶来,身后跟着提箱子小跑的小林县令:“不忙进,等我画完了再进。” 说完,他将身后小林县令的箱子接了过来,目光落在了李锦身边的金舒身上。 一身六扇门的捕快衣裳,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看着她那瘦小的身形,再加上这出现的地点,云飞便知晓,这大概就是那一年到头都有人控诉的“金先生”了。 “金先生也不忙进,我把现场特殊的痕迹画下来,很快的。”说完,他侧身,踩在屋里专门放置的一块木板上,借着微弱的光,直接用手,涂抹在宣纸上。 “这位是云飞,独具慧眼,能辨识非同寻常的痕迹,在痕迹与物证鉴定上,是六扇门的专家。”李锦等在金舒身旁,看着他在屋里以掌为笔,将一些特殊的痕迹复刻下来。 金舒歪着头,使劲冲屋里看过去。 前世局里有专门的痕迹物证鉴定中心,这一世到了这与华夏古代无异的大魏,想着受制于科技发展,她还以为已经没有人能专门做这件事了的。 “痕迹物证鉴定都能做,该不会还有犯罪心理侧写师吧?”金舒一边看,一边嘟囔了一句,自言自语。 可谁知李锦点了下头:“回京之后,自然能见到他。” 她一怔:“还真有啊?!” 屋里,云飞收好了纸张,捏手捏脚的出来,目光看向金舒,十分有礼,颔首致意:“金先生,尸语方面非我专长,剩下的便有劳先生了,希望能给这案子指一个方向。” 金舒拱手致意,刚要转身,就见云飞将手里的盒子拆了两层,而后递了过来:“先生请用。” 盒子里,有刀有锯,金舒回眸瞧了一眼屋内,摆手道:“不忙,容我先进去看看。” 瞧着她转身,丝毫不惧地走进屋里,云飞提着手里的盒子往一旁站了站。 李锦看着他手里那只雕花嵌玉的盒子,双手抱胸,若有所思。 虽然早有预料,但大仵作的试探,也未免来得太快了。 屋里,金舒端着灯盘往前走了两步,她扫了一眼那些骇人的血痕,目光最终落在那具,背靠着里屋门框,穿一身寝衣,身上盖着一条小被子的女子上。 她头依在门槛处,侧身横躺,身上身下皆是大片血迹。 金舒蹲在地上,凑近了,抬手抹了一把女子的前额,在手臂上部轻轻按压。 “死者比较年轻,死亡时间不久,推测在三个时辰之内,尚未僵硬,余温刚散。”她将女子的手掌拿起,“手背手指均有抓挠痕迹,应该是被害人搏斗留下的。” 身后,李锦端着灯盘,踩在木板上,看着她蹲那单手操作的样子,弯腰将她手里的灯盘给顺了过来:“我来拿。” 金舒注意力根本不在谁拿灯盘上,她两只手将女子的头部来回转动了一下,在颤抖的火苗映衬下,瞧见了一处不同寻常的伤痕。 “头部有重伤,疑似钝器伤,极重。”她微微起身,将整个女子的姿势稍稍调整了一下,女子身后触目惊心的痕迹,映入眼帘。 “……门主,这模样,需要拉回衙门了。”她看着一块一块分布的血痕,眉头皱起,“这种情况,仇杀和激情杀人的情况比较大,图财图色,都没有必要下如此狠手。” 李锦站在她身后,双唇紧抿,点了下头。 这确实是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小林知县。”他转身轻唤,“将这女子,带回县衙的验尸房去。” “下官知道了。”屋外,站在那里多时的小林知县,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平板车,亲自给拉了进来,挽起袖子,指挥着捕快,三个人一起把她放到了车上。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她拉走了。 “小林县地方小,条件有限,银子也不多。”李锦见惯不怪,扫了一眼身旁金舒,特地给她解释了一番。 却见她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看,一直望着屋内,端着下颚,指尖一下一下婆娑着下颌骨。 直到站在小林县县衙的验尸房里,金舒始终一言不发,陷入沉思。 她看着躺在面前的女子,将博古架上的扁盒拿下,如往昔一般平摊在身后的桌上,拿起了里面的一把大剪子,三两下,将这女子的衣衫剪开。 看着映入眼帘的块块痕迹,众人皆是一愣。 金舒数着面前大大小小的斑块,思量了片刻:“在正式验尸之前,我有一事想问问云大人。” 她皱眉,看向云飞:“云大人根据现场的痕迹状况,能否已经推测出屋内发生的事情?” “嗯,根据现场的痕迹,受害人和凶手进行了激烈的搏斗,脚印痕迹屋外较为松散,屋内层叠较多,带有拖拽,拉扯形成的特殊模样,所以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凶手与被害人在屋门口附近发生冲突,而后从屋外打进屋内,经过了一定时间的激烈打斗后,被害人失血过多,倒地身亡。” 待云飞说完,李锦也看向金舒,认同的点了下头:“所见略同。” “那就怪了。”金舒放下手里的剪刀,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女身上钝器击打形成蓝紫色尸斑痕迹,不算头部,少说二十处以上。寻常人,不论年龄大小,一次性遭受如此多的钝器伤害,是根本没有可能,保持一定时间的激烈打斗的。” 她一筹莫展,抿了下唇,担心自己表达不准确,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补充道:“凶手要致她于死地,每一下定然竭尽全力,别说钝器了,就是棍棒重击,二十余下也能将人打得动弹不得。” “她是如何,在受到如此多的钝器伤的情况下,还能进行持续一段时间的,殊死搏斗的?” 第21章 不合常理的现场 别说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八尺壮汉,在胸口背部,接二连三地遭受钝器猛烈重创的情况下,被打断肋骨,伤及肺腑,也撑不了半分钟。 金舒抛出的问题,属实将李锦和云飞都问懵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神情格外严肃。 小林县衙的停尸房,相比定州府,条件差了很多。 不大的屋子年久失修,处处散着一股霉味。再加上小林县本身人口不多,没什么产业,整个县衙一穷二白,这么多年都没能请到一个仵作。 以至于盒子里那些工具,也是一副常年无人打理的凄惨模样。 借着朝阳的光辉,金舒目光落在姑娘身上,手里拿着粗布,在那些刀刀斧斧上,来回擦了很多遍。 “死者年约二十五六,死时身着寝衣,衣物完整,无撕扯痕迹。双耳各带一只环状耳环,从已经发绿的成色判断,材质为粗铜。脖颈部有项链一根,坠长命锁一把。” 之后,她走到姑娘的头部,全身关注地俯身走刀。 先是手腕稍稍用力,将掺杂血迹的长发一点一点剃下来。随着那些发丝一把把落地,那原本不明朗的头部伤痕,渐渐呈现在她的眼前。 “头部多处钝器伤,较为明显的存在凹三角形的挫裂创,边缘成直角状。”她头低得更狠,目光更为专注。片刻,放下了手里的小刀,抬手摸到另一把,自下而上,轻微刮蹭。 “颅骨外板上,有多处三角形骨质压迹,根据挫伤和出血情况判断,不能支持致命伤的假设。” 也就是说,凶手仅仅击打她头部这几下,是不会使得这个姑娘得到死亡的结局的。 那么,致命伤到底是什么? 金舒起身,瞧着面前的一切,深吸了一口气。 她需要一个帮手。 如此想着,目光在周正和云飞的身上打了个来回,抿了抿嘴,刚要开口。就见李锦系好绑手,带上手套,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另一侧:“我来。” 云飞一楞。 他们两个下属还站在这里呢,怎么就轮得上李锦这个王爷亲自上阵了? 眼见李锦就要上手,云飞赶忙抬手阻拦,却在伸出去的瞬间,被周正一把抓住。这莫名的动作让他诧异的瞧着周正,眼眸里满是疑惑。 李锦看在眼里,睨着他的面颊,不慌不忙地说:“小林县的县令,都亲自拉尸了,本王还摆什么架子?” 说完,便低下头,按照金舒的指示,伸手将尸体还原成现场那一副侧身躺着的模样。 云飞撑大了眼,将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林县令那是手里没人能使唤,这两件事就没有可比性。 能让李锦这般上心地抢着帮忙,无非是因为,眼前的金先生,是个他格外看重的,名副其实的人才罢了。 等固定好女子的姿势,金舒放下手里的小刀,从一旁的博古架子上,拿出画师的那只盒子。 狼毫小笔在上面的沟槽里轻轻调拌,借着朝阳的光芒,在这姑娘每一个青紫色的淤痕处,做一个小小的标记。 一边做,一边数,数的数字越多,屋里的人眉头拧得越紧,神色越是严肃。 待她停下的时候,数字已经达到了四十三。 “不计算头部,女子身上,擦伤,挫伤,挫裂创,正面背面分布广,数量多,共43处。”她边说,边示意李锦一起,又将她放平,双手在有标记的位置附近,轻轻按捏,“……但身体骨折部位较少,集中于肋骨,初步判断有两根左右。” 她站直了身子,做了个扩胸运动,之后当着一众人的面,将锯子和斧头拿了起来,眼瞅就要下手。 这下,不仅是云飞和周正,就连李锦都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神色略显惊恐。 见多了京城大家闺秀的李锦,虽说也没指望金舒能跟世家小姐一样温文尔雅,可也没想到她竟然豪迈飒爽至此。 此刻的情形,甚至让他怀疑,自己将她划归在女子的类别里,是不是唐突了些。 世间真的会有女子,能如她现在这般?就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就这么直接的,大刀阔斧的…… 李锦倒抽一口凉气,抬手挡了一下自己的视线,他有些怀疑刘承安的晕血,是不是也是后天形成的。 这一刻钟的时间,对在场围观的三个人而言,无比煎熬。 上过战场的李锦和周正还好,世家出身的少爷云飞,已经呼吸艰难,面色苍白,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手心捏出了汗。 少顷,金舒直起身子,扫了他们一眼,而后将刀具都擦干净,火燎一遍,归置在一旁。 她沐浴在金灿的朝阳中,双手撑在床边,总结性地说到:“根据胃内容物的消化情况,女子死亡时间,应当在子时一刻到三刻之间。而根据体表特征和解剖结合来看,被害人承受的钝器伤在四十次以上,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头部虽然有钝器重伤,但伤不致死,肋骨骨折两根,内脏出血并不严重,且没有遭到侵犯的迹象,综合分析,是死于失血过多造成的休克死亡。” 说完,她抬手用一张麻布,自下而上,笼罩了女子的身。 李锦站在屋子的角落中,看着已经盖上白布的受害人,沉思许久。 “凶器上,你有什么看法?”半晌,他抬眼看着金舒问道。 “我原先以为凶器可能是软性的,比如鼓槌之类,包裹了厚厚一层棉布,所以在反复的击打过程中,被害人的反应稍显滞后。” 说到这里,金舒摇了摇头:“但不对,根据尸检的情况,这个假设已经被推翻了。” “她的头部伤口,是凹三角形的挫裂创,边缘成直角状,是十分典型的硬钝器才会留下的痕迹,比如……方头的锤子。” 她抬手以食指和拇指圈出了一个类似鸡蛋大小的圆形:“那种有棱角的,小的一面大约有这么大,另一面……”双手的食指拇指轻触在一起,比了一个长方形的环,“另一面大约这么大,只有这样的方形锤子,比较符合受害人身上形成伤痕的模样。” “但是这样,就又回到了的我原本的问题上。”金舒顿了顿:“在什么情况下,受害人能在遭受这样密集的攻击中,还能保持一定时间的激烈搏斗?” 第22章 第一发现人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谜团,困扰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半晌,李锦望了屋外一眼:“我要再去一趟现场,看能不能找到凶器。” “我也去。”金舒说,“有些东西晚上看不清,白日里兴许会有其他的发现。” 昨日夜里,月光之下,那样惨烈的场景,看起来格外恐怖阴森。 如今白日再来,看着墙上地上的一切,仿佛身临其境,感受着被害人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人心生怜悯。 飞溅的血痕,喷射状的血点,密布在屋内斑驳的墙壁上,地面上满是凌乱的脚印,擦痕,划痕,随处可见。 李锦走到里屋,从摊开的被褥下,找到几张歪歪扭扭的文字。上面写着短短几行话语,却透着轻生厌世的意味。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只能默默忍耐?我不要来生,我要化作厉鬼,讨一个公道!” 公道? 他将纸拿在手里,疑惑地转身,就那么一瞬,眼角的余光,瞟见了门框边上一根突兀的长柄。 李锦走上前,蹲下来,看着它的样子,眼眸微睨。 找到了。 随着这一根木柄被发现,几个人在屋子的角落,脸盆架子下,最里面的位置,很快就发现了沾染着血迹,粘着受害人发丝的方形锤头。 两样物品组合在一起,恰如金舒所言,是个长方形的铁锤。 李锦将这锤子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开口:“金舒,你来同我演一出戏。” 冷不丁被唤了一声全名,金舒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啊?演戏?” “你站着别动就好。”李锦没有过多的解释,将手里的锤子递给了周正。 他绕到金舒身后,抡圆了手臂,仿佛将那铁锤拿在手上,高高举起,摆出一副准备全力攻击的态势。 眼前这一幕,触动了云飞的神经,他往后退了几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思量了片刻说:“金先生,你半蹲一下。” 金舒一脸迷茫,但还是如他所言,稍稍蹲下些许。 她身后,李锦的高举的手臂缓缓向下,在仿佛要触碰到金舒后脑的时候,再猛然抬起。 手臂在空中,划出几乎完美的一道弧度。 这看似不明所以的动作,在云飞的眼里,却是一幅连贯的现场还原图。 在那一道弧线上,那些飞溅的血点,沿着每一个切线,落在墙壁上的条条痕迹,仿佛光影重现,在云飞的双眼里,完美的与墙壁的痕迹重合在一起。 这个舞台上,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放慢,那粒粒血迹,仿佛控制着时间的前进与倒退。 仿佛从墙壁上再次回到空中,回到那把带血的锤子上。 用时光倒流,演绎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他端详着,指尖婆娑下颚:“被害人处于这个位置时,已经是无法支撑的状态了。” 他边说,边抬手示意眼前的两人:“两位,往门口退一些,再重复一下这个动作。” 他站在屋里,好似将时间的丝线捏在手里,将现在与昨夜,这两个永不相交的时间节点串联,在脑海中控制着时间的前进与倒退,跟随着李锦和金舒的演绎,将整个现场在自己的脑海中重现。 他仿佛看到被害人痛苦地挣扎,仿佛看到凶手穷凶极恶,不死不休的黑暗嘴脸。 仿佛看着她拼命地尝试夺下那把锤子,仿佛看到她失败之后,眼眸里腾起的绝望。 仿佛看到她,最后瘫倒在那里,眼眸里渐渐失去最后的光亮。 墙上飞溅的血痕,片片血手印,地上纷乱的脚印,此时此刻,在云飞的脑海中,组合成了一幅连贯的画面。 许久,他叹一口气。 “被害人和凶手的搏斗,实际上是从屋内开始的。”他站在门口,“看这里的脚印,在这里,凶手一个大跨步之后,才开始发起进攻。” 他沿着脚印的方向,稍稍垫步,而后假装拿起凶器,做向前抡锤的模样:“所以,大门一侧的墙壁上,相对其他墙面,飞溅血迹较少。” 云飞将自己脑海中构建的那些画面,以地面痕迹为线索,连贯地演绎出来。 “被害人被击打之后,有一个抢夺凶器的搏斗过程。”他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地上一块半弧形模样的擦痕,“大约在此处,搏斗进入白热化。” 他站在那,比照着墙上飞溅的血点位置,抡着手臂:“凶手从这个方向,击打三下,之后在争夺中,换了位置,又在这个方向,击打五下。” 他上前两步:“到这里,女受害人已经不敌,放弃了与凶手继续对抗的想法,用最后的体力,尝试逃离。” 他又往前,站在了最初李锦和金舒的位置上:“到这里,地面的血迹最多,血手印也都集中在此处,我方才让金先生蹲下的原因,就是因为到这里的时候,根据飞溅血迹的位置,倒推一个切线,能够判断出击打的高度,此刻受害人应该处于较低的位置了,凶手的击打近乎直上直下。” “最后,受害人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倒在血泊中。” 听完这些话,金舒愣愣地看着云飞,半晌,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云大人好厉害,让金舒开眼了。” 云飞看着她郑重的模样,回礼道:“金先生过誉了。”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但是这根据现场痕迹,还原整个案情的效果,真的颇有痕迹鉴定专家的风采。 在这种高人面前,她不由担心起自己的女子身份,金舒颔首致意,稍稍往后挪了半步。 “综合现场还原与尸检结果,我心中已经有数了。”李锦微微眯眼,脸上荡起一抹笑意。 既然凶器已经解开,现场发生了什么也已经搞清楚,那么这个案子的性质,呼之欲出。 屋内金银未少,被害人也没有遭到侵犯的迹象,除了图财图色之外,便只剩下报复杀人,激情杀人这两个方向,比较符合现场的情况了。 李锦站在屋外的院子,双手抱胸,扇子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肩头,陷入沉思,就连小林县令站在一旁唤了他三声,才被他注意到。 “王爷,这死者的身份查清了。”小林县令带着黑眼圈,将手里的纸张呈了上去,“此女来我小林县不久,是个寡妇,去年丧夫,尚未再嫁,家中就她一个人。平日里除了和相邻较近的刘阿婆有些来往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不怎么与人来往的。” 看着手里的信页,李锦的目光落在刘阿婆的字样上:“此人现在何处?” 第23章 案中有案 小林县令转身,指着树林后面,二十多米处的一间院子:“那便是刘阿婆的家,她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据她说,她是被死者的呼救声惊醒的,之后穿好衣裳,匆忙赶来,看到的就是那般惨状了。” 李锦思量片刻,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纸折起来,勾唇浅笑:“县令大人辛苦了,像是一夜未眠。” “哎,下辖之处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我若是少睡一夜,能早些给百姓一个交代,早些让逝者安息,值了啊。”说完,他拱手告退,“死者平日往来关系,下官这就再去详查。”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李锦原本堵塞的思绪,此刻通畅了不少。 他望着二十米外的那间院子,回眸扫了一眼屋内:“金舒,你到院子门口等我一下。” 金舒一滞,“哦”了一声,与李锦擦肩而过,站在了院子门口。 周正就像是知道李锦下一步要做什么一般,也跟在金舒的后面,等在了门边。 这农家的院落里,仅剩下云飞与李锦两个人,面对面。 他摇着扇子,浅笑着走到云飞身前,压低了声音说:“该测的也测了,想见识的也见识了……” 他手腕轻轻一摇,那扇子便“啪啪”拍了云飞的胸口两下:“回去吧。” 云飞见他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拱手行礼,笑道:“果然逃不过门主的眼睛。” “非也。”李锦说,“是你们马脚漏得太多。” “京城据此,快马加鞭也要三日,你身上没有案子却碰巧在这附近,还带着大仵作的红盒子。”他抬手拍了拍云飞的手臂,“你该不会要告诉本座,这是巧合吧?” 眼见自己尾随金舒的目的爆了光,云飞也不再掩饰:“唯有此案真是巧合。” 李锦点头:“回去告诉大仵作,往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亲自验证,不必急于一时。” “属下知道了,会如实禀报大仵作的。”云飞笑起,拱手行礼,“此案门主已经有眉目了?” “有。”李锦说,“本案的嫌疑人,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毛头小娃。” 云飞怔愣了片刻,惊叹道:“原来如此!” 现场长时间的搏斗痕迹,屋内凌乱的血痕,以及被害者身上四十多处,明显是要致她于死地的钝器伤。 能够与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呈现出如此矛盾重重的现场的凶手,一定具有身体不够强壮,力量较弱的特点。 李锦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模样,眼眸轻垂,看着院子里的碎石小路:“但是仍有很多疑问得不到解答。” 凶手和被害人是不是认识,凶手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凶手真的如他推测的一样,只有一个人么? 他蹙眉,摇了摇头,抬眼望着二十多米外刘阿婆家的方向,附在云飞的耳旁说:“你走之前,做一件事……” 日上三竿,临近正午。 案发现场的院子,和刘阿婆的院子之间,隔着一片茂盛的树林,院子前是几亩良田。 这样的距离在小林县里十分常见。 此刻,不远处的院子炊烟袅袅,李锦以扇子遮阳,抬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际。 “方才小林县令讲了,当晚第一个发现死者的,就是她的邻居刘阿婆。”他指了指,“就住在那里。” 三个人从小路穿行,边走,李锦边把里屋找到的两张纸,递给金舒:“这是在受害人的床被下面找到的。” 阳光落在微黄的宣纸上,那廉价的墨迹,歪歪扭扭地呈现在金舒的面前。 她迷惑地瞧着,半晌,抬眉对上李锦浅浅的笑意,诧异的询:“公道?” 李锦没有说话,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拍在手心里,发出噗噗的声响。 “兴许案中有案。”许久,他感慨地说。 树林下,越近正午,阳光透过树冠,撒下的光斑,便越是耀眼美丽。 李锦走在前,衣衫背后,皆是这片片斑驳的光芒,此刻,金舒眯着眼,在他背后好似看到一幅金灿的绣图,像是条龙。 那院子,远处看起来不明显,走近了才察觉一片破落。 土坯墙,烂木桩的栅栏,门板上生着漆黑的霉,铁质的门环早已生锈,斑驳一片。 院子里,白纸做窗,炊烟袅袅,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柴堆旁,往另一侧的柱子上一下一下扔着石头。 “孩子,你家大人呢?”周正上前两步,隔着栅栏,生硬地问。 那小男孩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瞧着这神情凶狠的陌生男人,又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人,不屑地冷笑一声:“奶奶!有个有钱的大叔找你!” 有钱的大叔? 周正愣了一下:“别瞎说!我们是捕快,找你家大人有事!” 那不过七八岁的男孩,神情嫌弃地看着周正,起身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灰尘,歪着嘴白了他一眼。 就这一下,周正直接懵在原地。 这大概是他这些年里见过的最嚣张的兔崽子了。 “都成年人了,一点耐性都没有。”男孩鼻腔里长出一口气,将手上剩余的几个石子甩在地上,转身向着屋内,边走边喊,“奶奶!有钱的大叔着急了!” 周正一脸迷茫的转身,瞧着身后笑得双肩直颤的李锦和金舒,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笑归笑,李锦却对这孩子话里的信息格外敏感,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小小的院落中,一定隐藏着重大的秘密。 七八岁的男孩,见到陌生人,不怕生,还能十足傲气地对上两句,这股小爷架子,与这破落的小院组合在一起,就和案发现场的种种细节一样,十分违和。 两段话,李锦反复回味了许久,趁着孩子进屋的间隙,压低声音同周正讲:“一会儿你去问问那个孩子,他家里是不是经常有达官贵人来。” 话音刚落,原本在屋里烧菜的老妇,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来了来了!哎呀!瞧瞧我,手忙脚乱的……” 阳光下,院子外,三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两个穿着捕快的缁衣,一个带刀,凶神恶煞。 刘阿婆脸上的笑意僵住了,换了一副又诧异,又警醒的神情。她抓起一角,一边擦手一边打量:“三位是?” 周正从怀中将六扇门的黑牌拿了出来,上面雕刻的黑龙格外亮眼:“六扇门办案,有些话想问问老人家。” 刘阿婆神情一滞:“六扇门?” 此刻,李锦笑意极深,注视着她头顶上那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玉簪。 绝非凡品! 第24章 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刘阿婆,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岁出头。体态略胖,花白的头发盘在头上,用一根玉簪束起。 那玉簪润白通透,一端雕花,做成一只狐狸的模样,眼眸处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十分抢眼。 这等品质的饰物,怎么看都和住在土坯房子,独自带孙的老妇人不搭边。 越是违和,李锦的观察便越是仔细。 越是仔细,便越是让他觉得这件案子本身,兴许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模样。 “老人家,我们是捕快,上午县令大人问得匆忙,漏掉了几个,我们再来问问。”李锦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和颜悦色地说着。 刘阿婆瞧着他手里的黑扇子,雕花镂空,造型一看就是出自名匠之手,十分精妙。再看他一身淡黄衣衫,气质卓绝,彬彬有礼,大抵上不是一般人家的少爷。 赶忙媚笑着上前,打开了门:“哎呀!你看我这老婆子,年纪大了,有眼不识泰山了!官爷快快有请!” 说完,她扭头换了一张面颊,冲着一旁的孙子呵斥道:“赶紧去看你的功课去!” 她一边乐呵呵的张罗,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这……今日县太爷都来过两回了,敢问是还有什么没问清的么?” “老人家。”李锦没接她的话,扫了这院子一眼,便径直往屋里走,“敢问您家儿子,在何处高就?” 身后,刘阿婆先是怔了一下,脸上泛起些迷茫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官爷说笑了,我那儿子不学无术,在益阳就是个扛包的莽夫。” 说完,眼珠子一转,露出一脸精明的神色,搓着双手,咧着嘴笑呵呵地赶了上来:“倒是官爷您,气度不凡,显然是达官贵相,敢问官爷是?” 李锦收了脚步,站在这屋里正中的位置,环视四周:“就是个家境殷实些的捕快而已。” 金舒跟在他后面,忍不住在心里直吐糟。 家境确实殷实,无人能及的那种殷实。 “刘阿婆。”李锦看着她的土坯房子,屋顶有漏雨的痕迹,桌上却随意地放着几只珍珠耳环、宝石戒指。 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和颜悦色地询:“你同小林县令都说了些什么,不妨同我也说一说。” 这五十岁阿婆的家境,着实让金舒开了眼。 她在定州府衙勤勤恳恳地干了这么多年,拿着一个月十两白银的月俸,别说是个白玉的发簪了,她连给金荣买的长命锁,都是找刘承安赊了一个月的月俸,才咬牙买下来的。 这五十岁的阿婆,真是人不可貌相,破房子烂院子,藏着一屋真金子。 屋内一张朽木的方桌,坑洼不平,但是桌子正中,四只茶盏皆是唐花釉瓷,不论花型色泽,一眼看去就知是上品,倒扣在那里,格外的突兀。 李锦一直勾唇浅笑,一张帅气的面庞让刘阿婆看得心花怒放,连忙给他拉出一条长凳,又是烧水又是沏茶。 他也不见外,衣摆一甩,正坐下来,伸手将那茶盏捏在手里,上下左右来回地看了个遍。 刘阿婆谄媚地笑着,茶针拨了几颗茶叶,在另外一只茶盏中沏了水,推到了李锦的面前。 “简陋,只有这些能招待官爷。” 好一个简陋。 李锦看着杯子里,挺秀尖削,色泽翠绿鲜活的龙井茶叶,眼眸微眯。 “不瞒官爷,昨夜,我都睡下了,突然被一阵呼救声惊醒。” 她放下茶壶,坐在李锦一旁,模样神神秘秘:“我听那声音像是隔壁连姑娘的,就赶忙穿衣服起来,提着灯就往那边赶,结果到了的时候,就瞧见那……” 刘阿婆摆了摆手,满脸写着痛心疾首:“哎!太惨了。” 李锦了然地点头道:“在你赶到的时候,受害人可还有呼吸?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 “人影?”刘阿婆呢喃半晌,摇了摇头:“没有啊,我赶到的时候,她都没气了。而且大晚上,附近连条狗都没有,吓得我一个老婆子,慌慌忙忙跑去报官。” 说到这,她一脸神伤,哽咽着连连叹息:“隔壁这个连姑娘,可真是个苦命的人,最初来到我们小林县,和她男人经营一家豆腐坊,后来男人病死了,剩她一个人,这日子没着没落的,本就艰难,如今又遇上这飞来横祸,哎……” 豆腐坊的连姑娘。李锦在心头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她为何不继续做豆腐?”瞧着刘阿婆的神情,李锦却感受不到她的伤心,相反,他隐隐觉察到一股,虚情假意的味道。 见他问到这个问题,刘阿婆先是神情不自然地怔了一下,眼眸下意识的往左瞟了过去,琢磨了半晌,才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她一个女人家家,哪里做得了这些事情。” 摆手瞬间,原本藏在衣袖下的翡翠镯子,被李锦和金舒看了个真真切切。 色泽,水头,纹样……李锦回头瞧了一眼金舒,确认过眼神,是她买不起的模样。 而漏了富的刘阿婆浑然不觉,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连姑娘去年来我们小林村的时候,就是和她男人一起做豆腐。我们两家离得近,平日里她经常来我这唠嗑,说生活辛苦,不好过。” 说到这,刘阿婆一声长叹,拍着自己的胸脯,摇着头感叹生死有命:“谁知道还没出两个月,她男人就病了,这为了治病,把豆腐坊也给赔进去了,日子更难了。” “就为了帮她,我还找我们村里几个常来往的老婆子、小媳妇的,借了她不少银子,可她男人还是回天无力,就这么撇下她,撒手人寰了。” 李锦一边听,指尖一边轻轻地敲着那糟软的木桌子:“她丈夫得的是什么病?” 此话一出,刘阿婆不同寻常的反应便格外的明显。 她搓着双手,十分不自然地扭捏了起来,半晌,才蹦出来三个字:“风寒症。” 就冲她这般反应,李锦定然不信这风寒症的说辞。 一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邻居,刘阿婆为什么要在他死后,依然隐瞒他的病症? 他能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便是这个男人的死,不同寻常。 眼前,刘阿婆痛心彻骨地感慨着:“哎,挺好一个小伙子,可惜了哇!” 李锦垂眸,端起茶盏,吹了一口浮沫。 茶盏中,李锦看着那竖在杯中的一片叶,指尖轻轻婆娑着边缘,目光犀利地盯着刘阿婆:“她丈夫葬在何处,你可知晓?” 刘阿婆一愣,面颊不自然地白了:“这……问此事……是和昨夜之事有什么关系么?” 李锦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有没有关系,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第25章 满口谎言 眼前,李锦的神情,明明是笑得十分绚烂,可他面前的刘阿婆,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在李锦身后站了许久的金舒,听到他说要挖出来看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当看到刘阿婆的反应,原本因为诧异而半张着的嘴,乖乖地闭上了。 她不得不佩服李锦,就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察言观色,一步一步将问题,引导到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并且真的问出古怪来了的? 眼前这个刘阿婆,基本是死者连姑娘,在小林村关系最密切的接触人了,她丈夫病故的时候,无人能求助的连姑娘,除了找这个刘阿婆帮忙安葬之外,也应该是寻不到第二个人。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想不出来,连姑娘的丈夫葬在了哪里。 可当李锦问出这个问题后,她犹犹豫豫,支支吾吾,瞻前顾后地琢磨了许久,就这副模样,要说当中没点古怪,还真不能以理服人。 这五十多岁的阿婆,三月末的春分时节,在自己的屋里,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前后不知过了多久,李锦面前的茶盏已经变成了温茶的时候,她磕磕巴巴地开了口,摇了摇头:“哎呀……官爷,我年纪大了,还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了……” 她六神无主的模样,几乎将“我在说谎”写在了脸上。 李锦听闻,神情自若地抿了一口茶,笑着起身,颔首致意:“老人家,该问的都问完了,多有打扰,告辞。” 眼见李锦大步要走,刘阿婆迟疑了一下,赶忙追出去两步:“官爷留步!” 院子里,正午的阳光之下,李锦回身瞧着追出来的刘阿婆,谄媚地问:“敢问官家是哪里的大人啊?来我们小林村舟车劳顿,又在哪里歇脚啊?我这有幅名家字画,我这老婆子不识货,放着也是浪费,不如赠予官家,如何啊?” 李锦瞧着她目的不纯的样子,一声轻笑:“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看人这件事上,李锦一向是相信自己的眼光。 这个刘阿婆,满口谎言,事情的真相,恐怕和她说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世间好人多,污秽的灵魂少有,但遇到一个,那由内而外发散出的小人气息,总能被他精准地捕获到。 而这个刘阿婆,算是其中之一。 回去的路上,李锦在林子里扫了一眼周正:“交代你的事情,问出来了么?” 就见周正一脸为难,尴尬地摇了摇头:“那小孩纨绔得很,软硬不吃,非要让属下用这贴身的佩刀跟他换。” 实属意料之中。 李锦笑着说:“在他眼里,你这六扇门的第一刀,恐怕也不值几个钱。” 这话,着实让周正愣了一下,目光在李锦和金舒的面颊上流转一圈,不可思议地说:“这刀几百两银子呢!” “不是这意思。”金舒笑起,抬手挡了一下自己的嘴角:“那刘老太太不缺钱,手腕上一只透绿的翡翠镯子,屋里珍珠宝石的,连喝茶的茶盏都是唐花釉瓷,还是上品。” 她连连咂嘴,摇了摇头:“加起来,可能比门主黑了我那一顿饭的价格,还要高。” 李锦一滞,回眸瞧着她:“我可是出了八厘的利息,先生莫要喊亏。” 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话语,周正是真懵了,他半信半疑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目光所及,确实是土坯墙,确实是破栅栏,整个房子摇摇欲坠,仿佛风雨一来,就要散架一样。 见他不太信,李锦调侃道:“周大人,她可是比你有钱。待客用的新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本王都舍不得拿出来喝。” 一个五十多岁,靠种地维生的村妇,是怎么弄到这远超她能力所及的财富,这件事在众人的心头上,标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在周正还沉浸在,明前龙井的震惊中时,金舒和李锦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往小林村县衙走去。 “她似乎经常招待贵客。”金舒说,“就很奇怪,总不会是依靠卖那些自家种的绿色蔬菜,认识的顾客吧。” “奇怪的可不止这一点。”李锦合上扇子,“我问你们,方才可曾听到呼救声?” 他停下脚步,站在林子当中,回过头指了指刘阿婆院子的方向:“来之前,我让云飞在我们进屋之后,吼几遍救命,你们有谁可曾听到?” 眼前,周正和金舒面面相觑,摇了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他继续往前,边走边说,“这两个院子之间,虽然相距不远,但树木繁茂,道路迂回,传声极差,听不到就对了。就算听得到,这距离,她一个老婆子赶到的时候,也不会正好见到一个刚刚成型的现场,倒是很有可能和凶手正面撞上。她却说连个人影子都没看见,并且十分肯定,受害者当时已经没了呼吸。” 李锦的黑扇,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就像是,她专门算准了时间,只是来看一眼的。” 案子至此,已经从原本的轨迹上偏离的出来,仿佛连姑娘的死,背后牵扯着一个巨大的谜团。 眼前的层层迷雾,燃起了李锦探究真相的强烈欲望。他享受着抽丝剥茧的过程,并期待着拨云见日的那一刻。 这巨大的成就感,很多年来,一直推着他不断向前,一直推着他走向真相。 回到县衙,李锦将外衫脱了下来,抛给一脸诧异的金舒,抬手做着扩胸运动,头也不回地说着:“来比划比划。” 就在金舒不明所以的时候,她身旁的周正应了一声“是”。 他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当年驰骋沙场的时候,便是争强好胜的主,对各种各样的挑战充满了激情。就算入京之后卸下戎装,骨子里也依然那热血战神的模样。 而今遇上了这令他血液沸腾的谜题,想要活动活动筋骨,合情合理。 只是金舒就没有周正那么淡定了。 她抱着李锦的外衫,看着他从一旁的衙役手中随便借过一把唐刀,在手中转了几转,便正对着周正,摆出一副将要出击的态势。 霎时,寒芒夺目,剑气如风,那般身姿,凛冽霸道。 君不见,金戈铁马势如虹,君不见,舞刀唤龙啸苍穹。 金舒愣在那里,呆呆看着眼前那白衣男子。 这竟然是她一直跟在身后,那个将浅笑挂在脸上,优雅喝茶,一副闲散、纨绔模样的靖王李锦? 焉地,她忆起尚在定州的时候,刘承安曾经讲过,这靖王李锦原本是驰骋疆场的战神,不知什么原因,放下兵权回了京城,要做一个闲散王爷。 她看着手里的淡金色常服,微微蹙眉,参不透其中玄机。 第26章 别用自己打比方,晦气 待小林县令回来,已经是下午,他满头是汗,拿着手里的几页纸张,扑通跪在了李锦面前:“下官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 那张纸上,写着有关于连姑娘生前的一切人际往来,写着她平日接触谁,去哪里,干过什么。 只是查了一整天,依然只有寥寥几句话。 就像是这个连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完全全和整个小林村的其他人,脱节了一样。 但李锦并不觉得奇怪,他站在那,扫了一眼小林县令,没有接过他手里的纸。只是点了下头,不疾不徐地说:“确实办事不力。” 小林县令痛心疾首,额头点地:“禀王爷,下官查了一整日,没能在受害人的关系网中,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下官甘愿受罚。” 查不出来就对了。 小林县人口不多,经济又差,整个衙门一穷二白,纵然小林县令尽心尽力,可目标却是要查一个明显比衙门更有财力的网,实在是太难为人。 他思量了片刻,拿起他手里的纸张,粗略地看了一眼:“案子尚未完结,你戴罪立功吧。” 听到这话,小林县令连忙直起腰杆,专注地听。 “听闻连姑娘的丈夫,去年病死了,本王要你将她那亡夫坟冢找到。” “下官得令!”小林县令赶忙起身,退了几步,转身就召集好衙役,兵分三路,出去寻那坟冢去了。 见他离开,李锦回头,恰好对上了金舒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副模样,他每天都能看见。李锦轻笑着合上手里的纸页,挑着眉吐出来一个字:“问。” 金舒一滞,抿了抿唇,迟疑了片刻说:“门主真觉得,她家男人死有蹊跷?” “……”李锦沉默了片刻,双手抱胸,点了下头。 说是蹊跷,不如说是一种直觉,一种这件事绝不是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直觉。 再加上刘阿婆那明显不同寻常的反应,支支吾吾的模样,更是为他这个蹊跷的判断,增添了佐证。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连姑娘因为生活艰苦,为了改嫁而毒死自己的丈夫,好让那刘老太给她介绍个富商。” 他顿了顿。 “亦或者,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连姑娘会不会无意间撞破了刘老太发家致富的秘密,所以被刘老太花钱雇凶,杀人灭口?”李锦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疾不徐,“我还有很多种猜测,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而这些猜测,都需要先生你,帮我一一检验,逐个排除。” 听着他的话,金舒半张着嘴巴,半晌,竖起大拇指,发自肺腑的感慨:“王爷,你真的好厉害!” 她说得情真意切,让李锦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他蹙眉,目光别向一旁,口气十分嫌弃:“一个大男人,别露出那副模样,瘆得慌。” 说完,转过身,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根,一声轻叹。 这世上,怎么就会有这种,毫无自知之明的女人啊! 小林县令虽然在查人际关系上没有天赋,方法也古老,但是在找被害人丈夫的坟冢时,动作还是极其迅速。 不出两个时辰,竟然就找到了。 那坟冢距离中心现场其实不远,刘阿婆根本不存在想不起来,亦或者忘记的可能性。 从她家院子往西看过去,甚至还能瞧见那不远处,坟头的墓碑。 此刻,小林县令带着一行人,站在这坟包边缘,面面相觑,不知道李锦找这个东西是要干什么。 只见李锦抬眼望了望天,睨了下一里地外,隐约可见的案发现场,指着这个小坟包,斩钉截铁地说:“挖。” 众人一惊,十分错愕。 就算是靖王李锦,平白挖人坟冢,这事情也未免太不合适。 只有小林县令,听到他这么直白的话,一把拿起铁锹,带头挖了起来。 金舒站在一旁,半张着嘴,扫了一眼无比淡定的李锦,走到他身旁小声问:“门主有几成把握?” 若是没有个正当的理由,现下这做法,可就太草率了。 却见他似笑非笑地应声:“先生要几成把握?”边说,眼眸却一直盯着渐渐被挖开的坟冢。 金舒被他这一句反问给问懵了,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先生有此疑问,合情合理。”半晌,李锦看着渐渐显露出的棺椁,睨了她一眼。 见她仍旧一脸迷茫与疑惑,憋着笑,往她耳旁凑了凑,神神秘秘地吐出来几个字:“我有线报。” 真棒,又是线报。 金舒站在那,尬笑两声,心头给他翻了个专属白眼。她就不明白了,这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线报。她也不明白了,线报这么强大,怎么就不能直接把凶手给点出来呢?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李锦笑盈盈地解释:“不是什么情况都能用的,用一次,欠的可是天大的人情。” 就算他这么说,金舒也实在难以平静,歪嘴冷笑了一声,别过头不理他了。 随着挖掘的深入,棺材的盖子被打开,内景赫然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到了出活的时候,金舒系好绑手,往里探头一望,只一眼,便让她怔愣了片刻。 白骨化得好快,而且,额头上有一块不同寻常的痕迹。 她先是在棺材板前,仔细确认了棺材的材质,而后才沿着坟冢的边缘,小心翼翼地下到棺材里。 这死亡已经一年多的男人,在棺椁中呈现一副白骨化的模样,比寻常棺椁埋葬腐败的速度要快。 她看着眼前的这具白骨,轻轻地说了一句:“得罪了。”才俯身抬手,托起头骨,将方才瞧见的一处星芒裂痕,仔细看了个遍。 “骨质较硬,身亡的时候正值壮年,尸体成白骨化,死亡时间大约一年以上。”她放下头骨,稍稍往后退了退,“头骨不正常发黑,脊椎,胸骨发黑至骶骨……我大胆推测,生前有一段持续的慢性中毒时间。”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蹲在坑边,一脸肃然,全神贯注盯着眼前这尸骨的李锦,接着说:“但,致命的伤痕在这里。”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右边眉毛往上两指的位置:“颅骨骨折,呈星芒状挫裂创,创缘不整齐,呈细微齿状,创壁凹凸不平。” 金舒顿了顿:“他杀。” 此刻,李锦才抬眉,瞧着她手指落下的位置,伸手用扇子将她的手指拨开,嫌弃地说:“别用自己打比方,晦气。” 第27章 这主仆二人,服了 瞧着他一脸嫌弃,金舒微微蹙眉,没吱声。 “除了这些,还能看出别的什么?”李锦起身,自上而下地瞧着她。 金舒低下头,再一次专注地将这具白骨看了一个遍,半晌,摇了摇头:“时间太久了,白骨化之后很多特征都消失了,就算详细勘验,得出的信息也很有限。” “……嗯。”李锦点了下头,再次蹲下将手递给金舒,“上来吧,我们还得再去会一会那个刘阿婆。” “刘阿婆?”金舒诧异地看着她,“不会真的是她吧?” 李锦被她的结论惊了一下,抬眉,看着刚从坟冢里爬出来的金舒,脸上比她还惊奇:“怎么可能?” 说完,嫌弃地甩开扇子,走在前头。 而跟在后面的金舒,真切地瞧见了他双肩直颤,仿佛在笑的背影。 不就是指错了凶手,至于被嘲笑一番么。她跟在后头,心头堵得慌,用眼神将李锦的后背戳成了一个筛子。 什么都不告诉她,还指望她能一语中的指出凶手是谁,这个领导委实太苛刻。 她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抬手比着切水果的模样,左一下右一下的,仿佛要将眼前的李锦切成几半。 但她没想到,李锦似笑非笑,恰好回头,将她怪异的,好似砍瓜切菜的模样,完完整整看在了眼里。 树林里,艳阳下,鸟鸣阵阵,风吹新叶沙沙作响。 两人间,贼尴尬,四目相对,仅剩周正艰难憋笑。 她都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了。 李锦上下打量着她定身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样子,眉头一高一低,唰的一下合上扇子,走上前,在金舒惊诧的目光里,抬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 像是好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地讲:“李锦不才,但好歹也是战场呆了十多年的人,背后有点风吹草动,都不太能混过我的眼。” 他笑意盈盈,一下一下拍着金舒的肩头:“这我就要说金先生你的不对了,进了六扇门,大家就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不满,劳烦先生直说,我为人心胸宽广,不会要命的。” 他脸上笑得光芒万丈,看起来无比诚挚,但怎么都不像是心胸宽广的模样。 金舒没辙了,生硬地撇了一眼周正,目光里写满求救二字。 意思确实精准地传达了,周正也正确地理解了,就是反应太迷惑。 他竟然一声轻咳,当着金舒的面,直接转过身去,全当没看见。 这主仆二人,金舒服了。 一个是,不问出个子丑寅卯就不放手的李锦,另一个是,将自求多福写在背后的周正,她抿了抿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一脸笑意地说:“误会,误会。” 这两个字,显然不能打发了李锦。 她咬牙切齿,沐浴在李锦光芒万丈的笑容里,终于顶不住,实话实说:“主要是……王爷有线报,小人没有,信息本就不对等,指认不出凶手还被王爷嘲笑……” 她这么快就说出来,倒有些出乎李锦的意料。 眼前这,向来不怎么主动表达自己想法的金舒,果然还是要逼一把,才肯老老实实地表达一下真实的想法。 李锦笑着松开落在她肩头的手,自胸口拿出两封已经开口的信件。 与寻常的信封不同,他手里的信封通体纯黑,绘着鎏金的图案,在右下角落款的位置,写着小小的“全知”二字。 “其实,找不出和那女子有关系的人,并不是小林县令的错。有些消息,明面上本就是查不到的。”他将手里的信抽出来,稍稍甩一下,呈现在金舒的面前。 阳光下,金舒看清了,那信纸上满满都是符号,就寻不出一个认识的字来。 但李锦没有解释,自顾自地往下说:“受害人连姑娘的人际关系极其单一,只和那刘阿婆有来往。所以,我就让人也查了一下刘阿婆的人际往来。” 他轻笑:“这个刘阿婆,在小林村倒是安分守己,但在十五里外的益阳城,可是个出名的老妈妈。她手里有十几个姑娘,被她安排着做见不得光的生意,而来她这里的顾客,无一例外,都是益阳城有名的富商金主。” 李锦看着身后诧异的金舒:“她则手握着那些姑娘们的把柄,施以最小的恩惠,将她们牢牢控制在手里。” 听到这里,金舒心头泛起一阵恶寒。 她向来不以人性最大的恶,来揣度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但如今见到的听到的,都让她无比震惊。 她屋里的珍珠宝石,她桌上的唐花釉瓷,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她的明前龙井,她的白玉簪子…… 竟然是用这样龌龊的手段,从这些姑娘的手里,生生剥下来血肉换来的。 “而连姑娘被她捏在手里的把柄,我怀疑就和她一年前丈夫的死亡有关。”李锦说,“也许,就是连姑娘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听到这,金舒诧异地抬眼,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没能说出来一个字。 李锦看她震惊不已的模样,半晌才开口:“左右还是逃不出一个人性的恶字。” 行了一刻钟的时间,从坟冢走上小树林,绕了没几步路,便站在了刘阿婆家的门前。 小林县令修好了坟冢后,上了三炷香,摆好贡品,才匆匆追了上来。 依旧是那间土坯的院子,木头栅栏歪歪斜斜,大门腐朽斑驳,彰显着岁月的痕迹。 再一次见到李锦的时候,刘阿婆明显没有上次淡定,尤其是看到小林县令对他极为恭敬的时候,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她依旧谄媚着开门,想要在态度上打一个马虎眼,指望着能拉拢一下眼前的官爷。 “哎呀,这位官爷,您又来啦!”打开门,抿了抿嘴,尝试着凑到李锦的身旁,“那个,官爷,上次说的那个画,您看您有没有意向,我给您包起来吧?” 李锦一声轻笑,眯着眼看着她:“把她按住。” 说完,便大步向前,走进了屋里。 今天,李锦便要在这里,将刘阿婆家里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她到底在暗中做些什么,与连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纵然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一个真相来。 第28章 肮脏的财富 大魏建国210年,刘阿婆这样的农妇,李锦是头一次见。 这些东西凭她一个人的本事,纵使将那些姑娘剥皮饮血,榨干全部的价值,也是绝不可能轻松得到的。 她背后,一定有一张网,而连姑娘的遇害,不过就是将这张网的一角,撕开了一个缺口。 屋内,破瓦烂墙之下,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张长板凳上,面前还是那明前龙井,盛在唐花釉瓷的小盏中,冒着悠悠的白烟。 不同的是,刘阿婆这次被衙役们按着,跪在李锦的面前。 她惊恐万分,冲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作揖,喊冤声不绝于耳:“冤枉啊!冤枉啊各位官爷!我平日奉公守法,是断不敢,干出杀人的勾当的!” 喊了半天,眼泪也哭干了,嗓子也冒烟了,可她见李锦这笑面虎根本不为所动,这五十余岁的刘阿婆,六神无主起来。 就完全看不透,这官爷是打的哪一张牌。 金舒站在李锦的身后,微微蹙眉,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朴实的农村老太太,背地里竟然是地下青楼的老妈妈。 就算已经见识过李锦的推理能力,她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当中兴许会有什么误会。 瞧着刘阿婆声泪俱下的卖惨,听着她哭天喊地的冤枉,李锦不疾不徐地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闻了一闻这明前龙井的清香。 他是真的不急,他在等这刘阿婆自己忍不住,露马脚。 一个常年与富商打交道的“商人”,在面对眼下这种情况的时候,脑海中想的未必是洗脱罪名,自证清白,到极有可能是想一些歪门邪道,准备花钱消灾。 果然,眼见自己吆喝了半天,李锦泰然自若,不为所动,刘阿婆瘫坐在地上,眼眸里精光一闪,换了策略。 “官爷,这当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一看就有大领导气场的李锦身上,“官爷!我不可能杀她的!她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我杀她干什么啊!” 她跪着往前挪了两个小碎步,咧着嘴谄媚一笑:“那个,官爷这些日子,查案奔波,劳累辛苦,我这有些小银子……” 待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李锦才放下手里的茶盏,下颚微扬,笑着睨着她的面颊:“老人家,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他说,“你好好想想,想想我们到底想听你说什么。” 刘阿婆面颊一滞:“这……” 时间点滴而过,她跪在地上,李锦的眸子里,她的面颊越发的苍白,额头的汗珠,越发的细密。 “这……这我就是一个种地的村妇,我哪里会知道官老爷到底想听什么啊!”思量了半晌,刘阿婆决定赌一把。 赌李锦的手里,什么把柄都没有,赌他不过就是虚张声势,故意诈她。 她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人抓了把柄? “再说了!”她声音忽而高了几分,腰杆硬气了不少,刚才脸上的那委屈模样,就像是变戏法一般,被一股怒意取代,伸手指责起李锦来,“就算是官老爷!你们无凭无据的,凭什么就说我与这案子有关系?我就是个邻居,她家出事儿,我去报了个官。就凭此,难道我就成了杀人凶手了不成?” “要是这也行,改日谁家起火了,就因为我在院子里劈了自家两块柴,也算我头上?这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 她歪着嘴,十分不满,双手抱胸白了李锦一眼:“你们这些个捕快,不去抓真的凶手,堵着我一个带孙子的老婆子,算什么本事!” “好一个带孙子的,勤勤恳恳地种地农妇。”李锦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不疾不徐地说,“一个种地的农妇,头戴和田白玉的发簪,手带云南老坑飘花翡翠镯……” 他边说,边看着刘阿婆面颊上,演绎的精彩纷呈的神色。 看着她下意识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发簪,方才脸上那股傲气,眨眼功夫,便被惊恐取而代之。 “你这屋里,白润的珍珠耳环随手放置,宝石的戒指换着花样的戴。平日用着唐花釉瓷的茶盏,喝着贡品的明前龙井……你这个农妇,种的是摇钱树啊?” 李锦边说,脸上笑意不减,但让刘阿婆丝毫感受不到笑容的温度。 相反,那股威压,让跪在地上的她动弹不得。 眼前这个男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达官显贵都要年轻,但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怕。 那浑身发散的气场威压,与透彻冰冷的目光,与故事里的幽冥判官,莫名地重合在一起。 明明是眉目带笑,却一点都让人体会不到笑意。 “益阳城的达官显贵,谁人不知你刘妈妈?谁人不晓你这有美人如玉,佳丽三千?”李锦睨着她的面颊,用感慨的、带着刀的话语,将刘阿婆隐藏真面目的那一层皮,一点一点地剥下来。 他顿了顿,轻笑一声,目光越发凛冽犀利:“又有谁不知道,你诱骗那些姑娘,胁迫那些本就苦命的人,为你换取那贪婪的、肮脏的所谓财富?” 屋内,极静。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刘阿婆愣在那里,双唇颤抖,枯槁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目光闪躲。 “你竟然以为你藏得住?”李锦一声冷哼,双手抱胸,“你混在益阳这么久,就没听说过六扇门有个全知之人?” 至此,刘阿婆的面颊上,终于露出了惊恐的模样。 她半张着嘴,支支吾吾,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终于,浑身一软,瘫在地上,哇的哭了出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至此,她用来包裹自己的最后的一层伪装,终于被李锦亲手撕破。 李锦见时机成熟,起身半蹲在她面前,语气稍稍柔和不少:“我问你,你拿捏着受害人,让她为你出活的把柄是什么?” 刘阿婆俯首在地,痛哭流涕,呜呜囔囔地说:“她、她丈夫!她丈夫是、是被益阳的……” 话说到这里,她仍旧犹豫、迟疑,抬眼,对上李锦如刀的目光,终于崩溃,吐出来一个人名:“方青!” 第29章 弃子 方青。 李锦微微蹙眉。 “是、是益阳的大商贾,方青,方青害死的!”她跪行两步,直接抓着李锦的脚脖子,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官老爷,方青他,以我儿子的命要挟,让我帮他物色年轻的姑娘。” “但隔壁那连姑娘……连姑娘是一年前,方青当着她病弱的男人的面,强占了她。而后那病夫要去报官,方青为了阻拦他,推了他一把,谁知他一头磕在他们家做豆腐的石磨上,就这么死了!” 说到这,刘阿婆哭着喊着,脑袋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就这么多了!官老爷饶命啊!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不然我也得死!我也得死啊!” 她身前,李锦一脸肃然,自上而下地睨着她,一字一顿:“本座问的是,把柄。” 本座?! 刘阿婆愣住了。 抬眼,看着面前李锦的面颊,吓得猛然松开了抱着他脚腕的双手,惊恐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就算是她,也是从方青口中,听过有关六扇门门主的传闻的。 靖王李锦,沙场战神,经他手的案子就没有破不了的。隔壁出了事情之后,方青还专门让人传话给她,说六扇门的痕迹专家,有慧眼之称的云飞正好在小林村,让她千万小心,切莫被云飞给盯上。 但他可没说过,六扇门的门主,靖王李锦也在小林村啊! 望着大惊失色的刘阿婆,李锦知道,这个老太太的心理防线,此刻已经全部崩塌。 他转身,坐回了方才那把长椅上,甩开扇子,一下一下地摇着。 她不说,他也不急,就那么看着她,给她时间,让她自己想清楚。 过了不知多久,刘阿婆自知难逃此劫,双手抱头,极为痛苦地开了口:“……其实不是把柄……姑娘性子烈,丈夫死了,自己被人强占,她是铁了心地要报官。” “我就跟她讲,方青势力很大,纵然小林县令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但是也顶不住方青的势力,她这么莽撞,到时候还会被把小林县令给害了。” 她一边说,一边睨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小林县令,悔恨地垂眸:“然后,我就劝她,劝她假装从了方青,然后存些银子,找机会到益阳告状。” 说到这,刘阿婆捶胸顿足,又一次哭了出来:“是我害了她啊!” “要是那天,我不告诉她,不告诉她六扇门有慧眼之称的捕快,就在益阳,她也不会收拾了东西,想要趁着夜色偷偷跑去益阳告状,那她可能,也不会死了!” 说完,刘阿婆趴在地上,哭得痛不欲生。 只有李锦坐在那,睨着她,许久才说:“本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自上而下地看着她,“连姑娘的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最开始的风寒,到现在的磕到头而死,看似合理,可这当中缺失的一环,便是那能使尸骨发黑的慢性毒药。 刘阿婆咽了口口水,惊恐不安地思量了许久,颤颤巍巍地说:“是……是方青,推倒摔死的……” 李锦睨着她的面颊,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本座没有其他问题了。” 他起身要走,边走边说:“刘阿婆,天色不早了,好好休息。” 一句话,刘阿婆大惊失色,她跪着看着眼前的人都跟着李锦出去了,对心狠手辣的方青的恐惧,逐渐笼上了她的心头。 他们这样都走了,那她怎么办?方青会不会像对连姑娘那样,也趁着月黑风高,把她灭口? 她恐惧,她浑身颤抖,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官老爷!青天大老爷!我说!我说!我都说!连姑娘她丈夫不是得病!是方青给了我一小瓶毒物,让我每日去看望一下她丈夫,趁她不备,混在药中,让他喝下去的!” 她一下一下重重磕头:“老妇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方青为了霸占连姑娘,许给我白银一千两,我被银子蒙了眼,才干出这种傻事!” 刘阿婆一下一下,额头上渐渐渗出血丝:“那瓶子!那瓶子还在我这里,我认罪!我认罪!肯定大老爷将我带进大牢,我还不想死,不想死啊!” 比起在这里,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方青的杀手,不如在小林县衙的大牢里更加安全。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衙役将她家里藏的金银珠宝搜出来,看着先前方青交给她的,还剩下不少毒药的小瓶子被递给李锦,看着他目光落在瓶子底,小小的“方府”刻章上。 “当时,方青让我事成之后将瓶子扔掉,我看这瓶子精美,扔了可惜,就一直留着了。”她抿了抿嘴,“后来方青让我做的坏事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怕,就更是不敢扔这个瓶子,因为听说有钱人,会在自家的瓷器上刻上名字印章什么的,未来兴许是个证据。” “我……我也害怕有一天,方青会像扔一枚弃子一般,把我也扔掉。” 待这院子搜罗了一个遍,翻出无数值钱的物什之后,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白日里还是阳光明媚,傍晚时分倒是乌云压顶,眼瞅就要下一场大雨。 李锦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打开红色的盖子,只睨了一眼,就肯定了这东西是夹竹桃的干叶粉末。 并不好取得。 他望着阴沉的天空,扫了身后的金舒和周正一眼:“走。” 原本,金舒以为他是要直奔益阳,谁知,李锦径直回了小林县衙,将那瓶毒物放在县衙后堂的八仙桌上,双手抱胸,站在它面前,半个时辰都不带动一下的。 不像他。 屋外,春雷阵阵,眨眼便是倾盆的大雨。 这县衙平日的破败与老旧,在此时真切地体现在满地接水的木盆上。 雨声,滴水声,风声,雷鸣声。 屋子里,挂画下,八仙桌前的男人,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气氛肃然的可怕。 金舒想问,又不敢上前,迟疑了片刻,目光落在门口,如一棵松般站着的周正身上,小声嘟囔了一句:“王爷这是怎么了?” 周正看了她一眼,又回眸瞧着李锦的背影,小声回应:“云飞的行程,不应该暴露。” 一句话,戳到了重点,让金舒一股拨云见日的透彻感觉。 如果连姑娘的死,真的为了去益阳找云飞告状,那么方青,又是怎么知道常年身在京城的云飞,会跑到益阳来呢? 虽然他并非因公出行,但六扇门捕快的动向,什么人会如此在意? 李锦盯着眼前那只小瓶子,双唇紧抿。 第30章 有备而来 李锦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情绪差得肉眼可见。 往常挂在脸上的一抹浅笑荡然无存,站在益阳县衙的公堂上,背手等着那益阳的大商贾方青。 他手里捏着那只小瓷瓶,浑身发散出一股杀气,谁也不敢近身。 益阳知县杜进,站在一旁只冒冷汗,眼眸时不时瞟一眼李锦,衣袖里的十指紧扣,手心都攥出了汗。 他怕急了。 幸好自诩清高,对方青那些个美人美玉留了个心眼,现在才能和他撇清楚关系,不然看今天这情况,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杜进捏着衣角,抬手沾了沾额头的汗水,趁机左右看了许久。 跟着李锦一同来的两个捕快,其中一个凶神恶煞,一只手握在刀柄上,自始至终就没放下来的男人,定然就是人称“剑如虹”的周正,周大人了。 但是另一个,长相那般阴柔,身形瘦小,怎么看都跟个豆芽菜一样,没有佩刀,不带腰牌,半个身子都被李锦挡住,怎么看都和传闻中,世家公子出身的“慧眼”云飞,相差甚远。 难不成他得到的消息有误?来的人不是云飞,来的人一开始就是靖王李锦? 他没能思量太多的时间,公堂下,大门处,方青人未到,笑声先行,待他迈过府衙的门槛,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一身绫罗绸缎,大红大紫,从头到脚都是碎花刺绣,俨然一道绚丽的彩虹,边笑边拱手:“哈哈哈!杜大人,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就这两句寒暄,差点把杜进给吓死,他连忙甩袖,往后几步,厉声厉色,唯恐避之不及:“王爷在此,休得放肆!” 王爷? 方青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目光落在一身淡黄衣衫的李锦身上,打量了一息的功夫,将信将疑地行了个礼。 头低下了,腰弯下了,却歪着脑袋看着杜进,小声问:“哪个王爷?” 还哪个王爷?!杜进一口血闷在胸口。 大魏当朝的王爷总共就那么两个人,一个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一个是他的亲儿子。 光是从年龄上判断,也不至于看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吧! 杜进面色发白,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同他介绍道:“这位是靖王殿下。”说这话的时候,他手臂都在微微打颤。 听到靖王两个字,原本心气高涨的方青,好似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愣住了。 六扇门门主,靖王李锦,自接手六扇门以来,虽然消极怠工,闲散纨绔,但是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无一不是刨根问底,掘地三尺。 此等“执拗”的人,此时此刻出现在益阳城内,对方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赶忙藏好了自己那一瞬的诧异,再行大礼,腰弯得更深:“草民给靖王爷请安!” 大堂上,李锦打量着这个方青,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穿得一身花里胡哨,胸前大串的珍珠,腰佩左右各有一组,就差在脸上一左一右纹上“有钱”二字。 品味十分独特。 李锦也不跟他绕弯子,下颚微扬,直接地问:“方青,本王此行,特来问你两件事。” “王爷请讲,王爷请讲。”方青点头哈腰,乐呵呵地应和着。 方家,乃是这益阳当地的大商贾之一,李锦让人去请这方青过来的时候,粗略地从杜进的口中了解了他一番。 本就是商贾出身,自幼接了他父亲的位置,靠着卓越的经商天赋,在这十几年里,将方家的成衣铺子,以益阳为圆心,辐射到了周边三个城市。 可以说赚得盆满钵满。 这当中,让李锦格外注意的,便是方家的铺子也开到了林阳这件事。 这个男人和先前林阳知县杨安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如果有,这个方青,会不会也与京城的苏太傅,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越想,李锦越觉得案情复杂,越觉得此刻所见,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但其实,现在的情况,让他十分被动。李锦手里并没有方青与连姑娘之间的实锤,仅有刘阿婆的几句口供和一瓶毒药,若是方青自己不承认,根本就无法治罪。 他目光灼灼,思量片刻,盯着方青的头顶,仍然选择正面提问:“你可认得小林村的连姑娘?” 他想赌一把,赌这方青百密一疏,自己露马脚,亦或者如刘阿婆那般,想要将他拉拢到同一个阵营。 不管他走哪一步,都能露出狐狸尾巴,都能让李锦有下一步的方向。 可谁知,这方青并不上钩,他就像是有所准备一般,重重点了下头:“认得。” 这下,李锦的神情更为严肃了,眼前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小人正有一事,要同王爷与杜大人汇报。”他直起身,面露悲痛的神情,叹了口气,“小人在益阳城,虽然是个做生意的小喽啰,但一向是奉公守纪。” “可这两日,小人得知我手里制衣铺子的曹掌柜,竟然私营地下青楼,还打着小人的名号抢占民女,甚至一年前,还在小林村犯下杀人的罪行。” 他边说,边捏紧了拳头,那模样无比端正,将一个仗义执言,揭露罪恶的正义之士,演绎得淋漓尽致:“前日,他谎称有事要回家看看,待夜晚回来的时候,我正好与他撞上,就见他神色惶恐,满身是血。我顿觉不妙,追问之下得知,他竟然因为害怕曾经罪行暴露,对那小林村的连姑娘杀人灭口,简直是罪大恶极!” 这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堪比戏班子里的台柱,不论是语言神态,还是那份正义使者的气质,都拿捏得相当到位。 李锦睨着他的面颊,半晌,一声轻笑,将官腔抬了起来,笑盈盈地安抚他:“原来如此!方先生真不愧是名动益阳的志士,如此一来,倒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啊!” 面上,李锦笑得如沐春风,内里,瞧着方青老奸巨猾的嘴脸,恨得牙痒痒。 他料到了方青不会老实认罪,却没料到,他竟早有准备,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将自己的退路先一步铺好了。 他说的那些话里,充满了巧合,充满了逻辑上不能自洽的空白区间,却因为李锦手里没有能够实锤的证据,而根本无法反驳。 一个在他手底下,雇佣关系的铺子掌柜,哪里来的本钱,在益阳开什么地下青楼,哪里来的打手,能将那群女子残害欺压。即便真有如此财力与人脉,又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只做个小小掌柜,居人之下,又怎么可能在人命大事上,亲自出马,杀人灭口。 真是漏洞百出!但李锦又不得不服,不得不选择以退为进,不得不做出一副信了的样子。他笑着,看着他处之泰然的嘴脸,手里的瓶子捏得更紧了。 “如此,方先生倒是六扇门的朋友,大魏的英雄啊。” 天知道此刻,李锦有多想抬手,冲着他那虚伪的面颊,狠狠地给上一拳。 第31章 重要的证人没了 艰难忍住想揍他的冲动,李锦笑盈盈地问出来第二个问题:“本王还有一事,也需要问问方先生。” 方青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赶忙拱手,弯下腰等着李锦发问。 “先生口中的曹掌柜,现在何处?”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小瓶子,装回了自己的袖兜里,唰地一下甩开扇子,一下一下摇着。 那闲散的模样让方青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 到底就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而已,外面吹得再牛,自己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他还不是就信了。 他瞧着李锦笑盈盈的面颊,得意地说:“已经被我关在家中!随时可以等候王爷的提审!” “好。”李锦眯眼带笑,一副赏识的模样,“那现在,带本王去见见他。” 什么?现在? 方青一愣:“这……王爷何不等在衙门,小人这就去把他押过来就好。” “不。”李锦摇了摇头,“本王要亲自去见他,本王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一定要当面问他。” 咯噔一声,方青刚落下的心,此时又悬了起来。 他目光游离的扫了一言不发的杜进一眼,看着他无比紧张的面颊,迟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询:“敢问王爷是想问他……” 李锦咂了咂嘴,故意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摆手,颇为无奈地说:“方先生有所不知,这案子原本就是个小案子,也轮不到本王亲自过问。” “但是……”他面颊上的笑意冷了些许,目光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寒意。 靠着经商天赋发家致富的方青,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他稍稍一滞,方才的得意顷刻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对李锦这个人更加深刻的评价。 大魏靖王,深不可测。 李锦的话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仿佛悄悄话一样,轻描淡写地开口:“但是路上听闻,六扇门神捕的行踪,不知怎么的,连个市井农妇都一清二楚,你说这可怎么行?” 神捕,农妇,方青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周大人留下,我们两个去一趟即可。”李锦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周正,而后便自顾自地往外走。 如果说,方青口中的这个曹掌柜,根本不知道六扇门神捕是什么,也根本没听过云飞这个人的话,那么方青上面这一段话,就可以彻头彻尾地推翻掉。 就可以利用刘阿婆的口供,与他说辞中不符的地方作为突破口,兴许能够让眼前这个老狐狸,露出一点马脚。 但李锦还是来晚了。 屋内,曹掌柜三尺白绫,吊在梁上,桌旁一封遗书,写着自己开的下青楼,贪图美色,强抢民女,又害死了连姑娘丈夫的过程。 细致清晰,甚至提到惧怕六扇门调查,在前日夜里翻墙入院,发生争执,而将连姑娘乱锤打死的细节。 看着已经从白绫上放下,平躺在地上,死状可怕的曹掌柜,金舒面无表情地系上绑手。 李锦蹲下简单查验了一番,睨了一眼在院子里慌忙安抚家眷的方青,趁着这个空档,他凑在金舒身旁,压低了声音说:“不用看得太细,尽量拖延时间。” 他用目光示意了金舒一下:“自杀还是他杀,我还是分得出来的。” 说完,金舒都还没反应过来,他转过身,瞧着要往屋里进,脸上带着愤怒与嫌弃,仿佛对眼前人深恶痛绝一般的方青,抬手拦住了他的脚步。 “方先生,这里交给仵作,我们在门外等。” 直到此时,方青才诧异地发觉,那个跟在李锦身后的瘦弱豆芽菜,竟然是个仵作。 这倒是真有意思,这靖王出门在外,不带美女,不带侍从,就带个侍卫,加个仵作。 这个诡异的组合,就好似预料到自己所到之地,必有命案一样。 可谓是豪华煞星阵容,天下无敌了。 随着身后大门咣当一声关闭,璀璨的日光被隔绝在外,门上的窗纸,映出李锦和方青渐渐走远的剪影。 金舒看着眼前躺在地上的尸体,刚刚蹲下,就见屋子背阴处的窗户,开了一条缝。 周正从外面探出头来,轻手轻脚地翻身而入,冲着她比了一个“嘘”的模样。 瞧着他蹑手蹑脚,苟着身子,眼眸在屋内一扫而过的模样,金舒懂了。方才李锦说的拖延时间,原来如此。 这大魏的靖王,倒是个心沉似海一般的主。 金舒迟疑片刻,收了目光,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自己眼前的谜案中。 周正迅捷的在在屋内翻找着,床头、床尾、抽屉里、柜子中,甚至画卷的桶下,博古架的书盒里,仔细的没有放过一处。 而金舒头也不抬,专注检查着地上的男人,舌骨、锁骨、眼睑、枕部,以及渐渐浮现的尸斑。待验尸结束,她目光再扫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生怕遗漏什么重要的细节。 就这一眼,让她忽然一怔,瞧见了桌子下面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是何物? 一个暗格,周围一圈用白蜡封死,如果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她诧异的抬头,看着周正的背影,抿了抿嘴。 屋外是拖着方青的李锦,屋内是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周正。 金舒抿嘴,抬手,用指甲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正一愣,回眸,对上金舒的眼眸,她指着桌下,嘴巴一张一合,做着“暗格”两字的口型。 古香古色的四角圆桌,周围是雕花的造型,刷着红色的桐油漆。 正面看过去,是一张厚厚的模板嵌在上面,如果不蹲下,从侧面往里望,是没有办法注意到,这木板之下,还有一个明显的夹层。 周正小心翼翼地躺在地上,用小刀将蜡拆开,取下暗格的盖子,抬手往夹层中摸了一摸,竟摸出四封书信,两本账册。 躺在那随意的翻了一下,周正看了金舒一眼,点了下头,顺势将这些东西踹进了怀中。 看来,李锦找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眼见他扣上盖子准备离开,金舒有点着急,赶忙拉住他的衣角,两手一比划,示意他把这曹掌柜的衣服破开。 周正一眉高,一眉低,目光在金舒和面前的尸体上打了个来回。 仵作验尸他见了不少,这种要求确实头一回见。 他面颊上写满了疑惑,但也仅仅怔愣了一息的功夫,便老实照做。 屋里撕扯衣衫的刺啦声,令站在院子里的方青一脸诧异,他踮着脚,伸着头,却被看穿一切的李锦拦住了:“莫看,我那仵作有些怪癖,先前看着验过几次,血肉横飞的,不太能受得住。” 方青半信半疑,看着李锦带笑的面颊,老实地退了两步。 没过多久,金舒将屋门打开,拍了拍双手,站在门口冲李锦说道:“自杀。” 而后解开绑手,感叹道:“体带余温,死亡时间最多半个时辰。” 第32章 天方夜谭 “屋内死者约五十余岁,颜面青紫肿胀,面部、眼皮下有出血点,口鼻流涎,颈部有不相交的缢沟,大小便失禁,甲状软骨版上角和环状软骨骨折,窒息特征明显。” 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始终落在李锦的面颊上。 “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的特点,是上吊自杀。” 方青被金舒这一连串专业性十足的话给砸懵了,诧异的半张着嘴。 别的什么也没听明白,唯独“自杀”两个字,听得真切,听得放心,听得格外舒畅。 听的他当即喜笑颜开,连连叹息:“哎呀……哎呀……” 那根本无法压抑的得意模样,丑态百出的映在金舒的眼眸里。 反倒是李锦,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见惊讶,波澜不惊的点了下头。 曹掌柜的死,确实在他的意料之中。 见李锦没什么好说的,方青的心放进了肚子里,抿着笑意上前两步,探头往里头瞧了瞧。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这曹掌柜身上的衣衫,竟然都给扯烂了,整个上身袒胸露乳的躺着:“这……” 他话没说完就抿了嘴,看着脸上写满“有意见请保留”的靖王,喉结上下一滚:“王爷的仵作,确实不同寻常,不同寻常……” 确实不同寻常。 李锦也没想到,为了给周正打掩护,制造出确实需要点时间的假象,这个女人竟然如此豪放,直接将人扒了个干净。 太暴力,可他又不好说什么。 “王爷。”方青假惆怅的搓着手,“这曹掌柜畏罪自杀了,咱们这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李锦不言,睨着他那副嘴脸。 “小人是说……”他顿了顿,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拱手,“曹掌柜在我这,怎么也做了四五年的活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能干出这么大的案子。作为他的雇主,小人愿意给受害人家属一些赔偿,以慰在天之灵。” 演技卓绝,十分可恶。 睨着装模作样的方青,李锦咬牙切齿的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能够慰藉家属、安慰亡灵的,唯有让真凶伏法,让正义彰显应有的光辉,仅此一个法子而已。” 他说着,注视着方青有些尴尬的面庞:“方先生院子里出这么大的事情,本王就不便叨扰了。”说完,他自顾自,迈着大步往外走去,边走边摆手,头也不回地讲,“他虽自杀,但这案子可还没完,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方先生闲聊了。” 李锦的话,柔中带刀。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方青脸上那谄媚的笑意,渐渐被一抹阴冷毒辣的瞪视所替代。 有着纨绔子弟头衔的靖王李锦,如今看来,深不可测。 自己这一招偷天换日,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做到瞒天过海的效果。 方青双手揣在袖子里,转身看着屋内躺在地上的曹掌柜,对瑟缩在一旁的侍女冷冰冰地说:“备墨。” 如今,他必须得两手准备,给自己多留下一条后路了。 那天晚上,李锦将金舒唤到自己的屋里,点了一盏烛火,将周正带回来的四封信和两本账册,分给了她。 安静的小院中,只能听到虫鸣阵阵,金舒抬眼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十分诧异。 竟不见周正的身影。 “他去探方府了。”李锦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翻开手里的账本,“我们陪方青玩一玩。” 他既然要玩阴的,那李锦定然奉陪到底。 看着跳动的烛火,金舒瞅着他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感慨道:“王爷你是不是头顶多一只眼睛?为何每次我想问什么,你都知道?” 眼前的李锦缓缓抬眸,挑着眉毛看着她,一声冷笑,没有接她的话。 让他对一个女扮男装的人,说出“你太好懂了”这句话,有点难。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这四方的小院子里,外堂,金舒与李锦面对面地坐着,里屋,金荣睡在李锦的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你弟弟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李锦一边翻看手里的账本,一边不咸不淡地聊着。 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让金舒愣了一下,正在拆信的手停滞了片刻,笑道:“我长得比较像我爹,他像娘。” “你爹也懂尸语么?” 烛火微微跳动,金舒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一届文人雅士,哪里懂这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锦抬眼:“那你是怎么会这些本事的?” 怎么会的?金舒怔愣了一下,恍然间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睨着李锦探寻的神情,抿了抿嘴,现场开编:“我从小就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偷偷学的。” 此刻若是,硬要扯一个罪名,那她现在就是在降智打击,侮辱皇亲国戚的智商了。 但靖王李锦又不是吃素长大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金舒的面颊:“偷偷学?哪里学,怎么学,说来听听,我也想学。” 他觉得,没按照大魏律令,定她一个侮辱皇亲国戚的罪名,简直就是自己心宽似海的佐证。 眼前,金舒几乎是开动了十二分的脑细胞,一本正经的胡扯八道:“就看些奇闻异事的书籍……哦,还,还有我爹的朋友里,有个开医馆的大叔,我小时候经常去的……” “编,继续编。”李锦笑起,放下手里的账目,双手抱胸,等着她往下胡扯。 他倒要看看,这个金先生还能扯出什么新花样来。 金舒被李锦拆了台,看着他带笑的容颜,嘴皮发干,声音渐小。 汰,这眼前的人逻辑思维缜密的可怕,这种招数对付得了刘承安,可对付不了他。 抬手挠了挠头,干脆实话实说算了。以他的聪明智慧,反正也不信鬼神一说,这种天方夜谭一般的转世再生,大抵上也不会信。 反正也没有别的合理的说辞,干脆刀尖游走,兴许得一线生机。 “我说实话,王爷也未必会信。”她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些,这话王爷信么?” 见李锦不言,笑意不减,金舒咂了咂嘴:“真的,我打小就懂,看到就知道是什么样子,那些东西,仿佛在最初的时候,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就已经装在脑袋里了。” 她看着李锦,心头七上八下,十分忐忑。 这一番言辞,比先前那个奇闻异事的书籍更扯,但也让金舒见识到了李锦的另一面。 “信。”他笑着点头,让金舒哑然,“比起你瞎编的,那漏洞百出的故事,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更愿意相信,上天没有抛弃先太子李牧,没有打算让他的冤屈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尘封。 更愿意相信,金舒的存在,就是为了使得一切回归原本,就是为了让沉冤昭雪的那一道希望之光。 只是他来晚了,他若是早一点找到她,若是在六年前就找到她…… 李锦垂眸,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根本没有如果。 那之后,夜极静,打更人的声音喊过了两回。 金舒将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件,借着烛光刚看了两行,愣了一下,急忙唤道:“王爷,您看这个!” 信上,开篇第一句话便是:冤枉啊! 李锦放下手中的账目,面无表情,快速将桌上剩余的三封信都拆开。 这些信组合在一起,洋洋洒洒几十页,竟然完完整整写着,方青买通官员,开设地下青楼,养打手,指使刘阿婆做老妈妈,欺压良家妇女的罪恶。 里面专门提到了小林村的连姑娘。 说他霸占连姑娘,并锤杀了连姑娘的丈夫,还以刘阿婆儿子的性命要挟,让她设法阻止连姑娘报官。 在得知连姑娘要找六扇门告状的时候,以曹掌柜妻女的性命要挟,逼迫他去杀死连姑娘,而后又逼他让他抗下全部罪名,替他去死。 条条件件,触目惊心。 让李锦和金舒,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恰逢此时,夜风拂过,好似一双手,将李锦面前的账册轻轻翻动。 写着林阳二字的那一页,就像是天意般,呈现在李锦的面前。 林阳知县杨安,与这个方青,看似相距甚远,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这一本账本,链接在了一起。 如此,李锦心中有了按下方青的主意。 第33章 什么都不剩下 周正回来,已是后半夜,金舒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有些时间。 她身上盖着李锦的那件淡黄色的外衫,把迈过门槛的周正着实惊了一下。 他还以为自己出门的时间里,王爷遇袭,伤重至此了! “您还是别轻易把这外衫,盖在金先生身上。”周正将身上的包袱取下来,“咱们自己人还好说,万一有人行刺,认错了人,金先生这身子骨,可经不住两刀。” 闻言,李锦蹙眉,诧异地瞧着周正。 “这种眼力都没有的刺客,也进不到这院子里来。” 说完,他接过周正手上的小包袱,转身到一旁的小茶桌旁,将那包袱放在上面,打开看了一眼。 “方青那密室入口极其隐蔽,在他卧室的床底下。”周正说,“幸好他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机警程度不够,属下等他睡沉了,就找到机会进去了。” 包袱里,厚厚一摞的书信,被周正用细绳捆扎在一起。 “整个密室三排博古架,这样的书信有很多,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有拿太多,只从每一摞中间抽出来了一部分。”周正迟疑了片刻,“但……晚上在屋顶上,有看到方青似乎将好几摞已经烧毁了,还转移了一部分。属下让人去追,但对方快马加鞭离开了益阳,我们什么也没有追到。” 李锦听在耳中,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将手里的信,一封一封的往后翻看着。 那些信封就像方青的衣品一样,色彩斑斓,五花八门,形状随心所欲,正方形的,长方形的,颜色更是夸张,黑的红的白的黄的……一应俱全。 所有的信封上都没有落款,只在右下角有一个奇怪的印章图形。 或是花瓣,或是小鸟,或者老鹰。 他将这些标注着不同符号的信封,分类出来,排成一排,仔细一数,竟然有十二个不同的印花形状,其中还有两封黑色的信封上,没有符号。 指尖轻轻婆娑着下颚,李锦睨着这些信,深思了许久。 这些,难道是生意的往来信函?因为涉足商业机密,而被放在密室中保管? 他随手拿过一封,牛皮纸的右下角,印着一朵红色牡丹花。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简短的一行小字:已收到,三月三,放心走水路。 十一个字,内容不清不楚,看了和没看一样都是一头雾水。 指尖在不同的花色上徘徊许久,李锦拿起另一封印着小鸟的信,从里面抽出白色的信纸,轻轻一甩,待信上内容映入眼帘的一刻,他眉头一挑。 “这……王爷……”平日里一张贴面的周正,不由心惊。 李锦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转身看了一眼金舒,见她没有醒,才又将目光落回手中的书信里。 眼前白润如玉,细腻柔软的宣纸上,写着娟秀的小楷:林阳知县杨安已下狱,不要再与他联系。慧眼不知何故离京,已往益阳方向去。 烛火微微跳动,一个做生意的商人,手里竟然有六扇门捕快的行迹,李锦神情肃然,合上了信纸。 真被他一语成谶,变成了案中有案。 “都拆开。”他凉唇轻启,“看看有多少和六扇门、各地衙门有关的信件,就连疑似的内容,也整理出来。” 说完,又特意叮嘱周正:“从哪个信封里拿出来的,要规整好,别乱了。” 那一夜,李锦整理了周正带回来的八十多封信件。 本以为全部理清,就能得到一张真相的绘卷,却在整理的过程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网,一张笼罩在大魏山河上空的,捕食的网。 它裹挟着各地的商贾、官员,在皇室看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就像是剧毒的蜘蛛,昼伏夜出,杀红了眼。 自以为江山稳固,只手遮天的李氏一族,在此时此刻,显得可笑至极。 李锦抬眼,看着旭日朝阳,心如寒夜般苍凉。 没有哪一日的朝阳,如今天这般,让他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也没有哪一日的晨雾,如现在这般,让他眼前一片雾霭茫茫。 “今夜再去一趟,能拿多少拿多少。”他睨了周正一眼,“明日一早,再上门捉拿方青。” 他想要以此为突破口,沿着方青这条线,将这张吃人的网,亲手撕出一个突破口。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李锦没了再探方家的机会。 傍晚,走水的方宅烧红的半边天,浓烟滚滚,黑雾翻腾。就在李锦的眼皮子底下,方青为了救那困在屋里的一双儿女,迎着火舌冲了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 待大火扑灭,已经是深夜时刻,看着眼前焦黑一片的方家府邸,李锦脸色沉得可怕。 杜进带着一众人搜寻了很久,才在内里的厢房中发现了方青。 他一手护着一个孩子,趴在地上,背后被一根房梁死死地压在身上,三个人都已经没了气息。 惨不忍睹。 待几个人合力抬开他身上的房梁后,金舒系好绑手,蹲在地上,看着方青的模样,迟滞了片刻。 口鼻处满是烟尘,两个孩子也是,双眼紧闭,衣衫完好,仅有被房梁压迫的位置有轻微破损的痕迹。 她沉默了半晌,转头看着李锦,双唇紧抿,摇了摇头。 天下竟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 瞧着她那肯定的面颊,李锦抬手狠狠地锤了一把焦黑的柱子。 他是真的不信。提着衣摆,走到金舒的身旁,看着面目全非的方青,李锦三两下将袖口系紧。 “杜进。”他口气凉飕飕的说,“搜,不要放过这宅子里任何一个物件。” 杜进懵了,一脸迷茫,抿了抿嘴:“殿下……可否告知下官,殿下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李锦猛然回头,死死地盯着他,浑身露出些许杀气:“所有,本王要这里,所有的东西。” 见他动了怒,杜进不敢再问,转过身摆着手,让府衙所有在场的人,举着蜡烛弯着腰,一样一样地将残留的物什,从厚厚的灰烬里扒拉出来。 而李锦,蹲在方青的面前,凝视着他趴在地上的样子,眼眸里一团火烧的旺盛。 就像是抓了一捧流沙,以为是到手的线索,实际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堵得慌。 少顷,周正回来,附在他耳边:“密室全空了。” 三个人之间死一般的寂静。 从这宅子起火,方青冲进去开始,事情就向着最坏的方向前进了。 仿佛是脱了线的齿轮,渐渐远离了李锦的掌控。 他冷笑:“好一场蹊跷的走水,来的不偏不倚。” 不是冲着方青来的,而是冲着李锦来的。 趴在这里的方青,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深夜搬来的救兵,不是帮他对付李锦的袍泽,而是来送他见阎王,灭他口的刽子手。 少顷,蹲在地上打理尸体的金舒,将方青反过来的时候,睨到了他攥成拳头的双手,其中一只,隐隐有些不太一样。 她蹙眉,将手掰开,里面是一小块纸片。纸片的边缘,隐隐看得到一只小鸟的印章。 “殿下……”她说。 话没说完,就见杜进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手上端着一柄带信的飞刀:“殿下!这是刚刚戳在门柱上的!” 飞刀上的信扯了下来,里面只有一页纸,一个字,是浓墨重彩,洋溢着豪迈气息的“序”字。 第34章 戛然而止 一桩惨烈的寡妇遇害案,抽丝剥茧了这么多天,从小林县到益阳城,行至今日,所有的线索戛然而止。 金舒看着躺在仵作房里的三具尸体,在烛火的映衬下,连夜勘验。 方青,以及两个孩子都一样。 口鼻处,气管里,均有吸入的大量灰烬,气管内壁还有灼伤痕迹。血液成樱桃红色,全身裸露的皮肤重度烧伤。 她竭尽全力去寻找他杀的痕迹,却最终在所有的证据面前,不得不给出,死于浓烟中毒,是意外身亡的结论。 没有奇怪的迹象,没有锐器的划痕,没有钝器的击打,什么都没有。 李锦双手抱胸,站在门口一言不发,一下就到了天亮。 他终于极其艰难的,接受了眼前一切线索都中断了的现状,淡淡的说:“先生把护本写了吧,这案子,该结了。” 说完,他转身,迎着初升的太阳,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 屋内,金舒的眼眸映着李锦的背影,映着他远去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那一天,李锦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一整日,谁也不见。 第二日,周正守在门口,神色凝重,而院子里,金舒带着金荣,一笔一划地写字。 她时不时抬眼瞧一瞧李锦屋门的方向,心里仍然觉得不是滋味。 案子的线索断了,方青在这个节骨眼上,极为巧合地死于一场柴房走水,引燃厢房的大火。 像是走在胜利在望的路上,突然天降惊雷,道路开裂,眼前的坦途变成了断头的道路,变成了高耸的悬崖,变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不得不止步于此,不得不停下来,退回去,回到最初的分歧点,重新选择另一条路。 不甘心啊! 明明竭尽全力,怎奈何努力的结果是一切归零,任谁都会觉得上天不公,令人绝望。 这种心情,金舒理解,但帮不上忙。 李锦闭门不出一整日,益阳知县杜进,算是快要被吓出了病,坐立不安,辗转难眠,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可不必,王爷心中有数。”周正黑着脸,第六次要将杜进堵回去的时候,周正身后的门支呀一声响了。 李锦凝着眉头,看着脸上写满焦急不安的杜进:“杜大人,本王帮你查了三天的案子,熬了两个晚上没合眼,就在你这厢房睡一天,你还没完没了啊?” 杜进闻言,满脸委屈:“这,下官是见王爷整日不出,水米未进,怕王爷您身子扛不住哇。” 李锦蹙眉,摆了摆手:“行了,本王饿了,备膳吧。” 这话,让愁的脸上多冒出好几条皱纹的杜进,感激涕零,一路小跑,吩咐厨房端膳去了。 那模样,跟过年似的。 也不知他这一两日受的都是怎样的煎熬,兴许惴惴不安,生怕大名鼎鼎的靖王,饿死在自己的厢房里。 瞧着他兴高采烈的出了院子,金荣放下了狼毫小笔,蹭得从一旁的石凳上跳下来,跑到李锦的面前,似个小大人一般,煞有介事:“我哥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此路不通,就换下一条路。案子上的事情,靖王哥哥不要伤心,条条大路,总有坦途。” 李锦抬眉,睨着他的面颊:“靖王哥哥?” 院子里,桃花树下,石桌之旁,一手提着毛笔的金舒,神情比眼前的李锦还要怔愣。 哎!这小兔崽子,怎么突然口出狂言! 哎!这靖王也是,一番宽心的话,怎么就揪住这无关紧要的一个词啊! 她抿了抿嘴,放下手里的毛笔,赶忙走来扯一把金荣:“别乱喊,靖王殿下就是靖王殿下,成哥哥了还得了?” 边说,边故作嗔怒,抬手按住金荣的脑袋:“快给殿下赔礼道歉!” 瞧着眼前这对姐弟,李锦勾唇笑起,意味深长:“叫哥哥倒也不错。” 金舒一滞。 “反正又不会弄混。”他眼眸微眯,手里的折扇自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贴着金舒的右耳,缓缓擦过。 这突如其至的动作,让金舒脑袋一懵,想说的话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锦却仿佛故意,用冰凉的扇柄,沿着她的下颌骨划过去,落在她的肩头上,啪啪敲了两下:“你说对吧,金先生?” 风过,桃树轻舞,沙沙作响,片片碎光落在李锦的身上,映在金舒的眸子里,将这稍显尴尬的气氛,竟然晕染出了一抹暧昧的色彩。 只是身在其中的当事人,一个笑得十分灿烂,另一个脖子抻得特别勉强。 倒是站在他们中间的金荣,看在眼里,嘴角扬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出意外,金舒目光往下一瞟,瞪了他一眼,心中一通咆哮。 对个铲铲,对个大头鬼。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了一下当前的现状。 他,李锦,大魏的三皇子,心思缜密,逻辑严谨。 她,金舒,无权、无钱、无势,三无人员。 斗不过,惹不起,拼不赢,胜算为零。 她咽一口口水,立马挂上满脸笑意:“王爷,金荣还小,孩童戏言,您就大人有大量,别吓唬孩子了。” “我吓唬他了?”李锦抬眉,笑盈盈地瞧着金荣。 就见这人小鬼大的家伙,摆手摇头,义正言辞:“没有的事儿。” “看,他说没有。” 眼前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直接把金舒给说懵了。 不过就半个月的功夫,这靖王怎么就连金荣也给收买了,她抿了抿嘴,半晌没蹦出一个音来。 当下,三月的尾巴,天气渐暖,站在门口担心了两日的周正,瞧着李锦心情大好,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先生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启程。”李锦轻轻抚着金荣的长发,目光柔和。 这个孩子总是给他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一见如故。 “不必担心,虽然从方青这个切入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继续的线索了,但周正那夜从密室中,还是拿出了不少东西,回京之后整理一下,从长计议。” 李锦抬眼,看着湛蓝的天空,伸了个懒腰:“再者,只要杨安还在手里,一切都还有转机。” 他说这些的时候,眸光带笑,好似在告诉他们,那带着盈盈笑意的靖王李锦,一如往昔,始终都在。 第35章 京城大仵作 杨安与方青有关,是他在屋里,面对着那十二个不同的红印章,得出的关键结论。 他拿捏着那把,戳在方青府门口的飞刀,脑海中将它带来的那个“序”字回味了很多遍。 行书,墨迹无味,笔法潇洒。 纸张轻薄,随处可见,连同那把小刀一样,是市井随处可以买到的物什。 序字,杨安和方青,十二个印章。这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勾着李锦的心,让他越发好奇。 李锦能够感受到,这两件案子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力量,勾着他从林阳走到小林县,勾着他从小林县再到益阳。 是什么势力,又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目的,领着他层层深入,却又只肯为他展示冰山一角?只肯露出一个迷蒙的雏形? 这些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继续往前,继续深入,才能知晓了吧。 马车悠悠北上,沿着官道走了十几天的路程。终于在端午佳节之前,看到了京城高耸的城墙。 大魏,这幅员辽阔,山川秀丽的大帝国,它的京城,用最恢弘霸气的城门,迎接八方宾客,接待四海宾朋。 坐在马车前的金舒,不由得被眼前壮美的景象吸引,呆愣着,脸上只剩下震撼的模样。 若她前生日历倒退千年,华夏鼎盛的时刻,大抵也就是眼前这般气势恢宏,壮阔豪迈的景致吧。 “金先生是第一次来京城吧。”李锦撩开金舒背后的帘子,笑着说。 “京城是里坊制,布局有如棋盘,每个坊之间有坊墙阻隔,实行宵禁。不过捕快衙役,还有金吾卫,不在这宵禁的制度管辖之内。” “中轴线是直通皇城的朱雀门街,开十二座城门,东西城各有一个商市,你住的院子在崇仁坊,离我的靖王府一街之隔。” 说到这里,金舒愣了一下:“一街之隔?!” 李锦点头,有理有据:“嗯,这样金荣来读书上课,不用走很远。” 金舒刚要道谢,却见李金又补了一句:“夜间偶有急案,也方便先生出活。” 他笑的温柔文雅,眉眼弯成了一轮月。 金舒干笑一声,转头认真地说:“王爷,超时出活,是要加工钱的哦。” “银子到,我到,银子不到,我睡觉。” 一句话,把李锦怔住了。他诧异半晌,十分敬佩地开口吐槽:“你知不知道,在这大魏,能与我讨价还价的人可是不多。” 谁知金舒竖起一根手指,郑重其事:“夜晚出活,一个时辰一两银子。” 这视财如命的模样,李锦服了,竖起大拇指,打心底佩服:“二两一整夜,再多没有!” 说完,一把放下帘子,双手抱胸,眉头一高一低,瞧着与他面对面坐着,不以为意的金荣。 李锦抱怨:“你以后可别和他一样,斤斤计较,心胸一点都不宽广。” “靖王哥哥若是一夜三两,我哥心胸保准如大海宽广。” 李锦愣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深吸一口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马车穿过高耸的城门,并没有先到崇仁坊,而是一路不停,走完了整条朱雀门街,在一众铠甲侍卫盘查之后,进入了皇城腹地。 这是金舒第一次,距离皇权中心如此的近。 在承天门街走了不久,马车停在了一处白墙黑瓦,格外庄严的大门前。往上,御笔金字的“六扇门”,苍劲有力,在匾额上尽显威仪。 “往后此处,便是金先生常来的地方了。”李锦轻快地跳下,转身将金荣一把抱起,放在身旁。 金舒瞧着“六扇门”三个大字,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究是逃不过老本行,兜兜转转,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在自己的第二次人生里,肩头上落下了相同的职责。 让死者说话,让沉冤昭雪,金舒此刻,百感交集。 周正将马车驾到一旁,李锦拉着金荣的手,浅笑盈盈的睨了金舒一眼:“还愣着干什么,随我来。” 不愧是大魏统领三法司衙门的核心机构,放眼整个六扇门内,灰墙黑柱,威仪尽显。 寻常大门两侧喜放石狮,但六扇门左右,确是两只解豸的雕像。 “司法公正。”李锦站在门内笑起,“聪慧如先生,当不用我多言。” 解豸,公平公正的象征。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虽然是不同的时空,却带着些许相似的文化。 也许自己死后会来到这里,也是一种定数,一种必然。 金舒笑起,转身迈过了六扇门的门槛。 沿着门内一条大路走了一半,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焦急地迎了过来。 “门主,有要事。”云飞拱手,行了个礼。 看他神情严肃的模样,李锦迟疑了片刻,将金荣的手递给了金舒:“你随周大人到仵作房去认认路。” 说完,背手而行,与云飞一同消失在回廊的深处。 说是仵作房,其实是一个挺大的院落,有正堂有厢房,还有专门用来勘验的特殊房间。 刚进院子,金荣就被一旁的荷塘吸引了注意,一个人蹲在池子旁玩耍。 “小公子在这里玩,金先生大可放心,有人暗中保护,不会出任何问题。”周正说,他领着金舒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仵作房平日人不多,带上金先生,最多也就三五个。”周正瞧着她诧异的神色,解释道,“门主要求极高,除了京城的大仵作,先生还是第一个能来六扇门常驻的仵作。” 正堂蛮大,迈过门槛,迎面便是一排排的博古架,上面满满当当都是文卷。还挂着一些人体图,器官的结构图。 虽是黑白笔墨,但这工笔勾勒出的例图,详尽不已。 再加一旁,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人体致命伤的位置,精准不见错乱,金舒对这未曾蒙面的大仵作,心中腾起一股敬佩。 能够在没有仪器辅助的封建时代,画出如此精细的人体图,不得不佩服。 角落处,一张紫檀木的大方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点一支沉檀线香,青烟直上。 周正说:“大仵作并不常在,日后会有机会遇到。” 可话音刚落,院子外便传来的脚步声。 被称之为大仵作的男人,满头白发,一身黑衣,身形消瘦却健步如飞,径直冲着这正堂走了过来:“周大人开什么玩笑,仵作房添人的日子,我岂会不在?” 他睨了周正一眼,目光落在金舒的身上。 严诏,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但大仵作这三个字,在大魏几乎是无人不晓。 他与大魏皇帝李义是过命的交情,是整个六扇门内,李义唯一信得过的人。 金舒愣了一下,拱手行礼:“金舒给严大人请安。” 豆芽菜一样的身板,阴柔的气息,颧骨、额头、脖颈的经络、手与手臂的比例、上下半身身形的特点,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严诏只用了一息的时间,便断定眼前的人,是个女扮男装的家伙。 他微微眯眼,一声冷哼。 好一个靖王李锦,说着要亲自去定州,为他捞一个尸语术的传人回来,没想到捞着一个女人。 在大魏开国至今,掩盖女子身份混进六扇门来的,眼前这可是头一个。 他瞧着金舒恭敬的模样,话里有话:“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弄这么一颗豆芽菜回来,是要在我这仵作房,开垦一片试验田?” 他都能看出来是女子,那李锦便更不可能不知道,这金先生的真实性别! 第36章 大仵作的第一题目 严诏的话,带着一股轻蔑的意味,金舒就算再不善言谈,也能听得出来。 他微微眯眼,走到书桌旁,背对着金舒:“想在我这仵作房做事,可不是那么简单。” 边说,他边拿起桌上的一页纸:“金舒,你首先得证明你的能力。” 严诏面无表情地转身,将那张纸递给她:“我这,第一,不养闲人,第二,要让我传授毕生绝学,起码得有过人的天资。” 他微微眯眼,一声轻笑:“你有么?” 他的话,不带一点温度,寒凉如雪的落在金舒耳朵里,她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应了一声“是”。 本身,她来六扇门就不是来吃闲饭的,所以严诏的话就算难听,但合情合理,让金舒没有什么怨言。 她唯一揪心的是,严诏口中的证明自己,是怎么个证明的法子?莫不是如前生那般,三月一次基础法医学的大考试? 要说应试,她可一点不虚。 严诏瞧着眼前这豆芽菜,一点畏惧的模样都没有,难免有些惊讶。 “拿去。”他说,“要是这种程度要是都办不好,就不用回来了。” 金舒点头,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将严诏手里的纸接了过来。 看着纸面上的内容,她虽然疑惑,但什么都没有问。 这一副话不多言的样子,倒是勾起了严诏十二分的兴趣。 往昔的小仵作们,题还没出,就追着他问东问西,烦不胜烦。 满嘴都是问案子怎么样,受害人什么情况,查到了哪一步…… 可眼前这姑娘,不问,不疑惑,就像是理当如此,反而显得成竹在胸,令他好奇。 说不定,这能让李锦不惜无视她女子身份,也要弄进六扇门的“金先生”,兴许真有两把刷子。 他沉默片刻,侧过脸,看着窗外蹲在莲花池旁拨水的金荣,问道:“外头那个男孩是你弟弟?” 金舒一滞,不明所以。 “你只管放心去办案,这孩子我会照顾好他。”严诏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那模样,不容置喙。 见她出了正堂的门,严诏才唤住周正,压低了声音问:“周大人,那男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问得十分严肃,把周正给怔住了。 他一边顺着窗外望过去,一边回忆了许久,诧异拱手:“回严大人的话,是金先生的亲弟弟。” 亲弟弟?严诏面色深沉:“当真?” 这下,周正彻底懵了,他眨了眨眼:“确实如此。” 这话,严诏并不信。 别的人他不了解,李锦他是相当了解的。 他这个大魏的一代战神,严诏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少年李锦便已是心思缜密,步步都有目的,如今已经二十五的年岁,段不可能莫名将个孩子送到他眼皮底下来。 他明明可以先安顿了这个孩子,然后单独带着金舒来六扇门。 如此安排,绝不会是无心之举,所作所为,定有意义。 严诏的目光紧紧锁在那男孩的面颊上,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个遍,许久才点了下头,口气淡淡地说:“亲弟弟,如此甚好。” 李锦的目的,他猜到了。 眼前这个叫金荣的男孩,确实非同一般。 太像了。 像极了六年前,死在流放路上的先太子李牧,那举手投足,那神情容貌,像极了二十年前李牧的孩童时期。 严诏面颊上更是肃然。 若他真是这金舒的亲弟弟还好,但……若李锦几度南下,真的将李牧的遗腹子给找到了,那天下恐怕又要来一场大乱。 待金舒将金荣交到了严诏的手里,拱手离开,一出仵作房的大门,就瞧见早已经等在门口的李锦和云飞。 站在李锦身旁,儒雅温柔的云飞,端着两件全新的缁衣,一块黑色的六扇门牌子,一块腰佩,以及在金舒眼里看起来,丑死了的黑纱帽。 那当中最为显眼的,便是那块特殊的腰佩,漆黑如墨的平安扣,上面嵌着金丝纹样,仿佛是一条首尾相接的鱼。 “这腰佩,是你‘暗影’的证明,整个六扇门,加上我也就只有八个。”李锦笑起,“接了吧。” 瞅着他笑盈盈的模样,金舒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好奇地问:“王爷为何不穿缁衣?” 一句话,让云飞的手冷不防的滞了一下。 李锦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声轻笑,甩开扇子转身就走,没有回答她的话。 这一副定有隐情的模样,勾起了金舒的好奇。 一旁,云飞三两步凑上来,小声说:“金先生初来,有很多事情不了解。我们王爷要是穿上缁衣,整个京城怕是都要紧张起来。” 整个京城因为一件衣裳而紧张?金舒抬眉,瞧着他有些不大相信。 “……对京城里的一些人而言,王爷穿缁衣还是穿戎装,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金舒懂了,原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锦放下兵权,要求回京做闲散王爷的时候,整个朝堂便吹了几个月的狂风。 有说他意图谋反逼宫的,有说他放下兵权,只是拖延时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若不是李锦一个人单枪匹马,一身素衣的步行到太和殿上,亲自将虎符呈上,这股大风浪,不知最后会刮成什么模样。 可就算如此,一晃六年,京城里对他回京真实目的的揣测,也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为了避嫌,李锦自那日脱下铠甲,放下戎装后,连六扇门捕快的衣服,都一次没有穿起过。 陪了他十几年的,那把可以载入史册的名剑,也因此再也没有被他带在身上。 一人,一扇,一身轻装,便是六扇门门主如今的标配。 若是没有周正跟着,在京城行走,被人误认成别的世家公子,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半路,云飞同三个人告别,沿着一旁的回廊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待他走后,李锦转身看着金舒,眉眼带笑地问:“大仵作给你出的什么题目?” 端着衣裳的金舒愣了一下,将手里的盘子递给周正,从怀中摸出方才那张纸。 “没写什么内容,只写了‘林家庶女’四个字。” 林家庶女? 李锦将她手上的纸抽了出来,瞧着上面的字眼,心中感慨。 这大仵作可真是给了她一个好案子。 “这案子你一个人不行,我与你同去。” 说完,他将纸折成四方的小块,踹进了自己的袖兜里。 第37章 并不寻常 李锦知道,严诏这是算准了,他一定会亲自出马帮忙,才给了她这个奇葩的题目。 京城林家,那可是工部侍郎林咏德的府邸。 让初来乍到,三省六部有哪几个都背不全的金舒,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他的刁难,想也知道会是多么凄惨的结果。 “方才云飞唤我,也为此事。”李锦示意周正,将盘子里的东西先放回去,而他站在门口,同金舒娓娓道来。 “昨夜,工部侍郎家的庶女林氏,出门去东市商街游玩,夜深未归。” “之后林咏德派人寻找,在商街里一条不起眼的水渠中,发现已经没了气息的林家小姐。她的头栽倒在水渠中,后脑有击伤,和她一起出门的丫鬟,晕死在路旁,至今未醒。” “眼下,尸体仍然停放在林家。”说到这,李锦颇为感慨的瞧着金舒,“这件事,事关朝廷命官的家眷,必须小心谨慎。你初到京城,一个人去多有不妥。” 他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睨着手里的纸:“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多看我眼色行事。” 好嘛,本以为这就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她只需要如往常一样,专心破案即可。 可被李锦这么一讲,里头竟然还掺杂着这些弯弯绕绕的,她头皮一麻,面露难色。 “不用担心。”见她忐忑,李锦添了一句,“能拿捏初到京城的你,但断不敢拿捏我半分。” 他笑起:“算是身份福利。” 李锦知道,人情世故,乃是金舒的短板。 巧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李锦,在这个地方,根本不需要用板! 彼此互补,也是优势。 马车停在林府门口,广亮大门上已经挂上了白色的纱幔,府邸中时不时传出痛苦的呼喊声。 披麻戴孝的管家,见有人前来,将手里的白色缎带分给了三人。 周正没接,稍稍侧身,避开祭奠的人流,先亮出了靖王府的牌子,然后才将六扇门的黑牌亮了出来。 他什么都没说,但管家一目了然,行礼道:“靖王殿下这边请,小人这就去通禀。” 趁这个空档,李锦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说:“林咏德这个庶女,我见过几次,为人偏执,性子很差。” 说到这,他微微停滞,凝着眉头:“和她爹一样差。” 话音将落,又仿佛想起什么,扯了金舒一把:“且那林咏德可是个女儿奴,待会儿你不要多言,能回去再说的,就先不说。” 寥寥三句话,金舒就懂了。 他看来是,对这个林家庶女没什么好印象,所以连带着,对女儿奴的林咏德,也颇有微词。 原来心思缜密的靖王,也有寻常人的烦恼,添了一把烟火气息。 这事怨不得李锦,换了谁,也都不待见那林家庶女。 自他回京,明面上做一个闲散王爷以来,总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偶遇”京城各个世家的小姐。 这当中,林家的庶女林茹雪,可算是高频率出现的人物之一,为他创造了不少特殊的记忆。 看着满目皆白的院子,李锦走在前面,将金舒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还没到正堂,她就瞧见从月门里走来的,那披麻戴孝,神情十分痛苦的两人。 走在前面的年纪大些,有五十多岁的样子,身后那个年轻些许,看起来与李锦不相上下。 “林咏德及犬子林信然,见过靖王殿下。”边说,边拱手,腰弯成了九十度。 “林大人快快请起,不必多礼。”李锦上前两步,虚扶了他一把,痛心疾首道,“本王来晚了啊!” 林咏德一声叹息,眼睛一红,转身别过脸去,擦了一把眼角的泪光。 “妹妹离世,父亲受了很大的打击,还望殿下海涵。” 闻言,李锦点了点头,顺着林家少爷的意思往下说去:“既然如此,林大人好生休息,就让小林大人带本王去瞧一瞧,可好?” “不。”林咏德抢在前头摇了摇头,“我要全力配合靖王殿下,早日将加害我女儿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眸子里那一抹精光,可没有逃出李锦和金舒的眼睛。 失去了女儿,伤心是真,但意图拿捏李锦,也一样是真。 到此时,金舒终于明白了李锦来之前说的那句话,这林咏德,不一定是想向金舒发难,而是打算向六扇门发难。 李锦了然地点头:“林大人说得对,我们六扇门,也不会任由凶手逍遥法外的。” 眼前的林咏德攥紧了拳头,拱手称是。 什么叫不会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这句话从整日游山玩水,不在京城好好当差的闲散王爷,皇家纨绔的口中说出来,甚是讽刺。 他眼里,玩忽职守的李锦,也与加害他女儿的凶手一样可恶。 灵堂里,林家一众人哭得无比悲怆,林咏德将下人都支开,整个灵堂只留下了林家的家眷。 李锦侧身,有意的将金舒的身份抬了抬:“这位是六扇门的金先生,本王此次南下,遇上不少案子,幸而有金先生相助,得以顺利结案。” 他示意金舒一眼,指了指眼前的棺椁。 漆黑的棺木,正前方一个大写的“奠”字。 她与周正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盖子推开,躺在里面的林家庶女林茹雪,面上微微泛起青紫色,乍一看,安详如眠。 不寻常。 金舒目不转睛,系好绑手,戴好手套,将面纱挂在耳上,探身向前,伸手稍稍按压几下尸斑的位置。 与常见的尸体不同。眼前这一具,尸体僵硬呈现上升型,四肢末端已经全僵,颜面口鼻尚未开始。金舒蹙眉,趁着这个时间,忙附身下去,双手小心谨慎地将她的头部转了一个方向。 颅骨骨折,表皮脱落,创角较钝,创缘不整齐,成星芒状,出血严重,头面部大面积尸斑,符合死后趴卧的姿势。 按理说,这一切表象,都符合头部遭受钝器重击后死亡的特征,但是…… 金舒的目光落在她的口唇上,神情格外凝重。 她抬手,轻轻将那外唇充满溃疡的嘴唇,稍稍往下按压,露出内里整齐的牙齿。那一刻,极为不常见的,沿着牙龈和牙齿根部的一条特殊的汞线,呈现在金舒的面前。 她稍稍用力,将口唇打开,口腔内壁上腐蚀性的溃疡痕迹,以及残留的些许呕吐物,都印证了金舒的推测。 除了脑后的重击伤之外,林茹雪还有明显的急性汞中毒的特点。 金舒起身,神色凝重地看了一眼李锦,摘掉手套,取下面罩,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这林家庶女的死亡原因并不简单。 她虽一字未言,李锦却已心中了然,看着一旁哭成一片的林家家眷,淡淡地言:“林大人,林姑娘的死,恐有蹊跷,本王需要将她带回六扇门。” 而后,他环视众人一眼:“而且,本王需要盘问昨日府内所有的人,你们每个人,都可能与此案有关。” 第38章 双重致命 “蹊跷?” 这话,将一直站在一旁,沉浸在失去爱女的痛苦里无法自拔的林咏德,扯回了现实。 “什么?这,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死有蹊跷? 见他这般关切,李锦沉默些许,往一旁退了半步:“让先生给林大人解答吧。” 灵堂上,白色的丧幡高挂,一身黑色缁衣的金舒,站在棺椁前,沉默半晌。 能说的不能说的,她在脑海中预先过了一遍。 将那些可能会刺激到林咏德的内容,先行咽回了肚子里:“根据林姑娘僵硬情况判断,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至子时。致命伤为枕部遭受钝器重击,颅骨骨折,表皮脱落,但是创角较钝,创缘不整齐,初步勘验,整个骨折成星芒状,出血严重。头面部有大面积的青紫色尸斑,符合死后趴着的姿势呈现。”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灵堂里林茹雪的母亲柳氏,哭得伤心欲绝,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晕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见她搀扶,赶忙又去请大夫。 站在灵堂内的林咏德,看着眼前的金先生,双唇微颤,努力按耐住满心的悲怆,抬手一挥:“你们都下去,没有王爷的话,谁也不能进来。” 一众家眷陆陆续续离开后,金舒才又接着说:“棺椁内空间狭小,姑娘头部有没有凶器留下的骨印,确实无法看清。但从目前的情况推测看,使用的凶器不像是锤子等边缘整齐,棱角分明的物什,有点像是具有平面特征的某物。” “唯有比较平,且坚硬的物品,才能在创面形成大面积擦伤痕迹,引起头部血管大量出血。”她说到这里,往前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躺在里面,无比安详的林茹雪。 “但是……”金舒顿了顿,目光灼灼,看着李锦,迟疑了片刻。 见她犹豫,林咏德忙抬手,十分恭敬地行礼:“先生但言无妨!只要是有利于找到凶手的线索,我林某人,承得住!” 这般模样,让金舒更是纠结,她眉头紧锁,瞧着李锦,等着他示意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锦睨着眼前这一幕,迟疑了些许。 林咏德是出了名的宠女儿,可若是不告诉他,铁定没完没了。 直到瞧见李锦点了头,金舒才继续说:“枕部的重伤,仅仅只是外伤的致命伤。” 原本,站在一旁的李锦愣了一下,急忙上前两步:“可看仔细了?” 仅仅只是外伤的致命伤,也就意味着,林姑娘身上可能还带着严重的内伤。 此话,就连林咏德都震惊无比,也赶忙上前,站在棺椁的边缘,紧抿双唇,探头望去。 “门主,林大人,请看。”金舒伸手,指着林茹雪的唇部,“双唇外侧,有大量溃疡点。” 而后,抬手将下嘴唇往下压开:“牙龈出血,牙齿松动,且在牙龈处,有清晰的一条暗黑色汞线。” 她将林茹雪的口唇打开,稍稍抬了一下:“口腔内部大面积溃疡糜烂,带有呕吐物的痕迹,以上种种,都是短时、急性、大量水银中毒的特点。” “什么?!”林咏德撑大了眼,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棺椁中,看着自己昔日活蹦乱跳,笑面如花的爱女,忍住心中万般悲痛,将方才金舒说的那些地方,仔细看了一个遍。 李锦站在一旁,神色格外凝重。 眼下这般状况,还真是出乎意料。 一般的凶手作案,致命伤只会有一处,而眼前这林茹雪,头上的致命伤就算没有,也会死在水银中毒这件事上。 那为什么凶手需要多此一举,将她头部重伤至此呢? 按说如此程度的水银中毒,不出一刻钟,这林茹雪也一样坚持不住。 难不成,这是不同的两拨人,先后出手,均要置她于死地? 那就更魔幻了,一个工部侍郎家的庶女,是惹上了什么大事情,会被不同的两拨人轮流痛下杀手? 李锦沉默许久,睨了金舒一眼,淡淡地说:“先生怎么看?” 一旁,金舒迟疑了片刻,思量许久:“水银并非寻常百姓可以弄到的东西,它身有剧毒,但大部分不明就里的百姓,至今仍然将它看作是修道成仙的大丹。以至于这种东西,在一些骗子方士的手里,小小几滴就能要价百两。” “但是能够达到林姑娘这般损伤的,起码也得有……”她顿了顿,“也得有王爷平日喝茶的茶盏,那满满一杯的量才够。” 满满一杯。 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连李锦也未必弄得到。 寻常百姓大部分是因为买不起,而李锦则是因为买不到。 这种东西,在一些方士手里存量很大,朝廷大多买来修缮皇陵,平日也不会落到民间来。 但有个特例。 “林大人。”李锦问,“近年修缮皇陵的时候,水银用量大么?” 林咏德愣了一下,蹭的一下跳起来:“王爷的意思是,小女恐在府内就遭人毒手?!” 他怒不可遏,重重拍了一下棺椁:“待我严查府内众人!给我可怜的女儿讨个说法!” 要么说,李锦实在是和林咏德不对付呢,这个人脾气冲,又像是一头倔驴,听人说话常常听不到一个重点,在李锦眼里,显得格外的偏执。 李锦皱着眉头,声音稍稍高了几分:“林大人!” 见林咏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了,他才继续说:“怎么可能是从工部流出来的水银,林大人慎言。” 这一瞬,林咏德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 没错,这修缮皇陵的水银,若是从工部修建的现场流到了民间,别说他林咏德要被问罪,恐怕整个工部都要人仰马翻,底朝天。 就算眼下有这种可能,也不能说出来,不能展现出来。 尤其是此刻来家里祭奠的人多,口杂,若是传了出去,整个工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冷静了些许,深吸一口气,拱手:“多谢王爷提点。” “本王方才是想问你,工部修缮皇陵的时候,水银的来源是哪里?从什么渠道可以弄到,此事本王确实不懂,需要林大人指点。” 他说得不疾不徐,口气和缓如水,让林咏德怔愣了许久。 第39章 您说的也是这种矫健? 被李锦点了一把后,他稍显冷静的,看着眼前这个二十五岁的靖王李锦。 这个大魏的三皇子,号称当今圣上最不待见的儿子之一。 原本,林咏德对他的印象停留在纨绔子弟,和“占着茅坑不拉屎”,踩在关键岗位上摸鱼这种程度。 可现在这不过半个时辰的接触,倒是有些颠覆了林咏德对他的认知。 这个靖王,大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举手投足成熟稳重。不论说话办事,思路清晰,不讲多余的事情,不做多余的动作。 再加方才,他柔和的语调,带着提点的语言,让他这一个小小的工部侍郎,确实怔愣不少。 大魏的皇族,在六年前出了那一件大事后,要么如平阳王一家装傻充愣,要么就如太子李景那般傲气十足,但眼前这一身淡金外衫的李锦,却真真是把所有目光都落在办案上,反而令他大感意外。 若先前一切“纨绔子弟”“闲散王爷”的评价都是他有意而为,那么……林咏德颇为感慨。 年纪轻轻,便如此深不可测,未来不可估量。 “林大人?”见他不语,李锦蹙眉唤了一声。 林咏德忙拱手:“微臣思量了一下,工部水银向来都是提前一年,同巴都的丹砂场预定,成品走官道,严密封装,历经三月才能运抵京城。” 他顿了顿,又言:“但丹砂场并不对百姓出售此物,为了避免引起骚动,甚至连出产水银一事,也只有朝廷才知晓。除了丹砂场,下官确实不知,还有何处能够取得大量的水银了。” 李锦闻言,点头道:“多谢林大人,之后劳烦林大人,配合一下六扇门,将林姑娘的遗体送到仵作房去。” 眼前,林咏德怔冷了些许,才哽咽着应了声“是”。 四月的京城,天空阴霾一片,早上还能见到些许阳光,现在却浮云蔽日,满是风雨欲来的模样。 林咏德的府邸不大,四进的院子抱团在一起,在京城永宁坊的边角上,距离东边商市只有两个大路口的距离。 昨夜,林家庶女林茹雪,便是在东市一角的人工水渠里被发现的。 趁着林咏德将姑娘的遗体转送到仵作房的时间,李锦带着金舒,徒步走到了这条东西向的水渠边上。 从林家的广亮大门前走过来,满打满算,两刻钟的时间绰绰有余。 但那林茹雪是个大小姐,出门回家都是坐马车,与她的侍女一同倒在这个位置,确实令人不解。 “先生方才在林府,勘验的结果是不是有所保留?”李锦问。 就见金舒点头直言:“除了枕部的伤与水银中毒之外,林姑娘身上带着酒气,口鼻有溺水特征,附着泥土……” 李锦垂眸,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 这些事情,确实不好当着林咏德的面说。 不管怎么样,林家的庶女林茹雪,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在长安城里,于宵禁后,还在两条街外的东市饮酒到深夜,若没有实证的话,有辱清白。 但也正因如此,确实让案子稍稍有了些方向。 一个大家闺秀,宵禁后仍然在外停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把她留得住的。 “这般情况,大概只有熟人,才能把她留到深夜。”金舒边说,边抬眼看着水渠一旁,各家商铺二楼的台子。 “先生在找什么?”李锦看着她的模样,有些诧异地问。 “我在找,有没有什么地方……”她踟蹰了一下,“我是说,有没有被人从高处,扔下巨石重物砸伤的可能。” 毕竟,后脑那般模样,也不能排除会是一场高空抛物导致的意外。 李锦觉得有些道理,便点头唤了一声:“周正。” 之后,这个一身缁衣,身带佩刀的男人,二话不说,直接徒手从商铺后面,沿着墙壁边缘,借着窗台与门梁,在金舒呆若木鸡的注视下,眨眼功夫就爬上了屋顶。 左边那栋看了许久,于空中一个加速冲刺,跳到了另一栋的屋顶上,又仔仔细细看了许久。 金舒都懵了,这种高度,这种攀爬条件,周正竟然如履平地。 “周大人是属猴的吧?” 一句惊叹,金舒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的?”李锦十分诧异,“金先生的尸语术,也能看出此等内情?” 还真是属猴的啊? 她嘴巴一张一合,瞧着身旁真心询问的李锦,抿了抿嘴:“……我就是看周大人身手十分矫健,感慨了一下。” 李锦眉头一皱,话音带着些许不屑:“矫健?他可跑不赢我。” 好家伙,金舒抬手指着屋顶上,惊诧地问:“您说的也是这种矫健?” “那不然呢?”李锦撇了她一眼,“地上走的话,岂不是人人都能达到?” 金舒深吸一口气,因为过于震惊而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不断点头的模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片刻后,周正站在屋顶的边缘,拱手冲着下面吼道:“应该不可能。” 李锦自下而上地望着他:“瓦片整齐么?有缺么?” 周正转身看了看,肯定地说:“整齐,一片不少。” 如此,高空意外,以及有人站在屋顶扔下巨石的可能性,也基本被排除了。 这条人工开凿的水渠,是百年前的大魏皇帝,为了解决长安城内涝的问题,开凿的一条专门用来排水的沟渠。 沟渠东西走向,将整个长安城划分成了上下半城,右接龙首西渠,宽度约三尺,深约两尺。 而林茹雪被发现的位置,则是一处偏僻的,沿着坊墙铺设的露天渠道内。 金舒蹲在地上仔细查看。因为整个长安城的地面,都铺设着青石板或是碎石子,以至于昨天夜里发生的这起血案,留在地面上的仅剩下大颗大颗,低落的血迹。 血点分布比较集中,却有大有小,她伸手比了比,眼前这些,像极了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 “这些血迹,有必要喊云大人来看一下。”指着地上的星星点点,金舒道,“有大有小,最大和最小的直径差距,竟然在一倍以上,这并不寻常的。” 李锦的扇子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他上前几步,瞧着金舒说:“云飞已经看过了,他的意见是,落地点的高低不同。” “但因为这里的痕迹太少,云飞也无法重建现场。” 听他这么说,金舒面颊上的神色暗淡了些许。 但李锦却不以为意,弯腰将蹲在地上的她捞了起来:“破案是慢工出细活,急不得。” 他勾唇笑起:“走,陪我喝两杯。” 金舒一愣:“啊?” 第40章 活该单身 办案就办案,怎么说喝上就喝上了呢? 眼前,李锦手中一只青花瓷的小盏,靠窗小坐,一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边自顾自地喝着。 而与他比邻而坐的金舒,眼前却只有一盘花生米,连个杯子都没有。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李锦回过头,用扇子敲着桌板:“三杯倒,就算了吧。” “上回在定州,先生喝得不省人事。”他勾唇浅笑,眉目如画,“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一样,背起来可还是有些砸手,挺沉。” 原本,金舒还在感慨,眼前的男人相貌堂堂,在古香古色的背景里,大有风度翩翩少年郎的意境。 可这一句“有些砸手”,将她全部的感慨都砸了个稀巴烂。 说实话,若不是身旁这个“纨绔”王爷,是金舒惹不起的人,此时真的,她真的特别由衷想称赞一句:聊天鬼才! 就这么个聊天方式,她眼前的花生米都不香了。 如此,也难怪这个靖王爷二十五岁,别说王妃侧妃了,连个填房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大堆吐槽的话咽进肚子里,每每往嘴里塞一颗花生米,就默念一遍“惹不起”。 李锦依旧浅笑,看着她心中不悦的模样,颇有一股莫名的成就感。 他独酌小酒,不再言语,直到白玉酒壶见了底,才抬手向一旁站了许久的姑娘招呼道:“丫头,你在酒楼做了多久的侍从?” 忽而被问及,那姑娘一脸迷茫:“回客官的话,有个七八年了。” “那你们平日,都是什么时间打烊?” 姑娘更懵了。 眼前淡黄衣衫,温文尔雅,地位家世明显非同一般的男人,忽然开口问东问西,使得她整个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迟疑片刻,姑娘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盖,小心谨慎地询:“……是小店的酒,不合客官心意么?” 见女子唯唯诺诺,周正上前两步,自怀中拿出六扇门的黑牌子。 上面那条栩栩如生的龙,和篆书金字的六扇门字样,让眼前的姑娘惊了一下,后退了半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莫怕,六扇门办案,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周正将牌子收好,面无表情地退到了李锦身后。 一边是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的酒楼小姑娘,一边是捏着袖口,不疾不徐,举止娴雅为自己斟酒的李锦。 这般沉默的气氛,持续了许久,李锦才抬眼,睨着她惊恐难消的面颊:“还是唤你们酒楼掌柜的过来吧。” 强人所难,没有必要。 姑娘就像是岸上的鱼,被屋里这六扇门的气息压得快要窒息,听到这句话,好似被人推了一把,又回到了水里,连连点头后退,转身小跑,找掌柜去了。 办的案子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如她这般听到“六扇门”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也很多。 大魏京城,官家与民间的关系本就十分微妙,没点后台的市井小民,见到六扇门的捕快感到害怕,是一件挺正常的事情。 李锦早已见惯不怪,并不觉得是什么奇怪的反应。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这酒楼的老板便推门而入。 与同旁的酒家不同,当家的老板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气质清冷,淡笑文雅,与市井商贾的惯常模样,大不相同。 只一眼,李锦心里便有了些数,目光灼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老板先是转身关上了门扉,之后抬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六扇门门主大人,万福金安。” 不论是姿势,气质,甚至面上的神情模样,都标准得无可挑剔。 李锦眯着眼,抿了一口杯中小酒,目光审慎地将她打量了一个遍。 眼前这女子,一身绛蓝色衣衫,发髻挽在脑后,万福礼的姿势细节,均是皇城里才见得到的标准模样。 没个十年八年的浸润,断然不会有现在这个风范。 他放下酒盏,面无表情,冰冷地询:“你叫什么名字,出宫多久了?” 酒楼掌柜怔了一下,而后颔首应声道:“小人何琳,出宫已经十年。” 半晌,李锦才点了下头:“坐。” 屋里的气氛,让金舒觉得十分奇怪。 往昔跟随李锦办案,不管是盘问也好,还是收集情报也罢,这个男人都从未用过如此冰冷的态度。 可显然,在这个酒楼老板,行了一个万福礼后,李锦浑身上下发散的气息,都冰冷得可怕。 以至于让坐在他身旁,磕着花生米的金舒,就像是置身冰窖一般,汗毛竖起,眉头微皱,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可这股肃杀气息的始作俑者,却不以为意,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面前的黑桌,直接免去了拐弯抹角,寒暄拉近乎的时间,单刀直入地问:“本座问话,你要如实相告。昨夜你这酒楼,几时打烊?” “亥时三刻打烊。” “可有接待女客?” “有。” 屋里诡异地安静了几秒,少顷,李锦一声轻笑,目光格外犀利,瞧着她淡笑的容颜:“……老板仿佛知道本座要问什么。” 何琳也不隐瞒,点了下头:“正是。” 唰的一声,李锦甩开了扇子,一下一下摇在手里:“也好,省得本座一件一件地问。你将昨夜你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一讲。” 金舒的眼眸里,这个叫何琳的女人,她虽玉软花柔,彬彬有礼,却也因此,虚假的失了几分人气。 也不难理解。 到了年纪,从皇城离开的宫女们,因着常年小心谨慎地活在那样威严的、步步惊心的环境里,久而久之,骨子里确实会带着一股圆滑的味道。 如何推卸责任,如何将黑的说成白的,这种歪门邪道,一个个都格外在行。 这点,李锦也深知。 与其花时间去问,让她有机会组织语言绕过去,不如让她自己说。 若是瞎编胡诌,便总有逻辑不通,不能自洽的地方,到时候以此为切入点,能省去不少时间。 但何琳却迟疑了一瞬,看起来十分为难地开口:“门主大人这就问错人了,昨夜林家小姐,是在街另一头的锦华楼里喝的酒,并未曾来过小人的酒楼。” 第41章 特别想欺负一下 讲真,经历过方青的事情后,李锦还真怕她开口就是一句:见到了,听见了,就在这里。 仿佛听到这话之后的内容,自动带上了一股虚假的模样。 他修长的两指捏着青花瓷的小盏,垂眸看着清澈的酒水,不言不语。 何琳知道,他这是等着听下文的模样。 手指轻捏,食指在拇指肚上留下清晰可辨的月牙痕迹,她的眉头皱得更深。 “昨日夜里,我打烊之后确实未曾听到什么声音,但离开酒楼准备回家歇息的时候,正好林家的下人们在渠边发现了林小姐。” “我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就听见身旁锦华楼里的小二说,这林小姐是在她们楼里大闹了一场,而后喝了一个多时辰的酒,醉醺醺离开了。” 她抿了抿嘴,努力地又回想了很久,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地方,才咬了下嘴唇,摇了摇头:“确实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李锦放下手中的茶盏,睨着她:“大闹了一场?” 就见何琳迟疑片刻,点了下头:“详细的小人也不清楚,大人可以到锦华楼问问看。” 李锦和金舒现在的位置,就是林茹雪被发现的水渠,左边的那栋商铺,是周正方才爬上去,站在屋顶观察过的两栋之一。 她的话,在李锦的脑海中,反复思量了很多遍。 如果说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发现林小姐和她的侍女的这条沟渠,就不是第一现场了。 “你打烊的时候,街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么?”他问。 何琳思量了半晌,突然一怔,撑大了眼说:“有,有一点不同寻常。” “昨日夜里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想来有悖常理。”她深吸一口气,“门主肯定知道,长安城实行宵禁制度,坊门戌时三刻便不会再让车马通行。” “但昨夜我打烊后,在放门板的时候,眼前有一辆灰色棚子的马车驶了过去。” 马车?李锦垂眸,没有再说话。 确实不同寻常,戌时四刻,坊门便会关闭,没有极特殊的情况,那之后是不允许马车行驶的。 如果何琳没有说谎,那么这辆马车,便十分突兀。 顺着何琳的线索,三个人,在乌云密布的当下,站在车水马龙的东市街口。 金舒满眼皆是繁华闹热的模样,是人声鼎沸的酒家,是莺燕娇笑的珠宝行。 从头到尾,商铺的长幌子,五颜六色,随风微动。汉人的,胡人的,还有西域舞姬,江南小曲,北方梆子,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那舞的是盛世开明的美好时代,那唱的是繁荣昌盛的大魏王朝。 苍穹之下,这便是恢弘大魏的实力缩影,便是乾坤之中,最霸道帝国的不凡气度。 而这当中,李锦一身淡黄的衣衫,带着金舒和周正,站在商街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摇着。 他无心这盛世的美景,脑海里一遍一遍都是马车行进的轨迹。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林茹雪被扔在水渠的时候,还有气息,所以口鼻上才会附着泥土。 也就意味着,不管是头部被重击,还是水银中毒,在一定的时间段内,都没有能要了她的命。 “以先生之见,水银中毒,多久才会致死?” “最多半炷香。”金舒说,“能出现汞线和如此严重的急性反应,死亡的速度是非常快的。” 也就是说,她中毒的地点,到这个水渠之间,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 若是用马车将她运送来,抛在这里,减去搬运和抛弃的时间,满打满算,最多只有半柱香的车程。 可是,这半柱香的车程里,并没有覆盖酒楼掌柜何琳说的,那家锦华楼。 从锦华楼到抛尸现场,车程远大于半柱香。 “会不会中途被人拦住了?”金舒看着眼前的商街,抬手指着各色的幌子,“这一条街上,小酒楼随处可见,再者,喝酒也不一定非得去酒楼吧?” 这倒是点了李锦一下:“金先生平日与友人喝酒,会选什么地方?” 金舒一愣:“我?” “嗯。”李锦注视着她,“你。” 他本意只是想问问,一个女子家,若是要喝酒会选择去什么地方,却见金舒脸上的神色刷刷地变换,很是诧异地抬着眉头,磕磕巴巴地说:“我不出去喝酒。” 她这样子,勾得李锦手痒,特别想要欺负一下。 便举起扇子,一副兄弟情谊的态势,敲着她的肩头,凑近了,戏谑地说:“哎呀,也是,三杯倒。” 不等金舒反应过来,便于她一眉高一眉低的诧异神情中,直接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我是说,假如你是个女子,平日会客饮酒,会去哪里?” 跨度太大,嘲笑的痕迹太明显。 金舒眼睛撑得老大,半晌,咬着牙恶狠狠地吐槽:“我、我一个大老爷们,我怎么会知道?!” “噗!”李锦被他这一句“大老爷们”直接整破防,笑得双肩直颤,逗趣地点评了三个字:“豆芽菜。” 说完,格外满意地转身,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逗一逗这个女扮男装的金先生,瞧着她努力绷着一副汉子模样,还真是每次都让李锦心情大好,格外愉悦。 让他越发期待某一日,金舒得知他早就知晓她是女人的时候,脸上会演绎着怎样精彩纷呈的模样。 只是每次都被逗一逗的某先生,心情就不怎么愉快了。 虽然相比男子,她确实是弱了点,但也不至于到豆芽菜的地步吧! 瞧着他的背影,金舒嘴巴抿成一条线,十分不满:“您这个属于人身攻击了哦。” 身前,李锦侧颜,笑盈盈地回眸,却什么都没说。 目光上下一扫,转身又继续向前。 这一眼,大有一股“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金舒一口闷气卡在脖子里,脑袋里循环播放“惹不起,打不得,心要平,气要和”,一边自我劝解,一边拳头硬了。 可这走在身前的靖王,就好似背后长眼,边走边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省省吧,打不过。” 她僵住了。 啊!好气啊! 为什么会有这种头脑满分,逻辑满分,但性格却如此恶劣的家伙啊! 金舒竭尽全力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背后那条由金丝绣线,如工艺品一般呈现的龙纹,翻了个大白眼。 第42章 宋家公子 李锦原本惆怅的思绪,因为这小小插曲,变得愉快很多。 穿过身旁往来的人流,带着身后的两人,李锦提起衣摆,走上锦华楼的石阶。 京城锦华楼,名声在外,绝非一般小店,能到这里喝酒用膳的,也大多是世家贵胄,亦或者官员雅士。 某种程度上,能在锦华楼订到一桌位置,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李锦前脚刚刚迈过门槛,店里的跑堂小二就迎了上来,二话不说,拱手行礼:“靖王殿下万福金安,这边请。” 金舒虽然初到京城,但自迈过门槛的那一刻,看着眼前呈现出的气派场景,也能对这锦华楼的地位,有个大致的猜想了。 鎏金镶玉的迎客墙下,长帷幔自高梁轻垂而下,琵琶小曲,西域舞娘,弹的是古典的名曲,舞的是乱雪惊鸿。 她迟了半晌,瞧见李锦已经上了楼,才匆匆跟去。 锦华楼里,历来都会留一间顶级的包房,用来接待突如而至的皇族贵客。今天,这间房内的客人,便是名震四方的靖王李锦。 “先生吃点什么?”他笑盈盈地问,又向着周正招呼道,“周大人也坐下,这顿饭全当为金先生接风了。” 闻言,周正没有迟疑,直接将一旁的凳子拉了出来,坐在了金舒的正对面。 香炉青烟袅袅,窗外的天越发的阴沉,饭还没吃上,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金舒看着窗外,感叹道:“清明将至了,没想到京城也是落雨的时节。” 斜风吹雨,占风铎叮当作响。 李锦瞧着她的面颊,浅笑着端起手中的小酒杯,抿了一口,才悠悠问:“先生说,林茹雪身上酒气很大。” 金舒回过头,“嗯”了一声。 谁知他眼眸一眯,出人意料地询:“能分辨得出是哪种酒么?” 方桌上,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清蒸的鲈鱼,炝炒的青菜,炖鸡烧鸭,卷饼蒸蛋。 可李锦这么一问,周正捏着筷子的手,悬停在空中,十分尴尬地瞧了一眼他的王爷。 这饭还没吃呢,就已经食不知味了。 更绝的在后头,这金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边吃边说:“小人平日不怎么饮酒,分辨不出来。” 说完,思量了片刻,补了一句:“门主要是尝遍百酒,可以闻闻试试。” 李锦愣了一下,闻闻试试? 他面色一白,眼前这一桌饭菜,就和周正一样,突然就不香了。 一顿饭吃到了尾声,锦华楼的掌柜也出现得恰到好处。 年轻,俊朗,是金舒对他第一眼的印象。 一身青色长衫,腰间别着一只笛子,彬彬有礼,极为儒雅:“见过靖王殿下。” 李锦一滞。 见他目光审慎,眼前的男人笑起:“殿下不必如此警惕,多年前,靖王殿下的兄长,常带殿下来此用餐。小人那时尚未接管家业,但也已经在酒楼跑堂,故而识得。” 闻言,李锦思量些许,眼眸里的敌意才弱了几分。 他将扇子放在桌上,斟了一杯酒,头也不抬地问:“你既认得我,当知我为何来此。” “知道。”这清秀的男人微微转身,示意小二关上门,守好门口。 见大门紧闭,他才看着李锦说:“靖王殿下,是为了林咏德的庶女来此,对吧?” “昨日,林姑娘确实来此饮酒,但因戌时三刻坊门会关,所以二刻的时候,她便起身离开了。”他顿了顿,“此事有众多宾客可以作证,昨日晚上,她可是在我这闹出了一场不小的事件。” 李锦不言,捏着酒盏,目光落在如水的酒面上,看着上面倒映出的自己的面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王爷有所不知,林姑娘有一未婚夫婿,是礼部侍郎王欣德的儿子。昨日林姑娘来此,正好撞到了王公子携另一个姑娘出游,在我锦华楼的大厅里饮酒听曲。” 掌柜的颔首,勾唇轻笑:“林姑娘便将我的锦华楼,砸了个稀巴烂。” 情节老套。 但李锦却听进了心里,他抬眼注视着掌柜的面颊,面无表情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宋甄。” 宋甄。 这个名字,李锦偶有耳闻。 京城宋家,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半个京城的产业,都有宋家的影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宋家这一代执掌家业的,竟然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 李锦眯眼,浅笑盈盈:“宋老板对京城官员,了如指掌啊?” 眼前,宋甄不见慌乱,面颊上荡起几分自信的笑意:“靖王殿下,这锦华楼是小人三代家业,在京城敢称第二,便无人敢说第一。要是连这点水平都没有,还如何做得走?” “那,宋老板可还记得,林姑娘昨夜是如何离开的?”他放下手中的酒盏,凝视着宋甄。 眼前这个男人,确实让李锦觉得熟悉,可寻遍了记忆深处,也没找出曾经何时何地,与这宋家公子打过照面,哪怕一眼。 找不到,寻不出。 见他这么问,宋甄浅浅一笑:“记得,当时林家马车的轮轴坏了,林姑娘便带着侍女,步行往南走了一段路程,那之后,便出了锦华楼能看到的范围。” “原本我要安排马车将林姑娘送回去,可她担心锦华楼的马会暴露她外出喝酒的事情,就婉拒了。我又看她神智清楚,思路清晰,也没有醉酒的迹象,便没有强求。” 李锦迟疑片刻,眉头微蹙。 “轮轴坏了?” “正是。” 他摇着扇子,半晌,点头道:“你下去吧。” “是。” 但宋甄没动,他站在那,瞧着坐在李锦身旁,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 一身六扇门的缁衣,却是生面孔。 方才他与李锦谈话间,金舒一筷子又一筷子,好似身旁的人都不存在一般。 能在靖王面前如此放肆的,上一个人坟头草也都两米高了。 眼下这场面,让宋甄欲言又止,憋了半晌,他实在是忍不住,开了口:“这位爷胃口真好,要再加一份莲子羹不?” 金舒一愣,转过头看着他,嘴角还沾着一颗大米粒:“不了不了,就麻烦掌柜的,给打包一条清蒸鱼吧,这个好吃。”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冲上了顶点。 李锦也好,周正也罢,甚至连宋甄,都呆愣当场,哑口无言。 这是活久见啊! 瞧着李锦半天没有说话,宋甄才应了声,带着一脸不可思议,转身出去了。 见他离开,半晌,李锦也发自肺腑地感慨了一句:“先生真乃神人也。” 第43章 坐台垂钓 于是,现在的场面,就变得比较怪异了。 一行三人,调查了一圈,回到六扇门的时候,金舒的手上多了一个锦华楼的大食盒。 在六扇门当了大半辈子仵作的严诏,也是头一回瞧见,竟然还有仵作出去办案,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条招牌清蒸鱼的。 可金舒一点不见外,十分自然地将那食盒放下,自袖兜里抽出绑带,麻溜地绑好了手腕,大跨步往林姑娘躺着的那间小屋子走去。 步伐稳健,丝毫不慌。 严诏背手而立,站在屋檐下,严肃地盯着李锦的面颊。 被他目光戳得不得不开口的李锦,深吸一口气,辩解道:“原本是当先去林家,盘问一下林家的家丁仆役,但天降小雨,她又提着条鱼,实在不妥,只得先折回来,验一下林姑娘的情况。” 这话,说得李锦自己都倍感心虚。 见金舒进了小屋之后,一言不发的严诏,才冷哼一声,目光灼灼盯着李锦的双眼:“王爷当知晓,我要问的可不是什么鱼。” 严诏要问什么,李锦一清二楚。金舒女扮男装,瞒得过别人的眼,可瞒不住这大仵作的眼睛。 他迟疑了片刻,收了面颊上的笑意,手里一片一片拨弄着扇叶,半晌才说:“是鱼,也是饵。” 听到这个答案,严诏一股怒意直窜上头,气极反笑:“王爷好兴致哇,坐台垂钓啊!大的是鱼,小的是饵,真是一手好算盘!” 逻辑缜密,精于算计,战略谋划能力拉满的李锦,严诏太了解了,因为了解,生怕他走上歧途,因为了解,担心他误入黑暗。 千提醒,万叮咛,没想到还是让他在眼皮底下,把八竿子打不着的无辜民众,牵扯进了这京城的一潭泥沼里。 金舒是鱼,金荣是饵。 用金荣钓着金舒,让她离不开六扇门,让她离不开李锦的手心。 可是,金舒这条鱼,也一样是个饵。 钓的是心怀鬼胎,生怕六年前的案子重见天日的,那群只敢躲在阴影里的魔鬼鱼。 往昔,李锦未得金舒,大仵作又因为圣旨,不能参与皇子之间的争斗,所以李锦就算知道那案子是个冤假错案,也始终没有法子走上翻案的第一步。 但现在不同了,若这金舒真有继承他大仵作衣钵的本领,那依着李锦的谋略,别说是翻案了,整个京城的天都能翻过来。 可能力越大,她的危险也就越大。 金舒的存在一旦揭晓,她眨眼,就会成为那群人的活靶子。 想到这,严诏额头的青筋便突突直蹦。 “先不说她实力如何,能否堪当大任。就眼下,这可是活生生两条人命,殿下有几分把握,能护她们周全?能保她们全身而退?” 他冷笑一声:“再者,万一她身份暴露,太子可是能有十万个方式,让她为你找出的所有证据,全部变成一张废纸。” 女子入仕,便是太子将金舒除掉的,最强的一张牌。 他说的这些,李锦都懂。 带金舒回来,本就是他下的大赌注,不是他想要赌一把,而是他根本别无选择。 时间越久,客观条件上,六年前那案子的证据便越少,越难得到。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找到一个,像是金舒这般天才的尸语者了。 即便现在,他没有十成把握能护她周全,亦没有十成把握,能让她全身而退,可他自从决定带她回京起,便是要尽十二分的心,十二分的力,努力让她平安,让她周全。 她在,他才有翻案的希望,她不在,李锦这六年的努力,便一切归零。 小雨淅淅沥沥,将李锦的心情压得格外沉重。 院子里,屋檐下,一片微朦。就像是李锦选择的这条道路一般,模糊不明,看不到方向。 而金舒,就像是他在这片迷宫中,唯一的指路光芒。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严诏的任何一个问题,唰地甩开扇子,格外严肃地往验尸房走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严诏的神情,更是沉得可怕。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吐出来两个字:“犟驴!” 验尸房里,金舒全神贯注,任由屋外小雨淅淅,她丝毫不受打扰。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仅剩等待伸张的正义,仅剩不能言说的冤屈。 仿佛时间停滞,与世隔绝,甚至李锦站在她身后许久,她都未曾发觉。 她的目光,全部汇聚在林茹雪的身体里。 不出金舒所料,从口腔开始,整个食管,一直到胃部,均被水银严重灼伤,胃部残留的水银量,足足有小半杯酒盏。 而枕部的钝器伤,将头发剔除之后,呈现出多次打击才会形成的裂纹,颅骨上,印有几个边缘不清的,角度不大的凹陷,层叠在一起。 最后,根据肺部的情况来看,最终是因为溺水窒息而死。 金舒站在那,瞧着眼前一切,沉默了许久。 她这一言不发,有些奇怪的样子,引得李锦有些疑惑。 他上前两步,刚想开口,却见大仵作严诏,从屋外大跨步地走来,带好手套,系上面巾,二话不说就俯身查看起来。 手指,脚趾,关节,指甲盖,五官,伤痕……仔仔细细看了一个遍。 半晌,严诏抬眉,瞧着眉头紧锁的金舒,指了指眼前的林姑娘,冷冰冰地说:“讲。” “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至子时,枕部遭受钝器重击,颅骨骨折成星芒状,创角较钝,创缘不整齐,表皮脱落,出血严重。死后呈趴着的姿势,因此头面部有大面积的青紫色尸斑。” 金舒不慌不忙,有理有据:“根据口腔灼伤和牙龈汞线,解剖后发现胃内容物残留有大量水银,食管灼伤严重。肺部积水,口鼻处含泥沙。” 她顿了顿:“综上,最终致死原因是,溺水窒息死亡。” 严诏听完,微微眯眼。 不得了。 亲眼见识了一番,确实要对这瘦小的女子刮目相看。 他睨了一眼李锦,只见他脸上挂着一股得意洋洋的笑意,仿佛在说:小场面,不必震撼。 这表情,惹得严诏更是想要刁难一下,探一探这姑娘的低了! 他直起腰,依旧是一张冷冰冰的臭脸,睨着金舒:“依你之见,是何物造成的颅骨骨折,案件的性质又当如何定性?” 第44章 方向的灯塔 严诏的提问十分刁钻,寻常仵作几乎无法回答。 他双目炯炯,盯着金舒的面颊。 只见她脱口而出:“枕部伤痕,推测为鹅蛋型的坚硬物体,类似……” 抬手,在胸前比了碗口大的一个圆形:“类似这么大的石头,最接近当前这个呈现。” “而案件性质,我目前认为仇杀,劫财,都有可能,甚至还有可能是两拨人前后下手。” 她说这些的时候,指了指林茹雪左手手腕的位置。 那里腕骨之下,小臂的曲线有一块轻微的凹陷。 “劫财的判断源于此处,这里原本应该有个东西,但被拿走了。看痕迹的位置和宽窄,大约是个拇指粗的镯子。” 听完她说的话,严诏撑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她身后,已经笑得跟花一样灿烂的李锦,喉结上下一滚,鼻腔里出了一口气。 “倒是有两把刷子。”他双手抱胸,冷笑一声,“就是距离顶级,还差了那么一节。” 原本,这话是说给李锦听的,结果金舒双手一叠,拱手弯腰:“小人有一事不明,希望大仵作能指点一二。” 严诏看着她这般模样,捋着胡子,嘴里蹦出来一个字:“说。” “方才我说,仇杀和劫财两种可能都有,是因为小人确实有个不熟悉的问题。”她抿了抿嘴,“小人无法判定,是头部先遭受攻击,还是先被灌下水银的。” 这问题,倒是让严诏也愣了一下,他睨着面前的林姑娘,深思几许,忽然明白了金舒疑惑的关键。 若是头部先行遭受攻击,则极有可能存在两波人,前者图财,后者害命。 若是先被下毒,则仇杀的倾向更大。 因为水银中毒发作有时间,后脑的击伤,便大概率是,凶手见林姑娘没有当场毙命,而做的补刀。 至此,严诏是真的服了。 别说李锦了,若是他严诏,去了一趟定州,见识了一番,怕是绑也得把她从定州,绑到京城来。 这等天才,放在定州那个小地方,真是屈才了。 纵然心里已经是震惊得一塌糊涂,可脸上依旧绷得十分严肃,特别冰冷。 他没有回答金舒的话,径直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小号的尖刀,在她面前示意了一下,而后落在了林姑娘肾脏的位置。 严诏在期待,期待这个天才,以她卓绝的天赋,一点就通。 而金舒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脸上严肃纠结的神色,渐渐被豁然开朗的情绪替代。 她接过严诏手里的刀,俯身,专注地注视着刀尖的位置,看着眼前的一切,全神贯注。 在这个空档里,李锦探头望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走到严诏身旁:“方才大仵作说,本王不负责任地坐台垂钓,牵连无辜民众,本王深思了一下,确实很有道理。不如就将她……” 他话说了一半,严诏就已经知道他后半句话要说什么了,绷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爷要是敢动一根手指,你怎么弄出去的,我就怎么绑回来。” 闻言,李锦吭哧一下笑了出来。 到底是大仵作,是看着他长大的,如老师一般的存在,反过来说,也是李锦身旁的一张王牌。 这张牌别扭的性子,天下除了皇帝李义,也就李锦把他摸得透彻。 刀子嘴豆腐心,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个绝世的天才。 不多时,金舒直起腰,将手里的小刀在一旁的火苗上左右烤了一下,边擦边说:“仇杀。” 这次,她说得十分肯定:“死者虽然被灌了水银,但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水银尚未抵达肾脏。也就是说,整个器官,尚未走完衰竭的全过程。” “她脑后的击伤,应当是凶手强行补上的。” 李锦端详着下颚,指尖一下一下婆娑着下颚骨,将已经得知的线索串联了起来,汇聚成线。 “昨夜,林姑娘从锦华楼出来之后,本应坐马车回府,但却遇到了某人,而后被某人留下,喝了不少的酒。”他顿了顿,“待林姑娘醉意极深的时候,这个人将她杯中酒盏,换成了水银,强行灌了下去。” 李锦打开扇子,思索了片刻:“之后,林姑娘要走,他借口送她回府,便用马车将她骗上车。” 说到这里,李锦踟蹰些许:“也有可能是,在离开之前,就已经深度昏迷,被人扛上了车。之后行至水渠,将她后脑打伤,拿走她手上的镯子,驾车逃走。” 说完,李锦瞧着金舒,下意识地问:“先生怎么看?” 而严诏也注视着金舒,想听听她是如何分析的。 在六扇门几十年,辅佐过几代门主的严诏,对尸语术的理解,要比寻常人更高一层。 鉴定损伤,推断死亡时间,这些是必须要拥有的基础能力,并不决定尸语术的水平,这只是一个必须的门槛。 但是,优秀的尸语者,往往能够通过这些最基本,人人都能看得到的东西,结合已经得到的线索,重建案件的现场,倒推动机,为破案提供指引,是如同灯塔一般的存在。 此刻的严诏,就对眼前这个金先生,充满了期待。 他想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有,更高一层的可能性。 金舒沉思片刻,稍稍歪头,打了个比方:“有没有这种可能?林姑娘是自己上的马车,在车上,毒发,头晕想吐,于是在水渠处停车呕吐。” “而凶手见她依然没有将死的征兆,便顺手拿起路边的大石头,多次重击她的后脑,见她倒地之后,拿走手镯,驾车逃走?” 眼前,李锦和严诏惊叹的表情,如出一辙。 二十多岁便有如此见地,未来可期。 严诏脸上的肃然舒缓了几分,轻笑一声,转身看着李锦:“结合口腔残留呕吐物的情况,金舒的看法可能比较贴近真相。” 他眉头一高一低,又极为耐人寻味的感慨:“真不错,旗鼓相当。”说完,背手迈过门槛,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他得琢磨琢磨,这件事儿之后要怎么办。 是不是有必要,背着李锦,提前给大魏的皇帝打好招呼。 站在院子中,小雨微朦,严诏回眸,瞧着屋内,眸光暗沉不少。 金舒既然已经去过锦华楼,想必有些人,也已经开始了暗中行动。 不得不防。 第45章 十分蹊跷 林家庶女的案子,性质一旦确定,就像是为毫无头绪的寻找,指明了方向。 李锦坐在林府的正堂中,捏着茶盖,拨了拨面上的浮沫:“各位都是林小姐院子里的老人了,你们家小姐平时与谁结仇,都说来听听。” 一屋子,站着十几个侍女。 林茹雪院子里从三等丫头,到贴身侍女,除了那个昏迷不醒的,都被李锦聚在这里了。 为了能听到真话,他甚至将林咏德赶到外头去了,这里只留下林家少爷林信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注视着眼前一切。 可李锦的话说了好久,眼前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有些玩味地瞧着众人:“若是此处不好讲,那随本座去六扇门慢慢说,如何?” 眼前众人,皆是一惊,爆出一阵小骚动。 见状,林家公子林信然赶忙起身,抬手安抚:“各位,今日你们所言,家父均不会过问。就算出言不逊,也不会问罪。各位平日皆知,我林信然绝非妄言之人,还请各位相信我说的话。” 见他这么说,几个姑娘面面相觑。 林信然确实在府内待人不薄,也从不让下人难做,他这些话,相当于是给眼前顾虑重重的人们,一颗十足的定心丸。 只有李锦,眸中流转的情绪,更加复杂。 林茹雪到底是做过些什么,才能在死后,依然让一众家仆,笼罩在她身前事的阴影里? “就从你先说。”他的目光,落在衣着最光鲜亮丽的姑娘身上。 能够穿得了锦缎的侍女,定然是林茹雪的贴身婢女,知道的会比其他人多一些。 那姑娘瘦小,怯懦,见自己被点了名,战战巍巍地往前走了一小步,开口便是语出惊人:“小、小姐的仇家,仇家太多了。” 她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说:“小姐她,几乎把京城有权势的同龄人,都得罪光了!” 这话,李锦一点都不奇怪。 平日里,逮到一个机会,就趁机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的林茹雪,若是没得罪几个人,才是天大的怪事。 “本座先问你,小姐平日可有佩戴什么首饰?”李锦边问,边抿了一口茶。 “小姐平日里,左手带一只白玉镯子。”她答,而后迟疑了片刻,又说:“戴了好些年头了,小姐极为珍爱。” “仇人呢?”李锦放下茶盏,注视着她的面颊。 姑娘一滞:“这……” 不怪她谨言慎行,犹犹豫豫,这些事情当她娓娓道来之时,确实言惊四座,就连林信然的脸上,都有点绷不住。 这林家的庶女真够厉害的,往上惹到大公主的层级,往下整个院子的仆人也都没放过。 人都死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在细数那些可能结仇结怨的事件时,竟然能一个人举出十几个例子,滔滔不绝。 李锦诧异地看着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连说话都打哆嗦,却将每件事都记得清楚明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了谁,又做了什么,就像是背下来的一般,说得明明白白。 “和梁国公的大小姐结怨,是因着去年端午的时候,小姐在路口想要假装偶遇靖王殿下,却被梁国公的嫡大小姐抢先一步。”她皱着眉头,脑袋低得很沉,不敢看李锦的脸,“然后……然后小姐就生气了,在之后的龙舟会上,将梁国公的嫡大小姐推进了湖里。” 原本在一旁,被鸡毛蒜皮的恩怨已经叨叨困了的金舒,忽然就来了精神,不困了。 “与户部侍郎柳大人家的三小姐结怨,是因为年初靖王殿下的生辰时,柳小姐和我家小姐送的生辰礼,十分雷同,小姐一怒之下,在靖王府门口,与柳小姐扭打在一起了。” “而与工部刘大人家的小姐……” 贴身婢女一件一件地细数着,大概是因为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李锦的双眼,导致她根本不知道,此刻李锦是什么样的神情。 他的脸有多黑,金舒的脸就有多灿烂,那副兴趣盎然的模样,把周正都看懵了。 说了一刻钟的时间,前后细数出来十几个人,对案子本身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锦是真佩服,这林茹雪平日里是有多处心积虑,以至于她的侍女,都能将这些偶发事件倒背如流的。 金舒也很佩服,林茹雪处心积虑这么多次,却次次都能遇上“意外情况”,这本身就很能够说明,这些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 意外背后定然有个腹黑的操盘手,哪里有“安排”,哪里就能发生点“意外”。 可这林姑娘看不穿,理不透,竟然还能愈战愈勇,实在是精神可嘉。 就在金舒听得津津有味,容光焕发,进而无比感慨的时候,突然觉得左下投来一抹极寒的注视。 她怔愣了一下,稍稍转头,就瞧见了李锦黑沉着脸,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 眼神里满是“八卦听够了么”的诚挚问询。 若不是那眼眸彻骨寒冷,感觉随时都会要她小命,金舒还真想回答他一句没听够。 林家家仆这么多,从下午一直问到夜深。从林茹雪的侍女们,一直问到林家全员。 除了问出来这林家小姐,是个靖王李锦的狂热爱好者,结仇都是因为李锦而起之外,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下午的时候,金舒还能当成是听故事,听八卦,但到了晚上,她神情就格外的玩味了。 夜深人静,月上枝头,李锦拜别了林咏德与林信然之后,在阵阵虫鸣声里,在淡淡草香中,从已经入梦的林府离开。 白日初来,还是面目皆白的林家,因为林茹雪死得蹊跷,整个丧葬的流程全都中断了。 现在门口挂着“谢绝见客,还望见谅”的木牌子,白色的灯笼将面前的石阶上,印出一个奠字。 出了广亮大门,上马车之前,金舒回过头,看着身后林府的匾额,站在路中间沉思许久。 “觉得蹊跷?”李锦问。 “嗯,很蹊跷。”她回头,眉头拧成麻花,“就像是所有的人,都是帮凶一样的违和感。” 就好像知道李锦会问这些问题,提前背好的串词一样。 每个人说的几乎都是相同的内容,时间地点与人物,几乎没有变化。 十分蹊跷。 第46章 藏龙卧虎 看着她深思的模样,李锦轻笑一声,转身准备上马车:“我看先生听得津津有味,还以为被这八卦冲昏了头脑。” 金舒咂了咂嘴:“开头以为是八卦,后面就觉得,这八卦好可怕。” 李锦撩开车帘的手停在了空中,侧颜不解地问:“可怕?” 她歪了歪嘴,往车夫的坐的方向走过去:“殿下不会真的以为,我能把那些事情当成意外?”她脚步没停,摆了摆手,“天下哪有这么多意外。” 在大魏的京城,六扇门的地盘上,暗影们的主场里,没有所谓的意外,一切皆是必然。 李锦勾唇笑起,眼眸弯成了一轮月。 果然,金舒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人,值得他另眼相待,也值得他押上一切,赌一次赢。 当他刚刚坐进马车里,林府的管家一路小跑,匆匆呼唤:“殿下!殿下!” 李锦撩开窗帘,诧异地看着他。 “林大人吩咐了,殿下查案,整晚水米未进,厨房便做了些馒头,略表心意。” 馒头? 李锦的目光下落,看着他手上八角扁平的黑色食盒,目光一转,笑着说:“林大人有心了。” 之后,管家便笑着顺势将那盒子递给了金舒。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鞠躬致意,往后退了两步,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回去,关上了林府的大门。 许是因为白日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京城夜晚的空气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车轱辘碾过薄薄的小水潭,划出一道小小的波澜。 宵禁之时,坊门之间只有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所见之处皆是一片寂静。 整个长安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车轮前行,马蹄有节奏地声声作响,金舒一边摇晃着,一边看着手里的食盒发呆。 这个林家,处处都透着一丝违和感,可她又说不清哪里违和,理不明哪里是症结的所在。 转过一个路口后,李锦抬手,以扇撩开了窗,不疾不徐地说:“打开,把里面的都掰开。” 金舒一怔:“都掰开?” 她的诧异只存了一息的功夫,便被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所取代。 没错,是得掰开。以工部侍郎林咏德林大人的身份地位,用馒头略表心意,是太奇怪了。 借着月色,她一个一个的将八只馒头全都掰开。 当中一只,夹着一张细小的纸条,在半个馒头里露出长长的一节。 金舒赶忙转头:“有东西。”透过身后的小窗户,她将那小小一卷递了进去。 不出李锦所料,不是没有线索,而是这线索,在林家一众人的眼皮子地下,没有办法被说出来。 他将那小小一卷,缓缓打开,上面一行小字呈现在面前,清晰可辨: 林茹雪的镯子,是从一个叫梵音的侍女手里,抢过来的。 梵音? 李锦怔了许久。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十多年前,先太子李牧的府里,便有一个叫做梵音的侍女。 弹一手好琴,又很会说话办事,深得李牧的赏识。 可当年李牧因为谋反的罪名,整个太子府都被查抄,侍女家仆无一幸免,全都搭配边疆做苦力去了,这些年里,死的死,伤的伤,也不剩下什么人了。 他看着这个名字,陷入深思。 一整晚,李锦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金舒前脚还没有迈进六扇门的大门,就被云飞唤住了。 “金先生。”他赶忙小跑几步,上前扯着金舒,往一旁走了两步:“先生今日可有闲暇?想抽空带先生见一见其他同僚。” 边说,他便抬手指了指金舒腰间的那块特殊的玉佩:“不多,就几个人。” 话音刚落,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自云飞身后走上来,挑着眉看了金舒一眼,而后嘿嘿一笑:“今日定然是没时间了,一会儿她就要跟门主去抓人去了。” 金舒一滞:“抓人?” 见她不解,云飞一手背在身后,颔首介绍道:“这位是沈文沈大人,门主常说的线报,便是出自他的手中。” 这倒是让金舒极为震惊,眼前这一身缁衣的沈文,脸上稚气未消,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从刚才起就咧着嘴笑呵呵的,一点看不出来是个搞情报的高手。 “昨夜门主突然要个特殊的信息,我和苏尚轩被折腾了一晚上,要得急,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办法,就翻墙入院,把给你们做馒头的人扛来了。” “苏大人审了一晚上,什么陈年旧事都给抖出来了。”沈文笑呵呵的说着,“就凭借昨天晚上那个口供的情况,今天属实够你和门主忙活的了。” 言语间,苏尚轩也刚好走到门口,沈文和云飞转过身,拱手行礼:“早。” 金舒虽然不认得,但也学着他们两个人的模样,唤了声早。 “这位是苏尚轩苏大人,是门内心理攻坚的专家。”云飞说。 心理攻坚? 金舒一怔,那不就是审讯专家么? 不得不说,金舒确实小瞧了六扇门。以至于现在,她心里的震撼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曾经,有云飞这一个痕迹专家,已经让她十分惊讶了,先前还听李锦提到过一个犯罪侧写师,再加上现在的审讯专家,情报专家。 还有什么,是这藏龙卧虎的六扇门,做不到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受制于科学的发展,受制于机械技术,大魏的刑侦就算发展得再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毕竟是连电力都没有的封建社会,她从没报以太高的期待。 但现在,金舒确实感受到了她自己的狭隘。 光是眼前这些人,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有了现代警局的雏形了。 未来,就算是天上掉下来个涉爆专家、缉私专家,她都一点不会惊讶了。 “苏大人,这位是金舒,金先生。”云飞彬彬有礼,颔首致意。 苏尚轩听到金先生三个字时,眉毛一抬,睨着她的面颊:“先生不用客套,往后都是同僚。”之后又言,“我听云飞提过金先生,先生唤我尚轩即可。” 金舒愣了:“不可不可,你唤我先生,我怎能唤你单名呢?” “先生不用知晓内情,照做便是。” 与始终咧嘴笑着的沈文不同,苏尚轩始终面无表情,看起来格外冰冷。 他比沈文高出一头还多,一身缁衣,一把佩刀,站在那里让人十分有压迫感。 听着他的话,金舒一脸懵,可见他不像是说笑,才拱手唤了一声:“尚轩。” 但话音刚落,就听六扇门内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金舒。”李锦手里拿着两个信封,诧异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47章 真相的盒子 李锦往前几步,目光在一众人的面颊上扫过,声音沉了不少:“你随我来。” 闻言,金舒赶忙寒暄道:“云飞,沈文,尚轩,金舒告辞。” 而后,匆匆往李锦的方向走了过去。 但直到走到他身前,金舒才发觉,李锦脸上的神情稍显古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才有些不悦地转身往里走。 大魏六扇门,皇城内与金吾卫一墙之隔,灰墙黑瓦,格外庄严。 内里十进的四合院抱团在一起,除了仵作房,捕头房,还有云飞在的物证房,沈文在的监察院,苏尚轩在的大牢。 以及统领这一切的,最核心的李锦的门主院。 一条青石板的大路,将这些关键的院子串在一起,形成了监管整个大魏律法运作的,特殊的三法司衙门。 金舒跟着李锦,在青石板路上走了许久,穿过小楼台,迈进了门主院的门槛。 那一刻,身前的男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与苏尚轩是熟人?”他蹙眉,侧过脸看着她。 被冷不丁这么一问,金舒不明就里,摇了摇头:“方才是初见。” 初见?李锦眼眸微眯,面颊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诧异还是嫌弃,亦或者两者都有。 半晌,他才又开口:“直呼名字,还以为是熟人。” 他回过头,一边走,一边补了一句:“若你不想做没有秘密的人,就别跟他们两个走太近。” 说完,好似又觉得不妥,毕竟是同僚,还都是他的心腹,便极为突兀地补了一刀:“这两个人,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你对付不来。” 这一番话,让金舒的头顶的问号,已经足够绕六扇门一周了。 就莫名其妙,完全没有理解到,他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说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眼前这个人也不差啊,而且,很明显她也对付不来啊! 但李锦没给她更多的思考时间,迈过门槛,将他手里的两封信,和苏尚轩奋战一晚才拿到的口供,一起递给她:“瞧瞧。” 这些消息和口供合在一起,讲述了林府几年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林茹雪指认一个贴身婢女行窃,偷了她一只价值连城的白玉镯子。 “在林府的人眼里,这件事之所以没有被计算在结仇的范围内,是因为当时那个婢女先行求饶,而后林茹雪说,只要将镯子归还给她,而她出府另谋生路,则此事一笔勾销。” 李锦双手抱胸,一声冷笑:“林茹雪到死都不知道,她从婢女身上拿到的镯子,真实来历是出自先太子李牧的太子府,价值连城,绝非林家能够负担得起。” 金舒抿了抿嘴,目光没有从眼前的纸面上移开。 先太子李牧,不就是李锦的亲哥哥么? 沈文连夜得到的情报里,写着那只镯子,是十年前,先太子李牧送给一个叫梵音的侍女,用来奖赏她过人的乐器天赋的。 “那林茹雪指认行窃的那个婢女……”金舒抬眼,看着李锦。 他点了下头:“正是梵音。” 金舒迟疑了片刻:“门主的意思是,梵音就是杀害林茹雪的凶手?” 李锦睨着她的面积,勾唇一笑:“正是。” “昨夜我托沈文去查梵音,今天上午他就已经查到了具体的人。”他指着第三张纸上的内容说:“梵音现在改名换姓,但仍旧在京城内,并且,我们都见过她。” 金舒一滞,看着纸上的内容,咂了咂嘴:“这人谁啊?” 她以为,会是那个女掌柜何琳。 可纸上写的是,何琳酒楼里的青青。 青青,何许人也? 就在此时,金舒愣了一下,诧异地说:“是她?” 是那个一脸迷糊模样,咬着自己右手拇指指甲盖的,酒楼丫头? 别说金舒了,就连李锦当时看到这个结果,也被惊讶了一下。 当时在何琳的酒楼中,那个丫头迷迷糊糊,说话哆哆嗦嗦。 李锦以为是她惧怕六扇门捕快这个职业,没有往更深的层次去想。 现在看来,这个姑娘怕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六扇门的捕快,怕的是自己复仇杀人这件事,如此快速地暴露出来。 “门主以前没见过这个梵音么?” 李锦健步如飞,金舒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见过。”他头也不回,“七八年前了,谁还能记得清楚不成。” 等他们带着一小队人马赶到酒楼时,酒楼的老板何琳格外诧异:“青青?” 她一脸迷茫地点了点头,将几人又带回了昨日调查时,李锦饮酒的那个包间。 天光很好,从窗户外洒进包间里,屋檐上,占风铎叮当作响。 已经改名叫做青青的梵音,坐在昨天李锦的位置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与昨天见到的那个怯懦的女子不同,此刻的梵音,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直面自己犯下的一切,在这个她认为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向她等了很久的靖王李锦,把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 那些有关于六年前,她憋在心中的真相。 看着鱼贯而入的四人,她此刻的面颊上,丝毫不见昨日的慌张,反而是笑着说:“各位,你们来了。” 她知道,以靖王的能力,很快就会查到她。 她已经用一天的时间安排好了一切,无牵无挂了。 李锦看着她镇定的样子,轻笑一声,走上前,坐在她的正对面。 “我只愿与殿下一人详谈。”她抬眼,注视着面前的李锦。 他没有说话,转过头,冲着金舒的方向挥了一下手。 待金舒周正,以及这酒楼的老板退出了这间屋子,将屋门关紧之后,他才捏过一只酒杯,自己给自己斟满酒,微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梵音。” 眼前,被唤作梵音的姑娘愣了一下,鼻子一酸,眼眸里淌出泪水来。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她说,“六年了。” 六年,从太子李牧被人诬陷,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听过如此温柔的一声梵音了。 她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而后,从一旁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李锦的面前。 精致的红木匣子,在她白玉纤细的手中被打开,里面一只白玉通透的镯子,安静地躺在那。 第48章 跨越时空的链接 “我知道殿下在找这个东西,也相信殿下,早晚会找到我。” 她笑起:“我等了殿下六年,终于得见了。” 听到六年两个字时,李锦愣了一下。他眼眸微眯,注视着面前的梵音。 只见她抿了抿嘴,将面前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殿下,太子殿下是冤枉的。” 李锦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心里却掀起了一场滔天的巨浪,将他淹没,令他窒息。 六年前的案子,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团。 刑部没有收录,六扇门没有记载,所有的细节,所有的证据,据说都保存在上书房内。 整个朝野之间,不许谈论。所以李锦在认识沈文之前,得到的都是许多奇奇怪怪的版本。 直到后来,他将有“全知”之名的沈文请进了六扇门,才从孜孜不倦的收集整理中,知晓了整个事件的大概模样。 “六年前的盛夏,陛下前往行宫避暑,太子殿下奉命处理国事,根本没有出皇宫半步。”梵音说,“那段时间太子妃大人有孕,我日日都去府上陪她解闷,所以知晓内情。” “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整个京城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要反。”她说到这里,面颊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说殿下偷偷给驻扎在行宫的少将军,送了满满两车铠甲。”她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而后,殿下为了稳定整个朝野,便准备自证清白,赤手空拳地亲自前往行宫。” “那之后……”她说到这,艰难地握紧了拳头,双唇一张一合,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那之后,李牧确实一个人去了行宫,在去行宫的路上,就被现在的太子李景给抓了个正着。 李牧没有见到大魏的皇帝,天选的李义,而是在等待觐见的七天之后,一夜之间成了妄图逼宫谋反的逆贼。 行宫外,是不知从何冒出来的一支小军队,打着李牧的旗号,逼宫皇帝,让他主动退位,交出皇权。 这件事,所有的信息和消息,都被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抹消了。 李锦查了这么久,都没能将这逼宫的过程搞清楚。 是谁,带着什么队伍逼宫?李牧又是为什么在逼宫之前就被抓了?这些事情,直到现在,李锦也没有一个答案。 有的只是李牧已死,太子妃和遗腹子下落不明,这样一地鸡毛的结局。 “当时,我和太子妃殿下始终在一起,事发之前三天,将军府的人匆匆赶来,秘密知会太子妃殿下大事不妙,让她收拾好行囊,连夜出逃。” 梵音顿了顿:“当时据说,一个叫林忠义的人,拉了两车的铠甲,要送给少将军,少将军察觉到不同寻常,没有接下。之后,这个林忠义,便去找一个叫做杨青云的人,一去不回。” 李锦一边听她说,指尖一边在桌上轻轻地婆娑。 梵音此时讲述的部分,正好是李锦六年时间都没有得到的拼图碎片。 林忠义,杨青云,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案子里,有额外的两个人出现。 “你还记得什么?”许久,李锦问。 可梵音摇了摇头:“与太子殿下有关的所有消息,就到此为止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天晚上,太子妃殿下原本并不肯离开,她坚信圣上英明,坚信殿下并非逼宫小人,坚信一切都会柳暗花明,好起来。” “但是……” 梵音的话,停在这里了许久,她看着眼前的酒盏,不悲不喜,只觉天道弄人。 “我当时也怕极了,也有自己的私心,想着若是殿下出逃了,自己也能跟着去,会安全很多。便极力劝解她,让她为了孩子,先走,去避避风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就好。” “最终,为了肚子里已经六七个月的孩子,太子妃下定了决心,天还未亮,就匆匆离开。” 她说到这里,她的眸光呆滞地看着李锦,自嘲一般的笑起来。 笑着笑着,压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屋内,声声阵阵的哭泣,让金舒和周正,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扉,十分犹豫。 站在一旁的何琳皱着眉头,抿了抿嘴,下楼去为他们两个人,一人倒了一杯清茶。 待情绪稍稍平静,梵音抹掉眼泪继续说:“可哪有那么容易逃出去,太子妃大人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太子府就被团团围住。太子妃见状,给了我一些钱,让我不要跟着她,另谋生路。” “她说跟着她,一死可能要死我们两个,若是分开,总有一个能活下来。”梵音咬着牙,努力的控制着自己内心翻滚的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说,只要活下来,就一定能等到靖王殿下您回来的时候,一切应当都还有转机。” 眼前,李锦坐在那里,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她这段痛彻心扉的话语。 他看着青花瓷的酒盏,看着面前的小方桌,看着屋内香炉里的青烟,看着阳光落在梵音的身上,却将自己埋在了阴影里。 他知道啊,知道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李牧一家有多需要自己。 他清楚啊,清楚这一切都是故意被安排,故意被选择,故意发生在他平定战乱,不能抽身的特殊的时间里。 他曾尝试抗拒,甚至想要力挽狂澜。所以冒着一旦暴露必死无疑的风险,一身黑披风,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 但西北边陲遥远,想尽办法,也足足在路上花费了七天。 七天,他到京城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李牧在天牢里受尽折磨,太子妃岑氏下落不明。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多渺小,在面对如此困局时,他竟然会想不出任何的办法。 放眼京城,除了自己的外公萧将军一家,竟然没有任何值得信赖的人。 可现在,萧贵妃被打入冷宫,萧将军自身难保,他根本不能去找他们。 李锦一个人,站在看似平静的朱雀门街上,看着眼前恢弘巍峨的皇城,从未有像那个时候一般,渴望过权利,渴望过掌控。 一个带兵打仗,立下汗马功劳的皇子,他的哥哥意图谋反,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所有的一切都跳过了他,他仿佛被人蒙上了双眼,捂上了耳朵。 他知道,李牧一事尚且能做到如此地步,未来有一天,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现在若是不做点什么,恐怕也会和哥哥一样,重蹈覆辙。 所有的一切,都要打碎了,咽下去。皇帝不说,他不能问,皇帝不讲,他就不能知道。 不然,不仅不能救下李牧,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若他也被抓住了尾巴,那对于筹划这整件谋反冤案的人而言,岂不就是一箭双雕的结果? 若他也锒铛入狱,失去了地位和话语权,那李牧的冤屈,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又有谁还能帮他伸张? 大魏203年夏末,前一天还是“战神”将军的李锦,在此时此刻,咽下了常人不能咽下的痛苦,忍耐了常人不能忍耐的忍耐。 他转过身,将黑衣的帽兜扯戴好,转身,一言不发,一步步地离开了京城。 李锦不论是现在,还是当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第49章 杀心顿起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许久,从六年前回过神来的李锦,平静地看着她的双眸,“若是六年前的事情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就说说现在吧。” 梵音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我不后悔杀死林茹雪。”她说,“您一直没有回来,虽然如今已经放下兵权,成了六扇门的门主,却也是在平定边关之后,才回到的京城。” “那时候,我失去了太子妃全部的消息,但胸口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她脸上始终笑着,却好似行尸走肉一般,从内心深处,透出一抹凄凉。 “不瞒您说,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说到这里,她自嘲一样地摇了摇头,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仿佛时间化成了这入口的绵柔,却只有酸涩,不见甘醇。 回头看,光阴如梦,让她几度哽咽,不知从何言起。 “这些日子里,我把京城所有的林姓人家都找了出来,挨着个去做他们府里的侍女。” “我就是想,如果能在您回来之前,就找出来那个林忠义在哪里,未来您回来的时候,也能省去些许追查的功夫。” 说这话的时候,梵音抬手,咬着自己右手拇指的指甲,眼眸里流淌着伤心,失落,不甘的情愫。 那眼波流转的痕迹,仿佛无声地同李锦讲述着,她这些年的等待,都遭遇了哪些非人的磨难。 李锦垂眸,端起面前的酒盏,恭敬,正式地颔首鞠躬,而后一饮而尽。 他敬她,也愧对她。 眼前,靖王李锦的这一杯酒,让梵音心中对他所有的埋怨,终究是放下了。 她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想尽各种办法,只为了活下去。 作为侍女活下去,作为情妇活下去,作为陪床活下去,作为低贱的奴隶活下去…… 只为了今天,只为了将自己牢牢憋在心底的这些真相,不被淹没,不被掩盖,不随着李牧的死,消失在这坦荡的天地间。 她鼻子一酸,流下两行眼泪,面颊上却平静如水,笑意仍在。 这些年的等待,值了。 许久,她抬手抹掉了面颊上的眼泪,继续说道:“后来,我到了工部侍郎,林咏德的家里,也终于有了林忠义的线索,他是林咏德的亲哥哥,但却已经很久不曾来往。” “而林茹雪,就是林忠义的侄女。她嚣张跋扈,性情恶劣,还对您一直抱着幻想。” 说到这里,她吭哧一下笑了出来:“也怪我天真,我本以为,在她身旁长久一些,总有一天,我会因为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您,得以与您相见。得以用最不受人瞩目的方式,将这些消息传递给您。” 她顿了顿,薄唇抿成一线。 只是梵音没想到,林茹雪所有的处心积虑,都被李锦轻而易举的破解了。 “林茹雪一连两年,都没能见到您一面后,脾气开始变得更加怪异,就是那个时候,她不知为何,突然发难,说我是偷了她手镯的贼。” 梵音说到这里,指尖轻轻抚摸着盒子里白润的玉镯,面颊上难得扬起了真心的笑容。 “我当时,愤怒,生气,憎恶到了极点,但却没有办法,为了隐姓埋名地继续活下去,我必须求一个私了的方式。”她干笑一声,“不然,若我被她送到官府,被人发现是六年前太子府里的漏网之鱼,我就再也没有能见到您的希望了。” “所以,我忍下了一切,将手镯给了林茹雪,而后从林府出来,另谋生路。” 梵音说到这里,李锦却抬手打断了她。 “你说你在林府的时候,便是隐姓埋名?”他问。 “正是。”梵音点头,“自从太子府出事之后,我改了很多次名字,就为了掩盖住梵音这个……太子殿下赠给我的名字。” 李锦双手抱胸,注视着桌子上的青花瓷小盏。 他清楚的记得,昨天夜里,从那一笼馒头中拿到的字条上,清楚明晰的写着,林茹雪的镯子,是从梵音手里抢来的。 确实是梵音二字,不是别的什么其他的名字。 “除了你,还有谁在那天侥幸逃脱?”他抬眼,看着梵音稍显诧异的面颊。 许久,她摇了摇头:“如果有,就只有太子妃一个人了。” “当时,金吾卫将整个太子府围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很多人都在睡梦中,那些日子里也没有人回家探亲,所以除了我和太子妃两个人,全都被抓了。”她说到这里,干瘪地笑了一声,“……而后全都死了。” 死了。李锦听到这两个字,丝毫没有波澜。 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么多年,都无法得知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对外,太子府被查抄后,说的是全员发配边疆。但实际上,在发配边疆的路上,官道遇匪,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太子李牧。 只有傻子会以为,他们遇到了真的劫匪。 但是,若太子府里,所有知晓梵音身份的人都已经死了,那么林家将纸条塞进馒头中的,又是何人? “梵音自知犯下滔天大罪,但梵音不觉后悔。”她转头,看着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看着飞鸟拍翅而过。 “我没有一天不恨林茹雪,她夺走的是我最珍贵的宝物,那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给我的镯子,殿下与太子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笑起,“她该死。” 听到这里,李锦大抵上明白了她杀人的动机,并非单纯的复仇那么简单。 她想利用复仇这件事,顺水推舟,将自己引来。 李锦注视着她,什么都没有说,眼眸里映出她含笑的模样。 “我始终没有机会,能够到皇城去见您。这些话,这些事情,我必须亲自,当面和您说。所以,我对林茹雪的恨,就被我当成一个诱饵,趁着您回到京城的时候,引导着您亲自来找我。” 她抿了抿嘴:“那天,林茹雪烂醉之后,在锦华楼大闹一场,我知道机会来了。趁着月色,我弄坏了她马车的轮轴,而后在锦华楼外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灰色的车。” “林茹雪出来的时候,神智还算清醒,见到是我,便出言不逊,嘲笑我是贼。” 说到这,她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林茹雪,一年未见,依旧是那样嚣张跋扈,见到梵音的时候,抬手指着她的眉心,嘲讽地说:“哟,这不是我们林家的那个贼么!” 原先,梵音还想着,将她打晕或者灌醉之后,把镯子拿回来,扔她到烟花酒巷,足够让她去六扇门大闹一场,引起李锦的注意了。 但就在那时,她推翻了自己原本的计划,杀心顿起。 第50章 她活该 京城入夜后,风大微寒,吹得林茹雪身上的锦缎衣衫,随风乱舞。 在街上,在一众人的目光里,又一次被称之为“贼”的梵音,谄媚地笑起,很是恭敬地行礼:“小姐,我这几日又得了一件宝物,献给小姐如何?” 她这般淡然,让林茹雪倒是愣了一下,倚着侍女,歪歪扭扭地瞧着她。 见林茹雪起疑,梵音压低了声音:“和小姐这镯子,一个品质。” 末了,还补了一句:“小姐见了若是喜爱,只管拿走便是,我还能租一架马车,亲自送小姐回去。” 林茹雪看着她的眼神,她至今都烙印在心头上。 那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不是姐妹情深的依恋。 而是如同看一件垃圾般的,嫌弃,质疑,却又想要从这样的她手里,榨取到最后一点价值的,复杂的目光。 许久,林茹雪吭哧一下笑了起来。 “哟,今日倒是承认自己是个贼了哇!” 说完,林茹雪睨着她的双眼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般同我套近乎,定然不是献宝这么简单吧?” 梵音听到她的话,恨得牙痒痒,但她仍旧带着浅浅的笑意,让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小姐果然聪慧过人。”她说,“我是想,希望小姐能将我是毛贼一事保密,那往后,我偷到的这些个宝贝,就孝敬小姐了。” 林茹雪眉头一挑,动了心。 “小姐你也知道,有些东西,价值连城,我这模样也出不去手。”梵音故意微微眯眼,抬手撩了一把自己鬓边的碎发,“过些日子,我就要去梁国公家里做事……” 梵音知道,林茹雪和梁国公的嫡女,因为李锦闹出过落湖的大事情。 她假装天真地笑起:“但若是小姐希望我去柳家,我也能为了小姐挺身而出。” 户部侍郎柳大人家的三小姐,因为送给李锦的礼物撞了模样,便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打在一起。 她故意说这些话,引着心怀不轨,又无处出气的林茹雪上钩。 果然,见她说得十分真诚,林茹雪立马拿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哎哟,我当时网开一面,可不是让你给我做这些事情的。” 还没等梵音再开口,她就嘿嘿地笑起来,一把扯过她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手心里:“但你能这般知恩图报,小姐我很是欣慰!” 那一瞬,梵音瞧见了带在她手腕上的,那只白玉的镯子。 她浑身僵硬了些许,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就这么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着她手上还有哪些宝贝,又是什么来头。 她成功了,成功的将贪财好色的林茹雪,引到了这间酒楼里。 “就是这里,就是在这间包房中。”梵音抿了抿嘴,“当时掌柜的不在,并不知道,我把刚刚砸了锦华楼的林茹雪,给带到这里来了。” “我说我去拿宝贝,让她在这里等我,并给她放了一坛最烈的酒。”她笑起,“两刻钟后我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身旁的婢女着急地唤着她,想要将她唤醒。” “见我回来,还指责、质问,问我为什么要拿这么烈的酒给她喝。我见机行事,同她说让她赶紧下楼,去隔壁车行赶车过来,我送她们两人回去。” 说到这里,她一声轻笑:“贪图财物的人,难道不是林茹雪么?若是她不起邪念,怎么会被我在这种地方灌醉?” “那之后,她的侍女去街那边的车行里,要了一辆马车。”梵音转过脸,看着窗外,伸手冲着李锦指着一旁的街边:“马车是我借的,这边过去两个小路口,有家跑车的商行,便是从那里借到的。” 看着熙熙攘攘的街角,看着往来的人群,梵音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我就是趁她出去借车的功夫,将一整瓶水银,骗着找酒喝的林茹雪,让她自己喝了下去。” 说到这里,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卡在胸中的一块巨石,缓缓落了地。 有一股如释重负般的畅快感。 “可是,直到侍女把马车赶过来,林茹雪都没有失去意识。她汞毒发作,觉得头晕目眩,让我扶她下楼。” 她抿了抿嘴,叹一口气:“我是不愿意她现在离开的,她现在要是走了,死在林家,那我的镯子兴许就会跟她一起,埋进深厚的土壤里。所以我不愿意她离开,可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若是拦着,反而会令人生疑。” “我就那么等着,拖着,走得极慢。我拖延了很长的时间,她难受的症状越来越深,可一直到她要上马车,她都没有昏迷过去。” 香炉里青烟缓缓直上,整个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 眼前的梵音说到这里,抬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靠在面前的酒桌上。 她双目紧闭,艰难地回忆着前日晚上亲手做下的罪孽。 艰难地平复着本就已经波澜万丈的心情。 她自嘲一般地笑着,又自顾自地斟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李锦也不急,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将最艰难的部分一点一点地说出来。 “我不能让她走。”她说,“我要拿回我的镯子。” “当时,她说她要吐,我便和她的侍女一起搀扶着她,往一旁的沟渠走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狠狠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在她呕吐的时候,我从一旁捡起,压着水渠石板的大石头,先是打晕了她的侍女,再冲着已经直不起腰的林茹雪,对着她的脑袋,狠狠砸了五六下。” 梵音咬着唇,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怨恨,这些字眼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直到她倒地不动了,我才停下来,赶忙将她手腕上的镯子取下。” 说完,她仰起头,看着李锦严肃的面颊,抬手,拍着自己的心口:“我不后悔,她该死!她明明已经有那么多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为了得到我的东西,不惜诬陷我!?她活该!” “梵音!”李锦吼道,脸上的神情极为肃然。 那目光,凛冽得如同一把刀,仿佛将面前的梵音戳得满身是血。 “她该不该死,不是你能够审判的。”李锦深吸一口气,“你那么相信本王会回来伸张正义,为何却不肯相信本王也能为你伸张正义?为何不肯相信本王也能给那林茹雪,应有的惩罚?” 梵音一滞,懵了。 第51章 所谓的正义 她真的没想过,她从来没有期待过,从来没有奢望过。 她这些年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的历程,已经让她变得不再相信。她宁可一个人去背负沉重的包袱,也不愿意再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 没有人能帮她,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这样的六年时光,已经让她忘记了应该如何求助。 “人性本就多面,不是谁能给予谁制裁的。” 见她怔愣当场,李锦的话和缓了许多:“纵然她穷凶极恶,可你在下杀手的那一刻,便也与她没有区别了。” “明明,你可以等着我回来,然后自由地活下去。” 他说得很淡,却像是一把敲钟的锤,敲得她脑海中嗡嗡作响。 梵音原本执着的,执拗的,拼了命要去坚守的那些矛盾的信念,被他用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敲了个粉碎。 对啊,她本可以选择就只是这么等着,等着他回来,选择相信他。 像是太子妃当年一样,相信只要靖王回来了,一切都会有回转的余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双手染血,一身伤痛。 窗外,占风铎叮当作响,仿佛苍天有耳,回应着梵音这六年不堪的过往。 “……大魏的天,有雨雪风霜,是会变的。”李锦端起手里的酒盏,话里有话,“六年之前,一个模样,六年之后便是另一个模样。” “律令虽然不完美,甚至错漏百出,但有仍旧有很多像本王一样的人,一直在努力,努力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给大魏更好的律法环境。” 李锦顿了顿,刚要再开口,却见梵音吭哧一笑,以手遮面,而后眼眸弯弯地说:“真像。” 李锦抬眸。 “这些年,有个人,也是用这样的话,不断地劝说我坚持下去,劝我再等一等,他说您就要回来了。” 但,说到这里,梵音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她笑着,泪流满面,看着窗外的璀璨的天光,无声地哭泣。 她倾尽全力,终于将跨越六年的话语,传递到了李锦的耳朵里。 终于,先太子李牧的知遇之恩,太子妃岑氏的姐妹之情,这恩重如山的情谊,她报了! 若没有李牧,她永远都是只能活在阴影里的奴隶,十两银子就能被来回倒卖的,不能称之为人的人。 若没有岑氏,她不会得到这个好听的名字,她不会有机会学一手好琴,她不会有吃饱饭,穿好衣的半生欢愉。 他们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呢? 他们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怎么会呢? 说完这一切,梵音心中那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执念,终于坍塌,碎成粉末。 而她怀着那报恩的深情,坚持到现在的全部力量,也随着香炉里袅袅青烟,飘出了这小小的雅间。 天光正好,忽而鸟鸣,她被周正押出来的时候,侧过脸,看着面前的金舒,颔首微笑。 沿着楼梯走下,见金舒出门招呼马车过来,四周再无他人之时,梵音回过头,看着楼梯上的李锦。 “殿下问我值不值……”她笑起,“值得,梵音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梵音是为了对得起自己。” 她面颊上微微一笑,含蓄美丽,与李锦记忆中的那个梵音,跨越了六年的时间,重叠在了一起。 “殿下,梵音还有一事,先太子妃曾言,她肚子里的孩子,待出生之后,便起名叫荣儿。男孩就是繁荣的荣,女孩就是雍容的容。” 说完,她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了艳阳之中。 李锦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站在楼梯上发愣。 他记得,沈文的密信上,清晰地写着:203年深冬,江南定州,金姓人家得一子,名金荣。 不论是时间,不论是姓氏,还有那孩子的举手投足之间,都让李锦心中,腾起了质疑。 他看着从外面回来的金舒,直直地看着她的面颊。 那审慎的目光瞧得金舒心里发毛。 “金舒。”许久,李锦唤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下,金舒懵了。 她诧异地左右看了半晌,这酒楼里四下空旷无人,只有李锦与她面对面。 难不成是自己女子身份露馅了? 金舒脑袋里光速运转,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出来抓一趟人,怎么就让自己暴露了呢。 见她一脸迷茫,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李锦上前两步,拍着她的肩头:“你最好没有事情瞒着我。” 他言至于此,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刷白的面颊,松开了压在她肩头的手。 看她的反应,果然,金荣的身世,值得深挖。 见李锦离去,金舒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听他的口气,大概,这女儿身要是暴露了,真的就诛九族了! 之后,梵音被收监进了京兆府的女牢里。 而被她打晕的林茹雪的侍女,最终是没能挺过鬼门关的那一夜,也成了她手下的冤魂一缕。 金舒看着已经整理出来的案件记要,眉头微簇。 “所以,梵音其实是在行驶她自己的正义,想要夺回她自己的东西。” 坐在紫檀桌后的李锦,挑眉,看着面前的金舒,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她做的可一点都不正义。”李锦深吸一口气,“她在宣泄自己愤怒的同时,还带走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若说林茹雪是罪有应得,该死,那和林茹雪一起的侍女呢?”他将一旁的盒子挪到自己的面前,那是梵音交给他的,装着那只白润镯子的锦盒。 李锦将它小心翼翼的打开,看着那只镯子:“若随心所欲,牵连他人,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做法就叫做正义,那这天下还是没有正义比较好。”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眸里带着一抹晦暗的光,许久,才看着金舒说:“若我有一日,为了权利不惜一切,是不是像极了她说的正义?” 说完,他一声轻笑,将面前的盒子“啪”的一声合上了。 就在盒子合上的一瞬,底部一个小小暗格弹了出来。 金舒和李锦皆是一怔。 他诧异的将盒子拿在手里,掀开暗格的盖子,惊诧的看着躺在里面,叠成四方小格子的信。 他扫了金舒一眼,而后将信拿出来,小心翼翼的展开。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有人在指引着你。 这句话下面,画着一个小鸟模样的图案。 与李锦在益州方家密室中,得到的那些信封上印着的,与死在自己家里的大火中的,方青手里捏着的那半片纸上画着的,一模一样。 小鸟的图案边缘,写着“许为友”三个字。 李锦的面色瞬间刷白。 第52章 暗流汹涌 刑部尚书许为友。 他怔愣了半晌,将信踹进自己的怀中,慌忙起身:“糟了。” 而后转出书案,扯着金舒就往外走。 屋内,紫檀木的书案上,那只锦盒底,暗格中,写在里面的大红的“十”格外的鲜亮。 李锦做梦都不会想到,梵音一案与益州方家的案子,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串联在一起的。 方家的案子只是一个序章,梵音的案子,则策划这一切的人,联络上李锦的最简单快捷的方式。 不管是方青也好,还是梵音也罢,都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观察到在京城这片天空下,还有如此恢弘的一张网而布的一个局。 如果鸟对照的是刑部尚书许为友,那么从林阳押送回京城的杨安,会不会也和他们有些关系,是会如方青一般被人灭口,还是能够安全的抵达京城?都成了李锦心中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走出六扇门,就瞧见京兆府尹冯朝匆匆忙忙赶过来。 李锦看着他慌忙的模样,本能地警觉:“冯大人,何事如此焦急?” 冯朝走上前,单膝跪下:“靖王殿下,下官无能!罪臣杨安押送回京的路上,行至渭水以南一百里,被人劫了!” “你说什么?!”李锦撑大了眼,看着面前的冯朝,“被人劫了?” 他叩首在地,捶胸顿足:“下官已经命当地衙门,挖地三尺也要追查出是何势力所为,王爷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也要将罪臣杨安给抓回来!” 李锦深吸一口气,咽下胸口中翻滚的情绪,双手抱胸,沉着脸,站在冯朝的身前思量了许久。 这件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外的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里的是,这一伙人为了脱罪,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用的。 他知道冯朝不会查出什么线索,一个靠自己本事,勤勤恳恳,凭借着公平公正的信念才坐上京兆府尹位置的人,是斗不过对面这一群没有下限的污秽灵魂的。 他们敢劫官车,就一定做好了让冯朝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根毛的准备。 当时,杨安的账本上,有很多笔贿赂的钱款流向京城,但最终的目的地始终不明。 除了杨安自己供出来的太傅苏宇,如今他几乎可以肯定,又多了刑部尚书许为友的名字。 而这两个人,都是太子党羽,在朝野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 李锦深思片刻,淡淡地说:“冯大人,起来吧。” 他弯下腰,亲自将一把年纪的冯朝从地上扶起,看着他焦急惊恐的面容,拍了拍他的手臂,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冯朝不是他们的对手。 少顷,李锦睨了金舒一下,深呼吸,绕过了冯朝,继续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转过身看着冯朝:“本王三日前,送去你京兆府的女犯……” 听到这里,冯朝拱手,深鞠一躬:“因证据确凿,太子殿下批示之后,昨日已经问斩。” 李锦一怔:“昨日?” “嗯,太子殿下带着林咏德林大人的手书,要求结案问斩的。” 听着他的话,李锦站在门口呆愣了许久,半晌才说:“知道了,太子还真是心系天下。” 说完,他笑盈盈地同冯朝告别,转身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金舒识趣地跟在他身后,坐上了马车车夫的位置。 “你进来。”车尚未动,李锦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 她瞧了瞧坐在那不动如山的周正,诧异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还有谁?” 听着车里他的抱怨,金舒抿了抿嘴,从车上下来,撩开马车的车帘,坐进了车里。 眼前,李锦将情绪不佳四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摇得飞快。 马车缓缓前行,金舒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她面颊的李锦,目光一下一下往边上飘。 半晌,李锦终于开了口:“先生怎么看?” 说完,还补了一句,“方青的案子里,一把飞刀一个序字,梵音的案子里,一个镯子一个十字。先生怎么看?” 金舒沉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事情还没完。” 她看着李锦的面颊,婆娑着自己的手指:“王爷先前拿到的图案,共有十二个,结合现在的情况,会不会每个图案背后,都对应了一个人?而方青的案子也好,梵音的案子也好,都带有一个字,是不是在说,如果王爷不能先他们一步,找出他们要告诉王爷的线索,就会被用这样的方式,勾着王爷往前走?” 车里,李锦原本摇得飞快的扇子,渐渐和缓了不少,他看着金舒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先生真乃知音。”他笑起。“若真如先生所言,我倒是一点也不怕。哪怕还有‘九’,还有‘八’,我也会欣然接受挑战。” “我怕的是……”李锦说到这里,垂下眼眸,许久都没有说出之后的话来。 他怕的是,无辜人受累,怕的是,牵连的人越来越多,怕的是,那些人里,会不会也有他珍视的身边人? 李锦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几件案子,都在把他往一个方向引导。 一个有关于六年前,李牧谋反真相的再调查。 就像是有人制作了一盘大棋,逼着他,强迫着他,按照他设计好的棋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十二个印章图案,他的推断如果没有错,那背后有起码十二个人,十二个家族。 李锦有理由相信,他们与六年前的案子密不可分。 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势力,处心积虑如此之久,就为了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是图什么呢? 李锦想不通,也猜不透。 马车绕过街道,直奔东市。而后停在了何琳的酒坊门口。 与前些日子不同,这里已经大门紧闭,人去楼空。 李锦看着面前的一切,格外的淡定,仿佛早就已经想到了会是现在这样的结局。 “从一开始,何琳和梵音就是一伙的。”他走在街边,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手心,“最好的情况是,何琳作为旁观者,看着梵音做了全部的一切。” “她不可能在打烊的时候,才看到那辆马车。”李锦边走,边回过头,睨了金舒一眼,“也不可能离开她的酒楼,时间如此长久。” 李锦抬眼,望着眼前金光璀璨的天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何琳一开始,就清楚梵音要做什么,亦或者……她一开始就知道,梵音最终的目标是我。” “可惜了。”许久,李锦笑起,“梵音的证词里将她摘了个干净,现下的情况,就算抓到她,也不可能治她一个共谋的罪名。” 远处,锦华楼二楼的包间里,宋甄看着街市中的三人穿行而过,抬手抿了一口杯中的小酒。 他对面,换了造型的何琳,淡笑而坐。 “这金先生的实力,林家公子林信然是见识了的,一通推断,他都看呆了。” 宋甄抬眼,睨着何琳的面颊,半晌,吐出来两个字:“还不够。” 瞧着何琳诧异的目光,他勾唇浅笑:“再等等,不急。” 说完,睨着三个人走远的背影,将手中信塞进了信封中。 那黄色信封上,右下角印着一个老鹰的图案。 与此同时,京郊,严诏站在漏雨的屋檐下,看着眼前这具烧的焦黑的尸体,沉思片刻。 “这种案子,还是交给金先生处理吧。”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第53章 京郊驿站 在六扇门正式出活的第一天,金舒被严诏,在人来人往的六扇门大院子里,叫住了脚步。 她诧异地看着一脸严肃的严诏,赶忙抬手行礼:“见过大仵作。” 严诏看着她恭谦的模样,从袖口里摸出来一张纸,黑着一张脸,格外严肃地说:“以为就一次试炼?” 金舒一愣,却没有犹豫,将严诏手里的纸,双手接过,应了一声:“知道了。” 那模样,不卑不亢,颇让严诏称赞。 这种有实力还不自傲的人,他在六扇门仵作房里等了这么久,可算是等来了一个。 “这案子在京郊,你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去找门主给你分个搭档。”严诏边说边转身,迈步就走,“你也该有个靠谱的搭档。” 说完,以极为犀利的目光,吓退了一众看热闹的捕头们,而后才自顾自的离开。 眨眼,这院子里只留下金舒一个人。 搭档…… 看着手里的纸,瞧着上面写着“京郊驿站”,她无奈的咬了下唇。 是得找个搭档,就冲严诏这多写一个字都不愿意的风格……京城外,东西南北有八个驿站,她去哪儿找这上面的地方啊?!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个场面。 香炉里青烟袅袅,屋子外梨树开花正盛,古朴的挂画做背景,眼前李锦一身淡金色的外衫,头也不抬一下。 他笔不停,身旁各种折子文书堆了小半米,半晌才吱了一声:“拿来。” 瞧着纸上干脆利索的四个字,李锦眼角直抽抽。 真是严诏的风格,一个字都不愿多写的。 “这地方有些偏远,你等我一下。”说完,他放下手里的狼毫毛笔,起身往博古架的方向走去。 昨夜刚发现的尸体,严诏就拿来做文章,李锦一边思量,一边翻着博古架上的案件纪要。 在一旁等了许久的金舒,见他一副要亲自出马的模样,愣了片刻,连连摆手:“不不不,门主您公事繁忙,就给我配个搭档就好了,不劳门主亲自前往。” 夹着书页,一下一下翻阅的李锦,手中一滞。 他转过身,表情意味深长:“搭档,六扇门仅我一人没搭档。” “啊?”这话,把金舒说蒙了,“那周大人……” “周大人也有他自己的搭档。”他打断了金舒的话,一脸嫌弃的睨了她一眼,神情中大有一股,指责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金舒诧异了半晌,看着站在角落,面无表情的周正,嘴巴一张一合,还是把想问的问题咽了下去。 不止金舒想问,其实周正也很想问。 他还真不知道李锦口中说的他的搭档,是何许人也…… 从京城六扇门,到严诏说的那家驿站,行了有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出来的时候还是巳时,到的时候午时已过。 这是京城西北方向,民间商队进入京城前最后的一间驿站,虽不富丽堂皇,但光鲜亮丽,干净便宜,是不少商队落脚歇息的地方。 但发现尸体的不是这间驿站,而是驿站后面的一间早就无人居住的破烂平房。 “我昨日也是怪了,平常不往那边走的,就昨天,突发奇想,想着那破房子没人要了,会不会留下什么能用的玩意,我就拐上去了。” 驿站的小二一脸痛苦,眉头拧成了一团麻花:“走到那门口我就觉得不太对了,那个黑压压一片,都是大苍蝇,臭极了!” 想到这里,店小二忍不住,侧过身去干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顺了气,他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嘴,极为艰难地说:“我就站在门口往里头这么一看,好家伙!那竟然有一只手!” 说完,坚持不住,胃里一阵翻滚,又干呕了起来。 听着他的话,李锦点了下头。 严诏已经写了一部分的案件纪要上,将昨晚勘察的大致情况讲的清清楚楚。 发现尸体的店小二,是这间驿站的小工。 而尸体的位置,距离这家驿站,直线距离有三百米的样子。四周荒芜,野草长到了半人的高度。 李锦望着那间房子的方向,那里已经被六扇门的捕快们围了起来,谁也不让进。 从驿站到这间小屋,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而现场是一间土坯房,屋瓦破败,是残垣断壁的模样。保守估计,起码已经荒废了一两年的时间。 若不是走到门口,根本就不会发现,这种地方竟然还躺着一具尸体。 也许是时间太久,尚未走到门口,李锦便一边驱赶成群的苍蝇,一边抬手捂了口鼻。 但他身后的金舒,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边走,一边绑着手腕上的绑带,丝毫不为所动。 屋外,已经是大片大片的苍蝇嗡嗡飞舞,屋内,一具焦黑的尸体,仰面躺在那里。 上身的衣着已经烧得所剩无几,下半身还算是比较完好。 面颊焦黑,呈现出腐败的迹象,十分恐怖。就连李锦这见惯了生死的人,都皱着眉头,止步在一米之外。 而金舒却不以为意,戴好手套,蒙上方巾,不见犹豫地蹲下了身。 她将仅剩的头发,拿在手中一缕一缕地观察了许久,双手在尸体骨骼处按压些许,之后又趴近了些,目光沿着被害人口腔内的牙齿,仔细看了一周。 “尸体是女性,呈仰卧状,四肢平伸,口部张开,头发没有烧完,残存大约三分之一。” “他杀。”金舒说,“如果是生前,在有意识的状态下焚烧,她应该呈现一种斗拳状态,就像是这样。” 她摆出斗拳搏斗的姿势:“但这个现场,明显不符合这种情况,被害人四肢伸展,仰面躺在地上,凭借此点可以确定,她是先被人杀死,失去意识之后,再被焚烧的。 也就是说,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命案。 金舒沿着被害人身旁,转了小半圈:“根据牙齿的情况判断,死者应该为35岁至55岁之间,看尸体腐败程度,死亡时间在十五到二十日,手触和目测结合的情况,初步判断没有骨折和明显外伤。” “剩下的,就要解剖之后才知道了。”她站起,睨着李锦的面颊,“拉回去的话,能否将这些烧焦的衣物残片一起拉回去?” “残片?”李锦有些诧异。 上身衣着都烧成这个模样了,还有带回去的价值? 第54章 并非第一现场 见他疑惑,金舒蹲下身,捡起焦黑的一片:“拼一下,或许能知道死者的社会地位。” “不同的衣着材质,有时候能够揭露死者的经济实力,能够为案件指明方向。”边说,她边示意李锦看死者的口腔:“而且,死者的牙齿中,有一颗金牙,不像是一般的劳动妇女。” 金牙,这种喜好,惯常情况下,只有大商贾和暴发户才会这么做。 他提起衣衫下摆,蹲在受害人身前,侧着脑袋,探头仔细地往里望过去。 这模样,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王爷应有的动作。 她扭头看着周正和其他的捕快,却见他们各做各的,一点不觉惊讶,仿佛这场面理所应当。 金舒抿了抿嘴,对这个亲力亲为的靖王,评价高了几分。 如果不腹黑,那就更好了。 李锦趴在那看清了那颗金牙,听着她的话,思量些许,半晌才站起来。 待众人将受害者运走,他在这破败的屋子里,看着残垣断壁,陷入了深思。 这个女人是谁?又为什么遭人杀害?这件案子应该从什么方向入手?他看着地上焦黑的痕迹,许久没有说话。 目前所有的客观条件上,对这件案子的侦破并不有利。 京城先前下了许多天的雨,这里漏风漏雨,几番上天的折腾下来,剩下的线索并不多。 “平日里,没人会往这里来的。”驿站的小二看着眼前的众多捕快,都快哭出来了,“真的,各位官爷,这个屋子后头不远处有个石头坑,以前砸死过人,一般不会有人往这个地方来的。” “我也就是鬼迷心窍了,不知道怎么就想着过来看看,您非要让我说个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啊!”驿站小二一边说,一边抬手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往这偏远的小屋子里来,唯一一条小路却并不经过驿站门口,所以整个驿站的人回忆了一上午,也没回忆出来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再加上现场的时间已经比较长了,痕迹都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附近可有村落?”李锦握着扇子,问道。 驿站小二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没有了,我们这距离京城直线距离不过十多里,谁在这荒郊野岭的生活啊,都去京城脚底下了。” “那这间屋子原本是做什么用的?”看着他不像是说谎的模样,李锦转过身,瞧着残垣断壁,问道。 “这……”驿站小二面露难色,目光游离,在李锦和一众捕快的面颊上来回看了好几遍,才尬笑着小声说:“这……这原本是个山匪的小窝棚……” 他抿了抿嘴:“就我们驿站,不是有很多富商的商队从这里走么,于是就盘踞了这么一伙山匪。但他们不做大事情,就小偷小摸这种。” “但是,先前靖王殿下掌管了三法司衙门,商队都有官家护航了,他们一看这个架势,就散了。”小二挠了挠头,“散了有几年了都。” 从这个驿站小二口中问不出其他有价值的线索,李锦睨着他的面颊,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就这一眼的瞬间,他看到屋子里,金舒在那一片灰烬中,认认真真地寻找什么东西。 她蹲在地上,扒拉出来了好几片奇怪的碎布。 草黄色,燃烧得并不充分,看起来却又不像是衣服的材料,但用手一捏,仿佛就会破碎一般。 金舒用小棍将它们剥出来,左思右想,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锦站在她身后,睨着这些碎片,怔了一下:“毛线袋?” 他仔细看了许久,这些碎片像极了毛线袋子的模样。 “这种东西不常见,是用来搬运大量物品时的打包袋子。”李锦说,“你和金荣在定州的生活用品,刘承安就是用这种袋子,找商队运到京城来的。” 他蹲下身,拾起一旁的小木棍,在燃烧过后的灰烬堆里,一同查找起来。 边找,他边问:“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么?” 金舒头也不抬,目光专注在眼前的灰烬堆里:“没有鞋。” 李锦闻言,点下了头。 确实,现场和附近,都没有找到被害人的鞋。 被害人是光着脚,被人抛弃在这里的。 两个人,在现场一待就待到了斜阳西下的时候。 天空中泛起一片紫红色的霞光,将京城笼罩其中。商队们渐渐从驿站离开,眼前没有了驼铃响马的声音,倒是虫鸣阵阵,昭示着夜晚将要来临。 此刻,六扇门的仵作房,金舒对着眼前的尸体,专注地走刀。 她不疾不徐,一边观察,一边将被害人身上所有的特征,记录在一旁的纸上。 李锦站在门口,睨着严诏的面颊。 就见他一手捂着鼻子,神情格外玩味。 原本,这惨烈的现场交给金舒,他是有想要吓退这小姑娘的意图在里面的。 但现在,他是真没想到,这种程度的现场,金舒竟然能格外淡定,丝毫不受影响。 那专注的模样,好似面前有一条线,把他和李锦两个人,都划在了外头。 再加上方才李锦同他简单讲述了一把,金舒在现场初勘的结论,此刻的严诏,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好。 心里拧巴的像是麻花。 他是既觉得金舒是个难得的人才,日后作为仵作房的中流砥柱大有可为。 又觉得让一个女子做仵作,天天面对着这些东西,说出去实在是不太好,耽误终身大事。 可是眼前这场面,让严诏不得不怀疑,比起活人,怕是死人更能吸引她的目光。 属实令人吃惊。 在严诏的眼皮子底下,金舒不知不觉忙了个把时辰,得出的结论也一样令人吃惊。 “死者身长约为五尺半,上牙齿左侧第六颗镶金箔片,两鬓角处发根已经发白,死者下身穿绣花襦裙,内衬是全棉织物,上身衣着烧得太碎,确实拼不出原本模样了。” 金舒顿了顿:“脖颈处虽然燃烧了大部分,但是剩余的皮肤组织处,有几个明显的暗紫色压迫痕迹。初步判断死亡原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被人扼颈或者是被人捂住口鼻。但是由于尸体被焚烧过,面部高度碳化,具体是哪一种,不能确定。” “受害人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没有鞋。”她迟疑了片刻,而后看着站在一旁的两人:“根据衣物材质,我倾向于,被害人生活较为富裕,但是她口中的那颗金箔牙,就算是千里之外的定州,做成这种水平,绝不是什么昂贵的产品。” “或者应该说,较为廉价。”金舒蹙眉,咬了咬唇,“追查尸源的话,不妨从这颗金牙查起,看看各个医馆里,有没有接待过生活无忧,却极为吝啬的那种婆婆,兴许是个突破口。” “至于没有鞋子,结合在现场发现的毛线袋,我推测,那破败的小屋子,只是抛尸现场。”金舒顿了顿,“杀人现场应该不在那个地方。” 第55章 按牙寻人 有理有据。 严诏听完,一眉高一眉低,瞧着她,又看了看李锦,背手而立,没有说话。 完全用不着他再说什么了。 李锦则沉默了许久,点了下头:“就按先生说的办。” 第二日起,整个京城医馆的大夫,在仵作房门口排起了长队。 一个个进去的时候还有文人雅士的风范,出来的时候,要么白了脸,一个字说不出来,要么吐得一塌糊涂,坐在那使劲地喘气。 确实难为了,悬壶济世,行医救人的老大夫们,还真没几个见过这种面目全非的遗体的。 直到日上三竿,满院子都是歇息喘气的大夫,就在大家都不知这样的辨识何时是个头的时候,有个老者,白着一张脸对周正说:“这,这牙,这牙我见过。” 说完,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这个人,因为这个牙的事情,上个月来我的医馆里砸过场子,所以我记得,记得清楚。” 但是也仅限于有印象的程度了。 这位老大夫,年过花甲,身体带病,说话时,左手颤颤巍巍,思路也不是很通畅。 李锦决定亲自去他的医馆,问问学徒,兴许还能有些更有价值的线索。对他而言,查出这个受害者的身份,是当务之急。 案发现场偏僻,没有目击证人,整个现场的条件也不好,有价值的线索寥寥无几。 若是不能查出死者是谁,这个案子八成就会是一桩悬案,难破。 “凶手既然会放火,那就说明他不想让我知道死的是谁。”李锦站在医馆门口,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睨了身后的周正与金舒一眼,淡淡说了一个“走”字。 “也不一定。”金舒跟在他身后,“也有一种情况,就是凶手无法直面,是自己做下这件罪恶的现状。” 无法直面被害人的目光,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干出了这种事情。 在金舒的记忆中,这样的人很多,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不管是定州还是当下,都不少。 睨着她的面颊,李锦悠然道:“你说的也有可能。”他笑起,“成长了。” 金舒一怔。 “门主又在埋汰我了。”她眉头微皱,“这是基础判断。” 基础么?李锦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也是,看过这“金先生”太多震撼人心的操作后,他对这种程度的“炫技”,已经见多不怪了。 “我让冯朝配合云飞,去查那毛线袋的来源了。”他一边往医馆里走,一边说,“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多一条线索。”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补了一句:“冯朝冯大人是京兆府尹,前些日子你见过,性子上有些像刘承安,你们以后会有很多交集。” “啊?”金舒没理解这个交集是什么意思。 “他那里的仵作,不太行。”李锦摆了摆手,拿着扇子像是兄弟一般敲了一把金舒的心口,“冯朝是我的人,你大可放心。” 是谁的人,此刻已经不重要了,金舒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呲牙咧嘴地看着他,眉头拧成了一坨。 “门主,你这真是扇子?” 他手里,那黑色的折扇不过寻常大小,但方才敲在身上,可是有铁棍一般的力道。 就那一下的功夫,金舒仿佛折了肋骨一样,也太疼了。 李锦愣住了。 糟了,方才一时放松,没有注意手上的力道,打了八成的力出去。 他稍稍心虚,注视着金舒的模样,嘴硬道:“不是扇子还能是什么?” 说完,赶紧转身进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金舒一边揉着心口,一边盯着他手里的黑扇子。 现在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这靖王能一人一扇,不带刀,不拿剑了。 谁能想到,他手里那扇子,怕也是神兵利器的一种,多打两下,要命。 这医馆的学徒,瞧见看金舒一脸痛苦的样子,便迎上来问:“这位官爷,是心口突发的疼痛么?” 他刚说完,就见周正一脸严肃地将六扇门的黑牌举了起来。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学徒浑身一哆嗦。 “六扇门查案,不得声张。” 医馆学徒怔愣了片刻,咽了口口水:“几位官爷后堂请,师父已经等各位多时了。” 人人都说六扇门是鬼门关,里头有个活阎王。 瞧着眼前这位爷的模样,学徒头一回感觉,小儿传言诚不欺我,太可怕了。 他领着三人,从闹热的医馆前楼,穿过一个四方的小院子,往后堂走去。 “我们医馆平日里有登记的要求,师父方才回来的时候就匆匆去找了。”他边走边说,“那位老婆婆我也有些印象,看起来像是个商人。” “听说先前是在你们医馆大闹了一场?”李锦问。 “正是。”医馆学徒回忆了些许,脸上闪过一抹无奈,“那婆婆牙口并不差,也没有必要将金箔加在牙上。我们师父原先不愿意这么整,因为加上去对牙齿并不好。” 他抬手,打开了前后院子相隔的如意门,招呼李锦一行人先进。 “但是婆婆非要做一个,他儿子当时也没有意见,师父便无奈,接了这件事儿。” “可谁知道,之后这老婆婆竟然以金箔牙不够光泽平整为由,在医馆里大闹了一场,要让我师父赔礼道歉,当时师娘看不下去,还说了她两句。”医馆学徒说到这,轻蔑笑起,“说她要光泽,直接镶个金牙不就完了,做什么金箔的啊。那阿婆顺势往地上一躺,闹得更凶了。” 李锦也不明白,一颗金箔牙,有什么好闹的。 “最后没办法,师父给她退了三两银子才解决。”他说,“那阿婆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儿子经商一个月月俸七八十两,七八十两就为了三两银子撒泼打滚,谁信啊。” 后堂里,老大夫依然在翻阅那些记录在册的名字,一边翻,一边讲述着那日精彩绝伦的金箔牙事件。 大体上与先前医馆学徒吐槽的差不多。 “就那一颗金箔牙,就收了她一两银子,还不够功夫钱。”他翻了许久,终于在那厚厚一摞的诊疗记录里,找出了那颗牙的消息。 纸上,这要做牙的老太太的名字,只写了一个夏氏。 “她说她住在西城的嘉会坊,距此有一刻钟的路程。”老大夫指着上面的信息说,“好像是说嘉会坊的夏府,再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他双手揣在袖口里:“据说是个经商的家庭,条件不错。” 这条线索,任谁看来都已经是相当清晰了。 只有李锦,往嘉会坊的路途中,一言不发。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地址是一个假地址,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凭借多年办案的直觉。 所以当嘉会坊里,真的有个一个夏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在门口愣了许久,没回过神来。 还真有? 第56章 夏家与夏家 周正敲开了夏府的大门。 开门的家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还没等周正拿出黑牌,便拉开了大门:“几位捕头,里面请。” 他轻车熟路的模样,倒是让李锦格外好奇。 “夏府是经常有捕头往来么?”路过家仆身旁的时候,李锦问。 家仆颔首:“倒也不是,只是我们家老爷最近总遇到怪事,有想报官的念头,正好各位官爷找上门,也是情理之中。” 这个情理之中,倒是让李锦觉得没那么合情合理。 夏府不大,两间四合院抱团成一个二进的宅院。 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屋檐下绘着许多招财进宝的吉祥图案,再加院中供养的貔貅,看得出是经商人家。 一路到了正堂,家仆为李锦沏了一杯茶,便让稍等,去后堂唤老爷去了。 这夏家,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中等水平。 除了方才的家仆,院子里还有几个侍女,看起来应该是比较有地位的存在。 这点,李锦在手中的茶盏里,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毛尖。”他淡淡地说。 夏家的当家,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人,气质不凡,面颊上还真看不出已经是四十过半的岁数。 他迈进屋子,先瞧见站在一旁的周正与金舒,又看着坐在八仙椅上,从容不迫,一身淡黄色衣衫,淡定品茶的李锦。 不管是神色,还是衣衫材质,举手投足的模样,以及他腰间绝非凡品的一块腰佩,都让夏老爷对此人的身份,产生了一瞬间的疑惑。 这莫不是靖王殿下? 他稍稍退了一步,又瞧了一眼屋外,将自己的这个想法打消了。 不会是靖王殿下,纨绔靖王,就带两个人出门,打死他都不信。 他上前两步,拱手行礼:“这位官爷,我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夏开诚,敢问官爷是?” 李锦抬眼,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六扇门捕头而已,奉命查案,多有叨扰了。”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夏开诚连连摆手,而后面颊上腾起一抹疑惑,“敢问,官爷查的是什么案子啊?” 他会疑惑也是正当的,最近夏府发生的怪事,他都还没去报官呢,这六扇门倒是先找上来了。 “方才听闻,夏老爷的宅院最近出了许多怪事,可否先讲一讲,兴许就是我们要查的线索。” 看着李锦彬彬有礼,眉眼含笑,夏开诚思量了片刻,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官爷,如你所见,我们夏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就您手中的毛尖茶,从种植到贩卖,一条链子上的生意,我们都做。”夏开诚说着,将一旁的茶叶盒子打开,给李锦展示了一下今年尚未上市的毛尖新茶。 “生意也不能说做得有多大,但在京城里,东西市上还是各有一间小铺子,也算是过得去。可说来十分怪异,这些年一直顺顺当当,就从今年开始,怪事不断。” 说到这,夏开诚一声叹息:“就莫名其妙,打今年开年之后,老有人自称是我娘,到处惹事,然后一群人堵在我门口讨说法。” 他委屈地瞧着李锦,摊手摇头:“我原先没当回事,我娘去世到现今,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我在京城做生意,也不止十三个年头了,在商会里熟人也多,大家都认识我。我就以为,我解释清楚了就好了,后头应该就不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结果,都是我一厢情愿啊!”他自嘲一般笑了好几声,“怪啊,层出不穷!搞得我没办法,上个月,专门去祖坟办了一场大祭祀。又是做法又是请长老的,一个个都说没事,我才放心的回来。结果,没两天,又被人堵门了。” 他抿了抿嘴:“而且,事情越来越奇怪,不仅多出来个娘,我还冒出来个要娶的媳妇。就因为这些流言蜚语,我自己夫人,已经去女儿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不肯回来了。” 夏开诚说的这些,让李锦颇为惊讶:“那你就没有见到过,那个冒充老夫人的女人?” “哎呀!”他说到这,连连摇头摆手,“我白日里都奔波在铺子中,那老妇人来过两回,家里的仆人见她像是找茬的,压根没给她开门。” “我要是撞上她,我非得扭着她报官不可。”夏开诚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钱都是小事情,我一个商人,名声、信誉,比钱重要多了啊!她这弄得我百口莫辩,别人说起来,就是我夏开诚不赡养老人,快五十岁了,还要娶人家小姑娘过门。” 他哀叹阵阵:“造孽啊!” 李锦坐在八仙椅上,指尖婆娑着手里的茶盏,看着杯中倒映出的他带笑的面容,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那老太太,就没说过她是来找谁的么?” 夏开诚愣了一下。 “就没有说过,是来找夏开诚的,亦或者是别的谁么?” 天色渐晚,京城上的云朵,烧成了一抹绚烂的紫红色。夏府的厨房已经开始炒制今天的晚餐,阵阵飘香。 府外的喧闹缓缓归于平静,四方的小院子隐隐发散出古朴的青色。 夏开诚想了很久,点着头说:“确实是说了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名字。” 他抬手,将给李锦开门的那个家仆唤来,两个人站在那里,思量了很久。 “夏什么来着……”他眉头紧皱。 “好像是……夏小……小什么……小五!”家仆一声惊呼,“对对对!夏小五!” “哦!对!夏小五!”夏开诚看着李锦,拱手道:“是这个音,但具体是哪几个字,委实不知。” “无妨。”他起身,同面前的夏开诚道别,“夏老爷之后若是遇到类似的事情,还是到京兆府报官比较好。” 夏开诚愣了片刻:“官爷,您还没说,这夏小五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出事的不是夏小五。”李锦勾唇浅笑,侧颜睨着他的面颊,“你口中的老太太,半个月前,被人杀了。” 说完,他起身道别,在夏开诚怔愣的目光中,向着院子外走去。 这一趟,收获不菲,他能想起这“夏小五”的名字,已经让李锦倍感意外。 站在夏府门口,看着门上的匾额,这案子终于有了破获的希望。 第57章 渐渐完整的碎片 六扇门,院子中,云飞带着一众捕头,手里拿着那烧焦的毛线袋碎片,与满满铺了一地的各种袋子、布头,一一对比。 比了一整天,恰好就是李锦回来的那一刻,与他手上残片一模一样的毛线袋,还真让他给找出来了。 草黄色,半人高,有些弹性,正好能装下一个人。 “要多亏这袋子比较新。”云飞将比对好的完整袋子拿在手上,递到了李锦手中。 “白日同布市的几个掌柜聊的时候,他们根据这残片的成色,说这袋子是年后才上市的新料。” 云飞转身,扫了一眼身后满地躺着的草黄色毛线袋。 他在这里埋着头一整天,现在天色已黑,看着眼前的烛火都有些花了眼。 李锦将毛线袋打开,高度三尺,宽约一尺半,装一个人进去,绰绰有余。 一个能够装下人的袋子,以及没有鞋的尸体,还差一个运送尸体的车。 “这种毛线袋,一天能卖出许多,东西市的商人都需要这个东西。”云飞抿了下嘴,“明日我挨家挨户去问问,看有没有谁能够记得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不用去。”李锦看着手上的袋子,“没有线索的。” 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云飞:“剩下的事情,让沈文去做。” 这一眼,云飞就懂了,眼前的李锦一定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这案子有头绪了。 他拱手行礼,应了一声“是”。 而后抬眼,看着他身后的金舒,微微一笑,从袖兜里摸出一颗糖:“金先生也辛苦了。” 但那糖没能到金舒手里。 李锦嗖的抓了过去,塞进了嘴里,睨着他说:“还有么?本王尚未用膳,饿得慌。” 此刻,京城闹热的夜,与皇城静谧的夜晚,被一道宫门隔开。 宫墙外,是市井人家,烟火人生。 宫墙内,是循规蹈矩,灰白一片。 毛线袋,夏小五,和自称夏家老太太的被害人。 吝啬的性格,斤斤计较的模样,又对外宣扬家大业大,充当夏家已故的老夫人。 案子的碎片,似散落一地的拼图,被李锦一张一张捡起,在书案前,以逻辑为线,以事实为据,逐渐还原成原本的模样。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案子仿佛套着一层雾,隔着一层纱,让他有些看不太清楚。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垂眸,这案子的真相图腾上,还缺少一块名为动机的,最重要的碎片。 第二日晌午,沈文脚步欢快地进了他书房,将自己查了一夜的消息放在了李锦的面前。 “说出来您都不信!这人是个脚夫。”沈文指着上面的名字说,“是武力的武,夏小武,今年26。” “查到他并不费力气,这人在脚夫圈里挺有名气的。”他说,“因为他识字,很多脚夫都请他帮忙看信。” “而且,他是家里的独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他还有个母亲夏氏,今年50多岁了,据说年后还常见,但最近病了半月,躺在床上没下来过,街坊四邻就没见过她了。” 说到这,沈文抬手挠了挠头:“昨晚上,我去他家探了一下,没见到这老太太,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柜子里倒是有些生活用品,看起来不像是没人住的样子。” 这一切,倒是符合被害人就是夏老太太的假设。 夏小武母亲的年纪,符合受害人的特征,半个月不见人影,也符合被害的时间。 他放下手里的纸,看着沈文:“人呢?” “平日出没在东市脚夫聚集的路边茶馆里,但自从两日前六扇门查这驿站的案子起,就已经不知去向了。” 脚夫,顾名思义,是做苦力活,靠着腿脚谋生的人。 京城里这样过活的人有很多,大多喜欢聚集在东西市街道中不起眼的巷子里,便宜的茶水铺子旁边。 等李锦找到这里的时候,一众脚夫正背靠在坊墙之下,面颊上写满生活的艰辛。 茶水铺子极其简陋,一个小二,两个开水壶,几个大碗,就算是一间铺子。 聚在这里的人,或是带着毛线袋,或是肩头有扁担。 都是脚夫。 众人瞧见李锦这衣服是绸缎,又见他身后还带着两个穿缁衣的人,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肯定是富庶得很。 其中有个身强力壮的,便提着他的扁担迎了上来,问道:“这位爷,是搬货么?拉车不?我便宜,找我呗!” 李锦不慌不忙,从胸口中拿出一两银子,塞进他手里:“打听个人。” 他边说,边睨了一眼坊墙下的众人,转身说道:“跟我来。” 路旁,收了一两银子,心花怒放的脚夫,激动得满脸堆着笑意:“您说小武呀,自从年后就变得特别奇怪,越来越怪。年前都还能跟我们聊到一起,打个弹珠猜个大小的,自打过了年,突然就变了,不怎么说话了。” 说到这,他咧嘴一笑,嘿嘿嘿地指着自己:“像我们这种脚夫,为了干活方便,都是穿窄袖的袍衫,颜色灰土灰土的最好,他就跟我们突然就不一样了,年后还穿起长袍子来了。” “还换着穿,早上来的时候一身长袍的,来了以后换下来,包在包袱里挂在脖子上,太阳下山了,他再去换上。” 长袍,李锦思量了片刻,疑惑的问:“那他近来,是不是没有再换衣服了?” 脚夫抬着头,想了片刻:“……嗯,有十天半个月了,没见他来回换了。但是他这两天没出活了,这内情我也不知道。” 李锦看着脚夫的面颊,沉默了许久。 这个男人面颊上满是深邃的皱纹,长期风吹日晒,让他看起来有着不同寻常的老态。 不是老成,是老态。 消瘦骨感,却肌肉紧实,腰背佝偻,指关节上都是凸起的老茧。 “你平日是做什么的?拉货么?” “对,我在这拉货,口碑生意,做了十多年了,也做出借车的生意,这前后几条街,就我一个有板车的。”他边说边咧嘴笑,指了指一旁的简易板车,“几位爷可能不觉得,但是这车,还真挺少的,做我们这行的,没几个人愿意下这种血本。” 仿佛猜到了李锦在想什么,在他身后站了许久的金舒,已经系好的绑手,冲着那板车走了过去。 李锦也不回头,继续问:“先前,夏小武有没有找你借过这辆车?” 脚夫虽然不解,但挠了挠自己的鬓角,点了下头:“半个多月前吧,来借过一次,是个雨夜。” “他这人其实还不错的,借了我的车,送回来的时候还专门给我洗干净了。” 听到这,李锦双手抱胸,转过头,瞧着蹲在地上,认真看车的金舒背影。 看着她走到车轮一旁,从里侧卷在轮轴上的缝隙里,捏出一根夹杂着头发的线。 草黄色,一尺长。 第58章 写魂人 京城正午刚过,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是乌云压顶,眼瞅便要下一场大雨。 小茶摊的脚夫们陆陆续续地散了,茶摊摊主也看着天色不好,将撑在头顶上的蓬布取了下来。 不多时,东市的街道上就起了风,行人匆匆。 李锦随意找了一间有铺子的茶楼,叫了一壶新茶,便坐了下来。 许是因为天色不好,茶馆里仅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昨夜,沈文找到了夏小武的住处。”他说,“左邻右舍也都问了,从年后开始,原本独居的夏小武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太太,之后就不怎么见夏小武进出。” “院子在京城西南角的和平坊,距此步行需要一个时辰以上。”李锦看着手中的茶盏,望着水面的倒影问,“金舒,你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 金舒愣了一下,眼眸瞟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周正,又转回了李锦带笑的面颊上。 这件案子,她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虽然凶手是谁已经清楚明了,但她其实和李锦一样,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王爷都想不明白的地方,小人我怎么会想得清楚。”她稍显无辜,不解地反问。 却见李锦眉头一抬,目光戳在她脸上:“小人?五品官职不够金先生用的?” 金舒一怔:“五品?!” 李锦一边笑,一边抬手给她杯中加了一杯茶,而后端坐在一旁,等着她下半句话。 就见金舒眼神飘忽,往一旁的周正身上投去无数求救的信号。 这个面无表情,自顾自喝茶的男人,被金舒盯得浑身发毛。只好放下手里的茶盏,瞟了李锦一眼,飞快地吐出两个字:“属下。” 金舒显然没有理解,呆愣的看着他。 另一侧,李锦的眉头越挑越高,周正深吸一口气,抬手轻咳,声音高了几分:“属下去门口透透风。” 起身,行礼,跑了! 金舒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望着那屋檐下,大风中,站得笔挺的背影,抿了抿嘴,将杯子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悟了,原来是要自称属下啊。 “说说吧,你怎么看。”李锦端起茶盏,手腕微微摇动。 原本平静的茶盏里,水波涔涔,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当务之急,是找出夏小武。”她说,“虽然基本可以肯定,被害人就是夏老太,但因为缺了最关键的一环,我却不能肯定凶手就是夏小武。” 她沉吟了片刻:“如果是他,他杀害母亲的动机是什么?如果没有动机,那这个案子,就始终存在着很多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是,夏小武亲手杀了他的母亲,见东窗事发,所以畏罪潜逃。这点,说得通。”金舒顿了顿,“但是,若是因为夏老太平日露富,引来图财害命之徒,而夏小武也被这群人杀人灭口,也说得通。” “甚至,这个夏老太因为经常冒充夏家人,会不会被夏家的仇家给盯上了,将他们母子俩先后杀害,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金舒说完,又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摇了摇头:“没有动机,就没有方向。” 李锦抬眉,眼角带笑。 不愧是金先生,沟通起来没有障碍,思维的深度也绝非寻常人可比,让他越看越觉得眼前人是块稀世的珍宝,沙滩的黄金。 但他那真诚的目光,金舒一点都没瞧见。 她望着屋外渐至的大雨,回忆着这几天追查凶手的一切细节。希望能从中找出指引他们方向的那个点。 手里的茶渐渐失了温度,雨越下越大,望着大雨落地后溅起的层层烟波,她沉默了许久。 周正依旧站在门口,身体笔挺,手放在自己的刀柄上,始终未曾移开。 一身黑色的缁衣,在这灰蒙一片的天地间,将自己融进了这绝美的山河里,在烟波荡漾的京城中,绘成了一幅画。 许久,李锦抬起头,看着金舒,淡淡地开了口:“你知道侧写师么?” 金舒诧异回眸。 “犯罪侧写师。”李锦笑起,眼眸弯成月牙。 犯罪心理侧写师,这个词,金舒在前世经常听到。 这是大案要案里必不可少的专家职位,是能够在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提供思路,甚至全新方向的高级技术类职称。 是通过对案件的手法,现场的环境,以及犯罪特点做分析,勾画出犯罪心态,从而进一步分析凶手各方面的特点,甚至预测凶手的下一步行动,是需要极为专业的素养,才能够胜任的职位。 虽然金舒对六扇门藏龙卧虎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因为过于震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只狸花猫,他就是六扇门内,有着“写魂者”之称的张鑫。 听着李锦描述的案发现场,听着他讲述如何一点一点查到夏小武,听着李锦将已经掌握的其他信息逐一透露,张鑫一边撸猫,一边斩钉截铁地说:“凶手就是夏小武,他早晚还会回到焚尸现场。” 众人皆愣,唯猫一声轻叫,在他怀中翻了个身。 “这场凶案,在我看来是一桩典型的‘无条理’案件。”他说,“在你们带来的线索中,如果要对凶手的形象进行补全,那他应该是具有幼年时期的心理创伤。” “要么是社交能力较低,无法从事脑力劳动,亦或者技术类劳动的人,要么就是‘双面人’,人前一个模样,人后一个模样,他的社交往往具有幼稚的目的,爱耍小聪明,责任心极差。” “他的少年时期,充斥着受害人对他的支配与操控。他这一次的行凶,没有任何的条理性,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直到当下。” “结合抛尸、焚烧,以及现场的呈现,凶手应该更接近于后者。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个双面人。而恰好,受害人的儿子是最符合这个侧写的人。”张鑫抬手,指尖轻轻从猫背上撸过去。 “他的母亲支配他的人生,却也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在亲手杀死她之后,面上不管多么波澜不惊,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已然崩塌。他选择焚烧。以为抹消存在,就能骗得过自己。却不知,越是想要抹消的存在,越是会牢牢记在心底。” “如此,他会回案发现场……”李锦沉默了些许,“恐怕是为了自尽。” 见他这么说,张鑫目露赞许,手上却没停下,挠着猫肚皮,点了下头:“十之八九,是为了自尽。”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不去行凶现场,而要去抛尸现场?”金舒不解,努力拉回了被猫吸引的目光,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夏小武要去直面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要去接受那个最不能接受的自己,难道不是凶案的第一现场,更能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冲击么? 第59章 千钧一发 “因为在案发现场,他只是宣泄了自己的情绪,极有可能是激情状态下导致了母亲的死亡。他觉得错的也不一定是他。” 张鑫笑着说,怀里的猫“喵”一声叫,他便微笑着用手指,挠了挠它的头顶,继续说:“而抛尸现场,不论是抛弃还是焚烧,在他心中,这两个动作本身产生的负罪感,内疚感,远大于行凶的案发现场。” “所以,他会在自己负罪的内心推动下,回到的应该是抛尸现场,而不是案发现场。” “你们回到抛尸现场等着,当他被这种负罪感,内疚感压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会回到那里,寻求他所谓的救赎。” 听完了这些话,金舒半张着嘴,半晌没反应。 震撼过大,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也是从现代社会,穿越到大魏王朝来的? 这种程度的心理刻画,在当前这个时代,真的有人能研究到这个程度么? “金先生不必如此震惊。”张鑫见她愣在那里,哈哈地笑了起来,“比起已故的师父,我还差远了。” 他见金舒有几分兴趣,便多说了两句:“金先生若是有兴趣,可以看看门内藏书阁里的《推心既要》,那本著作便是祖师所写,现今的侧写术便是从它发源而来。” “书还是以后再看。”李锦打断了两个人的话,“周正,你带好人马,回抛尸现场,金舒,你随我来。” 张鑫愣了一下。 方才,李锦用的是“我”字? 瞧着他们三人离开的背影,张鑫走到门边,勾唇浅笑,若有所思,若有所想,他怀中的狸花猫片刻没有离手,他的手掌心也一秒都没有停下。 片刻之后,才带着一脸的笑意,转身回到了屋里。 “有点意思。”他说,“竟好这一口,还真是始料未及。” 天色尚早,阳光如淡金色的薄纱,披在长安城外广阔的大地上。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李锦,全然不知自己被张鑫误解成了什么模样。他的马车快速出了京城,往西北驿站的方向飞驰而去。 刚到驿站,马车尚未停稳,李锦便从车内跳下来,直奔那间破败的土房子走去。 而金舒看着他的背影,将手里的马缰递给周正,头也不回地说:“我先跟上去。” 那样子,就像是追随了李锦许多年的老捕头一样,让周正一时晃神。 金舒一路小跑,才赶上了大步如飞的李锦,喘着气,弯着腰,站在那破房子门口。 李锦沿着四周,从左至右转了一圈,就在他从残垣断壁的另一侧走回来的时候,看着依旧在喘气的金舒,忽然就跑了起来。 还真让张鑫给说中了一半! 人确实在抛尸现场,但看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是来寻死的! 他眼眸里,金舒目光的死角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和一个面颊上混杂着心酸、崩溃、被痛苦扭曲了神情的男人,冲了出来。 李锦健步如飞,一把将不明所以的金舒扯到身后。 他手中的黑扇一开一合,匕首的刀刃便被死死卡住,在金舒诧异的目光中,扇柄的另一端,竟落下一把尖细的小刀。 这淡黄色衣衫的男人,熟练地接住,眨眼功夫就反手架在了面前人的脖子上。 “夏小武,你好大的胆子!” 一场危机,电光火石之间,便被李锦娴熟连贯的动作,轻松地解决了。 被他一声呵斥,愣在当场的夏小武,脑袋里嗡嗡作响,惊恐地动弹不得。 他从未见过如此威压,这个男人目光中迸发出的杀气,让他如坠冰窟,不知所措。 周正赶到的时候,其余带着半张面具的暗影,已经将夏小武牢牢地按在地上,而站在一旁的李锦,面色沉得可怕。 他身前,金舒低着脑袋,仿若霜打的茄子,听着训诫,连连点头。 “好歹也是六扇门的捕头,在这种地方稍微警惕一点。”他没好气地说,“若我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转头瞧见周正,李锦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让她一个人上来了,她这个样子,别说刀子了,打一拳怕是就要告假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的案子怎么办?” 案子?金舒一怔,这家伙关心的竟然是案子。 原本,还挺感激李锦救了她。现在,心中的感激散了一半。 为了破案,这靖王也是蛮拼的。竟不惜亲自上阵,直面生死危机,实在是可歌可泣。 谁知周正耿直,直言不讳:“金先生与王爷在一起,怕是天王老子也碰不到先生分毫。” 一句话,把李锦噎住了。 他嘴巴一张一合,半晌,蹦出来几个字:“倒也有几分道理。”他刷的一下甩开扇子,自顾自先往驿站的方向走去。 看着周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金舒竖起了大拇指:“周大人,多谢。” “先生不必挂心,王爷刀子嘴豆腐心,只是担心先生罢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先生还是多注意安全,告假是小事,月俸是大事。” 这倒是把金舒说愣了,惊讶地询:“难道,这工伤不报的吗?” 周正面无表情,十分肯定地说:“若是先生的话,十之八九不报。” “啊?”金舒懵了。 这待遇也太差了吧! 驿站二楼,最大的包房里,李锦坐在正中的八仙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睨着跪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的夏小武。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神情恍惚。整个人仿佛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冲击,浑浑噩噩,如同丢魂。 李锦瞧着他的怂样,将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砸在桌上。 那突兀的声响,总算是让这个男人回过了神,惊恐地看着坐在正中,目光冰冷的靖王。 “你自己干了什么,需要本王来给你起个头?”他余怒未消,瞧着夏小武的脸,就想起方才他偷袭金舒的模样。 焦躁,烦,好想揍他。 “有杀人的勇气,却没有承认的勇气。”李锦冷笑一声,“难怪在你娘眼里,你是个怂包。” 怂包两个字,如一把刀,狠狠戳进了夏小武的心里。他双肩一抖,失了焦点的目光里,闪出一抹怨恨的光。 看来,真被张鑫说准了,他的母亲,就是他不能言说的痛。 “你懂什么!?”夏小武怒目圆瞪地瞧着李锦,“你们哪里会懂我的痛苦!” 第60章 悲剧的源头 “本王是不懂。”李锦看着他,“将生自己养自己的母亲杀死,不提养育之恩,不念一世恩情,为了脱罪不惜再次伤害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说我们不懂?” 夏小五一滞。 “你杀她的时候,可想过年幼时趴在她后背胡闹时的笑声?” “你杀她的时候,可念及一碗热粥一床被褥的余温?” “本王不懂。”李锦冷笑一声,“恩将仇报,不念生养,只图自己痛快。” “禽兽之人,为何要懂?” 小小一间客房,四面两扇大窗,李锦的话将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拉到了燃点,如匕首一般,当着夏小武的面,毫不客气,不带犹豫,将他自以为铠甲的保护层,一刀一刀戳穿。 夏小五颓然地瘫在地上,神情呆愣,木然,咬紧唇,垂着头,蜷缩在那里,一言不发。 李锦也不急,干脆点了一盏灯,自一旁的书架里抽了一本无聊的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他在等,等这个男人心中的愧疚、悔恨突破临界点,等他不堪重负,自己将自己逼上绝路。 时间如水流淌而过,天边最后的一抹夕阳,在大地的尽头没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弯月高挂,漫天星辰,闹热的驿站在夜幕下,融进了草香阵阵虫鸣不断的天地间。 屋内的夏小武,紧张,害怕,担忧,万千复杂的思绪揉在他的面颊上。 李锦说的对,他有那杀人的胆量,却没有背负杀人罪名的勇气。 弑母,成了压在他头顶的山。 他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直到现在,还仍旧想要为自己开脱。 他不是故意的,那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起,不知道如何描述。 但他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就情有可原? “我不是故意的。”半晌,他抬起头,神情掺杂着祈求,掺杂着委屈,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我就是不小心,一时没有控制住。” 看着眼前夏小武的模样,李锦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什么都没说。 见他不语,夏小武有些慌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啊!” “是不是故意,你也不能改变你亲手杀了他的结果。”李锦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三岁孩子尚且知道做错了事情会挨打,你一个成年人,居然还妄想用不是故意的来开脱。” “真有你的。”李锦冷笑一声,“我劝你从实招来,别耍小聪明。” 冷言冷语,仿佛如一堵不能逾越的墙。 此时的夏小武,看着威严尽显的李锦,望着他与他之间三米的距离,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若是还活着,此刻定然会张开双臂,挡在他的身前。 可是…… 夏小武心里的防线,在那一刻轰然坍塌。 他抬手,他看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噗噗的落在自己的手心里。 温热的,就像是母亲的温度一般。 他渐渐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在万籁俱寂的苍穹下,这声声阵阵的哭泣,在黑夜中显得那般的凄婉哀怨。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崩溃的男人,一声轻笑,终于开了口。 “本来,母亲年纪大了,做儿子的,理当照顾她。” 他嘴唇干瘪、发白,语气淡得可怕,就像一个旁观者,漠然地、理智的,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在关中,我写信和她说,我在京城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惦念。我赚的银子,也都攒了起来,每年都会回去看她,然后将银子交到她手心里。”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也许母亲希望我更好,她便逢人就讲,我在京城盘了大产业,过得好。我当时为了让她开心,鬼迷心窍,竟也没有点破。” 夏小武咬着牙,看着地板上条条道道深邃的痕迹,沉沉地叹了口气。 李锦从一旁拿出一只小盏,亲自倒了一整杯茶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将那只常年做脚夫而扭曲变形的手握起,将那杯水,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水面上的倒影中,夏小五惊讶地看着李锦的面积,眼眶一酸,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今年年关刚过,她突然到京城来了。”他笑起,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流了下来,“她想来给我寻一门亲事,说一个好媳妇。” “她……她想早点抱上孙子……”夏小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我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他摇着头,颓然地望着李锦的方向。 “我以前和她说,京城嘉惠坊的夏府,就是我的家,跟她说我产业很大,白日不会在家。但其实……”说到这,夏小五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半晌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坐在那里,仿佛失了魂。 李锦知道卡住他的是什么东西,是他曾经有过的那些辉煌。 是他记忆中,真的发奋努力的过的那个自己。 是他的不甘,却又被现实一次一次打倒的怨念。 那日,沈文将调查的消息,交到李锦手中的时候,他确实被眼前所见震撼了一番。 “您都想不到,这是个脚夫!”沈文乐呵呵地看着他,期待着他面颊上会露出些许精彩纷呈的神情。 等了许久,李锦依然是李锦,淡笑不语,丝毫不见波澜。 纸上,初到京城时,那个意气风发,敢闯敢拼的夏小武,和现在眼前这个蓬头垢面,两眼无光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是没有学识,他读书十年,在京城的第一份工,便是教小娃识字。 当时,左邻右舍尊称他“夏先生”。 原本,这应该是一条虽然坎坷,但向着光明的坦途。 但不知为何,夏小武走着走着,就走上了贪财好色,好吃懒做的歪路。 为了来钱快,他开始赌,赌赢了就在烟花巷里挥金如土,赌输了就坑蒙拐骗,找有钱人家的小姐卖惨借钱。 输的窟窿越来越大,借的钱越来越多。 直到过年的时候,京城小姐们之间互相走动,被人提起,夏小武东窗事发,再也要不到一个铜板的时候,迫不得已,借了一笔高利贷的他,做起了脚夫。 李锦原以为,他做脚夫只是为了躲债,但现在看来,还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躲自己那不远千里而来,以为他飞黄腾达了的亲生母亲。 这些话,从李锦口中缓缓而出的时候,夏小武不喜不悲,不见惊讶。 他认了。 “那晚上,我的谎言被我娘发现了。”夏小武说,“她知道了我不是夏府的当家,就跟我闹起来了。” “说什么白养了我,说什么我竟如此不堪,说什么如今境地都是我的错,她不活了之类的……”夏小武的声音渐渐小了,“她到屋子里,拿出一根绳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扯着绳子头,咄咄逼人地说她不活了,已经没脸了,活不成了。” 说到这里,夏小武双唇紧抿,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继续说:“我当时气坏了,这么多年,在母亲这里不被理解的心酸,一股脑都涌了上来。” “都是她的错,我满脑子都是她的错!”夏小武抱头蜷缩在那里,仿佛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回忆着。 “这么多年!她要我什么事情都按照她的步调来,必须达到她想要的模样,否则我就是不孝的。”夏小武哭着吼了出来,“她的眼里,非黑即白啊!” “她供我读书,我很感激她,但我要是不能入朝做官,就是我不孝。” “她让我结交富豪家的姑娘,我若是不是将人娶回家,就是我不孝。” “她喜欢吃秋葵,我喜欢吃河鱼,我吃鱼便是不孝。” “只要不是她想的那样,只要没有达到她的要求,我就是不孝。” “从来都是她要我如何,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希望如何!我希望怎样!我的生活,为什么需要她来告诉我,应该怎么样?!” 夏小武浑身颤抖,怒目圆睁,泪如雨下:“所以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就那么伸出了手,就那样、就那样……” 他伏在地上,呼嚎哭喊,痛不欲生。 第61章 李正确,你说什么都正确 那天,夏小五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眸里满是母亲最后惊讶的模样。 那张带着不可思议,带着莫大惊恐的面庞,挥之不去,抹消不掉。 明月高悬,清风依旧,他在一片斑驳的月影中,坐在母亲渐渐冰冷的尸体旁,脑海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会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将全部的碎肉都留给自己的母亲。 那个小时候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在静谧的夜里唱着摇篮曲的母亲。 那个每次回家,都会站在村子口遥遥望着他,跟他说路途艰辛,不用带银子给他的母亲。 他亲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她不能呼吸。 三月末京城夜,先前还是朗月晴空,此刻乌云遮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将母亲的尸体放在床上,守在她的身旁一天一夜。 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找来,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去镶金牙。 不理解母亲那天自豪地说:你看,一颗金牙,这样给你找媳妇的时候,会不会符合咱们夏家的气质一些? 咱们夏家,他看着面前不会再醒来的母亲,心如刀绞。 “我本想随母亲一起去了!”夏小武的面颊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可是,可是……” 可是真到要死的那一刻,他自己却下不去手。 月落日升,日落月又起。 他最终也没有那慷慨赴死的勇气,而活下去,面前自己亲手杀死的母亲,则成了他恐惧的源头。 他不敢投官,他不敢承担责任,思来想去,竟决定掩盖一切。 夏小武找到了熟悉的脚夫朋友,借了他的平板车,用母亲从关中投奔时带来的毛线袋,将她装在里面,绑在车上,一路往京城西北方向走去。 “当时漫无目的,就一直走。”他轻笑,“就好像……因为我住在京城南边,所以往北走就能逃得更远。就像我跟她说,夏府在京城西市下头的嘉惠坊,我就跑到东市去当脚夫一样。” “我不敢走大路,从坑坑洼洼的小道里走。路上毛线袋还卡在车轮里了好几次。我本来还想着,这袋子之后还能卖几个钱的……”他抿了抿嘴,“卡在轮子里脱了丝,也就不值钱了。” “我走了很久,好几个时辰的模样。终于找到了一处废弃的破房子。我看着那里面残垣断瓦,也不会有什么人路过,连避雨都避不了,就把她放在那里了。” 他喉结上下一滚,咽了一口口水。 李锦眼帘轻垂,手里捏着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杯子里的浮沫,问出了最后的问题:“放下就放下,为什么要烧?” 为什么要烧…… 夏小武沉默了许久,发出一声长叹:“我一看到她的脸,我就……” 至此,他一句话都说不下去了。 李锦不语,他知道,这个男人的余生,都会困在记忆中,那一晚母亲的注视之下。 这比任何惩罚,都更加残忍,更加有力。 那之后,夏小武被戴上脚镣,关进了囚车,准备送往京兆府的大牢。 他站在囚车上,望着金舒的方向,咬了许久的嘴唇,还是开了口。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本来来此,是真的是想自尽的!钱我还不上了,又杀了人,我知道我活不成了的,我是真的想自尽的!但是当时,你穿着捕快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是被吓住了,才一时……” “哼。”李锦看着金舒面颊上的一抹同情,上前两步,挡在了他与金舒的视线之间,毫不客气地说:“别自欺欺人了。” “借给你一个胆子,你也下不去那赴死的心。” 被戳了脊梁骨的夏小武,愣愣地看着李锦,颓然地摇着头,喃喃自语:“不是的,不是的。” 在他自我麻醉一般的话语中,囚车缓缓前行,那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的男人,渐渐消失在众人的目光里,融进月色之中。 此刻,李锦才转过身,挑着眉毛看着金舒:“你竟同情他?” 金舒一滞。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说同情,也确实有几分同情。 看她竟犹豫了一瞬,李锦刷的一声甩开扇子,一眉高一眉低,面颊上满是不可思议。 “一个流连烟花巷,嗜赌成性的男人,嘴里往往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他眉头微皱,“你竟然还一副同情的模样,那些被他骗了银子的富家小姐们,也是你这个模样。” 金舒怔愣的片刻,嘴巴一张一合:“富家小姐好歹有富这个点啊,我一个穷小子,他干嘛博我同情啊?” 说完,她不满地歪了下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爷何必残忍揭穿呢。” 没想到眼前这女人竟然还替那死囚说话,李锦颇为嫌弃:“你可是六扇门的暗影,人中龙凤,中流砥柱,要是这般容易被忽悠,那不让你兜里装钱,倒是十分正确。” 这话题,是怎么从一个杀人犯,发展到金舒的钱的? 她瞧着李锦的样子,心里默默嘟囔:李正确,你说啥都可以正确,唯独银子不行。 金舒出一口气:“王爷,您还欠我,两百六十两四文钱,别想蒙混过关。” 蒙混过关? 李锦懵了,他是缺那两百六十两四文钱的样子? “格局小了啊金先生。”他不可思议地抬着眉头,脸上写满了“震惊”,目光自上而下的将她看了好几遍,“不过就是一顿饭钱……” “八厘。”金舒抬手,又竖起四根手指,“这几日都是夜里出活,王爷记得月俸还要添四两,这四两是工钱,不用按八厘算。” 李锦嘴巴一张一合,干笑了两声:“金舒,你姓金,就真是吞金兽了啊?” 金舒一本正经,拱手行礼:“若是金子的话,我不介意为了王爷,为了咱们六扇门,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埋头苦干,身先士卒。” 这一连串砸下来,李锦脸上的震惊,渐渐被“绝了”所替代,他属实找不出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感慨。 硬要扯一个词出来的话,那就只能说:服了。 回去的路上,金舒看着漫天的星辰,想着夏小武的话。 李锦说的没错,他确实不值得同情。杀了自己的母亲,抛尸的时候还在惦记把袋子卖钱的人,自私自利,被人证据确凿后按在这里,还妄图狡辩脱罪的人。 他就像是个孩子。 没有担当,得过且过,仿佛一切的罪责,都可以轻描淡写的用“不是故意的”,这一句话带过。 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 “要说同情,倒也真可以同情几分。”李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一个被安排了少年人生轨迹,不知天宽地阔,不知责任与担当为何物的人,想来,也是他母亲的掌中宝,心头宠。” “九泉之下,不知他们母子重聚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相见。” 李锦说着,撩开马车的帘子,睨着金舒的背影:“金先生,恭喜你,过了大仵作的两道关卡。” 金舒一愣。 “这之后,有劳你多多指教了。”李锦笑起,马车在深夜的苍穹之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弘。 但他没等金舒开口,又补了一句:“如此,我们也可以好好聊聊,看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事情。” 第62章 你一笑,女儿身的痕迹就很重了 案子结了,本该皆大欢喜。 但却因为李锦这一句“好好聊聊”,让金舒提心吊胆,心中不踏实。 李锦就像是故意的一样,回到六扇门后,竟也不再提这聊聊的事情了。 他看着金舒整理好的案件纪要,将它放进了自己身后的博古架里。 抬眉,睨了她一眼:“随我来。” 金舒怔愣片刻,跟上了他的脚步。 院子里,众人的目光之中,严诏背手而立,严肃的气息恍若一道气浪,灼灼逼人。 六扇门暗影,七个带着相同图案的玉佩的人,在金舒的眼前站成了一排。 严诏一脸严肃地,从李锦的手里接过一个扁平的盒子,看着恭敬立在面前的金舒,将盒子,与仵作房的一大串钥匙,一并交到了金舒的手里。 在金灿的阳光之下,她看着扁平盒子里全新的,精致的,刻着“尸语者”几个字的一套工具,在众人的掌声中,正式成为六扇门仵作房的“金先生”。 严诏睨着她带笑的面颊,却凑在她耳旁,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别笑,你笑起来的时候,女儿身的痕迹就很重了。” 一句话,金舒仿佛被人噎了一嘴,当即白了脸,什么开心,什么欢乐,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抿着嘴,带着惊恐的神色,抬眼瞧着严诏,这个一向是冷着面颊,严肃得仿佛冻结了空气的老者,脸上写满了“别以为你能忽悠住我”的友善字样,微微仰头,勾唇浅笑。 看着他的笑容,金舒都要哭出来了。 反转来的太快,简直猝不及防,她本以为是开开心心的入职招待,没想到转眼就变成了修罗场。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寒暄着同这群人打招呼的,金舒都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自己扯了个借口,慌忙溜回了仵作房里。 小河流水,池塘碧波荡漾,严诏站在池塘边,悠闲地喂鱼,瞧见她走进来,也不回头,清清淡淡地说了几个字:“回来了?” 金舒抿了抿嘴:“嗯,回来了。” 而后,五米的距离之间,再听不到半个字眼。 严诏不急,一点一点地喂鱼,等着金舒先开口。 他这个样子,让金舒心中格外忐忑,踟蹰了又踟蹰,思量了又思量。 这种事情该怎么问?她翻遍了脑海里的各种戏本,也没找出来个范文的。 干脆,直接问算了! 在严诏手里最后一点鱼料都投下去之后,金舒皱着眉头,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大人……那个,还、还、还有谁……” 严诏睨了她一眼。 这金先生,面对死人的时候口齿清晰,干脆利索,怎么当着他这个活人的面,就突然秃噜起来了? 他笑起,睨着她的脸:“没了。” 金舒一愣。 她看着严诏拍了拍双手,把鱼料的残渣擦掉,一语双关般的感慨:“没了啊。” 严诏稳如磐石,不慌不急。 金舒七上八下,心中咆哮。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闲工夫双关! 见她欲言又止,严诏恢复了往昔那张冷面孔,轻笑一声:“别担心了,没有人。” “你得感谢你自己足够优秀,才保住了你的脑袋。”说完,他转身往里走,“跟我来。” 听到这句话,金舒深吸一口气。 她可从没有如现在这样感谢上苍,让她喝了一碗兑水的孟婆汤。 这要不是因为自己那法医学学的好,恐怕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古人诚不欺我,学好数理化,吃遍这天下。 可就算如此,被严诏看穿身份的金舒,依旧是霜打了茄子,呲牙咧嘴的跟在他身后,迈进了正堂的门。 谁知,这个不苟言笑的大仵作,将桌上一提包好的点心,伸手递给金舒:“御膳房的点心,拿去!” 依旧是那张严肃的面孔,依旧是那冷飕飕的模样。 金舒愣了许久,才明白这点心的用意,她咧嘴一笑,抬手接过:“谢谢师父。” 却见严诏挑着眉头,嫌弃地咂嘴:“不都说了,别这么笑,当心身份暴露。” 说完,又加了一句:“放心地吃,你弟弟的那一袋在这里,别老想着给他留,小孩子甜食吃多了坏牙。” 眼前的金舒,嘴里一边嘟囔知道了,脸上却依旧是笑成了花。 站在仵作房的院子里,吃着手里御膳房的点心,她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金舒决定将这些日子里的所见所得,写一封信,带着她的感激与思念,寄给曾经给了她无数帮助的定州知府刘承安。 决定归决定,她屁股还没坐下,就被周正喊走了。 门主院里,李锦看着桌上大宣纸上,十二个不同的图案,凝重成了一尊石像。 鸟的图案下,写着刑部尚书许为友的字样,可除了许为友,那还剩下十一个不明身份的存在。 李锦目光盯着眼前的图,犀利得如一把刀。 看着李锦一个人较劲,金舒站在那,半晌,抬手轻咳一声:“属下有些见解。” 李锦闻言,头也不抬:“讲。” “方青一案,他夜晚送出的信去了哪里,以及梵音一案,水银的来源至今不明。再加字条上所言的有人在指引,我觉得方青和梵音的案子,有并案侦查的可能性。” 方青案门口的“序”字,梵音案盒子里的“十”。 以及穿在这些案子中,若隐若现的印花图案,都在提示着她和李锦,这可能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连环案。 他们查到的只是表象,他们尚未深入里象。 李锦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金舒说的这些,他已经隐隐有了自己的推测。 这张网上的人,虽然被他抓到线索的还不多,但都无一例外的指向了一个方向:六年前的案子,以及现在的太子。 李锦深吸一口气,左手捏着那张图纸,往右一推。 那纸仿佛有灵性一样,卷成了筒,滚下桌子,落在一旁地上一大摞的图卷里。 他拍了拍掌心的灰:“我们走。” 他说:“夏小武的案子还没完。” 闻言,金舒诧异地抬头:“没完?” “案子是结了,但收尾的事情还得做。” 金舒诧异:“我去就好了,门主没有必要亲自前往。” 寻常收尾,不过就是向被案件波及到的其他人,简单描述一下案子的模样,消除担忧,令生活回到正轨。 这些事,金舒也能做。 可李锦一脸笑意,从书案后转了出来,手掌拍在她肩头上三下:“我们是搭档,你别想着擅自行动。” 他睨着金舒的面颊,嘴角扬起,笑得特别真诚。 第63章 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话,倒是把金舒给说懵了,她有些不解,睨着李锦的背影,脱口而出:“门主,您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李锦一滞,愣愣的回过头。 断袖之癖? 周正的呼吸都卡住了。 李锦嘴巴一张一合,震惊的看着金舒天真的模样,眼角一个劲地抽抽。 他本意是让金舒跟着自己,这样能避开六扇门的一众高手,不至于暴露了身份。 怎么到了这个女人的耳朵里,就歪成了这个模样? 李锦抬手,垂眸,揉着自己的鼻梁根,语重心长:“金先生,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 见金舒愣在当场,李锦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甩开扇子先走了。 迷迷糊糊的金舒,瞧着他的背影,抬眼扫到了周正那诧异的模样。 “周大人?”她唤。 猛然被拉回当下的周正,拧着眉头,清了清嗓子:“没事,没事。” “你也觉得门主怪异吧?”金舒歪了下嘴,埋怨道。 “嗯。”周正点了下头,“我也是第一次见,说王爷断袖之后,全身而退的。” 金舒一愣:“还有大卸八块的?” 就见周正若有所思,面色凝重:“想来,坟头草已经两米高了。” 他边说,边抬手比划了一下草的高度。 京城嘉惠坊,夏府。 金舒将前因后果一一讲给了夏开诚,坐在一旁时不时补充一两句的李锦,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明自己的王爷身份。 他就那样看着不善与人打交道的金舒,磕磕巴巴地将案子讲出来。 与金舒认识了两个月的时间,她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李锦一清二楚。 而这个不擅长当中,尤其不擅长被人注视,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 李锦看着杯子里的毛尖,听着她费尽心力的叙述,不知为何,心底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一股“谁让你说我断袖之癖”的报复感。 从夏府出来,已经是夕阳西下,大片的火烧云下,是被夕阳淡红的光芒笼罩的京城大地。 繁华闹热的京城西市,与这里仅仅隔了一个坊墙的距离。 拜别了夏开诚,金舒仿佛卸下了压在胸口的巨石一样,长长的出了口气。 “先生这样不善言谈,日后会讨不到媳妇欢心的。”李锦调侃着,心情大好地往车边走。 金舒白了他一眼。 说什么讨不到媳妇欢心,这话从没媳妇的人口中说出来,还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周正的马车停在门前,李锦还没来得及上车,就听见了咯噔咯噔的马蹄声。 掺杂着叮当作响的清脆铃音,吸引了李锦的目光。 他回过头去,看着街角的另一端,渐渐行驶过一辆穷奢极欲的夸张马车来。 他蹙眉,有些好奇的望过去。 却见这辆车,渐渐放缓了前行的速度,慢慢的停在了李锦的车旁。 大红的车身,垂遮帷帘,绣云锦图案,四周垂缀丝穗,就差把“有钱”二字,硬生生写在上面了。 他诧异地瞧着,就见车里的人撩开垂帘,也诧异地望着他:“靖王殿下?” “宋甄?” 绛蓝色衣衫的宋家公子,滞了一下,探头瞧了一眼夏府的匾额,目光在周正和金舒身上扫了一圈,眼眸微垂:“殿下可是为了夏家老爷,凭空多出来的那个娘亲一事?” 李锦眉头微皱,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个宋甄,怎么连六扇门办什么案子,都了如指掌? 他沉默片刻,问道:“宋公子之后有约?” 此刻,宋甄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向着李锦恭敬地行了个礼:“有约,殿下可否送我一程?” 说完,他摆了下手,那穷奢极欲的马车,便从他的身后缓缓而行,消失在前面的街巷里。 这一番操作,便是有话要同李锦讲一讲的意思了。 睨着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宋甄面颊,李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就好似照镜子一般,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他睨着远去的马车,笑道:“宋公子品味倒是独特。” 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李锦撩开车帘,转身往车里进:“既然如此,公子便上来吧。” “到东市便可。”宋甄恭敬笑言,“再往里,人多眼杂,于殿下不利。” 李锦轻笑一声,人多眼杂,原来如此。 看来宋甄是要去见特殊的人,谈特殊的事。并且,那个人还与李锦有些关系,有些牵扯。 “本王倒是小看了宋家,竟与大魏各路官员都有些交集。” 车内,宋甄儒雅地坐在靠车帘的位置,笑意盈盈:“小人手里产业颇大,京城业态,有半数均有涉足,其中有不少是贡品,便与官员们有些熟识。” “太子呢?”李锦摇着扇子,眼眸笑成弯月。 “也熟。”宋甄颔首,如实作答。 李锦瞧着他这儒雅书生的模样,体会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像极了他自己。 那股不那么真实,带着一张面具,看似亲近,却若即若离,拒人千里之外的“假”的感觉,虚假的假。 宋甄微微垂眸,看出了李锦心中所想。 他思量片刻,拱手,郑重其事地直说:“小人世代经商,见过的皇家子弟也非寥寥几人。” 对李锦这样不会轻易拿出信任的人而言,直截了当的谈利益,才是上上策。 宋甄轻笑:“但小人手里的筹码有限,要谨慎押注才行。” 马蹄声清脆明朗,车轱辘悠悠向前。 李锦收了扇子,双手抱胸,话里有话:“宋公子与本王两次相见,竟次次都在避重就轻,一句真言也没有。” 说完,他睨着宋甄,勾唇浅笑,不再开口。 谁知,宋甄不疾不徐,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他注视着李锦,满是赞许:“小人可是相当看好靖王殿下,若有必要,小人会助靖王殿下一臂之力。” 若有必要,也就是说,眼下没有必要了。 李锦一点都不客气,抬着眉毛瞧着他:“是太子殿下给的优惠不够?还是宋公子想把京城的产业再吞一半?” “都有。”宋甄丝毫不避讳,看着他,眼眸中透出一抹光亮。 与方才那假惺惺的样子不同,这一刻,宋甄的欣赏与期望,是发自内心的。 以至于在李锦试探他是不是太子党羽的时候,他竟然丝毫不见迟疑,直接承认了。 瞧着他真诚的样子,李锦怔愣的片刻,竟不知下句话怎么开口了。 第64章 你到底还有何事瞒着我 怨不得李锦。 他习惯面对尔虞我诈,习惯应对虚假的面具,但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之下,渐渐地失去了面对真诚的能力。 自从李牧一夜之间成了反贼,自从朝野之中没有一个人为李牧说一句话,李锦就再也不相信所谓的真诚。 比起真诚与信任,他更相信价值与利益。 眼前,宋甄望着车外渐近的东市,清清淡淡地言:“待时机成熟,我会亲自拜访靖王殿下,希望殿下,能把那次见面,当成是一场生意来看待。” 他微笑着,从缓缓停下的马车中先行跳下,而后颔首,站在车边,恭敬地行礼。 “天色也不早了。”半晌,李锦才悠悠地说,看着站在那里,笑意盈盈的宋甄,“本想同宋公子小叙,奈何公事缠身,不得不走。” 宋甄浅浅笑着,弯下腰:“恭送靖王殿下。” 话是这么说,但李锦的马车起步的一瞬,与他擦身而过的刹那,宋甄小声念叨了一句。 车里,李锦一惊,猛然撩开车帘,看着他笑盈盈,远去的面颊。 宋甄微微抬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样子。 “谨以此,表达我愿同殿下做生意的诚意。”说完,他便退后一步,将“慢走不送”,用行动表现了出来。 马车上,李锦双手抱胸,面色极差。 这倒真是不折不扣的生意。 宋甄的那句“方青便是四瓣花”,像是魔咒一样环绕在他的耳旁。 上个月在益阳,周正夜探方家,从方青的密室中拿出来的那一摞信件里,十二个图案当中,就有四瓣花。 李锦一声轻笑,压下胸口万千怒气,咬牙切齿地蹦出来四个字:“真有意思。” 他将宋甄两个字,在心中反复揣摩了很多次。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另一个人。 没有惺惺相惜,更没有相见恨晚,李锦的心情,反倒是如坠冰窟。 若是他与自己不能志同道合,最终是一个离心离德的结果,那他还真的需要在自己的这盘棋上,提前做好与他对峙的准备。 方青是“四瓣花”,刑部尚书许为友是“鸟”,他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摇着,望着宋甄的方向。 那他又是其中的谁? 那日金舒在仵作房写好了信,见天色已晚,就将信压在书下,收好了东西准备回家。 前脚迈出仵作房,眼角的余光就瞧见了背靠在门口,一脸严肃的李锦。 月光下,借着灯笼的光,李锦那副沉默的严肃模样,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金舒。”他背手而立,眼眸微眯,“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无事瞒我?” 李锦格外严肃地看着她,面颊在飘荡的光芒里,忽明忽暗。 金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门主在说什么呢……我一届小民,还能有什么事情瞒着您啊?” 说这话的时候,金舒被他犀利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无比心虚。 她抿着嘴,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将无辜、冤枉,演绎了个淋漓尽致。脑袋里可是如同走马灯一般,将这些天来所有的事情回忆了一个遍。 她就不明白,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让她女子身份被李锦瞧出了端倪? 看着她一脸无辜的神情,李锦沉思了半晌,点了下头:“没有最好。” 说完,睨了她一眼,转身往仵作房里走去。 他手里,关于金荣的调查报告,塞在已经开了口的信封里,露出一个白色的小角。 严诏没走,在正堂自己的桌前,手中拿着一节白骨,听着渐进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李锦找来了。 他起身,在李锦迈进屋内的一瞬,正好沏了两杯茶,推给了他:“明前龙井,所剩不多,珍惜点喝。” 他面无表情,看着跳动的烛火中,那张与他父亲一样严肃的面颊。 还真是像极了他的父亲李义,大魏的皇帝。 他接过茶盏,将手里的信放在严诏的桌上,大马金刀坐在一旁,扬起下颚,示意了一下信的位置:“瞧瞧。” 牛皮纸,小白宣,寥寥几句,便有可颠天下的力量。 严诏诧异地抬头,望着李锦,不可思议地说:“你竟然掘人祖坟?!” 李锦一滞,眉头一紧,端着茶盏吹浮沫的气出了一半,诧异地望着他:“边,祖坟边的,孤坟。” 说完,面带嫌弃地拨了下茶盏的水面:“距离她父母的坟冢大约有五米,保护得很好。”他沉默了半晌,将手上的茶盏放下,从怀中拿出一样物品:“挖出了这个。” 夜幕下,仵作房正堂里,微黄的烛火中,严诏看着他手上一把透白的玉梳子,脸上的神情沉得可怕。 难怪那叫做金荣的孩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熟悉的模样。 难怪李锦这么多年,不管朝野如何控诉,他都年年坚持南下。 难怪金舒是个女人,却能让这一向冷静的靖王,直接无视了她的性别,强行带回六扇门。 出神入化的尸语术是关键的一环,这个被她唤作弟弟的孩子,则是背后更重要的一环。 他瞧着那熟悉的梳子,上面雕刻的龙纹凤刻,是先太子李牧大婚之时,皇帝李义亲自送贺的。 这种立马就会暴露身份的东西,太子妃岑氏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依然没有将它兑换出去。 “这御赐的白玉梳子,是从那坟冢里挖出来的。”李锦面无表情地说,“当时李牧大婚的时候,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赠了一样特殊的物品,严伯还有印象么?” 怎会没有印象,那天,万里晴空之下,霸气壮阔的太和殿广场上,文武群臣的注视之中,当时的太子李牧,一身红衣,将价值连城的一对玉佩,亲手交到了岑氏的手中。 那是沿着浩浩丝绸之路,于驼铃响马声中,在漫长日夜之下,千公里的跋涉,作为稀世的贡品,异邦的朝见使者,带来大魏的忠诚之证。 “其中一只,李牧在行宫被扣下的时候,在他身上搜了出来。” 李锦看着手中的扇子,眸光晦暗不明:“另一只,至今下落不明。” 第65章 好奇害死猫 第二天一早,辰时刚过,延兴门外出殡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这里距离京城外的一片丧葬区最近,从此门进出的也大多是祭拜先祖的百姓。 城门卯时开启,守城的士兵第一次则是辰时换岗。 这当中两个时辰,有些人站得久了,内急,便会想着找个蒿草遮蔽,无人注意的角落去撒个野,放个水。 只是今日,这守城的士兵水放了一半,就瞧见不远处,水渠旁,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他拨开眼前的蒿草,缓缓走了过去。 却见一具无头尸体,横卧在龙首渠里,血混在渠水里,缓缓下行。 那般惨烈的模样,将四周的泥土染成了黑色,分外恐怖。 他当即吓丢了魂,一路嚎叫着冲回了延兴门,话说了没有两句,晕了过去。 而一早尚未出活的金舒,则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唉声叹气。 “靖王哥哥眼神多毒啊。我听严伯伯讲,六扇门的缁衣都是量身定做的,你这一身,尺寸什么的都合适,又没有人给你量过……” 金荣嘿嘿一笑,将靖王府里带出来的水果糕点,端到院子中的石桌旁,看着愁眉不展的金舒,塞给她一个橘子。 “也不应该啊,老姐你前胸后背都分不出正反面了,应该不会是凭借身材。”他咬了一口苹果,“嗯!不愧是王府的水果,好吃耶!” 金舒一眉高一眉低,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胸,觉得他这话,伤害不大,侮辱极强,抬手比了一个削他的动作:“说什么呢!” 言罢,又瞧着他手里一盆子水果,诧异地问:“你是去靖王府读书的,还是去薅羊毛的啊?” “都有。”他又咬一口,嘿嘿地笑,“多拿些,把姐姐被坑的钱吃回来。” 金舒闻言,喜笑颜开:“干得漂亮!” “姐,要我说,你要想瞒过靖王哥哥的眼睛,你得另辟蹊径。”他说,“比如说跟同僚打好关系,称兄道弟的时间久了,大家都把你当兄弟,那靖王哥哥自然无话可说。” 小小少年,语出惊人。 金舒诧异地看着他,思量了片刻,竟然还觉得有些道理:“真行啊!有一套!我这就去研究一下。” 见她起身往屋外走,金荣一边吃苹果,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靖王哥哥,对不住了,你要是不跑快点,我姐可就被别人拐走了! 于是,没过多久,六扇门里,小广场上,场面就变得十分诡异,看得李锦额角突突直跳。 “你在这干什么?”他皱着眉头,睨了一眼把金舒围在中间,看她下三国杀的众人。 厉害了,整个暗影八个人,加上他一个都没少,全在这里了。 如何与同僚打好关系,金舒想了许久。 六扇门一群捕快,不论是刀剑棍棒,还是围棋象棋的,她都根本不是对手。 前者主要是因为体力不行,连把长剑都提不起来,后者主要是因为,暗影里基本都是世家出身的少爷,从小就是围棋象棋里熏陶出来的,十次下棋她能输十一次,特别惨。 所以干脆发挥自己的前生优势,将三国杀这种集合了脑力与推理的东西,引进了这个时代。 李锦瞧着这些卡牌上的人物和技能,眉头微簇,将金舒拎起来扯到他身后,自己接管了她手里的全部牌面,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第一次玩这游戏,连规则都不太熟悉的李锦,属实出人意料。 “王爷,用锦囊,过河拆桥!” 李锦睨她一眼,哼了一声:“就你这样,还能跟他们打?” 金舒一愣,看着他用了一张顺手牵羊。 众目睽睽之下,靖王李锦以一己之力,将暗影的其余七人,杀了个人仰马翻。 金舒作为围观群众,一边解说游戏规则,一边连连惊叹。 这李锦,绝对是白皮黑馅,老谋深算,步步为营,连玩个牌,都是杀穿的架势。 待众人散去,李锦双手抱胸,睨着金舒的面颊:“好玩么?” “好玩。”她点了点头。 “以后跟我玩就行。” “啊?”跟他玩,那就不好玩了! 金舒连连摆手:“不不不,金舒才疏学浅,玩不赢门主。” 李锦抬眉,似笑非笑:“一局一两。” “好好好。”金舒变脸比翻书都快,立马义正言辞,郑重其事,“陪门主玩牌,不论输赢,都是荣耀!” 看她这副一切向钱看的实诚模样,李锦起身,刷的一下甩开扇子:“但要是和别人玩,被我逮到,一局罚二两。” 金舒懵了,这还能这样的? 却见李锦大道理一套一套,挑着眉毛说:“出活的时间,一个人影响七个,不罚你罚谁?” “那要是不出活的时间呢?” “守护百姓那是六扇门的职责所在,你跟我讲讲什么时候叫不出活?” 瞧着他面颊上的笑容那般灿烂,金舒服了,点头应了声“知道了”。 正话反话都让他说尽了,只能自认倒霉了,看来拉进一下同僚情谊这件事,得换个法子了。 李锦眸光自她不解的面颊上划过,一声轻笑。 他是不明白这金先生到底想干什么,六扇门里一众捕快,各个都是有真本事的,他想尽法子让她与他们保持距离,护她女子身份不暴露。 她倒是好,明明不善于社交,话少喜静,今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赶着往里头钻。 沈文、周正这些善于追击情报的还好,张鑫和苏尚轩,两个读心的专家,凑得近了,性别暴露恐怕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一点不让人省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京兆府尹冯朝匆匆迈过门槛,捏起衣袖一边擦汗,一边迎着李锦跑过来。 以至于这句不省心,金舒下意识地当成是李锦在吐槽冯朝,没往心里去。 四五十岁的冯朝,气喘吁吁,面色煞白,脚下站定便慌忙行了个礼:“下官冯朝参见靖王殿下。” 说完,抬眼,瞧着站在他身旁的金舒,轻咳了一声:“那个……下官是来借金先生的。” 李锦一下一下摇着扇子,看着他这副模样,侧身瞧了一眼有些诧异的金舒。 冯朝是真没辙了。 身首异处的一具尸体,堂而皇之的躺在延兴门外头,要是不快点破案,他这京兆府尹的脑袋,怕是也要搬家了! 第66章 龙首渠无头尸案 艳阳高照,五月的京城,已经在阳光的照耀下,荡起一抹热浪。 延兴门外,丧事贩子遍地都是,响彻天际的唢呐声,满眼飘荡的白纸钱,还有披麻戴孝往来不断,伤感哭泣的一众人,从金舒和李锦的身旁匆匆走过。 他们到的时候,京兆府的衙役仍在做地毯式的搜寻。 拨开一米多高的蒿草,李锦和金舒走了有半刻钟的时间,才从延兴门外的丧事一条街上,走到了龙首渠旁。 那之中,躺在那里的尸体,脚朝南,半身浸没在水中,水是红的,周围的土壤也是红的。 在尸体旁,一片蒿草成倒伏的模样,血迹斑斑,一路延伸至水渠的方向。 金舒系好了绑手,戴好手套,瞧着一旁的画师已经将现场绘制完毕,便蹲下身,要将这尸体从水中拉扯上来。 李锦抬手,挡了她一把,仅仅一个眼神,三五个衙役便跳进了水中,小心谨慎地将受害人抬起,放在一旁的地上。 眼前的场面,触目惊心。 金舒却丝毫不畏惧,蹲下身,在他身上翻找片刻,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张被水浸透的纸张。 上面墨迹斑驳,写的是什么内容,隐隐约约还可以看清。 “像是几味药材。”金舒看了片刻,双手平摊,小心翼翼地将它递给了李锦。 那之后,她才将被害人的上衣脱下,十几个清晰可见,边缘整齐平滑的小口,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受害人是男性,身长五尺左右,头身分离,头部不可见,分离边缘粗糙不齐。根据指关节和皮肤情况,判断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衣着中带有真丝面料,家境不凡。” 她抬手,将被害人的四肢捏了一个遍,用指肚轻轻按压尸斑:“根据尸体僵硬情况,尸斑的缓解程度,以及上半身的泡发情况,死亡时间应该在昨天夜里亥时至子时之间,初步判断致命伤是胸口锐器刺穿,引起大出血。但是不排除胸腔被穿透后,胸腔内负压被破坏,随后造成肺泡无法吸入新鲜空气的窒息死亡。” “全身锐器伤共有,一、二、三……十一。”她顿了顿,“初次勘验,共发现锐器伤十一处,致命部位八处。剩下的,具体是失血过多,还是窒息死亡。用的凶器是长宽多少,是特殊的还是普通的,都要带回去才能知道了。” 李锦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天空,扫了一眼扔在搜寻现场的众人,点了下头。 “依你之见,这里是就是第一现场了吧。”李锦问。 金舒起身,思量了片刻,抿着嘴说:“嗯,第一现场,而且仇杀的可能性极大,只是……” 只是? 李锦上前两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听着他的问询,金舒沉默了许久,做出双手握匕首的样子,模拟着凶手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向着空气戳过去。 来回重复了许久,她摇了摇头:“确有蹊跷,但必须带回去,验了才知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一阵骚乱的声音,距离他们站着的位置,向北差不多一百米。 李锦拨开眼前的蒿草,走在金舒身前赶了过去,就见几个人瘫坐在地上,指着一个小涵洞的方向,磕磕巴巴地说:“找,找到了!” 涵洞里,一块青衫仿佛包裹了一个圆圆的物品,若不是青衫上大片的血迹,看起来还真像包了个坛子。 金舒走到涵洞前,蹲下身,伸手将它一把捞了过来。她那般自然地拿在手里,让一众衙役下意识的连连后退,竟给她让出了一片空地来。 她蹲在地上,三两下将青衫解开,周围衙役有坚持不住的,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别说衙役了,连李锦都皱起了眉头。 只有金舒,面不改色心不跳,将那颗头左右看了好久,才说出了两个字:“仇杀。” 李锦点头:“看得出来。” 就冲着无数刀伤的痕迹,面目全非的样子,就能看得出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比起头,这件衣衫更值得注意。”金舒将那青衫拿起,轻轻展开。 “这可是真丝面料,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穿得起。”她说,“但被害人身上衣着完整,内衬外衫没有缺少。那么这件真丝青衫,带着纹绣图案的,就极有可能是凶手的了。” 看着眼前的青衫,李锦鼻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金舒说的一点都没错,这种材质,就算是京城,穿着的人也是非富即贵,绝非寻常百姓。 整整两个时辰,京兆府的衙役们,将这延兴门外十亩地,地毯式地搜索了个干净,却再也没找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了。 李锦思量了许久,便将那件青衫、被害人兜里的散银子,以及那张字条收好,返回了六扇门。 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他只能一边从这件青衫入手,一边寄希望于金舒能够在被害人身上,找到更多具体的线索了。 但没想到,刚回到六扇门门口,等在那许久的沈文慌忙走了过来,抬手指了指门内。 “太子殿下和刑部侍郎陈大人在里面。”他说。 太子? 李锦一滞:“他来干什么?” 沈文抿了抿嘴,面露难色地指着李锦手中的那件衣裳:“刑部侍郎陈文说,死的是他的二儿子,具体来做什么不知道,但肯定来者不善。” 大魏官场,谁不知道六扇门和刑部互相看不顺眼。 六扇门嫌弃刑部官宦做派,没能力还架子大,养着一群草包。 刑部则相反,觉得六扇门专好多管闲事,什么人都能往里头招,一群乡野莽夫。 但这都不过是表象而已,核心则是因为,六扇门与刑部分属两方势力,一个是靖王李锦的直隶,一个是太子李景的走狗。 早晚都会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命。 李锦思量了片刻,侧身睨了金舒一眼,压低声音对沈文说:“你带金先生从后门进,务必避开太子的人。” “至于李景,本王亲自去会会他。”他哼冷一声,“我倒要看看,他在我这六扇门,要玩什么新花样。” 第67章 被太子打压着的六扇门 太子是来要人的,这点,李锦也没想到。 他行礼的时候,连头都不低一下:“见过太子殿下。” 这冰冷的,带着敌意的神情,便是这六年来,他们两人之间的主旋律。 “即便是靖王殿下,见到太子也当行拜礼,您这轻轻一个揖礼,不合适吧?”一旁的陈文,小人做派尽显,细眉细眼地看着李锦,将狗仗人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李景都还没开口,他倒是嘴巴快。 “陈文,朝野皆知,本王上拜天子,下拜将士亡魂,敢问陈文你将太子放在哪个位置上?说来让本王听听看。”李锦一点不慌,带着一脸笑意,看得陈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靖王李锦,是大魏的三皇子,与先太子李牧一样,都是萧贵妃所生。 而现在太子李景,则是当今的舒妃生下的唯一的儿子。 舒妃何许人也?刑部尚书许为友的嫡女。 两个阵营,水火不容的关系,一目了然。 说真的,虽然沈文一开始告诉了李锦,说这死的人是陈家的二少爷,但李锦瞧着陈文现在这个模样,合理怀疑他就是嫌疑人之一。 自己的儿子死了,当爹的还在为太子冲锋陷阵,这般觉悟,只做个刑部侍郎委实屈才了。 “行了。”站在当中,面无表情的李景,往前走了两步:“听闻三皇子在延兴门收了具尸骨,方才陈大人已经去辨认过。” 李景回眸,冷冷的看了一眼陈文,目光里写满了“你这个蠢货”的意味。 他顿了顿,双手抱胸,下颚微扬,稍显轻蔑:“死的是陈大人的二儿子,他的尸骨,就让陈大人带回去吧。” 太子和陈文,要的竟然是仵作房里那具头身分离的尸体。 李锦眼眸微眯,注视着他的面颊。 六年前自他接任六扇门起,颁布的第一道律令便是命案被害人及其家属,不得已任何形式阻碍命案的侦破与调查。 这一条,当年是以律令形式,由皇帝签发,上至天子下至寻常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景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能这般明目张胆地来找李锦要人,李锦还真没法子阻挠他。 他有六扇门,李景有刑部,而死的人若真是陈文的儿子,便是无官无职的平民,恰好刑部也有一部分案件权利的交叉。 “好好管好你的六扇门就行了,整日不思进取,游山玩水,让人如何放心将案子交给你查办?”李景面无表情地说,“尸骨,物证,刑部自会接管,剩下的,你就别管了。” 说完,他扫了一眼李锦如冰的面颊,半个字都没有多说,甩一下衣袖,昂首阔步的带着陈文走了。 “王爷,为何不阻拦?” 见他们离开,周正话里带气。 “阻拦?”李锦黑着脸,“如何阻拦?” “刑部一管平民百姓,二管七品以下官吏,虽然是个小部,但这件案子,他还真有接管的权利。”李锦口中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这般用力,就能将胸腔里那一口恶气给挤出去。 “那怎么办?”周正抿了抿嘴,“要不……我晚上去给偷回来?” 李锦一滞,脚下一停,侧着面颊,不可思议地抬着眉毛:“偷回来?然后呢?等着李景在百官面前狠狠告我们一状?” 他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你去看着他们运,把拿走的所有物品都给我记下来。” 他转身,望着六扇门正门的方向:“他们今日怎么给我抬出去的,日后,就让他怎么恭恭敬敬地给我抬回来,一根头发都别想少!” 自从萧贵妃因为“太子谋反”一案进了冷宫,李锦的外公萧将军一派,就不得不低调低调再低调。 当下境况,李锦处于劣势,手里除了外公这一张不能用的牌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李景却不一样了,萧贵妃在冷宫里数落叶的时候,舒妃可是如日中天,结交了不少后宫姐妹。 还为李景与丞相嫡女定下了一门亲事,亲手将李景送到了东宫的位置上。 所以太子李景的手里,除了他外公刑部尚书许为友之外,还有丞相一派。 当梵音一案里,得知许为友就是“鸟”的时候,李锦便第一时间,将这一股隐藏在黑暗里的势力,与太子挂上了勾。 也正因此,这个案子他才不得不,想办法要回来。 如果方青一案是“序”,梵音一案是“十”,那么这件与刑部牵扯在一起,甚至让太子亲自出面的无头案,极有可能,也是当中的一环。 待一众人离开六扇门,李锦才迈进了仵作房的院子里。 金舒站在正堂的门口,看着他姗姗来迟的样子,双唇抿了又抿。 不知为何,李锦在瞧见金舒的一瞬,竟因为没能保住那具尸体,心中格外愧疚。 他迟疑了片刻,走到金舒的面前,可口中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见金舒先开了口:“继续查吧。” 她说,望着李锦的面颊。 这一言,李锦懵了一下,他稍稍探头,往停尸房里看了一眼,确实空空如也,三张床上干干净净,连一颗血点都没给留下。 什么都没了,难道这金先生还能继续查? 他诧异地瞧着金舒:“怎么查?” 谁知金舒点了下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要一头猪。” 这下,李锦愣住了。 他环顾四下,严诏不在,连个确认一下的人都没有,只能把目光投向周正。 可周正的样子,比他还惊讶。往昔凶神恶煞的容颜上,此刻眼眸撑得老大,仿佛呼吸都卡住了一般。 “没听错。”金舒看着他这一股“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语带嫌弃,“猪,要完整的一头,最好是全尸。” 李锦看她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声音稍稍高了几分:“这猪和案子,有关系?” “有关系。”她说,“再买几把匕首,几把菜刀。” 说完,还抬手比了一下:“刀身要这种宽度的。” 瞧着她两指之间三寸左右的间隙,李锦一头雾水,迷糊了半晌,才点了下头:“好好好……一头猪,还有匕首和菜刀。” 他蹙眉,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要八角和桂皮么?” 谁知金舒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若门主喜爱,可以买些回来。” 第68章 左撇子的刀痕 眼前一幕,十分诡异。 严诏当仵作少说三十年,第一次在仵作房的停尸处,见到一头两百多斤的猪,侧身横躺在那里,大有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一脸迷茫,疑惑地看着李锦,就见李锦和周正两人,也齐刷刷的摇了摇头。 只有金舒一个人,系好帮手,穿着围裙,坐在一旁刷刷地磨刀。 直到刀刃光鲜锋利,她才起身,当着一众人的面,先是双手握刀,手肘弯曲,做出即将发力的姿态,自腰左边,冲着那头猪猛然发力。 那把刀,便牢牢扎了进去,嵌在猪肉上。 她将一旁的笔墨拿来,在猪身上,刀下方,写下了“左左下”三个字。 之后她拿起下一把,继续坐在那,旁若无人地磨刀。 唰唰几声后,刀刃锋利,金舒又起身,还是双手握刀,唯一不同是,这次这把刀,是从腰的右侧,冲着那头猪猛然发力的。 而后,依然在卡在猪身上的这把刀下方,写了“右右下”的字样。 两套动作下来,严诏滞了一下,面颊上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小姑娘可真是个大宝藏啊!竟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属实令人惊讶! 他看着一旁剩余的匕首,招呼着李锦和周正:“快快快,你们两个磨刀比较快,去帮一把。” 李锦虽不解,但看严诏这个态势,便干脆将宽袖的淡黄色外衫脱了下来,只穿着白色的窄袖里衣,拿起一把匕首,磨了起来。 有这两个人的帮忙,金舒的进度快了许多。 她之后,左手发力一刀“左外右”,右手发力一刀“右外左”,之后手握刀柄,做捶打式,左右手又各是一刀,分别写了“左上下”与“右上下”。 好好的一头猪,等她这么折腾完以后,满山插着刀,俨然成了刺猬的模样。 严诏绕着这头猪转了一周,问道:“尸体身上,锐器伤的角度有问题?” 金舒点头:“嗯,虽然是初步勘验,但是伤口基本情况历历在目,虽然与这头死猪不同,被害人是生前被刀刺入,导致伤口外翻严重,但角度还是呈现得比较清楚。” 她走到猪前,看着它身上插满的匕首,蹙眉说到:“假定被害人遇刺时直立,他身上的伤口,腹部呈现的绝大部分是,左高右低的模样,但重要部位,比如心肝肺部,则不同,角度多变而散乱,甚至还有交叉的伤痕。” 左高右低,多变而散乱,严诏沉思片刻,捋了一把胡须:“嗯……” “寻常人,大部分惯常使用右手,但手持匕首行刺的时候,多数是胸前发力,也就是从正中,自下而上。所以大部分锐器伤在皮肤呈现的创口,是直上直下,尤其腹部最为明显。”她深吸一口气,“但受害人不同,腹部伤痕明显是左高右低。” 金舒一边说,一边将猪身上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拔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创口的模样,伸出手指,指着痕迹说:“腹部多见是左高右低。” 那一道类似的伤口下面,写着“右右下”三个字。 “胸部,则是这种较多。”她指着另一个痕迹,下面清晰的写着“左外右”。 “当时唯一的失策是将目光落在那件青衫上了。”金舒叹了口气,“要是能再仔细地看看头颅伤痕的情况,根据锐器伤的特征,至少能锁定凶手一个不常见的习惯。” “什么习惯?”李锦问。 “左撇子。”严诏背手而立,先金舒一步说出了答案。 但金舒面色沉重,摇了摇头,“可现在,仅仅只能得出这样的推测,并不能完全肯定。” 这点,严诏也点头认同。 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有一些特殊的应激反应导致习惯改变,是完全可以理解和预见的。 金舒记忆中的,受害者的身体部分,锐器伤的痕迹干扰要素过多,不好做出肯定的结论。 严诏睨着李锦,一眉高一眉低:“所以,我们的靖王殿下,什么时候能把陈家的二少爷拉回来?” 李锦勾唇浅笑,点了下头,却没有说话。 他心中早有计划。 李景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要人,但李景忘记了另一件事情,便是这人要走了,刑部十之八九没有那破案的本事。 那日从仵作房里出来,李锦直奔六扇门的后院。 他写好字条,将笼中的鸽子取出一只,把小小的信笺绑在鸽子的脚上。 抬手,猛然往天空一送。 白鸽展翅而去,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这是李锦与六扇门的“鹰犬”,特有的联系方式。 “鹰犬”有无数替身,而本人却从来不曾露面,就连李锦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他。 是六扇门暗影中,最为神秘的存在。 “门主,您想想法子吧,这鸽子养在这里,我整日提心吊胆,慌透了。” 鹰犬的影子之一,六扇门的白羽,好不容易见到李锦亲自过来一次,赶忙说,“张鑫张大人养的那个狸花猫,每日傍晚都要来折腾一回,哎呀,把这鸽子闹得,羽毛哗哗地掉,而且前些日子,我听说他觉得一只狸花猫十分寂寞,这又要养个大橘猫,我这鸽子撑不住啊!” 白羽,便是金舒进六扇门的当天,作为鹰犬的“影子”,站在严诏身后的其中之一。 是鹰犬安排在六扇门里,维持着与李锦联系的关键的存在。 他方才一番吐槽,让李锦愣了一下,微微蹙眉,沉思了片刻才说:“那你这样,再养个狗。” “啊?”白羽懵了,“再、再养个狗啊?!” “养个大点的,凶一点的。”他思量些许,摇着扇子,煞有介事,“太子最怕狗,你去找个长大以后又大又凶的那种,好好训一下,以后放在正门那护院子。” 说完,背手而去,大步而行,一点都没给白羽说话的机会。 “好嘛,这下彻底热闹了。”看着李锦远去的背影,他欲哭无泪。 飞鸽传书的效果,不出六七日,便已经隐隐显现。 京城街头巷尾,民众人人自危。 “听说了么?延兴门一具无头尸体,好像是哪个官老爷的儿子,被人劫了啊!” “我咋听说的是被地方恶霸给……”说的人抬手比了个断头的姿势,“哎呀,那天我在路边瞧了半天,样子真惨。” “这都六七天了,凶手啥时候才能抓到啊?咱们不会也遇到这伙人吧?” 被皇帝李义传召的靖王李锦,一点不慌。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个京城人人自危,而刑部迟迟无法破案的效果。 要的就是这案子被人上奏朝廷,闹得满城风雨的效果。 马车里,他手里的扇子轻轻摇着,面颊上的笑意更深了。 第69章 怎么抢过来,就怎么送回去 太和殿后,上书房内,大魏皇帝李,义冷笑一声: “倒也是稀罕。想平日,大理寺若是遇到一件如此棘手的案子,巴不得踢给六扇门。京兆府有个屁大点儿的事儿,也张罗着踢给六扇门。” 他头也不抬,面颊上似笑非笑,手里的朱砂御批,始终没有停下来:“你们刑部倒好,大摇大摆的堵了靖王的门,把人家的案子给截了。” 他顿了顿,吭哧一下笑出了声,抬起头,看着站在那话都不敢说一句的陈文:“怎么,竟然不是成竹在胸?” 李义的话,戳得陈文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他额头直冒虚汗,目光游离,双唇抿成一线,根本不敢吭声。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当时将他二儿子的尸体要回来,一来是老思想,老观念,不想看着儿子被六扇门那几个仵作,开膛破肚。二来是觉得,李锦那一套破案手法,刑部看了这么多年了,比葫芦画瓢也能学个八分了。 不就是简简单单的分析谈判,定性走访?六扇门行,那刑部肯定也行。 但他把人弄回去了之后,整个刑部拼了七八天,别说是破案了,到现在还在因为案件性质吵得不可开交。 此时此刻,李锦笑盈盈地站在上书房的角落里,陈文仿佛是感受到他目光中嘲讽的气息,低着头,微微侧颜,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得意个什么劲。 许久,李义抬眉,睨着陈文的头顶。 “朕问你,这案子是何起因?排查凶嫌的范围,又是如何划定的?” 陈文忙答:“初步判定是一起图财害命的劫案,这个范围,目前就划定在京城外的流寇上。” 他说完,就像是示威一般,又转过去看李锦一眼。 但这个男人面颊上依旧挂着盈盈笑意,滴水不漏,他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流寇?”李义将手上的笔放下,坐正了身子看陈文,目光晦暗不明。 半晌,他抬手,指着李锦:“来,你来说说,陈大人这话你认不认同。” 李锦摇了摇头:“儿臣不赞同。” 他勾唇浅笑,接着说:“陈大人这是在质疑京兆府啊。自流寇一事与各个州府的能力挂钩,京城脚下,连个毛贼都少见,更别说流寇了。” 陈文急了:“靖王殿下,您护着冯朝的心情下官能理解,但您也不能就这么笃定没有流寇吧?” “没有流寇,下官那可怜的二儿子,怎么会尸横荒野?怎么会……”他说到着,眼眶一红,格外煽情。 李义看着他的样子,半晌,一声轻笑:“来,李锦你说说看,因何而死?又当如何查案?” 李锦上前两步,十分郑重的行了礼:“儿臣那日已经定性为仇杀,范围在受害人的人际网络里。” “仇杀?”李义眼眸微眯,“你瞧瞧陈大人的表情,显然不信,李锦手里可有证据?” “有,但不在儿臣手中。”他侧过脸,看着陈文,“方才陈大人说是图财害命,儿臣还真挺担心,被拿走的那些证据,在刑部保存的还是不是完完整整。” 听到这话,陈文有些乱了阵脚:“靖王殿下,下官那日带走的证据,要凶器没有凶器,要现场物证,也就只一件血衣,仅凭一件血衣,怎么能断定是仇杀呢?” “那血衣是何材质?”李锦淡笑着,看着他的面颊。 “丝绸。” “可有纹绣?” “这……绣小云纹。”陈文眉头一皱,“一件小云纹的丝绸青衫!殿下该不会单凭此物就下此判断吧?未免过于牵强。” 李锦不疾不徐的点了下头,在金碧辉煌的上书房里,在李义的注视之下,有条不紊的娓娓道来:“云纹青衫,单看并没有什么作用,但结合起来看,就不一样了。” “被害人身上,荷包尚在,碎银十多两,这对于流寇而言,可不是个小数字。”他看着陈文,“试想,图财害命的流寇,为何杀人灭口之后,不带走被害人身上的钱财?” “这……”陈文白了脸。 “钱财尚在,图财的可能性应该是第一个被排除的。”他顿了顿,“而案发现场,陈家公子衣衫完整,并不缺外衫,但包裹头颅的却是一件价值不菲的丝绸云纹青衫,除了与陈大人财力地位相当的人,穿的起这种材质之外,谁还能穿的起?而同样的资产水平,又能够在深夜将被害人约在延兴门外见面的,除了熟人,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最后……”李锦拱手,向坐在上书房最正中的李义行礼,“陈家公子身中十一刀后,仍然被断头,且面部与头皮满布锐气伤痕,血肉模糊,这是典型的泄愤过程。由此可证,陈家公子死于仇杀,凶嫌范围应当在熟人之中。” 上书房里,李锦拱手弯腰等在那里,陈文头埋得极深,不敢看李义的面颊。 而李义,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这样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久到陈文额头的汗水,一颗颗滴落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噗噗声。 许久,李义一声轻笑:“知道百姓们,现在是怎么评价刑部的么?” 不等陈文回应,李义挑眉,带着轻蔑与嘲讽:“百姓们现在习惯倒过来念,刑部,不行。” 简简单单几个字,陈文后背只冒冷汗,慌忙跪在了地上。 “原本,刑部和六扇门既已达成了一个共识,朕无意插手。”李义深吸一口气,那威严的注视落在了陈文的头顶上,“但奈何此事已经闹的满城风雨,民心不稳,人人自危。” “既然刑部查了这么多天,还不如六扇门站在一旁看两个时辰。”他双手抱胸,一声轻笑,“刑部还有什么脸霸着证据,占着尸首?是准备随便抓个流寇,屈打成招,顺路抹黑一把京兆府?” 李义抬手,揉着自己的额角:“传朕的口谕,刑部怎么抢过来的,就怎么送回六扇门去。” 他抬眼,冷冷看着陈文:“若是不能,便给朕立下‘军令状’,3日之后若不能破案,也是时候罢官削爵,换换你们这群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了!” 第70章 蹊跷增多的物证 李锦从上书房回来没多久,陈文带着刑部送还的马车就来了。 这次他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心中不忿,面上仍旧客客气气,还算是过得去。 毕竟现在没有太子给他撑腰,在李锦的面前,他属实是硬气不起来。 “陈大人真是爱子心切。”李锦看着被送回仵作房停尸台上的被害人,看着他已经被擦洗一番,换了衣裳,干干净净的样子,胸口强压着一股火。 “刑部果然不同寻常,这么多天,一点有用的线索没整理出来,破坏物证倒是一把好手。”李锦的口气冷飕飕的,让陈文的耳朵仿佛冻上一层冰。 这件事情上,陈文不占理,但他多少占着情:“靖王殿下,这死的可是下官的二儿子,下官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待人翩翩有礼,如今遭此横祸,您让下官怎么能看着他一身血衣的躺在那里?怎么能看着他就那么凄惨冰冷的,连个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啊?” 心情确实能够理解,但做法确实不妥。 “陈大人爱儿子的心情,本王理解,但……”他拿起一旁送回来的物证,一样一样清点起来,“但本王不明白,给令公子洗漱干净,换件衣裳,公子就能瞑目了?” 陈文一怔。 李锦看着他面色不佳,没有继续说下去。 官场混迹这么多年的陈文,怎么可能听不懂李锦的话中话。 换一件衣裳,与找到凶手之间,孰轻孰重,陈文真的不知道么? “下官知道了。”许久,他拱手,鞠了一躬,“有劳六扇门了。” 说完,陈文红着眼眶,憋着自己的背痛,咽下所有的不服,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六扇门。 他即便知道儿子死不瞑目,也绝不愿意将这件事托付给靖王,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而感谢靖王。 作为父亲,他无比想要体面的送儿子最后一程,作为太子的得力干将,他一样不想让抓获凶手,破解凶案的功绩算在六扇门头上。 陈文是憋足了劲,想要亲手抓到那个害他儿子性命的人,但却也因此,不得不正视在刑侦破案这件事上,他确实远不如李锦逻辑缜密。 他也想知道凶手是谁,随着时间点滴而过,陈文与李锦的实力差距越来越明显,使得他内心越发的焦虑。 在刑部这么长时间,他知道时间流逝,对一件凶杀案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这如水一般流走的点滴,累积在尸体与物证上,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会抹消多少的真相。 他确实没有李锦的天赋,但又不甘心就此认输。 天知道这六七个日日夜夜,他坐在儿子的灵柩前,承受的是怎样的煎熬。 今日李义的一番质问,反倒是顺水推舟,让他心里日渐增长的焦虑,稍稍缓解了些许。 站在六扇门的门口,他回过头,看着黑底金字的“六扇门”匾额,深吸一口气。 仵作房里,李锦看着眼前一样一样的物证,眉头不展。 “这明细是你看着写的,对么?”他回头,扫了一眼周正。 “正是。”见李锦这般模样,他不解的上前两步,在他身侧诧异的瞧着,“是缺了什么东西么?” 若是缺了还好说。 “多了。”李锦将纸递给了周正。 “多了?!”周正愣了一下,接过纸仔细的校对。 见过丢物证的,见过破损的一塌糊涂的,头一回见到多了的。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埋头走刀的金舒,轻垂眼眸,思量些许,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此刻的金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谁说什么她也不会回应。 眼前的那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比他们在场的几个活人,可是更有吸引力。 他这般想着,不知为何,心底竟然腾起一丝不情不愿的情绪。 自己花了这么大力气,又是散步传言,又是在上书房里唇枪舌战,好不容易把这陈家的二公子给弄了回来,结果这人,连个表示都没有。 起码说个谢谢嘛! 可下一秒,李锦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堵,来的莫名其妙。 金舒为什么要谢他? 六扇门的仵作,查验尸体那是职责所在啊,而他为了破案,去找刑部要回物证,也是他六扇门门主应该做的事情。 李锦背手而立,半晌,自嘲般的一声轻笑。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觉得一定是最近案子多,压力大,才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感慨来。 眼前,金舒的目光确实没有分给李锦一丝一毫。 她全神贯注的看着头身分离的陈家二少爷,与上次见到不同,尸体的腐败程度持续向前,手脚皮肤脱落,成手套状,角膜完全浑浊,尸斑消退,开始发绿。 再加上天气渐热,基于腐败性腹部发胀,眼前的景象让人一言难尽。 陈二少爷身上,遍布锐器伤,除了部分深褐色,还有一部分呈现的颜色较浅,破口位置皮革样化很淡。 她全神贯注,从一旁的扁平木盒子里,拿过一把小刀。 刀身直立,沿着破口的部位往下,精准的切出一个断面。 “凶手使用的凶器,长度约为5寸,宽一寸。脖颈断裂处痕迹参差不平,从切口状态判断,也应该是同一凶器所为。”她顿了顿,“单从被害人身强体壮,却被人连捅数刀致死后,凶手仍有体力做头身分离这件事来看,凶手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可能性更大。” “但也不排除多人作案的可能性。”她起身,看着李锦,“凶手之一,极有可能是惯常左手的、年轻力壮的男子。” 金舒指着头颅上几个骇人的伤痕说:“这里的的伤痕基本都是死后才有的,也就是说,是凶手为了泄愤,在被害人已经停止呼吸之后,强加上去的。” “所以呈现颜色较淡,伤口较为平整不外翻,皮革样改变浅淡。”她从一旁又拿起一把更小的刀,拨弄了一下,将创口展示给李锦。 “但也因为是死后伤,所以左撇子的特征,呈现的更加明显。”她说。 眼前的伤口,呈现右高左低的角度,内部是一个向上的斜面。 右边最上的力度明显小于伤口末端,使得伤口本身,右上浅,左下深。 “与寻常右手的伤痕情况刚好相反。”金舒点了下头,“伤口线条完整且没有波纹,是极其熟练使用左手的人,才能做到的。” 第71章 被扣上非礼帽子的靖王 她说完这些话,扫了李锦一眼,见他点头,才继续往下深入。 恰好此刻,严诏听闻那被刑部截了的陈家二少爷,又被恭恭敬敬地送回来了,便赶来看一眼情况。 不看不要紧,来的时候,正巧看到金舒聚精会神的开膛破肚,脸上竟然还带着些许意气风发的样子。 严诏愣在门口,扫了好几眼,面颊上汇聚了错愕震惊,半晌才缓过神。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金舒才停了手,拿起一旁的帕子,将刀剑刀背,来回擦了好几遍。 这严诏送她的,刻着“尸语者”字样的小刀,刀身上映出的光辉,与她犀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仿佛连接了这个世界与彼岸的天空,仿佛让她在那一瞬,传达了亡者的低语。 “惨。”她说,“陈家少爷身中多刀,但并不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金舒叹了口气:“他是因为连续四刀集中在肺部,穿透后大量血液涌入,在无法获得氧气的情况下,窒息死亡的。”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眼睁睁,看着凶手割下……” 听到这,李锦慌忙摆手:“可以了可以了。” 他蹙眉打断了金舒的话,抬手轻咳两声:“可以盖上了。” 看到这里,严诏有点理解陈文,他不想把儿子送来六扇门,大抵上也就是因为见不得现在这个模样了。 直到金舒转过身,将白色的麻布盖在了陈家二儿子的身上,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向着正堂走了过去。 不愧是金舒,不愧是名声都传到京城来的定州金先生,不管是专业能力,还是心理素质,都是让他足够放心的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严诏现在终于有了李锦那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如此出众的实力,李锦就算是将她藏得严严实实,也一定会被太子李景注意到。 再加上金荣特殊的身份……看了一轮权利更迭的严诏,越发地担忧。 担忧金舒能不能如她所愿地安心做一个仵作,也担心她最终能否从这两个阵营的血雨腥风中,全身而退。 严诏忧心,李锦则是焦头烂额。 周正将物证里多的那样筛查了出来,拿在李锦的面前。 一锭银元宝。 如果只是普通的元宝还好,这元宝下面,刻着一个“九”字。 李锦的面色很是难看,拿在手里将那元宝来回看了个遍。 “果然,方青的事情只是个序章。”李锦深吸一口气,“不得了。” 方青的“序”,梵音的“十”,若是李锦推测的方向没有错,眼前的“九”,便最终又会与那十二个不同的印花,或多或少的扯上联系。 不多时,金舒整理好屋子后,走到李锦身侧,伸着脑袋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银锭,眉头皱了一下。 “可以定成连环案了吧。”她说。 只见李锦摇了摇头:“未必。” “没有类似的作案手法,也不是相同的凶手,不符合连环杀人案的特征‘,但是……” 话虽不假,但李锦和金舒心里都清楚,这件案子的幕后,应该是同一伙人所为。 “你还记得梵音留下的那个锦盒么?”李锦目光始终落在那一枚银锭上,“盒子里,字条上,写的是:有人在指引你。” 他眼眸微眯,将手中的银锭稍稍举得高了些。 屋檐下,雕花的窗棱后,一抹阳光倾斜而下,落在那元宝正中。 将光明与黑暗,在李锦的身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着手里,正对着他的“九”字,浅浅地笑起来。 李锦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自从交还虎符,回到京城做一个“闲散王爷”之后,他那寂灭、沉寂的心,在这一刻,仿佛重新跳动起来。 前方不论是迷途还是沃野,不论是极乐亦或幽冥地狱,李锦有十二分的兴趣,愿意跟着这布局的人,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看看。 看看他想让李锦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盛世之景,天下之貌。 他收好了那一枚银元宝,转过身看着金舒和周正:“走,去陈家。” 说完,便迈开脚步,向着六扇门外面走去。 金舒确定了案件的性质,划定了凶手的范围,现在就只剩下抓紧时间,排查这陈家二公子身旁的人际关系了。 被陈文耽误了这么多天,凶手极有可能已经将凶器处理掉了。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利用已知的内容,抽丝剥茧,将凶手找出来。 五月末的京城,天气渐热,晴空万里,阳光如瀑。 即便如此,失去了二少爷的陈府,始终笼罩着一抹灰暗的气息。 广亮大门后,白纱未去,灵堂未拆,人人披麻戴孝,神情感伤。 而门前站着的陈文,确实没想到李锦会来得这么快。 他将不情不愿写了一脸,拱手行礼,半晌才比了一个请的模样。 他知道,李锦来的有理有据,根本不是他能拦得住的。 “二儿子不成器,游手好闲,读的书都喂了狗!”陈文嘴里这么说,但提到陈枫时,神情格外感伤,“这两年不知何故,稍稍收敛些许,开始做些生意,倒也顺风顺水起来。”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一声叹息:“哎……” 陈文除了死于非命的二儿子陈枫,还有一个在国子监做司业,常年不回陈府的大儿子陈惜,以及小女儿陈兰和她的上门女婿黄良平。 “老大常年都在国子监,并不回府,王爷可以同太傅确认一下,若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恐怕要劳烦王爷亲自去一趟国子监。” 办案的流程,陈文都清楚,李锦来这里的目的,他也清楚,倒是省得李锦从头解释。 “我的小女儿和女婿,就在前面的院子里。”陈文顿了顿,“我女儿因为她哥哥的去世,情绪不些不太好,若有冒犯的地方,望王爷见谅。” 当时,李锦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大抵有数。 毕竟也是书香门弟,情绪不好最多不过就是话音刻薄些。 可当他真见到了这个陈兰的时候,转过脸看着陈文的神情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陈文这是重新定义了“情绪不好”啊。 院子里的陈兰,看着李锦,抬手指着他的眉心:“这是哪里来的野男人!如此不懂规矩!女儿家的闺房怎能擅闯!” 这话,不仅李锦懵了,就连陈文都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见他们丝毫没有离开的样子,陈兰提着裙子上前两步,不顾一众人的阻拦,一边喊一边砸东西:“非礼啊!非礼了啊!” 说完,陈兰一把抓着一只木板凳,冲着李锦就扔过来,周正见状直接拔刀,那板凳在他眼前,“咣”的一声,被一刀劈成两半。 “放肆!” 第72章 表里不一的女人 “放肆!”周正一声大喝,让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吓坏了的陈文,回过了神。 他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扯着陈兰的手肘:“你发什么疯!敢对靖王殿下无理?是不想活了么!” 陈兰一愣。 靖王? 六扇门的靖王李锦? 谁知,陈兰面颊更是狰狞,抬手推开陈文,一转身又抓起一只木凳就要扔过来。 回头的一瞬,她举着凳子,白了脸。 周正的刀尖,此刻已经抵在她的喉咙正中,他浑身迸发出的杀气,让叫嚣着“非礼”的陈兰,一下怔住了。 方才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此刻消了一半,她面露惊恐,撑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不仅她吓到了,陈文也吓到了。 “周大人周大人!”他忙站在陈兰身旁,哀求道,“小女失去哥哥,受了些刺激,并非故意而为,周大人切莫走了刀啊。” 说完,又看向一言不发的李锦,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 这是陈文,第一次跪在李锦的面前,这一跪他放下了多少傲气,陈文知道,李锦也知道。 “陈大人不必紧张,突遭变故,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本王也理解。”他依旧站在门口,未动分毫。 周正也依旧刀尖抵着她的喉咙,一点收手的意思也没有。 他不收刀,陈文不敢起来。他不收刀,陈兰也不敢动。 唯有李锦,不慌不忙,站在门口,冲着里面环顾了一整圈。 半晌,他才带着笑意问:“陈姑娘,你家相公呢?” 举着凳子一动也不敢动的陈兰,双臂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面颊刷白:“他,他不在府中,他去下棋,多日未归了。” “下棋?” “西市的归来阁,他常去那里下棋会友。” 李锦点头,思量了片刻,转身睨了金舒一眼,压低声音询:“看清了么?” 站在她身后的金舒,自进了陈府开始,眼神就一直游离在各个家仆的身上,直到刚才,还在专心致志地寻找,寻找那个惯常左手的人。 她没有说话,在他目光注视中,先点了下头,再摇了摇头。 看清了,但没有用左手的那个人。 不论是刑部侍郎陈文,还是方才砸了一系列的东西,甚至抄起凳子的陈兰。 她拿东西是右手,投掷也是右手,侍女阻拦的时候,她将她们推搡开,用的也是右手。 不是她。 李锦了然,看着陈兰,继续问:“你哥哥平日与谁有争执,你是否知晓?” 问到这里,陈兰不自然地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是回避着什么。 她咬着嘴唇,思量了许久,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那样子,说不上欲言又止,却又显得有意在隐藏什么。 李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半晌才抬手,唤了一声:“周正。” 随着他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陈兰脖子前的那把唐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唰的一声收进了刀鞘里。 “陈姑娘要是想到什么,记得告知六扇门。” 李锦留下这么一句话后,睨着从地上艰难起身的陈文,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另外的方向走去。 多问无意。 陈兰显然在用所谓的情绪不稳,隐藏着什么事情。 但眼前的情况,如果李锦没有先找到端倪,大抵上是撬不开她的口的。 撒泼打滚是一种战术,但并不长远,不仅对她不利,还从侧面应证她心里有鬼。 李锦等在外面,直到陈文艰难地迈出院门,才转过身睨着陈文的面颊:“你这小女儿,与被害人之间有过节?” 陈文一怔:“没有吧?” 那模样,一脸诧异,让李锦背手轻笑:“陈大人,您这是问谁呢?” 没等陈文再开口,李锦便直接说道:“二少爷生前住哪里?本王想见见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家仆。” 陈文虽然爱子爱女,但显然对他们两个人都不足够了解。 陈家二少爷和什么人有过节,他兴许不清楚,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许会知道一二。 陈文犹豫了半晌,领着李锦到了陈枫生前居住的院子里。 不多时,家仆们聚在了一起,面面相觑。 李锦坐在院子正中的八仙椅上,瞧着眼前总共四人,眉头微簇。 四个人,看不出谁是贴身的侍从,谁是扫院子的三等家仆。衣着明显比其他院子见到的那些要好,甚至有些还戴着佩玉,穿着锦缎。 这让李锦有些无从问起,他目光从众人面颊上扫过,有些诧异的询:“只有你们四个?” “回靖王殿下的话,只有我们四个。”站在正中的家仆说,“二少爷心地良善,虽然贪玩了些,但平日体恤我们得很,知道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需要银子。所以院子里的事情,我们四个人能搞定的话,他就没有再添人手了。” 这么说,李锦就懂了,他端起一旁的茶盏,看着也站在院子里的陈文:“陈大人回避一下吧。” 陈文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有些愤愤不满,转身出去了。 他心里不舒服。 就算知道李锦是查案子,可方才周正拿着刀指着自己的女儿,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他走到门口,转身招呼一旁的管家,压低声音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去太子府,就说靖王在这闹了一出非礼的大戏,还用刀威胁我女儿。” 说完,他拍了下管家的肩头,催促道:“快去。” 院子里,金舒和周正将大门关上,李锦喝了半盏茶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谁是贴身侍从?” 方才说话的那个男子,上前了一步:“我是。” 他抬眉:“讲讲,你家公子平日与谁闹矛盾?” 他的话音刚落,院子里几人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目光有些闪躲瞧看着别处。 此番模样,便更是坐实了李锦的推测,兴许与这陈家二少爷矛盾最大的人,就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 侍从沉默了许久,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心里斗争,才一声叹息:“我们家少爷,与老爷,还有小姐,甚至姑爷之间,都或多或少有些矛盾。” 他抿了抿嘴,显得无奈:“老爷毕竟是读书人,而今又是入朝为官,仕途坦荡,是多少人向往的存在。但少爷一心想要经商,在此事上与老爷可以说是吵得不可开交,险些决裂。” 不难理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在本就如一块老古董一般的陈家,体现得无比具体。 不管是阻碍验尸也好,还是规划子女的事业也罢,无时无刻渗透着一股老学究的气息。 金舒站在这群人的一侧,眼眸却一直在他们身上仔细查验。 趁着李锦问话的功夫,她一直在找那个惯常左手的人。 眼前,家仆一声叹息:“同大少爷还算好些,大少爷经常会带吃的用的来看望少爷,可心地善良的大少爷人在国子监,并不常回来。” “所以少爷一个人,常常面对的就是老爷和小姐的夹击。” 他说到这里,抬起左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抬手的一瞬,胳膊上一道明显的新伤痕,引起了金舒的注意。 第73章 恶人先告状 他手臂上的这道伤疤,在左手手肘下,长长一道,刚刚结痂。 看颜色粉嫩透白,显然是新伤,在抬手的瞬间,也同样吸引了李锦的注意。 “但其实最让我们少爷寒心的,还是小姐。”说到这,眼前几人皆是连连叹息。 “少爷待小姐可真一点不薄,赚些小钱总要拿给小姐一部分,还会分给姑爷。”他说,“因着姑爷是上门女婿,又是个文人雅士,家贫寒酸,他怕姑爷心中有芥蒂,处处都帮衬些。” 贴身侍从面露难色:“谁知道姑爷文人傲骨,本事不怎么样,傲气是真的大。我们少爷帮他,他拿了银子不说,还要骂少爷是在府里吃软饭的。” “哼!”他深吸一口气,“姑爷自己没有钱,拿着府里的月银去归来阁下棋饮酒,还赌钱,就成了为老爷拓展人脉。” “而我们少爷靠自己的本身闯荡,赚了钱,贴补家用就是肮脏不堪,低贱乞来的,别说少爷心寒,我们做下人的也一样看不明白,看得心寒。” 李锦一边听,一边打量着他手肘的伤疤上,淡淡地询:“所以你们少爷,和小姐一家关系并不好?” “也不能这么说。”贴身侍从迟疑了片刻,“平日里,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说到这里,另一个站在边缘的侍从听不下去了,上前两步,强行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过得去,你忘了上个月,姑爷是怎么在院子里恶心我们少爷的么?” “少爷平日待我们极好,如今少爷死不瞑目,你还在这里给他们留什么面子!” 说完,他一把将贴身的侍从扯到后面,自己弯腰拱手,对李锦说:“靖王殿下,小的是二少爷院子里的二等仆役,平时虽然不进内房,但是与账房还有别的院子的往来,皆是由我完成。” “小姐尖酸刻薄也不是什么秘密,她隔三差五就来我们少爷这哭穷。” “为了能让少爷拿银子出来,还变着花样骗少爷做什么生意!”说着,他渐渐激动起来:“少爷喜欢经商,是少爷的爱好,少爷根本不需要靠经商赚钱的。” “但是每每少爷不想继续了,陈兰小姐总有各种各样的由头蹦出来,拿出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忽悠少爷出钱。” 他摊开手掌,数着指头一条一条的算。 “大冬天的,让少爷囤积竹席,来年倒卖。少爷没有那些苦日子的经历,不知道竹席经过一个冬天的潮湿会生霉,就信了小姐的话,亏得血本无归。” “今年开春,又让少爷去囤柴,说柴又到了低价的时候。少爷已经吃过一次亏了,都仍然不愿意质疑小姐,就又去做了!” 他面颊带怒,抬手指着陈兰院子的方向,“她就是个蛇蝎!过了一个冬天,剩下的这些没人要的湿柴,低价倒手给我们少爷,就因为这样,闹得少爷和老爷大吵好几次,差点被赶出府里去。” “那些柴火根本卖不出去,您都可以瞧瞧我们院子西侧的厢房,里面堆满了竹席和柴火。”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李锦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瞧着他身后的其他人。 一个个默不作声,但面上的神情,真切的是在为这个敢于直言的侍从助威。 “那个姑爷更绝,隔三差五来要钱,说是给少爷疏通关系,疏通个屁!” 他狠狠呸了一声,若不是先前的贴身侍从赶忙抬手轻咳,提醒他不要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怕是还要再骂两句,以解心头之气。 院子里的气氛格外的沉闷,李锦坐在那,一言不发,手中的那把黑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手心。 他沉默了许久,才悠悠开口:“我最后问三个问题。” “第一,陈家二少爷最近可有什么病痛?” 问病,是因为从现场发现的,那一张写着几味中药,被水浸透的字条。 “第二,你们口中的少爷的生意,指的是什么生意。” 问生意,是需要排除生意上的,因为金钱产生的仇恨。 “第三,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灼灼,落在陈枫的贴身侍从身上。 就见侍从不慌不忙地拱手行礼:“回殿下的话,我家少爷近期并无病痛,也没有服药。少爷的营生并不固定,他只是喜欢经商赚钱这个过程,至于卖的是什么,并不太固定。而小人身上的伤是……” 他顿了顿:“少爷去世当天,姑爷又来讨要过银子,少爷当时忍无可忍,说了些狠话,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小人上前拉架,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胳膊,当时就血流不止。” 他蹙眉:“此事院子里众人,都能为小人作证。” 打起来了?这倒是个新线索,先前未能听人提及。 李锦本能的敏感起来,他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为何打起来?” 侍从一怔,忙回忆:“好像是姑爷在归来阁下棋的时候,听说京城来了个厉害的商人,想让少爷出钱,一同做生意。” “什么生意?” “这……”侍从蹙眉深思,片刻后,肯定地说,“药材!当归啊,人参啊这种,开口就要黄金十两。” “少爷因为前两次的事情,已经对姑爷没有信任了,当时就来了火,说姑爷有病要买药,就自己拿钱去买,他不奉陪。” “然后,小人去倒了杯茶的功夫,再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听完这些话,李锦的目光,望向了陈兰院子的方向。 方才他问陈兰,问她被害人与什么人的关系不好,这个女人明显瑟缩隐藏的模样,现在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一家人的府邸中,被害人与她的丈夫打起来,她竟然会在面对六扇门门主,被刀指着脖子的情况下,咬紧牙关,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一种解释能够说得通,那便是她在有意地隐瞒些什么。 欲盖弥彰。 也许,她的丈夫黄良平,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凶手。 而她恰好,得知了丈夫的全部罪恶。 李锦睨着眼前的四个侍从:“陈家姑爷黄良平,平日惯常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眼前,四个人,拱手,齐刷刷的应了一声:“左手。” 案子至此,已经破了一半,剩下的过程,便是一道证明题了。 黄良平虽然是上门女婿,但他好歹也是刑部侍郎家的上门女婿,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就算是李锦,也不能正面和陈文杠上。 就在李锦部署好暗卫,盯紧黄良平一举一动的时候,上书房的林公公匆匆赶到六扇门来。 他神神秘秘的招呼李锦到房间角落,小声说:“靖王殿下怎个那般不小心,让陈文那厮,扯着太子,把殿下告到陛下面前去了。” 李锦一滞:“什么?” 林公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杂家问您,您是不是跑到那陈家小姐的院子去了,还用刀指着人家一个小小女子?” 如此一讲,李锦懂了。 他轻笑一声,满是不屑地反问:“陈文是不是哭哭啼啼的说,本王不打招呼进了女眷的院子,有错在先,甚至说本王非礼他的女儿?” “哎呀,您都知道啊!” “知道。”李锦气的七窍生烟,“走,正好,我要告他一个包庇凶嫌,送他一个辞官还乡,给刑部和太子做礼物。” 第74章 逼她出来 一连两日,刷新了上书房闹腾的上限。 李义抬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根,面前是老泪纵横的陈文,与站在一旁,冰冷冻人的太子李景。 自己的三皇子,当今的靖王会非礼他陈文的一个女儿,这话槽点太多,让李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讲起。 这种毫无说服力的话,太子竟然也掺杂其中,跟着胡闹。他思量些许,便知太子并非是来给陈文撑腰的,定然是另有企图。 他一定是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想要介入到这件案子里去。 李义垂眼沉思些许,望向陈文身旁的李锦:“你也别闷着了。” 他一声冷笑:“没想到啊,不近美色的靖王,如今对有夫之妇感兴趣了啊?” 虽然是冲着李锦开口,可这话,一字一句都是说给陈文和太子听的。 这些话如同一张手,啪啪打在陈文的脸上,让他头发丝里的汗珠,更是细密了些许。 他身旁,李锦不慌不忙地拱手行礼,开口便是语出惊人:“儿臣平日不与女子往来,一时冲撞了陈家小姐,儿臣甘愿受罚。” 李义一怔,他盯着李锦波澜不惊的面颊,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宁可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愿意把太子掺和进来。 “嗯……”李义点了点头,双手抱胸,“朕也知道,你去陈家是为了办案。” 说到这,他瞧着陈文摆摆手:“行了,你也别哭了,靖王为了你家儿子的死,连名节都不要了,你还有什么好在这哭哭啼啼的。” 这话面上听起来,仿佛是在向着李锦说话,让陈文错愕地抿了下嘴,手悬在半空中,一副想要据理力争的模样。 但李锦却依然弯着腰,声音忽而大了几分:“儿臣之所以冲撞陈家小姐,是因为陈枫的死,与陈家小姐陈兰、上门女婿黄良平之间,有直接关系的可能性很大。” 他直起腰,勾唇笑起,看着陈文惊讶的神情,语带讥讽:“昨日下午才发生的事情,今日一早陈大人就这么着急火燎的告御状,陈大人莫非也牵扯其中,关系颇大?” “靖、靖王!您这是什么意思?!”陈文脸上腾起一股怒意,“怎么,我女儿就是情绪不好,态度差了点,就成了直接嫌疑人了?!我为女儿鸣冤,我也成了包庇的犯人了?” 陈文手指颤抖,咬着唇,扑通一下跪在了上书房里,声泪俱下:“陛下!太子殿下!陈家兢兢业业诚诚恳恳,这么多年在刑部呕心沥血,虽然没有靖王殿下屡破奇案的功劳,也有马首是瞻的苦劳啊!” “靖王殿下这般污蔑,下官、下官还不如……” “污蔑?”李锦一声冷笑,“陈大人,昨日本王连你姑娘院子的门槛都没有迈过去,她冲本王扔石头砸凳子的时候陈大人可是就在现场。” 李锦笑了起来:“怎么?陈大人平日非礼姑娘,就是隔着十米开外,被人一边辱骂,一边用木头凳子砸脑袋啊?” “放肆!”李义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闭着眼睛听他们吵来吵去。 一阵头疼。 “竟还有这扔石头、砸凳子的内情啊……”李义缓缓睁眼,看着跪在那里,脸上的神情由方才的声泪俱下,变成一副惊恐模样的陈文。 他叩首在地,颤颤巍巍的说:“陛下,小女失去哥哥,情绪不稳,昨日在见面之前臣已经知会过靖王殿下了。” “情绪不稳?”李义冷笑一声:“情绪不稳,就可以殴打辱骂皇亲国戚?陈文,你好大的胆子!” 李锦本以为事情到了这里,可以顺利的解决掉陈文了,谁知李义抬手,指着他没好气地说:“李锦,你也好大的胆子!” 他一怔。 糟了,看来上了这么一出,依然没有转移开李义的注意力。 “你是大魏的三皇子,皇家的脸面和体统,岂能是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他一声轻笑,眼眸微眯,话锋一转:“罚还是要罚,限你三日……不,两日之内破案,太子监案,不得屈打成招。” 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李锦,在听到“太子监案”的时候,深吸一口气。 果然,因为太子这一出好戏,让李义开始好奇,是什么原因使得太子用这般漏洞百出的手法,想要搅和进这个案子里。 又是什么原因,让李锦宁可背着一个污名,也想要阻止他掺和进来。 全程,太子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就这么看着,却达到了自己真实的目的。 李锦胸口一阵憋闷,却无法发作。 少顷,待太子和陈文离开上书房,李锦跟在最后,将要迈过门槛时,李义一边批改奏折,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朕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被你藏得这般严严实实。” 这一番话,坐实了李锦的推测,他回过头望向李义,却见他勾唇笑起,目光依旧在奏折上:“教你一句话。若是不想被人注意到,就应该站在人群中,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亦或者,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而不是你的身后。” 说完,摆了摆手:“下去吧。” 李锦身后,上书房的帘子哗啦一声放下来,他面颊上的神情沉得可怕。 他怎么会不懂李义说的道理,将金舒藏在身后,是下下策,但也是无奈之举。 若她真是个男儿身,索性推到最前面,就算接受所有人审慎的目光,李锦也无所畏惧。 但不行。 太子心沉似海,手段干脆狠辣,党羽众多,实力上从来都是对李锦形成碾压的态势。 虽少言寡语,也不怎么跟李锦有交集,但耳目从来都是遍布四方,能让他在太子府中闭门不出,也一样运筹帷幄,通晓八方。 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李锦若是没有十成的把握,宁可选择把金舒明目张胆地藏起来,也不能让她被太子注意到实力。 从太和殿迈出去,瞧着站在殿门口,背手等着他的太子,李锦深吸一口气。 可太子却轻笑一声:“靖王不必如此,本宫也非闲人,能有那般空闲跟着你破案奔走。” 他转身迈开步子,从石阶上缓步向下:“在陈家闹出非礼,有辱皇家体面,下次再去的时候,知会一声,我与你同去即可。” 说到这,他停下脚步,又回眸看着李锦:“严大人这两日不在京城,父皇那里想要结案,这护本要写到什么水平,想必你心中有数,不用我多说。” “太子殿下指点的是,李锦受教了。” 待李锦行一个礼,俯身弯腰再抬起的功夫,眼前的人便已经走出五米开外,带着陈文先行离开了。 李锦站在台阶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 唰的一声甩开扇子,握在手里摇得飞快。 太子这是,要逼着金舒站出来了。 第75章 遇到了另一个李锦 太子的动作太快了。 这是李锦始料未及的。 案子才走了一半,没想到金舒就被他给盯上了,李锦不得不提前布局,想办法避开太子,掩护金舒。 眼前,苏尚轩和张鑫并排而坐,张鑫的狸花猫依旧在他怀中,慵懒地翻了个身。 许久,张鑫才开口:“躲不掉的。” 这一点,苏尚轩也十分认同。 “太子心思缜密,早晚都会知道先生存在。” 李锦揉着自己的额角:“不是早晚,是已经知道了。” 他很肯定,太子已经知道六扇门进了一个金先生,但是他不能肯定的是,太子对金舒到底知道多少。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破案,陛下给门主的时间只有两日,十分紧迫。”苏尚轩说,“结案的话,口供这里,我需要起码两个时辰。” “这件案子应该不用我出手……”张鑫撸了一把怀中的猫,“这样,门主您集中精力破案,我去走一趟。” 走一趟? 李锦抬眼,注视着他的面颊,等着他说下句话。 “有几个熟人,与丞相关系不错,我去打探一下,看看他们具体知道些什么。”说完,他还轻笑一声,“顺便再问问,这严诏突然被支走,到底是太子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书房里沉默了半晌,李锦深吸一口气,起身拿起一旁的扇子,点头道:“那就这么办。” 兵分三路,苏尚轩和沈文去查找陈家上门女婿黄良平的踪迹。 张鑫则难得地找到几个“猫友”,闲话家常。 李锦则带着周正金舒,出乎意料地找上了锦华楼。 门口的小二,不等周正掏出六扇门的牌子,便笑着弯腰:“靖王殿下请,二楼雅间,我们家公子恭候多时了。” 闻言,李锦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情绪更差了。 原来,被人预估了自己的下一步动作,是这么一种不爽的感觉。 瞧着身前的李锦满头冒黑烟,将“心情差”“压着火”几乎写在了面颊上。金舒压低声音,凑在周正身旁问:“在宫里,是出什么大事了么?” 周正迟疑了些许,放慢脚步,点了下头:“出了点事,但不是大事,宋甄才是大事。” “宋公子?” “王爷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周正说完又补了一句,“恨不得抹消他的存在。” 金舒一愣,抹消他的存在?这是什么情况。 却见走在前面的李锦回过头,一眉高一眉低地看着身后说悄悄话的两人,冷哼一声:“在人背后说这种话的时候,声音能不能再小一些?” “不是我声音的问题,是王爷太敏感。”周正格外正经。 李锦哑然,嘴巴一张一合:“周大人,我发现自从金先生来了之后,你日渐嚣张啊。” 周正一脸诧异,不明所以,十分惊讶地反问:“什么?我觉得作为王爷的贴身侍卫,我一直很嚣张啊。” 此时,就连金舒也愣了:“周大人,你的定位是嚣张啊?” “不嚣张,怎么能镇住场面,保护王爷?” 李锦闭上眼,捏着鼻梁根,深吸一口气,指尖一下一下的点着金舒:“这都是你带坏了。” 说完,转身往雅间的方向走过去。 他身后,金舒一个人愣在那,嘴巴一张一合,半晌蹦出来一个字:“我?” 雅间里,淡黄的帷幔随风荡漾,沉檀香炉青烟直上。 方桌旁,宋甄笑意盈盈,一身白色长衫,拱手行礼。 他亲自倒了茶,递给李锦:“一品铁观音,端午后喝最佳。” 李锦坐在那,片刻后才抬手将茶盏接了过来:“宋公子既然知道本王回来,应该也知道本王为何而来吧。” 宋甄颔首轻笑,竖起右手食指:“王爷为两件事而来。第一,为了陈文死去的二儿子陈枫。” 他再竖一指:“第二,为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所指,已经让李锦清楚明了。 他知道他是为了金舒而来。 李锦心中不悦写在脸上:“依宋公子所见,陈枫的死,本王为何会来找你?” 宋甄点头,不疾不徐地说:“其实并非是因为陈枫,是因为陈文的上门女婿黄良平。” “这个人,嗜赌成性。”他说,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眼角的余光刚好落在一脸惊叹的金舒脸上。 宋甄含笑,睨着金舒的面颊,颔首致意:“不必奇怪,归来阁也是宋家产业,是个下棋聊天的茶馆。像是黄良平这种有钱有闲,还好赌博的人,一向都在归来阁十分出名。” 他彬彬有礼,与金舒搭话的模样,使李锦心中莫名的不爽,瞧着他的神情更是冷了几分。 “宋公子经商多年,可曾听闻陈枫买竹席和柴火的事情?”他目光寒凉,戳得宋甄有些不明所以。 他稍稍迟疑片刻,说:“有所耳闻,但……” 宋甄拖着自己的下颚,眉头微皱,指尖婆娑:“但都是出自黄良平的酒后之言。他将不值钱的商品卖给陈枫,从陈枫手里套出银子,好让他在赌局上挥霍。” 说到这,他顿了顿:“哦,还有一次,他在下棋的间隙抱怨过陈家,说陈家以后分家产,多一个废物他就少分一份。” 宋甄笑起:“一个上门女婿,哪里会被算在家产的分配里。但这确是小人亲耳听闻的。” 闻言,李锦垂眸,唰的一声甩开了手里的扇子。 春末夏初的京城下午,地面升腾起热浪,微风阵阵,占风铎叮当作响。 屋内却是另一派景致。 李锦和宋甄,一个是冷面深沉,寒风阵阵的低气压,一个是笑的灿烂明媚,如艳阳高照的暖气流。 只有金舒和周正的面前,恰如冷暖空气的交汇处,大有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的凛冽之感。 两个人都憋着,不敢吭声,后背冷汗直冒。 李锦十分精准的传达了,他一点都不喜欢宋甄这个人的意思。让对宋甄方才那对答如流,从容不迫的模样极为钦佩的金舒,一脸为难。 就在这电光火石中,李锦已经将这件延兴门外的无头尸案,杀人的原因,背后的动机,掌握了八分。 现在剩下的,就是找到黄良平,搞清楚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仇怨,让他能如此残忍,在捅了陈枫十一刀之后,仍要将他的面颊划的面目全非,最终还要切下头颅,抛进涵洞。 就见此时,宋甄微微眯眼:“这样,不妨让我送殿下去归来阁。” 他顿了顿:“马车里,我也好跟殿下讲一讲,讲一讲您来找我的第二个目的。” 第二个目的,便是太子现在,到底知道多少,关于金舒的事。 第76章 杀人灭口的生意 马车缓缓而行,在人声鼎沸,闹热的东市长街上穿行而过。 金舒和周正一如寻常,坐在外面车夫的位置。 宋甄专门指了这一条人声鼎沸的路,便是这声波之中,能掩盖他和李锦的所言所语,不引起车前金舒的注意。 东市商街的正路上,人头攒动,金舒和周正提着十二分的精神避让。 至于车内的动静,两个人都分不出半点精力去注意了。 李锦坐在车里,双手抱胸,一动不动,目光如刀戳在宋甄的侧颜上。 他一手撩开马车的车帘,房檐上,道路旁,瞧了很久。 直到看到不远的街角处,何琳站在那,冲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宋甄放下帘子,淡笑回眸:“再往前,路上就是我的人了。” 却见李锦依然是一副冰山模样,冷冷的瞧着他,好似防贼一般警惕,惹得宋甄吭哧一下笑出了声:“还请殿下相信,宋某人有求于殿下,至少在那之前,和殿下站在同一个阵营里。” “也就是说,本是不同的阵营了。”李锦眼眸微眯,神情更是凛冽。 眼前的宋家公子,一身白衣,不疾不徐,从身后拿出一把润透的白玉笛子,垂眸些许,将笛子抬平,好似要递给李锦。 “要保金先生,殿下将此物给她便是。” 李锦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也没有要伸手接过的意思。 “……作为交换,宋甄想要一个陪读的权利。” 陪读。 李锦深吸一口气。 “太子只知殿下从定州带回来一个尸语者,至于会不会知道……您还带回了一个六岁出头的男孩,就看殿下做不做这桩生意了。” 话音刚落,李锦手上,黑扇扇柄中的那把匕首,刀尖与宋甄的心口,仅剩一寸的距离。 “你倒是个胆子大的。” 他目露出杀气,面颊上扬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宋公子,你就不怕本王杀人灭口?” 谁知,宋甄了然地点了下头,不慌,不急,依然将笛子举起:“这一只玉笛在金先生的身上,太子一眼便知是我安插在靖王身旁的人,不论先生也好,那孩子也好,甚至六扇门,也能换得几月的安宁……” “而定州,殿下虽然已经布局了,但刘承安也好,下落不明的杨安也罢,山高水远,殿下的尾巴可是还没来得及全部扫干净。” 他笑起:“这桩生意殿下若是做,您在定州的尾巴,两日之内小人便能摆平,您要金先生是什么身份,他就是什么身份,您要他是什么来头,他就是什么来头。” “至于那个孩子。”宋甄顿了顿,“没有人知道殿下带了个孩子回来。” 车里,李锦的刀尖几乎已经贴在宋甄的胸口上。 车外,闹市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 商铺的幌子被风吹动,每个街角都有不同寻常的人站在那里,周正将马缰交给了金舒,在她诧异的注视下,将手紧紧握在刀柄上。 他神情沉得可怕,仿佛杀戮一触即发。 屋檐上的暗影,与街头巷尾披着长衫的人,彼此对峙,目光都锁在这辆马车上,等着车上传来“动手”的信号。 摇晃许久,李锦一声冷哼,收了手上的匕首,恶狠狠地夺过宋甄手中的玉笛。 看着上面篆刻的“宋”字,眸光冰冷地戳着宋甄带笑的容颜。 “此物是我贴身之物,交给殿下,相当于将半条命交给了殿下。”他说完,撩开车帘,给了巷子口一个事成的眼神。 街角中,阴暗里,那些让周正高度警惕的人,眨眼便齐刷刷地离开了。 看着宋甄的模样,车外发生了什么,李锦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 “说说看,你想送来陪读的人是谁。”李锦的声音依旧冰冷。 宋甄回过头,恭敬地行礼:“是小人的弟弟,年仅7岁,殿下不必担忧。” 七岁的男孩。 李锦一声冷笑:“你就不怕,我将你弟弟换成那孩子的替死鬼?” 就见宋甄不以为然的笑起:“这种事情,太子殿下做出的出来,靖王殿下做不出来。” 这一句话,把李锦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他蹙眉,歪了一下头:“宋甄,你好像对我们都很了解,了解到,让我真的有点想灭了你的口的程度。” 宋甄面颊上依然带笑,只是那笑容里,掺杂了些许复杂的,不为李锦所理解的情愫:“……靖王殿下,有些事情,您还是不要问得太深入为好。” 问得多了,疑惑多了,对宋甄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也没有任何坏处。 但对李锦…… 维持着这样互相利用的关系,才会在未来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让他不会犹豫的,抛弃自己。 宋甄这般想着,看着李锦的目光里,更是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横穿过朱雀门街,从京城的东市,来到了最繁华的西市。 穿过人流,与载歌载舞的异域舞姬擦肩而过,听着楼中拨弦弹唱的小曲,缓缓前行在宽阔的西市大街上。 不多时,缓缓停在了归来阁门口。 与锦华楼不同,归来阁是个下棋品茶的高档馆子,平日往来皆是能人志士,也有不少人在此宣讲自己的所见所闻。 只是今日门口立着一张歇业的牌子,看起来格外的冷清。 金舒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瞧着气度不凡的铺子大门,站在正中都觉得一股豪气喷涌而出。 她胳膊肘撞了周正一把:“完了,王爷的钞能力可能不太好使了。” “金先生多虑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金舒吓了一跳,就见宋甄笑盈盈地拱手:“宋家与王爷相比,格局还是小了。” 说完,他抬手,比了一个请的模样。 在李锦嫌弃的瞪视中,宋甄才终于发觉,原来自己同金先生说句话,就要吃靖王一把眼神飞刀。 看来这金先生是真的令靖王十分看重,保护的意味根本不加掩盖。 瞧着他们一前一后地往里走,只有金舒愣在那,觉得十分诧异:“我有介绍过自己?” 她不解,格外疑惑。 从门前雕刻着吉祥图画的影壁转过去,后面别有洞天的一方正堂,呈现在了李锦的面前。 四周是二层的坐席,中间是宽阔的厅堂。 厅堂之中,沈文和苏尚轩,带着几个捕快,压着一个惊恐的男子,跪在地上。 不是别人,正是黄良平。 第77章 欺骗性战术 一身锦衣华服,一块镶金佩玉,名家亲笔的山水画扇,桀骜不拘,又带着深重戾气的容颜。 黄良平本人,与金舒想象中的模样,差距挺大。 她以为会是穷凶极恶的面相,亦或者是满脸横肉,大腹翩翩的油腻大叔。 却不想,是个而立之年,仪表堂堂,一股文人傲气,但丁点不见文人柔弱的书生。 一左一右,六扇门两个捕头按着他,还能有那般挣扎嘶吼的气力。 “你们这群六扇门的狗!你们知不知道爷是谁?你们竟然敢这样对爷!你们就不怕爷掀了你六扇门的牌子!” 李锦被他这豪言壮语逗笑了。 瞧着他疯狗乱咬一般挣扎怒吼的模样,下颚微扬:“口气不小啊。” 撩一把衣摆,端正的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说来挺好奇的,黄公子要怎么掀了我们六扇门的牌子?” 和颜悦色,面带笑容,却让黄良平背后一凉,面颊一僵,半晌,吐出来两个字:“我呸!” 唰的一声,周正长刀出鞘,如星的寒芒,沿着刀刃好似划出一条光,落在黄良平的眉心正中。 他大骇,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消失了一半,咬着牙,瞪着眼睛,坚守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不服的说:“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锦接过宋甄递来的茶盏,捏着盖子,轻轻地吹了一口浮沫,他笑意不减,眼眸不抬,反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黄良平愣了一下,此刻,才终于安静下来,打量着眼前大马金刀坐在那里的男人。 淡黄色的外衫,手里一把通黑的扇子,面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腰间一块镂空佩玉,坠着金色的穗。 他方才发热的脑袋,一下就凉了。 “你喜欢用身份说话,那本王就陪你用身份说话。”李锦眯着眼,看着黄良平惊恐的神色,“怎么?本王的身份,不入你一个上门女婿的眼?” 黄良平愣了一下。 眼前的人竟然是大魏的靖王李锦。 但一想到刑部陈家向来和六扇门不对付,陈文都不把他靖王当回事,那他也没必要给什么好脸。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李锦也不拆穿,将茶盏放在一旁,一连抛出去三个问题。 “来找你黄公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来问问,陈枫被害当天,晚上亥时,你人在何处?与谁在一起?可有人证?” 眼下,黄良平拿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还当是什么事……既然是问问,那王爷就让他把刀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转头看着四下严肃的场面,歪着嘴,十分不忿:“您这架势,也不像是什么基本的待客之道。” 客? 李锦一眉高一眉低,抬手一挥。 唰一声,周正收了刀,黄良平身旁的捕头也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他起身,仿佛就在自己家里一般,捏着肩膀,做起了扩胸运动,打心底里根本不把李锦当回事。 也是,京城巨富宋甄,是太子的左膀子,那刑部就是太子的右胳膊,在黄良平眼里,他站在这归来阁中,就是站在自家地盘上,主场。 有什么好怕的? “靖王爷方才问我什么?”他转着自己的肩膀,活动活动左肩周,再转一转右肩周。又是揉脖子,又是揉腰。 李锦不急不气,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问你,陈枫被害的时候,你在哪里?” 就见黄良平面颊上腾起一股夸张的神情,瞧着李锦发出轻蔑的笑意:“陈枫被害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杀的,王爷有空在这里问我,为什么不去抓凶手?”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门女婿。 李锦轻笑,双手抱胸,注视着他的面颊,故意说:“有人说见到你了。” 话一出,黄良平一怔,仿佛时间停滞,他面颊上的笑意瞬间有了一抹割裂的味道。 这微小的变化,尽数落在苏尚轩的眼睛里。 他融在背景中,观察着李锦和黄良平对峙的一切。 少顷,俯身在沈文的说了句什么。 “啊?”沈文压低声音,“要这个干什么?” 苏尚轩没有回答,淡漠的催促:“快去。” 沈文一脸狐疑,抬手挠了挠脖子,往归来阁后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眼前,李锦的问询还在进行,只有苏尚轩知道,其实此刻李锦手里掌握的信息极其有限。 不然,他也不会一开始,就用黄良平叫嚣的“身份”这一条,来换取整个讯问的主动权。 成长了,不枉费他这么久。 李锦的审讯技巧,大部分都是从苏尚轩这里一点一点学过去的。 他现在做的,便是审讯中最关键的第一步,心理控制。 他需要先行在黄良平的心中,埋下权威和不可抵抗的种子。才能在之后,把他交到苏尚轩手里,让第二次正式的审讯,更加快捷与流畅。 皇帝给的时间实在是太仓促,按照寻常的思路,抽丝剥茧,做外围工作的话,时间明显不够。 他只能正面出击,拿到更具指向性的线索。 思量间,沈文已经从后堂拐了出来,一把没有刀柄,断成残片的匕首,带着鲜红的血痕,被他用帕子遮挡,悄悄地带了出来。 沈文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问:“这颜色未免太牵强啊……” 苏尚轩扬起下颚,指了指一旁的盆栽。 这意思是让他去沾点土啊? 沈文将信将疑,抿了抿嘴,眉头紧皱,悄悄咪咪地走到盆栽旁。 在宋甄诧异的注视下,李锦余光的追随中,沈文将那把断掉的带血匕首,在盆栽的土里面蹭了蹭。 眼前,黄良平哈哈哈的笑出声。 “怎么可能见得到小人?”他一副“你别骗我”的神态,言辞凿凿,“我可是每晚都在戌时三刻休息的,我家娘子便是人证。” 李锦眼眯成了缝:“你家娘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笑起,“你家娘子,在面对六扇门的唐刀时,大概不会有说假话的胆量。” 看到这,金舒终于看明白了。 她从进来开始就没有吭声,便是因为看不懂李锦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说到底,他们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李锦坐在那审讯黄良平,全靠推测。 这怎么审? 别说是本就想尽办法脱罪的真凶了,就算是个市井普通人,恐怕也问不出个一二三来。 但现在,她懂了,这是欺骗性战术啊,审讯技巧里的一种啊! 金舒侧过脸,看着李锦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 这个男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竟然在不断试探着黄良平的“心理支点”。 没想到大魏的审讯技巧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金舒看着眼前这一幕,格外感慨。 欺骗性战术,再加上沈文手里那把断刀。 没有经过任何心里训练的黄良平,势必坚持不了两个回合。 第78章 虚虚实实的诈敌 两个回合还是高看了他。 李锦眼前,黄良平十分不屑的轻笑摇头,摆手道:“不可能。” “我被宋老板盛情邀约,已经在这归来阁里住了好些天了,王爷什么时候去找的内人,我也不知道。” 他将自己那名家字画的扇子打开,吊儿郎当地笑着瞧着李锦:“但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何来被人瞧见?” 时机成熟,苏尚轩从沈文手里拿过那只端掉的匕首,故意抛了出去。 当啷啷一串清脆的响声,自后向前,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在黄良平的身前不远处。 “哎呀哎呀!”沈文小跑上来,赶忙捡起,再一次用帕子包好,向李锦拱手请罪:“属下失手,这么重要的凶器,没拿稳,请王爷恕罪。” 凶器? 黄良平白了脸。 李锦不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在一旁。 之后半柱香的时间里,整个归来阁的大厅中,安静得可怕。 但黄良平却与方才不同,他看着沈文手中的帕子,心里七上八下,他十分肯定,刚才是瞧见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滑了出去。 他抬眼,瞄了一眼李锦。 已经去过陈家的靖王,凶器匕首,说看到他的目击者,以及陈兰…… 黄良平脸上的笑容,渐渐失了方才那般胸有成竹的模样。 差不多了。 李锦故意叹一口气,甩开扇子,笑意盈盈:“黄良平,其实很简单,你只是个上门女婿,死的可是陈兰的亲哥哥,是陈家的嫡子。” 他起身:“敢问没了你黄良平,对陈家有什么损失么?” 他睨着他的面颊,将黄良平的心理压力,拉到最大:“怕不仅没有损失,你的娘子,还能分得本该分给你的那一份家产。” 西市,归来阁,李锦这简简单单的“问问而已”,就在黄良平恰到好处的“失控”中,画上中场的逗号。 李锦抬眼,向着苏尚轩微微颔首。 两人默契的,将眼前已经站在悬崖边,只需要再推一把就能开口的黄良平,用彼此都明了的眼神,完成了交接。 “宋公子。”李锦看着依然带笑的宋甄,清清淡淡地说,“本王今日还有要事,之后便麻烦宋公子配合六扇门了,如何?” 宋甄颔首,没有说话。 李锦见他了然,便将扇子收起,带着周正和金舒,自顾自的离开。 出了归来阁,金舒才将憋了半天的话问了出来:“为什么不继续审下去了啊?” 情势大好,两番拉锯都已经到了开口的边缘了,为什么突然停住了啊? 李锦抬眸,睨着她的面颊。 金舒转过身,顿了顿:“我是说,都已经找出他的心理支点了,就一步之遥,推一把就能结案了啊!” 李锦不言,反倒是从袖中,抽出那一把白玉镶嵌金丝的笛子:“拿着。” 金舒一怔。 这笛子她见过,是初次在锦华楼见到宋甄的时候,他别在腰间的那把。 “别在腰上,越显眼越好。”李锦的手抬得又高了一点。 金舒不明所以,一边拿过笛子,一边继续追问:“门主,刚才他都已经……” 话说了一半,李锦的黑扇扇柄,稳稳压在她的唇上,堵住了金舒后面的话。 他一声轻笑,瞧着金舒诧异、不解的模样,半晌,吐出来一个字:“笨。” 马车缓缓停在两人眼前。 李锦似笑非笑的掀开车帘的,轻声说:“我们没有足够的限定条件,就需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逐渐丧失自信。” 他浅浅一笑:“你连心理支点都懂,不会不明白限定条件的意思吧?” 说是限定条件,其实就是证据,那种让黄良平,无法反驳,编不出谎言的证据。 她愣了,站在马车边。若不是周正唤了一声,还有些恍不过神来。 李锦说得对,现在一切的结论都只是推测而已。 方才的审讯,靠的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诈敌,若是黄良平自己不主动开口,那么李锦说的越多,反而暴露他知道的很少。 就算能够动摇黄良平内心的关键点,已经被李锦找到。若是他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用刑?不是李锦的风格。 马车悠悠晃晃,先是停在了六扇门,李锦亲自拿出了案子的几样物证,而后,直奔陈府。 夕阳西下,灿金色的光芒,洒在白墙青黛的街头巷尾。 天空上浓墨重彩的红,如渐变舞动的丝绸,引领着澄蓝的,缀满星辰的天幕,向着太阳奔去。 马车上,李锦撩开了金舒身后的帘子,小声知会:“一会儿,太子也在。” 他说:“没有必要的话,不要跟他说一个字。” 说完,他又顿了顿,补了一句:“也不许冲着他笑。” 瞧着金舒一头雾水的样子,他笑起:“听懂了就吱个声。” “哦。”金舒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蹙眉,挠了挠脖子,应下了这莫名其妙的特殊要求。 李锦的担心不无道理。 严诏专门讲过,金舒笑起的时候,女相尽显。太子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若是被他瞧见,恐要出大事。 马车停在陈府门前,天空残阳如血。 李锦下车后站在广亮大门的门口,微微蹙眉。 来得早了些。 他本意是想待天色黑透,如此一来,借着夜色,让太子便看不清金舒的模样,也方便暗影们,在夜幕的掩护下,能躲过太子护卫的眼睛。 陈文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老老实实的拱手行礼,将姿态又一次压得很低。 李锦话里有话地歪酸他:“陈大人可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笑起,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问:“太子呢?” 身后,在上书房里吃了一口闷气的陈文,压着自己的火说:“殿下已经久候多时。” 话音刚落,就见太子李景站在陈家的回廊口,冰冷冷的注视着李锦。 “李锦给太子殿下请安。” 随着话音,他身后,金舒和周正,并排行礼。 那一瞬,太子的目光透过间隙,一眼便瞧见了金舒腰间的那只白玉的笛子。 他注视了很久,才淡淡说了一句:“免礼。”而后转身,向着陈家小女儿陈兰的院子方向走去。 李锦眼角的余光瞧了金舒一眼,看到那把笛子确实被她别在腰间,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听闻,你上个月又去江南,带回了一个仵作。”忽然,太子走在前面,侧过身开了口。 第79章 贪图家产而弑兄的恶女 听他提到了金舒。 李锦头皮一紧,刚忙上前两步,刚要开口,就见太子话音一转,神情默然地看着他:“好歹也是王爷,放着公事不做,游山玩水,不妥。” 李锦愣了一下,拱手:“兄长教训的是。” 太子李景停下脚步,带着训诫的口吻,睨着李锦的面颊:“我能帮你这一次,未必帮得了你下一次。” 他与他并排而行,仿佛世间传言的针锋相对,不过是坊间的瞎话而已。 此刻,倒真有些兄弟之间,彼此互助的味道来:“你都这般年纪了,玩心不灭,如何让百官服你?” 太子李景说到这里,眼角的余光时不时落在身后的金舒身上。 他思量了片刻,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口。 陈兰再一次见到李锦,下意识往后躲了半步,面色难看至极。 也是,诬告李锦非礼不成,还害的她爹在上书房里吃了一回大憋屈,是没那个脸还能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 门口,太子背手而立,故意和金舒并排。 这一幕,被李锦看在眼里,他睨了李景一眼,清清淡淡的说:“金先生,去给殿下搬一把椅子。 说完,一直到瞧着金舒离开不见,才转过头,看着眼前的陈兰。 他面带不悦,口气不那么和缓:“陈姑娘,在本王问之前,有件事你要先知道。” 李锦冷笑一声:“黄良平说,事情是你计划的,为了陈枫买药材的银子。” 陈兰愣住了。 陈文也愣住了。 只有太子,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眼角的余光从头到尾,目光都锁在金舒一个人的身上。 被这句话乱了阵脚的陈兰,一下就慌了。 她不知道李锦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手指死死捏着自己的帕子,双唇抿成一线。 “靖王殿下,上次小女确实唐突了,但现在您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血口喷人,就算……” “党参当归,布渣叶半枫荷。”李锦淡淡的言,注视着她面颊上表情里一丝一毫的变化。 陈家的小女儿,就算是绷得再严实,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未经世事的女子。 那些药材的名字,就像是索命的铁链子,渐渐缠绕她的灵魂上。 她面颊上的惊恐,虽只有一瞬,却躲不过这院子里所有人的眼睛。 刑部侍郎陈文,就算破案的本事再差,但他见过的审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李锦寥寥两句话,就让陈兰面色大变,乱了阵脚,就算是他,也知道这其中大有文章。 难道真的是她? 此刻,院子里的人,各怀心思。 陈兰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脱罪,李锦在等着陈兰编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好反将一军。 而陈文则卡在了自己死的凄惨的二儿子,与看起来确实与案子有关的,女儿女婿一家的中间,痛苦不堪。 坐在一旁的太子不言不语,暗中思量,准备抛弃陈文这颗,被李锦抓到把柄的棋子。 只有被喊去搬凳子的金舒,是唯一一个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这场突然而至的“问询”上的。 上辈子在局子里浸润了几年,她瞧着李锦这审讯的手法,忍不住心中连连赞叹。 竟然是“审讯九步法”。 先是正面指控陈兰参与了这一起杀人案,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抛出一个案件的关键:药材。 而后,等着陈兰为自己狡辩的时候,突兀打断,挫败其自信与气焰。 站在一旁,金舒算了算。 这下一步,陈兰一定会想为自己开脱,满口胡扯,而李锦就要利用她自己的话,找出她这番辩解当中的逻辑漏洞了。 此刻,金舒就像是一个吃瓜群众,目光锁在这高手过招的场面上。 精彩! 也不知是她的神情过于期待,亦或者是“燃起来”的模样,显得好奇心都要溢出面颊,让坐在她身前的太子,余光竟全都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了。 这小小仵作,有点意思。 趁这个间隙,周正抬手挠了挠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悄悄从院子里退了出去。 他有别的任务要做。 院子中,李锦也扯了一把小方凳坐下来,一把甩开扇子,笑盈盈地看着陈兰,不慌不忙的把那些药材的名字一个一个的扔在陈兰的脸上:“蛇舌草,方解石,这些东西,陈姑娘不会不熟悉吧?” 陈兰的面颊从惊恐,过渡到渐渐平静。兴许是已经找好了借口,看着李锦的目光,稍稍坚定了些许。 好戏开场了。 “小女不知靖王殿下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党参当归倒是听过,其他的那些,闻所未闻。” 眼前,陈兰面带厌恶,一手拍在自己的胸脯上:“殿下,家父常言,办案子要讲究证据,陈兰虽然是一届女子,没有您位高权重,可您也不能这般污蔑我啊!” 位高权重的污蔑。 李锦睨着她的眼:“你们夫妻两个,还真的挺像。” 他说:“黄良平刚才也是叫嚣着地位财富,说着只要杀了陈枫,就能多分一份家产的鬼话。” 陈兰一怔,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而她面颊上的神情,不自知的白了几层。 这明显不自然的反应,让一旁站着不敢吭声的陈文,真的急了,他上前两步,抬手指着陈兰的眉心:“兰儿!你!你们两个!” 他急火攻心,大口的喘着粗气。 “陈文陈大人。”许久都一言不发的太子李景,忽然开了口,冷冷抬眼睨着他的面颊,淡漠的说,“你回避一下。” 那口吻,淡到如寒冬腊月的风,从陈文的面颊上,凛冽着呼啸而过。 透心凉。 “……太子殿下!”陈文拱手,有些哆哆嗦嗦,“下官……” “听不懂么?”李景声音忽而高了些,睨着他的目光更是寒凉如雪。 眼前,院子的气氛格外诡异。 仿若是经过了艰难的心理斗争,陈文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腰弯得很深,就那样僵持了一息的功夫:“……下官先行回避。” 他认了。 临走,余光瞟了陈兰一眼,悲痛欲绝的叹了一口气,才脚步沉重的走出了院子。 虽然审讯被突兀的打断了,但对李锦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这小小的插曲,让眼前的陈兰一下就到达了压力的顶点。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地回答,却让自己在刑部的父亲,都察觉到了明显的异常。 倒是省了李锦不少拉锯战的功夫。 看着陈文踉跄离开的背影,陈兰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不明白啊! 哪里,到底是哪里,是哪句话,让自己暴露了? 她的反应越大,太子的面色越沉。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他对陈文最新的评价。 第80章 为了脱罪,不惜一切 “你们两个,一来贪图家产,二来好吃懒做,都习惯了向陈枫伸手要钱过日子,甚至为了从陈枫那里要出钱来,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言。” 李锦睨着她的面颊,趁热打铁:“陈姑娘,你要是不开口,黄良平可是把罪责全都推到你身上了。这案子若是送了京兆府,纵然是刑部,亦或者太子殿下,都救不出你。” 边说,他边侧目,面带笑意,冲李景颔首致意。 “还是说,你有什么能够让太子殿下,为了你,对抗一下大魏律令的价值?” 一句话,把李景也框在了里面。 他双手抱胸,一声轻笑,不愧是靖王,断了意志还不够,还要断了她的后路。 院子里,静得可怕。 陈兰低着头,指尖一下一下地抠着手里的帕子。 她已经害怕到了极点,却还不想就此认输。 万一,万一李锦就只是在吓唬她呢!万一这个人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呢! 她咬了咬牙:“我什么都没做!” 陈兰猛然抬头吼道,“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做生意亏了那是他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们那天晚上出门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 言多必失,便是李锦一直在等待的契机。 “他们?”摇扇子的手停了下来,李锦的目光冷了几分,“哪个‘他们’?” 至此,陈兰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大惊,忙摆手:“不不不,不是他们,就是他,他!” “那又是哪个‘他’?” 这一瞬,天边最后的一线深红,没入了无尽的夜中。 陈府里点起了灯笼,回廊里的长明灯,被府里的侍女一盏一盏点亮。 由远及近,像是一条蜿蜒的龙,奔着陈兰的院子而来。 她站在那,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兰,人不是你杀的,你何必赌上你和陈家的未来,替他开脱?” 李锦的话,让此刻已经六神无主的陈兰,眼眸里忽而闪过一抹求生的光。 她抿嘴上前两步:“我……” 可李锦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伸手,将那件满是血迹的青衫,扔在了陈兰的面前。 “黄良平那晚离开的时候,穿的是不是这件外衫?” 绣着云纹,血迹斑斑的青衫,就那样呈现在陈兰的面前,她惊恐地踉跄两步,嘴唇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李锦一声轻笑,淡淡地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五月末的京城夜晚,明月高悬,清风依旧。 瞧着她的神情,金舒心里的钦佩溢于言表。 如果说曾经李锦破案,是推理的天赋高超,那这一回,便是因着超高的技巧。 他手里,其实只有两件无法联系起来的物证。 却凭借审讯技巧,在归来阁击破了黄良平的心理防线,又在陈家的院子里,利用人的心理,用一件衣裳,做了压垮陈兰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推理,在这件案子里,成了辅助的工具,成了完善他询问步骤的重要一环。 “李锦一向如此?” 太子的话音很淡,他没有回头,眼角的余光锁在金舒的面颊上。 怎么理解这个一向如此? 金舒眉头微蹙,刚想开口,却想起李锦那句:没有必要,就不要同太子说话。 沉思了片刻,她默默的点了下头。 这般谨慎的模样,加上腰间的那把白玉的笛子,太子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不少。 少顷,就像是闲聊一般,又一茬没一茬的说:“我这个弟弟,只是看起来纨绔而已。”他顿了顿,“日后有劳金先生在他左右,费些心。” 不知为何,金舒听着他的话腔,总觉话里有话,不像是面上那般简简单单。 她仍旧只是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 这模样,颇让李景赞许:“你倒是个聪明的。”他一声轻笑,补了一句,“去要杯茶,我渴了。” 此刻,院子正中,李锦注视着愣在那,仍旧不愿意开口的陈兰,摆了摆手:“算了,天色不早,本王和太子殿下也该回去了,陈姑娘还是去天牢里,好好想想。” 天牢?! 眼前,李锦自顾自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他一点拖泥带水的模样都没有,将陈兰最后的犹豫全部踩碎。 “等!等一下!”她抬手唤道,“是!这件衣服,是良平那日,和陈枫一起出去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外衫!” 至此,李锦背对着陈兰,唇角缓缓上扬。 案子破了。 站在门外院墙边的陈文,听着自己小女儿吼出的这一番话,背靠着院墙缓缓坐下,整个人失了神。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对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下毒手的,竟然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一家。 那是他的儿子啊!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啊! 就算他不成器,就算他闲在家里,就算他总是惹他生气,让他头疼,令他失望。 他陈枫也是他陈文的儿子啊!亲儿子啊! 她竟然可以一把匕首将他捅成筛子,竟然可以割下头颅补刀泄愤。 那是陈兰的二哥,是从小看着陈兰长大的哥哥啊! 想到陈枫死状那般凄惨,陈文几乎无法呼吸。 他手攥紧了胸口,面颊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无声地流下泪来。 与他的痛心疾首形成鲜明反差的,则是此刻为了脱罪,不惜一切要将屎盆子扣在黄良平头上的陈兰。 她拧着眉头,唉声叹气:“我真的不知道他会下这样的毒手。我原本,就只是让他去教训教训二哥的!” 她抱怨道:“谁知道他那天之后,他们俩就都没回来过了。然后第二天,我又听说延兴门外发现了一具尸体,就赶忙去让下人打探。” 陈兰顿了顿:“哎!这事情我真的没有参与的!那天良平……不,黄良平他,说带着陈枫去见一见买药材的老板,夜幕刚降下来,两个人就走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真的!而且陈枫走的时候带着好多银子,我到现在也都没有见到的。” 她说完,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李锦。 见他什么都没说,又慌了神,目光转向太子的方向。 只见太子端着手中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参与进来的意思。 她真的慌了。 “真的不是我!黄良平他和陈枫做什么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她用刁蛮无理,将自己的诡辩包装成无辜的模样,企图在李锦的眼前瞒天过海。 这幅模样,映在李锦的眼眸中,既可笑又可悲。 “陈姑娘。”李锦深吸一口气,“你不关心你丈夫消失这么多天去了哪里,也不关心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惦记着你哥哥带走的银钱。” “哼。”李锦一声冷笑,“那些钱被黄良平用来包场子叫歌女,本王抓到他的时候,可是一个铜板都没剩下了。” “什么!?” 第81章 毫无悔恨,致死贪财 听到银子没了,陈兰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 她双唇颤抖,咬牙切齿:“他这个混账!靖王殿下,像他这样的人,六扇门可不能心慈手软!” 说完,还专门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补了一句:“就应该早日将他问斩,以慰藉我哥哥的在天之灵!” 那模样,不像是刚刚犯下杀人罪行的犯人,倒像是行使正义的英雄。 不仅是李锦,就连站在一旁的金舒,以及慢慢喝茶的太子李景,都齐刷刷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属实恶心。 李锦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斩了他,便是慰藉陈枫的亡魂,那你呢?” 陈兰一怔,半晌,尬笑着问:“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就见李锦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个诓骗他钱财,让他去倒卖竹席,倒卖湿柴的你呢?” 被李锦这样直接地戳了脊梁骨,陈兰的面颊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说是黄良平和他一起离开,去见药铺掌柜……陈兰,你以为本王是这么好骗的么?早就对黄良平厌烦至极的陈枫,为什么要在白天和他打了一架,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当日,夜里就跟他在延兴门见什么掌柜?” “教训一下,你在陈家嚣张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教训一下都是堵在陈枫的院子口骂骂咧咧,为什么那一日,突然就换到延兴门外去了?” 李锦丝毫不给她脱罪的机会,一声冷笑,口气冷得仿佛冻结了陈兰的灵魂:“因为你才不是要教训他一下而已,你就是要杀人灭口。见药铺掌柜,最多只是一个引子,可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他眼眸微眯,冷哼着说:“陈兰,他那天夜里会跟着黄良平走的真正理由,恐怕是因为你吧。” 后背汗水湿了大片的陈兰,被夜风吹的浑身一哆嗦。 她的谎言编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她逃无可逃了。 这般想着,陈兰浑身瘫软,跌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 但是……陈兰眼眸闪出一抹精光,她知道李锦手里没有最关键的凶器,没有凶器,就还有一线希望。 李锦也不过就是,自以为掌控了全局而已! 冷笑一声,陈兰仰起了她高傲的头,带着鄙夷的神情看着李锦:“没错,你说得对。” 那口气,轻蔑的味道,与黄良平如出一辙。 “没错没错,是我让黄良平跟他讲,说我被人在延兴门劫了,让他们赶忙来救我!” “然后也是我,用那件衣服蒙着他的眼,看着黄良平一刀一刀,戳进去的!” 她哈哈哈地笑起:“他死了,我依然不解气!一下一下地扎了很多很多刀!” 陈兰抬手,拨弄了一把额前的碎发:“那是因为他该死!” 说到这,陈兰露出狰狞的面孔,抬手,竖起食指,指着李锦的眉心:“可惜啊靖王殿下!你没证据啊!” “人证物证和口供。”陈兰猖狂地笑起,“你没有我的物证啊!” 却见李锦不慌不忙,双手抱胸,歪了一下头:“你怎么知道没有?万一本王就有呢?” 说完,他唇角上扬,荡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 稍早之前,在金舒牵制住太子,而李锦则将陈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院子里的时候,周正悄悄地从院子一角退了几步,消失在众人的目光里。 他三两步,飞檐走壁踩上陈家的屋顶,与等在那里多时,带着面具,注视着院子里一举一动的“鹰犬”的影子,汇合在了一起。 “找到了么?”他问。 白羽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把粘腻着灰土,血迹干固成黑色的匕首。 “你都想不到,这东西在陈家小姐闺房的床下头。” 他轻笑一声:“原本在院子后的花园里,她可能觉得不保险,昨日殿下来过之后,半夜里她就亲自挖了出来,藏在自己床底下的暗格中去了。” 说着,白羽将几份欠条,一本账目,一并交给了周正。 “宋甄这个人不简单,一定是故意把黄良平留下来的。他的底细,鹰犬大人还在查。”白羽顿了顿,抬手指着欠条和账目,“全是这夫妇二人欠的宋家的银子,接近五千两。” 五千两银子,就算是对刑部侍郎家而言,也绝对不是什么小数字。 周正深吸一口气,点了下头,沉沉地说:“我要半柱香的时间。” 白羽一滞:“半柱香?!” “周大人,找到这些东西,还得亏太子的护卫没什么实战经验,跟咱们的人实力差距大。”他干笑两声,“就算如此,下头也是天罗地网一般的布控,半柱香太久了。” 太子的府兵,虽然没上过战场,实战经验不行,但能进到太子府,最起码理论过关。 要在这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制造出半柱香的间隙,就算是李锦亲自上阵,也难。 “太久了,我没把握。”白羽皱着眉头,讨价还价,“砍一半。” 周正思量了些许,将匕首和欠条账目搓在一起,用帕子系紧,揣在自己的怀中,一本正经地说:“撑不住就搞点事情,王爷的任务重要。” 说完,转头就往陈文书房的方向,压低了身子,悄悄移了过去。 白羽都傻了,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出一口气。 这人,跟靖王可真是一点没差距的,一个让养狗,一个让搞事情。 他坐在屋檐上,向一旁阴影里的其他人,打了个手势。 剩下的,就只能指望周正,一切顺利,尽快回来。 此时此刻,院子里一切都按照李锦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可惜啊靖王殿下!你没证据啊!人证物证和口供,你没有我的物证啊!” 陈兰那猖狂的模样,落在李锦的眼眸里,丑态百出:“你怎么知道没有?万一本王就有呢?” 他扬起嘴角,睨着陈兰的面颊。 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院子里的周正,端着一卷欠条,站在了李锦的身旁。 所有人就那么看着,看着陈兰面颊上的嚣张跋扈,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惊恐。 看着她拍案而起,怒吼道:“你竟然搜我的房间?!卑鄙!” 卑鄙,这话从陈兰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出人意料。 李锦抬眉冷笑:“你和黄良平欠的五千多两银子,靠你们自己,这辈子都还不上。所以你便以黄良平在外有几分人脉为借口,变着法子,给喜欢做生意的陈枫出各种生意招数。” “当然,你的目的是陈枫手里的钱。”李锦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但后来,你听说父亲陈安准备要分家产,你的计划变了。” “如果天下没有了陈枫,那么参与分家产的,就是你和你的大哥陈惜。” 第82章 作为我的人,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李锦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 “事发当天,黄良平又一次去讨要银子,和陈枫发生了肢体冲突,也就是那时,你做出了干脆杀死他的决定。” 他满是厌恶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在你们眼里,陈枫如果死了,你们便是最大的受益人。” 李锦眼眸微眯,看着眼前喘着粗气,愤愤不平的陈兰。 这个女人,联手自己的丈夫,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在此时此刻,罪行暴露的时候,竟一丝一毫的悔意都没有。 晚风夹杂着院子里的草香,如一把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陈兰的面颊。 她咽了一口口水,看着周正手上的欠条和账本,攥紧了拳头,怒瞪李锦:“什么叫受益人?!” 她冷冷地说:“他本就不应该赖在陈家,他一个侍女的孩子,为什么要占着陈家嫡子的位置,同我抢陈家的家产?!” “没有他,我们起码能从爹的手里,分到三分之二的财产!” 当下,陈兰对自己的贪婪再也不加掩盖,她骄傲地扬起头,看着一院子里的人,如疯魔了一般的说:“那本就应该是我的东西!我只是拿回了属于我的部分!我有什么错!” “他给我的那些银子,一次比一次少,我还能笑着跟他讲话。”她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脯,“我一个嫡女,能看着一个庶子得到家产,还能那样温柔待他,我已经很伟大了!” “可他呢?不识好歹!他真的以为是我的哥哥!”陈兰指着李锦的面颊,“他该死!” 哗啦一声。 那嚣张跋扈的面颊上,茶叶的残渣,混着水迹,沿着下颚线落在地上。 陈兰错愕地看着太子李景,睨着他手中的空茶盏,高涨的情绪终于冷静了下来。 “当啷”一声,李景将茶盏的盖子扣上,冷冷地注视着陈兰。 “该死的是你。”说完,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向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与李锦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停下了脚步,顺手将空茶盏递给了李锦,清冷的说:“时间不早了。” 说完,他便一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院子。 星辰浩渺,苍穹深邃。 陈兰跪在李锦的面前,将她用自己被劫了做借口,骗陈枫到延兴门外。 在龙首渠旁,陈枫发现自己被骗,再次同黄良平争执的时候,她企图用手臂勒住陈枫的脖子。 “我就想让他不要喊,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她顿了顿,“我就让黄良平把外衣脱了,找个机会蒙上他。” “再然后……”陈兰顿了顿,“被蒙上头的陈枫,依旧吵闹,良平急了,就把准备好的匕首拿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瘫在那,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指尖扣着青石板的地面,半晌,咬牙切齿的说:“他活该。” 那模样,像极了地狱的恶鬼,灵魂布满了污秽。 李锦离开的时候,在院子门口,看到了在几个时辰中,仿佛苍老了十年的陈文。 他背靠院墙坐在那里,全然没了这几日的桀骜气息。 陈兰被六扇门带走的一幕,对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的冲击,与失去陈枫的痛,不相上下。 半晌,陈文用干瘪的嘴唇,自嘲一样地笑起来。 “她才是那个侍女生下的孩子。”他说完,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了。 陈家三兄妹,已故的夫人当年出嫁的时候,带了一个陪床的丫鬟。 夫人生下二儿子陈枫之后,身体便一落千丈,卧床不起。 在那期间,那个丫鬟怀了陈安的孩子,做了陈家的妾。 夫人与她感情极好,处处照顾。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妾室难产,一命呜呼,留下了这个女孩。 夫人将她视如己出,从来不言她是庶出,久而久之,整个陈家,几乎没有人知道陈兰只是庶出的小姐。 而这个秘密,也被夫人带进了坟墓里。 “归来阁,白玉笛。”太子站在陈家的门口,睨了身后一眼,“真是多管闲事的宋甄。” 他身旁的侍从连水,听到宋甄这个名字的时候,稍稍迟疑了几分。 “殿下,属下不解。”连水问,“您让属下待在门口的时候,属下就不明白了,要是方才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靖王不是傻子。”他淡淡地说。 见连水仍旧疑惑,又补了一句:“你在里面,周正不好去找凶器。” 这下,连水更是懵了。 “罢了。”李景摆了下手,“回太子府。” 李锦手里有几张牌,在来陈家之前,李景的心里一清二楚。 他会一边审讯,一边让周正在院子里找证据,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路子。 只是案子本身……与方才靖王推理的,还有一点点差距。 这种陈家隐秘的消息,能弄到手里的人,全京城也就只有一个人。 所以这案子背后,一定有宋甄的影子。 十之八九,是他故意借了那么多钱给他们二人,又故意散步出了陈枫不是嫡子,是抢了他们家产的庶子。也是他,暗中鼓动这一对傻夫妻动手,干下这样十恶不赦的大事。 要说原因……怕是因为,太子李景需要除掉和杨安有关的,那一条支脉上全部的人。 用这样的方式,兵不见血,却能轻轻松松将陈文的精神击垮,不愧是宋甄,从来不曾让他失望。 “连水。”马车里,他唤道,“等陈文辞官之后,你派人盯着他,靖王人在京城,你动手的地方就远一点,处理的干净些。” 马车前,连水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嘴,应了一声是。 “还有……”车里的人轻笑一声,“去找宋甄,我要知道这个‘金先生’的全部。” 与运筹帷幄,不慌不忙的太子不同,李锦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原本还是明月高悬的天空,渐渐布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案子手足相残,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李牧,还是因为陈兰那最终都执迷不悟的模样,让李锦心口仿佛堵着一块石头。 金舒将护本与案件纪要写好,递在他的面前。 而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屋外,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雨。没有春雨贵如油的感慨,也没有斜风望夜雨的美好。 他看着金舒,将案件纪要和护本拿过来,一边翻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询:“不是跟你说过,想问什么就说,你这样欲言又止,我不舒服。” 金舒一怔。 这个靖王应该说他是头顶有眼睛,还是心思细得可怕?怎么自己想干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目光啊。 “我就觉得,这案子虽然破了,可是……” “没有可是。”李锦打断了她的话,“人性本就如此。” 屋内,跳动的烛火,映在李锦的面颊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屋外,飞扬的大雨,哗哗啦啦打在盛开的花朵上,花瓣落了一地。 “左右都逃不过一个贪字。”他一声冷哼,“谁都一样。” 六年前,舒妃和李景贪了,所以他的哥哥李牧死了,母亲萧贵妃进了冷宫。 六年后,陈兰和黄良平贪了,所以她的哥哥陈枫死了,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人性本就不堪,李锦太了解这句话,也太清楚这句话的意义了。 金舒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从腰后拿出那把玉笛子,放在李锦的桌上。 笛子和桌面轻触时那一声脆响,让李锦的眼眸抬起,睨着她的面颊。 她瞧着李锦的目光,抿了抿嘴,半晌也没组织出语言来。是应该说还给您,还是应该说,帮忙还给宋公子?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李锦放下了手里的本子,双手撑在桌上,微微笑起:“带着吧,京城里鱼龙混杂,带着此物,起码能保你安全。” 金舒一愣:“这一支笛子,我……” “那可是宋甄的嫡子。”他笑起,“太子左膀右臂的证明。” 太子?!金舒眨了眨眼,半晌,恍然大悟一样的“哦”了一声:“我说他怎么又是让我照顾你,又是让我端茶倒水的。” 闻言,李锦脸上的笑意散了:“你理他了?” 这话说的,金舒看着他,皱着眉头:“我一个字都没说,可他说个不停啊。” “你理他了?”李锦不悦,又问了一遍。 第83章 为了那块玉佩,对金舒下套 瞧着他追问的模样,金舒抿了抿嘴:“靖王殿下,您是王爷,他弟弟,您大可以彻底无视他。” “我一届莽夫,市井小民,我是有很多个脑袋么?被当今的太子喊跑腿,我还能无视的啊?” 烛火的光芒里,李锦深吸一口气,脸上那一股招牌微笑高高挂起。 若不是眼角突突直跳,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满,金舒差点就被这个笑容给忽悠过去了。 李锦起身,一把拿起桌上的玉笛子,从桌后绕出来,指着金舒的鼻子尖,笑着说:“怎么,陈兰杀了她的哥哥,你心中觉得难受,堵得慌。” “当今太子,可是六年前杀死我亲哥一家的幕后黑手,你作为我的人,是不是在给他跑腿的时候,能稍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天空漏了一个洞,渐渐如同泼水的态势。 屋内,金舒的面颊上,震惊,诧异,裹挟着后悔,带着一抹转瞬即逝的心痛,落在李锦的眼眸中。 她嘴巴一张一合,半晌,只蹦出来了三个字:“对不起。” 鬼知道会是这种内情啊! 严格来说,这是皇家丑闻,她一个市井小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东西? “我……我不知道还有这种内情。” 内情…… 李锦面颊一怔:“你说什么?” “啊?”金舒懵了,迟疑了片刻,“我说内情。” 两个字,将李锦忽略的案件关键,呈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陈家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嫡子和庶子的事情,陈兰是从哪里得知的? 李锦站在那,垂眸思量了许久。 他折回桌前,拿起案件纪要中黄良平的口供。 厚厚一摞纸,在他手中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在最后的两页中,苏尚轩也问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然而黄良平的回答却令人震惊。 他说:大家都知道,都这么说的。 苏尚轩问是哪个大家,他答:身边圈子里的富家子弟,甚至还有些小官员。 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李锦手中拿着那一张纸,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陈文娶妻纳妾,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对应的,也就会有些人知道,陈家的孩子,是妻子和妾室前后生下的。 难道真的是,这些传言在时间的长河里传歪了,才误导了黄良平,让他无视自己嗜赌成性,好吃懒做,转而将所有的怨恨,都喧泄在陈枫的身上? “黄良平没理由说假话的。”金舒从李锦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口供上。 “他招都招了,怎么杀人怎么分尸这种细节都说出来了,在如何得知这件事里,就没有隐瞒的意义了。” 瞧着李锦手里的口供,金舒大概推测得到他在想什么。 但她仍旧疑惑:“嫡子庶子,在京都是被特别看中的事情么?我觉得在定州都差不多啊,好像除了女儿出嫁,嫡庶的嫁妆区别特别大之外,没听说少爷之间也有很大影响的啊。” 李锦当然知道黄良平没有必要说谎。只是他总觉得,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却抓不到那个看似异常的头绪。 少顷,放下手里的口供,他不疾不徐的开口:“京城讲究嫡庶,要比地方上重一些,出身、家世地位、都很重要。” 他慢慢悠悠将手里的口供整理好,放回了面前的案件纪要中。 “金舒,再过一段时间,你弟弟我会安排他去国子监读书,他会有一个陪读的小书童,每月只能回来一天。” 李锦说完,侧过身,看着金舒的面颊:“太子既然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也已经认得你的模样,你和金荣在外面的院子住,便不太安全了。可若是贸然将你们两个人都安顿在王府,反而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国子监?王府?欲盖弥彰? 一连串的话,让金舒怔愣片刻。 国子监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金舒的祖上没有足够大的官位,也就是说,金荣根本不符合荫生的资格。 再者金舒确实没理清楚,为什么太子见过她之后,李锦还动了要安排她去王府的心思? 她一个女子,现在这样有自己的小院子,还能享受属于自己的片刻空闲。要是去了王府,别说自己的空间了,就每天光是担心身份暴露,估计就能掉光她的头发。 所以李锦口中的欲盖弥彰,她更是一头雾水,无从说起。 见她满脸不明所以,李锦轻笑一声,娓娓道来:“六年前,京城皇家夺嫡之争,波及甚广,你应该有所耳闻。” 他倚靠在书案上,双手抱胸,面颊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大皇子李牧,被人诬陷谋反,一夜之间,太子府全员都下了大牢。”他顿了顿,“除了一个人。” 屋外,大雨哗哗的声响,将屋内李锦的声音,衬托得干瘪凄凉。 他睨着窗外水雾迷蒙的院落,侧颜的曲线落在金舒的眼眸中。 那张不过二十五六岁的面颊,却好似经历了人间太多的沧桑,由内而外的发散出老成干练的气质,如万年溶洞里那沉潭的水,清冷超脱得恍若谪仙。 “除了当时的太子妃,岑家的二小姐,岑诗诗。”他说,“那时候,岑家自身难保,她一个女子,身怀六甲,相当聪明的直接绕开了岑家,只身一人出逃。” 李锦回过头,勾唇笑起,眼眸弯成了月:“若被太子知道,我江南此行,带回一个仵作,还带回了一个六岁有余的孩子……” 说到这,金舒就懂了。 还真是“欲盖弥彰”,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太子心狠手辣,往往不会亲自出手。”李锦上前两步,睨着金舒紧锁的眉头,“但不管他是不是亲自出手……你晚上睡的雷打不醒的,天上要是掉下来个刺客,你能行么?” 金舒抿了抿嘴,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不行。” 而后,她拱手弯腰:“全听王爷安排。” 说完,抬眼,诧异地睨着李锦:“但是……这国子监是这么好进的么?” “国子监除了荫生之外,还有一种进法,叫捐生。”李锦说到这,嘴角扬得更高了,“捐钱就能进。” 至此,金舒的嘴角抽抽了几下。 “也不是很贵,五百两摆得平。”李锦边摆手边感慨,“也就是比一顿饭钱多了一些而已,比起金荣的性命,这点钱不值一提。” 金舒直起身子,一眉高一眉低地瞧着李锦。 这段时间,金舒刚刚对这个男人的评价,从莫名其妙的抠门老板,上升到了还算可以的实力派老板上。 就冲着这一句话,迅速地跌到了令人发指的层级。 她咂了咂嘴,半晌才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来:“没钱!” 之后,就像是泄了气的球,气势减了一半,皱着眉头,眼神往一旁不住地瞟:“您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 李锦抬着眉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他故意抬手揽住金舒的肩头:“都是兄弟,这点忙,我还是可以帮的。” 但他话音一转:“只是……五百两左右也不是个小数字,你得拿个什么东西抵押给我,好让我心中踏实些。” “东西?”金舒不解,直接摇头,“我一穷二白,什么都没。” 就见李锦眼眸微眯,笑着说:“那金荣呢?” 金舒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她看着李锦:“那我回去问问他,您也别抱太大希望,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佩玉什么的就可以。”李锦收了手,注视着金舒的神情变化,“定州人,不家里有儿子出生的时候,母亲都会送一块佩玉给孩子,你母亲当时送他的那块,虽然不值钱,但意义重大,在我这做个抵押,还是够得上的。” 佩玉。 金舒迟疑了。 当年,金荣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确实交给金舒了一块白润的佩玉。 她抬起头,迎着李锦的目光,思量了许久,半晌才说出了一个字。 “好。” 那一刻,李锦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光。 第84章 戏园女尸案 有儿子出生的时候,母亲都会送一块佩玉给孩子。 这不是定州的传统,是大魏皇族的传统。 寻常人家,哪里有那个资金和精力,去为了尚未出生,不知性别的孩子,准备一块生辰玉? 他睨着金舒的面颊,几乎对她会拿出哪一块玉,没有一点怀疑。 那西域进贡的一对玉佩,那当年在李牧大婚之时大放光彩,价值连城的绝世贡品,另外一只果然在金舒的手里。 那只玉佩,几乎就是证明金荣身份最有力的物证,但……却也是悬在金舒头上的一把刀。 在李锦没有翻案成功之前,若是被别人拿到,都会要了她和金荣两个人的命。 屋外的雨渐渐小了,金舒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回去。 而李锦站在屋檐下,看着一颗一颗的水珠,低落在面前的石阶上,面无表情地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印章。 这是周正从陈文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盖出来,是未曾见过的,不属于那十二个印花之中的,第十三个图案。 一只牛头。 陈文,在李锦那张绘制着印花的长卷上,成为了第十三个人。 与四瓣花的方青,和一只鸟的许为友,一起成为了李锦的目标之一。 经此一事,陈文心力交瘁,没几日便向刑部辞官了。 年近五十,他失去了自己的二儿子,而女儿一家又进了大牢,被邻里不耻。 陈文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灰白交加,面颊上多出了许多皱纹,神情里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他不吭不响地离开了京城,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 在京城土生土长的他,带着自己的管家,两个人和一辆马车,在六月清晨的薄雾里,消失在城门之外。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引起李锦的注意,坊间就又出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命案。 柳员外家的表姑娘,三日前出门游玩后失踪。 等再被人发现的时候,却是在戏园子里。 从天而降,在一众观戏的宾客眼前,“砰”的一声落了地。 “哎呀,别提了!我都吓傻了!”掌柜的一边顺气,一边说,“这戏刚唱到一半,我们这出戏的武生刚出场,人都还没走到正中呢!” 戏班掌柜抬手抹了一把汗,脸上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抬手计划着:“就听着咣当一声,就戏台子正中间,掉下来一个人。” 说到这,五十多岁一脸胡子茬的掌柜,呲牙咧嘴,指了指戏台中央:“别提了,血肉模糊的!” 那之后,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冯朝带着京兆府的捕快赶来的时候,看了半晌,毫无头绪,干脆让人再去六扇门搬救兵了。 京兆府这种擅长处置家长里短的衙门,对这种案子,实在是不在行。 李锦环视一周,看着眼前的戏台的四根圆柱,微微眯眼。就见屋顶之下,这戏台子最上面,用木板好似封了一个阁楼的模样。 掉下来的尸体用一张麻布盖着,由京兆府的捕头把守着,从他们到达至今,除了冯朝上去瞧了一眼之外,还没有其他人看过。 “掌柜的。”李锦抬手,指了指戏台子的顶部,“这上面是阁楼么?” “啊?不是不是,那做的是个阁楼的样子,但实际上啥也没有啊,那木板就是遮丑的,盖着木头梁子,好看。”掌柜边说边指了指上面。 “京城的几家戏园子,这两年挺流行这个风格的,我瞧着好看,我也这么弄了一下。那上面就是一层薄薄的板子,站不了人。” 站不了人,李锦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了尸体上。 当时,随着尸体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块木板。此刻缺了那木板遮盖,这戏台子顶面上,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窟窿。 金舒蹲在尸体旁,仔细看了看,摇头道:“只有一寸的厚度哦。” 掌柜的没有妄言,一寸的厚度,根本不能站人。 那问题就来了,尸体是怎么上去的? “我这戏园子去年才大修过,顶面都是重新卡死的,我还花的是大价钱,找的京城有名的构木人。”掌柜怨声载道,连连哀叹,“这下好了,闹出这么大事情,谁还会来看戏啊!这后半年,我们这一群人,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这家双吉戏院,在京城的名气并不大,是小众园子。 唱的戏也并非是什么大热的名目,要说真有什么特点,就只剩下戏园子里,有个特别会写戏本的任先生,还有一个叫刘明泽的花旦戏子。 两个人,撑起了这家戏园子的半壁江山。 李锦站在园子正中,目光一直在戏台左右,审慎地来回着。 戏台不大,好似一顶停在屋内的大花轿,坡顶,装饰的十分贵气。戏台左右,一楼是八张方桌,几间雅室,二层是一条长回廊,便于自上而下站着观看。 但不管是那一侧,都距离这坡顶,最起码一到两米的悬空距离。 在李锦为尸体是如何进入夹层而一筹莫展的时候,金舒蹲在戏台正中,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麻布。 她将跨在身上的匣子打开,里面那刻着“尸语者”三个字的刀具,明晃晃地闪了一把掌柜的脸。 一如往昔,丝毫不迟疑的系上绑手,将手套戴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直接伸手,将面部朝下,摔的模样诡异的尸体,抬手翻了过来。 四周站着的捕快与衙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唯有金舒不以为意,将尸体整理了一番后,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微微蹙眉。 这姑娘,死不瞑目。年龄在16到20岁之间,尸僵全退,极为柔软,眼球完全浑浊,手脚皮肤尚不完全剥落。 “死亡时间在三天左右,但是……”她抬手,捏着姑娘的下颚骨,左右看了许久。 见她不说话,李锦便从台下三两步走了上来,在她一旁半蹲着问:“怎么了?” 边问,他的目光边扫了一眼尸体的模样。 面目狰狞,七窍流血,口中依稀还能见到白色的泡状呕吐物。 “死亡原因初步判断是中毒,而且是砒霜。”她说,“浑身呈青紫色,且有一股浓重的药味。都是砒霜中毒最基本的特点。” 即便如此,金舒依然不解,她看了许久,才面带疑惑地松了手:“这里人多,进一步的,只能回去再看了。” 见她欲言又止,李锦诧异了几分:“砒霜乃是剧毒,我看你似乎有不解,难道这种情况下还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金舒摇了摇头,才又开了口道:“不是其他可能性,而是砒霜本身味道蛮大,除非是自杀,不然傻子都不太可能喝下去。” ”所以我说具体的还是要带回去看,也许她胃内溶物,能解释她是如何将砒霜吃进去的,而这个方法,兴许就能指出凶手是什么人。” 听见凶手两个字,戏园掌柜一声哀叹:“哎呀!造孽啊!” “这,柳家的姑娘在我这听戏不是一次两次,我瞧见她好几回,多好一个姑娘啊,这说没就没了。”掌柜的抿了抿嘴,“太可恶!” 李锦睨着她脱下手套,一言不发的模样,思量了片刻:“尸体我让冯朝运回去,你帮我个忙。” 他起身,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个大大的黑洞,勾唇一笑:“你上去一趟,帮我瞧一瞧怎么样?” 绑手拆了一半的金舒愣了:“我?” “嗯,这里没有人比你更瘦小了。”李锦笑意更深。 第85章 竟然完全没有个女人样子 李锦的“瘦小”二字,带着一股戏谑的味道,戳的金舒耳朵疼。 她歪了歪嘴,挽起袖子,站在台子上,左右环顾了一整圈。 “把后院那个长梯子拿来。”戏园子的掌柜皱着眉头摆着手,同还没卸妆的几个戏子说,“要最长的那一把!” 这戏台子,从舞台的正中,到上面顶板的位置,目测有两米半的高度,金舒仰着头看了又看,两手扶着梯子,抬脚就上。 “放心,我在下面护着你。”李锦笑意盈盈,“你要是掉下来了,摔出个好歹,我岂不是平白亏了五百两?” 梯子爬了一半,她回过头,白了一眼在下头双手抱胸的甩手领导:“都这个时候了,王爷还惦记银子呢?” 说完,鼻腔里长出一口气,一边往上爬,一边说:“说到银子我可不困了,上个月的月俸里可是少算了两天晚上的工钱,王爷要是惦记钱的话,不妨先给结了啊!” 她身下头,李锦仰着头诧异的瞧着背影,吐槽道:“……这到底是谁在惦记银子呢?” 这往上爬的梯子,穿过那个黑黑的洞口,靠在里面的房梁上。 金舒的脚步也算稳健,但往上爬的时候,她偶然瞧见梯子开裂的木叉处,勾着几根长长的发丝,在发丝之后一扎的距离,竟还有几抹黑红的血迹。 她疑惑地怔了许久,看了好几眼,才又往上继续爬过去。 洞口内,是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之地,金舒屏住呼吸,探头向里面望。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幸好有多年法医的任职经验,在面对这样惊悚的场景时,金舒也仅仅只是后背一凉,而后不慌不忙,沉默着,沿着梯子又下去了。 她双脚踩在地上,拍了拍双手的尘土,转身看着李锦疑惑的神情,抬手指了指隔板上头:“还有一具。” 众人一愣。 她这淡定自若的模样,倒显得一群大老爷们胆识不足了。 李锦赶忙自己提着衣摆,踩着梯子又重新上了一回。 下来的时候,脸色格外难看,一眉高一眉低地睨着金舒,欲言又止。 他都不知道应该称赞她专业素养过人,还是人应该说不像个女人样子。 那种场面,那种情景,她是怎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就这么泰然自若地站在这里的? 隔板里的尸体并不好运出来。戏台子是建在这个场地正中的位置,它的台顶四面都不相接。 周正从二楼的栏杆上越过去,掀开戏台子顶的装饰瓦片,踩着梁,一个人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摸进这个半米高的夹层中。 他目光环视一周,瞧见了一块四边发光,奇怪的木板。 踏着戏台顶上的梁,周正猫着腰,走到那木板边,抬手按了一下。 眼前这四方的一片,竟然是个可以前后开启的合叶。 “那是去年大修的时候,我就想着以后万一流行的风向变了,换造型还要拆板子,就专门留了这门,方便以后师傅把嵌着的板子运出来。” “运出来?”李锦一边问,一边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顺手就塞在了金舒的怀里,“掌柜的板子也没有嵌的太死么?” “正是。”掌柜应声到,“嵌太死了不好拆啊!” 他话音未落,就见李锦提起衣摆,一脚踏上围栏,左右瞄了一下房梁的位置。 他在金舒惊诧的神情注视中,毫不犹豫的沿着周正已经走过的路,轻盈的踩上了戏台子的屋檐。 这一番动作下来,别说金舒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旁的戏园掌柜,抬手捏着自己的胸口,吓得脸都白了。 二楼的围栏,到一楼的石板,三米的高度还是有的,摔下去可不得了! 这堂堂靖王要是在他的园子里出个三长两短,十之八九是要脑袋搬家的大事情啊! 掌柜顺了半天的气,才磕磕巴巴指着合页门:“那、那个嵌入的板子比较长,从这个方向拆出来的话,还没完全拿出来,就顶了墙了。” 他额头冷汗直冒:“所以才从那个侧边,开了一个口。” 李锦站在那,睨了一眼侧边的位置,从开口到达回廊上,目测两米的距离。 他思量的片刻,弯下腰,从周正开出来的洞里,顺利滑进了夹层中。 第二具尸体移不出去,依然就那么躺在夹层的隔板上。 李锦小心翼翼,低着头站在梁上,瞧着他那般狰狞的面颊,嘴边口吐白沫的痕迹还在,估摸着死因应该同下面的柳家表小姐一样,是砒霜中毒。 他谨慎地望着眼前黑乎乎的一片,站在房梁上,眉头紧锁,吩咐周正:“把合叶打开。” 合页里透过的光,正好洒在男尸的身上,并延伸到他背后,那个长方形的洞口处。 有了这一抹光亮,李锦扫了一眼头顶,诧异看着一根突兀的横梁。 眼眸里,头上这一根横梁,有明显的刮蹭痕迹。伸手,李锦比了比,被磨损的毛边翘起,比拇指还要稍稍宽一些。 像是缠绕了绳子的痕迹。 奇怪的点不止这里。 眼前躺着的男尸,他身下压着一块板子,与封屋顶的材质不同,稍显突兀。 梯子上的头发和血迹,有绳痕的横梁,以及尸体身下的板子,与被光连成一条直线的三个点。 李锦起身,站在梁上,一声冷笑。 原来是这么个手法。 从夹层出来,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睨了金舒一眼:“不太好弄出来,但看模样,也是一样的砒霜中毒。” 他说完,望着掌柜嘴角微微扬起:“掌柜的,这隔板,本王现在得给你拆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掌柜连连点头,十分感谢。 那顶上躺着一具尸体,要是不拆了弄下来,才是大问题! “另外,麻烦掌柜的,将你这戏园子里的人都叫来。”他刷地一把打开了扇子,“本王有些问题想问问。” 身前,掌柜急忙应声,拱手转身就往外跑去。 瞧着他的背影,李锦微微歪了下上身,站在回廊上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是个什么案子?” 金舒抬眉,干笑一声:“情杀。”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倒是让李锦倍感意外:“为什么不是仇杀?” 却见金舒不疾不徐:“要是仇杀,哪有那么便宜,用点老鼠药就解决了?开玩笑,一点都不解气嘛!” 李锦抿了抿嘴,竟然找不出理由反驳她。 “要是解气,你会怎么做?”他笑起,摇着手里的扇子往楼下走去。 金舒跟在他身后,思量了片刻,以手比刀,咬牙切齿:“我会避开一切致命的地点,好好伺候他几刀。” 身前,楼梯上,李锦一滞。 他回过头,迎着光芒,看着金舒的面庞,柔声细语,故意说:“最毒妇人心。” 说完,唰地合上扇子,笑盈盈补了一句:“你竟比妇人还狠。” 第86章 靠才华生存的女先生 被这么吐槽,金舒歪了下嘴,不屑的哼了一声。 眼前李锦,他一身白衣,站在窗口的阳光里,那侧颜帅气难当,相当惹眼。 独独就是这个性子,怎么就像是老天爷开了个玩笑,与这颜值丝毫不搭调呢? 明明挺帅一个小伙子,这嘴巴真是不饶人。 “门主若是如此刀嘴下去。”金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当心没有哪家的姑娘敢嫁给你。” “笑话。”李锦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光是靖王两个字,就能让人把提亲的门槛踩破了好不好。” 听了这话,金舒眼角直抽抽。 她一边咂嘴,一边趁着李锦思考案子的功夫,瞧着周正:“周大人,门主一表人才,皇上就没给安个像样的婚事?” 周正想了想:“倒是有安排,特意将辅国公家的女儿指给了王爷。” 金舒一怔:“……辅国公家有女儿?” 眼前,周正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他一直到去世,生了五个,王爷都快二十了,也没生出来女儿。” 这话,让金舒诧异的瞧着周正,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 天煞孤星啊! 戏园子,正堂里,掌柜的哈着腰,捏着衣角,指着身后的一群人:“就这么多人了。还有个刘明泽,这两日歇活,不在这。” 戏台下,正中的位置,李锦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后六扇门捕头和京兆府衙役互相配合,正在想办法将隔板端着尸体,一起拆下来。 他一身白衣,纤长的睫毛如幕,手里将那把黑扇子把玩着,转出了一圈一圈的残影。 金舒站在他身后,对他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做法,已经习以为常。 此刻,不说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总有人会按捺不住,为了洗脱嫌疑,互相爆出一些平常不为人知的东西来。 如果直接开口,反而将话题框死,会让现在手里什么线索有没有的李锦,陷入被动。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站在这的一众人,就开始有些局促不安,面颊上的神情精彩纷呈。 见时机成熟,李锦才笑着说:“别猜了,他杀。”他目光从众人面颊上扫过,“在场的各位都有嫌疑。” “啊?!”一个青衣扮相的小生按耐不住了,拨开众人,走到前面来,“官爷,话不能这么说啊!这个柳家的表小姐,来我们园子不是一次两次,算是贵客啊!若是他杀,您应该抓凶手去,把我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啊!” 他的话,让身后众人随声附和。 “再说了!那上头又不能站人,依我看,就是掌柜的运气不好,这柳姑娘觉得人生无趣想不开,买了砒霜,躲在夹层里吃了的可能性更大啊!” 却见周正上前一步,手握着刀柄,毫不客气地说:“王爷说了,他杀,莫要胡搅蛮缠。” 王爷? 此话一出,青衣戏子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瘪了瘪嘴,退到了后面,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老头子也不说一声来的是王爷,故意的吧。” 看他愤愤不平的模样,李锦轻笑一声:“那就从你开始。” 他起身,往雅座的方向走过去,经过金舒面前之时,小声说了一句:“去给我倒杯茶。” 说完,根本不等金舒回应,便自顾自往雅座的方向走。 金舒低头看着手里的淡金色外衫,眉头皱起,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求助一般的看着周正。 那热切的目光,看得周正心里发毛。 “怎么又是我。” 就见周正往金舒身旁凑了凑,轻咳了一声,抬手遮嘴,压低声音:“听说你上次给太子端茶了?” 金舒一滞:“就因为这?” 周正耿直回应:“这还不够?” 四个字,把金舒堵得哑然。 雅座中,李锦手里一杯热茶,他拨了拨茶上的浮沫,头也不抬:“说说看,柳姑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掌柜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青衣小哥皱着眉头看着李锦,嘴巴里咂么咂么,手掌一下一下地搓着自己的脖子根,半晌才憋出来两句话:“哎呀这个柳姑娘我不太清楚啊,刘明泽跟她挺熟的。” “这柳家的表小姐,对他可是出手真大方,银子打赏从不吝啬,还送过自己绣的手帕啥的,我在刘明泽的屋里都瞧见过。” 因为方才正面怼了李锦,他现在心中格外忐忑,都不敢看李锦的脸。 “刘明泽……”李锦抿了一口茶盏,微微蹙眉,睨了身后站着的金舒一眼。 没想到,这个女人除了尸语术之外,还真的各方面都不像个女人。 若是那日太子喝的也是这样的茶水,李锦心头倒是平衡了不少。 难怪他会干脆地起身,一下就泼在了陈兰的脸上。 换了他,他也泼。 喝了一口味道诡异的涩茶后,李锦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继续问:“刘明泽是怎么认识柳家的表小姐的?本王听闻表小姐来京城尚且不满三个月。” “谁知道啊!”青衣叹一口气,抿了抿嘴,“听说这刘明泽是有婚约的人,但是等我们注意到他们俩的时候,柳家这个表小姐已经和她走得很近了,我还提醒过他呢!” “有婚约?”李锦看着他。 “对啊,有婚约,而且他跟我们戏班子里写戏本的任先生,那可是青梅竹马,据说是私定终身偷偷跑出来的。” 说到这里,青衣戏子侧着头,看着雅座外面的正堂,抬手指着一个俊俏的小生说:“就是他。” 目光中,“任先生”模样俊雅,站在人群里,比其他人低了大半头。 衣着,头上的帽子,甚至站姿,妥妥的都是男人的样子。 “就她,女扮男装的!”青衣戏子小声说,“才华是真的才华,写的戏本子那是真的绝!” 说完,还不忘竖起大拇指夸赞道:“我们那个抠门老板,前阵子想换几个人,连刘明泽和我们台柱子都计划着要换了,但是这任先生,谁也弄不走。” 听到这话,金舒头皮一阵发麻,生怕眼前这个青衣戏子,打开了李锦的想象力。 便一声冷笑,故意埋汰了一句:“女人而已,写什么戏本子。” 谁知,青衣戏子倒是先鸣不平:“女人怎么了?她能写的,你能写成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嫉妒就嫉妒呗!还女人!” 这下,金舒半张着嘴,半晌都没说出个音来。 倒是李锦,被她这欲盖弥彰的举动,艰难憋笑,绷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摆了摆手:“你出去吧,叫掌柜进来。” 等青衣戏子走远,李锦才回过头,蹙眉睨着金舒呆愣的模样,话里有话:“今日先生颇为怪异啊。” 金舒哑然,接不上话。 眼前,掌柜的比起青衣戏子,就直接多了。 一进来,就压低声音说:“这人肯定是任先生杀的,我有证据啊!” 茶水喝到一半的李锦,愣了一下:“证据?” 第87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真有证据。” 戏园子的掌柜,神神秘秘的指了指人群中格外不起眼的任先生,抹了一把嘴:“这个任先生,其实是个女的。” 他说:“而且吧,跟这个柳姑娘,有仇!” 不愧是戏园掌柜,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就像是演戏一般夸张。 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挡着自己的半张面颊,探身向前,煞有介事:“这任先生,和我们戏班子里的花旦,就是休活的刘明泽,两个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原本在戏班子里,任先生写的戏都有刘明泽的戏份,是她硬生生将他推到现在的高度的。”说到这,掌柜哼了一声,“结果,那男人有点地位就飘了,勾搭上了这个柳姑娘。” “柳家虽然在京城算不上巨富,但是也算得上大富了哦。”掌柜面带不屑,“这刘明泽就算长得好看,会哄小姑娘开心,可说到底,也是个戏子。” “戏子什么地位?有名又怎么样?刘明泽就为了那些钱,抛弃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就跟这柳姑娘凑在一起了。” 李锦看着手中茶盏上升腾的水雾,了然地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掌柜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唠唠叨叨个没完:“我今年本来年后要换一批人的,本来我想把刘明泽给换了,啊,还有刚才那个青衣。不听话,到处瞎咧咧,戏演得还就那样。” “但是任先生是真有才华啊,写的戏本子那是真精彩,我是宁可养着刘明泽,也得把任先生给留下来。”他一声轻叹,“可惜了任先生,用自己三分之一的月俸补给刘明泽,才把他保下来,结果就给他人做嫁衣了。” 这狗血的三角恋故事,李锦听得头疼:“所以掌柜的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 谁知,掌柜一脸难以置信的瞧着他:“啊?!我这!我这说的都还不算是证据啊?” 雅座里安静许久,李锦轻咳了一声:“下一个。” 中间三五人,讲述的都和掌柜说的差不多,没有任何新线索。李锦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根,长长地叹了口气。 至此,终于是轮到任先生了。 手里的茶已经凉透,李锦蹙眉摇着扇子,看着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神情格外镇定的任先生。 “你应该猜得出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眼前,任静滞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了李锦的目光。 而后,探寻的扫了一眼他身后一身缁衣,瘦瘦小小的捕头。 面颊的轮廓、站姿、身形,让任静愣了一下。 出于女人的直觉,她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个捕头,也像是一个女人。 李锦看穿了她的诧异,眼眸微眯,淡笑着说:“怎么,任先生对我六扇门的仵作,有些兴趣?” 原来是仵作。 任静诧异地收了目光,打消了这是个女人的念头。 就算是写了那么多戏本子,六扇门里有女仵作这种事情,她也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你就不为自己辩驳些什么?”李锦的笑意更深,注视着她的面颊,将她的思绪扯回案子里。 天光璀璨,从雕花的窗外撒进来。 雅座里,白墙黑柱,挂着名家字画,摆着水培绿植,檀木的小桌,一张长榻。 李锦背对着光芒,在任静的眼眸中,好似一片黑色的剪影。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心口却随着他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紧张跳动。 半晌,她轻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纵然辩解,也显苍白无力。” 李锦的手怔愣了些许,手里的扇子戛然停住。 这倒是个烈性女子。 他眯眼,点了下头,算是认同了她的说辞。 “人是掌柜杀的。”半晌,她说,“得不到的就毁掉,掌柜的就是这样的人。” 任静抬眼,看着李锦,又看了金舒:“我不辩解,但我也会泼脏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一定在到处造谣,说我嫉妒柳家小姐,所以下了杀手。” 任静不屑地笑出声来:“天真,我大好的前途,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渣男屑女,脏了自己的手?” 瞧着眼前不卑不亢的“任先生”,李锦心中倒是有些佩服。 不论是女扮男装这个行为本身,亦或者是她现在这一副不为情所困,格外飒爽的模样,都让人高看几眼。 但,这并不影响李锦的判断,反而,更加加深对她的怀疑。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任静,看着她异常镇定的状态。 越镇定,越有问题。 寻常女子,就算是身旁陌生人,遇到这种情况,呈现出这样惨烈的场面,大多也会心惊肉跳,极难维持泰然的情绪。 而眼前这个“任先生”,自己的情敌死于非命,不悲不喜,不惊不怕,方才在外面,连个讨论的模样都没有,不沾人气,过于突兀。 有问题。 “你刚才说,得不到就毁掉?”许久,李锦淡淡的问。 “掌柜的又不是一次两次,对柳家姑娘示好了,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瞧见。”她说,“柳姑娘是常客,年轻貌美,掌柜的早就对她动了些歪心思。” 她轻蔑笑道:“他甚至还跟柳姑娘说,让她嫁给他,做这个戏园子的年轻老板娘,你们这群人难道都忘记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任静故意抬高了声音,让外面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算掌柜强行要玷污柳姑娘,柳姑娘抵死反抗后被毒死了,这也不奇怪吧!”她冷笑一声,“指证是我杀人的,也不想想,我有那个本事,把人藏进那么高的地方么?” 这话,在整个戏园子的正堂里回荡着。掌柜站在外面,脸都绿了,若不是李锦在此,不敢造次,他恐怕早就冲进来了。 屋里,金舒看着李锦浅笑盈盈的模样,睨着柳姑娘愤愤不平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她有些好奇地问:“你不恨柳姑娘么?” 任静愣了一下,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本王也好奇,你不恨柳姑娘?不恨刘明泽?你不恨他们背叛了你?反而更恨背地里说你坏话的掌柜?” 李锦笑意更深:“这是为何?” 是不是因为,你早就已经知道,这两个人都死了,所有的恨都在那一瞬释放了呢? 但李锦没等到任静的回答。 雅座外,一阵骚动。 周正探身撩开水晶珠帘,扫了眼李锦与金舒:“抬下来了。” 说完,目光落在任姑娘的背影上:“他们说,死的是刘泽明,在戏班子演花旦。” 第88章 配得上她才华的藏尸手法 雅座里,一时鸦雀无声。 任静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眼泪夺眶而出。 她起身,冲着李锦拱手行礼:“小人去辨认……” 说完,退了两步,捂着嘴与周正擦肩而过。 李锦坐在那,瞧着她的背影,给了周正一个眼神:“让她离远点辨认。” 周正点了下头,放下水晶的珠帘,转身就跟了上去。 屋内,李锦摇着手里的扇子,看着金舒的面颊:“你问得太直接了,会打草惊蛇。” 金舒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问:“真是她啊?” “只是推测,动机也好,手法也罢,她的嫌疑是最大的。”说完,李锦睨着她的面颊问,“你怎么看?” 瞧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金舒迟疑了片刻,而后将绑手抽出来,边系边不客气地说:“什么都不看,我只管让死者开口。” 她往前走了两步,撩开珠帘的一瞬,回过头,看着李锦的面颊:“活着的不归我管,王爷既然已经心中有数了,我怎么看并不重要。” 她相信李锦,相信他的为人与能力。 就算在她看来,一个女子将两具尸体藏进舞台上的夹层里,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但是,所谓真相,便是那不可能里,抽丝剥茧,去伪存真之后,剩下的那个唯一。 尸体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从仅有的线索上,找出能够佐证他李锦判断的关键信息。 让躲在暗处的凶手,他的下一步计划,永远走在李锦的后面。 金舒那温柔的笑意,映在李锦的眼眸中,像是一只手,捏了他的心头一下。 他看着她离开的模样,望着眼前的小桌案,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太信任一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哪一天…… 想到这里,他收了扇子,抬头望着窗外金灿的阳光,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戏台的正中,隔板上的另一具尸体,和他身下的木板一起呈现在金舒的面前。 她半跪在那,看着眼前人的死状,抬手将他身体放平。抬手在被害人身侧的尸斑处按压些许,那些青紫色的瘢痕,不见褪色,不见凹陷。 关节处,脖颈上,金舒仔细地看了几遍后,最终将目光锁在他狰狞的面颊上。 “死者刘明泽,26岁,双吉戏院的花旦戏子。”金舒抬手,撑开他的眼皮,“角膜完全浑浊,手脚皮肤尚不完全剥离,身体呈青黑无血色,尸僵完全缓解,高度柔软。推测死亡时间在三日左右。” 而后,她抬手,钳住被害人的下颚,打开了他的口唇,凑上去闻了一下。 这个味道……金舒思量的片刻,许久,她才仿佛确定了什么一般,不疾不徐地说:“被害人口中残留白沫,眼角、鼻孔,乃至双耳都有黑色血液溢出,根据尸体的情况,初步判断,也是砒霜中毒。” 说完,她站起来看着周正:“有劳周大人安排一下了。这一具,也需要带回去。” 两具不同的尸体,却给了金舒一个相同的疑惑。 他们是如何将砒霜吃进口中的。 砒霜,三氧化二砷,在金舒的记忆里,是无臭无味的化学物质,微溶于水,60毫克便可以致人死亡。但却又是救命的药材,用之得当,便可以救人性命。 但这种东西,在现在的大魏,在没有科学技术的依托,化学水平极为低下的封建王朝里,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提取出纯正的砒霜的。 也就决定了它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 金舒站在那里,指尖轻轻婆娑着自己的下颚。 她仔细地回忆着砒霜的全部特征与性状,很肯定这个东西在入口的时候,会有辛涩的口感,再加无法提纯,即有可能混杂大量的硫化物,真要是吃进去…… 她光是想一想,眉头就皱得更紧了,真的有人会愿意吃这种东西么? 李锦在雅座里,听完了一个又一个互相指证的狗血故事之后,撩开珠帘,看着金舒独自站在戏台正中,惆怅的身影。 两具被害人的遗体,已经先一步被安排运走,而她此刻仿佛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神情严肃。 李锦转身,看着掌柜吩咐道:“从现在起,这戏园子的正堂,不许任何人出入。你们也要聚在一起,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 掌柜一怔,面露难色:“王爷,我这小本生意,你们要是一直都抓不到……” “两日而已。”李锦笑意更深,“掌柜的不用担心。” 看他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掌柜愣愣地拱手,应了声“是”。 李锦走到台下,看着金舒,等身后戏班子的人都走完了,才笑着问:“想清楚尸体是怎么运进去的了的?” 金舒一怔。 “你跟我来,我讲给你听。”李锦浅笑转身,往二楼回廊走去。 “其实很简单。”他边走边说,“那样薄的隔板,如果是站着上去,一定会塌下来,若是躺着上去,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他停在那个合叶正对面,指着眼前的合叶说:“躺着,从那里进去。” 若眼前的人不是李锦,金舒一定当场就会说他想太多。 一米长的合叶,高度怎么看都最多只有六十厘米,一个大活人,带着一具尸体,从这个地方躺着进去,怕是活在梦里。 “如果只是尸体呢?”李锦微微眯眼,“如果只有尸体,自己从这个地方进去了呢?” 金舒一滞。 “里面一共两根房梁。低的垂直于我们现在站的回廊,而高的那一根,是横着的。”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在金舒身旁说,“而且高的那根,有绳子的痕迹。” 合叶的开口,尸体身下的板子,干净的横梁…… 金舒愣了一下,慌忙跑下楼,站在戏台子下面,仰起头,看着李锦自上而下笑盈盈的目光。 她无比诧异的在眼眸里,将李锦与合叶,还有那两个黑洞洞的口,连成了一条直线。 此刻的金舒,将震惊写满了面颊。 她抿嘴,仰头,由衷地向李锦感叹道:“不会吧?这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站在回廊上的男人,扇柄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确实十分大胆,但也正因为如此,才配得上她的才华。” 一把梯子铺成运尸的路,一张木板成为运尸的床,只需要一根绕过横梁的绳子,便人人都可以站在二楼的回廊上,轻而易举地将两具尸体,运到夹层上去。 比起站着踩进去,躺着进去,又快又稳。 “只是她没想到,掌柜的还有日后拆除隔板的心思,所以这个位置,并不如她计划的那般牢固而已。” 第89章 你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女人 阳光如淡金色的薄纱,隔在金舒和李锦之间几米的距离上。 他淡笑着注视着金舒豁然开朗的神情,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停在了手心里。 “那么……”他撑在扶手旁,笑着问,“你方才站在那里,神情如此专注,又是在想什么呢?” 李锦知道,破案分析不是金舒的专长,有他在这里,金舒的注意力并不会放在作案手法上,甚至连凶手是谁,她恐怕也不感兴趣。 会让她那般严肃,认真沉思的问题,一定和那两具尸体,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金舒抬着头,眉头微皱:“我在想,他们是怎么被毒死的。” 二楼的男人诧异了片刻,站直了身子:“还在想这个问题啊?” 她点头,浅浅一笑:“这可是在没有任何物证的情况下,足够推翻全案推理的关键问题。” 没错,李锦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 虽然破解了藏尸的手法,也了解到了基本的动机,但是他没有能将任静钉在凶手柱上的铁证。 “如果是我,我便咬死了他们是为情所困,自杀的。”金舒笑起,“而我只是出于青梅竹马的情谊,将他们放在生前最爱的戏台子上,日日都能听曲。” 看着她笑盈盈的面颊,李锦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斥责道:“别笑。” 他有些嫌弃:“以后出了六扇门,别乱笑。” 金舒愣了,腾起一抹莫名其妙的疑惑:“这也管?” “没人跟你说过么?”李锦叹一口气,“金先生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个女人。” 说完,他转过身,扇子掀起一阵一阵的风,仿佛用点力气,就能将脸上的半片红晕吹干净一样。 一边扇扇子,一边抬手扯了一把自己的衣领,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 这人,真的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自从被李锦说像个女人之后,金舒的脸就像是抹了一层蜡,固成了一层壳,绷得一点表情也没有了。 周正瞧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嘴巴一张一合,可最终也什么都没有问。 “放着她不管真的可以么?”金舒跟在李锦身后,看着他迈出了戏园子的大门。 李锦稍稍驻足,侧脸回眸,浅浅一笑,什么都没说,然后快步钻进了马车里。 “先生莫担心。”周正说,“王爷已经放好了鱼饵,她自己会上钩的。” 见周正坐上了车夫的位置,金舒迟疑了一息的时间,才皱着眉头也上了车。 从车轱辘转起来开始,金舒写在面颊上的疑惑就没有消失过。 周正眼角的余光,瞧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抬手轻咳一声,刚要解释,就听车里李锦的声音传了出来。 “走之前,专门放出了消息,说梯子上有血。”他顿了顿,“我故意说要先去柳家调查一番,将梯子放在了去茅房的必经之路,让白羽盯着了。” 白羽,是六扇门鹰犬的名字,但只有李锦他们几个人清楚,这仅仅只是影子的名字罢了。 “有人靠近那梯子,只要动手去擦血迹,马上就会被按下来。” 被抢了话的周正,尴尬地扫了金舒一点,应和了一句:“正是。” 马车一边向前,金舒一边了然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那现在是要去柳家么?” “不。”李锦说,“回六扇门,先解决你的疑惑。” 春末夏初的天,说变就变。 从戏园子出来的时候还是天光大好,马车刚停在六扇门前,便狂风大作,乌云压顶。 又是闪电,又是打雷,但阵仗挺大,就是不见下雨。 风吹得李锦外衫凛冽地向后飞舞,他顶着风的方向,一手挡着自己的双眼,一手扯着金舒的胳膊,将她拽进了六扇门里。 边走边嫌弃:“豆芽菜!” 两具尸体,安静地躺在仵作房的床上。 金舒系好绑手,戴好面纱,套上手套。 尖刀在跳动的火苗上左右燎了一下,俯身,丝毫不见迟疑地落了下去。 正巧,此刻调查柳家姑娘的沈文也赶了过来,推开仵作房房门的一瞬,看到的就是这开膛破肚的一幕。 他愣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咣当一声又将门扣上,干脆利落地扔下一句话:“我去正堂等你们!” 之后便在大风中,飞快地不见了。 李锦皱着眉头,睨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金先生,将“惨不忍睹”“看不下去”“太暴力了”写在面颊上。 他越是看着这样的金舒,越是好奇,这个天才尸语者,曾经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是怎么就走上这样一条道路的? 一个女孩子,一把刀,一双眼,看的是彼岸之人最后的遗物,触摸的是没有温度没有灵魂的亡者残骸。 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她走上这条尸语者的道路,又是什么样的动力,推着她不断探索,为死者发声? 二十二岁,大好的年华,京城那些姑娘们一个个穿得如花似玉,自成一景。 而她,一身缁衣,素面朝天,作为暗影证明而挂在腰间的玉佩,倒成了唯一的饰品。 李锦睨着她专注的面颊,半晌,沉沉地问了周正一句:“周正,你平日若是要送你妹妹礼物,会送什么?” 被一句话问懵了的周正,诧异地回答:“功勋啊。” 李锦一滞。 “功勋,是男人的浪漫。” 他说得一本正经,竟让李锦无法反驳,只得嘴巴一张一合,敬佩地点了点头:“我算知道你周大人为什么能单身到现在了。” 却见周正不屑一顾的轻笑:“若是不懂功勋价值的女性,周某人也看不上。” 说完,又抬手挠了挠头,抿了抿嘴:“……那要是王爷送李茜公主礼物,会、会……会送什么?” 李锦冷笑一声:“会送她一个闭门思过大礼包。” 说完,白了周正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等周正反应过来,就见金舒直起了身子,放下手里的锯子,看着李锦。 一边收拾,一边感慨地说道:“搞清楚了。” 她指了指眼前的两具尸体:“你们都想不到,居然是橘子汁。”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东坡先生的诗句里的,那个橘子。” 第90章 不是我杀他们,是他们要杀我 “死者刘明泽,26岁,解剖后可见结膜充血,鼻及口腔黏膜水肿糜烂,残留在喉中的呕吐物,似米泔样,肠道内残留血丝,肝脏发黑,肾脏发黑,最终的致死原因是,肝、肾功能衰竭和呼吸麻痹。” 她一边说,一边将麻布盖上了他狰狞痛苦的面颊。 “而另一位死者,也基本与上述情况一致,综合两具尸体的情况,可以得出以下定论:两位死者均死于急性砒霜中毒,且中毒量都不少。” 金舒将另一具尸体盖上麻布,站在他们中间,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是这样大量的砒霜中毒,他们的死也不是短暂的痛苦,而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她说:“寻常百姓以为砒霜中毒,仅仅就是痛苦几分钟就会过去了,其实不是,而是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意识会保持相当长久的清醒。死前有多痛苦,死后就有多难看。” 说完,又顿了顿:“我还以为会是酒之类的东西,没想到居然是橘子汁。” 金舒看着李锦的面颊:“那股酸涩的味道,遮盖了砒霜本身的带硫的刺激感,确实不容易被发现。” 听着她的话,李锦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见他没有提问,金舒便继续往下说:“还有,柳姑娘左肩后部,有一块皮外擦伤,伤口颜色较浅,无外翻,是死后形成的。初步判断,符合梯子上那个剐蹭的伤痕模样。但具体的,还要等云飞云大人亲自看一下,才能确定。” 仵作房里的安静,与屋外呼啸的大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一盏被金舒用来燎刀的小灯,在她收刀盖盒之后,轻轻吹灭。 不知过了多久,李锦才端着下颚,喃喃自语道:“橘子……” 这确实是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却也是相当合理的解释。 春末夏初成熟的,唯有夏橘,气味甘酸,但因为产地在江南道,甚至更远的岭南道,能在长安城出现,价格绝不便宜。 一个写戏本的任先生,有这样的经济实力,购买如此多的夏橘,压成橘汁么? “王爷说贵,是有多贵?” 待风稍微小了些,金舒关上了仵作房的门,跟着李锦往正堂的方向走。 “以金先生现在的月俸,差不多能买十个。” “这么贵?!” “戏班写本子的人,月俸不及你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她还要用一部分钱贴补刘明泽,好让掌柜将他留下。”李锦迈过正堂的门槛,顿了顿,“她哪里来的银子,买到足够多的橘子?” 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的沈文,此刻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咧嘴一笑:“你们说的谁?柳姑娘么?她可是一掷千金,买了半车的橘子呢!” 李锦一滞:“什么?” 沈文不明所以,瞧着他们惊讶的表情,疑惑地说:“柳家的表小姐啊,就死的那个柳恩雅。案发当天上午,买了半车的夏橘。柳家的侍女说了,一院子人,压了一上午的橘子,才得了那满满一壶。” 案子至此,绕进了一个怪异的死胡同里。 天色向晚,打了两个时辰的响雷,吹得院子里尘埃满布,可一滴雨都没见到。 李锦站在屋子里,两眼盯着手里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关于柳家小姐的调查,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哪里买的橘子,花了多少银子,跟谁交易的,一清二楚。 谁压的果汁,压了多久,剩余的橘子残渣又去了哪里,也调查得清晰明了。 到现在为止,所有已经取得的线索,都巧妙地将任先生隔了过去。 不仅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反而还在不断地佐证,她与此事无关。 到底是哪个环节问题?是自己的推理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点? 风越吹越小,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竟缓缓拨云现月。 明月高悬,虫鸣阵阵,金舒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 屋里,是眉头不展,一遍又一遍反复推敲的李锦。 屋外,是望着明月,一点又一点仔细回忆的金舒。 就在周正沿着屋脊快速返回,落地的一瞬。 金舒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就往李锦的方向走过去。 对啊,他们两个人,一个把视线放在了运尸手法上,另一个放在了被害人是因何致死上,偏偏都忽略了最关键的一个点。 “容器。” 李锦背对着金舒,淡淡地说。 这让他的身后,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开心走来的金舒,脸上兴奋的神情,一下就凉了一半。 要说李锦的背后,确实也没长眼睛,可不知为何,这没长,也像长了一样。 李锦转过身,瞧着金舒稍显不满的神情,笑起来:“我忽略了容器。” 话音刚落,周正一左一右抱着两个青瓷的壶,迈进了屋里:“找到了。” 说完,对上了李锦诧异的目光。 “我想着你们弄清楚怎么毒死的之后,就该找这个了吧。”周正将它们放在桌上,“两只,都是从任先生的屋子里找到的,其中一只,壶底上是柳家的红印。” 李锦抿了抿嘴,抬手轻咳,掩盖了自己此刻的尴尬:“做得很好。” 金舒拿起其中之一,刚刚打开盖子,就闻到了一股不正常的酸味。她赶忙合上,将整个壶扣了过来。 壶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而另一只印着“柳府定制”的青瓷壶,打开盖后,虽然是洗过的,但仍透着淡淡的橘子香味。 “原来如此……”李锦一声轻笑,“竟是狸猫换太子,还差点被她给蒙混过去了。” 眼前的壶,如同一根针,将琐碎的线索,按照正常的逻辑,从时间的一端,沿着合理的轨迹串了起来。 柳恩雅同刘明泽的感情,柳恩雅买的橘子,两只外观近似的青瓷壶…… 现在,便只剩下鱼儿自己,咬住李锦放下的饵了。 第二日,当李锦再一次坐在戏台下的椅子上时,任先生被蹲守了一晚的影子五花大绑,按在他的面前。 可李锦还没开口,任静便望着李锦,轻笑了一声:“你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过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宛如一把刀,戳在李锦的灵魂上。 原本还面带笑意的他,面颊上温柔的气息,眨眼便散了一半。 “你被你最相信的人,最爱的人,背叛过么?”任静哈哈地笑起,“我可是差一点点就死在了,我最爱的人手里。” 她说:“不是我杀的他们,是他们要杀我,只是失败了而已。” 第91章 谎言与真实的界限 从任静的口中,讲述出来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应是任静和刘明泽的写照,一切都按部就班顺风顺水。 她们从小一起在戏班子长大,而后一起出逃,一起闯荡京城。 一起来的双吉戏院。 “我信了他的话,我拼了命的写各种戏本,不是为了捧我们双吉的台柱子,我是为了捧他。”任静跪在地上,一声叹息。 “本来我们两个早就私定终身了,也准备今年年底完婚。为此,我把钱都存起来,攒了很久,才在南边的大安坊,和他一起买下一个小院子,虽然偏僻,但也算是终于有了个家。”她一声轻笑。 任静仰起头,看着窗外的天光,面颊上的笑意恬静而美好。 在戏园子同僚的眼里,刘明泽始终是个不甘平庸的人。 从最初进了戏院子开始,他的那股冲劲便毫无保留的展示在每个人的眼里。 有称赞他后生可畏的,有笑话他白费工夫的,也有酸他不过是个戏子的。 抛开感情上纷繁复杂的线,他确实是个有能力,有实力的人。 “他很努力。”任静笑起来,眼眸中满是对他的欣赏,“演戏也好,生活也好,都很努力。如果说,他走到现在都出不了成绩,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也就仅仅只能想到……” 她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安静听着她说这些话的李锦,苦笑了一声:“我也就只能想到天赋。” 刘明泽没有天赋。 他拼了命地学习,别人天边鱼肚白才起来练功,他要深夜鸡不叫就爬起来吊嗓。 别人只需要师父教一遍就能记住的要点,他需要花费几天甚至几个月去悟。 上天就像是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给了他过人的拼搏能力,却连一点天赋的渣滓,都没能分给他。 “他会被我爹卖掉,就是因为没有天赋。”任静笑起,“我们家,也是开戏园子的,而我爹就是戏园子的掌柜,也是他小时候入门的师父。” “我爹一直不赞成他走花旦的路,一直都在说他没有天赋,不是这块料。刘明泽却认死理,说什么都不肯放弃。” 说到这,她面颊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仿佛透过空气中弥散的光辉,穿越了十年的光阴。 她在戏台下,他在戏台上。 小鼓起,戏腔来,却不得门道。 她看的是他抿着嘴,挨着板子,眼泪往肚子里咽的童年。 看的是那倔强不愿意认输的面颊,是冲破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是那不屈不灭的魂。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写戏本子的。”她笑起,“我想把他拼搏的样子,都写下来,编成故事。未来他成名的时候,希望这些为他量身打造的戏目,能为他的腾飞,插上飞翔的翅膀。” “他几年如一日的努力着,但收效甚微。后来,我爹觉得养着他没有用,让他做杂货他不愿意,就准备把他卖掉了。” 任静收了面颊上的笑意,低着头,看着地面的石板,沉默了许久,才接着说,“我就和他一起,逃了。” “呵……”再抬眼,她已是泪眼如注,“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了。” “原来那个努力的他,突然就不见了,他开始想各种各样的法子,送礼,走捷径……”她深吸一口气,面颊上的柔软,被无可奈何代替。 她想不明白,他明明可以靠努力追平别人的天赋,为什么要选择走旁门左道。 “他如果是那种懂得人情世故,确实有几分人际本事的人,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冷笑道,“他用了很多办法,我们花了两年多时间,辗转了三五个戏园子,终于到了京城。” “我戏本子都写出些名气了,他却依然什么都没有。” “家乡里比他资质还差的,都已经登台成了台柱,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任静越发的激动起来,她抬手抹了一把面颊上的眼泪,声音高了八分:“我!我就觉得,我这几年,就像是喂了狗!” 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戏园子里,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眼前的李锦,一下一下的摇着手里的扇子,面无表情。 应该怎么评价眼前这个女人?李锦很难下定论,他若是未能从沈文手里得到全部的线报,恐怕也会被她这一番受害者模样的言论,说的心中不忍。 但越是知晓全貌,越是觉得可恶。 可恶至极。 “故事讲完了么?”李锦自上而下睨着她的面颊,冷冰冰的开口。 如带刃的冰锥,戳在任静的心口。 她一滞。 李锦丝毫不留情面,冷笑着说:“故事讲完了,就说说看,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他唰的一下收了扇子,起身,上前几步,半蹲在任静的面前,用前所未有的寒凉口吻,几个字,便冻结了任静那好似楚楚可怜的灵魂:“任姑娘,你也算文人,当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 李锦的扇子握在手里,啪啪两下,敲着渐渐露出惊恐神色的任静:“那你可曾听闻,六扇门里有个暗影?暗影的手中,有世间所有人的一切情报?” 他说完,勾唇浅笑,显得格外和蔼亲切。 眼前这一幕,让深陷故事之中,正在感慨的金舒,一下就被扯回了现实。 她站在八仙椅旁,愣愣地瞧着,半晌,稍稍侧身,扫一眼周正,压低声音问:“这……全是假的?” “半真半假。”周正说,“刘明泽不是被卖出去的,是被她骗出来的……” 被任静,用龌龊的手段,骗出来的。 “不对!”任静猛然吼道,“不是骗出来的!我是为了他好!他跟我姐姐结婚,演戏的路就断了啊!我为了他好有什么错?!” 瞧着她崩溃怒吼的样子,金舒着实震惊。 “好一个为了他好。”李锦起身。 “为了不让他和你姐姐成婚,便骗他说你姐姐逃了,你们两个人一起追出来的同时,让你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劫匪绑了你们两人,将你们运到了唐州去,没错吧?” 他眼眸微眯,自上而下的看着她:“在唐州两年,刘明泽将你当成妹妹一般照顾,他除了在戏班子演戏,还在外奔波积攒路费,想要早些回家。而你……” 李锦的声音越发轻蔑:“而你为了把他困住,以高价诱惑刘明泽签到双吉戏园来,差价的部分你和掌柜的说好,用你自己的月俸补贴。” “可惜你机关算尽,做梦都没想到,刘明泽居然会在京城遇到自己的真爱。” 他下颚微扬,睨着任静越发惊恐的面颊:“而刘明泽也没想到,他开开心心地想要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柳小姐的时候,会被你偷偷换了一把,装着砒霜的壶。” 说完,任静双唇颤抖,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锦。 “你调查我?!” 第92章 活在自己杜撰世界中的女人 李锦冷冷睨着她,双手抱胸,连回答的想法都没有。 他走到桌前,端起茶盏吹了一口浮沫:“柳家姑娘因为与刘明泽两情相悦,又从他口中得知你这个‘妹妹’最喜欢吃橘子,便不惜花大价钱,买了半车的橘子。” “而你顺水推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药铺买了一两砒霜。”李锦从周正的手里接过厚厚一摞的证词,“虽然你难得换了女装出门,但药铺的小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就是才华横溢,在京城赫赫有名的‘任先生’。” “为了万无一失,你甚至还专门去柳家打探了一番,问了柳家小姐的喜欢什么样的壶。”他轻笑一声,“因为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让柳小姐的侍女可是记忆犹新。” 宽敞明亮的戏园子,此时此刻,安静得连落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时间点滴流过,阳光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透过窗楞落在地上的片片碎影,渐渐融在一起,聚成一个闪亮的光斑。 任静的手颤抖着。 她双唇紧抿,额头渗出颗颗汗珠。 李锦坐在那,手里拿着一卷公文,目光始终未曾再看她一眼。 这戏园子里对峙的焦灼,随着日上三竿,与气温一起,逐渐攀上新的高度。 时间久了,任静的目光开始闪躲起来。她先是看着李锦,却见他面无表情,连一抹余光都没有分给她。 她又望向金舒,眼眸中满是楚楚可怜的模样,灼得金舒浑身不舒服。 许久,金舒实在看不下去,便扭过头,望向其他的地方。 就这样沉默着、压抑着,又是半柱香的时间。 跪在那的女人终于双手攥成了拳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说。” 她苦笑着:“我说……” “和王爷您说的一样,他只把我当妹妹。”与方才不同,任静的话语中不悲不喜,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 但这样的语言里,却隐藏着平和舒缓,透着深深的绝望。 “他跟我说,他不回去了,他要和柳表姑娘在一起。然后又说,想把我介绍给表姑娘。”任静兴许是跪累了,也兴许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直接坐在了地上,将双腿伸直,那样子看起来格外放松。 “他们要请我吃橘子赏月,我面上开开心心地同意了。”她说,“那晚,我事先将砒霜放在和柳姑娘一样的壶里。寒暄过后,趁她们不注意,将橘子汁倒了一半在我自己的壶里。” “那两个人谈情说爱,哪里注意得到我把壶换了这件事。”任静抬手,指着李锦椅子旁的那张桌子,“巧了,就是这张桌子,这把椅子。” 她抿了抿嘴:“就这里,我看着他们两个人,把砒霜喝了下去。” 任静深沉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双腿卷曲,把头埋了进去。。 她陷在自己的回忆里,眼前是那晚的月,那晚的戏台,还有那晚,喝下砒霜后,挣扎痛苦的两个人,渐渐捶死的模样。 “呵!他居然还质问我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因为我爱他啊,我为了他付出了一切啊!他却拿着我的钱,想要娶了别人,远走高飞!” 她冰冷冷,瞪着青石板的地面:“我怎么可能会同意?怎么可能!” 那之后,任静便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收尾时,金舒在刘明泽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小木头匣子。 当匣子上的锁落下来,匣子里的地契与府衙公证的文书映入眼帘。 而那上面,还躺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这封信,刘明泽只写了一半,不知是什么缘故,打断了他对“妹妹”满是叮咛嘱咐的语言。 将最后一句话,永远的停留在:眼瞅七月将近,你又到生辰,这座宅子,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李锦站在金舒的身后,看着她手里的这封信,瞧着她有些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模样,直接伸手,将信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别看了。”他对了两折,淡淡地说,而后放进了信封里,将盒子又一次锁上。 “写多了故事,就活在了自己的故事里。”李锦淡笑着说,“她其实很可悲。” 金舒看着他将盒子拿走,许久,点了下头。 确实又可怜又可悲。 以一个付出者的身份,站在刘明泽的身旁,用自己道德绑架一般的爱,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刘明泽从来不爱她,她却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地应该拥有他身边的位置。 一个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的人,当她相信的那些事件,以她不能接受的方式崩塌的时候,随之崩坏的,还有她那脆弱的灵魂。 “刘明泽从来没有背叛过她。”李锦边走边说,“背叛她的,是她自己。” 说到这,李锦忽然收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金舒的面颊:“这种活在自己梦里的人,挺多的。” 金舒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句话。 “你很快……”李锦深吸一口气,眨眼就拧上了眉头,“我是说,你很快就会见识到一个,也是活在自己的梦里,烦了我二十多年的人。” “啊?”她有些诧异,“王爷的青梅竹马么?” 李锦一滞。 “别瞎说!”他一眉高一眉低,嫌弃的抱怨,“要是有这种青梅竹马,我宁可孤独一生。” 说完,便甩一把衣袖,带着一脸烦躁,大步地往前走去。 金舒站在戏园子里,脑袋上的问号可以绕京城一圈。 见周正从身旁走过,她伸手一抓:“周大人周大人!” 扯着周正,上前两步,疑惑地问:“王爷说有个青梅竹马烦了他二十多年,是谁啊?” 周正停住了脚步,一本正经地弯下腰,凑在她耳旁:“是王爷的……” 话还没说完,已经走出几米远的李锦,又折回来了!他一把将金舒往另一侧扯过去,脸上带着几分嗔怒,质问起周正来:“马车呢?” 那样子,让周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忙拱手行礼,向着马车的方向快步走去。 见他走远,李锦一记回首杀,眼眸直勾勾的盯着金舒的面颊,烦躁地哼了一声:“怎么,周大人的声音比本王的好听些?” “一天到晚周大人周大人的,本王是妖怪?直接问我能被挖心放血不成?”他鼻腔里长出一口气,看着金舒满脸迷茫的模样更是火大,“你就不能……” “王爷!”李锦话音未落,屋顶上的白羽啪嗒一声落了地。 他手里一只竹筒,被蜡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加急”二字。 李锦一滞,抽出扇子里的刀,沿着蜡划了一整圈。 竹筒里只有一卷小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远山道,陈安被灭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93章 靖王河边走,终于湿了鞋 现在,李锦烦心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是陈文的死。 就像是老天故意的一样,他刚刚抓到一点太子的尾巴,却就像是抓了一捧流沙,转瞬即逝。 李锦回到六扇门后,转头便让沈文和白羽,将陈文是怎么死的,想办法先弄清楚。 这第二件烦心的事情,便是手里这块玉佩了。 李锦一眉高一眉低,手里捏着这白润的玉佩,睨着金舒不断闪躲的目光。 “是这块?”他一声尬笑,“你们金家的生辰玉,稍稍草率了些吧。” 他手里这块玉,做工粗糙,肉眼可见的不太值钱的样子,和他印象中,价值连城的太子大婚玉,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还有人给亲儿子送……送寓意着年年有余的佩玉的?”李锦眼角直抽抽,笑意深重地睨着金舒的脸。 就见她一本正经地点头:“鱼,是我们家的吉祥物、守护神。” 说完,眼眸不自觉地往右边瞟了过去。 李锦干瘪瘪笑了一声,将玉佩放在了自己的桌上,手指捏着鼻梁根来回揉了好几下:“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此刻,天光多亮,他的心头就有多白。 睨着金舒离开的背影,瞧着躺在自己书案上的玉佩,胸腔里堵得厉害。 怎么就会有这种女人啊!绝了啊! 说她傻,她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晰。 说她聪明,这种关系到生死大事的时候,这聪明就缩了水,全成了小聪明。 严诏看着李锦手里的小鱼佩玉,幸灾乐祸,笑得双肩直颤。 “你靖王也有今天啊?”他说,“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 他迎着李锦那碰了硬石头一样难看的面色,将小鱼佩玉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边缘,瞧着极为随意的雕花,憋笑说:“还不错,起码基础的警惕还是有的,是个好事。” 好事?! 瞧着严诏的模样,李锦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 “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他抱怨道,“那东西她拿在手里有什么好处?万一被太子知道了,杀人灭口都是便宜的,十之八九与她有关的人,刘承安啊、周正啊、甚至你我,都跑不了。” 越想越气,李锦鼻腔里冷冷出了一口气。 但他身前,严诏睨着那小白鱼,沉默了片刻:“可殿下,您如何才能让她觉得,交给你,就会比自己拿着更安全呢?” 李锦一滞,诧异地看着他:“这还用想?” 六月初,扶风皆暖,蝉鸣阵阵。 仵作房常年燃着的檀香,换成了驱蚊驱虫的艾草,正堂里,扁平的铜香炉,腾起青烟袅袅,空气中散着浓厚的药味。 层层博古架之后,严诏指尖一边轻撵着小鱼玉佩,一边收了笑意,严肃地说:“为何不用想?” “一个一顿饭钱,强行吃了她的祖宅,害得她弟弟差点辍学,又让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从十万八千里的定州,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天天女扮男装,咬着牙在六扇门做仵作。” 严诏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飞镖,精准地戳进李锦的后背。 “现在,前头的坑都还没填上,上个月月俸还给人少发四两,然后,这个男人像是趁火打劫一般,又让她欠了五百两。” 他一声冷笑:“你给我讲讲,你要是她,你信不信这是个能护她周全的人?” 李锦嘴巴一张一合,半晌,刚冒出一个字:“我……” “要换了你,怕是把人家老巢都能掀个底朝天。” “我……” “底朝天,你可能还都是手下留情了。” 严诏一边说,一边从手旁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条金色的穗。 低着头,从那小鱼佩玉上的孔里,将穗穿了过去。 “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是不是说过,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能精准地掌控在计算范围之内。”他说,“这当中,人心尤甚。” “前两天戏班子的案子,你看得出那任静是活在自己的梦里。”严诏抬手,手指上坠着金色穗的小鱼佩玉,在金灿的阳光里,左右摇晃,“在别人身上的时候看得出来,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了,就像瞎了一样?” 李锦坐在窗下,此刻逆光垂首,严诏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转过身将小鱼佩玉寻了一个精致的盒子,轻轻放在里面扣好,不疾不徐地又说:“你和太子,天资上本无多大差别,硬要说有,也仅仅只是,你原本走的是一条习武的路,一条帮着你哥哥,镇守大魏的路。” “但现在,你想把太子拉下来,这条路走不通。”他放好了盒子,转过身,神情严肃地望着他,“权谋计策,在与你天资不相上下的太子眼前,你虽然不至于劣势,但也绝对形不成什么优势。” “你要赢他,唯有控心。人心所向,天下可得。” 人心,说着容易做着难。 李锦沉默了许久,起身,拱手,向严诏行了个礼:“多谢师父教诲。” 说完,他弯着腰,深吸了一口气。 排兵布阵他在行,逻辑推理他专长,长剑在手,京城无人能挡,权谋驭术,更是信手拈来。 唯独这个人心。 李锦站在院子里,看着仵作房里的荷塘,一声轻笑。 何为人心? 生于皇家,长在血雨腥风的沙场,看着手足相残的悲剧…… 他,靖王李锦,从来没有人教给他,什么叫人心。 严诏看着他的身影,背手而立,望着阳光正暖的初夏景致,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幸好,也没人教给太子,什么叫人心。 不过,严诏做梦都想不到,堂堂靖王殿下,会因为那一块玉佩,半夜三更,一身夜行的黑衣,从金舒的院墙外翻了进去。 但落地的时机不太好,正好与起夜的金荣四目相对。 金荣刚要叫喊,就见他慌忙扯下面颊上的方巾,摆了摆手。 这六岁的孩子,歪着头瞪着大眼,看着从天而降,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靖王,眨了眨眼。 随后面颊上竟露出一抹喜色,竖起大拇指,小声说了一句:“我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指了指金舒的房间:“不用谢我。” 说完,转身自顾自回去睡了。 李锦站在院子里,愣了半天,心里算是拧巴上了。 这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他想了许久,踟蹰了许久,最后下了十二分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又将面颊上的方巾戴好,推开屋门。 蹑手蹑脚在屋内找了一圈,李锦看着躺在床上睡出鼾声,一点都没醒来的金舒,睨着她枕旁的小盒子,看着盒子里伸出来的一根线,另一端被她绑在手腕上。 他双手抱胸,摇了摇头。 这女人,还是聪明的。 就是运气不好,遇到的是他。 李锦唇角微扬,黑夜里拿起一把剪刀。 第94章 半夜摸进金舒的闺房 夜深,极静。 金舒睡的靠里侧,木盒子的位置就更里面了。 李锦试了半天,发现自己唯有半跪在床沿上,才能够到牵着盒子的线。 只是……眼前这一头散发,侧身睡在床上的女人。 发丝里淡淡的香味,慵懒的睡袍,纤长的睫毛,以及月色之下,朦胧模糊的曲线。 这盗取木盒子的目标任务,一下子难度抬升了好几个档次。 越是逼近目标,越是离金舒的面颊近,越是呼吸乱序,心跳得一塌糊涂。 他屏气凝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摸到了那只木盒子。 打开的一瞬,愣了一下。 石头?! 他脑袋一瞬间清醒了一半。 就在他怔愣的时候,身下的金舒一脚踢开了被子,之后一个翻身,将来不及跳出来的李锦,半个身子,隔着被子,压在了她的腿下。 这下,李锦的姿势就不那么舒服了。 一直胳膊撑着地,半个身子悬在空中。 若是贸然抽身,眼前金舒的腿就会落在半空,她必然会醒。 可若是不抽身…… 李锦凝视着她毫无防备的面颊,深吸一口气。 他闭上眼,脑袋转到一旁,将至今为止想吐槽她的全部场景,在脑海里过了一个遍。 果然,还是当下这个场面最值得他吐槽。 既然知道要保护那玉佩,为什么就还能睡成这个模样啊! 防范措施做的一套又一套,怎么偏偏是个睡神,那些防范措施在此时此刻真是显得可笑至极。 他一边撑在地上,一边连连摇头。也就是那一瞬,李锦借着月光,瞧见了金舒床下奇怪的长方形线条。 暗格? 他小心翼翼的抽出另一只手,将暗格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本精装的书。 看着平平无奇的书名,李锦随手翻了两页。就在疑惑不解的当下,翻到了这书里的秘密。 这本书,内部是中空的。 李锦瞧着,躺在挖空了的中央,那价值连城的双玉中的另一块。 看着它在月色之下,闪出一抹柔和的光,心里有一块被尘封压抑了很久的情感,渐渐瓦解。 他终于找到他了。 李牧的孩子,唯一的遗腹子,李氏王朝,大魏的世子,他的侄子。 那一瞬,心头压抑了六年的沉重责任,化成一抹浅浅的笑意,在月光下,在这间房中,让他又有了些未来的方向。 将那块佩玉用帕子包起,揣进自己的怀中,李锦拿出另外一块一模一样的仿制品,放进了书的中央。 这两块玉佩最大的区别,便是正品能够和六年前被查抄的,太子李牧的那一块合二为一,而仿品,看似一模一样,实则整体小了一点点,肉眼无法分辨,但两块佩玉相见之时,对不上。 将书合起,原封不动地放回暗格里,李锦撑在地上,转过头看着睡得一无所知的金舒,喉咙里冒出一股白烟。 这在书里挖洞的招数,真是活久见。 这个女人,总是能给他新惊喜。 他睨着她的面颊,抬手,想要撩起她的碎发,却在将要触碰到她面颊的一瞬,愣住了。 喉结上下一滚,咽了一口口水,手停在那里,许久,才收了回来。 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他决定坚决不再转过头看她,哪怕一眼。 第二天,回来复命的白羽,瞧见的就是一个睡眠不足,带着黑眼圈,压着起床气,一直活动着自己酸胀右手的李锦。 他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开了口。 “陈安离开京城之后,从京城一路往西南的方向走,途经华山,在竹林道,悬崖边,说是马惊了,连人带车翻了下去。” 李锦坐在书案后面,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言不发地听着影子白羽的话。 “太子也确实派人跟着陈文的,我们的人担心暴露,就没敢跟得太紧。”他顿了顿,“原本鹰犬大人的计划是准备暗中护送,对方不动我们就不动,结果……” 他顿了顿:“结果还没等对方动手,陈文的马车就自己冲出山崖去了。” 李锦抬头,满脸质疑地看着他:“自己冲出去?” “嗯,自己冲出去的,这个消息我去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据说当时,对方的人也懵了,站在山崖口子往下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白羽说:“那山崖少说百米深,我试了几次,下不去,寻常人落下去必死无疑。” 他从怀中拿出一份华山的地势图,在李锦面前展开,指了指上面画着的符号。 “坠崖是在这个地方,我带着人分别从这四个方向往坠崖的位置去,都走不到跟前。”他说,“一个是山势太陡,另一个是怕打草惊蛇。” “后来,我就等在外头,看着太子的人在山涧找了一整晚,也一样一无所获。”说到这里,白羽叹了口气,“陈安应该是个大鱼,太子的贴身侍卫连水,都亲自去了的。” 若说李锦的左膀右臂是周正,那太子的左膀右臂,便是连水。 李锦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图,指尖一下一下敲在桌上。 陈安的死,对想要拉拢国子监司业陈惜的李锦而言,是个十分不利的坏消息。 太子太傅苏宇,打从李牧还在的时候,就对二皇子李景赞誉有加。 这种赞誉,不仅仅流于表面,而是以他党羽的形式,站在李景的身旁。 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李锦想要把金荣送到国子监去,便是想要在太子的眼皮子下面,开出一片灯下黑的盲点。 为此,他需要安插进一个自己人。 “你们继续盯着。”许久,李锦说,“连水不是一般人,切莫轻举妄动。” 而后起身,从书案后转出来,背手而立,深吸了一口气:“周正,叫上金舒,我们去锦华楼。” 但,李锦在锦华楼外吃了闭门羹。 店小二拿着封信,恭敬地递给了他:“我们家掌柜地吩咐了,若是您来了,就将这封信交给您。” 小二睨了一眼楼上,冲着李锦轻轻摇了摇头。 李锦垂眸,拿了信,笑言:“竟来得如此不凑巧,还想与公子一同下棋。”他看着手里的信封,眼眸微眯,“既然如此,改日吧。” 说完,转身离开。 马车里,一封信的背后,粘着另外一封信。 上面的是:为先太子运送铠甲的林忠义,回到了京城。 下面的是:陈安写给陈惜的一封家书。 坐在马车里,李锦用手指轻轻蘸了一下那家书信封上的墨迹,竟然尚未完全干透。 新写的? 第95章 面带微笑的死者 “太子不会这么傻,马车坠崖是事实,那种高度,寻常人必死无疑。” 金舒看着那封没有拆开的家书:“百米高,若是垂直落下,连抢救一下的必要都没有。山林中地貌复杂,乱石丛生,就算侥幸被树木缓冲,也绝对不会有活下来的可能。” “再加山区昼夜温差大,当时假如还有一口气,也熬不过漫长黑夜,不管是野兽还是失温症,都会要了他的命。” 她顿了顿:“一个五十岁的人,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生存,而且没两天,就能坐在京城里写一封信的可能性,我觉得为零。” 金舒坐在八仙椅上,睨着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看着这两封信的李锦,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我认为,这两封信都是假的,是太子的局。” 屋内,短暂的安静之后,李锦睨了一眼周正:“你怎么看。” 周正沉思片刻,点了下头:“金先生说得有道理。” 李锦了然,点了下头:“其实,他是不是活着,亦或者这封信是不是陈安写的,不重要。” 李锦说:“重要的是,得交到陈惜的手里去。如果这是太子的局,那便说明太子已经怀疑宋甄了,我们必须原封不动地交给陈惜,才能帮到他。” “至于林忠义的行程……因为本身六扇门有暗影,这在太子那里绝不是秘密,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言罢,李锦抬眼,又一次看向周正。 就见他义正言辞地点了下头:“王爷说得也有道理。” 李锦轻笑一声,摆了摆手,不计较他这“谁说的都有理”的模样:“现在,你带着金舒去国子监找陈惜。” 话音刚落,金舒的意见比谁都大:“我?” 她看着李锦不像是说笑的面颊,诧异地抿了抿嘴:“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去。”他说,“带上那支笛子。” 说到笛子,金舒就懂了。 李锦不是让她以六扇门仵作的身份,而是以“太子的人”的身份,去国子监给陈惜送信。 她思量片刻,确实,当下没有比这更稳妥,更好的方式了。 她干瘪瘪咧了下嘴,皱紧了眉头:“我去。” 确实挺为难她。 不管是前世亦或者今生,金舒始终是游离于群体之外的那个人。 她不喜欢人群,也不喜欢竞争,反感成为人群中目光的焦点,是完美的倾听者,却不是合格的讲述人。 往常,她跟在李锦身旁,因着李锦有意无意地挡在她身前,反而让她觉得舒畅与愉悦。 但这一次,金舒一个人拿着那封信,站在国子监的门口,要说心里没有负担,那是假的。 国子监祭酒倒是个中庸的人,他礼貌恭谦地将金舒领到了内院:“金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他。” 她望着满园的花草,瞧着白墙青黛,听着耳旁之乎者也的声音,那一瞬,仿佛回到了记忆里遥远的大学时代。 大魏国子监,是整个帝国的最高学府。 她置身其中不过一刻而已,却已然心生向往。 不远处,陈惜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了她很久,望着她别在背后的那把白玉的笛子,双拳一下一下握紧。 陈惜迟疑许久才上前,带着温柔的笑意,拱手寒暄:“在下陈惜,不知六扇门神捕大人来此,是为何事?” 金舒转过身,有些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阳光少年,青绿色的长衫,温文尔雅,有儒士风范。 金舒拱手,行了个礼:“陈大人莫要如此客套,金舒受不起。” 陈惜心生错愕,打量了她一眼。 她就是金舒? 瘦小,阴柔,带着一股女气。 是陈文曾说过的,六扇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神仙,确实有两把刷子,就是没进了刑部。 被他定义为误入歧途的人。 见陈惜没有开口,金舒便将怀中的信拿了出来,恭敬地捧着双手,递给陈惜。 她没有说话,目光注视着陈惜的神情。 是不是真的陈文的亲笔信,答案兴许就在他的表情里了。 陈惜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先是怔愣了片刻,而后越发的诧异,最后竟有些失态,一把扯过,惊讶地问:“父亲还活着?”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从各种角度上讲,陈文都不应该还活着。 可他方才的表情,又该如何解释? 金舒抿了抿嘴,示意他还是自己看信比较好。 但就在陈惜拆信的时候,方才领着她进来的国子监祭酒,匆匆忙忙跑过来:“陈大人!您快来一下!” 他说得无比焦急:“南监后舍,有学生上吊了!” 两个人,皆是一怔。 半个时辰后,李锦站在南监宿舍内,看着任何人未曾动过的现场,仰着头望着吊在那里的尸体,干笑了一声:“金先生五行属阎王,走哪哪出事。” 被他这般调侃,金舒哑巴亏,白了他一眼。 却见李锦笑起,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巧了,我属玉皇大帝的,什么妖魔鬼怪,也翻不出浪花。” 那一刻,金舒干笑了两声:“管海的那是龙王。” 李锦一滞。 金舒指着眼前的尸体,斩钉截铁的说:“他杀。” 站在门口的陈惜,以及控着聚拢过来的学生,已经焦头烂额的国子监祭酒,都愣住了。 “这……您会不会看错了?”陈惜上前两步,“靖王殿下,南监是国子监太学的位置,还请慎重。” 李锦站在屋内,双手抱胸,瞧着吊在那的尸体,眼角的余光瞄着陈惜的面颊。 他父亲陈文,刑部干了一辈子,而他的大儿子,竟然连一点点断案的常识也没有。 “确实是他杀。”李锦面无表情,“金先生是大仵作的关门弟子,验尸断案,没有人比她更专业。” 李锦边说,边拿出扇子指着那具尸体:“上吊自杀之人,死相狰狞恐怖,吐舌头,大小便失禁,都是最基本应有的样子。” 他勾唇浅笑:“但是,像是这么干净,面带微笑,双目紧闭如睡着一般的,六扇门从来未曾见过。” 陈惜诧异的抬头,抿了抿嘴,说不出话来。 “不怨陈大人,圣贤有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锦转头看着外面渐渐聚拢,越来越多的学生:“就把这里交给六扇门吧,陈大人不必担心。” 瞧着围在外面的学生,陈惜恭敬的拱手行礼,腰弯的很深:“下官这就去查查这名学生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说完,拱手退后,从门边快步离开了。 此刻,金舒站在尸体的正前方,仰着头,瞧着挂在上面的被害人,端详了许久,有些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在笑呢?” 第96章 编号为八的特殊案件 尸体带笑,虽然常见,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眼前,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金舒眉头微蹙,将绑手系好,等在一旁。 现场如此诡异,必须要等一旁的画师全部描画下来之后,才好将尸体放下来。 就这短暂等待的时间里,李锦瞧着她拧紧的眉头,问道:“很奇怪么?” 他说:“笑面尸,虽然少,但也确实见过。” 金舒回眸,睨着他的面颊:“还是等放下来,验了再说。”她顿了顿,呢喃道,“春末夏初,应该不会是冻死的。” 冻死? 李锦面上波澜不惊,转身抬眼,望了望那学生的面颊。 六月初的京城,虽然不到酷暑,但也没理由冻死人。 “门主还记得,晌午在六扇门,我提起过的失温症么?” 她说:“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冻死。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会有错觉,会以为温暖舒适,甚至还有不少会脱掉衣裤,处在一种十分放松的状态上,所以死后,面颊上基本都带着如他一般淡然的微笑。” “但是,面带微笑的,却不一定都是冻死的。”说到这,金舒便没有继续往下。 因为不确定。 除了因失温而死之外,尸体面颊带笑,也算是一种正常的变化过程。 确实具有随机性,并非每具尸体都是如此。 可是,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能够人为的使得遗体面带笑容。 她等在那里,便是为了确认这第二种可能。 京城的国子监,太学院,就是大魏的最高学府。 能在太学读书的学生,除了真正的大才志士,剩下的都是非富即贵。 一般的寻常百姓,先不说能不能顺利通过入学考试,就算是通过了,没有贵人赞助,根本负担不起每年的学费。 正因如此,太学学生宿舍整体条件,也是整个国子监内最好的。 她看着眼前彩绘的梁,榆木桌,博古架,还有四把两两相对的八仙椅,正中的墙壁上还挂着名家绘制的圣贤画像。 若是没有正中这突兀的一具尸体,在这里读书学习,可以称得上圣地。 待六扇门的捕快,七手八脚将挂在上面不知多久的男人放下来后,金舒蹲在他面前,抬手捏着手指尖,观察着他的枕部后颈,以及后背和臀部,伸手摸着后肩头,神情越发的凝重。 眼前大约十八岁左右的男性,角膜浑浊,表面已与晶体相连,上身微微弯曲,下肢伸直,头往左边微偏,拇指弯曲,且其余四指覆盖,成半握拳状。 这些,都是正常的尸僵现象,正常情况下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状态,但很明显,这具尸体,硬的厉害。 她心中疑惑顿起,瞧着他的样子,金舒干脆趴下,额头近乎点地。 她伸出手,探了探被害人的枕部、颈部以及腰部,仔细看着他的小腿肚。 思量了片刻才起身,瞧着脸上写满诧异的李锦:“死亡时间大约两日,轻度腐败,尸僵极强。” 她望了门外一眼,抿了下嘴:“门主能不能帮我个忙?” 见她郑重其事,李锦不明所以的点了下头:“你说。” “你帮我扶着他,我要把他衣服脱了。” 眼前,李锦眉头一高一低,睨了一眼受害人,抬手指着金舒:“你扶着。” 而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来脱,你要看什么,告诉我就行了。” 说完,一脸嫌弃的瞧了她一眼,面颊上挂着“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把金舒都看懵了。 她蹲下扶住了肩头,把受害人侧了过来,给李锦指了指被害人的后背:“看一下他的肩膀,后背,还有臀部,有没有印出来的那种奇怪的花纹。” 人死之后,肌肉会变得松弛,通常那些柔软凸出的部位,在与硬面接触以后,会因为重力的原因,变成扁平状。 金舒刚才趴在地上,看的就是这奇特的扁平痕迹。 假若是尸僵过程中,这些部位与有花纹的面接触,比如竹凉席,那么这些压痕在变动尸体位置之后,也依然不会轻易消失。需要到尸体腐败的时候,才会慢慢消退。 顺着金舒的话,李锦将他的衣衫撩开,目光沿着脊柱缓缓向下,在臀部稍稍靠上的位置,愣住了。 “没有花纹,但是有比花纹更厉害的东西。”他伸手扶着尸体,示意金舒转过来看一眼。 一撇一捺,以脊柱为中线,烙印一般,在上面有一个血淋淋的“八”。 金舒愣住了:“这案子……” 李锦抽出扇子,轻轻落在她的唇上:“嘘。” 他压低声音:“国子监,是太子的势力之一,莫提前案。” 见金舒点头,他才将扇子收好,整理了一下被害人的衣衫:“还有别的发现么?” “剩下的,要等尸僵缓解之后,验了才能确定。”她有些惆怅的看了屋内一整圈,“被害人死亡已经两日,这个尸僵的程度有些不同寻常。而且他脖子上什么印痕都没有,明显是刚刚才吊起来的。” 听着她初步勘验的结果,李锦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刚刚才吊起来,也就是说,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将一具尸体,要么从外面运到了这里,要么…… “要么被害人从死亡开始,到被人发现,都始终没有离开这间宿舍。”金舒说,“除了床板,还有哪里能平放下这么一具尸体?” 眼前的宿舍正堂,一眼就能看个清清楚楚,除了她们现在站着的这块地,就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还能让受害人躺得下。 李锦睨着她跟案子较劲的模样,轻笑一声。 “你还忽略了一件事。”他说,“不仅是哪里隐藏尸体这么简单的问题。” 他将扇子唰地甩开,拿在手中一摇一摇,没有继续说下去。 尸体本身并不会动,从躺着到挂着,也就需要那么起码一个人才能做到。 而挂上去后被发现的时间与契机,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可控的。 但现在,恰好是金舒来国子监的时候。 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若是必然的话……凶手如何知晓,他行凶两天之后,六扇门的人会来国子监呢? 李锦摇着扇子的手微微停滞了片刻。 他睨着身后的大门之外,睨着已经被国子监祭酒控制好的学生们,眼眸微眯。 莫非,陈文的那封信,并非是太子的圈套,而是这连环案幕后之人,设计的一个局? 潜心设计如此复杂的流程,将李锦勾到国子监来,他又是想告诉李锦什么重大的秘密? 他一边想,一边顺手捏起一旁的空茶盏,拿在手中把玩。 李锦没有注意到,那茶盏的底部,印着一朵小小的牡丹花。 与他书案旁,绘卷上,那十三个花型中的其中一个,一模一样。 第97章 有偷窃癖的被害人 李锦将整个屋里查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哪里能够将被害人的尸体藏得住。 反而是找出了很多奇怪的东西。 一大堆煎药用的黑瓦罐,好几摞尚未开封的中药,以及刻着各种不同名字的毛笔,甚至还有大把砚台,几包玉石,几箱子奇奇怪怪的杯子。 这些东西都是独货,李锦瞧了半天,没有一个是能组成一对的。 待陈惜回来,金舒还在寻找可以藏尸的位置,她的手在墙壁前,床板上,咚咚咚地敲着,听声音判断内里有没有中空的夹层。 陈惜的目光,因为这咚咚咚的声响被吸引了过去,几乎全都落在金舒的后背上。 直到李锦突兀地站在他与她之间,强行卡住了他的视线。 “查到了么陈大人。” 李锦面颊上的一抹不悦,让陈惜怔愣了一下。 “查到了。”他恭敬行礼,将手里的纸交给了李锦。 “此人叫苏子平,与太傅大人的儿子苏航走得比较近,算是苏家的门生。大概是因为姓氏相同,他们两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互相之间仍是称兄道弟。” “苏子平本身是洛阳城的富商庶子,在太学有几年了。”说到这,他顿了顿,“他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都在吃药。”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李锦看着手里的纸,挑眉问到:“没了?” “没了。” 这么简单明了,干净异常的信息,让李锦思量了片刻。 他把手中的纸对折一下,手指肚看着纸的边缘轻轻婆娑:“苏航年初的时候,已经去门下省了,就算是本王,也不便打扰他。” 他睨着陈惜的面庞,又问:“那么苏子平,在国子监内,还有没有其他与之交好的朋友?” 原本,询问调查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是个简单的问题,但眼前的陈惜,沉默了很久的时间。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在身前,拇指指尖,抠着食指的关节处,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李锦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不免疑惑。 许久,陈惜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才点了下头,说到:“我。” 李锦一滞。 听到声音的金舒,也愣了,诧异地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陈惜。 就见他拱手,腰弯得极深:“……陈惜担心受到牵连,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将此事讲出,陈惜甘愿受罚,请靖王殿下恕罪。” 初夏时节,艳阳高照。 阳光之下,腾起一抹热浪。而阳光照不到的位置,依旧寒凉。 李锦在暗处,看着光芒之下的陈惜,两人之间光阴的分界线,格外明晰。 “你可以一直不言。”许久,李锦云淡风轻地说。 “但被六扇门的暗影查出来,和我自己亲自说出来,是不一样的吧。”陈惜抬起头,心情复杂。 李锦侧颜,余光落在他的面颊上,神情玩味。 这话,由陈惜亲自说出来,就不免带着一抹讨好的意味。 陈家嫡子,在国子监做司业有五六年之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该说的话应该如何变着弯来说,对他来说应该是信手拈来,自然而然。 应该是那封信。 信中的内容,让陈惜有意的往六扇门的方向靠了过来。 李锦思量片刻,决定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你和被害人,有多熟?” 看起来是在问苏子平与陈惜之间的关系,实际上问的却是,陈惜与太傅之间的关系。 就见陈惜淡淡笑起,压低了声音说:“很熟,经常去同一个地方,一起舞文弄墨,作诗闲谈。” 陈惜的回答也很巧妙,说的是他和苏子平,话里却讲的是太子的奉贤阁。 李锦一声轻笑。 太傅苏宇,被杀的苏子平,还有眼前的陈惜,都是太子的党羽。 李锦这还真是一不小心,就深入腹地了。 “但是。”陈惜淡笑,“最近家里出了很多事情,往后,陈惜想听父亲的话,不再去了。” 屋外,知了声声阵阵。 屋内,李锦诧异的目光,将面前与自己同岁的陈惜,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听父亲的话,难道那封信,真的是陈安亲笔写给他的? 莫非陈安在信中,将自己会被灭口的事情,提前告诉了陈惜? 李锦沉默了半晌,话里有话的说:“还是要去,毕竟还有其他朋友在。” 没等陈惜再开口,李锦话锋一转,接着问:“被害人平日可有什么爱好?”他顿了顿,“比如收集什么物品?杯子之类的?” “爱好?”陈惜摇了摇头,“我们的友谊浮于表面,并不深交,此事下官确实不知。” 李锦垂眸,点了下头。 那之后,苏子平的尸体也好,屋子里找出来的奇怪物品也好,甚至还有苏子平日常的功课,李锦让周正,一个不落下的,全都带回六扇门去。 仵作房里,金舒系好绑手,戴好手套和面巾,一筹莫展。 仵作房外的情况也并不好,李锦带着张鑫和云飞,将那些奇怪的,找不出任意一组相同花色的东西,摆了一地。 一声猫叫之后,满地都是花色不同的杯子,还有造型各异的砚台、石墨、佩玉,甚至狼毫毛笔,加起来恐怕比全六扇门都要多。 三个人站在角落里,望着几乎已经无法下脚的院子,十分感慨。 “这种规模,怕是攒了有不少年头了。”云飞说,“我都不知道京城里的茶盏小杯,石墨砚台,还有毛笔,能有这么多种花样的。” 规模着实令人震惊。 李锦看着眼前的场面,问道:“张大人,这应该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情吧。” 说着,张鑫的狸花猫从他怀中跳了下来,迅速而敏捷地从满地的“藏品”中穿行而过,沿着一旁的树,上了仵作房的房顶。 “我倾向于,这是一种病态的收集癖好。”他笑起,“这个人,锦衣玉食,不缺钱,兴许还小有成就,人前光鲜亮丽,生活处于中上的层次。看起来是开朗健谈,乐于交友,甚至是家族的荣耀。” 他捋了一把胡子:“也正因如此,内心黑暗的欲望始终被压抑,被那个‘光鲜亮丽’的他按捺着。” 张鑫蹲下,拿起手边两只杯子,微笑着说:“越是按捺,越是悸动难耐。最后,他释放这种压抑的方式,就变成了另外一种高强度的刺激。” “刺激?”李锦抬眉。 “偷。” 第98章 亲自出手的大仵作 “偷?”李锦背手而立,眉头微蹙,“你是说,眼前这些都是偷来的?” 从女子的发簪步摇,到中药罐子,再到石墨砚台,毛笔茶盏……铺满了整个仵作房院子。 而这些东西,竟然都是偷的? “嗯,他在寻求刺激的过程中,感受到释放的快乐。”张鑫将杯子拿在手中,展示给李锦看,“满足这种快乐的方式,往往都是偷。” “这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疾病,患病的人,往往无法抑制自己偷窃的冲动。” 张鑫说:“和家庭条件无关,且往往受到的教育也很正常,他知道偷窃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但是无法控制这样的冲动。” “被偷的东西,就像是眼前现在看到的一样,未必是他需要的。”他弯下腰,拿起一支廉价的步摇,捏在手中轻轻捻着转了转,“但他享受的,就是将它们拿走,这个能够舒缓心情,使他愉悦的过程。” 瞧着李锦和云飞面颊上错愕的神情,张鑫转过身笑了起来:“这种人挺多的,你看看赌场上,不都是不赌不行的,哪怕家破人亡也要赌?” “就是因为,如果不赌,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难受,会失望,会低落,会觉得走投无路,活不下去。” 阳光下,知了声中,在屋檐漫步了许久的狸花猫,绕着整个屋顶走了一周,俯身向下,伸了伸胳膊腿。 它慵懒,优雅,闲庭信步,那如宝石一般的眼眸中,倒映着白羽的身影。 他在一旁的屋顶上,盘腿而坐,一边等鸽子,一边望着眼前的院落。 瞧见猫来了,皱着眉头驱赶了起来。 张鑫的猫见惯不怪,根本不屑与他争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精准地落在了张鑫的肩头。 此刻,对偷窃癖理解了八成的李锦,一边点头一边感慨:“偷的也太多了。” “他的死,极有可能也和他偷的这些东西有关系。”张鑫抬手,顺势将肩头的猫揽在了怀里,他的手指轻轻撸了一把猫背,笑着说,“保不齐是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灭口了。” 他睨着李锦:“不是说,是太傅儿子的门客么?” 言至于此,李锦便已经心中有数了。 他看着一地的物件,深吸了一口气,将袖子卷起,抿了抿嘴:“周正,你去把有空的都叫来,这一地的东西,只有我们四个可是不行。” 说完,眉头紧锁,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仵作房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金舒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具尸体上,对外面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 被害人的尸斑集中分布在枕部、肩部、后背、臀部以及小腿肚,符合死后平躺的特征。 背后的“八”字,可以肯定是死后印,像是新鲜的烙铁痕。 它带着血点,可四周不发红,图案不凸起,是在死后,被人用类似烙铁的方式,极为暴力地印上去的。 至于真实的死亡原因…… 她拿着刀,站在一旁,睨着面前被害人的笑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惑。 理论上来说,一般人在死后会首先经历肌肉松弛的阶段,而后体温下降,进入僵硬阶段。 而后,会在24小时之后,僵硬渐渐缓解,48小时之后,完全缓解。 可眼前的这具,从角膜尸斑的情况判断,死亡时间足足两日,但从尸僵的状态来看,还维持在24小时的状态。 也就是说,丝毫未见尸僵缓解。 金舒手里捏着尖细的刀,眉头不展。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特殊情况。 一个类似华夏封建王朝的时代,并不存在太多能够干扰死亡时间判断的额外条件。没有空调,没有冰箱,也没有暖气和风机。 是什么原因使得面前这具尸体的僵化程度如此高? 如果说面带笑容,是可以使用类似棺材一样封闭空间,将尸体放置几个时辰后再拿出来,这种简单的操作就能做到。 那不缓解的僵硬,可就有些让金舒犯了难。 她站在那里,迟迟未动。 屋外李锦和云飞,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查看,头都不顾上回。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严诏,忽然开了口:“原来你不懂毒。” 金舒一愣,诧异地转过头:“毒?” 严诏点了点头,在金舒眼眸中,他逆光而立:“是不是僵硬得无法下手?但眼眸晶体却几乎完全浑浊,理论上的死亡时间,和尸僵判断的时间对不上?” 他迈开脚步,戴好手套,走到金舒的对侧,看着她诧异地点头。 “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你首先要考虑一个特殊的毒草,叫做钩吻,又叫野葛,胡蔓藤,全身有毒,春夏之时嫩叶的毒性尤甚。”严诏伸手按压了几下尸斑,又轻轻捏了捏膝盖和手肘,“下刀。” 他说,抬眼瞧着金舒的面颊:“主要看肺部和胃,你下刀,我慢慢讲。” 金舒确实不懂毒。 就算带着现代法医技术,但是在那个文明时代中,误食进了医院的多,被穷凶极恶的歹徒,用毒草下毒害死,躺在法医的太平间里,这种情况,确实少见。 “钩吻中毒反应很快,一般一个时辰左右,会先腹痛恶心,喉咙疼痛难忍,而后吞咽困难,言语不清,心跳先是缓慢,而后加快,呼吸则相反,先快速,后轻浅。” 他指着金舒刀尖的位置:“看这里,肺部近乎全是淤血,你刀再往下,胃部还会能见到大量的弥漫性斑点,或片状出血处。运气好的话,还能发现钩吻的茎和叶。” 屋内,时间如水,缓缓而过。 严诏一边讲,一边看着金舒走刀的手。快准稳,是他对她刀锋的评价。 每一个点位都难不住眼前女扮男装的少女,她对人体的了解,就像是天生的一般,令严诏感到惊讶。 “胃黏膜充血肿胀,肺部严重淤血,水肿,肝肾不同程度淤血。结合眼前这具尸体的情况,基本可以判定为呼吸与脏器衰竭导致的死亡。”金舒一边说,一边拿着小帕子,来回擦着手里的刀。 直到看到严诏肯定的点头后,她才将眼前的尸体用麻布,从脚到头的盖起来。 严诏微微眯眼,看着她一样一样收好眼前的刀具,放回博古架上后,问道:“案件如何定性?凶手范围如何划定?你能给外面这群找了快两个时辰的家伙们,什么样的关键线索?” 金舒一愣,蹙眉看向门外。 院子里,李锦一筹莫展,睨着满院子的“藏品”,将“毫无头绪”写在脸上。 第99章 送上门的奇怪少年 案件定性,凶手范围,以及关键线索。 金舒站在那里,一边重新梳理整个案子的脉络,一边结合着方才验尸的结果,看着满院子忙碌的身影,淡淡地说:“太模糊了。” 她说:“案件性质我无法确定,这个案子既没有复仇的特征,也没有图财的特点,就很奇怪。” “奇怪?”严诏看着她的面颊。 “对,奇怪。”金舒说,“就好像,缺了什么重要的一环一样,组不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呵。”严诏面上的神情和缓了些许,“那下一步,有什么建议?” “钩吻。”金舒说,“它是从哪里来的,被害人如何吃进去的,这是一个方向。” 说完,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严诏问:“师父认得钩吻么?” 当然认得。 只是…… 他抬手,指了指外面一筹莫展的李锦:“毒草这种东西,王爷比我认得更多。”边说边感慨,“你我认得,只是验尸偶见,需要心中有数,而他认得,则是保命用的。你找他问,断不会出错。” 此刻,院子里,李锦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特殊的杯子上。 透光的材质,极润的呈现,像是白玉一般,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 他将那白润的茶盏捏在手中,翻过来,杯子的底部,印着的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这花型,是他书房里,卷轴上十三个图案当中的一个。 这一幕,恰好被金舒瞧见。 她有些疑惑:“这是?” 李锦睨了金舒一眼,迟疑了片刻,捏着杯子轻轻一转,杯子底部正对着金舒的面颊,那红色的牡丹花印记,格外鲜亮。 “这恐怕就是他会死的原因。”李锦说,“就像是张大人说的那般,他偷了不该偷的东西。” 没等金舒开口,却见李锦唇角微扬,笑盈盈地问:“怎么样,搞清楚怎么死的了么?” 金舒点了点头:“钩吻。” 面前的男人稍稍怔愣了一下,而后侧过头,瞧了一眼对面躺在床上,盖着麻布的尸体,了然地点了下头。 而后,李锦往前走了几步,将地上包扎捆好的药包打开,从十几味药材里,精准地找出了钩吻。 “此物像是黄花菜,味道辛苦,不太可能让他单独吃下去。”他捏起来,笑着说,“混在药中,是最常见的法子。” 瞧着他这般淡然的讲解,金舒想起严诏的话。 你我认得,只是验尸偶见,需要认得,而靖王李锦认得,则是为了保命。 她心情复杂地瞧着他手里的钩吻:“你吃过?” 这话,李锦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 “王爷。” 此刻,门外传来周正的声音,他一手握着刀柄,神情严肃,大步流星的直奔李锦而来:“王爷,陈惜来了,等在前院。”他顿了顿:“说是找到了藏尸的位置,还抓到了个可疑的监生。” 国子监里,还是那间发现尸体的宿舍。封条未拆,白绫未取,陈惜带着几人站在这屋子前,指了指一旁院子里的青石板路。 “你们走后没多久,有个鬼鬼祟祟的监生就一直蹲在这里,像是找什么东西。”陈惜说,“祭酒大人觉得有问题,就把他绑起来了,然后……” 陈惜上前两步,拨开种在院子里的灌木丛,往花池深处走了两步:“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里埋了这么大一个木箱子,正好能够躺下一个人。” 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花园里,已经被陈惜清理了差不多的一块地下面,嵌着一个长方的,开着盖子的箱子。 金舒拨开茂盛的灌木,蹲在一旁,睨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箱子。 “应该就是这里了。”她说,“还能闻到隐隐的臭味。” 她抬头,看着一同站在花园里的陈惜:“陈大人,被抓的那个监生呢?” 说是监生,其实并不准确。 国子监的学生虽统称监生,但因为生源不同,也有更加细致的划分。 像是苏子平这种花了钱才进来的,叫捐生。而那个被国子监祭酒给绑了的、鬼鬼祟祟的学生,也是捐生。 从李锦迈过门槛走到屋内开始,被绑着手脚,塞着嘴巴的少年,便眼巴巴地睨着他,口中呜呜囔囔,憋得满面通红。 他蹙眉,径直上前,一把扯下少年口中塞嘴的帕子,扔在一旁,看着他大口大口喘气的模样,等了片刻才说:“说说吧,你如何知道那里有箱子,你和苏子平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就只是同窗而已!”跪在地上的少年赶忙说道,“青天大老爷,我说的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啊!” 可李锦却面无表情地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坐下,看着他的面颊,半晌,一声轻笑:“本座问的是这个问题么?” 眼前,少年面颊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沉默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那里有箱子的事儿,是有一回我瞧见了,他带着一把钥匙去花园里,蹲在那不知道捣鼓什么东西,之后就拿着几块玉石出来。” “我……我……”他憋了半晌,像是往外蹦字一般地说着:“我就想着,他都死了,那值钱的石头啥的……” “就想挖出来卖了,换点银子……”说到这,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案子查了一天,从日上三竿,阳光正好的午间,到鎏金色泽铺了满地的傍晚时分。 李锦其实与金舒一样,觉得这件案子拼图的碎片,还少了最关键的部分。 他心中,这件案子,因为那只茶盏的出现,则有了三个不同的可能性。 第一种,是这件毒杀的案子,本身就是因为苏子平偷窃成瘾。 他在某一次偷窃的时候,偷到了不应该偷的东西,引祸上身。 第二种,便是这茶盏本身,与他的死亡并没有直接联系。 李锦是被某一个人,利用了这起毒杀案,引导着来发现这只茶盏而已。 案子是独立的案子,茶盏是独立的茶盏。 而第三种可能,就是凶手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为了让李锦找到这个茶盏。 他睨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少年,凉唇轻启:“假设你是为了换点银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苏子平,也说得通不是么?” 闻言,少年急了:“说不通说不通!要只是为了银子,我大可以帮刘琦办事,根本不用杀他啊!” 李锦眼眸微眯:“刘琦?” 面前的少年,忽然愣住,尬笑了两声。 第100章 如此冲动,不像靖王风格 少年尬笑着,迟疑了片刻。 而后垂着头,跪在地上,也不看李锦,仿佛经历着艰难的心理斗争。 李锦端着茶盏的,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些许,眸光始终锁在他的面颊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天边泛起了大片的红。 他放下已经空了的茶盏,起身,睨着一旁的陈惜开了口:“既然他不愿意说,本座也不为难他。” 李锦笑起:“就有劳小陈大人,帮忙查一下那个叫做刘琦的监生。” 少年一怔,抬头,望向眼前的两个人。 就见陈惜拱手,很是恭敬地说:“下官知道了。” 见他真的要走,甚至已经迈步前进,大步流星,少年赶忙喊道:“别走别走!我说!我说!” “哎呀!一点耐性都没有!”他抱怨道,在众人诧异的注视里,堂而皇之的白了李锦一眼。 倒是有些意思。 李锦一眉高一眉低,睨着他的面颊,干笑一声,直接倚在门框旁,逆光而立:“讲。”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敢于对他翻白眼的少年,是哪里来的底气。 “那刘琦是太学里的地头蛇。”他说,“为人蛮横无理,但他家里和太傅的关系很好,像我们这种,靠着交赞助费来国子监的捐生,要是跟他做对,结果一般都很惨。” 他顿了顿:“苏子平就是例子。” “我其实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起来的,就从上个月,刘琦和他一起去了一趟太傅府之后,刘琦就对他很差。” 眼前少年一边讲,一边摆手:“一直说什么,苏子平就是家里有两个臭钱,没什么了不起。” “苏子平不服,就跟他赌,赌这个月的学榜上谁的名次更高。”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指了指外面的方向:“刘琦不学无术,能赢才怪!” 眼前的少年,不似寻常。 底气十足,带着一股说不清哪里来的气势。 在李锦面前,稍稍有些口无遮拦的模样。 他不怕,不急,也不见紧张慌乱,与以前案子里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李锦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一半留在光芒里,一半罩在阴影中。 “然后呢?”他问。 少年长长叹一口气:“哎呀……两天前,我是看着他从苏子平的屋子里出来的,就因为这个,还被他威胁了。” 扯了半天,终于扯出了一条有用的线索。 这循序渐进的路子,让李锦第一时间想到了宋甄。 他点了下头,走上前两步,半蹲在他面前:“两天之前?你从哪里看到的?” 少年见他离自己如此进,一点慌乱都没有,抬手指着门外校舍大门的位置,淡定自若的说:“我下课回来,就在那棵树那里,和他遇到了。” “刘琦神情有些慌张,但看见我之后立马就变得凶神恶煞,冲上来扯着我的衣领,说我要是敢对任何人提起在这里看见他的事情,他就把我从国子监轰出去,让我成为我们家的耻辱。” 说到这,少年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他自己就够耻辱了,我可一点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那之后,你去找过苏子平么?”李锦问。 “我去找过。”少年点头,“我那天晚上就去找了,哪里都没找到他。后来,他一连两天都没出现,我以为他是旧病复发,就没想太多,直到今天下午,听说他吊死在自己的屋里了。” 屋内安静了许久,李锦了然的起身,看着他的面颊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稍稍抿嘴:“我叫梵迪。” 李锦点头,垂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说出来,难道就不怕和他扯上关系了?” 谁知眼前的少年,抬起头咧嘴一笑:“我觉得,六扇门的门主,大魏的靖王殿下,怎么也都应该比他的势力要强一些的吧。” 这话,倒也没错。 入夜,皎皎明月,虫鸣如浪,李锦站在六扇门的莲池旁,看着眼前水天一色的景致,望着浩渺星空,脑海中全是案子琐碎的线索。 夜晚深邃静谧,草香阵阵,他背手而立,等着沈文将梵迪与刘琦两个人的具体信息,完整的理出来。 严诏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刚要开口,却见李锦头也不回地说:“不必担忧。” 被他突兀一言,严诏愣了一下。 李锦转过身:“这案子本身确实不太好办。牵扯上国子监,就多多少少和太子会有些关系。但不论是太傅苏宇,还是刑部尚书许为友,都不是这么能沉得住气的人。” “若真的是不能继续查下去的案子,刑部这一整日,也未免坐得太稳了些。” 原本,还想点一下李锦的严诏,见自己的话被他说了大半,鼻腔里冷哼一声:“小姑娘说你背后长眼睛,我还说她是错觉。没想到丑角竟是我自己。” 被这么抱怨,李锦勾唇浅笑,月下的身影发散出一抹星星点点的光,平日里那俊朗的面颊上,倒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他的结论,严诏也认同:“刑部也好,国子监也罢,那两个家伙都不是能沉得住气的人。” 严诏说:“除非太子早有招呼,不然,铁定不会让我们有时间和机会,还能带回来物证的。他们会直接在国子监里,把你们几个全都轰出去。” “所以,我才最烦这种案子。”李锦深吸一口气,背手而立。 一起简单清晰的凶杀案,牵扯到权谋的棋局时,再明晰的案情,也能变成棋盘上模糊的棋子,牵制的利器。 真相未必能被发觉出来,正义也未必能够伸张,倒是会像一根绳子,套在彼此的脖子上,互相拉扯,没完没了。 “这正是我好奇的地方,这案子,你大可以在得到那杯子之后,转手交给刑部。”严诏看着他的侧颜,格外严肃地问,“此番做法,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那个运筹帷幄,绝不冒险半分的靖王,这一次可是走了一张令人不解的牌。你这么尽心尽力地查国子监的案子,难免不让苏宇注意到,这案子本身可能另有玄机。” 若是没有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为何六扇门的靖王李锦,朝野上人尽皆知的纨绔皇子,会突然这般认真的揪着不放? “故意的。”李锦转过身,笑了起来,“我就是需要他们觉得这案子本身有问题。最好能把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案子上。这样我才有时间,在金荣去国子监之前,安插好一个内应。” 严诏一滞,嘴巴一张一合,诧异的开了口:“你该不会是准备……” 他怔愣些许,不可思议的说:“陈安的儿子,陈惜?!” 却见李锦不语,笑意更深。 第101章 出神入化的审讯技巧 国子监,南监宿舍。 李锦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圣贤挂画前面,看着手里两份沈文送来的信函。 调查刘琦的,写了厚厚一摞,他仗着家里有些势力,这几年在国子监里,没少干坏事。 拉帮结派,孤立学子,成绩一般般,所有的事情都有他父亲出钱为他摆平。就如同梵迪所言的那般,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 此刻,被国子监祭酒好言相劝,才一副大爷做派,吊儿郎当地站在李锦面前,他双手抱胸,满脸不屑。 尤其是眼里瞧着李锦宽肩窄腰,一身淡黄色的衣衫,左右看起来都一股奶油小生的味道,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没本事,容易摆平,这是李锦给刘琦的第一印象。 瞧着刘琦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国子监祭酒慌了,赶忙上前扯着他:“你干什么呢?这是靖王殿下,你倒是行礼啊!” 谁知刘琦一声冷哼,双手抱拳,看都不看李锦的面颊,敷衍地唤了一声:“靖王殿下。” 说完,歪了歪嘴。 不过就是个闲散王爷,没什么话语权的那种,跟自家太子太傅的实力,完全没得比啊! 李锦睨着他面颊上的神情,也不气,也不急,就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纸,一条一条地念给他听。 “带人殴打幽州贡生,拔光衣服,打至颅脑出血,而后将人书本衣衫都扔进池子里。”他抬眼,睨着刘琦,“你父亲花了白银两百两,就这么摆平了。” 眼前的人不为所动,面颊上腾起一抹疑惑。 “在太学里收所谓的保护费,一个监生每月一两银子。”李锦轻笑,“收到的银子,竟然被你和几个小弟拿去青楼挥霍,一掷千金的打赏花魁。” “强占良家女,绑回家里做妾,对方如果抵死不从,你就将姑娘卖到烟花之地去。” 李锦念到这里,抬眉,看着他那张脸,语带讥讽:“刘琦,你可真厉害。” 那一瞬,他身上难掩的威压感,让刘琦愣了一下。 原本吊儿郎当的模样,稍稍松动了些许,面颊上闪过转瞬即逝的惊异。 也就是一瞬。 “王爷要是来秋后算账的,那来晚了,这些事情,银子到位了,那些人都老实了。”他一边说,一边骄傲地仰起头:“大魏律令有言,民不报官,疑案不究。” 眼前这个地痞流氓一般的监生,属实是开了众人的眼。 他咧嘴笑着,挽起袖子,十分镇定:“再者,就算他们拿了钱继续告,也是告到京兆府去,关六扇门什么事?” 他说这些的时候,话里话外皆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金舒站在李锦身旁,睨着他这嚣张跋扈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 民不追,官不究,如此片面的解读,竟然被他拿在手里当令箭。 李锦睨着他,改变了策略,单刀直入地问:“如果本王告诉你,苏子平的案子,也能用钱摆平……” 金舒倒抽一口凉气,诧异看着李锦的侧颜。 只见这个男人露出一副纨绔模样,叹息的摇了摇头。 “想必你也知道,大魏最穷的地方,就是六扇门了。”他唰的一声甩开扇子,目光落在刘琦的面颊上。 “苏子平死前一天,你和他爆发了不小的争执,那之后,有人看到你去了药铺,也有人看到你鬼鬼祟祟从他屋里出来……”李锦笑起,“你都这么有经验了,摆平了不是一次两次,本王都把你喊到这里来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不用本王教你吧?” 十足的奸商做派。 此刻,金舒都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撼了。 她渐渐有些理解,为什么这个一表人才,心思缜密,运筹帷幄的男人,在朝野之中是纨绔子弟,闲散门主的评价了。 李锦如果演起来,一般人还真看不出破绽来。 他是直接将刘琦放在了不聪明的评判之下,利用了他的傲气,降低自己的层级,而后顺着他的思路找破绽。 审讯技巧的一种,没想到被他玩出了新花样。 按理说,寻常人不太容易上这种当。 就算案子是自己做的,心里多多少少都会对六扇门和刑部发怵。 只有早已经习惯了抄近道,走近路,将用钱摆平一切,当成是理所应当的这一类人,才会在当下,用惯性思维的方式,咬上李锦的鱼饵。 刘琦只要上钩,那他接下来说的话,都会是真话。 时间点点滴滴,李锦一边笑意盈盈地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瞧着刘琦的面颊上的神情,从不屑渐渐变成惊讶,而后陷入深思。 他沉默得越久,说明背后的事情越大。 李锦不急,不催。 一盏茶,一刻钟,就坐在那里,等着刘琦一个人权衡利弊,而后得出来一个依然可以侥幸逃脱的结果。 眼前这奇怪的对峙,让国子监祭酒,以及站在周正身旁的陈惜,完全不明所以。 两人对视了很久,也猜不透李锦的用意。 直到刘琦目光转向别处,抬手挠了挠头,李锦眉头才稍稍动了一下。 鱼上钩了。 刘琦抿着嘴,看着他的面颊,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句:“殿下当真可以摆平?” 李锦点头,看着他的面颊:“你摸着怀里的银子,想想有什么是它摆不平的?” 他勾唇浅笑:“你们家游离朝野之外又不是一天两天,本王方才说的是真是假,你不是早就已经尝到了甜头了么?” 李锦抬手,指着眼前的刘琦:“你出钱。” 而后,又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办事。” 他笑起:“天经地义!” 话虽如此,但李锦捏着扇子的力道重了几分。一把黑扇,在他手里越摇越慢。 刘琦越是犹豫,越是蠢蠢欲动,李锦眸子里的光越是炽热,越是吸引。 面上,他笑得和风细雨,璀璨温暖如天光拂面,但只有金舒和周正明白,此刻的李锦,怒火中烧,箭在弦上。 他几乎不怀疑,就是眼前这个要学识没有学识,要本事没有本事的人,在国子监里兴风作浪,干出毒杀同窗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来。 原本应该是大魏最高学府的地方,原本应该为天下培养人才的地方。 短短六年而已,竟然让太傅苏宇,搞成了这一副乌烟瘴气的模样。 半晌,刘琦终究是抵不过这如此简单就能脱罪的好事儿,站在李锦的面前,点了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人,那我便放心了。” “没错,我买的钩吻,我放的钩吻,他就是我毒死的。”他搓了搓手,“他家要多少钱,我出双倍,事成之后,许给六扇门白银万两。” 说完,刘琦还不屑地摆了摆手:“我不缺这点钱。” 第102章 杀人藏尸,为所欲为 刘琦的话,没能将李锦激怒,倒是让金舒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你!” 见她火上心头,李锦猛然抬手,拦在金舒面前。 那自下而上投来的警告目光,只一瞬,便让金舒恼怒的情绪咽了回去。 她咬着唇,看着刘琦,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以为六扇门,是万两白银能打发的么?” 李锦一愣。 刘琦也愣了一下。 他看着金舒确实愤怒的模样,笑了起来:“没想到啊,六扇门的胃口还挺大的啊!” 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情绪,险些坏了大事的金舒,深吸一口气,往后又退了一步,退到了周正的身后。 她压低声音,凑在周正身旁说:“周大人,你得拦着我。” 周正点了下头,小声回应着:“你若是再激动,我就用手刀打晕你。” 一句话,让金舒的怒气消了一半,瞧着他一本正经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抬着眉头赶忙摆手摇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可周正满脸都写着大义凛然:“没事,就一眨眼的功夫,不疼。” “醒来疼啊周大人。”金舒蹙眉,叹了口气。 身后这一来一回几句话,让坐在那,原本也已经怒火烧到头顶的李锦,吭哧一下就笑了起来。 转过脸,瞧着身后两个人,嫌弃地瞪了一眼。 好在效果是好的,见李锦放松地笑了,刘琦当真坚定不移的信了他的鬼话,也咧着嘴笑了起来,一副“都是自己人”的模样,大手一挥:“那就白银两万两!” “倒是大气。”李锦拿出一副兄弟情谊,收了扇子,探身向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杀他,总有个由头吧?” “说的仔细点,我也好作假绕过去。” 说到这,刘琦从一旁自己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在了李锦的面前,也学着他探身的样子,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嫌弃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就前几天,我们两个去了一趟太傅的府里。”说着,刘琦呸了一声,“太傅出了几道题,说是天下实事,让谈谈看法。” “他苏子平,一个小小商贾的儿子,居然也敢在太傅面前高谈阔论,头头是道,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吹得那叫一个不着边际。” 刘琦一声冷笑,睨着李锦:“你我都是京城出身,虽然我不是皇亲国戚,但都是根正苗红,我跟太傅的儿子,那都是一起吃过饭,一起读过书的兄弟,他苏子平算个屁啊!” “一点小小的能耐,就在太傅面前班门弄斧,还得了太傅的赏识。”他顿了顿,“呸!什么玩意!” 眼前,李锦依旧笑面如花,他点着头,轻笑着问:“所以,你就把他杀了?” 却见刘琦嘿嘿一笑,一副骄傲的样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杀了。” 他丝毫不见丁点的懊悔,反而是一副荣耀的姿态,向面前的所有人展示着他的功勋:“这种平日里手脚不干不净的人,怎么能让他呆在太傅的身旁呢?光是想想,我就觉得恶心。” 听了他的话,李锦坐正了身子,深吸一口气:“你是怎么把钩吻放进药包里的?” “那简单。”他笑起来,“王爷运作的时候,这个地方可以放心。” 瞧着李锦稍显冰冷的面颊,刘琦还以为他是不信,忙说:“嗨呀,其实就是那家伙平日拿药的药铺里,抓药的学徒,我给了他十几两银子。他就‘恰巧’看错了药,‘恰巧’手一抖,‘恰巧’放成了钩吻。” 刘琦咧嘴一笑,嘴里啧的一声:“就这么‘恰巧’,他死了!” 睨着他的面颊,李锦了然地点了下头:“那藏尸呢?” 说到这里,刘琦明显滞了一下,面颊上荡过一抹疑惑的神色:“这事情说来也怪啊,他吃了药之后,那天没去上课,我怕事情暴露,我也同先生称病,去了他南监的破窝棚。”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刘琦冷哼一声,“这个人平日里手脚不干不净的,我们都知道他偷东西,还在院子里埋个箱子藏着。” “我就顺水推舟,把他箱子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倒出来,把他放了进去。”他歪了歪嘴,“就是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把死了两天的还挖出来挂起来,我听说的时候吓一跳,还以为他诈尸了。” 李锦看着他得意扬扬的模样,半晌,深吸一口气:“行了,我知道了。” 他摆了摆手:“你走吧。” 那模样,自然而然,让屋子里除了周正之外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连站在一旁许久的陈惜,也有些站不住,他满脸诧异地刚要上前,就见周正抬起手,拦在他身前。 陈惜面颊上格外不解,他抿了抿嘴,不顾周正的阻拦,依旧往前走了半步:“靖王殿下!” 他错愕,震惊,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做,为何与父亲心中写的那个靖王李锦,有如此差距?可谓是判若两人。 李锦却头也不回,捏着自己的鼻子根,闭着眼冲着刘琦摆了摆手:“走吧。” 而刘琦迟疑了一下,拱手,笑嘻嘻行了个礼:“不瞒殿下,我当时藏好了尸体,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梵迪那崽子给瞧见了……” “本王会处理,你不用管。”李锦放下手指,睨着刘琦谄媚的笑脸。 仿佛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刘琦,此刻忍不住喜上眉梢,腰弯成了九十度,嘴咧得老大:“有劳靖王殿下了。” 那礼节,比来的时候标准多了。 看着他嚣张跋扈就要离开的背影,陈惜抿了抿嘴,推了一下周正的胳膊,目光依旧落在李锦的侧颜上:“殿下,您……” 话音未落,刚刚迈出门槛,迈了一步的刘琦,被自天而降,带着面具的白羽一掌劈晕了过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羽将挂在身后的绳子取下,冷哼一声,三两下就给了刘琦一个五花大绑。 这一幕,让屋内还想要据理力争一番的陈惜愣住了。 “抬给冯朝,让他送到天牢里,好好伺候伺候。”李锦看着地上的刘琦,冷冷地说。 而已经习惯了这种出其不意的金舒,直到现在才忍不住吐槽出两个字来:“腹黑。” 李锦扫了她一眼,也不气,淡笑着将目光落在了焦急万分的陈惜身上:“陈大人,梵迪在何处?” 陈惜一愣。 “这案子,没完。”李锦说。 他的手边,沈文打探了一整晚的,有关梵迪的那一页上,写着清楚明晰的四个字:查无此人。 第103章 做好了成为基石的觉悟 这一次,屋内极静。 梵迪站在正中,而李锦坐在八仙椅上,手里黑色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摇着。 他睨了一眼身旁众人,笑着说:“都出去,本王要和他单独聊一聊。” 金舒也好,陈惜也罢,虽然不解,但还是按照李锦说的那样,离开了这间屋子。 硕大的房间里,眨眼之间便仅剩下梵迪和李锦两个人,面对面。 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与上次初见时稍稍有些不同,格外的镇定坦然,对李锦将其余的人都支开这件事,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奇怪。 “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李锦说,“仿佛知道我要单独见你一样。” 说到这,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就好像那天,你知道六扇门来了人,便将尸体从箱子里抬了出来,挂在了房梁上一样。” 他笑起:“有胆识,有魄力。” 睨着梵迪面无表情的容颜,李锦抬手,指着一旁的八仙椅,目光犀利了几分:“坐下说。” 他眼眸微眯:“慢慢说。” 晌午的日光里,带着迷蒙的色泽,好似一层薄纱,洋洋洒洒,从碧蓝的天空中缓缓落下。 国子监学生宿舍的院子里,灌木、海棠树、以及大朵的月季,开的正是最旺的时节。 被请出了屋子的几个人,站在院里,睨着身后紧闭的屋门,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下官还有事要理,先行告退,之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国子监配合的,吩咐陈大人即可。”国子监祭酒恭敬地行礼,而后抬手蘸了蘸额头的汗珠,一边叹息,一边离开了这间院子。 “祭酒大人心思柔软,见到自己的学生因为这种理由就杀人,心中难以接受。”陈惜扫了一眼金舒,勾唇浅笑。 他打量了金舒些许,目光看着她别在身后的玉笛子,思量了很久,才又开口问道:“金先生同宋甄熟识?” 被他这么问,金舒愣了一下,浅笑着没有回答。 她知道陈惜在问这笛子的事情,所以不能回答。 见她不语,陈惜也没有继续追问,倒是自顾自地絮叨起来:“先生若是早一个月来,这院子里便都是盛开的牡丹,格外贵气。” 说着,他瞧着低自己半头多的金舒,勾唇浅笑,行了个礼:“多谢先生送来家书。陈惜的感激,无以言表。” 这一下,金舒有点慌,尬笑颔首,仿佛理解了他的用意一般。 屋内,梵迪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他没递给李锦,倒是当着李锦的面,将茶盏的盖子反过来,倒了一些在上面,一饮而尽。 之后,才把那杯已经被他试过毒的温茶,放在了李锦的手边。 李锦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清茶上。 这般上茶,是皇城内侍和宫女必学的功课之一,寻常人家见不到,也不会用。 梵迪坐在那,吹了一口茶盏上的浮沫,抿了一口,才睨着李锦问道:“靖王殿下还记得梵音么?” 梵迪,梵音,果不其然。 李锦眼眸里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许。 他点头:“永远都不会忘。” “为何不会忘?”梵迪抬眸,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 李锦深吸一口气,将扇子合起来,放在一旁。 他端起那一盏温茶,拨了拨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大口。在梵迪目光的注视下,收了面颊上所有的笑意,用极为郑重与严肃的口吻说到:“因为是值得永远被记得的袍泽。” 袍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面前那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孩子,喉结上下一滚,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他压抑着自己想要哭出来的情绪,而后,吭哧一声笑了。 “我姐姐,没看错人。”放下茶盏,他红着眼眶。 他的悲伤,被他完完整整地写在脸上,像是一把刀,在李锦的心中刻下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他刚想细问,却见梵迪话音一转:“这案子,原本我不应该出现的。” 他笑起:“我只是没想到,就算是靖王殿下,也有疏漏的地方,摆在桌上那么明显的茶盏,还有院子里藏尸的箱子,殿下竟然未能发觉。” 被他这样直接的吐槽,李锦干笑一声:“靖王也不是神仙,在太傅的地盘上,要是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听他这么说,梵迪愣了一下,有些不太相信:“您这该不会是狡辩吧?” 李锦一眉高一眉低,睨着他的双眼:“你以为陈惜是碰巧抓到你的?你该庆幸抓到你的人不是太傅苏宇。” 说完,他将手里的写着“查无此人”的纸对折起来。 瞧着他稍显放松的神情,梵迪一手拖着自己的下颚,忽然开了口:“纸上应该写的是‘查无此人’才对。” 迎着李锦投来的探寻的目光,梵迪嘿嘿一笑:“因为是殿下的人在查,才给了‘查无此人’的真情报。如果是别的人,查到的就是宋家捐生的字样了。” 他指着李锦手里的纸:“宋先生专门说了,如果有机会和殿下面对面,要跟殿下说一声,殿下的尾巴已经擦干净了,还有个什么小娃娃一家人,身份也已经做好了。让您抽个空,宵禁之后,避人耳目的去找他。” 眼前的李锦,将纸收好之后,看着梵迪笑嘻嘻的模样,鼻腔里出一口气:“话真多。” 宋甄怎么就弄了这么个活泼的话唠放在太学里,放在太傅的眼皮子底下? 倒是梵迪不以为意,乐呵呵地看着李锦:“殿下放心,梵迪也是做好了,要成为殿下基石的觉悟的。” 他睨着李锦的面颊,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在太学保护好殿下的小娃娃……”他顿了顿,“以及他的小书童。” “殿下没忘记这件事吧?” 李锦当然没忘,作为帮他抹消掉金荣存在的交换,他答应了宋甄,要将一个孩子,安排在金荣身旁,一同送进国子监。 见他点了头,梵迪才渐渐收了那有些贪玩的模样,压低了声音,谨慎地说了一句话: “陈文没死,殿下放心。” 第104章 醋火攻心 本以为坠落山崖,必死无疑的陈文,没有死。 他离开京城是假,走上华山是假,死也是假。 他辞官那日,宋甄半夜避人耳目的找到了他,告诉他太子要杀他灭口。 为太子做了一辈子走狗的陈文,在失去了自己的二儿子,又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女婿一家后,在人生最低落的时候,沦为一枚弃子。 宋甄说,如果他要活下去,他可以帮他。 所以,陈文出京之后,在华山驿站前就掉了包,马车失控坠下山崖,车上除了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只有一具不知死了多久,和陈文年岁体型不相上下的尸体。 百米深的山崖,太子的人找过去的时候,起码也已经一两个月,谁还能认出来不成? “所以殿下放心,陈文现在很安全。”梵迪说,“我们家宋先生,可是向殿下表示了最大的诚意了。” 说到这里,梵迪微微笑起。 那之后,他就像是关上了话匣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端着手中的茶盏,带着笑意一口一口地喝着。 李锦注视了他很久才起身,往屋门前走去。 他知道,这个男孩,虽然大大咧咧,看似口无遮拦,但恐怕,宋甄若是不让他多说,那他一个字也不会再蹦出来。 但因为这个男孩的出现,李锦心中有很多疑惑,渐渐有了清晰的方向。 梵音一案中,来历不明的水银,如今看来,也是宋甄给的。 他推开门,阳光铺面而来。 夹杂其中的,还有院子里陈惜的笑声。 李锦眉头微蹙,瞧着站在那有说有笑的两个人,愣了一下。 “这种花喜欢腐土,寻常院子里不太好种,但月季就比较顽强了,先生若是喜欢,陈某人可以送先生几根新枝,很好活的。” 陈惜边说,边指了指一旁新开的粉红色花朵,“虽然不及牡丹贵气,但是每月都能开花,看起来生气十足。” “原来陈大人对种花这么有研究啊!”金舒看着他温文尔雅的模样,心中感慨着人不可貌相。 虽然论长相,论家世,在京城里陈惜最多算是个中等偏上。 再加上这段时间陈家接连出事,现在已经逼近中等偏下的行列了。 但是眼前这个二十五的男人,含蓄、阳光、学识过人却不死板,让金舒觉得像是邻家哥哥一般亲切。 说实话,陈惜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瘦瘦小小,被父亲吐槽过几次的六扇门仵作,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就仿佛需要自己站在一旁,护着他一样。 一颦一笑,莫名让他心中悸动,想要多看一眼。 李锦站在屋门前的台子上,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莫名恼怒,身上一股杀气腾得老高。就连梵迪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赶忙行礼溜了。 他盯着陈惜那深情注视金舒的侧颜,双手抱胸,一声冷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而后,在一旁周正诧异的注视中,李锦快步上前,直接横在了金舒和陈惜的中间:“多谢陈大人,能帮着本王的人解闷。” 本王的人,他说的极重,说完,没好气地看着金舒:“你想种花?” 那火药味十足的质询,让金舒一脸莫名其妙的点了下头。 李锦冷哼一声:“想种什么跟我讲,我给你找最好的种,就不要劳烦陈大人了,国子监的事情已经够他忙了。” 他根本不等陈惜开口,便直接将他的话憋了回去:“这两日有劳陈大人了,六扇门事务繁多,本王便不做停留了。” 话音未落,便自顾自往院子外走去,走之前,还不忘记扯金舒一把。 被他这突兀掐断了话头的金舒,丈二和尚一般愣了一下,求助一般地看着周正。 谁知周正也抬起手,示意她快些跟上。 要是不快点走,还真不知道王爷还能干出什么怪事来。 国子监正门,临行时,陈惜特别唤住了金舒,语气温柔地说:“今日与先生一见如故,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陈某人帮忙的,还望先生直言。” 金舒愣了片刻,拱手寒暄了两句。 李锦站在马车边上,睨着他们两人笑意盈盈,其乐融融的样子,脸上阴沉得可怕。 “王爷。”周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坐在马车前,一本正经、郑重其事,“您再这么瞪下去,皇城内传言您有断袖之癖的流言蜚语,可就真压不住了。” 李锦被这话惊了一下,回过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见他丝毫没有自觉,周正很为难地摊了下手:“七天后的中伏祭拜,公主非要微服出来玩,还点名要金先生护卫。” “若非盛传您至今不娶,是因为对一个瘦小的男子有兴趣,公主今年恐怕也不会指名道姓地点了金先生。” 一句话,李锦的心情更差了。 “她真是胡闹。”他甩一把衣袖,撩开车帘,目光又看了一眼金舒。 看着她笑着同陈惜道别,就觉得头顶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 “……以后送信这种事情,还是你去。”他没好气地说,“金先生五行属阎王,让她少乱跑。” 他的这一股无名火,从国子监一路烧回了六扇门,任谁都能看得出靖王心情不好,情绪很差,要躲得远一点。 晚些时候,金舒将案件纪要整理完,带着护本一起,迈过他书房门槛时,李锦心头的邪火依旧不见熄灭,烧的旺盛。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两个本,没好气地开口:“怎么,陈家少爷温文尔雅,很有风范?一见如故?” 下午回来之前,金舒就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到了晚上,怎么这莫名其妙还更严重了? 她一脸迷茫,瞧着面前跳动的烛火,被李锦灼人的目光戳得眉心都要钻出一个洞了。 眼前这个人,明显就是一副不听到回答就不罢休的模样,她诧异点头:“嗯……是个好人。” 李锦啪的一下合上了手里的本子,放在一旁,冷笑着说:“好人?就帮你推荐两朵花就是好人了?” 这话,让金舒怔在那里。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找茬啊! “你评判一个人是好人是坏人的标准,未免也太低级了。”李锦嘴巴不停,白了她一眼,拿过案件纪要再一次打开。 却听金舒深吸一口气,话音里带着火:“是,我是低级,您高级。” “您半夜三更去偷我玉佩的时候最高级。” 李锦僵住了。 金舒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我是仵作耶靖王殿下,一个仵作,那玉佩有没有差别,掂量掂量便知真假。” “您好人,您高级,我这种低级的,还是别污了您的眼!” 说完,这段时间被李锦拿捏的各种委屈,一下全都涌了上来。 祖宅也好,千里来京城也好,动不动就欠银子,还要冒着随时被发现女扮男装的风险。 她抿着嘴,怒火中烧,转身迈出了书房的门。 屋内,李锦一个人坐在那,看着眼前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案件纪要,一把摔在一旁。 “该死!” 他手掌揉着自己的额头,深吸一口气。 第105章 软柿子这回硬起来了 “人心难控。”严诏背手而立,睨着李锦的面颊。 方才周正神神秘秘地跑来,严诏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可现在,看着李锦这一股无名邪火烧得杀气腾腾,他背手而立,蹙眉站在他面前。 还真是个大事情。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严诏憋着笑,“只许你靖王拿捏别人,还不许软柿子反抗了?” 李锦坐在书案后,双手撑在台面上,抬眉睨着严诏的面颊,心里堵得厉害。 “你现在,竟然还有空在这里坐着。”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严诏走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拨弄着桌上的盆栽,轻笑一声,“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云飞带着她,说是请她吃点好的。” 严诏边说,眼角的余光边瞧着他的面颊。就见李锦双唇紧抿,不为所动。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倒也般配。” 这话,莫名地拨动了李锦的神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火气站起来,大跨步地就往外走。 严诏也不拦他,只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声音稍稍大了几分:“你要是把我这宝贝徒弟给弄没了,我可要你好看。” 李锦一脚迈出门槛,闻言,滞了一下,回过头看着严诏的背影,抿了抿嘴,有些诧异地说:“……她会走?!” 眼前,严诏一本正经的转过身,在跳动烛火的映衬下,严肃地看着李锦的面颊:“将心比心,换了你,你走不走?” 一句话,李锦被邪火烧迷糊的脑袋,终于清醒了几分。 他站在那,看着严诏拨弄盆栽的模样,半晌,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说完,消失在屋外的夜色里。 “你就别去了。”严诏没有回头,唤住了刚要追上前去的周正的脚步,“有白羽暗中护着,不会有什么意外。” 他叹一口气:“有些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面对面,才能顺利地解决。” 严诏看着面前枝繁叶茂的盆栽,看着墙壁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看着窗外星辰满布的天空,手指轻轻婆娑,一向严肃的面颊上,荡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去帮我送两封信。”他回过头,“要避人耳目的,送到上书房里去。” 就凭李锦自己那情动而不自知的模样,严诏就有必要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人心难控,情爱是如此,动而不知,仇恨亦是如此,发觉的时候,便已是不能回头的地步。 李锦这么多年,控着仇恨不曾外露,可不代表,他也能将情爱藏于心底,不为所动。 严诏轻笑一声,自嘲一般摇了摇头。 还想什么不为所动,这模样,哪里像是不为所动了。 那晚,云飞纯粹躺枪,他仅仅只是见到金舒状态不好,心中放心不下,便送了她一程而已。 站在金舒的小院门口,云飞看她心情好了些许,迟疑了许久才说:“近来朝野对殿下施压,殿下一己之力与他们周转,情绪不佳也能理解,先生切莫往心里去。” 看着他端方雅正,含笑的面颊,金舒点了点头:“多谢云大人,金舒不要紧。” 说完,勉强地笑了笑,推开了院子的门。 她说不出口。 万千委屈卡在喉咙里,但说不出口。 害得她祖宅没了,无家可归,逼着她来京城,将她安排在六扇门的是他。 帮她给金荣找最好的老师,帮着她度过大仵作的考核,让她有机会接触到这个时代最强仵作的也是他。 给了她成就自己舞台的是他,让她一旦暴露便面对着诛九族风险的也是他。 那个笑着说“一切有我”的是他,那个半夜三更偷了金荣玉佩的也是他。 她念他的好,也因他的无理取闹而焦躁。 关好门,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的一瞬,愣住了。 李锦不知何时,就那么站在她的身后。两人之间,月下屋檐洒落一条清晰的线。 金舒在里面,李锦在外面。 他不似往昔,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面颊上的笑意被一抹愁容取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金荣今晚在我王府留宿,暂时不回来。” 金舒愣了一下,看着他擅自决定的模样,上前两步:“您怎么能擅自做这种决定?!” 却见李锦从怀中拿出两块佩玉,在月光之下,那佩玉润泽通透,好似带着细腻的光泽。 他看着金舒带怒的神情,蹙眉:“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说完,又怕金舒赌气离开,愁容满面地看着她的面颊,带着一抹恳求的意味,小声补了一句:“真的很重要。” 他说不出求这个字…… 垂眼,淡黄色的衣衫在月下格外耀眼,仿佛带着鎏金的色彩,在金舒的眼眸里,汇聚成叫做“孤独”的情愫。 她冷笑一声,嘴里嘟囔了一句:“谁要听。” 而后,跟着他走到了石桌旁。 两个人,月色之下面对面,李锦将手里的两块佩玉,垫着绒布放在桌上,注视着金舒的面颊,郑重其事地说:“我希望你,能将金荣交给我。” 金舒一愣:“将金荣交给你?” “嗯。”李锦点头,“交给我,你和他都更安全。” 院子里,夜风习习,轻轻吹拂着金舒诧异的面颊,她心里的委屈,因为李锦这一句话,终于化作了愤怒的模样:“凭什么?!” 她看着李锦的面颊:“凭什么你将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之后,还要将金荣的人生也搅得一塌糊涂?!他什么地方入了你的眼?我们改还不行么?” 一向是不愿意掀起波澜,看起来不慌不忙,仿佛很好忽悠的金舒,在此时此刻,带着尖锐的质问,站在了李锦的对立面上。 这个女人,蛰伏着,隐藏着,收敛起全部的锋芒,只是因为那些事情她不在意,她可以退让。 “金荣的事情不可以。”金舒摇了摇头,“我可以不做这个仵作,我可以不要那些银子,我可以回到定州从头开始,但我不可以将他交给任何人,包括靖王殿下您。” 她说得那般干脆,丝毫不见犹豫。 李锦看着她决绝的模样,了然地点了头。 他知道会这样。 夜风中,影影绰绰的树影下,李锦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如果我告诉你,他是大魏的世子,是李氏王朝的正统血脉,是我哥哥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呢?” 金舒一滞,面颊上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情。 “如果我是他的叔叔,而他是我的侄儿呢?”李锦缓缓睁眼,看着她错愕的神情,“这样,你还要带走他么?” 第106章 撒手,放她离开(假) 两个人,面对面。 院子里静得让人有那么一瞬,以为时间停滞,以为身处无物的虚妄。 夜如霜,蒙在李锦的面颊上,让金舒看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郑重,亦或者悲伤。 “我和你说过,金荣留在你这里,若是被太子发现了这块玉,你保护不了他。”李锦将其中一块拿在手里,递给了金舒,“这一块,是你提金荣收着的那一枚。” 李锦深吸一口气:“我本不愿意将你拉进这泥沼里,但……” 他说到这,扫了金舒一眼,将那句“不想让你失望”,咽进了肚子里。 他不知为何,格外在意她的目光。格外的,希望自己在她心里,起码是个正面的模样。 李锦从来没有过这种念想,他从来不曾在意别人是如何看他的,他的一切都围绕着他的大义,围绕着六扇门,至于别的,他根本无所谓。 而金舒是唯一一个特例。 她手指轻捻,将那白润的佩玉轻轻抚摸,将信将疑地瞧着李锦逆光的面颊。 “这两块佩玉是一对,是七年前,太子大婚的时候,西域使臣的贡品,价值连城,仅有一对。”他指着自己身前的那只,“当时,我哥哥李牧,将一只留在自己身上,另一只作为礼物,送给了太子妃岑诗诗。” “这一对玉佩精妙的地方就在……”他伸出手,示意金舒将玉佩交给他。 虽然疑惑,但金舒还是如他期待的那般,将玉佩放在他手心里。 眼前,迎着月光,李锦将那两块佩玉,按着纹路合在了一起。 月光下,合在一起的佩玉,里面一根连贯的红线,从左上角,贯通到了右下。仿佛月下的戏法一般,让金舒愣住了。 “这佩玉,独一无二。”李锦深吸一口气,将两只都放在了垫子上,“六年之前那个夜里,太子妃岑氏身怀六甲,幸而有线人通风报信,便侥幸逃过一劫,此后,我追查了很多年,才沿着似有似无的轨迹,得知她去了江南。” “这么多年,我年年都要南下游玩,面上是游山玩水,实际上,我一直在找她们母子。” 说到这里,李锦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两块玉石,内心仿佛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也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能够活下来。 他也没想到,上苍在岑氏最后的时间里,有幸让她遇到了眼前这个,不善言辞,不喜闹热,避人而居,靠自己,过得心如明镜的女孩。 “你保护不了金荣。”许久,他抬起头,注视着金舒的面颊,“但我可以。” 眼前,金舒愣愣地坐在那里,这巨大的冲击在她心中掀起狂风巨浪,让她格外无法接受。 她看着李锦,干瘪瘪笑了一声:“到底是谁,使得他陷入这样的危险中的啊?他本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定州长大,到底是谁,害得他无家可归,必须到京城这滩浑水里啊?” “我那么努力地让他置身事外,您却这般费心地要让他身处其中。”金舒看着李锦的面颊,“处处算计,步步为赢的靖王殿下,您凭什么……” “金舒。”李锦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在夜色之下,那磁性的声音,带着一抹天然的威压,扑上金舒的面颊。 她咬着唇,不甘的说:“属下失言了。” 她心中有气,出不来,下不去。 却见李锦自嘲一般开口:“处处算计,步步为赢,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喉结上下一滚,压着自己心口强烈翻滚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万剑攒心,带着前所未有的悲切笑了起来:“金舒啊金舒,若被你当成小人,能护你与天下周全,我李锦,愿此生都做一个小人。” 金舒一滞,对上他撕心裂肺一样痛苦的神情。 “你说的没错,我处处算计,我步步为赢,我是小人。”他顿了顿,“可聪明如你,为何就不愿意再往前思量哪怕半分?!” “若坦诚相待,推心置腹就能战胜太子,让沉冤昭雪,万事安康,谁又愿意做一个精于算计,步步为赢的人?” “若牺牲我一个人,天下人能得朗朗乾坤,那我李锦愿永生永世躺在太和殿的门口,做这万世太平的基石!” 他笑起来,笑声中却满是悲凉凄楚:“但不行。我有底线,我的对手是没有底线的太子。我要从这样的人手里,保护着我绝对不能失去的你们,我除了小心谨慎,我除了步步计算,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些,你都懂么?” 见金舒愣在当场,李锦极为艰难的深吸一口气:“……这是唯一一次……” 他咬牙开口:“你可以带着金荣,但必须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只要我还活着,就始终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他说完,叹一口气,起身将原本就是金荣的那一块玉佩留下,头也不回地往院门的方向走。 推门的那一瞬,他犹豫地回过头,侧着面颊笑了起来:“抱歉,我令你失望了。” 满月,清光满地。 石桌上,那只白润的玉佩,让金舒想到金荣出生的那一晚,那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泞的女人,那个精疲力尽,用最后一口气将玉佩举起,交到她手心里的女人。 “荣儿就拜托你了。” 金舒深吸一口气,双手蒙上面颊。 她方才确实失态了。 李锦说得没错,朝野争权夺势的洪流中,他不小心谨慎,他不处处算计…… 一个母族一夜之间退出权利舞台,哥哥在权利争夺中败下阵来,的皇子,若是不这样,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传言六年前,李牧的整个太子府都死绝了,连一条狗都没有留下来。 他面对的是这样没有血性的对手,一点点的柔软,都会成为他失败的关键。 金舒睨着石桌上的玉佩,干笑一声。 这一次,她是到了必须选择的十字路口了。 第二日,金舒一夜未眠,带着满脸的疲惫,迈进了仵作房自己的屋子里。 桌上,放着一整套金舒的新身份,以及她金家祖宅的地契,还有白银万两的银票。 她愣在那,瞧着自己不知何时成了刘承安的养子,怔愣了许久。 “你若不后悔,走了便是。” 陌生的声音响起,金舒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坐在一旁,一副吊儿郎当的生面孔,诧异地抬眉。 一身六扇门的缁衣,头顶的帽子歪着戴,手里一把带鞘的小刀一下一下的抛着,傲气十足,嘴角歪得就像是他的坐姿一般夸张。 可是,除去这些之后,金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瘦小,阴柔,像极了她自己。 瞧着眼前人的模样,她脑海中闪过李锦的话,脱口而出:“豆芽菜。” 李茜一滞,蹭得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怎么回事啊!怎么都一副说辞!小爷我比你有料多了好不好?!” 奶音奶气,金舒惊了。 这是个女人啊?! 第107章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一夜,李锦也一样,一整晚没有合眼。 站在王府的花园中,在夜的温柔小曲里,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玉佩。 小鱼玉佩,坠着金黄色的流苏。 周正在他身后,眉头紧皱:“王爷,你真肯让先生走啊?” 李锦拿着玉佩的手滞了一下,一声轻笑:“她走不了。” 女扮男装入仕,若是报上朝廷,欺君之罪还是够得上的。 这是他手里最大的一张牌,一张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拿出来用的牌。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李锦婆娑着手里的小鱼玉佩,深吸一口气。就算被扣上小人的帽子,他也绝对不可以将金舒放走。 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卓绝的专业能力,就是单纯的,不想看着她走。 他抬眼,望着深邃的苍穹,将小鱼玉佩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第二日,李锦站在仵作房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转身离开。 他和周正两个人,马车于闹事中穿行而过,沿着锦华楼另一封信上的内容,往长安城东南的方向走。 林忠义,这是早先梵音的案子里,她坐在李锦对面,向她提起的一个特殊的名字。 六年前李牧是如何被陷害的,时至今日,李锦依然无法看到全貌。只从梵音的口中,补全了几个片段的细节。 一个叫林忠义的官员,押运两车铠甲,在皇帝避暑的时候运往少将军的手上。 私运铠甲,在大魏是死刑起步,上不封顶的大罪。 当时萧家的少将军本能的感觉出其中有诈,但当他想出对策之前,林忠义却转手就将铠甲交给了行宫外,一个叫杨青云的人。 几番操作下来,李牧便成了逼宫的反贼。 这件案子,所有的证据,卷宗,都被销毁了,李锦追查了六年,知情人死的死,疯的疯,几乎一如所获。 马车摇摇晃晃,他握着扇子的手,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 顾虑很大,却不得不赌一把。 就算他知道林忠义这件事很有可能是一个圈套,但既然太子已经做好了局,李锦拿到了信,那他就是做做样子,也得去。 京城晌午,马车行至升华坊,周正将车停在了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李锦刚刚撩开车帘,尚未跳下马车,就见眼前一人衣衫褴褛,狂奔在前,高喊救命。 他身后三个人或是持棍,或是持刀,一路叫嚷着不要跑,紧追其后。 李锦一愣,唤了一声:“周正。” 可还没等周正追上去,一身黑袍的女子,自房檐上落在了李锦马车前面,抬手,拦住了他和周正:“王爷不可。” 说完,将盖着自己半张面颊的黑色帽兜掀开。 这张脸,分明是当时收留了梵音的酒楼老板何琳的模样。 就在李锦诧异之间,外面一声惨叫,再没了声响。 李锦想要绕开何琳过去,只见何琳自身后抽出两把匕首,其中一只直直地对着李锦的面颊。 几乎同时,周正的长剑,也落在何琳眉心之间,距离她的额头不过一寸而已。 何琳却丝毫不惧,目光看着李锦,小声说:“先生恐殿下中了太子的圈套,专门让我等在这里。” 她顿了顿:“王爷快走。”她说,“谁都可以发现林忠义的尸体,唯独你靖王殿下不行。” 李锦一滞,他微微眯眼,瞧着何琳声色俱厉的模样。 “林忠义的线索是宋公子给的。”他问,“但这线索,是太子故意给宋公子的?” “非也。”何琳沉默了片刻,“线索是公子花了很大的代价得到的,但是靖王殿下,这京城里,太子的耳目委实太多了。” 三个人,两把匕首,一把长剑。 在阴暗闭塞的小巷子里,李锦沉默了一息的时间,拱手向何琳道了个谢:“多谢姑娘。” 他甩袖转身,回到车里,带着一抹不甘,鼻腔里长长出一口气:“……从小路回六扇门。” 车里,李锦狠狠锤了一把马车的车壁。他咬着牙,强压下心头不甘的情绪。 太子的耳目太多了,也就是说,他来晚了。 若是此时他上前,不仅救不下林忠义,还会将暗中帮他的宋甄出卖。 李锦被太子的一步棋,架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心里的恼怒可想而知。 宋甄的情报,和太子的情报,前后几乎只有12个时辰的时间差。 难怪国子监一案,太子的人连个面都没有露,比起国子监一案被六扇门插手解决,显然着手将林忠义灭口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李锦背手而立,站在六扇门的牌匾下,出了一口闷气。 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白羽就牵着一条狗冲了出来,一边扯着狗,一边指了指仵作房的方向,话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开心出门的狗子给带了出去。 瞧着他的模样,李锦蹙眉,不明所以地扫了周正一眼,赶忙往仵作房的方向走去。 这女人,难不成真的敢走? 走不走这件事,金舒还在犹豫。 她给李茜倒了一杯茶,坐在她身旁,睨着她的面颊,看得她心头直发毛:“你新来的,没见过小爷也是情有可原。” 她歪着嘴一声笑,端起茶盏,捏着杯盖,学着平日里李锦的样子,拨了拨茶面上的浮沫。 “我平日在后宫保护公主,不常回来。”说完,抿了一口,现场开编,“云飞你知道吧?那是我同门兄弟。” 见金舒一眉高一眉低,脸上写满了不相信,李茜只好放下茶盏,故意将话题往旁的方向引:“我听说你要回去?” 金舒睨着她,半晌没有回应。 李茜将腿往把八仙椅上一踩,一副鼻孔朝天的少爷模样,摆了摆手:“如果以后不后悔,就走吧,走远点。” 她冷哼一声:“跟六扇门扯上关系,至少目前而言,还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她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见她确实有在听,就一本正经,敲着桌子说:“天下大势,你肯定知道,靖王和太子面上一团和气,背后针锋相对,若是靖王败了……” 李茜挠了挠脖子根:“到时候他自身难保,六扇门土崩瓦解也就是一夜之间而已。” 闻言,金舒浅浅笑起,这个女孩,眉眼之间说不清什么地方像李锦,她注视了许久才说:“他还有大仵作。” 没了她,也依然可以乘风破浪,披巾斩棘。 “大仵作?”李茜不可思议地惊呼,“这门主,他真什么都没告诉你啊?” “哎不是,你想想看,大仵作本就在六扇门里,哪也去不了。那么问题来了,李锦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把你从定州拐来啊?他有病嘛?” 第108章 客栈床下腐尸案 李锦站在仵作房的门口,听到的恰好是“他有病嘛”的段落。 他滞了一下,双手抱胸看了一眼身旁的周正:“你昨天进宫了?” 周正一本正经地点头:“送信,上书房。” 见李锦的目光锁在自己的面颊上,他轻咳一声,目光别到了一旁。 上书房一封,德妃那里一封。 内容是什么他不知道,但听着里头熟悉的声音,大概是猜到了信里的话。 李锦深吸一口气,脸上挂着“真行”两个字,抬脚就要往里走。 只听耳畔中,屋内里,李茜一本正经:“靖王如此深明大义,他做事情都是有目的的。” 被平白捧了一把的李锦,抬眉一愣,收了脚步。 “当年出事之后,陛下下令,大仵作严禁介入一切皇子之事,也就是说,严大人成了六扇门的摆设。”她摆手叹气,“所以他才费尽心思,不惜一切地,要找到一个能够为他所用的人来。” “如今,你若是走了,他就得从头开始,大魏这么大,找一个厉害点的仵作应该还是能找来的。” “但是……”她笑起,“他有没有那个命等到下一个人出现,那就不好说了。” 屋内,李茜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目光却始终落在这个“金先生”的面颊上。 出于女性的直觉,她几乎毫不犹豫地认定金舒是个女子。 如此,严诏一封信送到她手里的意图,李茜便理解了一半。 她看得出来,严诏看得出来,那说明,李锦绝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金先生是个女人。 严诏信上喊她看热闹,原来是这种热闹。那铁石心肠的家伙,如今竟然铁树开花,金屋藏娇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不相信。 见金舒不语,李茜加了一把火:“哎呀,虽然他这个人一张臭脸,不近人情,而且大多数时间里手段相当可恶。” “但是。”李茜笑了,“他是不是一向都站在你身前?从来不容任何人质疑你的专业?也从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是不是对你的话,绝对的信任?” 四句话,落在了金舒心里最柔软的位置上。 她说的这些,金舒都知道,是亲历者,是见证人。 刀子嘴豆腐心的李锦,吐槽满满但依然挡在她身前的李锦,有求必应的李锦…… 她轻笑一声,心底一抹温暖,渐渐蔓延开。 “其实靖王很辛苦的,朝野里,刑部几次要借你出去,他都一己之力顶住了。而且吧,太子对你很感兴趣,你不在宫中你不知道,王爷可是为了保住你,在上书房里差点和太子吵起来了的。”李茜哈哈笑起来,“连陛下都说他是小气王爷。” 李茜睨着金舒含笑的模样,抿着茶,晃着脑袋:“你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保你全身而退,但是他还有没有命找到下一个仵作……” 她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那可真就不好说咯!” 说完,得意洋洋,乐呵呵地就往屋外走去。 女人了解女人,李茜瞧着金舒不喜不悲的样子,心中大致有数。 要么她已经下定决心,那说什么都没有用。 要么她就根本没打算走,自己言多必失,回头被抓到了免不了一顿数落。 她这么想着,看着屋外大好的阳光,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 “哎呀!”一边伸展,一边嘴里舒畅地感慨,觉得自己办的严诏的第一个任务,十分漂亮,到位。 之后,还没来得及嘚瑟,耳朵一痛,“呀呀呀”地叫着,就被扯到了一旁的角落里去了。 李锦黑着脸,不松手,笑得“和蔼可亲”,凑在她面前:“哟,公主殿下溜到这里来,德妃知道么?父皇知道么?” 见他直接甩王炸,用母妃和父皇来说事儿,李茜的鼻翼直颤,不忿地说:“你要敢去告状,我就去告你金屋藏娇!” 两个人,剑拔弩张对峙了半晌,李锦冷哼一声,松了揪着她耳朵的手指,败下阵来。 “……念在你今天没惹事儿的份上,就放过你这一次了。” 李茜白了他一眼:“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不谢谢我就算了,居然还想跟我算账啊?” 眼前,李锦的嘴角抽抽的越来越狠,卷起袖子,拿起扇子,“和颜悦色”地抬手。 一见大事不妙,李茜突然语速飞快:“你这个样子我跟你讲,中伏祭的时候我一定要让父皇答应我带你的金先生出去玩!你等着!” 话音未落,人先溜了。 李锦深吸一口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真是诸事不顺,这疯丫头也来凑热闹。 站在仵作房的门口,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过退了出来。 他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金舒。 他害怕她会说,她依然选择离开。 那天下午,刑部出人意料的来了人,恭敬地站在李锦的面前:“靖王殿下,晌午升华坊出了劫案,死了个中年男人,这案子刑部不出一个时辰就抓到了凶嫌。” 李锦微微眯眼,等着他说下句话。 “但是……”面前的人抬手鞠了一躬,“但是凶嫌下榻的客栈房间里,众目睽睽之下,搜出来一具尸体。” 李锦面颊上波澜不惊,轻笑一声:“大可直言,不必绕弯子。” 眼前的人一怔,抿嘴又言:“经陈家少爷一案,我们刑部切实地认识到与六扇门办案水平的差距,这众目睽睽之下发现了尸体,若是无法破案,有伤天下根基,所以此案,希望靖王殿下能施以援手,查获凶嫌。” 官话一套一套。 李锦看着手里,刑部写得一塌糊涂的初勘纪要,半晌没有说话。 什么众目睽睽,什么有伤根基,不过就是因为刑部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想把它扔给六扇门罢了。 这样,案子破了,那是刑部让出来的功绩,案子没破,那是六扇门办案不利,跟他刑部没关系。 真是一把好算盘,打得叮当响。 “这床下的尸体,会不会和晌午抢劫的人有些什么关系。”李锦抬眉,注视着他的面颊。 就见眼前的人恭敬行礼,仿佛带着一张笑脸面具一般:“尚书查过了,没有关系。” 刑部尚书许为友。 没有关系的回答,在李锦的意料范围之内。 他合上面前的纪要,点了下头:“劳烦同许大人说一声,这个案子六扇门接了。” 接这个案子,才有可能摸到与林忠义相关的些许可能性。 临行前,李锦再一次站在仵作房的门口,看着里面一片安宁的院子,犹豫着要不要唤金舒一同前往。 他迟疑了许久,站了许久,还是转过身,沉默着离开。 可在门口,六扇门的大门之下,金舒夹着那只放着“尸语者”刀具的盒子,迎着璀璨的光芒,微微笑了起来。 她说:“在你找到更好的人选之前,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你到底。” 那一瞬,风起花开,他睨着她的面颊,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李锦微微低头,稍显腼腆地迎着她走过去,擦肩而过的一瞬,拍了她肩头一把: “接了个急案子,要是破不了,扣月俸四两。” 一句话,金舒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散了。 李锦回头,勾唇笑起:“破了的话,五百两作为奖金,一笔勾销。” 眼前的女人,仿佛燃起了熊熊的斗志,李锦瞧着她的模样,堵了很多天的心情,忽然如同晴空万里一般,通透舒畅。睨着她心情大好的样子,难得地笑了起来。 可金舒的心情大好没有维持多久,看着眼前已经高度腐败,爹妈都不一定认得出来的尸体,她抿了抿嘴,皱着眉头。 “都这样子了,起码死了两个月了。”她看着面前已经发黑,仰面躺着的女尸,一声叹息。 第109章 时间太久,给不出什么线索 刑部这次,确实是突发事件。 他们一群人,按照原定计划,踹开屋门冲进去抓捕劫匪的时候,说什么都不会想到,这客栈房间的床里,竟然还藏着一具尸体。 “实在是我大意了,这半个月,老有客官喊臭,我没太当回事啊!”掌柜的一筹莫展,怂兮兮地站在一旁,勾着腰,揣着手,脸上全是“无辜”二字。 他抿了抿嘴:“再说了,寻常……谁能想到那里头,是那么个玩意啊!” 他眼眸里映着大魏靖王的身影,百感交集:“我老实做了半辈子生意了,真是造孽啊!” 客栈门楼是木质的,内里用些灰砖加固,但并不隔臭。 一众人还没进去,味道就已经大的呛人。 李锦站在堂下正中,蹙眉抬眼,环视四周:“臭了半个月,就未曾打扫一下?”他挑眉,目光落在掌柜身上,“倒是重新定义了‘老实做生意’。” 被他这么说,掌柜尴尬一笑:“也,也,也打扫过几次,但没瞧出来什么问题,我就想着会不会是犯了什么鬼神,花了不少银子,请大仙在里面放了个菩萨像。” 这话,让人无处吐槽。 遇到这么个主,李锦倒是要谢谢刑部了,多亏他们闹了这么一出声势浩大的上门抓捕,不然还不知道这尸体,何年何月才能被人瞧见。 “刑部抓捕的时候,你在何处?”李锦问。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三层的客栈,就见正堂摆着几张桌子,想来平日这里,也做些酒水生意。 “就在这。”掌柜言,“当时店里没客人,我就在这和小二猜正反,赌输赢。” “当时劫匪在何处?”李锦瞄了他一眼。 “在屋里。”掌柜指了指,“他们一两银子包了半个月,基本上就不怎么出门。” 一两银子能住半个月? 李锦诧异挑眉,抬手敲了敲眼前的桌子椅子:“掌柜的价格,给得倒是相当优惠。” 优惠得过头了。 眼前,掌柜尬笑一声:“那不是……是吧……太臭了,就便宜买,赚一点是一点。” “哪能想,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哎呀,王爷您可得救救我啊!我这一家老小,还靠着这间客栈微薄的营收吃饭呢啊!” 又要靠着客栈吃饭,却连基本的打扫都懒得做。 就这样的环境还兼卖餐食,不倒闭实在是说不过去。 李锦睨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身往发现尸体的房间走了过去。 不大,屋里一张床一张榻。家具廉价,木质的面子上早已经起皮掉漆。 先前刑部的一众人,已经将床整个掀开,屋内恶臭铺面,很多捕头因为受不住,面颊上血色尽失,一片惨白。 这当中,独剩金舒一个人,精神十足。 她蹲在床旁,盒子跨在身上,手套戴好,绑手系紧,等着画师将现场描绘完毕再下手。 见身后李锦走来,她皱着眉头瞧了他一眼:“女性,尸体高度腐败,呈仰卧状,面目全非,身上发黑,起码两个月了。” 眼前的尸体东西向平躺,李锦捏着鼻子皱着眉,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瞧了一眼。 够惨。 “门主还是尽快着手调查尸源比较好。”金舒起身,摇了摇头,“都成这个样子了,就算我全力勘察,也只能给出模糊的线索。” 话音刚落,就见她迈过的床栏,直接蹲在了床内的尸体旁,不疾不徐地说着:“虽然没有白骨化,但是已经面目全非。” 用手拾起被害人的一缕长发,她对着光看了许久,微微蹙眉:“被害人在遇害前更早的时间里,染过头发。发根部分颜色发黄,中后段偏黑,根据掉色的特征,用的当是莲子草。” “身体表面有锐器伤的痕迹,但时间实在太久,伤口已经腐败至无法勘验的程度。”她顿了顿,“可即便如此,依旧能看到肺部贯穿伤的痕迹。初步判断死亡原因是被锐利凶器,贯穿肺部、心脏,造成大出血,失血过多死亡。” “从贯穿的情况判断,凶器类似唐刀、长剑、长矛之类。” “被害人手指纤长,指甲也较长。”说到这,她轻轻捏起被害人的手指,被上面一样特殊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义甲?”她怔了片刻,沉默了些许,抬眼望着受害人身上的穿着。 轻薄如纱巾一样透明的外衫,短小的内衫,与寻常姑娘家极不相同的,露着肚脐的长襦裙。 这衣着不同寻常。 金舒回眸,瞧着李锦:“这应该是艺女,弹筝的那种。” 义甲并不常见,大多数女子都以真甲演奏,唯有大量弹筝,指甲破损严重的艺女,才会戴上这种义甲。 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被害人脖子上的一块金属牌子上。 平滑,光泽,有小孩子的半个巴掌大,什么花色也没有,也没瞧见上面有什么字样。 她诧异的瞧了几眼,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侧光隐隐看到了一枚清晰指纹的痕迹。 她愣了一下,从怀中拿出绢帕,将那奇怪的项链从她脖子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王爷可认得此物?” 站在一旁,翻着住宿名单,正怒火中烧的李锦,抬眉睨了一眼她手里的物件,在脑海中回忆了半晌:“似曾相识。” 他走上前:“你把它包起来,让沈文去查。” 说完,鼻腔里出一口气,吐槽道:“这客栈的掌柜,记录的账目不清不楚,还缺损少页。想从他账目上寻到些端倪是不可能了。” 他看着金舒身后的尸体:“如今只能依靠沈文,让他把京城里这两个月失踪的艺女,好好摸一个遍。”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沈文瞧着李锦手里的牌子,又看看躺在那里一塌糊涂的尸体,抿了抿嘴。 “是艺女。”他为难地挠了挠头,“就这个牌子,是京城几个曲楼的专用,带牌子的姑娘,一首歌都是比较贵的。” “比如这个铁牌子,一首曲子一两碎银。”他顿了顿,“也有挂金牌子的,那是台柱,一曲千金。” 说完,他面露难色的咂嘴,叹了口气:“但是这种人不太好找,时间可能有点久。” “为何?”李锦问。 “哎呀……”沈文伸直脑袋瞧了后面一眼,很是为难,“主要是人太多,流动性太大,京城富家的公子哥,都喜欢买几个艺女到自己府上,平日里弹琴听曲,附庸风雅。” “再加上京城有艺女的曲楼少说百座,有些坊子里能有好几家。”他说,“整个监察院能动用的就三四十人,面对这个数量级别,很难做到高效。” 李锦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点头道:“尽快。” 见沈文离开,金舒看着手里那块铁片,看着上面清晰的指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王爷,云大人在何处?” 她说:“反正现在案子陷入僵局,我正好有个想法,想同云大人讲一讲。” 她边说,边把手里的铁牌子在李锦眼前摇了摇:“这上面有些痕迹,值得深究。” 第110章 这该死的占有欲 金舒的话,李锦其实是不理解的。 从这件案子上来说,死亡时间超过两个月,她这天才的尸语者都已经从尸体上,看不出什么决定性的线索了,云飞更不是神仙,难不成还能从这铁片上,剥离出残存的痕迹来? 这点,云飞也一样不太理解。 他站在金舒身前,睨着她身后仵作房里的黑尸体,捂住口鼻,一头雾水。 “云大人,您研究过指纹么?”金舒一边说,一边摊平手掌,“也就是,我们每个人手指指肚上的这些纹路。” 当下,李锦很难定义,眼前的天才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是直接将他们几个带沟里去了。 云飞掰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又瞧了瞧李锦和周正两个人手掌,十分迷茫。 但金舒不以为意,继续讲:“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独一无二,所以各自有自己的特点。” “指纹除了会在光滑的表面留下痕迹,还会在木头,纸张,以及皮革等处留下。”她竖起手指,“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做下一桩命案,那么他的指纹,就会附着在凶器上。” “这样,当他狡辩不承认自己杀人的罪行时,可以利用这独一无二的指纹,证明他就是凶手,这也是证据的一种。” 金舒觉得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一回头,对上了三个表情诧异,一脸懵的男人。 “指纹?”李锦皱着眉头。 “指纹。”云飞轻轻抚了抚自己的下颚。 “没听说过。”周正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是独一无二的?”半晌,李锦抬眉问道。 这话,倒是让金舒一时语塞。 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她抿了抿嘴,一本正经地胡扯:“见过的尸体比较多,还没见到过一模一样的指纹。” 李锦将信将疑,眉头一高一低。 倒是云飞似懂非懂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扯着周正的瞧了半天,仿佛找到了点感觉,点头道:“这是一个全新的方向,值得研究。” 见他来了兴趣,金舒笑起,将手里的铁牌子递给云飞:“云大人,这上面有一枚清晰的指纹,虽然不知是凶手还是被害人留下来的,但应该能给你的研究添一把力。” “之后抓到了凶手,说不定是个意外惊喜。” 眼前,三个人都怔愣了些许,云飞迟疑了片刻,见李锦没什么意见,才伸手将牌子接过,道了一声多谢。 他走后,李锦眼角的余光睨着金舒的侧颜,望着她垂眸仔细研究尸体的样子,心里像是猫抓一样烦躁。 不同寻常,十分不同寻常。 向来是不愿意在人前出风头的金舒,竟然主动提出了这么颠覆的思路。 李锦犹豫了许久,还是开了口:“是晌午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么?” 他蹙眉,试探性地问。 会不会是李茜多管闲事,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却见金舒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过去:“没有啊?” “那你怎么会想着找云飞?”他垂眸,“这些想法,你直接同我讲也一样。” 眼前,这王爷拧巴的模样让金舒一头问号,她不明所以地答:“云大人是痕迹鉴定的专家,直接和他讲也没什么的吧。” 话虽如此,但李锦心里仍是不舒服。 “下次同我讲。”他说,话音中带着些嗔怒的味道,“你往日都是站在我身后,为何今日突然上前了一步?” 金舒一愣。 对啊,往昔她总是习惯性地站在他的身后,习惯性地不参与其他的事情。 但今天…… 金舒笑起,那笑容在夕阳之下,格外的璀璨:“大概是因为,想要竭尽全力的帮你,就像你,竭尽全力的保护我们一样。” …… 两人之间沉默的十几秒,对李锦而言,仿佛过了大半个时辰一样难熬。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别开面颊,冷冷哼了一声:“算你还有良心。” 说完,以手遮面,气呼呼的出了屋子。 站在门口的周正,瞧着他面颊通红,抬手捂嘴,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王爷,您这是……” 就见李锦一记眼神杀,瞪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他:“太臭了,受不了。” 说完,甩袖往门主院的方向快步疾行。 周正愣在那,侧过身,瞧了一眼金舒,却见她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全神贯注,目光都在面前的尸体上。 这金先生真不得了,王爷都给熏成那副模样了,她却还能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心中的敬佩之情,更是深重了几分。 夕阳西下,日升月落,金舒这一研究,就研究到了深沉的夏夜里。 一盏小灯,一把尖刀,从胃肠道溶物,到外伤创口清理,她仔仔细细地查了一个遍。 死亡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得到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在没有DNA技术的当下,金舒实在是无能无力,仅仅只能根据现状,做一个模糊的推断而已。 她不甘心,却又没法子,直起身,叹一口气,收好刀具,盖上麻布的那一瞬,目光注视着被害人的长发,怔愣了一下。 古人染发虽然少见,但在她的印象中,还是有过记载的。比如《汉书·王莽传》,就有“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的段落。 但大魏的价值体系,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并非人人都会染发,也并非人人都有那个银子染发。 有没有可能,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在严诏的仵作房正堂里,从博古架上查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些许有关染发的记载。 西方一族,女性着衣与中原有大不同,常穿纱衣,内衫短而襦裙长,偶见露脐,不论老少,皆喜用莲子草染发,善音律。 称之为跋族。 此番记载,倒是与被害人的外貌不谋而合。 她笑起,合上了书,赶忙迈出了仵作房的门。 第二日,天光大亮,李锦刚刚打开眼前的公文,就见沈文乐呵呵地走进来,将信封放在了他的面前。 沈文竖起大拇指,忍不住赞叹:“金先生真乃是神人!” 李锦一滞。 “哎呀!要是没她,哪里能这么快就摸出这被害人的信息啊!”沈文自顾自从一旁的青瓷壶中,倒出一盏茶水,“我们三四十个人,昨天都绝望了,全京城的艺女竟然有千余人,要是一个一个地排除,那个量可想而知。” 他说完,笑嘻嘻地凑上前:“多亏了金先生,半夜找到监察院来,专门知会了一声,说被害人是跋族人。” 他指尖落在信封上,敲了两下,嘿嘿一笑:“这一下,马上就找到了。” 沈文面前,李锦面无表情地抽出那张纸,目光在信纸上扫了一眼,悠悠开口:“……她半夜去敲你监察院的门?” 李锦冷冷抬眉,睨着沈文的面颊。 第111章 沉迷于虚妄,看不透真实 他略带怒意的模样,让沈文愣了一下:“啊……也不是很晚,不是很晚。”喉结上下一滚,抿了抿嘴,“我想起苏尚轩那还有事儿……” “不是很晚是多晚?”李锦目光灼灼,锁着他的面颊。 这下,沈文是彻底懵了,他皱着眉头,诧异地反问:“晚点也无妨啊,她一个大老爷们的,难不成还有什么危险?” 眼前,李锦愣了。 在旁人眼里,金舒确实就只是个大老爷们。 他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知道了,你去帮苏尚轩吧。” 李锦听着沈文离开的脚步声,看着手里的信封,心中一团乱麻。 这两天他是怎么回事,怎么事情跟金舒扯上关系之后,他就像是乱了套。 放下信封,李锦一声长叹。 已入夏季的京城,蓝天薄云,风卷云舒。 东西市的商家换了幌子的色泽,叫卖的调子也贴合了季节的变化。 琴曲悠扬婉转,催人入眠。 原本在街面上卖艺的胡人舞者,也都避着烈日,换到了棋社与酒楼里。 正午之下,原本闹热的街面,倒显得有些冷清寂寥。 马车停在曲楼前,金舒被烈日晒得满头是汗,直接抬起手臂,擦了一把。 这一幕,正巧被刚下车的李锦瞧见,他扫一眼旁边的小摊,十文钱买下一把团扇。 于是,这扇子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六扇门一身缁衣的捕快,手里一只长柄的团扇,扇面上绣着百灵鸟,衔着一枝梅花…… 金舒抬头瞧了一眼日头,咽了口口水,深吸一口气,管他什么男装,管他什么捕头,纳凉重要。 曲楼里,正午的客人很少,琴音袅袅,显得古朴安静。 掌柜是个年轻的女子,见一身华服的李锦来此,起身迎了上去。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周正就将那只盘龙的黑牌子,举在了手里:“六扇门办案,不得声张。” 他声音里自带一股凶狠的味道,将眼前的掌柜吓得瑟缩一滞。 “你是这曲楼的掌柜?” 比起周正,李锦带笑的面颊,让她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平稳了一下。 她定了心神,抿嘴点头,福身行礼:“正是。” “你这曲楼里,可有一个叫莺歌的艺女?” 闻言,掌柜愣了一下:“确曾有过。” 说完,她睨了一下三人,侧身让出一条路:“官爷这边请,天热,屋里凉快些。” 曲楼的掌柜是个少言寡语的女子,三十多岁的年纪,但气质稳重,就算在京城世家的小姐里比较,也算得上是卓绝的级别。 桌前,她一边煮水,一边清洗茶具,眸光都在面前的功夫茶盘上。 李锦端坐在她面前,看着娴熟的手法,半晌才问:“你对莺歌了解多少。” 掌柜不紧不慢,颔首道:“莺歌不是她的本名,是艺名,她本名叫辛会欣,在我这里做了十年的艺女。” 边说,手里的茶夹边在沸水中,将小盏的里外都温了一遍。 “我以前劝她,做人要像这茶一样,千炒万煮,将自己的锋芒内敛,才能靠着那沉淀下来的韵味,让人觉得唇齿留香。”她话音很淡,无喜无悲,“她太急躁了,急功近利,害了她的琴,也害了她自己。” 听着她的话,李锦沉默了很久,点了下头:“她是如何急功近利的?你最后一次见她,又是何时何地?” 眼前,握着茶刀,将普洱茶饼均匀分成小块的掌柜,沉默了些许,才悠悠开口:“有些时日未见了,思来想去,惊觉竟已有两月之久。她平日里不喜我多言,面上做着艺女,背后却坏了行里的规矩。” “艺女,本应卖艺不卖身。”她将茶饼放进壶里,缓缓将烧开的水倒了进去,盖上盖子,拿在手中顺时针摇晃着,“但她学艺不精,不思进取,反倒是让客人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情愫。” 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她是卖艺也卖身,就因此被我逐了出去。” 功夫茶,头一道水不能饮用,掌柜没有抬头,按着茶壶的壶盖,徐徐倒出了那头道茶水。 茶水从漏勺里过滤下去,落进公道杯。她不疾不徐,又拿起公道杯,稍稍倾斜,养着那只玄武造型的茶宠,温着方才的茶壶。 “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李锦点了点头,“这位客人你可认得?” 掌柜摇了摇头:“只知是位徐姓公子,家境殷实,赏钱虽不说一掷千金,但次次也都是三两五两,他日日来此,便积少成多。” “那徐公子不知莺歌的真面目,沉迷于虚妄之中,看不透真实。” 这话,倒是让掌柜面前的三人,皆是心生敬佩。 瞧多了六扇门里五大三粗的爷们,看着眼前这气质柔软,又颇有学识的女子,实在是一种享受。 “掌柜所言的真实,是哪一种真实?” 掌柜的笑起,将闻香杯恭敬地递给李锦。 “徐公子以为自己遇到的是爱情,却不知莺歌迷恋的只是他的银子。”她边说,边再次煮水,“莺歌家里有个丈夫,还有两个孩子,年长的8岁,年幼的6岁,是断然不可能与徐公子在一起的。” “她本是跋族人,十年之前长途跋涉来到京城,便一直在我这曲楼中做弹筝的艺女,我念她有家室有孩子,月俸比寻常稍稍高了一些。”沸水再入紫砂壶,稍等片刻,她为李锦倒了第一杯茶,奉在他的面前。 “莺歌要的是徐公子的钱,但徐公子要的是莺歌的人。”她颔首微笑,又为周正与金舒各倒了一杯,“这就仿佛在钢丝上游走,早晚都会有坠入山崖的那一刻。” “可她不懂,以为青春常驻,是她凭本事换来的钱。”掌柜的顿了顿,“脏钱。” 李锦没有说话,将茶盏凑在鼻子前轻轻闻了闻,而后抿了一小口:“好茶。” 说完,他面前的掌柜,恭敬地弯腰,行了个大礼。 从曲楼出来的时候,周正皱着眉头,那有心事的样子,让金舒忍不住开口:“周大人,怎么了,有心事?” 周正点了下头:“那茶,当真是好茶?” 这把金舒也问住了,她也没有研究过。 就见李锦叹了口气,稍带嫌弃:“你当酒一般一口闷下,就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茶,也品不出个一二来。” 李锦叹一口气,神情凝重:“……被害人的丈夫,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他抬眼,瞧着灼人的热浪:“大概率也不知道这个徐公子的存在。” 他迟疑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看看这个可怜人。” 第112章 被践踏的尊严 说是可怜人,一点都不为过。 妻子是艺女,本身在大魏,还算是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与那些在富商或者官爷的府邸中做侍女的女子,拥有的几乎是相同的地位。 相同的地位,可赚的银子确是几倍。 所以穷人家的姑娘,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选择艺女这条路是最简单,最有效的。 若是曲子弹得好,弹得妙,入府做妾的也大有人在,起码衣食无忧,生活会好很多。 李锦看着他,他是艺名莺歌,本名辛会欣的丈夫,看着他凹陷的眼窝,没有生气的哀愁模样,看着他院子里两个年幼的孩子,思量了许久,还是没把有关徐公子的事情说出口。 只说人还没能找到,与他打探一些辛会欣可能会去的地方,可能提起过的线索。 但李锦没想到,反而是他先开口,提起了徐公子。 “官爷,有道是家丑不外扬,但我现在的处境,您也看到了。”他边说,边长长叹息,“……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娘子先前与一个叫徐良才的商人,有些……” 他哽咽,半晌才憋出后半句:“有些、有些不耻的勾当。” 说到这,他垂头,双肩在李锦的眼眸中起伏。 许久,才红着眼,抬起头又言:“那个徐良才,如果官爷找得到他,可以问问他,兴许知道欣儿的下落。” 这个男人,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才将这样的丑事说了出来。 他指着院子里两个玩耍的女孩,哽咽着说:“我这,两个姑娘,都在等着她回来,我连这种羞辱都忍了,我就想着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我就到处找哇找哇!我找不到哇!”说到这,这七尺的汉子,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听到他的哭声,跑进屋内,拍着他的后背,奶声奶气地安慰:“爹爹不哭,娘就是出去赚钱去了,很快就回来了。” 闻言,他的哭声更重了,转过身,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分不清是谁在安慰谁。 因为他是父亲,他便咬着牙,将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脸面都抛弃了,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把这些话讲给了不一定能为他找回妻子的捕快。 他将别人的目光抛在了身后,只是为了怀中幼儿,这需要拿出多大的勇气,金舒不敢想。 待他情绪稍稍平稳些,李锦才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顿了顿,那句“什么时候发现她们有私情”,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男人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中,理解了他的意思,苦笑着说:“两个月前。” 他抿了抿嘴:“两个月前,我无意中发现了。我跟她说,只要她跟徐良才断了联系,然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我都既往不咎。” “她那一日哭得梨花带雨,瞧着模样也当是真的认识到了错误。”男人喉结上下一滚,叹了口气。 “第二日,她出活之前说,她会和徐良才做个了断,让我不要担心。”他轻笑,“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话问到这里,李锦将案子的线索组合起来,就发觉徐良才这个人,显得尤其突兀。 所有的线索,以他为起点,又都汇聚到他的身上。李锦知道这不是巧合,徐良才可能就是解开全案的钥匙。 “关于这个徐良才,你知道多少?”他微微眯眼,问到。 却见眼前的男人也摇了摇头:“并不知道多少,那天她只说是个商人,经常听曲,给些碎银子,别的……” 他哽咽,深吸一口气。 “别的我没问,我也听不进去。”他自嘲一般的笑了起来,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千言万语皆成哀叹。 临走的时候,李锦瞧着院子里两个姑娘的身影,留给他一锭银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作为父亲的你的。” 眼前的男人十分惊讶,面上有些绷不住,眼泪就绕在眼眶里,拉着两个孩子就跪了下来。 李锦将他们扶起,而后郑重其事道:“我既拿得出这个数目,便也能收得回,你切记要用这些银子谋个生路,为了你的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不然,休怪六扇门无情。” 他说完,抬手拍了两个孩子的肩头一把,笑着说:“做你们想做的事,如果可以,读些书,识点字,就能帮着你爹爹打点分忧。” 那一幕,在金舒的眼里,与夕阳的灿金色汇在一起,宛如画卷。 这个男人,虽然平日里小肚鸡肠了些,精明算计了些,但真的是心系天下,将万民一视同仁的主。 她淡笑着跟在他身后,好似觉得自己发挥的舞台,也因为他开阔的心胸而更加广阔。 瞧着金舒面颊上柔和的笑意,李锦不明所以地睨了她一眼:“别想了,只有一锭,没了。” 金舒一滞,咂了咂嘴。 将方才脑海中关于格局,关于广阔的念头,赶出了她思绪的海洋,没好气地歪嘴,“切”了一声。 真是想多了。 那晚,在沈文掘地三尺找徐良才的空隙里,月上枝头,万籁俱寂的当下,李锦和周正、白羽,一身夜行衣,避开巡夜的士兵,穿行在京城的坊墙上。 在锦华楼的楼顶,沿着先前梵迪说的位置,小心谨慎地摸到了宋甄的屋门口。 内里,清雅端方的宋甄,点着一盏灯,手里一卷书册,两指轻捏书页,缓缓翻过。 李锦则直接坐在他的窗户口,一把扯下面颊上的黑布,双手抱胸,等着他开口。 虫鸣阵阵,夜风习习。宋甄放下手里的书卷,也不起身,只冲着他颔首示意了一下,单刀直入地说:“林忠义那里,殿下去晚了。” 李锦不语。 这个男人睡袍在身,散着头发,上衫慵懒的豁开,露出隐隐约约的一条伤疤。 除此之外,柔弱,没有肌肉,纤细得如同女子一般。 他轻笑,调侃道:“宋公子一点防身的本事都没有,竟也敢让人深夜来访?” 听出他的话音,宋甄薄唇轻扬,淡笑回应:“能在太子殿下身边,就不能善武。”他顿了顿,“那日王爷来访,恰好太子殿下就在锦华楼内,我便命人给了王爷两封信。” “看来是给王爷引出了不小的麻烦。” 他浅笑,见李锦不言,便又说:“那做给金先生的假身份,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说到这里,宋甄压低了声音:“对了,那孩子的新身份,王爷也当收到了,如何?” 李锦眼眸微眯,冷哼一声:“有胆量做成本王的私生子,宋先生的胆识,真是令人敬佩。” 宋甄笑起,起身,从一旁的机关盒里,拿出来一封黑色的信封:“那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现在,这才是他的新身份。” 第113章 一是为了打压靖王,二是为了挖走金舒 看着漆黑的信封,李锦没有伸手。 他伴着吹拂的夜风,下颚微扬,似笑非笑地问:“宋公子到底是何许人?” 这个问题,李锦早就想问了。 一个轻而易举能做出假身份的存在,就算让沈文去查,也只能查到层层叠叠的虚假外壳。 不如当面问他来的爽快。 李锦轻轻婆娑着自己的手指,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宋甄的面颊上:“太子并非一般人,你一届商贾,能活成他的左膀右臂,仅仅一个利益牵扯,并没有这么大的说服力。” 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中,影影绰绰,宋甄并没有马上回应他。 他低着头,纤长的睫毛下,那仿佛看透天地轮回的明亮眼眸,注视着面前的机巧盒,沉默了片刻,才双肩微耸,笑着说:“大魏靖王也非一般人,我一届商贾,此时此刻,还不是与他三步之遥,也不过就一个利益牵扯而已。” 说完,他勾唇浅笑,将手里的信再一次举起,两指夹着信封,遮住了半张面颊,遮住了他稍显寂寞的微笑。 第二日,李锦安排了马车,在院子口将入读国子监的金荣接走。 瞧着那个和金荣年纪相仿,彬彬有礼的孩子,金舒站在门口,对身旁的李锦恭敬地道了声“谢谢”。 她以为那是李锦安排的陪读书童。 站在门口,背手而立的靖王,睨着她发自内心的感谢模样,那句“不是他安排的”,就像是长了刺,扎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他抬手轻咳,目光别向别处,直接岔开了话题:“尽快破案。” 说完,自顾自,快步上了马车。 先前,李锦用民众的舆论给刑部施压,现在,刑部用同样的法子,将六扇门这件案子的压力拉到了顶点。 为了维持自己“纨绔子弟”“贪乐好玩”的假面具,李锦是想尽法子,找各种借口不参加早朝的。 一个月,也仅仅就只在,不能不出现的大朝会上露个脸,寒暄两句。 往常的大朝会,比起其他皇子,李锦更像是个透明人,但今次朝会,可是被刑部暗戳戳的参了一本。 “说我办案不力,让京城陷入人人自危的态势里。”马车上,李锦撩着帘子,没好气地说,“动作可真快!” 从案发,中途刑部将案子交到李锦的手里,到现在,前后不过两天而已。 被自己的套路卡住了自己的喉咙,李锦一声冷笑:“幸好这案子还不算是毫无头绪,不然这次真要吃哑巴亏。” 车前,金舒有些疑惑的回眸:“为何刑部总与王爷过意不去?设卡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因为刑部尚书许为友,是太子李景的外公。”他顿了顿:“一来是为了打压我,二来是为了挖走你。” 李锦说完,放下了手里的帘子。 车外,金舒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女扮男装的小捕头,说的是真的。 她说:靖王李锦,一己之力,将你护在身后,谁也要不走。 金舒浅笑,抬眼望着晌午的天空,望着振翅高飞的鸟,越发觉得心安。 案子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最初发现尸体的客栈里。 没了那具恐怖的尸体,整个客栈里的空气,清新了不知多少倍。 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客栈口碑一落千丈,清冷的异常,掌柜挂出了低价,依旧是一个客人也招揽不来。 李锦坐在正堂,睨着面前白水上,倒影出的自己的面颊,开口道:“你对徐良才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他问:“这尸体不会是从天而降的,你好好想想,两月之前,那个房间有没有住过什么徐姓的客人。” 一连两日,为生计愁掉了头发的掌柜,和蔫了的黄花菜一样,眉头拧成了麻花。 瞧着李锦的目光,就像是瞧着瘟神似的。 “要说徐姓客人……”他想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气叹完了,再嘟囔一句“姓徐啊……”,如此循环往复好几轮,终于在记忆里抓到了一点尾巴。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叫徐什么才的,在这住了半个月多。”他说完,砸了下嘴,“后来不吭不响的走了,差好几天银钱没给呢!” “徐良才。”李锦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温水。 掌柜连连点头应声:“对对对!徐良才!他带来的那个姑娘天天都是良才良才的唤,是有这么个人。” 直到现在,掌柜才一脸顿悟,面颊上一副恍然,他脑海里关键的线索就像是卡成了团,“他他他”了半天,才整理清楚,流畅的表达出来:“他们俩就是住在那间屋子的!没错!就是他!”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李锦微微蹙眉,看着他艰难回忆的样子,指了指一旁的长凳,“不急,坐下想,慢慢想。” 可掌柜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这人屁股坐下来就想睡觉,站着想还快一些。” 说完,他站在那里,沉思了许久,面颊上神色越发的沉重。 最后,竟然在整个正堂里,三人的面前,来回踱步。 在李锦喝下第三杯白水,正午的日头晒的街面上热浪滚滚的时候,掌柜的就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兴奋的说:“想起来想起来了!那天,他专门和我讲了一声,说他家娘子平日劳累,睡醒的晚,让我们楼的小二收整的时间往后延一延,晚一些。” 他点头如同捣蒜:“在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可还见过他娘子?” 掌柜摇头:“哪有再见,那天之后,这两个人就没再出现过,我只当他是为了逃房钱拖时间的。这种人每年我总能遇上几个,摊上了全当不走运,就没往心里去。” 说到这里,掌柜连连咂嘴:“但也挺意外的,没钱的人不掏钱,躲房钱溜了的比较多,那徐少爷出手阔绰,自己家里还有土窑,是个瓷器商人,没想到也会干这种事情。” “瓷器商人?”李锦一片一片拨开手里的扇子,“掌柜如何得知?” 眼前人沉思些许,三两步转到了柜台后面,摸出来一只冰裂釉彩的小盘子,掌心大,却十足漂亮。 “就这个东西,我从他手里买下来的,一两银子呢。”他说,“当时他想做我这酒楼盘子器皿的生意,连着给我介绍了好些天。” “东西是好东西,但我舍不得花那个大价钱,就只买了个盘子,想着过阵子老太婆生辰,当个礼物。” 说到这,李锦了然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将盘子拿过来,话里有话地说:“生辰送盘子……倒是与某个生辰送‘年年有鱼’的财迷,有些相似之处。” 他边说,边把盘子反过来,看着盘子底部“徐氏瓷造”的字样。 第114章 不讲三从四德的徐夫人 有这条线索,沈文的调查很快就锁在了京城外,十里亭边的徐氏窑坊里。 等李锦赶到的时候,窑坊的女主人带着几个丫鬟,站在门口行了个福身礼:“若是来找我相公徐良才的,那您来晚了。” “他前日匆匆收拾了行囊,说是去扬州谈生意,已经走了两日了。” 李锦睨着这土窑坊的女主人,探头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院子,有些疑惑地询:“这窑坊生意,是不做了么?” 眼前的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做了,做不下去了。” “既然已经做不下去,还谈什么生意?” 女子哑然,双唇紧抿,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语,被她硬生生压在自己的胸腔里。 周正见状,上前两步,举起了六扇门那只黑龙牌:“六扇门办案,望姑娘配合。” 但眼前的女子不为所动,半晌,竟然说了一句:“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是六扇门,也不知你们办的是什么案子,几位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恕我不奉陪。” 说完,她唤了身边婢女一声,转身就要往里走。 “姑娘。”李锦看着她的背影,“你可知道莺歌?” 面前女子的背影怔愣了一下,脚步一滞,也仅有一滞而已,她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全当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 “她死了。”李锦声音大了些,“两个月前,死在你相公徐良才的床下。” 阳光穿透身侧的大枣树,落在他的身上,点点光斑随着微风而轻轻荡漾。李锦手而立,微微仰头。 门前,女人停住了脚步,缓缓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死了?”她诧异地开口。 说实话,金舒也不理解,眼前这个女子,在听到自己家相公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的时候,面颊上什么波澜都没有。 但是听到有关他情人的消息时,格外地专注。 窑火早已不知熄灭了多久,院子里空旷无人。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穿过百米长的窑区,迈过月门,转过影壁,站在了徐家大院的门前。 “徐良才平日就不常回来。”她说,“一家老小,全靠我和两房妾氏。” “就连外面的厂子,实际上也是我一个人在支撑。”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回眸看着身后的三人,“他在外面,日日逍遥快活,和那个莺歌鬼混。” 迈过正堂院子的门槛,她抬了一下胳膊,周围的丫头便了然的行礼,端上水盆,让众人洗手就坐。 “我大字不识,没读过书,确实不知六扇门,多有得罪。但你们说那莺歌死了,又是办案,想必应该是与三法司衙门有些关系。” 她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将身侧的位置留给了李锦。 “六扇门就是三法司衙门。”李锦边说,边撩了一下衣角,坐在了她的对面。 “那……”这个女人顿了顿,“那莺歌真的死了么?” “死了。”接过一旁的茶水,李锦说,“两个月前死了。” 女子了然的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舒了一口气:“死了好,死了好……” 她那发自内心的叫好模样,让吹着茶上浮沫的李锦愣了一下。 眼角的余光睨着这个女人,他不疾不徐,清清淡淡的问:“何来好?” 李锦和金舒,看着女人稍带欣喜的侧颜,大致猜到了这是一出狗血的三角恋。 但话从这姑娘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三角恋的猜测,哗啦啦碎了一地。 李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金舒和周正也将震惊写了一脸,眉毛扬的很高。 “若是可以,还请官爷务必将徐良才捉拿归案,早日问斩,慰藉莺歌的亡魂。” 端着茶的李锦怔愣了半晌,才诧异的问:“徐良才当真是你相公,是这徐氏瓷造的当家人?” “非也。”女子面露厌恶,“他是我的相公,但徐氏瓷造,没有他也一样。” 眼前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平缓了一下情绪:“不瞒官爷,两月之前,徐良才正因为那莺歌姑娘,与府里闹的不可开交。”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抿了一口:“我已经同意让莺歌姑娘过门做妾,这是我作为当家主母,能给一个卖身也卖艺,声名狼藉的‘艺女’,所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哼。”她一声冷笑,“但莺歌姑娘显然是个有手段的。” 放下手里的茶盏,她指着眼前整个徐家大院:“她开给徐良才过门的条件,是她来做主母,我做妾。” 眼前这个女人,带着一抹霸气,眯眼带笑,瞧着一旁的李锦:“因此,闹的家里鸡飞狗跳。” “平日,他要银子我给银子,他上青楼养艺女,只要不来烦我,我都可以无所谓。”她说,“一个女人活着,男人不是唯一的追求,得亏三从四德我不懂,若是和两个妾氏一般对他言听计从,那这窑坊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眼前这不讲三从四德的霸道女子,着实让金舒钦佩。 虽然目不识丁,但俨然是过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李锦沉默些许,又问道:“那为何灭了窑火,散了工人?” 却见女子苦笑起,摆了下手:“两个月前,他突然回来说已经跟莺歌撇清了关系,往后和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结果他着手干的第一件事,便是举家搬迁。”女子深吸一口气,“当时我还以为他浪子回头,现在想来,当是犯下了这般天理不容的案子,想跑。” 她转过头,看着李锦,正色道:“还得劳烦官爷,快些将这大恶人绳之以法,也免得我们一家整日提心吊胆,担心他什么时候会溜回来。” 那面颊中的狡黠,交织着难掩的开心,着实让三个人都开了眼。 属实是没想到,天下竟还有这种事。 之后,李锦要了几个徐良才有可能会去的地点,才拜别了徐家夫人。 回到六扇门,几乎是第一时间将线索交给了沈文,就被白羽匆匆的堵了去路。 他睨了金舒一眼,示意李锦到一旁说话。 “王爷。”白羽拱手,“宫里传来的线报……” 他压低了声音说:“中伏祭典当日,李茜公主要出游,闹着陛下非要让金先生做护卫。” 李锦不以为意,拨弄着手里的扇子:“无妨,让她闹,陛下不会让她与一个仵作走这么近的。” 话音刚落,就见白羽面露难色:“……陛下同意了。” 咔哒一声,李锦的铁扇子,扇片夹了他自己的手。他抬眸,震惊的看着白羽:“同意了?!” 第115章 两情相悦,何错之有 徐良才被沈文找到的时候,人已经距离京城四十里。假扮成行商的商人,还改了个名字叫徐有才。 他确实一路往南,但目的也并不完全是为了逃跑。 “我就觉得,俩月都没抓到我,肯定也抓不到我的吧……”徐良才手脚拴着铁链,跪在京兆府的大堂上。 冯朝审案,李锦监案。 眼前,这个男人标准的国字脸,一派正义之士的面相,浓眉大眼,看起来颇沉稳帅气。 再加上自家本身有个制瓷的坊子,也算得上是有钱有闲的成熟男人。 “你倒是实在。”一身朝服的李锦,坐在冯朝的身旁,睨着他的眼眸,“‘莺歌’辛会欣的相公,状告你杀他娘子的讼状,你也都听完了,可有什么要辩驳的?” 面前的徐良才抬头,目光自大堂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划过,落在冯朝和李锦的面颊上。 看着一身红朝服的冯朝,与黑底金仙鹤的李锦,让逃了几个月的徐良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闹成这个样子。 许久,他干瘪的嘴唇上下一碰:“小人冤枉。” 四个字,让堂上的李锦眼眸微眯。 “小人专心家业,虽常常去曲楼听曲认识了莺歌,但仅仅也就是寻常朋友关系,偶尔聊天解闷,各位老爷不能仅凭小人认得她,就说是小人杀了她吧?” 他将铁链拴着的手举起来,不满的展示给李锦看:“再说,衙门办案也得讲究证据不是,就凭借他一张讼状,就认定小人是杀死艺女的凶手,未免太武断。” 他说的理直气壮,冯朝吹胡子瞪眼,夹起那雕龙的醒木就要敲下去。 手悬了一半,忽听李锦哈哈的笑起,眼如弯月,目光澄明:“徐良才,你是本王这几年遇到的,将欲盖弥彰演绎的漏洞百出的第一人。” 李锦探身向前,毫不客气的说:“常常听曲,偶然认得,竟还要包下客栈半个月的时间,甚至不惜逼着正妻让位做妾,你这个朋友而已,与寻常人的理解,偏差了怕不是一星半点吧?” 他将怀中折扇轻轻放在桌上,目光始终落在徐良才的面颊中,抬手,将冯朝举在空中的醒木按了下来。 他淡笑着睨了冯朝一眼:“犯不着。” 李锦的话,像是一盆凉水,在盛夏的正午,浇的徐良才透心凉。 他抿了抿嘴,似乎不死心,觉得自己还能再狡辩一下,就伸长了脖子,瞪着眼:“小人已经与她划清界限了!现在自然就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普通朋友了!” “小人是人,人会犯错!”徐良才跪着往前凑了两步,“但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人自知走错了方向,便听夫人的话,已经回头是岸了,莫非各位官爷,连个机会都不给小人的么?!” “你说的错,是什么错?”李锦轻笑。 这一问,将眼前的徐良才问住了。 他双手握拳,顿了顿,有些尴尬的说:“小人不该对一个艺女太过上心……” 他抿嘴,背后稍稍有些汗湿的迹象。 “情爱本就清丽婉约,带着神圣,你们两情相悦,一个愿意付出,一个愿意被宠,何错之有?” 李锦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他渐渐苍白的面颊。 徐良才不会认为错的是自己。 他付出了金钱,付出了时间,甚至不惜一切,得罪正妻,也要把莺歌娶进门,他付出至此,根本不会认为错的是自己。 他眼里,他没有错,错的是莺歌。 李锦一步一步试探着徐良才的心里支点,指尖轻轻敲着面前的案台,他轻笑:“你有什么错?说出来听听?你打赏的银子加起来少说也有千两,为她付出的日日夜夜起码都是以年来算,你何错之有?以至于千金散尽,沦落至此,不惜改名换姓,才能幡然醒悟?” 他抬手,指着徐良才的眉心,轻蔑了笑了一声:“你的错,难道不是直到当日亲手杀她之前,才发现原来‘戏子无情’,原来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么?” 大堂之上,格外安静。 徐良才愣愣的看着李锦的指尖,看着他带着嘲讽的笑意,看着他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听着耳旁低沉的“威武”。 他的喘息越来越快,他内心的崩塌就在一线之间。 李锦勾唇一笑,放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夫人说,抓到你之后,劳烦将你早日正法,以慰藉辛姑娘的亡魂。”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徐良才几乎脱了人色,苍白的可怕。 方才还能挺直的腰杆,忽然就像是卸了气一般,佝偻了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双肩颤抖:“当……当真?” “我缘何需要骗你?”李锦笑意不减,言至于此。 徐良才愣住了,他目光看着堂上所有的人,仿佛想要从其中一个人的面颊上,看出不一样的回答来。 可是事与愿违,越是探寻,越是肯定了这个残酷的真相。 他跪在京兆府的正堂上,终是哭了出来。 “扪心自问,世上没有人比我对她更好的人了!”徐良才呼喊着,“我为了她,我为了她花了那么多的银子,为了她和我甚至动了休妻的念头!” “结果!结果这个女人!她竟然跟我讲,她就是为了要我的钱而已!她就只是为了钱而已!” 他呼喊着,以一个受害者的形象跪在这里。 但眼前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冷漠的模样。 待他稍稍平静,李锦两手拿起状纸,目光从纸的边缘处,犀利的落在徐良才的面颊上:“那日她去找你,你如何杀的她,从实招来。” 徐良才瘫在那里,半晌才开口。 “两个月前,我去她的曲楼找她。曲楼的掌柜私下和我讲,说莺歌下月起就不会在她这里继续弹筝了。”徐良才顿了顿,“我问她为什么,她沉默了些许,同我讲……” “同我讲,莺歌是个有家室,有两个孩子的女人。”他说到这里,几近哽咽,带着哭腔,“就,就说莺歌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我的钱而已,让我不要陷的太深,以免被反噬。” “呵。”徐良才抬起头,面颊上挂在自嘲一样的笑意:“我当时还挖苦她,说她赚不到银子不要怪别人,找找自己的原因,不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他深吸一口气:“我都从来没有怀疑过莺歌的,她阳光、大气、我对她百依百顺。” “可她居然敢这么对我!” 说到这里,徐良才的面颊上,闪过了一抹戾气。 第116章 地狱空荡荡 两个月前,徐良才为莺歌包下了一间小屋。 “你若是不在曲楼弹琴了,便无处可去,暂且住在这里。”他说,“衣食什么的不用担忧,我给你安顿妥当。” 但莺歌也就去看了一眼,同他道了一声谢,便以还有事情要收尾为由离开了。 徐良才刚刚同夫人闹得不可开交,便不愿意回家,住在了这间客栈里,与莺歌相公娘子的称呼着。 “我对她的好,人人都看得到。”徐良才轻笑,“在客栈居住时,吃穿用度都是我出银子,莺歌可以说没有后顾之忧。”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那天,我去曲楼接她,却瞧见一个男人,曲楼老板说他家娘子还要些时间整理,让他等等。” “我便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说到我娘子叫莺歌,我很快就要带她走的时候,那男人神情愣了。” “他说他娘子,也是莺歌。”徐良才说到这,目光别向一旁,“那之后他匆匆走了,后来莺歌出来,我跟她说起,谁知,她也寻了个借口,赶忙走了。” “我在客栈等她到傍晚,她来找我的时候,与平日不太一样。”他抿着嘴,沉默了许久,“我要和她行房,她不同意,把我推开了,忽而郑重地说……” “说、说她要跟我分开,就此不再往来。”说到这里,徐良才的声音大了几分,激动了起来,抬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她居然要跟我就此不再往来!” “我!我徐良才!为了她,我跟娘子闹得鸡飞狗跳!我甚至要休妻!” 他涨红了脸。 “我为了她,我一掷千金!我日日都给赏钱!” 他咬牙切齿。 “我为了她,我商行的生意都废了!我就为了明媒正娶地把她娶过门!” 他怒火中烧。 “我那时候才知道,婊子是真无情!我也是真笑话!” “她有相公,有孩子!”他竖起手指,比了一个“二”,“还有两个孩子!她一个半老徐娘,为了钱,做这么下贱的事情!” 徐良才深吸一口气,捶胸顿足:“我耻辱啊!” “我将行商时,带在身上防身的西瓜刀,抽了出来。”他冷笑一声,镇定自若地说,“抽出来,就冲着她胸脯就刺了过去。” 到这里,徐良才抹掉了眼角的泪痕,一声长叹,面上竟露出如释重负一般的神情。 “刺了几刀?”李锦冷冷地问。 “八刀。”徐良才笑起,“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了。” 眼前的徐良才,笑得多开心,心里就有多痛苦:“日日夜夜,看到的都是她被我刺死时,那诧异的神情。” 他调整了一下跪姿,抿了抿嘴:“我依然是爱她的。她死后,我把她身上擦干净,衣服换洗好,晾干了再给她穿上。” “哎……”他深吸一口气,“虽然没能给她一副棺椁,但终究是将她放进了床中,也算是安葬了。” 结案后,徐良才被衙役压着,即将送往大牢时,他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李锦与冯朝:“怎么?如此芝麻小的事,小人还要入狱?” 李锦面颊上闪过一丝厌恶:“你缘何觉得不用入狱?” “小人亲手杀了一个欺骗小人感情与银两的艺女,小人才是受害者啊!”他抿了抿嘴,“也还是算得上为民除害的吧?” 看着他诧异的神情,李锦双手抱胸,一声冷哼:“押下去。” 他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欺骗感情,为民除害,亏他自己的能说得出口。 若他将莺歌定义为一个欺骗感情的骗子,那他在自己正妻那里,也一样是欺骗感情的骗子。 若他将莺歌定义为一个诈骗银两的女子,那他在徐氏瓷坊里,也一样是个诈骗银两的混蛋。 若他杀人藏尸可以定义成为民除害,那李锦现在将他送进大牢,对于莺歌的孩子,对于莺歌的丈夫,这简直就是英雄壮举。 他不过就是自以为不可替代,不过就是自尊心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选择用地狱的手段,为自己那扭曲的灵魂开脱罢了。 “他也真敢讲。”金舒站在一旁,看着徐良才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 “哦?”李锦背手而立,来了兴趣,“金先生如何以为?” 他勾唇浅笑,睨着她的面颊。 却见金舒根本没有回眸,冷冷地念了一句:“谁的命不是命。” 李锦微微眯眼:“你难道不觉得,皇亲国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命贵了几分么?” 闻言,金舒诧异地抬眉,上下打量他一眼:“哪里贵?是扎了心口不会死?还是耐毒耐腐蚀?” 李锦一滞。 “阎王府里,生死簿上,都是一刀毙命,没有差别的存在。”金舒顿了顿,歪了下嘴,“硬要说差别,也仅仅就是,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强。” “何解?”李锦笑眯眯地往门口去,边走,边示意金舒跟上。 金舒歪了歪嘴:“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她稍稍加快了脚步,话音刚落,猛然撞上了他的后背。 李锦缓缓侧过身,自上而下睨着身后这揉鼻子的女人,轻笑一声:“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日,一身朝服的李锦,让冯朝送金舒回了六扇门,而他自己则从永安门入宫,穿过宽广的太和殿广场,直奔上书房。 “让金舒做护卫多有不妥,恳请父皇三思。” 拱手,立在上书房正中,李锦的头埋得很低。 他面前,李义捏着狼毫小笔,蘸了蘸朱砂墨,头也不抬的在面前的奏折上,写了一个“知道了”。 香炉青烟袅袅,铺面的龙诞香弥散在整个上书房里。 这对父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全然没有寻常人家的那一股亲情味道,冰冷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李锦低垂的面颊上滑落大颗的汗珠,李义才缓缓开口:“抬起头。”他说,“朕从严诏那里听说了,说你江南游玩一趟,将定州知府的仵作给截了。” 他挑眉:“那仵作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许为友天天说你拥才自重,念得朕耳朵都要长老茧了。” 李义放下了手里的毛笔,话里有话地看着李锦:“堂堂靖王,不要这么小气。” 他眼眸微眯:“太过小气,你就不怕他有这个被你看中的实力,却没那个为你所用的命?”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太子的声音响起: “父皇说的谁人如此霉运,有福无命?” 第117章 一言难尽的大魏公主 太子李景,一身紫色公服,大手撩开了上书房的帘子,迈进屋内,径直走向一旁的小桌。 将另一只手里厚厚一摞的公文,放在桌上。 他侧身,睨了李锦一眼,便轻笑一声:“父皇真是宠你,好生羡慕。” 他话落,两袖一甩,正身行辑礼:“儿臣已将中伏祭安排妥当,父皇放心。” 宠他?李锦眉头微簇,没有说话。 这样子在李义的眼皮子下面,还颇有自己当年能屈能伸的模样。 他抬手,捻了一把下颚的胡须:“朕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可能收回成命,靖王若是担心,便同去吧。” 他一声冷哼:“反正让你去祭典上站着,也只会抱着你那把破扇子,躲在人后睡觉。不如跟着李茜,别让她干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说完,他便双手抱胸扫了李锦一眼,摆了摆手,威严十足地说道:“你下去吧。” 没等李锦拱手告退,他望向李景的神情和缓了不少:“太子近日辛苦了,拿来,朕瞧瞧。” “儿臣告退。”李锦退后了两步,低着头,从上书房里刚要退出去,就听太子带着笑意,又提起方才的事情。 “父皇刚才说的是什么人,让儿臣很是好奇。”李景一边说,一边将公文放在了桌案上。 李义不慌不忙,抬手摸了最上面的一本翻开,沉声道:“是大魏的脊梁。”他顿了顿,“但不是你能动的人,明白了么?” 背对着太子的李锦,此刻不知背后两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见林公公站在门外,颔首对他笑了笑,压低声音,悄悄说:“陛下还是疼王爷的。” 李锦面无表情,深吸一口气。 大魏的皇帝,天选的李义,兵不血刃,靠着权谋步步为赢,在上一代的争权夺势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一个说宠他,一个说疼他,只有李锦自己知道,这宠字里带着嘲讽的意味,这疼字上头,是指不定什么时候落下的铡刀。 李义,在李锦的眼里不是父亲,是大魏的皇帝,仅仅只是皇帝。 中伏祭典,是大魏保持了近两百年的传统祭祀活动。 皇室最尊贵的成员,会在中伏的第一天,祭拜天地,祈求风调雨顺,农耕兴盛。 “这节日原本是因为两百年前,大魏开国不久,河南道在中伏降了一场暴雨,农田被淹,庄家绝收,饿死了不少人。”严诏站在仵作房的门口,拧着眉头瞧着金舒,“陛下也是胡闹,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他卡了一下,将“弱女子”三个字换成了“豆芽菜”。 “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芽菜,陪什么公主出游。”他背手而立,睨了一眼朗朗乾坤,“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这件事金舒也一脸迷茫,昨日林公公来宣圣旨的时候,她跪在地上一时半会没迷糊过来,还当是在梦里。 “我也不解,万一这路上遇到什么匪徒,这可如何是好?” 谁知,眼前的严诏面皮抽抽了两下,义正言辞地说:“若当真遇到匪徒,你切记第一时间躲在公主身后,喊匪徒快些逃命去。” 他说得郑重其事,让金舒愣在当场。 又见他没有要改一改话语的模样,金舒抿了抿嘴,惊讶的询:“躲在公主身后?还让匪徒逃命?” 严诏点了下头:“不然送回来的时候,就算是太医院的神仙,恐也回天乏术。” 这倒是把金舒说懵了。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怪味呢。 “师父。”金舒蹙眉,“您跟我透个底,这公主到底什么情况?” 就见严诏面色沉重,望着碧空白云,深吸一口气:“一言难尽。” 金舒嘴巴一张一合,怔愣半晌:“一言难尽?!” “确实一言难尽。”身后,李锦的声音响起,砸在金舒的头顶上。 这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缁衣,长剑在侧,俊朗的面颊上带着盈盈笑意,睨着金舒诧异的目光。 这是他第一次穿上六扇门的缁衣,气宇轩昂、仪表堂堂这般的字眼,已经不能掩盖他身上的光辉。 当用人中龙凤,举世无双,方能将这靖王的大气,点出寥寥而已。 与寻常那一身淡黄衣衫,有些闲散的感觉不同,眼前的人,扑面的帅气,生生让金舒有些看呆了。 见她盯着自己的脸,李锦蹙眉,伸手捏着她的下颚,往一旁掰扯了几分:“怎的?先生还能不认得了不成?” 金舒尬笑一声,拨开了他的手臂:“王爷今日颇为帅气,令人移不开眼了。” 李锦一滞,面颊上有些绷不住了,冷哼一声,甩袖转身:“伶牙俐齿。” 说完就走。 金舒站在原地有些懵,冲严诏抱怨:“分明实话实说,为何要讲我伶牙俐齿?” 严诏憋着笑意,刚要开口,就见李锦抬手挡着面颊,猛然回眸抱怨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些跟上。” 说完,嫌弃地瞄了金舒一眼,吐出来三个字:“豆芽菜。” 睨着两人离开的模样,严诏轻笑出声。 一个木头,遇上了另一块石头,大概就是眼前这幅光景了。 哎呀,李锦的路还长得很啊! 想到这里,严诏的面色沉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直奔白羽的鸽子棚。 “帮我送一封信。”严诏举起手里的信封,“务必用最可靠的人,亲手送到定州去。” 那封信上,刘承安亲启五个字,格外显眼。 门口,李锦站在金舒身旁,迟疑了片刻,还是凑在他一旁说:“今日周正不与我们一起,你莫要离我身侧太远。” 一身缁衣已经是圣上开恩,若是周正随行,便人人都能猜到他是大魏的靖王,能让靖王护卫的女子,也人人都能知晓是大魏的公主。 金舒了然点头,站在门口探长了脖子往宫门的方向瞟。 就见李锦一声冷笑:“别看了,又不是头回见面的生人。” 这话,说得金舒一头雾水,瞧着李锦不以为然的样子,有些抱怨:“怎么今日你和师父两个人,都像是打谜语一样,说的话云里雾里的。” 话音刚落,转角一辆马车,伴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缓缓停在了金舒的面前。 车里,那也是一身缁衣的少女,撩开帘子跳了下来,甩开胳膊摇头晃脑的感慨:“可算是让我出来了!” 她转过身,咧嘴一笑,对上金舒提着一口气,怔愣的面颊。 “好巧!又见面咯!” 第118章 堂堂六扇门门主还不如银子有魅力 “胡闹。” 没等金舒理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李锦故作恼怒,沉沉开口,顺手将金舒往自己身后扯了一把:“你穿成这样父皇知道么?” 气势上,李茜一点不输给他,双手叉腰歪了歪嘴:“知道,还说你肯定也这么穿。” 她白了李锦一眼,抬手捻着不存在的胡须,眼眸一眯,一声冷笑,沉沉道:“哼,也好,混在他们当中,倒也安全些。” 两句话,堵得李锦心塞,生生将后头的长篇大论咽进了肚子里。 瞧他憋屈,李茜往金舒的方向走,口气更是大了些:“寻常偷摸来你这,也没见你说什么,今日怎么就纠结到衣服上了。” 说完,瞧着金舒,她嘿嘿一笑,伸手就要挽她的胳膊:“金……” “啪”的一声,李锦将她伸在半空中的手一掌拍掉,黑着面颊:“注意点你的身份。” 李茜看他黑了脸,才不太乐意的往后退了半步,抬手轻咳两声:“今日便有劳金先生了。” 至此,金舒终于缓过神来,愣愣点了两下头:“公主殿下客气了。” “微服出行,还当劳烦先生唤我云茜。”她微笑颔首,难得拿出了些公主的模样。 马车悠悠荡荡晃了一个时辰,自从进六扇门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金舒从未见过脸色这般诡异的李锦。 双手抱胸,闭目靠在马车的车壁上,艰难掩耐着自己的烦躁,听着耳朵边李茜的絮絮叨叨。 从课业到女红,从弹琴到骑马,从哪家娘娘得了新宝贝,到哪家娘娘吃了瘪,仿佛憋闷了好久无人言语一般,一股脑从李锦的脑袋顶上,倾泻而下。 “那舒妃真是闲得慌,日日都在到处转悠,隔三岔五跑到我母妃这里,要给你说媒。” 听到这个字眼,李锦悠悠抬眼,睨着李茜的面颊:“你都说了一个时辰了,不累啊?” 见他因为此事睁眼,李茜瞧了瞧对面坐着的金舒,有些俏皮地用胳膊肘撞了李锦一把:“怎么,怕人误会?” “你!”李锦抬手,猛搓面颊,深吸一口气。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做她的护卫,还不如那天不去上书房,这破差事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又一次扔给云飞了。 马车最终缓缓停在香积寺外,车外护卫撩开小帘说:“两位殿下,再往前就是香积寺了,今日祈福的人多,马车已经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李茜就第一个跳下了车。 长安城外,碧空白云之下,阳光灼热,铺面洒在她的面颊上。 抽出后腰上的折扇,李茜一把甩开,摇在手里,一副小爷模样。 李锦站在身后,耳根总算清静,心头喘了口气:“快些转转,快些祭拜。” 然后赶紧回宫去吧。 真不知云飞年年都是怎么熬过这一天的,这才一个时辰,李锦已经是心力交瘁。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中伏来为大地祈福的民众很多,香积寺前的商贩排成了行,李茜一个摊位逛完,另一个摊位继续,人还没到寺庙,李锦和金舒两个人手里已经快要拿不下东西了。 “还记得我先前和你讲过,一个烦了我二十多年的人不?”李锦生无可恋,抱着一大堆东西,面无表情地问。 瞧着李茜大买四方的侧颜,金舒眉头紧皱,点了下头:“公子这些年,属实辛苦了。” “呵。”李锦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上辈子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被这疯丫头缠上了。” 金舒笑起:“不至于,兄妹之间,如此岂不是多了很多烟火气息。” 烟火气息…… 李锦眼角直抽抽:“金先生若是喜欢,大可以送给你当妹妹。” “不不不。”金舒连连摇头,“养不起,养不起。” 说完,手里又加了一样盒子,她赶忙调整了一番,免得脱手。 日上三竿,烈日灼灼,短短几百米,三个人走了半个时辰。 直到入寺,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才将一手的东西交给白羽:“你大老远跑到香积寺,就是为了吃它一顿斋饭?” 李锦挑眉:“是宫里条件太好了?山珍海味吃腻了?” “你不懂,我听人说,香积寺的斋饭吃过之后,捐些银子,能得一盏祈福的灯。”说完,咧嘴嘿嘿一笑,“甚是灵验!” “据说情侣点了能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她说到这,故意顿了顿。 想象中,此刻面前的两个人应该会红着面颊,有些娇羞。 但现实格外骨感,金舒面无表情,不以为意,李锦则直接一脸嫌弃,双手抱胸,仿佛瞧着什么奇怪的存在。 耳旁,知了声声而过,热浪从香积寺的大门口,掠过人群,一头撞在李锦这冰山一般的气场上,绕了道。 李茜有点急了:“哎!反正就求情缘很灵验,求财求仕途都很稳!” 密码突然就正确了。 “走吧。”金舒开了口,“好不容易来一趟,求一个。” 见金舒这么说,李茜嘿嘿一笑,抬手扯着她胳膊就往前走:“以前来这求过情缘的都灵验了的!” “求财的呢?”金舒问。 李茜一滞,诧异的回眸,对上她十分诚恳的模样:“求财的如何了?” 她抿了抿嘴,干瘪瘪地说:“……也灵验了吧……嗯,灵验了吧……” 金舒点头,正色道:“那一会儿燃个大的!” 瞧着她莫名来劲了,大步走在两人身前的样子,李茜愣愣的抬手抹了一把嘴角:“不是吧……” 李锦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就听她感慨:“你堂堂六扇门门主,竟不如银子有魅力?” 这话,让李锦愣了,他伸手就要捏她耳朵,恰在此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香积寺石头牌坊的正下方,一个少年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痉挛抽搐,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双眼圆瞪,嘴巴一张一合,竭尽全力大口喘息。 待李锦举着六扇门的牌子,拨开人群,站在这少年面前的时候,就见他抬手冲着李锦抓了过来,双唇发钳,指尖发紫。 而后,手臂摔在地上,死不瞑目。 金舒蹲下身,探了探少年的鼻息,按着少年的颈动脉,半晌,摇了摇头。 “死了。” “原来如此。”李茜站在一旁,手里一把扇子唰的挥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开了口:“这是一起命案啊!” 金舒懵了。 李锦愣了,心中暗道:不好!这疯丫头要乱来了! 第119章 被诅咒的一家两代 大魏唯一的公主李茜,用李锦的话来说的话,就是脱跳。 琴棋书画样样不行,诗词曲赋基本没有。但年年皇家围猎的时候,都稳居第二。 第一名李锦,第二名李茜。 为了拿第一,还给李锦下过泻药,指过岔路。 就从骨子里,不像是个大国公主。 她蹲下身,面色凝重,在众目睽睽之下,瞧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连连咂嘴:“这是毒啊。” 李锦见她来了兴致,赶紧伸手扯了她肩头一把:“别瞎说,到后头去。” 可她一抖肩,瞥了李锦一眼,十分不屑:“你别管,这是正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人发问:“这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嘴唇发钳,指甲发黑,指肚成青紫色,面目狰狞,十分符合毒杀的样子。” 她话音刚落,人群就开始躁动了。 李锦一把拎起她后颈的衣衫,强行将她提了起来,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当着这么多民众的面,怎么收场?” 谁知,这丫头咧嘴一笑:“那不是有你们俩在么!” 自始至终,一旁的金舒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仍然在被害人的面颊上,如入无人之境,抬起手臂,拨弄了一下成鹰爪模样的手指。 一般而言,人死之后肌肉会进入极度松弛的状态,也叫肌肉弛缓。 这是由于死后神经活功的停止,使得肌张力丧失,呈现出的样子,便是全身肌肉松弛、变软。 最主要,也最开始的,就是面部表情的丧失。 死者会先开始瞳孔散大,渐渐眼眸微睁,口微张,皮肤失去弹性,各个关节变得容易屈曲,可以进行被动运动。 但眼前这具并非如此,不论是金舒抬起他手臂的时候,还是触及手指,轻轻拨弄关节的时候,都十分僵硬,不能顺利的屈曲。 也就是说,死的一瞬间,全身的肌肉发生了强直性收缩,导致了较为少见的尸体痉挛现象。 “哎呀,这不是王婶的侄子么!?”忽然,人群里,两个提着篮子卖香火的大娘,半捂着嘴角,眉头紧皱,“这王婶一家,这几年这是死的第三个了啊……” 李锦一滞,松开了李茜的衣领。 他上前两步,将怀中六扇门的牌子拿出来晃了一眼:“两位,劳烦将这王婶一家,还有这个少年的事情,多同我们讲一些。” 漆黑的木牌上,雕刻着精致的黑龙图案,龙眼镶嵌金,写着篆书的六扇门三个字。 两个大娘迟疑了片刻,有些犹豫地瞧着地上的少年,干巴巴的笑了一声:“这别人家的事情,大庭广众的,这……不太方便啊……” 李锦含笑点了下头,收好黑牌:“劳烦两位暂且不要离开。” 他睨着她们手里的篮子:“今日这些香火,六扇门出三倍的价格,都要了。” 冯朝赶到的时候,被害人的尸体已经抬到了一间空置的僧寮里。 “今日来寺里祭祀祈福的香众众多,香积寺的方丈和长老都分不开身。”冯朝叹一口气。 “无妨。”李锦睨了一眼在内室专注于被害人尸体的金舒,双手一抬平,将李茜拦出了屋子。 他反手关上门,直接向那两个卖香火的大娘问道:“敢问两位方才说的王婶是何人?” “就是距此地大约五里地,棠下村的王桂香。”其中一人说,“哎呀,她家老惨了,前两年是啥时候来着,她娘在家烧个柴火做个饭,饭还没吃,人就突然不行了。” “突然不行?”李锦问。 “对啊,突然不行,等郎中到的时候,人都僵了。”大娘摇了摇头,“咱们也是听人事后说的,说是走得特别快,就也是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就咽气了。” 李锦微微蹙眉,抿了下嘴,若有所思。 半晌,他又言:“你们方才说,加上这少年,已经是第三个了?” “对啊,第三个了。”大娘皱着眉头,很是揪心,“这王桂香的娘死了半年多,有一天他爹上山砍柴,同行的人亲眼看着的,砍着砍着,咣当一下就倒地了,抽抽抽半天,嘎嘣一下就也过去了。” 说到这,两个卖香火的大娘连连叹息:“哎呀,她们家啊,就跟糟了诅咒了一样,这现在,那王桂香的侄儿竟然也死了,霉的很。” 床上躺的被害人,不是王桂香的儿子,而是一直以来住在她家里的,她的大侄子。 自从父母去世,王桂香就替代了二老,成为了照顾大侄子的人。 “就她们家这事情,还专门找神婆和老道士看过,花了不少钱才平安了两年,就又出了这事情了。” 李锦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回眸,瞧一眼屋内金舒的情况。 隔着窗,那个俯身的背影,让他心中更加肯定了一件事。 这三起案子,应该不是什么巧合。 就这回眸的瞬间,李茜摇着扇子,一本正经地对两个大娘说:“两位放心,六扇门从不信牛鬼蛇神,定能给亡魂一个公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冯朝拉扯了一把,压低了声音:“殿下,祖宗,您可别再吭声了。” 他抬手,扯着衣襟蘸了一把自己额角的汗珠,掏了银子,将这两个大娘的香火买下,着人送了出去。 “话不能乱说啊小祖宗。”冯朝的五官都要拧在一起了,“办案讲究证据,讲究链条完整。您这么就将这三个案子串在一起,万一彼此之间没有关系,你让王爷之后怎么收尾啊?” 却见李茜不以为意,颇诧异地瞧着冯朝那喏喏的样子:“这不摆明了是连环毒杀么?怎么可能彼此之间没关系呢?” 话音未落,李锦一把抽出她手里的折扇,自己摇了起来:“因为没有证据。” “怎么可能,那里头躺着的不就是……” “你说毒杀,我问你,什么毒?”李锦眼眸微眯,睨着她的面颊。 她怔愣了片刻,指了指里头金舒的身影:“那,那这不就是金先生该做的事情了么。” “好,那我再问你,毒是如何入体的?”李锦浅笑,“推理上的事情,总不会又是金先生的事情了吧。” 李茜不忿地瞧着他:“还能怎么入体,吃进去的呗!” 恰逢此时,金舒将僧寮的门拉开,睨着眼前的众人,摇了摇头:“不是吃进去的。” 她回眸:“吃进去,倒有可能还不会死。” 第120章 皇家儿女,皆是棋子的命运 空荡的床上,被害人平躺在那里。 “死者十六岁上下,眼眸圆瞪,面部发胀,口唇发钳,眼白处有血点,牙齿出血,尸冷缓慢。且尸斑呈现的速度比寻常死亡快一些,呈现尸体痉挛的特征,手脚关节屈曲不易。手指和脚趾都已经发黑发紫。” 她顿了顿:“是典型的中毒后,呼吸麻痹引起的窒息死亡。如果需要进一步的信息,则需要解剖,今日出游,我身上一把刀都没有带。” “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毒么?”李锦上前,抬手按了按少年的面颊与尸斑,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能。”金舒说,“倒是多亏了师父这段时间教了不少毒的知识。” 她抿了抿嘴,抬手摩挲着自己的下颚:“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 这一味毒药,李锦很熟。 常年征战,对箭毒木早已见多不怪。 这种毒是一种乳白色的液体,经常涂抹在兵器上,用来制作毒刀毒箭,人和马匹受伤之后,毒液很快从伤口进入体内,而后蔓延全身,要不了多久就会死。 “伤口在哪?”李锦问,既然是“见血封喉”,那就一定有能够使得毒液进入身体的伤口。 却见金舒蹙眉:“我将他身上仔仔细细检查了许久,没有发现新伤,只在腋下发现了一处已经包扎得相当完好的创面。” 她边说,边将被害人腋下的衣衫打开,已经取下绷带的伤口赫然出现在李锦的面前。 伤口并不是新的,看起来已经有起码两日的模样。 李锦将拆下来的绷带拿在手里,上面血液已经凝固发黑,绷带里带着一张特殊的麻布,李锦轻轻捏起,来回看了个仔细。 他头一回见,止血带下还多放一块小布的包扎手法。 而且…… 小布上,有些白色的痕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轻轻触摸,疑惑更深了。 那个触感,是蜡。 “其实,根据受害人的情况,我判断可能不仅仅是有见血封喉,因为速度太快了。”金舒说,“极有可能混合了马钱子。” 见血封喉配合带毒性的马钱子,是暗杀的惯用伎俩。效果比单独使用其中某一味,要强大不知多少倍。 李锦一边听,边细细看着手里的白布绑带,总觉这绑带的手感,稍稍有些奇怪。比寻常郎中使用的,亦或者太医使用的,要厚得多。 “我也觉得那绑带很怪,很厚,伤口恢复一般还是需要保障透气不积汗,但是这个绷带明显是积汗积得厉害,很容易感染。” “而且那个片小布是作何用处的,暂时也没有头绪。”金舒将受害人随身的物品拿起,左右看了半晌,“也可能是经济条件有限,请到的是不靠谱的游医,匆匆治疗的。” 李锦睨着被害人,放下手里的绑带,拍了拍身上的浮灰:“是什么郎中看的,亲自去问一下就知道了。” 说完,他侧过身,瞧着一旁伸长了脖子往前凑的李茜,冲着冯朝说:“有劳冯大人,先将公主送回宫去。” “为什么?”冯朝都还没吭声,李茜就不满的开口,“凭什么让我先回去啊!我也是第一发现人,现场的证人!” 却见李锦转过身,不疾不徐,格外郑重:“香积寺出了事情,被众人围观,你还大放厥词,这事情,长安城里父皇和太子很快就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冷冷斥责:“胡闹也有个度,想想你现在的立场,若是被他们知晓你此刻还在这里不愿意回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李锦看着李茜倔强不愿意点头的模样,侧身用眼神指了指金舒:“让你出来游玩,不是让你来替死人说话的,你待得越久,连带的人越多。” 原本,还想着据理力争一下,撒个娇说不定能留在这直到最后的李茜,顺着他的目光,瞧见金舒的背影,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回去,大不了就是自己受罚而已。 若是赖在这里不走,说不准刑部还要再给金先生扣一个,“对公主图谋不轨”的说辞。 虽然遗憾,但显然此刻依照李锦说的做,是最好的结果。 少顷,李茜叹了口气,收敛了那玩心不死的样子,拿出了一副公主风范,向着冯朝颔首致意:“那便有劳冯大人了。” 瞧着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李锦属实松了一口气,他抬手将自己的佩刀取了下来,亲手交到了李茜的手里,“此物劳烦公主殿下一同带回去,背着嫌沉。等案子结了,我亲自入宫给你讲讲后续。” 他微微眯眼:“到时再同你讨要这把刀。” 刀不值钱,是六扇门寻常捕头配发的普通唐刀。 卸刀,是让李茜说给皇帝和太子听的,也让她心安,知道李锦还会告诉她案子的结果。 待冯朝领着她离开,李锦站在屋檐下,可算是出了一口顺气。 他伸出左手,手掌摊平,啪的一声,平日里在他手中的那把黑色折扇,自空中精准的落在手心,唰的一声挥开,李锦侧身唤道:“走,我们去棠下村。” 五里地,路程不远,自香积寺出来,步行最多两刻钟。 他放慢了脚步,与金舒并排而行,又几文钱买了两只烤红薯,两人边走边吃,午饭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中途依然有很多往香积寺去祈福的人,偶尔也会听到他们提起正午发生在寺门口的大事。 直到此时,金舒才有空问了李锦一个挺让她好奇的问题:“公子的妹妹,是站在公子这边的么?” 身旁,李锦思量了片刻:“嗯,从六年前的事情之后,就是同盟。” 六年前手足相残的惨剧,对李茜来说,也是一次不小的冲击。 “一方面是害怕自己也落得那般结果。”他说,“一方面是担心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棋子。” “棋子?” 李锦眼眸含笑,睨了金舒一眼,“生在皇家,不论是男女,都难逃棋子的命运。”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开口,只是望着天空,微微浅笑。 但那笑意,落在金舒的眼里,却饱含无奈。 她抿了抿嘴,岔开话题感慨道:“哎,那灯没点成,真是可惜。” 李锦干笑一声,送了她“财迷”两个字。 棠下村不大,李锦与金舒走到的时候,棠下村的县令大人和白羽,已经等在路口。 “事情下官已经听白大人说过了,王爷请往这边来,王桂香的院子比较偏僻,距离县衙有个半柱香的路程。” 县令恭敬地行礼,侧身让出一条路。 这棠下村因为临近长安城,又背靠香积寺,虽然是村落,人口不多,但仍然透着富有的贵气。 村里的院落大多是两进三进的四合院,白墙灰瓦,配着青石板路,十分漂亮。 “这王桂香除了已经去世的父母之外,还有两个已经出嫁十多年,在长安城居住的姐姐,以及大伯父一家。这次死的那孩子叫王斌,是她大伯父唯一的儿子。” “大伯父?”李锦蹙眉,不解地问,“大伯父唯一的儿子,为何她大伯父不自己养?” 县令面露难色:“这事情,和她母亲三年前莫名暴毙,有些关系。” 第121章 信奉鬼神一说的村子 县令叹一口气。 “王爷当听过过继一说。”他顿了顿,“那王斌,便是早些年王桂香的父母,过继给她大伯一家的,也就是说,实际上,这王斌是王桂香的亲弟弟。” “三年前,王桂香的父母相继暴毙,他大伯父就觉得这孩子命里是个带煞的,会折了他们家的福分,就将这孩子送回来了。” 县令摊了摊手:“最后县衙出面,两家才算是谈妥。” “说是让王斌在王桂香家里养着,王桂香家要负担王斌读书上学堂的费用,帮他成家。待他成家以后,未来他大伯父死后,家产分给王桂香家一半。” “谁知道这才安生了小三年,就又出了这种事情。” 出事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棠下村。 一路走过去,家家户户一瞧见六扇门的衣裳,眨眼便是大门紧闭。 李锦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云淡风轻的浅笑道:“这也是因为那少年带煞?” 闻言,县令尴尬地点下头:“村民都认为王桂香一家不祥,接触了她家的人,都要倒大霉。” 而当时那王斌死的时候,六扇门这两个人就在身前,保不齐会不会带上了煞气,令人不安。 李锦一声轻笑,微微抬眉:“县令不怕?” 这话问的棠下村县令一时语结。他怕倒霉,但他若此刻将堂堂靖王拒之千里,倒霉怕是会来得更快一些。 如今,只能尬笑着打哈哈:“这,鬼神一说,下官虽然敬畏,但还不至于害怕。” 说完,摆了摆手:“行得正,坐得端,夜半敲门的也只会是探亲的先祖,不怕。” “倒是大气。”李锦似笑非笑,话音一转,“三年前她母亲暴毙的时候,是何模样?县衙里可有留存勘验的护本?” “护本有是有……”说着,他转身冲一旁的捕头说,“快去,把三年前王桂香他们家的护本,都拿过来。” 棠下村正中,有一株千年的古树,树干要几人环抱才能抱住,茂盛的枝头上,挂满了祈福的红条。 金舒望着稀碎的光芒,穿过枝桠间的缝隙,化作星星点点的斑,随风而动。 那晃动的瞬间,红条摇摆之中,竟还有铁物叮当作响的声音。 她迟疑了半晌,有些疑惑地瞧过去,却见红条之中,高处的枝桠上,还挂了许许多多把降魔杵。 原本流于全身的祈福暖意,好似被那些高挂的降魔杵,当头一棒,眨眼染上了灰黑的色泽,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离香积寺近了,村民大多对鬼神之物信奉。”说到这,县令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些抱怨,“但是西天正法就在四五里外,村民不怎么信,就好去找那神婆和假道士做法。” 他呲牙咧嘴吸了一口凉气:“说来市侩得很,就图那点便宜,搞的这村子里乌烟瘴气。” “就说这王桂香的母亲,当时她母亲暴毙的时候,浑身抽搐,痛苦抓脸,卡着脖子喘不上气,没多久人就没了。”县令摇了摇头,“死相可怕,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村里都说是被什么精怪附了体,王桂香花了银子请了个大师来看,大师说,是她家风水坏了,祖坟前头两棵柿子树,柿树,死树,所以才死了人,还专门说了,两棵树,不挖了,得死两个。” 李锦边听,边默默地观察着道路两旁的人家。 门上挂着八卦盘的,影壁上雕刻着太极图的,还有窗头上挂着铜镜,大门上写着“万”字的…… 若是真信仰,信奉的确实杂了些。 若是假信仰,那只能说被人骗得也狠了点。 “县令大人未曾阻拦?”他回眸,扫了一眼棠下村县令的面颊,正好对上他颇为无奈的神情。 “王爷,下官阻拦了啊!也就是这阻拦了一下,可把下官害惨了。”他一声叹息,“阻拦了没俩月,她爹也死了,正好两个,对上了。” “而且他爹死的时候,也是浑身抽搐,卡着自己的脖子,上不来气,和她娘一个模样。”县令摇头叹息:“哎呀,这下子,下官被人指责说是耽误了挖树,才让她爹惨死,搞的下官猪不是狗不是的,哎……” 李锦瞧着他的模样,勾唇轻笑:“县令大人倒是辛苦了。” 他唰的一声收起扇子,站在王桂香家的门口,抬眼睨了一下这如意门的门楼:“但县令大人没做错。”他说,“她父母,和她这侄儿,都是被人毒死的。” 县令一滞:“啊?!毒死的?” “而且,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下,把这棠下村的小县令吓到了,一个村里就那么几十户人家,竟然还出了个背着三条人命的杀人凶手,他怔愣片刻,有些难以接受。 金舒睨着他的面颊,没有说话,但心中对李锦做出的同一个人的推测,相当认同。 虽然还没有见到王桂香,也没有看到当时的验尸护本,但仅从县令描述的内容里,其实是可以听出来相似的死亡特征的。 完全符合犯案之间存在关联,手法类似,这些关键的共同点。 也就是说,凶手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在门口停留的片刻功夫,先前那个回县衙拿护本的捕头,一路小跑回来,将怀中两本绑在一起的护本,递到了县令的手里。 护本上,写着死亡的时间与人名,他低头瞧了瞧,用手指着名字说:“这个是她母亲,这个是她父亲。前后就差了不到三个月。” 李锦瞧了一眼,便以扇柄指了下金舒:“劳烦金先生了。”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金舒的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她摊平护本,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的两个人:“这……正常死亡?” 她的话,让李锦凑上前,将另一本护本也打开。 大魏207年秋分,死者王发,六十六岁,于后山砍柴时突发疾病,导致心脏停跳,系正常死亡。 李锦瞧着手里的这本护本,抬眉,瞧着县令的面颊:“谁人所写?” 县令滞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这……棠下村已经多年没有仵作任职了,只有一个大夫偶尔兼任。” 他有些委屈:“当年,便是郑大夫给写的护本。” 第122章 三个被害人,共同的伤口 睨着县令那张委屈的面颊,李锦啪的一声合上护本,塞在县令的胸口上,轻轻拍了拍,什么都没说。 他背手甩袖,大步往王桂香的屋子里进,鼻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模样,让县令甚是惶恐,抬手扯着李锦身后的金舒,小声问道:“这位大人,王爷这是……” 他抿了抿嘴,向着金舒投以焦急的注视。 “无妨。”金舒稍稍蹙眉,“大人安心。” 她知道,李锦就算有气,也发作不了。 这缺仵作是各个县衙的常情,硬要算在谁头上,那背锅的还是人手配置不利的六扇门。 好歹这棠下村还有护本,外头多的是只有一张纸的衙门。 王桂香的院子不大,两进的四合院,稍显凋敝。 院子正中一个圆圆的大水缸,开了两朵荷花,叶下游鱼,四周却年久失修,窗棱与门扉都掉了漆,各种斑驳。 只有正堂上挂着的铜罗盘,格外锃亮。 此刻,王桂香一个人坐在正堂的方桌旁,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她本以为挖了那两棵树之后,家宅安稳,如今又听闻侄儿的死讯,心都凉了半截。 瞧见县令和捕头走来,眼泪立马绷不住,像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我们王家是造了什么孽啊!”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几个人的面前,“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我用什么颜面面对我爹我娘啊!” 死了的虽然是侄儿,但实际上是过继给大伯父的王桂香的亲弟弟。 再加她家里剩下的都是女儿,实际上便是绝了后。也确实无言面对。 待她情绪稍稍平稳,端了两杯凉茶,恭敬地递给李锦与县令,绢帕拭泪,双目红肿。 “我这侄儿,虽然顽劣,不好好读书,到处惹是生非,但任谁也想不到,才十六岁的年纪,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说到这,她哽咽片刻,不能言语。 李锦睨着手中的凉茶,沉默了些许才问:“你方才说王斌好惹是生非,那他左腋下的伤口,可是与人打架所致?” 王桂香点头,咬了咬唇:“前日他在香积寺摆摊抢位置,与几个小混混起了争执,被那小混混给用刀划了这么长的口子。” “但伤口不深,那小混混留下两颗碎银子,就算是了结。” “可有瞧过大夫?” 说完,李锦抿了一口凉茶,目光落在王桂香的面庞上。 就见她诧异地睨了县令一眼,有些奇怪地说:“我家相公是医馆的学徒,口子并不深,是他亲手包扎的。” “你相公?”李锦抬眼,将茶盏放了下来。 王桂香点头道:“我相公苏胜,已经在医馆做了十多年的学徒了,这些皮外伤他都能处理,街坊四邻有个磕碰的,也都会来找他。” 见血封喉,马钱草,厚实不透气的绷带,以及包扎完好的创口,还有这十多年的医馆学徒。 案子的碎片在李锦的脑海中,变化成不同的角度,被以不同的线索串联,组合成不一样的场景。 他手指落在一旁,轻轻敲着这张有些老朽的方桌,半晌才问:“你相公现在何处?” 却见王桂香手里攥着帕子,有些迟疑地说:“他昨日包扎完之后,就和医馆的老大夫,往隔壁村看诊去了,说是最快要明日才能回来。” 她叹一口气:“他兴许还不知晓侄儿遭此不幸,哎……” 屋外,天色向晚,渐渐露出了夕阳前的金辉。 盛夏时节,夜晚总是迟一步到来,李锦睨着屋外的天,指尖轻撵着茶盏的盖子,缓缓道:“夫人介意本王问你几个,有关你父母的问题么?” 这话,在王桂香的耳朵里,只听见了本王两个字。 她吓得面颊僵硬,腿一哆嗦,赶忙跪下叩首:“竟然是王爷,奴有眼无珠,怠慢了王爷,还请王爷赎罪。” 李锦微微蹙眉,把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本王可不可以问你几个有关你父母的问题?” 王桂香一滞,抬头“啊?”了一声。 她口中听到的父母死亡的样子,与县令的描述大致相同。 “当时我娘想吃自己煮的粥,就亲自下厨,柴火烧了一半,突然我就听见了咣当的碎裂声。”她抿了抿嘴,“等我跑到的时候,她便已经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眼睁得很大,双手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像是想说什么事情一样。” 说到这,王桂香深吸了一口气。 “之后我父亲出事,我没亲眼瞧见,但是听和父亲一同上山的几位伯伯讲,他和我母亲死的时候,如出一辙。” 说完,她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为此,我还迁了祖坟,挖了树,没想到,竟还是这般的结果。” 坐在她一旁的李锦,抬手婆娑着自己的下颚,沉思片刻,问道:“劳烦夫人好好想想,你父母突然去世的前几日,身上是否受过伤?” 眼前,王桂香愣了一下,已经红肿的双眼眨了眨,抿嘴点头如捣蒜:“确有受伤。” 她说:“我娘去世前,去香积寺的路上被个富家公子的马车撞倒了,膝盖擦破了好大一块皮。” 她顿了顿:“爹是因为上山砍柴的时候,被木头茬子给划烂了腿。” 共同的伤口。 这案子中被模糊的关键一环,在此刻赫然呈现在李锦的面前。 李锦微微眯眼:“包扎……” “包扎的可是同一人?” 他愣了一下,转头瞧着抢在自己话音前,问出这个问题的金舒。 就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王桂香的面颊上,十分郑重。 王桂香不解地点了下头:“是同一个人,都是我相公。” 而后,她有些迟疑地摸着自己的耳垂说:“这些事情,是有什么关系么?” 金舒刚想开口,李锦却抬了下手,拦了她一下。 他沉沉地对王桂香说:“夫人,你父母不是死于什么风水,什么祖坟,是毒杀。” 说到这,王桂香愣住了:“什么?” 李锦垂眸,看着她惊讶的模样,迟疑了片刻才又言:“夫人若想沉冤昭雪,可否让本王开棺验尸?” 屋内极静,夕阳血红,将云朵染成大片的红。 王桂香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震惊地站在那,半晌才确定眼前一切不是梦境。 她抿了抿嘴,皱着眉头,望着坐在正中,英气逼人的靖王李锦,磕磕巴巴的回应: “这……此事奴家一人,恐做不了主。” 开棺验尸不是小事,王桂香一个人,承担不了这背后的非议。 却见李锦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双手抱胸,十分了然地点了下头,理解的说:“那这样如何?” 他睨着她的面颊:“你们姐妹三人,一同商议一下,再做定夺,可好?” 第123章 财迷的命脉 若非金舒已经对李锦的腹黑有了深刻的了解,不然此刻,她可能还会被他的提前布局给惊艳几分。 从王桂香的家里出来,天边已经泛起墨黑色,王斌的尸体也已经停放在了县衙的房里。 “劳烦县令大人腾两间房,本王今夜不走了。”李锦说完,转头看向金舒,面带笑意地调侃,“二两银子,再加二两差旅费,有劳金先生了。” 就像是摸准了金舒财迷的命脉,四两银子砸下去,金舒大有一股为六扇门身先士卒,死而后已的架势:“王爷放心,定然不辱使命!” 见状,李锦神神秘秘地笑起,往她耳旁凑了凑:“这样,再加一两,先生今夜多出个活。” 要说一失足成千古恨,金舒现在就差不多是这个感受。 任谁也想不到,王桂香的两个姐姐竟深明大义,连夜找到县衙来。 “若是能找到害我父母的凶手,还请王爷开棺验尸!” 其实,两个来的路上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六扇门的靖王李锦。 京城住了这么些年,与靖王李锦“顽劣不堪”同样出名的,还有他办案如神,被私下称为“在世判官”。 尤其是先前艺女一案,在京城民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没想到当年的战神,卸甲之后,竟然变成了守护京城的青天大老爷。 死去两个月,连刑部都破不了的案子,在他手里不过几日而已,便沉冤昭雪。 “所谓大不敬,当是任由害我父母性命的歹人逍遥法外!” 三个人跪在李锦的面前,额头点地,尤为坚决。 其实这个决定到底有多艰难,李锦知道。 在棠下村这种盛行鬼怪一说的地方,三个女人,不知道要承受多大的非议,多大的纠结,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锦思量了许久,点了下头。 “但是……”王桂香的大姐,拧着眉头,望着李锦,“王爷可否在夜里,避人耳目地开棺验尸?” 所以,李锦那一两银子,造就了此刻的金舒,于月黑风高夜,站在人祖坟旁边,等着众人挖开之后,现场验尸的场面。 “一会儿验完了,怎么挖开的怎么给人合上。”李锦在她身侧,背手而立,望着眼前埋头苦干的白羽。 金舒有些不解,片刻后压低声音问道:“若是要避人耳目,这荒郊野岭的,白日不也一样可以避人耳目?” 却见李锦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才瞧了她一眼,说道:“今晚挖开,是因为需要尽快将三个案子,以确定的实证串起来。” 这话,倒是让埋头苦干的白羽,稍稍惊讶。 那个做事情一向是懒得解释的靖王,今夜居然会一本正经的开口。 他停了一下手里的活,仰起头,扫了李锦一眼。 万籁俱寂,明月高悬。 金舒皱着眉头,咂了咂嘴,有点没听明白。 李锦见她不解,叹一口气:“三年前的案子,我晚上仔细地问了县令,那写护本的郑大夫,就是王桂香相公学医的师父,两人出活的时候基本不会分开。所以当年到底是谁勘验的尸体,谁写的护本,县令已经不确定了。” 他往一旁走了几步,睨着已经露出的两幅棺材盖,蹲下身,拨弄了一把尘土:“回过头来再看三个死者,他们之间有三个共同的特征,第一是死前一两日,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第二是,这些伤口,被同一人包扎过,第三,他们都是王桂香的亲人。” 说到这里,李锦散了手里的一捧土,勾唇浅笑:“结合这几点,金先生能得出什么结论?” 金舒迟疑了片刻:“是熟人有针对性的连环作案。” “没错。”李锦起身,“但是这一切,都是构筑在,他们三个确实是相同毒物,相同的手法致死的前提下的。” 他直言:“因为不清楚下毒的手法,所以无法锁定凶手是谁。而且……三个案子是同一人所为这个结论本身,就只是我们的推测而已。” 说到这里,金舒就明白了。 嫌疑人的范围确实已经划定出来了,但若是要再缩小,现今有的证据确实也已经无能为力。 如果无法找出更多的线索,这个案子便始终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画面来。 “王爷心中已经有确定的嫌疑人了么?”她问。 却见李锦摇了摇头,少见的回应道:“没有。” 他看着金舒诧异的神情,浅浅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李锦没有骗她,他确实没有明确的嫌疑人判断。 包扎伤口的王桂香的相公,可以作案。写下那诡异的护本的,相公的师父,也可以作案。 甚至王桂香本人一样符合作案的条件,乃至王桂香的大伯父,也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图财,亦或者复仇,皆有可能。 现在,他便只能将希望放在身旁的金舒身上,希望上苍有眼,让两位老人的遗骸,能够为正义指出一个方向。 黑的棺盖打开,里面的白骨赫然呈现。 金舒将噼啪作响的火把递给了李锦,系好绑手,带好手套,小心翼翼的从土堆上下到了棺材里。 她俯身,先行了个礼:“叨扰了。”而后,才小心翼翼的蹲下,目光锁在了森然的白骨上。 火把将整个棺木里照得通明,经过了三年多的时间,眼前的尸体早已白骨化,除了骨骼牙齿和毛发,以及身上那件腐朽的寿衣,其他的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尘归尘,土归土。 金舒将已经腐烂的衣衫打开,她蹙眉,直起身子,睨着眼前白骨的全貌。 王桂香的母亲,右腿膝盖骨呈深灰色,那色泽好似入水一般,在尸骨上有渐变晕染的感觉。头骨仍可见白色,其他部位,或多或少,都是发黑的模样。 而一旁的另一幅棺材里,王桂香的父亲,则是左腿股骨最黑,而后颜色渐渐变浅,头骨与脚趾骨仍旧保留些许白色。 这在金舒的眼里,仿佛看到了毒素在身体内逐渐蔓延的模样。 她抬起头,看着李锦,点了下头:“毒杀,女性骸骨的毒从膝盖进入体内,男性骸骨的毒,则是从大腿处。” 如此,便与王桂香父母死前的伤口,准确无误的对上了。 第124章 只有他一个人能使用的手法 那一晚,白羽重新给两具骸骨换上全新的寿衣,修好坟墓,烧了些纸钱,摆上了供果。 而金舒在棠下村的仵作房里,连夜将王斌的尸体彻底查验。 查验的重点,在王斌左腋下的那条一扎长,一寸深的锐器伤里。 伤口已经发黑,金舒轻轻按压,看着伤口的变化,微微蹙眉。 李锦则站在门口,一手拿着那条长长的止血带,一手拿着那一片小方布。 他两手将止血带拉平,看着上面的血迹,陷入沉思。 毒是怎么在凶手不在现场的情况下,进入被害人的身体的? 这小方布片上的蜡痕,又是作何用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 三个被害人身亡的时候,凶手本人都不在现场,甚至在王斌毒发的时刻,他是一个人站在香积寺的石牌坊前倒下的。 这是如何做到的? 李锦将手里又厚又长的止血带,一寸一寸的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忽然,指尖在止血带上也搓到了一个油腻的触感,他转过身,借着仵作房里的灯盘的火光,有些诧异:“蜡?” 金舒抬眸,瞧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眼前的尸体上:“有些大夫,为了让创口的止血药持续有效,会用这种蜡封的药丸,混在……” 她一滞,猛然抬头,睨着李锦手里的止血带。 许久,她干笑一声:“原来如此。” 这个法子,还真就只有学医的人,才用得出来。 月下,金舒将仵作房里收整干净,为被害人盖上麻布之后,便关上了门,坐在已经等在台阶上许久的李锦的身旁,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蜡丸。 “用纯净的蜂蜡,加热融化之后,稍稍放置,边缘有结膜的时候,就将事先准备好的药粉倒进去,趁热制丸。”她说,“寻常跌打损伤的药丸,还有破伤风的丸子,都是这么个制作法子。” 她将李锦手里的厚止血带拿起,在手臂上缠绕了几圈,指着重叠处的蜡痕说:“但还有一种郎中常用的法子,就是在成丸之后,再裹一层厚蜡,叫蜡皮。” “好处是便于保存,坏处是遇热极易融化。一个瓶子里要是装多了,盛夏太阳一晒,全都成液态了。” 夜已深,明月不见,星河璀璨。 仵作房外,两个人隔着一扎的距离,并排坐在石阶上。 寂寥的夜晚,偶尔响起阵阵虫鸣,李锦一边听,一边双手抱胸,点了下头。 他说:“你累了吧。” 这南辕北辙一般的跳跃对话,让金舒愣了一下,迟疑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分内之事,不累。” 却见李锦抬眉,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分内之事还要收我银子啊?” 金舒正色道:“一码归一码,王爷该不会扭头不认账了吧?” 她这一副被人踩了尾巴的模样,惹得李锦吭哧一笑。 “我倒是累了。” 望着璀璨星河,往昔中伏祭典的回忆,像是一根刺,扎在李锦的心头上。 “自从母妃入了冷宫,我有很多年都抗拒中伏祭典这一天。”他淡淡地说,面颊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那些年还没被派驻边关时,中伏这天的事务都是大哥一手包揽,父皇祭拜,我站在一旁,等着祭拜结束之后,去后宫见见母妃。” “虽然不及中秋,但能够见到她,和她聊聊天,仿佛才是中伏真正的意义。”李锦伸手,将那条重要的止血带小心翼翼地叠好。 “如今虽独当一面,却也已是物是人非,中伏再也不是从前的中伏了。” 他莞尔一笑,起身,往院外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地摆了下手:“明日还要提审,先生早些休息。” 那背影,在金舒的眼眸里,一如先前,披着孤独的色彩。 而此刻,星光之下,金舒一脸诧异。 她砸了砸嘴,没明白这铁骨铮铮的靖王,今日怎么柔软了几分。 抬眼望天,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是案子破了,紧绷的弦松了不少,压力小了些。 破解了毒是怎么进入体内的,那谁是凶手便一目了然。 除了为三个人包扎伤口的王桂香的相公,不会有第二个人,有机会做到这件事了。 第二日,天色大亮,县衙的公堂上,王桂香的相公苏胜,被白羽五花大绑,手脚捆死,躺在堂前的地上。 而一旁,从邻村出诊回来的郑大夫,则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拄着一把黑拐杖,浑身哆嗦。 “抓他的时候,他竟企图自残。”白羽说,“怕节外生枝,就绑着回来了。” 白羽将苏胜随身背着的药箱子放在一旁,当着众人的面打开。 里面除了笔墨纸砚,几本药理书之外,还有大小瓶罐三五只,里面装着不少蜡封好的药丸。 在药箱的最底部,除了找到了那种常见的透气止血带之外,还找到了从被害人王斌身上拆下来的,厚实、密不透风的止血带,与几片方正的小布片。 李锦拿在手里,比对片刻:“就是他。” 是它,也是他。 他蹲下来,看着躺在地上,脸上写着生无可恋,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的苏胜:“苏胜,本王既然将你捆回了衙门,便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他浅笑:“你是要自己招,还是要本王帮你回忆回忆?” 边说,李锦边从他随身药箱的瓶子里,倒出一颗有蜡皮的药丸,在他眼前摇了摇。 “也别想什么侥幸一说。” 他起身,将药丸又放回了瓶子里,看着上面金创药的字样,目光落在了陈大夫的面颊上:“这蜡丸,可是在你的医馆制作的?” 五十多岁的老大夫,瞧着李锦手里的瓷瓶,点了下头:“方圆十里,唯有我这一家医馆,能制这蜡丸。” “苏胜是有机会接触到,制作蜡丸的材料的吧。” 陈大夫抬手,磕磕巴巴地说:“这……我那医馆里就他一个正经学徒,也只有他一个人得了我的真传,会做这个东西。” 闻言,李锦侧身,睨了苏胜一眼。 “那本王便直言了,三年前,王桂香父母的护本,可是陈大夫亲笔所写?写之前确有见过尸体?” 公堂里,一阵沉默。 陈大夫年纪大了,头一回上公堂,血往头顶上涌,他面露委屈,指着一旁的苏胜:“这……这事情……这……” 却见紧闭双唇的苏胜,躺在地上,冷静地开了口:“莫要难为师父。” 他说:“我苏胜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护本是我写的。” 他这般直接地认了罪,倒让李锦稍感意外,他自上而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他,冰冷地问:“缘何下此毒手?” 只听苏胜一声轻笑,轻佻地说:“想杀,仅此而已。” 第125章 因结亲而起的惨案 盛夏晌午的光,如鎏金的薄纱,自空中悠悠飘下。 在公堂外的屋檐处,与内里沉静冰冷的气息,好似被无形的刀刃分割开。 外面一个世界,里面一个世界。 李锦背手而立,微微仰头,睨着躺在地上一脸傲气,干脆利落,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苏胜,心中倒是升起一抹可怜,一抹敬佩。 可怜的是,他竟“学以致用”,干这般蠢事,将本该的医者仁心,亲手撕裂。 敬佩的是,六扇门里待了六年,在李锦的眼前嚣张至此的犯人,这是头一个。 “仅此而已?”李锦轻笑一声,“你倒是潇洒,你说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总得先讲讲你是怎么做的吧。” 他眼眸微眯,故意激他:“不然,本王怎么能知道这事情与郑大夫无关?怎么能知道,你娘子会不会是你的同伙?” 听到这,苏胜不屑的哼了一声,仰头,冲着站在一旁的白羽:“喂,你过来,把我扶起来。” 瞧着眼前这人嚣张的样子,白羽双手抱胸,头往旁边一扭,一动不动,就差将嫌弃二字,刻在面颊上了。 倒是李锦,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上前两步弯下腰,亲手将苏胜扶了起来。 看着眼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大魏王爷,苏胜怔愣了片刻,咬着唇,目光别向一旁。 李锦后退几步,撩一把衣摆,坐在公堂旁边的一把八仙椅上,唰的挥开了扇子:“先从三年前说起吧。” 三年前,苏胜还不是王家的女婿,王桂香还不是苏胜的娘子,他就对自己未来的丈母娘下了毒手。 硬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便是早已经和王桂香订了婚的苏胜,迟迟无法赢取王桂香过门。 “订婚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但是我要迎娶过门的时候,就开始找理由了。”苏胜说,“我一个外乡人,在棠下村的医馆做学徒,到现在已经第十个年头了,一个月月俸就十多两银子。” 他瞧着李锦:“白银五十两的聘礼我凑齐了,又让我先把院子盖起来。” 一个无根的外乡人,在棠下村里没有自己的祖宅,要换得一间院子,起码需要白银两百两。 “我已经凑了五十两做聘礼了,确实已经没银子了。”他瞧着李锦,“没办法,我就白天在师父这里拼命,干多一些,好早日能看诊,赚得也多点。不出活的时候,就在桂香家的院子里,什么脏什么累做什么,想着能争取一些表现分。”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冷笑道:“但没有用。” 李锦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淡淡的说:“所以你就起了杀心?” 他跪在公堂正中,低着头,看着面前的青石板,许久才“嗯”了一声。 “最初只是想泄愤,教训一下。”他抬起头,“因为学医,懂些药理,知道有些药用少了是药,用多了是毒。” 他抬手,撩了一把额前的碎发:“用过几次会致人呕吐的药,也用过腹泻的。” 说到这里,像是戳到了苏胜心中的某个点,他迟疑,犹豫,不知道下一句话该如何开口。 “他们没有怀疑过你?”李锦见他许久不语,便推了一把。 苏胜点头,闭着眼睛,咬着唇:“他们不仅不怀疑我,还找我看病。” 他胸腔一阵起伏,转过头,看着公堂一旁的狗头铡:“奇怪的是,我还很享受这种,他有求于我的感觉。” “之后,我时不时就下点药,他们求我给看看,我就再给治一治。”他说,“直到有一天,我又提起要娶桂香过门。” “她爹没说话,她娘旧事重提,说聘礼都可以不要,但依然要先盖院子。” 说到这,苏胜的眼眸里露出杀意,神情凶狠的瞪着李锦:“那之后,我就趁着桂香的母亲摔伤,找我上药的功夫,下了强心催吐,南疆一代常用的白乳药!” 他面颊上没有悔意,也没有杀人之后,他想象的那种畅快的感觉,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但苏胜对王桂香父母的怨恨,在三年后的现在,依然清晰的、毫不掩盖的浮现在他的面颊上,被李锦与金舒尽收眼底。 他跪在那,拨弄额前的碎发:“院子的事情,若是订婚时说清楚,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 “但他们事到临头突然想起来的追加,让我不舒服。”苏胜直直看着李锦,面无表情,“我不是没有那个盖院子的实力,假以时日,别说一间小院子,自己盖个医馆也未尝不可。” “可世间就是有如他们两个一样目光短浅的人。”他冷哼一声。 下毒多次,却没有被怀疑,无疑是壮了苏胜的胆子。 李锦看着他的模样,半晌继续问到:“她母亲死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苏胜深吸一口气,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还能发生什么,我本以为没了她娘这个障碍,缺个人的王家,总该把女儿早些嫁了吧。” “呵!”他冷笑道,“结果,没了她娘之后,她爹变本加厉,家里吃穿用度全部让我一个未过门的女婿出钱。” “我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一起除掉算了。” 他说到这里,竟然咧嘴笑起:“反正一条命也是死,多一条命也不会改变点啥。像他这种尖酸刻薄,倚老卖老的人,我除掉他,就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这几个说出口的时候,苏胜面不红心不跳,仿佛一个悲情英雄,跪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 这模样,甚是讽刺。 李锦摇着扇子的手,缓缓停下,他眼眸里的光冰冷如霜,铺在苏胜的脸上:“替天行道?” 他嘲讽的笑起:“替的是哪个天?行的是什么道?” “本王倒是好奇,什么天道,能让你杀了两个老人之后,连带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也不放过的?” 却见苏胜一点都不觉有什么错,挺直了腰板,直勾勾对着李锦的目光:“我替别人养儿子,尽心尽力,但这儿子是个十足的败类我还不能惩戒一番了?” 李锦被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逗笑了,看着他的面颊,讥讽道:“苏胜,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 第126章 自以为功过相抵的凶手 当年,王桂香的父母都死了之后,被称之为诅咒缠身的王家人,老一辈里只剩下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大伯父。 安葬了她的父母,一个月后,苏胜终于如愿以偿,娶到了王桂香。 “他们家里没办法,一个劳力都没有了,两个姐姐又早早出了嫁,若是按照规矩守孝三年,桂香早就饿死了。”苏胜说,“她大伯父又不愿意养着桂香,便说我们反正都已经订婚这么多年了,就结了吧。” 原本,苏胜以为事情到这,就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结果没想到,大伯父竟然还把过继多年的王斌给送回来了。 “他口中振振有词,说王斌八字克父克母,非要让我们将他养到十六岁。”苏胜一声冷笑,“说让我供他吃穿供他读书,等他两年后满了十六,以后他们家的家产,我和王斌各分一半。” 他边说,边抬手指了指陈大夫和棠下村的县令:“这几个当时都在场,都是证明人。” “我当时就说了,让他立字据。”苏胜讥笑道,“她那大伯父老奸巨猾,十六岁会带回去才怪。” “果不其然,眼瞅王斌下个月就十七了。”他指着周围人,“听好了,他会死,跟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他们王家,一群言而无信的小人!” 苏胜心里的火燃的汹涌,那恨意从眼眸里迸发而出,将医馆的陈大夫和棠下村的县令,都镇在当场,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敢说话。 “我苏胜,从千里之外的南疆,一个人背着药箱跋涉到这大魏京城的脚底下。”他双手虽然被捆,却依然稳稳锤在自己的胸口上,“我潜心学习,努力钻研,是为了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不是来给这言而无信,仗着自己有些根基,便把人当软柿子一样揉捏的王家,擦屁股的!” “我不是他家的苦力,我没有责任和义务,养一个和我一毛关系都没有的人。”他冷笑,“他是王桂香的亲人,但不是我苏胜的亲人!” “一个与我狗屁感情都没有的孩子,一个打不得骂不得,说他两句就要上房揭瓦,一天到晚就在外面鬼混的祖宗,我凭什么要替他们王家养这么个混账东西?” “哎,也不能这么说,到底也是你的侄儿……”县令见他激动至此,忙安抚道,“论血缘,也是你娘子的亲弟弟不是。” 却见苏胜哈哈大笑,扫了这公堂众人一眼:“侄儿?血缘?” “大人,他死至现在已经一整日了吧,可曾见到桂香的大伯父出现?可有人为这王斌喊过冤枉?” 他嗤笑道:“大伯父家到我们宅院,步行连半柱香的功夫都没有,他为何不来?这死的可是血缘,是他养了十年的儿子,是他家唯一的继承人。” 苏胜将这些话一股脑的砸在县令的头顶,他十分为难的“这”了一声,抬眼,望着坐在八仙椅上的李锦,投以求救的目光。 李锦起身,背手而立,看着苏胜的面颊,冷冷的说:“带下去吧,斩监候。” 听到这三个字,苏胜方才激昂的模样,才瞬间垮了下来,目光呆滞了不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替天行道,难道有错么?”他不服的问,“我是下毒了,但我杀掉三个人渣,难道还不足以功过相抵?” 公堂之上,李锦睨着他自以为是的面颊,冷冷的问:“人渣?” 他轻笑:“你所谓的人渣,除了妨碍到你一个人之外,还做过什么?说出来,本王听听看。” “你一个人,杀人一家三口,聘礼也不用给了,也不用盖院子了,媳妇也娶到手了,这一家都是你的了,事到如今你还口口声声说是他们阻碍了你。” “阻碍。”李锦目光极寒,字字句句,单刀直入,戳进苏胜的心窝,“你口中的阻碍,也不过就是阻了你发财的道而已。” “话里话外欺负你一个外乡人,你倒是真敢说。外乡人处处都有,兢兢业业靠自己双手打拼天下的大有人在,怎么轮到你苏胜了,就得处处让着你,仿佛你高人一等?” “他王家纵然有错在先,但你大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犯不着杀人三条性命!”李锦下颚微扬,睨着他那震惊的面颊,半分面子都不留下,“你所谓的替天行道,骗得了别人,骗的了你自己么?” 眼前,苏胜愣愣的站在那里,他看着李锦,双唇一张一合,想要再为自己辩驳些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他仿佛丢了魂一样,脑海中一直一来叫做憎恨的弦,就这么被李锦的三两句话给挑断了。 原来他才是那个人渣。 瞧着他被衙役押着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李锦才气不打一处来的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棠下村的县令和陈大夫:“勘验护本必须写明勘验人和日期,盖衙门的官印之后才可封存,劳烦往后按章记录,免得再出披露。” 这话,让棠下村的县令吓得一哆嗦,赶忙跪下来,叩首在地:“靖王殿下训诫的是,下官吸取此次教训,一定痛改前非,决不再犯!” 李锦鼻腔里出一口气,迈出公堂的大门,站在屋檐下透透风。 而他身后,许久未曾说话的金舒,拿着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将剩下的还没融化的蜡丸,一个一个切开。 大约切到了四五十颗的时候,蜡皮下面,黑色蜡丸里面,满满的白色乳状液体,从刀口处缓缓流淌出来。 睨着这颗药丸,金舒格外感慨。 苏胜做的金疮药,蜡皮厚薄均匀,为了方便在止血带内上药,与寻常不同,他制成了扁平大块的模样。 这小小的改动,确实方便了不少,若是假以时日说不定真的能成一代名士。 只是没想到,他会将这天赋,用在杀人藏毒上。 金舒叹一口气,将证据一件件收好。 许久,站在,屋檐下透气的李锦转过身,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棠下村县令,愣了一下。而后上前几步,将他亲手扶了起来。 李锦有些抱怨:“本王不过就少说三个字,你竟跪了如此之久?” 他拧着眉头,将他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县令抿了抿嘴,尴尬地笑了笑:“这……下官没想到王爷与传言确实大不相同,是下官小人之心了。” 他抬手,蘸了蘸额头的汗珠:“下官以为王爷……”说到这,县令收了口,抿了抿嘴,没继续说下去。 但李锦却勾唇浅笑,眼眸弯成了月牙:“以为本王与太子殿下一样,是个暴虐的主?” 话虽不假,但听起来格外渗人,县令的脸马上就白了,不知该如何应声。但李锦不以为意,抬手拦了他一下:“不必回答。” 他说,而后望了一眼公堂正门的方向,瞬间愣住了。 就见一身六扇门缁衣的李茜,带着没脸面对李锦的周正,正得意扬扬的从县衙的正门,大摇大摆的走来。 “怎么样,想不到吧!我又回来了!” 李锦的血压,当时就高了。 第127章 带着金舒,点一盏姻缘灯 眼前,李茜看着一眉高一眉低的李锦,抬手轻咳一声,笑意难掩:“我回去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父皇,父皇说我心怀天下子民,做得对。” 她探身向前,俏皮一笑:“专门命我赶回来,监督你们两人破案,务必给百姓一个交代。” 李锦一声冷哼,没好气地说:“命你监督?” 那灼灼目光,戳得李茜面颊上直抽抽:“怎么?我还能骗你不成?” 她抬手,胳膊肘撞了身旁的周正一把。周正尴尬着一张脸,点了下头,拱手道:“林公公亲自送来的,确实是陛下口谕。” “对头!”李茜拉长了话音,“父皇说了,要将怎么办案的,一五一十都回禀给他!” “哎呀哎呀!”李茜咧嘴笑得格外灿烂,凑在李锦身前,压低了声音:“三哥,你纨绔的形象不保了啊!” 李锦冷哼一声,沉言:“不保也罢。” 他知道,李义是在警告他。 往昔,他为了保全实力发展自己的力量,选择蛰伏于朝野这件事,瞒得过满朝文武,瞒不过皇帝李义。 如今提点,也仅仅只是警告他,最近这段时间他在京城屡屡破案,已经引起了朝野的骚动,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而且,与其说是让李茜监督整个案子,倒不如说,是让她观察金舒。 李义要听的绝不是什么少年暴毙,两代三尸的奇闻异事,而是这个被大仵作收作闭门弟子的金舒,到底有几斤几两的水平。 他要听的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撼动太子李景的根基,以及在当下微妙的拉扯中,有没有需要他出手保护一下的价值。 “我看你们这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应该还没什么头绪吧?”李茜上前两步,走在李锦身旁,“不过不要紧,现在我来了,事情肯定就好办多了。” 李锦收了脚步,瞧着她迷之自信的神情,扫了周围一眼,唰地挥开了扇子,笑道:“破都破了,你来办什么?” “什么?”她愣住了。 李锦身后,棠下村的县令拱手行礼。 另一旁,金舒埋头伏案,趁着记忆犹新,一边写案件纪要,一边更正三年前的两本错误护本。 李茜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哭丧着脸:“哎呀你们怎么回事啊,怎么才一个晚上就破了啊!” 看着她哭唧唧的面颊,李锦一边笑,一边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小声问:“宫里如何?” 李茜一滞,余光扫了他一眼:“哼,还能如何?” 她抬手,挡着自己半张嘴,附在李锦耳旁,郑重其事说:“听说金舒连死了三年的尸骨都能判断出死因,刑部有几个老家伙慌得一塌糊涂,连夜去了太子府。” 说到这里,李茜放下手,嬉皮笑脸的样子又一次挂上面颊,她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李锦的肩头:“剩下的,你的人比我更清楚。” 李锦闻言,点了下头。 不过一日而已,太子竟能如此清晰地知道他和金舒的动向。 他转过身,睨了身后恭敬站在一旁的棠下村县令一眼,若有所思。 李锦垂眸,少顷,才回头看着李茜,和缓了不少:“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你怕是会心不甘情不愿。” 李茜一滞:“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一年里也出不了几次宫,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遇到了这么件案子,什么也没干成,就被送回去了。 这好不容易又出来了,结果来晚了,要是就这么回去,李茜怕是真要哭出来了。 “嗯。”李锦点了点头,勾唇浅笑,“那你还要去香积寺,点那什么灯么?” 这话,把李茜问愣了。 她嘴巴一张一合,瞧了一眼李锦,又瞧了一眼金舒,歪着嘴,十分不满意:“要去!而且是你们俩跟我一起去!” 绝了,想当回月老,怎么就这么难呢?! 只见李锦收了扇子,轻笑着说:“等金先生写好护本,我带你去。” 中伏第二日,香积寺前的人群车马已经少了大半。 马车径直停在石牌坊前。 “周某人从来不信这些,公主玩得开心就好。”周正“嘚嘚”两声,赶着马车停在一旁的树荫里,等着他们三个人回来。 正午,烈日炙烤着大地,腾起层层热浪。 李茜一个人冲在最前面,花最多的银子,燃最粗的香。 只有在此时此刻,金舒才从她身上看出皇家公主的模样。 她用最虔诚的心,祈求着今年农耕的风调雨顺,眼眸里是坚定不移的光芒。 这个闹腾的少女,平日里将盈盈笑意挂在脸上,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女孩,此刻全身心的跪在佛祖的面前,以视死如归的心,祈求着上苍有眼,庇佑大魏。 那是金舒未曾见过的模样。 叩拜之后,寺里方丈将香积寺年年准备的莲花灯台拿了出来。 “几位施主许个愿吧。”他慈眉善目,淡淡笑着。 李锦瞧着金舒纠结银子的模样,轻笑一声:“这一趟是公差,算公费。” “求财,要最大的!”金舒闻言,丝毫不迟疑。 这样的结局,李锦早就预料到了。他了然点头,冲着一旁捐银子领灯台的地方走去。 可这走向,立马就让李茜心塞了,这不是她要的效果啊! “哎金先生,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只求个财啊?”李茜瞧着李锦走远,有点急了,“真就不求个姻缘啥的?很灵的!” 只见金舒一脸诧异:“姻缘天定,求了没用。” 好家伙,这话听起来如此有道理,李茜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了。 她一个人惺惺地往捐银子的方向走,站在桌前犹豫了许久。 算了,姻缘天定,甚是有道理。 “我也要一盏求财的灯,最灵的那种!” 等她抱着那朵莲花灯回来,眼前金舒的大莲花已经摆上了台。 从规格上来讲,这个尺寸确实对得起李锦掏的银钱。 “瞧瞧方丈那老泪纵横的模样,您这应该是把他多年积压的库存给买出来了。”金舒站在那,瞧着那个万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眉头紧皱。 李锦不以为然,一边蘸着蜡油一边说:“你要的最大一朵,怎么?后悔的话自己出钱。” “不不不。”金舒正色道,“多谢王爷,无以为报!他日发家致富,一定不会忘记王爷今日大恩大德。” 说着,便上前两步,想从李锦手里接过那根蘸了蜡油的小棍,可这男人却没松手,直接引着金舒的胳膊,一同点燃了那最大的莲花灯。 “不用谢我,分我一半财运就好。”他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伸手拍了一把金舒的肩头,“方才小师父说了,此灯一生只能点一次,多了不灵,为了你发家致富的宏图伟业,劳烦先生日后忍住,切莫再点。” 金舒了然地点头:“竟还有这种说法,我记住了。” 一阵微风起,捐银册轻轻翻动,方才李锦写下的小字,墨迹刚刚干透。 金舒名下,是三个规整的小字:姻缘灯。 第128章 哪家俏丫头,能入了李锦的眼 回去的时候就热闹了。 周正和金舒在马车前,李锦和李茜在车里。 为了让她能够还原案情的同时,模糊掉金舒勘验时那些极为专业的行为,李锦几乎是自己说一句,李茜复述一句。 一句又一句,路上一个半时辰,李茜全在反反复复地背诵那些话了。 “你这样,你就不怕我在父皇面前跟他说,都是你让我这么讲的么!” “你以为父皇不知道么?少废话,赶紧背!” 车里一阵一阵的吵闹声,引得金舒时不时回头,蹙眉望过去。 这一对兄妹,还真是颠覆了她对皇族的认知。 “周大人。”金舒瞧着一旁的周正,“这……” 仿佛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周正头也不转,看都没看她,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似在说习惯就好。 半晌,见金舒依然好奇地往身后瞧,周正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当年只有王爷一个人,反对公主嫁到千里外的属国去。” 金舒抬眉,看着周正,想起了李锦之前的那句话。 皇家儿女,不论男女,都是这天下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当时不解,但这两日与李茜接触多了,好似就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 “大约六年前。”周正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恰逢南燕不断挑衅,朝野提出让公主嫁过去和亲。为了断了这个念想,王爷直接荡平了南燕国,才将当时不满十四岁的公主保了下来。” 金舒一怔:“多少岁?” 不满十四,却要去属国做联姻的棋子。 她睨着帘子后,若隐若现,痛苦背诵的李茜的面颊,心头仿佛被人捏了一把。 “经此一事,周边各国谁也不敢再提什么联姻。”周正拉扯了一把马缰,“但朝野中,要把公主送出去的人,依然众多。” 所以,李茜和她的母妃德妃,才会是坚定地帮助李锦的人。 周正说到这,便没有再说下去。 就算他不言,但金舒面颊上那通透的神情,也已经将其中关系,弄懂了九分。 但金舒的推测,与事实还是有所出入。 “难怪如此想要去点一盏姻缘灯。”她转过身,轻笑道,“原来如此。” 只有李锦上了位,她才不会被送到千里之外未知的小国,她才能与真心相爱的人,长相厮守。 金舒迎着夕阳的余晖,面颊上满是了然的神色。 大魏长安城,沐浴在灿金色的阳光下,马车穿过高耸的城门,自威严的守城将士身旁穿过,沿着笔直的朱雀门街,一路向北。 这座恢宏的城池,在两百年岁月的打磨中,越发沉淀出属于它自己的独特气质。 白墙青砖,黑瓦灰阶,威严的皇城与闹热的商街遥相呼应,金舒行在当中,竟生出些回家的感慨。 却把他乡作故乡。 她轻笑,就一眼的功夫,却瞧见六扇门的大门,从身侧缓缓擦过。 “周大人?”她唤,“走过了走过了!” 她话音未落,就见李锦挑开车帘,睨着她的面颊:“你随我一同进宫。” 他说:“时间紧,再晚内城的城门只出不进,我可不想今夜让这疯丫头,在我府里搅和的天翻地覆。” 说完,车便缓缓停在了永安门前。 盘查过后,才再次放行,直到太和殿广场,再往里,便只能靠脚力了。 李锦瞧着周正,又看一看金舒,正发愁要不要带着金舒一起,就见一身常服的李义,不知何故竟然正好走到这里。 他微微眯眼,睨着李锦一身缁衣的样子:“朕还当你们今日回不来了呢。” 李义背手而立,夕阳下打量了一眼头埋得极低的金舒:“这位便是那金先生?” 金舒愣了一下,那九五之尊扑面的威压,让她倍感窒息。 但李义似乎并没有想同她寒暄的意思,没等金舒开口,就轻笑一声,冲着李锦说:“怎么?六扇门已经穷到这般地步,活生生将一个捕头饿成了豆芽菜?” 李锦哑然,拱手道:“父皇教训的是。” “能人将才,多花些银子贴补贴补。”李义那沉稳的声线,一下一下敲着金舒的心头,灼灼目光,睨着金舒的头顶,“每月月俸再拨十两银子,免得传出去,让人说六扇门的神捕,还不如刑部一个小喽啰。” 不等李锦应声,他深吸一口气,扫了李茜一眼:“玩疯了?赶紧回去,你母妃焦急得很。” 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锦:“你难得入宫一趟,也去瞧瞧你母妃吧。” 李锦一滞。 李义见他仿佛凝固的面容,什么都没有再说,带着一脸笑意的林公公,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与他消失在转角同一个时间,那最后一缕阳光,没入了地平线之下,整个火烧的天空被深蓝驱逐,转眼便漫布星辰。 太和殿广场前,李锦睨着金舒,瞧着等在门前那一群五大三粗的车夫,抿了下嘴:“你随我来。” 头一回进宫的金舒,瞧着金碧辉煌,将霸气呈现得淋漓尽致的大魏皇宫,总觉一双眼不太够用。 那些只在书里看过的,集能工巧匠最大智慧建设出的宫殿,精美的雕花石刻,就算是夜晚,也将她吸引得移不开眼。 “你喜欢这些?”李锦一脸嫌弃地走在她身侧。 “不是喜欢。”金舒摇了摇头,“是震撼。” 说到这,她突然咧嘴一笑,话锋一转:“没想到那求财灯竟如此灵验,当天就显灵了。” 李锦瞧着她开心的侧颜,冷笑一声:“我出的灯钱,我还再额外出你十两银子的月俸,金先生你这发财致富的愿望,显灵的路子不太对啊。” “靖王殿下大气一些嘛!”她边笑,目光边瞧着眼前漂亮的建筑,连连赞叹其中精妙。 这些感慨,直到离冷宫越来越近,声音才越来越小。 破败的墙壁,残缺的砖瓦,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隐隐传来的哭闹声,以及连宫灯都隔了好远才亮着一盏,铺面的黑暗感,让金舒那些赞美,再也说不出口。 衣着暗淡的老嬷嬷,推开门,瞧见站在门口的人是李锦,当即老泪纵横,赶忙将他们两人迎了进去。 “圣上开眼,您终于能来瞧瞧了!”老嬷嬷身躯有些佝偻,赶忙往里面走,边走边喊,“萧贵妃娘娘,靖王殿下来了,靖王殿下来了啊!” 冷宫一住便是六个春秋的萧贵妃,披着一件薄衫,身形单薄,如扶风弱柳般迈出门槛,攥着李锦的手:“你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储君之争,夺嫡之战,她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大魏失去了大皇子,李锦失去了亲哥哥。 那之后,她便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担心李锦会斗不过心沉似海的李景,也赔进自己的性命。 她不求其他,只求李锦平安就好。 寒暄两句,萧贵妃才注意到站在一旁,许久无言的金舒。 “瞧我,锦儿平日都是独来,这还是头一回带个人来。”她淡笑起,“竟还是这般俊俏的丫头。” 金舒一滞,一家伙心就抬到了嗓子眼。 “快过来,让我瞧瞧,是哪家的俏丫头,能入了锦儿的眼。” 她这般说,而李锦则干脆站在一旁,眼眸带笑,等着看金舒如何解围。 第129章 萧贵妃的见面礼 夜风徐徐,明月高悬。 金舒站在那,望着萧贵妃憔悴的容颜,看着面颊上浅浅的笑意,抿了抿嘴。 她瞟了李锦一眼,搀扶着萧贵妃胳膊的他,面颊上是大写的“只要母妃开心,你就当回女人也无妨”。 金舒站在那,迟疑了半晌,拱手行礼:“萧贵妃娘娘,属下是男儿身,就是生得瘦弱了些……” 她蹙眉,目标移向别处,避开了李锦和萧贵妃的注视。 眼前衣衫单薄的女人吭哧一笑,睨着她的面庞,唇角扬起,笑意更深:“倒是有几分相似。” 萧贵妃意味深长的瞧了李锦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倒是个运气好的。” 说完,留下一脸懵的金舒,母子两个人,转身进了身后漏风的冷宫。 金舒等在院子中,一棵枯树下,种着零零散散的花朵。 这里虽是大魏深宫,可目光所及皆是破败的景象。 六年前,李牧谋反一事,大魏的将军府受到牵连,萧将军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李牧的母亲,一夜失宠入了冷宫。 算起来,眨眼六年。 “娘娘当年,女扮男装跟随在陛下身侧,帮着陛下坐定江山。”喜嬷嬷将一盏温茶放在金舒的手边,笑意盈盈地说,“小公子长得阴柔俊俏,引着娘娘想起了当年旧事。” 她话里有话,眼眸自下而上打量着金舒。 就见金舒稍显尴尬,拱手道谢,又言:“娘娘真是豪杰。” 喜嬷嬷笑着颔首,陪着她在一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她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金舒面颊上的神情也稍稍和缓了许多。 “原是定州知府家的公子。”临行前,萧贵妃将一只小红包拿在手里,亲自递在金舒的手心里,“不多,略表心意,还请先生收下。” 看着金舒不知所措的样子,萧贵妃便将她的手指轻推,合了起来,站在门边淡淡的说:“我们锦儿,便有劳先生多费心了。” 说完,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些回去。 金舒连道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宫门便被喜嬷嬷轻轻合上。 李锦睨着她手里的小红包,眼眸微眯,半晌,还是只说了一个“走”字。 红包里的东西,李锦大概猜得到。 三十年前,当时女扮男装的萧贵妃,在一众刺客的包围中,以身替李义挡下了一支暗箭,沉眠三月,险些丧命。 她醒来后,只要了一枚铜钱的赏赐。 李义将铜钱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原本的大魏通宝字样上,却写着“免死”二字。 那时不是太子,距离皇位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李义,给了萧家一个承诺。 若他此生能成为大魏皇帝,只要萧家不反,便永远都是辅国重臣,只要萧贵妃仍在,那一枚铜钱,便可抵人一命。 原本李锦并不知道铜钱的故事,是六年前李牧一事,逼得萧贵妃将此物拿了出来,本意是想在最紧要的时候,能救下李牧一命。 那时,朝野哗然,才知还有这一枚铜钱一条命的过往。 虽然那时情况危急,但李义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子的局,他根本不打算要李牧的命。 李义知道李牧性格温和,太过柔情,不适合做皇帝,稳不住江山。才暗中对李景争权夺势的布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本意是想利用李景,将李牧从太子的位置上换下来,给他一片遥远的封地,让他带着他的太子妃,远离京城这争权夺势的泥潭。 只是…… 他没想到,李景竟心狠手辣到可以手足相残的地步。 那一次的权利更替中,这是李义唯一的失算。 自己的二儿子,李牧每日一起玩到大的兄弟。 杀李牧一人还不够,竟然捏造遇到匪徒的谎言,屠杀了李牧府里所有的人,连毫无关系,只是奉命押送的官兵百余人,也未曾留下一个活口。 之后,那些曾经对他忠心耿耿的人,他用完便是连根拔起,连弃子都不如。 当年牵扯其中的地方官员,或是暴毙,或是辞官,之后便一个又一个的消失于天地间。 别说六扇门的李锦找不到他们的所在,就连大魏的皇帝,动用了隶属皇权的组织,也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李义站在太极宫的宫阙上,望着萧贵妃冷宫的方向。 瞧着李锦和金舒,打着一盏宫灯离开,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间漏风的小屋顶。 真是讽刺,身为大魏的皇帝,竟然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保住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命。 “真是老了。当年一个错误,竟要用六七年才能有一个纠正的机会。”他自嘲一般的说道,转身,瞧着身后的严诏,从怀中拿出三封信,举在手里抖了抖。 “来,严大人说说看,这六岁半的孩子,怎么就平白多出来四五个假身份?”李义冷哼一声,“你和太子,到底是要藏他,还是要……要了他的命呢?” 说完,当着严诏的面,将他手里的信封甩在严诏的面前。 三封信,右下角一个印章的图案,是李锦那长长的绘卷上,尚未发现真实身份的,火苗的图案。 太极殿的宫阙上,仅有严诏与李义两个人,面对面,不过五米的距离。 严诏蹲下,将那些信捡起来,拿在手里整理了一番,半晌,抬眸,正色道:“陛下信哪一个?” 信哪一个? 李义一声冷笑:“严诏,你我交情四五十年,谁人背叛朕都能忍,唯独你不行。” “你给朕用你全家的脑袋记清楚这句话,别让我有机会说第二遍!” 苍穹之下,万籁俱寂,星河光芒耀眼璀璨,在太极殿的正上空,与这人间的皇,遥相辉映。 严诏面无表情,点了下头,话音平和了不少。 他将那三封信折好,撕成两半,淡淡的说:“都是假的。” 忽而眸光犀利地望着李义:“若说真实身份,就只有臣一句口述而已,陛下信么?” 李义微微眯眼,站在宫阙边沿,身后星河作伴。 严诏从怀中拿出一封尚未封口的信,上前两步:“那孩子乃是靖王世子,母亲死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偷偷摸摸的带回来。” 这话,将李义说愣了。 他一把夺过严诏手里的信,倒出来看了一眼。 信上只有两句话:李牧遗子。 下面写着:隔墙有耳。 第130章 被刑部拒绝的惨案 自棠下村回来之后,严诏就特别贴心地为金舒开启了地狱模式。 厚厚几摞毒物的书,在金舒的案台上,垒成一个小小的山包。 “先前只是给你简单的讲了讲,看来你学习的速度挺快。”他抬手,啪啪的拍了两下,书上厚厚的一层浮灰在阳光下荡的老高。 “这些书几十年了,终于后继有人。”严诏探身前倾,神神秘秘的开口,“在大魏,死在刀剑棍棒下的,多是墙外的民众,至于那墙里头。” 边说,又边拍了两下。 金舒一边咳嗽,一边驱赶着眼前的灰尘,皱着眉头说:“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好好学。” “嗯……”严诏直起腰,微微眯眼,“你学着这些,回头我再单独给你讲讲这宫里乱七八糟的关系。” “啊?”金舒驱赶灰尘的手停滞在空中,“学这个干啥啊?” 却见严诏郑重其事地说:“为了全身而退。” 他轻笑一声:“宫内的案子不像是外头,话可以直说,宫内的案子,你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自己。” 他看着金舒,一字一顿:“在宫里,保全了自己,就等于保全了真相。” 这话,金舒懂,她不懂的是……宫内现在风平浪静,就算有个什么波澜,也有严诏在,根本轮不到她。 看着她稍显纠结的模样,严诏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学。” 而后,什么也没有再说,将身后一包麻糖轻轻放在书上:“御膳房的点心,我嫌甜。” 说完,一脸嫌弃的拍了拍手,自顾自的迈出了门。 金舒瞧着那厚厚一摞的书,还有书上放着的一小包麻糖,呲牙咧嘴,一声哀叹。 就听严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别唉声叹气了,趁着这几日天下太平,定下心,好好学。” 如果说金舒是五行属阎王,走哪哪出案子。 那严诏此刻,就是五行属开光嘴,说什么遭什么。 天下太平?金舒瞧着堵在门口的李锦和冯朝,手里刚翻了三页的书,不得已又放下了。 “这,下官照着先前王爷的吩咐,出了命案先去找刑部。”冯朝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结果刑部开头还挺客气,一听说是个平民,还是个没头没脑的凶案,马上就把下官当成了蹴鞠的球,客客气气的送来六扇门了。” 李锦双手抱胸,丝绸的外衫上,绣着朵朵银杏叶子,逆光而立,金灿的叶片发散出朦胧的光。 他瞧着冯朝,勾唇浅笑:“如此,冯大人来找六扇门,不就光明正大多了,免得又被人参奏,说是结党营私。” “哎呀!”提到前些日子,莫名被刑部尚书参奏的那一本结党营私,冯朝气就不打一处来:“莫名其妙,子虚乌有的事情,怎么就能扯的神乎其神,下官又不是没去找过他们刑部,哪次不是客客气气的去,再被客客气气的送出来。” “他说结党营私,他倒是接一个案子啊!”冯朝吹胡子瞪眼,咂了咂嘴。 之后他一声叹息,转身拱手,向着李锦行了个大礼:“下官确实也不想来给王爷惹麻烦,但下官推理破案实在是一窍不通,只能断个家长里短,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上,不敢武断,又不愿糊弄百姓,屈打成招。” 说到这,他腰弯的极深:“恳请靖王殿下再次施以援手,给百姓一个安心。” 冯朝心里清楚,此时来求李锦,李锦未必能接了这个案子。 朝野上下,因为六扇门屡屡破案,已经形成了两派不同的声音。 一派说李锦纨绔不堪,断案入神不过就是走了狗屎运,全仗江南捡回来的仵作。 一派则说就算运气也是天时地利才能人和,既然有些本事,则应当适当委以重任。 蛰伏六年的靖王,此刻正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上。 若是要继续维持那闲散王爷的名号,拒了冯朝这件案子,完全合情合理。 但李锦没有吭声,倒是金舒,有些疑惑的探出脑袋,瞧着冯朝小声问:“冯大人,是个怎样的案子啊?” 冯朝一滞,仰起头,瞧着李锦淡笑不语的面庞,喜上面颊:“多谢王爷!” 原本,金舒心里还犯嘀咕,什么案子能让刑部听一听就摆手不要。 直到看到现场,她一眉高一眉低,觉得可能也怨不得刑部拒绝。 实在是过于惨烈。 被害人是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双目圆瞪,头东脚西,仰面和衣,躺在里屋内室的床上。 身上的鲜血自桌边一路蔓延,屋墙上,窗棱上,处处可见。 她身上一张薄薄的夏被,被血浸透,掀开被子后,身上的襦裙已经被血浸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屋外,被害人的老伴和孙女,跪在地上哭成一片,冯朝顾不得许多,连连安抚。 “云飞一会儿就到。”见她目露怜悯,李锦睨了屋外的人一眼,“第一个发现的是那白发老人,他还以为被害人在睡觉,掀开一看,懵了。” 金舒深吸一口气,“哦”了一声,刚想开口,就听李锦又说:“冯朝给的案子,一般都比较惨,小案子他会自己想办法,也送不到六扇门来。” 他睨着金舒的面颊:“你心里多少有个数。” 这话,金舒总觉得夹杂着些许奇怪的味道。 “门主在担心我?” 李锦一愣。 金舒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他,摆了摆手:“这种程度,还不如先前那个断头的陈家二少爷,怎么可能吓到我。” 瞧着她转过身,低头系绑手的样子,李锦嘴巴一张一合,没冒出声音来。 这怎么就能一点小姑娘的样子都没有呢! 等画师和云飞将屋子内描绘个清楚之后,金舒才绕开地上那些血迹,站在床前,轻轻将手里的薄被子提起,放在一旁。 手指探了探额头,余温犹在,她小心翼翼的解开血染的襦裙,看着眼前的场面,微微蹙眉。 看着外翻的创口,金舒“一、二、三”的数着致命伤的数量。 “死者女性,死亡时间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凶器是疑似匕首,长矛尖之类的锐器,具体的还要带回去才知道。” 她顿了顿,转过身睨着李锦:“光是左胸就有七八刀,致命伤四刀,均穿透肺部,扎破心脏。被害人应该是死于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第131章 靖王亲手折的千纸鹤 “我每天早上巳时两刻的时候,就会去我们坊子后头的田记饼铺,去给我孙女买几个甜饼,再买些菜回来。” 老人满脸是泪,面颊上的满布的皱纹,因为这飞来横祸,更深了一层。 “我回来的时候,站在院子里喊她,她不吭声。”老人的腰杆佝偻着,两只手紧紧地攥着小孙女的手心,“然后我就进去看了看,瞧见她躺在床上。” 说到这,老人的话哽咽了起来,他眉头紧皱,抿了抿嘴,那双无助的眼眸,望着站在他面前的李锦和冯朝。 兴许是用尽了全力,才颤颤巍巍说出后面的话来。 “我说,你怎么还在睡呢,天都大亮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当时我都没注意到地上的血迹,就那么径直走过去。” “后来,我瞧着她神情不对,瞪着眼睛也没个声音,吓了一跳,把被子那么一掀开……” 老人的腰弯地更深了。 他捂着嘴,摆了摆手,巨大的痛苦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冯朝看着他的面颊,拱手看着李锦,补上了后面的话:“后来,是街坊被他的哭声吸引过来,才慌忙给报了官。” 这间小院子算不上富足,但处处都透着生机。 白墙黑瓦旁边,一棵小柿子树长的正旺。 李锦环顾一周,撩了一下衣摆,半跪在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面前,自下而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小姑娘,你晌午的时候去哪里了?” 小姑娘满脸委屈,看着李锦的面颊,懦懦的说:“我去表哥家里玩了。” “你表哥家在何处?”李锦从怀中拿出一张正方形的纸,两边对折。 小姑娘看着他手里的白纸,抿着嘴唇:“在,在隔壁坊的西巷里。” 李锦没有抬头,手里也没停下:“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来的时候,爷爷还没回来,我叫了两声,以为奶奶不在家,就自己坐在这院子里玩。” “你回来的时候,院子门是开着的么?” 小姑娘点了点头:“开着的,我爷爷奶奶平日院子不落锁,但是奶奶睡觉的屋子里,门是关着的。” 她说到这,哭了起来,“我奶奶,我奶奶是不是不会醒来了?是不是我以后就没有奶奶了啊!” 李锦滞了一下,看着她那双明亮的双眸里,倒影出他自己的面颊。 见他不语,小姑娘面颊上泛着一抹潮红,一边啜泣,一边将头低得很深。 听着小姑娘的哭声,李锦不疾不徐,手里将那张纸折叠翻转了许久。 待一只千纸鹤停在他手心的时候,他才伸手,擦了一把小姑娘面颊上的泪珠。 “不是你的错。”李锦说,“生死有命,与你无关。” 他淡笑起来,又说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接过他手心的千纸鹤,抿着自己的唇,那明亮的双眸望着那只鹤,颤抖着的双唇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起身,扫了一眼院墙四角。 屋内,金舒将随身带来的盒子打开,点一盏小灯,将被害人尸体上的血衣整理好,沿着一个创口的痕迹,缓缓走刀。 “刀刃长约四点五寸,是双面开刃的剑式匕首。”金舒一边查验,一边说,“凶手下刀快且力道大,每一刀都用尽全力,应该是16岁以上的青壮年人。” 她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手里的小尖刀,用正反手的方式实验了一下,举在空中,刚要落下,云飞站在一旁,补了一句:“是正手。” 金舒一怔。 云飞自身后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匕:“这种匕首握法一般有两种。” 他将匕首拔出来,刀尖冲外,与拇指指尖成一个方向:“这叫反手,但民间叫法相反,将这叫成正手。” 他下颚微扬,示意了一下躺在床上的被害人:“我看了角度,从痕迹上来讲,不是这种刺入的方式。” 云飞顿了顿,手上一转,拇指按着匕首的刀柄,刀锋与他的手臂自然成45度的角。 他稍稍抬手,在金舒面前展示了一下:“这种叫正手。” 他侧身站在一旁,握着匕首将手臂收紧,刀尖自然垂直于他的胸前:“假定被害人当时直立,那么……” 云飞猛然上前一步,以左手手心推着右手的匕首,往前一刺:“这样刺入的角度与力度,是最符合这个伤口呈现的模样的。” 不愧是痕迹的专家,把金舒都听愣了。 见她了然地点头,云飞才把匕首合上,又放回了身后。 “云大人。”金舒蹙眉道,“你这……如此了解短刀创面的的样子,为何陈家二少爷一案的时候,你不站出来帮个忙啊?” 她咂了咂嘴:“还让我找门主要了头猪来。” 就见云飞抬手,挡了一下唇角,咯咯笑了起来:“主要是想吃肉。” “啊?”金舒眉头皱的更狠了。 话说到这里,外头的话问完了的李锦,迈进屋内,扫了眼前两个人一眼。 瞧着云飞这一脸笑意的样子,李锦眉头一紧,直接站在两个人中间,往左瞧一眼脸上写着“莫名其妙”的金舒:“验完了么?” 不等金舒回答,又往右扫一眼云飞,没好气地开口:“查完了么?” 云飞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查完了。” “被害人屋内有多处翻动的痕迹,床角,柜子里,盒子里,以及几个包袱都被翻乱了。”他背手而立,正色道,“图财的意图很明显。” 听完云飞的话,金舒也扫了一眼床上的被害人:“被害人身中十七刀,集中在前胸和后背,致命伤多达八处,其中有三刀创口重叠,五刀由前向后刺破肺部与心脏,引发大出血。” “凶器长约四点五寸,双面开刃,剑式匕首的可能性最大,且刺入方式为正手。”说到这,她学着方才云飞的模样,比划了一下刺入的方式。 李锦瞧着她,又扫了一眼云飞,点了下头。 但是金舒没停下。 “从现场和凌乱的刀伤上来讲,凶手应该为十六岁以上的青壮年,身体素质极佳。”她看着李锦,“不管是时间点的选择上,还是杀人的手法上,都不排除是熟人作案的可能性。” “虽然云大人给出了有可能是图财的方向,但我个人坚持认为,仇杀的概率应该更大一些。” 第132章 凭空消失的凶手 眼前,云飞诧异地瞧着金舒的面颊。 虽然上一次合作的时候,对这个金先生的实力已经有足够的了解,但这一次再合作,依然被她的专业给震撼到。 这个尸语者,让靖王李锦不惜千里之遥地把她从定州请到京城来,还真是值得! “能还原现场么?”没等他震撼太久,李锦睨着云飞的面颊问,“需要我们帮你还原么?” 云飞点了下头:“需要。” 他抬手指着屋内正中,桌边的位置:“有劳王爷和金先生站到那里去。” 重建现场与验尸解剖不同,更多的是实验的方式。 在云飞的眼里,每一处痕迹都是会说话的存在,都有它形成的过程。 就像是金舒的尸语术一样。 痕迹虽然不会说话,但将它是如何生成的,以最符合实际的方式推演出来,那么就能够还原这间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与被害人身高相仿的金舒站在里侧,李锦站在外侧。 让手里那把黑扇充当匕首,按照云飞方才的判断,做出正手举刀的姿势。 他眼中,喷溅的血迹,大小血点,此时此刻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提示着云飞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他微微弯腰,睨着李锦匕首和肘部的位置,眼眸微眯:“先生转过身去。” 金舒愣了一下,而后转身背对李锦。 她看着床上的被害人,那一瞬,仿佛与两个时辰前,佝偻着身子站在这里的被害人,重叠在一起。 云飞的目光中,房梁上,衣柜上,桌上,甚至茶杯上,铜镜中的血点,如时空倒转,自空中划出绵长的线,汇聚在金舒的后背。 随着李锦缓慢地推进着匕首,那一刻迸发出的力量,好似打穿了两个平行时空的交集。 他仿佛看到被害人,被突然而至的一击猛刺,刺中背心,踉跄不稳,惊恐地转身。 仿佛看到被害人望着凶手狰狞的面孔,想要阻拦却无助又无力的模样。 仿佛看到那个凶手丧失理智,刀刀致命地戳在她的心口上。 “最后,被害人踉跄倒在床上,再也没能起来。” 云飞眼前,金舒双手撑在床边,身后是被害人的遗体,胸口上抵着李锦的扇柄。 而眼前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正一眉高一眉低,面带欣赏地瞧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与她的面颊,不过只有一扎的距离而已。 金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目光不住地往云飞的方向瞟过去,见他依然沉浸在重建现场的深度思考中,忍不住呲牙咧嘴地唤了一声:“云、云大人,然后呢?!” 云飞一怔,猛然回身,就瞧见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倒抽一口凉气。 “没了!没然后了!”他喉结上下一滚,瞧着李锦,忙说,“可以了,可以了门主。” 听到这话,李锦身子未动,手中的扇柄未松,缓缓转头瞧着云飞,勾唇浅笑:“重建现场这种精细活,云大人还是专心些好。” 而后,他回过头,瞧着自己身下已经快坚持不住的金舒,笑意更深:“你也一样。” 说完,才收了扇子,退后了一步。 他的话把金舒都给说懵了,赶忙摆手:“是门主您入戏太深,太吓人了。” 李锦挑眉,抬手,那扇子啪一声敲了一下金舒的头顶:“顶嘴。” 不等金舒反驳,他转身看着云飞,岔开了话题:“重建之后,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 说到这里,云飞点了点头:“先前觉得是图财,现在觉得,金先生说的仇杀,应该更有道理些。” “这些被翻乱的可能只是仇杀之后顺手图财,亦或者只是单纯地想给我们造成图财的假象罢了。” 这点,李锦也赞同。 他方才试着想象凶手动作的时候就发觉了,这个凶手的每一刀都是倾尽全力的,每一刀都是冲着取她性命而去的。 但如此,便让李锦更加疑惑了。 一个年过花甲,头发都白完了的老人,是怎么跟人,结下如此深刻的仇恨? 此刻,云飞打断了李锦的思绪,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属下还在屋内发现了两枚不同的脚印,其中一个很特别。” 他指了指屋子最里侧,靠近院墙的一扇窗:“在窗外。” 屋后的窗户旁,拨开杂草,半枚清晰的血脚印,呈现在杂草遮盖下的大石头上。 要说这枚脚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便是鞋子的脚掌处,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大洞。 “属下已经看过两个老人全部的鞋,没有如这半枚一般脚掌带洞的。”他说,“基本可以确定,这半枚脚掌带洞的鞋印,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他抬头,看着窗户后面,两米多高的白墙:“所以凶手杀人之后,很可能是从这个窗户翻出来,然后攀爬上院墙,从这里走的。” 李锦闻言,两手将身上的外衫脱下,直接塞进了金舒的怀里。 眨眼之间,便和云飞两个人蹬了一脚窗边,踩上了院墙。 一尺宽的院墙上,除了寥寥几根杂草,还有几枚带血的杂乱脚印之外,还有一条清晰的、新鲜的翻土痕迹,像是拖拽着什么东西从这里擦过的样子。 李锦的直觉告诉他,这便是凶手逃离的关键线索。 云飞蹲下,以手为尺,丈量了一下这条痕迹,竟有一掌粗。 “怪了。”他起身,瞧着李锦,“什么东西这么粗?” 寻常梯子,竖着从上面拖过去,怎么也不至于一掌粗,大多数都在三指左右。 若不是竖着过去的,那这一掌粗的痕迹又太细了,怎么也应该有小臂宽才对。 “不仅仅是宽度不对。”李锦说,“冯朝已经问完了,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路过。” “这院墙两米高,若是梯子起码也要两米才能站在这上面将它拉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没有见到扛着梯子的人。” 他睨着云飞的面颊,陷入沉思。 一个扛着两米长的梯子,杀人之后浑身是血的家伙,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京城的坊子里的? 坊与坊之间,都有官兵把手,这种人不可能不引起官兵注意。 但却至今为止,一条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院墙外的小路,望着广阔的大魏京城,在心中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难不成这个凶手,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第133章 给金舒说个媒 “牛大姐家的院子,距离我们坊子这小商街,有点距离的,平日里没什么人往她这来。” 被害的老人叫牛黛,李锦直接坐在院子外头的破石凳上,与一众大爷大妈聊在了一起。 “我们这坊子里老人多,天刚亮,不少人都会出来去小商街上吃早点,然后买了菜才回来。”说话的中年女人嗓门比较大,一身粗布衫,站在人群中正对李锦的方向。 她手上带着油脂,瞧见李锦投来注视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自己的衣衫上抹了一把。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牛大姐和我们几个街坊四邻关系都不错的,她们家人口挺多,这两日她儿子儿媳跑商去了,才就剩下两个老人带着孙女在家里。” 李锦一边听,手里的扇子一边轻轻摇着:“她平日都是和你们一起去吃早点,买菜?” 却见这大娘摇了摇头:“她不吃早点,就只是去买菜,然后领着她孙女到坊子里去玩。” 听着她的话,李锦手里的扇子停滞了一下:“也就是说,寻常巳时,院子里大多数时间是没人在的?” 眼前的大娘有些发懵,抬着头想了想:“好像是的哦。”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回过头,几个人合计了一下:“确实,平日里巳时三刻之前,这院子里都是没人的。” 她抬手指着院子们:“就这,街坊们太熟,平日里都不怎么关院子们的。这京城坊与坊之间都有官兵把守,出这么个事情,真挺意外的。” “往常她们家老头子,都是晚点再去买甜饼的,这两日听说牛大姐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早上买菜,我瞧着也是她家老头子出去的。” 李锦沉思片刻,合了扇子:“牛大姐家的儿子儿媳,是做什么生意的?” “她家儿媳妇是个巧人,绣活绝了,跟西市一个大商人有些关系,每年前年都会亲自去采买蜀锦,然后和官家的绣娘在一起,绣的那些个缎子还成了贡品的!” 说到这里,就跟打开了街坊四邻的话匣子,一众大爷大妈你一句我一句的,将这牛黛家的儿媳妇,捧得很高。 “他们这次出去跑商,就是因为这已经是下半年了,马上又要准备新年的贡品了,就需要蜀锦。” 大娘说到这里,周围的人连连应声:“这一趟回来就是年底了,剩下这一个孩子一个老头子,日子怎么过啊!” 耳旁的声音杂了,李锦的思绪却更沉了。 贡品,蜀锦,还有京城的大商人。 宋甄的名字,几乎又一次浮现在李锦的面前。 梵音的案子背后有他提供的水银,京郊夏老太的案子他一清二楚,刑部陈家二儿子的案子里他游离在外,而国子监的案子,直接的目击人就是他安插的人。 若是这牛黛的案子背后,也有他影子的话…… 几次三番的事件中,宋甄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当真是他生意做大了,关系复杂,所以是个巧合? 李锦坐在那里,鼻腔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此刻,见李锦没什么要问的了,那大娘忽然嘿嘿地笑起,凑上前两步,学着方才冯朝的样子,拱手道:“这位官爷,那个……” 她抿了抿嘴,面颊上带着一抹惧怕,犹犹豫豫地说:“那个,我们家也有个那般大年纪的小姑娘,官爷方才折的纸鹤,能不能看在我讲了这么多消息的份上,也送我们家小姑娘一只啊?” 看着她格外真诚的容颜,李锦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将手里的扇子抬起,头也不回的塞进了金舒的怀里。 她站在李锦身后,抱着他一件外衫就算了,现在还多一把挺沉的扇子。 就在李锦折纸鹤的功夫里,大娘的目光落在了金舒怀中那件衣服上。 “这衣裳上的绣花,可是真漂亮。”她连连赞叹,“这绣工,也不是一般人能绣出来的。” “瞧瞧这银杏叶,绣得跟真的似的。”说到这,她顿了顿,瞧着金舒的面颊,忽然笑了起来,“这位官爷看着很是俊俏,可有婚配啊?家里几口人?住在哪里啊?” 金舒一怔。 就见这大娘乐在其中一般,问得更是深入了些:“这在六扇门,月俸如何啊?我们坊子陈员外家的姑娘,瞧着和你一般年岁,可以……” 话没说完,李锦的纸鹤忽然就杵在了她的眼前。 这男人起身,上前两步,浑身一股威压,睨着大娘的面颊,眸光与话音都冰冷了许多:“折好了。” 大娘一滞,将刚才想说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干笑着拿过他手里的纸鹤:“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李锦虽然颔首致意,但面颊明显不悦,一手拿回扇子,一手推着金舒的胳膊肘,催促道:“走。” 这一个字,解了金舒的围,她赶忙加快脚步,走远了,眉头才舒展开,抱怨了两句:“京城的大娘,比定州的还吓人。” 李锦挑眉,瞧着她面颊:“定州也有人给你说媒?” 金舒撇了他一眼:“我这种好男儿,有人说媒又不奇怪。” “你这种豆芽菜也可以?”李锦一脸嫌弃,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没等金舒反驳,又补了一句,“你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容易被人骗,说媒这种事情,等以后就让我和严伯给你把关。” 他一声轻笑:“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拔你这根豆芽菜。” 这话,让金舒更懵了,她眨巴眨巴眼,瞧着李锦大步而行的模样:“给我说媒?”她抿了抿嘴,“您这个样子,看着可一点都不像啊!” 反倒是,一股想拆了对面屋顶的态势。 李锦抬手摆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你这么贪财,又是六扇门的功臣,一般人家必然不可。我得给你说个天下巨富的亲事。” 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回眸:“起码得比宋甄富一点吧。” 比京城第一富豪更富有的人。 金舒尬笑一声:“得了,我还是单身算了。” 她那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让李锦吭哧一笑:“说到宋甄,这案子背后,兴许又有宋甄的影子。” 李锦勾唇浅笑,睨着她的面颊:“你怎么看?” 金舒先是一愣,而后沉思片刻,正色道:“什么可能都有,除了巧合。”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所有的巧合都是布局。 李锦勾唇浅笑,点了下头:“所见略同。” 第134章 王爷是不是知道我是女人了啊? 但现在,李锦顾不上宋甄的事情。 “这案子有两个疑点,我始终没有思路。”迈过六扇门的门槛,李锦边走边说,“一是,凶手行凶之后离开,理当是带走了某样辅助他攀爬的工具。” 他举起手,展示在金舒和周正的面前:“当时云飞粗略丈量了一下,痕迹有一掌宽。所以很难认定为梯子,有可能是其他的某物,但街坊四邻都没有瞧见带着特殊物品的某个人。” 他提了一下衣摆,沿着回廊往六扇门的深处走去。 “第二是,凶手很了解被害人一家的作息规律,金先生在现场,根据被害人死亡时刀伤的情况,判断熟人作案,且仇杀的可能性很大。”他深吸一口气,“但是,一个63岁的老妇,与街坊四邻的关系都不错,能有什么机会,同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青壮年男子结仇?” 他停了一下脚步,又追加了一句:“一个鞋底磨出洞的青壮年男子。” 周正和金舒跟在他身后,走了许久,快到门主院的时候,周正忽然开口:“会不会……就是因为长舌啊?” 李锦站在回廊上,转身看着他:“长舌?” “老妇人平日里清闲,喜欢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周正叹了口气,“我娘也是,聚在一起,也不管真假,就东家长西家短的胡诹。” 说到这,金舒连连“哦哦哦”了好几声:“对对对,以前定州的时候,我可没少被这些清闲老妇戳脊梁骨。” 李锦眉头一紧:“说你什么?” “说我阴气重,命里带煞,走哪哪出事。”金舒歪了歪嘴,不满的哼了一声。 她话音落下,三个人之间迷一样的安静了许久。 半晌,李锦抬手,轻咳一声:“也就是说,有可能凶手是她们闲聊之中的某个人物。他得知自己成了别人的闲谈,心生不满,所以愤而行凶?” 这个推断,金舒和周正都点了点头。 “现场虽然仇杀的痕迹比较清晰,但其实更有一种杂乱的感觉。”金舒回忆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凶手的动作,其实是十分多余的,这也是我推测他可能年纪偏小的原因。” 不论是专业的杀手,还是曾经一度困扰官府许多年的流寇,这两种类型的匪徒,一般在作案之后,都是会在第一时间快速离开现场。 大多数时候,只要发觉自己的刀,命中了致命的位置,根本不会考虑被害人到底生或者死,急忙就会离开现场,绝不会逗留。 “但是牛黛,一个63岁,身高低我半头,身形微胖,满头白发的老人。凶手却前后刺入十七刀,且大部分位置都是致命处,甚至有重叠。”她顿了顿,“动作格外的多余。就算是纯粹的仇杀,也体现出凶手的心理素质并不强。” 纯粹的仇杀。 李锦勾唇笑起,探身向前:“金先生也觉得,这是并不纯粹的仇杀?” 看着他眯成弯月一般的双眼,金舒有些诧异的点了点头:“我的判断是,凶手只是图财来的,但是被受害人发现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 李锦睨着她的面颊,许久,才一声轻笑,直起腰:“比较贴近我的看法了。” 他转身,摆了下手说:“我觉得,图财灭口是真,复仇害命也是真。” 他顿了顿:“未必有先后,但两者一定交叉。” 金舒睨着他的背影,方才提到嗓子眼的心此时依旧扑通扑通的跳。 她看着李锦的身影,稍稍忐忑。 她总隐隐的觉得,这几日的李锦与往昔不同,总是有意无意的,拿出一股英气来。 不是作为六扇门门主的英气,而是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时才有的英气。 金舒没跟他一起进院子,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月季花,迟疑了片刻,随便扯了个理由,独自一个人往仵作房的方向走去。 她心里忐忑,甚至怀疑,李锦看穿了自己女性的身份,格外担忧。 仵作房的正堂里,严诏睨着她惆怅的面颊,看着她倒茶时心不在焉的模样,放下手里的书卷提了一嘴:“怎么?去了一趟现场,跟丢了魂一样?” 金舒一滞。 她将茶水端给严诏,站在他面前,有些犹犹豫豫,半晌,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问道:“师父,王爷他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严诏一口温茶喷了出来。 他“咳咳”了半天,接过金舒手里的帕子擦了一把衣襟,挑着眉头,十分诧异:“何出此言?” 金舒一言难尽,琢磨了许久,扣扣搜搜的吐出来几个字:“就……就觉得,他吧,就有点……” 看着她的模样,严诏大抵上心知肚明了。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绷着脸冷笑一声:“没有的事儿。” 他说的十分肯定,让金舒更加疑惑。 没有断袖之癖,那难道说,是自己女儿身真的暴露了。 见她沉默,严诏起身,从书案背后转出来,面对面瞧着她:“也不用担心女儿身有没有暴露。” 金舒不解。 “你知道大魏的靖王爷,为什么到现在,连个婚约都没定下么?”严诏问。 “不知道。”金舒摇了摇头。 “因为恐女。”严诏深吸一口气,昧着良心,一本正经的胡诹,“追靖王的世家小姐,不排一百人,也有八十个,但他对女子是真没有兴趣,你瞧瞧这六扇门上上下下,就连端茶倒水,擦桌子扫院子的,见过有一个女子在么?” 闻言,金舒又摇了摇头:“没见过。” “那你见过李茜公主让他血压高升的模样么?” “见过。” 严诏双手抱胸,一声轻笑,注视着金舒的面颊:“所以,你仍在这里,就是女子身份没有暴露的最好的证明。” 这下,金舒更懵了:“那……那他近来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 不仅金舒想知道,严诏也想知道。 他绷着脸,郑重其事,现场瞎扯:“那是做给太子眼线看的,其中深意你不必知晓,知道越少,你越安全。” 说完,心头对李锦的吐槽可以绕京城一周,嘴角直抽抽。 可金舒垂眸沉思了片刻,竟一脸恍然的赞叹:“原来如此,王爷真是深谋远虑啊!” 严诏愣了一下,强行按下头顶成排的问号,抬手捋了一把胡子:“……孺子可教。” “我还以为他是断袖呢,原来是演一个断袖给太子看。”金舒拱手,笑着退了两步,“多谢师父,金舒退下了。” 说完,她迈出正堂,抬头正好对上站在门口,脸色铁黑的李锦。 “说谁断袖呢?” 第135章 借着严诏的口,提点李锦的人 李锦蹙眉,瞟了金舒一眼,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模样,嫌弃地哼了一声,便与她擦肩而过。 周正站在正堂外,关上了正堂的门。 屋内,一根沉檀的线香燃得正旺,轻烟直上,仿佛一条垂直的线,绕梁而过。 李锦大步流星,径直坐在八仙椅上,自怀中拿出一封漆黑的信:“棠下村的事情传开了,太子那边已经有动向。朝堂上几个老人,连夜在太子府商议之后,按捺了这么多天,终于行动了。” 他将信递给严诏:“我们的人悄悄跟着他们,其中有几具尸骨掩藏的位置,已经找到了。” 严诏知道,李锦说的是六年前,在李景上位之后,成了他弃子的那些,被灭了口的“功臣”们。 看着信上的字样,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严诏蹙眉,半晌,干瘪的唇一张一合:“你如何判断不是陷阱?” 李锦沉默了半晌:“这点严伯不必担心,我已经有安排。”他睨着严诏的面颊,“他不动,我不动。” 说到这,李锦没等严诏再开口,话音一转:“金舒方才跟你说什么?” 严诏抬眉,瞧着李锦那张俊俏的面颊,哼了一声。 他将手里的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里:“说,靖王殿下这几日,颇有男子英姿,把她吓坏了,还以为自己人头不保,准备跑路了。” 严诏一句话,把李锦说愣了。 可也就一瞬,他抬手挡了一下自己泛红的面颊,目光游离地埋怨:“哪有的事。” 这样子,严诏根本懒得戳破,他将那黑色的信封放在李锦手边,没好气的埋怨:“你去一趟香积寺,想一出是一出,白羽将写着金舒名字的那一页焚了的时候,差点烧了手。” 他歪了歪嘴:“还姻缘灯,她那个掉进钱眼子的模样,会点什么姻缘灯?!” 瞧见自己被拆穿,李锦也不反驳,自顾自倒了一盏茶:“祈福而已。” 云淡风轻,好似事不关己。 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严诏的双眼。 他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叹一口气:“别说我不近人情的泼你冷水,你是王爷,她是平民,你是门主,她是仵作。你是被民众捧成神明的皇族,她是每日面对死人,替王者开口的阎罗使者。”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愿意,陛下愿意否?臣民愿意否?朝野四方愿意否?” 他说的这些,李锦怎么可能不知道。 越是清楚,他面颊上的神情越是复杂。 可严诏话音一转,又补了一句:“方法么,也不是没有。” 这倒是格外出人意料,让李锦端着茶水的手滞了一下,诧异的看着他的面颊。 一向是上纲上线的严诏,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想要的人,还有人能拦得住?”严诏抬眉,笑着说,但眨眼功夫,他的笑意就被郑重的模样掩盖,“但是,那首先要建立在,你赢了的基础上。” 他眼眸注视着李锦,将手放在他的肩头,语重心长:“你赢了,她的身份怎么做可以,就算是做成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也没人能质疑你。” “但你要是输了……”严诏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是输了,李锦越是在意的人,越是会死在他的前面。 若是输了,他自身难保,更何况保住一个自己中意的女人。 若是输了,六年之前的灭门惨案,一定会再度重演。 “所以,和她保持些距离,是保护她最好的方法。”严诏顿了顿,“而且……”他停滞了一下,摆了摆手,“罢了,兴许是我多虑了。” 他看了一眼李锦的面颊,抬眼,望着金舒书房的方向。 这个姑娘虽然不善言谈,不喜闹热,不是那种恨不得锋芒毕露的人。 但要说心思,绝对称得上缜密,且某种程度上,怕是与李锦旗鼓相当。 他睨着金舒的方向,将方才两个人的对话回顾了些许,总觉得这个姑娘是在故意借着自己的口,提点李锦。 该不会是,李锦知道她是女人这件事,她已经有所预备,当前只是他不点破,她便不认而已? 若是如此……严诏吭哧一声笑起来,大有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瞧着李锦不明所以的面颊,意味深长地说:“总而言之,此事我不会干涉你,但为了保护她,你还是谨慎些好。” 被点了一下的李锦,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腰弯得很深:“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我不干涉你,是因为人不能无情。”严诏说,“无情就会变成太子那副心狠手辣的样子。你心中有期许,才能更强,才能更懂人心,才能更明白,如何操控人心。” 李锦没有说话,他看着青石板的地面,心中要赢的念头,更深了一重。 第二日,晌午,大魏的靖王爷,摇着一把扇子,坐在牛黛家的巷子口,与一群大爷大妈谈笑风生。 这样子,着实将金舒看愣了。 “王爷真是好生厉害。”她坐在一旁的茶楼里,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沈文,由衷地称赞道。 “确实厉害,这种手法……”他顿了顿,干笑一声,“哎呀,枉我干了这么多年的线报生意,都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打进这群大爷大妈的内部。”他说完,皱着眉头,抓了两颗胡豆塞进了嘴里。 瞧着他一脸哀怨,金舒稍显惊讶:“没想到啊,被人称为‘全知’的男人,竟然也有如此短板。” 沈文瞧着她:“这不是因为我短板。”他仰头,下巴指着被一众大妈围在正中,谈笑风生的李锦,“是咱门主,太过长板了!” “我被人吹全知,是靠的人多,关系多,网子大,门路足。真全知是门主,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说到这,沈文一脸敬仰,“门主懂得是真多,他来六扇门之前,大魏哪有什么六扇门的暗影一说啊!”他砸了砸嘴,“我都差点活不下去,要干土匪了。” 金舒看着他稍显稚嫩的面颊,很是诧异地抬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半晌,抬眉问了沈文一个送命题:“我来之前,门主查过我么?” 沈文一滞,胡豆噎了喉咙。 第136章 只要溜的快,诛九族就追不上她 “这个……”沈文目光游离的瞟着别处,“我要说没查过,傻子都不会信。” 他抬手轻咳了几下,压低声音,往金舒的方向凑了凑:“查过,但一无所获,刘承安把你捂的贼严实,要不然王爷也不会亲自去一趟定州。” 说完,他抬眉看着金舒喝茶的模样,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耳根:“说来确实挺怪,虽然不是我亲自去查的,但也都是监察院的精锐,竟然都没能把你查出来个一二三,仿佛你出了定州府之后,就凭空消失了一样,完全探不到一点消息。” 凭空消失。 金舒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喝了一口茶。 出了定州府,她换下男装,谁还能找到定州的“金先生”不成。 想到这,她愣了一下。这件案子的凶手,也是在墙角处,凭空消失的,难不成也是因为换了一身装扮? 她迟疑了片刻,转头看着人群中的李锦,心中犹豫。 自己的女子身份,她有五成的把握,觉得李锦已经知道了。 但看着沈文这不像是忽悠她的样子,金舒又觉得可能也没有她想的这么不乐观。 她看着茶盏中自己的倒影,将“愁”字写了满脸。猜不透这个大魏的靖王,六扇门的门主,心中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沈大人,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金舒压低了声音,“要是身后有条老虎,虎视眈眈的瞧着你,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这还用反应?”沈文诧异地说,“掂量掂量自己的刀,要是杀不了,瞅准机会,扭头就跑啊!” 扭头就跑。 金舒了然的点了点头:“多谢沈大人。” 这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沈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看着她豆芽菜一样的身板,还是将那句“你该不会要去打虎”的问句咽了下去。 但他对面,金舒舒畅了许多。这一盏茶的功夫,她心头下了个大决定。 管他李锦有没有搞清楚自己是男是女,反正现在,她在他手里,还有不能舍弃的价值。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攒下银子,等李锦压在心头的,那六年前的案子结了,她就随时准备脚底抹油,带着金荣开溜跑路。 理论上来说,只要跑得快,诛九族就追不上她。 想到这里,心情大好,也捏了两颗胡豆塞进了嘴里。 瞧着两个人休闲恬静的模样,李锦的眼角直抽抽。 被大爷大妈围着嘟囔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终于揉着自己的鼻梁根,面色铁黑的在桌边坐了下来。 “有两个收获。”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冲着沈文说,“这群大妈提到一个人,先前也住在这个坊里,但几年前做生意赔了很多钱。” 他顿了顿,自己提起面前的壶,跳过放茶叶的步骤,直接倒了一盏清水,润了润嗓子:“为了抵债,他们家男人,将自己的亲女儿给卖了。” 沈文愣了一下。 金舒不可思议:“卖了?” 李锦瞧了她一眼,点头道:“中间不知经历了什么,那姑娘现在在安善坊的青楼,已经是当家的花魁了。” “当时,那家人还有个儿子,性子很烈,但凡瞧见这群大妈在说他妹妹的事情,就要上前争执,直到这一家人搬走。” 他睨着金舒的面颊,补了一句:“按她们的说法,这男孩今年也应该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了。” 瞧着茶楼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听着耳旁阵阵的叫卖声。 这人间烟火,让一直以来活在紧绷状态里的李锦,稍稍感受到一丝踏实与安宁。 他扫了一眼茶楼里的众人,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身体里的疲倦打散,那一抹招牌般的笑意,缓缓攀上了面颊。 “还有一个。”他说,“这附近有个小混混,靠着做脚夫维生,有一根长扁担是他的招牌,大多数时候都在东市接活。” “这个人话不多,但是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经常被这里大妈戳脊梁骨。” 李锦说完,沈文便起身拱手:“属下记住了。”而后转身,快步消失在眼前流动的人群里。 桌上,剩下李锦和金舒两个人,气氛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尴尬起来了。 “那个……” “我没有断袖之癖。” 金舒一滞,站在李锦身后的周正更是瞪大了眼。 李锦出一口气:“金先生好生奇怪,往日我与周正也是这般打趣,甚至勾肩搭背,也没见周正说我断袖。” 他不满的瞟了金舒一眼:“怎的到了金先生这里,就变味了呢。” 他边说,边伸手拿了两颗胡豆:“先生要是不喜,当面直说就好。幸而严诏是自己人,不然现在,先生恐怕就只能在大牢里,顶着侮辱皇族的头衔,和我愉快的聊天了。” 这一番“掏心掏肺”,怎么看都是“肺腑之言”,一点都不像是“胡扯八道”的话,将金舒说的怔愣在当场。 就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男人的兄弟情义,到底是怎么个兄弟情义,金舒不是真的男人,她确实不知道啊! 她瞟了一眼周正,见他一本正经的点了下头:“何止勾肩搭背,我们之间,坦胸……” “这没有,别乱说。”李锦蹙眉,回过头自下而上的看着他,那目光将周正盯得千言万语都堵了回去。 看着两个人的模样,金舒原本心中五成的把握,几乎断崖式下跌,剩下了两成。 李锦见她愣住,也不再多说,勾唇浅笑,拿出扇子敲了她的肩头两下:“以后我多注意,豆芽菜。” 他知道,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先生方才想说什么?”他眼眸笑成了一轮弯月,看着金舒的面颊。 她抿了抿嘴,摆手道:“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她说,“凶手会不会翻过院墙之后,换了一身装扮,或者是换了一种身份,所以街坊四邻才会觉得,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李锦瞧着她的眼眸,半晌,点了下头。 很有可能,就像是当时的金舒一样,让人根本查不到任何信息。 那天晚上,皓月之下,李锦和白羽、周正,一身夜行衣,沿着坊墙,刚刚走到锦华楼前,就被突然出现,一身黑衣带着帽兜的何琳给卡住了。 她站在那里,撩开帽子,拱手:“公子不在。” 何琳迟疑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公子有言,这几日刑部迁移的坟冢里,有前些日子被当街砍杀的林忠义。公子要换出来不太容易,让王爷不要着急。” 李锦看着她,没有说话。自己的来意被宋甄摸了个一清二楚,他心中不悦。 谁知,何琳继续说道:“公子还说,王爷手头的案子要紧。” 李锦一愣,没来得及细问,何琳便拱手行礼,消失在夜色里。 他站在屋檐上,逆光而立,半晌,才转身说了一个“走”字。 当回到六扇门,看着自己门口的黑柱上,一支箭戳在那,钉着一个“七”字,李锦的面色沉了不少。 第137章 如果他是凶手,会如何隐藏? 晌午,阳光已经将京城烘得闷热难耐,沈文迈进屋子就抹了一把汗,径直冲着水壶而去。连话都顾不得说,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他坐在八仙椅上缓了半天,才拿出一个未封口的信封,推在了李锦面前。 “是同一个人。” 沈文说的,是昨天李锦从大爷大妈的口中,套出来的线索。 李锦不疾不徐地合上了手里的书页,抬眉瞧了满头大汗的沈文一眼,将信封拿过,从里面倒出折好的纸。 “昨天大妈们口中那个,几年前把自己的亲闺女卖掉抵债,而后搬走了的那家人的儿子,与在东市出活,当脚夫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沈文指着信上的字:“肖洛,十七岁,年龄刚刚好。话很少,平时不与人接触,有半个月没有出来过了,因为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还被人当街追打过。” “我查了他最近几天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巧了,唯独只有前日早上,案发的时间段,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又干了什么。” 屋内,香炉中艾草的青烟,蜿蜒如浮空的龙,李锦睨着手里的信页,沉默了许久的时间。 光阴如柱,自他身侧的窗口洒入。桌案后,李锦的面颊一半在光影下,一半在阴影中。 他手指轻转,淡淡地问:“他落脚在什么地方?” 说完,那纤长睫毛的眼眸轻抬,里面落下沈文那稍显诧异的神情。 这六扇门的门主,该不会要亲自去探疑凶的院子吧?! 事实证明,沈文敢想,李锦敢做,带着周正,只留下一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金舒,站在门口放风把手。 她脸上刻着大写的囧字。 “堂堂六扇门,也不至于缺人缺到这个地步吧?”她站在门口,瞧着巷子里阴影中,准备翻墙入院的三个人。 她一个仵作,验尸人员,怎么也要被拉来给人放风啊! 金舒的话音刚落,周正便蹬着一旁的墙壁,左右横跳,直接翻过院墙,消失不见了。 眼前,一身白衣,垂眸系着绑手的李锦,看着金舒诧异的神情,勾唇浅笑:“昨夜,门主院的黑柱子上,被人钉上了‘七’。”他睨着金舒,温和地说:“不然也不至于亲自动手。” “啊?七?”没等金舒反应过来,这个男人便沿着周正的路线,踩上院墙。他站在那,于阳光之下,居高临下地回眸:“在这等着。”而后纵身一跃。 见他翻了进去,沈文才嘿嘿一笑,小声说:“有劳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翻墙入院的样子,金舒站在门口的院墙下,有些恍惚。 李锦说,门主院的柱子上被人钉了字,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别有深意。 也就是说,有人能在六扇门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如果对方是李锦的敌人,那岂不是意味着,时时刻刻可以直入腹地,甚至尝试取他性命? 想到这里,金舒面颊上的神情便严肃了起来。 她身后,院子里,李锦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无从下手。 院子很小,脏乱,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臭味。 周正在屋檐上,与金舒刚好在同一条对角线上,两个人正好将这间院子前后的两条路,看得清清楚楚。 破败的砖瓦,生霉的墙面,李锦抬手轻轻一翻动,两只老鼠从里面冲出来,四处逃窜。 他微微蹙眉,看着如山一般的垃圾,深吸一口气。 如果他是凶手,他会将关键的东西藏在哪里? 是垃圾的最里层,还是屋内最隐蔽的地方,亦或者,就在表面,根本不会隐藏? “凶手作案的时候,带着仇恨。”沈文蹲在角落里,摆弄着手里的一把匕首,“这种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上天不公的心情,我见多了。” “但这个人兴许还多一重特征。”他笑着看着李锦,“那种,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所以无所畏惧的感觉。” 说完,他探身向前,从角落的泥土里,抽出一把带血的匕首:“以前穷惯了,这种人的思维,我还是挺了解的。” 他嘿嘿一笑,将匕首又扎回了泥土中。 “他已经破罐子破摔,没救了。”沈文起身,拍了拍自己双手上的浮灰。 “也未必。” 如果真如沈文所言,那宋甄让他继续追查的意义在哪里? 他看着这间破败的院子,目光落在屋子外并排放着的扁担上。 与寻常竹扁担的特征不同,靠在这里的扁担,并不“扁”。更像是一根长竹,从中间劈成两段,保持着竹子内里的节。 原来如此。 李锦看着眼前的扁担,伸出手比了一下扁担的宽度,差不多一掌粗。 他将靠在这里摆放的几根长短不一的扁担拿起,上下左右看了许久。其中最长的那一根上,虽然擦掉了大半的痕迹,但依然能够瞧见浸透进竹子内的丝丝血迹。 这些东西,是铁证,是他不可能清除的证据。 一个十七岁的少男,是如何带着他的扁担消失在院墙之外,又是如何不被任何人发现,凭空蒸发的,李锦终于有了合理的推断。 一如金舒说的那样。 这个凶手不需要谨慎地逃离,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做多少掩饰。 七八月份,大热的京城,一个赤裸上身,大汗淋漓,扛着自己扁担,从容走过的脚夫,怎么可能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别说寻常人难以注意,恐怕坊门旁的官兵,也一样不会多看这样的脚夫一眼。 只是,带血的衣裳好扔,但鞋子…… 那只脚底正中带着洞的鞋,若是在当时就被处理,光着脚的脚夫可就显眼多了。 李锦将扁担放下,回眸瞧了身后的沈文一眼:“找鞋。”他说,“要脚底正中带洞的。” 结果,脚底带洞的没找到,倒是从屋子里,床脚边,找到了满满一箱子铜钱。 铜钱里,夹杂着些许碎银子,粗略数一数,大约有个七八十两。 面对着眼前这一箱,对一个脚夫来说绝对称得上巨款的银钱,李锦和沈文都颇为诧异。 “我是第一次瞧见,毛贼还会存钱的。”沈文尬笑了两声。 李锦俯身弯腰,从箱子里抓起一把铜钱,看着上面的“大魏通宝”,一样不解。 第138章 护犊子的靖王李锦 凶器,物证,还有动机齐全的情况下,六扇门与京兆府,不出半日便将肖洛从安善坊的街头抓了回来。 京兆府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跪在大堂正中,低着头,看着眼前的地面,一个字都不说。 李锦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鞋子上。 难怪整个屋子里,没有找到那双行凶时穿着的鞋,这个少年将那双脚底有洞的鞋,依然穿在脚上。 见他如此沉默,李锦便先给了云飞一个眼神,让他比对了肖洛的鞋印。 答案是肯定的。 环顾四下,李锦摆了摆手,衙役们渐渐退到公堂之外。 整个大堂上,除了冯朝,便只剩下了六扇门的人。 他也不急,起身走到肖洛面前,手里两枚大魏通宝,一枚一枚地排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他声音沉稳,和颜悦色:“满满一箱子,你若是不开口,按大魏律令,恐怕案子结了,也冲抵国库了。” 肖洛一滞,虽没有抬头,但肩头明显僵硬了不少。 “十七岁,比本王也小不了几年。走到这种地步,总不会是你心甘情愿的吧。” 此时,公堂另一侧,沈文拿着那只长扁担,提着带血的匕首走过来,站在一旁,故意将扁担的一头重重锤在地上。 这“咣”的一声,让沉默不语的肖洛,抬起了他的头。 这个精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男人,在看见沈文手里的那只扁担时,竟无动于衷,面颊上捕捉不到丝毫波澜。 李锦抽出自己的黑扇,唰的一下甩开,注视着他的面颊:“这两样东西,是从你院子里拿来的,你不开口不要紧,听本王说就好。” 随着李锦娓娓道来,众人眼前,仿佛时间倒退,岁月重叠,仿佛这公堂,与发生凶案的牛黛家的院子,重叠在了一起。 晌午,小孙女与爷爷奶奶道别后,沿着一旁的道路,往表哥家的方向走去。而没多久,爷爷便推开门,往商街的方向去,准备去买甜饼。 若是寻常,此刻牛黛应该是早就外出买菜。再加上儿子和女儿,早很多天就已经出发跑商,她家里此刻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状态。 “所以你当时,原本只想图财。”李锦撩了一把衣摆,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手里的扇子没停下。 这一家人心大,平日里出门时间并不久,也不会锁上院子的大门。 肖洛便是在这种如入无人之境的状态下,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进去的。 他将门虚掩上,蹑手蹑脚奔着正堂而去。 “此时的你,还根本不知道,牛黛今日恰好没有去买菜,她身子有些不舒服,人就在屋内。” 说到这里,李锦故意停了下来。 眼前的男人,面无表情,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讲了不少案情当天相关的事情,但李锦发觉,这些似乎一直游离在肖洛的心理支点之外。 他说的这些内容,根本无法触动肖洛的内心,甚至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不对,说明方向错了。 李锦垂眸片刻,直接往最关键的位置试探:“你知道你戳了她多少刀么?” 理论上来说,一个第一次拿刀杀人的凶手,当他杀人的那一瞬,他眼前看到的场景,会很大程度对他的心理造成冲击。 在日后每次回忆起来的时候,都会被这股冲击的余波震荡,内心深处再一次松动。 但眼前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根本不理睬李锦。 听着他的发问,反而不屑的笑了起来,给了李锦一个白眼,目光直接移到了别处。 他仍旧不开口。 这是李锦第一次遭遇审讯触礁。 他手里的扇子摇得更加的缓慢,脑海中思索着应该怎样撬开他的嘴巴。 一直站在旁边,始终没有说话的金舒,也察觉到了这场初审的艰难。 她咬了下唇,尝试换一个方向,便轻咳一声,故意说:“果然是一家人,又臭又硬。” 这话,从动机的方向,精准无误地戳到了肖洛的靶心。 眼前的男人登时暴怒,涨红了面颊:“你说谁呢!” 方才还咬紧牙关不开口的少年,此刻暴怒,猛然站起,冲着金舒就冲过去。 讲真,金舒也没料到自己精准踩雷,一句话竟然使得眼前人的反应如此大,懵了。 肖洛虽然双手被绑在身后,但他竟然以头为武器,冲金舒顶过去。 就在她吓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档口上,李锦的扇子如一道虹,狠狠甩在肖洛的胸口上。 肖洛一下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金舒瞧着他人仰马翻的样子,白了脸,双腿好似灌铅一般,动弹不得。 这一切实在太快了。 快到她脑袋嗡嗡作响,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你……”李锦的手抬在空中,看着她吓白了脸,仿佛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一万句吐槽生生憋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直接扯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人拉到了八仙椅旁,让她站在他身边,恶狠狠地吐了一句:“站着别动!” 方才的场面,两手都是物证的沈文来不及出手,站在门口的周正就算是神仙发力,也根本赶不上。 若不是李锦出手,金舒少说也要被撞出几米。 想到这,李锦心头一通堵,审到哪里都给忘了,坐在那深吸了好几口气,瞪了金舒好几眼。 确认了她就在身旁,动也没动,才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目光如刀子一样戳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肖洛,声音大了好几分:“怎么,就提了一嘴你的家人,连我六扇门的人你也想杀?” 咣当一声,李锦一掌拍在桌上:“肖洛!你好大的胆子!” 这样子,不仅肖洛吓到了,就连沈文和周正,乃至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冯朝,都有些腿软。 靖王动怒,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他们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这肖洛触了李锦的逆鳞。 六扇门的暗影愿意死心塌地跟着李锦,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 他与用完就杀人灭口的太子不同,李锦他,出了名的护犊子。 再加上,方才肖洛攻击的人是金舒…… 此刻,绷着一张脸站在他身旁的金舒,好似感受到这个男人燃起了一团火。她都顾不上回味方才的惊吓,心就卡在嗓子眼里放不下去。 只因李锦的这般威压,仿佛要将整个京兆府的公堂吞没,仿佛要连着他们一群人,一起烧没了一样。 跪在那的肖洛,睨着面前动了怒的李锦,喉结上下一滚,额角淌下汗珠。 半晌,支支吾吾,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就是,只想偷点钱而已,原本,没打算杀她……” 谁知,李锦一声冷笑:“一派胡言!” 第139章 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李锦的怒意,以及四下所有人紧张的神情,将这公堂的气氛推到了令肖洛窒息的高度。 金舒站在一旁,瞧着肖洛仍旧带着侥幸心理的面颊,低头又看一眼李锦面颊上的轮廓。 其实,闹出的那么大的动静,这个凶手的心理支点,不仅暴露无遗,甚至已经开始崩塌。 不需要李锦再说什么,他自己就会承受不了内心巨大的压力,而选择将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 说出来,就轻松了。 肖洛抿着唇,紧攥双手,手指的关节处因为用力而透着白。 他确实不是临时起意的杀人,他是早就想要杀了这个只会在背后杜撰别人,将长舌演绎的淋漓尽致的老太婆。 那天,走在牛黛的院子里,他压低了自己的身子,侧脸贴在院墙上,注视着安静的屋内。 轻手轻脚,缓缓推开屋门。 “我最初,确实只是想找点银钱。”他抿了抿嘴,声音里多了一抹不卑不亢的意味,“但是我也不怕遇到谁,我都想好了,如果遇到的是她们家的小姑娘,我就跟她说我走错了,道个歉,什么也不干。” 他沉默着,迟疑着,跪在京兆府府衙“明镜高悬”的匾额下。 跪在李锦的面前,跪在自己心中的公允面前,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如果遇到的是她们家的别的谁,我也一点都没打算客气。” 肖洛淡淡笑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一家这两个老家伙,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鼠辈。” 李锦怒意未消,听到他说鼠辈二字,深吸一口气,毫不避讳的直戳他的脊梁骨。 “鼠辈?现在的你,与你口中的鼠辈,有多大的差别?”他起身往前站了一步,将金舒挡在自己的身后。 就见肖洛丝毫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腰板:“起码,我不是会在人身后指指点点的小人,起码,我会当着一个人的面,将我想说的说给他听!” “我不会杜撰,我不会夸大,我不会殃及无辜,我不会造谣生事。”他深吸一口气,“我会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公堂里,李锦双手抱胸,自上而下瞧着这个烈性汉子的面颊,眼眸微眯。 若他不是个命案在身的人,李锦倒是蛮欣赏这种,将自己的灵魂与处世的原则绑在一起,刚正如山一样的人。 听到这里,李锦懂了。 刚正与正直,在人际关系里,其实是一把双刃剑。 适当的圆滑世故,放过别人的同时,也会放过内心的自己。 这个道理,肖洛不懂。 “十年前,家里遭了变故。”他稍稍和缓,自嘲一般的笑起,“那时候我爹在京城也算是有点名气的石匠,有一支自己的工匠小队。” “后来有一次,在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工的时候,出了事故,死了人。”他深吸一口气,“我爹借钱给那家人垫付了银子,从此欠下了数目巨大的高利贷。” 说到这,肖洛沉默了。 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像是一根刺,戳在他的心头上。 李锦一动未动,睨着他的面颊,连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 但肖洛像是故意在回避什么一般,再开口的时候,却直接跳过了十年前家道中落后发生的事情,自顾自的说起案发当日,在现场他看到的一切。 “她家其实也不富裕。但是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还以为她过得很富裕。” 他笑起:“家徒四壁。” 那天,他进屋内之后,手里握着为了以防万一才带在身上的防身匕首。 悄悄咪咪的翻找了两个抽屉,里屋突然传来了牛黛的声音。 “她以为是她孙女回来了,就喊她拿两个窝窝头吃。”肖洛顿了顿,“我那时,看着她站在里屋的桌旁,背对着我倒水。” 说到这,他停住了。 沉思了许久,双拳紧握,他嘴抿成一条线,半晌之后,声音大了几分:“我看着她背对着我的样子,一下就来了火!” 牛黛曾经胡说八道的那些话,曾经那如看过街老鼠一样,冲着肖洛投去的目光,此时此刻化成仇恨的种子,在肖洛的心中破土而出。 “我就觉得,我不杀了他,对不起我父母在天之灵。”他深吸一口气,“就算现在她死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的恨意,化作推动他刀柄的力量,驱使着他的灵魂,一刀又一刀的,向着一个年过花甲的病弱老人,疯狂的宣泄。 就算到了现在,跪在京兆府的大堂里,他仍然高昂着自己的头,直面那“明镜高悬”的匾额。 仿佛在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对朗朗乾坤,浩浩正气,诉说着自己的问心无愧。 “我杀了她之后,才继续翻找银钱。”他轻笑,“什么都没找到,一文钱都没有。” “后来,她家的小孙女回来了。”肖洛说,“我便从后窗翻了出去,用自己的扁担当梯子,翻墙走了。” 他望着李锦,笑起来,“上身的血衣我脱了,扔在那小道后头的水沟里冲走了,裤子挽起来了,看不到多少血,有人问我,我就说接了个活,杀了个猪,弄了一身猪血。” “就这么光着膀子,扛着扁担,从大路离开的。” 他顿了顿:“哦,还在坊子门口,跟当值的官兵寒暄了两句,他应该记得我。” 京兆府的正堂里,冯朝一边听,一边赶紧吩咐在外面候着的衙役,按照他说的这些内容,到现场附近的水沟里寻找。 又赶忙让师爷写个小函,去找金吾卫问问是不是真的在当时,同守坊门的官兵寒暄过。 若是对的上,这案子便可以写案件纪要了。 但正堂上,李锦却一动未动,看着眼前的男人。 院子里,蝉鸣阵阵。太阳往前走了许多,炙热的阳光向着公堂内缓缓而行。 白墙黑瓦的京兆府,与耀眼的光芒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色。 在匾额之下站了许久的李锦,注视着肖洛的目光,许久,他问了一个让肖洛始料未及的问题: “你妹妹,现在何处?” 那个牛黛口中,已经成为安善坊花魁的,当年被自己亲爹卖掉,用来抵债的女孩。 看着肖洛如刀一般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李锦知道,他戳到了他心内深处,绝对不允许别人触碰的逆鳞。 第140章 无法衡量的正义与罪恶 这案子看似破了,却在动机的位置上,不清不楚。 肖洛的仇恨,到底是从何而来? 是因为对牛黛背后说人的行径不满?还是因为她那些谈资,与真实的情况不符,让肖洛不能接受? 亦或者,这个男人仅仅只是,听不得别人谈论自己的家人,谈论自己的妹妹而已? 他的动机,模糊到让李锦觉得这条杀人的逻辑线,并不畅通。 看着肖洛抗拒的模样,李锦闭着眼,淡淡地说:“本王也有妹妹。若有一日,敢有谁人在本王面前杜撰那些有的没的,恐怕本王和你的反应也差不了太多。” 说到这,李锦微微眯眼,转身坐下。 “呵。”肖洛轻蔑地笑了一声,带着不屑,扬着下颚看着面无表情的李锦,“皇家公主,怎么可能与穷苦人家的孩子相提并论?” 本以为肖洛不准备开口,但却出人意料的,他看着李锦的目光和缓了许多。 “我妹妹不是被卖掉的,是被抓走的。”说到这,肖洛的神情暗淡了,“就在我面前,被人抓走的,那时候我还不满八岁。” “我爹当时为了安葬他的石匠工友,为了让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下去,以自己的名义,借了一笔钱。”他说,“高利贷,很快利滚利,就变成了我爹还不上的数字。” 还不上,还不是得想办法还。 肖洛的爹心肠软,看着工友剩下的两个孩子,和拉扯两个孩子,完全没有收入来源的孩子她娘,钱的事情始终开不了口。 有活的时候他做石匠,没活的时候就去东市当脚夫,扛大包。 就这么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攒钱,靠自己的手,想要堵上这个高利贷的大窟窿。 “我娘在家里做鞋,纳鞋底,我和妹妹每天去街上叫卖,卖掉一些是一些。”他说到这里,虽然笑着,眼眸里却裹了泪水,口气虽然平淡,可仍旧听得到那哽咽的尾音。 “那时候,我卖鞋回来,就听见那老太婆,站在路口对我们指指点点。她说我爸吃喝嫖赌,把好好的一家,赌成这个样子。” “我当时就火了,我们家已经这么艰难了,为什么还要有人造这种谣?”肖洛深吸一口气,“我和她吵了起来,没人帮我,他们都在说,说什么我一个小孩子,懂个屁。” “呸!”肖洛咬牙切齿,“跟我说什么‘你爹怎么可能会把真相告诉你们?世界上哪有这种大善人。’。” 他嘴抿成一条线,说到这里,仿佛如鲠在喉,半晌都没有出声。 这些话,李锦在昨日与大爷大妈的闲谈里,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在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当年的真相显然并不重要,大爷大妈一个个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当年肖家发生的事情。 版本已经从他口中这个吃喝嫖赌,发展成了杀人越货。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倒确实是牛黛。 一向喜欢嚼别人舌根的牛黛,杜撰了一大堆有关于肖家家道中落的故事。 版本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的将肖家一家人,都杜撰成了生活在京城阴影里的败类。 “后来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我娘的耳朵里。”肖洛跪在那,提到他母亲的时候,神情有些不安,“我娘自那时开始,变得少言寡语,郁郁寡欢。” “她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做了一件好事,就算是背上一身债务,她都没有埋怨过我爹,为什么在街坊四邻的口中,我们家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肖洛蹙眉,抬头看着李锦:“我们家做错什么了?我们难道不应该救那孤儿寡母一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难道不应该想办法赚钱还债?” 公堂极静。 他问的不是李锦,他问的是这苍天,是这乾坤,是这所谓的正义。 是这明镜高悬的匾额,是那高高在上的大魏律令。 “后来,我娘思虑极深,身体便经不住这样的消耗,每况愈下,猝然长逝。” 肖洛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麻木的看着李锦。 半晌,他轻笑一声:“我娘丧事都还没办,放贷的就来抢人了。” “棺材还停在院子里,我妹妹一身孝服,就被四个壮汉一把绑走。”肖洛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直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杆,渐渐弯了下去。 他额头点地,声音哽咽:“她在我眼前被人抢走,我爹被打成重伤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一命呜呼。这些,一转眼,就成了我们把唯一的妹妹卖掉!卖到烟花巷子!卖到豪绅的府邸!说她做烟花女!说她做别人的小妾!” “她那时才只有六岁啊!六岁啊!你知道我有多想撕烂她的嘴巴么!你知道我有多想捶爆她的头么!” “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我们这样,努力拼命靠自己的双手奋斗的人!却要遭受这样的变故!” 肖洛猛然抬起头,佝偻着腰,怒目圆瞪,面颊涨得通红,直直的瞪着李锦,一字一顿地质问他:“我错了么?!我们家错了么?!” 李锦凝视着他咆哮的喘息,许久没有开口。 牛黛是个八卦的人,总是喜欢在一群人里,谈论她的儿子有多么的优秀,谈论她的儿媳妇有多么的能赚钱。 如果只是这样简单的谈论,倒也不会给自己招致这样的杀身之祸,毕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炫耀一下自己的孩子,并非不能理解的事情。 她错就错在,炫耀的同时,喜欢拉踩别人。 而家道中落,生计艰难,连糊口都十分勉强的肖家,就成了她时常拉踩的对象。 院子门口的那棵树下,三五个老婆婆,时常聚在一起闲聊,牛黛则是当中活跃的那个。 “她谈论别人伤痕的时候,从来都觉得那些是值得谈论的谈资,也不避讳我们家的人,就那么招摇着,高谈阔论。” “她用别人家最深的伤痕,来衬托她家的光鲜和亮丽。” “我用自己的双手,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赚钱,而这些在她口中就是我手脚不干净,是小偷小摸,偷来的。” 肖洛的情绪稍稍和缓,抬头扫了这个公堂上所有的人一眼:“人言可畏,你们抓我的时候,是不是以为那一箱子钱都是我偷来的?” 这个八尺男儿,双唇颤抖,红了眼眶,流着泪,看着李锦。 “我一个子都没有偷过。” “去她家偷,是我第一次偷东西。”肖洛哭了出来,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在此刻崩得粉碎,“你说得对,我就是想杀了她,我太累了,我坚持不住了。” “我攒了十年,十年啊!我就想把我妹妹赎回来!十年啊!我连零头都没攒够。” “我太累了,我想我爹妈,我想报了仇,在九泉之下,与他们再度团圆的时候,我起码对得起自己了吧!” 他泪眼婆娑,呜呜囔囔的看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哽咽着又问了一次:“我肖洛,错了么?” 第141章 你担心我? 肖洛的话,像是一把刀,戳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这是第一次,金舒深感肩头沉重。 作为仵作,作为六扇门的一员,抓到凶手便是惩恶扬善的想法,早已经在脑海中根深蒂固。 但这次不太一样,听着他的话,要是说心底没有动摇是假的。 李锦站在她身前,金舒看不到肖洛面颊上的神情。 他的哭声,在京兆府的公堂上回荡了许久,李锦给不出他问题的答案。 他蹲下身,睨着眼前这个少年痛苦的面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直面他的灵魂。 “你妹妹赎身,要多少钱。”他问道,“你的罪孽我帮不上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怕你杀的是个穷凶极恶的魔鬼。” “就像你有家人一样,牛黛的家人也需要起码的正义。”李锦的话很柔软,拂过面前肖洛的心头。 某种程度上讲,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确实是牛黛。 杀人需要偿命,那靠着一张嘴,摧毁了别人全家的人,却仅仅只接受道德的制裁,属实显得有失公允。 但律法就是律法,纵然是李锦,也难以超越它的存在。 他叹了一口气,先前肖洛因为冲撞金舒而让他燃起的那一股火,早已经荡然无存。 他说:“我虽然帮不上你,但也许帮得上你妹妹。” 这句话,让跪在地上许久的肖洛,叩首在地,放声大哭。 若是早些遇到李锦,是不是这些悲剧,还会有回转的余地? 若是早些知道京城脚下还有这样的一家人,李锦是不是就能早早救下这满满一家,是不是大魏又能多一个美满的家庭? 这些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 李锦的字典里,没有如果。 他背手而立,在肖洛那破败的院子里,看着清点他全部财产的捕头们,心头像是笼罩了一层黑黑的云,格外的压抑。 案子虽然结了,但每个人心里都格外难受,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受。 “人言可畏。”李锦轻笑一声,瞧着身旁的金舒,“被这个肖洛上了一课。” 他自嘲一般的笑起,望着眼前在成堆的垃圾中整理的捕头们:“就连沈文,都没能拿到这肖家人真实的情报。” 难怪案子结了之后,沈文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偶然遇到,满脸憔悴,千言万语化成一声长叹,感觉整个人一夜之间老了几岁。 这号称“全知”之人,受到的打击怕是不轻。 “沈文这几天在重整监察院,这一案,让他发现了暗影的弊端。”见金舒一脸了然,李锦稍显好奇,指了指眼前肖洛的小院,“金先生,你就不问问我,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找什么东西?” 那目光,让金舒眉头一皱:“难道不是在找‘七’的线索?” 这心如明镜的女人,可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李锦嘴角抽了抽,抬手一声轻咳:“先前夜探锦华楼,没见到宋甄。”他眼角的余光落在金舒的身上,“但宋甄说,让我先破手头的案子。” “回来之后,门主院的柱子上,就被人用箭钉上一个七。”他顿了顿,稍稍往金舒的身旁歪了下身子:“金先生怎么看?” 金舒一脸莫名其妙地瞧着李锦:“这推理查案我又不在行,王爷老问我怎么看,我还不是只能瞎扯。” 她有些埋怨:“再说了,比起这个七字,王爷的门主院都能让人钉一支箭了,这难道不应该更让人担心么?” 树下,阳光片片落在金舒的身上,抚过她此刻恨铁不成钢一般,一高一低的眉头。 原本还情绪不佳的李锦,竟唇角微扬,带着笑意,故意轻声问:“你担心我?” 金舒一愣。 “都这时候了……”她眉头皱得更紧了,嘴角往下一拉,别过头,感慨了一声:“王爷要是出什么意外,我现下还真找不着月俸这么高的活了。” 嗯,三句话不离银子。 李锦也不气,一本正经地点头:“嗯,你担心我了。” 这话,戳得金舒面颊一阵温热。还没等她开口反驳,就见李锦笑着补了一句:“别怕,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 李锦面颊带笑,睨了金舒一眼,自顾自往里屋走去。 因为案子笼罩在他心头上的阴霾,被金舒的一抹担心吹散,此刻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金舒站在门口,看着笑意盈盈的李锦背影,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吐槽。 “金先生放心。”许是看她焦急,周正说,“当年王爷带着我和白羽,三个人,敌军阵里三进三出,毫发无损。” 他边说边抬手比画起来:“战马上的王爷,有如神助,打得北梁那伙人抱头四窜!那场面!我周某人现在想起来,依然心血澎湃。” 艳阳高照,知了声声,微风拂面。 周正说得有多激动,金舒的神情就有多诡异。 “周大人。”她脖子往后抻着,“咱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周正愣了一下,转头思量了片刻:“应该是吧。” 恰逢此刻,李锦拿着一张泛黄破损的纸,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面颊上笑意不减,将那张纸放在手心里,展示给金舒和周正看。 “第七案,果不其然,有些联系。”他边说,边指了指手心。 薄薄一页泛黄的纸张,边缘破损,朱红的印章已经晕染开,但仍然看得出,这是一张借款的凭证。 “十年之前,白银四百两。”李锦说,“放款人是林忠义。”他笑意更深,“你们猜是哪个林忠义?” 十年前给了肖家四百两银子的人,和六年前,拉了两车铠甲,运送到行宫的人,以及一个月前,当街被三个劫匪砍死的人。 是同一个人。 李锦将这份借款凭证小心翼翼地收好,这可是能让他名正言顺的,介入林忠义一案的,最关键的一环。 但仅凭此物,想要撬开刑部的大门,显然还是脆了些。 他扫了金舒一眼,话里带笑地问:“金先生去过青楼么?” 金舒一滞:“这……” 要说没去过,好像不太符合一个二十二岁未婚男性的身份。 被李锦那调侃的目光戳得后背发毛,她歪着鼻子哼了一声:“怎么,王爷一个没媳妇的大男人,连青楼都没去过?” 谁知,李锦顺水推舟,笑得格外灿烂:“先生去过那就太好了!” 李锦拱手:“有劳先生带路,让我这没去过的,体验一下。” 第142章 人在青楼,独善其身 有句话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金舒现在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理解。 站在安善坊“百花楼”的正门口。 听着里面传出的小曲,看着眼前花枝招展揽客的姑娘,闻着铺面的胭脂水粉味。 金舒咽了口口水,还没抬脚,身旁周正一声抱怨:“还不如曲楼的萧姑娘。”他一脸嫌弃,正色凛然,“这些都是庸脂俗粉。” “萧姑娘?上次莺歌一案,曲楼的掌柜?”李锦上前两步,诧异地瞧着他。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还有交集的? 只见周正点头:“嗯,人美心善,一手好茶,弹琴唱曲都会。” 说到这,这大男人面颊一红,着实将李锦和金舒吓得不轻。 钢铁直男,情窦初开。 “……甚好。”李锦抿了嘴,抬手拍了下他的肩头,“你等在外面,我和金先生去就好。” 周正一滞:“那怎么行?” 李锦挑眉:“怎么,若是萧姑娘问起,你告诉她今日在青楼里办案?” 就见他面颊写满了“问心无愧”,义正言辞地说:“本就是在青楼办案,有何不可说的?” “噗”的一声,金舒赶忙抬手捂嘴,摆了摆手,将溢出嘴角的笑声憋了回去。 他这话,属实将李锦给堵愣了。他嘴唇一张一合,眉头皱得快要拧成麻花,一边点头,一边重重拍了拍周正的肩头:“你在这等着,这是命令。” 说完,甩了一把袖子,神情复杂地摇着头往前走。 为何自己身旁都是点奇葩呢? 一个钢铁直男,一根筋。另一个…… 他踩上台阶的时候,挑眉回头,看着金舒:“金先生,请吧。”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跟他玩猫抓耗子,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家伙,什么时候会哭着跟他讲,她是个女人! 他就不信了,他李锦能破千军万马,能破天下奇案,还能破不了一个女人的心防? 开玩笑! 此刻的金舒,和他想的也差不多。 她硬着头皮,一脸尬笑的跟李锦在门口谦虚了一番,拱手:“公子请。” 她也不信了,她金舒能让六扇门的暗影都查不出女子身份,难不成还能在这青楼里,栽在李锦的眼皮子底下? 不可能! 没去过青楼,还能没看过去青楼么?比葫芦画瓢总会吧!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不出一刻钟,她都快要哭出来了。 不善言谈,也不沾花惹草,人群中一向是躲在最后的金舒,很明显不具备那个在青楼里风生水起的必要条件。 瞧着身旁两个献殷勤的姑娘,再看独善其身,一脸笑意,安静喝茶的李锦,金舒胸腔里一股燥气卡在喉咙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个能在大妈环绕中聊一个时辰的靖王,此刻就跟封了嘴一样,一言不发,谁离近了就瞪谁。 搞得几个姑娘清一水地聚在金舒的身旁,又是倒茶又是捏肩,上赶着同她聊天。 心累啊! “几位姑娘。”他瞧着金舒面色渐渐苍白,才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拿出几粒碎银子,带着笑说,“劳烦请一下闭月姑娘。” 瞧在银子的份上,姑娘们虽然不满,但还是收钱办事,从这雅间里退了出去。 金舒就像是得救了一样,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 “看来真是庸脂俗粉。”李锦甩开扇子,笑盈盈地说,“竟没有一个能入了金先生的眼。” 此刻,倍感疲惫的金舒白了他一眼:“门主倒是悠闲,青楼里坐出了茶楼的味道。” “非也”李锦摇头,睨着她一本正经地说,“茶不好,难喝。” 看着他镇定自若,不见丝毫慌乱的样子,金舒咂了咂嘴:“门主当真没来过青楼?” 李锦一滞,抬眼瞧着她诧异的面颊。 “头一次来,你就心头不乱一下的?”她问得十分真诚,“真就能坐得这么稳?” 他手里的扇子一边摇,一边瞧着她,笑着说:“且不说我对女子本就不怎么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以我的条件,需要来这种地方?” 这傲气十足的话,与其说是回答她的问题,不如说就是讲给她一个人听的。 只是金舒的注意力,全都在这话的后半句上了。 她半张着嘴,别的没听出来,就听出来一股土豪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她遭受了万点暴击。 “倒也有几分道理……”半晌,她口中出一口气,抿了一口温水,“门主就没有个心仪的姑娘?” 这冷不丁的提问,让李锦微微蹙眉。 听着耳边莺莺燕燕的嬉闹声,听着外面大堂的小曲,看着屋内满眼粉红的帷幔,他叹一口气:“这种话题,先生换个地方说。” 他瞧着金舒的面颊:“就算有心仪的姑娘,在这地方,也讲不出口。” 一旁,雅间的门被推开,青楼的老妈妈带着团扇遮面的闭月,从屋外款款走来。 李锦的神情与方才不同,收了笑意,严肃了许多。 “两位客官,闭月姑娘是我们百花楼的花魁,陪客的话……”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李锦从袖兜里拿出一锭金子。 话说了一半的老妈妈当即卡了壳,眼睛被这一锭金子吸走了全部目光。 李锦笑而不语,将金子放在圆桌上:“陪客的话,如何?”他勾唇浅笑,“老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呢。” 眼前,笑得五官都要变形的老妈妈,双眼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金子,推了闭月姑娘一把:“哎呀!没有如何!没有如何!都可以!都可以!客官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说完,哈着腰,笑着,寒暄着,从屋内退了出去。 当年被人掳走的肖家妹妹,如今十六岁,艺名叫做“闭月”。 论姿色,确有沉鱼落雁的本钱。 她颔首行礼,柔声细语,眉眼带着一抹魅惑,刚要开口,就听李锦沉沉说了一个名字:“肖盼儿。” 她一愣。 这个名字,是她本应无人知晓的真名。 李锦瞧着她怔愣的模样,从怀中拿出六扇门的黑龙牌,两指一推,放在眼前的桌上。 “十年前,你被林忠义从肖家带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李锦看着她忽而苍白的面颊,眼眸微眯。 这个姑娘在听到林忠义三个字时,表情的变化太明显,就连金舒也注意到了她这不同寻常的反应。 可他们两人谁也没想到,肖盼儿思量了片刻的功夫,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来人啊!抢劫了!快来人啊!抢劫了!” 这转变来得太快,李锦和金舒都懵了。 第143章 活马当成死马医 肖盼儿高声呼喊着,从这间雅间里跑了出去。 局势变化的太快,李锦和金舒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整个青楼闻声骚动起来。 李锦面色铁黑,将桌上的牌子揣回怀中,十分严肃地说:“快走。” 他顾不得解释,将屋门关死,用小桌顶上。 而后走到窗前,一脚踹开,探头望了一下窗外的高度。 两层,还行。 正下方,听到骚动,已经做好接应的白羽,站在那点头示意了李锦一眼。 他回过头,看着一旁满脸难以置信的金舒,伸出手:“你抓紧我,我先放你下去。” 下去?这可是二楼啊! 她听着屋外骚动越来越大,咬下点头,一把握紧李锦的手,迈过窗台,坐在边缘。 虽然知道李锦做事一向稳健,但丝毫不影响她心头害怕。 “王爷您悠着点啊!我可是怕高啊!” 边说,手里的力道边大了些,扯着李锦的手腕子,掐出了红印子。 睨着自己被卡的生疼的手腕,李锦一眉高一眉低,打量了她一息的功夫,抿嘴轻笑一声。 他故意趁着金舒不注意,另一只手猛然一推。 金舒“啊”的一声悬在半空,双眼紧闭。 直到白羽和赶来的周正,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金先生,松手了。” 此刻,金舒才敢稍稍睁眼。 眼前李锦,一手卡在窗沿上,脚踩墙壁,身子压得很低。 而另一只手紧抓着金舒,像是一条绳子,将她从二楼的窗户放了下来。 这男人此时此刻,面颊依旧笑意盈盈。 她往下看去,自己的双脚离地不过一米而已,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一声,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就听见屋内众人冲开门的声响。 千钧一发,白羽和周正接着金舒,而李锦松开手跳落在地,几个人赶忙沿着小巷一路向前。 “你回去。”李锦指着白羽,“那个肖盼儿有问题,盯着。” 话音刚落,白羽一个闪身上了墙头,压低身子往反方向一路小跑。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一刻钟。 “到底出什么事了?”周正问。 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金舒气喘吁吁,腰都直不起来,很是艰难的摆了摆手。 她就不明白了,这两个人跑了这么久,怎么连气都不喘一下的。 李锦瞧着她的模样,吭哧一下笑出声,径直走进一旁的茶楼里,要了一壶凉茶。 “那个肖盼儿,见到六扇门的黑龙牌,突然就大喊抢劫。”他倒了一杯茶,推给了金舒,“我只提了林忠义的名字而已。” 京城街面热浪滚滚,茶楼里只有寥寥几人。 金舒擦掉了额头的汗滴,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白着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应和着点头。 李锦瞧着茶盏里的凉茶,若有所思。 许久,他言外有意的添了一句:“差一点,明日在朝堂上,就多了一本靖王带着下属,白日里逛青楼的奏本了。” 他深吸一口气。 本以为这件事至此已经是碰了石头,很难再往前推进。 但在午夜,竟然出现了转机。 熟睡中的金舒被李锦推醒,满头乱发一脸迷糊地瞧着他的背影。 他话音里有些干瘪:“出事了。”他说,“肖盼儿被人刺杀了。” 瞬间,金舒的瞌睡醒了一半:“死了?” “没有。”李锦摇了摇头,“幸而白羽和沈文都在,只是身受重伤,被抬到仵作房了。” 他顿了顿:“深更半夜,一时也找不到大夫,若我去请御医,太显眼。金舒你能不能活马当死马医,先给处理一下?” 活马当死马医?金舒尬笑一声,说了句“试试看”。 但瞧见肖盼儿后,她还是心头一紧。 原本,她以为李锦会找到自己,十之八九是因为伤得不深,简单包扎即可。 但不是。 她胸口肩头一大片的血污,让金舒有些无从下手。 拿了这么多年的解剖刀,拆开她会,这把伤口合上,她这还真不一定行。 金舒蹙眉,扫一眼手边仅有的金疮药和止血带,一言难尽地瞧着极为虚弱的肖盼儿。 她抿嘴:“肖姑娘,多担待了。”说完就要上手。 谁知,肖盼儿竟抬手,拦住了金舒,口气虚浮的问:“靖王在哪?” 她声音若即若离,仿若艰难吊着一口气:“我要见靖王。” 这个姑娘面颊上格外坚持,金舒手里拿着药瓶,有些为难的劝:“伤重要。” “不。”肖盼儿咬着牙想要直起身子,“我要见靖王。” “你既然要见王爷,大下午的瞎吼什么抢劫啊!”屋外,沈文的声音没好气的传来,“王爷找你都找上门了,你一声抢劫,害得他差点被人抓了尾巴。” 屋子墙外,窗台下,白羽和沈文一身是血,两个大男人摊着双手,累得坐在墙角,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现在你也见不着了,王爷去现场了。”沈文卡着一口怒气,上不去下不来,他瞧一眼身旁同样累得半死的白羽,话音更是嫌弃,“你现在,要么老老实实包扎,等着王爷回来,要么就豁着伤口流着血,闭眼之前不知道王爷赶得回来不。两条路,你自己选。” 这般戾气深重的沈文,金舒来六扇门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 话虽然说得重,但有效果。 她瞧着肖盼儿咬着唇,面露愧疚地扫了金舒一眼。 像是已经选择好了一样,艰难抬手,取了头上的弯月发簪,郑重其事的递在了金舒手里。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挣扎许久,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之后,金舒剪开她的衣服,看到肩头和腋下的两处锐器伤口。 虽然位置并不致命,但那伤痕前后都有,是个典型的贯穿伤。 她一边止血包扎,一边感慨这伤口若是再往里一寸,就是大动脉的位置。碰上了,便是神仙难救。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等将腋下深可见骨的刀伤包好,再抬头,肖盼儿已经陷入了轻度的昏迷里。 门边,沈文和白羽肩并肩靠在一起,已经睡着。金舒怕夜风寒凉,便将干净的麻布,盖在两个人的身上。 以至于白日李锦带着乔御医过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被吓了一跳。 就连他们身后的严诏,也心头一紧,赶忙侧身快步上前,抬手探了两个人的鼻息,那抬到嗓子眼的心,才又放回了怀里。 他抿了抿嘴,望着屋里守了一晚上的金舒,欲言又止。 “看来是个高手。”乔御医笑起,“竟然能让白大人和沈大人都累成这幅模样,怕是功夫了得。” 说完他提着手里的药箱,迈进屋内:“金大人辛苦了,这之后,就交给老朽吧。” 闻言,金舒从一旁的凳子上起身,点了下头:“只上了金疮药,没有高热。” 说完,她手里拿着那只月牙发簪,转头瞧着门口的李锦。 檀木制的发簪,在她手里转了一个圈,发簪上,刻着一个浅浅的“林”字。 林忠义的林。 第144章 仅剩的一缕恩情 “杀手很专业。” 正堂中,李锦端着一盏茶,淡淡地说:“我和云飞是第一时间赶到,但现场已经被清理得连一颗血点都找不到。” 说完,他抿了一口手里的温茶,抬眼看着站在一旁,指尖依旧在拨弄那个月牙发簪的金舒。 许是察觉到了李锦的视线,她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昨夜包扎之前,她非要见王爷您。” “见我?” “嗯。后来听说您去现场了,才作罢。”她顿了顿,“但是将此物交给我,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一样。” 金舒把月牙发簪递给李锦:“这发簪上,刻着一个林字,但我看了一整晚,也没看出什么玄妙。” 林字。 李锦放下茶盏,抬手接过。 那小小的木簪在他手心里,他掂量了掂量,而后拿在眼前左右看了许久。 这木簪上确实有异样。 有一条深色的木纹,从头贯穿到尾,像极了李锦曾经用过的传信筒的一种。 因为制作精密,所以并不容易被人看出这木簪是两片木头,被人是用蜡粘合在一起的。 他将自己扇骨中的小刀抽了出来,在那月牙的发簪上,沿着那一条深色的纹路,轻轻一划。 不出他所料,发簪一分为二,内里一条细长的小卷,嵌在当中。 他指尖轻轻将小卷抠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是一份名单。 上面超过半数的人,李锦都认得,他们是太子最初的羽翼。 丞相赵文成,刑部尚书许为友,太傅苏宇,乃至刑部侍郎陈文,林阳知府杨安,益州商贾方青…… 除了他们,有些人交手过,有些人已经死了,而剩下的大部分人,生死不明。 这当中,也有六年前运送铠甲的林忠义,和接收了铠甲的杨青云的名字。 他将纸条重新卷起,放回了那只月牙簪里。 “若我的推测没有错的话,林忠义返京之后,临死之前,应该来见过这个姑娘。” 李锦的眼眸沉了不少。 而肖盼儿昨日夜里会被人刺杀,恐怕就是因为这根发簪。 以及…… 她本来藏的好好的,但却被白日里李锦的行踪,暴露了藏身的位置。 他瞧一眼金舒,轻笑:“我们应该被人跟踪了。” 金舒不语,点了下头。 那夜之后,肖盼儿一连沉睡三日,才悠悠转醒。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依然是要找靖王李锦。 乔御医将她安置在自己家的医馆后面,李锦和金舒从密道进入,瞧见了那个面无血色的女子。 她背靠在床头,看着李锦颔首致歉:“那日,我见您气宇轩昂,又少言寡语,以为是太子假扮的六扇门。” 肖盼儿气若游丝,说话极为艰难。 李锦撩了下衣摆,坐在床边:“肖姑娘尚未康复,捡重要的说。” 没等她回应,李锦直截了当地问:“你最近见过林忠义?” 林忠义,每当李锦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前的女子,眼眸中总是会闪过一抹紧张的情绪。 “见过。”她点了下头。 “他交给你的月牙簪?” 问到这里,肖盼儿沉默了些许,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来找我说,如果他死了,就想办法将这个发簪,交给六扇门的靖王殿下。” “他还说。”她顿了顿,思量了许久,“赵丞相是云纹。” 李锦一滞。 就连金舒也愣了一下。 云纹,是李锦那画卷中,至今为止,一点线索都没有的单独的图形。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说很重要,让我一定要传达到。”肖盼儿微微蹙眉,笑得格外勉强,“如今已经说给殿下了,他对我的那点恩情,也算是还清了。” 医馆后堂,李锦看着虚弱的肖盼儿,脑海中将恩情两个字来回过了许多次。 他瞧着她重伤的模样,什么也没问。 十年前,林忠义带着四个打手,将欠了他高利贷的肖家父亲打成重伤,一命呜呼。 将当时刚刚六岁的林盼儿抓走抵债,而今她却说,这个人对他有些恩情? 见他不问,肖盼儿扬起没有血色的唇,自顾自的小声说:“我被抓走之前,日子其实很苦,和哥哥两个人去街上卖鞋底,一天只有十几个铜板,食不果腹。” “到了林府,起码还能吃上两餐,不用忍饥挨饿,有衣庇体。”她干笑两声。 那时,年幼的肖盼儿十分聪慧,知道怎么讨大人开心。 她为了活下去,想尽了办法。 虽没有自由,始终是个贱奴,但日子相比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曾经,也算是安稳。 这便是她唯一能记林忠义的一缕恩情。 她确实恨他,但又因为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心生感激。肖盼儿便是在这种矛盾的心里状态中,渐渐长大。 李锦沉默了许久,摇头:“他利用了你的一厢情愿。”他说,“若真的好,你便不会身在青楼。” 靠床坐着的肖盼儿,先是怔愣些许,而后自嘲一般的笑起:“林忠义有个秘密,就是六年前,我十岁的时候,他好像在那次皇家的血雨腥风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那之后,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平步青云,成为现在太子的左膀右臂。”肖盼儿嗤笑道,“直到两年前,他发现自己不仅没能成左膀右臂,居然还在太子的肃清名单上。” “他吓得连夜收拾东西准备逃跑,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乱成了一团。”她轻笑,“我本来,是想和他一起走的。” 说到这里,肖盼儿抿着嘴,沉默了许久。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那还算不错的生活,会以被卖进青楼而收场。 林忠义对她的善意,不过就是廉价的施舍罢了,像是养着一条宠物,高兴的时候扔给她两片肉,不高兴的时候,便一脚踹开。 那之前,肖盼儿竟然还天真的以为,她会在林府里一直一直的待下去,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在林忠义的心里,和其他那些端茶倒水的婢女,稍稍有些不那么一样。 到头来,竟然只有自以为是受宠的,还被卖进青楼,落到这般田地。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苦笑着,“可前阵子,他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十分恐惧的将那发簪交给我,说他快要死了,说他躲无可躲,走投无路了。” “我问他,既然如此,为何他自己不去衙门投案。”肖盼儿深吸一口气:“他说若是他来了,身后很多人都会死。” 说到这里,李锦微微眯眼。 很多人都会死,也就是说,那张名单里,还有不少人活着。 只要还有人活着,六年前的案子就有指认太子的希望。 从屋里出来,李锦拱手同乔御医道谢。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白羽匆忙从屋檐上探出脑袋。 “王爷。”他扔下一个竹筒,“急件。” 李锦诧异接过,用小刀划开,就见内里写着诡异的几句话。 “金先生,有活了。”他瞧着不明所以的金舒,“刑部专门给你弄了一具尸体来,马上就要堵在六扇门的门口了。” 他冷笑一声:“还额外带来个麻烦的人。” 金舒一滞:“麻烦的人?” 李锦合上竹筒,往上一抛。屋顶的白羽伸手稳稳抓到,消失不见。 “同行相见,怕是分外眼红。”他拍了拍金舒的肩头,“刑部的金牌仵作,砸场子来了。” 第145章 配得上天才称号的金先生 “也怨不得人家砸场子。”李锦从马车上下来,快步疾行,往仵作房的方向走去,“你进宫送一趟李茜,涨了十两月俸,把刑部的人心给打散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穿过六扇门的中庭:“此事让许为友很是不满,估计是正好有个案子,便借题发挥,趁机砸场子。” 说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补了一句:“狠狠揍。”说完,面带笑意,格外开心的迈过了仵作房的门。 “刑部祝东离,见过靖王殿下。” 看着院子里刑部的“在世谪仙”时,李锦抬手虚扶了他一把:“祝大人不必多礼。” 他稍稍侧身,回眸瞧了一眼金舒。用眼神再次向她传达了,千万不要手下留情的意思。 倒是这位祝东离,白衣在身,清冷高傲,不食人间烟火,寒暄过后再无他言,安静的随着李锦往内堂走去。 停尸房里,正中的床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金舒不慌不忙,一脸肃然的将袖口系好,自一旁博古架上熟练的拿下两个托盘,戴好手套之后,便进入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 李锦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已经俯下身,先行抬手轻轻按压尸斑。而后双手卡住被害人膝盖的关节,轻轻抬起尝试活动。 口腔,脖颈,肩部,已经胸背四肢,无一不是仔细查验。 “被害人双目圆瞪,唇口微张,手腕和脚腕处都有明显的捆绑痕迹,呈现深紫色勒痕。颜面、胸部、腹部和四肢前部,分布大面积尸斑,两侧眼结膜充血。” 她转身,从身后扁平的盒子里抽出一把最小号的刀,熟练的在尸斑最明显的地方,上下划了一个十字。 没有流血的迹象。 “死亡时间在十二个时辰之前,姿势为俯卧,且头部位置较低,下肢位置较高。脖颈上疑似动脉断裂,目测是锐器伤。” 她说着,手里没停,将被害人身上的血衣剪开。 李锦站在一旁,瞧着尸体的胸口,微微蹙眉。 本来,被害人颈部有大出血,金舒的第一判断,致命伤应该是在颈部。 但衣服全部打开之后,胸口上呈现出的细小伤口,倒是令她更加好奇。 她附身,瞧着那细小的,遍布在胸上不足一寸的创面,眼眸里微光闪烁。 转身,从一旁画师的盒子里,拿出小狼嚎笔,轻轻调色。 如往常一样,金舒一边画着红圈,一边数着这些刀口的数量。 “被害人除脖颈处之外,胸腹创面五处,创口均不足一寸。”她放下手里的盒子,拿起小尖刀,垂直从创面深入,当着李锦和祝东离的面,将一个创口的路径呈现在了两个人面前。 “五处创面均是不足一寸,长度两寸的小刀形成。” 她没停下,移到脖颈的位置,简单清理了一下,看着眼前最大的创口说:“胸腹五处刀伤,因为短浅,并非致命伤。” 瞧着眼前已然是扎破大动脉的颈部,顿了顿:“致命伤是颈部被割断的大动脉。” 她起身,以手比刀,放在被害人的脖颈处:“根据创面和刀口的角度,是从这个方向刺入的。” 一旁,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祝东离,看着眼前这个阴柔瘦小的“金先生”,目光沉了不少。 不管是对死亡时间的判断也好,还是走刀的娴熟程度也好,甚至对凶器的推测能力。 确实令人称奇,配得上“天才”的称号。 他眼里,金舒在做完这些死因的判断后,还在专注于被害人额头上细小的伤痕。 若是放在刑部,在推断出致命死因之后,这具尸体恐怕就会进入无人问津的状态了。 但她却将被害人因鲜血而黏腻在一起的头发,一点点剃下来,注视着头顶脑后几个特殊的伤疤。 “头部有少量擦破痕迹,从出血量上判断,并不严重。” 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肩。 祝东离以为至此了,死因和死亡时间的判断已经做完了,这一次勘验,已经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但这是六扇门,不是刑部。 眼前的女人,是天才的尸语者,不是刑部半吊子的仵作。 她刀锯在手,竟然一点一点尝试还原所有伤口形成的模样。 一向是冰山般面无表情的祝东离,此刻内心终于是荡起了层层波澜。 “颅骨未见骨折痕迹,但是有大量的平移擦破伤,根据创面的呈现,推测造成伤口的应该是……”她从头皮处夹了一块特殊的碎石,放在一旁的小盘子里,“应该是建房用的青砖。” “综上,被害人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角膜完全浑浊,尸僵完全缓解,手脚皮肤半剥落。根据当前夏季的整体情况预测,死亡时间应该在距现在大约十二至十四个时辰之间。” “双手双脚处有捆绑痕迹,呈深紫色,十分清晰,表明捆绑相当用力。但绳子纹路的走向,却提示捆绑的技巧很差,十分杂乱,个人推测可能是因为凶手本身并不懂如何进行有效的人身控制,所以只是杂乱无章的进行粗暴的缠绕。” “除此之外,前胸共中五刀,颈部外侧有叠加刀痕,导致大动脉破裂,死因是失血过多后休克导致的死亡。” 她说到这,李锦面带笑意,稍稍侧身,瞧了一眼愣在身旁的祝东离。 他微微垂眸,目光又落回金舒的身上。 他知道,金舒的话还没说完。 就见她将手套拿下,从一旁的盒子里挑了许久,拿出一把比方才验尸更大一些的刀,在李锦的眼前展示了一下:“根据刀刃的情况,我判断,刀身应该是比较小的那种,家用的小刀。” 她说到这里,将用过的刀在火上燎了一下,仔细的擦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李锦,瞧着神情凝重的祝东离,笑意更重。 他可没打算就这么让金舒手下留情。 “金先生怎么看?”李锦故意问到,“这个案子本身,先生怎么看?” 金舒停下了手上的活,抬眉看着李锦,思量了些许才开口:“从伤痕形成,和创面呈现的方式上来看,我认为凶手应该起码有两个人,且明显的年龄较小。” 她又将那把刀拿起:“大部分人,弱冠之年后,都不会喜欢玩这种小东西,而更加偏爱横刀和障刀。再加上头部,明明有青石板的拍打痕迹,却只能造成轻微的擦伤。” 她睨着李锦的面颊,比较肯定的说:“凶手的年纪,可能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小一些。” 第146章 与现场别无二致的推测 至此,站在墙角的祝东离,是真的被惊艳到了。 他少见地开了口:“行凶的手法,你怎么分析。” 就见金舒不慌不忙,将刀具整理好,放回了一旁的博古架上。 再从另一旁拿出粗细不同的十几种绳子。 “我觉得可以大胆的想象一下。”金舒头也没有抬,挑选了几根不同的绳子样本,将脚脖处深紫色的勒痕压花,与样本的缠线方式,来回比了很多下。 “这个案子虽然没有见到现场,但我推测,现场血迹应该十分夸张,呈现大面积喷溅状态。”她说,“凶手应该是有尝试控制被害人的阶段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的一节绳子,与被害人脚步处的压花对上了。那绳子格外特别,是北方草原一带常见的制绳法制作而成的。 “凶手首先使用了青石板,击打了被害人的头部,使得被害人暂时感受到眩晕。趁这个机会,将被害人捆绑,限制行动。” 她将手里的绳子递给李锦:“用的应该就是这种。这是北方游牧民族,使用特殊的制绳工艺制作而成的,用的主要材质是马鬃和羊毛,才会让尸体上呈现的压花痕迹,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凶手击打头部之后,在捆绑被害人的过程里,被害人应该恢复了意识,而后进行了猛烈的反抗。” 李锦睨着手里的绳子,马鬃和羊毛搓成的绳,他早些年征战四方的时候,也有见过不少。 “也许就是这种激烈的反抗触怒了凶手,导致凶手起了杀心,对着被害人进行了一轮猛烈的攻击。”她顿了顿,“之后被害人的反抗动作渐渐停止,凶手则顾不上太多,将被害人捆绑之后扔在某一处斜坡,使得他头部位置较低,脚部较高。” “就是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被害人独自迎来死亡的。”说到这里,金舒竖起食指,“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停尸房内,极静,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得到。 李锦眼角的余光看着祝东离,看着他面加上难掩的诧异,心中格外满意。 他笑起,背手问道:“祝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听到这句话,祝东离才回过神,摇头道:“没有了。” 他目光格外好奇的打量着金舒,看着她为被害人盖上麻布,面露钦佩。 这么优秀的尸语者,为什么就让六扇门给找出来了。 半晌,祝东离转过身,心甘情愿的将胸口里放的案件纪要拿了出来。 “现场情况几乎与金先生推测的别无二致。”祝东离恭敬的向李锦行了个礼,“希望这个案子,六扇门能够施以援手。” 这话,倒是让李锦愣住了。 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祝东离,今日是被金舒这出神入化的尸语术给震破了防? “此事并非祝大人能够定夺。”李锦看着他端在空中的案件纪要,没有伸手。 祝东离直起身,点头道:“人手不足的不仅仅是六扇门,刑部亦是。” 说到这里,祝东离侧颜扫了一眼金舒:“陛下有谕旨在前,让刑部人手不足的时候来六扇门求助。” 他顿了顿:“若是靖王殿下没空,可否将金先生借给祝某两日,以解燃眉之急。” 刑部人手不足,是许为友一连上奏了一个多月,喊的朝野皆知的事情。 原本他还想不明白,刑部闲人人满为患,何来的人手不足。 现在……李锦瞧着祝东离手上的案件纪要,终于明白了这场刑部尚书铺垫了一个多月的大戏,到底是所为何事。 他面颊带笑,一边拿过那案件纪要,拆掉了上面的封条,一边笑盈盈的说:“有空,不借。” 话是这么讲,但李锦看着眼前这个祝东离,心头很堵。 祝东离与严诏不同,是个实打实的冰山,就连太子李景都没能把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去。 家世背景在京城也算是数一数二,自己的姑姑入宫做了才人,虽然不得宠,可日子过得平稳无忧。 他就是在这种指望不上的家世背景下,全屏自己的真本事,以一己之力,成为与严诏平分秋色的金牌仵作。 太子虽然没能拉拢了他,但刑部还需要个靠谱的人,所以祝东离便成了刑部的大招牌。 但许为友看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头疼。 所以,有真本事在身的祝东离,便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六个月都不在京城,仿佛一时之间,天下处处都缺他伸一把援手。 许是因为金舒的表现太抢眼,让刑部不得不重头器重这个金牌仵作,才就匆忙调他回来。 他今年在外的三个月里,陈家二少爷的案子让刑部丢尽了脸面。 马车行了多久,车里就安静了多久。 这诡异的氛围,让一同被带去勘察现场的云飞,脸都僵了。 马车一停,他赶忙撩开帘子从车里跳下来,仿佛鱼儿回了水,大口吸了好几下新鲜空气。 一向是文雅随和的云飞,这般白着脸的样子,让金舒稍显诧异:“云大人身体抱恙?” “非也。”云飞尴尬笑起,“里面太憋闷,不太舒服。” 太令人窒息了。 说完,便趁着祝东离还没下来,赶紧转身往一旁的现场走去。 这是个古朴的四合院,不算偏僻,地处京城外围边缘,是相对比较繁华的地方。 院子外,一张幡旗上写着“牌九”二字。 “被害人喜欢牌九,做牌九的生意。”李锦看着手里的案件纪要,一边说,一边吐槽刑部的水准,“是卖牌九还是组织打牌九,也不写清楚。” 说完,就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抬起头,蹙眉看着金舒:“这东西你不要碰。” “啊?”金舒愣了一下。 “你要是想打,跟我打,别找别人。”李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扫了她一眼,“反正你也赢不了,输给谁都是输。”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手里的案件纪要,直接无视了金舒一脸懵的神情,抬头看着院子的如意门,往后退了两步。 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家的如意门上,雕刻了不少精美的石雕。 他蹙眉。 这手笔,就仿佛将有钱二字,写在了门脸上。 第147章 “核”颜悦色的护犊子 “金先生做了多久的尸语者?” 趁着李锦观察四周的功夫,祝东离冷漠的站在金舒身旁,自上而下打量着这个纤瘦的“男子”。 出于自己多年执刀的敏感,他眼眸里审慎的目光背后,是对金舒这个男子身份无限的怀疑。 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听过不少,但眼前这个会不会真的是个女人,祝东离的心中没数。 他毕竟不如严诏老辣,二十七八的年岁,在经验上还是欠缺了不少。 这点,倒是帮了金舒的大忙。 她拱手,丝毫不畏惧的直言:“也仅六年而已。” 六年。 祝东离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心底认可了她确实是个天才。 老成稳健的刀锋,寻常人别说六年,十六年也未必能如此细节。 瞧着祝东离白衣在身,抬了下衣摆径直往里走的模样,金舒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 眨眼,头顶就挨了李锦扇柄的亲切问候。他面色不悦,但也什么都没说,只将手里的案件纪要拍在金舒的怀里。 院子里,大部分是刑部的捕头,一身黑色的缁衣,但对襟处纹绣着白色的花纹,与六扇门的暗花形成鲜明的对比。 “六扇门有暗影,刑部有流沙。”李锦小声道,“流沙对襟白纹,直接听命于许为友。” 说完,他稍稍放慢了脚步,扇柄指着祝东离的背影补了一句:“这个人除外。” 言至于此,虽然瞧见了金舒疑惑的神情,但李锦还是挑眉卡住了话音,不再提这件事,自顾自往前走,他还故意往金舒的一侧迈了一步,切断了她落在祝东离背后的视线。 出事的是个大院子。 北侧厢房里摆着几张桌子,一眼望去,真有几分现代社会麻将馆的样子。 金舒瞧着案件纪要上的牌九两个字,望着一旁“一个时辰五文钱”的招牌,将被害人的身份和牌馆老板画上了等号。 死的叫刘永,无儿无女,早先娶了个媳妇,但天有不测风云,年纪轻轻撒手人寰,只剩下他一个人。 平日里的生活多是依靠侄子帮衬,自己开着这家牌九的店面,靠着酒水和牌桌赚钱,生活也还可以。 金舒在整个外围转了一整圈,看着刑部放在门口的带血青砖,还有如同飞镖一般短小的刀,她伸手,用自己的手指长度丈量些许。 这应该就是作案的凶器。 “外围现场根本没什么好看的。”陌生的嗓音从金舒身后传来。 她回头,瞧着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的刑部流沙,见他极为不友善的歪着嘴道:“这人死硬了才被发现,周围看热闹的,把里里外外都被踩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说完,他打量了金舒一眼,高傲的冷哼:“喂,你是不是新手?这点道理都不懂,就敢跑来勘验现场?” 金舒不语,没回他的话。 那流沙上下打量着金舒,瞧见她腰间那块暗影特殊的鱼纹玉佩,怔了一下。 他竟抬手嗤笑:“六扇门果然是没人了,你这种小喽啰竟然也能混进暗影去?” 金舒面无表情的合上案件纪要,扫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的侧身从他身旁走过。 外围现场确实被破坏的很严重,处处皆是脚印,就算是云飞也看不出哪些是被害人的,哪些又是凶手的。 瞧着地上杂乱纷繁的样子,云飞叹了口气。 不是围观民众踩出来的,这鞋底的纹路,有大半都是刑部勘察的人踩出来的。 屋内就更乱了,倾倒的桌椅,被翻的一塌糊涂的柜子,甚至连冬季的棉被都被扔在床上,堆的很高。 而血迹最集中的地方,便是那一摞棉被最上面。 “床顶西墙,靠南,被害人在床上俯卧,手脚捆绑,口塞粗麻布,头靠下。”祝东离回眸扫一眼金舒,“与先生推测并无二致。” 眼前,被子上是大片的血污,喷溅状的血迹一路洒到白墙上。 “屋内金银尽失,图财害命。”祝东离背手而立,站在里屋的边缘,并没有往前走。 云飞在地上蹲了很久,目光锁在杂乱的血脚印上。尝试着从已经凝固的痕迹中,努力剥离出的关键线索。 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十二个时辰,但被害人被发现,也就在这三个时辰之内:“中心现场被破坏的很厉害,但也不是不能还原。” 脚踩鲜血的痕迹凝固后,与后来搬运尸体时留下的血迹,还是存在较为明显的特征差别。 但让云飞头疼的是,就算剥离出来,还原了最初的现场,可能也因为这层层叠叠的印记累加,让过程变得真假难测。 “最初的血迹,是在这个地方。”云飞说,指着已经歪倒的柜子旁,“柜子倒了,倒是保护了被害人坐在这里的时候,留下的特殊痕迹。” 柜面上,杂乱的手印,还有一个清晰的,隔着发丝靠在这里才能留下的额角印记,依稀可辨。 云飞蹲在那,回头看向金舒:“金先生,刀伤只集中在胸口和脖颈处么?后背有没有痕迹?” 金舒摇了摇头:“没有。” “那……劳烦先生来帮个忙。”云飞起身,“我有点不确定凶手的意图。” 闻言,金舒点头刚要往前走,就见李锦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拦了下来。 “祝大人,本王看门口那白衣流沙的身形,与被害人差不多。且他手头无事,闲得很,不如让他来配合一下好了。”李锦笑意极深,目光扫了一眼方才嗤笑金舒的人。 一句嗤笑,换来如今不知为何,被困着手脚坐在被害人的柜子旁,这白衣的流沙有点懵。 眼前,李锦脱下外衫,招呼了一下祝东离:“来,祝大人也来体验一下。” 他自上而下睨着那白衣流沙的面颊,和颜悦色,面目笑意:“来体验一下当凶手的感觉。” 话虽这么讲,但李锦这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威压,让眼前捆着手脚的男子,头皮一紧。 “本王若是伤了你,也是为了破案。”说完,李锦手一抬,门口的周正将自己腰后的匕首扔了过去。 短刀出鞘,明晃晃一把,比案子里金舒判断的那个长多了。 “许久未用,可能失手,多担待了。” 用最和煦如风的笑意,说着最毛骨悚然的话,就连一旁的云飞和金舒都被震住了。 诧异片刻,云飞回过神,抬手轻咳了一声,扫了一眼那个已经面颊苍白,额角冒汗的可怜虫:“被害人此刻,因为头部遭受敲击,应该是处于一个意识恍惚到逐渐清醒的状态里,在尝试挣脱捆绑手脚的绳子,而后被凶手发现。” 他顿了顿:“挣扎应该相当猛烈。” 瞧着眼前吓得不敢动的家伙,李锦蹲下身,眼眸微眯,手里的匕首擦着他的耳旁,咣当一下戳在他身后衣柜的门板上。 笑着说:“不挣扎一下,尝试逃跑的话,下一刀可能就要打歪了。” 第148章 人间恐怖靖王爷 人间恐怖靖王爷。 那刑部的流沙方才还趾高气昂,说金舒是混进暗影里的小喽啰。 现在被李锦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顾不得许多,挣扎的不比被害人当时的幅度小。 瞧着眼前的场面,云飞眉头微蹙,往金舒这稍稍歪了下身子:“这人是得罪了王爷么?” 金舒干笑一声,没有回答:“云大人抓紧时间,久了这看着要出人命了。” 不一定会被李锦的刀戳到,倒是有可能,纯粹被他的模样给吓出病。 一直在刑部顺风顺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年轻流沙,哪里能扛得住战场上,死人堆里翻出来的李锦的目光。 一边挣扎,一边怕的快要哭出来了。 尤其是当下,随着云飞的讲述,场面越发令他害怕。 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即将死在两个凶手的猛烈攻击下,没有任何机会,逃不出去的被害人。 他挣扎,但越是挣扎,手脚就被祝东离手里的绳子捆的越紧。 越是叫喊,李锦手里的那把刀,便一次一次的正面“戳进”他的胸口。 他在地上,坐在那里,屁股疯狂的往后挪动,瞧着眼前步步紧逼的李锦,仿佛地狱的使者,好似勾魂的阎罗。 退到床边的时候,哇的哭出了声。 李锦半蹲在他面前,一眉高一眉低的冷笑一声。 他手里的匕首,不知何时换成了黑扇,在小流沙的面前掂量了掂量。 他唇角微扬,报复性的说:“刑部的流沙,怕不是交银子就能进吧?” 这话,让床边的少年,哭的更大声了。 只有李锦情绪舒畅,转过身瞧了金舒一眼。 依然沉浸在现场还原的云飞,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手指轻轻婆娑下颚,神情十分严肃。 “那之后,凶手将被害人抬起,扔到了被子上。”他说,“如此看来,凶手的行凶过程,其实是经过了两个不同的阶段的。” 他完全无视那个吓破胆的家伙,指着最开始他们三人在的位置:“在这里的时候,凶手还没有准备要被害人的命。” “很大的可能是被害人在这里醒来之后,看清了凶手的长相,然后叫了起来。” 云飞指着一旁堵嘴的布:“凶手之一,堵上了被害人的嘴,并想要将被害人手脚上,已经被挣扎的有些松动的绳子拉紧,于是有了脚腕上那些繁杂不规则的青紫色痕迹。” “但真正被害人动了杀心,则是在他挣扎着往床边去的时候。”他上前,指着一旁墙面的血点。 “第一刀应该在这里。”云飞看着脚下说,“因为刀本身比较小,所以刀身甩出去的血点并不大,但高。” “凶手正面被刀戳伤之后,情绪崩溃。”他指着床边,“因为他的情绪崩溃,挣扎升级,凶手对应则更加慌乱,他发现用小刀戳被害人的胸腹部,并不能停止他的喊叫,所以转手……” 他上前两步,转过身,右手抬平,比着床板上喷溅形血迹最初的起始点说:“从这里,戳进被害人的颈部,且应当是第一刀就直接触及大动脉。” “被害人逐渐安静后。”他看着床上有大片血迹的棉被,“凶手才被人抬到床上,头朝下,失血过多死亡。” “综上,凶手应该是两个人。” “若是单人作案,无法做到控制被害人手脚的同时,多刀刺入被害人体内。” 他瞧着依旧坐在床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刑部流沙,蹙眉:“寻常人,打不过,只要有机会就会往门口跑,只有寡不敌众,明显劣势的情况下,才会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云飞叹了口气,看着这四方的院子:“外面的痕迹都被破坏的没有任何价值了,但我还是提供两个思路。” 他竖起食指:“第一是应当是当地人作案,这么一间小牌楼,若非这附近的熟人,是根本不会来这里打牌的,也不会知道牌楼的掌柜有些银钱积累。” “第二……”他顿了顿,又竖起一根手指,“这种临时起意,又是年纪偏小的凶手,沉不住气,他们销赃挥霍很快,容易引起注意。” 按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锦几乎是手把手带了祝东离一程。 这个刑部和太子拉拢不了的男人,唯一能使得他折服的,便只有绝对的实力。 自从被称之为金牌仵作之后,祝东离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如何才能成为超越严诏的那个人。 李锦虽然没有想过要从刑部内部打开一个缺口,但如果能让这个连许为友都束手无策的人,稍稍往六扇门靠拢一些,也许在未来会有所助力。 “本王能帮祝大人的都帮了,剩下的,便要靠刑部自己了。”李锦微微眯眼,瞧着他依旧审慎的在打量金舒,口气稍稍硬了一些。 祝东离回眸,思量了片刻,意味深长的拱手道:“多谢王爷。” 结束了现场的勘察,寒暄几句,李锦便与祝东离互相道别。 从门内出来,周正瞧着几个人真就要走的样子,有些恍惚:“真就不管了啊?” 走在最前的李锦,扫了他一眼,站在车边:“怎么可能不管,案本子都还在我们手里。” “那……”周正一脸迷糊。 李锦抬手拍了的肩头,轻笑道:“但若是没我这句话,祝东离可是回不了刑部。” 说完,他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刑部尚书许为友打得是什么算盘,李锦心中一清二楚。 一来是让祝东离摸个底,看看这金先生到底是有几分本事。二来则是让这个冰山趁机找茬。 既然知道他有任务在身,不如卖他一个人情,故意给他一个借口,算是趁机拉拢他一把。 李锦看着手里的案件纪要,盘算着如何应对刑部这已经在路上的参奏本子。 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一本,反过来将刑部一军,趁机打开刑部的门,将林忠义的案子名正言顺的要到手里来。 不能总让刑部和太子压着打,也是时候有所反击了。 可就在这个档口上,青天白日之下,李锦刚吃了刑部一本告状的奏折,人刚从太和殿门前下来,就见李茜提着裙摆慌慌忙忙的跑了过来。 “出事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压低声音,“刚才白羽急忙来找,金舒被人劫了。” “什么?”李锦一滞,二话不说,扭头就要回去。 “哎哎哎!”李茜和周正赶紧挡在他面前,“三哥你可是奉召入宫,你冷静点啊!” “白羽说影子们一直在跟着,你不要急啊,你这样会害死她的!”她边说,边指了指八百米外,广场尽头的太极殿,“周大人现在马上出宫帮忙,我会安排马车在这接你,你快去快回。” 李锦面色严肃的扫了一眼众人,鼻腔里长出一口气,杀气浓重的往太极殿的方向走。 见他走远,周正多问了一句:“白羽没说是谁劫走的?” 却见李茜叹了口气,五官扭成一个“愁”字:“何止不知谁劫走的,他还跟丢了。” 周正语塞,背后一阵发凉。 完了,这是要出大事了。 第149章 轻如鸿毛,死有何惧? 六扇门里,严诏看着眼前的信,面色难看至极。 什么叫借用? “不应该啊,刑部已经奏了一本,没有必要还要把人劫走啊。”云飞眉头紧皱。 “但是选在这个王爷入宫面圣的时间点上,很是微妙。”张鑫怀里的狸花猫,少见地跑上严诏的书案,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入宫面圣的时间,是王爷和暗影之间,唯一会切断联系的时间点。”苏尚轩看着眼前的几人,“就算是鹰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翻皇家的院墙。” 四个人分析了一轮,觉得劫人的不像是刑部。 “呵,刑部?刑部要是有那个甩得开鹰犬的本事,早就上天了。” 严诏边说,边睨着桌上那封写着借用二字的信,深吸一口气。 混账,真是乱来! 盯着它右下角的老鹰印章,严诏心头暗自咆哮。 京城外,十里亭旁。 金舒坐在马车里,神情复杂的看着面前彬彬有礼的宋甄。 “事出紧急,王爷又要入宫,请先生的手法便稍稍粗鲁了些,还望先生理解。”他拱手,面颊带笑。 见金舒不语,便淡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只大信封,递给金舒:“此物是给先生的赔礼,我为我属下鲁莽的行为,赔礼道歉。” 马车悠悠向前,金舒看着他手里的大信封,面无表情:“宋公子对金舒许是有什么误解,我虽爱财,但取之有道。” 宋甄眉头一扬:“并非金银。”他补了一句,“算是……送给先生未来全身而退的一条路。” 看着他手里的信封,金舒审慎的打量着眼前的翩翩公子。 青衫在身,笑意不减,气质上比李锦多了些许柔气,少了几分冷傲。 “全身而退?”金舒诧异的看着,许久,摇了摇头,“这件事,还是不劳宋公子费心了。” 宋甄拿着信封的手滞了一下。 马车外,光阴如梦,岁月静好。京郊十里,层峦叠嶂皆是翠叶葱葱的大美山河。 他们两个人在车内,驾车的何琳在车外,选了一条极端偏僻、隐蔽的小路,从各方势力的夹缝里,一路往西。 宋甄垂眸,淡笑的神情始终挂在面颊上,轻飘飘的开口:“金先生可知道,自己到底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势力对手?” “这如今的规模,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积月累之中形成的。靖王迟迟不动手,也是因为牵一发会动全身,若不能在同一时间,同时将所有人拿下,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深入的越久,拖的就会越久,对方的手段也会越来越卑劣。” 宋甄将手里的信封又一次摇了摇:“如此危情,金先生当真不给自己留个后路?” 眼前,金舒闭口不语,宋甄从她的眼眸中,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不免疑惑,但仍然笑的十分柔和,又说了一句:“收下吧,日后也有一条退路。” 车缓缓停在一个隐蔽的树丛里,车外的何琳抬手敲了一下车壁,提醒宋甄已经到了地方。 车里,看着他儒雅的模样,金舒许久也没有伸手,反倒是神情格外严肃的摇头:“多谢宋公子,但金舒没有必要收下。” 没有必要? 宋甄一滞。 “不需要有退路。”她看着宋甄的面颊,郑重其事的说:“金舒若是要走,大可以迎着朝阳,昂首挺胸的走。” 她说:“我做的事情,问心无愧,不需要这条莫须有的退路。” 两句话,让坐在她对面的宋甄,脑海里的思路一时间断了弦。 他抿嘴蹙眉,十分诧异的问:“金先生就不想知道,这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不想。”金舒摇了摇头,“没有必要知道。” 她从选择在六扇门留下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什么退路。 天下之大,大魏之大,安身立命的地方处处都有,但能让她活的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地方,却只有那扇金字匾额之下,那个淡黄衣衫的人身后。 “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一样不需要。”金舒看着宋甄不解的神情,勾唇笑起。 车内,安静了许久,宋甄看着手上的信封,最终是收回了怀里。 他睨着金舒的面庞,双手抱胸:“可能会死。” 她点头。 宋甄眉头微抬:“与你有关的人,可能都会死。” 却见金舒迎着他的目光,反问道:“死有何惧?” “比起一个愿意做盛世太平的垫脚石,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我轻如鸿毛的死,何惧之有?” 轻如鸿毛的死。 至此,宋甄懂了。 定州知府刘承安的养子,是宋甄受李锦所托,亲手为金舒做的假身份。 而他信封里的几张纸,两个册子,则是定州知府刘承安的养女。 从他开始帮李锦收拾定州的残局,金舒这个名字,就开始雌雄莫辩。 他大胆的推测出她其实是个女子,虽然这个结论,宋甄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天下竟然真有这样的奇女子。 至此,宋甄点头,接受了她的拒绝。 金舒不说,他不提,李锦不问,他不讲,他就仅仅只是心中有数便可。 让六扇门的暗影都没能抓到尾巴的女子,绝对不会是如她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睨着她坚定的目光,宋甄心中佩服,半晌,轻笑抬手,撩了一下身侧的窗帘,扫了马车外一眼。 “如此,便罢了。”他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若哪日先生改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没等金舒拒绝,他话音不停,直接往下说。 “先生应该好奇,我为何急急忙忙将你带到这里来。”宋甄回过头,“林忠义的尸体我找到了,但太子和刑部也在盯着,满打满算,我们只有一个时辰。” 他顿了顿:“我的人会在一刻钟之后,将刑部的眼线换下来,那之后的一个时辰,整个义庄都是我的人。” “金先生需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快速的验尸,记下来所有的特征,并且赶在下一轮换班之前离开。” 他说:“只有这样,王爷之后才能有机会撬开六年前那案子封闭的门。” 金舒闻言,神色稍显疑惑:“宋公子的意思是……林忠义不是被当街砍死的?” 宋甄点头:“太子做事一向缜密,当街砍死势必惊动圣上。” 他抿了下嘴:“但到底怎么死的,我也不清楚。” “只是,一定和大部分弃子的死法雷同。”他说,“这具尸体,会成为王爷破案的切入点。” 此刻,金舒的面前,宋甄拱手,深深鞠了一躬:“恳请金先生,不计前嫌,为了这天下安康,竭尽全力。” 眼前这一幕,让金舒愣在了车上,她沉默些许,注视着宋甄:“宋公子,你到底是何人?” 却见宋甄直起腰,勾唇浅笑:“轻如鸿毛的人。” 那笑容背后,满是哀伤与凄凉。 第150章 最为煎熬的两个时辰 为了将暗中保护金舒的一群鹰犬绕晕,宋甄不惜用了几十个身材与金舒差不多的少年少女。 穿着与六扇门缁衣极为相似的衣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追逐奔跑。 白羽惯常蹲在屋檐上,距离稍远,便会看不清具体的容貌,于是被这最简单的招数给绕丢了人。 知晓他跟丢之后,严诏根本不让他回六扇门,怕李锦发起火来把他给办了,还不如赶出去“戴罪立功”。 反正宋甄要不了多久,就会将金舒安安稳稳的送回来。 只是…… 他背手站在仵作房的屋檐下,思量再三,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你换身衣服赶紧入宫,将信送到上书房林公公手里。”严诏头也没抬,“务必亲手交给林公公。” 沈文不解:“严大人,都这个时候了,我不得先去把金先生给捞出来啊!” “让你去你就去!”严诏话音高了几分,“捞什么捞!说的什么话!” 见他动怒,沈文忙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双手接过那封信。 “这信很重要,现在马上去,再晚就来不及了。”他鼻腔里长出一口气,“晚了怕是要出大事。” 话音刚落,沈文连礼数都抛了,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谁知严诏一语成谶,宫里确实出了大事。 向来是闲散做派的李锦,御前失仪,和刑部尚书吵了起来。 “刑部需要六扇门配合的时候,本王配合了,怎么,刑部白养一群人,连抓两个年龄、住址、身份特征、大致范围都明确了的嫌疑人都抓不到?” “仵作不行,六扇门帮了,现场勘察不行,六扇门也帮了,许大人,事事六扇门都干了,要你刑部干什么?” “不学尸语术,看不上犯罪侧写,不研究审讯技巧,天天就知道殿前告状,抓人用刑,你刑部真行。” 不仅是那一把年纪头发都白了的刑部尚书许为友,被怼的接不上话,就连李义都愣了。 甚至是站在一旁的李景,许久不曾有波澜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诧异。 林公公此刻从一旁快步走来,附在李义的耳旁小声说了一句,而后将严诏的信递给了李义。 瞧着信上的内容,李义眼眸微眯,更是诧异了几分。 白纸黑字,一行小字:长话短说,务必拖住太子与靖王两个时辰,臣晚些入宫奏报。 两个时辰…… 李义微微蹙眉,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纸折了两道,看着林公公点起一旁的烛火,抬手将信一点点烧了。 他睨着眼前的三个人,摆了下手:“来人,赐坐,摆笔墨纸砚。” 李义冷笑一声:“李锦,破了几个案子,就好大的威风啊,而今连刑部许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哇?” 他声音极沉,目光灼灼盯着李锦的面颊:“来,坐下,你错在哪里了,写下来,写全了,可免你御前失仪的罪责!” 李锦一滞,脑袋里的火气顿时灭了一半,看着眼前的笔墨纸砚,拳头捏的很紧。 他咬着牙,拱手行礼:“儿臣遵旨。” 李义深吸一口气,揉着自己的额头:“但是,刑部最近也确实太过分了。” 许为友和太子愣了一下。 就见李义悠悠抬眼,看了一眼许为友,那凛冽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太子的面颊上:“刑部一直由你管辖,近段时间确实离谱,来,你也写。” 他眼眸微眯:“写写你这太子,在管理户部、刑部以及吏部上有哪些失察之处,写清楚,若是漏了……”李义一声冷笑,“朕来下手整治,只会更重。” 这是李锦最难熬的两个时辰。也是六扇门最难熬的两个时辰。 但对金舒来说,这两个时辰,确是至关重要。 她压低身子,跟着宋甄从一米多高的杂草从中穿过。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躲在草垛后面,等着眼前值守的人马换班。 “林忠义的尸体之后会被运到哪里,我也不确定,你此番回去之后,千万劝住王爷,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宋甄边说,目光边锁在正交班的人身上,“他想用林忠义来敲开刑部的门,绝对是不明智的。” 看着眼前有说有笑,拿着钱离开的三人,等他们走远,宋甄才扯了金舒一把,从草垛后面,快速的走进了义庄里。 “抓紧时间,最多只有一个时辰。”他边说,边将准备好的一套仵作工具,从义庄后面的墙洞里拿了出来,“有劳先生了。” 十里亭的义庄正中,放着一副黑色的棺材。 宋甄和何琳两个人,帮金舒推开了棺材的盖板,而后宋甄便挽起袖子,给她打起了下手。 在林忠义死亡一个月后,金舒第一次见到这个被李锦暗中追查了这么久的人。 她系好绑手,二话不说,俯身探进这幅黑色的棺材里。 尸体死亡已经一个月,浑身紫黑,双目圆瞪,口微张。手指、脚趾,皆是青黑一片,肿胀,七窍出血。绝对不是身上几处刀伤的死相。 瞧着金舒专注认真的面颊,宋甄诧异的站在一旁,感慨确实是天助李锦。 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知晓为何李锦要将她保护的如此严密,小小院落,前后足足五人把守。 金舒目光,则专注在自己的刀锋上。 她几乎可以确定,林忠义的死,有十分明显的砷中毒痕迹。 但是与之前在双吉戏园,因为砒霜急性中毒的两个人不同,林忠义的身上呈现的是另一种砒霜中毒的特征。 胸背部、口角、腋窝、有刺激性皮炎的状态,可见丘疹、疱疹,头部毛发有脱落,手和脚掌有明显的蜕皮痕迹,手掌的尺侧缘有许多谷粒状角化隆起,明显是砒疔。 这是慢性中毒才会有的特征。 也就是说,在林忠义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在缓慢的中毒了。 谁让他中毒的?谁想要他的命?金舒迟疑了许久,将这个问题放进自己的心底。 除了慢性的砒霜中毒,他的颅骨有星芒状骨折痕迹,腰腹有大刀伤痕,且稀释出奶白色液体。 他在死前,竟然还被人用了大量的见血封喉。 “金先生,时间差不多了。”宋甄瞧着她的背影,催促道,“我们得走了。”他说,“再晚的话,严大人就要撑不住了。” 金舒一愣,探出头来,对上他淡淡的笑意。 第151章 免他死罪?留他一命? 上书房里,龙诞香的味道缓缓散开,安静的只剩下几个人的呼吸声。 李义批改着面前的奏本,头也不抬。 夏日炎炎,阳光炙烤着大魏权利的最高点,将整个太极殿照的通明。 屋檐下,三股彼此制衡的势力,暗流汹涌。 李锦睨着面前的纸,提笔的手,始终未动。 时间分秒而过,但他的思绪仿佛随着飘散的青烟,上演一轮时间倒流的戏码。 被林忠义买到的肖家女儿,在找到她的当天晚上就被行刺。 第二日,刑部的祝东离,便带了无关紧要的其他案件,要求六扇门的帮助。 一向是少言寡语的祝东离,很多次提到借人。 当李锦伸出援手,卖给祝东离一个人情之后,刑部果然在早朝上参了自己一本。 那之后,金舒便被人劫走了。 他手里的毛笔没有落下,眼眸盯着面前的冷金宣纸,脑海里所有的细节反复重组。 不是刑部,也不是太子。 刑部已经上奏在前,劫走金舒绝对是多此一举,若是在过程中被李锦抓到尾巴的话,风险太大。 但如果与身旁的两个人无关…… 李锦稍稍停滞,抬眉看着眼前泰然自若的九五至尊,想到方才他燃了的那封信,眼眸微眯。 将他和太子一同留下,往前推过去,最近一次也是起码十年之前。 这般奇怪的举动背后,最大的可能性便是…… 他需要让此刻的宫外,大魏的天下里,是只属于皇帝掌控的时间。 李锦低头看着笔下的白纸,思量了半晌,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笔,到两个时辰最后的一刻,也没有写任何一个字。 另一边,从义庄匆忙出来的金舒,在马车上将关键易忘的信息一一写下来。 之后,何琳驾车从树丛后慢慢退出去,沿着那条避人耳目的小路,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我送金先生到驿站,之后,会有六扇门的鹰犬来接你。”宋甄双手抱胸,敬佩的看着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女人。 金舒将手里的纸叠好,拱手致谢:“多谢宋公子。” 看着她的模样,宋甄抬手虚扶一把:“不必如此。”他说,“之后,还有劳先生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她瞧着他笑意盈盈的面颊,有些不解。 “若无先生美言,宋某人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说完,他便勾唇浅笑,不再开口。 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在驿站百米之外停了下来。 金舒别过宋甄,走在前面,何琳却始终跟在她后面。 走了十几米,金舒转过头,不解的看着身后的何琳,问道:“姑娘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三米外,何琳抬手,将帽兜摘了下来。 与最初见面时,酒楼掌柜的儒雅样貌不同,现在的何琳,更像是一个江湖儿女。 不论是装束,发髻,甚至是腰后的两把匕首,都大有侠义女子的风姿,一点都看不出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何琳微微咬唇,犹豫了又犹豫,迟疑了又迟疑,仿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说起。 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金舒疑惑更深。 她蹙眉,指了指前面的驿站:“何姑娘要不要干脆送我一程?” 却见何琳怔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了。”她拱手,“先生,何琳有一事想求先生。” 她郑重其事,却说的十分艰难:“能不能……先生能不能……” 何琳上前一步,恰好踩断了地上枯木的枝杈,那清脆的声响惊起万千飞鸟,转瞬间惊鸿一片,震翅而过。 好似一片汹涌的潮水,以光阴为波澜,从婆娑的树影中漫了过去,淹没了站在树林里的两个人。 待飞鸟掠过,待树风静止,金舒诧异的瞧着她的面颊,蹙眉道:“……何姑娘方才说什么?” 眼前,何琳愣了一下,而后,她有些干瘪的勾了下唇,摇了头:“没什么,没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恭敬的抬手:“先生该回去了。” 说完,金舒点头,转身往驿站的方向走去。 她心中震撼,却不知要用什么样话与表情面对何琳。 就算飞鸟拍翅而过,就算风浪遮住了大半的声音。 她还是听到了何琳鼓足全部的勇气,说出来的那句话。 那句:若未来有一日,宋甄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能不能看在他倾尽全力帮助王爷的份上,免他死罪?留他一命? 如雷贯耳,清晰可辨。 她从密林深处走出,抬眼看着青天白云,看着乾坤万里,看着远处山下幅员辽阔的大魏京城。 她感受着背后那个女人期待的、失落的、纠结与复杂缠绕在一起投来的目光。 给不出任何回答。 她没有能力回答,也没有权利回答。 她身在大魏,替死者开口说话,追求的便是沉冤昭雪,彰显的便是正义不灭。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天下永存的大道添加砖瓦。 在这当中,她没有评价“对”与“错”,没有定义“不可饶恕”的权利。 甚至见多了罪恶的她,对“好人”与“坏人”的界限,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 被肖洛捅了十七刀的牛老太,是好人么?家破人亡,靠着自己的双手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钱的肖洛,是坏人么? 人是多面的,人性便也是多面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是好人。如果能活下去,谁也不愿做坏人。 她回过头,看着身后已经不见了的马车,瞧着远处快马奔腾而来的沈文,抬手,自阳光下,遮了一下双眼。 一骑绝尘十余里,沈文追着形似金舒的男人,从京城里快马加鞭的冲出来。 人还没追到,就瞧见了站在驿站旁边,面带笑意的金舒。 他猛的扯了一把马缰,前面的人也不追了,就停在那,半张着嘴看了半晌,才确定眼前这个“金舒”是真的金舒。 “我的妈呀!”他从马上翻下来,赶忙上前打量了金舒一把,嘴里振振有词,“保住了保住了……” 脑袋保住了! 瞧着他刷白的面颊,金舒勾唇一笑:“辛苦沈大人了。” 晴空之下,京城之中,两个时辰的期限已到。 李义收了李锦的纸,看着上面空空一片,瞧着他已经冷静下来的模样,将纸叠起,一声冷笑:“朝野不是战场,犯不着剑拔弩张。” 剑拔弩张,只会让自己成为那个众矢之的的活靶子。 待他打发三人离开,李义才看着太子交上来的冷金宣,看着上面的四个字,若有所思。 不是刑部。 第152章 自古英雄,情关难度 李锦一路健步如飞,一言不发的走到马车前,解下马套,扯过缰绳,一跃而上。 “吁!”他调转了一下马头,直奔宫门而去。 他身后,周正匆匆跑来,瞧着他离开的背影,愣住了。 “哎呀!急什么啊!”李茜提着裙摆干着急,催促道,“周大人你快跟上去啊!跟他说一声人找到了啊!哎呀,这都是什么事啊!” 眼前这一幕,被站在太和殿广场中的李景,看的明明白白。 “陛下这莫名一出,倒是将我镇住了。”许为友走在李景的身旁,回头瞧了一眼上书房的方向。 “陛下那里不必在意。”李景边走,边压低声音对许为友说道:“去查,查今天六扇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为友愣了一下:“出事?” 没等李景再开口,林公公匆匆追上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留步!” 林公公一路小跑,站在李景身前喘了口气,恭敬行礼:“太子殿下,陛下口谕:尔等反思深刻,当身体力行,各人自扫门前雪,做朝野表率,钦此。” 各人自扫门前雪……李义这是在警告他。 李景怔愣些许,半晌,才拱手应声称“是”。 瞧着陈公公离开的背影,李景看着上书房的方向,许久才又开口对许为友说道:“算了,不查了。” 他知道,以刑部流沙的水准,根本不能与皇帝麾下的那群死士相比。 若被皇帝抓到把柄,反而得不偿失。 “不查也罢,李锦也没得了便宜。”他轻笑一声,带着许为友大步离开。 宫墙外,李锦快马加鞭,白羽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如一道风,自他面前疾驰而去。 原本,周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觉得自家王爷一定是赶去刑部要人去了。 结果他追在后面,竟然一路追回了六扇门。 迈过门槛,李锦提着衣摆,朝服未脱,直奔仵作房。 他瞧着站在莲花池旁悠闲喂鱼的金舒,铁黑着一张脸,一把扯过她的胳膊肘:“没事吧?” 金舒手里的鱼食,哗啦啦撒了一地。 “伤到哪里没有?磕碰到哪里没有?找乔御医看过了没有?” 一连三个有没有,直接把金舒砸蒙了。 她抬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这……王爷就不好奇我干什么去了?” 他还真不是很好奇。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脖子、肩头、胳膊肘,又将她转了个圈,拍了拍后背,沉声道:“那不重要,你当真没有哪里伤到?”他又问了一遍,“那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金舒被他的模样吓住了,嘴巴一张一合,摇了摇头。 至此,李锦深吸一口气,胸口一团火烧的正旺:“好,我亲自去问。” 李锦说完就走,在与白羽擦肩而过的一瞬,将他腰间的长剑顺手给卸了下来,拨开他和周正,怒气冲冲的大步前行。 他的思路,拜两个时辰的自省所赐,无比的清晰。 能从六扇门鹰犬的监控中,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天下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李义,另一个则是太子手里,自有一套的宋甄。 李义因为那封适时出现的信,将他和太子一同留下,说明他是事后才知道金舒被人劫走的事情。 而太子其实是犯不着冒这样的风险,他时不时利用刑部拿捏李锦,还远远没有到需要暗中做掉谁才行的那一步。 所以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宋甄背着太子的单独行动。 于是,金舒还没来得及为宋甄说两句好话,李锦便已经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锦华楼里,坐在宋甄的面前。 一杯凉茶在手,他轻轻吹了下浮沫。 一柄长剑出鞘,直勾勾的指着宋甄的喉咙正中。 “宋甄,是本王太给你脸面了么?” 宋甄诧异的站着,睨着面前朝服未脱,长剑稳稳指着自己,杀气冲天,却一脸笑意盈盈的靖王李锦,额角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 这男人,怕是从宫内出来直奔而来,根本没给金舒开口讲述的机会。 李锦不慌不忙,一边品着凉茶,一边听着屋檐下占风铎叮当作响。 门外,何琳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周正和金舒几乎贴在门板上,大气都不敢出。 屋内安静了许久。 宋甄瞧着剑上的寒芒,抿了抿嘴,迎着刀刃,拱手行礼:“是宋甄思量不周了。” 李锦眼眸微眯,一声冷笑:“心思缜密如宋先生,也能思量不周?”他长剑未收,“本王不是来听道歉的,宋公子最好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睨着他的面颊,不客气的说:“今日是金舒,明日会不会是周正,再过几日,是不是也就轮到本王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眸中翻腾的杀意,丝毫不是说说而已那么简单。 宋甄看向门边,声音提了几分:“何琳,你带周大人和金先生下去小坐。” 有些话,只能他们两个人讲。 瞧着门口三个人的气息消失不见,宋甄才正色道:“林忠义的尸体找到了。”他说,“原本是准备在乱坟岗随便找一具将他替换出来,可找不到合适的尸体,我便退而求其次。” “今日晌午,四班轮流,交叉看管的这一批人中,会有一个时辰全是我的人。”他拱手,抱歉的说,“我知道王爷奉召入宫,为了不耽误验尸的时机,才出此下策。没能提前告知王爷,属实罪该万死。” 说到这,宋甄迟疑片刻,从怀中拿出被金舒拒绝的信封:“此物赠予王爷,希望王爷能看在事出紧急的份上,网开一面。” 屋内静的可怕。 李锦看着他的面颊,手腕一翻,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从宋甄的喉咙口换了位置,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起身,越走越近。 面颊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几乎贴在宋甄的耳旁:“你记住,我不管你有多紧急的事,我的人,你一个手指都不要碰。” “林忠义的案子我可以等。”他说,“但你若是伤了她,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他看着宋甄面颊上滑落的汗珠,才收了手中的长剑,拿过他手里的信封,转身离开。 宋甄愣愣的站在屋里,肩头上依稀还有冰冷的余温。 幸好那信封,李锦没有当面拆开。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勾唇浅笑。 自古英雄,情关难度。 第153章 有着两张稚嫩面庞的少年 拿着手里的信封,李锦坐在马车里,倒出来看了一眼。 面色极沉。 他抬手撩开金舒身后的车帘:“这信封你见过么?” 坐在车前的金舒,回眸瞧了一眼,点头道:“见过,宋甄要给我,我没要。” 李锦心头一紧:“……里面的东西你可看了?” 就见金舒咧嘴笑起,摇了摇头:“没看,我推辞之后,他就收起来了,说是什么退路。” 马车外,艳阳高照,热浪灼心。 马车里,李锦收好信封里的东西,深吸一口气,只恨自己刚才没多捶宋甄一拳。 他抬眼,睨着金舒好奇的面颊,白了她一眼:“别听他瞎扯。”而后,放下车帘,长长地出了口气,“问心无愧,便是出路。” 他抬起头,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缓缓的闭上眼。 直至此时,那巨大的疲倦才溢上心头,伴着车外京城闹市的喧嚣,他在车里,仿佛在梦里。 那之后,严诏不在六扇门,李锦也一连两日没有出现。 天气渐渐过了最热的三伏,雷雨阵阵,夏季入了尾声。 仵作房的荷花池里,那些粉嫩的荷花在一场夜雨的洗礼后,摇曳生风,娴雅婀娜。 一连休整了两日的李锦,如往常一样,带着浅浅的笑意,刚刚迈上六扇门门主院的石阶,就被沈文送了个大礼。 院子里,两个少年捆着手脚,跪在地上,瞧见一身淡黄衣衫,满是疑惑的李锦,下意识地往一旁缩了缩。 没见过靖王,也还是听过靖王的事迹的。 李锦手里摇着扇子,微微抬眉,看了一眼沈文,目光里满是探寻的意味。 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在牛黛被杀一案中,他听信人言,没能查出肖洛的一箱铜板,来路干净这件事。 也大概是为了和白羽一起,弥补前两日,金舒被劫,但他们两个人竟然都跟丢了的错误。 便齐心协力,将那牌九店掌柜之死的两名凶手,按在了李锦的眼前。 “此事还要多谢云大人,顺着销赃的路倒追,很快就找到了人。”沈文说。 闻声而来的金舒,迈过门主院的一瞬,看着两个嫌疑人,愣了一下。 两个孩子衣着明显与常人不同,头顶编着鞭子,看起来像是游牧民族的子嗣。 腰间缠腰的绳子,与当时金舒比对出的手工绳,几乎无二。 倒是可惜了。 竟然是如此年轻,是有着两张稚嫩面庞的男孩。 从金舒手里拿过案件纪要,李锦站在院子里翻了两页。 被害人手脚被捆绑扔在床上,头部有青石板砖的击打擦破伤痕,前胸共中五刀,刀小且短,颈部外侧有叠加刀痕,导致大动脉破裂,失血过多后休克死亡。 屋内钱财被劫,翻动痕迹明显,现场外围被破坏严重,仅能推测出是图财害命。 他一边看着手里的案件纪要,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小小年纪,图财害命,下手如此狠辣。”瞧着两个人浑身哆嗦的模样,李锦合上案件纪要:“你们爹娘呢?” 两个孩子里年纪偏大一些的,听到“爹娘”两个字,咬着嘴唇,直至下唇不见血色,才回答:“死了。” 他说完,沈文补了一句:“这孩子叫强子,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而这个是他弟弟……” 话音未落,男孩忽然声音大了不少,冲着李锦说到:“你是靖王吧!那个老头子是我杀的!和我弟弟没有关系!” 他强行打断了沈文的话,跪在了李锦的面前,以头点地:“是我要去偷东西,被那老头子发现了,是我一个人干的!和我弟弟无关!” 这话,并不能蒙上李锦的眼。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捆住他手脚的同时,以砖击头,以刀刺胸,还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扔到了床上。” “你好大的能耐!”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犹如一只重锤,砸在少年的头顶。 “说吧。”李锦的话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冰冷得好似腊月吹雪,落在少年的脊梁上。 他叩首在那,仿佛回到那个令他不堪回首的夜里。 那晚,站在如意大门的门外,两个男孩瞧了很久,才抬手敲了敲门口的扣环。 明月如勾,高挂在天上,子时刚过,应当是一天当中睡得最为深沉的时间。 披着衣裳开门的被害人,睡眼惺忪地瞧着门口的两个孩子,听着他们说要买些火烛的话语,不以为然的抬手,想要打发他们离开。 “他说他不卖火烛,我说那借一点行不行。”强子抿了抿嘴,“他也说不行,抬手就要赶我们走。” “我就趁那个时候,用藏在身后的青石板砖,打了他的头。”说到这,强子浑身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继续讲,“他被我敲了三下,敲晕了。” 之后,两个孩子将已经昏迷过去的牌九掌柜刘永,用腰间的手工制绳捆好,将他拖到了里屋的衣柜旁。 “我没想杀他的。”强子眼眸中的光暗淡了许多,“我就是……” 说到这,他迟疑了很久:“我和我弟弟,已经两天多没有吃东西了,我就想找点银子,给他买个馒头。” “那个牌九的掌柜自己一个人住,我以前在他的牌楼里,卖过凉茶水。后来他见凉茶水赚钱,就不让我进去卖了,他自己卖。” 强子一声笑,看着身旁被吓得哆哆嗦嗦,根本说不出话来的弟弟,努力往前挪了挪,想要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那天夜里,在屋里翻找了没有多久,靠在柜子旁边的掌柜刘永便缓缓转醒。 两个小孩子,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压力。 他手脚一边挣扎,一边谩骂,捆在身上的绳子逐渐松动。 站在一旁的弟弟,瞧见绳子松了,大惊失色,慌了神。 翻找钱财的哥哥回过头,正好看到去系绳子的弟弟,挨了刘永一记猛踹,理智在那一刻被恐惧替代。 他拿出随身的小尖刀,威胁刘永别动,安静些。 这个五十多岁,自认为吃过的米比他们吃过的盐都多的男人,根本不害怕,他骂的更是凶狠,挣扎的更是猛烈。 从地上爬起来的弟弟,仍旧想要尝试将绳子系好。 他摸索着上前,却被刘永捆绑的双腿猛然一踹。 这一次的力道,生生将年幼的弟弟一脚踢飞,弟弟重重的磕在一旁的桌椅上,趴在那里半天都起不来。 桌上的茶壶落地,碎了成七零八碎的残片。 一如强子心底最后的那一根弦,悄然断裂。 第154章 还他一个人情 “他骂我弟弟是野种,是没人要的污秽。”强子抿着唇,眸光暗淡,“我当时就来了气。” 他握着手里的小尖刀,往那个男人的胸口上狠狠地刺了过去。 “最初,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强子抬头,眼眸里惊恐地看着李锦,“但是我刺下去之后,他忽然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叫喊,叫救命,我慌了,我就又冲着他脖子猛地刺了很多下……” “我、我就只是想让他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就好了。”强子的面颊上,十分恍惚。 回忆这一切,对他而言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李锦渐渐听不太清。 而后,就像是豁出去了一样,忽然抬头,再一次恳求李锦:“我弟弟!我弟弟真的什么也没做,他被踢了一脚之后,磕晕在了屋子里,真的!我没有说谎!” “我偷了银子,之后带着他跑了,给他买了几个馒头……”强子的眼眸,在望向他弟弟的时候,被一层水雾蒙了眼睛,“我就只是想给他,买几个馒头。”他抿着嘴,抬眼看着李锦。 那眼眸里,满是对这大魏靖王,对京城传言中,守护京城的青天大老爷的期待。 只是李锦,无法回应。 他迎着强子的目光,摇了摇头。 “待金先生整理完案件纪要,你便一同送到刑部祝大人那里去吧。” 李锦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要走。 见绝口不提能够网开一面的事情,强子慌了,跪行几步,冲着他的背影喊:“你不是青天大老爷么!我弟弟什么也没干!你怎么能这样冤枉好人!?” “你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与外面那些奸臣贼子,有何区别!?” 在场所有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就见李锦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眸光冰冷的看着这个男孩的双眼。 “冤枉好人?”他轻笑一声,“帮你拖人的是他,帮你捆绑的是他,帮你抬尸的还是他,你是主犯他是从犯,何来冤枉一说?”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刘永的死是无法逆转的,就像弟弟参与了全程这一点,也是无法逆转的。 李锦抬手,丝毫不客气的指着他的眉心:“你弟弟要是死了,也是你亲手害死的。” 说完,他甩袖离去,留下院子里呆愣的两个少年,跪在地上,眼眸无光。 直至此刻,两个孩子才真的怕了,凑在一起,哭了出来。 在沈文将他们送到刑部去的时候,除了祝东离,四下投来的皆是怨恨的目光。 护本和案件纪要一应俱全,章都是盖齐了的。 看着护本上娟秀的小子,白衣翩翩的祝东离抬眸,瞧着眼前的沈文,忽然开口:“金先生喜欢些什么?” 这问题,不仅把沈文问愣了,还把刑部站在他身后的人给问懵了。 冰山美男,在世谪仙,一日十字,绝不多言的祝大人,竟在六扇门的人面前,和煦了不少。 只是这个问题太刁钻,沈文想了半天,只能磕磕巴巴地拱手回应:“这……除了对没命的比较感兴趣之外,一时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 他蹙眉,瞧着祝东离永远没有表情的面颊,补了一句:“祝大人可以问问王爷,兴许王爷知道。” 刑部的院子,不像六扇门里是灰墙黑瓦的风格,目光所及皆是白墙红柱,衣着也相对鲜亮。 祝东离站在屋檐下,迟疑了片刻:“稍等。” 他转到桌旁,提笔写了几个字,稍稍吹干,放进信封递给沈文。 这下,沈文心里直泛毛,莫不是这祝东离,真就把刑部的什么烂案子扔给金舒当礼物了吧? 这种忐忑,伴随着他回到六扇门,一直延续到他站在李锦的面前。 见李锦盯着卷轴,思绪极沉,他犹犹豫豫的不知怎么开口。 那画着十三个图案的卷轴上,好几个位置新增了确切的名字。 许是因为他的不同寻常,李锦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抬眉看着沈文欲言又止的样子,诧异的询:“怎么?刑部为难你了?” “是有点为难。”沈文将信拿出来,“案子本身倒是没什么,但是祝大人突然问金先生喜欢些什么,属下答不上来,就扯了个金先生喜欢的都不是活物。” 他哭丧个脸,将手里的信封放在李锦的面前:“然后祝大人,就写了这么个东西,也没说是给谁的。” 李锦瞧着眼前的信封,眉头一高一低:“问金先生喜欢什么?” 他拿起那信封,上下扫了一眼,直接撕开。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信的抬头居然是靖王殿下,内容却有十足的分量。 “若问前事,不可妄动。”李锦轻轻念出了声。 前事指的应该是六年前李牧谋反一案,但不可妄动是什么意思? 忽而,李锦的思绪闪过一个点,他看着手里的信纸,刷地一下揉成一团,神情肃然。 祝东离还人情的八个字,让李锦一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肖盼儿会在那天晚上被刺杀,为什么祝东离会出现在次日的档口上,以及为什么宋甄会选在他和太子、刑部尚书一同面圣的时候,将金舒请走。 因为触碰到有关六年前案子的一丝一毫,都会打草惊蛇。 会打了刑部的草,惊了太子这条蛇。 李锦看着手旁,金舒亲手交给他的林忠义验尸护本,思量再三,转身将它锁进了身后的匣子里。 他原本想用林忠义的案子作为敲门砖,敲开刑部的门,将六年前的案子重新翻出来,晾在太阳下面晒一晒。 可细细想来,林忠义一案中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太子,也没有任何证据指认刑部办案有瑕疵,单凭他一个人非正常的死亡报告,在李义的面前,站不住脚。 所以,祝东离的话很有道理,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子的网,若不能同一时间一网打尽,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用六扇门所有人的命去冒险,他必须等。 收好那只黑匣子,转过身瞧着卷轴上云纹图案之下赵文成的名字,李锦深吸一口气。 恰在此时,冯朝匆匆忙忙赶来。 “啊……下官这次不是请王爷办案的。”冯朝拱手行礼,腰弯得很深,“这个……主要是盛州仵作调离了,结果新的还没补上,就发了大案子。” 他干笑着看着眼前的李锦:“能不能……就能不能让金先生,先支援盛州知府一下?” 见李锦不语,冯朝脸上写满了为难:“这……王爷您也知道,下官的京兆府,也没仵作了……可这节骨眼上,盛州出了灭门的惨案,八百里加急来求人,这下官实在是没辙了啊!” 灭门惨案? 李锦看着他的模样,一声冷笑。 还不如来请他办案呢! 第155章 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初秋,天高气爽,往盛州去的马车里,金舒瞧着眼前这尊闭目养神的大佛,犹豫了又犹豫,才开口道:“昨日王爷没说也要一起来啊?” 李锦依旧靠在那,眼也不睁:“有我在,吃喝用住皆不用先生垫付,净赚一日一两的公差补银,不好么?” 说到这,他才缓缓睁眼,睨着眼前的金舒。 不出所料,这女人眉目带光,义正言辞,拱手行礼:“这一趟,有劳王爷了!” 说完抿着嘴,又问了一句:“这一趟出来要多少天啊?”那模样,就差把“能赚多少银子”这种问题,直接写在脸上了。 “没几日。”李锦说,“中秋之前必须回京,满打满算最多六七日。” 听到这,金舒面颊上流露出些许温柔的神色。 中秋,在国子监读书的金荣难得能有几日假期,一两月未见,金舒对这个有着皇族血脉的“弟弟”,确实想念。 李锦的心绪就复杂多了。 自从他交出虎符之后,边疆镇守的便是他外祖父萧将军一家,每年只有中秋和新年才允许回京探亲。 所以李锦只有中秋这一个机会,见到六年前守在行宫之外,拒绝了林忠义两车铠甲,又连夜派人给李锦报信的少将军。 为了避人耳目,少将军三年未归,今年是约定之年,他一定会在中秋节当天身在京城。 那年是最好的机会,李锦有很多问题需要他的答案,若是错过,怕还要再等三年。 “盛州和京城之间三百余里,需一日的车程。”李锦侧身,撩开车帘,看着外面一片平原风貌,“在京城东南,我常去。” 常去,所以知道交界处的匪患闹的凶。 一来是担心金舒的安全,二来是因为盛州和李锦之间,关系微妙。 “盛州知府云建林,是云飞的父亲。” 正因为这一层牵扯,所以李锦没办法轻易的说出“不借”二字。 “你多休息,一会儿我们直奔凶案现场,免得还要折回来。” 发现尸体的地方,并不在盛州城内。 自马车缓缓入了盛州的地界,云建林便带着捕头和衙役等在官道上,领着李锦和金舒,一同往东。 “现场有点惨。”云建林在马上,对车里的李锦说,“为官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这副模样。” 当时在车里,李锦和金舒都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惨是有多惨。 直到下了马车,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了一刻钟,爬到一个像是献祭做法的圆形广场前,终于理解这个惨是什么意思了。 “看模样,像是一家四口都挂在这里了。”云建林蹙眉,指着眼前的场景,一声叹息。 广场正中有一棵大树,看树干的粗细,推测起码有几十年的树龄了。 在其中一个枝杈上,垂下四根绳子,吊着四具尸体。 尸体裸露在外,没有衣裳。他们以背对着盛州城的方向。 但每人的背后都用红色的颜料,写着一个清晰的大字,组在一起,便是:罪有应得。 而正面,写的是:死有余辜。 金舒系好绑手,戴好面纱,等着画师绘制完毕之后,先把最小的被害人放了下来。 “被害人年龄在4至6岁之间,尸僵未退,瞳孔还可见透光。”金舒压低身子,看着眼前小姑娘脖子上痕迹,又看着她身上的尸斑,目光仔仔细细的观察了她身上所有的痕迹。 体表外伤很轻微,轻微到仅有擦破伤的模样。 这种情况,很多年都不曾见到一个了。她不慌不忙,伸手在小被害人四肢的骨骼处轻轻按压。 果然,大腿长骨骨折,肋骨骨折,甚至脖颈和颅骨都有骨折的迹象。 她沉默了许久,才郑重其事的说:“这里不是案发第一现场,只是抛尸现场。” “这个小姑娘的死因也不是窒息死亡,是典型的高坠伤,也就是高空坠落,引发的复杂骨折,以及内脏出血,导致的死亡。” 说到这,她顿了顿:“死亡时间在12个时辰之内。” “小姑娘的生活条件应该比较好,手脚皮肤保养的都很好,应当不是一般人家。” 金舒用手指轻轻触碰了几下写在她身上的,大红的“得”字,颜料已经完全干透了。 近距离看的时候就发现,这些字写得歪歪扭扭,自成一体,而且不像是用毛笔写上去的,倒像是用什么东西刷在上面的。 而且这个颜料,像极了刷墙用的桐油漆。 但第二具尸体就不一样了。 第二个被害人,虽然年岁与第一个小姑娘相差并不大,但是这个男孩的死因,绝对不是坠落而死。 “眼白部分有出血点,舌头外吐……”说到这里,金舒俯身看着他脖颈上特殊的青紫色痕迹,微微蹙眉。 她拿起方才取下的那一节绳子,又瞧着面前,男孩脖颈上清晰的两个紫黑色手印:“死因虽然是窒息死亡,但并非在这里吊死的,他是被掐死的。” 这男孩临死之前应该有相当程度的奋力挣扎,手指指肚上皆是擦破的痕迹,双目圆瞪,很是恐怖。 金舒将自己的手比在他脖子上的痕迹处,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姿势和手型。 “应该就是这样了。”最终,金舒的双手固定成一个姿势,双手拇指交叉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她的眉头稍稍拧了起来,“这个姿势很是怪异。” 见她这么说,李锦上前两步,在一旁蹲下,先是看了看她手掌的模样,而后学着那个样子,也比了这么个奇怪的造型。 确实怪。 “两手拇指交叉之后,用力的方向是向前的。”金舒说,“但是大部分人,下手去掐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力道应该是从左右两边挤压,比如这样……” 金舒的手掌打开,仿佛手里掐着一个大碗。 李锦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刚刚被放下的第三具,睨了一眼身后血红的夕阳:“再看看下一个。” 他起身,给第三具尸体腾出位置。 与先前两个孩子不一样,女性死者身上出现了明显的外伤痕迹。 “腰腹处有明显的锐器伤,但是……”金舒抬手撑着她的眼皮,“但也是窒息死亡的。” 她松开手,神情格外严肃。 第156章 扒皮削骨的深仇大恨 “死者35岁左右,女性,腰腹部锐器伤三处,失血严重,尸僵未退,整体发白。”金舒瞧着她腹部的刀口,轻轻按压些许,之后才又看着她脖颈下青紫色的痕迹。 与那个男孩一样,女被害人的脖子上,也并非绳子的勒痕,而是与方才类似的手掌印。 “就不太像是掐死才会有的样子。”金舒伸手比了比,这个手印的大小与先前男孩脖子上的差不多大,也是拇指交叉,用力的方向集中在从前往后。 看着那奇怪的痕迹,李锦伸出手,比了一下手掌的大小。 与他不相上下。 “我也有想过会不会是女子的手,或者是女子的习惯。”金舒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若是有这般大小的手掌,凶手本人的身高差不多也得有王爷这么高才行。” “若是女子,就会变得十分显眼了。” 金舒说完,目光又回到了她腰腹的三个刀口上。 在“有”字的红色颜料之下,那三个刀口串起来,正好落在这个字外框的提勾上。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半会又说不清楚是哪里奇怪。 最后一具尸体放下来的时候,天边火红的夕阳被藏蓝色的星空追逐而去,云建林点了火把,亲自举在手里为金舒照亮。 眼前的男人,四十岁的模样,膀大腰圆,满是横肉。 只有这一具尸体的伤痕干脆利落,金舒一边数一边说:“被害人胸腹部锐器伤六处,其中致命伤四个,推测是死于肺泡破裂的窒息死亡。” “出血量应该也很大,尸体发白。”她的眼眸看着只有这一具尸体上出现的特殊的擦伤、明显的抓伤,还有击打的痕迹,补了一句,“应该同凶手做过激烈的搏斗,最后失血过多,渐渐不敌,最后昏迷。” 金舒起身,火把的光芒下,看着四具躺在一起,没了生气的尸体,斩钉截铁的说:“仇杀,而且是恨不得扒皮敲骨那样的,深仇大恨。” 来六扇门一年,这是金舒第一次遇到被害人这么多的情况。 她一边取下手套,一边恭敬的同云建林说:“云大人,被害人只是初检,还劳烦云大人将尸体送到衙门去,我还要进一步验一验。” 夜晚,荒郊野岭的走刀,血腥味有可能吸引来山上的野兽。 她环顾四下:“我还有一些疑点,需要回衙门之后才能解决。” 云建林一边安排人手将四位被害人的遗体运走,一边连连道谢:“常从犬子口中听闻金先生出神入化的尸语术,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看着李锦,拱手行礼:“靖王殿下真是慧眼识人,下官敬佩。” 李锦淡笑点头,什么也没说。 等云建林先行离开,他站在树下,抬眼望着那参天的大树,双手抱胸:“被害人的身份你怎么看?” 说完,转过身,瞧着身后望着盛州夜色发呆的金舒。拿出扇子,啪的敲了一下金舒的肩头。 她“嘶”一声,抽一口凉气,呲牙咧嘴的揉着肩头转过身:“王爷您这扇子,钢筋铁骨,属下这点小身板,经不住这力道啊!” 瞧她吃痛的样子,李锦抬手轻咳了两下,恶人先告状一般的点评了一句:“一个大老爷们,生的这般柔弱,怪我咯?” 别说,这一句话还真把金舒给堵住了。 她咂了咂嘴,揉着肩膀,趁着夜色掩盖,狠狠白了他一眼。 “王爷方才的话我听到了的,被害人的身份我有些猜测。”她站直了身子,站在这广场边缘,看着眼前夜色之下的盛州城。 看着星辰满布的天空,看着山脚下定州府衙点起来的火把,竖起手指说:“最有可能的,是商人。” 被害的几人中,成年人手掌心不见茧痕,体型偏胖,面颊和身体皮肤均成比较健康的状态。 “并不符合讨生活的层级。”金舒说,“有可能是商铺的掌柜,字号的大掌柜这种。但是具体什么样,还是要等尸僵退后,详细验了才能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李锦淡淡笑起:“今夜不验,甚好。我方才还在想,怎么劝先生明日再验。” 闻言,金舒些许诧异。 看她不解,李锦多说了一句:“车马劳顿了一整日,想你好好歇息一下,盛州这里云大人是自己人,可以放心安睡。” 这话,放在半个时辰后的现在,在金舒眼里就变得有那么点诡异了。 夜色之下,小院中,看着八仙椅上大马金刀坐着看书的李锦,看着他身旁一盏灯火,看着屋内一床一塌,金舒的眉毛拧成了一坨。 “这就是王爷口中的可以安睡?” 怎么睡? 就见李锦不以为意,两指夹着手里的书页缓缓翻过去,淡淡的说:“来前没跟云大人说我也会来,他准备的仓促了些。” 言外之意,便是仅有这一间客房了。 “怎么?你我两个男人,一间房两张床,就这么将就一晚都不肯?”瞧着金舒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故意激她。 这话,金舒不信,她回头看着屋外好几间空屋子,嘴巴一张一合的又瞧着李锦。 好歹也是盛州知府的府邸,两间厢房都腾不出来?不可能。 李锦见她一头雾水,心下觉得越解释越费劲,耽误休息,干脆闭口不提,继续看书。 他就不信金舒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其实,云建林这里多得厢房很,缺的是能保护金舒的暗卫。 周正今夜有任务在身,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白羽手头有事,要在今日夜里才能从京城出发。此时若将金舒一个人放在厢房里,李锦心中不踏实。 不论是肖盼儿的案子也好,还是祝东离踢馆的事情也罢。都在侧面佐证,靖王李锦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如今金舒的价值已经很明显了,此刻暗派杀手行刺,完全符合太子一贯的作风。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看着李锦不动如山的样子,金舒嘴巴一张一合,拿他没办法。干脆硬着头皮,在长塌上躺了下去。 她将小被子盖好,思量了再三,还是起身补了一句:“多谢王爷。” 李锦握着书卷的手一紧。 他望向她的背影,垂眸,勾唇浅笑。 果然,这女人什么都知道。 根本不需要解释。 第157章 行刺未果,靖王受伤 次日一早,金舒悠悠转醒,看着眼前一切,愣了一下。 李锦不在。 自己坐在床上,长塌空空荡荡,朦胧的睡意眨眼醒了大半。 这间屋子,白日看起来与昨夜相比,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桌椅都在,陈设一样,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变了,不像是同一间。 看着外面大亮的天光,金舒的思路卡了壳。没想到昨日舟车劳顿,竟然让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有些慌张,顾不上那细微的不一样,一把拿起叠放一旁的外衫,飞快的更衣,站在桌旁倒了一杯水来填肚子,抱起随身的木盒,快步往外走。 出来才发现,何止日上三竿,正午都已经过了! 金舒心中忐忑,半路上扯了个小衙役,喊他带自己往县衙的后堂走去。 “上一任仵作四年前请辞之后,这房间几乎就再也没能开启过。”小衙役恭敬的说,“在盛州,虽然银子给的挺高,但要常年跟尸体打交道,仵作这个活还是没什么人愿意干,就一直聘不到像样的先生。” 到了后堂的院子,金舒一边系绑手,一边了然的点头。 以前偶尔也能听到冯朝抱怨,说缺仵作缺的紧。 在六扇门干了半年,金舒发觉不止是京兆府,似乎哪个衙门都缺仵作。 而六扇门的仵作房,在这种情况下就更像是个救火的队伍,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我见先生自己有带些工具,我们衙门这也有些大家伙,都在这个小侧柜中,先生按需使用即可。”说完,衙役笑着站在了门口,“那个,小人就不进去了,先生有什么吩咐只管唤小人便是。” 金舒颔首:“多谢。” 她探头扫一眼屋内,瞧着眼前的景象,微微蹙眉。 盛州确实不比京城,条件上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整个停尸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仅有两张床,以至于有两具尸体暂时只能放在床脚边的地上。 白日阳光正好,但屋内窗户紧闭,阴沉了不少。 她将向阳的窗打开,让金灿的阳光落进屋里,借着光线,瞧着躺在那张独床上的被害人,一言不发的戴上了手套。 昨夜看不清的地方,此刻呈现在金舒的面前。 她抬手按压了些许,那男被害人的尸僵已经退了,胸前的刀口在阳光下外翻着。 她看着被害人身上那个清晰的“死”字,瞧着那红色已经呈脱水干瘪,有些掉壳的漆痕,抿了抿嘴。 几个大字都写的歪歪扭扭,其中这个“死有余辜”的“死”字最为歪斜。 她思量了片刻,自己一边将笔墨铺开,一边将手里的刀在一旁的烛火上燎了几下。 待温度凉下来,她俯身,全神贯注的看着刀尖的走向。 刀口的痕迹上宽下窄,是典型的单刃匕首特征。长度约4到5寸,创面边缘锋利整齐,是自斜下方,以平刀的方式戳进被害人身体的。 而最终的致死原因,与金舒最初的推测有些不同。窒息只能算是其中一个因素,真正致命的是正对心脏的那一刀,导致了被害人心脏破裂。 借着阳光,金舒忽而瞧见伤口中一些特殊的地方。 她放下手里的尖刀,从一旁的侧柜里,拿出了衙役方才说的锯斧。 见她真的动用了那侧柜里的玩意,盛州的小衙役好奇的转身探头望过去。 虽然只是个背景,但看着她那毫不客气的手起斧落,小衙役浑身吓软了,冒着冷汗,颤颤巍巍抱着自己的仪刀,故意挪到太阳地里,抹一把虚汗。 京城六扇门来的仵作,果然是不同凡响。就这一眼,怕是令他终身难忘。 刚走到这里的李锦,瞧着那小衙役的模样,大概猜到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扫了一眼身旁的云建林,在院子外停了脚。 “昨夜那几个人,就有劳云大人准备一下,我会安排人来亲自押送回六扇门。”他顿了顿,“那些都是江湖高手,云大人府衙里的捕头,不是他们的对手。” 见李锦说的这般轻松,云建林的眉头皱在一起:“押送都是小事情,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只是……” 他瞧了一眼李锦的腰,面带自责:“只是让王爷在我这落了伤,下官心里难受啊!” 昨夜,不出李锦所料,半夜五个杀手,一身黑衣,先是在屋子里吹了迷烟,进去就直奔床边。 “与云大人无关,况且皮外伤,不足挂齿。”他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里面,“此事不可向金先生提起。” 听到这话,云建林脸上的为难更重了。 王爷无刀无剑,一把扇子打翻了五个人是不假,但也没捞到什么便宜,腰上还是生吃了一刀,流了不少血。 他抬眼,看着里面那位昨夜中了迷烟,睡得不省人事的金先生,叹了口气:“下官知道了。” 说完,仍旧疑惑的小声询问道:“这位金先生是什么来头?为何对面会一下派五员杀手前来行刺?” 李锦刷的挥开扇子,深吸一口气:“并非行刺,试探的意味更大一些。” 若是刺杀,犯不着用什么迷烟,冲进去对着床榻一阵乱戳,简单粗暴,十分有效。 但昨夜的刺客,行动明显拖泥带水,像极了刑部的常用手法。 “王爷的意思是,只是来骚扰而已?”云建林不解的问。 李锦摇了摇头,勾唇浅笑:“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搓搓锐气,总之,添一把堵是肯定的。” 刑部并不会真实的伤害到金舒。 她有宋甄做保,所以昨夜行刺的意味才会比较低,倒更像是一种试探。 试探金舒在李锦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幸好李锦一直到处理完这些刺客,都没有表露自己受伤一事,不然,恐怕在盛州这几日,行刺会没完没了。 “那这五个人……”云建林说,“要不要放出风声去?” 李锦思量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放出去,就说,被六扇门的暗影全部处理了。” 说到这,他看着屋门的方向,又强调了一遍:“要避开金先生的耳朵。”他顿了顿,“她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件事。” 只要他还能护着她,他便希望这岁月静好,江山安稳,就是她眼中看到的天下全貌。 他垂眸,瞧着一旁盛开的月季,面颊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第158章 无伤,水土不服尔 院子里,屋檐下,金舒小心翼翼的将眼前那奇怪的物什夹了出来,借着日光左右上下看了个遍。 “漆?” 被害人的心脏处,有几片干瘪开裂的桐油漆片。 她眉头紧促,冲着外面说到:“小兄弟,帮我拿几个白净的小碟子来。” 说完,便又低下头,在被害人的刀口处仔细的寻找。 这些漆片很厚,不是薄薄一层,在刀口的外翻处较多,内里也有。 李锦将白色的小碟子轻轻放在她身旁,皱着眉头瞧着这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诧异的询:“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金舒没有回头,将方才找出来的漆片全都放在同一个小碟子里。 “这些是被害人伤口处找出来的。”她说,“只是一部分,应该还有。” “我昨夜就在想,凶手已经将被害人挂在那么显眼的位置,又在被害人的身上写字,一般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炫耀,彰显自己的过人之处,寻求被人注意的感觉。” 她顿了顿:“还有第二种情况,就是凶手不得不在被害人的身上写字。” “为了掩盖什么。”李锦站在一旁,俯身往伤口处看了一眼。 “对,他应该有目的。”金舒小心翼翼又拿出一片十分细小的碎片,“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为了掩藏这个东西。” 她扭头看向李锦:“这小小的漆片,可能与凶手有直接关系,与被害人的身份也有直接关系。” “也许,几个被害人赤身裸体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的衣着上有关键的证据,指向了被害人。” “比如桐油漆。”李锦轻轻一笑,等金舒的视线又落在尸体身上,才艰难的直起腰。 但金舒仿佛就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猛然回头,对上他怔愣的面颊,皱眉问道:“王爷今日身体不舒服?” 李锦点了下头:“水土不服。” 金舒疑惑更深:“常来盛州也会水土不服?” 她神情考究,看着今日十分特别,换了一身黑色外衣,绘着金丝暗纹的李锦,放下了手里的刀:“王爷要是信得过,我也略懂些医,可以给王爷……” “信不过。”李锦斩钉截铁的说,“云大人已经找过大夫了,不劳先生动手。” 他干笑一声,指着金舒身后的被害人,赶忙岔开话题:“还有别的么?胃内溶物呢?” 屋内,金舒一脸狐疑的瞧着他,她稍稍探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眉头紧皱的云建林,直到他点了下头,说了句“确有其事”,才将信将疑的又背过身,指着眼前被害人的尸体说:“胃内溶物几乎没有怎么消化。” 她说:“被害人是在吃饭的时候,亦或者吃饭之后半个时辰之内毙命的。” “胃内可以辨认的大部分都是谷物,肉糜,与我最初推测的类似,被害人生活条件极好,应该是商人。” 她继续从伤口中将一片片漆片找出来,补充道:“但凶手的特征其实也已经很明显了,极有可能是做工匠活的。” “就比如构木建梁之后,涂装粉刷的漆匠。” 大红的桐油漆,不论是在盛州还是在京城,价格上都不算是亲民,算是一种比较珍贵的生产材料。 除了大面积翻修和建房的时候,由专门的漆匠调制之外,平日里根本用不到,也并不能很好的储存。 “如果说为了写八个大字,凶手特地准备这么多漆料,是宣泄他心中的仇恨的话,那么匕首上沾着零星的漆料,就变得有些怪异了。” 金舒起身,拿着自己手里的小刀做演示:“正常情况下,要么刀刃整体浸润在漆料里,然后抬手戳进被害人的胸口。” 她比着刀口的样子,刀刃抬平,猛然往前一刺:“但这样,绝不可能就是这样零零散散的漆片而已。” 收了刀,金舒拿着它在李锦的眼前晃了晃:“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这刀本身就沾着不少的漆料,是凶手做活的时候,随身常用的物什。” 这点,李锦也认同,他点了下头,转身瞧着一旁的云建林:“云大人,周正带回来的商人名录,可调查完毕了?” 屋外,云建林拱手回应,目光极力不往金舒身后的床上看:“想来也快了。” 李锦颔首点头,沉默片刻,睨了金舒一眼:“有劳先生在此,将剩下的三位被害人查验清楚,不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边说,边微微眯眼,少见的正色凛然。 金舒瞧着他的模样,安静了一息的功夫,才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属下知道了。” 李锦一滞。 他听出了她话音中的少许怒意。 金舒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转过身,不再看他。 李锦迟疑了几分,终是咬了咬唇,什么都没说,背手离开。 直到他出了屋子,金舒从窗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看着那与寻常稍显不同的走路姿势,歪嘴深吸一口气。 她放下手里的刀,站在门边,看着门口县衙的小衙役,问道:“这位兄弟,昨夜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话,把眼前人问懵了:“这……大人,我今日午时才出活,昨夜之事不清楚啊。” 金舒抿嘴,忽而笑起:“这样,你帮我问问,要是问出来了,我这有一壶好酒……” 她笑意更深,瞧着小衙役期待的神情,嘿嘿一笑。 “这事情,小意思!”他也咧嘴,“大人放心,我一准给你打听出来!” 说完,金舒看着他站在这不动,催促到:“哎我一个人在这不要紧,反正你也不想看到里头的模样,帮不上忙,就先去帮我打听打听。” 她从腰间摸出一粒碎银子,自空中一抛,小衙役熟练的接在手里,瞧着这一粒碎银,笑开了花:“哥!你放心!我这就去!保证给你问出来!” 眼瞅着这小衙役开心的跑出了院子,金舒才转身回到屋内,拿着毛笔,在纸上将方才那具尸体的情况记录下来。写完之后,她便准备勘验下一具了。 专心致志的金舒,丝毫不知,院子外,李锦和颜悦色的钳着那小衙役的手腕,一个手指一手指的掰开,将他手心里那一粒碎银子生生掏了出来。 “吞金兽也有这般大方的时候,真没想到。”他一声轻笑,语气柔和了几分。 “昨夜什么也没发生,懂了么?”李锦笑盈盈的看着他,“她出一壶好酒,本王出一瓶御赐佳酿,如何?” 第159章 瞒天过海,避开金舒 屋内,秋阳金灿,金舒将先前男受害人的护本写好之后,目光落在了女受害人的身上。 他们的情况类似,女受害人的身上腰腹部的刀伤,从剖面上看过去,也是匕首所伤,但残存的漆片相比之下多了不少。 很明显,凶手是先将女人捅死之后,转过身对男人下的手。 比较奇怪。 按理说,一般都是先对战力比较高的人动手,但眼前的情况明显相反。 至于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金舒现在给不出一个推测。 另一边,得知李锦晚上遇刺,周正匆匆赶回来,前脚迈进正堂,包袱没摘就单膝跪地,拱手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让王爷受伤了,恳请王爷责罚!” 他说得字正腔圆,让李锦倒抽一口凉气:“小声点!” 他一脸嫌弃的看着周正:“罚什么罚?是少了两斤肉还是已经凉透了?站起来!”他刷的一下甩开了扇子,“让你办的事情办妥了么?” 借着盛州这件棘手的案子,李锦实际上是在找林忠义那张纸条上,剩余的几个人的名字。 周正起身,从怀中拿出一卷小册:“找到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都找到了。” 被害人是谁,他已经弄清楚了。 除此之外,六年前林忠义运送的铠甲,被少将军拒收之后,交给了杨青云。 这个本是盛州人的杨青云,他也找到了。 “先说杨青云。”李锦抬手,扶了一把身旁的桌子,转身坐在椅子上。 腰上的剑伤不严重,但也有半寸深,站久了半个后背都是痛的。 他瞧着一旁端上的汤药,习以为常的接过,轻轻吹了吹。 “和王爷预料的一样,杨青云死了已经有两年了。”周正边说,边把背在身后的包袱取下来,“杨家其他人不知去向,当年的院子已经人去楼空,仅剩残垣断壁。” 说到这,周正顿了顿:“但以属下之见,怕也是凶多吉少。” 李锦端着汤药的手微微一滞,抬眼瞧着他:“为何?” 周正点头:“虽是残垣断壁,但昨夜属下勘察的时候,内院的墙壁上,依稀可见刀剑痕迹。”他将包袱里的一片灰砖拿出,“我找了一片便于携带的,可以拿回去让云大人瞧一瞧。” 李锦放下药碗,伸手接过那块残片,看着上面深深的刀痕,微微蹙眉。 “还真有他的风格。” 太子的风格。 用完就弃,满门除尽,一点活路都不给。 “那院子面上看着是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属下之后抽空再去几次,瞧瞧会不会有漏掉的线索。” 李锦抬手:“不,不要之后。”他睨着周正的面颊,“就这几日,我们不能在盛州留尾巴。” 这下,周正犯了难,他看看同样犯难的云建林,摇了摇头:“属下一日不在,王爷就受了伤,属下不能冒险再去。” “你且放心去。”李锦将扇子又拿了起来,“白羽已经到了,风声也已经放了出去,短时间内,没人会冒着风险轻举妄动。” 说完,不等周正再说话,李锦便岔开了话题:“被害人呢?” 看着他不容置喙的模样,周正嘴巴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又说:“被害人是盛州的大商人,做工匠构木生意的,叫宣玉堂。” “啊?!”听到这个名字,云建林愣了一下。 李锦诧异回眸:“云大人认得?” 就见云建林摇了摇头:“只是听过,从未见过。”他迟疑了片刻,又说,“这宣玉堂名声极差,虽然家大业大,但常常拖欠工钱,年年我这里都有告他的状子,而他向来是找个讼师替他打官司,不管输赢,一概不出银子,是个头号的负债违契不偿之人。” 想到他,云建林就头疼。 “下官曾多次带着衙役上门替工人讨钱,次次他都不在家,次次无功而返。”说到这里,云建林脸上就攀上了一抹厌恶,鼻腔里出一口气,冷哼一声,“他在盛州立足近十年,一次府衙都没进过,下官亲自去拜访他,他全家都避而不见,让下官一个人屡屡吃闭门羹。” 李锦听到这里,摇着扇子的手缓了许多。 云建林的话虽然能够自圆其说,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 少顷,李锦问:“状告他拖欠工钱的状纸,云大人可否全部拿出来?” “这有何难?”云建林拱手,顿了顿,“只是状纸大多按年归纳,要写时间筛选。” 李锦不语。 他看着云建林招呼了两个衙役,在他面前,转身往内堂走去。 这屋里,此刻便只剩下李锦和周正两个人。 憋了一肚子话的周正赶紧开口:“王爷,昨夜到底……” 他话音未落,就瞧见李锦冷冰冰的目光,睨着他的面颊,带着十足警告的意味:“此事不可张扬。”他说,“尤其避开金舒。” “啊?”周正不解。 “你现在去街上,找个酒铺,买些烈酒回来。”李锦垂眸,淡淡的说。 边说,边望向云建林离开的方向。 话虽如此,可周正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没走出衙门,就迎面瞧见也要出去的金舒。 她在门口一回头,瞧见了周正探寻的目光。 想起王爷的话,周正心虚的绷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往门口走。 仿佛这样,金舒就不会看出什么不同寻常来。 “周大人。”金舒笑起,举着自己的手肘,“你来的正好,盛州我不熟,周大人可知哪里有药铺?” 看着她小臂上长长一条擦伤,周正诧异的问:“先生这是?” “嗐,都怪自己,过门槛的时候走了神,摔了一下。”她将袖子放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出来得急,没带药,这不是正发愁么。” 见她一副轻松的模样,周正也没多想:“金先生要买什么,告诉周某人便是,盛州我熟,一会儿给先生带回来。” 金舒大喜,拱手:“多谢周大人了!”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止血带和天竺葵,还有金创药。 “就这些,有劳周大人。” 周正扫了一眼,都是寻常药材,便接过他手里的纸张,放进自己的袖兜里,大手一挥:“都是小事。” 看他大步离开,不曾生疑的模样,金舒才长长出一口气。 她心里堵。 第160章 厢房不够,凑合凑合 李锦再来那仵作小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夕阳血红,落在已经关上的窗户上。 屋内一盏灯,金舒将就着趴在一旁跛脚的小桌上,一笔一划的写着护本。 四名被害人都查完了,她心中对当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推测。 李锦站在门框边,一身黑衣,睨着她的侧颜,半晌才开口:“怎么样,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有。”金舒头也不抬,“走天下游山玩水的靖王,在常来的盛州,水土不服了。” 这话,听的李锦眼角直抽抽。 他瞧着她倔强的面颊,甩开扇子一声轻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虽然少见,但也偶发。” 金舒听着他现场杜撰,也不拆穿,放下笔,深吸一口气。 “确实有些不一样。”她如他所愿的岔开话题,将眼前已经被麻布盖好的女子尸体掀开。 “有些细节的地方,和我最初的推测有不同。” 她说:“这些人,是死后开始僵硬的时候,才被人为的挂到了那圆广场的大树上。也就是说,是死后停放了一阵之后,才被运到半山腰的位置,吊在树上的。” “停放?”李锦一滞,上前两步,瞧着眼前的尸体。 这倒是出乎意料。 “这点我也没想明白。”金舒说,“寻常人,做下如此大案,第一反应大多是抓紧时间逃离现场,就算是要转移尸体,也多数在第一时间内进行。” “可眼前的四具尸体,更像是放置了超过两三个时辰,尸僵微显的时候才被运送到半山腰的广场上,然后挂起。” 金舒指着女子的脖颈,绳子痕迹的边缘处,没有应该有的泛红充血,也没有皮肉挤压形成的“V”字痕迹。佐证了死后勒痕的推测。 “这个女人身上写着的两个字,前胸与背面皆是‘有’字,与男被害人不同,这个字写的比前一个明显规整许多。” 迎着李锦探寻的目光,金舒又指着女被害人的头发说:“我在她的头部,发现了不应该出现在头部的东西。” 边说,她边从一旁的小碟子里,将已经剪下来的两片发片递给李锦看。 “这头发上沾着大量的红漆,发丝已经黏着在一起。”金舒蹙眉,“这种情况,像是凶手用大量的红漆当头泼下来的一样,又像是她躺在了未干固的漆面上。” 她顿了顿,睨了一眼身旁的李锦:“如此,案发现场的场面,应该是格外壮观。” 她将手里的小碟子放下,最后说:“最让人疑惑的是,被害人身上的字。” “四位被害人,不论是前胸上的‘死有余辜’,还是后背的‘罪有应得’,都太干净了。” 这话,倒是让李锦迟疑了片刻:“干净?” “对,干净。”金舒从一旁拿起方才写护本的笔,粘了粘一旁的墨汁,抬手在白纸上写下一个漂亮的“罪”字,而后放下笔,将那张宣纸提了起来。 黑色的墨汁没有完全干透,垂着地面缓缓流下,在罪字下方拉扯出几条长长的痕迹。 “这生宣吸水比人的皮肤快多了,尚且有此痕迹,那不易干,又极难被吸收的红漆,竟然一点蔓延的痕迹都寻不到。” 她放下手里的宣纸,看着李锦:“凶手在被害人身上,如此小心翼翼写下那般歪歪扭扭的字迹,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确实值得深究。” 金舒的话没错,她瞧着眼前的女被害人。 她35岁左右的年纪,面颊保养极好,就算已经死亡接近两日,皮肤仍旧可以看出吹弹可破的细腻质感。 就算此刻流血过多,肤色苍白,仍旧能够推测出,她生前应该是在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状态。 “周正已经查出被害人的具体身份了。”李锦勾唇浅笑,“与你推测的无二,是个商人,而且在盛州甚是有名。” 李锦边说,边上前两步,想要看清眼前金舒说的,那红色漆字没有蔓延的痕迹,到底是怎么个没有痕迹的模样。 就在他艰难俯身的一瞬,腰间的传来一阵疼痛。 他白了脸,却还是僵在空中,一本正经的转过头,看着金舒莫名在他后背上敲敲打打,眉头扬得很高:“金先生,你这是何意?” 金舒睨了他一眼,胡诌道:“哦,有苍蝇。” 她嘴上轻描淡写,手里可是没停。 李锦忍住疼,抬手拨开了她的手臂,嫌弃的瞪了她一眼:“你这动作,当心被暗卫看成行刺。” 谁知,金舒歪嘴:“王爷的暗卫眼神不好?” 李锦疼的唇角微颤,还找不着反驳的话。 见他目光渐渐冷下来,金舒才收了手,眼眸歪向别处,挠了挠自己的嘴角:“飞走了。” 李锦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将目光放回眼前的红色漆痕上。 恰逢此时,给金舒打探消息的小衙役,匆匆回来唤金舒用膳,人还没进来,就被李锦关切的注视给吓退了。 他招手将金舒唤出去,站在门口压低声音:“大人让我打探的事情,我问了。” “昨夜风平浪静,除了厨房里闹耗子,折腾了半宿。”说完,他嘿嘿一笑,瞧着金舒,“云大人喊两位用晚膳了,大人你快收拾一下过去吧。” 见金舒点头,这小衙役才如同绝处逢生一样,欢快的离开了。 她身后,李锦挑着眉头,双手抱胸:“你让他打探什么去了?” 金舒回眸:“又没问出来。”说完,她瞧了李锦一眼,“用膳了,王爷不饿,我可是饿了。” 见她转身离开,好似不再深究的模样,李锦才舒了一口气。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这个女人。 亥时刚过,他在自己的厢房里看书,只见金舒抱着自己的被子,径直走进来,咣当一下放在长榻上。 这模样,把他看愣了。 “……这是何意?” 金舒看向他,咧嘴一笑:“云大人准备不周,厢房不够,有劳王爷跟我凑合凑合。” 啪的一声,李锦合上手里的书卷,故作嗔怒道:“金舒!你也太放肆了!” 却见金舒鼻腔里长长出一口气,涨红了脸,怒意满满:“少废话!王爷今日要么砍了我!要么就乖乖把衣裳脱了!我今日要么横着出去!要么就赖在这不走了!” 屋里坐着的李锦愣了。 把守院门的周正懵了。 房顶上的白羽,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来。 第161章 大老爷们婆婆妈妈,像个姑娘 这豪言壮语说出去,金舒憋在胸口的怒气才仿佛找到了出路,胸头的堵才和缓了几分 她盯着李锦那呆愣惊奇的神情,半晌,才隐隐发觉自己的话好似说的有些不妥。 抬手干咳了两声,金舒换上一副嫌弃的模样:“王爷自己说的,进了六扇门,大家都是兄弟!再说了,一个大老爷们的,受伤了就是受伤了,有什么不好说的!?遮遮掩掩的像个姑娘!” 她一边埋怨,一边抱着已经制好的天竺葵药膏和止血带,握着一瓶金疮药,一样一样的“砸”在李锦一旁的桌上。 “把衣裳脱了,属下您上药。”说完,目光如炬的“戳”着李锦。 说实话,李锦心里虚。 眼前人再怎么男装,那也是个姑娘家…… 他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眉毛抬得老高,干脆抬手装怒,“啪”的一把拍了桌子:“你这是以下犯上!”说完,指着门口,“本王哪哪都好得很,大半夜的成何体统!你赶紧回自己的厢房睡觉去!” 看着眼前这头腹黑倔驴还在强装无事,金舒干脆双手抱胸,直接将嫌弃挂在脸上,上下扫了李锦一眼。 这一眼,说真的,把李锦看的发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金舒的模样。 与寻常不同,这个人前一向是往他身后站的女人,今天莫名的硬气。 她一声冷哼,看着李锦的面颊:“王爷,你要是左侧后腰上没有一道深入的外伤,我金舒的金字就倒过来写!” 李锦一滞。 “人在疼痛的时候,肢体和肌肉的状态是不一样的,仅凭观察和触感就可以判断一二。” 瞧着李锦仍旧绷着一张脸,金舒嘴巴更歪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以不问,但是这伤你得让我看看,不然这天竺葵,周大人不就白买了?” 屋内,烛火微微颤动,李锦看着金舒一副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样子,深吸一口气。 算是认栽。 谁让这家伙是个尸语术的天才,是个他舍不得砍一刀的金先生呢。 他起身,站在金舒的眼前,微微仰头,自上而下的瞧着她:“周正?” 他一声轻笑,让把守在屋外的周正,后背都冒汗了。 只是李锦并未深究,他故意上前一小步,抬手将自己外衫的扣子解开,目光却始终锁在金舒的面颊上。 原本,金舒以为他是终于肯听话了,但瞧着他这缓慢的解扣子的模样,瞧着那张略带邪性,下颚微扬,睨着她面颊的神情,金舒这有点迷糊了。 这个男人,宽衣解带上个药,怎么就解出一股欲欲的感觉来? 她诧异的问:“王爷平日宽衣都是周大人动手么?要是不会的话,需不需要我帮你?” 李锦的手停住了,他面颊上青一阵白一阵,瞧着金舒不以为意的模样,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不需要。” 真是绝了,这人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他李锦二十五年来见过的大家闺秀、世家小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 这动作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怕是蒙着脸扭头就跑了。怎么眼前这个如此出格? 他都已经这般劝退了,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看他神情怪异,金舒手上没停,抬头睨着他,又问了一句:“当真不需要我帮王爷脱衣?” 李锦鼻腔里长出一口气,将上身的衣衫干脆利落的脱了下来。 烛火之下,他满身伤痕倒是比腰间那缠了好几圈,隐隐透着血的止血带先一步入了金舒的眼。 早就听闻靖王李锦镇守边疆多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百场,但亲眼见到这累身的伤痕,还是让金舒心头一惊。 她蹙眉,微微咂嘴,伸手将他腰间的止血带小心翼翼的取下来。 “王爷就这么处理了?”看着眼前骇人的伤口,金舒眉头都要拧成一坨麻花,“就撒了点金疮药,就不管了?” 李锦回头:“大惊小怪。”说完,仰头指了一下,“烈酒烧一下就好。”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金舒心里难受。 一边开酒,一边回过头歪酸道:“不是说能打赢王爷的人还没出生么?看来也不过如此,往后还是别逞强。” 李锦抬眉笑起:“不是说不问么?” “还用问?”金舒白了他一眼,“打赢了能是这副模样?” “打赢了才是这幅模样。”他边说,边拿起自己的黑扇,在咬进口中之前,柔和的补了一句,“要是输了,你我现在可就是黄泉路上斗嘴了。” 这件事,金舒怎么会不明白。 就是因为太明白,才会对李锦这遮遮掩掩的样子生气。 说好了做他的左膀右臂,说好了为了他的天下安康,一起竭尽全力。 结果直面生死的是他,流血受伤的是他。 藏着掖着的是他,不吭不响的也是他。 独独只有金舒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帮不上,像是躲在他身后,被蒙上双眼的兔子。 可她就算被蒙着眼,心里也清楚啊。 清楚的知道李锦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清楚的知道自己涉足的是什么样的险境。 她无法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的,就这么乖乖的,看着他挡在自己身前,身陷险境,看着他将自己护在身后,连受伤至此都要瞒着她。 烈酒每上一次,李锦的后背就要滚落大颗的汗珠,可他除了咬着那把黑扇之外,依旧书卷在手,连一声哼都没有。 他越是这样,金舒心里越是难受。 天竺葵的药膏涂好,金创药缓缓撒在长长的刀口上,止血带一圈一圈缠绕,金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爷以后还是别逞强,瞒的过别人,瞒不过我一个仵作。”说完,她将桌上的药罐子收起,在李锦诧异的目光中伸出手掌心,“我的银子。” “银子?”李锦疑惑的看着她。 “我一粒碎银都没打探出来的消息,除了让王爷您截了之外,还能有谁?” 屋顶,噗得一声传来。白羽赶忙抬手捂嘴,憋住了声音。 屋檐下,瞧着金舒一副讨债的模样,李锦的眼角直抽抽。 他无奈的拿出一粒碎银子,十分感慨:“金先生,你能不能在银子这件事上,格局打开?” 闻言,金舒思量片刻,恍然大悟:“不了,念在王爷打赢了,我们都还活着的份上,这几日上药换药就不收银子了,免得世人说我狼心狗肺。” 李锦诧异的瞧着她,一本正经的点头道:“确实狼心狗肺,很有自知之明。” 看他还有埋汰她的精力,金舒才接过银子,抱着自己的被子,很是大气的摆了下手:“早些歇息。” 说完,带着一抹笑意,迈步离开。 直到她走远,李锦才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册放下,抬手捂着自己的半张面颊。 红的烫手。 第162章 金先生,你可真烦 第二日一早,金舒还没起来,匆匆自京城乔装打扮了一番,被人秘密送来盛州的乔御医,看着李锦这伤口的模样,稍稍蹙眉。 “这,老朽白来了啊。”说完,还不忘称赞道,“金先生这手法,可是比不少医馆的大夫都要稳健,王爷真是慧眼识人。” 慧眼识财迷。 他心里吐槽一句,什么都没说,穿好衣服叮嘱乔御医几句,便和周正一同,喊着金舒往宣玉堂的府邸走去。 “一点小伤,案子还是要办。”他看着金舒眼眸,稍显无奈,“比起休息,眼下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看出我受伤。” 他勾唇浅笑:“这点,先生应该也很清楚。” 若是被人看出李锦受了伤,前日是五个刺客,后面就会来十个。 金舒虽心中不满,却也因为这无可辩驳的事实而无奈,半晌,喉咙里才不情不愿的憋出一个“嗯”字。 宣玉堂的府邸,大门紧锁。 李锦回身瞧了一眼周正,就见他会意的退后两步,一个垫步攀上墙壁,站在外墙的边缘,往里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地面那杂乱的样子,大有劫匪过境,兵荒马乱之后的态势。 盆子衣衫,碎碗书籍,零零散散落了满院。 周正赶忙跳下屋檐,将内里被杂物堵死的大门,花了些力气清出一条路。 他放下门栓,只拉开一扇。 提着衣摆刚要进来的李锦,忽然间看到院子里的模样,也怔愣了一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快去看,是不是还有人在这里。” 这般凄惨凌乱,任谁瞧见,都会担心是不是还有一场更加巨大的惨案。 李锦不敢轻举妄动,担心里面还会有未知的风险,便拦着金舒,自己卡在门口,等着周正回来。 老树昏鸦,如死一般寂静的院子,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 他站在门口等了半刻钟,见周正从屋檐上压低身子跑来,摇头:“空的。” 说到这里,周正面露难色,回眸示意:“但后面正堂,十分恐怖。”他蹙眉挠头,“满地都是红漆,还写着字。” 闻言,李锦黑扇在手,跨过眼前如被洗劫一般的院子,带着满脸的疑惑,诧异的往里走去。 他目光所及,瞧不见什么值钱的物什,散落满地的皆是常见的生活用品,廉价,粗糙,与宣玉堂这个富商的身份稍稍有些不搭调。 行至半路,李锦忽见地上几只碎裂的白玉茶碗,刚想伸手,还没蹲下身,就见金舒快步上前两步,捡起两个残片,顺手递给了李锦一个。 她抬手,对着光,这白玉残片温润的质地,仿佛在说,若是完整无缺的话,定然价值不菲。 “一个大商人,就只有这么两只值钱的碗?”她睨了李锦一眼,满是不解。 瞧着她诧异的神情,李锦勾唇浅笑,没有回答。 再往里,弯腰迈过月门,那被大片的红淹没了的正堂,呈现在两人面前。 如金舒先前推测的一样,这真正的案发现场里,大片大片都是漆痕。 桌上的酒菜打翻一地,屋外的石板上有几处已经发黑的血迹,屋檐下挂着对联的柱子上,写着“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屋内,墙壁上写着粗体的大字,地面上有大片血污与红漆混合在一起,干固之后,呈现出诡异的流线形纹样。 十分恐怖。 李锦甩开扇子,上前两步,瞧着墙壁上那些字迹:“先生不是说,那写字的目的很蹊跷?” 他用扇子指了指墙上:“血迹完全被盖住了,就算把云飞喊来,恐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仅是墙壁上的血点,就连地面上,半个脚印都没找出来。 满目皆红,除了一片狼藉,什么也没有。 正堂两侧,各有一段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 金舒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终于在楼梯上发现了一些突兀的血迹。 血迹绵延向上,金舒跟着它,在阁楼的一角,找到了比较大的一片黑色血污。 而后,这痕迹莫名的凑向了窗边,接着又往另一个楼梯边而去。 她一路跟随,竟又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下来,回到了满地红漆的正堂里。 “有点意思。”李锦看着她,深思片刻。 这路径,十分奇怪,就连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金舒站在正堂许久,将整个案件已知的内容,在脑海中复盘了一整遍,她一边点头一边说:“被害人的尸体是停放了一阵之后才被拉走的。” “这个停放的时间内,凶手抹掉他的痕迹,并且写下了这些字。” 李锦点头:“尸体上的字,会不会就是为了配合这个现场,掩盖特别重要的某种证据,才特意留下的?” 他沉思片刻,不疾不徐:“比如,为了掩盖可以直接指向凶手是谁的某物,亦或者被害人在临死之前,留下了带有指向性的死亡提示。”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也可能是某种警告。”金舒说,“曾经有见过这样的案子,凶手的犯案目标,是为了引起其他人足够的重视。” 她捡起地上散落的碗筷,看了许久,又说:“有没有可能是专业杀手?雇凶杀人?” 只见李锦笑起,睨着她的面颊:“专业杀手才不会做的如此欲盖弥彰。” 说完,调侃一般的,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金先生日后有的是机会,见识一下什么叫专业杀手。” 李锦望着眼前被破坏的现场,深吸一口气:“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说,“起码有一种可能性变得无限大。” 他睨着金舒,抬手,示意她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李锦现在确实好奇,这个女人到底藏了几分的实力。 却见金舒不慌不忙,接了他下半句话:“熟人,知根知底,看外头的模样,很可能还有不少的同伙,亦或者包庇他的人。” 李锦面色不改,又问:“先生能不能确定,动手的大概有几人?” 就见金舒摇头:“只能确定到,大约一至三人。” 她伸手,做出抓握匕首的样子:“男被害人与女被害人身上的锐器伤里,匕首是同一把匕首,刺入的角度也相同,当是同一个人所为。” 而后,金舒双手做抱碗状,两只拇指却跌在一起,重现着脖颈上的痕迹:“女被害人与男孩脖颈上的手痕,从大小和痕迹的模样上判断,也应是同一双手。只有最小的被害人是高坠致死,但是死亡时间与其他三人基本一致。” “再加上运送尸体上山,所以,一至三人之间,是最有可能的。” 李锦垂眸,思量了片刻,转过身瞧着她:“缘何一人也可?” 眼前红漆遍地,外室满目狼藉,这种情况,一个人也有可能做到? 就见金舒十分肯定的点头:“九月初,天气不算炎热,尸僵最快开始也要一个时辰之后,而四名被害者被吊挂在树上,发现的时候已经掩盖了死亡时的真实姿态。” “也就是说,凶手有三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来完成部署过程。” 她瞧着眼前:“更何况,他还可能是先行吊起被害人,之后再返回现场,着手将这里破坏。” “根据死亡时间推测,案发时间已经是亥时了。借着夜色掩护,这两种情况便都有可能。” 眼前的男人抬着眉头,不声不响,暗自惊叹。 难怪瞒不住她。 果然是藏了起码三五分。 “金舒。”李锦勾唇笑起,柔声说到,“你可真烦。” 一句话,仿佛一只手,把金舒无比清晰的推理思路,生生掐断。 什么? 第163章 站在民心的对立面 见她愣住,李锦心情大好,笑出了声。 他就像是故意的,什么都没再继续说,自顾自摇着扇子。 “此距半山腰的小圆坛,步行大约两刻钟,不管凶手有几个人,这府邸身处闹市边缘,运送四个被害人,却未曾被任何人发现,值得深究。” 李锦瞧着脚下碎裂满地的盘子,瞧着蚊蝇乱舞,散了一地的山珍海味,蹙眉摆手。 除了那诡异的血迹,当真是一点痕迹都没给留下,处理得干干净净。 “这漆面倒是有点功底。”他身后,金舒蹲在地上,瞧着眼前满屋子的红。 见李锦回头,她指着门边的位置说:“门口那边,靠着门板的位置,确实是泼下来的样子,但是这里……”她回眸,指着面前的地面,“这是刷上去的。” 她的话,让李锦有些好奇,上前两步,看着她手指的地方。 “虽然做得很细致,但是边缘还是留下了毛刷特有的痕迹。”金舒指着大红漆面的分界处,那里有几条细小的刷子痕。 这是一个会在行凶的时候,随身带一把刷子的凶手? 李锦愣了一下,还没开口,就听见身后“啊”的一声惊叫。 伴随着咣当一声响起,两人皆是回眸望去。 院子的月门下,站着一个貌若十五六岁的姑娘,她恐惧地瞧着屋内的景象,手上的框子落在地上。 “这,这是?”姑娘白了脸,转身就要跑。 可她一个回身,差点撞上被周正举在手里的,六扇门的黑牌上。 本就惊恐不安,又瞧见周正那一张冷峻的铁面,吓得气憋在嗓子眼,眼泪包在眼眶中,一副要哭的模样。 怜香惜玉向来不是周正的作风,他黑着一张脸,冷冷说道:“六扇门办案,姑娘留步。” 那模样,将眼前的少女,吓得忙跪在地上。 李锦也没想到,那只开了一扇的门扉,竟然会引得一个小姑娘进来。为防节外生枝,便让周正从里面关上了院子的门。 整个前院里,唯一能下脚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张倒地的石桌,和它旁边的石凳。 周正和金舒将桌子扶起,李锦坐在一旁,睨着小姑娘挎着的竹筐:“别怕。”他说,“姑娘来这,总归不是进来看热闹的吧?” 硕大的院子,屋门大开,除了亲朋熟人,谁会旁若无人的往这大户府宅里进? “不,不是……”她抿着嘴,面颊上稍稍回了些血色。 天光大亮,秋高气爽,四个人,在这满地狼藉的院子中,彼此注视,沉默着,思量着。 李锦不急,折扇在手,一下一下地摇着。 凭借自己多年办案的经验,他几乎不怀疑,这个小姑娘此时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一条关键的线索。 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李锦的字典里,更是将这个词彻底划掉。 时间越久,小姑娘的头垂得越低,她眉头不展,提着筐子咬着唇,似乎有难言之隐。 她越纠结,李锦便越觉得背后事大。 这般沉默着拉扯了一刻钟,小姑娘咬着唇,直接跪在了地上:“官爷!求官爷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我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和两个弟弟,恳请官爷放了我吧!” 李锦手里摇着的扇子缓缓停了下来,眼眸微眯。 他没想到,眼前的姑娘思量了一刻钟,竟绝口不提为何来此。 “我在此处问你,便是给你一条生路。”许久,李锦垂眸,淡笑,“若是姑娘不想说,便只能去衙门详谈了。” 听到去衙门,面前的姑娘白了脸。她望着李锦,眼眸中都是泪。唇角微颤,欲言又止。 见她内心有些松动的迹象,李锦垂眸,口气和善了不少:“姑娘可是因为不能说?” 他试探性的问。 闻言,少女就像是瞧见了光,眼眸里闪过一丝希望,赶忙点头:“正是。” 不能说,这个理由出乎李锦的预料。 他唰的收了扇子,语带商量:“这样,我说一句,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你便摇头,如何?” 少女愣了一下,稍显疑惑。 “如此这般,便不算是开了口,你也犯不着背上什么负担,一切皆是我六扇门的推理所得,如何?” 一连两句话,让眼前的姑娘心生动摇,沉思了片刻,竟点头应“好”。 如此简单就解决了问题,倒是让李锦有些诧异。 他环视四周一圈:“你来这里,是来找值钱的物什?” 姑娘点头。 李锦心头一惊。 若是一个寻常百姓,都知道这里可以来去自如的找值钱东西,那么宣玉堂的死,十之八九,官府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不应该,很奇怪。 他睨着小姑娘的面颊,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那是不是有人提前告诉你,可以放心的过来找东西?”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小姑娘神色惊慌,双手攥成了拳头,尚未有所动作,便已经让李锦对她的回答了然于心。 他睨着她,目光冷峻的补了一句:“而你,是超出了时间限制之外,贪心折返回来的对不对?” 空气中紧张的氛围,被李锦这个直戳要害的问题,拉到了最高点。 他身后的金舒,看着他的半张侧颜,将他的用词咂么了咂么味道。 还真是精准的将案子外围可能发生的情况,给划了一条二选一的线。 凶手到底是单纯的宣泄仇恨,还是带着劫富济贫的英雄色彩? 他们面对的只是凶手一个人,还是半个盛州城的百姓? 他将这两者,作为一个问题,放在了小姑娘的面前。 显然,她的回答是李锦始料未及的。 见她点头,李锦也好,金舒也罢,对这个案子的全貌,越发感到意外。 一个在盛州城内,深得人心的凶手。 许久,李锦沉默着摇着手里的扇子,大约一炷香后,摆了摆手。 他真的放了那个姑娘:“往后别来了。”说完,便不再多言。 看着屋檐上白羽探寻的目光,瞧着小姑娘怯懦的背影,李锦终是摇了摇头。 “不追查,放她走。” 他知道,在追缉凶嫌的路上,此刻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案件本身的层层迷雾。 六扇门极有可能,并非是在民心所向的位置上。 很可能是,站在了民心的对立面。 第164章 查案就查案,耍什么帅啊 一桩灭门的惨案,在遇到这个提着框子的姑娘之前,李锦确实有一种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的感受。 好似抓到了案子的关键,却又在案件的碎片中,找不出一条完整的链条。 直至当下。 院子里破碎脏乱的衣裳,倾倒的锅碗瓢盆,碎裂一地的瓷器,破碎撕裂的画作…… 加上小姑娘方才的话语,整个案子的全貌,他已知九成。 院子里清冷安静,初秋的阳光如一片金色的薄纱,悠悠荡荡,蒙在这院子的屋檐上。 眼前几只麻雀聚在散落一地的稻谷附近,大快朵颐。 秋风微荡,正午将至,竟还有些许温热的气息,自大地缓缓升腾向上。 许久之后,李锦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去看看这个宣玉堂,生前都干了哪些好事,竟然能让盛州城的百姓,站在了官府的对立面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金舒僵了一下:“王爷知道凶手是谁了?” 李锦回眸,唇角微扬:“八九不离十。” 他迈开脚步,在满地狼藉中寻着下脚的位置,轻笑着补了一句:“而且很可能,云建林也在帮凶手。” 李锦走到门口,见金舒不解,便放慢了脚步:“盛州知府云建林,为官二三十载,勤政爱民,世人皆有目共睹。” 他背手而立,回头瞧了一眼宣玉堂的府邸:“所以,他有多大的概率,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官司缠身的宣家老爷呢?” 话虽然很有道理,但是金舒不理解,她看着李锦带笑的面颊,诧异的问:“云大人难道不是王爷阵营里的一员?” 就见李锦挑眉:“他是,但那也不影响他,想要保护一两个重情重义,劫富济贫的好汉的心。” 他转身,迈过门槛,扫一眼这身处闹事边缘的街道,快步坐进了马车里。 李锦有点明白了,为何冯朝那日来的时候,只提借仵作,却丝毫不提破案的事情。 按说,下辖的州府出了灭门的大案,若是破不了,朝廷震怒,起码罚俸半年。 而云建林恐怕是宁可罚俸,也想要保住那个凶嫌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云建林冒此风险,做出与他知府身份如此背离的选择? 李锦觉得,这一切的答案,可能都在那一日云建林提到的,大量的诉状上。 马车悠悠摇晃,自盛州闹市穿行而过,李锦一直挑着帘子,看着眼前人间烟火的模样。 虽然不及京城繁华,但也是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在没有宵禁制度的盛州,要想出城,只有“井”字大路对应的八个城门。 夜市亥时一刻闭市,城门亥后一刻关闭。 而在这个时间段里,凶手需要将四名被害人,从位于闹事边缘的宣府转移出去…… 李锦回过头,自怀中拿出盛州城的街市图,看着上面宣府的位置,仿佛有无数的线从那里出发,以最优的路径,在纸面上描绘出凶嫌最有可能选择的几条路线。 可无论哪一条,都需要经过面前这条闹热的商街。 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是怎么将尸体,在商街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的运出去的? 回到盛州府衙,李锦直奔云建林的后堂而去。 他和金舒,远远瞧见了云建林整理讼状的样子,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云建林愣了一下,慌忙将手旁几张,混在了那一大摞里,起身拱手行礼。 “殿下这就勘验完现场了?”他有些惊讶。 灭门惨案的现场,前后一个多时辰,三个人,竟然折返的如此快。 李锦没有回应,他浅笑盈盈走到那一摞讼状旁,随手拿起一张,那是一张强抢民女,害其身亡的状纸。放下之后又拿起一张,是拖欠白银六百两的工钱,长达三年不出的状子。 除了这些,还有雇打手,将人伤至瘫痪,强占民田,害人家破人亡。 李锦不声不响,一连看了几张之后,才慢慢悠悠的说:“云建林,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虽不见凛冽,但紧跟而来的威压与锋芒,让云建林当即冒了冷汗,跪在了地上。 “你可知错?”李锦头也不回,继续翻着状子。 云建林跪在那,双唇一张一合。 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李锦悠悠开口:“这状纸上的案子,桩桩件件皆是骇人听闻,若是真的,这宣玉堂,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为过。”他一声轻笑,“而你,开堂审案,结了如此多的案子,竟然能没见过他。” 说到这,跪在李锦身后的云建林怔愣了半晌。 他知道,权谋计策,李锦轻车熟路,推理断案,也是信手拈来。 不是他回来的快,而是眼前的王爷,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将案子的全貌,看了个透彻。 即便如此,李锦却还是从“包庇凶嫌”“欺瞒皇族”的大罪名中,仅仅挑了一个“办事不利”的名号,扣在了云建林的头上。 跪在地上的他,深吸一口气,眼眸中满是感激的神色。 他叩首在地:“下官知错。” 李锦不疾不徐,一边继续翻看,一边轻描淡写的说:“准你戴罪立功。”他顿了顿,“但没有下一次。” 云建林闻言,心中意难平,仍旧叩首在地,李锦见他不起,便上前两步,蹲下身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见状,云建林大惊:“王爷,您的伤……” 李锦摇头:“无碍。” 那之后,他深思许久,还是让云建林回避了六扇门办案的过程。 屋内,面对着厚厚一摞的讼状,金舒挽起袖子,盘腿坐在地上,一张一张铺开看。 那模样,与坐在书案后,椅子上的李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仿佛他才是姑娘家。 “王爷缘何不让云大人直接挑出来?”金舒头也不抬,“我们方才进来的时候,不是瞧见他已经分出来几张了么。” 李锦眉头紧皱,起身走到金舒面前,也盘腿坐在她对面的地上。 他拿起身旁的几张,一边看一边说:“云大人在盛州城是个好官。”他微微笑起,“不想让他在盛州百姓的心里,留下像是背叛了一般的印象。” “他既然选择了与百姓站在一起,就不要再让他掺乎在六扇门的阵营中了。” 金舒手上停滞了片刻,抬头,看着李锦的面颊。 “王爷打算怎么做?”金舒问,“打算站在百姓的对立面上么?” 李锦轻笑,那眉目如画、俊美清朗的面颊,搭配着他才华横溢、洒脱不羁的灵魂,半面阴影半面光。 他说:“怎么可能。” 他说:“民心所向,便是正义。” 屋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李锦低下头,全神贯注从那些状纸里寻找着案子的线索。 而他的话像是一颗石子,落进金舒的心头,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睨着他的面颊,半晌,金舒有些抱怨地说:“查案就查案,耍什么帅啊!”她起身,“我去倒杯茶,王爷要么?” 一转身,根本听不到李锦的回答,她轻轻抚着胸口,深吸了三口气。 第165章 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满地的状纸,两个人面对面找了几个时辰。 初秋的午后,碧空如洗,薄云漫漫。白墙灰瓦的盛州府,盛放的月季花随风荡漾。 屋内,一支线香插在汝瓷的香炉里,香烟如线,青云直上。 “找到了。”李锦淡淡开口,左右看了一眼两手上内容不同的状纸,将其中一张递给金舒,“是个漆匠。” 闻言,金舒诧异抬头,接过状纸,看着娟秀的小字,目光自上而下,一扫而过。 “宣玉堂欠了他工钱近百两,你看的这张状子上,写着‘儿郎病重,家妻心忧’,所以才状告宣玉堂,希望他尽快结清工钱。” 李锦垂眼:“日期是去年今时,不远。” 他说完,又从一旁拿出另外几张状纸:“但是这几张,两月之前的,用词就变了。” 他纤长的手指指着面前的一行小字:“变成了‘不求归还银两,但求惩处奸恶,以慰亡妻、亡子在天之灵。’” 李锦说到这里,话音沉了不少。 去年今时,至今年初夏。 七八个月之间,这个叫唐思的漆匠,先后经历了丧子丧妻,递呈了四份状纸,仍旧未能要回属于自己的银两。 动机,犯案的条件,此时此刻在他身上逐渐清晰起来。 他就是李锦要找的那个人。 身前,金舒看着自己手里的几张状纸,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字迹,半晌才点头:“应该就是他了。” 原本的受害者成了加害者,原本的加害者成了被害人。 李锦瞧着她略带感伤的面颊,抬手招呼道:“扶我起来。”他说,“我们想找到这个人,还是得靠云建林。” 眼前,金舒迟疑了片刻,放下了手里的诉状,将与她一起坐在地上的李锦扶了起来。 身边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眼眸始终注视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在六扇门久了,当下的情形,每个捕头都会遇到。 大奸大恶的人,用尽各种手段逃避大魏律令的制裁。他们干出来的事情,哪怕以命相抵,也死不足惜。 宣玉堂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当唐思拿起手中的匕首,亲手将他杀死的时候,很难说他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宣玉堂死了,不会再有被他强抢的姑娘,不会再有因此破碎的家庭,不会再有哭瞎眼的父母,不会有跳井以死明志的冤魂。 他死了,强占的土地回到了原有的人手里,欠薪的工匠出了一口恶气。 他死了,震慑了下一个如他一样,还在拖欠薪酬,还在为非作歹的恶人。 但唐思呢? 成了杀人凶手,成了灭门大案的凶嫌,成了身背四条人命,官府缉拿的要犯。 成了将许多人,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英雄。 李锦望着沉默不语的金舒,双手抱胸,故意打趣一般的说:“金先生竟还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他轻笑,“像个姑娘。” 这话,是报了金舒昨晚说他扭扭捏捏的仇。 谁知,金舒收了面颊上那一抹哀怨的意味,挑着眉头转过身,直接拍了拍他后腰刀伤靠上的位置:“王爷,该换药了。” 李锦疼得眼冒金星,说不出话来,就那么直勾勾、满腹怨言的盯着她。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点,金舒被戳得后背发毛,干咳两声,赶忙抬脚开溜。 她从门口快步走过,没能瞧见身后坐在屋檐上的白羽,正十分敬佩的看着她的背影,竖着大拇指,满脸都是赞许:“金先生真乃豪杰。”他叹一口气,“若是我这么拍两下的,我一准被打残。” 就见等在柱子旁的周正稍稍侧目,正色道:“王爷实力,打残是手下留情了。” “嗯,这倒是。”白羽感慨道,“横着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说到这,他有些八卦地将身子倒挂,半吊在周正身旁:“哎周大人,你觉不觉得,王爷待金先生比待我们都要好啊?” 闻言,周正一声冷哼,丝毫不像是开玩笑般,一本正经地说:“王爷有断袖之癖。” 挂在梁上的白羽,愣了一息的功夫,眨了眨眼:“什么?谁说的?” 周正回眸,瞧着李锦黑着脸往这走来的模样,赶忙补了三个字:“严大人。” 好家伙,竟然是王爷的恩师。 白羽抿了抿嘴,刚想再问,就见李锦迈过门槛,给了他们两个人一人一个眼神杀。 白羽的后背僵住了。 在背后议论他的取向,还被本人给听到了,这下绝对死定了。 结果,大魏的靖王,六扇门的门主李锦,一言不发,别说解释了,连个想要训话的模样都没有,就那么瞪了他们一眼,径直走了。 天光大好,秋风怡人。 只有重新坐回屋檐上的白羽,脑瓜子嗡嗡的响,恍若在梦里。 听到了,却不解释,莫非这是承认了? 这天大的误会,就这么在今日,莫名其妙地给做成了实锤。 李锦挺冤,因为金舒那两下“亲切关怀”,疼得一股血冲上脑袋,耳鸣阵阵,还真就没听见他们两个说什么。 只是本能觉得没说好话,送了两个眼神杀。 若是知道是这么个话题,极有可能是手起刀落,两个一起横着出去了。 杜撰皇室,这摆明是不想活了。 只是这事儿,怕一时半会是解释不清了。 李锦顾不上他们,在乔御医那里换了药,便趁着夕阳未落,将云建林唤到了自己的厢房里。 桌上,一壶龙井,两只茶盏,李锦睨着云建林,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云大人想让我如何办?” 他面前,云建林看着茶盏里竖起的茶叶,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下官……” 李锦端起茶盏,捏着茶盖,拨了拨上面的浮沫,打断了他的话:“并非是靖王与盛州知府的训话。” 他淡淡地言:“是您与您儿子挚友的闲聊。” 说到此处,云建林极为惊讶地看着他。 李锦那张带笑的面颊上,一如往昔,瞧不出喜怒哀乐的情绪。 此刻,紧闭的门扉外,端着一碗热汤药的金舒愣了一下,见周正摇了摇头,便走到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将药碗放在一旁。 她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云建林叹息的感慨。 “当年,宁远一战,若是没有王爷舍命救下云飞,想来……我也要承受中年丧子之痛。”他干笑了两声,迟疑了片刻说,“就像今日的唐思一样……” 第166章 人是活的,道义是活的 “我其实并不是想护着他。”云建林惋惜的摇头,“我内疚啊!” 盛州的知府,百姓的父母官,为官近三十年,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所辖州府一片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 却在这样的背景下,滋生了宣玉堂这样的毒瘤。 “早些年,这个人做构木建房的生意,独自在盛州闯荡,也算是为盛州的建设添砖加瓦,立下汗马功劳。”云建林叹一口气,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后来,家业做大了之后,便开始强取豪夺。”他说,“我警告过他很多次,开始他还会听,到后面,不知他是得了谁人提携,竟然攀上了户部的关系,我每每敲打他,便总有各种莫名缘由的事情招我入京,解决完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将很多事情坐实。” 云建林放下手里的茶盏,胸腔里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全都写在脸上:“就拿他强占外城苏老伯的土地一事来说,我得到消息,要往苏老伯那里赶过去的时候,门口便站着宫内的内侍,堵着我,要我进京听学,不去便是藐视朝廷。言辞凿凿,恨不得将我当场拿下。” “我无奈,只得去了,处理完之后便连夜往回赶,这一来一回,苏老伯的土地就已经没了,宣玉堂得了地契不说,还拿着苏老伯签字画押过的地契交易证明,上面甚至还盖好了户部的章。” 说到这,云建林愁眉不展:“苏老伯怕被报复,便闭口不言,郁郁而终。那时候我才知道这盛州城里,半个衙门的人都是太子的门生。” 何止是苏老伯。 宣玉堂攀上了户部这条线之后,人在盛州的生意越做越大,为人也越来越蛮横无礼。 他那人的皮囊下掩盖的禽兽黑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盛州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建林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想过擒贼先擒王,先抓了宣玉堂,趁着他救兵不到,直接扭到六扇门去。 可这狡猾的商人,干脆将盛州的府宅变成了他闲暇时才住一住的别院。 一年到头,云建林天天让人蹲在他的宣府周围,只要瞧见宣玉堂,打晕了带回来都行。 这眼瞅着一年又一年,云建林蹲守了小三年,也蹲不到宣玉堂的影子。 “自从户部派驻在盛州的杨青云不知去向后,这宣玉堂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突击查过许多次,院子里除了家仆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可恶至极!”云建林说,“我一一走访,挨家挨户的敲门询问,才知道他将他宣府之外的百姓全都威胁一个遍,拿着百姓家儿子姑娘的命来要挟,若是透露他的半点行踪,就杀人全家。” 说到这,云建林气的面颊通红:“不止是百姓,就连我盛州府的捕快,妻女也被他挟持绑架不止一次两次。” 他手握成拳头,咬牙切齿,形象皆失,端起面前的茶盏,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一边倒新茶,一边深吸一口气,坐在那里望着茶盏许久没有说话。 李锦睨着桌上的茶盏,一言不发。 残阳如血,盛州的天幕自东向西,好似被一股澄蓝的潮水推动着,斗转星移之间,追逐着西落的太阳。 白墙灰瓦的盛州,沐浴在红光之下,夕阳透过雕花的窗,落在李锦和云建林的面颊上。 屋内香炉里,沉檀香味悠悠而起,李锦沉默着,手指在茶盏的边缘轻轻婆娑,那杯子里的茶水,便荡起一圈一圈的水波。 他在等。 等云建林自己慢慢的,同他讲出来这事情背后的真相。 在得知宣玉堂是个构木的商人时,李锦几乎本能的,就将他与盛州的杨青云联系在了一起。 太子套路,惯常喜欢拉拢富商。 京城的第一大商贾宋甄,益阳的富商方青,以及……盛州的商人宣玉堂,一个个都是同样的路子,同样的手法。 再加上与丞相嫡女订婚,拉拢太傅,还有他身旁坚定不移的外公许为友。 他用这样的方式,掌控着几个富庶州府的权利配置,学堂教育,以及财力物力。 在为他所用的同时,从来不讲知人善任,也从来不讲人品道德。 反正,用完就弃了。 沉默了许久,云建林长长出了一口气。 上面的事情,他可以将靖王当成朋友来说,但接下来的内容,他自知有错在先,起身拱手,腰弯的很深。 “唐思,是那宣玉堂最初起家的时候,请来的漆匠。”他看着地面,没有抬头,“唐思为人正直,左邻右舍都对其品性十分赞许,他与宣玉堂曾经的渊源,下官不知,下官与他初见,便是他击鼓鸣冤之日。” “那时,唐思的幼子身患恶疾,急需用钱治病,而宣玉堂欠了他工钱近百两,他索要不得,便击鼓鸣冤。” 其实,唐思找到府衙的时候,云建林早就已经被状告宣玉堂的讼状淹没。 可宣玉堂狡兔三窟,云建林连他的人影都瞧不见,更别提帮唐思要回工钱了。 “下官自筹银两,凑了三十多两银子,先让他拿去给孩子看病。”说到这,云建林稍稍哽咽,片刻之后,千言万语化成一声长叹:“哎……大夫看过,便说已经耽误太久,回天乏术了。” “小小年纪,便闭了眼。”他顿了顿,“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下官都没能再见唐思。” “他虽然仍旧递交状纸,但那状子更多的像是他自己的独白了。” 李锦听到这里,抿了一口茶,望了一眼屋外日夜交接的天空。仿佛对照着这起惨绝人寰的凶案一样。 “说说这起案子。”李锦起身,自己点起了蜡烛,放在桌旁照亮。 院子里,衙役将长明灯燃起,金舒瞧着身旁的光芒,抬头看着天际,心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李锦抬手,示意云建林坐下来讲,可眼前的人却跪在了地上,叩首在地:“下官有罪。” 夜幕缓缓而至,李锦的面颊在跳动的烛火映衬下,清冷孤傲。 他猜到了,唐思能在亥时运送四具尸体,经过闹事出城而不被人发现的背后,一定有蒙上了双眼的盛州衙门。 但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云建林,不疾不徐的说:“站起来。” 吹一口茶上的浮沫,李锦的话音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本王从未说过云大人有罪。”他抿了一口茶,“曾经未言,现在未言,将来,也不会言。” “大魏律令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道义是活的。” 第167章 击鼓鸣冤,状告自己 以雕花的木门为界,屋内烛火跳动,屋外星辰璀璨。 金舒背对着门,仰望着那蜿蜒的星海,看着那一条长长的银河,仿佛通往无边无际的虚空。 景是美的,夜风是凉的。 她背后那扇雕花的木门后,李锦捏着袖口,亲自为云建林斟了一杯茶。 “云大人,本王没有去公堂找你,只是唤你前来,你可知其中用意?”他抬眉,瞧着坐在正对面,眉头不展的云建林。 “下官知道。”官场沉浮这么多年,云建林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王爷并无问罪之意。” 他说到这,干瘪的唇微微颤了颤:“可下官到底是……” “云大人。”李锦微微眯眼,强行打断了他的话,“比起这些,本王想知道的是,唐思现在何处?” 他抬眸,那目光清冷,却饱含信赖。 云建林睨着他的面颊,双唇一张一闭,欲言又止,几度想要开口,却都没有说出话来。 倒是李锦瞧着他的模样,清清淡淡的问:“云大人可是想让本王放过他?” 眼前,云建林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知道不可能。 自从八年前,李锦救了云飞开始,他与李锦的交情,便不仅仅只是地方知府与皇族王爷。 他是李锦阵营中最坚定的支持者,用“中立”做伪装,暗中帮助铺开他自己的一张网。 他了解李锦。 大魏的靖王,比先太子李牧多了几分硬气的手腕,又比现在的太子李景多了几分柔和的人味。 但即便如此,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坚持,和绝对不可触碰的逆鳞。 “云大人。”李锦看着他的眉心,“唐思杀了一个大奸大恶的商人是不假,可他连带着杀死一名女子与两个年幼的孩子,也是真。” 云建林面颊上一滞。 “这个女子可曾伤过谁?”李锦睨着他。 半晌,云建林摇了摇头:“那女子是宣玉堂见色起意,强抢来的别人家的媳妇……” “那两个孩子可曾伤过谁?”李锦端起茶盏,面无表情的问。 云建林摇了摇头:“不曾。” “……如此,云大人当知该如何办。”他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云建林沉默了很久,起身拱手告退:“下官明白了。” 他推门离开的时候,看着门口的金舒和周正,面颊上闪过一抹苦涩,欲言又止,最终一声长叹,拂袖离开。 待他走远,李锦提着衣摆,迈过门槛:“准备一下,见到唐思之后,要尽快回去。” 就见周正稍显惊讶:“王爷知道唐思在哪里?” 李锦摇了摇头:“云建林知道。” 说完,他睨了一眼金舒手里已经凉透的汤药:“周正,你我今晚去一趟杨青云的府邸。” 金舒一愣:“这怎么行?您身上的伤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李锦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勾唇浅笑:“先生担心我?” 见他这般打哈哈,一副企图蒙混过关的样子,金舒冷哼一声:“我担心我本月的月俸。” 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我和你一起去,给你们望风总还是行的。” 就见李锦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噗的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话音如这初秋的夜风一般柔和:“放心,先生的工钱和本月的差费还没有发,我定会毫发无损,赶着回来发银子的。” 他笑意不减:“还是有劳先生,热好汤药,在这等我回来。” 李锦说完,不等金舒再开口,便带着周正大步离开。 望着他们的背影,金舒端着手里的汤药,眉头紧皱,鼻腔里长长出一口气。 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幸而李锦也是个信守承诺人,确实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若是不再带回来几个刺客的尸体就更好了。”看着眼前躺在地上并排的六个黑衣人,金舒蹲下来,连连咂嘴,“周大人以一挡六,厉害啊。” 六个人,衣衫上锐器伤明显,怎么看都是周正手里的唐刀所致。 “比某些人一敌五还负伤了强。” 闻言,正喝汤药的李锦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 金舒没说话,抬手指了指头顶上:“闲聊,偶然听闻。” 说完,她伸手在这几个刺客身上搜了起来。 什么都没有。 “周正已经搜过了,这些是专业的杀手,打不过就咬掉后槽牙里藏着的毒,没多久就死了。” 金舒起身,有些诧异:“上次的那一批人,王爷尽数活捉,就没有咬毒自尽?” 夜色里,李锦站在屋门口,目光从刺客的尸体上扫过去,点了下头:“应当是两拨不同目的刺客。” “上次并非行刺,更多像是骚扰,且针对的人是我。”他说,“这次这一批,则是在杨青云的府邸里,和我们狭路相逢的。” “就好像,他们也是在找什么东西。” 李锦自檐下执灯走来,在金舒一旁蹲下,举着灯,将金舒面前的这一具刺客尸体的衣衫扒开,他胸口上一个清晰的梅花枝刺青,映入眼帘。 与李锦那绘卷上的一支梅,一模一样。 “如果他们当真是在找杨青云留下来的,亦或者是藏起来的某物……”李锦说,“那么这个梅花枝,极有可能代表的是户部的某人。最可能的,便是户部尚书裴义德。” “嗯。”金舒点了下头,“也侧面说明,杨青云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至今都还没有找到。” 夜色深沉,李锦睨着眼前的刺客尸体,点了下头。 次日傍晚,唐思亲手敲响了盛州府衙门口的鸣冤鼓。他带着状纸,为三个无辜的生命,前来状告他自己。 李锦听闻匆匆而来,他看着外面衣着朴素的唐思,颔首致意。 这个中年男人,衣着干干净净,身体健壮,他看着并排而立的云建林和李锦,抬手,恭敬的行辑礼。 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的毛驴车,还有车上的几罐空了的大红桐木漆,上前两步,将怀中包在麻布中的匕首,跪在地上双手呈递给李锦。 可是,李锦却没有接。 他背手转身:“跟本王过来。”他说,“本王找你来,不是开堂过审的。” 这话,让云建林和唐思都愣住了。 “只是想知道,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 第168章 再无归舟之处 院子里,石桌上,三个人坐在一起,李锦摇着手里的扇子,注视着唐思的面颊。 “我和宣玉堂,十几年前就认得。”他说,“他善构木,我善做漆,我们时常一起出活,当时赚的不算多,但关系也还过得去。” 两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岁,风华正茂,志在四方。 凭借着自己的手艺,从南边的姑苏一路北上,安定在了当时正在兴建的盛州。 “他搞这些很有一套,很快在盛州,就赚了不少银子。” 唐思的手指上,常年做漆而埋在指甲两侧里的漆线,就算在夕阳之下,也依然清清楚楚。 那双手,饱经岁月的摧残,关节肿大,皮肤粗糙,看起来活动已经渐渐受限。 “他的银子越赚越多,但分给我的始终都是同一个数字。”唐思说到这,口气竟十分平和,“因着当时日子也过得去,我自己一人,孑然一身,钱财只觉够花就好。” 他目光很是真诚,看着云建林和李锦,自我调侃着打趣说:“我很傻吧。” 听到这话,云建林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声长叹:“哎……” 李锦瞧他咧嘴笑起,便清清淡淡的询:“后来,缘何结了这般怨恨?” 他问完,院子里便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唐思仿佛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沿着冗长的时间线,一点一点的找寻着怨恨的起点。 过了许久,他看着李锦:“我能要杯水么?白水就行。” 李锦点头。 “从什么时候啊……大概就是他认识了杨青云以后。”唐思轻笑,“大概八年之前吧。” “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为了利益,连人都不做了。”他说,“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他分道扬镳。” 赚了些钱的宣玉堂,开始沉迷在金钱带来的喜悦中,开始将钱财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宝贝。 为了得到更多的钱,揽更多的生意,他想贿赂拉拢云建林。 几次三番,他自认为诚意满满,带了大把的银子来,却次次都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一鼻子灰。 云建林不仅不买账,还将他怒斥之后赶了出去。 意识到云建林是个硬石头的宣玉堂,便退而求其次,开始从盛州其他的官吏下手。 “盛州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云建林!” 这句话,云建林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他以为,一个小小商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却没想到,盛州并非所有的官员都与他一样有气节,与他一样看到银两,不为所动。 不出半年的时间,宣玉堂便和盛州半数的小吏厮混在一起,开始了他无恶不作的生涯。 “他靠着银子认识了不少人,杨青云做不了他的靠山,但是杨青云为了银子,听说是带他认识了好几位大人。”唐思说,“那之后,宣玉堂便开始天不怕地不怕。” “他抢了别人的老婆,把人打的瘸了两条腿。只要是他看上的姑娘,他就不择手段毁人清白,他家院子里有一口压着大石头的井中,光我知道的尸骨便有四具。” “他找什么天师做法,大摆风水,招财进宝。还将也是做构木营生的其他掌柜,威胁恐吓,打残打伤,让人不敢在盛州立足。” “我和他争论,不愿与他同流合污,他便扣住我未能结清的整年工钱……” 说到这,唐思叹了口气。 他面颊上那一抹轻松的神色淡了,看着自己肿胀的手指,深吸了一口气:“那之后,我要了很多次,双手便是被他打伤成这般模样。” 他轻笑:“我是一个漆匠,若是没了这双手,便是绝路。” 这点,不仅唐思知道,宣玉堂也知道。他就是看中了他的弱点,故意打手,逼的唐思不敢再来结清银子。 “不仅是我。”唐思说,“我家院子后面,除了被他打死的,还有十几个被欠了银子的工友,能站起来的不多。” “我们告状,鸣冤。但是……”唐思看着愁眉不展的云建林,笑了起来,“大人切莫怪罪云大人,当时,云大人确实被架空了,几十次抓捕均无功而返,反倒是自掏腰包,这几年的俸银都贴给我们了。” 说到这里,云建林鼻子一阵酸楚,眼眶微红,一声长叹。 “说来也怪,六年前,杨青云和宣玉堂,突然就低调了。”唐思说,“宣玉堂虽然还是会为非作歹,但他开始避人耳目。似乎云大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寻到了机会,才将盛州府衙的人,全都换了。” 说到这,云建林点了点头,拱手同李锦说到:“正是,那之后,才算是真正开始对他围追堵截。” “可宣玉堂不怕。”唐思笑起,“衙门里,几个捕头的家人,或被威胁,或被绑架,盛州衙门也很长时间不得安宁,直到三年前,听闻杨青云犯了大罪,宣玉堂突然就老实了。” 说到这,唐思面颊上,透出一抹迷惘的神色,他抿了抿嘴,看着手里的白水,声音小了几分:“我家小儿,便是那时患病。” 天边秋色不减,夕阳从灿金色渐渐过渡成一片耀眼的血红。 风起,吹动了李锦的衣摆,他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 那黑扇被他一个扇片一个扇片的合起来,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唐思的面颊。 他在笑,却比哭更痛苦。 他沉默,却比呼号更钻心。 他不语,却比质问这天下不公,更令人绝望。 “小儿患病,无钱医治,死了。”他抿了抿嘴,一声轻笑。 “内人伤心,悲痛成疾,也跟着去了。”唐思抬手,捂着自己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依然在笑,笑的仿佛抽离了这院子里所有的空气。 而此刻,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颔首弯腰,抱歉的说:“对不起,给各位添堵了。” 他抿了抿嘴,抹了一把面颊,沉默着看着眼前的水杯。 此情此景,李锦开不了口。 他终于明白,云建林说的那股内疚是什么意思。 眼前,唐思抬头,微笑着,望着一旁悠悠荡荡的落叶:“今年中秋,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家,没了。” 欠钱的,逍遥法外。 心善的,家破人亡。 “我家没了,他就算还了银子,又能怎样?” 他笑起。 “还不是再无归处?” 第169章 欺人太甚,失道寡助 人生最艰难的时间里,唐思就正好缺了那百两银子。 “一百两,两条命,在宣玉堂的眼里死不足惜。”他轻叹,“我亲手为内人埋了土,亲手为她和小儿铸了碑。” 唐思说到这里,喉结上下一滚,眼眸里失了光。 他被宣玉堂打残的手指,抱着手里那一盏温水,干瘪的唇颤抖了许久,与他面颊上的笑意汇在一起。 金舒看着他手指的模样,在脑海中对比了许久,心中渐渐腾起一抹疑惑。 那双手的模样,和被害女子脖颈上的手掌痕迹,与那个少年脖子上的痕迹,不太一样。 她蹙眉,弯腰抬手,附在李锦的耳旁,极小声的说:“这双手不对。” 五个字,李锦便知晓了金舒的意思。 “那之后,我就生活在对宣玉堂的恨意里。”唐思许久才继续开口。 “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堂而皇之的,站在太阳底下。而我靠自己的双手,却被他逼到墙角,苟活在阴冷的黑暗中?” “他就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而已。” 他垂眸,一声轻笑:“我下定决心杀他,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真的丝毫不后悔。” 说到这里,他稍稍哽咽:“但累计无辜,伤了另外三条命,我也自知罪孽深重……” 他话到了这里,盛州的天空恰好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金舒接过衙役递来的灯笼,将另一盏灯盘摆在桌上,小院子里一时灯红通明。 只是这光,只能照亮唐思的面颊,就想他脸上的笑意一样,到不到他的心里去。 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面颊,终于将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想了很久,与其让这个毒瘤继续活在盛州,不如我站出来,亲手杀了他。”他笑起,面容稍显倦怠,“他再怎么样,也是个心脏会跳的人,心不跳了,多少人就能得救。”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做了满满一车的桐木漆。”他说,“大红色,适合复仇,适合他死了之后,好好庆祝一把。” 说这些的时候,唐思的眼眸里虽然没了希望,却极为潇洒淋漓,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葬了内人和小儿之后,已经身无分文,为了做那一车的红漆,为了买朱砂,我把宅子卖了。我就守在他宣府的门口,日日跟府里出来的人套近乎,说我这一车的红漆,贱卖,只要二十两银子。” 贪财逐利的宣玉堂果然经不住这样的诱惑。 他一连观察了很多天,瞧着唐思落魄的模样,动了歪心思。 那天夜里,他借着月色掩护,溜出门外,踹了蹲在墙角下的唐思一脚:“哟,唐乞丐,哪里偷来的红漆?” 唐思抬眼,看清是他之后,心口跳的厉害,他压住内心喷涌的恨意,像是狗一样在宣玉堂的面前祈求:“宣老爷,求您看在咱们有些交情的份上,我这些漆……” “一顿饭够不够?”宣玉堂眼眸一眯,手指轻轻碾过他的胡子,“一顿饭要是不够,我就全抢了。” 眼前,唐思的手握成拳头,嘴抿成一条线。 “就你这些破玩意,如今一点价格都卖不上,我一顿饭收了你这一车的垃圾,你有什么怨言?不得跪下求我?”宣玉堂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你求我!我赏你一顿山珍海味!给你一个同桌共饮的机会!” 宣玉堂了解唐思。 这个人正直果敢,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死脑筋,不知变通。 死端着他的道义架子,一穷到底。 他今天,就是故意歪酸,看他的好戏。看他这所谓铁骨铮铮的汉子,被他亲手打断脊梁的样子。 就见唐思,跪在他面前,如他所愿的叩首在地:“求,求你了。” 他头点地,咬牙切齿。 宣玉堂瞧着这模样,心情大好,抬脚踩上他的脑袋,左右捻了两下:“进来吧,好酒好菜,吃个够。” 说完,转身之后,还不忘用眼神威胁一下四周的街坊邻居:“瞧见没有!跟我做对,就是这个下场!” 他说这些的时候,丝毫不知,从他身后爬起来的唐思,藏在袖口里的匕首,已经出了刀鞘。 “为了杀他,他对我怎样都可以,我可以忍。”盛州府里,花园中,唐思深吸一口气,“那之后,我跟在他后面,他极尽羞我辱我,说什么我站错了阵营。” “他确实有一桌好酒好菜,但全是残羹剩饭。”他说,“那时,他的内人与两个孩子,刚刚吃完。” 说到这,唐思停住了。 他的思绪好似回到那一日,好似又看到了那三个无辜的人,诧异惊恐的眼神。 他们也是被迫的。 姑娘是宣玉堂抢来的别人的妻,孩子是宣玉堂强行与她生下的。 为了不让姑娘跑,宣玉堂毒哑了姑娘的嗓子,从此为了活下去,这女子变只能留在这里,如行尸走肉。 “再后来,宣玉堂见嘲讽我没有什么回应,开始嘲讽我的亡妻。”他说到这里,心头的怒意烧到了面颊上,“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对她不敬。” “就是那个时候,我恼怒异常,拿出刀,捅了下去。” 宣玉堂看着插在自己腰腹的匕首,愣住了,方才那些话戛然而止,他从唐思的眼里看到了真实的杀意。 那高高在上,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模样,顷刻间土崩瓦解。 他面色苍白的看着唐思,尬笑一声:“唐公子,你,你这是何意啊?” 他抬手,指着前院:“你……你以为杀了我,你能出的了这间院子?” 就见唐思冷着面颊,轻描淡写的说:“无所谓。” 宣玉堂此刻才慌了,他踉跄两步,大喊:“来人啊!有人行刺!有人行刺!” 前院的人闻声而来,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愣住了。 唐思手里握着带血的匕首,指着宣玉堂,气宇轩昂的站在桌旁:“我今日在此杀了他,盛州再无这地痞恶霸,你们再无后顾之忧,多少亡魂能被他的血慰藉!” 他站在那里,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面颊上冷傲的睨着眼前一切:“我与他的恩仇,与你们无关,你们尽数散了吧!我不伤你们任何一个人!” 站在门口,那些平日里备受欺压的宣玉堂的家仆们,那些平日被他当成畜生一般使唤的下人们。 他们后退了。 宣玉堂慌了:“百两!杀了他!赏白银百两!” 眼前的众人,不为所动。 “你欠我们的工钱,不止百两。”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出来。 宣玉堂面颊白的如一张纸:“不!不!你们抓住他,杀了他,我给千两!千两!” 月夜里,只有他的声音回荡在内堂中。 只有一人上前,便是唐思。 “他死了,他府里的东西,你们便拿去抵工钱吧。” 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冷冷睨着他的面颊。 第170章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那之后的事情,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了……”唐思深吸一口气,“我犯下了,不能饶恕的罪孽。” 说到这里,唐思没有痛苦的神情,反倒是如释重负一样,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端起手中的白水,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 当下,院子里,石桌旁,一个杀人凶手,一个盛世知府,还有一个大魏的靖王,三个人神情不同,却都望着石桌正中的灯盘。 跳动的火焰,将每个人的面颊都映照的有些失了真。 许久,李锦才点了点头,但他抬手,将讼状又推到了唐思的面前:“这张讼状,本王不能收。” 唐思一滞。 云建林更是诧异。 “为什么?”唐思放下手里的杯子,神色惊讶。 就见李锦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疾不徐的说:“你不是杀害这三个人的凶手。”他说,“你杀了宣玉堂是不假,但这三个人,非你所杀。” “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要背上这天理不容的罪名?” 眉眼之间透着探寻意味的李锦,手里的扇子不停,睨着唐思的面颊,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 他的目光深沉却有力,仿佛看透了唐思的灵魂一样,让他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明月攀上屋檐,落进满是月季花的院子里,四下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静谧。 “这三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李锦睨着他,“你又为何要背上这杀人的大罪?” 他的话,让唐思愣了许久。 他面颊上闪过一丝恍惚,唇角干瘪的勾了勾,荡起一抹痛彻心扉的笑意。 “若是那夜,我没有对宣玉堂动手,他们三个人不会死。”唐思扣着自己的手指,咬牙切齿的说,“宣玉堂,他不是人,他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当时,唐思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站在宣玉堂的面前。 将价码提到白银一千两后,宣玉堂惊奇的发现,原本闻声而来的仆人们,竟渐渐散去了。 此时此刻,他才真的恐惧了,害怕了,嘴角挤出难看的笑容,忍着腹部的疼痛,步步后退:“唐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不是还有银子没有结清么?我给你结!我结十倍!我有钱,真的,我有的是钱!” 唐思往前走一步,宣玉堂往后退三步。 直至退无可退。 从一开始,唐思要的就不是银子,是宣玉堂的命。 他面不改色,手起刀落,就在那一瞬,宣玉堂伸手将瑟缩在一旁的那个女子一把抓过,挡在自己的身前。 唐思大惊,收刀不及,那匕首戳进了那无辜女子的腹中。 他那惊讶的、慌乱的神情,让宣玉堂一下就看到了光。 他指着唐思:“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掐死她!” 说完,他将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的姑娘抵在墙上,两手扣在她的脖子上。 唐思犹豫了,他想救下那个女人。 “你把刀放下!快!放下!”宣玉堂冲着他吼道,“不然我掐死她!” 他泯灭了人性,猩红着眼眸,哈哈大笑起来:“要杀我!你他妈早了一百年!” 就在唐思犹豫,要放下匕首的那一瞬,他目光所及,忽而瞧见那被毒哑的姑娘,嘴唇一张一合,在失去意识之前,用唇形说了三个字:杀了他。 “她目光里的恨意,一下就给了我力量。”唐思掩面,流下了眼泪,“那一瞬,我妻儿,我的工友,我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受到的一切……” 他仰面,深吸一口气。 “我握紧了刀,冲了上去……” 宣玉堂见手里的女子不起作用,便又将她挡在自己身前,当时的唐思已经杀红了眼,一连几刀,自己也说不清是戳在谁的身上。 就见宣玉堂将女人甩了出去,推倒了桌子。 哗哗啦啦的声音,让瑟缩在墙角的两个孩子,害怕的哭了起来。 这个男人,这个禽兽,冲到两个孩子面前,扯着他们的衣衫退到了二楼上。 “唐思!这是你逼我的!”说完,他将最小的姑娘高高举起,不顾一切的扔了下去。 “小姑娘重重摔在门口的石阶上,最初还能哭出声音,我便喊她快跑。”唐思捂着面颊,“我想救孩子,冲进了他的阁楼里,他见我上来,掐着孩子的脖子,从另一边下去了。” 宣玉堂本就受了伤,已经在盘算跑路的事情。 可他看着手里自己的孩子,看着他哇哇的哭闹,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唐思就那么看着他,看着那最后一个孩子也被他亲手掐死在自己的眼前。 杀疯了的宣玉堂,张开双臂站在正堂,就像是地狱的饿鬼一样哈哈哈大笑:“唐思!你就是个怂包!还想当什么英雄!” 他捂着自己腰间的伤口,另一手指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三个人,狰狞的笑着:“老子告诉你!你谁也救不了!” “你救不了他们!就是你害死了他们!” 他谁也救不了,谁也没能被救下。 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无辜的女人,无辜的两个孩子。 这句话,如天雷劈顶,让唐思一声大喝,举着自己的匕首,不顾一切的向着宣玉堂冲了过去。 在失去理智之后,他终于为他,画上了不能称之为人的人生句号。 说到妻儿病故都未曾哭出来的男人。 说到掩土立碑都未曾哭出来的男人。 此时此刻,因为没能救下三个无辜的生命,在李锦和云建林的面前,泣不成声。 那夜,他用红色的漆,写了满屋子的死有余辜,写了满屋子的罪有应得。 他将一切的痕迹用漆掩藏起来,漆桶在女子的身旁落下,他隐隐瞧见那女子还有一口气。 他赶忙见她翻过来,就见女子笑着冲他摇了摇头,比了个谢谢的口型。 “她指着我的漆桶,又指了指她自己,用她的血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唐思捂着嘴,“她想让我,把事情闹大,以儆效尤,换盛州一个和平安定……” 说到这,唐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哭声里,是绝望,是悲伤,是如释重负,是自责,唯独没有后悔。 云建林让人将唐思带去大牢,好生照顾,听后发落。 他看着月下李锦的侧颜,半晌,长叹一声。 夜里,金舒热了汤药,迈过门槛,就见李锦坐在桌旁,专心的写着什么。 他笔下的冷金宣价值连城,两侧是金底龙纹的硬签,像极了奏折。 金舒端着汤药站在一旁,就见李锦头也不抬,沉沉说了一句:“研墨。” 她怔冷些许,将手里的汤药放在一旁,扫了他面前正在撰写的奏折一眼,便挽起袖子,老老实实的捏着那墨条,在澄泥砚上缓缓的转起来。 “我这么做,是对是错。”李锦没有抬头,一边写一边说,“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不是错?” 他说完,抬眸,瞧了金舒一眼。 就见她有些呆愣,手里研墨却未停下。 金舒也没想到,李锦竟然会想要为唐思,在大魏的皇帝那里,求一个“网开一面”。 不像他。 第171章 找不到正义的方向 屋内烛火随风微微颤动,金舒垂眸,思量片刻:“属下不知。”她说,“王爷的想法,为何方才不告诉云大人?” 李锦不言,抬手蘸了蘸墨。 片刻之后,才悠悠的说:“因为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 这点,金舒懂。 若是真的赦免了唐思,大魏的皇帝无异于昭告天下,说这盛州府衙上下几十人,对付一个穷凶极恶的恶人,还不如一个漆匠。 无异于是在说,盛州知府能力堪忧,连如宣玉堂这样的毒瘤都拔不掉。 也会让太子担心,担心靖王会不会借着此案,顺藤摸瓜,抓到户部的把柄。 怎么想,都没有理由准奏。 “既然如此,王爷缘何还要尝试?”她问。 李锦提笔,看着面前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半阙的奏本,半晌才说:“民心。” “我李锦,首先是个人。”他笔下未停,“然后才是,大魏靖王,才是六扇门的门主……” 大魏律令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李锦在赌,赌这一次,李义的心,也与民心站在一起,也是跳动的,鲜活的。 至于那些朝堂之上的拉锯,甚至是盛州府衙可能会经历的惩罚…… 他看着手里的奏折,勾唇浅笑。 云建林早就豁出去了,他自己都不怕,李锦为什么要怕? 奏折在夜里,百八里加急往宫中送过去,天色未亮,李义刚起,就瞧见了林公公手里那本金黄的奏本。 他张开双臂,一边更衣,一边冷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锦也会上奏了。”他微微眯眼,“莫不是要奏刑部,夜里派杀手的事情?” 说完,他拿过奏本,抬手展开。 稍带惺忪的睡眼,在瞧见奏折上那秀丽小字的一瞬,愣了一下。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手里的奏本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李义啪的一声合上,扔到了林公公的怀里,挑眉看着他:“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 他穿好龙袍,思量片刻,一边走一边意味深长的笑着,许久,捋了一把胡须,转过身,指着林公公怀里的奏本:“跟他讲,让他自己看着办,此事是他的本分,朕不管。” 他迈过门槛,脚下顿了顿:“哦,还有,朕虽然不管他怎么处理,但是,他起码得办的让人抓不到尾巴。” 林公公闻言,面上一阵欣喜:“陛下果然还是向着靖王的。” 李义摆了下手:“向着有什么用?能活下来再说。”他冷哼一声,“太子倒是沉得住气,许为友和裴义德可不一定。” 他走在星辰之下,望着仍在睡梦里的大魏皇宫:“两个人这次都被抓到了把柄,兴许会狗急跳墙。” “狗急跳墙岂不更好?”林公公是懂李义的。 狗急跳墙,才能让李锦抓个正着。 他抿嘴笑起,轻声道:“陛下,该早朝了。” 李义瞧着他怀里的奏折,背手笑起,越发期待自己这两个儿子,接下来还能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情来。 他迈过门槛,边走,边随口问了一句:“定州的事情办妥了么?” “办妥了,陛下放心。”林公公浅笑,跟在他身后。 “嗯。”李义点头,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 办妥了,就没有任何人,能轻易抓到“金舒是个女人”,这条李锦最大的软肋了。 他边走,边看着星辰万里,觉得李锦和金舒,还真有当年他与萧贵妃的影子。 可下一秒,想到身在冷宫,病痛缠身的萧贵妃,他的心骤然一紧,疼的喘不上气来。 再等等,还需要点时间。 李义望着冷宫的方向,叹了口气。 圣旨比预想的来的更早一些,但天牢里的唐思没能看到。 他是藏着一颗毒药来的。 金舒早上起来,瞧见的第一眼,便是被人从牢中抬出来,七窍流血,面带笑容,仿佛入睡一般的唐思。 她心头咯噔一下。 李锦一手握着圣旨,站在他的尸体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和他家人葬在一起吧。”他说,“愿他们九泉之下,还能再次相聚。” 他看着手里的圣旨,眼眸中流转过一丝不宜察觉的没落。 “只可惜,他没能活着听到这被赦免的消息。” 在场所有的人,站在阳光之下,仿佛时间静止,仿佛岁月凝固。 金舒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人重重的锤了一拳,憋闷的上不来气。 她第一次,连上前验尸的想法都没有,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唐思仿佛睡着一般的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 直到李锦回头,望着她的脸,金舒才干瘪瘪的勾了勾唇角,垂眸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厢房里,坐在桌前,愣愣的看着桌面发呆。 金舒忽然有点不明白了,不明白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抓到了凶手,一个人人称赞,正直勇敢的杀人凶手。 他杀了一个,穷凶极恶,恶贯满盈,人人喊打的恶棍。 如果不是自己,不是自己抽丝剥茧,领着李锦将一切聚焦到唐思的身上,那他是不是不会投案自首,那他是不是就还能作为盛州的英雄活着?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迷茫了,看着自己的双手,第一次真正质疑自己追求的正义,第一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屋外,李锦隔着窗户的栅格,看着金舒的背影,站了许久,才抬手轻叩门扉。 “金舒。”他唤,“我进来了。” 屋门支呀一声开启,李锦逆光而来,缓缓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眼前的金舒,眼眶微红,稍显拘谨,与寻常截然不同。 至于原因,李锦想得到。 他在六扇门这么久,见过的宛如“英雄”一般的加害者,比“十恶不赦”的被害人要多得多。 李锦也曾经历过这个时期,这个……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并不能算是正确的时期。 他将桌上青花瓷的小盏翻过来,打开茶罐,捏出少许,沏了两杯茶。 “六年前,我乔装回到京城,买通熟人,在天牢里见到大哥李牧的时候,看着他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浑身是伤的模样……” 李锦顿了顿,眸光温柔的瞧着金舒:“我那时候就想,我一个人,戎马十年,奔走战场,带着十万铁骑护江山,护百姓,却连我自己的亲生母亲,血脉大哥,甚至连他没出世的孩子都保不住。” “我做的那些,有什么用?” 第172章 你说的他,是哪个他? 秋阳金灿,屋内茶香四溢。 李锦端起茶盏,轻轻吹着上面的浮沫:“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后悔我只是个守着边关,无召不得回京的王爷么?” 他说这些的时候,面颊上波澜不惊。 但金舒稍稍迟疑了些许,还是抿着嘴反驳:“王爷切莫妄自菲薄。” 她说:“若是没有您当年战功,李茜公主不满十四就要做联姻的棋子,边疆百姓也绝不会有现在的安稳太平。” 李锦耳朵里听着,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之后沉默了一息才又开口:“但我交了虎符。没了虎符,便不再是那个镇守疆场的人,便不再能保护边关,更别提百姓安稳,天下太平。” 金舒蹙眉:“王爷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厢房里,李锦换回了那身淡黄色的外衫,那上面金色的银杏叶,夹杂着金线,格外耀眼。 这个男人始终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端正的坐在金舒的对面。 “什么方式?”李锦微微眯眼,“不能战场杀敌,不能抵御贼寇,这样的方式,是什么方式?” “百姓安稳,又不只是边疆稳固。”金舒有些怪异的瞧着他,“若是自家门口日日都是作奸犯科之事,那可更是民不聊生。” “王爷执掌六扇门这么多年,不可不懂这个道理。”她抱怨道,“狂且王爷断案如神,震慑了不少罪犯,让枉死之人九泉之下也得了安慰,这难道不是保护百姓的另一种方式?” 她说:“守边疆的王爷,守边疆是您的职责,守住了,天下太平。执掌六扇门的王爷,断案推理,防患于未然是您的职责,做好了,一样天下太平。” “两者虽是不同的内容,但都是为了天下安宁,都是在保护百姓,仅仅只是职责不同,王爷不可……” “职责不同。”李锦打断了她的话,“仵作亦然。” 金舒一愣。 面前,李锦眉眼带笑,端着茶盏润了润嗓子。 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天空一望无垠,寻不到一丝薄云。 原来如此。 她尬笑两声:“王爷安慰人的思路,还真是清奇,有审讯那味道了。” 李锦抬眉,睨着她:“那你还有什么没想明白的?没交代清楚的?说出来,让我听听看。” 被他一通引导,金舒的心情好了些许,她抿了抿嘴,摇头道:“没有,属下只是……只是稍稍有些动摇。” “金舒,你是仵作。”李锦唇角轻扬,“你不是神。” 李锦说的这些,金舒都懂。 她也知道,对唐思而言,活着与还没死,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比起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在这世上,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与妻女团聚。 “很多事,我们努力了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他说,“但若是不努力,什么都改变不了。” 李锦望向门外,清淡的说着:“你尽力了,对得起自己,问心无愧。” “如此就好。” 案子结了,但谁的心头都不好过。 唐思赦免了,云建林被罚俸一年。直到李锦临走,也没瞧见他的影子。 “许是太过伤心。”白羽站在金舒身旁,摇了摇头,“盛州府衙一年俸禄少说白银八十两,这一罚,云飞的银子都要贴补家里了。” 金舒一愣:“这是云飞家?” 白羽比她更惊讶:“先生竟还不知?” 话音未落,就见李锦从府衙里大步出来,撩开马车车帘。 “王爷!王爷留步!” 李锦身子一僵,转过身,瞧着从街头另一个方向,一身泥土跑着赶来的云建林。 他怀中抱着一个小盒子,匆匆忙忙,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哎呀!下官!下官想起来!杨青云当年刚刚赴任,下官给他接风,我们俩喝醉了,他就非要扯着下官在他们家院子里埋个宝贝。” 云建林抹一把汗,将手里的盒子递给了白羽:“就这个!我突然想起来的,时间有点远了,我在他那院子里挖了好几十个坑都没找着,后来想起,当天晚上借着酒劲,我们还种了棵树!” 看着眼前灰头土脸,显然是刚挖了树根的云建林,李锦很是钦佩,拱手致谢:“多谢云大人。” 难怪几波人陆陆续续去找,也没能找到个影子,原来是被大树抱在根里了。 李锦蹙眉:“云大人打算怎么收尾?” “嗨!”云建林摆了摆手,“他们难不成还敢找我当面对峙?这和欲盖弥彰无异!” 说到这,云建林笑起:“那群人,心中有鬼,不敢见天日的。” 马车在旷野上一路向西而行,沿着官道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李锦看着手里的盒子,端详许久,没找到开启的法子。 这是个机关盒,若不能破解开盒子的步骤,或者找到钥匙,那里面的东西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他不敢贸然尝试。 一同坐在马车里的金舒,瞧着眼前专注看着盒子的李锦,心里有个问题,欲言又止。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锦被她那探寻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放下盒子,嫌弃的开了口:“讲!” 金舒一滞。 “怎么,不是有问题,难不成是我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李锦蹙眉,不悦的说。 这话,让金舒干笑了两声:“没有……就是中秋将至……” 说到这,她不好意思的抬手干咳了两声:“就想问问,京城有没有,中秋时节给尊敬的人送礼的习俗?” 金舒方才的怔愣,此刻在李锦身上翻了一倍。 他眼珠子上下瞧了她好几下,眉头扬得老高,斩钉截铁的说:“有。” 就算曾经没有,今年他靖王这就有了。 闻言,金舒忽然就来了精神:“那王爷寻常收到过什么特别喜爱的没有?” 李锦眼眸微眯,睨着她的面颊:“特别喜爱的无人送,用不上的倒是一大堆。” 这话让金舒倍感惊奇,她往前凑了凑:“那王爷特别喜爱的是何物?笔墨纸砚?珠宝珍馐?” 就见李锦抬手,挡了一下面颊,目光别过金舒,迟疑了片刻小声说:“那些不缺,倒是缺个绢帕荷包之类的……” 眼前,金舒愣了一下,忽而抬手猛摇:“那不行那不行,他肯定不喜欢这些。” 当时,整个马车里的气氛就不太对了,李锦笑的比外头的太阳还绚烂,一副佛光普照的味道,闪得金舒睁不开眼。 “金舒,你口中的这个他,来,同我好好聊聊。”他眼眸眯成一线,“人与人不同,我总得知道他大致如何,才好给你出主意吧?” 第173章 医馆惨案 瞧着李锦面颊上的神情,金舒微微抿嘴。 这模样,不像是要“友善了解”一下,像极了要“全面剖析”。 “王爷。”金舒蹙眉,“不妥吧……” 就见李锦笑意更深,探身向前:“怎的,竟是如此难以言说之人?” 那目光,将金舒的额头正中都快要戳出一个洞来了。 但李锦没能问出到底是谁,就听见马车之后,传来咯噔咯噔的马蹄声。 不远处,盛州捕头快马加鞭追了上来,边追边喊:“靖王殿下!靖王殿下留步!” 马车缓缓停下,捕头拉了一把缰绳,赶忙从马上下来,十分不好意思的拱手行礼:“这……殿下,盛州又发案子了。” 他抿了抿嘴,特别委屈,目光不住的往金舒身上瞟:“这个,能不能将金先生暂且调至……” “不能。”李锦撩着车帘,丝毫犹豫也没有,“周正,掉头,回盛州。” 幸而走的并不远,不出半个时辰,李锦就瞧见了站在城门口,望眼欲穿的云建林。 他瞧着李锦,拱手寒暄了两句之后,尴尬的笑了笑:“这……还得有劳金先生给验一验了。” 说完,李锦上前两步,向着他歪了下身子,压低声音:“云大人可是有其他发现?” 眸光里,云建林微微点头:“王爷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来了人。” 说到这,李锦思量些许,点了头。 云建林同他之间这么多年的交情,半路将他追回来,是个不合乎常规的做法。 一般突发杀人案,作为衙门,就算仵作缺失,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追李锦,应该是调查摸底。 这点,为官这么多年的云建林,又是六扇门暗影之一的云飞的父亲,就算比葫芦画瓢,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况且,已经发案许久的,走之前没有说,走了一半才说。 李锦知道,云建林一定有比案子的级别更高的,一定需要他亲自回来才能处理的,更棘手的麻烦。 “被害人是我们当地下城区的医馆郎中。” 经过了上一案,云建林与金舒之间熟识了不少。 他虽然年纪大了金舒两轮,但为人谦和有礼,和自己的衙役捕头也能打成一片。 金舒看着他,多少有些看到了刘承安的影子,倍感亲切。 医馆临近盛州城的城隍庙,街市上往来的人流量,与盛州“井”字布局的四条大路不相上下。 “盛州百姓比较虔诚,如今又近中秋,家家户户都会来祭拜一下城隍老爷。”云建林一边走一边说,“城郭外还有一座寺庙和一座道观,这两日也是闹热的很。” 案发的医馆距离盛州府衙不远,几个人步行了一刻钟,便站在了这家“优草堂”的匾额下。 盛州城与京城不同,没有坊墙,没有官兵把守,是在两百年的岁月里,自然而然发展而成的。 如果长安城是大魏的太阳,那么与他百里呼应的盛州,便是这大魏的月亮。 而“优草堂”的位置,就在这明亮月亮的正中。 “这家医馆开了有些年头了,里面的华大夫,五十多岁,在盛州小有名气。”云建林说。 眼前,医馆前门封着门板,立着今日停诊的牌子。 “怕吓到百姓,就暂且压下了消息,咱们从巷子后面,这院子的后门进。”他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巷,边指边说,“医馆四周已经勘验完了,没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医馆的构造与寻常商铺类似,是三进的四合院抱在了一起,临街方向的厢房,做了医馆的门脸。 而巷子深处的如意门,则是所谓的后门。 李锦站在门口,瞧着面前的栓马石,将巷子的几个方向看了个遍。 “有些偏僻。”金舒说,她蹲在栓马石前,瞧着上面的一道黑色的痕迹,伸出手指蘸了蘸。 李锦不言,转身走到她身旁,看着那黑色的痕迹像是剥落的纸片一样掉下来,蹙眉道:“血迹?” “嗯。”金舒起身,“血迹。但并不能说明凶手是骑马来的。” 她竖起手指,在血迹上对比了些许:“这痕迹中间浅,边缘深,是手指涂抹后留下的。” 而后,她伸出手,左右做了几个动作,之后摇了摇头:“痕迹上的事情,确实不如云大人,只能说推测是行凶过后,从这个门出去的时候,扶了一把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一边说,一边眉头不展,又试了好几个动作。 终究是不能肯定。 “这医馆平日里,外堂看诊,内堂便是华大夫和学徒居住的地方。”云建林提着衣摆,迈过门槛,“这再有十日便是中秋,华大夫便让学徒们都回家省亲去了,这院子里昨夜除了他,就只剩下一个看门的老伯,以及做饭打扫的老妪。” 院子不大,四方端正,与前院看诊的外堂,有一月门隔开。 里面花鸟俱全,种着几棵海棠,挂着几只鸟笼,笼子里莺莺燕燕,闹热的很。 “他没有家室?”李锦环顾四周,提了一嘴。 就见云建林蹙眉摇头:“有,也跟没有一样。” 李锦回眸,瞧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华大夫有个娘子,是长辈订下的婚事,自从他娘子过门,至今30余年,光是下官调解的纠纷,一年也得有三四十次。”他摆了摆手,“关系很差,连相敬如宾都称不上。” “华大夫嫌弃发妻大字不识一个,脾气还差,没有女子温婉的模样。” “那华夫人则疑神疑鬼,觉得华大夫日日看诊是假,瞧姑娘要纳妾是真。” 云建林无奈的摊了摊手:“就这么,闹了几十年。” 就在云建林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李锦在院子里转了一整圈。 除了被害人居住的正堂内室之外,这院子前面有两间厢房。 一间是老伯和老妪一家人居住的,还有一间,似乎是常年没有人居住,大门紧闭,屋内有不少灰尘。 李锦推开屋门,借着大亮的天光,瞧见了灰尘满布的地面上,有着清晰可辨的许多枚足迹。 仿佛有一个人,在这里踟蹰疑惑,徘徊了很久。 他蹲在地上,看着这些痕迹,对身后的周正说:“得把云飞叫过来。” 他指着眼前的脚印:“我需要他。” 第174章 唤他回来的真正意图 案发现场的痕迹,比外围更多。 李锦人还没有走到内室,就在正堂里瞧见了几枚清晰的赤足迹。 “犬子好歹也在六扇门有些年了,下官还是懂一些基本的勘验知识。”云建林说,“这屋子和院子,只让两个捕头避开一切痕迹,小心的瞧了一眼,让画师绘了现场的模样,其余没有人进来过。” 虽然李锦没有回应他,但字字句句都听了进去。 除了赤足迹,还有几枚带血的,穿鞋的血脚印,两串混合在一起。 屋内桌面倾倒,凳子四散开,脸盆的木架子已经折断,倒在地上,十分杂乱。 李锦的目光在现场勘验上,而金舒已经系好绑手,戴好手套,小心翼翼的跨了进去,站在了被害人的尸体旁。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赤裸上身,倒在屋子的角落里,身体呈卷曲状,侧卧在角落的地面上,身下有大滩的血迹。 金舒调整一下姿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身,看着被害人苍白的皮肤,循着浅淡的尸斑稍稍按压。 “瞳孔微浑浊,尸僵蔓延至手指,体温丧失,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左右。”她边说,边将被害人的颈部稍稍回了一下正。 就那一眼,便瞧见了令她难得一见的场面。 金舒蹙眉,咂嘴道:“死因应该是颈动脉破裂,导致的出血性休克,死亡过程极其痛苦。” 她瞧着眼前创口的模样,有些一言难尽。 李锦迈过倾倒的桌椅,站在另一侧,有些诧异的问:“锐器伤?” 就见金舒没有回头,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带回去才知道。”说完,补了一句,“但一定不是锐器伤。” 她瞧着眼前男人的颈部创面,这是从未见过的特殊模样。 伤口附近肉眼可见细小的木头碴子,戳在创面外翻的皮肉里。 其他的,除了这创面一塌糊涂之外,金舒看不太清。 “云大人。”李锦唤道,“有劳将尸体先行带回衙门。” 他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移动的时候,尽量保护现场的模样。” 现场保护的越好,云飞发挥的空间越大。李锦瞧着墙面上喷溅的血迹,微微蹙眉。 折腾了一个时辰,几个捕头合力,才将华大夫从里面抬了出来。 李锦在院子里瞧了一眼他颈部的创口,理解了金舒的意思。 那模样,确实不是锐器伤,是他从来没能见过的特殊的创面痕迹,十分诡异,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搞成那副样子。 皮肉皆烂,一塌糊涂,深可见骨。 盛州的仵作房内,金舒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俯身眯眼,仔细的瞧着颈部的创口。 “像是锥子。”她说,“头部尖,尾部粗的那种。” 李锦在一旁,背手俯身,也瞧着眼前的场面,眉头不展:“……这还真是从未见过的模样,锥子大多细长,如此粗狂恐怕也不是寻常物品。” 金舒一边点头,一边将被害者身上细小的木头碴一根一根的拔出来。 边拔边说:“可能需要王爷破费了。” 李锦侧颜,等着她说下半句话。 就见金舒睨着被害人肩头的一根木碴,轻轻一拔,放在一旁,顿了顿说:“要几块猪肉,不带皮的那种,厚一些。” 闻言,李锦愣了一下,直起身子诧异道:“先生有猜测的凶器了?” 金舒没抬头,手指从背后又拔出一根,捏在手上:“有些想法,有可能是尖头的锤子,也有可能是民间敲打肉糜的肉锤,还有可能就是……” 她将手里的木碴举在李锦的面前:“有可能是木头锥子,类似桃木的降魔杵。” 这几样物品,把李锦说愣住了。 他轻笑起来,看着金舒:“这几样不会也要准备一下吧?” “若是王爷能等到云飞后天赶到之后,再得知具体凶器,也可以不用办置。”说完,金舒得意的笑了一下,转过头继续自己手上的查验。 只见她打开了一旁的小柜门,李锦瞧着内里放置的锤子锯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知道了。”他说,“一会儿就能办妥。” 话音未落,金舒便抬手,一刀下去,让他眉头皱的更紧了。 恰逢此时,心中带着事情的云建林从门口走来。 他原本打算避人耳目,趁着金舒验尸的时间,就在这小屋里将户部动向同李锦说一声。 结果人还没进屋子,就只往里头瞧了一眼,呼吸明显加快,稍稍踉跄了些许。 李锦赶忙出来,将他扶了一把。 “王爷的仵作,果然不同寻常。”吓白了脸的云建林,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捏着袖口蘸了蘸额头的汗珠,“哎呀,年纪大了,看着是太刺激了些。” 说完,他干笑两声:“难怪先前宣家的四具遗体,义庄都说是遭了阎王爷的审判。” 李锦轻笑,回眸瞧了屋内一眼,隔着窗户的雕花,他看着金舒全神贯注的侧颜,打趣一般的安慰云建林:“说是阎王,也不为过,所到之处就没有安生的地方。” 闻言,云建林眼眸撑大了些,面颊上的笑意更尬了。 “云大人匆匆将本王唤回来,破案是其次吧。”院子里,周正端上两盏茶,而后退到稍远的地方,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云建林点头:“上午王爷前脚刚刚出城,后面杨青云的院子就走了水,下官的书房也被人翻了个干净。” 他压低声音:“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就在灭火的时候,户部来了人,说什么原本在盛州的小吏,因公务繁杂众多,主动请辞了,还说什么日后若是涉及土地交易买卖之类的,让我亲自去京城办理。” “我就想着,干脆趁着这个案子,将王爷请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李锦纤长的手指端着那钧瓷的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 他沉默了许久,半晌,抬眉看着云建林:“云大人的书房也被翻过?可丢了什么东西?” 云建林摇了摇头:“我方才去清点了一下,不曾少什么东西。” 就见李锦垂眸,勾唇浅笑:“不少东西,那定然是多了东西。” 他放下茶盏,看着云建林的面颊:“云大人一会儿务必仔细清点。” 他说:“找到了,我们便好将计就计。” 第175章 王爷有,王爷的下巴没有 比起户部的找茬,李锦更担心云建林书房被人潜入的事情。 “门口的户部侍郎,是应该是个幌子。”李锦抿一口茶,“是给去你书房的人,打掩护。” 云建林点头应声:“下官也是这么分析的。” “虽然这些人找茬不是一次两次,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免太奇怪了。” 他睨着李锦的面颊,目光往他身后屋子的方向瞟了一眼,目光里,只能瞧见金舒一个忙碌的背影。 云建林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些许,又开口:“王爷对金先生的保护,越发明显了。” 他神情肃然,犹豫了些许,还是郑重的言:“当下这个时候,王爷保护的太过,对金先生未必是一件好事。” 李锦坐在他对面,人未动,眸光却冷了不少。他注视着云建林的面颊,对他这好意的提醒,直接跳了过去,不做回应。 “户部这件事,很可能和太子无关。”他轻描淡写的说,“这很可能,是裴义德自己坐不住了。” 李锦探身向前,颔首道:“云大人,这是次机会。是一次将太子的眼睛,从盛州拔了的机会。” 见他故意跳过了金舒一事,云建林自知僭越了,便没有再提。 他知道,李锦应该有他自己的打算,有他自己的安排。 “王爷需要下官怎么做?”云建林拱手道。 李锦睨着面前的茶盏,勾唇一笑:“告状去。” 他眼眸眯成一轮弯月:“往常刑部怎么哭惨,你就有样学样,使劲哭惨。” 如此一说,云建林就懂了。 李锦的意思不是真的让他去哭惨,而是在李义的面前卖一卖惨。他露脸露的越多,户部就越是拿他没办法,就越是需要小心谨慎的处理。 这般,便有机会,将整个盛州的太子眼线,一点一点替换成他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云建林微微蹙眉,瞧着眼前李锦的笑颜,问道:“王爷当真不换成自己的人选?” 朝堂争斗,夺嫡之战,盛州与京城几乎占有同等分量。 李锦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帮着云建林将盛州拿下来,按理说,把这一片地变成他的势力之一,也是完全合情合理。 但时至今日,李锦依然摇头道:“云大人是盛州知府,选材用能,你决定就好。”他勾唇笑起,“你自己的人,你用起来也放心。” 见他再三推辞,云建林心中感激,起身,恭敬拱手,鞠了一躬:“下官在此,谢过王爷!” 云建林走后,李锦看着眼前岁月静好,落叶悠悠的模样,一个人喝完了那一盏茶,才起身回到了身后的屋子里。 恰逢金舒勘验完毕,抬手将麻布笼上了被害人的面颊。 她眼角的余光瞧着李锦,不慌不忙的摘掉手套,解开手腕上系着的两根绳子。 “被害人身上的伤痕,除了脖颈上那一处致命伤之外,背部,腹部,大腿,都有青紫色的淤痕,脚底有擦破伤,背部有清晰的拖拽擦伤痕迹。”她顿了顿,“种种迹象都表明,被害人应该与凶手进行了激烈的搏斗。” “我方才对他胃内溶物进行了勘验,根据消化的程度判断,被害人应该是在食用过晚膳之后的2到3个时辰之内死亡。” “再结合尸僵情况,以及瞳孔的浑浊程度,也就是说,凶案发生的较为确切的时间,应该是昨天夜里的子时三刻前后。” 说完,金舒稍稍抬眉,瞧着眼前有些心不在焉的李锦:“……王爷有心事?” 李锦怔了一下,他轻笑:“小事情,不用担心。” 睨着他的笑意,屋内安静了片刻,金舒见他不像是藏着掖着的样子,才点了下头:“王爷可以多信赖我一些。” 说完,不等愣住的李锦有所回应,金舒便伸着脑袋往院子外瞧:“买猪肉的还没回来?” 一句话,把李锦给卡住了。 他唰的挥开扇子,笑着说:“我让人给先生现杀一头,没有那么快。” 闻言,金舒诧异的瞧着他:“犯不着啊!” “本王喜欢。”他下颚微扬,口气中夹杂着些许宠溺的意味,“本王乐意。” 轻飘飘两句话,不知为何,带着一抹奇特的力量,仿佛拨弦弹奏的手指,撩了一把金舒的心弦。 她抿了抿嘴,目光别到一旁,鼻腔里出一口气:“就买个肉……” 怎么还整出一股霸道感来了。 那之后,不出半个时辰,先前那个要给金舒打探消息的小衙役,扛着三大块猪肉,拿着几根粗木头,还有尖头锤子和肉锤,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 他先是探头瞧了一眼,见里面已经收拾好了,才陪了一脸的笑意,赶忙进屋:“王爷,金先生,你们要的东西,小人弄齐了。” 此后,今日便成了这小小衙役永生难忘的一日了。 三块猪肉,去掉猪皮,就那么并排放在眼前的床上,李锦交给他一只尖头锤,用下巴指了下其中一块:“用点力,锤十下。” “啊?”小衙役一头雾水,接过了手里的锤子。 他看着这把新锤,疑惑的瞧了一眼李锦,再看看眼前的猪肉,一阵心痛。 这不是糟践粮食么! 李锦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面颊带笑:“早点锤完,送到厨房去,能赶上晚膳,分给衙门里的众人。” 小衙役愣了一下,眨眼便撸起袖子,活动了一下肩膀,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提着十二分的气势,一声大喝:“王爷往后站站,可别伤到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锤子就从李锦的眼前抡了过去。 那激动的模样,让李锦往后探身些许,正好碰到金舒的肩头。 他这瞬间的架势,着实也将金舒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环住了李锦倒过来的后背。 按说,这保护欲十足的动作本身,让李锦十分暖心。 可就是没暖几秒,金舒十分焦急的掰着他的下颚来回看了许多下。 看的他的暖心,渐渐吹了西北风。 李锦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眉头拧成了麻花:“先生眼中,我连躲过这锤子的实力都没有?” 就见金舒义正言辞,目光仍旧在他下颌骨上游离:“王爷有,王爷的下巴没有。” 她身旁,抬手一通狂锤猛打,不多不少,完成了整整十下的小衙役,锤完了,喘着气,一脸荣光的回头:“怎么样,动作可算标准?” 说完,看着眼前这场面,愣住了。 第176章 迷雾重重的案件 大魏的靖王,当世的战神,一身淡金色的外衫,猫着腰,弓着背,被他身前的金先生钳着下颚。 从他的角度看起来,靖王居然听话的一动不动,任由金先生就这般肆意。 小衙役一口气吊在嗓子眼,不是当事人,比当事人的心跳的还快。 背对着他的李锦,似乎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声音大了些许:“没打到,别瞧了。” 这句话让小衙役的心,从方才的激动,到现在的漏掉几拍,只用了眨眼的功夫。 金舒见他说话自如,又摸了摸耳根后下颌角的位置,才终于松了手。 她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衙役,摆了摆手:“没事,别怕。” 不怕才怪! 眼前的人都快哭出来了。 “怕就再把这两个都锤了。”李锦冷冷的睨着他,将肉锤递到他的手里,指着中间那块肉,“锤。” 原本是一次挺激动人心的实验,因为突如其来的插曲,让作为工具人的小衙役心情复杂。 李锦睨着他的背影,勾唇浅笑:“用点力,方才的架势不错,晚膳让厨房多分你两块肉。” 在这样的激励中,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之后抡起肉锤,就是一通猛砸。 不多不少,也是十下。 金舒凑上前,仔细看着两块肉被锤到的部位。 尖头的锤子虽然有类似伤口的深度,创面边缘却十分平滑,不管是创口位置,亦或者是内部的模样,都与被害人身上那模糊一片的状态相差甚远。 至于另一块被肉锤锤过的肉,虽然有血肉模糊的表面模样,但是创口几乎连半寸都没有,更是差异巨大。 金舒迟疑了许久,才直起身子摇了摇头:“都不是。” 她侧过身,目光落在了至今还尚未尝试过的木棍上。 圆形的木棍,直径一寸,金舒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能掰开么?” 她回头,瞧着小衙役:“掰成两节。” 李锦闻言,思量了片刻,懂了金舒的意思。 确实,创口里有木头碴,这碴子的来源,除了凶手和被害人搏斗时,被屋内破损桌椅扎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性,便是凶器本身,就是木头。 小衙役十分为难的看着金舒,支支吾吾:“这么粗,只有山海怪兽才能……” 话没说完,李锦抬了一下腿,两手顺势用力,“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两节。 他和颜悦色,笑着看着一旁的小衙役,眉头一高一低。 眼前的少年,抿了抿嘴,收了话音,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吃进了肚子里。 “来,再来十下。” 本以为李锦要治他一个大不敬,没想到却又是递给他一根断了的木头棍子。 就在他伸手要接过的一瞬,金舒拦了一下。 她看着中间断裂后劈成两半的断面,换了一根递给他:“这个,这个更接近。” 小衙役深吸一口气,举着这木棍,如方才一样大喝一声,而后瞪大了眼睛,冲着那仅剩的一块肉,如狂风暴雨一般锤了十下。 这次,比前面两次都要累。 他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握着木棍,一手揉着自己的右肩膀,呲牙咧嘴:“这个也太难锤了!” 木棍之下,肉嵌了进去,抖了两下也没能掉下来。 金舒将它们剥离,而后端着那块猪肉,站在阳光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才点了头道:“就是它。” 手里的猪肉,创面如被害人脖颈一样,血肉模糊,里面扎着不少的木头碴子。 不论是创面的模样,还是深度,以及破损的痕迹,都是最符合被害人尸体呈现的模样。 她将肉放下,转身看着那根木棍,又看着小衙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自己举起了那根木头,往方才排除的两块肉前,用力的锤了几次。 累,确实累,不是一般的累。 这种断面,本身的坚硬度就不如锤子,戳下去的时候肉的阻力非常的大。 她试了几次,额头便渗出汗水,而眼前的肉,距离小衙役敲打的模样,差距甚远。 如此,金舒终于可以有一个定论了,她一边抬手查看棍子,一边娓娓道来。 “根据现场初步勘察的情况,还有被害人尸体的综合分析,凶器应该是类似断裂的木棍。”她顿了顿,“不是切开的,而是受到外力冲击,沿着木纹,成劈裂状,带尖端的木棍,类似这个。” 她将木棍展示在李锦面前,而后放在了一旁,抬手揉着自己也发酸的肩头。 “被害人在死前经历了激烈的搏斗,在搏斗之后,依旧有足够的体力,用这样暴力的方式将被害人杀害的凶手,起码为成年男性,身体比较强壮,不排除多人作案的可能性。” 李锦点头:“依先生之见,案件性质当如何定?” 此时此刻,金舒却少见的摇了摇头:“现有的痕迹上,不能确定。” 瞧着李锦稍显惊讶的面颊,她解释道:“王爷也知,确定案件的性质,需要将案件的现场整体看待。” “被害人的院子,单侧厢房里有许多徘徊的脚印,若脚印本身是凶手留下的,那么是熟人作案的劫财和仇杀,都有可能。” 因为那间院子里,除了被害人自己居住之外,还有老伯一家两口。 凶手有可能是躲在屋内,只对被害人一个人寻仇。 也有可能是躲在屋内,等着天黑,好去翻找财物,只是没想到被被害人发现,而后他选择了杀人灭口。 “被害人尸体能给出的线索并不多,还是要等云大人到了之后,从他的角度重建现场之后,兴许能够发现更多的特征。” 金舒说完这些之后,抬手轻轻婆娑着自己的下颚,思量了半晌,又补了一句:“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像是缺了什么一样,怪怪的。” “嗯。”李锦点头,“怪在夜里如此大的动静,那身体硬朗,又不耳背的老伯两口,竟然一点都未曾发觉。” 李锦浅笑,摇着手里的扇子。 看着屋外渐渐泛起夕阳的朱红色,金舒有些诧异:“那王爷为何不提审啊?” “不急。”他抬眉,“先晾他们两天。” 李锦也在等,等云飞来,给他一个令两位老人无法狡辩的铁证,再去打开这案子最关键的突破口。 第177章 名不虚传的痕迹专家 第二日正午刚过,本以为会在傍晚才到的云飞,一身轻装,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拍了拍快马加鞭为他留下的那些风尘仆仆的气息,淡笑着,指了指下城区的方向:“走,先去看现场。” 说完,目光看着站在李锦身旁的云建林,温柔的颔首致意。 已经半年未见的父子二人,千言万语揉在这相视一笑的目光中。 李锦没有应声,侧过脸瞧了一眼云建林的面颊。 仿佛是感受到李锦的探寻,云建林笑起,拱手道:“公事要紧。” 盛州秋日金灿的阳光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旁。 望着叫卖的小贩,云飞两个铜板买了个烧饼,一边吃一边听着金舒将验尸的情况讲给她听。 “也就是说,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凶器本身还没找到,大致是断裂的木头对么?”云飞笑着说,“金先生还是一如往昔,实力卓绝。” 走在前面的李锦,停了一下脚步,回眸瞧了一眼身后并排的两个人。 他鼻腔里深吸一口气,直接挤进了两人之间。 “但是现在,现场和外围勘察的情况,都不算是太好。”李锦说,“我和金舒都不能确定案件性质。” 云飞咬了一口烧饼,有些诧异:“你们两个都不能确定?” “正是。” 原本还是并排而行的金舒,这会儿莫名的被挤到了后头。她眨了眨眼,瞧一眼身旁肃然的周正,有点恍惚。 街头巷尾,除了摆着摊位叫卖的小贩,偶尔也看得到结伴出游的姑娘。 还有不少人提着篮子,带着香火,往城隍庙的方向走。有说有笑,走走停停,缓慢而惬意,享受着秋日午后的慵懒与舒缓。 马蹄咯噔咯噔,马车轮子缓缓而行。 这里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李锦走在前面,心情就像是雨后见了太阳,口气里都带着一抹清新:“被害人的脚是干净的,但是屋里有脚印,赤足的那种。现场比较乱,你父亲让人封住了,这两日没人能接近。” 他一边补充,一边看着车水马龙,感叹这盛州与日俱增的繁华景象。 见云飞点头,李锦才又竖起手指:“栓马石柱上有一条手指涂抹的血痕,有这么宽,血痕时间有点久,你一会儿还是瞧一瞧。” 说到这里,云飞吃下最后一口烧饼之后,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其实被害人,我认得。”他说,“我爹刚到盛州上任的时候,我染了一场风寒,便是这位华大夫看诊的。” “医术精湛,为人儒雅。”云飞说。 李锦睨着他带笑的面颊,点了下头。 优草堂和之前一样,铺面依旧是被门板封死,贴着盛州府衙的封条。 华大夫死于非命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从这门前路过的人或是停下脚步探头观望一番,或是窃窃私语谈论些许,也有人面露惋惜,摇头离开。 李锦和云飞一行人,避开了正门,从上次的那条小巷子里,往越发幽静的后门走去。 栓马石柱上的痕迹还在,云飞瞧了一眼,思量了片刻,目光往栓马石柱后面的墙上看过去。 院子外墙上灰土一片,生着不少苔藓,十分斑驳。 他凑在墙面上仔细瞧了又瞧,在低矮一些的地方,寻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痕迹。 像是什么人在这里坐下来过,墙根处的草倒了一片,深处的苔藓有刮蹭的迹象。 云飞转过身,自己在另一旁,缓缓往下,右手向着栓马石柱的方向伸过去。 “凶手应该是在这里停留了一下。”他说,“兴许受伤了。” 坐在墙根旁的云飞,手指的高度和栓马石柱上的痕迹差不多高:“像这样,扶着栓马石,在这里停了一下。” 说完,他左右看了巷子的尽头一眼,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往院子里面走去。 身后,墙壁的刮蹭,与歪倒的墙根草,与旁边疑似凶手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依旧是那间中规中矩的四合院,左侧的厢房是老伯一家居住的,右侧的空厢房里,便是那徘徊的脚印所在。 “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李锦站在他身后,瞧着他四处查看的背影,“外围比较特殊的就是那间空置的厢房了。” 推开门,阳光之下有星星点点的尘埃荡漾,云飞蹲在地上,从怀中拿出纸张,接过李锦递过来的毛笔,将其中一枚清晰的痕迹描绘了下来。 “这些脚印,上面有小昆虫爬过的痕迹,说明凶手是上半夜就在这里了。” 云飞一边说,一边提起衣摆,在较为清晰的两枚脚印旁站定,将自己的脚印也印在了上面。 他稍稍退了两步,瞧着眼前他自己与凶手的两枚不同脚印。 凶手的较深,云飞的较浅。 他将毛笔放在脚印的一旁,瞧着那只狼毫小笔与脚印的长度,计算了一个大概的值。 “脚印的特征比较明显。”云飞依旧蹲在那里没有起来,“后跟深,前掌浅,说明此人挺胸收腹,身子笔直。” “狼毫笔带笔锋的长度约为7寸8,脚印比笔身全长多一点。” 他起身,抬手比了一个位置:“按照惯常身体比例,身高一般是脚长的6.8倍,大约这么高。” 云飞的手,停在他自己颧骨的位置。 金舒看过去,大致的估算了一下,若是按照前世的算法,差不多有接近一米八的样子。 “而且,这个人明显应该比我胖。”他指着地上自己的脚印,“他的脚印比我清晰太多。” “身高五尺半,体型较胖。”李锦点了下头,“别的还有么?” “从步伐的间距和散乱的步态上来看,他很犹豫。”云飞边说,边往外走。 他目光扫视了整个院子一周,才迈开脚步,往正堂的方向走。 边走边讲:“这个华大夫空出来的这间房子,原先是夫人居住的。” 他背手而立,与李锦并排而行:“但是自我年幼时起,这两人就时常争吵,动不动就闹和离。” 他轻笑:“我爹常来调解。” 说完,迈过正堂的门槛,只一眼,他就瞧见了地上那枚没有穿鞋的脚印,愣了一下。 “是女人?” 第178章 一男一女,两个凶手 女人? 闻言,李锦和金舒对视一眼。 “不排除有女人。” 金舒说这话的时候,云飞已经蹲在了那一枚光脚的血脚印前。 “这枚血脚印,是女性的。”云飞用笔杆来回丈量了几下,“大脚趾较浅短,内侧线更弯曲,脚宽较小,是十分明显的女性特征。” 闻言,站在云飞身后的金舒愣了愣,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 就见她身旁的李锦似笑非笑的甩开扇子,挡着自己的半张面颊,往金舒的身侧歪了一下:“怎的,金先生有疑惑?” 他故意十分中肯的说:“脱了鞋踩在地上印一个,比较一下就知道了。” 他话音带笑,说的金舒头皮一阵发麻,挑着眉头义正言辞的回绝:“怎么会?属下无比信赖云大人的技术!”她指着地上那个血脚印,“你看那脚印那么短,怎么看都不会是我们这种纯爷们留下来的啊!” 纯爷们。 李锦头一回听到这个词,眉头一抬,用了十二分的力道憋笑,让面颊上每一寸肌肤都努力表演着严肃的模样,点头应声道:“在理。” 搞不清李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金舒,深吸一口气,那些竖起来的汗毛才渐渐平缓。 为了以防万一,她不动声色的,往李锦的反方向,挪了一步。 云飞无暇去听身后的动静,他的目光和思绪,全部汇集在眼前的凶案现场上。 倾倒的桌子,破损的脸盆架子,虽然满屋狼藉,血迹却主要分布在被害人倒下的屋子角落。 以那里为一个起点,墙壁上,屋梁上,床上……均能看到喷溅状的大量血迹。 还有光着脚的女性足印,以及穿着鞋的,和厢房里大小一致的男性血足迹。 “先生来帮我搭把手吧。”云飞小心翼翼的迈进去,“把这个屋子,恢复到搏斗发生前的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丝毫没有看见身后的李锦脱下了外衫,抬手拦住了要进屋帮忙的金舒,把那淡黄色带着沉檀木香的衣裳,塞进了她的怀里。 而后系上袖口,自己迈了进去。 金舒看着怀里这件外衫,抿了抿嘴,抬眼扫了屋里一圈。 在这案发现场里,还真就没地方能放一下的。 “先生就抱着吧。”周正见她不知所措,蹙眉说道,“王爷这衣裳不论绣工,单说材质,乃是贡品蜀锦,一匹价值百两,若出了问题……” 他稍稍犹豫,将“一准赖在先生头上”这句话,还是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 因此,大魏的靖王爷,尊贵的皇族血脉,就在金舒的眼前头,与云飞一起将乱七八糟的案发现场,亲手还原成了案发之前的大致模样。 脸盆和架子堆在一起,倾倒的桌子已经扶正,倒地的斗柜立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从上面落下的铜镜、花瓶,还零散的躺在地上。 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恢复之后,这件屋子里,之前并没有被注意到的特殊的几样物品,赫然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一根长绳,几块白麻布。 这是不论男女,卧榻之处都不应会有的东西。 云飞从角落,拾起一只带血的绣花鞋。暗紫色,上面的血点清晰可见。 “应该是其中那名女性留下的。”他提着鞋子,放在门口光脚的血足迹旁,鞋子的大小和地上的痕迹差距不大。 “这屋里这么看,其实线索就很多了。”他说,“金先生,你和被害人的体重体型比较接近,还是你来演一下被害人吧。” 已经当习惯了云飞的工具人,金舒十分自觉的点了下头:“从哪开始?” 睨着地面上杂乱的模样,云飞的目光落在了被子掀开一半的床上:“从床边开始。” 他说:“当晚发生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子时已过,被害人呈熟睡的状态。而手持绳子和麻布的男凶手,悄无声息的进了房间。” 云飞边说,李锦边照做。 “凶手本意很可能是绑架被害人,但是在用绳子捆绑的途中,年事已大,睡觉轻浅的被害人忽然醒来。” 说到这里,云飞上前两步,看着李锦和金舒的相对位置,恍然大悟一样的说:“被害人应该是认识凶手的!” 这点,云飞说对了。 当天晚上,华大夫被不寻常的被窝动静惊醒,睁眼的瞬间,正好瞧见了盯着他看的凶手。 华大夫愣了一下,有些诧异的从床上做起来。 凶手没想到他会醒来,一时有些恍惚。 华大夫见他不说话,便揉了揉眼,坐在床边,准备起身,还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啊?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就见凶手回过神来,趁着他迷迷糊糊还没完全醒,拿出绳子又要绑他。 眼见情势不对,华大夫慌忙起身:“你!你要干什么!” 夜色下,这间里屋中,凶手见事迹败露,拳头攥的更紧了。 云飞仿佛置身现场,看着两个扭打在一起,撞倒了桌椅,上面的水壶茶杯散落一地。 看到了华大夫挣扎想要离开这件屋子,在呼喊的一瞬,被凶手的手掌自后向前捂住了嘴巴,猛然一旁将他甩了过去。 体力上始终处于下风的被害人,将木质的脸盆架撞断,头磕在一旁的斗柜上,嗡嗡作响。 他踉跄起身,瞧着身强力壮的凶手,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一次又一次的往门口走去。 却被一个女人,堵在了里屋的门口。 他为了活命,想办法拿起一切可以当成武器的东西,冲着女人挥了过去。 这动作,不仅不能吓退眼前的女子,原本两个人之间的拳脚,上升到了三个人的场面。 屋内能砸的都砸了,能碎的都碎了,瓷片割伤了凶手的手指,屡屡摔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的被害人,渐渐失去的挣扎的力量。 他佝偻着,祈求着,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 而红了眼的凶手,举着手里摸到的一节木头,冲着他疯狂的戳了过去。 动脉破裂的一瞬间,喷出的血洒向了屋内原本的白墙。 木头随着凶手失去理智的攻击,将血点以抛线的形式带到这间屋子的房梁。 女人在搏斗中丢了一只鞋,看到眼前这场面,吓傻在那里。 直到血流一地,凶手才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场面,脑海里此刻便只剩下一个字。 “逃。” 李锦和金舒,异口同声的说道。 第179章 先生看到的本事,非我本意 云飞的眼前,金舒重现着被害人被殴打的模样,坐在地上,歪着头。 而李锦以扇当“凶器”,正正好落在她脖子大动脉的地方。 他另一只手托着金舒的面颊,瞧着她立领的衣衫中,透出的洁白肌肤,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忙松开手,唰的一下甩开扇子。 一手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襟沉沉浮浮,一手将扇子摇得飞快,蹙眉望向另一边,抱怨到:“这凶手动作这么大,体力倒是真好。” 云飞手指婆娑下颚,依旧在揣摩当时凶手的心态。 他斩钉截铁的说:“凶手受伤了。” 金舒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注意力全在断案上,没注意到李锦红到耳朵根的面颊。 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桌前:“还原到这里的时候,被害人和凶手扭打在一起,手边有各种可以抓到的工具。” 她指着地上:“比如破损的瓷片,圆凳……” “如果我是被害人,面对比我身强力壮的凶手,我一定会想办法借助工具,不管那工具是什么,起码会尝试一下。” 她半跪下来,在满地的碎瓷片里,找到了几块明显带血的大片:“应该就是这些了。” 金舒伸手要去捡,却见李锦一把钳住她的手腕,不疾不徐的说:“扎手,我来。” 那模样,让云飞的思路卡了一下壳。 看着李锦将瓷片带血的边缘仔细看了许久,云飞才接上方才的思路,抬手尴尬的轻咳一声:“至于先生说的凶器。” 他走到一旁的脸盆架子前,看着断裂坍塌在地上的架子残骸:“应该就是这里了。” “凶手在和被害人搏斗的过程中,两人站立不稳,压倒了脸盆架。”他将几根断裂的木头,尝试重新拼接在一起,“架子的木条断裂,而凶手顺势拿起了其中一节。” 云飞说:“差不多就是原本应该在这里的一段。” 他眼前,被他拼接的架子中段,有一块自中间被截断的,突兀的断裂处,大约有小臂那么长。 三个人环顾四周,屋子里再无一根多余的木条。 “凶手将它带走了。”他说,“外面栓马石上的血迹,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在行凶过程中,被木棍的另一端扎破了手。” 李锦思量着云飞的话,看着眼前被还原的现场,瞧着地上的绳子和麻布。 这个案子如破碎瓷片一样零散的细节,仿佛被一道光重新粘黏在一起。 好似那落地的花瓶,时间倒流,四散的残片猛然聚拢。它自下而上的,逆着破碎的命运,退回斗柜上,光鲜如初。 “我明白了。”李锦淡淡的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无比诧异的三个人面颊上扫过,手里摇着扇子,勾唇浅笑。 “熟人作案,不带凶器,本意怕是与现在的结果相差甚远。”他浅浅道,“这是激情杀人案。” 说完,李锦便向着屋外走去,留下身后三个一脸懵的人。 原本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稍稍阴沉了下来。 与盛夏时节不同,这乌云好似层层渲染一般,将天空中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出人意料的,李锦没有直接拐回衙门提审老伯一家,而是直接让盛州的捕头,带着自己往华夫人的院子走去。 金舒跟在后面,眉毛皱得连在一起,一连猜了三个凶手的身份:“华夫人的情夫?华大夫的儿子?难不成就是那老伯?” 李锦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笑意盈盈:“就没有其他可能?” 这问题问的,金舒本就一头雾水,这下更乱了。 “这还有其他的可能?” 这案子,在金舒眼里,别说是熟人了,就算说是江洋大盗做的,那都也有几分道理。 李锦见她把自己的鼻子都快要想歪了,十分贴心的给了一个提示:“你想想动机。”他说,“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激情杀人吧?” 好嘛,这下金舒彻底浆糊了,她摆了摆手,有些不甘心的歪着嘴:“此案我金某人甘拜下风。” 她是真想不出来。 激情杀人之所以叫激情杀人,就是因为这个杀人的动机,很可能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导致凶手临时起意,痛下杀手。 这种临时起意的可能性太多了,和“无缘无故”差不了多少。 要是猜起来,完全可以抱着大魏律令,一条一条的照着猜,能猜到晚上去。 李锦见她脸上大写的“我不甘心”,吭哧一下笑出了声:“这案子要跳出来看。” “断案不能局限在当时发生了什么这一点上,要往前往后,将被害人的轨迹梳理出来,才能知全貌。” 他语气温柔的,让跟在他们两人身后的周正与云飞,都有些诧异。 跳出来,看整体,金舒当然知道。 越是知道,越是觉得不是自己的脑力不够,而是身边这个靖王,超规格了不止那么一点。 她咂了咂嘴,抱怨道:“上苍真是不公。” 李锦摇扇子的手怔愣了一下,抬眉瞧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给了王爷高超的战力不说,还给了超强的智慧。”她摇头叹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我倒是羡慕先生。”李锦轻声道,“不在皇家,不用提心吊胆,不担心有没有命活到明天,平凡且快乐,不好么?” 这话,还真是让金舒无法反驳。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李锦作为大魏的三皇子,他过去25年的人生轨迹,都在诠释这八个字。 “若非皇子,我也不会镇守边疆,便没有这一身保命的功夫。”他笑起,“若非皇子,也不会成别人争权夺势的障碍,便不会失去血脉至亲。” 他睨着金舒的面颊:“先生看到的本事,皆非我本意。谁人不想舒舒服服的躺在家里?谁人不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此生与平静安宁无缘。” “我若没有驰骋沙场的能力,死的不仅是我一个人,还有身后十万将士,以及千千万万的大魏子民。” “我若没有机敏的头脑……”他回眸,看了一眼云飞和周正,目光落在金舒的面颊上。 “那我所有的兄弟,都会为我陪葬。” 他勾唇浅笑,那笑容是温柔的,柔软的,倒影出金舒感慨的面颊。 她在他的注视中,伸出手,鬼使神差的整理了一把李锦的衣襟。 而后电光火石之间,金舒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大事,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瞬,不仅是李锦微微撑大了眼眸,周正和云飞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差点忘记了呼吸。 第180章 十分实力藏七分的金先生 时间仿佛静止,画面好似停顿。 金舒的七魂六魄协同作战,身上所有的血都往脑袋顶上冲,全力为当下这个场面,寻一个不那么扯的解决方案。 不太好整! 她十分僵硬的抬头,对上李锦一眉高一眉低的模样,那脸上的神情,别提多玩味了。 讲道理,李锦也懵,不知道这女扮男装的豆芽菜,是哪根弦搭错了,竟然拿出这么女性化的姿势来。 还被周正和云飞,以及盛州的捕头、衙役一起瞧见了。 绝了,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来配合她。 赤裸裸的难题。 按理说,若眼前的人是周正或者云飞,正常反应应该是…… 想到这,李锦心头一阵嫌弃,完全想不出对应的正常反应,反正当下这个反应不正常就对了。 他微微挑眉,干脆等在那里,期待眼前的女人,会用什么样的法子为自己解围。 谁知,她从怔愣的神情,换了一副模样,咧嘴一笑,十分大气的拍了两下李锦的胸脯:“王爷这外衫价值连城,刚才有点折了。” 这啪啪两声,把周正和云飞都看愣了。 金舒不以为意的拍了拍自己的手:“不用谢我!大家都是兄弟,往后还要仰仗王爷多提携!” 说完,她扯了一把李锦的手臂,将他侧着的身子掰正,一边轻轻推着他往前走,一边像是没事人一样开口:“我方才也就感慨一下王爷机敏,竟不想勾起了王爷这般感慨。” “其实,王爷大可以不必这么累,我也好,周大人、云大人也罢,都是王爷身前的盾牌,手中的利刃。” “我们在这里,前事不计,后事不提,只求当下,能出一份力。” 她笑起,拍了拍李锦的后背心。 这一番操作下来,李锦属实佩服,不愧是十分实力藏七分的金先生,要论机敏,怕是不比谁差。 在这种关键时刻,逆向思维,一番慷慨激昂的论调,让身前身后的人都被这“大义”给吸引了注意力。 她方才那不合时宜的动作,竟变得合理了起来。 “兄弟”二字,不仅抬高了李锦的评价,还成功的将话题拉到了一个新高度。 如此,若是非议方才她的动作,倒真的成了小人行径,非成大气之人该有的心胸气度。 属实厉害。 李锦侧目,看着她额角上渗出的汗珠,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能遇到金先生,真乃是人生幸事。”他边笑边说,“先生真乃神人也。” 瞧着他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金舒嘴角直抽抽。 李锦稍稍歪了下身子,压低声音:“先生方才用了这么大的力道,现在这案子,还有力气剖析么?” 确实没力气。 她情急之下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了,这会儿脑袋就跟缺氧了一般,转不动了。 金舒尬笑一声,但还没开口,就听李锦接着说:“休息一下,我挺累了。” 他勾唇浅笑,摇着扇子,一路直到华夫人的宅院门口,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这对夫妻,关系很差。”领路的捕头说,“别看这院子和医馆之间只有两刻钟的距离,怕是这华大夫一家,一年也见不到一次。” “他们闹休妻,闹和离,闹了几十年了。”捕头皱着眉头,连连咂嘴,“妻也没休成,和离也没和离成,就是过成了陌生人一样。” 眼前与医馆相似的如意门上,华府两个大字苍劲有力。 衙役上前,咣咣敲门:“华夫人!” 时间点滴流逝,足足敲了半柱香,门内也没见有人应声。 李锦蹙眉唤道:“周正。” 那身影如一道光,自后向前冲出去,三两下,跃上了院墙。 周正站在那,看着院子里一个左右徘徊的女人,愣了一下。 他居高临下,一手握刀,一手举着六扇门的黑龙牌:“开门,六扇门查案,违令者斩。” 本以为院子里出了什么大事,但看着周正的背影,李锦更加肯定了自己对案子的推断。 随着大门支呀一声打开,屋内那有些蓬头垢面,发色掺白的女子,神色恍惚的女子,唯唯诺诺的瞧着眼前的一众人。 “各,各位大老爷,请……” 李锦提着衣摆,目光将她打量一番,瞧见了那只紧攥衣角的手。 他顿了一下脚步:“为何这么久才开?” 华夫人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半晌。 一旁的捕快声音大了几分:“王爷问话,不得隐瞒!” “王爷?”华夫人眼眸中透出惊恐,“六,六扇门的靖王爷?” “本王在问你。”李锦话音更冷,“为何如此之久,也不开门?” 华夫人面色惨白,浑身一哆嗦:“我,我没听到……” 睁着眼睛说瞎话。 李锦微微眯眼,一声冷笑,迈步往院子内走去。 整个四合院,只有她一个人。 除了正堂还算干净之外,其余的厢房和厨房,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李锦瞧着眼前的场面,打开厨房米缸的盖子,一眼望进去,里面不见稻米,倒是有只死耗子躺着,已经干了。 这一点都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王爷。”盛州的捕头凑上前,“今日这夫人十分奇怪。” “往常,她见到来找他相公的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破口大骂的模样。” 捕头顿了顿:“而且……这两个人虽然关系不好,但华大夫每月都让人给她送来不少银子,这府里原本还有几个丫头的,怎么几月没见,成了这幅模样……” 他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灶台旁的灰尘:“啧,这日子是怎么过得啊?” 李锦拍了拍手里的灰,目光将整个院子扫了一个遍。 “有灰好。”他不疾不徐的说,“就怕太干净,什么都找不出来。” 此刻,捕头才注意到,跟着他们一起进来的云飞,已经不见了人影。 李锦走出厨房,径直往正堂走去,他瞧着连一点茶叶都找不出来的华夫人,摆手道:“不用找了。” 说完,睨了一眼还算干净的八仙椅,撩开衣摆坐了下来,直截了当的说:“你相公死了,你知道么?” 就在李锦的眼前,这个女人踉跄两步,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捏着自己的心口:“哎!王爷,官爷,对不住了啊,我心病犯了,得先找郎中!哎呀……”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极为痛苦,大口喘气,哀嚎连连。 这浮夸的演技,将欲盖弥彰演出了不忍直视的感觉,看的金舒直皱眉。 李锦倒是不以为然,他将计就计,甩开扇子笑了起来:“你们几个,抬着她去找郎中。周正,你跟着她,看紧了。” 与他而言,这可真是求什么来什么,他巴不得她不在。 第181章 决定性的铁证 侦查技术手段里有一种,叫做密取密搜。是秘密的对可能存有证据的地方,进行的一种特殊侦查方法。 李锦笑意盈盈的看着她,目光里全然是一副“任你胡闹”的模样。 这样的注视,让华夫人的面颊更白更难堪了。 她瞧着周正一手握着刀走来,心下慌张,直接躺在了地上:“哎呀,这病动不得,动不得啊。” 瞧着她的模样,李锦轻笑一声:“华夫人,不急,本王的御医马上就到,你躺好了,千万别起来。” 千万两个字,说得十分中肯。 就在正堂里上演着习以为常的狗血戏码时,金舒的目光从大门外,瞧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云飞。 他冲着金舒招了招手,将一根短粗的木棒举在手里。 暗红的漆色,劈裂的木头断面,除了一端沾着大量的炭灰,与现场缺失的那一节脸盆架子,模样一致。 金舒睨着躺在地上的华夫人,不动声色地往一旁退了几步,迈出了正堂。 她快步上前,从云飞手里接过:“她烧了?” 手里的木头条,炭黑的一端满是火烧的样子。 “烧了。”云飞说,“从灶台下面的扒出来的,我瞧着上面一点血迹都不见了,有点难办。” 没有血迹,就完全可以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这东西和案发现场的脸盆架子,摘得干干净净。 金舒低着头,将手里那根木头的尖端,仔细瞧着,生怕错过最关键的线索。 “云大人还有其他发现么?”半晌,她蹙眉道。 一身缁衣,背手而立的云飞,思量了片刻,看一眼她身后还在与那华夫人周旋的李锦,点头道:“金先生还记得现场有一只暗紫色绣鞋么?” 金舒一愣,抬头瞧着他:“找到了?” 她以为云飞找到了另一只,若是如此,这便是决定性的铁证。 但是云飞摆手:“没有。”他微微笑起,“但这华夫人其他的绣鞋,长短尺寸,甚至鞋子形变的部分,比如大脚骨处外凸的部分,还有小脚趾顶起的边缘,都和那只鞋一样。” “这四合院里,处处皆是尘埃,除了这两样物什之外,后院的青石板上有血滴的痕迹,但是不明显,应该是人为清洗过。沿着血滴,可以通向院子后面的小木门。” 云飞说:“华夫人,应该就是当晚那个出现在现场的女人,而真正行凶的人,在这间院子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他睨着正堂里,依旧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华夫人一眼,补了一句:“她现在这个反常的模样,就像是在说,她和这一起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到这,云飞叹了口气,目光又回到了金舒手里被烧焦的凶器上:“可惜了,来晚了一步。” 就见金舒摇了摇头:“也不一定。” 说完,她拿着那根木头走到厨房里,拿起一旁最小的刀,瞧着木头稍稍靠上一些的位置,轻轻往下切了一个小口。 这样子,站在门口的云飞愣了一下:“先生,此是重要物证……” 他话音刚落,金舒的第二刀落在了另外一侧,也是轻轻的,沿着木纹的方向,往下开了一个小口。 这一刀,见了血。 金舒将小刀放下,展示给云飞看:“那么大的出血量,木头一定被浸润了不少血迹。” “表面上的可以烧成焦黑的模样,但是内里渗透的,是藏不住的铁证。” 云飞瞧着她开出来的小口,抬手挡了一下嘴角的轻笑,敬佩的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有此物在,就算华夫人百般狡辩,恐怕也都是徒劳。 “金舒还有一事好奇。”她将木头锥子拿在手里,“云大人曾言,华大夫一家经常闹和离,都是您父亲调解的。”她顿了顿,“那这和离,最终离成了么?” 就见云飞摇了摇头:“没。”他站在厨房门口,儒雅淡笑,“六年前,我跟随门主去六扇门之前,那一次闹的最凶。” “那次,华大夫并非和离,是休妻。”他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走。 这四合院坐落的方向,迎着西边的太阳,将院子里的石板镀上了一层金黄。 枯树下,云飞看着门口刚刚赶到的乔御医,颔首致意,而后接着说:“那次,听闻是华大夫想要纳妾。” 正堂里,因为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被几个衙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华夫人,口中依然振振有词:“你们私闯民宅!皇族又怎么样!天子犯法还得和庶民同罪!” 金舒站在院子里,阳光下,看着这一幕点头道:“……华大夫也是不容易。” 有这么一位当家夫人,想来平时的日子可是不太好过。 “当时华大夫想要跳过他夫人,先选一位姑娘娶进门,好延续香火。”云飞的面颊沐浴在阳光下,面颊上的笑意更显得柔软几分,“结果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事情就被华夫人知道了,她竟然当街追打从医馆看诊出来的姑娘,闹的满城皆知。” “此事一出,华大夫娶妾的希望就破灭了。不能娶妾,正房夫人又无法近身,这华府里,至今都没有过孩子声。”他说,“矛盾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可收拾。” “那之后,华大夫要休妻,谁知华夫人更绝,门都不让他进,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了三天。” “而华大夫说到底是读书人,要脸面,有些事情干不出来。”他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我爹出面调停,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听了这些话,看着正堂里正在切脉看诊的乔御医,金舒眉头皱得更紧。 “那这华夫人,实际上是占了上风啊。”她不解,“占了上风,为何还要加害华大夫呢?” 正堂里,秋阳落在华夫人的身上。她挣扎了许久,见李锦丝毫不回应,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心头的恐惧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她开始害怕了。 尤其是听到乔御医那句:“此女子无病,也没有什么心病发作的特征……”他捋一把胡子,“她只是精神十分紧张罢了。” 听到这话,李锦才起身,不慌不忙的走到她身前,半跪下,笑意盈盈的说:“还有什么花招?都使出来。” 看着华夫人苍白的面颊,他笑意更深:“华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落在现场的那只鞋了么?” “你也忘了,你扔进灶台里的那只木棍了么?” 第182章 花样百出,南辕北辙的供词 鞋子,木棍。 华夫人干笑两声:“什么鞋子?什么木头!你这人说的是柴火吧?我一个老妇人吃饭喝水不得烧烧柴火啊?” 李锦睨着她,起身轻笑。 此时此刻,金舒拿着一节木头,从华夫人身旁擦肩而过。 她递给李锦,指了指上面透着血迹的部分:“带血,此物当是凶器。” 闻言,方才还捂着心口一副痛苦不堪模样的华夫人,突然使出了极大的力道,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就要去抢金舒手里的木棍。 “什么凶器!这就是个木头,跟戳他的那个不是同一个!” 李锦挑眉,瞧着冲金舒扑过去的华夫人,伸手一把将金舒扯到自己身后。 他手上力道刚刚好,点了一下金舒的肩头,她一个踉跄就坐在方才李锦坐着的八仙椅上。 而那把铁扇,此刻就戳在华夫人的脖颈正中。 李锦睨着她猖狂的模样,只说了一个字:“戳?” “不是用这个戳的!”全然不知自己说漏嘴的女人,还在垂死掙扎。 “本王可没说他是怎么死的。”李锦下颚微扬,笑意盈盈,却让屋里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 冷。 他眼眸里的光,似一把把匕首,戳在华夫人的脸上,戳在她渐渐扭曲的五官上。 “官府都没有说的案情,华夫人如何知晓?”唰的一声,那扇子在李锦手中,随着他手腕挽出的花,画出了一道残影。 扇柄向后,藏在里面的那把刀,此刻正对着华夫人的脖颈正中,仅剩一寸的距离。 方才还振振有词、骂骂咧咧的华夫人,一下就像是哑巴了,看着李锦手里的刀,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憋了半天,蹦出来一句惊人的话:“那也跟我没关系啊!是张帅干的!不是我!” 见李锦抬眉,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华夫人拱手作揖,把屋子里的人拜了一个遍,一脸委屈,与方才判若两人。 口中说出的话,更是惊人:“我就只是让他绑走那华宁,给他点教训,谁知道他就把人给杀了啊!跟我没关系啊!” 李锦冷笑一声,瞧着衙役上前卡住她的胳膊,才放下了手里的刀。 他转身,面带关切的扫了金舒一眼。 见她老老实实的坐在那没动,才伸手将那木棍讨要到手里来。 将那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棍子掂量了几下,他抬眼,一阵扑面的威压,让华夫人当时就腿软了,踉跄两步,跪了下来。 “讲讲。”李锦云淡风轻的说,“如实供述,不得隐瞒。”他睨着华夫人惊恐的模样,强调了一遍,“别想歪门邪道,没用。” 破案六年,李锦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华夫人这种撒泼打滚,企图蒙混过关的,每年不说十个也有八个,这种法子,在他这里一点用都不会有。 “真的是张帅,就我堂弟。”眼见自己那些招数不管用,华夫人有些心急,“就他,跟华宁扭打在一起,然后我去拉架,我劝不住啊!两个男人打架那多大力道啊,我一个老妇人,拉不开。” 她边说,边顺口骂了一下她的堂弟张帅。 “我为了劝他们别打了,还被推了一把,摔到了瓷片上,胳膊都划烂了!” 她说的十分委屈,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对天发誓:“真不是我啊!就是张帅那混蛋,我都拦不住他啊!” 华夫人的目光从众人的面颊上扫过,渴求着一个理解的神情。 她声泪俱下,那模样仿佛她才是受害人一般。 李锦没给她喘息的时间,问道:“绳子哪里来的?” 眼前还在寻求理解和同情的老妇人,愣了一下,“啊?”了一声,摆了摆手,斩钉截铁:“不知道,和我没关系。” 李锦眯着眼,瞧着站在她身后,打了个手势的云飞,冷笑一声:“那你水井上打水的绳子在哪里?”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 华夫人愣在那里,支支吾吾,半晌,大叹一声:“哎呀!一定是张帅!”她说,看起来痛心疾首,“没想到,他还偷我的绳子!” 话问到这里,李锦一股怒火直冒,他揉着鼻梁根,摇着头,深吸一口气。 那之后,他的声音陡然大了几分:“大魏律令,欺瞒皇族,其罪当诛。” 说完,他笑了起来,俯身看着面前那丑陋至极的嘴脸,目光凌冽的仿佛戳上了灵魂。 “华夫人,你真是让本王开了眼。”他笑起,“若不是你要绑走华大夫,张帅会拿走你的绳子?会出现在现场?会酿成如此惨案?” “你竟有脸说与你无关?”李锦将那木棍拿在她面前,“你不会说,此物也与你无关吧?” 就在白羽将刚刚抓到的张帅,推进正堂的一瞬,华夫人十分诚恳的说:“确实与我无关,我就是偶然瞧见了!”她撸起袖子,露出手上的伤口,“王爷!我一把年纪,还在拼命拉架,那张帅才是恶棍!杀人魔头啊!” 正堂内,逆光站在门口的张帅,愣住了。 他嘴唇干瘪起皮,皮肤黝黑,眼眸渐渐撑大,惊讶的唤:“姐,你在说什么?” 瞧见这么快就被抓来的张帅,华夫人懵了一下,而后竟然猛地挣脱两个衙役,向着张帅举着拳头就冲了过去。 “你这个魔头!凶手!” 她话没说完,李锦一个手刀落下,眼前的华夫人便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冷着一张脸:“绑上,送大牢。” 瞧着周正和几个衙役将华夫人抬出去,李锦才在正堂上撩了衣摆,坐了下来。 他揉着被闹得生疼的太阳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白羽见状,凑上前低声道:“属下见他一直在门外徘徊,就问了下,他说瞧见捕头来了,就准备来认罪。” 闻言,李锦的手滞了一下,他微微睁眼,打量着这个中年男人。 身长五尺半,体态健壮,皮肤黝黑,与之前的推断完全相符。 张帅双手被绑在身后,走上前,跪在了正堂中间:“是我,是我杀了姐夫。” 他说完,一声长叹:“哎……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本打算将他绑走,带他到我家躲几天的,根本就没想过杀他。” 见他摇头叹息,李锦将手里的扇子一个扇片一个扇片的打开:“躲几天?” 张帅点头:“正是。”他迟疑了片刻,“不然,我姐这次是真的要杀他,她是铁了心,要将整个医馆都拿去变卖的啊!” 他叹气,无奈的摇头:“他们两人虽然感情不和,可我姐夫真真是个好人,我……哎……” 第183章 无法挥散的梦魇 张帅面颊上悔恨的神情,让李锦和金舒都倍感诧异。 “你姐要杀他?”李锦微微眯眼,手里的扇子缓缓的摇着。 这个反转格外突兀,几乎推翻了他之前全部的推断。 也因此,案子真正的模样,竟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我姐,您也瞧见她那个样子了,她那般疯魔,并非是常态。”张帅摇了摇头,面颊上十分痛苦,“全是因为她食五石散啊!” 他目光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这府里,原本也不是这般萧条,是她为了买五石散,家财散尽之后的模样啊。” 五石散。 金舒在严诏抱来的那厚厚一摞毒草毒药的书里见过。 这是一味特殊的方子,最初由求长生不老的方士做出,而后流传于宫廷之间。 “‘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必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金舒道,“这是巢元方先生,在《诸病源侯论》里,对五石散的一段记录。” 它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食用后,因为药性燥热,会使人全身发热,体力增强,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 是一种迷惑人心、能让人产生极强依赖的慢性毒药。 听到这里,李锦沉默了很久。 他手里的扇子时而摇起,时而停顿,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揉了许久。 “本王问你。”半晌,他双眸紧闭,“那华大夫,当真是你所杀?” 他缓缓抬眼,犀利的盯着眼前的张帅。 此刻,不仅仅是李锦,就连金舒和云飞,也一起产生了相同的质疑。 这案子里,有太多不那么通畅的、奇怪的地方。 现场的物证里,除了厢房地上徘徊的脚印,除了案发现场穿鞋的血脚印之外,其他物证中有太多的东西都跳过了张帅。 华夫人的井绳、华夫人的半只鞋子、以及被华夫人藏起来的凶器。 而行凶的是个男人,是根据金舒的仵作实验来进行推断的。 但如果…… “当晚,你才是那个拉架的人。”李锦睨着他的面颊,“你从你姐姐口中得知她当晚要去找华大夫,你担心她会对华大夫下杀手。” “所以你原本打算,提前将华大夫带走,避开你姐。” 话说到这里,张帅的面颊攀上一丝苦笑:“那天下午,我姐来找我,说让我帮她教训一下姐夫。” “她说被年轻貌美的女子抢了男人,她心中不忿。”张帅抿了抿嘴,尴尬的笑起,“我怕她干出大事情来,就面上答应了她,说把姐夫绑了吓唬他两天。” “但其实我是想着,把姐夫绑走,带他出去避一避。”他摇头,“我姐已经不止一次找机会要卖掉这个院子,她瘾发作的时候,六亲不认,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她见我同意了,就把医馆后院里,厢房的钥匙给了我,跟我说让我躲在里面,夜里她和我一起动手。” 他长长叹一口气。 那天晚上,张帅本打算赶在他姐姐来之前,就先一步将姐夫带走。 谁知,正好华大夫那日外出看诊,亥时未归。 他在厢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华大夫才看诊回来,累的一塌糊涂,径直回到自己的里屋倒头就睡了。 他有些着急,刚要推门出去,就听见了他姐姐的声音。 那一刻,他心下惊呼:糟了。 他来不及实施他的计划了。 “我看着她手里的绳子,就想着见机行事吧。只要我绑的快一些,把姐夫早点带出去,就能躲过这一次。” “结果……”他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如鲠在喉,艰难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没想到,华夫人这次是动真格的,是真的要杀了华大夫。 “她竟然亲自动手去绑他。”他说,“绑的时候,华大夫惊醒了,他瞧着我姐,还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找她把脉拿药来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华大夫起身,但铁了心动手的华夫人,死命的将麻布往他口中塞过去。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华大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按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打架,本就柔弱的女人,怎么也不会占太大的上风。 但因着那五石散的效果,华夫人竟然跟他扭打在一起,不分上下。 站在一旁的张帅回过神,赶忙上前拉架。 结果越帮越忙。 “那种情况下,姐夫以为我们俩是一起的,都是来取他性命的,便开始拿着凳子抡起来。” “许是因为我强壮些,反而成了他的第一目标。”张帅深吸一口气,“我前胸后背都被他打得满是乌青。” 子时三刻,医馆内院,正堂里屋。 漆黑一片之中,三个人上演了一出属于五十岁的全武行。 推倒了桌子,掀翻了柜子,撞碎了脸盆架子。 花瓶,茶杯,哗哗啦啦碎了一地。 承受着华大夫一下又一下击打的张帅,抱着自己的脑袋,咬着牙冲华大夫喊:“你跑啊!你倒是赶紧跑啊!” 那几乎是他活命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张帅一脸悔恨,“我吼那么大声,我当时就应该抱着他就跑!总共就那么一个机会啊!他跑了就活了啊!” 说到这里,张帅止不住摇头叹息。 “就那一瞬,我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个木头。”他顿了顿,“我就瞧着她忽然就抬了手,冲着我姐夫的脖子就来了一家伙。” “……当时。”他卡住了,深吸一口气,“当时……我……” 他说不出口,那画面已然成为他的梦魇。 张帅看着眼前所有的人,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锦不催他,摇着手里的扇子,抬眼扫了云飞一眼。 就见云飞会意的点头,从一旁拿起一只茶盏,解下腰间的水壶,为张帅倒了半盏温水。 张帅愣住了。 他站在那,看着原本捆绑的双手被解开,看着六扇门捕头递过来的那杯温水,酸涩了眼眶。 润了润嗓子,他睨着杯中的倒影说:“她就在我眼前,拿着那一节木头,狠狠戳了姐夫的脖子,当时就见了血。” 张帅闭上眼,不愿意回忆当时的画面,那腥甜的味道和华大夫惊恐的神情交织在一起,从那一刻起,成为了笼罩在他头顶,始终不曾散去的噩梦。 “我去抢她手里的东西,反应过来的姐夫,捂着脖子想要跑,他大喊着救命,却被我姐一脚踹到了屋子的角落里。” “我当时眼见她失控,我也慌了,我卡住她的手腕,希望能给姐夫创造一点逃跑的时间。” 张帅的目光暗了下去:“谁知,她捡起地上一块大瓷片,冲我双手划了下来。” 他摇头:“她真的疯了。” 第184章 只要对方死了,自己就是最后的赢家 华夫人拿着瓷片,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张帅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那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在张帅的眼前,华夫人跪在地上,冲着已经侧卧在墙角,说不出话来的华大夫,双手高举着那个木棒,吼着:“让你纳妾!让你休我!你纳呀!你休啊!……” 吼了有多久,张帅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他只知道自己踉踉跄跄从院子里逃了出去,脚步虚浮,扶着栓马石柱,坐在墙根下,缓了大半个时辰。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那天从医馆回家的路,是他此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他心里乱透了。 闭上眼,都是华大夫那震惊的,难以置信的,带血的模样。 张帅在床边坐了一整夜,脸比纸白。 那之后,张帅被白羽和云飞押去了盛州衙门,而李锦和金舒,慢慢悠悠的走在后面。 这案子,看起来像是柳暗花明了一样。 “你觉得张帅是个什么样的人?”路上,李锦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金舒的侧颜。 就见她摆手:“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李锦眉头微扬,他猜想了很多可能,唯独没想到会是这句。 “为什么?”他笑起,“案子都结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瞅着眼前这个明知故问,拿她开涮的男人,金舒歪了下嘴:“王爷真的信他的话么?” 闻言,李锦眼眸微眯,目露赞许:“果然,金先生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他不信,金舒也不信。 五石散只是五石散,虽然服用后会提神醒脑,会有短暂的体力抬升的效果。但是要靠着这个东西,让一个女人同两个男人抗衡,基本是不可能的。 “又不是仙丹,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金舒说。 这点,李锦也认同:“我倾向于他利用华夫人脾气暴躁,为人口碑极差这个特征,将整件事情推到华夫人身上,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犯,能搏一线生机。” “当然了。”金舒补了一句,“只要对方死了,自己就是最后的赢家了。” 华夫人也好,张帅也罢。 对于没有子嗣的华大夫而言,只要能够将罪名推到对方身上,只要能活下来,就是盛州这间医馆,两个宅院的继承者。 “王爷一下午,听了两个不同版本的犯案流程。”金舒有些好奇,“比较信哪一个?” 李锦笑起,柔声道:“我信你。”他顿了顿,“也信云飞。” 回到盛州府衙后,李锦和看院子的两位老人面对面聊了几句。 那一夜,两个老人不是没听见任何动静,而是因为瞧见了华夫人来了,觉得动静大点很正常。 华大夫一家感情不合,在盛州人尽皆知,打了砸了都是家常便饭,两个老人心大,一开始真没当回事。 直到后面声音平息了,就更没在意,安心的一觉睡到了天亮。 根本没有人高声的喊快跑。 根本没有人喊出救命来。 一如李锦和金舒推断的那般,两个共犯,在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指责,企图将对方送上断头台。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锦在云建林厢房的院子里,看着金舒已经写好的案件纪要。 那上面,排除了两个嫌犯供述的,都不能合理成立的犯案过程。留下了云飞当时在现场,根据金舒验尸的结果,共同还原出的合理的案件推断。 排除所有的不合逻辑,剩下的那个,便是真相。 华夫人是真的花了银子,请了张帅,去帮忙教训华大夫,但华夫人也是真的,没有想要致他于死地。 张帅是真的准备只绑走华大夫,不伤他性命,但他也是真的在扭打中,怒火攻心,一时失控,将他杀死。 他们就是共犯,是合谋杀人的凶手。 李锦合上册子,抬眼瞧着金舒,笑起:“明日一早启程回京,先生准备一下。” 没等金舒回应,他笑意更深地补了一句:“中秋将至,上次先生还没说是要给谁人备礼。” 他上前一步:“明日路上时间充足,我同先生好好探讨一番。” 瞧着他灿若艳阳的笑容,金舒的眉毛一下就皱起来了,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不了,这多劳烦王爷,金舒受不起。”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共事一场,这点时间还是能为先生腾出来的。”他睨着金舒的额头,笑盈盈的伸出大拇指,熨平了她拧在一起的眉毛,“再说了,我六扇门的暗影出去送礼,送的不好,丢的可是整个六扇门的脸面。” “作为门主,岂能不给把个关?” 说完,李锦笑眯了眼,稍稍歪了下头。和蔼可亲,温柔儒雅的将“不许反驳”挂在了脸上。 金舒眼角抽了两下。 这个男人,她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起来,都不像是真心把关的样子。 从头到脚,都透着一副要亲自搅局的模样。 瞧着她憋屈的没话说,李锦十分满意,心情极佳,转身笑着往云建林的书房走去。 他背对着金舒,在迈过门槛的刹那,拇指不经意间,轻轻擦过自己的唇。 那天晚上,云建林在和李锦,讨论如何应对书房多出来的一本假受贿账目时,李锦面上的笑意始终不曾消失。 看的云建林后背直发毛。 “这账目,从哪里找到的,就安安心心放回那里。”他说,“账目上有名有姓,劳烦云大人挨个上门收钱,打好收条。” 云建林懵了:“啊?” 还有这种操作? 李锦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比如这个叫常乐的,后面写的是白银两千两,云大人只管上门讨要,他若是不给,就给你打个欠条,若是给了,你给他个收条。” 他抬手,抿一口茶:“条子收好,收一笔,捐一笔到御史台救济赈灾去。” “然后,你在这个名字后面,打一个记号。”李锦说完,将手里的册子,推回了云建林的面前。 云建林思量了片刻:“妙啊!”他面露喜色,“一本受贿记录,转眼成了赈灾捐银的汇总了。” 李锦点头:“如此,刑部以此污蔑你之时,就是这本假账上的人,倾家荡产、出银子赈灾捐赠之日。” 也是户部尚书裴义德,这只太子的梅花枝,被李锦亲手掰断的时刻。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 第185章 功成之日,辞行之时 回京路上,平原开阔,沃野千里。 马车里面,四目相对,倍感尴尬。 “户部的裴义德,和刑部的许为友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闻言,金舒一愣。 李锦将一抹淡笑挂在面颊上,用扇柄撩开的了车帘一角。秋阳温柔如金灿的丝绸,眨眼在马车里落下璀璨的光斑。 “裴义德这么多年,都没将杨青云的尾巴扫干净,这件事太子很可能并不知情。”他眼角的余光锁在金舒身上,“所以才会派自己的精锐杀手来。” 他说完,金舒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才滞后的去思量,眼前这个男人刚才说了些什么。 她以为,李锦今日一定会掘地三尺的问出来,她要给谁送礼这件事。 昨日夜里倒是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看来还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此行来盛州,王爷收获颇丰。”她顺着李锦方才的思路,竖起手指,“五个活着的,来历不明的刺客。”她又竖一指,“以及六个带着梅花枝刺青的,刺客尸体。” “正是。”李锦双手抱胸,点头道,“第三便是杨青云留下的那只机关盒。” “还有云大人书房里多出来的账目。”金舒抬手,沉吟片刻,“相比老谋深算,一直只从边缘骚扰六扇门的刑部,户部确实沉不住气。” 就见李锦笑起,唰的甩开扇子:“就像你我一样,刑部每日面对的案子,也是极尽尔虞我诈,虚虚实实交错穿插,许为由坐镇刑部十六年,比葫芦画瓢,也能将六扇门折腾的人仰马翻。” “而户部……”他摇了摇头,“土地,人民,钱谷,贡赋,他所辖之事,相比刑部,接触欺诈与谋略的机会要少很多。” 话到了这里,金舒有些不太相信的睨着李锦:“王爷莫不是知晓户部沉不住气,才故意来盛州的吧?” 李锦抬眉,唇角微扬,没有应声。 先前林忠义一案,金舒在被宋甄带去验尸之后,就觉用那件案子来敲开刑部的大门,有些不妥。 “宋甄有言,太子的网,牵一发动全身,若是不能将他的爪牙同一时间连根拔起,那么就算是六扇门杀敌一千,王爷也是自损八百。” “所以,只敲开刑部的门,显然不够。”她见李锦不语,便将自己的推断娓娓道来。 “宋甄想得到,王爷自然也想得到。恰好此时盛州发案,先前盛州兴修了不少宅院街面,所以户部在盛州举足轻重,就连云建林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王爷便是看准了此处,故意与我一同前来,让户部如坐针毡,逼得他短时间内先发制人,以不完善的计划,留下比林忠义一案,更适合的敲门砖。” 车内安静了些许,李锦手里的扇子极有节奏的一摇一晃。 “金先生藏了这么久的‘不谙世事’,举了这么久的‘事不关己’,就这么放下了?” 眼前,金舒挠了挠自己的耳旁,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仅限王爷一人而已。” 李锦的扇子忽然停住,挑眉问:“为何?” 为何? 金舒睨着他,将那句“你是特别的人”给憋了回去,换了一句不那么讨喜的话:“王爷待我不薄,我不能做个忘恩负义、视而不见的人。” “金舒没有王爷那样的出身,亦没有云大人这一个州府的势力,能帮王爷的,除了自己的两把刀之外,就剩下还算灵光的脑袋了。” 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王爷还记得,几月之前,你与我在小院子里那次争吵么?” “王爷说,若牺牲你一个人,天下人能得朗朗乾坤,那你愿永生永世躺在太和殿的门口,做这万世太平的基石。” 她笑起:“金舒除了一双能勘验尸体的手,确实没有别的本事能帮上王爷。” “但若是做个万世太平的垫脚石,虽没有王爷这块方正,但估摸着,也能将太平两字,托举得稍稍高那么一分。” 马蹄声,车轮声,盖不住李锦此时的心跳声。 他注视着金舒的面颊,看着她那发自肺腑的真心笑容,他心头上,这么多年独自支撑所凝结成的坚硬外壳,崩开了一个口子。 那移山填海般汹涌的情绪,让他挡着自己的半张面颊,深沉的垂眸,大口吸气。 仿佛如此力道,才能平息这内心的汹涌,才能抵挡那山崩地裂一样将他淹没的欲望。 许久,李锦喉结上下一滚,轻笑一声:“豆芽菜。” 金舒面颊上的笑意顿时凝固。 “你这豆芽菜,就别给工匠添麻烦了。”他唇角微扬,“若我有一天功败垂成,先生就忘了这石头一说,带着钱财,早些逃命比较好。” 这话,半分真情,半分打趣。 可他没想到,金舒竟郑重其事的点头,而后说了一句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话:“王爷不会输,但王爷功成之时,就是金舒辞行之日。” 李锦怔住了。 面对面,不过半米的距离。 她的笑容,她的口气,她的目光与呼吸的节奏……李锦竟然寻不到她开玩笑的痕迹,他握着扇子的手捏的更紧了一些。 “王爷功成之时,金舒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天下很大,我想去走走。” 他知道,她走着走着,就会消失在他的眼眸里,从他的手心里溜的无影无踪。 但是…… 李锦只怔了一瞬,便笑盈盈的点头:“待那日,我定亲自为先生践行。” 瞧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金舒心中腾起一抹感激。她全然不知,这个男人在一瞬间,就将后续的计划盘算好了。 女扮男装一事至今尚未捅破,她若是准备走了,这欺君之罪的帽子,李锦就关上门,亲手扣下来。 她走不了,所以他根本不急。 当下,李锦那只有重症腹黑才有的迷人笑颜,当即闪了一下金舒的眼,她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的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不了!到时王爷定然是公务繁忙,分身乏术,就不劳王爷亲自践行了!” 若是他践行,看这样子,像是走不了啊! “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李锦探身向前,微微眯眼,“先生乃是六扇门的功臣,八大暗影之一,告老还乡这种事情,本王怎能不亲力亲为!” “先生这是要置本王于不仁不义啊!” 金舒的嘴角直抽抽,隐隐觉得这个对话仿佛在昨日上演过一轮。 只是今日李锦没有就此收手,他笑的更加璀璨:“重情重义,才有了你们这群过命的兄弟,所以兄弟想要为自己敬重的人备一份中秋礼,我也当竭尽全力出谋划策才是,你说对么?” 金舒撑大了眼。 好家伙,转了一大圈,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她无比敬佩,十分惊叹,诚心诚意的点头,绕开了李锦的圈套,斩钉截铁:“不对!” 第186章 蹊跷的箱子与蹊跷的相撞 这是赤裸裸的逻辑陷阱啊! 怎么就转了一圈就对了啊!还“因为所以”都拿出来了。 “推理断案我虽不如王爷,但王爷想要忽悠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歪了歪嘴,“我自己的心意,干嘛要别人参谋啊?不妥。” 李锦咂嘴:“你这人,还真是不好糊弄。” 他换了法子,拿出几个月前国子监杀人案里,对付那个妄图用钱解决一切问题的凶手的招数。 既然不能金舒他忽悠进逻辑陷阱,那就顺着她的思路,换一条路找机会。 “我只是好奇,能让先生敬佩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淡笑,“若是些沽名钓誉之徒,岂不是砸了六扇门暗影的招牌?” 闲谈间,马车沿着一条小河,渐渐进了京城的地界。 四下不再是平原的地貌,飞鸟声,流水声,伴着山林特有的清新空气,裹挟着李锦“人畜无害”的模样,全面冲击着金舒的感受力。 她思量了片刻,李锦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虽然对方不是沽名钓誉之人,但若送错了东西,确实也不妥。 “其实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人,我只是想给师父备个礼物。”她抿嘴笑起,“来六扇门大半年了,师父帮了我不少忙,趁着中秋节,想送些东西给他,略表心意。” 金舒的师父,严诏。 至此,李锦才算是心落到肚子里,竟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严大人。” 他话音刚落,金舒点了下头,补了一句:“还有祝大人。” 李锦一愣。 “刑部的祝大人。”她说,面颊上带着浅浅的笑。 马车外,白羽的耳朵恨不得拐个弯贴到车壁上。驾车的周正,此刻虽然正襟危坐,但注意力全在脑袋后面。 就听马车里沉默了许久,才传来李锦难以置信的声音:“祝东离?!” 眼前,金舒抬手抹了一把鼻子尖:“嗯,来盛州之前我遇到几次祝大人,他同我讲了很多尸语术的技巧,还送了我好几本书,我想趁着中秋,也送一份回礼。” 车外,水声涔涔,周正缓缓转头,瞧着身旁的白羽。 他比了个口型:这事你没告诉王爷? 白羽呲牙咧嘴,摇了摇头,也用口型回应到:王爷只说要上报危及安全的大事。 周正眼撑的很大,点头,面露同情:这就是。 三个字,把白羽看懵了。 懵的不仅有白羽,还有金舒。 返京第二日,本应该在仵作房里的金舒,此刻站在西市宽广的街道正中。 她瞧着道路两旁随风而动的幌子,十分恍惚。 这是大魏最繁华的地方。 西市上有许多胡人商铺,比东市的新奇物什多,也更为闹热。 但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金舒真真以为是来办案的。 直到李锦不疾不徐的带着她转了三家铺子,问了三次“可有看中的”,她才有些诧异的反问:“今日不是出来勘验的?” 李锦蹙眉:“先生真当自己是幽州阎罗啊,京城哪有那么多案子的。” 他往西市最繁华的方向走着:“严大人向来不喜奢靡,你选朴实一些的就好。” 说完,李锦便跳过了祝东离,没了下句话。 瞧着店铺里、摊子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金舒拿在手里,犯了选择困难症。 她回过头,一手是砚台,一手是佩玉,问道:“你这两个如何?” 他睨了一眼,说到:“砚台。” 见金舒依旧选择困难,他将她手里的佩玉抽了出来:“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他说,“你若喜欢,我的送你。” 话音刚落,就听铺子外咣的一声响。 就在李锦的眼前,两辆马车撞在了一起。 其中一辆拉货的板车歪了一下,滑落一个大红的木箱子。 落地的瞬间,发出咚的一声响。 而另一辆,李锦觉得十分眼熟。 “太傅家的马车?”李锦瞧着其中一辆马车上绘制的那特殊的花纹,目光落在地上那大红的箱子上。 只一眼,他便回眸,调侃的说:“收回前言,金先生还真是走到哪里,哪里有案。” 金舒尬笑一声,嘴抿成一条线,对李锦的话无法反驳。 她也瞧见了那红箱子,看见了被磕裂的边缘,渗出了疑似鲜血的物质。 从商铺里出来,李锦一边吩咐暗影去京兆府带人来,一边站在拉货的马车后面,拦住了想要搬动箱子的马车车夫。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 车夫摇了摇头:“这我奉命,不知道啊。” 见有人拦着不让抬箱子,被箱子挡路的太傅家马车的车夫,声音大了起来:“你们怎么回事?还不快把这箱子抬走?没看见堵着不少人呢?” 他嫌弃的瞧着那拉货的车夫:“我们家少爷说了,你撞了我们的马车,不用赔了,快些让路就好。” 就见车夫连连点头:“我这就搬,我这就搬。” 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车夫,慌忙跑到箱子旁边,弯下腰,两手找准位置,用力一抬。 众目睽睽之下,箱子劈裂的部分“啪”的一声,崩成了一道宽大的口子。 口子里,一只没有血色的手,落了出来。 方才还围观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此刻爆出一阵惊呼,齐刷刷往后退了好几步。 搬箱子的车夫跌坐在地,白着脸,指着那只箱子:“这!这!……” 半天,竟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金舒走上前,蹲在箱子一旁,左敲右打的,那箱子的盖子缓缓被打开。 瞧见内里的一瞬,太傅家方才还趾高气昂的车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周正不在,李锦便自己从怀中拿出六扇门的黑龙牌,对已经吓瘫了的车夫说:“你是收何人的钱,要将这尸体运到哪里去?” 就见坐在地上的车夫,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就,就到,就这个人,让运到外城去。” 李锦接过他手里的信。 这是一张公文,说的是要将箱子,在指定的时间运到指定的地点。 而落款上,却写着苏航二字。 正是太傅苏宇的大儿子苏航。 正是一旁这辆马车里坐着的人。 李锦蹙眉,天下竟有如此恰巧之事? 第187章 樟木箱藏尸的第六案 太傅苏宇,儿女双全。 马车里的人正是他的大儿子苏航,年方二十。 见马车迟迟不动,他撩开帘子瞧了一眼:“前方何事?” 说完,就看到了站在马车前,一身淡黄色衣衫,眉目如画的侧颜。 “靖王殿下?”他愣了一下,赶忙撩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大步上前,拱手行礼。 “下官苏航,见过靖王殿下。” 枯茶色的外衫,一把折扇,头顶的发簪上嵌着一颗月白色的宝石。 他便是那“广交天下豪杰”,门客众多,人人称颂的苏家公子。 太子的好友,门下省最年轻的官员,官居给事中,正五品。 与金舒这个五品不同,门下省给事中,位卑权重,职掌读署奏抄,驳正违失。也就是说,几乎一切政令,都要从苏航的手里过一遍,没有异议之后,才会下发到地方去实施。 是太子手里的一张王牌。 就算是靖王李锦,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李锦上前一步,抬手虚扶了他一把:“苏大人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他笑起,故意压低声音,将手里的那张公文展示给苏航看。 “正巧苏大人在此,大人可曾签署过此物?” 苏航先是一愣。 他不是第一次见李锦,但对李锦的印象仍旧停留在那个纨绔子弟的位置上。 虽然近期他父亲苏宇多次提醒他,靖王的纨绔与闲散,大多是障眼法,可他还是一时难以转过弯来。 此刻,瞧着李锦笑盈盈的面颊,他心生狐疑,不敢怠慢,便探头睨了一眼。 “这……”苏航不解抬头,“这字迹与下官八分相似,但内容下官确实一头雾水。” 他指着公文上“樟木箱”三个字:“此物更是蹊跷,女子出嫁才用的女儿箱,我一个尚未婚配的人,哪里会有这些物什?” 说完,他瞧着四下聚拢的人,十分迷惑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场面。 他瞧着地上那副半掩着的樟木箱,上前两步:“王爷说的是此物?”边说,他边掀开瞧了一眼。 内里一个女子,蜷曲着身子,双目睁开,早就没了呼吸。 苏航“啊”的一声往后跳了一步,心口咚咚直跳,吓白了脸。 他手里哆哆嗦嗦的举着扇子,指着那箱子:“请、请靖王殿下明察!此物绝非下官所有!此女下官也未曾见过啊!” 看着他惨白的一张脸,李锦觉得不像是假话。 他思量片刻,突然一声轻笑:“苏大人不必如此,此事六扇门定能还你一个清白。” “你是太子的挚交,又是太傅的儿子,门下省最有前途的官员,当着这么多民众的面,本王定然不会让你蒙冤。” 他话里有话,苏航一听就懂。 他皱着眉头,硬着头皮干笑两声:“有靖王殿下这话,下官的心就落进肚子里了。” “但是……”李锦补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这公文上确实有苏大人的名字,还是有劳苏大人与本王走一趟了。” 苏航睨着他含笑的面颊,抿了抿嘴,将一口怨气咽了下去,无奈点头。 他是没想到,靖王和太子之间的争斗,竟会有把他搅进来的一日。 方才当着百姓的面,一番诚恳的断案发言,看似是在帮苏航开脱,其实是在昭告天下,此事与太子有关。 话放了出去,苏航就不用指望太子和刑部会出手帮自己了。 他干笑一声,瞧着一同坐进马车里的李锦,佩服的拱手:“殿下好手段。” 李锦抬眉,说东扯西:“破案推理,本王确实还是有些法子。” 看他打马虎眼,苏航无奈摊手:“我就是个读书人,我爹也是个读书人……” “本王亦是。”他说完,甩开扇子,不再开口。 剩下苏航一个人尬笑一声,抱怨道:“王爷还真是重新定义了‘读书人’。” 哪有如他这样,在敌军阵营里三进三出,打得对面听到他名字就害怕的读书人啊! 那箱子被金舒和白羽抬上了那拉货的马车,待周正赶来,连着马车的车夫一起押回了六扇门。 “我还当先生与王爷是出门喝酒去了。”周正走在队伍最后,敬佩的看着金舒,“没想到先生竟如此大气,竟然在旬休日也跟着王爷破案去了。” 大魏实施官员旬假,十日一休沐,称为旬休。 金舒感受着他敬重的目光,尬笑了两声,低头猛走。 就连她自己,此刻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五行属阎王了。 顺着这个思路,再想想李锦那一身淡黄的外衫,组在一起,正好是行走的黑白无常,金舒抬头望天,长叹一声。 事情和李锦预想的有一点点出入。 西市众目睽睽之下发了这么大的案子,再加他将太子太傅都拉出来扯了一通。 按说,刑部与太子,迫于民众压力,不太可能插手此案。 但他人刚到六扇门前,与苏航一前一后下了车,一眼就瞧见等在那里的林公公。 他快步上前,颔首致意,瞧了一眼苏航,小声说:“王爷,借一步说话?” 每当林公公来找李锦的时候,十之八九是皇帝传召。 苏航看着他们往一旁走去的背影,面色一沉,扭头望着身后不远处,那辆被六扇门捕头押着的马车。 他神情凝重,对那箱子里的尸体,有了些猜测。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传召“闲散”的李锦,近来几次他入宫,实际都是由太子一手策划。 所以…… “苏大人。”李锦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唤回,“陛下传召本王入宫,苏大人是先等在这里,还是先回太傅府?” 苏航没有迟疑:“等在这里。”他拱手瞧了一眼李锦,“这里比较安全。” 李锦没有应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带着笑意,转身跟着林公公,上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里,他摇着扇子,闭目养神。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案子,进行了一次复盘。 这案子里处处透着诡异,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想到这里,李锦猛然睁眼。 这樟木箱子藏尸的案子,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第“六”案。 他微微眯眼,深吸了一口气。 到底是谁煞费苦心,将这些案子串在一起,引着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一步一步的窥见六年前那件案子,越来越多的真相。 前路到底是生死难测的悬崖,还是会有拨云见日的光芒? 李锦心中没数。 第188章 悬崖边缘,绝处逢生 太极殿,上书房。 李锦刚要进去,就被林公公拉了一把,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殿下千万沉住气。” 说完,林公公勾唇浅笑,哈着腰先一步进去了。 “陛下,靖王到了。” 李锦站在门口,将他的话来回思量几遍,才提着衣摆,迈过了上书房的门槛。 里面,太子和许为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义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看也不看李锦,单刀直入的说:“西市闹的沸沸扬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为何会在场,苏宇家的儿子怎么就牵扯其中了?” 一连四问,齐刷刷落下来。 “西市两辆马车相撞,其中一辆上落下一只箱子,内藏一具女尸。”李锦不慌不忙的说,“儿臣出游,正巧遇上,便上前盘问两句。” “驾车的车夫拿出一张公文,说是替官家办事,将箱子拉到城外去,而那公文下面,有太傅家大少爷的落款。” 他说到这里,便收了话音,安静的站在一旁。 李义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笑了出来:“苏宇儿子的落款?门下省的苏航?” 他目光如炬,盯着李锦:“又恰好这人就在场?天下会有如此讨巧之事?” “所以儿臣才请了苏大人,到六扇门小叙。”李锦恭敬的回答。 这上书房里氛围,随着他讲述的整个事件流程,而变得有那么一丝微妙。 时间点点滴滴流过,李义瞧着他不卑不亢的样子,鼻腔里冷哼一声:“请?还小叙?” “难道不是你在闹市,将太子也扯了出来?闹的人心不宁?” 李锦听到这里就明白了。 这件案子绝非面上这么简单,太子和刑部,是为那箱子里的女人而来的。 他挑眉,睨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太子,双手一摊,十分无辜的摇头:“不是儿臣。” “当时箱子从车上落下来,摔裂了。众目睽睽之下,有没有儿臣插手,都是满城风雨。” 站在一旁的许为友,见李锦两句话就把自己摘干净了,上前两步拱手道:“陛下,此事靖王殿下避重就轻,那箱子乃是他那仵作,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打开的。” “六扇门乃是三法司衙门里最核心的机构,作为门主,靖王殿下理应预判到会有这样的影响,理应消除民众的担忧才是。” “但他反其道而行,才使得如今不足一个时辰,已经是风雨,人心惶惶。” 上书房里,扁圆的大香炉中,青烟缓缓。 李义的指尖敲着眼前的紫檀木书案:“所言极是。” 他睨着李锦的面颊,那神情仿佛压着火气:“你还有什么说的?” “儿臣冤枉。”李锦面不改色,“箱子落下的时候,摔开一个大口子,里面落出来一只手臂。”他眼角的余光睨着许为友,“此事,儿臣就算不插手,一样会是满城风雨。” “靖王殿下怎能如此颠倒黑白?”许为友也不愿甘拜下风,在上书房和他争论了起来,“若是箱子没有打开,民众的担忧……” “许大人。”李锦声音忽而高了几分,“民众担忧的是这路上出现了装着箱子的尸体么?担忧的恐怕是谁人能干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件吧!” “本王一没有说这案子不破了,第二没有就那么站在那撒手不管了,第三还专门安抚了苏大人,告诉他就算是为了太子我也会还他一个清白。”李锦一眉高一眉低,瞧着许为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许大人还想让本王如何?” “亦或者,许大人眼中,正确的处理方案,就是在民众已经看到里面调出来一只手的情况下,把人轰走,告诉他们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几句话,把头发都白了一半的许为友,怼的面颊通红,他嘴唇颤颤巍巍,恼羞成怒:“巧言令色!巧言令色啊!” 此刻,只有太子注意到了李义的神情。 他一手撑着自己的下颚,若有所思。 李景心中咯噔一下,拦了一下许为友:“许大人,慎言。” 他上前一步,语气和缓:“儿臣有一言,想听三弟的看法。” “问。”李义抬手,指着李锦,“想问什么就问。”他冷笑一声,“你们吵明白了,也省得朕费心劳神。” 太子颔首,望向李锦:“虽然那纸上有苏航的名字,但三弟这样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任谁都觉得他有嫌疑。” 李锦心头一紧。 不愧是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太子,和许为友不同,他开口便是打蛇的七寸,直接揪着李锦唯一的失误,下重手。 “此事,可否看作,疑罪从有?” 大魏律令,疑罪从无,违者,轻则罚俸解职,重则削爵罢官。 李锦睨着他,面色沉了许多:“我并未说苏大人有嫌疑。” “但你所作所为,便是昭告天下,他有嫌疑。” 这话,几乎将李锦推到了悬崖边。 李义瞧着眼前一切,坐正了身子,他什么也没说,什么都不能说。 若是李锦不能绝地反击,这案子很可能最终会落进刑部的手里。 李锦抿了抿嘴,手心里攥出了汗,面颊上却依然荡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眼眸微眯,故作疑惑:“二哥此时揪着不放,怕不是这案子与你有关吧?” 李景一滞。 “平日里刑部传唤嫌疑人的时候,难不成是趁着夜色,秘密传唤?”李锦一脸诧异,睨了脸上僵住的许为友一眼。 这一步棋,走的精妙,绝处逢生。 李义见差不多了,便抬手指着李锦的面颊:“放肆!” 眼前三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李义冷笑一声:“吵了这么久,互相指责了半天,然后呢?谁告诉朕,这案子下一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李锦虽然处理的有瑕疵,但有句一话说的在理,要消解民众的担忧,就把凶手抓出来昭告天下,这比什么都管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现在,谁来抓这个人?” 他搓了搓自己的双手:“你们争了半天,难道不就是想争一个案子的管辖权?” 话音刚落,许为友还没开腔,李锦就郑重其事的说:“当交给刑部。” 这下,连李义也愣住了。 这案子,李锦就这么不要了? 第189章 一枚挡剑的棋子 他怎么可能会不要,一个有大概率会抓到太子把柄的案子。 一个可能在连环案中,处于关键一环的案子,李锦无论如何也不想交给刑部。 但现在李锦明显处于下风,他只能以退为进,赌一把。 赌太子那重症疑心病。 赌他会担心,担心李锦方才的话,像是一颗种子,在李义的心中种下名为怀疑的祸根。 赌他会推己及人,觉得李义与他一样,是个被疑心病吞没了的大魏帝王。 事实上,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做的。 就见跪在另一侧的太子李景,迟疑了半晌,沉思了又沉思,凉唇轻启,裹挟着一抹笑意,轻飘飘的说:“此案牵涉儿臣好友,刑部当避嫌。” 他的模样,映在李锦漆黑的眼瞳上。 还不够。 李锦拱手,腰弯的更深:“不了,此案六扇门不接。” 他说到这里,李义的眼眸登时撑大了不少。 好一个靖王李锦,吸取了上次针锋相对的教训,竟将战场上排兵布阵那一套拿了出来。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本就疑心深重的太子,在制约和反制约之间,选择风险最低的那一项。 整个上书房里,没上过战场,没领兵打过仗的,仅有太子和许为由两人。 所以李锦的用意,李义算是听明白了。 他思量了片刻,眼神在他们两人的面颊上打了个来回,再甩出一声冷笑:“不接也得接。” 他睨了面色苍白的太子一眼。 看着他拱手,将“父皇明鉴”几个字吐了出来。 李锦还想说什么,就见李义眸光一冷:“给你个机会,别不识抬举。” 一句话,将他后面的话生生压了下去。 待李锦离开,李义话里有话的念叨了两句:“靖王前几日,在盛州接连遇刺,你们可知晓?”端起一旁的茶盏,他润了润嗓子:“还有那云建林,一天一奏,叫苦连天的。” 放下茶盏,李义拿起一旁的奏本:“户部是不是没人了?让一个州府的知州,一天到晚往京城跑,就为了给百姓的地契盖个章?” 太子一愣。 “此事儿臣不知。” 李义瞧着他的面颊,许久,轻笑一声:“难得,太子竟然不知。”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只需要一点点雨露的滋润,便只需要静待它慢慢生根发芽。 然后,他就会从内部将太子势力,所构建出的微妙的平衡,彻底打破。 待几人离开,一直站在屏风之后的严诏,才慢慢走出来。 他坐在一旁,迎着李义和煦的目光,接过林公公递来的茶,吹了一口浮沫:“陛下此次未免太莽撞。” 竟然亲自布局,将太子没扫干净的尾巴,装在箱子里,连同太傅一家,一起送到了李锦的面前。 就见李义笑起:“他走的太慢,太谨慎,朕推他一把。” 严诏蹙眉,半晌,叹一口气。 这哪里是推,分明是踹。 他做梦也想不到,一直以来不出手的李义,竟然会在此时此刻,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 “陛下这般突兀插手,宋甄那里怎么办?”严诏说,“太子不免起疑。” 谁知,李义深吸一口气,笑盈盈靠在背后的龙椅上:“方才那几句话,已经让他看谁都生疑了。”他顿了顿,“宋甄那里让他自行安排就是了,一个有将相之才的人,定然能完美的将这几件事重新组合起来。” 说到这,李义眸光暗了些许,他看着严诏:“你觉得李锦能挺住么?” 严诏面色深沉如墨,他深吸一口:“若是如此棋局都破不了,也就没日后一说了。” 话音刚落,李义哈哈的笑起来:“朕相信他能破。” 严诏抿了抿嘴,刚想再说什么,就见李义又说了一句:“朕信你。” 信任二字,在皇家何其重要,又何其微妙,李义明白,严诏也明白。 若是此一局里太子输了,便是因他先前心狠手辣,不留后路的所作所为,而遭了反噬。 这道理,只有太子不懂。 返程路上两刻钟,马车停在六扇门门前,李锦跳下马车,提着衣摆,沿着青石板的路,直奔仵作房。 转过回廊的墙角,就瞧见苏航眉头紧皱,站在仵作房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他犹犹豫豫,来回踱步。见李锦回来,跟见了救星似的,赶忙迎了上去:“靖王殿下回来了。” 那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若是不知情的,兴许还会将他当成六扇门的捕头。 李锦睨着他,看了一眼仵作房的方向:“苏大人为何不进去坐着?” 就见苏航面露难色,有些尴尬的笑起:“这……金先生在里面验尸,我不好打扰的。” 看他这般模样,李锦大概是想到了里面的场面。 “殿下方才入宫,可是因为这箱子一事?”苏航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问道。 太傅苏宇同太子之间的关系,李锦是知道的。 他点头:“方才在街头,未能照顾苏大人的立场,就将大人请到六扇门来,确实是本王思量不周,望苏大人莫往心里去。” 苏航一滞。 他面庞上挂起明媚的笑容,摆着手道:“王爷哪里的话,王爷也是心急案子……”但这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苏航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好歹也是世家为官,苏航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李锦这话里的含义。 立场。 他后背一凉,忙问:“太子殿下争此一案了?” 李锦不言,点了下头。 “仍旧归六扇门?”苏航眉头皱紧了。 “陛下钦点。” 说完,李锦甩开扇子,挡了一下自己的半张面颊,凑在苏航的耳旁,小声说:“苏大人,想想刑部的陈文,想想林阳的杨安……” 他言至于此,重重拍了下苏航的肩头。 夕阳将至,为六扇门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 入秋之后,京城的夜色来的更早一些。 风渐寒凉,吊挂在屋檐的占风铎叮当作响。 张鑫的狸花猫沿着屋脊闲庭信步,白羽的鸽子一个个振翅而归。 此刻,灰墙黑瓦之下,苏航面色刷白,心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天色已晚,本王派人送苏大人回府吧。”李锦口气清冷的说,“本王相信苏大人清白。” 李锦收了扇子,背手而行,迈过了仵作房的门槛。 留下身后苏航一人,怔愣的站在门口,望着泛红的天际,脑海嗡嗡作响。 太子这般争夺这件案子,是不是说明,这案子本身就是太子所做。 而那公文上的苏航两字,只是为了他日被查,好将全部责任推到苏家身上? 为李景铺了东宫之路的苏家,在他眼里,难道只是一枚挡剑的棋子? 他不敢想。 第190章 太瘦,挡不了万箭齐发 仵作房内,金舒放下手的刀具,一回头就瞧见了眉头拧成麻花的李锦。 他抿了抿嘴,挤出来一句:“先生这手法,仍旧十分野性。” 金舒不以为然,摘掉手套,解开绑手:“管用。” 瞧着她的面颊,李锦轻笑,问道:“如何?” 眼前那从樟木箱里抬出来的女子,躺在仵作房正中的那张床上。 金舒睨了李锦一眼,正色凛然的说:“被害人约55岁左右,体态匀称,身长五尺。死因之一是慢性砒霜中毒。” 说完,她补了一句:“同先前验过的林忠义的尸体,一模一样。” 女子的胸背部、口角、腋窝、有大量的红斑与小水疱,分布松散且不对称,界限十分清晰。 皮肤异常的干燥,角化严重,甚至还有些许糜烂的痕迹。她的手和脚掌有明显的蜕皮,手掌的尺侧缘有许多谷粒状角化隆起,因为磨损,肉眼可见的溃烂。 这是砒疔的典型特征。 “除此之外,瞳孔完全浑浊,尸僵完全减退,尸体体表发黑,且已经出现大面积的绿斑。体表无外伤,死相痛苦,面目狰狞,唇角流涎。” 金舒顿了顿:“胃内有灰白色未溶物,综上,死亡原因是砒霜中毒,长期慢性的中毒之后,最后死于一次急性爆发。” 屋外,夕阳已经从璀璨的金色慢慢变成火烧的红。 那如血的颜色泼洒在李锦的身上,将他衣衫上金色的银杏叶衬得耀眼夺目。 他握着扇柄,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若有所思。 “还有么?”许久,他问。 金舒点头:“有。”她指着女子脱下来的衣衫,以及放在上面的各种首饰:“绝非一般人家。” 她说:“金头钗,桑蚕丝,大花纹绣,色泽品相皆是上品。从外衫到亵衣皆是此等材质,制作精良,边缘齐整。” “刨开她身上的砒疔不谈,手指细腻,但在左手食指第一关节处,能见细小的出血点,这是女红当中的绣技常会出现的伤痕。” “能够身着此等品质的衣衫,并闲来会做些刺绣的女子,想来便只有官家内眷。” 她说完,从一旁的架子上,将盖尸的麻布取下来。从脚下缓缓往上,笼上了女尸的面颊。 到这里,李锦脸上便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他背靠着仵作房的墙壁,眼眸望着金舒的侧影:“此案……先生就到此为止吧。” 金舒一怔:“到此为止?” 李锦睨着她诧异的面颊,点头道:“到此为止,剩下的我和云飞来做。” 他说的郑重其事,让金舒有一阵恍惚。 “云大人并不善推理断案。”她说。 谁知李锦轻笑:“你也不善。” “我比云大人强。”金舒的面颊上,闪过一抹倔强的光。 她知道,此案与太子定有瓜葛,且前路黑暗,风云难测。 若是运气好,能全身而退,若是运气差,说不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李锦不想让她插手,是在保护她。 可谁来保护李锦? 见她不肯,李锦深吸一口气,向前两步:“别闹。” 话一出口,不仅金舒愣了一下,李锦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看着金舒面颊上的红,瞧着她忽然手足无措的样子,心头竟平添了一抹踏实。 这两个字,在此刻夕阳的映衬之下,含着无尽的宠溺,将眼前女扮男装的金舒,裹胁其中。 她先是诧异,而后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有趣。 李锦欣赏着她的气恼,她的不甘,和她的些许无奈,笑盈盈的瞧着她咬牙切齿又束手无策的样子,心情格外舒畅。 他背手而立,片刻之后,才抬手挡了一下唇角,有些无辜的说:“云飞虽不善推理,但有刺客的时候起码还能搭把手。” 他笑起,眼眸眯成了弯月:“金先生别说是搭把手了,连逃命都能落在最后面,还是别来拖后腿了。” 夕阳下,仵作房里透着别样的红。 这话,金舒真的没法反驳。 拳脚功夫她不会,刀剑棍棒一窍不通。既不能像白羽,身在屋檐,如履平地。也没有沈文和周正那般,能与李锦一较高下的本事。 体力上全六扇门最差,还恐高。 她唇角抿成一线,手攥的很紧,半晌,眼眸别向一旁,十分不甘心的做了最后的挣扎:“我起码,能为王爷挡下……” 话音未落,李锦的黑扇压在她的唇上。 他探身向前,笑意盈盈:“我这当世的战神并非徒有虚名,还轮不到先生来做我身前的盾牌。” 他挑眉:“再说,先生比我低矮了一头,瘦小了也不是一星半点,你挡在我身前,若是遇上万箭齐发,怕是我们两个都要见阎王。” 瞧着李锦那狡黠的笑意,金舒的额角突突直跳。 该死,真就是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一下。 李锦见她终于放弃了,才轻轻松开了压着她唇角的扇子,转身欲走。 只两步,他迎着夕阳,停在了门口。 残阳如血,李锦侧过身,半面阴影半面光的笑着:“倘若真是运气不好,遇到万箭齐发的一日,先生切莫逞强。” 他勾唇笑起,帅气难当:“就让我挡你身前,如此,还能有机会活一个。” 说完,他背手而行,消失在金舒的面前。 屋内,烛火微微跳动,写好了护本,金舒的心头又憋屈又难受。 曾经李锦不让她用自己打比方,说晦气。那时候她不觉有什么不妥。现在轮到李锦用自己打比方的时候,金舒心头那个憋闷。 她算是深刻的理解了什么叫晦气,太晦气了! 一个人坐在仵作房里许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 起身将要离开,就见严诏站在门边,提着御膳房带出来的枣花糕,脸绷得很严肃:“此案不让你插手,也是为你好。” 他提起手里的点心:“为了以防万一,你到我府里先住几日。” 金舒愣住了,她看着严诏那肃然的神情,抿了抿嘴:“此案如此凶险?” 就见严诏摇了摇头:“也不是。” 他迈进门槛,将枣花酥放在了金舒的手旁。 “王爷不仅要保护你,也要保护宋甄。”他咂嘴,“你不是还拿着他的笛子?” 金舒有些迷糊:“关笛子何事?” “拿着宋甄笛子的人,全心全意帮靖王断案。”严诏冷哼,“太子不得第一个对宋甄下手啊?” 他顿了顿:“让你来我的府里住两日,也是出自这一样的考量。” 金舒愣住了,前半句话她理解,后半句话她没听明白。 见她不明所以,严诏的口气柔和了许多:“怎么?宋甄没跟你提过,我也是太子亲信之一?” 第191章 势力繁杂的真相 秋夜的风,已然有了寒意。 裹挟着清淡的花香,将金舒面前的烛火轻轻吹拂。惹得墙上人影戳戳,严诏的面颊忽明忽暗。 金舒想起,一月之前宋甄将她带到京城外的义庄。 在开棺检验林忠义尸体的最后关头,他轻飘飘说的那句话:若再不走,严大人就要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 睨着严诏一如往昔的肃然模样,金舒抿了抿嘴,竟不知要如何回应他的话。 一路上,金舒打着灯笼跟在严诏身旁,思绪纷乱如麻。 她从未怀疑过严诏,这个尽心尽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老师,这个李锦也称他一声“师父”的人。 他竟然和宋甄一样,是太子的亲信之一。 入夜后的京城,宵禁之后,大道上除了巡夜的官兵,便只剩下他与金舒两人。 灯笼摇晃,如此刻金舒的心情,摇摆不定。 严诏眼角的余光瞧着她的面颊,又抬眼扫了屋檐上护送他们两人的白羽,许久才沉声道:“我曾与你讲过,宫墙之后,势力繁杂。” 金舒抿嘴,眉头皱在一起:“但大人也没讲过竟繁杂至此。” 繁杂到,敌方势力就在自己身边。 身前严诏稍稍侧目,带着少有的笑意:“你这豆芽菜,若是早告诉你了,你还不卷着包袱就跑路了?” 金舒抿嘴。 “起码不会老老实实跟着我学。” 严家三代忠良,代代都是辅佐帝王的功臣。 说来也怪,严家看上的皇子,往往都是最不得势的那个。 不论是六年前的李景,还是现在的李锦,甚至四十年前的李义,都是清一色的游走在权利边缘的透明人。 “我父亲当年是丞相,到了我这一辈,原本当是大哥继承家业。” 严府百年的广亮大门下,严诏走上石阶,睨了一眼正中的匾额:“但他与旁的兄弟,不到二十便被人杀害,严家只剩我一人。” 掌灯跟在他身旁,听着这些过往曾经,瞧着严府内里朴素的院落,金舒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个教给她不少知识的老师、上司,竟一无所知。 “当时,我父亲便竭尽全力,不让我再入仕途,而我为了给亲兄弟申冤,拿起了仵作的刀。” 他轻笑一声:“当年大魏,人死灯灭,讲究一个完整,讲究一个入土为安。” “而我就是那第一个,让死人都不安生的家伙。”严诏自嘲一般的笑起,领着金舒到厢房门口。 “你这几日暂且就在这里歇息,我这院子里没别人,就一个做饭的老嬷嬷,还有个管家。”说到这,他指了指屋里的圆桌,“那些书,供你解闷。” 说完,他便转身便走。 金舒站在院子里怔愣了一息的功夫,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提着灯笼,看着他的背影:“师父!” 她唤:“我信你。” 她说:“所以,请告诉我真相!” 严诏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身,面颊上是始终不变的严肃。 “我已经告诉你了。” 谁知,金舒竟上前两步:“不,我想要听的是,势力繁杂的真相。” 严诏一滞,片刻之后,冷笑一声:“为了你那轻如鸿毛的死?”他毫不留情的摆手,“省省吧。” 转身,刹那间却听的身后传来金舒无比坚定的声音:“是为了成这天下太平的基石!” 明月高悬,清光如幕。 严诏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回头,提起衣摆,大步离开了这个小院。 边走,边大喝一声:“幼稚!” 金舒一个人,提着那只灯笼,站在院落的正中,脑海中回荡着“幼稚”两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许久,干瘪瘪的笑了一声。 确实幼稚。 除了会验尸,她什么都不会。 权谋争斗,势力牵扯,平民出身的金舒,触及不到,理解不了。 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直到灯笼里的烛火燃尽了,也倔强的不愿意挪动半分。 许久,金舒深吸一口气,将灯笼往旁边一放,追着严诏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会,她可以学。 幼稚,她可以成长。 坐以待毙,什么都不会改变。 就此放弃,一定会抱憾终身。 她跑到严诏的院子前,喘着气,扶着月门的门框,抹了一把汗。 将正在石桌旁对月小酌的严诏,惊的撑大了眼眸。 金舒目光坚定的走上前,跪在地上,额头点地。 在月光下,在严诏的面前,拿出她全部的勇气,用最坚决的口气说:“请师父教我!” 严诏愣住了。 他并非故意刁难,只因金舒到底是女子,涉及过深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有句话叫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 可是眼前,她那般坚决的样子,让严诏内心的一面墙,崩出一条条裂痕。 像极了四十年前,他跪在父亲的面前,求自己的宰相父亲,让自己为哥哥们鸣冤。 那是相同的决绝,是相同的,宁死不屈的心。 一个平民女子,竟有如此觉悟,若是生在世家,怕此时已显凤仪之姿了。 月下,小院中,严诏许久不言,金舒就那么叩首不起。 他终是敌不过她,一声长叹:“哎,你这是何苦呢?安安生生做你的小仵作,待风浪平息,全身而退,找个好人家嫁了,过你平静的生活,不好么?” 金舒抬头,看着严诏:“师父所言极是,但那也是我脱下六扇门这身缁衣之后的事情了。” 严诏一滞。半晌,他一声冷笑,话虽然是埋怨,可却透着几分柔软:“早怎么没发现,你跟那李锦一样是个石头脑袋,犟驴一样,又臭又硬。”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石凳,没好气的说,“坐下听!” 跪了半天的金舒,见状,咧嘴笑起。 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 严诏看着她拼命抹眼泪的样子,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了她面前。 “方才所言,是伤人了一些。”他说,“抱歉。” “只因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严诏一声长叹,“我想想从哪里给你讲起。” 他抬手,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这样。”他轻笑,“你听过李尧这个名字么?二皇子李尧。” 他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尭”字:“这是李景六岁之前的名字。” 第192章 他可是靖王李锦 “二十年前,陛下的重心全在江山社稷上,对后宫之争并不放在心上。” 严诏睨着茶盏中倒映出的弯月,意味深长的说:“陛下与萧贵妃伉俪情深,没什么人能撼动他们两人的感情。” “但难就难在他是皇帝,他要平衡各方势力。”严诏说,“萧贵妃背后是将军府,专宠之后隐形的势力变得极大,引朝野不满,萧贵妃便劝陛下,为了朝野安定而纳妃。” “这本身是个好事,奈何遇到了许为友那个老贼。” 除了严诏,除了林公公,没有人知道当年许为友的女儿舒妃,是靠着下三烂的手段,怀上的龙子。 “当时,龙颜大怒。”说到这,严诏挑眉,故意问金舒,“你若是陛下,你怎么办?” “在其位,身不由己。”她不见丝毫犹豫的说,“只能咽下这口气。” 严诏目露赞赏:“孺子可教。” 三省六部里,尚书省的刑部牵扯甚广。 李义虽然气恼,但归根结底,妃子怀了龙子,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可舒妃深得许为友老谋深算的精髓,孩子出生后,未等李义赐名,便主动求一个“尭”字。 “其中玄机十分精妙。”严诏看着金舒:“你把李牧的牧,和这个尧,放在一起看。” 瞬间,金舒懂了。 “牧与尧,打草与放牧!”她满脸恍然,“舒妃的意思是,她的孩子无意争权,只做帮衬太子的人?” 严诏点头:“这话任谁都不会信,只是她那么求了,陛下顺水推舟,允了而已。” 说到这,他沉默了些许。 此后,舒妃在后宫拉扯起了自己的势力,不过三五年,已经能将萧贵妃拿捏一二了。 策马打仗许多年的萧贵妃,跟在李义身旁冲锋陷阵是好手,但后宫争斗,钩心斗角,她打心底里不屑,自然渐渐落了下风。 为了帮她,李义便将中书省中书令大人的嫡女,纳进后宫,封为德妃。 “事实上,家风严谨,行事光明磊落的德妃,与萧贵妃一见如故,成了彼此的依靠。这也便是为何王爷与公主、四皇子之间关系极好,是真正的兄弟兄妹。” 说到这,严诏停了许久,他止不住的叹息:“但事情在李尧六岁那年,出了变故。” “他能改名李景的原因,便是当年十二岁的李牧,为人处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是大忌讳。” “依旧是舒妃提的景字。”严诏一声冷笑,“日上京城的景。” “陛下不信鬼神,亦不信五行阴阳,当年司天台死命劝诫不可改为此字,没当回事。” “他应允了舒妃的要求,为的是让看起来像是扶一把二皇子,好让太过软弱的李牧,稍稍拿出些被逼迫的紧张感来。” “哎……”严诏一声长叹。 一切便是从那时,全面崩塌。 说不清是不是这一字之差,造就了二十年后,李景入主东宫,日上京城,而李牧蒙冤下狱,流放千里。 说不清两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在那改名的一瞬,便已经被注定。 二十年的时间,李义确定了他的大儿子李牧,天生就不是那坐江山的料子。 靠着温文尔雅,随和恭谦,可是守不住这大魏的天下,坐不了这暗流汹涌的江山。 “当时,我扶持了李景。”严诏说,“为了让他夺过东宫之位,成了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之一。” 说到这里,他的眸光暗淡了下来。 “六年前一事,或多或少我也有参与,但原本的计划和他真正实施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严诏的话音冷了下来,“我们谁都没想到,他竟然和许为友联手,将李牧的太子府上下百余人,全部杀了个干净。” “不止太子府,帮他的,给他助力的,但凡知晓他真正计划,拿捏着他把柄的人,死的死,躲的躲。他的心狠手辣,不计代价,让我和陛下终于意识到,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冷笑一声:“我们亲手扶持了一个地狱的恶鬼。” 随着李景入主东宫,他的杀戮却没有停下来。 甚至因为他坐上太子的宝座,后宫也掀起了巨浪。 “不得不说,李锦很聪明,他走了一步最正确的棋,他放下兵权,交还虎符,眨眼便让李景拿他没办法。”严诏深吸一口气,“总不能杀一个双手无权,背后无势,母妃入了冷宫,又刚刚没了亲哥哥的大魏功臣。于情于理,都做不到。” “他这一步棋,漂亮!也是他这干脆利落,能屈能伸的样子,让陛下看到了纠正这个错误的希望。” 很少会出现在京城的李锦,本不被人注意。 他是真正的奇才,能文能武,从小就跟着萧将军驰骋沙场,二十岁不到,在靖康一战封神,便得了“靖王”的封号。 李景面上不以为然,但实际上无比忌惮这个战功赫赫的弟弟。 严诏看着金舒的面颊,自嘲一般的说:“二十年来,两个皇子,一个是优柔寡断,一个是心狠手辣,但陛下看到李锦身上无限的可能后,还是想要再试一下。” 他顿了顿:“我也想。” 严诏是看着李牧长大的。 看着他封太子,看着他娶了岑氏为太子妃,看着他一夜之间,满门尽灭。 他有愧,也有悔。 于是,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将原本已经没了一切,只能做个闲散王爷,从长计议的李锦,要到了六扇门来。 暗中教他如何发展自己的势力,教他编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他要亲手修正曾经的错误,为那灭门的惨痛事件而赎罪。 “我虽然是太子亲信,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亲。”严诏说,“李景生性多疑,亲信之间都是单独与他照面,互不认识,只以特殊的标志来落款。” 严诏从怀中拿出一只信封,右下角绘着一簇火苗。他指尖点了点,笑着说:“这便是我。”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这件事,王爷尚不知情,我也不知当如何说。” 他不知如何开口告诉李锦,六年前事件的背后,其实有他的影子。 却见金舒咬了一口枣花酥,轻描淡写,往严诏的心头上,砸了一块大石头。 “王爷知道。” 他愣了一下。 金舒睨着他:“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那可是靖王。” 半晌,严诏尬笑一声,摆了摆手:“不可能,他若是知道,早就恨我入骨了。” “非也。”金舒抹了一把嘴角:“他可不是太子。” 月下,她咧嘴笑起:“他是靖王。” “是能将各方势力梳理的比我更快,参透的比我更清晰的人。”金舒抬手,指着那火焰的图案,“而且……严大人用不着一个人背负下全部。” “你只是这火苗的代言人而已。” 她的笑意,映在严诏惊讶的眼眸中。 她知道那火苗背后,是大魏的皇帝。 第193章 除了这只,还有一只箱子 严诏花了很长时间,来梳理他的震惊。 他知金舒聪慧,也知她藏了几分实力。 但他不知,原来一个女子竟能达到如此高度。 三省六部之间的拉扯,太子的势力,靖王的势力,以及穿插其中,隐隐流动在两者之间的皇帝的势力。 那复杂如麻团一般拧在一起,彼此交错的线,她只听了一遍,竟已如此通透。 假以时日,给她足够的积淀之后,那小小身躯下的力量,便不可估量。 “金舒。”他说,“有件事,你且记得。” 金舒抬眼,看着月色下严诏的笑容。 他说:“你手里的刀,是一把双刃剑。” “当你心怀天下,捍卫世间公允的时候,它能为你展示真相,也能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你在中间如何取舍,如何平衡,是一门学问。” “你这般才学,早晚会触及大魏宫廷的隐秘,那时候,务必记得一句话:以退为进,保全自己,就是保全真相。” 就像李锦一样,来日方长,与太子之间的争斗,他不急于一时。 他隐忍着,蛰伏着,静待时机,便总有一日会渐渐追上,甚至超越太子的步伐。 那时,便是六年前的错误,被彻底纠正过来的一刻。 将金舒托付给严诏之后,李锦那天晚上一夜未眠。 心有牵挂,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坐在书案前,看着手里的书卷,脑海里严诏的话一遍一遍的响起来。 只要他赢了,便有办法说服朝野,便可以给金舒一个足够的身份与地位。 便可以江山为聘,十里红妆的求娶。 但若是他输了,不仅仅是金舒,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化作枯骨,黄泉相伴。 他放下书卷,抬手撩了一把散在身后的长发,夜色如水,寂静如浪,李锦沐在其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不能输,他要赢,他必须赢。 第二日,天光大亮,李锦和苏尚轩并排站在车夫的眼前,听着他讲述事情的原委。 张鑫口中说着闲来无事,便抱着那只狸花猫,坐在大牢外的小公堂一旁,旁听着这场询问。 “小人真的就是只是个跑腿的。” 车夫满头花白,抿着嘴,眉头紧皱:“小人当脚夫又不是一年半载,这京城脚夫谁人不知我王二啊。我做事情光明磊落,拿钱办事,不问来路,口碑极好的!” 他边说,边拱手:“几位大人,那天真的就是一个官爷模样的人,给了小人十两银子,让小人巳时一刻到归义坊的小巷子里,寻一个郭家院子。” “说门口有两个木箱子,当我给拉到延兴门外三里,有个祠堂,放到那门口。” 他说到这,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这不是才走了一半,就撞了。” 归义坊在京城西南,延兴门在京城东南。但是两辆马车相撞的西市,可是在归义坊正北,挺远的方向上。 如果他所言真实,那么他起码绕了一倍的路程进去。 “你从归义坊往延兴门去,缘何会出现在西市的街道上?”苏尚轩冷冷的问,他面颊上的神情如一滩死水,眼眸里闪着仿佛洞穿一切的光。 就见那车夫三分为难,七分委屈的说:“那不是我想绕……是那给钱的官爷,让我专门绕一圈,说去西市取什么点心!” 他说:“其实我不愿意绕啊!从归义坊到延兴门,我跑得快,顶多半个时辰。可是绕一趟西市,多出去两刻钟,若不是雇主再三叮嘱,说一定要去,还加了一两银子,我傻了啊我绕一遍!” 说到这,他一脸不情不愿,嘟嘟囔囔的抱怨:“都怪我贪财,被十两银子蒙了眼。” “我若是知道箱子里装的是这么个玩意!打死我都不接这个活啊!”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哎呀!造孽啊!” 说是大牢前的小公堂,实际上是一间如茶室大小,平日里由苏尚轩打理的空厢房。 偶尔也用来做嫌犯的初审,亦或者对知情人了解一些情况。 久了,便叫这间屋子小公堂。 屋里一只线香悠悠直上,是苏家自制的槐花香。 苏尚轩清冷孤傲,与刑部的祝东离并称三法司的两座冰山。 他瞧着车夫的模样,睨了李锦一眼,见他全权交给他询问,便又开口直接问:“你方才说有两个箱子?” “啊?”车夫王二愣了一下,点头道,“对,两只箱子,一模一样,都是这种女儿出嫁才用的樟木大箱,特别沉!” 他咂了咂嘴:“我扛起来的时候,老腰都累断了。” “还有一只呢?”苏尚轩问。 就见车夫王二挠了挠头:“还在那院子里。” 当即,李锦抿嘴,指着王二的面颊:“昨日为何不言?!” 王二委屈巴巴的瞧着他:“昨日吓傻了,满脑袋都是那个惨不忍睹的模样,我就……” 他说到这,自知理亏,声音小的李锦都听不见了后半句。 李锦鼻腔里出一口气,提着衣摆转身就要走,却被张鑫唤住了。 他捋一把小胡子,若有所思的追着他出来,站在院子里,小声说到:“此案王爷务必多加小心。” 说到这,见李锦微微蹙眉,他又特地叮嘱了一句:“这车夫是个阉人。” 李锦一滞,他退后一步,向着屋内望去,十分惊讶:“阉人?” 太监?太监怎么会在这里? 张鑫压低了声音:“虽然演的挺真,但身上的味道,以及他哈腰的习惯,还有走路的姿势,以及……” 他从袖口中拿出一直铜铃,捏在手里叮当摇了一下。 屋内的车夫王二,原本在椅子上坐的好好的,听见这清脆声响,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苏尚轩微微眯眼,看着他这不同寻常的条件反射。 此刻,王二面色尴尬,脖颈僵硬的转头,透过那扇开着的窗户,对上了李锦和张鑫的目光。 “没事,这是我唤猫的铃声。”张鑫颔首带笑,一边说,他那只狸花猫沿着他的脚边,扒着他的缁衣,跳上了他的肩头。 王二回眸,睨着苏尚轩那冻人的目光,唇角艰难的扬了几下。 宫内内侍,多以迅铃集结,所以大多数内侍都对铃音有着高度的警惕。 若是反应慢了,轻则挨板子,重则丢了小命,这便是宫墙内生存的法则。 在后宫长到8岁就跟着萧将军策马沙场的李锦,对太监并不了解,一时半会还真的没能看出来。 他睨着那车夫的面颊,将张鑫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半晌才点头。 “此案我有数了,多谢张大人。” 第194章 一尘不染的现场 驾车的车夫是太监,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出宫的牌子,太监宫女都是不能离开皇宫半步的。 这个王二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有名的脚夫,这背后一定有他必须掩藏自己太监身份的原因。 会不会是东宫的人? 这个疑惑,李锦在赶往归义坊的路上,始终盘桓在脑海中。 寻常出行多是马车,今日他与周正和沈文,骑马走朱雀门街,快速的赶过去。 去的晚了,另一只箱子,和那个归义坊巷子里的小院,说不定就要被人清理干净了。 马蹄阵阵,李锦在院门口一跃而下,不等周正翻墙,自己便三两步站在了院子的外墙上。 这院子朴素干净的让他眉头紧皱。 太干净了,没有生活的气息,不正常。 但幸好,那只箱子还在,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放在院子正中的位置,仿佛在等着李锦他们到来一样。 暗中跟上来的白羽,带着几个暗影将院子内外查看了个仔细,才站在正堂的屋檐上同李锦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他从院墙下来,黑扇在手,快步上前,直奔那只樟木箱子。 箱上带锁。 极为默契的,周正不过眨眼功夫便将挂锁打开,他双手用力,将盖子掀开。 那一瞬,蜷缩在里面,死亡多时的第二具尸体,赫然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周正愣住了。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颊,惊讶的说:“刘大人?” 死的人,是辞官多年的工部侍郎刘全。 他辞官之时,先太子李牧尚未事发,李锦仍在西北边陲征战,周正偶尔回京送信,倒是见过他几面。 李锦看着干净的院子,目光环视了一整圈,给了沈文一个“搜”的示意。 “现在的工部侍郎林咏德林大人,就是接了这刘大人的位置。”周正想了许久,蹙眉摇头,“属下是真忘了他当时为何辞官,好像说是志不在此,要归田园山野里去。” 看着被关在樟木箱子里的刘全,看着这没能到田园山野,先入了阴司黄泉的人,沉默了许久。 “周正。”他唤,“一会儿,把这箱子运回六扇门之后,你就去刑部。” “啊?”周正一愣,“去那个烂地方干什么?” “求许为友帮忙。”李锦淡淡的说,“就说严大人和金舒都不在,身体抱恙,告病在家,六扇门没了仵作,让他出个人来。” 李锦看着他诧异的模样,又补了一句:“若是他不同意,你就再去找祝东离,不需要祝东离同意,骂他就是了。” 这下,周正真蒙圈了。 “王爷,祝大人官居正四品,我一个五品的……” “骂就是了。”李锦勾唇笑起,“骂他忘恩负义,六扇门帮了他,如今他却连个仵作也不借的。” 说到这,李锦还特意叮嘱了一句:“要在他开口之前骂。” 他扇子拍了拍周正的胸口:“放心,祝大人深明大义,绝对不会为难你,顶多把你赶出来。” “这还不叫为难啊?”周正十分不解,“这……这……” 看他憋屈的模样,沈文哈哈的笑起来:“周大人,这活要不是只有王爷身旁第一带刀侍卫能做,我还真想替你去。” 他神神秘秘的笑起来:“放心吧,王爷思虑向来缜密,你照着做就是。”说完,他还不忘咧嘴补了一句,“要是被赶出来了,记得明天继续去吆喝!” “嗯。”李锦点头,笑意更深,“正是如此。” 他要让整个刑部都知道,严诏和金舒两个人,关键时候不在六扇门,以至于这第二具尸体,没人验了! 李锦俯身,瞧着刘全发黑的皮肤上已经有些许绿色的尸斑,看着他七窍流血的模样,将他的手用扇子挑起来,一眼就瞧见了蜕皮与谷粒状角化隆起,还有手指关节处的磨损,溃烂。 这些都在同李锦讲述,他也是死于慢性砒霜中毒。 一旁的周正,他用最快的时间将箱子运回了六扇门,酝酿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迈进了刑部的大门。 那天下午,整个刑部鸡飞狗跳,把许为友气得快要灵魂出窍。 只有被骂得狗血淋头,几乎被周正将“忘恩负义”钉在脑门上的祝东离,看懂了靖王这一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可惜,看懂了,所以才不能吭声,吃了一下午的哑巴亏。 为了保全金舒,他只能听着周正脸红脖子粗的指责,还得面不改色,也决不能松口说可以帮他。 如此场面,祝东离琢磨了半晌,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靖王,竟然拿他开刀。 另一边,李锦也没想明白。 这四方的小院子,干净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厨房里水米齐全,但柴火竟然是一根一根摆放的。 院子里,花草修剪的一般高低,青石板上不见一点灰土。 正堂中,八仙椅干干净净,博古架上的书籍从高到底依次排列,就连笔架上的狼毫小楷,也是依照粗细长短按顺序摆放的。 没有一点烟火气息。 若说这是他生活的洁癖,倒也有几分道理。 可是,当白羽在屋内的横梁上来回走了几步,这离地近三米的梁上居然也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他诧异的蹲在上面看着李锦:“王爷,这应该是被人反复的打扫了。” 他抿了抿嘴:“寻常人家的房梁,怎么可能干净至此?” 他伸出三指,在横梁上抹了一把,而后展示给李锦看。 手指上,丝毫不见灰尘的痕迹。 “咱们又来晚了。”他说,话音里满是不甘。 屋里什么痕迹都没有,除了笔墨纸砚,以及书本画卷之外,没有账目,没有金银,衣物整齐,床被规整。 若刘全最后吃下砒霜,引发了急性中毒,那么这个凶手,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是专业的刺客。 李锦站在正堂里,环顾四下,试图找出一点点被刺客忽略了的地方。 毕竟,太子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辞官超过六年的人下手。 他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太子不得不灭口。 李锦望着挂在正堂中的夫子图,看着他那张画卷,忽而一滞。 那夫子图的右下,在雅评后落的“穷款”,写着作者名号的地方,是一个单字。 字迹粗细大小,均与前面的雅评相差甚远,在画作当中格外突兀。 他走上前,看清了那特殊的小字。 六。 第195章 六年前的运送图 “白大人,你把那画放下来。” 李锦一边说,一边踩着八仙椅,站在桌上,将画的底部托起。 白羽勾着身子,走到画的正上方,用怀中的绳子拴在梁上,倒挂下来。 他悬空,睨着眼前这圣人绘卷,将钉子后面的粗绳三两下就拆了下来。 长卷落下的瞬间,李锦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那本该流畅弯曲的卷面,不自然的呈现两个尖锐的折痕。 这画中有夹层。 他半跪在地,将整张画翻了过来,伸手轻轻拍打着已经裱好的背面。 随着拍打,手下的啪啪声,大多是清脆的。这种声音一直到李锦的手掌心,落到画的左后方时,出现了明显的不同。 啪啪声,变成了沉闷的噗噗声。 他愣了一下,手掌在背面大幅度的擦了几下,并没有明显的凹凸感。 李锦便带着疑惑,他身子放低,耳朵凑上前,仔细又听了一遍。 没错,这下面确实有个夹层。 一般文人墨客装裱画作,大多需要经过托画、镶边、覆背、装杆四个基本步骤。 李锦瞧着画的边缘,抽出扇柄里的一把小刀,在手上转了两圈。 他屏住呼吸,将这已经裱好的画作,在最靠近夹层的地方,沿着外侧,用小刀将裱好的丝带锦绫,一点一点分开。 随着小刀将锦绫划开,这画中的隔层,一点点呈现在李锦的眼前。 里面是一张折叠好的图纸,和一封没有信封的信。 他小心翼翼将之取出,摊在面前。 那一瞬,李锦愣住了。 眼前是一张地图,是从京城城南抵达皇家行宫最隐蔽的一条路线。 他将另一封信放在一旁,瞧着信上所写的内容,后背一阵发凉。 信中,寥寥几句,却在讲述一个惊天大阴谋。 写信的人,让当时的工部侍郎刘全,暗中制作两辆可以行驶在这条路上,平稳且避人耳目的车。 还特意叮嘱,要事后好销毁的那种。 信中还提到,能否成事在此一举。 落款,是云朵的图样。 云纹,李锦脑海中浮现出肖盼儿的那句话:他说,丞相赵文成,是云纹。 至此,太子最大的三个拥护者,小鸟图案的刑部尚书许为友,梅花枝图案的户部尚书裴义德,以及云纹图案的丞相赵文成。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通过不同的案子,串在了同一件事情上。 六年前李牧的死,这三个人在其中一定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李锦看着手里的两张纸,深沉的吸了一口气。 趁着这个时间,沈文将离这个院子的邻居,一对中年夫妻请了进来。 两人站在院子正中,瞧着眼前朴素的内堂,摇头叹了口气。 “这刘家两口子,平日里深居简出,跟我们基本打不着照面。”那中年男人是个秀才,面颊消瘦,似乎有肺痨,每每说个两句,便要喘上半天。 “什么时候搬来的我们也没注意,注意到的时候,好像已经做了几年的邻居了。” 说完,他抬手捂嘴,侧过身咳了很久。 见状,女子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满面担忧的睨着他的面颊。 见他缓过来些许,才抬头看着李锦:“我们就是个普通人,家境也不好,相公常年染病,靠着抄书和写状子换些银钱,奴家平日里做些小绣工贴补家用,日子过得很辛苦。” “但是这家人,但凡遇上了我们,并不如旁的人对我们敬而远之,而是会伸出一把援手,还会给些银两,介绍些京城里的好大夫。”说到这,她一声叹息,“是好人啊……” 她说完,目露惋惜的摇了摇头。 李锦睨着她诚恳的面颊,点头问道:“这院子只有他们两人居住?” 却见夫妻两人诧异的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并不是,住在这的,还有个老管家。”男人说,他抬手指着另一侧的厢房,“平日就住在那间厢房里,此人倒是常见。” 闻言,李锦的眉头拧紧了:“常见?” “正是。”女人说,“刘家夫妻寻常并不出门,买菜备货都是管家在做。”她思量了片刻,“每两日,管家就会出门买写蔬菜瓜果,我偶尔还会在市集上遇到他。” 听到这里,李锦沉默了许久,他指尖轻轻敲着自己的手臂,多问了一句:“你们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女人抿着嘴想了想,睨了身旁自己的丈夫一眼,有些不太确定:“好像是七八日之前了。” 这个答案,得到了男人的肯定,他一边咳嗽,一边点头:“对……对……” 看他说话劳累,李锦便抬手示意他不着急,慢慢来。 “那时候,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之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计划?比如出远门之类的?” “没有。”夫妻二人,异口同声。 没有出远门的计划,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待两人离去,李锦推开那扇厢房的门,看着里面一尘不然,丝毫不见人气的样子,脸色沉的可怕。 十之八九,这个管家也已经遭了毒手。 案子查到这里,李锦其实知道,再往下查下去,什么收获都不会有。 他几乎可以肯定,刘全夫妻当年辞官之后,处于某种原因,一直在躲。 他们躲过了六个年头,最终依然没有逃过被太子找到的命运。 那个绝对不会允许有把柄被人掌控着的李景,找到他们的目的,便是让六年前的真相,永远沉入无边的黑夜里。 沈文跟在他身后,瞧着李锦的背影,半晌才问:“王爷,这院子被打扫的这么干净,咱们下一步怎么查啊?” 怎么查? 李锦瞧着手里的地图和信,许久,转过身,望着沈文的面颊。 “不查了。”他目光坚毅的说,“起码不是现在查。” 往下查,李锦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会让整个六扇门,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 这话,让沈文愣了一下,他不解的上前两步,拍着自己的胸脯:“王爷不必担忧,沈文的命都是王爷救的,这种危险,愿意为王爷分担。” 谁知,李锦摇了摇头,一声轻笑:“不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说:“这案子说到底,是连环案中的一环。” 他举起手里的地图和信:“只需要找到将这些案子串在一起的人,便可以迎刃而解。” 闻言,沈文抬手挠头:“王爷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李锦点头:“七分把握。” 第196章 利用这个巧合,敲开太傅的门 锦华楼,二楼雅座。 李锦与宋甄面对面,屋内的气氛好似箭在弦上。 沈文手在佩刀上,随时都要拔剑一般,严肃的盯着对面的何琳,她双手握在背后双刀上,眼眸里的杀意尽显。 这种僵局是李锦先打破的。 他抬手,示意沈文在外面等他。 待沈文不情不愿的与何琳迈出了屋子的门,李锦面颊上的笑意才淡了些许。 他抬眼,睨着宋甄儒雅的模样,单刀直入的说:“宋公子可真是布了一盘好棋。” 闻言,宋甄颔首,勾唇浅笑。他知道李锦为什么来找自己了。 就见宋甄摇了摇头,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摊了下手:“王爷说的,宋某不懂。”他浅笑盈盈,“此事牵扯甚广,并非宋某一己之力能布局的程度。” 话虽不假,但李锦并不相信,他话音寒了不少:“京城还有人能与宋公子的谋略比肩而立?” 他说:“太子虽然势大,但也仅仅只能控着京城的局面。” 李锦目光冷峻,戳着宋甄的那张笑颜:“盛州,林阳,乃至定州,却都能有他的影子,这背后若没有京城最大的商贾推动,怎么可能做得到?” 宋甄听后,眉眼依旧带笑,重重的点了下头:“确实如此。”可他又说,“但王爷今次遇到的难题,的确与我无关。” 说到这里,宋甄抬手,为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一些茶叶。 那杯中,原本还算是清朗澄明,此刻开始显得有些浑浊。 睨着那浓的可怕的龙井茶,李锦蹙了下眉头。 宋甄却不以为意,微微眯眼,将那茶盏端起,抿了一口:“王爷也知,金先生还带着我的笛子。若此事是宋某所为,无异于自掘坟墓。” 浓茶入喉,伴着苦味,他边说,边锁着李锦的面颊。 关于这点,也是李锦至今都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先前林阳商人方青被烧死的“序”案,以及梵音对林家小姐复仇的“十”案,刑部侍郎陈安二儿子被杀的“九”案,以及国子监监生被毒死的“八”案,加上肖洛杀死毒舌的牛黛所引出的“七”案。 每个案子背后,都有宋甄的影子。按照常规的逻辑,这个“六”案,理当与他有关。 但就如宋甄所言一样。 街头闹事,拿着有太傅家少爷苏航落款的文书,拉着藏在箱子里的尸体,那么凑巧的装上苏航的马车。 若事情真的宋甄所为,他无异于是将金舒和严诏一同推到火坑里去。 李锦知道,作为太子亲信之一的严诏,此案定不会出手。 而拿着宋甄作保的证明,以“太子的人”而在六扇门里的金舒,若是插手此案,便会将宋甄推到太子的对立面上。 确实无异于自掘坟墓。 “王爷是否想过……”宋甄抬眉,看着李锦的面颊,“宋某此时绝对不会去冒的风险,就是将金先生推出去,让她引起太子的怀疑。” “王爷在定州的尾巴是宋某收拾干净的,金先生的假身份是宋某做的,就连那叫做金荣的少年,他的身份亦是宋某做的。” “这当中全都围绕着金先生。”宋甄笑起,“若是她引的太子怀疑……王爷试想,我身后宋家上下有百余口的性命,我冒不了这个风险。” 字字真实,句句在理。 李锦面颊上的笑意犹在,他放下手里的茶盏,什么也没说。 倒是宋甄,起身从一旁,将前几日他送来的机关盒拿了出来。 “这物什设计精巧,我寻了六七个工匠,才终于有一个知其原理的。” 那机关盒,是盛州杨青云家的院子里,被盛州知府云建林亲自挖出来的那只。 宋甄从一旁拿出一根木头棍,在机关盒上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戳了一下。 盒子的对面,当啷一声,掉出一个细长的木块。 他十分谨慎小心的,在李锦的面前,一点一点的将松动的木块取下来,放在一旁。 小小的机关盒,确实制作精密,内里是隼?结构,一环扣一环。 若是暴力拉扯,里面保存的东西,便极有可能会被损坏。 直到最后几块被拆下来,内里一张严重受潮,破碎不堪,长着绿毛的信封映入眼帘。 还有一块印章。 李锦捡起印章,看着上面的图案,眼眸微眯。 一条鱼,是从未见过的新的图案。 “这信,王爷小心拿取。”宋甄拆到后面,因为信和机关盒内壁有些粘腻,便不再继续。 他说:“六扇门的云大人精通痕迹物证,不妨拿给他研究一下,兴许能够保全其中的内容。” 说到这,李锦举起手里的印章,将鱼的图案面向宋甄:“此图案,宋先生可见过?” 天光微暖,洒进屋内。 秋风渐起,吹散了那铜香炉里的沉檀青烟。 宋甄瞧着那印章上的图样,在脑海中思索了很久,才终是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他说:“太子缜密,仅他自己有一本对照的名册,清楚的知道每个不同的印花对应的是谁。” “其余的,就算是常伴他左右的宋某,也一样认不齐全。” 说到这里,宋甄长叹一口气:“自从宋某想跟王爷做生意起,就想要将这些印花背后对应的人是谁,一一给找出来。” “奈何太子十分警惕,根本寻不到机会,时至今日,也仅能对上寥寥几人。” 他的话,李锦确实找不出破绽。 他端起茶盏,轻描淡写的道:“你我相识半年,事到如今,宋公子依然只是想做个生意而已?” 宋甄闻言,笑了起来:“谁知道呢。” 若说是做生意,宋甄的本钱压的也太大了。 一如他方才所言,几乎是压上了宋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 见李锦不语,宋甄微微抿嘴:“王爷可有想过,此案接下来怎么办?” 李锦抬眉,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就见宋甄微微一笑:“靖王殿下向来不信什么巧合,但此案开端,出现了那么明显的巧合。”他笑意更深,“王爷就没有想过,利用一下这个巧合,敲开太傅府的门?” 眼前,望着他笑盈盈的面颊,李锦半晌才一声冷笑。 他是真不喜欢宋甄。 不喜欢到,根本不想认同他说的这句话。 第197章 被突兀打乱的棋盘 这案子里巧合太多。 李锦睨着他的面颊,冷笑一声,甩开手里的扇子,极快速的摇着。 不是太子,不是宋甄,李锦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人。 大魏的皇帝,他的父亲李义。 难怪上书房里,李锦御前失仪,正面和许为友争辩,李义却仅仅只是给了他“放肆”二字,便将这一页掀过去了。 “这京城里,不仅有太子,不仅有靖王……”宋甄眉眼间笑意更重。 还有皇帝。 他的意思,李锦明白。 而这也是唯一符合当下情形的结论。 真实身份是太监的车夫,能顶住太子压力将箱子运走,掌控着李锦的动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身旁,瞅准了太傅府的马车撞上去。 能做成这一系列事件的人,只有皇帝。 李锦微微眯眼,睨着宋甄的面颊,故意问:“东西是谁给的?” 他问的是现场找到的,那张地图与信。 却见宋甄微微诧异,神情中荡起一抹不解:“还有东西?” 他的反应,和李锦预想的不一样。 就见宋甄思量了许久,摇了摇头:“不知是何物,但确实不是在下。” 他轻笑:“虽然从靖王殿下的角度看过去,您手头有很多案子,似乎背后都有宋某人的影子,这点,宋某不做辩驳。” “如殿下所言,宋某家大业大,又身处太子阵营,不可能不为他做一把助力。”他抿了一口浓茶,润了下嗓子,“但殿下不能仅凭此推断就觉得是宋某人布了这么大一盘棋啊。” 宋甄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宋甄,当真还没有那个本事。” 至此,李锦不在多言,他看着眼前这个如照镜子一样的“另一个自己”,除了敬佩宋甄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胆识之外,对他真实的目的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帮大魏这个不受宠,背后什么都没有的靖王,与帮着羽翼丰满了的太子,哪方的利益更大,这明显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但宋甄似乎在这件事上,不计成本,不计代价,做了不同寻常的选择。 除非李锦老糊涂了,才会相信他“做生意”的鬼话。 可是,不为了做生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笛子交给李锦的那一刻,就已经将最大的把柄,将他的脑袋与命,交到了李锦的手里。 他用十二分的诚意来帮他,到底是图什么呢? 待李锦走后,何琳瞧着宋甄面前那浓浓一杯茶,不言不语,直接倒了。 她一边冲新茶,一边冷冷的说:“浓茶伤身。” 宋甄手里提着毛笔,听到她的抱怨,轻笑了一声:“将死之人,贪杯无妨。” 却见何琳咣当一声,将新冲好的茶放在他面前,口气带怒:“先生不会死。”说完,盯着他诧异的面颊,补了一句,“我说的,先生不会死。” 她睨着宋甄清秀的面庞,双唇抿成一条线。 被那灼灼目光看的心口扑通直跳的宋甄,抬手挡了一下唇角,轻咳着岔开了话题:“咳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说,“毕竟才到第六案。” 他躲开何琳的目光,笑着说:“再者,你们的去路,我还没安顿好,还没有那个慷慨赴死的勇气。” 闻言,何琳怒意更重,她咬着唇,深吸一口气,瞧着宋甄依旧淡然的面颊,心中无限哀伤。 “我与先生共进退。”她说,“我不会扔下先生不管的。” 说完,这个房间里,她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睨着她离开的背影,宋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要抓紧时间,将皇帝横插一脚,差点踩碎了的全盘计划,重新布局。将这本不是第六案的第六案,前后衔接起来。 他面前的纸上写了一半的密信,思量了些许,补了一句话。 他需要知道,李锦到底拿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看着眼前拍翅而起的鸽子,宋甄有些理解严诏的感受。 一如严诏指责他,说他绑了金舒是胡闹一样,他现在觉得,那太极殿龙椅上的人,比他还胡闹。 不过也拜他所赐,虽然李锦怀疑他,却也因为那“自掘坟墓”四个字,一时半会应该是拿不住他的把柄了。 那样,他就还有时间。 周正在刑部一连闹了三天,闹的许为友头痛的旧疾复发,两日都没上朝。 李锦干脆在上书房里,当着太子的面,用“人手不足,确实没本事,没了仵作就能力堪忧,破不了案”为借口,将这工部侍郎的案子,借着李义的手,又推给了刑部。 李义瞧着自己这个越发学聪明了的儿子,劈头盖脸给他来了一通训斥,声音在太极殿外都听得到。 但所言内容,皆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伤根本,训了,但和没训一样。 上书房里如此一出,让站在一旁的太子,脸色极其难看。 他手中的拳头,捏的更紧了。 这件案子,刑部接手不到两日,便推了两个劫匪出来顶罪。 在严诏家里背了四五天《药毒通论》的金舒,也终于喘了口气,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仵作房的门口。 都还没来得及迈进去,就听见身后李锦的声音:“先生今日跟我走一趟太傅府。” 金舒回眸,看着已经隐隐泛红的枫叶后,李锦那熟悉的笑颜。 看着一身淡金色衣衫的李锦,站在回廊上,一如往昔的勾唇浅笑。 她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许是猜到她此刻所想,李锦故意面露难色:“幸好先生没涉足此案,那几个刺客是真难对付。” 这话,让站在他身旁的周正撑大了眼。 就见李锦一手扶着回廊的红柱,一手揉着自己的后背,苦笑着叹了口气。 金舒一滞:“王爷受伤了?” 她有些焦急,赶忙上前两步。 看着她那般担忧的神情,李锦吭哧一下笑出了声。 在金舒无比诧异的注视下,他哈哈大笑着,快步往前走去。 金舒愣了,一眉高一眉低的瞧着周正:“真有刺客?” 周正一头雾水,摇了摇头,而后又赶忙点了点头,磕磕巴巴的说:“有……吧?” 说完,被她探寻的目光瞧的心虚,周正赶忙跟了上去。 他不理解,只觉得自家王爷这断袖之癖,越发的严重了。 第198章 太傅府里的不速之客 大魏太傅苏宇,正一品,是太子李景的老师。 但太傅这个职位,其实是个虚衔,相比其他正一品的官员,实际的权利很小,基本上仅能覆盖到国子监和地方府衙直隶的学堂。 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两日前,李锦从上书房出来,便给太傅递了帖子,说几日后要亲自登门拜访。 却不想,太傅的回信很快,几乎是催着李锦越早越好。 马车里,李锦双手抱胸,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臂,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量如何将太傅与太子之间的联系割裂开。 但似乎是老天相助,李锦刚到门口,就见苏航急匆匆的提着衣摆跑过来,开口就将三人惊了一下。 “靖王殿下,我们府里的荷花池中刚刚捞出来一具男尸。” 这话,李锦一时半会儿没有迷糊过来。 就见苏航顾不得礼仪,推着李锦就往里进:“他腰上绑了一块大石头,府中此刻都乱套了!” 太傅苏宇,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死的人全府上下竟然无人认识。 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府里一下就炸了锅。 几人还没到跟前,就见尸体前站着一个老妇人,摇头咂嘴:“都是非要请那什么靖王来,他和他那个仵作,走到哪里哪里就死人,活脱脱就是个在世的阎王爷。” 边说,边眉飞色舞的比画着:“听说那靖王,在宁远一战里,光是靠那张脸,就吓退了一万的北梁军呢!恐也是个屠夫面相。” 李锦蹙眉,侧身睨着一旁面色尴尬的苏航:“本王面目可憎至此?” 苏航抬手,干咳了两声,还没说出话来,就被金舒抢先一步:“何止面目可憎,简直令人发指。” 她边说,边歪嘴白了李锦一眼。 这话,李锦抿了抿嘴:“哎金先生,你这是公报私仇啊。” 话没说完,金舒便从怀中拿出红绳,系在了手腕上,根本没搭理他。 眼前这一幕,把苏航看愣了。 是听说靖王身边跟着的小仵作地位特殊,与一般捕快的待遇明显不同。 甚至还隐隐听闻靖王有些断袖之癖的传言。 他一直以为是李锦避人耳目,瞎扯出来的障眼法,而今亲眼所见,还真觉得有几分道理。 “苏大人也如此认为?”李锦见他怔愣了些许,便笑着问,“也觉得本王是个在世阎王?” 苏航一滞,忙说:“妇人之言,殿下莫要往心里去。这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本就不能看的如此片面。” 此番说辞,令李锦眼前一亮:“不愧是门下省的天才少年,有此见识,李锦敬佩。” 说完,他便上前两步,拨开人群,走到了那尸体面前。 死的男人面相清秀,身长六尺半,腰间捆着一条绳子,绳子的一端已经被截断。 “石头呢?”李锦抬头,扫了一眼众人。 苏航赶忙上前,对面面相觑的家仆说:“这位是六扇门的靖王殿下,殿下问话不得隐瞒。” 人群中一阵骚动。 方才还在说是“屠夫面相”的老妇人,脖子伸得最长,脸上的诧异最深。 而李锦的目光,却始终锁在那衣服还在滴水的家丁脸上。 他蹙眉,面露难色:“还在下头,挺重一块石头,小人捞了半天,我们俩实在是捞不起来。” 李锦回眸,瞧了周正一眼。 就见他将腰上佩刀放下,二话不说,直接跳进了湖里。 “就在亭子底下!”家丁忙指着湖心的凉亭说道。 瞧着靖王的心思全在这案子上,似乎完全忘记来太傅府的目的了,苏航有些心急,凑在李锦身边,小声说:“殿下,我父亲还在等着。” 李锦抬手,挡了他一下:“人命关天,太傅不用等本王,本王可以改日再来。” 这话,让苏航迟疑了半晌,才点头应声:“那我去同父亲说一声,再让府里其他人一同过来辨认一下。” 李锦点头,回了一句:“多谢。” 湖中,亭子旁,几次沉浮之后,周正探出头,看着岸上的几个人:“下来帮忙。” 那石头确实沉。 四个人折腾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将石头推上了岸。 周正全身湿透,但丝毫不在意,拿起佩刀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等着。 剩下的三人累得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直喘气。 石头有百姓家的泡菜坛子一般大小,李锦睨着依旧拴在上面的绳子,亲自抬了它几下。 确实有分量,但在岸上,成年男性一人就可以抱起来。 随着石头的出水,金舒对尸体的初检也已经有个大概的结果。 她钳住尸体的下颚,在一片惊呼声中,凑在他面前,借着光看着鼻孔内的模样。 而后打开口唇,仔细查验了一番。 “死亡时间在两日左右,角膜浑浊,尸僵全退,尸体全身肿胀,皮肤有脱落迹象,口鼻有浓稠泡沫,但是……”金舒将耳朵,眼球仔细看了一个遍,摇了摇头,“该有的没有。” “没有?”李锦蹙眉,上前两步,蹲在她身旁。 与金舒一起办了这么多案子,李锦对不同方式导致的死亡,尸体有什么样的表象特征,已经了然于心。 在水中发现的尸体,该有的没有,便是指绿藻的痕迹了。 “口鼻处完全没有发现。”金舒摇头,“说明是死后,绑在石头上,抛进去的。” 说完,她睨了四周一眼:“其他的,可能要拉回去了。” 李锦闻言,点了下头。 在太傅府里,确实不方便动刀。 正巧苏航回来,太傅苏宇也一同跟来。李锦起身,刚要寒暄两句,就见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不速之客。 “见过太子殿下。”李锦拱手行礼。 太子李景背手而立,睨了他一眼,目光便直接落在了尸体旁的金舒身上。 他绕过李锦,直接蹲在金舒的正对面,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少见的语气柔和的问:“瞧出来是怎么死的了么?” 金舒正色凛然,摇头:“瞧不出来。” 李景抬眉:“竟还有金先生瞧不出来的?” 谁知金舒摆了摆手:“金舒不比殿下厉害,殿下都没瞧出来,我怎么瞧得出来?” 她没说是哪个殿下。 但这个回答,太子十分满意。 这金先生,确实是个聪明人,放在李锦身边,倒是亏了。 “那先生觉得,此案下一步当如何是好?” “那要看刑部怎么安排了。”金舒边说,边看着太子的眼眸,丝毫不慌。 许久,就见李景思量片刻,起身,背手而立:“这案子,就交给六扇门吧。” 他侧过身,面对李锦的时候就好似换了一副面孔,冷冷说道:“与我无关的案子,三弟做起来也顺手。” 第199章 人生在世二十六年的头一回壁咚 上书房里闹了一场,李锦虽然没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金舒知道,太傅也知道。 如此背景之下,太子忽然问这些问题,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金舒心里清楚的很,这短短几个问题,一是为了试探她,二也是为了警告她。 待他和苏宇离开,李锦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他看着金舒,赞许的笑起:“先生民间出身,在太子面前,竟也如鱼得水。” 一句不比殿下厉害,潜台词里便是让太子对这死亡的原因,下个定论。 李锦淡笑,不等金舒回应,转过身,瞧着苏航,将话题直接岔开:“苏大人,趁着尸体还在,让府里上下辨认一下吧。” “若确实无人识得,六扇门就将人拉回去了。” 苏航蹙眉,探头瞧了一眼李锦身后躺着的尸体,面颊上五味杂陈。 年方二十,书香门第出身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五官凑成一个“囧”字。 “方才已经交代下去了,家仆们已经辨认的差不多了,就剩下后院的小姐们了。” 他说到这,看着李锦,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压低声音,为难的开口:“靖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这模样,金舒瞧着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样子,疑惑的侧了下头。 苏航将李锦领到了一处空旷地,前后十米,连一棵树也没有。 他在正中停了脚步,恭敬的拱手:“殿下,自上次街头相遇之后,家父一直有话想对殿下说,但始终寻不到机会。” “今日太子殿下也在府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自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李锦,“家父说,殿下一看便知。” 李锦环顾四周,这所在的位置,四周是低矮的草木,前后皆有假山环抱,如一块小小的盆地。 他垂眸,接过苏航手里的信,拆开信封瞧了一眼。 白纸,上面一道黑长的墨线,从头画到底。 李锦抬眉,睨了苏航一眼,而后两手一个对折,将信叠了起来:“同太傅大人讲,本王知道了。” 苏航没懂,面露疑惑,但想问又不敢问。 见他不明所以,李锦淡笑,补了一句:“一点不损失是不可能的,但保住整个苏家,本王还是做得到。” “太傅大人不想出血本,又想赚大利,不太可能。” 说完,他拍了下苏航的肩头,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笑意盈盈的说:“劳烦苏大人,一字不落的转达。” 白纸当中,一条平分的黑线,不偏不倚,意为中立。 但李锦不傻,苏宇六年来将国子监搅和的一塌糊涂,如今见太子一方内斗惨烈,想寻个万全之策,又不想出本钱,只站个中立,就想换未来李锦上位之后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 李锦确实缺太傅的助力,但是相比之下,太傅现在更急需李锦这艘靠谱的船。 就在他们这一来一回的两刻钟里,尸体的辨认也已经到了尾声。 整个太傅府,竟真的无人认识躺在这里的尸体。 李锦猜到了结局,便招呼周正将尸体运回六扇门去,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若有知情人,提供线索重赏白银二十两。” 他听着耳边众人都在惊呼二十两的声音,收了扇子,勾唇浅笑。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而降,只要他进了府,光天化日之下,就不会无人注意到他。 挨个辨认却无人认识,那李锦只能认定为,当时的环境一定让认得他的人有顾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走在前面,迈过六扇门门槛。 “那公子当不是寻常人,衣着不凡,起码比我这缁衣的料子贵重。”金舒跟在他身后,“我瞧着他腰间有玉佩,封腰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一会儿打开看看,兴许能有些收获。” 说到这,金舒和李锦,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六扇门的院子里,青石板路正中,缁衣在身的李茜,拿着一本黄黄的请柬,站在云飞的身前。 他们两个人的角度正好背对门口,瞧不见刚刚回来的李锦与金舒。 见李茜又偷偷跑出来,李锦一股火窜上脑袋,大跨步就要往前走。 却被金舒一把拉住了胳膊,一个用力,扯到了一旁的柱子后头。 “公主这是何意?”云飞瞧着她手里的请柬,蹙眉道。 李茜咂嘴挠头:“嗐,中秋宫宴,我哥十之八九又不去,我一个人无聊,云大人若是……”她顿了顿:“云大人就来陪我吧。” 见云飞不语,她将请柬直接塞进了云飞的怀里:“哎呀,就陪本公主吃个晚膳,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这荣幸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就不用谢恩了!” 说完,她冷哼一声,快速转身,挠着头跑了出去。 院子里,云飞一个人,瞧着手里的请柬,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心事沉重的转身离开。 待他走远,红柱后,看热闹看入了神的金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难怪闹着要去香积寺点什么灯。” “金先生。”李锦的声音传来,沉的可怕,“金舒。” 此刻,她才猛然回神。瞧着被自己按在红柱子上,手臂挡着自己额头的李锦,“啊”的一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李锦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他手放在胸口上,努力按着自己快要蹦出来的心脏。 人生在世二十六年,头一回像样的壁咚,竟然会是他被个女人按在了柱子上,简直耻辱。 他手臂从额头上移开,目光带刀,嗖嗖嗖的戳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好看么?” 他又进一步:“爱看么?” 再往前一步:“喜欢看么?” 三问之后,金舒近乎贴在背后的墙壁上,李锦的胸膛离她不过一扎的距离。 她疯狂摇头:“不好看,不爱看,再也不看了!” 李锦挑眉,侧身弯腰,故意直勾勾的看着她的面颊,欣赏着她这幅窘态,和颜悦色的笑起,眨眼切换成凶神恶煞的模样:“那还不快去干活!” 听着他这凶巴巴的训斥,金舒抿嘴,费力的擦着身后的墙壁,从这狭小的空间里挤出去,低着脑袋赶忙往仵作房的方向跑。 见她跑远了,李锦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挡着自己的半张面颊,瞪了一眼在屋顶上探着个脑袋的白羽和周正:“快去干活!” 真是绝了,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整个六扇门这么喜欢八卦的。 他深吸一口气,回眸瞧了一眼那根红柱。 闹心啊! 第200章 是个不能提及的特殊的女人 仵作房里,金舒系好绑手,瞧着眼前的尸体,心思沉不下来。 她咂嘴,觉得方才自己的反应女气了一些,那种情况下,完全应该强硬的按回去。 反正在李锦眼里,自己是个男人,怕什么啊! 她越是这么想,越后悔,琢磨着有下次的话,一定那拿出十分气概。 想到这,又觉得还是没下次比较好。 她戴好手套,将面纱挂在耳上,自博古架上取下扁平的盒子,依次在身后排开。 瞧着眼前的尸体,沉声说:“得罪了。” 拿起剪刀的一瞬,金舒的神情便多了几分肃然,方才发生的事情好似翻了篇。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这具被害人的尸体上。 这让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李锦,十分不爽。 乱了阵脚的,竟只有他一个人,心塞。 金舒将被害人身上的衣裳一件件打开,越往里,越觉得奇怪。 外衫价值不菲,内衫的等级就折了一半,里衣更是离谱,质量还不如寻常百姓家过豆渣的纱布。 湿哒哒一层一层,她将这几样衣裳放在一旁。 腰封里确实有东西,掏出来的时候,裹着一张绢帕。 金舒小心翼翼的打开,内里是一枚翠绿的平安扣。 她的目光都在那翡翠平安扣上,而李锦则上前两步,直接将帕子拿了起来。 他一眼就瞧见了帕子右下角绣着的一朵海棠花:“苏婉莹?” 见金舒不解,他沉思片刻:“这图案我见过,这两年生辰礼中,都有这一方绢帕。” 他将金舒手里的平安扣捏起,掂量了几下,若有所思的往后退了一步,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见他不语,金舒勘验的步骤便继续往下。 被害人在水下浸泡了两日,尸体的模样并不有利于勘验。 表皮被水泡的极易脱落,所以金舒在退他里衣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将现存的证据破坏掉。 当被害人的胸背完整的呈现出来的时候,背部皮肤下黑紫色的伤痕,映入眼帘。 “颈部靠下,有明显的钝器伤痕迹。”她瞧着眼前的血瘀,伸手比了一下大小,“面积大约有掌心大小。” “但是考虑到水下已经两日,在环境气温以及水压的共同作用下,此处伤痕的真实面积应该有巴掌大小。” 在水下,随着尸体停留时间的增加,正常情况下都会逐渐肿胀发白,原有的血瘀与尸斑都会渐渐不那么明显,直至消失不见。 索性被害人在水下的时间不久,且京城入秋之后天气转凉,有些痕迹才能够保存下来。 金舒伸手,尝试着触碰那血瘀下的脊椎,但是泡得实在太狠,几次用力之后,都无法触及。 她换了方向,站在被害人的头前,伸手轻松触摸。 而后,在李锦的面前,刀斧在手,动作迅速的找到了后脑下的颅骨骨折处。 与之前见到的线性骨折不同,眼前的被害人,颅骨骨折成凹陷骨折,但因为是闭合性的,从外部看起来几乎没有区别,所以一开始金舒并没有注意到。 “这种情况很少见。”她说,“一般闭合性骨折,常见于婴儿,其他的或多或少都带有开放性的外伤。” “而且他骨折的部位,实际上是颅中窝,能够导致这种情况,只有快速迅猛的强冲击。”她想了想,“长棍子,铁锹,类似这种是有可能做到的。” 说到这,金舒稍稍咂嘴:“但是被害人后颈上的血瘀,就很难解释了。” “颈椎没有断裂,但是击打也使得颈椎出现了错位。”她说,“这两个伤痕同时出现在一具尸体上,有些不同寻常。” 李锦起身,捏着鼻子凑上前,瞧着眼前尸体的模样,蹙眉问到:“如何不同寻常?” 他说:“先击打头部,等他晕了,再补一下,岂不就能同时存在?” 就见金舒摇了摇头,她指着被害人的后脑说:“人的脑骨是很强的,这种程度的凹陷骨折……” 她一脚往后做出一个手持木棍的样子,而后猛然向前挥杆一击:“我这个力道,还不足以产生。” 如此,李锦懂了。 “你的意思是,假如击打他后脑的时候,他是站立状态的时候,他不可能还能维持站立不倒,是这样么?” 金舒点头:“正是,倘若他向前扑倒,再加补颈部一击……” 她摇了摇头:“那么被害人的前胸,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如此大的力道,就算前额侥幸躲过与地面的重创,后补的那一下,前胸也不可能一点淤痕都不见。” “会不会是泡了太久?”李锦睨着她,“太久了,所以前胸的瘀血散了?” “可能性不大。”金舒指着被害人脖子后几乎一片黑的淤痕说,“这一下力道之猛,可不比后脑勺的那一下轻。” 她说:“一连两击,正面却都不见一点伤痕的,实在是太巧合了。” “所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李锦抬手,指尖婆娑着下颚,“这两处伤痕是同时产生的。” 金舒点头:“而且,应该是站在岸边,被两个人,同时下手,打进的水里。” “被害人虽然口鼻没有绿藻的痕迹,但是肺部有大量积水,眼舌相对突出,耳膜穿孔出血。” “所以。”她瞧着李锦,“他应该是颅脑凹陷骨折,合并溺水而死。” 屋里,安静了有一息的时间。 李锦将那张帕子拿起,深吸一口气。 “你觉得,击打后脑的力道,大到什么程度?”他转头,瞧着金舒,“若是女子,可为么?” 她看了看李锦,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帕子,咂嘴道:“有点难。” “挨了这一击,腾空而起摔在地上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若是女子的话,有个几米全力冲刺的空间的话,倒是能办到。” 闻言,李锦的目光又落回了那绢帕上,睨着那朵熟悉的花,沉默不语。 见他神情这般奇怪,金舒小心翼翼的问:“那位苏小姐,可是王爷的心头好?” 李锦一滞。 他转头,瞧着金舒探寻的目光,故意模棱两可的说:“是个不能提及的特殊的女人。” 这话,像是一只手,捏了金舒的心口一把。 她尬笑一声:“那就不提了。” 李锦眉头一抬:“哎,不提也罢。” 说完,将那帕子收好,唇角止不住的扬起,转身离开了。 他闹心了一个时辰,这下舒坦了。 第201章 实力之间的差距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两白银投进去,刚过了半日,天都还没暗下来,就有裹得严严实实的太傅府丫头,一路跑来六扇门,哆哆嗦嗦的站在李锦的面前。 “那死的人是林公子。” 初秋的天,这小丫头披着厚厚一件披风,神神秘秘,好似在躲什么一样。 她一句话拆成两半说,说一半藏一半,说完了停一停,到处看看,觉得安全了才又说下一半。 “林公子与我们府里住着的,远房亲戚家的表姑娘相识。” 她说这段的时候,人躲在李锦门主院的木门后头。 “但是今日表姑娘病了,在屋里将养着,就没出来辨认。” 到这句话的时候,人又躲在了博古架旁。 “平日里表姑娘和府里的人接触甚少,所以她的朋友府里也没什么人认得。”最后,她扯着站在一旁的金舒,以她为墙,探出个脑袋。 说完这些,李锦眼眸都没有抬,点了下头:“转告你家二小姐,本王知道了。” 闻言,那丫头终于松了口气,尬笑一声,才将一直藏在背后的食盒拿了出来。 “靖王殿下,这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枣花酥……” 就见李锦摆了摆手:“本王……”话没说完,他停滞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音,勾唇笑起:“劳烦先生帮我拿着。” 他目光落在站在一旁的金舒面颊上。 金舒先是怔愣了一下,才“哦”一声,接过那小丫头手里的食盒。 就见丫头感激涕零,内心的激动溢于言表,递食盒的手都有些哆嗦。 “可是身体不适?”她见状,指了指一旁的八仙椅,“不妨坐下慢慢说。” 小丫头瞧一眼李锦的侧颜,咽了口口水,忙摆手:“不了不了,官爷好意奴婢心领了,还得赶着回去,免得惹人怀疑。” 她说完,行福身礼,留下金舒满心的不解,转头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屋内,她抱着那只黑漆雕花的食盒,瞧着李锦专注于手里护本的样子,抿了抿嘴:“这东西放哪里啊?” 他头也不抬:“放你肚子里。” 见金舒不明所以,李锦放下手里的护本,盖上戳子,一边起身归档,一边说:“我不喜甜食。” 李锦话音刚落,方才风风火火跑出去的小丫头,此刻又火急火燎的折了回来。 此番再进来,许是因为最难办的一件事成功办妥了,就显得与方才判若两人了。 她大大方方的迈进屋子,十分得体的行了个福身礼:“王爷,奴婢方才忘记说了,这阵子,我家小姐总是丢东西。” 说到这,李锦“咔哒”一声合上手里的盒子,转过身,背手而立:“丢东西?” “正是。”她说,“不是什么大物什,都是些珠贝、金钗、玉佩耳环之类的小物。” “起初,小姐以为是自己丢三落四,放不见了地方,但后来少的越来越多,常年不动的,再打开锦盒也突然就不见了。” 她抿了下嘴:“小姐说这种小事情不要来劳烦王爷,但奴婢觉得……” 她抬眼,瞄了眼前气宇轩昂的李锦一眼:“奴婢觉得就算是小物什,也是小姐珍爱的东西,丢了小姐会伤心。” 这倒是个衷心的,知道要为自家小姐创造个见面的机会。 李锦垂眸,思量片刻,点头道:“本王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丫头喜上眉梢,嘴角咧的别提多大了,像是过年了一样开开心心的跑了出去。 望着她那咋咋呼呼离开的背影,李锦看着注意力全在食盒上的金舒。 “你知道她家小姐是谁么?”他挑眉,不等她开口,补了一句:“是那绢帕的主人,太傅府的二小姐苏婉莹。” 见金舒面颊上僵了一瞬,他浅浅笑起,不再多言。 那天晚上,金舒瞧着食盒里八个枣花酥,外皮肉眼可见的酥松,甜香的味道开盖就能闻到。 可寻常十分喜爱各种糕点的她,不知为何,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瞧了许久,还是原封不动的盖上了盖子。 第二日,李锦在前,周正和金舒在后,太傅府门口同苏航寒暄两句,便一起往苏家表姑娘居住的院子走去。 “昨日她身体抱恙,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就没能去辨认。”苏航说,“她是我远方姨娘的孩子,已经到了成婚的年岁,比起在江南出嫁,姨娘就想让我娘出面,寻个京城的姑爷。” “是何病?”李锦边走边问。 说到这,苏航的面颊上露出一言难尽的模样:“说是浑身酸痛,心力交瘁……” 他蹙眉抿嘴:“具体也说不清楚,大夫开了几味药,让卧床静养着,过几日再看看。” 浑身酸痛,心力交瘁…… 这个病症还真是模糊的令人费解。 “她身上可有伤?”临到院门口,李锦瞧着苏航问道,“外伤。” 苏航想了一息的功夫,摇了摇头:“没有。” 迈过院门,苏家的表姑娘谭沁,已经穿好衣裳,被丫鬟搀扶着,从屋内走了出来。 进门的时候,李锦一眼就瞧见了靠在门旁的铁锨。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木头杆子三尺长,底部一个宽扁的铁锨头,有圆盘大小。 站在院子里,瞧着如扶风弱柳一般的谭沁,他单刀直入的问:“谭姑娘上次见到林公子是什么时候?” 原本还是一副娇滴滴模样的表姑娘,面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一下。 她嘴抿成一线,半晌才摇头:“有几日了。” 李锦点头,反问:“几日?” 他目光如刀:“林公子在酒肆与人说起,三日前他应邀来此寻你,那日,你在何处?” 这一来一回的几句话,将一旁站着的苏航给听懵了。 他心中隐隐不安。 刑部有流沙,六扇门有暗影,如今真的遇到案子,切身实地的体会了一遭,才真的比较出来这流沙与暗影之间的差距。 只一晚而已,连辨认都没能辨认出来的嫌疑人,李锦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去过哪里,又见过谁,说过哪些话。 这样的力量,如今只是用在断案上…… 看着李锦的背影,苏航深吸一口气,有些明白了太子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第202章 疑点重重的表姑娘 其实,今早星辰未散,半月仍在天际的时候,沈文就已经顺着那“林公子”三个字,追到了两条不一样的线索上。 待晨光大亮,李锦刚从靖王府的寝殿里出来,他就赶忙迎了上去。 “这林公子大名林钦,常常出入当铺,典当的东西我都要出来了,大概就是这些。”他将一个小箱子抱在胸前,里面发簪耳环,玉石珠宝,粗略算起来有十多件,“他常常用女子首饰典当,所以当铺的掌柜和小生都认得他。” 李锦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缓缓往前走:“继续。” 沈文从小箱子里拿出一支金钗:“这些东西,应该就是二小姐苏婉莹丢失的那些,这金钗上还刻着婉莹两个字。” “他典当如此贵重的东西,当铺的掌柜就不起疑?”李锦脚下没停,迈过院子的门槛,往府门的方向去。 整个靖王府是六进的四合院,自从李锦卸下兵权之后,为了不被人抓到把柄,整个院子里的府兵都少的可怜。 所以硕大的王府,显得异常的清冷安静。 沈文跟在他身旁,合上箱子说:“他曾同掌柜讲,说自己是世家公子,近些年家道中落,急用银子养活上下几十口,才会典当这些母亲的遗物。” 他咂嘴:“那掌柜唯利是图,瞧见这么好的东西,就压着价格当给他了,我追到的时候,他一听是脏物,吓坏了。” 迈过门槛,瞧着周正已经停在面前的马车,李锦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沈文:“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个混混。”沈文说,“上赌场,逛青楼,人称林五爷,哪有什么世家身份,都是他编的。” 沈文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李锦:“这人专门对家境优渥的女子下手,大打感情牌来骗取钱财,还在酒场上吹嘘自己眼神一狠,就有姑娘排着队送银子。” 这排着队送银子的人里,便有眼前这个被李锦问的愣在当场的苏家表小姐,谭沁。 “几日?”李锦问,“先前林公子与人说起,说三日前他会来太傅府寻你,在你们约好的那日里,敢问谭小姐人在何处?” 李锦目光如炬的看着谭沁的面颊。 两人之间五米的距离,一个在院子正中,一个在门框之旁,却好像被点燃了什么一样,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谭沁抿嘴,手里的绢帕挡了一下嘴角,摇头道:“我确曾与林公子相约在午后见一面,但并非在府里,而是在东市的云天书画院。” 她顿了顿:“临近中秋,我想买些礼物赠人,便请林公子帮我出谋划策。” 李锦看着她淡定的模样,沉默了片刻:“那买到了么?” “买到了。”她说,“我这就去拿来让王爷瞧瞧,好还我一个清白。” 说完,她抬手轻咳,颤颤巍巍的往屋内走去,那模样谁见都觉怜悯,谁看都觉揪心。 趁着她转身回屋,金舒走到院子门旁,将铁锹拿了起来。 她看着干干净净的铁锹头,微微蹙眉。 这东西不是新的,在种花的院子里是常见的工具之一。但干净到这种程度,甚至能印出人脸轮廓的,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她仔仔细细瞧着,因为冶炼的工艺并不精,再加此物本身廉价,所以使用久了之后会有些变形,假定这把铁锹就是凶器之一的话,那么就算清洗干净了,多多少少也会留下一些特殊的痕迹。 但她看了许久,却什么都没发现。 干净,没有任何奇怪的痕迹,但这反而是最奇怪的地方了。 少顷,谭沁抱着两卷画作,以及云天书画院特有的包画纸,还有购画时留的底签,走到院子一旁的石桌旁:“便是这几幅了。” “当时挑了山水和花鸟,买的时候花了十五两银子,王爷若是去找掌柜的求证,定然是能求证出我所言非虚的。”谭沁说着,又抬手咳了几声。 李锦看着手里的底签,眼角的余光却锁着她的面颊:“不是说浑身酸痛么?怎一副风寒的模样?” 闻言,谭沁尬笑了起来,揉着自己的双臂:“酸痛也是有的……”她说到这,话音细若蚊蝇,后面嘟囔了一句什么,谁也没能听清。 “谭姑娘何时与林公子道别的?”李锦对她的娇羞与楚楚可怜丝毫不感冒,依旧是冷冷的问。 “买画之后,便互相道别了。”她说。 “依谭姑娘的回忆,便是从云天书画院出来之后,你们就没再见过了对么?” 李锦一边问,一边查看着那些画卷,一边好似漫不经心般的说:“本王劝你想好再回答。” 谭沁一滞,猛然双肩颤抖,一口气咳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她尴尬的扬了扬嘴角:“倒也不是那时就分开的,还去了街边的茶楼,饮了几杯茶水,赛了几轮投壶。” “哪个街边?”李锦没打算让她有更多的思考时间,“又是哪个茶楼?” 他问完这些之后,谭沁的面色便有些发白,她垂眸想了想,竟一个也答不上来。 不仅如此,她抬手捂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言语。 见状,苏航拱手:“王爷,表姑娘尚在病中,秋风微寒,不如明日再继续问吧?” 李锦勾唇笑起:“也好。”他说,“正好也要求证一下,谭姑娘说的是真是假。” 他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意味深长的说:“想来谭姑娘平日过得精细……”说完,睨了一眼金舒放回去的铁锹,“连铁锹都这么干净。” 原本,这话是说给谭沁听的,没想着能得了谁的回应。 但等在门口有些时间的小丫头,此刻赶忙站在门口,冲李锦说到:“那是因为表姑娘的铁锹前日坏了,我们家小姐就把自己的拿给她用了。” 小丫头嘿嘿一笑:“那个,她原来那个铁锹,还在我们院子里,没扔。” 李锦睨着她的笑容,点头道:“原来如此。” 而后,提着衣摆,直接与她擦肩而过,快步往府门口走去。 一直到出了大门,金舒才找到了机会问他:“王爷为何不直接去看一眼那铁锹?” 李锦回过头,瞧了她一眼,直接跳过回答上了马车:“赶紧走。” 他这副模样,金舒还是头一回见。 就像是故意避开这个苏家二小姐一样。 第203章 最后一堂课 那天回到六扇门,李锦交代了白羽两句。 金舒站在门口,瞧着他的背影,转头看着周正。 她还是忍不住对苏婉莹好奇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周大人,王爷为何避着苏家小姐啊?” 周正蹙眉,抬手清了清嗓子。 见李锦专心同白羽说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才稍稍歪了下身子,悄悄说:“这苏家小姐,同王爷有些渊源。” “两情相悦?”金舒问。 只见周正面上闪过一抹诧异:“谁说的?”他撸起袖子,“胡说八道!” “不是两情相悦?”这下,金舒迷糊了。 昨天还说是心头好,今天就变了样了? “苏家二小姐她……” “周正。”就在这关键的时候,李锦回眸,睨了他一眼,“你和白大人一起去,太傅府人多眼杂,去给他搭把手。” 说完,抛给他一张鹰犬的面具。 周正刚打开的话匣子,就这么生生扣上了。 太突兀,卡的难受! 他抿了抿嘴,看了金舒一眼:“回来再叙!”而后,跟着白羽一同转身往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下李锦和金舒面对面。 “先生还有什么想问的,问我。”李锦环视一整圈,“人人都忙,唯我有些空闲,能稍稍满足一下先生的八卦之心。” 话音刚落,四下无人,正要迎面走上来的沈文愣了一下,扭头就往反方向走去。 六扇门内,影壁之后,李锦背手而立,站在宽敞的院子中央,身后那把扇子在指尖来回翻滚,转出了花样。 被他目光看的后背发毛,金舒尬笑一声:“没有没有……” 她摆手:“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在李锦面前,她一本正经的拱手鞠躬,行了个大礼,转身就跑不见了踪影。 见她跑远,李锦才轻笑一声,唇角微扬,往内院走去。 秋雨如丝,天空灰蒙,伴着阵阵寒风,落出了斜风细雨的意境。 金舒抬手挡着秋雨,一路小跑,转进了仵作房里,躲在屋檐下,甩了甩手,又拍了拍身上微润的缁衣。 案子卡了壳,她便有些无所事事。 想起前些日子严诏讲给她的宫廷秘事,她看着屋檐上落下的水滴,觉得这案子让李锦不得不谨小慎微,一点点往前,也是合情合理。 太傅原本是李牧的老师,因为深知李牧为人太软弱,太优柔寡断,转而扶持二皇子李景。 这样的考量本身并没有错。所以他成为李景坚定的支持者,也是情理之中。 现在,太子的地位被李锦威胁,而太傅府里又出了这种案子,若自己是太傅,也会选择避嫌。 最好的情况是能不帮忙就不帮忙,就算是处处使绊子,李锦也只能受着。 金舒推开门,迈过门槛,目光忽而瞧见了自己桌上一提点心。 她走上前,提起来看了看,是平日严诏常常从御膳房带出来的糕饼。 “近日宫内在备中秋宫宴,御膳房做的点心格外的多。”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严诏,站在门口说道:“知道你喜欢,就提了些。” 金舒闻言,转身咧嘴嘿嘿地笑:“多谢师父。” 师父…… 严诏的眸光暗了些许。 “你也该出师了。”他说,“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金舒一愣,放下手里的点心:“怎么会,金舒才来半年有余,能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她诧异瞧着严诏的面颊,见他今日格外严肃,原本舒展的笑颜渐渐僵在了面颊上:“师父,您不会是想赶我走吧?” 雨渐渐大了,屋檐落下的水珠滴答滴答的击打在檐下的石板上。 风从严诏的身旁擦过,灌进这间小屋里。 他背手,花白的碎发被吹的有些凌乱。 身上缁衣的下摆纷飞着,忽然就有了几分仙侠的味道。 沉默了一息的时间,严诏一声冷笑:“走?出师都没出师,你个半吊子想去哪里?” 听到他惯常的冷言冷语,金舒的心一下就放进了肚子里。 她蹙眉,埋怨道:“方才那般模样,当真是吓到我了。” 严诏歪了下嘴:“但也快了,我手里能教你的,仅剩下最后一堂大课了。”他顿了顿,“待年底,寻个空教给你。” 金舒嘿嘿一笑:“明年年底,或者后年年底,都行!” 她指着上次严诏抱来的书:“小徒天资愚笨,这些都只看了一半,再学新的,有些吃不消。” 严诏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留下了一句“油嘴滑舌”,顺着萧瑟的风,冲进了那间屋子里。 他停在正堂前,回头睨了一眼,瞧着她吃点心的模样,面上沉的如寒潭的水。 若她能称得上天资愚笨,那这世间芸芸众生,半数都是蝼蚁之辈。 严诏回到正堂内,关上了身后的门。 次日,金舒刚到,就被喊去了李锦的院子。 前脚迈进门,后脚就愣住了。 这门主院子里,满地的铁锹。 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李锦站在那一筹莫展,他身旁坐着喘气的周正和沈文,只有云飞一手拿着一只,对比了起来。 “那一屋子都是铁锹啊!”沈文无奈地说,“夜里太黑,雨后又滑,实在是没辙了,就干脆都拿来了。” 他咂嘴:“一个姑娘家,搞这么多的铁锹干什么啊!” 听到这,金舒明白了,眼前这大大小小二十多把,都是从表姑娘的屋里搜出来的。 “不是她,她屋里确实只有那一把,这剩下的都是二小姐苏婉莹屋里的。”沈文冷笑一声,“她就是成心和王爷做对,去年宫宴上没能……” 说到这,李锦缓缓回头,冷冷一道光投过去,沈文当即收了声。 满院子铁锹,就连云飞也眉头紧皱,他目光看向金舒,颔首说道:“先生说那被害人的后脑,有可能是被铁锹打成闭合性骨折的,对么?” 金舒点头:“正是。” 云飞迟疑了片刻,提着两把走上前:“先生能不能模拟一下?” 他说:“依先生之见,是如何敲打到被害人后脑的?” 他边说,边将其中一把递给了金舒。 “根据尸体呈现的情况,我的推断是这样……”金舒接过铁锹,握在手里,自后向前做了一个如同钓鱼抛线一般的动作,“可能还会配着几米冲刺的距离。” 姿势,动作,还有手里铁锹划出的弧线,在云飞的眼里组成了案发现场的一块碎片。 可他迟疑了许久,却摇了摇了头:“不对。” 他说:“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第204章 把案子破了,我讲给你听 云飞的话,让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 他看着金舒,细细问:“后脑伤的位置是在什么地方?靠近枕部么?” “靠近。”金舒点头,抬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侧身展示给云飞看。 “颅骨骨折的碎裂点在哪里?”他一边看,一边问。 金舒竖起食指,在自己后脑正中靠下的位置指了一下:“拼接还原之后,应该是这个位置。” 不上不下,距离枕骨有接近两寸。 至此,云飞十分肯定的说:“那便不可能是这样的击打方式。”他说,“这种方式受力点会比较靠上,而被害人的情况明显靠下。” 金舒思量了些许:“那有没有可能是被害人低头的时候?” “不可能。”云飞摇头,“先生以我为例,试一下便知。” 就这样,当着李锦的面,金舒站在院子里,用方才的姿势尝试攻击云飞。 铁锹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在将要落下的时候,金舒忽然有点慌。 这股惯性,她根本停不下来。 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只手稳稳抓住了铁锹另一端的棍子,仿佛时间静止,铁锹停在了云飞身后一寸的位置。 金舒吓白了脸,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李锦抬眉,瞧着她的模样,埋汰道:“先生这般细胳膊细腿,也真敢用全力。” 自知理亏,她尬笑了两声:“幸好王爷出手……” “哼。”李锦冷哼一声,将她手里铁锹拔了出来,他站在云飞身后,学着金舒方才的样子,手臂一挥,铁锹稳稳停住。 这一拍,金舒看清了。 “原来如此!” 铁锹的底部并非是平的,而是有一个圆润的弧度。 若是自上而下的敲击,在被害人低头的时候,受力点的位置几乎是在颈部,并非颅骨附近。 而被害人当时若是直立,头部竖直,那么受力点理当靠上。 云转过身,从李锦手里拿过铁锹,点头道:“所以,凶手的真实敲击方式,有可能是这两种。” 他往后跨了一步,扎下一个马步:“第一。”边说,边抬手,如同泼水一样,从右后方往左上方拍过去,“这是一种。” “第二。”他站直了身子,将手里的铁锹抬平,几乎是横扫着打过去,“这是第二种。” 演示完,云飞睨着手里的铁锹补了一句:“这两种方式,女子均可为,且力道比金先生方才那一种要大。受力点的位置,都可以做到在颅骨偏下的地方。” “而且……”云飞迟疑了片刻,“这种击打,被害人当时并不会直接倒地,而是会反射性的佝偻身躯。” “凶手若是连击,第二下,便会击打在颈椎的位置。” 他沉默了片刻:“所以第二下,应该才是先生用的方式。” 听完云飞说的话,金舒在脑海中反复的思量着这种手法的可行性。 原本,尸体上呈现出的情况,她判断是两处重伤同时产生,也就是说凶手大约有两人。 但若是如他所言,便是一人也可以做到。 “云大人。”她思量了片刻,同云飞探讨了起来,“这铁锹拍过去,将颅脑击打成凹陷型骨折,这种力道,他当真还能站的稳?” “其实,击打至凹陷骨折的力道并不需要特别大,但是需要瞬时爆发力。”云飞说,“若是力道特别大,穿孔的情况比较多。” 瞬时爆发力。 如此,金舒明白了,她在验尸的时候,的确是忽略了这个关键的点。 她拱手,同云飞行礼道:“多谢云大人指点!”她很是感概,“差点误了大事。” 还没等云飞应声开口,就见李锦将云飞手里的铁锹拿过来,漫不经心的说:“术业有专攻,细微痕迹的差别是云大人常研究的范围,但先生不同。” 他睨着金舒,抬手轻轻抚了一把她的后脑:“你总不能用被害人的尸体去搞实验吧?” 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是配上李锦现在动作,问题就很大了。 先前在盛州,白羽夜里同云飞闲聊的时候,有说王爷待金先生不同寻常。 说那话的时候,白羽的模样神秘至极,当时云飞还说他想太多。 可现在亲眼所见,他竟然有些信了。 瞧着金舒蹲在那一大堆铁锹里面仔细查找,云飞唤住了李锦前进的脚步。 “您这……”他压低声音,“万一传出去,怕太子要大做文章。” 李锦一滞:“什么大做文章?” 云飞面露难色,抬手挡了一下嘴角:“断袖之癖。” 李锦的眉头抬起,诧异的瞧着云飞。就见他十分衷肯,一点不像是说笑的模样,万般惆怅的睨着李锦的面颊:“属下们倒是觉得无妨,但太子……” “属下们?”李锦打断他的话,一眉高一眉低,“你们?” 他刷的一下甩开扇子,摇得飞快,瞧着云飞的面颊,额角突突直跳。 “属下失言。”云飞赶忙拱手。 院子里,金舒一把一把的找着细微的痕迹。 沈文和周正也没闲着,帮着金舒将她挑出来的分了类。 始终弯着腰的云飞,等了半晌,却没等到该有的雷霆之怒。 他有些不解,悄悄抬眼瞄了一下,正好对上李锦的目光。 云飞愣住了,那目光中,有犹豫、有担忧、有不安,独独没有怒意。 “金先生是唯一能解开六年前那一案的人。”李锦小声说,“但她不会武功,跑得慢,又瘦小,你们平日里多护着她一些,别让她被太子抓了把柄。” 说完,他扫了云飞一眼,便收了扇子往前几步,也加入了筛查凶器的队伍里。 云飞有很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当世的靖王,六扇门的门主,在被人说断袖之癖的时候,没有解释,没有发怒,连个杀人的目光都没有,只有一句轻飘飘的,无关紧要的回应。 他深吸了一口气,干笑一声,挽起袖子。 倒是有些同情太傅那痴情的的二女儿了。 此刻,脑袋里惦记着苏婉莹的不止云飞一个人。 金舒一边比对着铁锹的背面,一边凑在周正身旁,小声问:“周大人,昨日还没说完呢,去年宫宴上苏姑娘……” “苏婉莹非要跟我比断案推理。”李锦站在她身后,黑着脸说,“金先生真是执着啊!” 金舒后背一僵,尬笑一声,眼角余光瞧着周正飞快的往另一侧走去,微微咂嘴。 她回眸,瞧着身后双手抱胸的李锦。 就听他声音柔和了几分:“把这个案子破了,我讲给你听。” 第205章 金先生对我而言也是特殊的人 有李锦这句话,金舒一下就来了精神。 不仅金舒来了精神,想吐槽的话卡了两天,憋的难受的周正也很精神。 以至于原本需要两日才能完成的走访调查,他和沈文只用了一天就整理出来了。 同时,蹲在院子里一天的金舒和云飞,也终于从那二十多把铁锹里,统一了意见,找出了最有可能的两把。 一把被清洗过,在原本弧度的位置正中,有一个新产生的塌陷区域。塌陷的并不明显,但还是改变了铁锹本身的弧度,以及原有的折角角度。 另一把正面有被擦拭的痕迹,可毛糙的背面上沾着几根发丝,还勾着十分纤细,成丝状的几根线。 这两把,都符合她们的推论,都极有可能是作案的凶器。 如此,这案子倒是陷入了僵局。 只有确切的被害人身份,和不能肯定的凶器,依照现有的证据,完全不能组合出一个像样的逻辑链条。 谭沁的说辞虽然奇怪,但却能够自圆其说,她确实在那一日下午同这个林钦去了云天书画院,也确实购买了画卷。 在离开之后,在书画院对面的茶楼喝了两盏茶,就此分开。 这点,茶楼里的掌柜也已经证实了。 李锦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案子毫无头绪。 “有时候不是没头绪,而是这个头绪,不能正着去寻找。” 张鑫站在门主院里,瞧着两把铁锹,听完了这个案子已知的全貌之后,抬手捋了一把胡子:“门主可以使诈。”他说,“这凶手此刻应该是如坐针毡,比您还着急。” 在六扇门,当案子走进一个死胡同的时候,就是张鑫这个犯罪侧写师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您只需要激将法,吓唬一下,马上就招了。” 他边说,边撸着怀里的狸花猫。 那猫多日未见,又比前些日子胖了些许。 它懒懒睁眼,瞧见房檐上的白羽,一下就来了精神,三两下就冲了过去。 肩头落着鸽子的白羽,浑身一个激灵,一人一猫就这么在屋檐上对峙着。 屋檐下,院子里,听了张鑫一席话,几个人一片迷茫。 “本王连凶嫌都没能划定出范围,如何吓唬?”李锦蹙眉,“这案子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雾里看花,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在太傅府里动手?” 李锦双手抱胸,摇了摇头:“都没有头绪。” “我假设过凶手是太傅府里的几位姑娘之一……”他顿了顿,“但家境优渥的世家姑娘,杀一个市井混混,比起在府里亲自动手,显然雇凶杀人更加简单快捷,还不留痕迹。” 见眼前众人皆是茫然,张鑫笑了起来。 他扫了众人一眼,极为少见的娓娓道来:“极端的犯罪,往往始于负面的情绪。比如愤怒、悲哀、嫉妒、贪婪。” 他说:“凶手力度之大,显然就是冲着取被害人性命而去的,也就说明,他当时被一种极端的愤怒所支配。” 张鑫捋一把胡须:“那么,这个市井混混,平日里吃喝嫖赌,他到底做什么事情,才会让凶手感受到极端的愤怒?” 说到这,李锦有些明白了:“张大人的意思是,要倒着推理?” 张鑫点头:“这个案子虽然是个个案,但不能独立来看。因为被害人是个欺骗大师,他平日赖以为生的手段,就是对富家小姐进行感情欺诈。” 他说:“人的心理是很有意思的,明知天上不会掉馅饼,但遇到的时候,仍有大部分都会保有侥幸的心理。” “尤其是,他还采用了自我包装的手段,将自己变成一个世家公子,那些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小姐们,就更容易上这种当。” 院子里,张鑫一点一点的剖析着凶手的心理,像是拼图一样,渐渐将原本零散的线索,串在了一条通畅的逻辑线上。 “所以,凶手的范围,应该在他欺骗的那些世家小姐当中。”张鑫笑起,“但案发却是在太傅大人的府里,能做到这一切的,便只剩下那一个人。” 谭沁。 “王爷审讯的时候,莫要太咄咄逼人。”张鑫说,“她受到的伤害与打击并不轻。” 李锦蹙眉:“张大人还没说要怎么诈她。” 就见张鑫挑眉:“有苏婉莹在的地方,还用得着王爷亲自去诈?” 虽然他所言不虚,但听到苏婉莹三个字,李锦面色还是一下就黑了。 他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的瞟了张鑫一眼。 “躲不过的。”张鑫哈哈地笑起来,冲着屋檐上剑拔弩张,已经对白羽肩头的鸽子发起两轮攻击的狸花猫,摇了一下铃铛,“不管怎么躲,也是太傅大人的二女儿,王爷也得给几分薄面不是。” 李锦微微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眼张鑫:“张大人帮忙是假,游说是真吧?” 张鑫笑起,侧着头瞄了一眼他身后的金舒,摇了摇头:“犯不着游说。”他压低声音,“他顶不住的。” 这个他,说的是太傅苏宇。 半晌,李锦轻笑一声,没有再开口。 待张鑫走后,沈文负责去查其他受害者的信息,云飞则回到了自己的物证房,留下金舒和李锦面对面。 他极为少见的叹了口气,坐在屋内书案之后,两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可知太子的母妃,日日念叨着的是什么事情?”半晌,他忽然对沏茶的金舒开口。 就见她手里不停,点了下头:“给王爷说媒。” 李锦一滞,满脸嫌弃:“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如此好奇?” 金舒撇了他一眼:“王爷对女子向来很有手腕,林姑娘那一案里,我可是听了一下午的‘各种巧合’。” 她睨着李锦的面颊:“但王爷说苏姑娘是个特殊的人,对特殊的人也躲着,属下好奇。” 看着她放在面前的温茶,李锦抬眉:“仅此而已?” “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 李锦面颊上的笑意散了。 金舒有些诧异,抿了抿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半晌,李锦一声冷哼,双手抱胸,单刀直入的说:“金先生对我而言也是特殊的人,怎不见先生好奇?” 金舒一僵。 李锦下颚微扬,指了一下屋外的方向:“人人都说我待先生是特别的,先生就不觉好奇?就不想问个为什么?就不尝试一下刨根问底?求一个答案?” 第206章 王爷对她,只有厌恶 紫檀木的书案,根雕的趣÷阁架,上好的黄河澄泥砚,配着嵌金箔的手工墨条。 书案一旁,被一连砸了好几个问句的金舒,面颊上精彩纷呈。 她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这事情,大概不好好奇的吧。” 李锦双手撑在书案上,挑眉轻笑:“为何?” 金舒抿了抿嘴,瞧着李锦面颊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咂嘴,见招拆招:“大家都是兄弟,互相帮衬着些,理所应当啊!再者,王爷和周大人情谊那般深厚,也没见人质疑过什么啊!” 她歪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所以属下一点都不好奇!” 这话,滴水不漏,曾几何时是从李锦的嘴巴里说出来的,用在这里,刚刚好。 李锦被她这极聪明的临场发挥给逗笑了,眼眸眯成了弯月:“可以啊金先生,融会贯通啊!” 他眼角直抽抽,睨着金舒闪躲的眼眸,从怀中拿出三粒碎银子:“那就有劳先生亲自去一趟太傅府,帮我送个礼。” 金舒懵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锦又补了一句:“你去东市买些点心,给那表姑娘送过去。” 她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模样。 脑袋里逻辑的线被李锦粗暴的打断了,她一时有些迷糊不过来。 怎么就突然变成“那就”了?这两件事前后有关系? “不是,王爷……”她蹙眉。 “剩下的银子归你。”李锦轻飘飘又多说了一句。 瞧着白花花的银子,金舒抿着嘴点了下头,管他什么逻辑不逻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就是“李正确”。 “买什么点心?要哪家铺子的?” 李锦摆了摆手:“你看着办。” 她一把抓起银子,嘿嘿一笑:“属下这就去!”说完,连行礼都忘了,乐呵呵的就往外走去。 瞧着她离开的背影,李锦一脸嫌弃。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 差一点点,方才就差一点点……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装傻充愣的女人,还能有多少次见招拆招的本事。 李锦是豁出去了,就算是被扣上断袖之癖的帽子,也要将金舒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他眼眸微眯,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上次箱子藏尸一案,太子如惊弓之鸟,现在京城这幅风平浪静的模样,仅仅只是表面的假象罢了。 很快,这个不择手段的男人,一定会做出疯狂的反攻。 李锦已经很难继续让金舒单独住在那间小院子里了。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金舒不能拒绝的,只能搬到他的靖王府去的理由。 想到这,他神情便暗淡了几分。 另一边,金舒一路上都没想明白李锦给那谭沁送点心,到底是什么用意。 若是给苏家二小姐送一点,是对她前日枣花酥的回礼的话,倒是说得过去,但是谭沁…… 她在太傅府门口强调了好几次,是靖王给表姑娘的,见管家连连点头,才转身离开。 这一来一回,折腾了半个时辰,金舒前脚刚迈进六扇门,后脚就听见马车的声音。 回眸,瞧着一个红衣女子撩开车帘,轻轻跳下,金舒的神情有些诧异。 六扇门这地方,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世家小姐。 仿佛是注意到了金舒的视线,女子带着一旁的丫鬟上前两步,目光将金舒打量了一个遍:“王爷在么?” 金舒一愣,拱手行礼:“敢问姑娘是?” “我是苏婉莹。”她蹙眉,对六扇门里还有人不认得她,稍稍不满。 瞧着眼前这十分陌生的面孔,苏婉莹目光移到她腰间,瞅见了那块特殊的鱼型腰佩。 她眼眸微眯:“你是暗影?” 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打量了金舒一眼:“呵,倒是稀罕。” 而后,话音一转:“王爷向来知人善用,想必你这……”她蹙眉,“……你这一言难尽的小毛孩子定然有些过人之处。” 小毛孩子。 金舒嘴角抽了两下。 而后,在她目光注视之下,苏婉莹与她擦身而过,提着衣摆,二话不说,径直往里走。 留下金舒一个人,看着她红衣似火的背影,干笑两声。 李锦原本是打算用那一提点心,激一下苏婉莹,让她派个人来指认出,到底哪一把铁锹才是谭沁换给她的凶器。 他也没想到,苏婉莹竟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门主院内,李锦少见的黑着一张脸,坐在石桌旁,看着苏婉莹端出来一碟枣花酥,沏了两盏茶,推到他面前一盏。 “今日来此不为别的,就是想同王爷聊一聊我那远方表妹。”她说,“她与林公子两情相悦,王爷的点心,安慰不了她。” 李锦睨着她的面颊,双手抱胸,一句话都不想说。 “其实那日,晚些时候,我有瞧见她离开院子。”见李锦不语,苏婉莹浅笑盈盈,“天黑之后不久,我夜里散步,瞧见她提着一把铁锹,抹着眼泪往回走。” “我去问她,她并未多言,只说铁锹坏了。”她顿了顿,“我就好意跟她换了一把。” 李锦眼眸微眯,冷笑一声:“苏姑娘真是心善。” 这话,苏婉莹也不气:“王爷唤我婉莹便是。” 她没停下,继续说:“我让琴儿将铁锹给她送去的时候,琴儿亲眼所见,谭沁的丫头浑身到脚都是湿的,鬼鬼祟祟的从小门一闪而过。” “原本不以为意,但听闻那林公子落水而死,便记起那日还发生了这么一段插曲。想着兴许对王爷破案有所帮助,便亲自来跟王爷讲一声,兴许能派上用场。” 院子外,云飞和金舒伸长了耳朵在听。 虽然苏婉莹的到访让李锦始料未及,但她确实带来了最关键的线索。 那把铁锹,在谭沁回到院子之前,就被苏婉莹截下来了。 “应当是掺着发丝和几根丝线的那把了。”云飞说,“凶手显然来不及清洗,另一把是洗干净的,肯定就不是了。” 见他下了定论,金舒收回脑袋,看着云飞疑惑的问:“这苏小姐,会不会为了包庇表姑娘,自己给洗了啊?” 就见云飞摇头:“她不会。”他斩钉截铁,“她知道,要是洗了物证,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王爷。” 金舒诧异。 还没开口,云飞又一本正经的补了一句:“金先生不必担心。” 担心? “苏家二小姐和六年前的案子有直接的关系,王爷对她,只有厌恶。”他说,“她是在行宫里,指证先太子意图谋反的第一个人。” 第207章 情感大师,金银骗子 院子里,李锦和苏婉莹面对面。 那一盏热茶升腾的水雾渐渐散了,在李锦的沉默中,变成了凉茶。 他眼眸微眯,看着苏婉莹的面颊:“苏小姐想让本王如何办?” 她颔首轻笑:“王爷做事向来有自己的规则计划,我怎敢僭越。”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不客气的接着说:“这人命关天,我苏家的院子里住着这么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我心头也怕。” 苏婉莹在李锦面前的时候,始终端着个白莲花的架子。 她倚靠在石桌旁,也不看李锦,自顾自端着茶盏斟酌着。 半晌,李锦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起身就往院子外走。 他在门口侧过脸瞧着听墙根的金舒和云飞,面色肃然,只留下一个字:“走。” 而后便大步而行,扯着金舒径直往太傅府走。 这案子,他本想再拖一拖,拖到中秋之后,也给太傅一个思量的时间。 只是这苏婉莹着实碍眼,别说见到她了,李锦一丝一毫都不想跟她扯上什么关系。 “王爷的心头好就这么扔着不管了?”金舒挑眉,故意瞧着李锦铁黑的面颊,咧嘴一笑,“要不,一会儿我再去买些点心送去?安慰一下?” 瞧着她幸灾乐祸的模样,李锦抿嘴,深吸一口气:“先生真是越发大胆了,老虎的后背也敢拍了。” “切。”金舒歪嘴,“前两日,老虎还拿‘心头好’逗兔子呢!这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锦撑大了眼眸,站在马车前,嘴巴一张一合。 他手里的扇子,隔空点着金舒,一下又一下,半晌,气呼呼的钻进了马车里。 太傅府这几日如履薄冰。 一边是太子盯得紧,一边是靖王办案总得来,夹在中间的苏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太子的船不安全,李锦的船没登上,以至于现在,这又要起滔天巨浪的当下,变得风雨飘摇,自身难保。 苏航的神情十分复杂,蹙眉尬笑,着领李锦往表姑娘的院子走。 行至一半,李锦停住脚步,侧身说:“苏大人的姐姐还在六扇门。” 苏航一滞,瞬间读懂了李锦这话里的意思。 他点头拱手:“下官明白了。” 不是李锦逼太傅,是有人在逼李锦。 几个人,前脚刚穿过月门,就瞧见谭沁的侍女“啊”的一声惊叫,从里面冲了出来。 面颊刷白,看着眼前走来的众人,指着身后的屋子,话都快要说不清楚:“小姐,小姐自缢了!” “什么?”苏航一惊,赶忙往里冲。 屋子里,横梁下,谭沁一边挣扎,一边挂在那吼着:“别过来!让我死!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瞧着眼前这一幕,李锦蹙眉,眼眸一沉,刚要开口,就听身后金舒说道:“谭姑娘不能这么死,阎王殿里不好控告那林公子的。”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挂在那的谭沁愣了一下。 “自缢的人,因为颈部受到推压,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舌头吐出,甚至舌根骨断裂。”金舒一边说,一边赶忙将小桌子推过来,垫在她脚下,“又因为血液回流受阻,大多数面色青紫,身上布满血点,身体失禁。” “更有甚者,眼球因为受挤压还会脱落,口鼻流诞、出血。” 她抬头,看着谭沁震惊的模样,十分心痛的说:“就这个模样,你怎么好在阎王殿上为自己辩驳一二?” 众人皆愣。 李锦抬眉,瞧着金舒一本正经的样子,目光柔和。 不愧是她,连劝人的路数都相当清奇。 雕花屋梁,三尺白绫。 古朴的红木圆桌上,谭沁站在那里,站在众人的注视里,那想要一死了之的勇气,已经烟消云散。 她睨着眼前众人,看着身下的金舒,心底涌上的酸楚,瞬间化成颗颗泪珠。 她颤抖着,哽咽着,放下了手里的白绫,在所有人的面前,缓缓蹲下,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 李锦等了她半个时辰。 就坐在桌旁,端着一盏温茶,等着她平复自己的心情,等着她紧抿的双唇缓缓开启。 谭沁怔愣的坐在那,睨着手上的帕子,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半晌,她抬起头:“王爷知道多少?”那话音沙哑,全然没了初见那日的灵气。 李锦点头,淡淡的说:“都知道。” 都知道,这话像是一滴水,落在谭沁的心田上。 她轻笑,那笑声中夹杂着痛苦、后悔、无奈,以及深深的自卑和自嘲。 “王爷一定觉得我很傻。”她哽咽着说。 李锦没有说话,淡然的面颊上,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阳光被雕花的窗割裂成一片片残骸,就像是谭沁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心碎了,拼不起来,组不出原本的轮廓。 少顷,她自嘲般吭哧一笑,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那天,从云天书画院出来,我买好了画卷,他说难得有空,请我喝杯茶。”她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青瓷鎏金的茶盏翻了过来,站在一旁早已哭的没声了的丫鬟,赶忙将热水递了上去,帮她沏了一杯温水。 她润了润嗓子:“我欣然应允,便和他一起坐在茶楼的二楼上。” 久未相见的两人,从入秋的美景,聊到京城的美食,从东市流行的戏本子,聊到龙头渠里落鸳鸯。 聊到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聊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一个风流倜傥,一个红了面颊。 “与他相识一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从来不求回报。”她勾唇笑着,说到那些温暖的曾经,面颊上稍稍有了些人气,“我自知才华样貌皆是平平,家境也远不如京城大户的小姐。” “所以最初,我很警惕。” “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我觉得只要他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回应,自然而然就会放弃了。” 说到这里,谭沁抿着嘴,睨着杯中的温水,许久,一声轻笑。 她的沉默,将后面发生的事,悄无声息的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自古情爱,不惧骄阳似火,不怕惊涛骇浪。 怕的是持之以恒,怕的是丝丝小雨,润物无声。 未经世事,养在深闺中的小姐,纵然擦亮双眼,自认眼明心亮,也抵不住那万般柔情,抵不住那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讲出最贴心的话的人。 林钦,便是这样一个深知少女心事,贴心、暖心的人。 第208章 三生石上,命定的孽缘 “嘘寒问暖从未间断,那些风采飞扬的情话,他不说,却写在信上,一年到头,有百八十封。”谭沁说,“我一人在外,虽表哥表姐待我极好,但也难免念家,难免寂寞。” “那些时候,他总会讲各种贴心的话,送些小物什哄我开心。” 她面颊上,泪水无声的流淌,大颗大颗落在素色的衣衫上。 “我那个时候,就开始觉得,也许我往前十八年,全部的运气,都用来与这个男人相遇了。”她双唇颤抖,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的谭沁是开心的,一个月虽然见不到几次,但次次相见,她都觉得,林钦的一举一动,都在佐证一个事实。 佐证他就是谭沁命中注定的那个红颜一劫。 情窦初开的少女,便于林钦营造出的温柔陷阱里,渐渐沦陷。 “后来有一次,他火急火燎找我,十分艰难的同我开口,说能不能借他一些银子。”谭沁轻笑,“他之前同我讲,家道中落,身后有几十张嘴等着他养活,而他做酒肆生意,做的很大。” 她深吸一口气。 “他说让我借给他白银20两,周转一下,十日就能还给我。” 说到这,谭沁的手攥的很紧,她低着头,那些想说的话,就像是长了倒刺一样,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她一张一合,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锦眼眸轻垂,点了下头:“他信守承诺,还了。” 眼前,谭沁换换抬头,看着李锦依旧没有表情的面颊,轻轻说:“嗯,他还了。” “还贴了一两的利息给我,开心的像个孩子。他动情的同我讲,若是没有我,这次难关他不知该如何度过。” 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也不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那次之后,林钦还借过两次,都是信守承诺,有借有还。 这让谭沁深信,她看中了一个有能力,有担当,温柔体贴的好男人。 她与林钦约好,待年末之时,就亲自上门提亲,将谭沁迎娶成为林家的女主人。 “他说,为了十里红妆的娶我过门,他要再加开两个酒坊,将他林家的酒,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她苦笑:“我信了,我不仅信了,我感动的一塌糊涂。” “我觉得今生今世能得他一人真心,是我谭沁的福分!”说到这里,谭沁的声音大了几分,她几乎是嘶吼着说,“我以为!我以为是我谭沁积德行善换来的好!是我三代本分的祖上修来的缘!” 哗啦一声,茶盏落在路上,碎成大片。 她粗重的,裹挟着恨意的呼吸声,在这间小屋里无比的清晰。 她红了眼眶,哭着哭着就笑了,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他后来!他让我去偷的时候,还跟我讲,只是借用!只是借一下!等酒做好了!卖出去了!就能赎回来!” “哈哈哈!我信了啊!我居然信了啊!” “他又借百两,我倾家荡产的借给他!他说不够,我偷苏家的珠宝玉器让他去当铺换成银子!他说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此生往后,直至入土,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负我!” 谭沁的心,痛的无法呼吸。她佝偻着身子,蜷缩在一起,哭着,笑着,全部的情绪不受控制的倾斜而下。 “我就是个傻子。”她呜呜囔囔的说。 一般跟随谭沁十多年的丫鬟,此刻跪在地上,叩首在地,恳切的说:“王爷,我家小姐已经这般痛苦,还望王爷网开一面,明日再继续问吧!” 谁知,李锦还未开口,谭沁却抹掉眼泪,郑重其事:“不,我要说,让我说完。” 她无声的笑起:“我憋了太久,我得说完。” 她深吸一口气,坐正身子,用衣袖胡乱的擦了一把脸,抿嘴道:“其实,若是始终活在他营造的幻象里,倒也不至于成如今模样。” 这镜中花,水中月,破裂的那一天来的实在是太突兀了。 那一日,茶楼里,谭沁已经给了林钦一枚碧玉的平安扣,用苏家二小姐的帕子包着,生怕打落在地上。 “这锦帕亦是上好的材质,也能抵几两银子的。” 但贪婪是个无底洞,林钦并不满足于此。 “为了我们的酒肆,为了以后能有一个安稳的生活。”林钦用温柔的口吻,将那些甜言蜜语,编织成一张网,把谭沁死死的圈在其中。 他十分为难的摇头:“这些不太够啊……” 情到深处的谭沁,怎好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如此为难。 她抿嘴,惆怅的询:“……这,要不我再去……” “不可。”林钦看着她,眼波中流转的是无尽的温柔与爱意,“你已经尽力了,我不能再让你……” 他说到这,顿了顿,剩下的话汇成一声哀叹。 被情爱眯了眼,蒙了心的谭沁,因为这一声叹息而揪心,她赶忙说:“现在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以后不是么?” 她笑起:“反正年底,酒卖出去,就能还了。” 林钦睨着她,似乎是经过了万般艰难的斗争,才咬着牙点了头。 他痛心的唤她:“娘子,属实苦了你了!” 一声娘子,谭沁红了面颊,仿佛为了这两个字,她为他做什么都可以,为他上天摘星,下海揽月,也在所不惜。 但命运就是同谭沁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茶楼别过,谭沁没走多远,就发现头上的珠钗落了一根,便折回了茶楼寻找。 她在楼下,听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的笑声。 听到了那个声音唤着“娘子娘子”,听到他之后补了一句“呸!就是个傻蛋!” 听到茶馆里爆出一阵笑声,听到他说:“还个屁!这成色,明日找当铺掌柜换个好价钱,你我同去风姿楼!本少爷包场!玩个痛快!” 听到他,用最放肆,最不屑的口吻,将如刀一般的话语,一下一下扎进她的心上:“太傅府的表姑娘又如何?还是不被我玩弄的这般云里雾里?和陈员外家的嫡小姐比起来,她穷成这样,还做什么十里红妆的梦!” “等一入冬,我再敲一趣÷阁大的,改名换姓,直接消失,她奈我何!” 秋风萧瑟,人声嘈杂。 闹事繁华,车水马龙。 一朝梦醒,什么前世修来的福气,什么三生石上命定的姻缘。 那些甜言蜜语,那些醉人的情话,假的,全是假的。 谭沁站在那里,如同站在破碎的噩梦里。 她笑不出来,她哭不出声,她只觉天旋地转,踉踉跄跄,自己如何回到的太傅府,竟已模糊的记不起来了。 坐在屋里,她呆愣着直到夜里,耳畔仿佛有恶魔的低语,絮絮叨叨的诉说着林钦的种种罪行。 告诉她,只有他死了,才能抵消这来自地狱的憎恨火焰。 第209章 虚假的柔情 话说到这里,屋内安静了许久。 谭沁哭累了,眼眸里的光散了。 她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众人,轻笑一声。 “我在茶楼与他约好,让他戌时三刻,天色已深的时候,到平日里我们偷偷见面的老地方等我。”她仰头,睨了一眼自己的丫鬟,“杏儿那时在柴房的后门等着他,开门放他进来。” “在这太傅府里住了一年,哪条路避人耳目,我和杏儿都很清楚。” 谭沁咬着唇,深吸一口气:“我那个时候,就想让他死。” “不是被人杀死,而是我亲手杀死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深沉而缓慢。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好似陷在深深的泥泞中,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才一点一点的说出来。 屋内的香燃尽了,原本清淡的味道已经散了。 李锦手里的茶盏还剩一半,也已经没了温度。 阳光依旧落在谭沁的面颊上,却冰冷的如同寒冬呼啸的风。 她的灵魂腐朽了,经不起这样璀璨的照耀。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成灰烬,化为尘埃。 谭沁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付出了全部,换来的就是恶心、肮脏的结果。 她无法直面过去一年发生的一切,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还能有怎样的未来。 反正什么都没有了,不如同归于尽! 反正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不如同归于尽! 那一晚,她本可以不见。 但她决定,不仅要见,还要用自己的手,将这个男人一同拉进深渊。 他罪有应得。 风乍起,荷塘池水微皱。萧瑟的落叶就像是谭沁破碎的心,随着她前行的脚步,摔在地上。 她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拿起的铁锹,等站在林钦的身后,那把铁锹已经牢牢的握在了手里。 那个曾经给她描绘了全世界的男人,就那么安静的站在湖边的假山旁。 那一身黛色外衫,随风轻轻荡漾。 他的背影是俊的,是秋夜里最迷人的光,落在谭沁的眼眸里。 那一瞬,曾经点滴尽数涌上心头。 “谭姑娘不需要面面都做的好,做不好的地方,不是还有我么?”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太傅府的表姑娘,而是因为,你是谭沁啊。” “娘子,未来,我们会有一片大庄园,我带你去游遍大魏的山川美景!我要在每个州府,都留下我们的脚印!” “娘子,我定会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过门,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谭沁站在他身后,笑着,沉默着。 她攥紧了手里的铁锹,曾经对这个男人的爱有多少,那她如今的恨,便是更多更多。 铁锹抬平,以后向前甩出一个半圆的弧度,咣的一声闷响,落在了林钦的后脑上。 这个男人被这毫无防备的一击打得踉跄一步。 他下意识的佝偻身躯,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护着自己的头部。 而谭沁铁了心要他的命。 她抡起铁锹,双目猩红,如地狱的恶鬼,狠狠拍了第二下。 一连两下用尽全身力道的重击,林钦恍惚了,他站不稳,摇摆着走了两步,而后扑通一声,落进了荷花池里。 这个男人连挣扎都没有,在荷花池里面部朝下,没了动静。 谭沁站在池边,仰天笑起,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心口,仿佛有一个黑暗的洞,什么也留不住了,什么也都没有了。 行尸走肉,便是她那一夜的模样。 拖着那只铁锹,谭沁觉得自己像被抽走了魂,踉踉跄跄的往院子的方向走,她迷茫了。 亲手杀了这个男人之后,她以为能轻松一些,以为能将过去放下一些。 可这些,都是她以为。 她似虚无的游魂,直到在自己的院子门口,被苏婉莹唤住,才猛然惊醒。 苏婉莹狐疑的瞧着她的面颊:“妹妹这是怎的了?面色如此惨白,大晚上在这院子里好渗人的。”说完,她瞧了一眼谭沁手里提着的铁锹,眉头微蹙。 谭沁忙将铁锹藏在身后,尬笑道:“入秋了,花败了,有些伤感,姐姐不必惦念,不妨事的。” “……你这铁锹都弯了。”苏婉莹说,“把它给我吧,我给你换一把新的,一会儿让我屋里的琴儿给你送来。” 谭沁站在那,怔愣了许久,鬼使神差的,就将那把铁锹递给了苏婉莹。 “我当时想,这杀人的凶器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了,既然她要,就给她吧。” 说完这些,她干瘪的唇一张一合,仿佛还想再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李锦坐在她身旁,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敲着手心。 许久,谭沁都没有再开口,仿佛案子到了这里,就是全部了一样。 但不对,这案子还差最后一块碎片。 “你见他落水之后便离开了,他落水的位置,是荷花池的边缘对么?”李锦看着谭沁的面颊。 她点头,应了一声:“正是。” 缺的就是这一块碎片。 尸体被发现的位置,是荷花池正中的亭子下面,且被绑在如坛子般大小的石头上。 要做到这一步,要么有人下了水,将尸体在水下绑在了石头上。 要么就要有人在岸上,将尸体捞起来,绑好绳子之后,连着石头一起沉在水里。 李锦想起苏婉莹的话。 他抬眼,瞧着站在一旁的丫鬟杏儿,问道:“你那晚在哪里?” 屋内安静了许久。 杏儿的面颊上始终挂着一抹忧伤,她抿着嘴,跪了下来。 “是杏儿,是我将那林公子绑在了石头上。”她叩首在地,“我见小姐状态极差,又拿着铁锹出去了,心头不安,便悄悄跟在了后面。” “而后,我看着小姐将林公子拍下了水……”她深吸一口气,“杏儿也觉得林公子死不足惜,便决心帮小姐隐瞒!” 她话里话外,都带着对林钦的恨。 “我善水性,便在小姐走后找了一条粗绳,趁着夜色跳进了荷花池,将林公子的尸体和石头绑在了一起。”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专门找了池水最深的位置。”她顿了顿,“但还是……” 这话里话外,乍听之下并没有什么毛病,但李锦眼眸微微眯起,多问了一个问题:“你之后,从哪条路回的院子?中途又遇到了谁?” 杏儿一滞。 她叩首在地,撑大双眼看着面前的地板,额角淌下一滴汗珠。 第210章 等不来的虚假承诺 这件案子里,有苏婉莹的影子,所以李锦并不太相信这个丫鬟的说辞。 她太冷静了。冷静的不像是一个正常姑娘该有的模样。 杏儿是谭沁从家里带来的丫鬟,与谭沁的年纪相差不大。 她在瞧见那样的杀人现场时,竟然不心惊,不害怕,躲在后面等着谭沁离开,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潜入水中,拉着一具尸体,绑在水底的石头上。 李锦冷冷地睨着她跪在地上的模样。 比金舒更纤瘦,比谭沁更年轻。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要有过怎样不堪回首的经历,才能有这般惊人的定力? 这不合常理,也不合逻辑。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屋内的空气渐渐变得有些灼人。 跪在地上的杏儿,心跳的很快,呼吸渐渐有些乱了节奏。 她回答不上李锦的话。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李锦睨着她,身上的威压让众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就连谭沁也惊讶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杏儿,她干瘪的唇上下一碰:“王爷……” “表姑娘自身难保,还是收起你的良善。”李锦丝毫不客气的将谭沁的话打断,目光始终落在杏儿的身上,“本王再问你一遍,是谁教你的这些话?” 杏儿不语,肩头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你说不清从哪条路回来的,也说不清遇到了谁。”李锦起身,上前两步,半跪在杏儿的面前,语气柔和了不少,“说说看,你为何要站出来顶这一罪?”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睨了一眼屋内紧闭的后窗,小声说:“你顶的这一罪,不会让你家小姐做的事情一笔勾销的,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这轻描淡写,只有他和杏儿两个人才听得到的话,让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惊讶的抬起了头。 她那双水灵的眼,看着李锦的面颊,脑海中思量了很久,只点了一下头,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但这一个动作,已经让李锦心中有数了。 他起身,睨着屋内的两个女人,摆了下手,清冷地说:“送去京兆府吧。” 就见杏儿浑身一怔,忙直起身子:“王爷!我家小姐……” “你还在等?”李锦回眸,自上而下的看着这个天真的女孩,“等不来的。” 杏儿愣住了,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怎么会……” 李锦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留下一句话:“她又不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 她不是第一次,让别人为她的所作所为埋单。 也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手段,将自己置身事外。 苏婉莹,在六年前的那一场血雨腥风里,第一个跪在行宫李锦的面前,义正言辞的指认着李牧为谋反,做下的桩桩件件不可饶恕的罪孽。 当时她言辞凿凿,却又在事后朝中与李锦对峙的时候改口,说是道听途说。 那次,为了平息李锦的怒火,拿出一个朝野表率的模样,太子当时便做了个样子,由刑部牵头调查此事。 于是苏婉莹指认了三五个商贾家的小姐,轻而易举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在那之后,李锦隐忍三年,才重新在暗中将当年之事详细的调查,才发现那几个商贾家的小姐,皆是有重大的把柄被苏婉莹捏在手里,不得不认。 要么替她顶罪,要么全家从此寸步难行。 但那时候,与太子沆瀣一气的苏婉莹,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她们? 罪顶了,抄家的抄家,下狱的下狱。 待从天牢出来,死的死,伤的伤,十室九空,家破人亡。 而那些姑娘或投井,或自缢,苟活于世的,皆是自己动手毒哑了嗓子,偷偷嫁到千里之外,才算是保住了性命。 太傅那日,给李锦的那句话,那张纸,那平分的一竖,求的便是他对此案的既往不咎。 太傅至今,就算看出太子的船已经是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却不敢踏入李锦的阵营,便也是因为这一案,牵扯甚广。 他在衡量,在犹豫,用自己的一个二女儿,换整个苏家的平稳安定,是不是一场划算的交易。 院子内,阳光如金辉,晕染出一片耀眼的色泽。 李锦提着衣摆,迈出门槛的瞬间,便瞧见了等在院子口的太傅苏宇。 年近花甲依然气宇轩昂,朝服在身,不卑不亢的站在月门下,注视着从屋内刚刚走出来的李锦。 他拱手,深鞠一躬。 李锦睨了身后一眼,对金舒和周正说:“在这等我。” 说完,换上自己寻常的笑意,迎上前去,虚浮了一把:“苏大人快快请起,李锦受不起这一拜。” 却见苏宇不动,腰弯成了九十度:“老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锦一滞。 他于空中的手怔愣了一下,微微眯眼,压低了声音:“太傅大人可想好了?” 苏宇深吸一口气:“想好了。” 比起被太子扣上一顶莫名的帽子,落得一个兔死狗烹,满门尽灭的下场,他宁可放弃曾经,转而寻求李锦的庇护。 他不傻,他知道街上那一遭,是皇帝对他的警告,是皇帝故意给他一个机会,推他到李锦的面前。 如此,兴许还有那告老还乡的一线希望。 李锦垂眸:“为何?” 虽然苏宇寻他帮助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转变如此之快,李锦不理解。 就见苏宇稍稍起身,目光坚定的看着李锦,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太子要对裴义德下手了。” 他自嘲一般的轻笑:“裴大人对他忠心耿耿,尚且落得这般下场……” 说到这,苏宇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李锦这次,扶着他的臂弯,用力的将他扶起,看着苏宇的面颊问:“他什么时候动手?” 苏宇迟疑了片刻:“中秋过后,朝堂上,他会联合几位官员,参奏裴义德收受盛州知府云建林的巨额贿赂,打算将他和云建林一起拽下去。” 原来如此。 李锦深吸一口气,盛州那一本行贿受贿的册子,还真是让太子将效力发挥到了极致。 他拍了下苏宇的肩头:“本王知道了。” 见他只有这一句话,苏宇愣了一下,开口又要说什么。 却见李锦睨着他笑起:“不需要太傅大人效什么犬马之劳,只需要大人在未来某日,能在太极殿上保持中立便可。” 他睨着苏宇郑重其事的行了个大礼,薄唇紧抿,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211章 王爷这般恩情,金舒无以为报 回去的路上,迈过六扇门的门槛,金舒就时不时的探个头,瞄一眼走在前面的李锦。 来回三五次,李锦眉头微蹙,直接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金舒伸着脑袋没刹住脚,硬生生撞在他背上。 “先生有话直说。”李锦瞧着她踉跄的样子,勾唇浅笑。 金舒抬手,稍稍搓了搓鼻子尖:“王爷说话不算数。” 李锦一滞。 他转过身,上下扫了金舒一眼,吭哧一声轻笑:“何出此言?” 就见金舒抬眉,神秘一笑:“案子破了,王爷说要讲给属下听的。” 这件事,李锦是真忘了。 他愣了一下,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睨着金舒那无比期待着八卦的神情,嫌弃的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听的,太子的母妃想在我身旁安插一个她的眼线。” 说完,转头就走。 金舒咂嘴,赶忙跟了上去:“然后呢?” “什么然后?”李锦瞟了她一眼,“没能得逞。” 见他漫不经心一点一点的往外吐,金舒歪了歪嘴:“王爷真是没诚意。” 仿佛是故意逗她一样,听到她那略带不满的声音,李锦才放慢了脚步,甩开扇子,一本正经的说:“去年新春宫宴,苏婉莹一连出了五个谜题,当着父皇的面,要与我一较高下。” 他轻哼一声:“谜面我记不得了,但谜底的五个字,连起来便是:我非你不嫁。” 李锦说到这里,面颊上闪过一抹厌恶。 “那王爷解了么?”金舒问。 李锦神情微变,意味深长,话里有话:“先生希望我解?”他俯身,轻笑,“亦或者不解?” 没等金舒回过神,他话音柔和的说:“金舒,你可知我为何不能当面拒绝苏婉莹?” 金舒摇头:“不知。” 李锦勾唇笑起,迈开脚步,走的比方才慢了许多。 睨着金舒不解的样子,李锦思量了片刻,还是将“因为你”三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她想做靖王府的女主人也不是三五年了。”李锦说,“但凡离我太近的,她都会找茬。” 边说,边瞧了一眼金舒身后的周正,以及躲在影壁后头的沈文。 “暗影几人,都被她算计过。”言罢,眼眸笑如弯月,“除了你。” 金舒诧异:“男人也管?” “管。”他眼眸微眯。 “那她倒是奇怪。”金舒蹙眉,“如果对王爷有意,六年前为何……” 说到这,金舒忽而停住,她看着李锦的面颊,抿了抿嘴。 却见李锦一声轻笑,不以为意:“我一向不喜与女子太过亲近,苏婉莹曾想过很多招数都以失败告终。为了打消他的念头,我不只一次当面警告她,让她放弃那些不可能的想法。” “但她装不懂。”李锦一边走,一边摇着扇子。 许是李锦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苏婉莹生出了换一歪路的想法。 她转身,以二皇子李景为依靠,做他最忠诚的棋子。 而后借着李景的手,让京城没了萧将军,让后宫的萧贵妃入了冷宫,让李锦的亲哥哥满门尽灭,将她自以为和李锦之间的阻碍,尽数拔除。 如此,便可以等未来登基后的李景,一纸赐婚,名正言顺的把她塞进靖王府。 “……这法子狠毒了些。”金舒干笑一声。 “狠毒,但是有效。”李锦站在回廊,停住了脚步,“她背靠太傅和太子,以舒妃来向我施压的时候,我确实无可奈何。” 大魏靖王,说到底是皇子,是臣子。看似高高在上,流淌着天选的血统。 但他依然被无形的枷锁牵制着,限制着,寸步难行着。 “但金先生不必担忧。”他说,“太傅心知肚明,若想保住他的荣耀,保住他苏家,他就必须将苏婉莹牢牢看住。” 金舒抿嘴点头:“王爷真打算放过太傅?” 这件事,李锦沉默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回廊外枫叶正红的院子,许久,才对金舒说:“想想金荣。” 那个在国子监读书学习的,李牧唯一的血脉。 那个金舒唯一一次对李锦发火的导火索,她的“弟弟”,她的亲人。 金舒懂了,心底的感激溢于言表,她拱手道:“谢谢王爷,王爷这般恩情,金舒无以为报。” 李锦刷的合上扇子,勾唇浅笑,以扇托起她的手臂,瞧着她的面颊:“我可不是那不图回报的冤大头。” 眼前,金舒稍稍诧异一瞬,眉头皱紧:“没钱,两袖清风,请不起吃饭,家第也不额外进学堂。” 这话,妥妥细数了李锦这半年的“罪恶”。 他憋笑挑眉,故意拿出一副商人的模样,嫌弃的打量了她一眼:“没钱啊……” 那目光,看得金舒后背发毛。 “这样。”李锦一本正经的说,“先欠着,等大案结了,先生再还我这‘大恩大德’,你看如何?” 金舒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看都像是有诈。 “怎的,先生还信不过我?” 这话问得,金舒干瘪瘪笑了两声,一边摇头,一边说:“信得过。” 那模样,将心口不一演绎到了极致。 李锦也不挑刺,直接无视了她摇头的动作,留下一句:“一言为定。”便满意的转身离开了。 回廊正中,金舒瞧着那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李锦手里的碎片,已经渐渐汇成了完整的证据链。 六年前的案子被重新提起,并以一种必须重新调查的方式进入朝野视线,只是时间问题。 而翻案,也只是时间问题。 看着自己当差了半年,日日都会走过的回廊,看着回廊旁边渐渐红遍的枫叶,看着当中那两棵金灿的银杏树…… 金舒知道,距离她要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半年时间,李锦在她眼中,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渐渐成为心怀天下,心思缜密的大魏王爷。 变得越来越耀眼,越来越让她移不开目光。 但金舒知道,她与他,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个是平民出身,与死人打交道的仵作,一个是生来高贵,执掌天下风云的王爷。 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对李锦的感情,此生不能提起,此生不能说穿。 与其在他身旁,让自己越陷越深,不如趁着他还不知女子身份的时候,早些抽身离开,这样对彼此都好。 金舒这般想着,又一次将月俸存进了钱庄,而后在夕阳下,走在西市的街道上。 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想好了中秋要送什么。 只是…… 她看着手里素面的荷包与绢帕,微微蹙眉。 这绣花……她还真不会啊! 第212章 冥冥之中,命运的牵引 此刻,六扇门,门主院前。 “严大人已经三日没有音讯了。”沈文说,“往常再怎么样,不出三日,白羽那也会有飞鸽传书,今次却一点音信也没有。” 每两日必有一封飞鸽传书,是严诏和李锦之间多年的默契。 他沉默了一息的时间,神情肃然:“我明日入宫面圣。” 说完,转身迈步,却迟疑了一瞬,停了下来:“你们一起盯紧裴义德,情况不对就马上把他绑了。” 沈文一愣。 李锦又补了一句:“若是太子按兵不动,你便中秋当晚就下手,这一次,不能像陈文一样等他先动手。” 见沈文拱手应“是”,李锦站在原地思量了许久,才提了一下衣摆,迈进正堂。 那之后一连两日,宫内也没有严诏的消息。 李锦手上的事情却变得出奇多,等他忙完了,中秋也已经近在眼前。 待那时,他才忽然发觉,有个几日没瞧见金舒的影子了。 “金先生这几日神神秘秘的,一直往曲楼跑。”沈文挠了挠头,“就之前莺歌那案子,你们一起去过的曲楼。” 夕阳西下,如烈焰灼云。 李锦坐在书案后面,提趣÷阁的手微微一滞:“她去那里干什么?” 这下,沈文有些为难:“去曲楼……那还不就只能听个小曲,同姑娘聊聊天。”他抬手轻咳,替金舒开脱道,“王爷这两日忙,又是安排裴义德的事情,又是暗中寻找严大人,金先生知道您忙,也是怕打扰您才去。” “这和曲楼有什么关系?”李锦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公文,不知为何,原本简单的批注忽然就有些无从下趣÷阁了。 “关系可大了。”沈文硬着头皮,“金先生到底也是个男人……曲楼嘛……” ……他这公文算是看不下去了。 李锦鼻腔里长出一口气,将趣÷阁放在一旁,合上了册子:“周正呢?” 两人之间,忽然寂静。 沈文面颊上的神情精彩纷呈,看得李锦眉头越挑越高。 他抿嘴,起身,从书案后面直接转了出去。 本以为会直奔曲楼,李锦却在门主院口,停住了脚步。 一念之间,他换了方向。 亥时刚过,周正便将金舒送到了院子门口,拱手道别。 “这两日有劳周大人了。”金舒感激地说。 “不妨事。”周正面颊上是始终不变的肃然,“先生不会武功,跑得又慢,周某人送一程是应该的。” 金舒笑起:“明日中秋佳节,我就不去夹在当中了。”她顿了顿,“周大人加油!” 闻言,周正面颊腾地红了,竟语无伦次起来:“我和萧姑娘……这我还没……哎呀……” 瞧着金舒笑得越来越开,周正脚下像是着了火,站不住,直接摆了摆手,捂着脸转身走了。 看他离开,金舒望了一眼一街之隔的靖王府。 秋夜里的长安城,宵禁后的街道上空旷安宁。 王府广亮大门前挂着的几盏大红灯笼,随着夜风吹拂,轻轻摇曳。 金舒抬眼望天,星河璀璨,皓月长明,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了院子的门。 一个人住的小院子,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听得到。 她点一盏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回忆着曲楼萧掌柜教的那些最基本的走线方法,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将怀中的荷包拿在手里。 她属实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复杂,不如绣个什么简单的图案算了,都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信誓旦旦的要绣个字。 自作孽,不可活。 不熟练的绣工,下几针便能扎了手指,她一边咂嘴,一边揉搓一下指肚,而后在星辰之下,继续一针一线地绣下去。 她绣了多久,李锦就在屋檐上看了多久。 她坐在檐下阶前,孤身一人,那背影,隔着刺客的身形,落在李锦的眼眸里。 他站在房顶正中,勾唇浅笑,一抬手,接过暗影抛来的传世名剑。 秋风起,呼呼作响,吹动干枯的落叶,推着它,与地面发出婆娑的声响。 金舒全神贯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中的荷包上。 李锦杀气顿显,宝剑出鞘,一缕寒芒自剑刃划过,似一道流星,耀眼了天际。 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从前刺入,从后拉长。 他一跃而起,脚步轻盈,剑在手腕,翻出花样。 她时快时慢,真心真意,将自己的感情全部藏进那长长的绣线里。 他剑花灵动,矫若游龙,剑芒映着月光描绘出一道又一道的虹。 她的线里埋着不能说的感情。 他的剑光织成最强大的盾牌。 她想为他,留一个回忆,绣一个念想。 他想为她,战一片江山,定一个天下。 冥冥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线牵引着。 她手起,他剑落。 直至最终,那针尖扎了手,她咂嘴发出“嘶”的一声,才让一切戛然而止,归于平静。 金舒睨着绣得歪歪扭扭的字,叹了口气,起身扫了一眼宁静的四周,才回到屋里,安心的睡下。 李锦坐在屋檐上,剑身垂在屋顶,戳在刺客的胸膛里。他面无表情的擦掉手上的血,望了一眼当空的明月。 果然还是动手了。 平静了几个月,太子最终还是认为,就算有宋甄作保,金舒也还是死了更好。 他摆了下手,身旁暗影不动声色的将这些刺客的尸体抬走,李锦却依旧坐在那里,直到深夜。 他不踏实。 一来是担心刺客还会有。 二来是想起金舒绣的那个荷包,心中不悦。 他记得,盛州回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坐在他对面,口口声声说是要给刑部的祝东离送个回礼。 一个亲手绣好的荷包,做祝东离几本书的回礼?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可能会让这种礼物被送出去? 李锦一个人在屋檐上坐了许久,久到万家灯火寂灭,整个京城陷入深沉的睡梦里。 他推开屋门,轻轻走到金舒的床边,瞧着这个依旧睡得丝毫没有防备的女人。 瞧着她放在枕边的荷包和绢帕,越看越气,脸色和夜色混在一起,说不清哪个更深一些。 李锦双手抱胸,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悄悄伸出了手。 只要这两样东西不见了,她便无物可赠,甚好。 他屏住呼吸,探身向前,却在两手将要触及那荷包与绢帕的瞬间,愣住了。 借着月色,他僵在那里。 李锦看清了,那荷包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锦”字。 第213章 让金舒的字典里,抠掉不从这两个字 次日一早,晨光满院。 按照惯例,周正早早就等在了靖王府的寝殿门口。 他一身缁衣,面无表情,背对着寝殿紧闭的大门,一手始终紧紧握在身后唐刀的刀柄上。 昨夜金舒院子遇刺客的消息,他刚到王府便听沈文提起,听闻是李锦亲自上阵之后,心中满是愧疚自责,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面对他。 身为靖王的贴身侍卫,竟然在王爷最需要的时候不在他身旁…… 周正的面色更沉了。 他等了两刻钟,等的天光大亮,也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 只一瞬,他心中大惊:不好。 赶忙转身上前,抬手拍了两下门扉唤道:“王爷!” 屋内无人回应。 周正顾不得许多,长刀出鞘,自门缝中探过去,猛然往上一挑。 咣的一声,他推门而入,焦急的四下张望。 寝殿里,空空荡荡。 周正直奔那张雕花的大床,人走了一半,愣住了。 李锦白衣在身,站在铜镜前,眉头紧皱。 见周正闯进来,也不恼,和颜悦色地询:“哪件比较喜庆?” 周正一滞,目光落在他手里两件外衫上,他再抬头,瞧着李锦的笑容,头顶的问号可以绕靖王府一周。 “……这,这两件都是特殊日子王爷才会穿的。”他试探性地问。 李锦点头:“嗯,今日中秋,特殊。” 周正更加疑惑了,往年中秋,因为会勾起李锦对母妃、对李牧的回忆,所以他都是铁黑着一张脸度过的。 但今日他这模样,笑意盈盈就算了,竟然还将两件大团花的宴服,一左一右的拿在手里。 愣了许久,周正紧着眉头:“王爷今日是要参加宫宴么?” 闻言,李锦思量片刻,扫了一眼手中的一黑一紫的两件宴服,干脆齐刷刷放在一旁,从常服里挑了一件绣着金色花枝,很是华贵的一套。 “就这件吧。”他边说,边温柔地笑起。 这个侧颜,让周正心头一紧,他都已经记不得,上次见到这样的笑容有多久远了。 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 毕竟今年的中秋,有个特殊的人,会来赴王爷的六年之约。 与王爷一同长大,出生入死的萧家少将军,从边关回来了。 六年前叛乱一案,行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行宫内又是怎样的局面,李锦身旁信得过的人里,唯有他一人知晓全貌。 这般想着,周正便觉心中有一团火焰燃了起来,腰杆笔挺的站在那,注视着那个蛰伏六年的王爷。 今天这日子,确实值得高调,值得王爷高兴。 金丝绣线在阳光下衬出一抹光辉,将李锦本就玉树临风的身形,衬托的更是英俊挺拔。 他两手理了一下衣襟,那从容淡定的气场扑面而来,好一个“公子世无双”。 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李锦一声轻笑。 他想好了,等收了礼,他也要送她一个天大的回礼。 从了,女扮男装这事情既往不咎,不从…… 他微微眯眼,他要让金舒的字典里,抠掉不从这两个字。 只是……事情的走向和李锦想的稍微有点出入…… 阳光下,金舒瞧着将“金子”穿在身上的李锦,微微蹙眉:“王爷今日不是说要去见少将军么?怎么穿的像是……” 她顿了顿,将“像是选美一样”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李锦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滞,垂眸,睨了一眼身后的周正,淡淡的说:“备车,去将军府。” 周正拱手应“是”,转身离开。 这四方的门主院内,银杏金黄,枫叶正红,与灰墙黑瓦映衬着,好似人在画中。 待周正离开后,李锦瞧着金舒,那温文尔雅,清新俊逸的面颊上,笑容璀璨的能与天上的太阳肩并肩。 “沈文和白羽都去盯着裴义德了,这院子现在仅有你我二人。”李锦上前一步,俯身笑起。 他言罢,又上前一步,“先生有什么要事,现在可以说。” 若说方才是太阳,那现在这距离,瞧着就有一股佛光普照的意味了。 金舒不解:“啊?”她五官拧成问号,瞧着李锦的样子,莫名其妙的摇头,“没事啊,属下没事啊。” 没事? 李锦挑眉歪头,瞧着她的眉眼中的疑惑,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暗示的还不够。 半晌,他笑言:“今日中秋。” 那一瞬,金舒恍然大悟,后退一步,拱手,一本正经的行礼:“中秋佳节,愿王爷平安顺遂,福美万年。” 悟是悟了,就是没跟李锦悟到同一个位面去。 李锦一滞,眉头微簇,站在那等了片刻。半晌,凉唇一掀:“没了?” 金舒抬头,诧异的询:“还、还要说什么?” 还要说什么? 此刻,李锦面颊上的笑意散了一半:“金先生就只有这一句话?” 这问题问的金舒一脸迷茫。 见状,李锦眼角突突直跳。 好你个金舒,真有你的。 他站在那,鼻腔里长长的出一口气,抿着嘴说:“你跟我来。” 他不急,反正中秋有一整日的时间,要比沉得住气,没有人比他李锦更强。 说完,他抬手拍了一把李锦的肩头,迈着大步就往门口的方向走。 路上还不忘记有意无意的问一句:“给祝大人的回礼送了么?” 他侧颜,余光睨着金舒的面颊。 见她摇了摇头后,至于她怎么回答的,都不重要了。 “王爷近日有见到严大人么?”金舒问。 却见李锦放缓了脚步,眼眸微垂,摇头:“当是有要事在身吧。” 闻言,金舒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她之前回忆着前世棉麻口罩的样子,空闲的亲手做了几个,当做中秋礼物放在了严诏的书案上。 李锦瞧着她毫不知情的模样,也什么都没有再提。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金舒开口。 一连几日,严诏一点音讯也没有。 上书房的陈公公,后宫的德妃和李茜,以及与严诏平日走的很近的张鑫与苏尚轩,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连大魏的皇帝李义,眉眼之间也隐隐透着担忧的神色。 “凶多吉少。” 这句话,是李锦自上书房要离开的时候,李义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是连皇帝的暗影都和他失去了联系…… 李锦站在马车前,撩开车帘,迟疑了片刻,才登上了马车。 第214章 留给李锦最大的破绽 长安城,永兴坊,辅国大将军府。 周正和金舒驾着马车,没停在正门,直接从街角的巷子口驶过去,转到了不起眼的后门。 自六年前李牧一案后,李锦交还虎符,三军统帅、骠骑大将军的位置空缺至今。 镇守边疆,调兵遣将的责任,便落在了少将军萧辰的肩头上。 比李锦小了两岁的萧辰,用兵布阵上与李锦师出同门,不相上下。 又因为萧贵妃这一层血脉关系,他始终是李锦最信赖的人。 仿佛料到李锦会从后门来,昨日夜里才抵达京城的萧辰,站在后门旁来回踱步,听到马车的声音,才忙迎了出去。 “可算来了。”萧辰上前两步,直接略过了所谓的臣子礼仪,与李锦袍泽相拥,狠狠拍了拍他的后背。 “听说你在京城,把自己包成了听曲逛花楼的大纨绔,我还不大相信。今日一见,穿得这般花枝招展的,属实有几分味道了。” 萧辰不等李锦回应,便探头侧身,瞧着周正又迎了上去,一个怀抱拥了他一把,一双大手,啪啪拍的周正后背直响。 末了,瞧着周正嫌弃的面颊,哈哈笑起来:“老周你这么多年了还绷着脸,当心没姑娘瞧上你。” 之后,那目光果然不出意料的落在金舒的身上。 萧辰迟疑了一下,而后竟然笑得更大声:“能被带来我这的,那都是过命的兄弟!来!认识一下!在下萧辰!”边说,边伸开了手臂,在金舒惊诧的目光里,就这么步步逼近了。 忽而“啪啪”两声,萧辰“嘶”的一下,嗖的收起双臂,呲牙咧嘴的转头,疑惑的瞧着身后执扇的李锦。 方才那两下,精准的打在萧辰胳膊肘的麻筋上,一时间两个胳膊竟都抬不起来了。 眼前,李锦一手执扇,指着他身后金舒的面颊,冷冷的说:“这个人,你别碰。” 萧辰抬眉:“为何?” 李锦黑了脸,郑重其事:“她是我的人。” 五个字,字正腔圆。 金舒愣住了。 她看着李锦严肃的神情,心头漏了几拍。 眼眸里,这个男人扔出这么暧昧的一句后,似乎根本不打算解释一下,唰的甩开扇子,轻轻摇了起来。 萧辰面露惊讶,在她和李锦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开口就是:“你真断袖之癖了啊?” 这话,当着两个人的面扔出来,格外令金舒窒息。 可李锦一声轻笑,不以为意的点头:“对,断袖之癖。” 此言一出,小小的后院,死一般的寂静。 萧辰僵住了,身上掉光了颜色,白如纸片。 金舒石化了,额角崩出皲裂的缝隙。 唯有周正依旧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后面,萧辰和李锦的话题,是怎么拐回到正事儿上的,金舒恍惚的记不太清了。 她和周正一起在将军府正堂外等着,阳光洒在身上,舒适温暖。 可她眉毛就像是打了个死结,怎么都舒展不开。 屋内,李锦睨着她坐在台阶上的背影,端着手里的茶水,轻轻吹了一口浮沫。 “我找到林忠义和杨青云了。”他说,“一个被毒死了,另一个几年之前就被埋了。” 萧辰闻言,点头道:“李景一向如此,也是意料之中。” 说完,他迟疑了片刻后才问:“如今链条不完整,就算指证他,他也有无数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萧辰抿嘴,蹙眉,“你当真要现在动手?” 李锦放下茶盏,点头:“我一直游离在案子的外围,现在缺少的证据,已经是身在外围所不能得到的了。” 他顿了顿:“我需要大理寺重启这件案子,需要名正言顺的拿到上书房里,仅存的一卷案宗。” 他在案子外围准备了六年,才等到一个天才的“尸语者”。又用了半年,才摸出太子这一条线上众多的棋子。 而剩下的,已经不是从外围一点一点拼凑证据,一点一点等着对方露出马脚,就能得到的了。 那链条上缺失的,是能够决定李景生死存亡,左右未来江山社稷的最重要的证据。 若不能直接介入那件案子里,便永远都不会拿到。 萧辰沉默了许久:“圣上能允许你调查么?”他说,“毕竟当时,里面也掺杂着陛下的错误。你重启此案,无异于将天子颜面踩在脚下,朝野上那群老顽固,恐不会轻易让步。” 李锦勾唇浅笑,淡淡的说:“当时父皇不在京城。” 他言至于此,让萧辰怔了一下,进而恍然大悟,笑着说:“得,此次回京只能停留三日,不能瞧见李景那气到扭曲的脸,实在是亏了。” 当年太子李景为了规避皇权,速战速决,专门挑李义远在行宫的日子对李牧下了手。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件事会成为六年后,他留给李锦最大的破绽。 皇帝不在京城,一个皇子兴风作浪,他的所作所为,怎能被说成是皇帝的错误呢?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李锦问。 就见萧辰双手揣在自己的衣袖中,瞧着在门口的两人,下颚微扬:“当真信得过?” 他问的是金舒。 李锦点头:“鼓掌之中。” 闻言,萧辰坐正了身子,深吸一口气。 “当日夜里,正巧是我护卫,当时邠州的地方官员林忠义,压着两车铠甲,用好几层麻布盖着,想要运到行宫里去。”他顿了顿,“我让他拿出通行牌,他却拿出了一封李牧的手信。” 李锦一滞:“手信?” “嗯。”萧辰说,“信上写:物资特急。意思是来不及申报。” “但李牧从来未曾出过这种问题,我看了信后,便心中起疑。我说要拆开检查,那林忠义却突然发火,跳着脚指责,说我若是坏了陛下的大事,让我人头落地。”说到这,他轻笑,“我听完,直接连人带车一起扣下,关在了行宫的地牢里。” 跟着李锦一起镇守边疆,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萧辰,怎么可能会被林忠义那扣扣搜搜的跳脚样子给唬住。 他果断将林忠义拿下,之后打开了马车上盖着的麻布。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两车的铠甲。 行宫、铠甲、以及李牧的手信,萧辰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京城出事了。 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还没有想出应对法子的时候,关在地牢里的林忠义不见了。 两车铠甲,以及林忠义本人,从八百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但那日夜里,只有一个人去了地牢。”萧辰沉声道。 他睨着李锦,神情严肃,抬手蘸了一下茶盏里的水,在黑漆的八仙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严诏。 第215章 无懈可击的离间计 秋阳静谧,碧空如洗,风卷云舒。 将军府内正堂中,李锦面无表情,双手抱胸,沉默了很久。 写在桌上的水迹渐渐消散,萧辰喝完了一整杯茶,睨着他严肃的面颊,许久才继续说:“看你的样子,应当是不知。” 他深吸一口气,将空茶盏放在一旁:“他放走了林忠义和两车的铠甲,我带着一只小队抹黑追了十里路,那铠甲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到处寻不到踪迹。直到天快亮,我怕行宫出事,才匆匆赶回去。” 时间仿佛在这间正堂中被定格了一样。李锦的手指轻轻敲着他的衣衫,他闭上眼,沉沉的问:“是你亲眼所见?” 萧辰睨着李锦,点了下头:“他与陛下的关系,他在朝野中的地位,让我必须亲自去接待他。”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他只与我寒暄两句,我便被支开了。” 他轻笑:“说来真巧,行宫住了一个多月,舒妃那七拐八拐、不知道哪根线上的侄女,就那晚突然丢了东西,闹着让金吾卫去找。” “苏婉莹。”李锦垂眸。 “对,就是她。”萧辰不屑的冷笑一声,“我本是让副将带人去帮忙,结果……” 他点了点桌面上,方才写下名字的位置:“他说,那姑娘是太傅嫡女,我那副将为人粗鄙,恐会捅娄子,就这么把我支开了。” “等我花了一个多时辰,满院子给那什么太傅的嫡女找到她的一支破耳环的时候,就听人说林忠义不见了。” 萧辰说到这,话音里有气。 “整个晚上,就他一个人来过,我赶回去的时候,地牢的执守睡的死死的,叫都不叫不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如此,才能压住胸腔里翻滚的怒意。 “等天刚亮,我还在追那两车铠甲返程的路上,谋反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就送进寝殿了。” 李锦睨着桌上已经凉透的茶,面颊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他思量许久,一声轻笑:“倒是聪明。” “相当聪明。”萧辰鼻腔里哼一声,“行云流水,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给我留下。” “还因为我半夜带队追出去,莫名其妙就成了‘平叛将军’,大功臣,连升两级成朝野表率。”萧辰气的鼻翼直颤,“好一出离间计,你我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这一出可当真是无懈可击。” 若不是李锦太了解萧辰,又在太极殿上亲眼看他硬着骨头,咬着牙领旨谢恩,这离间计属实可以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那之后,为了不让李景起疑,萧辰便同他定下三年之约。 约好三年之后,根据时局变化,再定何时相见,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讲出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表现出一副决裂的模样,萧老将军举家迁出京城,原本在京城中权势不容小觑的大将军府,一夜之间举家迁往偏远的丰州,和驻扎在那里的天德军做了邻居。 整个京城,仅剩下李锦一人。 “现在想来,外祖父当时说的那句话,虽然刺耳,但受用。”李锦轻笑,抿了一口凉茶。 萧老将军离开前,秘密见了李锦一面,只留下一句话:你若是连活下来的本事都没有,这天下给了李景也无妨。 “嗨呀。”萧辰笑起,“老家伙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他感慨道,“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六年。” 李锦蹙眉:“那是你祖父。” 萧辰一滞,噗的一声,很是受用的点头:“嗯,这话听着就有一股亲切感了。”他说,“六年,没想到你真能绝境逢生,这沿途回来,每城每镇都有你靖王的暗影随行……”他睨着李锦的双眸,“爷爷果真没看错人。” “之后呢?”李锦没接他的话茬,继续问,“你回到行宫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顿了顿,“那天,行宫内发生了什么?” 行宫内发生的事情,李锦始终无法触碰到。 他问这些的时候,萧辰的目光暗了下去。 他起身,为李锦添了一盏热茶,而后睨着金舒坐在台阶上的背影,上前两步,关上了正堂的大门。 萧辰站在那里,瞧着李锦的面颊,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差点没能回到行宫。”他声音低沉了不少,“回去的路上,我从高处瞧见了一只起码两千人的队伍。没有铠甲,都是轻兵,训练有素,绝非普通人。” 他踱步上前:“我留下几个探子,然后快马加鞭从密道入宫,见到陛下的时候,他正站在大殿里,看着手里的奏折。” 当时,大魏的皇帝李义,大马金刀的坐在龙椅上,神情玩味的睨着跪在他面前的李景。 他似乎并不急,只是抬眉瞧着二皇子,许久,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地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只有站在殿门口的萧辰,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行宫外不远处是两千人的队伍,而行宫里的金吾卫,满打满算也只有八百人。 他来回踱步,听着探子传来的线报,计算着最极限的时间。 “但就是很怪。”他端起茶,润了润嗓子,“陛下当年也是带兵打仗,驰骋疆场的枭雄,军中暗语不可能看不懂。” “我站在门口打了很多遍军情紧急,让陛下不要再问,赶紧先从密道离开。”说到这,萧辰沉默了片刻,而后摇头,“我确信他看到了,看懂了。但他的神情丝毫未变,既不回应,也不离开。” “再往后,舒妃和那个……那个太傅家的嫡女,便一前一后的求见。”萧辰抿嘴,“这种时候,陛下居然传召她们两人,而没有唤我。” “我惊讶之余,几次都想闯进去。直到我听见了那太傅嫡女跪在地上,口口声声说什么,太子谋反早有预谋。” 这句话,点醒了当时的萧辰。 他怔在当场,愣愣瞧着大殿的模样。 当时的他,并不相信那个被他说是“软柿子疙瘩”,也会笑嘻嘻回应的大皇子,竟然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运来的铠甲是真的,行宫外的两千人也是真的。 他一手握在刀柄上,抿嘴,扫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什么话都没有说的李义。 径自转身离去。 他想好了,就算只有八百人,拼死一战,血染行宫,也足够为李义创造撤离出去的时间了。 那一瞬,他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第216章 倒是要看看,还能绕过去几次 “太子谋反早有预谋,所以宫外的两千人,李景说是太子逼宫的、那就是太子逼宫的。”萧辰眼眸轻垂,“谁也不会知道,到底是李牧在逼宫,还是他李景在逼宫。” “但我不能赌。”他深吸一口气,“殿内剩余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他转过头,瞧着李锦沉思的面颊,又一次抬手指着桌上那早已经干透的名字:“但他知道,他全程都在。” 说到这,萧辰咂嘴:“所以我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会把你拉进六扇门里去。” 一张权谋的棋牌,不论黑子白子,奉行的都应该是不留后患的路子。 生在皇家,长在皇家的李锦,更是能够深刻的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当时,李锦远在西域门户与吐蕃交战正凶,行宫与京城发生的一切,显然也并不针对他这个三皇子。 但最终的结局是,李锦失去了来自母族的全部支援,萧贵妃入了冷宫,李牧抄家,流放的路上,他满门皆被屠杀。 也就是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李景想要顺手再捏死一个三皇子,相当容易。 就算李锦走了聪明的一步棋,交出虎符,放下一切实权,自愿做个闲散王爷,让李景不管从道义上还是从兄弟情谊上,都没办法再扫除他这个萧贵妃仅剩的儿子。 但只要李锦一日无权,孤身一人,便在实际上与将他杀死差不多。 “所以我不明白。”萧辰点着桌面,“这个人,到底是谁的人?” “你说他是太子亲信,但他办的这个事情,可一点不像是正常的谋士逻辑。可李景这几年,也真就出乎意料的没对你下手,也是怪异。” “因为……”李锦拨了一下茶盏里的浮沫,“他可能会骗太子,但不会骗我父皇。” 睨着李锦波澜不惊的面颊,萧辰的眉头皱了起来:“哎我说,六年没见,你比以前更让人琢磨不透了。” “让你琢磨透了,我早就入土了。”李锦勾唇笑起,抿了一口茶。 “也是。”萧辰深吸一口气,“只可惜,好不容易回一趟京城,却没能给你带来更多的消息。” 他说:“当时那两车铠甲,不知怎么辗转落到了太子的手里,成了铁证。这件事,我们虽然在边关,但是也有暗中打探一些。” 说到这,他蹙眉摇头:“一无所获。” 意料之中。 李锦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萧辰的面颊,颔首致意:“替我向外祖父问好。”而后,他便一副起身要走的模样。 萧辰一看,愣住了,方才还一本正经的样子,眨眼如翻书般,变成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哎你这个人,听完了就走啊!一点礼尚往来的意识都没有。” 李锦回过头,挑着眉头睨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我去给外祖母上香。” 说完,大跨步就往外走。 “哎!”萧辰急了,“李锦!靖王!” 却见李锦头也不回,勾唇浅笑,一把拉开了屋门,扫了诧异回头的金舒和周正一眼,转身往回廊的方向走去。 他身后,萧辰追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歪着鼻子十分不满的同周正抱怨:“你家王爷这,说一半藏一半的腹黑老毛病,还没改啊?” 不等周正点头,萧辰的目光就转到了金舒的头顶上。 他提起衣摆,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咧嘴一笑:“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金舒愣了一下。 “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在六扇门是暗影么?这些年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不?他这京城有名的少女杀手,真就没找出个心仪的姑娘的?他……” “啪”的一声,李锦的扇子落在萧辰的肩膀头,他笑的眉眼弯成一轮新月,看的萧辰瘆得慌。 “少将军好闲啊,那不如趁机陪周大人练练手?” 说完,他一把将坐在台阶上的金舒拉起来,扯着她的手腕就往回廊走。 边走边说:“以后离这个真纨绔远一些,他可不是装出来的。” 直至两人消失在拐角,萧辰才嘴巴一张一合,指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真断袖了?” 他回头,瞧见周正严肃的点了下头,懵了。 屋角另一边,回廊上,李锦放开了金舒的手腕。 硕大的将军府,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人,很是萧条。 金舒跟在他身后,瞧着眼前这落魄的景象,看着杂草丛生的花园,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这里本该是李锦最强的后盾,却在一夜之间,被迫退出了权力的舞台。 天知道那无依无靠的几年,李锦到底是怎么咬着牙挺过来的。 “萧辰就是那样的人。” 忽而,身前的男人放慢了脚步,薄唇微启。 金舒瞧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身锦衣华服上绣着的金色花枝,有些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名满天下的少将军居然是个话唠,属下确实没想到。” 草率了。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金舒一滞。 李锦回眸:“你觉得,一个大将军应该是什么样?” 就见她笑起,数着手指头脱口而出:“杀伐果敢,清冷孤傲,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她快步上前,探头瞧着李锦的侧颜,补了一句,“嗯,就和王爷一样。” 秋风萧瑟的庭院里,李锦踩着回廊上的片片落叶,听着“沙沙”的声响,半晌才冷哼一声:“油嘴滑舌。” “油嘴滑舌的分明是王爷。”金舒说,“为了躲那话唠将军,竟把自己说成断袖。”她撇嘴:“萧将军吓得脸都白了。” 身前,李锦猛的停下脚步,挑眉,转身看着金舒的面颊:“躲他?” 他勾唇浅笑,迎着金舒上前一步:“萧辰与我自幼一起长大,他话唠也不是一日两日,经年累月,我早就左耳进右耳出,为何要躲他?” 回廊中,风吹落叶,李锦的发丝随风而动,轻轻擦过金舒的面颊。 她缓缓撑大了眼,屏住呼吸,仰着头瞧着近在咫尺的李锦,对上了他期待的眼眸。 糟了。 金舒的心跳漏了几拍,聪明的脑瓜差点跟着眼前这帅气的五官飞走。 她抿嘴,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李锦的肩头:“多谢王爷,未雨绸缪,还能提前构思,帮属下躲着少将军,属下感激不尽,就算被说成断袖也认了。” 话音落下,李锦站在秋风里,笑意不减,额角突突直跳。 他点头,咂嘴,深吸一口气,又往前进了一小步。 近到他的胸膛,近乎贴在金舒的面颊上。 拐弯抹角的暗示用多了,也该给她来个直球了。 李锦背手而立,一声轻笑,而后缓缓俯身,在金舒的耳旁轻声道:“真有你的,这样也能圆回来。” 金舒一僵,连呼吸都卡了壳。 而李锦的声音则变得更轻更柔,那凉薄的唇近乎贴着她的耳廓:“金舒,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再绕过去几次,还能再圆回来几回。” 说完,李锦直起身,下颚微扬,睨着她怔愣的模样,满意的抬手,以大拇指擦过自己的唇。 第217章 可疑的自缢现场 “王爷……” 李锦面前,金舒后退了半步,面色也同那萧辰一样苍白。 她嘴巴一张一合,睨着他的面颊,万般纠结的吐出来几个字:“您真的是断袖啊?!” 李锦懵了。 自己这是撩到铁板了么?! 这件事,之后几个时辰李锦都没想通,也没机会想通。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瞧见周正健步如飞,从回廊的另一边赶过来。 “王爷,京兆府尹冯大人,差人寻您来了。” 李锦蹙眉:“冯朝?” 京兆府尹冯朝,为官三十载,卡在京兆府尹这个位置上,也有近十年了。 一方面,是他处理家长里短确实很有一套。 另一方面,就是为人太中规中矩,不太变通。 以至于李锦听到他的名字,下意识就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停在了京城南边安化门旁的显宁坊。 这是整个长安城外城的边缘,远离闹事,坊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户人家。 冯朝大老远的瞧见李锦的马车,赶忙迎了出来,车刚停下,开口便是:“金先生您可来了!” 说完,才瞧见马车后面一跃而下的李锦,面颊一僵,赶紧又行礼:“见过靖王殿下。” 李锦一声轻笑,抬手扶起冯朝:“看来冯大人找的不是本王啊。” 闻言,冯朝干笑两声:“那不是今日宫宴,想着王爷有可能一早就入宫了……” 李锦依旧浅笑盈盈,抬手拍了一把他的肩头,直奔主题:“是什么案子。” “倒也不确定是不是案子……”冯朝直起腰,抬手捋了一把胡子,“这家的女主人,昨日被人发现在厢房里自缢而亡。” “家里人就去棺材铺买了一副现成的薄棺,准备下葬。”冯朝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模样。 李锦抬眼,瞧着眼前院墙与门楼,半晌才迈开脚步。 这院墙,三分之一的灰砖打底,剩下七八尺高,竟全是混着稻草的黄土坯。 他上前两步,还没伸手,就见金舒凑上前去,用手指轻轻扣掉了一块。 “这家过得确实比较辛苦。”冯朝见状,解释到,“家里只有一个男丁,要养活四口人吃饭,属实不易。” 李锦双手抱胸,转头瞧着冯朝:“冯大人方才还没说完,他们去棺材铺子买了一口薄棺,然后呢?” “这要办丧事,通知了娘家人,但那死者的弟弟过来一看,非说死者是被杀死的,在这院子里闹了一整天。”冯朝蹙眉,“下官一早就来了,瞧了半天都看出个所以然。” 院子里,一口漆黑的棺材停在当中,披麻戴孝的男人,剑拔弩张的指着院子里另外一个人:“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指着的那人,便是死者的相公。”冯朝抬手,挡了半张面颊,小声说,“据说两人一向不和。” 说完,他上前几步:“这位是六扇门的靖王殿下,而这位,是六扇门的尸语者。”冯朝摆手,一旁的衙役快速上前,将两个男人分开了,“尔等莫要聒噪,静待片刻,若真是他杀,本官自会为死者伸张正义。” 他说话的间隙里,金舒已经站在黑棺的旁边。 这棺材尚未合上,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死者女性,年龄大约三十左右。 她探头扫了一眼脖颈,而后抬眼,瞧着冯朝的方向:“她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谁发现的?” 闻言,冯朝指了一下里屋:“在这里,先生请跟我来。” 见金舒神情沉了不少,李锦便跟在她身后,小声问:“有疑点?” 迈过门槛,金舒才点了下头:“死者的脖颈上,有一条明显的新抓痕。” 说到这,她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院子厢房的里屋,只有几样简陋的家具。 窗户纸已经破破烂烂,在秋风吹动下“哗哗”作响。 卧榻的黑漆已经掉出了斑驳的模样,正中的桌子有一条腿是用绳子压着木片,捆着接上的。 “发现的时候,是在这里。”冯朝抬手,指着窗子旁一块空白的墙壁。 与李锦视线平齐的位置,有两块黑色突兀的点。 他上前两步,侧过头瞧着那突出来的样子,眉头一皱:“棺材钉?” 棺材钉,一根差不多有李锦手掌的长度。在大魏是下葬时,用来将棺材封死的粗黑大长钉,青铜材质、亦或者铜铁的都有。 “正是。”冯朝说,“死者用一根腰绳,一端挂在这钉子上,另一端吊在脖子上。” 金舒上前两步,眉头一高一低。她转身背靠墙壁,站在那钉子下面,抬手比了一下高度。 那钉子的位置,还不如李锦的身高。 她拍了拍手,斩钉截铁的说:“他杀。” 冯朝一怔。 金舒继续说到:“疑点有两个。” 她竖起一指:“第一,是这个钉子。”之后又竖起一指,“第二,是这个高度和自缢用的绳子。” 她顿了顿:“人在上吊的时候,进入窒息状态前,是会有出于求生本能的猛烈挣扎的。所以大部分自缢而亡的人,肩胛骨断裂,舌根骨断裂,导致舌头外吐,眼球突出,面目狰狞,大小便失禁。” 金舒转头,指着墙面上的钉子:“这种粗细的钉子,打在混合着茅草的土坯墙里,根本不可能承受这么强烈的挣扎。” “这墙面又如此干净,一点破损的痕迹都没有,这根本不可能。” 她扫了一眼屋外两人的方向:“而且,被害人体长五尺,体态匀称,只用一根小指粗细的腰带绳,悬在这么低的地方……”金舒摇头,“承受不住的。” 说到这里,她便又问了一遍:“冯大人,是谁最先发现的被害人?” 冯朝应声到:“是这家的两个女儿。”说完,他又言,“两个孩子最大的有六岁,游玩回来看到的。已经被外祖母一家接走了。” 这些话,李锦一边听,一边在屋内转了一整个来回。 破败的院子,破败的屋子,里面是陈旧不堪的几样家具。 他随手打开了几个抽屉,瞧着内里的物什,心中疑惑顿生。 几个抽屉中,女子用品一样未见,甚至就连一根发簪,一件衣裳也没有。 这屋子里,竟然会没有女人住过的痕迹。 第218章 诡异的第五案 李锦将屋内所有的抽屉柜子全部打开,除了两个孩子的衣裳玩物之外,剩下的便全是男子的衣着用品。 他回过头,看着屋内破破烂烂的桌子椅子,倍感疑惑。 是什么原因,能让同一屋檐下生活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消失掉所有的存在痕迹? 不仅不如,整个屋子虽然破旧,但是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 就像是,刻意的打扫了很多遍一样。 李锦思量片刻,摇着手里的扇子,转身出了屋门。 站在屋檐下,李锦瞧着依旧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淡淡开口:“你们和死去的女子是什么关系?” “小人许林,是她弟弟,这是我姐夫杨德发。”年轻一些,看起来二十多岁的许林,愤怒的指着另一个靠墙坐下,面无表情的杨德发,“就是他,他杀了我姐!” 许是已经被指认了许多遍,靠墙坐着的杨德发,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只转过头去,波澜不惊的看着另外的方向。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面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十分奇特。 但李锦注视着他的坐姿,稍稍眯眼:“你去过奉贤阁?” 奉贤阁,是太子与太傅,宴请门客的地方。 听到这三个字,杨德发的面颊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睨着李锦的面颊,不疾不徐的调整了一下坐姿,拿出一副桀骜不羁的模样,下颚微扬。 “你个杨德发!你是不是活腻了!靖王殿下在问你话!”许林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怒不可遏的指着他,“你杀了我姐之后,你是不是还想害死我!?藐视皇族那可是死罪!” 听着许林的声音,李锦微微蹙眉。 而靠墙坐着的杨德发,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注视着李锦。 那笑容,透着一股寒气,额外渗人:“人不是我杀的。” 他慵懒的靠在那里,秋日的阳光正巧照不到他的身上。 “我瞧见的时候,已经是这模样了。”杨德发的口气极为平静,话音里透着漠不关心。 他说:“我日日都要出门讨生活,前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那之后就没见过她了。” “你在哪里讨生活。”李锦看着他的面庞,目光犀利如刀。 这个男人,他好似在哪里见过。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就连那股桀骜不羁的神情,都熟悉的让李锦有些惊讶。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被害人的丈夫杨德发,一身破烂的衣裳,补丁落着补丁,脚趾头漏在草鞋外面。 他就那么歪着头瞧着李锦,半晌,一声轻笑,眉眼一竖,吐出惊人的一语:“你管我在哪?!” 他越是这样,越是让李锦下意识的觉得这件案子背后,兴许有故事。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间里,金舒系好随身的绑手,戴好手套,探身在被害人的棺木中,寻找着案子的蛛丝马迹。 她平静的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一样。 除了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面颊发青之外,身上还有几处肉眼可见的皮外伤。 都是新伤,没有疤痕。最严重的一处在肩头上,像是被什么并不锋利的物什划伤,伤口不深,大约半寸,皮肉外翻。 而最初她瞧见的那一处疑似抓痕的位置,除了那浅浅一条之外,它上下还有另外两条不明显,但存在的痕迹,一共三条。 越是深入的查看这具尸体,冒出来的疑点便越多。 冯朝在进门前有说,尸体是昨日被人发现的,也就是说,距离现在,最多只有二十四个时辰。 但是尸体的僵硬情况,更接近三十六个时辰后的模样,也就是说,她应该已经死了接近三天了。 这中间,整整相差了一整日。 生活窘迫,有两个不满八岁的孩子,还有一个相公的被害人,在已经死去的三天两夜里,最初那一晚,她在哪里? 此时此刻,李锦眼中的杨德发,似乎在掩盖什么特殊的事件。 他垂眸,以退为进,将被害人的弟弟许林唤到了屋里,分开问。 “你为何觉得是他杀了你姐姐?”李锦找了一块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凳子坐下,摇着扇子瞧着许林的面颊。 就见他歪着嘴,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指着这间破烂的屋子:“您瞧瞧您瞧瞧!靖王殿下!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也是外县有头有脸的乡绅。我姐嫁给他的时候,那是按着门当户对说的媒!” “结果嫁过来才知道,他杨德发穷的叮当响,就这!就这!”许林指着房顶,“冬天透风,下雨漏水,我们家就是被骗了!” 他抿嘴,气的双唇直发抖:“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姐挺着个大肚子,总不能抓回去了啊!” 许林深吸一口气:“那之后,我姐每每带着孩子回娘家,就瞧着她身上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姐回去就哭。” 他指着外面杨德发的方向:“这人就是个人渣!自己没本事,日日回来就打我姐!” 李锦微微眯眼:“他们成亲几年了?” 许林吹胡子瞪眼:“六年多一点。” 不对。 李锦睨着他,半晌点了下头。 等许林出了这间屋子的门,李锦才缓缓起身,在厢房内,再一次转了一大圈。 不管是破旧的小桌子,还是那张漆面斑驳的床上,甚至破旧的衣柜里,他都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个遍。 这家人太奇怪了。 一个母亲,两个女孩住的厢房里,只有孩子的外衫,没有任何里衣。 甚至连孩子晚上睡觉穿着的亵衣也没有。 没有童鞋,没有女鞋,只有一排草鞋和两双黑色的布靴。 怎么想都不对。 就算是孩子被外祖母带走了,也不可能只拿走内衫和鞋子,把外衫留在这里。 而且,孩子的年龄不对。 成亲六年,最大的孩子六岁,两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是说,在礼成之前,从未见过。 李锦双手抱胸,瞧着院子里,依旧慵懒的靠在屋墙下闭目养神的杨德发,眼眸里的光晦暗不明。 他隐瞒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这件案子与他无关,那他为什么被人指认成凶手,都不肯开口? 就在李锦毫无头绪的时候,金舒从院子走进来。 她睨了李锦一眼,蹙眉,握着的那只手缓缓摊平:“是从她口中掏出来的。” 金舒的手心里,是一只白润的,小小的玉。 它雕成了“五”字的模样。 第219章 疑点重重的男人 睨着她手心里白润的“五”字,李锦深吸一口气,自嘲一般轻笑:“好一份中秋大礼。” 半个月之前,画卷里藏地图的“六”字案,最终是刑部许为友,找了几个无辜的替罪羊出来,在面上将案子结了。 但李锦手里的那一份未能完结的案件纪要,则是作为待查的疑案,归档在了六扇门的纪要室里。 连灰都还没落下,“五”字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李锦上前几步,捏起金舒手心里的白玉。 润白如脂,色泽均匀,雕刻的边缘十分精细,不论是这玉琀本身,还是这匠人的工艺,都不廉价。 “这东西,属下看不出价值,但……”金舒蹙眉,扭头撇了一眼屋外。 那许林自出门之后,依旧抓着杨德发不依不饶,质问他为何杀人。 而杨德发则始终不以为然,满脸淡漠的坐在墙根。 金舒瞧着没有人注意到她和李锦,才又继续说:“尸体并非是死于昨夜,若真死于昨夜,现在这个时辰,应该是尸僵最盛的时候。”她摇头,“但不是,杨夫人的尸僵已经完全退去,手指脚趾,还有各个大关节,都已经到了完全松弛的状态。” “在这过程中,若是有人想要把这一枚玉石放入她嘴里做口含,最早晚也要在前日后夜里。” 前日后夜,她刚刚死去不满两个时辰的时候,尸僵刚刚开始的时候,将这一枚玉石放入口中,才会在昨日夜里被人发现的时候,不会掉出来。 李锦一边点头,一边掂量着那玉石的分量:“金先生觉得,这玉石的质地,手艺,能值多少钱?” 他微微笑起,瞧着金舒的面颊。 就见金舒沉思片刻,手指婆娑着自己的下颌骨,试探性的说:“白银十两?” 李锦将那玉石捏在手里,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冲着太阳光,举在金舒的面前:“这般质地,半透光芒但油润,仅有少许云絮,肌理呈欲化未化的白饭装,边角只飘一丝微黄,是极为珍贵的‘仔玉’料。” 说完,他笑起,将那白玉的“五”字握进了手心:“单单是料子,不计匠人手工的价值,也已经足够抵先生半年的俸禄。” 半年的俸禄,超过一百两银子。 金舒愣了一下,嘴巴一张一合,指着他手心:“这……” 李锦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嘘”的模样。 “在大魏,身死之后,下葬之时,一般会‘含饭’,这是葬礼的礼仪。人们相信口中有足够的空间,在阎王殿上诉说生平,接受审判的时候,能讲的清楚一些。” “但是,这下葬的人,含的是什么物件,与死者生前的地位是有很大关系的。” 他拿出手帕,将那个“五”字放在当中,小心谨慎的包好。 口含和地位之间的关系,金舒早在前世的史书《说苑修文》里读到过。 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 这几乎是不可逾越的规则。 但这死去的杨夫人,一个普通乡绅家出身,之后又远嫁京城,夫家一贫如洗的姑娘,在她死后,竟有人会让她口含玉石…… 这玉石的用意,李锦和金舒,都不敢轻易下断言。 若单单只是提示李锦,这是连环案中的第五案,比起之前那些一张白纸上写个大字,这次的成本未免也太高了一些。 收好玉石后,李锦缓缓往屋外走去,他站在屋檐下,睨着那如仇敌一般,仍在对峙的两个男人,走到杨德发的身前,自上而下的瞧着他。 这个男人衣衫破烂,却格外整洁。 他眉眼里,气质中,那一抹鄙夷天下的大气,让李锦觉出一丝文人傲骨的味道。 “杨德发,前日一整日,你去过哪里?” 这个男人丝毫不惧李锦的王爷身份,依旧靠在那里没,仰着头看着李锦的面颊。 半晌,他一声轻笑,竟然开了口:“天未亮,我去城南五里外的睢子庄,给人做散工,掰了一整日的玉米。”他摊开双手,掌心上层层叠叠的茧子,以及新出的水泡,赫然呈现在李锦的面前。 “一整日,得了80文钱。”他说到这,顿了一下,“之后匆匆赶回来,瞧见姑娘已经睡下了,但没见到她。” 杨德发抬手,指着棺木的方向:“一整夜都没见。” 他抿嘴,又笑:“第二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又去了睢子庄,掰了一天的玉米,再得了80文钱。”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晚上回来的时候,京兆府就已经围了院子,我就等到现在。” 杨德发讲这些话的时候,金舒站在李锦身后。 她看着杨德发手上的茧子,又看了看他的双眼,沉思了片刻,走到许林的身边,扯着他往一旁走了几步。 “许公子。”金舒小声问,“敢问两位侄女,都是多大?” 许林瞧着金舒恭敬有礼的样子,便也拱手行礼,很是礼貌的应着:“大的上月刚满六岁,小的四岁刚刚出头。” 闻言,金舒了然的点头,又问:“那……两位小侄女,可是单眼皮?” 这个问题,让许林愣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回忆了一息的功夫,迷茫的摇头道:“不是啊,都是双眼皮,眼睛可大、可水灵了。” 提到自己的两个侄女,许林方才的戾气降了一半。 他看一眼棺材的方向,叹口气:“两个孩子长得像她们娘亲,我爹娘瞧着可喜欢了。若不是看在孩子的生活尚可的份上,早就把我姐强行扯回去了。” 闻言,金舒不解,她扫了一眼这家徒四壁的院子,疑惑的询:“生活尚可?” 说到这,许林十分自责,摇着头:“我爹娘腿脚不好,从未能来过京城,我姐出嫁之后,家里大事小事均是我在操持,疏于联系。” “我姐每次带着两个孩子回去省亲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带十多两银子回去,她和孩子们的衣着也好,气色什么的,哪里能看出来她们在京城过的是这种日子啊!” 许林哀叹一声:“姐姐每次回去,提到那浑蛋的时候,总是会流泪,在我们追问之下,才知道他竟然动手打人。” “头两年还好,没见她身上带伤,这两年,每次回去都是浑身青紫。”他双手攥成拳头,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我好几次都要亲自来找这浑蛋讨教讨教,结果我姐声泪俱下跪着拦我……” 许林的鼻翼微微颤动,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要是早点来,早看到她过的是这种日子。”他抿嘴,深吸一口气,“……起码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第220章 圆不上的谎言 听着许林的话,金舒心头的疑惑更深了,她稍稍回眸,瞧了一眼李锦和杨德发的方向,将许林又往外扯了几步。 “她是以什么理由拦着你的?”她问。 许林叹一口气,神情落寞:“她说这浑蛋就算性子不好,吃穿用度上却从来未曾亏欠过她们娘仨。” 他鼻腔里冷哼一声,而后,面颊往一旁别了过去,哽咽片刻,落下泪来。 像是在许林的心头开了一个口子,此时此刻,他对躺在棺材里,再也不会回来的亲姐姐,充满了愧疚、懊悔、以及自责。 “我就是太相信她了。”少顷,许林抿着嘴,将痛苦与难受生生吞下去。 他的哭泣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一来,是我太相信她了。姐姐自小待我极好,从来不曾骗过我,我和爹娘便也从来都没想过,她在京城是这般模样。” “二来,是冷静之后想想,她毕竟已经成家这么多年,又拉扯两个女娃娃……”许林垂眸,“也没能生下个儿子,但是,这浑蛋……” “哎!”他深沉的叹息道,“这浑蛋也没有说为难她,待两个孩子也不薄。我们便越发觉得这是姐姐的家事,她不喊我们,我们贸然前来指责,反而显得不像样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是许家人常说、也始终奉行的一句话。 也是大魏万千适婚女子,婚嫁之时不得不面对的局面。 但,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嫁人这种大事情,许家也显得太过心大了一些。 “你们先前,没有见过杨德发么?” 就见许林沉默了半晌,许久才开口:“见过。” 他回眸,扫了一眼屋檐下那个猖狂的男人:“但绝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他话音沉了不少:“媒人待他来的时候,一身青衣,是个翩翩公子,且很有学识。” 金舒一怔:“学识?” “嗯。”许林点头,“学识。” 见金舒十分疑惑,他便拧着眉头,无奈的说:“说来不怕官爷笑话,虽然在京城,我们家排不上号,祖上没出过什么达官显贵,可先祖里也是有不少八九品的小官吏。” “所以我们家对子女的教育,向来严苛,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他顿了顿,自嘲一般的轻笑,“但当时,这浑蛋不说是多么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吧,诗词歌赋张口就来,和我爹从天上聊到海里,眼界开阔,格局极大。” 他蹙眉,看着金舒:“这样的人,官爷啊,你能想到他是……他是……” “哎!”许林抬手扶额,“谁也想不到会是这种人,又会是这般境地,这般的模样。” 看着许林的侧颜,金舒微微点了下头。 她和李锦有着一样的感觉,这个案子表面看起来格外诡异。 贫困潦倒,打零工,一日80文钱,却能够给死者十几两银子探亲的杨德发。 干净的找不出女主人存在痕迹的厢房。 两根明显承受不住自缢挣扎的棺材钉,还有死者口中价值连城的玉。 以及…… 金舒再一次走到那薄棺前,看着死者安详的睡眼,注视着她浮肿的上眼皮。 又转过身,远远看着坐在墙边的杨德发。 她算着孩子的年龄,随口一问,却问出了藏在杨家夫妇背后的第三个男人。 两个都是单眼皮的父母,生出了两个都是双眼皮的女儿。这件事在遗传学上,发生的概率几乎为零。 不是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太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在没有足够的科学技术,尚未探讨遗传与DNA的华夏古代,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特殊的一点。 只当是送子观音的特殊馈赠,只当是人人有别,各有差异。 但拥有大部分前世记忆的金舒,隐性基因和显性基因,这最为基础的遗传知识,却深深刻在脑海中。 她相信有人会幸运的成为那特殊的一个,却不相信,这样的特殊会在同一家里持续上演两次。 李锦也不信。 他越是问下去,越是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最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 虽然他选择回避不谈,但依然逃不过李锦犀利的眼眸。 “你们成婚六年,你连自己娘子的发簪放在哪里都不清楚?”李锦微微眯眼,“吃穿喜好,一概不答……” 李锦双手抱胸,一声冷哼:“杨德发,你以为这样,本王就会拿你没办法?” 一个坐在墙角,肆意慵懒的望着院子里的景色。 一个站在檐下,目光如炬的戳着那包裹铠甲的灵魂。 中秋的风微凉,吹着杨德发杂乱的长发,他抬手拨弄几缕,蔑了一眼身前这大魏的靖王,一声冷笑:“大魏靖王,六扇门门主,战神李锦……”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自己满是灰尘的裤管,下颚微扬,用鄙夷的神情望着李锦,凉唇一掀:“你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竟抬手挠头,转身要走。 杨德发侧身的一瞬,就见周正腰间长刀出鞘,闪着寒芒的刀尖,笔直的对着杨德发的眉心。 那尖利的刃角,距离他的面颊仅有不到一寸。 杨德发怔在那里,蹙眉瞧着面无表情,严肃的快要冻结了空气的周正。 半晌,他一声笑:“呵!要抓我?!” 他抬手,指着一旁的李锦:“凭什么?”他那狂妄的劲头更重一些:“你凭什么抓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她?” 这小小的,破落的院子,随着杨德发高声的质问,仿佛将时间定在了这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目光都向着杨德发望了过去。 这短暂的寂静,憋闷的令人窒息。 “杨德发。”李锦口气极寒,声音也高了不少,他一字一顿的唤着他的名字。而手单手执扇,另一手背在身后,如同持剑一般,以扇指着杨德发自以为是的面颊。 那字字句句,棱角分明,如条条飞刀,用最冷傲的口气,甩在他的脸上:“本王念及你读书人的脸面,可你未免太得寸进尺!” 李锦眯眼,身上寒的像是结了一层霜。 他杀气凛然,威压扑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道:“孩子的生父是谁!你前日夜里,又到底人在哪里!” 看着怔愣在原地,渐渐失了血色的杨德发,李锦的扇子猛然一竖,在他眼前左右一摆,唰的打开,摇在身前。 “回来过?”李锦冷笑,“你继续编!” 那干净到反光的青石板地面,和一块田间泥土都没有的草鞋。 眼前,口口声声说回来过的杨德发,圆不上这个谎言。 第221章 他在掩盖被害人的真实身份 这院子,虽不到残垣断壁的破败,但也有囊橐萧瑟的凄凉。 一身破衣的杨德发,看着李锦带怒的面颊,绷紧了面颊,冷冷回应:“小人不知靖王殿下在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仿佛有一道对冲的闪电,夹着一触即发的火花,将这院子里的氧气一点点燃烧殆尽。 紧张缓缓蔓延,令众人窒息。 李锦睨着杨德发的面颊,扇子一下一下,摇的缓慢。 他不疾不徐,勾唇浅笑,话音却森寒如冰:“杨德发,你不言不语,不是因为你行得正坐得端,而是因为你知道言多必失。” 他眼眸里,杨德发方才那股高傲到不可一世的样子,渐渐被严肃与警惕笼罩。 “你在掩盖被害人的真实身份。” 话音刚落,秋风一扫,满院风起。 杨德发脸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惊讶,但依旧双唇紧抿,盯着李锦。 这个一身锦衣华服的男人,用最温柔的笑意,和最凛冽的眼神,戳着杨德发躯壳下的灵魂。 有什么东西,仿佛被他点亮了。 杨德发睨着他的面颊,刚想再说什么,却见李锦唰的合上了扇子:“你若是现在不想说,那就六扇门里走一趟?”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颊上是不容置喙的模样。 只是此时,杨德发才恍然意识到,大魏靖王,远比他看起来的更有深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漏了破绽,竟让他推测出被害人的身份不简单。 在李锦来之前,杨德发已经做好了将“绿帽子”带进坟墓里的准备。 他哪怕被昏官误杀,也要将答应这姑娘的事情,履行到底。 他看着李锦的面颊,目光又扫了一眼依旧举刀相向的周正,思量片刻,还想再做最后的试探:“王爷莫不是要疑罪从有?” “大可不必。”李锦笑起,“也许杀人确实非你所为,但本王‘请’你去六扇门……”他自怀中拿出那块白润的玉,“是因为这死者口中价值不菲的玉琀,你总得解释一个来龙去脉吧?” 杨德发一滞。 “你该不会要告诉本王,你买这五两银子的薄棺材,附赠特级羊脂玉一块吧?” 经手过那么多的案子,什么样的人李锦没见过?什么样的诡辩李锦没听过? 大案往往掺杂小案,若是本身不好入手,换一个角度,依然能让杨德发走不出这个院子。 他不等杨德发看清那块玉,手指迅速的又将它收了回来。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杨德发的神情,看着他不情不愿的点了下头。 至此,这杨德发便被冯朝压着,连同那棺材里的被害人尸体一起,送往了六扇门。 李锦要离开之前,许林匆匆追上来,神情恍惚的瞧着李锦,拱手行礼:“王、王爷。” 他白着脸,尬笑一声:“那个……小人斗胆,想问问王爷。” 他犹豫、迟疑,左右两只手紧张的来回搓着,将“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挂在脸上,很是窘迫的迎着李锦打量的面颊:“就是……王爷方才说,杨德发不是孩子的父亲?这……这是真的么?” 李锦蹙眉,他背手转身,上下扫了一眼许林:“你们家心真大。” 说完,睨了他一眼,径直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许林愣愣的站在那,见李锦不说,便又赶紧拦住了走在后面的金舒。 “官爷!官爷!”他站定行礼,“还望官爷明示啊!” 金舒眉头皱成了一团,也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许公子尚未婚配?” “啊?”许林一头雾水,抬眼瞧着她。 “女子生育,怀胎需要十个月,就算早产,起码也要八、九个月才能活下来。”金舒用手指比了一个“六”:“你姐姐成家六年五个月,而大女儿上月就满六岁了……” 她拍了一下许林的肩头:“你们家心真大。” 她说完,不等许林再说什么,就赶忙小跑几步,追上了李锦的步伐。 身后,许林愣愣的站在门口,身上的孝服随风而动。 他呆愣的站在门口,脸色如这身孝服一样,透着一片惨白。 马车里,李锦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玉琀上。 质地温润,价值不菲,绝不是一个单日工钱只有80文的人能够买得起的物什。 “王爷为何觉得这杨德发,是在掩盖被害人的真实身份?” 马车悠悠前行,自朱雀门街一路往北。 中秋街市上闹热非凡,出城游玩祭拜的车马与行人众多,周正小心谨慎的驾车穿行其中,走的很慢。 李锦瞧着探头向后,撩着帘子睨着自己的金舒,沉思了片刻才说:“第一是因为,里屋中没有一样寻常妇人应该有的,亦或者说常用的、必不可少的东西。” “第二是因为,他所说的一切,都在刻意回避与被害人产生交集的事件。” “而最关键的是第三点。”他顿了顿,“京城南边三个门城门,戌时一到便会关闭,而现在不过是秋初,戌时的天空还尚未入夜。” 李锦说到这,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背靠在马车车壁上,注视着恍然大悟一般的金舒。 京城城南的安化门,距离杨德发居住的显宁坊院子,徒步只需一刻钟。 但杨德发说,他去五里之外的睢子庄,掰了一整日的玉米,然后折回来,在家里住了一夜,次日又去了一回。 他还强调了,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两个孩子都已经睡得深沉,没能瞧见被害人的影子。 很显然,这在时间上是对不上的。 城门紧闭之后,除了前线军情,谁也不能让大门开启半分。 只有东边的延兴门是彻夜值守,为了便于驿站官吏递送奏折与加急文书,还有特殊商队入京。普通人想要通行,就必须要有通行牌。 而家徒四壁的杨德发,要么是个有通行牌,绕了远路进城,扮猪吃老虎的高人。要么就是,那一日晚上,他根本就没有回来。 “金舒。”许久,李锦在车里淡淡的唤她,“这案子先放一放。” 马车前,金舒一滞,她转过头撩开帘子,对上李锦疲惫的容颜:“为何?” 李锦勾唇浅笑:“你弟弟不是要回来了么?一同去陪陪金荣吧。” 闹市喧嚣里,金舒愣愣的瞧着眼前的李锦,看着他温柔的笑意,眉头扬得很高。 有诈。 金舒撇了下嘴:“王爷,你我共事半年有余,您放下手头的案子不破,去过什么中秋节……” 她瞧着李锦的面颊,将“不信”二字,明目张胆的贴在脑门上。 【作者有话说】 【亲们,今日单位年会,请假单更一日,望各位谅解。QAQ】 第222章 躲不过的宫宴 看着她的模样,李锦眼角直抽抽。 “本王在金先生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轻笑,应声道,“这案子就算我想查,一时半会也查不下去。”只因李锦手里,现在能用的棋子十分有限。 中秋佳节,严诏下落不明。 张鑫和苏尚轩,一大早就奉旨入了宫。 沈文与白羽,带走了大半个“鹰犬”的队伍,正紧紧盯着裴义德,生怕太子先下了手。 而云飞之前接了李茜的帖子,恐怕现在自顾不暇。 整个京城六扇门,李锦的心腹,能用的还真就只剩下金舒和周正两个人。 “你与周正都不善摸排调查,也没有沈文和白羽那样的消息网,让你们俩去打探这案子中奇怪的线索,还不如等沈文回来比较快。” 瞧着金舒无法反驳的模样,李锦转头,睨了一眼车外。 其实他话没说全。 布局了六年,李锦手里怎么可能就只有一个六扇门? 但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等。 之前木箱藏尸的第六案,太子已经被打草惊蛇,所以李锦现在的一举一动,一定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 他看着朱雀门街旁那高耸的坊墙,目光沿着天幕与琉璃瓦交汇的线,由近及远的扫过去。 马车行得很慢,与李锦此刻心中的计划一样慢。 他知道,他越沉得住气,越是能将太子逼上狗急跳墙的路。 而在这场关乎生死的无声战役里,谁先乱了方寸,谁就会先上断头台。 但世事无常,计划赶不上变化。 李锦诧异的撩开帘子,瞧着将自己生生截在半路上的陈公公。 另一辆马车中,陈公公感慨着:“可找到您了。” 说完,就将手里的圣旨,才小小的车窗边轻轻一晃:“靖王殿下,入宫吧?” 话音带笑,却让李锦无法反驳。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连几年不参加中秋宫宴,向来引不起谁的注意,也无人问津的靖王,今年居然被李义一纸圣旨,强行拽进了宫。 换了马车,他与上书房的陈公公的面对面。 眼前的人,是大魏皇帝的第一心腹,伴着李义起码三十余年。 他拱手,在车里给李锦弯腰行了个大礼:“靖王殿下,老奴手里这圣旨是空的。” 李锦蹙眉,眸色暗了许多。 “但召殿下入宫一事,是真的。”陈公公微微抬眼,见李锦双手抱胸,不言不语,便又继续说,“陛下说年年宫宴您都不在,不合适。” 说到这里,陈公公便荡起一抹笑意,不再多说。 自玄武门入皇城,太极殿广场的门外,停满了参宴朝臣家的马车。 而李锦这辆,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入了内城。 下车后,陈公公一边领着李锦往殿前走去,一边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没来由的说了一句:“陛下还是向着王爷的。” 闻言,李锦的心头一紧。 但凡李义突然向着他,前方一定会有要命的危局在等着。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询道:“林公公可否明示?” 话音刚落,林公公便回眸睨着李锦,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李锦了然,不再多问。 盛世之下,红墙黑瓦的太极殿,一改往日肃穆庄严的刻板印象,挂满了喜庆的宫灯。 伴着舞乐丝竹声,柔美多情的宫廷舞姬,用轻盈舞步,诉说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李锦黑着一张脸,仿佛众人皆欠黄金万两一般,自带一股阴郁的氛围,迈过了太极殿的门槛。 朝臣皆是一愣。 太子蹙眉,放下了手中酒盏。 唯有李义哈哈大笑,拍了一把自己的膝盖:“瞧瞧,是朕赌赢了!”他睨着李锦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指着他的面颊,“朕说今年他会来吧!” 说完,摆了下手,示意李锦坐下。 歌舞未停,李锦只远远拱手行了个礼,便沿着殿门一侧,绕到前排,坐在了四皇子李尚,与大公主李茜之间。 还未坐稳,就见李茜探过头来,小声问:“只你一人?” 李锦点头。 他侧身看了李茜身旁一眼,空空荡荡。 云飞不在。 李茜抿了抿嘴,脸上的喜庆渐渐被一抹愠色替代,眼前的一切眨眼就失了色彩,提不起半分兴趣。 见她不悦,李锦微微眯眼,打趣一般调侃:“怎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见他的话,李茜白了他一眼,鼻腔里长出一口气,歪着嘴回击:“与皇兄彼此彼此。” 这话,精准的掐到李锦的痛点上,他端起酒盏,深吸一口气。 借着左手宽大袖口的遮挡,右手两指捏杯,却不知何时,在小指上还夹着一方娟帕。 看似是豪爽的一饮而尽,实则熟练的将杯中酒,尽数倒在了娟帕上。 “你就不怕有毒?”没能看透他手法的李茜,顾不得着急,忙伸手去拿自己面前那只白瓷的酒壶。 她想将李锦那一壶换过来。 反正没人敢劝大公主饮酒,她一口不喝完全撑得过去。 可就见李锦勾唇浅笑,拿着自己桌上的酒壶,直接起身,径直往李义的方向走去。 歌舞之中,伴着绝美的曲子,李锦将对李义一个人的溢美之词,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串,听的李义越发的不明所以,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哼。”李义抬眉,露出嫌弃的神情,手里的小盏来回婆娑,“李锦你扯的天花乱坠,到底何意?” 李锦故作惊恐,抿着嘴,怂兮兮的开口:“儿臣习武长大,委实嘴笨,说了这么多,没想到都没说到点上。”他蹙眉,将目光投到太子李景身上。 李义哼了一声,眯着眼顺水推舟,口气不悦:“平日不读书,到处晃荡,还好意思在这卖弄。”他深吸一口气,嫌弃的摆了摆手,“你到一边去!让太子来!” 李义话音大了不少,丝竹舞乐戛然而止,殿上正中的李锦,眨眼成了焦点。 太子李景,此刻不慌不忙的给自己倒满了第一杯酒,起身,与李锦并排而立。 “这第一杯,敬父皇,感谢父皇的信赖与栽培,让儿臣今日有您分忧的荣光。”李景双手执杯,恭敬行礼,一饮而尽。 之后他转身,向众人展示一把手中空盏,便抬脚欲往桌旁,去倒第二杯酒。 谁知,李锦此时伸手,拦住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拿在自己手里许久的白瓷酒壶,凑到李景的手旁,无视他一闪而过的惊讶,直接倒进了他手中的杯子里。 一边倒,一边笑着说:“费那个劲,二哥这气势可就泄了一半,不妥。”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这大胆的路数,惊了众人的眼。 一众朝臣坐直了身子,探长了脖子,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拐弯,巴不得绕过众人,抢占前排,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坐在自己桌旁的李茜,看着李锦手里那只酒壶,半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钦佩。 不愧是他,有没有毒不重要,太子敢不敢喝才是关键。 他堵的就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没有任何可以拒绝他的理由。 第223章 身份一事,朝野便再无人能说三道四 大魏皇宫,太极殿上,中秋宫宴自李锦迈进门槛起,氛围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瞧着站在正中,笑盈盈的靖王,和捏着酒盏,面无表情的太子。 在座的几位老臣,目光里全是戏,彼此眼神交流几个来回,就已经将太子独大的局面定义成了过去式。 几年之前,迫于太子母族势力的压力,就连李义在应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也要顾全大局,再三思量。 而早就已经对太子强权专横,心狠手辣生出不满情愫的臣子,此时此刻,就像是看到了希望的光。 李义目光灼灼地瞧着眼前一幕,思量片刻,最终选择了沉默不语, 而等不来李义救场的太子,站在殿中,瞧着李锦笑盈盈的面颊,半晌,转过身对众人说了第二句话:“这第二杯,敬众位大臣及天下百姓,感谢朝野齐心协力,感谢万民俯首农桑,才有这盛世太平的景象。” 他说完,扫了一眼李锦,一饮而尽。 注视着太子手中的空杯,坐在下面的许为友,脸都吓掉了颜色,双唇颤颤巍巍,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当李锦为太子满上第三杯的时候,李景目光凝视着他的面颊,少见的笑起。 “这第三杯,敬给靖王。”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感谢靖王鼎力相助,才让本宫有不断前行的力量。” 李锦微微一笑,将自己手里的酒盏满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与李景一同一饮而尽。 殿内一片寂静。 “啪啪啪”,李义缓慢的鼓掌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乐声又起,歌舞又来。 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李锦,绢帕擦嘴,将方才的那一杯从口中吐了出来。 李茜敬佩的看着他,在桌下竖起一个大拇指:“绝了!” 见他不以为意,李茜往他身旁凑了凑:“哎对了,万一太子不喝呢?” “有人会给他解围。”李锦淡淡的应声。 “啊?”李茜不解,“那他为什么不多撑一会儿啊?至于冒着这么大风险喝下去?” 乐声缓缓,编钟作响,声声入耳动听。 李锦眼角的余光瞧着好奇的李茜,一声轻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知道,不到极限,太子是绝对不会选择不喝的。 那无异于昭告天下,靖王李锦的酒壶里有些不清不楚,却只有他知道的东西。 若太子没有在这酒壶里下毒,则他一定会赌一把,赌李锦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 所以,若酒中太子未曾下毒,他便会喝下去。若酒中太子确实放了东西,他便会将时间给拖下去。 大殿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义,一眉高一眉低的瞧着李锦的侧颜。 半晌,他知会了陈公公一声:“带他去。” 陈公公愣了一下,忽而喜笑颜开的应声:“奴才遵旨。” 几年都只会在大朝会和新年宫宴上露面的李锦,今次被一道空圣旨召进宫,绝对不会只是吃一顿饭这么简单。 他跟在陈公公身后,穿过御花园,一路往冷宫的方向走去。 “娘娘近来身子越发的差了。”陈公公一边说,一边谨慎的瞧着四周,“陛下暗中让信得过的御医都瞧了……” 他说到这,面露难色,半晌才接着说:“这病不好治。” 李锦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脚步极快。 “现下不好说是什么病,陛下瞧着像是毒,但就是巧了,严大人这段时间怎么都联系不上,御医不太懂毒,不好妄下定论。” 他边说,边跑了起来。 只有这般,才能跟上李锦的步伐。 “谁干的。”许久,李锦沉沉的问,那话音里压着火,目光中带着怒。 陈公公喘着气摇头:“陛下的立场,没法查。” 李锦盯着他的面颊,双手握拳,唇抿成一条线,深深的吸了一口。 他愤恨的点着头,憋得脖子通红。 瞧着陈公公拱手弯腰站在他身前,一副求他理解的样子,万千话语终还是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他甩一把衣袖,转身走得更快了。 几月未见,萧贵妃的面色更差,身子更是消瘦。 她坐在床上,睨着手里一副半成品的绣面,面颊上写满了疲惫。 李锦径直走过去,顾不得礼数,坐在床边担忧的看着她:“母妃今日如何?可有按时吃药?” 萧贵妃愣了一下,瞧着眼前的李锦,有些不敢相信。 “瞧瞧我,锦儿来了,竟还是这幅蓬头垢面的模样。” 李锦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母妃无论何时,都是最美的模样。” 闻言,萧贵妃的面颊上稍稍有了些血色,她笑起:“你这般伶牙俐齿,要是用在那金舒身上,兴许我也不用日日为你的婚事担忧。” 说到这,看着李锦脸上闪过的一丝尴尬,萧贵妃抬手,用那枯槁的手指,将他鬓边碎发理到了耳后。 喜嬷嬷端上一杯温茶,默默退在一旁。 屋内,萧贵妃勾唇浅笑,拍着李锦的手背缓缓说着:“那金舒,我听李茜讲了不少,能得这样一位有才学,又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姑娘,是你的福分。” 她边说,边从枕下拿出一封信:“我知你为她的出身发愁,这封信,你趁着萧辰没走,让他给你外公带回去。” 萧贵妃淡笑:“若金舒是为娘那早逝表姐的孩子,身份一事,朝野便再无人能说三道四。” 阳光自破旧的窗楞外透进来,李锦愣愣地坐在那,看着萧贵妃放在他手里的那封亲笔信。 他双唇一张一合,望着她依旧娴雅,饱含期待的笑容,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楚。 李锦努力绷着脸上的笑容,心里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再带来一次,让我再瞧瞧。”萧贵妃笑起:“一身男装那般潇洒,想必回到女儿身时,定会倾国倾城。锦儿好福气哦。” 闻言,李锦故作轻松的笑起,如往常一样,眼眸眯成了一轮弯月:“与母妃一样,倾国倾城。”他说,“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再带来,让母妃好好瞧个够。” 他会尽快带金舒来,不是来聊天,不是来轻松的听什么家长里短。 而是……萧贵妃那干瘪的唇角,泛黄的面色,脖颈处肉眼可见的丘疹,以及手指根部的小小隆起。 李锦记得,金舒在护本中,将这称之为慢性砒霜中毒的特征。 这是所有与太子直接有关的被害人,共同的死亡原因。 而李锦,需要金舒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第224章 在先生眼里,我竟不如一段八卦 在冷宫,李锦一直陪萧贵妃到入夜。 那大魏深宫,初秋微寒。李锦直到萧贵妃睡熟了,才迈过门槛,同喜嬷嬷作别。 他走在那条晦暗的道路上,四周寂静清冷,在两侧高耸宫墙的映衬下,格外压抑。 太极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人人口唇带蜜念着贺词,笑意之下却各怀心思。 一场中秋大宴,将原本游离于夺嫡之争,权利之战的边缘,隐忍着、按耐着的靖王李锦,推向了太极殿的正中央。 也让一向寻不到机会,无法名正言顺对李锦下手的太子,坚定了要把他斩草除根的心。 时隔六年,两个皇子之间的生死之局,一触即发。 只是这一次,李锦不会和李牧犯一样的错。 他站在太极端前,看着内里一张张带着“面具”的嘴脸,背手而立,转身离去。 仿佛是预感到他会离开,陈公公站在太子殿正中,瞧着他背对大殿,由远及近的身影,笑着拱手行礼:“殿下。” 李锦一滞,眼眸微眯。 莫不是李义还有什么事情? 就见陈公公稍稍抬头,瞧了他一眼:“殿下不必紧张,老奴只是来送送殿下。” 夜风起,从方圆八百米的太极殿广场上吹过。 李锦背手,眸光晦暗不明。 头顶,是中秋正圆的皓月,与星辰辉映,荡下层层银色的辉光。 白玉石的地面仿佛落了纱,李锦与陈公公,就那样在夜色下,沉默的对望。 半晌,李锦不语,点头迈步,与他佝偻的身子擦过。 “陈公公有什么话,不妨明说。”他话音很淡,却字字清晰的落尽陈公公的耳朵里。 这个在皇城生活了半辈子,侍奉一代帝王的内侍总管,抿嘴一笑,转身赶忙跟在他身旁。 “今日上午,陛下与太子打赌,说靖王殿下今日不会来。”陈公公顿了顿,“因为殿下从冯朝手里,接了个案子。” 李锦脚步一滞,放慢了三分。 “案子里,有个叫杨德发的人。”陈公公笑起,“大约六七年前,老奴去丞相府宣圣旨的时候,瞧见过他。” 他身旁,李锦走的越来越慢。 陈公公会意的补了两句:“他是丞相嫡子的伴读,好像……是户部侍郎杨青云的亲弟弟。” 李锦侧颜,星空之下注视着陈公公的面颊。他面无表情,始终一言不发。 陈公公依旧哈着腰笑着,又补了一句:“杨家从来不提他,老奴记得是因为……他天生不能人道。” 李锦停住了脚步。 月色之下,太极殿广场的门,与他们二人仅剩百米的距离。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郑重其事的问:“陈公公告诉本王这些,想必不是随口一言,聊一聊这么简单吧。” 就见陈公公垂眼,瞧着白玉石的地面,拱手行礼。他腰弯的很深,一言不发,就那么站在李锦的面前。 那一瞬,李锦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扶了陈公公一把,话里有话的说:“我靖王府,一个内侍都没有。”而后拍了一下陈公公的臂膀,“公公不必担忧。” 说完,退后两步,转身向着太极殿广场的大门走去。 他身后,陈公公看着已经隐隐显出王者风范的背影,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他双手置于身前,一把拂尘捏在手上。 许久,抬眼望着星辰万里的苍穹,喃喃自语道:“这天,就要变了啊。” 一场宫宴,一次大魏皇帝的局。 他用权利的手,强行将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李锦,推到了太子的对立面上。 这夺嫡之战的权力舞台,如他所愿,大幕将启。 马车摇摇晃晃,李锦坐在车里,他撩开帘子,瞧着京城外欢度中秋的人们。 赏月的,听曲的,团聚的…… 他身后,皇城燃放的烟花,将天空泼洒出五颜六色的光。 咚咚的燃爆声,将所有人的面颊染上斑斓的色调。 此刻唯有他一人,逆光而行。 经了这一场闹腾,李锦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亥时三刻。 他站在广亮大门之下思量许久,还是打消了去瞧一瞧金舒的念头。 穿过靖王府的回廊,推开他自己的屋门,就见紫檀木的桌上,躺着一只小小的荷包。 周正睨着他诧异的面颊,挠了挠头:“金先生说不知道您何时会回来,便让属下给带过来了。” 李锦怔愣些许,上前几步,瞧着那只金色的荷包微微蹙眉。 这不是他昨夜在金舒床头瞧见的那只,它正反两面,都没有刺绣的痕迹。 他拿在手里,稍稍掂量几分,勾唇浅笑。 也罢,早晚都是他的。 夜色深沉,亥时已过。 金荣早已入睡,金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在明月之下,依旧在与手里各色的绣线战斗。 风拂过,她瞧着手里好不容易绣好的第二个,揉了揉扎的全是小血点的手指肚,呲牙咧嘴的叹了口气。 太丑,太致命,太拿不出手。 就不明白了,自己这双手缝线走针算得上一把好手,怎么到绣花就这般令人窒息。 金舒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荷包,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 望着天上的圆月,她微微笑起。 仿佛只要同在一片月光之下,就算不在身旁,也是圆满的中秋之夜。 她身后,李锦手握长剑,一身飒爽的夜行衣,就那样安静的坐在屋檐上,睨着她带笑的侧颜,于清幽的月光下,擦掉了剑上刺客的血迹。 次日一早,金舒送走了回国子监的金荣,迈进六扇门的一瞬,就被人一把拽到了旁边。 她愣愣的瞧着将她按在柱子上的李锦,这男人双手抱胸,只距她一尺而已。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金舒屏住呼吸,脑袋里噶蹦一声断了弦。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好大的胆子!”李茜话音哽咽,抬手指着站在她面前的云飞,“本公主的帖你也敢不接,谁给你的勇气?!” 一身缁衣的云飞,蹙眉垂眸,目光别向一旁,半晌,才抿嘴道:“下官只是一届小吏,没有那个……” “谁说的!”李茜声音更大,“有没有资格站在我身旁,是本公主说了算!” 她红了眼眶,看着云飞不言不语的样子,泛起一阵心酸,咬着牙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说完,转身飞快的跑出了六扇门。 她离开的一瞬,金舒清楚的瞧见,她抬手抹掉面颊上的泪痕。 “哎!”金舒伸手想去追她,却见李锦缓缓歪头,凑在她面颊前,一声轻笑:“金先生自身难保,竟还有空担心别人?” 边说,他边挑眉,往前凑了一小步:“在先生眼里,八卦竟如此有趣?” 第225章 血脉至亲 看着李锦丝毫不打算让步的模样,又听到门外马车渐渐远离的声响,金舒干笑两声,手摸着柱子,脚往后试探。 看着她这明目张胆要逃的模样,李锦一声轻笑:“跟我来。” 他带着金舒,出人意料的去了京兆府的大牢。 “昨夜宫内,陈公公说出了杨德发的身份。”李锦在前,压低声音,“他是杨青云的亲弟弟,也是丞相嫡子的伴读。” 金舒一愣:“那这第五案……” “嗯。”李锦点头,“也定与六年前有关。” 冯朝拿着大牢的钥匙,领着他们往深处走去。 这里阴暗潮湿,光线昏暗。关押的都是待审的罪人,以及被下了死刑的令,等待问斩的死囚。 冷风在狭小的过道里吹出阵阵哨音,将这阴暗的气氛衬得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行至最里,冯朝停下了脚步,将粗大的铁锁打开。 “杨德发,靖王殿下来了。”他说完,给李锦让开一条路,自己退到了一旁。 那个始终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杨德发,坐在一堆稻草上,不以为意的扫了李锦一眼。 “仍旧不打算开口?”李锦也不恼,干脆与他一起席地而坐,唰的甩开扇子,轻轻摇了两下。 “死者的脖颈上,有一条长长的勒痕,两端相交,是被人用绳子勒死之后,挂在你家的墙面上的。” “杨德发,你说你一连两日,徒步五里去掰玉米,回来的时候披星戴月。”李锦顿了顿,“但京城城门戌时一到便会关闭。” “你鞋上无泥,院中无土,屋内除了男人的用品之外,几乎没有身为人妇的被害人能用的物品,更别提两个女孩。” “这么多疑点,你想先从哪一个开始解释?” 李锦说完,睨着杨德发的面颊。 就见他不以为意,仍旧是一副高傲的模样。 听完之后,一声嗤笑:“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脯,手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你想说人是我杀的?” 他猖狂的哈哈笑起:“是不是我杀的,不都是你们说了算?到底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说是,那就是。” 被他用这般恶劣的态度回应,李锦也不急。他一边点头,一边摇着扇子勾唇浅笑,淡淡的说了两个字:“赵灿。” 那一瞬,李锦的眸光紧紧锁在杨德发的面颊上。 这个男人在听到丞相嫡子的名字时,明显的僵了一下。 方才那猖狂的模样,仿佛碰壁一般,被一抹愠色替代。 李锦眼眸微眯,抓着这个细节,试探着他的心里支点:“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为他,隐藏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属实令人佩服。” 话说到这里,杨德发的目光犀利了起来,他死死盯着李锦:“靖王到底想说什么?” 见他话音带了怒意,李锦便知晓,他戳中了关键。 那棺材里的女人,是丞相嫡子赵灿,藏在杨德发这里的女人。而两个孩子,也当是赵灿的孩子。 李锦不语,也不着急,他浅笑着,一下一下缓缓摇着扇子,面上是仿佛洞悉一切的模样。 时间一点一滴灼着杨德发的灵魂。 在他唇色微微泛白,好似要辩解什么的时候,李锦故意补了一句:“何必呢?” 杨德发一滞。 “你哥哥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心里没有点数么?” 闻言,杨德发的手攥成了拳头,直勾勾的瞧着李锦。 对他这样的威胁,李锦丝毫不觉害怕,他轻笑一声,等着他的回应。 与方才不同,提到杨青云的时候,杨德发身上的怒气更深更重。他看着李锦,半晌,沉沉问:“靖王说谁死了?” “你亲哥哥。”李锦说,“太子做事一向决绝,你哥哥搅进了谋反一案,便是必死无疑。” 牢里,死一样的寂静。 杨德发沉默着,凝视着地面,双手握拳。 半晌,竟喉结一滚说:“她是我的夫人,孩子是我的孩子。”他顿了顿,“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仍在逃避。 李锦闭眼,深吸一口气,沉沉低吼:“这话,骗得了你自己么?”他唰的合上扇子,目光犀利如刀,“本王能查到你和杨青云的关系,你以为你那些事情,本王会不知道么?” “你的夫人,你的孩子。”李锦眯眼,“杨德发,你行么?” 三个字,戳到了杨德发用高傲包裹起来的脆弱自尊。他双唇颤抖,手握成拳头,咬着牙,坐立难安。 “那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猛然,他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震得大牢中,荡起层层回音。 金舒和周正冲了进去,可还没上前两步,就被李锦抬手,拦在了他身后。 眼前的杨德发像是变了一个人,青筋暴起,怒不可遏。那一抹愤恨的红,从他的额头一直蔓延到了脖子根。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像是一头野兽,死死盯着李锦。 李锦懂了。 懂了这个可悲男人的心理,懂了他所做一切到底是为何。 半晌,李锦换了策略,他长长出一口气,带着绝对清晰的嘲笑口吻,看着杨德发说:“你以为,只要你顶了罪,两个孩子就能活下来?” 李锦学着他方才的模样,猖狂的笑起来:“杨德发,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他以手执扇,直直戳着杨德发的眉心,“本王告诉你!但凡牵扯上太子,皆是满门被屠个干净,你哥哥是如此,工部刘大人是如此,林忠义亦是如此。” “而今你告诉本王那是你的孩子,你的女人。”李锦眯着眼眸,下颚微扬,“呵,那本王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也落的个满门皆灭的下场。” 说完,他起身,看都不看杨德发一眼,扭头就走。 短暂的怔愣过后,杨德发才好似大梦初醒:“等等!” 已经走到大牢门口的李锦,听到这一声后,稍稍回眸,瞧了一眼杨德发,凉唇轻启:“落锁。” 此时此刻,杨德发才真的急了,他起身,冲着门边跑过来,一边阻止冯朝落锁,一边冲着李锦离开的方向喊过去:“我说!我说!但求您!求您救救那两个孩子!孩子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孩子是无辜的啊!” 铁链摇摆的哗哗声,和杨德发的吼声混在一起,充斥在整个大牢里。 已经走出十米的李锦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将脸架在两根牢柱上,用勒到扭曲的面颊,拼命向他看过去的杨德发,思量片刻,才慢慢悠悠的踱了回去。 这次,李锦没进去,他双手抱胸,站在外面,一副随时会转身离开的架势。 杨德发抿嘴,半晌,才磨磨唧唧的说:“是孩子的生父,亲手杀的许姑娘。” 第226章 为爱痴情的傻女人 大牢里,李锦微微眯眼。 “赵灿?”他心中稍稍惊讶,看着杨德发的面颊。 那个半柱香前还是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家伙,此刻如同失去了半条命,面无血色,双唇惨白。 不像是说谎。 但李锦实在是有些不太相信,赵灿他虽然不熟,但除夕大宴朝臣家眷的时候,也见过不止一两次。 虽然学业不精,没能被送进上三省里去,但也凭借口若悬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在户部稳坐一把侍郎的椅子。 他有可能会亲手杀人么? 杨德发见李锦不言不语,抿嘴赶忙说道:“许姑娘深爱赵灿,为了他甘愿做妾。”他垂眸,“……但赵灿只是玩玩而已。”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里仿佛有一只装满痛苦的盒子,被人轻轻打开,眼眸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情愫。 “许姑娘确实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他说,“但我娶她,是为了帮赵灿,隐瞒她与孩子的存在。” 一边是当朝宰相的嫡子,太子的心腹之一,在权力与金钱的熏陶下成长的赵灿。 一边是名不见经传的乡绅女儿,无权无势,只有良田百亩,还不及京城一员小吏。 从一开始,赵灿就没有想过回应许姑娘的爱。 他从头到尾回应的,都只是许姑娘那清纯美丽的外表。 “我做赵灿的伴学十多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杨德发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个人,花言巧语张口就来,从青楼姑娘到市井良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大有人在。” “呵,就没有一个落得好结果。”他说,“最初,他们初遇的时候,赵灿便想玩玩而已,玩腻了,给点银子就打发了。” 对赵灿,杨德发其实是不齿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对女人负责,他说男人本就是权力的制定者,为什么要对这些服务于他们的人负责?”他的面颊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就是个人渣。” 但,这些事情,杨德发知道,许姑娘却不知道。 初来京城游玩的许姑娘,哪里见过赵灿这般侃侃而谈,风流倜傥的公子? 她的衣食住行,赵灿细致入微的帮她安排妥当,带她在京城赏花看景,在旁人问起的时候,会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 涉世未深的少女,经不住他甜言蜜语的毒药诱惑,便沦陷在他虚情假意的温柔里。 那段时间,陪着他们两人的,还有赵灿的伴学杨德发。 赵灿身旁的女人太多了,他也害怕被人当街遇上,上演一出修罗场的戏码。 于是杨德发,便成了他身前的盾牌。 “这姑娘是杨德发的相好,你们别乱说。”赵灿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将目光投到身后不远,站在许姑娘身旁的杨德发身上。 只有杨德发知道,赵灿不会对许姑娘负责的。 “我有劝过她,我说姑娘清纯,与赵公子是云泥之别,还是早些断了念想,免得徒生悲伤。”杨德发摇了摇头,“但她不听,不信。她相信赵灿是个良人,是个会给她带来美好,爱她护她的人。” 说到这里,杨德发深吸一口气。 他睨了一眼李锦,干瘪瘪的扬了一下嘴角,转过身,背靠着大牢的柱子,缓缓坐了下来。 “她傻到,以为自己付出一切,就能得到赵灿的真心相待。” 那年五月,晚风微凉。 许是虫鸣似曲,许是花香醉人,借着一壶仙人醉,许姑娘和赵灿,越过了那条不该越过的线。 “迈过去容易。”杨德发说到这里,一字一顿,极为艰难。 他似乎不愿意想起这件事,每说一个音节,都好似用了八分的力气。 “迈过去之后,便成了许姑娘的地狱。” 杨德发仰起头,头顶在柱子上,自嘲一般的笑起来,“赵灿得了她之后,便觉食之无味,开始躲着她。” “许姑娘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便往丞相府写信,可赵灿根本不会看,直接就会撕了扔掉。” 他闭上眼,靠在那里,停顿了许久,才又说:“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也许是为母则刚,一向柔弱的许姑娘,竟然跪在了丞相府前的石阶上,整整两天一夜。她和赵灿的事情,也终于传到了丞相的耳朵里。 “她被请进了丞相府,还以为是苦尽甘来。”杨德发冷笑一声,“那不过是那对父子,担心事情闹大,有损颜面而已。” 那天,整个丞相府里炸了锅。 往常赵灿出去晃悠,总能全身而退。 他一边上演人间蒸发,一边雇人恐吓,然后用银子直接摆平。 只是没想到,这次遇到了一个认死理的许姑娘。人间蒸发她便掘地三尺的找,遇到恐吓她丝毫不惧怕,至于银子,更是分文未收。 “她就想留在赵灿身旁,生下孩子,让孩子有个爹,其他怎么样都可以。”杨德发深吸一口气。 大牢里潮湿带着霉味的空气,像是一剂使人清醒的良药。 唤的醒杨德发如乱麻一样的心绪,却唤不醒他记忆里的那个,为爱痴情的傻女人。 “她这么一闹,便闹到了丞相的耳朵里。”他轻笑,“赵灿想让我去作证,说那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杨德发抿嘴,低下头,半晌才摇了摇:“但我……我不可能有孩子,这件事丞相清清楚楚。这也是我能留在丞相府的原因之一。” “那天,赵灿只承认自己同许姑娘有过一夜之缘,但不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他说,“但知子莫若父,丞相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行。” “他为了稳住许姑娘,提出了一套解决的方案。” 说到这里,杨德发深深的吸一口气。 他抬眼,瞧着大牢里唯一的一扇窗,看着窗口撒在地上的一片光芒,就好似当时的许姑娘一样。 她以为,她找到了身处黑暗中的,唯一的出口,唯一的希望。 “他说,让我明媒正娶的娶了许姑娘,而后,许姑娘便可以留在赵灿的院子里,做个通房。” 丞相赵文成,利用他与许家权力上的不对等,用最拙劣的手段,践踏着许姑娘的尊严,希望她知难而退。 “但没想到,她同意了。” 杨德发像是失了神一样,笑了起来:“她竟然会同意。” 第227章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通房丫头,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 许姑娘当时被情爱冲昏了脑袋,连这样的条件竟然也答应了下来。 “我之后问过她,她说她以为只要离赵灿近了,守着他,他心上的冰总是会化了的。”杨德发的话音淡了,听不出情绪,却倍感凄凉。 “说媒的媒人,是丞相安排的,我便是那个手脚被线吊着的木偶,配合他们演这么一场戏。” 那时候,杨德发并没有向现在一样过得这般艰辛。 他有自己独立的杨府,月俸也很可观。唯一没有的,便是选择的权利。 因为亲哥哥杨青云在户部任职的关系,他在丞相府如履薄冰,生怕在哥哥原本坦荡仕途上闹出什么麻烦来。 那年,太子李牧谋反一案闹的京城人心惶惶,又恰逢许姑娘的孩子出生,赵灿根本顾不上她,便将她扔到了杨德发的府里。 两个人,一个是没有选择的权利,一个是亲手断送了自己本该美好的未来。 杨德发什么都没说,给了她一间厢房,为了她和她怀里的孩子,日日操劳,疲于奔命。 京城换了储君,一夜变了天。 待一切尘埃落定,赵灿竟然找上门来寻欢。 但那个时候,看清了他真面目的许姑娘,抵死不从了。 “我说赵灿是人渣,现在想来,有些侮辱人渣。”杨德发说,“他以我和孩子的命来胁迫许姑娘,逼得她不得不从,不得不继续屈辱的继续做个通房。” 天知道站在门口的杨德发,听着门后那声声哭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憋屈、难受,却连闯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他太渺小了,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那之后,许姑娘每周会回来几日,身上处处是大片青紫,有时额头还带着伤。” 看着地面上的光,杨德发沉默了。 他背靠着大牢的柱子,好似化成了一尊石像,陷入如同泥沼般的记忆里,动弹不得。 许久,李锦看着他的背影,淡淡的询:“你什么,又是为何出了丞相府。” 杨德发一滞,恍恍惚惚的回过神。 他起身,站在李锦面前:“我哥哥杨青云,在察觉到太子要杀人灭口的时候,暗中托人给了我一封家书。” “家书上的内容奇奇怪怪,我看了许久,才忽然瞧见他藏在其中的暗语。”他说,“小时候时常玩藏头藏尾的字谜,没想到最终会用在逃命上。” “我让已经生下第二个孩子的许姑娘,跟我一起走。她思量了一整晚,却选择了留下。” 杨德发知道,太子一向干脆利落,干脆的是宁杀一百,不放一个,利落的是说来就来,不给转机。 他的杨府已经不安全了,已经不能再继续护着许姑娘和两个孩子了。 “带着两个孩子,你走不远。”许姑娘一边喂奶一边说,“没有我和孩子拖累,你才好逃命。” 她在烛火里,看着杨德发的面颊,笑起来:“德发,你走吧,我一定会想办法活下来,你也活下来。”她说,“我等你回来。” 许姑娘几年未能暖热赵灿的石头心。 杨德发却暖热了许姑娘那支离破碎的心脏。 人心肉长,多少年的陪伴,让许姑娘在杨德发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天意弄人,却因他搅进那场叛乱的阴谋里,使他们不得不成了亡命的鸳鸯。 “最终,我没走。”杨德发轻笑,“我们将杨府一把火烧了,而后到城外无人认识的小村落,打算开始新的生活。” 他垂眸:“但赵灿,追了出来。” 杨德发深吸一口气,眼眸无神的看着李锦:“许姑娘将我推进了一旁的驴棚里,我躲在草堆下,才没被发现。但她和孩子,都被带走了。” “赵灿说,只要她们三个人在,早晚都会找到我。”杨德发抬手,抹了一把面颊,“那之后,我就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一边想办法活下去,一边寻找机会,救出她们母女。” 杨德发从未离开过京城。 他一双读书人的手,做遍了粗活累活,睡过街角,躺过桥洞。 许姑娘知道他就在身旁,别人认不出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杨德发,她却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为了他,她不再是那个知书达理的清纯姑娘,她偷了赵灿许多价值不菲,却被他遗忘多年的小物件。 偷走,倒卖,换成银子。然后在远离丞相府的京城最南端,买下了显行坊这间破院子。 算是有了家。 “有家,却不能常见。”杨德发说,“为了不引起怀疑,一月也只会见个两次。” “我和她都觉得,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但这一切,在中秋的前一晚,戛然而止。 总是鬼鬼祟祟,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丞相府的许姑娘,早就引起了赵灿的注意。 他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故意放任她离开。 他知道,为了过中秋节,那个下落不明的杨德发,有很大可能会回来。 赵灿自己都觉得惊讶,几年前自己丞相父亲做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决定,竟然会在几年之后,成为牵制杨德发,找到杨德发的唯一的线索。 当时,就连赵灿也不明白,丞相如此安排到底为何。 现在,他才恍然大悟,理解了什么叫伏线千里,运筹帷幄。 若是没有那缜密的安排,他怎么会有机会在除掉杨德发的同时,一起除掉这个女人,和她那碍眼的两个孩子?! 在中秋前,赵灿找了个借口,让许姑娘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瞧瞧去。 他只给了她两天,不够一趟回娘家的来回。 许姑娘没想多,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显行坊的院子里。 赵灿和他带着的一小队人马,便紧随其后。 两个孩子被他关在另一间厢房里。 他直接踹开了正堂的门,看着里面惊恐的许姑娘。 许是天意,那日,杨德发为了给许姑娘买一件中秋礼物,确实去了五里之外的睢子庄,掰了一天的玉米。 但夜幕刚落,几个商人模样的年轻人,便寻到了他。 打头的姑娘一身干净利落的江湖装扮,不由分说,直接将他五花大绑,堵上嘴,扣着麻袋,藏在商队的箱子里,拉进了京城。 待他从麻袋里挣扎着出来,那几人已经不见踪影。 “我浑身被绑着,动弹不得,却依然认得,我就在院子的土坯墙后面。”杨德发的手攥成了拳头,“那墙上有个洞,我凑上去,正好看到了……” 他话音卡在这里,眼眶通红。 半晌,一边笑,一边落着泪,双唇颤抖,自豪的说:“看到许姑娘大义凛然的站在赵灿的面前。” “她说,她生是我的妻,死亦是我的妻,再入轮回,来世仍是我的妻。她亏欠我太多,却不曾有机会报答。” “若她活的如同鱼饵,倒是不如死在这里。这样我便再无牵挂,再无束缚。” 他看着李锦,开心的像是个孩子般笑起:“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而我!”他说,“而我!”他吼,“却被人捆在那里,被人堵住嘴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她就那样被赵灿亲手勒死!” “我不是为了赵灿背一个杀人的罪名!”他吼道,“我是要去黄泉路上,陪我那个走在前面的妻!” 黄泉阴冷,许姑娘身子单薄,他怕她再伤风寒。 幽冥无光,许姑娘独身一身,他怕她再忆心伤。 她说,她等他回来。 她却,一个人走在冰冷的彼岸路上。 第228章 宋甄的影子 牢中静的如一潭死水。 李锦也好,金舒也罢,面加上波澜不惊,心中早已经掀起滔天的巨浪。 要说不震惊是假的。 案发至今,整个案情他反复推敲过多次,知道杨德发有意在隐瞒一些什么,也知道许姑娘背后带着莫大的谜团。 想过是赵灿金屋藏娇,杨德发撞破了场面,所以失手杀死。 想过是太子为了灭口,雇凶杀人却被他侥幸逃脱,所以许姑娘做了替死鬼。 独独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会以这种扎心裂肺,比戏本更加曲折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 杨德发大口的喘息着,他的憎恶、他的愤怒,夹杂着无奈、心酸,用带着绝望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李锦。 “靖王殿下,也不会想要去淌这一滩浑水吧?”他渐渐平复了心情,恢复了最初那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模样,“您不如早些将我定成凶手,就此结案,也免得丞相……” “赵灿是怎么动手的。”李锦突兀的打断了他的话。 杨德发怔愣片刻,瞧着站在牢外的李锦,他一身淡金色的衣衫,注意力并没有因为这段爱情而被干预。 他依旧在探寻,探寻之后发生的事情。 “您……”杨德发不可思议的轻笑,“你该不会真的要查吧?” 李锦不语,面不改色。 杨德发心中惊奇,瞧着他,双唇一张一合,半晌才说:“那可是丞相嫡子啊!那可是太子眼前的红人啊!” 他不敢相信,大魏的闲散王爷,竟然会为了他和许姑娘,不惜去触动太子背后的逆鳞。 “那又如何?”李锦凝视着他的面前,“终究不过是王臣。” 杨德发与李锦之间,三步之遥,一个在牢里,一个在牢外。 许久,杨德发轻笑一声,略带钦佩:“到底是小看了靖王。” 他抿嘴,半晌,淡淡的说:“被许姑娘的话激怒的赵灿,站在她身后,用一根麻绳勒着她的脖子,直到她不再动弹,才松开了手。” “我靠在墙边,亲眼看着他抬脚踹了许姑娘的尸体,然后命人去寻几根大钉子。” 杨德发深吸一口气:“我看着他在墙上凿进去两根棺材钉,挂了一根白绫,做成了她上吊自杀的模样……” 那一晚,是杨德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 他头靠在土坯墙上,看着赵灿昨晚这一切,打扫了整间屋子之后,大摇大摆的离开。 直到那时,他才敢无声的哭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将他绑在这里的姑娘才又一次出现。 她拔掉他口中的麻布,看着他浑浑噩噩的样子,指着那间土坯房说:“你是想就这么出去,被赵灿抓到打死,还是想给你妻子报仇?” 那时的杨德发,失去了思考的力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像是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姑娘没等到他的回话,便自己一个人,将不知什么物件塞进了许姑娘的口中,然后睨着他的样子,留下了一句话:“你若是想死,出门右转,丞相家雇佣的江湖杀手就在坊墙之外。” “你若是想给你妻子报仇,就老老实实等在这里,等着京兆府来人,等着六扇门的靖王。” 说完,她背对杨德发,往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 却好似想起什么一样,又停在那里,回眸瞧着他的面颊:“两个孩子还在,你振作些。” 孩子。 这两个字如当头一棒,敲醒了还在怔愣的杨德发。 他挣脱了身上的绳子,慌忙往另一边的厢房跑去。 “两个孩子睡在那里,身上盖着小被子,似乎昨晚经历都是梦。”杨德发的眼眸中闪过些许柔光,叹了口气。 “后来,我再三思量,若是我不能先一步找到京兆府去,刑部有可能后脚就会来。”他说,“我便让两个孩子,到隔壁找经常帮忙的婶子,带着一起去了京兆府的衙门。” 他抬眸,目光从冯朝和李锦的身上扫过。 “但并不是为了给许姑娘报仇,而是为了……”他深吸一口气,“为了孩子。” 做了赵灿那么多年的伴学,京城官场上的形势,杨德发心中有数。 一直到他东躲西藏前,六扇门的靖王李锦都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 他根本不指望这个自己都不一定救得了自己的王爷,能伸出一把援手。 但杨德发明白,事情如果闹大,一时半会,赵灿是不敢对孩子下手的。 尤其是有了六扇门的介入之后,他就算忍也要忍过风头,免的被抓了把柄。 他的心思李锦懂。 “还有一个问题。”李锦问,“那个绑了你的姑娘,你可记得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特征?” 杨德发回忆片刻,点头说:“有。” 他看着李锦,双手在自己身后腰间比划了一下:“她一身黑斗篷,但仍瞧得见腰后有两把短刀。” “两把短刀?”李锦面色严肃,上前一步,“你可看清了?” 杨德发点头:“两把短刀并不常见,姑娘身形比较瘦,斗篷之下依旧能清晰的看到刀柄。” 李锦长出一口气,转头瞧了一眼同样惊讶的金舒与周正。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何琳。 是她塞进去的“五”字,是她将杨德发送到李锦的面前。 这是不是说,所有的连环案,背后都有宋甄的影子? 那所谓的引路人,真的如李锦推测的一般,就是宋甄? 未及李锦多想,就见杨德发退后了半步,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我曾以为,靖王也是视人命如草芥,同太子丞相无异的皇族。” “但今日殿下寥寥几语,我却看到了大有不同之处。” 杨德发的头埋得很深,情真意切,郑重其事:“若王爷愿意帮我为亡妻复仇,杨德发便可为王爷献出这颗头颅,当朝指证太子与丞相。” 李锦蹙眉:“指证?” 他抬头,睨着李锦:“王爷可知,太子为何要灭我亲哥一家?又要赵灿杀我这个小小伴学?” 杨德发轻笑,面颊上和缓了许多。 他说:“六年前,先太子谋反一案里,曾有一封关键的信。信上内容说,两车铠甲乃是加急送往行宫的物资,让当时看守行宫的金吾卫大将军萧辰,行个方便。” “那信,我哥接收了那两车铠甲之后,为了保命,没有销毁,而是藏了起来。” 杨德发看着李锦:“而那封信,正是出自我的手。” 第229章 女扮男装,终于暴露 杨德发之所以被丞相安顿在府里做伴学,是因为他有一项过人的天赋:极为善于模仿他人的趣÷阁触。 “他必须要我死。”杨德发说,“他们做的很多坏事,是用书信的方式传达的命令。丞相为了不暴露,亦或者说暴露之后仍然可以全身而退,便让我代趣÷阁,模仿当今圣上的趣÷阁触,写了很多信。” 若非亲眼所见,李锦当真以为是天方夜谭。 手里那张纸上,一首打油诗,白纸黑字,像极了李义的趣÷阁墨。 连他这个做儿子的,一时都难以分辨真假。 “但丞相不知,我为了保命,便藏了一招。”已经换上一身干净衣衫,洗去一身尘土,发髻高竖的杨德发,双手置于身前,淡笑着说,“我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李锦很是惊奇,将手里的纸放下,瞧着他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本王倒是运气好,世间奇人遇了个遍。” 边说,边回眸瞧了一眼身后的金舒。 杨德发轻笑:“原本是以防万一,刻意背下来的,后来,就变成了不敢忘。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早晚都会死。”他垂眸:“只是,与六年前一事有关的,便只有那一封而已。剩下的,皆是常规的通信,收受贿赂,买卖官职。” “积少成多,照样可以要他的命。”李锦执扇,一下一下瞧着自己的手心,“杨公子记得多少便写多少,孩子那边你不用操心,本王会安排人将你岳丈一家安顿妥当。” 案子至此,便又是一桩尚不能结案,悬在空中的疑案了。 李锦交代了几句,差遣冯朝将杨德发秘密的送到靖王府去:“谁人问起,都说是因没有证据,给放了。” “下官知道了。”冯朝转身,走了两步,回眸又赶了回来,“王爷,昨日夜里,您绑回来的裴义德裴大人……” 冯朝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这……安顿在下官这……” 李锦瞄了他一眼,唰的甩开扇子,笑盈盈的说:“这几日,辛苦冯大人了。” “啊?!”冯朝瞧着他抬脚就要走,赶忙上前拦住,“王爷,王爷……我这京兆府庙小,盛不下这户部的大佛啊!” 他是真的怕,万一哪天裴义德溜走了,或者被劫走了,亦是被人发现了,那他擅自囚禁朝廷命官,还是个正二品的大员,光是想想就够掉几次脑袋了。 李锦笑意更深,打趣一样调侃他:“冯大人说的什么话,本王怎会让冯大人承担这般风险?” 他一手执扇,轻轻敲了敲冯朝的肩头:“本王是说,劳烦冯大人多跑两趟,趁夜里,将裴大人送到六扇门去。” 听到这话,冯朝就像是得救了一般,面颊上笑开了花:“下官知道了!” 马车往回走的路上,李锦将杨德发口中的话从头到尾又顺了一遍。 如曾经一样,这案子的背后,依然有宋甄的影子。 明明是太子的得力干将,为何在背地里,一步一步引导着李锦,去调查六年前的谋反一案,又为何一步一步,向他提供那些碎片一样的证据? 这些碎片拼在一起,足够砍断太子的左膀右臂,也足够就此将他逼上绝路。 这场权谋的争斗里,宋甄到底是敌是友,李锦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迈过六扇门的门槛,绕过院子里的影壁,心中一直在盘算,如何应对马上就要找上门的户部一案。 却听身后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唤着“靖王殿下”,跑的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 瞧那衣着,是宫内的内侍,但面生,从未见过。 小公公,站在李锦身前,顾不的喘气:“靖王殿下,不好了。” 他说:“严诏严大人,在今日早朝,百官面前参奏您无视大魏律令,让女子入六扇门做官。现在圣旨已下,太子殿下马上就要来拿人了!” 李锦一滞:“什么?!” 他下意识将金舒往自己身后一扯:“严诏?!” “正是。”小公公扶了一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弯着腰喘气,“严大人说他亲自去了定州,有实证能证明。” 小公公瞧着李锦白了脸,催促着说:“陈公公让小人赶紧来通知王爷,好让王爷有个应对。” 应对?如何应对? 李锦站在院子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愣愣的转头,看着金舒的面颊。 就见她干瘪的一笑,故作大气的说:“是金舒骗了王爷。” 李锦睨着她此刻还在说笑的面颊,深吸一口气:“金舒,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 金舒一滞,她望着李锦那没了血色的唇,恍然间终于明白。 他早就知道了。 可金舒话音加重了一些:“是我,是我骗了王爷,一直将王爷蒙在鼓里,是我不对。” 李锦眉头紧了。 她轻松的笑起来,很是抱歉的摇了摇头:“可惜,大概不能帮王爷到最后了。” 大魏王朝,女子入仕便是欺君之罪,势必株连九族。 看着她这幅大义凛然,准备独自承担一切的模样,李锦的牙根咬的咯咯直响。 他一把卸掉已经懵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周正的长刀,拿在手里,抓着金舒:“你跟我来。”他说,“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却见金舒反手,钳住他的手腕,双脚纹丝不动。 李锦诧异的回眸,对上她的笑容。 “殿下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淡然镇定的,让李锦的心乱成了一团。 “你跟我走!”他声音大了几分,“金舒!本王命令你,跟我走!” 金舒依然笑着,摇了摇头。 她用尽全力,将李锦抓在她手臂上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往外掰开:“是金舒故意隐瞒,此事与殿下无关。”那声音平静如水,“殿下忘了亲哥哥的冤屈了么?忘了身在冷宫的萧贵妃了么?忘了将全部压在你身上的李茜公主了么?” 每句话,如同一把刀,戳在李锦的心上。 “你忘了你想要的太平盛世,忘了我们约好的,要一同做这天下的基石?” 她笑起,如秋阳般璀璨:“殿下,你身后,不只有金舒一个人。” 风起,圣旨到,枫叶哗哗作响。 李锦愣愣的站在院子里,愣愣的听完了陈公公的宣旨,他眸中燃着一把火,直戳着站在那里,自上而下睨着他的太子。 他看着太子面颊上轻蔑的笑,看着太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用注视蝼蚁一般的目光,宣告他的失败。 李锦从未像现在这般,恨不得一剑要了他的命。 在金舒被人带走,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李锦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注视着那双诧异的眼眸,一字一顿的说:“你信我,等我。” 而后,缓缓松开了那只手。 第230章 太子背负的另一种正义 大魏210年秋,长安城天牢。 金舒一身单薄的囚衣,背靠着天牢墙壁发呆。 女牢房里仅有她一人,四下空旷,寒凉潮湿。 墙上一方小窗,金灿的阳光落进来,投在金舒头顶的墙壁上。 她抬手抓紧了身上的衣裳,裹的更紧了一些。 这一天来的比预想的早了一些。 眼瞅李锦势在必得,六年前的冤案就要有昭雪的希望了…… 她深吸一口气,头靠在墙壁上,一声叹息。 果然,他们还是轻敌了。 看似平稳,没有什么大动作的太子,却打蛇打七寸,直接戳进最大的破绽上。 大牢门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她微微转头,睨着站在大牢门前的身影,愣了一下。 一身白衣的太子李景,面无表情的走进来,看着她坐在地上的诧异模样,将手里的雪狐白裘,递了过去。 “先生辛苦了。”他说。 与李锦不同,这个男人的眸子很冷,带着藐视万物的傲气,将金舒框在自己的目光里。 她抿嘴,接过了那件厚厚的披风,裹在身上:“多谢殿下。” 太子睨着她,忽而问到:“你不怕我?” 金舒不解的看着他,将身上的白裘裹紧了一些:“为何要怕?” 牢里安静许久,太子睨着她,点了下头:“倒是个不怕死的。”他半蹲下来,目光森然,“大牢寒凉,先生说到底也是有功于大魏,无愧于天下的能人志士,虽身有欺君之罪,但陛下特准先生可以换个地方等候发落,比起天牢,东宫的客居倒是更适合些。” 他拾起金舒脚下的铁链子,饶有兴致的瞧了瞧,不等金舒开口,便又说:“金先生,请吧。” 他不是来征求金舒的意见的,他就是来将金舒换个地方关押的。 比起李锦也能轻易进出的大牢,显然东宫里,李锦就算是三头六臂,也不敢硬闯。 金舒没有选择。 她沉默着点头,起身回了个礼。 “哦对了。”太子唤住了她,“金先生平日起居用品,需要本宫派人帮你带过来么?” 金舒回眸,瞧着太子的面颊,应了一声:“多谢殿下。” 至此,一直面无表情的太子,此刻才稍稍放松一些,迈着大步走在金舒的前面。 那白衣上,精致的金丝绣线,绘出了一条天龙的图腾。 说是去拿起居用品,实际上是要将她的院子翻个底朝天。 金舒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祈祷李锦能想到太子的前面去,将她屋里那些有可能暴露金荣存在的物什,抓紧时间藏起来。 “金先生这半年,跟着三弟,想必也听了不少与本宫有关的事情。”太子头也不回,故意带着她在天牢穿过用重刑的区域。 耳畔嘶吼不绝,瞧着骇人的场面,金舒忙别开了视线。 “三弟当同先生讲,当今太子心狠手辣,是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人。”太子回头,睨着金舒,“对否?” 在这样的环境里,云淡风轻的问出这样的问题,着实渗人。 金舒屏住呼吸,脑海中将他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全部推演了一轮,才尬笑一声,点头道:“正是。” 对这个答案,太子似乎很满意,竟露出些许笑意。 “先生是个聪明人,心如明镜,却不言不语。”他顿了顿,“本宫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说完,太子加快了脚步,往大牢门口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金舒,却仿佛经历了九死一生,比起死亡,那些骇人的酷刑让她觉得更加可怕。 但太子显然没有打算要她的命,也没有准备逼问用刑。 睨着那白衫的背影,金舒大胆推测,兴许在太子的眼中,她依旧是自己人的模样。 马车停在天牢门口,太子撩开车帘,用眼神示意金舒上车。 她抬眸的一瞬,对上了坐在车里,正色凛然的严诏。 几日未见,严诏依旧绷着一张脸,只是原本那一抹慈爱的注视,却在此时此刻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怀中,捧着一袋御膳房的点心,是曾经常常会带给金舒的那种。 车里,金舒和太子面对面,他身旁坐着沉默不语的严诏。 车轮滚滚向前,太子睨了一眼车外,冷哼一声:“李锦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连这里都盯得这么严实。”他回眸扫了严诏一眼,“本宫似乎应该等着他劫狱,效果更佳。” “靖王不是傻子。”严诏沉沉的说,目光落在了金舒的面颊上。他抿了抿嘴,将后面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也是。”太子伸手,将严诏怀里的点心提了起来,强行放在了金舒的手里,“之前半年先生辛苦了,之后的事情,先生不必担忧。” 他看着金舒,忽而话音一转:“先生可知,方才用刑之人,都是些什么样的恶徒?” 金舒一愣,摇了摇头。 “有杀人如麻,连个一岁娃娃都不放过的恶匪。”太子的目光暗了些许,“也有图财害命,不惜将五石散当做商品流通的混蛋。” “亦有一言不合,屠人全家的恶徒。” 他注视着金舒:“先生以为,对这样身背罪债的人,当不当怜悯?” 闻言,金舒摇了摇头:“不当。” “本宫也认为,不当。”他看着金舒,“但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在天牢里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赎罪的机会。” 金舒一滞。 就见太子双手抱胸,轻笑道:“三弟总是天真,以为天下有法,便可以框住罪恶,震慑罪恶。” “央央大魏,幅员辽阔,有民千万。如何能靠一张纸,一则法,就将世间万恶尽书其中?” 看着金舒怔愣的模样,太子目光和缓了些许,口气稍稍柔和:“杀人放火该杀,行贿受贿的官员该罢。” “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一个一个,沿着他们已经做出的罪恶,倒着追查,劳民伤财,费时费力。” 他睨着金舒:“所以本宫便将那些位高权重的恶人,视王法如草芥的家伙们串起来。用他们的手,组成自己的力量。” “待大业已成,再反手将这些大恶人,尽数斩草除根。” 太子探身前倾,看着金舒的面庞:“伤天害理,本宫一人背负,天下骂名,本宫一人承担。” 他轻笑:“如此,难道不是另一种正义?” 第231章 畸形的正义 马车滚滚向前,金舒无比震惊的看着太子的面颊。 这是她听过的,最残忍的正义。 “金先生办过那么多的案子,人性之恶,见过的可不比本宫少。”他轻笑,“你在益州见过方青,那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强抢民女,杀死她夫君还不够,还要在夜里寻欢不成,痛下杀手。之后为了脱罪,他逼迫自己的管家上吊自杀,将管家的家人杀了个干净。” 太子淡淡的说着:“这样的人,有一万种方式为自己的罪孽开脱。本宫命人一把火烧死他,他难道不够罪有应得?” 原来,半年之前,李锦追查到益州富商方青的时候,那蹊跷的一场大火,竟然出自太子的手趣÷阁。 金舒睨着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再如工部侍郎林咏德的爱女,行横霸道,欺压侍女,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出身,便为所欲为,诬陷、欺诈、甚至不惜强抢。”太子冷哼一声,“这样的人,天不收她,本宫让人设局收她,难道不够正义?” 工部侍郎林咏德的女儿,是金舒来到京城后,从严诏手里接到的第一个案子。 那个叫梵音的凶手,在很久之后,依然无法让金舒释怀。 而现在,太子却说,这些案子背后,都有他的一把助力…… 金舒诧异的看着严诏,却见他此刻也一样在注视着自己。 不等她思考,太子便接着说下去:“那不成器的刑部侍郎陈文,自己手里一把的污浊,养出来的女儿也是蛇蝎之人,竟然让上门女婿割了自己儿子的脑袋。” “而国子监杀死同僚的刘琦,他父亲买官行贿,而他仗着几个钱财,妄图以银子买命蒙混过关。”太子一声轻笑,“活该他遇到了李锦。” 至此,太子稍稍正了正身子,深吸一口气:“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有那个运气,遇到对两万两白银不动心的靖王殿下。” 话到了这里,金舒懂了。 太子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一句话。 “世间正义,不只有那一种形式,亦不只有那一种程序。” 他浅笑:“先生近日好好想想,若觉得本宫说的在理,不妨与本宫,共创这天下。” 那之后,马车里的三个人,相顾无言。 金舒被太子的说辞,震碎三观,半晌都发不出一个音节。 这哪里是什么正义,这分明是杀戮的借口。 益州的方青可恶是不假,可死在那场大火里的,还有他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林家小姐是令人厌恶,可和她死在一起陪葬的,还有那个无辜的贴身侍女。 至于刑部陈文,自家子女杀人,为何他要一同赴死?若不是宋振提前布局,人早就在山涧死无全尸。 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人犯法全家通杀的正义,金舒不论上辈子,亦或者这辈子,都闻所未闻。 看似是以暴制暴,但其实,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杀戮而已。 如此,他竟然也能定义为正义。 金舒微微咬唇,想着六年前发生的那一切。 也许,在李景的字典里,手足相残,杀死优柔寡断的李牧全家,也是他践行正义的一种方式而已。 想到这里,金舒心头,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恶心。 恶心到无法忍受。 马车悠悠停在东宫门口,太子却没有下车,径直入宫去了。 看着已经走远的马车背影,金舒扶着墙,一个劲的干呕。 半晌,等她缓过来,她看着身旁的严诏,那声师父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金舒迟疑片刻,拱手行礼:“严大人。” 严诏听着那无比生疏的三个字,目光冷冷的瞧着她。 “方才那些,便是严大人向往的正义?”她看着他的面颊,仍旧忍不住问道。 身前,严诏不语,转身往东宫里走去。 见他避而不谈,金舒只得深吸一口气,不甘心的跟上了脚步。 “那不是正义。”许久,严诏头也不回,冷冷的扔下这句话,“千万别让他得逞。” 那一瞬,金舒看着他前行的背影,愣了一下。 她真切的感受到,严诏依然还是那个严诏,可他为什么…… 瞧着四周投来的眼线,金舒一边走,一边将想问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早些时候,在金舒刚刚被太子押走之后,李锦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金舒的院子。 他要抹掉金荣存在的痕迹,还要找到找到之前萧贵妃送给金舒的见面礼:那枚免死的铜钱。 只要找到那枚钱币,哪怕是最坏的情况下,起码能保住金舒的命。 只要她能活着,什么都好说。 可是……正堂,里屋,李锦和暗影找了很多遍,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他都找过了,独独不见那一枚钱币。 她到底能藏到哪里去? 但太子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寻找,这个院子眨眼之间,便被重兵把守,团团围住。 他暗中瞧着太子的阵仗,怕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 怎么办? 他回到六扇门,坐在门主院里,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 直到现在,李锦才明白自己中了太子的计。 他利用太傅的倒戈,向李锦放出风声,让李锦将这几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裴义德的身上。 殊不知,太子早已经和严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就等着中秋过后,打李锦一个措手不及。 他思绪很乱,眉头紧锁,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来回的揉着。 “王爷。” 闻声,半晌,李锦才缓缓抬头。 面前,暗影剩余的六个人,齐刷刷的站在那里,面颊上满是担忧。 倒是张鑫先开了口:“眼下,倒是还没有那么糟糕,金先生一时半会,性命倒是无忧。” 李锦抬眉。 “太子抓人,无非是想要用金先生不合规的身份,来推翻先生已经帮王爷取到的证据。”张鑫说。 “所言极是。”平日里甚是少见的苏尚轩,此时双手抱胸,接着张鑫的话说,“金先生真才实学,就算女扮男装也对朝廷有大把的功劳,陛下极有可能会免了她的死罪。” “但……”苏尚轩迟疑了些许,“倘若金先生不能回到六扇门,太子便有理由,将先生所写全部护本变成一张废纸。所以殿下光是救金先生的命,是不够的。” 沈文咂嘴,“那还愣着干什么啊!大家赶紧想想,有没有法子能让金先生能官复原职啊!” “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云飞叹了口气,“让陛下开女子入仕的先河,难于上青天。” 女子入仕。 李锦一怔。 他抬眼,看着面前众人,眼眸中渐渐有了光。 几人皆是一惊。 半晌,张鑫瞧着李锦的面颊,有些诧异:“王爷当真?” 苏尚轩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勾唇笑起:“真不愧是靖王。” 只有白羽惊的抬高了眉毛,连连摆手:“风险未免太大了,王爷三思啊!” 就见李锦挑眉,睨着他的面颊,笑的一片灿烂。 在他这般璀璨的笑容“压迫”下,白羽后背冷汗直冒,呲牙咧嘴的点头道:“我……我舍命陪君子了!” 第232章 危险的处境,危险的谈话 要救金舒的命,还要让她官复原职,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李锦睨着众人的面颊,许久,沉沉说到:“如今再去追究严大人这半个月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这欺君的罪名,最好的证据其实就是金舒自己。 严诏实际上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上一本奏折,等着验身即可。 就算李锦对他这半个月的行踪有怀疑,但眼下的局面,也顾不得调查。 “我们兵分三路。”他说,“沈文和白羽,即刻出发,往定州方向去。问清楚这半个月发生了什么,将先生往常在定州所破案子的护本都带回来。” 李锦深吸一口气:“张大人和苏大人,有劳二位利用自家的权势地位,将金先生这半年所作所为,传扬出去。”他顿了顿,“京城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说到这里,他回眸瞧了一眼云飞:“这几日我定不在门内,有劳云大人坐镇,六扇门所有事宜,皆由云大人代理。” 沉默些许,李锦背手而立,仰起头,望着一旁那颗金色的银杏:“……我要入宫,为金舒争取时间。” 女子入仕,前朝三百年,闻所未闻。大魏两百年,见所未见。 李锦面前,仿佛是晦暗无光的深渊,他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握成了拳。 待众人领命离开,院子里仅剩他与周正两个人时,李锦才沉沉的说:“此事夹杂私心。”他话音极沉,目光却坚定不移,“周正,你若……” 话音未落,就见周正退后半步,单膝跪地,拱手道:“周正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锦凝着他的面颊,久久不语。 却见周正急了:“王爷,周某人跟随您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为了代替李锦,去做别人不能做的事。 看着他心甘情愿,忠心耿耿的模样,李锦深吸一口气,从屋内拿出萧贵妃的那封信。 “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趁夜出发,将信送到丰州大将军府,告诉我祖父,让他等我的密信。” 周正一滞。思量许久,他什么都没有问,应了一声是。 起身往院门走了几步,周正回眸瞧了一眼李锦的背影,又快步上前,将自己后腰上一把鎏金的短匕首,放在了李锦手边:“属下快去快回,这些时日我们都不在,王爷千万保护好自己。” 言罢,他看着李锦的背影,退了出去。 夕阳西下,如火绯红。 灰墙黑瓦的六扇门,沐浴在这片大红的薄幕下,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上演着沉默的前奏。 李锦睨着那把鎏金的匕首,想了许久,还是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博古架上。 不到最后,不到最终,他还不能迈出那一步。 许久,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身后的世界,随着那长长的叹息,一同归于黑暗。 夜幕下,太子将金舒所有的物件,都放在了东宫的栖贤阁里,大大小小四五个箱子,被整整齐齐码放着。 他一身白衣,手里把玩着那把玉笛子:“这玉笛上嵌着金丝游龙,当年本宫同宋甄讨要,他珍惜的当个宝贝,多少银两也不给。”太子抬眸,目光里不见丝毫波澜,“却能从容交给先生,想必同先生也是交情颇深。” 金舒睨着他的面颊,半晌,摇了摇头:“萍水之交。” 喝了一碗兑了水的孟婆汤,带着前生记忆,金舒两世的年岁加起来,比眼前的太子李景,还是大了几十年。 他话里的话,他试探的意图,瞒不过金舒的耳朵。 她自来到大魏,便不喜人多,不愿成为众人焦点。看似清冷不善言谈,实则是看清了所谓人情世故的本质,不愿委屈自己虚与委蛇。 她从头到尾,都只想过自己安稳的人生,游山玩水,遍访天下,做对得起自己的人。 但李锦是个意外。 他不同她虚与委蛇,真金白银的砸下来,她还真有些扛不住。 比起现在站在这里,一边试探一边威胁的太子,真诚了不知多少倍。 若方才她回答交情颇深,那若是宋甄没能第一时间将她是女子的事情告知太子,此刻宋甄怕是也要被拉进泥潭。 萍水相逢,互相利用,太子才抓不到宋甄的把柄。 就见眼前的男人停了手里的动作,从容上前,将玉笛子递给金舒:“萍水之交?”他冷笑,“那先生还真是交友不慎。” 送来了东西的李景,并不打算离开。 他自顾自在这栖贤阁的正堂里,倒了两杯茶,干脆坐了下来:“这栖贤阁,先生且暂时住下。”边说,边示意金舒也坐下,“只要不迈出这院子半步,先生的脑袋就不会掉。” 他这般直截了当,让金舒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先生来京城半载,就没有什么好奇的问题,想要问本宫么?” 太子李景丝毫不把金舒当成外人,将那绣着金龙的外衫脱下,往一旁扔了过去。 整个人慵懒的坐在桌旁,两指捏着小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 “你就不想知道,本宫同李锦之间,同严大人和宋甄之间,都是什么样的关系么?”他话音极寒,睨着金舒的面颊。 却见她也坐在了桌边,摇了摇头:“不想知道。” 太子挑眉。 “比起这些,金舒更想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更想知道,那砒霜之毒,是如何进入那些,想要逃离您身边的人的体内的。” 月光凉薄,夜风寒凉,桌上的烛光微微颤动。 太子死死的盯着金舒的面颊,那目光里涌动的是浓浓的杀意。 而金舒按捺下心中的恐惧,正色凛然的注视着他。 她知道,若是谈到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就一定会触及六年之前的案子。 只要她听了,太子便有了一定要杀她的理由。 她必须岔开话题,选一个看起来并不奇怪的由头。 “我身为仵作,有些案子不能破解,就像是心头压了石头一样,就算是死了,也不安心。” 金舒睨着太子的面颊,故意避开林忠义,将木箱藏尸一案里,李锦无法继续追查的后半部分,放在了台面上。 “木箱一案,那刘大人夫妇两人,躲避多年,深居简出。”她说,“但仍旧死于砒霜中毒。金舒百思不得其解,希望殿下明示。” 说到这里,她补了一句:“也好让金舒知道,未来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的无声无息。” 第233章 手段难看了些,有又何妨 栖贤阁里,气氛沉的可怕。 太子睨着金舒的面颊,半晌,笑了起来。 “谁知道呢。”他淡淡的说,眼角的余光睨着金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暗影善于收集情报,流沙的情报收集,却是短板里的短板。” “但这不代表刑部的流沙一无是处。”太子举起手中小盏,轻声一笑,“白日里本宫同先生说过,不管什么形式的正义,追求的终点都一样是天下太平,万民昌盛。” “为达这一步,手段难看了些,有又何妨?”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告诉金舒,整个刑部的流沙,其实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暗杀队伍。 金舒干瘪瘪的笑了一声。 没想到,本应该是维护一方安定,为民伸张正义,本应是大魏律令意志的忠实执行者,却成了太子用来肃清的一把带血的刀。 “金先生一心为民,这般执念,本宫欣赏。”太子微微眯眼,“但凡事讲求个方法,自古华山一条路,可通向太平万世的路远不只有一条。” “实现先生心中的公平与正义,也远不仅有那一种方式。” 至此,金舒沉默了许久,她睨着面前的茶盏,深吸一口气。 太子与靖王,终究是不同的。 金舒睨着他的面颊,问了一个连太子都没有料到的问题:“殿下所说的正义,到底是什么正义?” 她注视着太子:“太平就是正义?昌盛就是正义?” 金舒摇头:“若是如此,金舒眼中的正义,便与殿下截然不同。” 她终是忍不住,将自己心中所想,吐露了出来。 “金舒眼里的正义……便是一个安全的城池,走在路上不会提心吊胆,回到家里不会惴惴不安。” “便是与人为善,公平合作,彼此信赖,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利同享,有难共担。” “便是明天永远比今天更好一些,便是人人都有过得更加美好的机会。” 她的指尖自小盏上轻轻划过,杯中顷刻间荡起层层水波。 “就算遇到了危险,就算遇到了灭顶的灾难,也能够有公正的程序,合理的步骤,保护最起码活着的权利。也能够有公正的律令,不论身份,判决始终如一。” 所谓正义,本就是千种面孔。 人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感,都不可避免的会有不同。 有的正义,在践行的过程中,要牺牲太多无辜人的性命。 这样的正义,真的是正义么? “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方式。”金舒说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她不认可太子的方式,以暴制暴,只会带来更为严重的问题。 明明都是皇子,比他年纪更小的李锦,显然更明白这个道理。 “制度正义,形式正义,以及程序正义。”太子微微一笑,“先生所言,有点意思,本宫自愧不如。”他话音冰凉,听不出情绪,“愿景宏大,李景佩服。” 他起身,亲自为金舒添了茶:“你我虽道不同,但本宫仍想听先生多说一些。”他眯眼,“说说你眼中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那一晚,栖贤阁里,太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同金舒聊着,直至深夜,也不见有要离开的模样。 金舒拧着眉头,不知他怀揣的是什么心思,却又不敢轻易激怒他。 直到天边微亮,太子的护卫连水站在门口,唤他早朝,李景才起身,从这东宫的栖贤阁里缓缓踱了出去。 他走过院门,拐过墙角,站在回廊里,沉了面色。 难怪李锦就算知道这金舒是宋甄作保的人,也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身为女子,有这般才学,倒是可惜了。”他搓了搓手背,轻描淡写的说。 连水睨了一眼身后栖贤阁的方向,有些惊讶:“那……”他顿了顿,“还杀么?” 就见李景挑眉,睨了他一眼:“为何不杀?” 他背手而立,向前走去:“不能为我所用,难不成留着她,让她改天换地么?” 闻言,连水应了声是。 “但是。”李景放慢了脚步,沉思片刻,“她不能死在东宫里,懂了么?” 将金舒从六扇门内带出来的时候,太子真切的感受到了,来自靖王目光中的杀意。 这也是他少见的求个情,将金舒从天牢里带出来的根本原因。 他仿佛能感受到,若是这个姑娘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李锦恐怕也会变成脱线的疯子。 玩权谋,太子不怕他,但他若是急了眼,提着刀直闯东宫,以李锦的本事,恐怕无人能奈何的了他。 所以,只要金舒还活着,活在东宫里,李锦就不敢轻举妄动。 这般,太子便有拿捏着李锦,最好的筹码。 他一声轻笑,瞧着天边的一抹鱼肚白。 他是真没想到,几乎没有弱点,几次三番都没能让他抓到把柄的靖王,竟然会在一个情字上,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待太子离开,金舒赶忙将几个箱子都打开,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 看似是有条不紊的规整着,好似安心在这里住下。 实则提心吊胆,一样一样的找寻着,里面会不会有金荣存在的痕迹。 直到最后一个箱子里的最后一样物品被她放好,金舒才松了一口气。 什么都没有。 金舒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那熟悉的一本书上。 那是之前她藏金荣母亲留下的那枚玉石,被李锦在夜里偷了的“小匣子”。 她心头一紧,扫了一眼四周,才谨慎的将那本书打开。 金舒愣了一下。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镂空佩玉,坠着金色的穗。 那是李锦随身的腰佩。 通透白润的佩玉,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仿佛在同金舒说,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早朝过后,上书房外,李锦等了许久。 陈公公面露难色的走来,冲着他拱手行了个礼,而后,摇了摇头:“靖王殿下请回吧。” 李锦站在冷风里,绷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见他执意不走,陈公公叹一口气:“秋寒深重,您都站了三个时辰了,再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啊!”他劝道,“请回吧。” 眼前,李锦依然不言不语,站在那如一尊石像。 陈公公摇了摇头,弯着腰转身回去了。 就在一瞬,严诏从上书房里走出来。他撇了李锦一眼,而后,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被李锦死死的抓着胳膊。 “严大人,你难道就不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严诏冷冷的拔开他的手臂,瞧着他的面颊,一声冷哼。 而后大步离去,什么也没说。 第234章 心怀公允,肩负天下 李锦一个人在上书房的门口,一直站到了暮色四合的夜里。 星辰满布的天空中,不见月亮。 直到太子撩开帘子,见他仍旧站在那里,便停住了离开的脚步。 他轻笑一声,上前两步:“三弟不用担心。”他说,“金先生被安顿在东宫,吃得好穿的暖,比大牢里强。” 闻言,李锦目光冷冷的戳着他,咬着牙拱手:“多谢太子殿下为金舒求情。” 殿外,秋寒深重,太子伸手拍了拍李锦的肩头:“三弟喜欢,本宫岂有不帮一把的道理。” 他边说,边凑在李锦耳边,压低声音:“昨夜与舒儿彻夜畅谈,倒真是开了本宫的眼界。” 说完,他睨了依旧拱手弯腰站在那的李锦一眼,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瞧着上书房外白玉石的地面,李锦微微闭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爆起的青筋强行压了下去。 “哦,对了。”谁知,太子没走几步,又退了回来。 他故意扬起下颚,带着挑衅的口吻:“严诏从来都不是你的心腹。”他说,“领兵打仗你兴许无人能及,但在这皇宫里、朝野上……” 太子摇了摇头:“还不是你的地盘。” 他站在一旁,直到李锦转过身,用十二分的自制,挂起盈盈笑意回应“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才微微眯眼,满意的转身离开。 那一晚,李锦一个人在上书房前,一直站到了灯火熄灭,也没能等到李义的传召。 整个宫内夜深人静,他面前是不为他开启的门扉,身后是空旷无人的太和殿广场。 月亮压着屋檐,露出半面光辉,星辰汇聚成河,扶摇直上。 李锦的面颊埋在深沉的黑暗里,身后的星辉璀璨,身后的静谧美景,与他无关。 他握紧了拳头,好想就这么冲进去。 好想带着十万铁骑,荡平东宫,掀翻这吃人的制度。 好想质问严诏,好想将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问问他这六年教给他的那些,难不成只是因着心中一点怜悯。 亦或者只是想亲眼看着李锦从云端坠下,来满足太子那令人窒息的恶趣味! 他站在那里,像极了六年前,站在京城紧闭的宫门之下。 光辉璀璨之中,一身斗篷遮住半张面颊的李锦,如风雨飘摇中的一根浮萍,无助绝望。 如同时空碎裂,此刻与彼时,竟然一线分割,叠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他比六年前,距离那高高在上的王座,近了不只一个太和殿广场的距离。 只要他想,他便可以强行推开这扇门,冲进去,让日月于一息之间换个新天。 但…… 李锦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三步,拱手,深深的行了个礼。 他转身的瞬间,瞧着无声无息,不知何时站在大殿广场上淡笑着的陈公公,愣了一下。 李锦什么也没说,迈开脚步往宫外走去。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陈公公淡淡的说:“殿下方才,救了自己,也救了金舒。” 李锦一滞。 陈公公压低声音:“陛下口谕,让靖王殿下,只管放手去做,不问前路,不计后果,心怀公允,肩负天下,用正确的方式,做正义的事。” 说完,陈公公颔首行礼,独自退下了。 李锦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广场上。 星辉之下,他缓缓回眸,瞧着那又燃起灯火的上书房,后背上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声轻笑,心中释怀。 上书房内,扁平的香炉燃起一缕直上的青烟。 李义站在雕花的窗边,看着李锦最终离开的背影,勾唇轻笑。 知子莫若父,李锦想干什么,李义清清楚楚。 他抬手一挥,殿内暗卫尽数退下。 假若方才李锦真的推开了这扇门,不会死,但一定无法全身而退。 李义搓着手,半晌,瞄了陈公公一眼:“这孩子,心怀万民,能屈能伸,也许未来,真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陈公公笑起:“还不是陛下英明,给了靖王机会。” 闻言,李义轻笑一声,背手向着上书房的龙座,缓缓踱步而去。 “说着轻巧。”他转身坐下,“女子入仕,自先皇有意推行起,至今也已六十余年,期间先有赵家姑娘女扮男装做到了丞相,后又有萧家嫡女沙场领兵,三退胡匪。” 李义揉着自己的额角:“哪个不比她金舒贡献更大,更加辉煌?就算如此,六十年,也未能再往前进一步。” “朝中那些老顽固,一个两个都说什么丞相一职,女儿能做,男儿亦能。沙场征战,女儿能做,男儿更盛。”他顿了顿,“最后什么结果?” 他冷笑一声,睁开了眼:“做丞相的赵家姑娘,成了朕的母妃,三退胡匪的萧家女儿,成了朕的妃子。” 李义一声长叹,重重的拍了一把龙椅:“这一次,朕倒是要看看,这能还原真相,替亡者说话,连大仵作赞其高度无人能及的金舒,朝中哪个男儿,有本事能替代她!” 那夜之后,一连三日,李锦都没有在出现在宫中。 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奔波在六扇门和京兆府之间。 太子的近卫连水,一连跟了很多天,都没能发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个纨绔的靖王,仿佛将金舒的事情已经抛之脑后,整日沉浸在京兆府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案子里,不能自拔。 但这三日,大理寺要提审金舒,几乎日日都在上折子。 “那大理寺少卿赵承平,还有平阳王两个人,日日都在吼。”花白头发的许为友,端着一盏茶,“他大理寺就跟没见过案子一样,非要抢。说什么那金舒官居五品,按律令当属大理寺管辖的范围。” “平阳王更是莫名其妙,不在他府里安安心心养他那群破鸽子,跑到朝堂上凑热闹,还跟赵承平吵成一团,一个要先审,一个说审都是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斩了算了。”许为友深吸一口气,“被他们这么一搅和,搞的刑部反而被动起来了,说什么都不对头。” 太子李景一边吹着茶盏中的浮沫,一边话音淡淡:“平阳王那个养鸽子的……”他冷哼一声,“避世多年,如今冒出来搅局定有蹊跷。” 他思量片刻,忽而问到:“他那身染重病的儿子呢?” 许为友摇头:“说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几年都没下来过了。” 太子睨着茶盏的水面,瞧着已经入夜的天色,斩钉截铁的说:“走,去看看他那快死了的独苗世子。” 第235章 石头心肠,捂不热的 让平阳王帮忙,一连闹了三天,李锦终于调虎离山,找到了个机会,一身黑衣,潜入了东宫。 硕大的东宫里,能让李锦觉得棘手的人,仅有太子身旁的近卫连水一人。 索性太子武艺平平,除了身在东宫的时候,其余时间必将连水带在身旁。 李锦挎着一只小笼子,压低身子,小心谨慎的走在屋檐上。 寻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瞧见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金舒。 与往昔不同,金舒一身女子襦裙,长发由一只素钗挽在脑后。 点着一支烛,手里一只笔,倚在榻上桌边,专注的写着什么东西。 “我日日在外提心吊胆,生怕太子对你用刑,没想到,你还能彻夜与他长谈,连舒儿这般称呼都能让他唤出口了。” 金舒一滞,提笔的手猛然顿在了空中。 “别停。”坐在房梁上的李锦,淡淡的说,“看到对面阁楼里的侍女了么?”他顿了顿,“再过一会儿,她才会离开。” 窗边,金舒摇了摇头,小声说:“不会走的,她夜夜都在那里盯着。” 李锦轻笑一声:“拭目以待。”而后话锋一转,“金先生与我相识一年,也没能彻夜畅谈一回,与太子见了几面就相谈甚欢,先生看人的眼光真差。” 金舒蹙眉:“王爷半夜三更,连宫墙都翻了,就为了来同我争执这一夜畅谈?” 她咂嘴,手里的字一笔写歪,显得不那么好看。 她干脆拿了一张新的放在面前,随手写一些没有意义的字。 可李锦像是绕不过去了一样,揪着这件事不放:“不仅一夜畅谈,他还唤你舒儿。” 金舒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内心将头顶上这个莫名其妙的王爷,和那个胡说八道的太子,逼逼赖赖的吐槽了一遍:“太子只是为了套话而已,王爷都不知我那晚同这个话里有话,话里藏话的人,聊的有多辛苦。” “不知。”李锦故意说道,“你同我聊一晚,让我亲自感受一下,兴许能知。” 金舒愣住了。 她此刻无比想要抬头,想要亲眼看看头顶上这个靖王李锦,此时此刻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番话语来。 她眉头凝成一坨:“感受这个干什么?” “舒儿若想感受点别的,亦可。” 金舒哑然。 她手里的笔实在是写不下去了,干脆放下,揉着自己的眼角,深吸一口气:“王爷,说正事。” 话音刚落,就听对面阁楼上的女子一阵惊呼,窗户里的人影一阵手忙脚乱,根本顾不上继续监视。 趁着这个空隙,李锦从房梁一个翻身,站在金舒身后。 “王爷做了什么?”金舒瞧着那姑娘的模样,诧异的问。 李锦浅笑盈盈:“带了几只老鼠而已。” 两扇窗中的红柱,正好挡住了李锦的身影,他靠着柱子,瞧见了金舒写下来的娟秀小字。 十几张纸上,竟洋洋洒洒写满了如何验尸,如何判断死因,不同死亡方式呈现的不同状态…… 李锦蹙眉:“写这些干什么?” 就见身前背对着他的金舒深吸一口气,没有回过头,半晌才说:“若是不能活着出去,起码希望这些技术能流传下来。” 睨着她的背影,李锦沉默了许久:“你怎么可能会死在这。”他说,“我怎么可能会允许你死在这?” 金舒的后背僵了一下。 “金舒啊金舒,你是真的石头心肠,捂不热的么?”李锦叹一口气,“我连断袖之癖都认了,随身的佩玉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见金舒怔愣着,连呼吸都卡住的模样,李锦鼻腔里长长出一口气。 他沉默了许久,岔开了话题。 “前几日我去上书房,但父皇避而不见,只给了口谕。”他说,“你且再坚持半个月,只需半个月,我就能救你出去。” 闻言,金舒点了下头,而后压低了声音,配合着他将话题越拉越远:“那晚,太子提到几件事。益州的方青,是太子命人烧死的。” 金舒顿了顿:“梵音一案,是太子安排教唆的,而陈文也是他命人杀的。” “而我试探性的问了下木箱藏尸,两名被害人是如何被下毒的,太子没有明说,但提到了刑部的流沙。” “这几个案子,恰好对应着‘序’、‘十’、‘九’、‘六’。”李锦沉沉的说。 “国子监的‘八’案,太子也提到了,独独只有与林忠义有关的‘七’案,没有提到。”金舒一边说,一边在手里的纸上写下这几个案子对应的字,“他知道这些案子的全貌,怎么死的,凶手是谁,一清二楚。” 听到这里,李锦沉默了。 要想对一个案子了如指掌,除了亲力亲为,从头到尾调查清楚之外,就只剩下一个方式。 “能见到案件纪要的,整个六扇门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八个暗影。”李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惯常不愿以最深的恶意,揣测任何身边之人,可如今形势,不得不让他怀疑,暗影里是不是出了内鬼。 “我师父呢?”金舒询。 就见李锦摇了摇头:“严诏并非暗影之一,他并没有门主院里厢房的钥匙。”说完,李锦蹙眉,“他朝堂上奏你一本,害你进了天牢候审,你竟还愿唤他师父?” 金舒沉默些许,半晌,摇了摇头:“我觉得,师父有苦衷。” “他送我来这院子的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她顿了顿,“他说,太子那不是正义,千万不要让他得逞。” 身后,李锦双手抱胸,靠在红柱上,轻轻呢喃:“倒是怪了。” 一直以来,李锦都在怀疑宋甄就是那个所谓的引路人。 可将金舒的话串在一起之后,他又变得不确定起来。 太子,严诏,以及宋甄,看似一个阵营,却又各怀心思。看似独立肆意,做出来的事情却又一环扣着一环。 “这些事情,等救你出去之后,我再去调查。”半晌,李锦摆了摆手,“这半个月,没有什么比救你出去更重要。” 他转过身,捏下盆景里的一片叶子,两指轻弹,那叶子划出一道虹,熄灭了桌上燃着的烛光。 “金舒,人在做,天在看。你行使过的正义,终将结出可颠天下的善报果实。”他双手抱胸,站在金舒身前,自上而下,俯身睨着她的面颊。 月光如巧夺天工的画匠,将金舒的轮廓勾出一抹璀璨的银光。 不等她回应,眼前这个男人,便在深沉的夜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蜻蜓点水,却依然残留余温。 她诧异的,惊恐的,难以置信的撑大了双眼,呆愣着,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情与语言,回应李锦那突如其来的探寻。 “你扯了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就只能这般粗暴的,将你拉回原本的话题里。”李锦退后两步,站在黑暗里狡黠的笑起,竖着拇指擦过自己的唇角。 他用那意犹未尽,夹杂着邪魅的神情,欣赏着金舒通红的面颊和呆愣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许久,才渐渐隐在黑暗的角落。 临走,还不忘扔下一句:“哪有什么正事,我就只是想见你了而已。” 第236章 三月之前,百密一疏 东宫里闹了几天的耗子。 皇宫外也闹了几天的民愤。 沈文和白羽快马加鞭的自定州回来,不仅带回来了厚厚一摞的案件纪要与护本,还带回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锦站在六扇门的院落里,看着半年未见的定州知府刘承安,愣了一下。 他原以为刘承安会为了保全妻儿,在这件事里选择独善其身,却没想到他竟不顾劝阻,亲自上京。 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林阳县令,以及益州知府杜进。 “这距离年关,还有足足两月。”李锦微微眯眼,“三位大人一同上京,怕是不妥。” 刘承安蹙眉,拱手行礼:“靖王殿下,我们三人,皆因为金先生那出神入化的尸语术而受益匪浅,如今先生有难,实在难以置身事外。” “正是。”杜进依然如初见那般,瞧见李锦,整个人唯唯诺诺的,身子躲在刘承安后面大半。 可他却是第一个,附和刘承安这话的人。 “虽然金先生平日与我益州并无直接往来,但……”杜进瞄了一眼身旁的林阳县令,“但她在下官所辖州府,早就得了名扬四方的美名。” 杜进抿嘴,手指头扣着手背,嘴里扣扣搜搜的往外蹦字:“这、这、这美名,与先生到底是男是女……”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全然无关啊!” 李锦瞧着眼前几人,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摇着。 他思量半晌,才悠悠开口:“几位大人皆是父母官,身份立场与本王多有不同。”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杜进的面颊上,“尤其是杜大人。” 就见杜进面颊一白,十分尴尬的咧了咧嘴。 “此举必然引火上身。”李锦笑起,“杜大人来京城,难道不就是想求一个家室平安么?” 见自己所思所想皆被李锦看了个透彻,杜进有些泄气,他紧着眉头,不敢多言,只得叹了口气。 “下官不怕引火上身。” 忽然,刘承安的声音大了几分,他上前一步,腰弯的更深:“金舒乃是下官一手提拔,如今又是下官养女,真要论欺君之罪,诛九族的话,下官是绝对避不开的。”他说,“若是以我刘家三代忠良,一条血脉做筹码,能让陛下从长计议,网开一面的话,下官甘愿一试。” 他的话,让整个六扇门中庭的气氛,一下就沉了下来。 就连李锦也愣住了,他知道刘承安是带了决心来的,却不知道他是带着这样的决心来的。 李锦赶忙抬手,扶起这定州的“刘青天”:“刘大人言重了。” 他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公允在心,断不会如此草率,真就要了金舒性命。” 杜进捏着袖口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就是,老刘你就是太着急了,一口气把这高度抬到这个份上,你这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了。” “你闭嘴。”刘承安回眸,瞪了一眼杜进,“平日里当缩头乌龟,还两碗水端平,谁也不得罪,如今火烧眉毛了还在这搅和,你真是闲得慌!” 被他怼了一嘴的杜进,干瘪瘪的笑了一下,抿着嘴往后挪了小半步。 见状,李锦一声轻笑:“三位大人边走边说吧。” 深秋,长安城风大且急。 六扇门内种着的银杏叶如雨落下,满地金黄一片。 李锦这几日,难得换上了黑底绣着仙鹤的朝服,与刘承安并排而行,听他说着近来发生的一些古怪事。 “当时,下官接到殿下的密令之后,按照殿下的吩咐,着手为金舒做了一男一女两个假身份。”刘承安说,“但没过多久,又得严诏严大人一封密信。” 他顿了顿,瞧着身旁放慢了脚步的李锦:“严大人密信中,让下官将与金家有关的全部籍帐,尽数毁掉。” “何时之事?”李锦问。 “大约三个月之前。” 三个月之前……李锦垂眸思量片刻:“中伏祭典前后?” “正是。”刘承安说,“下官觉得事出蹊跷,便口头应允,后将原件藏了起来。” 边说,刘承安边从怀中拿出两封信,其中一封,是严诏的亲笔信,而另一封,则是严诏想要毁掉的金家的一部分籍帐。 “而本月月初,严大人和几个刑部的流沙,将下官府衙里守藏室翻了个底朝天,还把下官的守藏室史给打了个重伤。”他叹一口气,“瞧着严大人那个样子,不像是来假的。” 此时,跟在李锦身后不远的白羽探了个头:“王爷,严大人这封信,确实是他亲自交到我手里,还专门叮嘱了,要让暗影里信得过的人,亲手送到刘大人手上。” 他边说,边指了一下信件右下角,有半个暗影的图腾。 经手鹰犬的信件,均有详细的记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在这印章另一半的纸面上,记载的清清楚楚。 “中伏祭典……”李锦瞧着手中的两个信封,脑海中那些细碎的线索,如同一块又一块的拼图。 待刘承安一行人离去,李锦一个人坐在紫檀木的书案前,睨着厚厚一摞案件纪要,捏着严诏的那封信。 看着他信上确实是亲笔所写,要求将金家有关的籍帐尽数销毁的小字,李锦心中越发觉得,整件事情最初的起点,比他推测的可能更远。 按理说,如果只是抹消掉金舒的存在,只需要销毁对应的籍帐即可,为何整个金家都要一同被划掉? 而中伏祭…… 李锦蹙眉,放下手里的信,靠在身后的椅子上,闭上双眼,一点一点回忆着到底是从哪里出现了问题。 中伏祭,李茜闹着要让金舒做护卫,他们一行三人去了一次京郊的香积寺,遇上了那个毒杀岳父母和侄子的凶手。 李锦微微一滞。 香积寺,和尚,姻缘灯,以及回来过后,严诏的震怒…… 他懂了。 原来那一日他的侥幸,他的不顾一切,他花大价钱求的那一朵莲花灯。 自点亮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最大的把柄双手递到了太子面前。 百密一疏,他竟然会栽到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沟壑里! 负责整个中伏祭典的太子李景,怎么可能会将香积寺里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老留在那里! 祭天祈福的大日子,知道李茜第二日要带着金舒去香积寺的他,怎么会让真的和尚呆在那里。 李锦仰天长叹,深吸一口气。 原来如此。 第237章 以天下为棋,人命为子 月下,烛火随风,微微荡漾。 李锦睨着手里金舒一家的籍帐。 手实上记载着基本的户口与田地,而籍册上,又标注着异动与人丁形貌。 如此,便知严诏为何让整本毁掉了。 因为这个籍帐上,没有任何关于金荣的记载。 让刘承安单独做个没有籍帐的假身份容易,但更改已经成册的籍帐极难。不同时间留下的笔墨,经过长时间的放置之后,会有明显的差异。 若是在这籍帐上强行添加上金荣的信息,反而显得格外突兀。 与其欲盖弥彰,不如直接毁掉。 李锦放下手里的籍帐,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低声呢喃道:“所以,你如今所作所为,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话音刚落,长安城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般深秋,寒意更深一重。 金舒一个人坐在栖贤阁里,就算细雨斜风,打湿了半张桌面,她也依旧将窗门大开,手里的笔一刻不停。 不多时,她身后响起脚步声。 要说不怕是假的。 金舒的手缓缓摸向桌下,捏起一只她故意摔碎的瓷碗。 笔停在半空不敢落下,心卡在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但脚步未停,自她身后走到身前。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径直跨上长榻,撸起袖子,伸手将窗户关了起来。 金舒悬着的心,至此,才缓缓落进了肚子里。 太子转身坐在她对面,睨着她满头冷汗的样子,面无表情的开了口:“本宫还没有傻到要在东宫之内动手。” 说完,指尖轻轻敲了敲两人之间的小桌:“就算真的要动手,凭先生这一片破碗,也难抵挡。” 瞧着他伸手将面前写好的纸拿起,仔细看了起来,金舒抿着嘴,松开了捏着碗的手。 “劝先生趁早打消自裁的蠢念头。”太子冷不丁的补了一句,“既然要与本宫为敌,好歹死得堂堂正正一些,别让本宫瞧不起你。” 金舒一滞,睨着他那张与李锦颇有几分神似的面颊,歪了下嘴。 这半个月,太子日日都来,聊一些有的没的,扯东扯西。 金舒一边和他周旋,一边觉得他除了手段确实残忍之外,倒也是个难得的将才。 “也别嫌本宫烦。”他冷哼一声,“闹耗子。”而后,抬眼,犀利的瞧着金舒的面颊,“你说,为什么就能这么巧?” 金舒鼻腔里长出一口气,这个问题太子一连问了三五日。 她一边倒茶,一边摇头:“谁知道呢。” 除了这个问题之外,还有一个。 “金先生这尸语术,到底师从何人?” 金舒深吸一口气,将茶罐子里的茶叶捏出来一小嘬,无奈的说:“无师自通。” 说完,将茶盏放在了太子面前,自己又坐了回去,提笔继续。 瞧一眼面前的茶水,太子深吸一口气:“在东宫这么些天,金先生连一个人情也不卖给本宫,你当真不怕死?” “怕。”金舒说,“怕死的时候,还没写完。” 睨着她专心书写的样子,太子思量片刻:“那就写完了再出去。” 金舒一滞。 “先生虽与本宫,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般才学,属实难得。”他双手抱胸,沉沉说道,“这小小的遗愿,本宫还是能满足一下。” 她提笔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很久,半晌,才应了一句:“多谢太子殿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太子与靖王,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却有着共同的目标作为终点。 “并不是为了那把龙椅。”太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为了天下太平,为了肃清贪官污吏,本宫需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小雨淅淅沥沥,与太子的话融在一起,凉透了心扉:“这些牺牲,是难免的。” 金舒的手顿了一下,写错了一笔,毁掉了整张。 “若践行一个人心中的理想,需要牺牲无数人来陪葬。”金舒睨着太子的面颊,“这理想,与造一个人间地狱,有何区别?” 她垂眸,继续写着手里的小字,沉沉说到:“每个人,最起码应该有活着的权利。” “人们来到这世上,辛苦奔波也好,无忧无虑也好,逐日追梦也好。”她顿了顿,“都是为了活下去。” 话音刚落,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太子探身前倾,睨着金舒丝毫不为所动的面颊:“本宫是皇子,一个决策便会左右万人生死。本宫不会为了保住几千人,而让千万子民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他微微眯眼:“本宫没有金先生这般超凡入圣的善心。” 说完,收了手里的短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的面颊:“茶凉了,换一杯。” 那一夜,金舒愣愣的坐在窗边,直到雨停,直到云开见月。 她深吸一口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住的摇头。 “他就是要让你怀疑自己,让你质疑你曾经所选的道路。”第一缕朝阳落在栖贤阁时,严诏站在门口,依旧是神情肃然的看着金舒。 “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他冷哼一声,“可他当年将李牧赶尽杀绝的时候,将林忠义和杨青云满门屠尽的时候,把刑部流沙变成杀人工具的时候,可从来都只选了死,从未选过生。” “一个都没有。”严诏垂眸。 “血雨腥风因他而起,百年的盛世因他而终,朝野上下,京城内外,笼着一层黑色的恐怖,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他亲手造了水深火热,再准备以救世的神祇那般君临天下,名垂千古。”严诏深吸一口气,“他以天下为棋,以人命为子,只想要一个传世的虚名。” 金舒坐在那里,愣愣的听着严诏口中的话。 差点被太子带偏了的思绪,在最危险的悬崖上,被严诏伸出的手给拉了回来。 “别被他控制了。”他说,“别像我一样,犯下不能饶恕的错误。” 说完,严诏迈进屋内,径直走到金舒没能写完的那验尸技巧旁:“这些,倒是可以起个名字……”他顿了顿:“《检验格录》。” 言罢,回眸瞧着金舒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面颊,自顾自的将所有的初稿整理好,在桌上磕了两下:“你出去后,千万要写完。” 金舒一滞:“出去?” 严诏点头:“出去,就现在,我送你出去。” 他转身,目光仿佛穿透了高耸的城墙,落在大朝会的正中央。 李锦一身朝服,威压尽显,指着工部侍郎林咏德的眉心,字字诛心: “林大人,你女儿死的时候,是金舒不眠不休,抽丝剥茧抓到凶手,以告慰她在天之灵。你现在落井下石,上赶着要她诛九族,可真是……” 李锦深吸一口气,气极反笑:“你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238章 四方棋局 大朝会前夜。 李锦夜里一身黑衣,匆匆潜入了大理寺内。 而后,被等在院子里多时的大理寺卿苏思远,从后背,一剑抵在他颈骨正中:“大半夜,这般行头,跑到我这偏僻的小衙门来。” 苏思远冷笑一声:“怎么,靖王殿下棋子用尽,终于要到我大理寺出场的时候了?” 李锦鼻腔里长出一口气,抬手一把拉下自己面颊上的黑色面罩,手里长剑出鞘,眨眼便与身后的苏思远打了起来。 闻声而来的大理寺少卿赵承平,只瞄了一眼,赶忙抬手,冲着后面就要冲上去的府兵呵斥一声:“退下!” 十几员府兵愣了一下,瞧着赵承平横眉冷对的样子,颔首退出了院子。 月色下,刀剑相碰,叮当作响。 瞧着两个打得酣畅淋漓的身影,赵承平干脆撸起袖子,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下来。 而后故意拿出一封信,清了清嗓子:“太子夜访平阳王府……” 话音还没落,就见苏思远手里的剑翻出了个花,嘴角扬起,接了他的话:“如若不然,靖王也进不了东宫的院子。” 赵承平蹙眉,琢磨了半晌,又言:“平阳王素来装傻充愣,夺嫡之争从不参与,一心都在给他那病殃殃的世子治病上,他怎么就能听了王爷的话,帮了这个忙?” 咣当一声,被李锦一连逼退三步,不得已换了路子的苏思远,一边接着李锦的剑,一边冲着赵承平说:“装傻充愣?得了吧,皇族里再没有比平阳王还懂得什么叫扮猪吃老虎的人了!” “哦……”赵承平恍然,而后抱怨道,“大人如此通透,倒是提前点拨下官一下啊,下官那日在朝堂上,跟平阳王吵的脸红脖子粗的,这以后再相见可如何应对啊!” 院子里,秋风拂过,李锦手里的长剑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光。 苏思远一连接了他三次重击,此刻呲牙咧嘴:“应对!让王爷去应对!” 说完,就见他手里的长剑咻的一声飞了出去,稳稳插进一旁花园的泥土里。 仿佛时间倒退,两个人换了位置。 李锦站在苏思远的身后,长剑抵着他的颈骨正中:“话多。” 至此,苏思远,才双手摊开,抖了一下身形,转过身,恭敬的行礼:“下官苏思远,见过靖王殿下。” 瞧着李锦那依旧带笑的容颜,心里的担忧放下了大半。 “王爷的剑路不见丝毫犹豫,想必已经是有了应对的法子吧?” 李锦收了长剑,点头径直往前走去:“屋里聊。” 民间常说的三法司衙门,其实是六扇门、大理寺,以及刑部的合称。 这当中,普通平民和七品以下官员归刑部管辖,其余归大理寺,而六扇门则专案专理,负责恶性案件。 三个衙门彼此牵制,以维护基本的律法公证。 “为官也好,处事也罢,先要有人性,再去谈律法。”苏思远沏了两杯茶,推在李锦的面前,“太子这次,看似是将了王爷一军,实则是被严诏推进了火炉里。” 他抿了一口茶,笑道:“金先生手里无权,只是一届小吏,太子却咄咄逼人,反而正中下怀。” 眼里容不下贤能之人,是大忌讳。 李锦端起茶盏,睨了一眼:“这个节骨眼上,让本王冒险赶来,就为了说这个?” 屋里安静了一息。 赵承平端上一小盘糖,放在两人中央,撩了一下衣角,坐在了一旁。 “那必然不是。”苏思远抬手,捏起一颗,将上面的糖纸拧了两下,展在手里,“明日便是冬至,按例要办大朝会,百官入京,图天下之事。” 他瞧着李锦的面颊,继续说:“王爷何不趁此机会,将事情闹大?” 李锦拨着茶面的手,滞了一下。他目光依然落在茶面上,瞧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半晌才反问:“如何闹大?” 就见赵承平起身,递上一本小册。 面前,苏思远神神秘秘的抬手,指着这本小册子说:“上面所记录的官吏姓名,都是陛下手里的忠良之臣。” 他笑起:“这册子,陛下让下官暗中交给您,至于王爷怎么用……”他指尖轻轻点了三下:“那就看王爷自己的了。” 看着他手指下青皮的小册,李锦微微眯眼。 他拿在手里翻了两页,第一个名字便是严诏。 而在严诏之后,他竟然看到了宋甄两个字。 李锦抬眼,瞧着一旁吃糖的苏思远,有些怔愣。 苏思远点了下头,嘬着糖,含糊不清的应着:“宫里常见,老熟人了。”说完,他还不忘抬一把宋甄,“阴的很,有丞相之姿,将帅之才,我反正斗不过。” 听了他这一番点评,李锦干笑一声:“苏大人到底是骂他,还是赞他?” “都有。”苏思远笑起,“他若是不算计我,硬是把我从军中弄到这大理寺来接烂摊子,我对他的评价会更高一些。” 他咽下嘴里那一颗,长叹一声:“不过,若我还在军中,便在此时此刻,帮不上靖王殿下了。” 苏思远抬手,拉扯了一把领口,嘴巴一歪:“这奸商,早在五年之前便已经在布这一盘大棋了。”他瞟一眼李锦,“就只等着靖王殿下羽翼丰满,循线找上门来了。” 闻言,李锦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又开口:“所以你五年来,把我当瘟神一样避着,也是他的主意?” 苏思远咂嘴,没有正面回答,反倒是话里有话的说着:“有的人,以为是自己织了一张大网,但却不知,这网是织在别人的手心里。” “有的人,明明执掌着天下棋局,却只当自己是一枚棋子。”他注视着李锦,“这枚棋子,可是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经将命都交给王爷了。” 屋内,烛光微动。 半晌,李锦笑出了声,边笑边摇头:“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盘棋上,只有我与太子,以及坐山观虎斗的父皇。以至于得到的线索,互相排斥,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却没想到,这棋盘上,从一开始,就还有第四股力量。” 他收了笑意,抬眉睨着苏思远的面颊,冷冷的询:“所以,这个‘宋甄’,到底是什么人?” 第239章 大朝会上的滔天巨浪 京城首富,宋家义子。 每一个文字案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一直以来,李锦都以为他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都以为他只是奉命行事的一枚棋子。 所以文字案,李锦想当然的就将这些案子原本的目标,推测为“太子想要让宋甄策划案件,以抹消六年前没有来得及处理的痕迹”。 李锦睨着手里的茶盏,眯着眼,指尖婆娑着茶盏的边缘。 此刻,宋甄就是引路人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也因此,李锦终于察觉到,自己原本的推测全都错了,这些文字案最终的目的,应该反过来解读。 是宋甄一手策划了文字案,让一直以来盯着李锦不放的太子,一步一步被套进了这些案子里。 让他阵营不稳,让他疑心大起,让他乱了阵脚,让他自己失去朝野的信心。 失去天下的心。 “宋甄真实的身份,只有陛下知道。”苏思远说,“这个人老谋深算,不是一般人,但不知为何,据说之前连您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却独独对殿下您,忠肝义胆,一片赤诚。” “我避着殿下这么久,也是因为他说官场不同战场,说我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够,怕坏了大事。反正前期也没大理寺什么事儿,让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与您有半分交集。” 苏思远咂嘴:“还教我怎么将大理寺的人都变成自己人,那都是些迂回的阴招,提起来就让我觉得十分龌龊。”他搓了搓手,叹一口气,“……但是管用,不得不服。” 说到这里,苏思远瞧着面色肃然的李锦,话音稍显轻快的提了一嘴。 “对了,殿下以为,今年年初,金先生是被谁送到殿下面前的?”说完,苏思远笑起,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那晚,回到六扇门的李锦,将写着太子党羽的那卷卷轴重新打开,看着上面每个图案对应的名字,越看越气,而后将那把扇子猛然砸在上面。 “咣”的一声,在寂静的深秋夜色里,突兀响亮。 他砸的,不仅仅是那张卷轴,他砸的,还有被宋甄牵着鼻子走,而被一步步束缚了的推理思路。 有人在指引,指引的不仅仅是六年前案子的真相,他指引的更是一个机会。 一个与太子分庭对抗,打开六年前李牧谋反一案的机会。 李锦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卷轴,半晌,才仰起头,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他饶不了宋甄。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夜未眠的李锦,将朝服换在身上。 黑色的外衫上,绣着翩然飞舞的仙鹤,他将长发盘起,戴好进贤冠,站在门主院内迟疑了片刻。 身后,博古架上的小盒子里,那只金色的荷包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锦”字。 他思量片刻,还是将荷包拿起,踹进了自己的怀里。 准备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李锦今天,要在冬至日的大朝会上,掀一股足以撼动天下的滔天巨浪。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六扇门前,他回眸瞧了一眼暗影众人,颔首致意,而后撩开马车的车帘。 人还没上去,就听见身后刘承安的声音响起:“靖王殿下!” 李锦一滞,回眸,瞧见了小跑赶来的定州知府刘承安。 “靖王殿下可知宫门前发生了什么?”刘承安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那可是王爷手笔?” “宫门前?”李锦摇头。 “宫门前,少说有千人情愿,要朝廷放了金先生。”林咏德从容不迫,上前两步,拱手行礼。 李锦一滞。 “王爷不知?”刘承安的眉头都拧上了,“这……不是王爷还能是谁?” 宋甄。李锦脑海里,只闪过这个人的名字。 他扫了刘承安一眼:“除了让大理寺核查那些护本,本王只安排了几员信得过的大人上奏,并没有准备将京城民众卷进来。” “哎呀,不是京城民众……”刘承安抿了抿嘴,“有不少,是定州的面孔,而且是金先生曾经帮着捉拿到凶手的,那些受害者家属!” 闻言,李锦思量片刻,撩开车帘:“上车。” 马车沿着官道向前,李锦撩开车帘,看着跪在官道两旁的人。 有年迈老伯,带着年幼的孙辈,有夫妻二人,拉扯着几个孩子。 有青楼一案里,鱼坊的苏家二少爷,有盲人一案中,卖给李锦老虎灯的小商贩。 有林阳案子后,已经弃恶从善的刘阿婆一家,她扯着自己的孙子,带着儿子儿媳,跪在那里,拱手一遍一遍的求着沿途的官员,求求他们为金舒说一句好话。 有林家小姐的那几个婢女,有京郊驿站的掌柜与小二,有陈文家早已经被遣散的少爷侍从,有双旦戏园子里的掌柜戏子。 有带着两个女儿,哭的一塌糊涂的“莺歌”的相公,还有瓷器坊的徐夫人,茶楼的萧老板。 开棺验尸,以骨为证,才让凶手伏法的那家三个女儿,带着全家人跪在路旁,叩首不起。 人言诛心,没了奶奶,手捧千纸鹤的姑娘,和爷爷一起长跪不起。 盛州收了金舒一两银子的小衙役,几乎将半个盛州城的百姓都带来了。 而许姑娘的亲弟弟,披麻戴孝,带着全家老小,也跪在那里。 整个官道两旁,跪满了人。 请愿的声音,响彻天际。 李锦缓缓放下手里的帘子,双手抱胸,沉默不语。 车行过昭阳门,缓缓停下。 他在车里深吸了三口气,才将心头那股震撼平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跳下车来,瞧了一眼等在车旁的工部侍郎林咏德,微微点头。 “一会儿,王爷千万别客气。”林咏德轻笑,“下官能为金先生做的,仅有这些了。” 仅有在大朝会上,议政之时,做第一个参奏金舒欺君之罪,开这第一个口的人。 他丝毫不惧,当着百官的面,将奏本双手呈递:“此人女扮男装,祸害朝野,蒙蔽天子双目,其罪,当诛九族!” 李义将奏本拿在手里展开,睨着林咏德的头顶。 “臣附议!” 只一息功夫,十几名朝臣上前一步,立在当中。 “女扮男装,蛊惑民心,此为妖孽,不可留!” 上前的朝臣越来越多,眨眼便是半数。 李义合上奏本,目光落在岿然不动的李锦身上,他蹙眉,迟疑片刻,才厉声厉色的质问:“靖王,平日里那么活络,今日你手里的人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变哑巴了?” 李锦深吸一口气,起身,不紧不慢的踱步,站在林咏德的身旁,大朝会的正中央。 “儿臣不是哑巴了,儿臣是感慨,世间竟有如林大人一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话落,四周一片哗然。 “陛下请看,为了那妖女,靖王殿下竟如此诋毁下官!” “诋毁?!”李锦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而后,猛然抬手,指着林咏德的眉心,“林大人,你女儿死的时候,是金舒不眠不休,抽丝剥茧抓到凶手,以告慰她在天之灵。你现在落井下石,上赶着要她诛九族,你连狼心狗肺都不如!” “你!”林咏德涨红了面颊。 “是谁为你女儿验的尸!是谁为你女儿几次三番的勘察现场!是谁为了你女儿捉拿凶嫌!你林咏德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么!” 李锦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朝堂之上,百官面面相觑,被震得不敢发话。 见状,已经沉默很久的太子,拱手上前:“儿臣奏六扇门金舒,女扮男装,有辱律法威严,欺上瞒下,按律当诛九族。”而后,太子瞄了李锦一眼,“然金舒断案有功,屡破奇案,为彰显皇家仁爱,儿臣认为当功过相抵,罢官免职,赏些银子,以平民声。” 好一个温水煮青蛙,各打五十大板,引得一阵“臣附议”。 料到太子会走这一步,李锦笑起,转身对所有附议的朝臣,提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各位,你们附议的这么勤快,想必各位府衙当中的命案,都破了不少吧?” 李锦轻笑,拿出厚厚一本账册:“各位都是哪个州府郡县的?不妨说出来,让本王当朝为各位数数!” 他话音渐冷:“数数你们这几年里,都破了多少疑难大案!又留了多少破不了的积案!” 第240章 把邪不压正,刻在自己的骨头上 冬至,数九的第一天。 太阳在天空中压出一个低沉的斜角,严诏带着金舒,不紧不慢的从栖贤阁往南走。 南边,是东宫的大门,是闭锁着金舒一个多月的宫墙之内,唯一的出口。 严诏一身缁衣,小冠高竖,立领的领口,轻轻触碰到他花白的头发。 那身躯在金舒的眼眸里,微微有些佝偻。 一路上,所遇侍卫瞧见严诏手里的令牌,虽心有疑惑,却依然收了长枪,恭敬放行。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让金舒本能的觉得不同寻常。 仅剩最后一扇门,金舒在他身后,挺住了脚步。 她瞧着他自顾自往前走,心情复杂的唤了一声:“师父。” 严诏闻声,停下脚步,回眸肃然的瞧着她的面颊。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在这个四面皆是敌人的地方,问出想问的那句话。 金舒抿嘴,手攥着衣角,半晌才说:“您知道的,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准到,清晰的察觉出,并不是太子要放走金舒。 严诏垂眸,轻笑:“是陛下。” 说完,对着门口守门的府兵,晃了一把令牌。 “我还没这个胆子,敢干这样的事情。” 他迈过门槛,站在门外,侧身望着金舒的身影。 十米的距离,门框中的身影,迎着斜阳冷淡的辉光,背手而立,等在那里。 一身素色衣裙的金舒,睨着他一如往昔的严肃面颊,终是迈过了门槛,站在了东宫之外的石阶上。 她并不相信那句“因为陛下”,但她仍旧相信严诏。 大朝会的鼓声阵阵,乾坤之下,群臣高颂的,是对这恢宏帝国的深深敬畏,是对身在天选的大魏,由衷荣耀。 那敬词,伴着激昂高亢的鼓点,伴着低沉威严的号角,如汹涌的潮水,漫过高耸大红的宫墙,将宫墙另一侧,一前一后的师徒二人淹没。 “年年冬至与初一,都会开这样的大朝会。”严诏没有回头,“冬至议事,初一颁令。” 他脚步渐缓,稍稍回眸:“靖王也在。” 东宫之外,金灿的银杏叶铺了满满一路,踏叶而行,沙沙作响。 “他带着的,是与你同生共死的心,以血肉之躯,亲自去撞那名为‘皇权’的墙。”严诏不紧不慢的说着,“按理说,今日靖王就是死在朝上,也不奇怪。” 他的话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金舒睨着他的背影,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但也就是按理而已。”严诏轻笑,“自他让周正前去丰州大将军府,却没有让大将军带兵压城那一刻起,靖王就已经胜了。”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睨着金舒的面颊。 “这京城里,你看得到的是太子与靖王之间的夺嫡之争,你看不到的是提供这棋盘的至高皇权,以及操控着一举一动,早已经缜密布局的下棋之人。” 他说:“当年,先太子身死之后,陛下命人做了一个局。” “棋局上三派斗争,互相牵制,彼此制衡。”严诏顿了顿,“若是当时一无所有的靖王,能在这场制衡中胜出,陛下便答应那做局之人一个请求。” “最初,我的确不明白,身处绝境的靖王,要如何翻这一盘死局。直到那下棋的人,简简单单的说了句‘民心’。” 严诏笑着感慨,以下颚示意了一下宫门之外的方向:“短短几年,就在我们都以为他会死在太子那腌臜的手段里时,他却胜了,胜的光明正大。” 看着金舒似懂非懂的模样,严诏抬手,握着拳头,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心口:“邪不压正。” 字正腔圆,刻在金舒的心头上。 她拱手,深深的弯腰行礼:“徒儿铭记于心。” “不够。”严诏说,“你可是六扇门的一员,这话,要和他们一样,刻在你的骨头上。” 他转身,背手前行:“人在做,天在看,起码百年之后,站在阎王殿上,也得是问心无愧才行。” 却见金舒迟疑了一下,抬眼,站在原地,看着严诏的背影。 她说:“师父,你可是问心无愧?” 严诏愣了一下,没有回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大了几分:“问心无愧!” 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话语,金舒抿嘴,而后笑了起来。 她快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同严诏一起,迈进了太和殿广场,走向那大魏权利的巅峰之处。 “怕么?”严诏问。 “不怕。”金舒说。见严诏睨着她的侧颜,咧嘴笑起,“我亦问心无愧。” 巍峨的太极殿里,李锦站在正中,将手里的账册随便翻了几页:“幽州府衙下辖郡县,一年命案百余起,破案不足十起。” “扬州更是精彩,破案为零。” 李锦一声冷笑:“你们是哪里来的底气,要将一个近乎百案百破的仵作,追究她的欺君之罪?还功过相抵?” “靖王殿下诡辩了,金舒欺君犯上,她就是神仙降世,她女扮男装,也是欺君犯上。”幽州知府见引火烧身,赶忙弓着腰站出来,“这欺君,本就当诛九族。而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能为其求一个功过相抵,简直就是仁爱典范啊!” 皇座上,李义睨着眼前的阵仗,瞧着李锦的侧颜,微微眯眼。 所谓知己知彼,便是如此场面。 李锦知道,太子会提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解决方案。 太子知道,李锦会用不可磨灭的公绩,来为金舒开脱。 坐在皇座上,一身衮冕的李义,指尖轻轻婆娑着纯金的龙首。 他不言不语,就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展。 而他的沉默,仿佛是对堂下所有的人说“畅所欲言”。 太子留心了李义的神色,心中稍显疑惑。 若是寻常,大朝会这样的场合,皇子与大臣当面对峙,吵成这般模样,绝对会是以有辱皇家威严为名,直接将李锦赶出去。 但他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细想,只一瞬,李锦便将最尖锐的矛头,直直对准了太子眉心。 “太子仁爱典范?”李锦不屑的笑起,“杨大人是从幽州过来,舟车劳顿十几天,颠出了幻觉吧?!” 太子一滞,没想到李锦竟然来直的。 “太子身旁有几员老臣功成身退?”他目光上下一扫,“杨大人若是能平安退休,那杨大人就是第一个。” “放肆!”许久不言的李义,猛敲桌案。 就在百官以为李锦要被问一个不敬之罪时,李义却沉声道,“尔等就事论事即可,提旁的过往作甚?” 他鼻腔里冷哼一声,扫了一眼众人:“太子身旁几人身退,与此事有何干系?” 李义原本是想提醒一下李锦,让他不要节外生枝。 谁知李锦挺直了腰板,义正言辞的说:“有,且有很大干系!” 太子与李义皆是一怔。 就见李锦丝毫不客气的竖起手指:“六扇门核查至今,有两件案子悬而未决。” “第一,刑部侍郎陈文被人于山涧谋杀一案。”他顿了顿,“第二,工部侍郎刘全,被投毒灭门一案。” 第241章 手里的王牌,还不够 太极殿内,一片哗然。 不仅是太子惊的撑大了眼,就连李义都愣在那里,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正中的李锦。 李义抬手,点着李锦脑袋的方向,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大胆!李锦!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李锦撩了一把衣衫,跪在殿上,深吸一口气。 他额角因为紧张而蹦出青筋,手攥成拳,不言不语。 被戳了脊梁骨的太子,瞧着身后哗然的百官,嘴抿成一条直线。 他是辩驳也不是,不辩驳也不是,被架在当场,鼻翼微微颤抖,恨的牙痒痒。 皇座上,李义起身,背手踱步。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个儿子会在大朝会上,当着全部七品以上官员的面,一把将皇室的遮羞布撕了个粉碎。 他知李锦心中有轻重,所以和太子一样,压根就没想到他会将这些事情直接抛出去。 当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李义,一边踱步,一边看着跪在下面的李锦。 他又恼又喜。 恼的是真让严诏说中了,自己这个儿子,为了那金舒,这次真准备豁出命,拿出来的牌,清一水的都是王炸。 喜的是这为了女人不要命的样子,像极了几十年前上书房里,那个为萧贵妃和先皇吵的差点被砍脑袋了的自己。 他呲牙咧嘴,指着李锦,多少话语到了嘴边都又咽了下去。 最后,当着百官的面,李义后槽牙磨的直响,压着火吼道:“说!你给朕站起来继续说!朕倒要听听!你今日还能说出什么撼天震地的话来!” 他心塞,虽然太子手段恶毒,但说到底也是他的儿子,自己盖了几年的皇室丑闻,这下要尽人皆知了。 站在一旁的陈公公,瞧着态势胶着,赶忙让候在一旁的御医去抓一副舒肝顺气的药,先给煎上。 李锦微微闭眼,喉结上下一滚,只觉得方才那股紧张,缓和了几分。 这最难的,最有可能会让他就这么死在这里的一道坎,过了。 他起身,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在百官的注视之中,声音和缓了不少。 “各位,你们揪着金舒女扮男装这点不放,口口声声按律当斩。”李锦冷笑一声,“你们怎么就不问问,将她从定州带回来的本王,知不知晓她是女子身份?” 李锦扫一眼沉默的众人:“诸位大人说她欺君,此事本就无从谈起。” 他回眸,睨着龙座上的李义:“诸位大人可曾求证,金舒真的欺君了么?” 边说,他边从胸口中拿出宋甄交给他的那个信封,那个封着“定州知府刘承安义女籍帐”的信封,亲手放在了陈公公的托盘上。 李义瞧着那格外熟悉的封子,只扫了一眼,便抬眸,猛然瞧见李锦手里金色的信封,愣了一下。 他本想驳斥一二,却因那信封,只得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可真够狠的。 托盘里的东西,是他亲自授意宋甄去做的。 而李锦手里的金色信封,确是他授意宋甄时,亲趣÷阁写下的密令。 这两样物什,从侧面佐证了大魏的皇帝,早就知道金舒的女子身份。 又气又敬佩。 直接卡着李义的喉咙,让他找不出话来。 朝中文武百官,自方才起便伸长了脖子,瞧着那皇座之上,大魏皇帝的面颊。 企图从他细微的神情变化里,找出些蛛丝马迹,以免站错了位置。 可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群臣这下都没底了。 就连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也不知道,李义到底知不知情,而李锦的手里,又是拿的谁的把柄。 见时机成熟,李锦便转过身,看着身后百官,拱手道:“不知各位,是否听过刑部侍郎陈文家二公子的案子。” 言罢,他抬手,自一旁大理寺卿苏思远的手里,接过了案件纪要和验尸护本。 “陈大人的二公子,被人割头抛尸在京城之外,此案,由京兆府尹冯朝最先呈上。”他说到这里,睨了一眼刑部尚书许为友的面颊,“此案,刑部停尸七日,未破。” 李锦边说,边将手上护本展开:“当物证再回六扇门的时候,被害人已经死亡八天。就是这样的物证条件之下,金舒不眠不休一日一夜,将凶手使用的是什么样的凶器,如何动手,死于何时,以及凶手可能的范围,全都划定了出来。” 太极殿内鸦雀无声。 他又接过另一本案件纪要,展开一本新护本:“若是各位大人觉得八日,寻常仵作亦能验出,那这京城客栈里藏尸两个月,发现的时候已经高度腐败,浑身漆黑的弹筝艺女,又有谁能精准的确定死因,推测凶器,甚至连这艺女是跋族人,也能准确无误的判断出来?” “各位大人只看到金舒是个女子,为何看不到她不可被替代的才华?”李锦睨着许为友,“刑部尚书许大人,您能行么?” 眼见情势反转的许为友,拱手,一字一顿:“臣不一定能行,但臣的刑部也有一员比肩大仵作的金牌仵作,靖王殿下切莫小看了刑部。” 李锦轻笑,沉默半晌,转头看向角落里端正站着的祝东离。 “祝大人,你们许大人说你行!” 却见祝东离沉默了许久,上前两步,跪在了李义的面前:“微臣不行。” 见状,许为友急了:“祝大人,你切莫妄自菲薄!” 祝东离头也不抬:“微臣所言,一向无夸大扭曲成分,陛下明鉴。” 话音刚落,就听的四下传来阵阵低语。 “连刑部的金牌仵作,都在太极殿上当众认了,这金舒莫不是真有旷世的才学?” “父皇。”太子的声音响起,他冷冷看了李锦一眼,“金舒在六扇门大仵作严诏的手里做学生,有此造诣不足为奇。” 他顿了顿:“且靖王方才所言,句句皆是替那金舒开脱,莫不是靖王要背弃律令,开女子入仕的先河?” 听到“女子入仕”四个字,方才还在说她有惊世才学的人,连连惊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观史千年,从未有过女子入仕,陛下万不可开此先河!”许为友上前一步,“前朝不开,历代君王也未曾开启,定然是有其逆天之处!” “呵!”李锦轻笑,“逆天之处?” 他的话语如刀,覆着一层寒霜,那洪亮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太极殿上:“那本王今日,便要为了本王仙逝的皇祖母,为了本王的母妃,以及为了金舒,逆天一战!” 他身旁,太子错愕的瞧着他的面颊。 他身后,李义一手撑着额角,大马金刀的坐在皇座上,嘴角竟露出一丝敬佩的笑意。 真不错,知道将他的皇祖母端出来。 他目光从百官面颊上犀利的扫过,等着看这场好戏的下半场。 而太极殿外,跪在石阶下的金舒,愣愣的睨着大殿的方向。 她听到了,听到李锦为了她,就算只身一人也要与天斗一斗的声音。 冬至的寒风中,金舒红了眼眶,她不争气的抬手摸了一把鼻子,吐出来两个字:“傻子。” 第242章 以己度人,一箭三雕 金舒身旁一步之遥,始终同她一起站在寒风里的严诏,听到她这“傻子”二字,轻哼一声:“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人多了,说实话的,便显得像是个傻子一样了。” 他睨着太极殿的大门,听着四角随风而响的宫铃声,摇了摇头:“这一局,太子输在了以己度人上。” “他笃定靖王会为了他自己的大义,顺着他给的‘功过相抵’的台阶下来。”严诏微微仰头,“一来,你保住了性命,就算靖王不开心,也不会被激怒。二来,你变成一届平民,出了六扇门,你那些护本和验尸的证据,便也一并没了效力。” “三来……”严诏冷哼,“他还能落得个爱护贤能,宅心仁厚的美名。” “一箭三雕。”他说,“这一局,靖王胜算很大。” 风拂过,荡起金舒鬓角的发丝。 冬日的寒气自冰凉的地面,缓缓渗透到她跪着的双腿,蔓延至全身。 她捧着手,哈了一口热气,双手合十搓了几下,才摇头道:“未必。” 严诏一滞,自上而下的睨着她。 “胜负未定,变数极大,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闻言,严诏先是蹙眉,之后面颊上腾起诧异的神情:“你竟能参透到这一层?” 金舒测过脸,勾唇笑起,没有说话。 是生是死,尚未可知。是输是赢,也依然未见分晓。 李锦拿出王牌的同时,太子手里的王牌,也一样蠢蠢欲动。 大殿上,被李锦贴脸甩了两个“耳刮子”的太子,在沉默的一炷香时间里,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路。 “靖王掌管六扇门,已经五年有余。”他说,“期间不论大案小案,亲力亲为。不论死的是谁,凶手是何人,哪怕逃亡千里,也能被缉拿归案。” “本宫敬佩。” 李锦侧颜,睨着他那副冰冷的面颊,本能的警惕了起来。 无故吹捧,非赞即杀。 且太子在朝中这么多年,也并非靠着吃素立足,他此刻忽然开口,定然是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靖王再瞧瞧这大朝会上的文武百官,哪个不是寒窗几十载,靠着真本事立足于天地之间?哪个不比金舒更加卖命?” “她是仵作,验尸找出凶手,本就是她的分内之事,她尽力了。可不能因为她破案了,别的州府衙门破不了案,靖王就能说那些州府官员玩忽职守,没有尽责。” “术业有专攻,如此道理,靖王当懂。” 太子微微一笑,笑容之下暗藏杀机。 这话,将李锦推向文武百官对立面的同时,引来朝臣一片附和之声。 他下颚微扬,待声音渐小,才继续说:“再者,本宫并非不认同金舒功绩,本宫以为,她的学识,她的能力,比起在六扇门做一个仵作,在德、容、言、功上,她能更加出色。” 太子睨了一眼身后沉了面颊的李义:“就像皇祖母一样,亦如萧贵妃一样。” 言罢,太极殿内,又是一阵附和之声。 确实是个棘手的对手。 李锦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敬佩太子的思绪缜密。 哪怕在刚才那种吃了两次哑巴亏的前提之下,也没能让他乱了方寸,失了谋算的能力。 当年那温润如玉的先太子李牧,败在他手里一点都不奇怪。 此刻,李义坐在皇座上,捏着龙首,面色极沉。 六十年,女子入仕至今无法前进半步,便是因为这句相同的语言。 一句“既然做男人做的事情,都能如此出色,那做女人做的事情,定然能够更好”。 这话,收回了当年改革修律的赵丞相的印册,收回了当年抵御蛮夷,收复失地的萧将军的虎符。 德、容、言、功,乃是女子三从四德里的四德,流传千年,像是枷锁一样困在大魏每一个女子的脖子上。 李锦的皇祖父没能破解,李锦的父皇,亦是没能破解。 就在满朝文武皆以为李锦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突然极为不屑的蹙眉,声音高了几分:“太子这话,太子自己信么?” 迎着太子诧异的神情,李锦抬着手,指着殿外的方向:“太子喝过金舒沏的茶吧?”他轻笑,“我可是看着您,一整杯全泼在陈家小姐的脸上的。” 太子一滞。 “也怨不得太子。”李锦摇了摇头,“半年了,本王喝的都快要戒茶了。”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百官皆是愣在当场,被李锦这话说的,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殿外,跪在地上的金舒,半张着嘴,愣愣的瞧着大殿的方向。 她身旁的严诏,忍了又忍,还是“噗”的一声,捂着嘴别向一旁,双肩直颤。 皇座之上,李义愣了半晌,格外费解,不知道李锦这玩的是哪一出。 “茶艺不精可以学。”太子上下打量了李锦一眼,也闹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被堵的没了路,急的疯癫起来了吧? 却见李锦轻笑一声,上前一步,直直盯着太子的面颊,郑重其事的说:“那太子不懂带兵布阵,不能在抵御蛮夷的前线作战,为何太子就不能学一学?” 群臣皆惊。 “难不成,一个女子都能学得会、玩得转的兵法布阵,才学过人的太子殿下,还不如她?” 李锦笑容满面,眼如月牙:“太子能在治国安邦上有这般建树,那以您的能力,以您的才华,这领兵打仗的分内之事,太子学学,定然能比当年的萧贵妃更加出色!” 他轻笑:“只可惜,臣弟举不出来如皇祖母,如母妃那般的例子来。” 他瞧着满朝文武怔愣的模样,衣袖一甩:“不如列位大人给举几个例子!” 他说:“举几个,所谓做女人该做的事情,十分出色,所以在男人该做的事情上,更加优秀的例子出来!” 太极殿里,百官面面相觑。 要说建功立业的优秀人才,能讲出一大把,但还要懂些女红,甚至女红做得好的…… 李锦抿嘴,笑意盈盈的瞧着许为友:“许大人,您刺绣如何啊?” 许为友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别到一旁,半晌憋出来几个字:“老臣不会。” 李锦挑眉,目光又落到了许久不曾开口说话的丞相赵文成身上。 “那赵丞相……”他端着手掌,上下比画了一下,“沏茶缠花做个缝纫之类的,您总会一样吧?” 赵文成注视着李锦,冷冷道:“术业有专攻,靖王殿下忘了么?” 却见李锦笑意更深:“本王只是觉得,如丞相这般英明神武的男子,那些女红活,起码也能做到优秀的水准吧?” 他收了手,置于身前:“莫不是满朝文武,连个能拿得出手的绣品都做不出来?” 说完,他话音冷了几分:“你们都是大魏最优秀的人啊!是靠着真本事站在这太极殿里的朝廷命官啊!” “这连你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是有什么样的力量,使你们去相信,去附和什么德、容、言、功,她会做的更加出色?” 第243章 千秋功业,民心所向 太极殿上,李义做梦都没想到,原来破解那枷锁的方式,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他瞧着李锦那隐约已有龙凤之姿的背影,发自心底的生出了欣慰与骄傲的情愫。 六年了,那令他夜不能寐的过错,终于在今日,有了彻底纠正的破土希望。 见百官哑口无言,李锦才沉声又言:“列位大人,你们穿上这身朝服,站在这里探讨的内容,为的是什么?难道为的不是大魏王朝的百姓,安稳太平?难道不是为了大魏江山,盛世开明?” 他转身,瞧着许为友:“许大人说,观史千年,从未有过女子入仕,所以推断有逆天之处,才认定不可开此先河。” “但许大人,观史千年,可曾有一个王朝,一个盛世,达到如当今大魏这般恢宏鼎盛?” “若回眸看去,千年历程皆不如当下辉煌,我们要做的,难道不是以史为镜,以史为鉴,做前人不敢做,为前人不敢为,向着更加强盛,更加开放而砥砺前行么?” 李锦目光从众人面颊上扫过,他此刻所言,慷慨激昂。 他的话,没有人能反驳,也没有人再敢反驳。 文武百官的眼里,这位文能出口成章,武能冲杀四方的靖王,大魏的三皇子,六扇门的门主,当世的战神,仿佛加了一层薄薄的光辉,将心系天下,一心为国的赤诚,在大朝会上,挥洒的淋漓尽致。 “纵观古今,中兴盛世里,哪少的了能人志士的影子?央央大魏二百余年,贤能之士更是功勋卓著。” “这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他们还有个共同的名字,便是大魏子民。” “列位大人,一个大魏子民,为了践行心中的公平与正义,用自己的手,以灼灼慧眼,替亡者申冤。”李锦顿了顿,声音高了几分,“她何错之有?” 满朝文武,无人敢言。 太子知大势已去,深吸一口气,闭着眼一言不发。 他身后的许为友和赵文成,神情肃然,也一样沉默不语。 他们看懂了,这女子入仕的先河,今日怕是开定了。 大殿之外,跪了一个时辰的金舒,看着云开雾散的朗朗乾坤,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害怕、不安,化作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严诏睨着她的侧颜,半晌,转身欲走。 “师父。”金舒沉沉唤道。 他回眸,睨着她泪眼婆娑的面颊。 “您到底……是为何要……”她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何要在朝堂上,亲自将她是女子这件事,昭告天下。 严诏迟疑了半晌,轻声说到:“你太年轻,又太善良。”他说,“但你未来的路还很长,前途不可估量。” 说完,他微微一笑,转身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太极殿上,李锦大义凛然的跪下,字正腔圆的说着:“律令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儿臣恳请父皇,为天下有识之女子,为大魏更鼎盛的明日,修筑女子入仕的坦途!” 话落,大殿上鸦雀无声。 李锦叩首在地,听着殿内一片寂静,额角缓缓滑落一颗汗珠。 他怕。 怕功亏一篑,怕所做一切,仍是以卵击石,怕做到这般地步,也不能将金舒保全。 殿内静的出奇。 李义看着一动不动的百官,渐渐皱了眉头。 他也没想到,李锦已然是做到极致,仍旧会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然而,就在李义都要选择放弃了的时候,这寂静的殿外,却响起了阵阵呼喊的声音。 “求圣上网开一面!” 大殿越静,声音越清晰。 “求圣上放了金先生!” 百官皆愣,偷偷回眸,瞧着门之外。 “金先生杀不得,金先生是好人啊!” 千米之外,严诏站在那里,手握令牌,将几扇宫门大开。 宫门之外,跪地的百姓声浪如潮水一般,冲进太极殿里。 李义愣了许久,缓缓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望着正南的方向。 而太极殿外,跪在那里等候发落的金舒,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过往所行驶的那些正义,她曾经伸张的那些冤屈,在此时此刻,真的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为她洗刷着她的冤屈,为她争取着属于她的正义。 原本无人应声的大殿上,忽而传来一声响亮的“臣附议”。 跪在地上的李锦,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愣了一下。 太傅苏宇,径直走到他身旁,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叩首跪在了那里。 “臣附议。”而后,是盛州知府云建林。 “臣,附议。”是定州知府刘承安。 是益阳知府杜进,是工部侍郎林咏德,是刑部祝东离,是门下省苏航,是国子监司业陈惜…… 接着,那些熟悉的声音里,开始夹杂了陌生的声线,随着此起彼伏的“臣附议”响起,百官竟在殿内跪了四分之三。 看着眼前这一幕,太子的手攥成了拳,他喉结上下一滚,深吸一口气。 “儿臣,附议。” 说完,太子身后的几员老臣,才弯下了自己的腰。 太极殿上,李义瞧着跪了满满一地的百官,目光赞许的瞧着李锦的方向。 他这个儿子,没有让他失望。 只此一举,成就的便是青史留名的千秋功绩,即便千年万年,当下所有的人化成灰土,也仍然会受世人称颂。 他站在殿内,抬手一挥:“拟旨!” 大魏210年冬至,长安城内太极殿中,大魏皇帝李义,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以女扮男装的六扇门仵作金舒为契机,正式开启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这千秋伟业,万世功绩,在此后千年万年的岁月里,被世人传唱称颂。 “令太傅苏宇、国子监,共商女官选拔之规则、升迁降贬之考核。” 李义大马金刀的坐在皇座上,看着眼前众人,心情大好。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李锦的面颊上,思量片刻,一声轻笑:“差点忘了还有金舒。” 李锦一滞,抬眼望过去。 “哎呀……”李义故意搓了搓手,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这规则制度都还没出来,难办啊。” “要不这样吧。”他看着李锦笑起来,“官复原职,即刻上任?” 没等李锦应声,太子的声音却突兀的响了起来。 “儿臣以为不妥。”他拱手上前,面上露出一股难色,“东宫一月的接触,儿臣被先生的学识与眼界折服,早已倾心于她。” 他跪了下来,叩首在地:“再加儿臣与金舒,已有一夜之实……” 李义惊了。 李锦愣了。 就连大殿外的金舒,也懵住了。 第244章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站在殿上的李义,看着跪在正中的太子,眼睛用力的挤了好几下。 太突然了。 前一刻,李义还沉浸在千秋伟业的高光里。 这一秒,就仿佛云端坠落,摔的脑袋嗡嗡的响。 他抬手,指着太子的脑袋顶:“你再说一次?”说完,又抿嘴,“你可想好了!” 这话,意有所指。 此刻,李锦回眸,扫了一眼赵丞相。 就见他神情错愕,满面迷茫。显然也是对这莫名急转的形势,没缓过劲来。 满朝皆知,太子与赵丞相嫡女之间,有一纸婚约。 而心思向来缜密,步步为赢的太子,突然在这个时间点上,干出这么癫狂的举动…… 李锦微微眯眼。 睨着太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样子,又瞧着在龙座上铁青着一张面颊的李义,他垂眸,将计就计,一声轻笑:“太子殿下真是性情中人,大朝会上也能谈及儿女情长。” 他故意往太子的方向歪了下身子,笑言:“殿下啊,你让她带个半大的小子,嫁到你太子府上,怎么想都有些不妥啊?” 半大的小子? 太子一滞,仍旧一动不动。 就见李锦做戏做足,笑意盈盈,连连摆手:“臣弟并非棒打鸳鸯,太子切莫激动。”说完,他声音稍稍高了些许:“只是……严大人就没跟太子提起过,那男孩是谁的儿子么?” 李锦故意在百官面前卖了个大关子,连连咂嘴:“我若是殿下,晚上睡觉我都怕。” 说完,李锦不等群臣反应过来,也不等太子应声,便甩了下衣袖,双手抱胸,恭敬的行礼,字正腔圆的说:“儿臣恳请父皇下旨,恩准我六扇门仵作金舒,官复原职,即刻上任。” 大殿之中,百官面前,李义端着双手,眉头挑的很高。 他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去,方才那股直冲上头的血气,此刻也消了大半。 “当朝太子,在大朝会上竟还惦念儿女私情,想什么样子!”李义的声音极沉,“命你即刻起闭门思过,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说完,他直接无视了许为友和赵文成的请奏,思量片刻,又说:“金家小女金舒,天惠聪颖,功勋卓著,虽女扮男装,但其一心追求世间公允,朕深感钦佩。着吏部从重议奖,官复原职,即刻上任。” 至此,群臣高呼“陛下圣明”,终结了太子苦心经营的一盘棋。 大魏太子李景,以为自己掌控全局,以严诏为子,在中秋之后的早朝上,将了李锦一军。 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别人的棋盘上,一举一动都被算了个清清楚楚。 顺民心的圣旨,在宫门前被宣读出来的时候,那些跪在官道旁足足两三个时辰的普通民众,用最诚恳的祝愿,用最真实的声音,表达着对这盛世的推崇,对那帝王的崇敬。 那声声阵阵的欢呼,如大浪翻滚,冲向太极殿的广场尽头。 李锦迈过门槛,提着衣摆,一手拿着圣旨,健步如飞的走在散朝众臣的最前面。 他瞧见跪在殿外的金舒时,愣了一下。 十米距离,仿若隔世。 李锦微微抿嘴,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一时竟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直到身后刘承安,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靖王殿下扭扭捏捏的干什么呢?” 李锦诧异回眸,迎上刘承安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哎呀,宣旨啊!”刘承安歪了下嘴,“要不,下官替您去?” 闻言,李锦下意识的将圣旨往一旁扯了一把,目光上下瞟了一眼刘承安,转头向着金舒走了过去。 他在她身前站定了脚步,一个晌午都未曾泄气的李锦,此刻展圣旨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直到“钦此”的声音落下,李锦伸手将她扶起之后,听完百官的道贺,才睨着她的面颊,低沉的问了一句:“你在这听了多久了?” 金舒摸了一把鼻尖:“从头到尾吧。” 李锦愣住了,面颊上泛起一阵微红,话里带着一股嗔怒的味道,很是不满的抱怨:“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大冬天的让你跪在这吹冷风?!” 方才还围在四周的一众人,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影子。 李锦说完,环顾四周,竟找不到一个台阶下。 只有金舒一声感慨,转身往殿外的方向走去:“茶艺不精,让王爷喝的都快要戒茶了,是属下的错。”她笑起,“往后还是让周大人给王爷沏茶吧。” 一身黑色朝服的李锦,上前两步,瞥了她一眼:“可以学。” “方才王爷在殿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殿上是殿上,六扇门是六扇门。”李锦蹙眉,一本正经,“这沏茶,以后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不等金舒回嘴,他又补了一句:“先生现在是女官了,职责范围都是要考核的。” “啊?”金舒愣了一下,却见李锦脚步不停,心情大好的往前走,赶忙追了上去,“王爷你这……” “考核不过,月俸肯定是要少几个银子的。”李锦摇头,双手摊平,十分无奈,“吏部的要求,本王也很为难。” 说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瞧着他的样子,金舒嘴角直抽抽。 他们身后,待群臣散尽,李义站在大殿门口,背手瞧着并排离开的两人,勾唇笑起,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自己与萧贵妃的模样。 陈公公端着太医熬好的汤药站在一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少顷,垂眸说道:“经此一事,靖王殿下风头无两。”他顿了顿,“还是陛下英明啊。” 寒风中,李义转过身,往上书房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风头最胜的时候,往往伴着最深最危险的杀机。” 他停了脚步,望向东宫。 这两个皇子,论权谋,不分上下,论心机,各有千秋。 但要论手段,一向是光明磊落的靖王,未必胜的了阴狠毒辣的太子。 大朝会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太子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善罢甘休。 “但太子殿下,为何最后关头,仍要将金先生拉下水?”陈公公站在他身后,不解的询,“说出‘一夜之实’这样的话来,难道不会彻底激怒靖王?” “哼。”李义想到这,就是一阵心塞,鼻腔里长长出一口气。 他是真的气,一个皇子,还是储君,竟然为了自己的目的,用寥寥几句话,毁掉一个姑娘的清誉。 太损! “他是太聪明了!”李义冷笑。 “要是金舒入了东宫的门,靖王若想挖出六年前的案子问罪,必然牵连金舒,以至于束手束脚。”他顿了顿,“就算没能入了东宫,朝上这一举,也足够恶心靖王半生,让他心里永远有个憋屈的结。” 他深吸一口气,拿过陈公公手里的汤药,喝了一大口:“他这么做,不会亏。” 李义接过帕子,蘸了蘸嘴角:“但唯一的失误,便是遇到的对手,是那个靖王罢了。” 第245章 名为背叛的最后一课 冬日正午,泛着一抹淡淡的苍白。 天不知何时有些阴沉了下来,空气里夹杂着一股冰凉潮湿的气息,好似要下雪一般。 李锦与金舒并排而行,慢慢走出了太极门。 “所以,是严诏背着太子,将你从东宫带出来的?” 闻言,李锦蹙眉,思量了片刻:“你那个小院子,定然是不能再回了。”他说,“你准备准备,搬到靖王府来。” 金舒一滞,诧异的瞧着他:“那个院子不能住了,再换一个不就好了!我如今女子身份,住进王府怕是太……”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锦打断了。 “严诏会带你出来,一定是因为,不管今日朝会最终结果如何,太子都没打算让你活着出东宫。”他放缓了脚步,“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又不会武功,还睡的沉,杀手连迷香都不用点,推门进去就能一刀毙命,甚至都不用专业的来。” 他挑眉,抬眼瞧着金舒:“为了保护你一个,六扇门的鹰犬少说要分出去几十人。” 李锦微微笑起:“一边要着手调查六年前的案子,一边还要分精力保护你一个人,白羽那里怕是有些艰难。”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让金舒一时之间,还真寻不到破绽。 可是方才朝堂上,她刚被太子泼了一身脏水,这扭头就住进靖王的府里。 金舒摇头,一脸为难:“这……方才殿里,太子刚胡扯八道了一通,他造谣一张嘴,我辟谣可能要跑断腿。” “带着这样的污点,出了宫门就住进王爷府里……”她扁着嘴,一个劲摇头。 瞧着她的模样,李锦“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确实。” 见他理解,金舒松了口气。 却听李锦话锋一转:“但本王一向大气,不在乎。” 金舒一滞。 “这事情,金先生若是十分在意,那他说有一夜之实,我便比他多个一夜好了。” 他笑起,抬手拍了拍金舒的头顶,像是拍个孩子一样。 金舒还想争论什么,却见嘉德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师父?” 她诧异一瞬,而后面颊上腾起一抹笑意。 严诏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着一只扁平的托盘。 盘子里,一件早就备好的女子缁衣,以及金舒被收缴的暗影佩玉,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躺在上面。 穿过高耸的嘉德门,严诏瞧着气宇轩昂的李锦,颔首致意。 他与他们,十米距离,想说的话,却尽在不言之中。 严诏抬手,冲着金舒笑起:“丫头,过来。” 话音刚落,天光一闪。 那一瞬,他身子微微一怔。 片刻之前,还是满面笑意的金舒,只一息便白了脸。 一支穿云的长箭,自后向前,贯穿了严诏的心口。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稍稍踉跄一步,口中便溢满的鲜红的血,缓缓倒下。 放箭的人不知何处而来,此刻亦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有大声呼喊着“师父”的金舒,以及冲上来,想要接住他的李锦,在他下坠的眼眸里,倒映的无比明晰。 这两个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金舒将他扶起,侧躺在臂弯中,她白了双唇,颤抖的只剩下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呼唤着“师父”两个字。 李锦一声怒吼,守皇城的金吾卫便立即搜寻刺客的身影。 而后,他忧心的蹲下身,睨着那长箭贯穿的位置,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严诏一向严肃的面颊上,此刻挂着温暖的笑容,他在他们面前,从怀中拿出一只刻着“大仵作”的玉牌,用带血的手,将它塞进了金舒的手心里。 寒风凛凛,天地失色。 冰凉的雪花如苍穹的泪,纷扬落下。 “丫头,你们……”严诏唤她,口中冒出一大片鲜红,“这……这最后一讲。” 他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笑起。 瞧着他痛苦的模样,金舒眼眸里起了厚厚的水雾,她看不清严诏的面颊,看不清他的笑容。 她颤抖着,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悲伤:“师父,别说了,太医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闻言,严诏摇了摇头。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声音微弱,却格外清晰:“你们,出师了。” 出师了,以后便要独当一面了。 严诏笑起,手却缓缓落了下去,就像是这漫天的飞雪一样,悄无声息。 金舒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背痛,哭着摇头说不要。而一旁的李锦,始终沉默不语,眼眸里也结了厚厚的霜。 眼泪滴落在他的面颊上,那原本冰冷的死亡,也变得温暖如同救赎。 他是自豪的。 他亦是骄傲的。 这名为“背叛”的最后一课,终于尘埃落定。 眼眸里的光芒消失之前,他睨着天空的颜色,仿佛回到了六年之前。 也是这样的初冬之日,也是这样的飞雪之时。 走投无路的靖王李锦,缓缓从这里走过,交还虎符,失去了一切。 却在大雪纷飞的夜里,跪在他的院子中,披着一身雪衣,好似一尊冰冷的石像。 “求严大人,教我尸语术。” 数九寒冬,鹅毛大的雪花,将整个京城覆盖上厚厚的白。 严诏不语,背手而立。 许久,才嘲讽道:“以为学点验尸的皮毛,就能为太子翻案?靖王殿下难道天真如三岁孩童?” 他本以为李锦会就此放弃,却见他用几乎冻僵了的身子,缓缓叩首在地。 “求严大人,教我如何能为哥哥翻案!” 那便是一切的开始,像是不能逃脱的命运一样,自那一日起,严诏便在身后,注视着李锦的一切。 认可着他的雄心壮志,规划着他的宏图伟业,在他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指引他走下去。 “第一,要活下去。” “第二,要有自己的一张网。” “第三,要得民心。” 六扇门的仵作房,一缕檀香,青烟袅袅。 严诏说:“待靖王殿下得了民心的那一日,殿下便出师了。” 无数长夜,他教他驾驭权谋之术的那些日子,如戏班子的走马灯,一闪而过。 不论春秋,他为他讲述制衡之法的那些时间,如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成河。 他由能听到,宫墙外,无数人山呼如浪的声音。 他由能看到,大殿里,百官折服,一一下跪的影子。 六年,李锦长大了。 六年,严诏老去了。 他这一生,忠于一人,只为了天下太平。 他这一世,跟随一人,只为护大魏安康。 太累。 他笑起。 终于可以睡了。 此时此刻,在东宫闭门思过的太子,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起。 他没有抬头,只淡淡的询了一句:“解决了么?” 书案对面,连水卸下肩头的长弓,拱手道:“解决了。” 太子提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一边点头,一边慵懒的说:“下一个是谁,心中有数么?” 连水愣了一下,而后点头,应了一声是。 说完,便转身推门出去了。 大雪纷纷扬扬,太子的书房里炭火燃的正旺。 他一笔一划的抄着经书,落在笔下,却全都变成了一个死字。 第246章 这仇,我要亲手报 严诏的死,像是一记重拳,锤在大魏皇帝李义的心口上。 他坐在上书房里,听到消息的时候,血气上涌,只觉两眼一黑,一个踉跄,瘫坐在龙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注视着殿外飞扬的大雪,始终面无表情。 这个早已见惯了生死,习惯了别离的大魏帝王,有那么一瞬,仿佛看到严诏背手而立,睨着漫天大雪,一如当年的模样。 他双唇微颤,许久,终还是拿起一旁的奏折,只清清淡淡的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李义不能乱,即便胸腔里翻滚着无尽的憎恶与痛苦,也要一如往昔。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儿子已经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在嘉德门外,在皇城之中,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杀死曾与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臣。 他手里的奏折,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半晌,提笔写了一封密信。 “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 李义淡淡的说,将信封好后,递给一旁的陈公公,“八百里加急,现在就去。” 说完,他抬手捂着自己的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般,唤了陈公公一声:“告诉靖王,一切从简。”他顿了顿,“这是严诏的心愿……” 那日回六扇门的路上,马车里金舒一直托着严诏的身子。 她愣愣的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那只带血的“大仵作”玉牌。 车外,道路两旁,因她官复原职而激动开心的声音,她听不到。 那些欢呼,那些称颂,那些祝福,似乎与马车里的世界产生了裂隙一般,落不进她的耳朵里。 李锦沉默的注视着金舒呆愣的面颊,他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可抬起的手,停滞了片刻后,还是缓缓落了下来。 “王爷知道是谁干的。”许久,金舒转过头,望向李锦。 他迟疑了些许,微微点头:“没有证据。”他苦笑,“谁也不会想到,他敢在宫里下手。” 金舒抿嘴,抬手以袖口抹了面颊的眼泪,深吸一口气:“是太子的人吧?” 她问:“若是扳倒了太子,是不是师父的仇,也能一并报了?” 李锦愣怔了些许,瞧着与寻常不同,眼眸里似乎有一簇火苗的金舒,“嗯”了一声。 风吹帘动,几片雪花飘进马车里,落在严诏的身上。 金舒沉默了一息的时间,而后郑重其事的点头:“我住。”她说,“靖王府,我住。” 她抬手,轻轻擦掉严诏面颊上的雪花,哽咽着,轻声说:“这仇,我要报,我要亲手报。” 长安飞雪,万里皑皑。 占风铎叮当作响,嘉德门外,满地殷红。 一片一片,一朵一朵,渐渐被这盛世苍穹的泪,抹了个干干净净。 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六扇门仵作房内,朝服未脱的祝东离,站在平日里金舒站着的位置上。 而门外,一身血衣的金舒,坐在梯坎上瞧着漫天的飞雪,双手合十,上下搓了搓,之后哈了一口气。 李锦不让她验。 她便乖乖等在外面,连看也看不下那一眼。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祝东离摘下面颊上的方巾,两手端着那支长箭,清冷的说:“好了。” 金舒起身,瞧着祝东离手上的箭矢,抬手想要接过来。 却见李锦拦了一下:“有毒。” “箭长三尺,刃锋一寸半,宽四分,箭身是由箭毒木制成,尾羽雕翎。”祝东离扫了一眼金舒的面颊,见她神情没有变化,才继续说,“见血封喉。” 金舒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李锦欲言又止,很是担心的模样,又瞧着早就在门口站了许久,却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云飞和沈文。 她摆了摆手,笑起:“我没事。”她说,“我去换身衣裳,这上面都是血……” 说完,转身往正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正堂里,博古架之间,有金舒放着的几套备用的缁衣。 她取出一套干净的,便往屏风后面走去。 路过严诏的书案时,那燃尽了线香的小鼎后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正前,安安静静的放着一提包好的点心。 金舒站在那里,终是捂着嘴大声的哭了起来。 “哭出来就好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李锦,自后向前,将大声痛哭的金舒,拥入怀中。 他轻轻捂着金舒的双眼,稍稍用力,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那只手接下了她温热的泪。 他就那样站在她的身后,让她倚靠。 雪落无声,昼夜连绵,眨眼七日。 一切都按照严诏自己的心愿,从简安葬。 头七祭拜的时候,李锦回眸望去,在山路的另一旁,瞧见了一身便装,被陈公公搀扶着走来的李义。 七日不见,那个老当益壮的大魏皇帝,竟花白了头发,显了老态。 他睨着李锦,又瞧了眼他身后一身缁衣,恭敬行礼的金舒,半晌,轻笑一声:“严诏这家伙,走的匆忙,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 话说到这,李义抬手咳了好几下,才深吸一口气,瞧着李锦继续说:“靖王新年一过,也当有二十六了。”他笑起,“到时候,你可别让我没脸去见严诏这个死老头子啊……” 李锦一滞:“父皇身体健朗……” 话音未落,李义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再健朗,也会有那么一天。什么与天同寿,都是虚的。” 而后,目光落在了金舒的身上。 他思量片刻,伸手拍着李锦的肩头:“空了,一同去看看你母妃,她常念你们两个。” 说完,便绕过了他们二人,看着严诏的墓碑,干脆撩了下衣摆,席地而坐。 “靖王殿下回吧。”陈公公睨着李义背影,“让陛下与严大人,叙叙旧。” 李锦点头,扫了一眼四周,见随行的暗卫都在,才转身要走。 却听李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六年了,有些事情,差不多该有个了断了。”他倒着手里的酒,没有回头,“朕和严诏,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还是那句话,只管放手去做。”他举杯笑起,“朕虽老,但不瞎。” 说完,满满一盏,从左至右,缓缓洒在了严诏的墓前。 第247章 拆掉棋盘之后的那双手 数九寒冬,新年在即。 “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了,怎么宫宴还让太子协理?” 一大早,沈文抱着厚厚一摞案件纪要,咣的一声砸在了李锦的眼前:“那刑部也是,明明不行,还要死守着他那记事库房,一扇门上三把锁。” 李锦蹙眉,瞧着那有些生霉的纪要本:“就这些?” 沈文咂嘴,一脸委屈:“这不怪我啊,周大人开锁速度慢了,三把锁全开完天都快亮了。”他抿嘴,“您就先看一部分,看完了我们俩再去换。” 门主院正堂里,炭火炉子噼啪作响。 冻了一晚上的沈文,伸着双手,正反烤了好几下。 “哎呀,那裴义德也是,王爷与他说清了利害关系之后,这人怂的跟个草包一样。”他叹一口气,“自从他知道太子要杀他,回去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躺在床上装病。” 说到这,沈文顿了顿,睨了一眼李锦:“昨日夜里,连水又来了。” 闻言,李锦抬眸看着他的面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看见我们的人,也不迎战,也不出手,扭头就跑。”沈文摇了摇头,“搞不清具体什么意思。” 听着他的话,李锦指尖来回揉搓了几下:“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第四次了。”沈文说,“太子身边的人,走路姿势,佩剑特征,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虽然距离有些远,但绝对不会认错。” 说到这,沈文满腹抱怨:“就是他耽误事儿,要不然早就到刑部去了。” 炭火正旺,窗外冬日暖阳洒了满院。 李锦睨着金灿的天光,思量了片刻:“把人撤回来。”他说,“一个都不要留。” 沈文一滞:“那……那裴义德怎么办?” “不管,撤回来就是了。”李锦扫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起身,瞧着沈文惊讶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你撤回来之前,专门去一趟锦华楼,亲自告诉宋甄,说六扇门的人撤了,本王说的,一个不留。” 说完,李锦绕过书案,撩开棉帘,迈过门槛,站在了阳光之下。 原先李锦不知全貌,只能做宋甄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如今他已看透宋甄的棋路,是时候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一身淡黄外衫的李锦,背手而立,睨着难得的好天气,径自往仵作房的方向走去。 已经成为“大仵作”的金舒,在没有案子的这些天里,一个人伏案埋头,写着尚未完成的《检验格录》。 “该动一动了。”李锦倚着门框,笑起,“走,入宫。” 金舒一滞,扭头看着大亮的天光,诧异的询:“现在?” “现在。”李锦说,“趁太子忙宫宴,速去速回。” 也是,今年宫宴不同寻常,太子需确保万无一失。不然大朝会上栽的跟头,真就要明年才能爬起来了。 但就是这么巧,李锦带着金舒,一前一后,还没走出六扇门的大门,迎面就瞧见一身锦衣华服的苏婉莹,提着一只食盒,迈进了门来。 只一息,李锦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但苏婉莹却像是瞧不见一般,款款上前,行了个礼:“靖王殿下。” 她直接跳过了金舒,话音带着几分谄媚:“近日发生了太多事,婉莹知王爷心情不好,便又亲手做了这些枣糕,希望王爷宽心。” 瞧着她手里的八角食盒,李锦回眸,目光落在金舒身上。 就见她脚下踏着小碎步,一个劲的往另一边挪。 从头到脚都写着“唯恐避之不及”。 李锦轻笑一声,唤道:“金先生。” 眼瞅这靖王莫名其妙的要把自己拖下水,金舒蹙眉,赔着一脸笑意,疯狂摆手。 见状,李锦笑的更是绚烂,眼如月牙,故意问到:“上次苏姑娘送来的那一盒枣花酥,味道如何?” 金舒愣了。 她瞧着苏婉莹眼眸里翻滚的怒意,干笑了一声。 “哦,本王想起来了。”李锦抬手,纤长的指尖撵了一下自己的下颚,“那夜瞧见,好似是就尝了一口。” 金舒有些急了,想要开口。 却见李锦抬手一甩,那黑扇唰的打开,将她与苏婉莹的视线生生截断。 而后,丝毫不客气的说:“苏姑娘还是自己吃吧,我们家舒儿不喜,除了她,没人吃这些玩意。” 言罢,他伸手扯了金舒一把,半推半拽的往门外走。 “靖王殿下!” 身后,苏婉莹的声音高了几分。 她转身,看着李锦的背影,情真意切的说着:“靖王殿下,婉莹知您是为了护金先生周全,才让她住进靖王府。”她抿嘴,迟疑了片刻,“可是!可是……” 李锦鼻腔里出一口气,转身冷冷睨着苏婉莹那痛心疾首的模样:“苏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被李锦的冰冷的目光戳的背心一凉的苏婉莹,故意抬高了八分的声音:“可是金先生,已与太子有一夜之实啊!您这样……这样……” “这样如何,接着说。”李锦背手而立,笑眯了眼眸。 那周身的杀意与寒气混在一起,让苏婉莹语结,根本不敢继续开口。 见她不语,李锦上前两步,似笑非笑:“苏姑娘有空操心这些事情,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他下颚微扬,逆光的身影在苏婉莹的眼眸里瞧不清神情。 “想想,千万别等到哪一天,需要让本王帮你一条一条的想。” 言罢,李锦微微俯身,瞧着白了面颊的苏婉莹,轻笑一声:“看苏姑娘这反应,难不成还真有?” 瞧着苏婉莹怔愣的模样,李锦直起腰,满脸的不屑。 而后,他摇着手里的扇子,径直往六扇门外走去。 “靖王殿下!就算您不在乎,也当为金先生的清誉着想啊!” 身后,苏婉莹仍旧不死心。 却见李锦头也不回:“苏婉莹以后不得踏入六扇门半步!” 边说,边将愣在那里的金舒推进了马车里。 而后,撩着车帘,回眸瞧着苏婉莹的面颊,冷冷道:“滚。” 马车里,瞧着余怒未消,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的李锦,金舒拧着眉头,不敢说话。 半晌,李锦才睁开眼,笑着问:“你是不是想说,我方才的反应大了些?” 金舒点头:“到底是女子,一个滚字,太难听了点。” 李锦睨着她,双手抱胸,沉默了片刻,才淡淡的开口:“如若她就是给母妃下毒的人呢?” 金舒一愣。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闻言,金舒更是诧异:“那为何方才不直接抓了她?竟还放她回去?” 第248章 阎王殿里,都一样 腊月的太阳虽大,却暖不热身子。 马车行过昭阳门的时候,光是入宫的手续,挨着个的查验了三遍,耽搁了近一炷香的功夫。 金吾卫里新上任的女官,一边拍着金舒的胳膊和后背,一边很是恭敬的悄悄同她说了声谢谢。 瞧着从未见过的稚嫩面颊,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样,金舒颔首致以最真诚的祝愿。 “开了女子入仕的门,很多有一技之长,以及不愿屈服命运的姑娘,都将你看成了英雄。” 李锦边说,边示意周正就在这等他们。 “王爷才是英雄。”金舒笑起,“太极殿上舌战群雄的,又不是我。” “但若是败了,脑袋搬家的可是你。”李锦看着壮阔的太极殿,思量了片刻,才转身沿着宫墙,往冷宫的方向走去。 “方才你问,为何不抓她。”他走在大红宫墙下的阴影里,面颊上的笑意散了,“还不是时候。” 李锦照顾着金舒的步伐,走的不疾不徐。 冬日寒风如刀,他睨了一眼金舒身上的衣衫,微微蹙眉,将自己身上黑色的大氅解了下来。 他抬手,自金舒的头顶掠过,在她怔愣的目光里,一边继续说着,一边低着头,以纤长的手指打了个结。 “苏婉莹为太子做了很多不能见光的事情。”他系好,微微一笑,“而现在,我们手里没有直接指向太子的证据。” 金舒瞧着身上这件黑色的大氅,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还残留着李锦的余温。 她迟疑了片刻,点了下头:“王爷是要苏姑娘做鱼饵?” 话音未落,李锦又从袖兜里拿出手炉,塞进了金舒的手心里。 “她若不做鱼饵,便只能做太子砧板上的肉了。” 说完,才满意的转身,继续往冷宫走去。 抱着温暖的手炉,金舒愣了片刻:“哎你这兜里怎么还有手炉呢!” 李锦笑起,岔开了话题:“自中秋过后,陈公公和我一同暗查下毒一事。” “宫内是不允许留任何毒物的,亦毒亦药的砒霜,更是绝对的红线。”他说,“太医院无人敢藏此物,那是掉脑袋的大事。” 白玉石的地面上荡起一层寒气,李锦稍稍扯了金舒一把,把她往避风的角落推了一下。 “但后宫手法,一向龌龊。”李锦顿了顿,睨了金舒一眼,“所以,母妃身中砒霜之毒,要么是嫔妃私藏,要么就是宫外带进来的。” 他迈过门槛,从后宫边缘的一条小路,继续往深处走去。 原本站在宫内也无人理睬的靖王,此时就算走这一条偏僻的小路,也总能偶遇些管事公公,上赶着寒暄半句。 连带着金舒也时不时被人恭维两句,她颇不适应。 直到再过一道斑驳的门扉,先前十步一行礼的人,眨眼都消失不见了。 破旧的宫墙,隐隐约约的哭泣呼喊声,让金舒回眸瞧着那扇门扉,觉得自己仿佛是从人间,迈进了地狱里。 李锦见四下无人,才继续说:“你也瞧见了,虽然之前入宫的审查没有那么严格,但也不是谁人都可以进来的。” “陈公公往前追查了三个月,又跟踪了苏婉莹三次,才确定下毒的人就是她。”他深吸一口气,“母妃身子不好,父皇暗中让御医每日送药。” “她便悄悄到御医院,在母妃煎药的砂锅里,投了砒霜。” 大风起,呼啸而过。 在这通向冷宫的小路上,带着凛冽的哨音,向着他们两人奔涌而去。 李锦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过身,站在金舒的身前,两手扯着她身上大氅的衣角,手一用力,将她包成了粽子。 他面无表情,似乎做的是一件司空寻常的小事一般,待风过,才松开了手。 “砒霜的气味很大,她混在药中,喜嬷嬷分辨不出来,这才让她得了几次手。”李锦眼角的余光瞧着金舒涨红的面颊,勾唇浅笑。 他转身继续走,身后却没听见金舒跟上的脚步声。 少顷,他背手回眸,挑眉瞧着金舒低垂的脑袋。 “怎么了?”他问。 半晌,阳光之下平复了心情的金舒,瞧着他的面颊,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她思量了片刻,以闪躲的目光,扣扣搜搜的说着:“王爷还是注意一点。” 她说:“您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与我这个同死人打交道的小小仵作……” 瞧着李锦越来越近的身影,金舒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抬手,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站在她身前的李锦,背手而立,那挺拔的身躯离她还不足一尺的距离。 李锦故意抬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一脸莫名的弯腰询问:“舒儿方才说什么?” 瞧着他弯腰俯身,金舒诧异的往后仰着脑袋:“我说,授受不亲啊!” “哦!”李锦收了手,直起腰,一脸了然的点了下头。 他环顾四下,有些为难的蹙眉:“不好吧?” 金舒一滞,没闹明白他什么意思。 就见李锦勾唇浅笑,竖起一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在她错愕的神情里,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那一瞬,世间安静的只剩下金舒的心跳声。 这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事件,令她呆愣当场。 而李锦好似得寸进尺,意犹未尽,竟还加了几分力道。 金舒猛地回过神,瞪大了眼睛,而后推了李锦一把。她涨红了脸,抬起胳膊遮着自己的面颊,不可思议的瞧着他略带戏谑的神情。 李锦笑起,眼眸弯成了月牙,揣着手感慨:“哎呀……调戏皇亲国戚、天潢贵胄,先生若是不负责任,怕是要吃几个月的牢饭。” 金舒懵了。 方才还通红一片的面颊,一下就降了温:“谁调戏你了!” 李锦四下张望,挑着眉疑惑的询:“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 “我……” 金舒还没说完,就被强行打断了:“先生想好再说,诬陷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那可是罪加一等,到时候连我也寻不出来什么理由,再把你捞出来了。” 说完,瞧着金舒愣在那里又羞又气的模样,李锦很是满意的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挂在她的耳后。 他不以为意的转身,往冷宫的方向,边走边说:“皇亲国戚又如何,小小仵作又如何。” 他笑起:“如你曾经所言,都是只有一条命的血肉之躯,阎王殿里,都一样。” 瞧着他的背影,金舒抿嘴,抱着手里的暖炉,垂眸思量了许久。 她的手心,捏的更紧了。 第249章 无能为力,听天由命 冷宫的门虚掩着,李锦远远便瞧见了门口站着的喜嬷嬷。 她盼望的面颊上,荡起喜色,赶忙将门扉推开,一边迎着李锦,一边回身,对正摆弄花草的萧贵妃唤道:“娘娘,靖王殿下和金先生来了。” 萧贵妃的手滞了一下,她笑着回眸,正好对上迈过门槛的李锦的面颊。 “锦儿来了。”而后便径直往金舒面前走去,“快让我好好瞧瞧。” 她说:“我们家锦儿是个粗人,若是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多担待。” 金舒瞧着她深陷的眼窝,粗糙着起了厚厚一层角质的手指,心中咯噔一下。 她咧嘴笑起,瞟了一眼李锦:“王爷待我极好,娘娘放心。” 闻言,萧贵妃的笑容更是绚烂了些许。 她比之前更瘦了。 许是本就身子羸弱,如今再中了这样烈性的毒,整个人强打着精神,惹人心疼。 她似乎是看出了金舒眼眸里的不知所措,便淡笑着招呼她一同进屋说说话。 “人啊,都有老了的时候。” 李锦搀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的扶着萧贵妃坐下来:“年轻的时候不当回事,和陛下风里来雨里去,觉得自己的命还长得很。” 喜嬷嬷端上一盘点心,是以前,严诏会带给金舒的御膳房的糕点。 “我第一眼见你,便知你是女扮男装。”她笑起,将盘子往金舒的面前推了推。“很多年以前,我也是你这样,跟在陛下的身旁。” 金舒瞧着她那温暖的笑容,心头一酸。 为了不让她瞧出来,便伸手拿了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还是一样的甜。 “那时候,陛下也是如锦儿这样,在上书房里,同先皇吵的不可开交。”萧贵妃轻笑着,将李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拍了几下,“到底是我儿更聪明,这六十年都没能开辟的局面,在我儿手里成了。” 她垂眸,淡淡的说:“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李锦一滞,蹙眉抱怨:“母妃怎能说这个话……”他抬眸,目光灼灼注视着金舒,“儿子还需要母妃给带个孙子呢!” 闻言,萧贵妃的面颊上有了些许血色,她转过头瞧着十分错愕的金舒,故意问道:“竟已经有孕了?” 金舒看着李锦,瞧着李锦眼眸如刀一般的戳着她,半晌,支支吾吾:“还、还、还……” “还没完婚,不急。”李锦说,“快了。” 萧贵妃笑起,将金舒的手拉过来,放在李锦的手上。 她很是开心的握着他们两个人的手,温柔的注视着金舒:“我们家锦儿,日后就拜托给你了。” 金舒看着萧贵妃开心的笑颜,目光从她面颊上泛着些许青黑的颧骨,落在那已经有些暗色的唇上。 她知道,这是将死之人身上特有的死气。 睨着如此温柔的萧贵妃,她鼻子一酸,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金舒微笑着点头:“娘娘养着身子,养好了,我陪您去看戏班子的新戏,可好看了。” “还有金荣。”李锦此刻,从怀中拿出了那两块价值连城的先太子大婚玉。 他轻轻放在桌上,两块玉石严丝合缝的组在了一起。 萧贵妃愣愣的瞧着,惊讶的询:“找到了?” 李锦点头:“找到了。” “那孩子,还活着么?”她伸手,扯着李锦的手臂。 却见他沉默了一息,摇了摇头。 萧贵妃的目光眨眼便暗了下去。 “但是,太子妃临死之前,遇到了一户好人家。”李锦边说,边示意着金舒的方向,“她生下世子,将他托付给金舒之后,才闭了眼。” 闻言,萧贵妃的眼眸里,好似燃起了生的希望,她看着金舒,感慨万千:“真是老天有眼。” 而后,那枯槁的手指,颤抖着伸过去:“你一个女孩子家,带着一个小娃娃,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金舒双手将她握住,摇了摇头:“世子聪慧,从未让我吃苦过。” “只是还不能带他来见母妃。”李锦蹙眉,“事情尚未结束,若是将他暴露在外,太危险了。” 却见萧贵妃吭哧一下笑起:“好,那为娘就努力的活下去,等到那尘埃落定的一天。” 冬日斜阳,落日熔金,天色暗沉的很早。 从冷宫出来的时候,东边已经黑透了。 喜嬷嬷递给李锦一盏灯,微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人,一盏摇拽的灯火引路,彼此沉默着。 金舒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知道李锦带她过来,除了让萧贵妃开心,更重要的是,期待着她能有个解毒的法子。 她却无能为力。 砒霜之毒,无法自愈。 若是身在现代社会,化学高度发展的情况下,还能找到排毒的药物。 虽无法完全修复身体的损伤,但也不至于慢慢的要了性命。 但在大魏,在当下,她无能为力。 这沉默不语的样子,李锦多少也猜到了答案,他放缓了脚步,岔开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守着裴义德的暗影,都撤回来么?” 夜色里,金舒看着李锦带笑的侧颜,心头酸楚。 她叹一口气:“因为王爷知道,这是太子的调虎离山。” 李锦一滞。 “王爷方才说,苏婉莹是个饵,又说我们手里没有直接指向太子的证据。”金舒扫了一眼星辰满布的天空,“这意思,不就是想盯着苏婉莹,等着太子自己上钩么?” 大朝会后,太子明面上是收敛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实际上却是在断臂求生。 严诏会死,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和大魏的皇帝,走得太近。 近到,太子并不确定他到底是谁的心腹。 冬至一日丢尽了颜面,这笔账他便算在了严诏的头顶。 “他要将那些,为他亲力亲为,但又不能保证绝对忠诚于他的人,先一步除掉。”李锦说,“苏婉莹成为太子麾下之人的根本原因,是她想成为靖王妃。” 他提起衣摆,迈过门槛:“所以对太子而言,这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因素。” 太子怕,怕李锦稍稍示好,苏婉莹便会“弃暗投明”一般,将他先前所为全都抖出来。 “所以,他让连水盯着裴义德,本身就只是个幌子,用来扰乱六扇门的视线。” 金舒思量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一定。”她说,“符合这个条件的人,还有一个。” “宋甄。”李锦说。 瞧着已经暗下来的太和殿广场,他低下头,吹灭了手里的灯。 黑暗中,他一把拉起金舒的手腕,走在她的身前:“太子下一步要杀的人,要么是苏婉莹,要么是宋甄。” “但宋甄不傻。”他轻笑,“我白日里让沈文去找他了。” “我能推测到,他也一样能推测到。” 话是不假。 但此时此刻,宋甄蜷缩着躲在锦华楼里屋的衣柜里,隔着小小的缝隙,看着手握长剑,越来越近的黑衣人…… 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听天由命吧。 第250章 公子再说一遍 白日里,沈文专门找来的时候,宋甄正在锦华楼里慵懒的下棋。 “王爷让我来跟宋公子说一声,盯着裴义德的暗影,撤了,一个不留。”沈文蹙眉,扫了一眼坐在棋盘旁,若有所思的宋甄,没再说什么,拱手退了下去。 锦华楼外,寒冬刺骨。 而正中下棋的宋甄,身旁一盆炭火,驱了半个屋子的寒凉。 他瞧着面前的棋局,一枚黑子在手指尖捻了又捻,少顷,猛的扔在了棋盘上。 “何琳。”他起身,将一旁的白色大氅披在身上,“马上,把陈文和杨安从老宅转移走。” 他面色深沉,一把拉开锦华楼的大门:“跟我回家。” 李锦判断的一点都没有错,宋甄很快就理解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已经成为太子下一个要灭口的目标。 阳光正好,宋甄却顾不得欣赏,一边让身旁小二传信,一边叮嘱锦华楼其他伙计,关门谢客。 “门口挂个牌子,就说放春假了。” 京城宋氏,乃是掌控长安城半数商会的大商贾。 但这一代的掌家人宋甄,却不是真正的宋氏血脉。 马车走的很快,一刻钟的车程,何琳半柱香就已经走完。 迈过宋府的门槛,宋甄健步如飞,顾不上解释,一个人扎进书房里,就将博古架上的卷轴往一旁的红木箱子里放。 “你去找个拉粪水的车。”他头也不回,“等天一黑,把这几个箱子拉到靖王府去。” 何琳诧异的瞧着他的模样,那些他平日里无比珍视,容不得一点褶皱的卷轴,此刻被他囫囵吞枣的全都塞进了箱子里。 “公子……”何琳抿嘴。 “来不及跟你解释,你快些去照我说的做。”宋甄几乎如风卷残云,将整个屋子里的明面上摆着的,盒子里暗藏的,甚至墙内和地板下面带锁的盒子,一股脑全都扔进了箱子里。 “可是,这种时候我走了,公子怎么办?”何琳有些焦急。 闻言,宋甄一滞。 他缓缓抬眸,瞧着何琳担忧的面颊,忽而吭哧一下笑起:“你家公子,什么时候会做没把握的事情?”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我这盘棋还没下完,我就不会死。” “再说了……”宋甄从身旁摸出一枚铜板,两指一弹,那铜板在空中快速的翻转,而后稳稳落进他的手心里,“我不是要走。” 他说:“我只是以防万一。” 何琳看着他一如往昔儒雅带笑的模样,拱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之后,便又折回来:“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等我回来。在那之前,哪也别去。” 宋甄没有开口,淡笑着点头。 直到何琳离开,背影消失在窗外,他面颊上才换上一副肃然的模样。 赶忙撸起袖子,将剩下的物什一股脑的都堆进箱子里。 他怕,怕一盘棋到了最后几步,功亏一篑。 怕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藏尸地点,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李牧的尸骨,好不容易才查到的那铠甲去向,会随着他的死,就这么被大雪埋葬。 他得先一步,将这些决定性的证据,交到李锦的手上。 收到最后,他抱起博古架上那个尘封的木盒,抬手抹掉了上面的灰尘。 残阳如血,何琳将在国子监的梵迪唤了回来,乔装成拉粪水的小工,等着宋甄亲手合上他身后的箱子。 他思量了许久,终是将那黑色的小木盒放了下来。 “就这些了。”宋甄说,“要趁着夜色去。” 梵迪睨了他一眼,有些为难:“公子,我一个人就行了,让琳姐留下来保护你吧。” 却见宋甄沉了脸:“不行。”他说的不容置喙,“这箱子里的东西,比我的命更重要。”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躲开了何琳的目光。 背过身,将空白的卷轴,一个一个的摆上博古架去。 直到身后再无声音,他才停了手,回眸瞧过去。 书房外,夜色四合,梅花正盛。 “我不惧死。”他喃喃自语,“但我怕你陪着我送死。” 说完,他放下手里的空卷轴,将那黑色的小盒子打开。 里面一只破碎的腰佩,安静的躺在里面。 半块佩玉,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上面半个“岑”字,依旧清晰可辨。 宋甄将它取了出来,如六年之前那般,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不姓宋,他一直一直,都还是那个岑家的少爷,都还是那个太子妃的亲弟弟。 如此这般,黄泉之下,地府之中,才好寻到自己的根。 月上枝头,只露半面银盘。 李锦的马车从宫内出来,径直停在了靖王府前。 他撩开车帘,恰逢王府侍卫正在驱赶乔装打扮的梵迪。 “说了两次了,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话?”侍卫声音很大,“这等秽物怎能停在正门,你把车拉到后面去!” 李锦站定,微微蹙眉,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披着蓑衣,带着藤编圆帽的人。 身形,站姿,像极了习武之人。 “哎官爷,我这也是第一次送,师父没交代清楚。”梵迪压低了帽檐,“这这这,后门在何处啊?” 李锦一惊,上前两步,抬手挑起他的帽檐,愣了一下。 瞧着这张熟悉的面颊,他目光后移,落在了一车的粪水罐子上。 “怎么让你这么小的家伙来拉车?”李锦眼眸眯成一线,嫌弃的拍了拍双手。 “这……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梵迪边说,边瞧了眼四周。 李锦鼻腔里出一口气,看一眼周正:“你带他去。” 说完,他便背手往王府里走,走了两步,回眸又言:“再分他一碗饭吃。”话音未落,便感慨道,“小小年纪,竟沦落至此。” 直到身后王府大门轰然关闭,李锦和金舒才猛然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往后门的方向赶过去。 当梵迪将车拉进来,对上李锦焦急的目光时,他才摘下帽子,摆了摆手:“没事没事!金少爷没事!我家公子亦是平安无事!” 至此,李锦悬了一路的心,才落了下来。 他揣起手,咂嘴抱怨道:“你整这么大阵仗,本王还以为自己嘴巴开了光。” 梵迪咧嘴嘿嘿一笑,转身将车上的桶子卸了一只:“有琳姐在,没事的。” 性命上确实无忧,但有新的大问题。 瞧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刺客,宋甄拧着眉头,看着眼前怒火中烧的何琳。 她一脚踏在衣柜的下缘,一手揪着他的衣领,手中的短刀仍在滴血。 宋甄轻咳两声,蜷缩在衣柜的角落,有些怂兮兮的开了口:“君子动口不动手。” 何琳火气更大,手里的刀往衣柜的背板上猛然一戳:“公子再说一遍?” 第251章 旧案重启 皎皎明月,瑟瑟寒冬。 靖王府里,李锦瞧着一箱子的诗书字画,与同样不明所以的金舒对视一眼,猜不透宋甄这是什么用意。 宋府书房中,何琳目光如刀,戳着宋甄的面颊,恶狠狠的吐出来几个字:“宋甄,你给我听清楚了。”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把你从我手里带走。”说完,她才一把松开了宋甄的衣领,将刀从衣柜里拔出来,收在身后。 月光洒进屋里,满目幽蓝色的光辉。 何琳瞧着愣在衣柜里面的宋甄,端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公子要是想支开我,也行。来同我打一架,你赢了我再说。” 她鼻腔里长出一口气,踹了一脚趴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刺客:“别以为你是读书人,我就会手下留情。” 在月光中,她狠狠瞪了宋甄一眼,而后在他怔愣的目光里,推门而出。 半晌,衣柜里蜷缩着的宋甄才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挡了一把自己滚烫的面颊。 前阵子还笑话李锦情关难度,没想到自己也一样。 “够呛。”他一声轻笑,叹一口气。 那之后,拜宋甄所赐,李锦和金舒,趴在地上将他送来的那些卷轴一张一张的展开。 展的多了,李锦才瞧出来,那卷轴上配的画与题词,别有深意。 “苍茫茫,二月逢春风如波。风如波,千年忠义,荡气回肠。”李锦睨着画上的林海古寺I,愣了片刻,“这是林忠义。” 金舒一滞,凑上来瞧着他手里的画,来回看了好几下,蹙眉道:“王爷莫不是急出幻觉了?” 李锦不言,拿起另外一卷。 “夕阳微风暖,青山万里绵绵。陋室归园与香销,云雁暮暮朝朝。”他说,“这是杨青云。” 画上,一座破烂的屋子里,大树倾倒,树下一只盒子,而盒子的另外一侧,有一个躺着晒太阳的人。 “原来如此!”李锦怔愣的瞧着这些画卷,深吸一口气。 他第一次对宋甄的才华,有了直接且深刻的了解。 “题词对着的是人,画中则是埋尸的位置。”李锦不可思议的感叹,“宋甄真乃旷世奇才,竟然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就是画的一般。”金舒蹙眉,双手抱胸,“杨青云这张还好认,林忠义这个,有古刹的山头实在是太多了。” 李锦睨着她的面颊,淡笑着说:“只要有个方向,就能找得到。” 说完,他将手里的画卷卷了起来,瞧着一旁金舒疲惫的神情:“舒儿去休息吧,这里我一人足矣。” 香炉里的烟,悠悠荡荡,烛光微颤。 瞧着李锦淡笑的神情,金舒有些气恼,转过身又强调了一遍:“是金舒,金先生。” 李锦点头:“舒尔所言极是。” 瞧着他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金舒嘴角直抽抽。 天下怎么就会有这么!这么……她手掌捏成拳头,半晌,深吸一口气:“罢了,好女不跟男争。” 却见李锦上前两步,俯身笑起:“但我不是什么好男。” 金舒愣了。 “世人皆知,靖王纨绔。”他唇角扬的更高,摇了摇头,“故而,不算好男。” 见他这般模样,金舒撇嘴道:“哪日我若不慎殴打了‘纨绔子弟’,当算侠义之士,见义勇为,锄强扶弱之举吧?” “不算。”李锦直起身子,笑着摇头,“算殴打皇亲国戚,按律当斩。” 屋内,金舒惊讶的瞧着他的面颊,怔愣了一息的功夫,才深深的吸一口气,满脸都写着“算你狠”。 瞧着她七窍生烟的样子,李锦心情大好:“还不快去休息?” 金舒抿着嘴,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不行礼?”他轻笑,“罚俸……” 话音未落,金舒拱手,腰弯成了九十度,恶狠狠的说:“属下告退!” 说完,转身走的飞快。 直到她消失不见,李锦面颊上的笑意才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低着头整理着面前的画卷,淡淡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门外,一直躲在暗处的大理寺卿苏思远,此刻才提着一把剑站了出来,皱着眉头,不太开心:“我还以为能天降一把,打王爷一个措手不及。” 他将长剑扔在门口:“没想到,王爷已经有了别的心头好。” 李锦回眸,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看着他身前的箱子,还有桌上摊开的绘卷,苏思远自顾自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倒了杯茶:“王爷既然已经知道是宋甄操控全局,为何不找他当面对峙?” 苏思远端着茶盏,指了指箱子:“不比您在这自己分析推理的快?” 夜深,长安城一片寂寥。 月光透过院子里光秃秃的银杏树,化作斑驳的树影,将隐藏在屋顶的暗卫,遮挡的严严实实。 李锦将卷轴一一卷好,在一旁的博古架上腾出个位置,小心翼翼的放了上去。 半晌,才不疾不徐的开了口:“你会来,便表示太子对宋甄先下手了。” 苏思远抿一口茶,点头道:“近身侍卫亲自动的手,赵承平应对的极为艰难。”他顿了顿,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光这一次就是十几人,这是铁了心要宋甄的命。” 十几人。 李锦背手而立,转过身看着苏思远:“可有伤他?” 苏思远摇了摇头:“赵承平虽不是泛泛之辈,但显然,连水在他之上。”他叹一口气,“虽然王爷先前专门说了,要想办法伤那连水的手臂,但赵承平将他堵在宋府之外已经是极限,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幸亏何姑娘假意离开,实则暗中保护,不然我们只有那几个人,难免百密一疏。”他睨了李锦一眼,起身拱手,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李锦面无表情,手里把玩着白玉的镇纸,摇了摇头:“不怨你。” 连他都没有想到,太子竟如此丧心病狂,全然不顾百官尚未离京的局势,大肆清除异己。 他思量片刻,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 “苏思远。”李锦轻轻唤,“苏将军,你怕死么?” 苏思远疑惑的瞧着李锦:“王爷是在说笑么?” 李锦轻笑,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旧案重提的事情,不能再托了。” “既然他如此丧心病狂,那本王便陪他一把,趁着百官都在,釜底抽薪。” 他顿了顿,瞧着苏思远的面颊,看着他拱手,笑着应了一声是。 六年前的旧案重提,涉及皇家血脉,六扇门没有这个资格。 唯有大理寺,在早朝之上,重新上奏。 当苏思远将旧案重提的折子递出去的时候,群臣哗然。 李义睨着他义正言辞的面颊,目光在李锦和太子之间打了个来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李义举着苏思远的奏折,挑着眉头问他。 “臣知道。”苏思远说,声音高了八分,“六年之前,大皇子李牧谋反一案!疑点颇多!加之新证现世,当旧案重启!以护律法尊严!以护皇室威严!” “大胆!”许为友上前一步,指着苏思远的面颊:“圣上钦定的案子!怎到了你这狂妄小人口中,便成了冤假错案?!你眼里还有没有律法!还有没有圣上!” 苏思远蹙眉,打量了一眼许为友:“怎么,刑部尚书大人怕了?” 他笑起:“我只说旧案重启,冤假错案可不是我说的啊!这有疑点,核查一下,许大人怎么跟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吹胡子瞪眼的?” 第252章 不应是如此结局 “你!” 被苏思远怼了一道的许为友,恨得牙痒痒。 他竖着手指在空中点了好几下,才嘴巴一歪,甩袖道:“我不与你这粗人多费口舌!” 言罢,拱手瞧着李义:“圣上,此案六年之前已经结案,时间久远,就算有新证据面世,也难以确认真伪。” 他摇头:“且此案牵扯皇家血脉,影响甚远。在圣上刚刚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万民称颂之时,贸然重启,不免落人猜忌质疑的口实啊!” “哎哎哎!”苏思远连连摆手,“许大人,你这越说越奇怪了啊!” 他苦着一张脸:“复核案子,查明真相,那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啊!我之前复核了那么多官员案件,也没见谁人质疑圣上的英明啊!” 眼见没完没了,李义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沉沉吼道:“行了!” 他抬眼,瞧着苏思远:“苏爱卿,你说的证据,是什么样的证据。” 苏思远拱手:“一封信。”他顿了顿,“一封模仿了反贼李牧趣÷阁迹的信。” 话音刚落,丞相手里的笏板,“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一声,众人皆寻声望去,就见赵文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探身向下,拾起了落地的笏板。 “丞相若是身子不适,早些回去歇息。”李义的目光如炬,戳在赵文成的面颊上。 他沉默着睨着面前的奏本,又扫一眼沉默不语的太子与李锦,揣着手思量了片刻:“此案已结六年,就算要重启,现在也不是时候。” 李义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解决大朝会上提到的水患,还有治理疫病。” “圣上!”苏思远诧异的唤。 却见李义搓了搓手,对上他诧异的神情,不容置喙的说:“此事就这么定了。” 边说,边扫了一眼太子的面颊。 “朕听闻,近些日子长安城不太平。”他话里有话,“若是老这么闹腾,朕便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站在一旁许久的李锦,缓缓抬眼,睨着李义的方向。 他指尖一下一下的敲着桌上的奏折:“当初设立里坊与宵禁制的初衷,是便于维护京城的稳定,保护百姓的平安。” “哎呀……”他笑起,探头看着太子的方向,“只是没想到,一个个的都不走地上了,飞檐走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到这,李义冷了面颊:“屋檐上的路窄,不好走。” 早朝上,看似李义为太子撑了一回腰。 在百官面前,驳回了苏思远旧案重提的折子,可实际上,他狠狠的警告了太子一把。 散朝之后,上书房里,李锦蹙眉瞧着李义的面颊,心中不悦。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满,李义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父皇问你,是你的剑快,还是那连水的箭快?” 李锦拱手:“连水快。” “那你有没有抓到那连水的把柄?” 上书房里安静了片刻,李义瞧着他的面颊,端起一旁的汤药,皱着眉头吹了吹:“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夜长梦多,怕他一股脑把人都杀干净了。” 他看着沉默的李锦,半晌,又将手里的汤药放了下来:“朕问你,是六年前那未能伸张的正义重要,还是六年前那件事的真相更重要?” 李锦一滞,不明所以的抬头,瞧着李义的面颊。 就见他起身,从书案后转了出来,走到了李锦的身前。 “父皇知道你一心为李牧翻案,还他一个清白之身。”他声音柔和了不少,“但父皇与你打赌,你抓不到太子任何尾巴。” 李义笑起:“所谓奸猾阴险,本就与正义坦荡相悖,他每走一步,定然小心谨慎,早已布置好后路。” “早朝上,他不言不语,不见丝毫慌张,那时你便要想到,重启此案,他根本不怕。”李义抬手,拍着李锦的肩头,领着他往殿外走去。 皇城的天空,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 雪花如絮,眨眼之间,雾了苍茫的天际。 李义披着大氅,与李锦并排而行,在纷扬的雪中,缓缓往右阙的高台上走去。 “你查到现在,应当明白,太子从未亲自出手过。”李义说,“就算你扳倒了许为友,卸掉了裴义德,又把赵文成逼到了角落里……” 他顿了顿:“然后呢?又能如何?”他笑起,“他还是太子,他可以推的干干净净。他甚至可以说自己也是受害者,是被蒙在鼓里,莫名被几双手推上来的傀儡。” 大雪飞扬,李锦瞧着背手前行的李义,那一瞬,有几分恍惚。 仿佛在一瞬间,瞧见了严诏的模样。 他抿嘴,跟在身后,踩在通往高台的阶梯上,思考着李义方才的那些话。 见李锦许久未言,李义笑起,侧身瞧着他:“怎么?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等李锦应声,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而后试探性的问:“你觉得宋甄这个人,怎么样?” 李锦一滞,停住了脚步。 他听懂了李义话里的语言。 台阶之上,大魏的皇帝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睨着李锦的面颊:“你是皇子,是未来这个天下的主宰者。”他说,“有些事情,不论正邪,你都不能做。” 李义抬手,指着他的眉心,斩钉截铁,“这是你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搓着手,哈了一口热气。 那一团水雾,在大雪中随风而散。 “去找宋甄吧。”李义说,“他是朕送给你的一把刀,好好用。” 他说完,转身继续往高台上走去,边走边说:“别再说什么正义不正义,迟到六年的正义,那不是正义,那只是个真相罢了。” “可若真相在手,还能让罪人继续逍遥法外……”李义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仿佛在质问苍天一般,沉沉的训,“都对得起自己,对的起苍生么?” 大雪纷飞,高台的阶梯下,李锦看着李义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儿臣不需要他做刀。” 李义回眸,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儿臣亦不信命。” 说完,李锦拱手,行了个礼。 “儿臣首先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之后,才是父皇的儿子,大魏的臣子。” 他直起身,看着李义:“宋甄惊才绝艳,有将相之才,不应该成为满手是血的刽子手。”李锦摇头,“他不应是如此结局。” 言罢,李锦转过身,在李义的注视之下,大步离开。 直到他走远不见,李义才哈哈笑起,冲着高台的方向,声音大了几分:“听到了么?他不需要你这把刀。” 高台上,宋甄捻着手中一颗白子,唇角微微勾起,落在本已是死局的棋盘上。 李义走到他身旁,瞧着棋局的变化,蹙了眉:“果然惊才绝艳,一子盘活死局。” 他摸出了黑子,站在对面,瞧了半天…… “啧……不下了不下了!大冬天下什么棋!” 第253章 大魏第一女官,婚恋市场炙手可热 大雪纷飞,苏思远等在宫门前许久。 等他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后,才瞧见那一身黑衣的靖王,自风雪之中的太和殿走来。 他刚要上前,便听李锦身后有人唤他。 大雪之中,陈公公手里捧着一只扁平的盒子,追了一路。 “靖王殿下!”他拱手,将盒子呈在李锦面前,“陛下口谕:‘御驾亲临’的金牌交给你的那一天,便等的就是今日那个先为人,再为臣子的你。” “此金牌可先斩后奏,不必向朕奏请。”陈公公的腰弯的更深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靖王好生利用,莫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风雪里,李锦诧异的瞧着陈公公手里的盒子。 他疑惑的接过,刚要打开的瞬间,被陈公公按住了盒盖,摇了摇头:“此物,王爷一旦开启,便再无回头之路。” 他抿嘴,弯着腰,睨着李锦的面颊:“老奴斗胆问问,王爷有几分把握?” 瞧着他关切的眼眸,李锦大抵猜到了盒子里放的,便是这世上仅存的一份“太子李牧谋反”的案件纪要。 他沉默了许久,才在风雪中缓缓道:“公公放心。”李锦微微笑起,“不是十成,就是死,本王有所觉悟。” 看着李锦的笑颜,陈公公愣怔了片刻,他的手缓缓从盒子上放了下来。 “王爷磊落,但这朝堂上,深宫里,哪有绝对的光明。”陈公公叹一口气,“就算如此,老奴也盼着未来有那么一天,王爷能将光,照进这皇城深处。” 说完,他拱手:“万事小心。” 大雪纷飞,苏思远瞧着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的李锦,安静的等在马车旁。 他睨着李锦的背影,瞧着他衣衫上翩然飞舞的仙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别家二十五六的公子哥,骑马射箭玩投壶。 自家王爷的二十五六,翻案缉凶战杀手。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啊……哎!”苏思远叹了口气。 却见李锦回眸,瞧着并排而立的他与周正,摇了一下手里的盒子。 大雪中,他勾唇浅笑:“成了。” 而后,在他们两人错愕的神情中,他笑着询:“有不要命的,要共赴黄泉么?” 半晌,苏思远干笑一声,嫌弃的开口:“乌鸦嘴。” 那日,六扇门门主院的正堂里,李锦一个人倚靠在紫檀木的书案前,瞧着手里有朱砂批注的案件纪要。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是死一样的沉寂。 原来那句“再无回头之路”,并非是字面上那么简单的意思。 谋反一事,大魏的皇帝,坐在龙椅上的李义,以及大仵作严诏,也参与其中,助推了一把最强的力。 难怪不能旧案重启。 难怪会说不是正义。 这本就是争权夺势之中,彻头彻尾的一起冤案。 而现在的太子,竟真的是全程置身事外,全程都没有亲自下过任何的命令。 从明面上看,是丞相找到杨德发,伪造了李牧的手书,而严诏也只是被手书所骗,放了运送铠甲而来的林忠义。 林忠义则是听了许为友的安排,连夜将铠甲运到负责接应的杨青云手里。 而杨青云,恰好那天,那个时间,被裴义德安放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县城,等着这两车铠甲而已。 没有太子的命令,太子只是发现了铠甲的异动,赶在最前面,将事件告知了身在行宫的李义而已。 大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盖了厚厚一层。 张鑫养的那只狸花猫,少见的钻进了李锦的正堂里,围在炭火旁转了几圈,才坐了下来。 李锦沉默的睨着跳动的炭火,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 六年前,是李义调两千精兵,将整个行宫围了起来。 而当时忠心耿耿,只有八百金吾卫,却依然准备以命迎敌,给李义争取离开时间的少将军萧辰,却在冥冥之中,救了整个萧家。 李锦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冤案,始作俑者,并非太子,而是李义。 这不过是李义的一盘棋,而太子只是他盘上的棋子。 要换太子的是他,要扶持李景的是他,要李牧背上谋反罪名的也是他。 而要说这当中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当年被他拿捏着的,那枚看似听话的棋子,失控了而已。 李锦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一直以来认定的那些东西,像是雪崩一样坍塌崩坏。 忽然之间,就有些看不清了。 看不清坐在那龙椅上的人,到底是人是鬼。 也看不清他这六年隐忍不发的布局,到底是意欲何为。 直到金舒撩开帘子走进来,他才稍稍回神,瞧着那张让他安心的面颊,微微笑起。 “周大人说,案子拿到纪要了。”她站在门口,瞧着稍显憔悴的李锦。 他睨着金舒的面颊,身后的那只手将书案上的纪要,往一旁的白宣纸下藏了藏。 “没拿到。”李锦笑着摇头,“若是拿到了,我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金舒探头,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就见李锦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恰好挡住她的视线。 她有些疑惑:“周大人从不妄言。”边说,边上前几步。 “早朝上苏思远被驳的脸都白了,圣上说当务之急,是水患和疫病,此案要重启,不是时候。” 见他说的清清淡淡,不像是胡扯的样子,金舒才“哦”了一声:“若是拿到了,翻案的事,务必算上我一个。” 李锦笑意不减,瞧着她坚定的目光。 “我要为师父报仇,验尸查案,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她说完,瞧了一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狸花猫,走上前,伸手戳了它两下,“哪怕是森森白骨,我也愿一试。” “金舒。”沉默了半晌,李锦轻声唤道。 那少有的正经模样,让金舒有些诧异的抬头,瞧着他淡笑的面颊。 “严大人若还活着,绝不希望你这么干。”他顿了顿,“我也一样。” 李锦上前几步:“他是你的师父,也是我的师父,我会连着你的那一份,一起报仇。” 他蹲下身,瞧着炭火盆对面的金舒:“而你,能不能多信赖我一些,就站在我身后,等我累了的时候,帮我沏一杯茶?” 金舒一滞。 “但你要答应我。”李锦笑起,那笑容璀璨,绚烂如暖春的太阳,“答应我,若是我倒下了,你要第一个跑路,有多远跑多远,天地尽头,哪里都行,千万不要回来。”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息的功夫。 看透了李锦所想,猜到了他的故意而为。 金舒鼻腔里出一口气,而后咧嘴一笑,挑眉看着他说:“嗯,正好嫁个好男人,相夫教子,太平安稳,也免得王爷说什么调戏皇室贵胄还不负责任,甚好!” 李锦愣了一下,蹙眉睨着她:“你这个样子,一天到晚埋头在仵作房里,当真嫁的出去?” “那当然!”金舒故作神秘,“王爷都准备只身赴死了,还管我嫁给谁啊?又不是没人提亲。” 她仰头,拍了一把自己的胸口,十分自豪:“我现在,大魏第一女官,官居四品,炙手可热!” 闻言,李锦黑了脸:“谁提的亲?”他没好气的瞧着眼前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说出来我听听,看是谁的眼光这么差!” 金舒抬眉,竖着手指,煞有介事:“国子监的司业陈大人吧!” 李锦蹙眉。 她又竖起一指:“刑部的祝大人吧!” 面前,李锦歪了下嘴,咬着唇角,依然不语。 就见金舒咧嘴一笑,竖起第三根手指:“还有京城巨富宋公子。” 话落,李锦气不打一处来,抿着嘴,直勾勾盯着金舒笑盈盈的模样,半晌,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算你狠。” 金舒笑起:“那王爷……” 她本以为如此激将,李锦就能将那危险的纪要让她看一眼。 却没想到,眼前的男人站起身来,笑的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走,找宋甄去。” 金舒错愕:“啊?” 那不就穿帮了! 第254章 不过就是个伪善的混蛋 马车上,金舒瞧着李锦双手抱胸,黑着一张脸,直勾勾盯着她的样子。 忐忑心虚的别开目光,瞧着马车帘子外京城闹热的景象。 临近年关,大雪漫漫,但街头巷尾,闹热非凡。 耳畔是商贩的叫卖声,眼眸里荡漾着各色绚烂的幌子,透过街边摊子发散的朦胧水雾,她看到的一个恢宏王朝,正在崛起的模样。 这是人间烟火,亦是鸿蒙仙境。 许久,金舒抿嘴。 “我知王爷心意。”她睨着街上手举糖葫芦,开心追雪的孩子,话音里带着一股暧昧的宠溺气息。 “但王爷也可以多信赖我一些。”她稍稍回眸,对上了李锦的眼,“王爷不远千里,跑到定州寻我,难道不就是为的这一刻。” 雪花纷纷扬扬,车缓缓停在了宋府门口。 几乎是前后脚,宋甄的马车也缓缓停下。 李锦站在大雪中,面无表情的瞧着宋甄,看着他勾唇笑起,抬手比了一个请的模样。 “你知我要来。”李锦问。 宋甄点头,淡笑着没有回应。 昨夜刚刚遭了刺客的宋府,书房外的院子里,还躺着那具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李锦扫了一眼,看着刺客后背双刀的痕迹,回眸瞧了一眼跟在宋甄身边的何琳。 他站在大雪中,背手而立,冷冷的笑了一声:“这局棋,下的可还合宋公子心意?” 见李锦神情肃然,何琳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身后的双刀刀柄上,警惕的瞧着李锦的方向。 院子里,大风吹过,寒凉刺骨。 宋甄笑意不见,侧颜道:“不可。”他睨着何琳,“你不是他的对手。” 说完,看着李锦的面颊:“……胜负未分,谈不上合不合心意。” 他淡笑着,在风雪之中,那青衫随风而荡,与一身黑衣的李锦,隔着五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三界。 一个在遥遥的天宫之上,一个在森寒的地狱之中。 半晌,李锦的目光更是凛冽,他轻笑一声:“宋甄,你将皇室血脉尽数做了棋子,可有想过后果?” 却见宋甄哈哈笑起:“敢做这一盘棋,生死便早已置之度外。” 他微笑着看着李锦:“靖王殿下是王,是有地位,有权利,高高在上的皇子,是大魏的战神,是就算失去一切,也让太子无法对你下手的存在!” 宋甄的唇微微颤抖:“但我不是。” 他的笑容散了,苦笑着睨着李锦:“我没有地位,没有权利,就算我知道仇人是谁,凶手在哪里,我连举剑将他砍死的力量都没有。” “他逼我上绝路的时候,没有人能给我应有的正义。”宋甄咬着唇,恶狠狠的睨着李锦的面颊,“有时候我真嫉妒你,你什么都有,我却什么也没有。” 大雪之中,宋甄深吸一口气。 他有些恍然,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看着地上躺着的刺客尸体,看着眼前与他对峙的李锦。 心头那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如同被释放的野兽,席卷了他的全身。 寒风中,宋甄猛然抬手,直直对着李锦的眉心,他咬牙切齿的吼道:“真怂!六年之前!为什么不干脆带兵逼宫!你明明可以救了太子,救了天下,也能救回那么多的人!” 他露出讥讽的神情,仰着下颚,不屑的看着李锦:“忠义之名,仁孝之赞,对你而言,能比太子和太子妃的命!更重要么!” 他吼道:“不过就是个伪善的混蛋!”他声音更大,“混蛋!” 说完,宋甄在大雪里,红了眼眶。 他看着李锦:“你明明,你明明都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明明都见到他了!” 李锦依旧背手而立,站在雪中睨着宋甄失态的模样。 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上,不多时便盖了薄薄一层。 他的目光,透过缓缓下落的雪花,停在了宋甄腰间的佩玉上。 那碎的只剩下半块的佩玉上,隐隐可见的“岑”字,让李锦心头微微一颤。 京城岑家,太子妃岑氏的母族,因着六年前那场谋反的冤案,而一夜之间,遭了灭门的结局。 没有人活下来。 见李锦直直看着那佩玉,宋甄便一声轻笑,深吸一口气。 “当年我救了这宋家的独子一命,事发的时候,他正好在府里做客。”他抿嘴,“这傻子,换上了我的衣裳,带着我的腰佩,将我关在岑家的密道里。” 他睨着积雪,垂眸说:“等我被他父亲从密道里找出来,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我那时候才知晓,他替我送了死。”宋甄抬脚,狠狠踹了地上的刺客一脚,“从此,天下没有岑氏的少爷岑真,只有宋氏的养子,宋甄。” 他看着李锦,指责着,感慨着:“靖王啊,李锦啊,东宫一家,岑氏一府,上下加起来,足足两百多条人命啊!” 李锦不语,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面颊。 许久,宋振深吸一口气,干笑着摇了摇头。 “公子认为我当如何做。”李锦忽然开口,“放弃边关,大军回撤,将三城几十万百姓全都送给匈奴,而后逼宫?” “本王何尝不想救他们。”他眸光暗了下去,“本王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已是七日之后。” 他深吸一口气:“边关路远,本王救不了他们,但本王救得了三城几十万百姓的命。” 李锦睨着宋振的面颊:“若公子是我,六年之前,会如何抉择?” 如何抉择? 根本没有抉择的路。 六年之前,摆在李锦面前的就是一盘让他动弹不得的死棋。 他以虎符为交换,换出了卧薪尝胆,未来翻案的希望。 若是不走这一步,李锦便永远无召不得回京,永远身在边疆,直到战死,直到老去,永远都无法见到沉冤昭雪的希望。 宋甄怎么会不知道。 他比李锦更清楚,他比李锦更绝望。 清楚的是,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的局,绝望的是,李牧和岑氏,竟什么棋子也没能给李锦留下。 李锦没得选。 要么苟活下去,伺机翻案。 要么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一起死。 压抑了宋甄六年的火,自宣泄出去的那一瞬起,他心中便好似放下了巨大的担子,轻松了不少。 看着李锦的时候,也不再端着那奸商的架子,自然了许多。 他轻笑一声,甩了下袖子:“我知道你没得选……” 话音未落,李锦却冷冷打断:“但现在,你有的选。” 宋甄一滞,诧异的瞧着他。 “宋甄,你真的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后果么?” 他听出了李锦的话里有话,愣了一下。 “你真的,操控着全局么?”李锦下颚微扬,微微眯眼,“你和太子一样啊,没有一件事,是你亲自参与的。” 宋甄愣住了,他撑大了双眼,猛然回眸,瞧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何琳。 【作者有话说】 【各位亲,我今天发烧的厉害,得去医院看一下,今日暂且单更。】 【现在发烧看病很费劲,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回来,要是回来退烧了,我晚上就加紧补一章。】 【谢谢大家理解哈。】 第255章 以身为盾,以命换命 漫天飞雪,一片白茫。 临近年关,宋府的门口换了大红的灯笼。 但内院的书房门口,没有丝毫过年的喜庆,寒的令人窒息。 宋甄注视着身旁没什么表情的何琳,眼波流转,迟疑了片刻,才将信将疑的望向李锦。 “公子精妙布局,一度令本王也未能看穿。”李锦的声音和缓了不少,“从定州开始……” 他顿了顿:“不,远比定州更早之前,你已经将天下为棋,世人为子。” 李锦上前两步,看着宋甄的面颊:“京城巨富的身份,让你有机会以进贡献宝为名,踩着太子的脑袋,见到当今圣上。” 他声音沉沉,在静谧的落雪中回荡:“你利用他对李牧的愧疚,以命为抵押,做了一盘伏线千里的局。” 说到这,李锦的一声轻笑:“脏了手的是你,赎了罪的是他。于他而言,再好不过。” 闻言,宋甄微微眯眼,面颊上扬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是你出谋划策,将本王送进了六扇门。”他说,“也是你,将定州‘金先生’的名字,放在本王的书案上。” 风起,宋甄的神情在大雪纷飞中晦暗不明。 他知道,李锦已经看穿了全局。 睨着那朝服在身,黑衣纹鹤,越发气宇轩昂的靖王李锦。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隔了无尽岁月,隔了天上地下,如同两个人间。 彼时那个一心只喜下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岑家少爷,那个只想安稳度日,钻研棋技的“痴傻少爷”。 与那年一心守护边疆,活用兵法,不涉权谋的大魏靖王。 他们命运的轨迹,本该是两条平行的线。 “六年之前,走投无路的,可不止是靖王一人。”宋甄微微笑起,“王爷亲自归还虎符之时,救了当时心灰意冷,如行尸走肉般的岑真。” “王爷没了哥哥嫂嫂,没了身后母族的势力,然圣上终究爱子,绝不会容许太子再伤你性命。” 他说这些的时候,平淡无波,却处处透着钻心的疼痛,刻骨的凄凉:“但彼时已经是死人一个的岑真,没这个恩惠。” 他抿嘴:“我本以为,是圣上故意而为,要给岑家扣一个结党营私,暗中助力谋反的罪名,再诛了九族。” “结果,案子尚未定性,岑家上下已经死干净了。” 宋甄摇头:“若非宋家那个傻子少爷……” 他话音稍稍哽咽:“若不是他留下妻儿父母,无人照顾,我当时也想一死了之。” 与李锦不同,六年前的宋甄,处境凄惨尴尬。 在宋家人眼里,他是害死宋家唯一儿子的瘟神。 虽宋家人闭口不言,但目光中难免充满怨念。 没了身后曾经显赫一时的岑家,姓名身份都已经入了死人册子的岑真,想过亲手杀了李景,亦或者单刀赴会,去杀了那龙椅之上的九五至尊。 他摇头,苦笑着说:“可我读了十几年的书,连刀分几种,剑又多长,都一概不知。我抱怨着,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直到那个名震天下的靖王,长安城外下马,一身单衣,迎着风雪,一步一步的入了宫。 那个平日只会下棋,此时万念俱灰的“痴傻少爷”,从靖王李锦的以退为进中,瞧见了一道名为希望的光。 “自那时起,我便知一切尚未结束,仍有回旋的余地。” 他收了岑家仅存的半块腰佩,以复仇为最终的目的,跪在宋父的面前,成为了宋氏义子。 苍天负他,他便以天下为棋,人心为子,只为了博一个黄泉路上,奈何桥前的问心无愧! 如宿命般,李锦与宋甄,这两条本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在大魏江山,却如同日月一般,彼此呼应。 痴傻少爷,不痴不傻,他一步一引,带着李锦慢慢入局。 纨绔王爷,不废不闲,他锋芒尽敛,骗过世人暗中布局。 因为同一场浩劫,两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一夜之间,便有了肩扛天下的担当与觉悟。 为了同一个目标,一个在光明中卧薪尝胆,一个在暗夜中砥砺前行。 “做你不能做的事情,找你不能找的人。”宋甄笑起,目光落在一旁金舒的身上,“算计了‘金先生’,深感抱歉。” 金舒一怔。 “定州刘大人,其实将你保护的很好。”他勾唇淡笑,“若非宋家商团故意将你传唱到大江南北,你本该有个更加平稳安定的生活。” 宋甄拱手,行了个礼:“先前确实不知先生是女儿身,若是提前知晓,定会做的更缜密一些,不会让先生以身涉险。” 睨着宋甄恭敬的模样,在大雪纷飞中,金舒垂了眼眸,不知当如何开口。 “你该道歉的人,不止是她。”李锦边说,边伸手将宋甄扶起,“你计划了那么多案子,将那么多人牵扯其中,你该道的歉,太多了。” 谁知,宋甄微微一笑,将李锦扶起自己的那只手推开。 “靖王与我不同。”他说,“你看似失去一切,却仍有本心。隐忍多年,仍未曾失了方向。你真真应当成为那正道的光。” 宋甄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但与太子那般没有底线、心狠手辣的人博弈……”他摇了摇头,“本心无用。” “还要有手腕,有计谋,以及……”他缓缓举起双手,“以及满手的血腥。” 睨着李锦的面颊,宋甄坦然道:“日分昼夜,事有双面,岑真虽死,宋甄犹在。” “但若亡了宋甄的命,可换来一个再无当年岑真际遇的天下……”他浅笑,一字一顿,沉沉道,“值得。” 那一瞬,宋甄的话里,仿佛重叠了许许多多熟悉的声音。 梵音的,严诏的…… 他们于皑皑白雪之上,于浩浩天地之间,看着李锦,淡笑着说:“值得。” 那一刻,李锦懂了。 为何这个男人,倾尽一切的帮他,为何这个男人,一盘棋下到最后,却拱手将掌控全局的位置让给了他。 “你就没想过要活下去。” 少顷,宋甄含笑点头:“如所有话本子里演绎的一样,正义必将战胜邪恶,黑暗必将被光明驱散。” “我终将以血肉之躯,送你一人,登上那民心铸就的神坛。” 他的笑容,发自内心,纯粹的令人心痛。 落雪无声,在他肩头盖了薄薄一层。 半晌,李锦了然,深吸了一口气。站在渐渐转小的雪里,他却吭哧一下笑出了声。 “宋甄啊宋甄。”他微微眯眼,“你必败。” 宋甄一滞,面颊上满是诧异。 就见李锦下颚微扬,似笑非笑:“有一人,要以身为盾,要以命换命,要为你抗住所有,要替你来做那个被光明驱散的黑暗。” 他抬眉:“而你满眼天下,一连五六个案子,独独就没瞧见她那些细微的小动作。” “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就缺一张投案的口供。”李锦勾唇笑起,微微眯着眼眸:“终究,这成千古大恶,当是轮不到你了。” 第256章 狸猫换太子,用不了第二次 李锦从宋府出来的时候,外衫肩头湿了一大片。 他蹙眉瞧着已经渐渐转小的雪花,脚步迟疑了些许,转过头,看着宋府的管家:“跟你们家赵大人说一声,不许动宋甄一根汗毛。” 见管家拱手应是,金舒才追上去,诧异的瞧着李锦不以为意的模样:“这宋府的管家也是王爷的人?” 李锦拍了拍肩头落雪:“不是。”他扫了一眼门前街道,“是大理寺的人。” 他撩开车帘,钻进车里,小声道:“大理寺卿苏思远,和左龙武卫大将军萧辰,都是父皇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都曾是我的部下,是战场杀出来的将军,但实际上,都是忠于皇权的。” 马车悠悠前行,在满是积雪的街面上,咯吱咯吱的压雪而行。 “当今圣上,一方面利用着宋甄,一方面也在提防着宋甄。”他说,“就算宋甄不做我的刀,就算他能躲过太子的暗杀,但当翻案成功之时,宋甄恐怕也在劫难逃。” 日分昼夜,事有双面,这确实是天地真理。 但对于皇族而言,影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污点。 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抛弃的弃子。 “他定然是立下了生死状,押注了全部,才换来父皇帮他做这一盘棋。”李锦蹙眉,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 许久,他注视着金舒的面颊:“舒儿觉得,我当如何处理?” 雪越落越小,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宋府书房前的院子里,方才那一股阴霾淡了许多。 但宋甄,自李锦留下那句话后,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寒的像是一块冰。 何琳看着他半湿的肩头,转身想去为他拿一件大氅。 可脚下刚动,宋甄的声音便冷冷传来:“你要去哪。” 他背对着她,缓缓回眸。 何琳目光有些闪躲,指着一旁的厢房:“我去给公子拿件大氅。” 说完,她颔首,小跑着从厢房里抱出一件,抬手一抖,往宋甄的肩头笼过去。 却见宋甄猛然抬手,将那雪白的大氅推落在地。 他压着怒意,盯着何琳的面颊:“何琳,你跟在我身边也快有六年,我的性子你最是清楚。” 他转过身,踩着那件躺在雪地上的大氅,神情冰冷如寒霜。 “我只问你一遍。”宋甄看着她,一字一顿,“‘序’字一案,益阳方青家的火,我让你拿了他送出来的那些密信后,销毁他密室全部的信件就走,你当真照做了么?” 听着宋甄的质问,何琳垂眸,半晌,摇了摇头。 她拿走了方青四瓣花的印章。 宋甄抿嘴,又言:“梵音以命实施的‘十’字案,我让你将剩余的水银全部处理掉,你照做了么?” 何琳不语。 宋甄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胸腔一阵起伏:“‘九’字案中我让你销毁的那封,那封做药材生意的邀请函,你处理了么!” 他声音带怒,越来越大:“国子监里的‘八’案!我让你烧掉的钩吻药方,你当真去做了么!” 何琳仍旧沉默,而后跪在了宋甄的面前。 看着她的模样,宋甄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不用问都能猜到,那之后的“七”字案里,支开了牛家儿子儿媳,让他们离开京城采购蜀锦的信。 以及“五”字案中,他再三强调要打晕杨德发这件事。 眼前的何琳,通通没有做。 宋甄一股气血上涌,对着脚下的大氅一通狂踢猛踹,边踹边吼,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他做梦都没想到,何琳竟然将最最关键的证据全部保留了下来。 看着满地的苍白,他来回踱步转了好几圈,才弯下腰,拧着眉头问她:“那些东西在哪?现在,它们,都在哪里?” 何琳抬头,瞧着他能喷出火来的双眸,抿着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宋甄咬牙切齿的深吸一口气,他转过身,冲着依然趴在院子里的那具冻僵的尸体,猛踩一脚,而后转身坐在他的身上。 一手攥成拳头,一手揉搓着自己的额头。 他身前,何琳自知理亏,始终沉默不语。 宋甄瞧着她不开口的样子,气极反笑:“我真是小瞧了你!” 他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雪,搓成一个雪球,猛的往何琳的方向砸过去:“为什么!”他吼,又搓了第二个雪球,“我拼了命的要保下你们所有人!拼了命的要将你们通通摘个干净!” 那雪球依然砸在何琳身前,发出噗的一声。 宋甄扔出第三个雪球,愤怒的吼着:“给老子说话!你哑巴了么!” 这第三只,精准的打在了何琳的肩头。 宋甄一怔,几乎下意识的向她抬手。但只悬在空中了一瞬,便握成紧紧的拳头,恨铁不成钢一样的猛挥下去。 他睨着沉默的何琳,再次抓起一把雪,猛的搓在面颊上。 那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化解他此刻心中那股空前绝后的挫败感。 当年的何琳,被宋甄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下来,看中的便是她这一身江湖本事。 她保护宋甄的同时,他却给了她最好的老师,教她后宫礼数,教她读书识字。 为的就是将来某日,功成身退,他坦然赴死的时候,何琳仍旧有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能力。 他愤恨的盯着她,却也深深的爱着她。 会脏手的事情,他从不让她上前,太危险的事情,他从不让她去做。 宋甄以手撑头,闭着眼眸,半晌才平复了情绪,恢复了一如往昔,温文尔雅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可能活下去。” 何琳一滞,抬眸瞧着他。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用不了第二次。”宋甄苦笑,“我压的是整个岑家的清白啊!整个岑家,包括我这条命将死未死的命!” 他垂首摇头,指着皇城的方向:“不然你以为,那洞悉权谋之术,能在上一场夺嫡之争里隐忍到最后,奇迹翻盘的大魏皇帝,怎么可能会给我这么大一张棋盘!” “为什么啊!”他睨着何琳错愕的模样,眼眸猩红,“到底是为什么啊!带着我的愿望,好好活下去,于你而言就这么难么!” 许久未说话的何琳,此时此刻,重重点了一下头。 “难。”她说,“比死还难。” 第257章 一只橘猫换一条建议,划算 六扇门内,门主院正堂中。 李锦换了外衫,手里拿着一只扁平的盒子。 他转过身,冲金舒招手:“过来。” “这是昨夜苏思远送来的,是何琳亲手交给赵承平的东西。”李锦一边说,一边示意金舒,“你打开看看。” 盒子不大,金舒瞧着李锦肃然的神情,便小心翼翼的打开,而后愣在那里:“这是……” 是方青那四瓣花的印章,几封密信。 还有邀请陈家二少爷深夜出城,见面详聊药材生意的邀请函。 一张写有钩吻的药方。 和一封吩咐采购蜀锦,即刻出发的公函。 “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大瓶的水银。”李锦双手抱胸,背靠着书案,睨着金舒震惊的侧颜。 “有这些东西在,只要她一口咬死自己是主谋,再配上杨德发那一晚亲眼所见的证词。”他叹一口气,“几个脑袋都不够她掉的。” 金舒愣愣的瞧着,眉头紧皱,说不出一句话来。 若做下全部的人是身旁的李锦,金舒觉得,自己也会和她选择一样的路。 “王爷打算怎么办?” 许久,金舒问:“王爷手中,怕也是没有宋公子任何的直接证据吧。” 李锦点头:“我大概想得出,宋甄为何什么都没留。” 他顿了顿:“如此浩大一盘棋,前后跨越了几乎六个春秋,他布局五年,实施半年,当中只要出一点差错,便极有可能前功尽弃。” “与故意用这样的手法,躲避追责的太子不同,宋甄大概率是准备在最终尘埃落定之后,投案自首。”李锦眼眸微眯,瞧着金舒面前的盒子,“那时候,六扇门也好,大理寺也罢,无一有实证,但他却可以单靠讲述,将全部的证据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他可以将其他人,摘得干干净净,只身赴死。” 天光稍亮,周正端了一盆新的炭火,放在了正堂中央。 他前脚刚走,张鑫的狸花猫,和白羽养在鸽子笼边的大黄狗,便一前一后的凑了进来。 李锦微微蹙眉,瞧着平日里见面即是死斗的猫狗冤家,此刻老老实实的围在一盆炭火旁,井水不犯河水的坐下取暖,忍不住轻笑。 金舒却始终睨着面前的盒子,思量了许久。 半晌,她问:“王爷是不是,不想让宋甄死?” 却听李锦叹息的说:“他所做所为,够死很多次。”言罢,顿了片刻,才又纠结的望向金舒,“但他的手腕与才华,不止我一人称颂其有将相之才,就这么死了,着实可惜。” “哦。”金舒说,“那就等用不出将相之才的时候,再多杀几次好了。” 话音刚落,云飞站在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框。 他抱着那只从杨青云的院子里挖出来的机关盒,目光从金舒和李锦的面颊上扫过。 “王爷,这机关盒里的信,属下复原了。” 那埋在土里许多年,已经长了绿毛,腐烂严重到一碰就碎的信,云飞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上面的青苔一点一点处理掉。 又等阴干之后,将已经破损的地方细致的拼凑。 前后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把信上的内容,完整的复刻了出来。 “原件已经腐烂的太厉害,属下实在是不敢将它取下来。”云飞说,“长期的阴湿状态,让这信紧紧的贴在机关盒的内里,太脆弱。” “所以我还原之后,将上面的内容抄了下来。” 他将手里的机关盒放在一旁,自怀中拿出一张纸,双手递给李锦。 自打金舒是女子的事情被昭告了天下,云飞每每瞧见她,目光就觉得不知安放何处了。 他以往腼腆儒雅的模样,被不知所措覆盖了个干净。 李锦接过他手里的信,往金舒的方向歪了一下,将信上的内容展示给她看。 与之前预料的一样,这封信便是当年让镇守行宫的萧辰,产生了疑惑的那封,写着“紧急物资”,勒令萧辰不得阻拦,必须放行的那封信。 他思量片刻,瞧着云飞:“你去一趟京兆府,找杨德发,依照当年笔迹,重现一份。” 云飞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仍旧应声,马上就要转身离开。 “且慢。”李锦唤住他的脚步,转过书案,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封黑色的信,“然后回一趟盛州,将杨青云的尸骨带回来。” “找到了?”云飞结果信封,惊讶的询。 李锦点头:“都找到了,那凭空消失的两车铠甲,还有李牧的尸骨……” 金舒与云飞,皆是一愣。 他话音温柔许多,浅笑道:“都找到了。” 那日之后,化雪的寒冷席卷了整个京城。 李锦不在门主院带着,一连两日都凑在金舒的仵作房里。 “你这小,一盆炭火更暖一些。”他两指捏着书页,目不转睛。 被占了书案,只能在八仙桌上写《检验格录》的金舒,冲他不满的歪了下嘴。 她身旁,狸花猫又多带了一只橘猫,和躺在另一头的大黄狗,形成了奇怪的三足鼎立的架势。 眼角的余光瞧见金舒歪嘴的俏皮样子,李锦唇角微扬,故意补了一句:“顺便还能瞧瞧,还有哪个眼瞎的,要上门提亲。” 金舒后背一紧。 本以为他忘了这件事了,没想到自己还是天真了。 她拧着眉头,扁着嘴:“王爷最近很闲么?” “嗯,很闲。”李锦从书后露出一双明眸慧眼,“大过年的,没有案子,太子被警告之后又明显收敛,心思都在宫宴上。” 他笑起:“六扇门上上下下,难得清闲,正好给舒儿把把关,免得你被那些个渣男浪子给骗了钱财。” 金舒干瘪瘪笑了两声。 渣男浪子,她歪着嘴,怕是全京城里,除了他靖王李锦,全是渣男浪子。 “没错。”李锦笑着歪了下头。 金舒愣了一下。 见她诧异,李锦便补了一句:“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抿嘴:“王爷,来六扇门快一年,我一直有个问题十分好奇。” 李锦挑眉,轻笑:“身前身后只有这两只眼睛,每次都猜的中,是因为舒儿你太好懂了,基本都写在脸上。”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 金舒手里的狼毫小笔,愣愣的停滞在半空中。 她双唇抿成一线,一股“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冲着李锦扑面而去。 他不以为意,目光落回手中的书页:“别想了,一物降一物,你五行属阎王,八字缺我。” 好家伙,金舒直呼好家伙。 半晌,她十分诚恳的称赞道:“王爷单身至今,果然是上天有眼。” “嗯,为了让你得一个干干净净的我,也是煞费苦心。”他摆手,“今年初一祭天的时候,看来得去诚恳感谢一番。” 金舒哑然,半张着嘴巴,脑袋里就像是断了弦。 眼前的人,这是突然转了性? 可容不得她多想,便听屋檐上白羽嬉皮笑脸的探下一个脑袋,隔着窗瞧着李锦:“王爷,宋甄和何琳来了,快到门口了。” 李锦不为所动。 白羽咂嘴,补了一句:“两个人都绑着,看样子是来投案的。” 闻言,他才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书册,眼眸中闪过一道“尽在掌控”的光芒。 “走。”他起身,睨着金舒,“瞧瞧我如何盘活这死局。” 看着他笑盈盈的样子,金舒眉头皱的更紧了:“该不会两个都杀了吧?” 李锦诧异回眸,不可思议的上下瞄了她一眼:“尚未怀上靖王世子,为何就突然傻起来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轰的金舒面颊通红,呆愣当场。 李锦轻笑一声,转身勾唇笑起。 果然还是张鑫这侧写师懂人心,一只橘猫换一条建议,划算。 第258章 要论腹黑,不相上下 京城的雪尚未消融。 六扇门的积雪,倒是结了厚厚一层冰。 李锦背手大步在前,金舒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她皱着眉头,一边谨慎的落脚,生怕摔倒,一边歪着嘴,抱怨着李锦方才那毁天灭地一样的话语。 两人之间,三米距离,可金舒眼睛里瞧着,漫天盖地的都是“五行属阎王,八字缺我”,还有那句“尚未怀上靖王世子”。 她咂嘴,越想越觉得应该是遭了算计。 李锦见她提着衣摆,小心翼翼的模样,眼眸轻垂,放慢了脚步。 那通往正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淡金色衣衫的李锦,浅笑盈盈,逆光而立。 他目光所向,金舒小心翼翼的攥着衣摆,屏住呼吸,向他而去。 “需要我牵着你么?”他淡笑。 金舒眉头不展,咬着嘴唇:“王爷今日怎像是吃错了药一样?” 闻言,李锦挑眉,收了伸出去的手,一边摇头一边感慨:“舒儿可真真不够坦然。” 边说,他边从怀中摸出一物。 阳光下,那只绣的歪歪扭扭的“锦”字荷包,被他拿在手中左右晃了两下。 金舒先是一愣,而后直接跳过了害羞的步骤,也不管什么地上的冰了,急忙上前去抢:“你还给我!” 就见李锦故意举高了手,挑眉俯身,直直盯着她的面颊:“虽然绣的实在是丑了些,但我心胸宽广,不拘小节,便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边说,边又当着她的面,趁着她错愕不已的刹那,塞回了胸口衣衫的最里层,还十分挑衅的抬了声音:“舒儿若想要回去,自己动手拿。” 而后,他竖起拇指,戳着自己的胸口正中的位置,轻声道:“在这。” 瞧着金舒怔愣的模样,李锦很是满意的勾起唇角,睨了一眼对侧的屋檐之上。 皑皑白雪盖了六扇门长长的青石板路。 他故意绕过干净无雪的回廊,便是要趁着独处的机会,在金舒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张鑫说的没错,他给金舒的依恋感觉,实在是太安全了。 “安全到,她根本不会认为王爷敢往前再迈一步。”他笑起,手指从狸花猫的后背滑过,“王爷若是真心实意,属下便给王爷出一招,包治百病。” 两日之前,李锦蹙眉,将信将疑的瞧着他:“张大人连这也可以勾画的出?” 坐在八仙桌旁的张鑫,哈哈笑起:“人的性格和行为,从来都不是剥离的。”他神神秘秘的探过头来,“王爷要不要试一试?” 两人之间,沉默了十几秒。 半晌,李锦的手指划过桌旁:“……还望张大人不吝赐教。” 闻言,张鑫挑眉,显然有些惊讶。 虽然这事情是他提议的,可他还真没想到,大魏的靖王,沙场的战神,竟然真的点了头,示了软。 见他诧异,李锦抬手轻咳一声,微微红了面颊:“……本王几次明示暗示,总能让她找个清奇的角度给绕过去。” 说完,他眸色暗了几分:“如今大局将定……” 李锦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不瞒张大人,金舒每月月俸尽数存进了钱庄,先前太傅府表小姐一案后,她偶尔会见祝东离和国子监司业陈惜。” 他瞧着张鑫深思的面颊,沉沉道:“她一直在打探,哪里的风景好,又宜居。” 说完,李锦端起温热的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浮沫。 “她要走?”张鑫恍然。 李锦沉默了许久,抿了一口茶,点头:“以本王对她的了解,结案之时,定是她离行之日。” “那王爷是不想让她走?”张鑫勾唇笑起,“还是想让她此生都在靖王府住下?” “都不是。”李锦摇头,放下了茶盏,“生死未定,只想她能将本王记得久一些。” “久到……”他垂眸,“久到,万一活下来了,本王仍然能来得及去接她。” 瞧着眼前无比拧巴的李锦,看着他那半张俊美的侧颜,张鑫喉咙里冒出一口白烟,话音带笑,连连摆手,很是感叹:“哎呀,这可太难了。” 李锦后背一僵。 “她既铁了心要走,便绝不会留丝毫念想。”张鑫故意道,“前脚出了六扇门,后脚就能嫁个人。” 不等李锦急切的开口,张鑫硬生生堵着他补了一刀:“王爷难道没听说过,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进入下一段美好的爱情?” 一句话,戳了李锦的后背心。 他吸一口气,抬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来回揉搓。一想到金舒身旁站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瞧着李锦这幅为情所困的模样,张鑫一边挠着怀中的狸花猫,一边笑着说:“对付和王爷一样,这种面上人畜无害,肚子里一片漆黑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 他感慨着:“还明示暗示,金先生何许人?不显山不露水,却心如明镜,什么都知道。从最初开始,王爷的招数在她身上就不太好使吧?” 这话,说的李锦一愣一愣。 “要论腹黑,你们俩旗鼓相当,不相上下,根本比不出谁更黑。”他说,“所以王爷就别迂回了,不管用,就直接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张鑫以手比刀,一来一回,看的李锦的眉头,一高一低。 “哎呀,俗话说得好,天然克腹黑,你打直球,你看她怎么绕,绕不开的。” 闻言,李锦嘴巴一张一合,瞧着他半天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坐直身子,抿嘴问道:“能行么?” 张鑫笑起:“试试,试试就知。” 当时的李锦将信将疑,但此刻不得不佩服张鑫。 不愧是六扇门最精锐的犯罪侧写师。 精通行为分析,极其了解人性,能够通过对行为特征的分析,勾画人的心态,甚至预测出对应的下一步行动。 是实至名归的“写魂人”。 李锦睨着身后气急败坏,但面颊上多了一抹红晕的金舒,瞧着站在一旁屋檐上,远远看过来的张鑫,微微一笑。 檐上覆雪,张鑫背手而已,站在白羽身后。 他颔首致意,而后笑着说:“对付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就得推她一把。” 这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让坐在檐上的白羽,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见状,张鑫赶忙拉了他一把,抱歉的笑起:“哎呀,可是吓到白大人了?” 回廊顶,厚厚的雪片簌簌而落,白羽拍着自己的胸口喘了口气:“张大人怎么上来了?” “上来清雪啊。”张鑫边说,边捋了一把胡子,压低声音,“顺便来看看,你的进程怎么样了。” 白羽一滞:“什么进程?” 张鑫挑眉:“诛心。” 第259章 这个生意,王爷可愿意做 诛心? 闻言,白羽先是愣了一下,睨着他故意卖关子的模样,微微蹙眉。 睨着张鑫面颊上的笑容,白羽本能的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算是敌意,但也绝对称不上善意。 “张大人何意?”他稍显警醒,下意识换了一副随时可战的准备姿态。 却见张鑫笑意更深:“没什么。” 他抬手,指着李锦与金舒的方向:“你看,金先生这个人啊,和你一个样子。性格上严肃守信,客观勤奋,天生不喜欢显露,纵然危机之下,也十分冷静。” 他看着远处院中,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的金舒,淡笑抬眉:“这些,对她在六扇门做仵作而言是好事,但是对王爷娶媳妇来说,就是大麻烦了。” 眼眸里,十几米开外,李锦一边忍不住笑话金舒,一边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生生吃了好几个愤愤不平的白眼。 说到这,白羽的疑惑更深,盯着他一动不动。 “哎呀,前几日我正好找王爷有事。”张鑫说,忽而看向白羽,眼眸里有一瞬,闪过一道不宜察觉的光,“王爷恰好也正为金先生的事头疼。” “他既不想让金先生身处险境,又不愿意她最终嫁做别人的贤妻。”张鑫望着另一侧,看着李锦把自己的胳膊让出去,满脸嫌弃的充当那根冰上的拐杖。 他吭哧一下笑出了声,话里有话的侧过脸来,瞧着白羽的面颊:“于是……我就给了他一个建议。” 白羽的目光更冷,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张鑫,这个六扇门的犯罪侧写专家,平日里鲜少离开他的院子,如今站在这与他闲话家常,十分反常。 风起,白羽话音冰凉:“张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就见张鑫轻松一笑,侧过身,瞧着他的面颊:“我就是想问问,这眼瞅也要到婚配年纪的世子,需不需要也听听这建议?” 风寒且急,刮起张鑫的衣摆。 这铺面如刀一般凛冽的气流,擦着他们的面颊,发出呼啸的哨音。 眼前,张鑫岿然不动。 白羽却手在刀柄之上,调整了好几下抓握的幅度,仿佛大战一触即发。 见他生了这般敌意,张鑫摆手:“别紧张。”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你爹让我来提醒你,你们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世子千万别食言。” 说完,睨着白羽肃然的面颊,他在转身离开的一瞬,又停滞了一下,回眸瞧过去:“要论把控人心,你那沉迷扮猪吃老虎的爹,比我更强。” 他笑起:“你逃不掉。” 白羽不言,面无表情。 说完,张鑫转身,泰然自若的往屋檐另一端走去。 此刻,六扇门前,宋甄的马车缓缓停下。 他抬眼,瞧着金字的六扇门匾额,面上仿佛结了厚厚的一层霜。 宋甄与何琳的双手,被两根粗绳绑了个严严实实,艰难的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他回眸,睨着何琳的面颊,虽心中有气,但一连几日,指责的话语终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瞧着他坦然的神情,何琳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虽不语,那目光中却满是祈求。 宋甄鼻腔里出一口气,直接绕过她,大步走上六扇门的石阶。 他在前,她在后。 他健步如飞,她追在他身后。 宋甄一连绕过她三次,才迈过门槛,瞧见了等在门内,勾唇浅笑的李锦。 “来了?”他双手抱胸,眼眸眯成弯月。 见状,宋甄干瘪瘪的笑起:“看来王爷知道我要来。” 李锦点头:“你不来,她必死无疑。” 他上前两步,迎着宋甄的目光:“你来了,搏一搏,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李锦抽出身后别着的扇子,自下而上,唰的一声,切开了宋甄手上的绳子。 宋甄沉默着,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却始终注视着身前的李锦。 院子里,寒风刺骨。 他撩起衣摆,当着所有人的面,屈膝跪地,行大礼,叩首在李锦身前。 “何琳与此事无关,她身无靠山,亦不懂合纵连横,根本无力布局。”宋振闭着眼睛,额头点地,“恳请王爷秉公执法,明察秋毫,莫要被表象遮了双目。” 他身后,何琳愣住了。 她咬着唇,看着那个一身傲骨、惊才绝艳的男人,看着那个被李锦以刀架在肩头,仍泰然处之,笑意不减的宋甄。 看着他,为了求她的一线生机,抛下全部的傲气与尊严,跪在这里的样子。 她压抑了这么多天的眼泪,夺框而出,哭着,颤抖着,在他身旁一同跪下:“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与公子无关!” 看着眼前这伉俪情深的一幕,李锦握着那把冰凉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敲着自己的手心。 他眼眸微眯,半晌,点了下头:“来人,将嫌犯何琳,带去女囚严加看管,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能见她。” 闻言,何琳直起身,她看着一旁仍旧叩首在地的宋甄,凑上前,附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 “不求来生,但求今后,公子平安顺遂。” 宋甄猛然睁眼,一动不动,僵在了那里。 待他缓过神,周正已经将何琳带走,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李锦叹一口气,伸手将他扶起,淡淡开口:“你放心吧,没有地方能比六扇门的地牢更安全。” 他说:“守着地牢的张鑫和苏尚轩,均是圣上身旁的暗影,要论暗器手段,实力皆在连水之上。” 见他如此精准的参透,宋甄淡笑着点头,拱手行礼:“多谢王爷。” 说完,李锦便扫了一眼四周,为他让出一条路:“你会来这里,便说明时机成熟了。”他浅笑盈盈,“院子寒凉,到正堂说吧。” 却见宋甄摇头:“不是时机成熟,而是有了个,让成熟的时机出现的契机。” 他站在院子里,岿然不动,目光灼灼的看着李锦:“这个生意,王爷可愿意做?” 李锦一滞,睨着他面无血色的模样。 他知道,将棋盘的主动权交出去的那一刻起,宋甄手里,便再没有足够价值的筹码。 他挑眉:“先生已经一无所有,还要如何同本王做生意?” 眼前,宋甄沉默了片刻,拱手:“我为王爷谋划,事成之后,王爷放了何琳,我下大牢。” 正中下怀。 这么多天,李锦等的就是走投无路的宋甄,亲自讲出这句话来。 他面颊上荡起一抹笑意,却在点头的一瞬,瞧见大门外,屋檐上闪过的一道星芒。 “小心!” 李锦一把将金舒扯到身后,又将黑扇往宋甄身后一甩。 当啷一声,那把冲着宋甄的小飞刀,被黑扇打落在地。 暗中随行的沈文,和刚刚返回的周正,沿着飞刀来袭的方向,眨眼之间便追了出去。 可此刻,宋甄回眸,却在望向李锦的一瞬,愣住了。 他身前,心口上,手捂着的地方,插着另一把本是飞向金舒的小刀。 【作者有话说】 【王爷没事,毫发无损,不慌。】 【腹黑技能发动中。】 第260章 从未用在自己身上的一线生机 六扇门内,大风刚过。 一身淡金色衣衫的李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左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指缝中间夹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飞刀。 被他扯到身后的金舒,瞧着宋甄白了面颊,慌忙上前两步,一眼就对上了李锦胸口上的飞刀。 和严诏一模一样的位置。 这个一向是沉着冷静的女人,双唇微颤,睨着李锦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抬手扶住他了肩头,抿嘴轻声道:“王爷,你先坐下,我这就去找乔御医。” 她极度克制,但扶着李锦的那只手,却在他的肩头传来明显的颤抖。 睨着金舒故作轻松的模样,李锦稍稍挑眉。 这一幕,将一旁的宋甄看迷糊了,他垂眸,转身瞧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那把,又再看看李锦手里的那一只。 脑海中将长短形状大致比较了一番,宋甄蹙眉,转而瞧着金舒,摇了摇头:“这刀有毒。” 闻言,金舒愣了一下,方才颤抖的唇,此刻艰难的勾出一个弧度:“我这就去。” 在放手的一瞬,李锦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宋甄识趣的转身,上前两步,拾起地上的飞刀与黑扇,拿在手里整理了几下。 他身后,李锦睨着金舒的面颊,轻笑:“你担心我?” 金舒哑然,愣愣的瞧着他。 按理说,寻常姑娘家瞧见眼前这一幕,要么哭的稀里哗啦,要么陷入自责,想要弥补。 但因为李锦这一句话,金舒原本还颤抖的手,一下就稳住了。 她微微眯眼,仔细瞄了一下他的手与刀。 干净,锃亮,一滴血也没见。 金舒抬眼,瞧着眼前李锦笑眯眯的神情,咂嘴:“嗯,担心的不得了。”她鼻腔里出一口气,“这个月月俸还没发,圣上给的赏赐还扣在王爷府里,王爷要是一命呜呼了,能不能趁现在还清醒,先把银子结了?” 极静。 李锦面颊上那一抹开心,最终化成了“不愧是你”的“赞赏”神情,嫌弃的眼角直蹦。 “金先生,你大魏第一女官,官居四品,炙手可热的大仵作。”他抬手,在她肩头上下比划了一下,“格局要打开啊!” 说完,他将手从心口移开,抽出指尖的飞刀,拿在手中掂量了几下。 还真的有毒。 “太子身旁不能懂武。”宋甄捏着另外一把,将扇子递回了李锦手里,“所以,宋某精毒。” 他将飞刀从李锦手中拿过,两把捏在一起,往阳光的方向举起,转动手腕,观察着色泽的变化。 原本锃亮的刀刃,在一个巨大的斜角之下,隐隐发出乳白色的一层,像是覆在上面的一层薄膜。 宋甄将手帕抽出来,将刀放在里面,从容不迫的说:“见血封喉。” 说完,将刀捧到李锦面前。 见他极有把握,李锦没接,只多问了一句:“这飞刀,宋公子眼熟么?” 宋甄点头,但却什么也没说。 只一个眼神,李锦便心中有数。 “王爷还是看一下胸口有没有破皮。”见他不接,宋甄便自己将飞刀包好,揣在了怀中。 听到他这么讲,李锦才抬手抹了一下胸前衣襟。 心口正中的地方,被那把飞刀扎破了一个一个小洞。 他手指轻轻划过,正好摸到那枚锦字荷包,面颊上闪过一抹诧异。 李锦侧过脸,打量了一把身旁的金舒。 不动声色的开了口:“不是说去请乔御医么?” 金舒一滞:“你不是没事么?” “快去。”他淡笑,“一会儿周正和沈文,兴许还需要。” 闻言,金舒抿嘴,又瞧一眼宋甄,半晌才“哦”了一声,转身往大门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待金舒消失在视野中,李锦扯开衣襟,才从怀里拿出那只锦字荷包。 “……王爷的运气,果然很好。”洞悉一切的宋甄,勾唇淡笑着,“那第二刀,本应是稳中。” 李锦没有看他,只点了下头:“千钧一发,没有选择。” 飞刀的路径十分刁钻,一看就是用暗器的高手。 第一刀直直冲着宋甄而去,那之后,便是算准了李锦的动作,预判了他的身形,才打的第二刀。 已经扔出黑扇去救下宋甄的李锦,本该是必中。 就算他调整身形,却因为身后还有金舒,所以能动的幅度极其有限。 而在暗处,扔出飞刀的连水,赌的就是李锦会以身接下这一刀。 眼前,宋甄瞧着李锦手上的荷包,点头不语。 黑色暗纹的荷包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金色“锦”字。 李锦正反看了一眼,而后拿在手里狠狠的捏了两下,果然摸到一个不同寻常的突兀硬块。 原本,这半成品的荷包一侧,就与众不同的夹着一块卡纸。 可他未曾在意,只当是金舒的绣活“毁天灭地”,卡了一张纸板也不足为奇。 可现在…… 他将荷包的内里掏了出来,看着被飞刀戳出来的一个小洞,左右扯了几下,将内衬撕开了一个口子。 里面确实有一张纸板,纸板上,那枚可免一死的钱币,被她用针线稳稳的固定在上面。 院子里,云开雾散,光柱自阴沉了好几日的天空中投下。 化雪成水,从屋檐滴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李锦睨着那枚,他曾找遍了金舒的小院子,也没能找到的免死铜钱,面颊上好似云淡风轻,内里却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可抵一命”的机会,用在她自己的身上。 就算已经到了,大殿之上成王败寇的时候,就算已经到了,欺君之罪置她于死地的时候,她都闭口不言,只字不提这枚钱币的事情。 原来,她把这唯一一次机会,以这样隐蔽的方式,留给了李锦。 天光之下,李锦深吸一口气,抬眸,瞧着一旁的宋甄。 “宋公子方才说的生意,本王做了。”他勾唇浅笑。 睨着李锦的面颊,宋甄抿嘴,拱手说到:“多谢王爷。” “但是……”李锦一把捏紧手里的荷包,“劳烦宋公子,也在六扇门的地牢里小住几日。” 闻言,宋甄轻笑。 寒风吹过,拂过他鬓角的两须发丝,宋甄点头,将手里最后一枚棋子,交到了李锦的手心里。 “王爷当下,可用一子,逼李景上绝路。” 他说:“太傅嫡女,苏婉莹。” 第261章 贯穿全程的另一只黑手 之前,宋甄送来的箱子里,除了有那些枉死在李景手中,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官员尸体。 还有之前被报称寻不到尸首的,李牧的尸骨。 以及为了运作了这一整盘大棋,他行贿受贿,买通官员的名单。 其中便记录着有宋甄通过林阳知县杨安,绕一个大圈,行贿至太傅府的铁证。 而收钱的人,便是苏婉莹。 他坐在李锦的门主院里,瞧着炭火盆四周的两只猫和一条狗,稍显诧异。 “原以为靖王殿下是……”他蹙眉,不知道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反差。 却见李锦直接跳过了他的提问,直接将与苏婉莹有关,已经理好的案本放在紫檀木的桌上,随手打开一页:“苏婉莹构陷先太子谋反,对后宫嫔妃投毒,阻碍六扇门办案,包藏杀人凶手。” 说完,他抬眉,瞧着宋甄。 “不止。”宋甄说,“可记得陈文二儿子一案?” 宋甄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陈家小女儿,与她那上门夫婿,一个不学无术,一个嗜赌成性……”他顿了顿,“虽然顽劣,但要到杀人分尸的地步,还差得远。” 屋子里,炭火烘的暖融,宋甄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布这一盘棋,并未亲自插手任何一案,何琳亦是如此。” “所有摆到王爷面前的文字案,皆是酝酿多年之后,等来的时机。”他说,“推波助澜,让案子真实的发生,大多是由太子逼迫,亦或者……” 他浅笑:“亦或者苏婉莹的亲自教学。” 李锦微微眯眼,看着宋甄并非说笑的模样。 “教学?” “教学。”宋甄点头,“陈家会出事,是必然。” 他瞧着李锦,顿了顿:“苏婉莹能够被太子利用的根本原因,靖王殿下应该清楚。” “为了能够成为靖王妃,她甚至做到了一切皆可抛,包括人性。” 在精准的察觉到,从李锦这里走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开始,苏婉莹为了成为靖王妃,便到了疯魔的程度。 而李景和他的母妃舒妃,便是瞧见了她这迫切的欲望,以此为诱饵,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 “成为靖王妃,只有一种情况下,并不需要靖王殿下的同意。”宋甄说,“便是赐婚。” “如果让李牧坐上皇位,以你们兄弟情深的状态,他断然不会强塞一个王爷不喜的女子给你。” 但如果坐上皇位的人,是李景的话,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苏婉莹在得了舒妃的口头应允之后,便成为了最忠诚的太子走狗之一。 “只要李景告诉她,这个人之后会对靖王不利,苏婉莹根本不会去想是真是假,她便会想方设法的,将这个人除掉。” 不会去想真假,也再也没有机会去想真假。 自从上了李景和舒妃的这条贼船起,她就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刑部侍郎陈文,便是最好的例子。”宋甄说,“太子一方面利用陈文,一方面向苏婉莹灌输一个:陈文便是反对靖王的先锋。这样的概念。” “他使得苏婉莹越发的焦虑,焦虑到恨不得将陈文一家全部抹消掉。” 阳光自云间透过,穿越雕花的窗,落在李锦手里的册子上。 他蹙眉,瞧着册子里已经查实的苏婉莹的罪状,半晌,淡淡的询:“宋甄,你在当中,是什么角色。” 宋甄儒雅的笑起:“我只推了苏婉莹一把。” “告诉她,陈家的姑娘手里无银,却极端爱财。”他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给苏婉莹讲了一个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的故事。” 故事里,除了真正做生意的商人之外,还有一个手段黑暗的奸商。 “故事的结局,认真赚钱的人一无所有,奸商靠着欺骗,盆满钵满。” 如宋甄预想的一样,苏婉莹在某次的世家小姐游园的聚会上,将这个故事讲给了陈家的小女儿听。 好吃懒做,却又做着暴富梦的陈家小女儿,将这个故事听进了心里,种了一颗邪恶的种子。 “那之后,陈家的上门女婿,在我的棋楼里输的一塌糊涂,我趁机给他推销了些卖不出去的竹席,药材,并强调很便宜。” 宋甄淡笑:“那种子,便发了芽。” 屋外雪化之后,滴水打在石阶上。 瞧着眼前宋甄的面颊,李锦皱着眉头,不大相信。 仿佛是瞧出他的质疑,宋甄很是感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并非所有人,都有如王爷一般坚定的信念。被银子蒙了心,扭曲了灵魂的存在,王爷这些年,见的还少么?” 他颔首,轻笑:“但话说回来,真正教了他们如何杀人分尸的,是苏婉莹。” “为了给王爷一个能名震天下的大案子,苏婉莹也是煞费苦心。”宋甄挑眉道,“她在棋社出千,将陈家上门女婿输的背上一身高利贷之后,质问他为何不将陈家产业都抢过来,再来赌个痛快。” 那天,宋甄背靠在门外,听的清清楚楚。 一身乔装打扮之后,原形毕露的苏婉莹,恶狠狠的威胁着陈家的上门女婿。 她一遍又一遍的嘲笑着黄良平,说他竟这般没本事,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产业都拿不回来。 “若是换了我,大晚上骗到延庆门外,乱刀戳死,割下脑袋扔进水沟里,谁还能查的到我不成!” 这话,在当时输光了家底,又不敢吭声的黄良平眼中,简直就是暴富的希望之光。 “除此之外,死在国子监的那个孩子背后,也有苏婉莹的影子,只是手法就比较暴力了。”宋甄说,“那孩子有收集杯子的癖好,她便故意放了几个不应该被他带出去的杯子。” “放进去之后,再由太傅勾起那恶徒的嫉妒心,清理掉那个所谓妨碍了靖王殿下的恶徒父亲。” 宋甄越是说下去,越让李锦觉得背后生寒。 “她自始至终,都被李景用帮靖王为名,蒙在鼓里。” 说到这,宋甄叹一口气:“就连给萧贵妃下毒,也是因为舒妃的一句话。” 他睨着李锦铁青的面颊:“舒妃说,若是贵妃不死,她便无法越俎代庖的,将苏婉莹指给靖王,先前所做那些,便是前功尽弃。” 炭火声噼啪作响,宋甄拨动着茶盏中倒立的茶叶:“我设法阻止过她。” 但那时的苏婉莹,被看似已经近在咫尺的胜利,冲昏了脑袋。 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沉默了许久,李锦睨着宋甄的面颊,点头道:“我懂了。” 他垂眸,拿起一旁的荷包:“便按照你的意思办。” 李锦说:“连水的行刺越发的猖狂,再拖下去,所有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却见宋甄浅笑:“不仅有连水,还有苏婉莹。” 李锦一愣。 “京城的盛德药铺,前日出了三斤钩吻,掌柜认出了买药的人是苏婉莹。” 他说:“除夕宫宴,必有大难。” 第262章 怕兔子急了,咬人 除夕,京城落雪。 两百年的大魏,为了彰显君臣和谐,天下稳定,为了歌颂功绩,祈福来年。 每每除夕,皇帝便会邀请朝中官员,令其携带家眷,参加跨年的宫宴。 本是好意,但绵延二百年之后,宫宴的性质就变得有那么一点暧昧。 朝中要员多会携带适婚年纪的嫡子嫡女,借着宫宴,牵一条门当户对的红线。 “说是宫宴,实际上颇为无聊。”李锦靠在门框边,手里握着一只盒子,背对着金舒厢房的门。 一大早,他就将那身淡金色,金线绣着花枝的常服穿在身上,又把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金舒,无情的自厢房的被窝里给挖了起来。 而后在一众侍女的“捣腾”中,习惯了素面朝天,缁衣在身的金舒,顷刻间白璧无瑕,出尘脱俗,稳稳担得起倾世红颜的分量。 瞧着身上这件与李锦一个颜色、一个花型的钿钗礼衣,她稍显不适。 男装惯了,此刻便觉得女装繁杂,行动不便,很是累赘。 “今日这么多安排,缜密细致,容不得半分差错。”她提着衣摆,不满的抱怨,“王爷将我包成这般模样,万一撞上刺客,我这逃跑都费劲。” 就见李锦睨着院子里飞扬的落雪,轻笑:“舒儿今日一整天都在我身旁,遇不到几个刺客的。” 金舒干笑两声:“还几个,一个就能让我交代了。” 话音刚落,李锦回眸望去,身子一僵。 习惯了她潇洒干练的模样,此刻这朱唇皓齿、玉质天成,如远山芙蓉一般倾城绝代的样子,明媚的让李锦有些移不开眼睛。 但金舒一心埋怨,扯着下摆,摇摇晃晃,恰好错过了他眼眸里流淌的如水温柔。 见他许久不语,金舒抬眼,却瞧见他将手里的木盒递了过来,挑眉道:“官居四品,要戴六钿。” 金舒哑然。 这大概是她二十二年来,脑袋最重的一天。 小雪飞扬,时下时停。 马车没有走朱雀门街,而是绕行了一小圈,准备自皇城西边的安福门入宫。 李锦黑扇别在身后,手指撩开车帘,目光扫了一眼街道:“你头上的钗,取下来一支。” 金舒一愣,伸手摸了一根下来。 那钿钗鎏金嵌玉,价值连城,拿在手里分量极重。 李锦伸手拿过,举在金舒面前,猛然一抽。 那金钗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一把缩小了的剑,内里竟藏着细小的刀刃。 “专门让人连夜赶制的。”李锦将钿钗合上,倾身上前,一腿跪在金舒身旁的长椅上,俯身将那支钗,轻轻的推回原本的位置,“六支皆是如此,你戴好,以防万一。” 说完,他顺势坐在了金舒身旁,沉了面颊:“还记得今天要做什么么?” 闻言,金舒叹一口气,咂嘴道:“王爷和宋公子昨夜讲解了好几个时辰,我记得呢。” 上一次,六扇门前,连水飞刀行刺没能得逞,但追出去的周正和沈文,却不负众望的伤了他关键的左臂。 可也没有落到好,周正肩头生吃了一剑,当下还躺在乔御医的医馆里,被闻讯赶来的曲楼萧掌柜照顾着。 看似占了上风,其实很被动。 周正的实力虽然不及李锦,但在大魏也排的上前五,少了他,若是再遇行刺,敢追出去,则很容易陷入被调虎离山的境地。 再加上鹰犬的影子,暗影之一的白羽,家中突传急讯,已经辞行多日,李锦手里可用的棋子,就变得十分珍贵。 一连三日,宋甄与李锦都在门主院内闭门不出,直到昨夜,才确定了一套相对稳妥的方案。 此时此刻,留在六扇门门主院里的宋甄,两指捏着手中一枚白子,淡淡道:“要以苏婉莹为棋子,逼李景上绝路,这第一步,得先让苏婉莹提前成为弃子。” 他抬眸,瞧着对面那张熟悉的,大魏九五至尊的面颊,勾唇浅笑:“方法很简单。” 说完,两指轻捻,落下一子。 马车内,李锦从怀中摸出一支小瓶,瞧着身旁的金舒:“钩吻中毒,要多久发作?” 金舒瞧着他手里写着盛德药铺的小瓷瓶,沉声道:“因人而异,即刻发作和两刻钟之后发作的都有。” “特征呢?” “恶心呕吐,咽喉灼痛,吞咽困难。稍重则头晕目眩,眼睑下垂,四肢麻木,视物不清。而后昏迷抽搐,呼吸与心跳均出现问题,先快后慢,直至呼吸衰竭死亡。” 说完,她睨着李锦的侧颜:“这毒,摆明了是冲着王爷和诸位暗影的。” 先前,李义对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太子不会武,就算他狗急跳墙,也越不过他身旁的几员精锐侍卫。 再加宫宴上,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副人到中年,蹭吃蹭喝的模样,却是大魏一顶一高手的张鑫和苏尚轩,也都在。 太子若是想要生事,不做足准备,绝对讨不到半分好处。 而这能让人四肢麻木,头晕眼花的钩吻,恰到好处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三斤,若是混进食材里,恐怕今日宫宴所有人都要中毒不轻。”李锦手指轻轻转动着瓷瓶,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打这第一回合。 “王爷几分把握?”半晌,金舒还是忍不住询到。 就见李锦少见的收了笑意,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是最稳妥的方案,是因为其他的那些,把握更低。” 此言不虚,宫宴之上,太子一派的人不比李锦少。许为友,赵文成,以及藏在黑暗中的连水,都是变数。 “走一步算一步。”李锦握紧了瓷瓶,回眸瞧着金舒,思量半晌,还是将那句“若有意外,你一人先逃”给咽进了肚子里。 反正说了她也不会听,他就只需要为她铺好后路,自然有人安排。 马车缓缓驶入安福门,李锦将那瓷瓶放回了怀中,撩开车帘,一眼瞧见了站在车旁,一脸冷傲的少将军萧辰。 他一滞:“你不是回丰州了么?” 萧辰一身戎装,单手执刀,目光环视了一整圈,确定目光所及都是自己人之后,才嬉皮笑脸起来:“哎呀,可怜巴巴的我啊,降职了!”他摊了摊手,“这不是又回来带金吾卫了。” 李锦蹙眉,疑惑的从车上轻跳下来:“本王怎没得一点讯息?” 却见萧辰挑眉,咧嘴一笑,压低声音,话里有话:“怕兔子急了,咬人。” 第263章 局中局,棋中棋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 自安福门入皇城,直到步行通过昭阳门这段时间,李锦始终在思量萧辰方才的话。 他点到为止,让李锦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 就像是六年以前,李牧被奏谋反一样。 就算当时的二皇子李景,并未带人逼宫,但李义仍旧谨慎的抽调了两千精兵,将整个行宫团团围住。 当时的少将军萧辰并不受李义信赖,所以自始至终都不知,他准备带着八百金吾卫拼死抵挡的,实际上是自己人。 李锦眼眸微眯,只觉得今时今日的场景,仿佛六年前行宫的场面再现。 想到这里,他猛然收了脚步,脑海中的碎片缓缓拼凑起来,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链。 他怔愣些许,睨着太极殿的方向,半晌,一声轻笑。 六扇门里,一身便服的李义,倚着石桌,拿捏着一枚黑棋子。 那不过半寸的黑子,在他指尖上下翻滚。 棋盘上,两方布阵尚未完成,棋盘上的大场尚未被刮分干净。 “靖王殿下心思缜密,圣上的局,当从过宫门时第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花白了头发的李义,眼眸瞧着棋盘的同时,余光始终落在宋甄波澜不惊的面颊上。 半晌,李义才抬手,一边落子,一边说:“你怎知他不会热血冲了头,自投罗网?” 却见宋甄轻笑,不疾不徐的自一旁摸出白子,捏着袖口,将棋子挂在了李义的黑子之下。 他说:“因为没有必要。” 李义瞧着他,微微眯眼。 其实,大魏的皇帝,天选的李义。治国安邦确有一套,但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却嫌少沟通。 给的威严,多。 给的亲情,少。 几个儿子到底是什么心性,李义虽然心中有数,但难免会被蒙蔽双眼。 六年前,他已经犯过一次错,六年后,同样的坑,不能摔第二次。 今日不管是太子生事,亦或者靖王生事,对李义而言,都一样是大殿生事,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 只要他想,都能扣上谋反的帽子。 作为一国之君,掌控大魏天下的李义,并不能因为面对的是自己信赖的亲儿子,就掉以轻心。 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就算靖王一心为了天下,可今日一旦事成,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扭头便拔剑逼宫。 而太子也是一样。 所以严诏身死当日,李义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丰州大将军府,便是暗中命已经离开京城,驻扎丰州六年的大将军,班师回京。 李义睨着面前的棋盘,搓了搓双手,才捏起下一子,感概道:“权利使人迷失心智,看不清自我。”他冷着脸,“李锦是人,不是神。是人,便会有弱点,便会有欲望,便会被诱惑。” 却见宋甄面无表情的抬手,冷冷重复了一遍:“没有必要,若他想,六年之前,百万黑旗军早已荡平京城。” 他抬眉,目光森寒的睨着李义的面颊:“而圣上与二皇子,根本无力招架。” 宋甄落下一子,目光望着皇宫的方向:“我质问过他,而他早就已经做出了问心无愧的选择。” 雪下的悄无声息,云层低矮,泛着轻轻的灰色。 无风,太极殿广场格外静谧。 时间尚早,正午未至,而宫宴要日落之后才会开始。 大多数官员会稍早一些到达,趁机让女眷们入一趟后宫,给几位妃嫔送些年礼,混个眼熟。 走在大红宫墙之下的李锦,浅笑盈盈,在悠悠荡荡的落雪中,带着金舒,只两个人,站在了掖庭宫内,舒妃居住的紫荆宫前。 就如宋甄推测的那样,他自踏入宫门起,便已经看透了李义的局。 可就算冒着被扣上谋反帽子的风险,他也丝毫不觉畏惧。 李锦轻轻舒一口气,提起衣摆,牵着身后金舒冰凉的手,迈上了台阶。 自这一刻起,他要用六个时辰,修正六年前的错误。将宋甄布局的这一盘六年的棋,落下最终一颗中盘的棋子。 显然,舒妃对李锦的到来,充满了惊讶。 睨着眼前站在院中,越发气宇轩昂的靖王,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厌恶至极。 “这是吹的哪门子的风,居然把靖王给吹来了。”舒妃趾高气扬的倚靠在圆桌旁,珠玉满头,贵气十足。 她一边拨着手里的橘子,一边话里有话:“六扇门待久了,竟连这宫内的礼法都忘了个干净?”她笑起,自问自答,“罢了罢了,知你本性顽劣,本宫不同你计较。” 说完,目光打量了一眼金舒,直接将她无视掉:“靖王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定然不是来串门请安的吧?说吧,本宫听着。” “串门?”李锦不屑笑起,单刀直入,往最见血的地方猛戳一下:“六扇门办案,舒妃配合就好。” 闻言,舒妃剥橘子的手指一怔,但也仅仅维持了一瞬,便嗤笑道:“靖王殿下好大的威风啊!” 说完,她起身,摆了摆手:“送客。” 李锦瞧着聚上来的嬷嬷,不疾不徐从怀中拿出一块金牌,举在手中晃了晃,上面“御驾亲临”几个大字,让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上前。 “舒妃可想清楚了,太子和许为友构陷先太子李牧谋反的案子,本王手里可是铁证如山。”他眼眸微眯,“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的儿子。” 李锦下颚微扬,在舒妃怔愣的回眸中,扬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 雪下的零星散散,两人之间的空气好似冻成了冰。 那御驾亲临的牌子,见之如圣上亲临,亦可先斩后奏,就算是后宫嫔妃,见此金牌也不得不跪在地上。 方才还是飞扬跋扈的舒妃,此刻双膝跪地,睨着李锦,出人意料的扔出一句:“此事与我何干?他们做的那些腌臜事,自是应当让他们自己承担。” “如此明理,本王欣慰。”李锦深以为然的点头,“那舒妃做的腌臜事呢?是不是也该担个责任?” 舒妃一滞,面上腾起一抹怒意:“靖王什么意思!” “苏婉莹。”李锦冷冰冰的说。 听到这个名字,舒妃的面颊僵了一瞬。 面前,李锦背手而立,话音带着一股戏谑的意味:“舒妃是否想过,若是本王现在就找到苏婉莹,告诉她,她已经永远没有机会成为靖王妃的话……”他轻笑,“她会不会为了挽回局面,说点本王感兴趣的,特别的东西出来?” 跪在地上的舒妃,霎时间,怒目圆瞪的盯着李锦:“你敢威胁我?!” “舒妃高看自己了。”李锦毫不客气,“本王还不至于这么闲,专程跑来威胁你。” 他不疾不徐,自怀中拿出那盛德药铺的小瓷瓶,在舒妃面前轻轻晃了一眼:“眼熟么?”李锦道,“钩吻,盛德药铺的伙计少装了二两,本王特意来问问,这二两舒妃还要不要了?” 他笑起:“要是差了这量,达不到效果,岂不是会坏了太子今晚的大事?” 第264章 诱敌深入 小雪纷扬,院子里的石板路,被润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舒妃跪在地上,迎着李锦的目光,不见丝毫慌乱。 刚过44岁生辰的舒妃,与住在冷宫六年的萧贵妃,不论气色还是精神,都有着天壤之别。 舒妃虽无年华正盛的清纯,却也有千娇百媚的风韵。 身上穿的、戴的,都是肉眼可见的质地上乘,极尽奢靡。 两人之间静了许久,舒妃仍旧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但说话的底气,明显没有方才那么硬气。 “靖王真是开玩笑。”她目光瞥了一眼门口的内侍,见他懂了目光里的意思,悄悄跑走,才又缓缓道,“靖王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直直戳着李锦的面颊:“这里是大魏的宫!” “钩吻是何等毒性的物什,连太医院都寻不出一颗,靖王就凭手中一个瓷瓶,就想将帽子扣在本宫的头上?”她冷笑,“宫内无毒!” 言外之意,便是在说李锦手里的小瓷瓶,不过是诈她的道具而已。 毕竟自严诏死后,宫门审查的力度今非昔比,能通过层层检查仍旧带进内宫的,这一个多年来都不在宫内布局的靖王,怎么可能轻易办得到。 宫内,可处处都是她的人! 李锦也不急,他勾唇轻笑:“砒霜能进,钩吻缘何不能?” 话音未落,舒妃后背便渗出丝丝冷汗。 “同样的渠道,舒妃能用,本王亦能。”他话里有话,笑意更深。 舒妃心头咯噔一下,警惕的睨着李锦的面颊。 后宫生活近三十年的许氏嫡女,打从出生起,就浸润在权力拉扯的一汪大海中。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能在后宫稳稳立足,定然是自有一套手腕。 她努力的瞧着李锦的神色,企图从他淡然自若的面颊上,找出一丝丝破绽。 她不相信李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她苦心经营三十年的网,撕裂一个口子。 但这半年来,李锦所作所为,她虽身在后宫,可依然知晓的清清楚楚。 她不言,拖着时间,既不承认,也不反对。 半晌,方才消失的那个内侍,神色格外慌张的站在门外,在李锦身后,小心翼翼的比划着。 “父皇不在。”知道她在探头瞧什么的李锦,笑着俯身,“舒妃想想,今日除夕,有百官宫宴,父皇为何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离开了宫呢?” 他微微眯眼,往舒妃的心头泼了一盆冰冷的水。 她之所以天不怕地不怕,是因为身后有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两个男人为她撑腰。 在李景成为太子,萧贵妃进了冷宫之后,李义时不时会来她的紫荆宫闲聊听曲。 她虽然知道李义真实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萧贵妃,但她仍然享受这虚假的恩宠,不愿意轻易放手。 而今,除夕宫宴,李锦在她的紫荆宫发难,而皇帝却避而不见。 直至此时,她才确定,方才李锦所言非虚。 整个许家,太子,怕是在今日将要大难临头了。 沉默了许久,舒妃抿嘴,淡漠的道:“太子谋反,是太子的错,靖王要抓,也是要抓太子。” 李锦闻言,轻笑。 “而许家参与其中,是许家的错,靖王要拿人,也是要去许家。” 后宫生存三十年,姜还是老的辣。 “至于苏婉莹做了什么样的事情,那当然也应该是苏婉莹自己承担后果,靖王殿下跑到本宫这里兴师问罪,于情于理,都不妥当。” 她睨着李锦浅笑的唇角,心中对他的憎恨与厌恶,都被压在那张波澜不惊的容颜背后。 她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就连当年风头正盛,宠冠六宫的萧贵妃,也不敢给她这样的脸色。 舒妃强忍着心中的恼怒,口气淡淡:“就像是六年前一样,谁惹出的事情,谁承担责任。”她微微眯眼,“六年前亦是未曾波及过靖王,六年后靖王为何要将本宫卷进这浑水里?” 她面上不卑不亢:“本宫自入宫起,就不再是许家的嫡女,而是堂堂大魏的皇妃!” 紫荆宫内,鸦雀无声。 众人听出舒妃动了怒,齐刷刷叩首在地,惊恐的说着“娘娘息怒”。 唯有李锦与金舒,不以为然。 他料到了舒妃会见事不妙,从身份上,先将自己与宫外划清界限。 瞧着跪了一院子的人,李锦故意笑着感叹:“倒是要谢谢舒妃,谢谢你说的是……大魏的皇妃,而不是我李锦的长辈。” 他笑意仍在,抬了下衣摆,蹲下身,正对着舒妃的面颊,话音轻了些许:“你也见了,本王今日只身一人,无刀无剑,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来这,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想为难舒妃。” 眼前的女人面不改色,等着李锦的下句话。 “说到底,你也是我父皇的妃嫔,是李氏的媳妇。”李锦声音轻柔不少,“要是连着你一起下了狱,皇家的颜面上,不太好看。” 说到这里,舒妃的眼眸才微微一眯:“那靖王殿下的意思是?” 李锦笑起,眼如弯月:“舒妃心中,有数。” 言罢,他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浮灰,留下意味深长的微笑,准备带着金舒转身离开。 却在此时,舒妃起身,站在他身后,声音高了许多:“靖王的癖好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李锦停住了脚步,背着身子,没有回头。 舒妃冷笑:“放着好端端的姑娘不要,非要护着一个破鞋!” 话音刚落,李锦冷冷回眸,杀气尽显。 此刻,六扇门内,门主院中,棋盘旁,茶已微凉。 黑子白子渐渐瓜分了棋盘上的地盘,形式布局,已然初显。 “舒妃定会在面上,以皇室颜面为牌,让李锦放她一条生路。” 棋子下的越多,宋甄便越是谨慎,原本一息便可落子,现在已经要筹划半刻钟。 他手中的白子被他指尖轻捻,贴在指肚上缓慢的旋转着。 “但这只是表象。”他面无表情的说,“她不过只是想喘一口气,不惜激怒靖王,拖着他,而后第一时间,让人去东宫送信,唤太子前来商议。” “但太子不会去,也不能去。”他淡笑,睨了李义一眼,“因为太子与您一样,也不在宫内。” 宋甄说完,一手捏住袖口下摆,抬手落子:“为了牵制靖王,太子正在掘地三尺的,寻找那个半年前,被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男孩。” 随着咔哒一声,棋子落定,围下了棋盘中腹的位置。 “不止。”宋甄勾唇浅笑,“太子不会去见一个,马上就要被他灭口的人。” 第265章 狗咬狗,才最是精彩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瞧着面前渐渐成分庭对抗之势的棋盘,李义沉默了许久,才点了下头。 他大马金刀的正坐在宋甄对面,隔着轻飘的小雪,不以为意。 与宋甄的判断一致,李锦并不在意舒妃的死活。亦或者说,在他心中,舒妃早就值得千刀万剐。 “那你觉得,他找得到那孩子么?”半晌,李义抬眉。 只见宋甄哈哈笑起,摇了摇头,迎着李义探寻的目光,直言:“圣上还是不要拐弯抹角了,先太子李牧的遗子,确实在我手中。” 自己的真实目的被看穿,李义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面露钦佩的点了下头。 但宋甄却话音一转,笑意散了一半:“可若无王爷命令,我便会将此事带进坟墓里去。” 院子里,寒了几分。 风虽未起,李义的面颊也不见波澜,然这四方的门主院,依然能感受到暴风雪的预兆。 半晌,李义抬手,摸起一颗黑子:“岑真,你骨头是真的硬了。”他话音极其平和,没有丁点起伏。 言罢,抬眼,很是凛冽的戳着他含笑的面颊:“就是不知道这硬度,抗不抗得住断头台上的闸刀。” 宋甄闻言,含笑不语。 紫荆宫内,面色冰冷的如寒潭死水的李锦,威压尽显。 他眼眸如刀,戳在舒妃的面颊上。 那一瞬,纵然是后宫争斗了三十年的舒妃,也隐隐感到了害怕。 她抿了下唇,一不做二不休,用最恶毒的语言,疯狂攻击着李锦最大的软肋。 “真不知道靖王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她讥讽耻笑,“你就这么执着于,本宫亲儿子的剩饭?” “太子坐上的位置,你喜欢,本宫理解。”舒妃仰起头,越发的猖狂,“权力嘛!哪个男人不喜欢,不心动?” 舒妃说到这里,径直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一副欠揍的神情,瞧着有些怔愣的金舒,她轻蔑一笑:“只是没想到,你堂堂靖王,竟然对太子玩剩下的女人,也要抢。” 她一边说,一边撑着自己的下颚:“怎么?房中功夫了得?令你欲罢不能?” 舒妃说这些的时候,其实腿抖的厉害。 带着“御驾亲临”的金牌,在太子赶来之前,被激怒的李锦就送她见了阎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失算了。 眼前,见她说完了这些话,李锦挑眉,与身旁的金舒相视一笑,吭哧一下笑了出来。 两个人笑的双肩直颤,让舒妃怔愣当场,抬手指着他们二人,咬牙切齿:“你们笑什么!” “没什么。”待稍稍平复,金舒抬手捂着自己的唇角,话里有话,“你重新让我理解了,什么叫妃。” 舒妃一滞。 “方才那些话,市井泼妇讲起来,都觉羞愧。”金舒不以为意,笑眯眯的迎着舒妃暴怒的模样,摆明了是看她的笑话。 被一个小小四品女官当面回怼,舒妃的自尊也好,面子也罢,皆不允许。 她瞬间暴怒,蹭的一下跳起来,冲着金舒,扬起手就要打下去:“你这小妮子!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金舒不动不躲,丝毫不怕。 就见李锦一把钳住了她高举的手腕,称赞道:“舒妃真是可怜。” “你说什么!” “自己儿子派来的刺客,都快要了你的命了,居然还在这拖延时间,指望他会来为你出口气。” 闻言,舒妃愣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锦一把甩开她的胳膊,将她往后狠狠的推过去。 舒妃几步踉跄,摔倒在地。 但她怒火攻心,几乎是弹着站起来,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锦扔过来的一封信,糊在了面颊上。 “你自己的儿子,笔迹你自然最熟悉。”他浅笑摇头,一把环住了身旁金舒的腰,目光却始终落在舒妃的面颊上。 见她被信中的内容震住,李锦留下一句“真可怜”,便推着身旁的金舒,不疾不徐的从院子里走出去。 没走出几步,身后的院子里,便传来了暴怒的咆哮声。 而后是哗哗啦啦的打砸声,夹杂着一众侍女的祈求,格外闹热。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却没有放晴。 李锦心中不悦,走过拐角的时候,一把将金舒按在了高耸的大红墙上。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倾身上前,吻上她的唇,那如攻城略地一般,恨不得将她灵魂抽出来的力道,让金舒动弹不得。 直到她快要不能呼吸,声音里带着暧昧与乞怜的意味,李锦才顶着她的额头,慢慢松开。 他不甘心的,不悦的,带着几分嗔怒的,死死盯着金舒涨红的面颊。 “舒儿今夜,哪也别想跑。”他恶狠狠道,“往后夜夜,也别想跑!” 说完,抬手扯了一把自己领口的衣襟,脸上写满了怒意,鼻腔里长出一口气。 他在原地,背过面颊通红,怔愣的金舒,低着头深沉的呼吸了好几次,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可抬眸的一瞬,瞧见对侧屋檐上,显然是蹲着看了半天好戏,笑的满脸花痴的沈文和李茜,愣了一下。 他抿嘴,眼角直颤,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 见两人举起手里的袋子晃了晃,示意他舒妃宫内的三斤钩吻,已经成功的换了出来。 李锦才拿出平日里那一抹浅笑,注视着紫荆宫的方向。 半晌,冷冷道:“她真该谢谢宋甄。” 那时,舒妃的话像是火药一般,在李锦的心头精准的炸了一把。 可除了愤怒,恨不得当场杀了她之外,李锦当时想的更多的,却是对此刻正在宫外下棋的宋甄,发自心底的钦佩。 若没有他昨夜极端细致的预测与盘点,兴许当时,他真就借着那先斩后奏的金牌,以扇刀为刃,直接要了舒妃的命。 “王爷的任务,一方面是设计苏婉莹,另一方面,是给沈大人用川芎替换钩吻,创造时间和机会。” 深夜,所有人都聚在门主院里,听宋甄安排着除夕的行动。 “舒妃性情嚣张跋扈,定不会让王爷轻松离开。”宋甄迟疑些许,看着金舒,面露歉意,“抱歉了金先生,让你随行王爷,却只是为舒妃做一个精确的靶子。” “那时,你二人务必冷静。”他顿了顿,“她定然会用最龌龊的手段,冲着疯狂攻击金先生,使劲浑身解数来激怒王爷。” “那时王爷越是生气,拖延的时间就会越久,她也会越觉得解气。”宋甄摆手摇头,“不可,千万克制,你们二人都要云淡风轻,不以为意,最好还能反手,再将她激怒之后马上离开。” “要让她这一肚子恶气,在第二局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全部压在苏婉莹一个人的脑袋上。” 烛火之下,宋甄面色清冷,浅笑盈盈:“狗咬狗,才最是精彩。” 第266章 逃不掉的,才是宿命 时间如流沙般丝滑落下,正午刚过,便有官员的马车,载着家眷与贵重的礼物,在宫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和计划中一样,气急败坏的舒妃没能见到太子,又因为宫门此刻审查格外严格,侍女也没能顺利出宫。 此刻,她就像是被囚禁于深邃的牢笼里,心中郁结的怨气、不甘与愤怒,近乎扭曲了那张冰清玉洁的容颜。 “圣上不见,太子不知去向,而靖王又将一封伪造的密信,拍在了舒妃的脸上。”宋甄瞧着与他面对面的李义,端起一旁早已凉透的茶盏,润了润嗓子。 少顷,才继续说:“稍作调整之后,她便会计划着,如何将所有的罪名,全部推到苏婉莹的身上。” 六扇门门主院内,正午刚过,雪又开始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那洁白如絮的小雪花,打在面前的棋盘上,转瞬便晕染开。 李义目光极寒,注视着不疾不徐,将自己最终的谋划娓娓道来的宋甄,半晌,冷哼一声。 “朕平生,最恨叛徒。”他话音带怒,“怎么,岑真也想试试这条背叛的路,能不能走的通?” 显然,对于宋甄不肯说出李牧遗子的去向,大魏的皇帝耿耿于怀。 见李义动怒,饱经风浪,人生于大起大落之中,尝遍世间冷暖的宋甄,显然不觉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他依然没有丝毫的动摇,话音波澜不惊:“圣上说笑了,岑真从未背叛过。” 雪落在茶盏的中,微微敲打起一抹涟漪。 宋甄带笑的面颊倒影其中,他自上而下,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直面死亡的傲气。 他好似调侃,又仿佛戏谑,睨着风雪另一侧的李锦,直言不讳:“岑真也从未说过,要对圣上尽忠。” 寒风刺骨,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 陈公公站在李义身后,蹙着眉头,一个劲的同宋甄使眼色。 可这青衫在身的翩翩公子,此时如同瞎了一样,不为所动。 “好!”李义额角上的青筋凸起,鼻翼微颤,“好一个惊才绝艳的岑氏嫡子!” 他面颊上的杀意升腾而起:“你倒真是忠心!”李义抬手,指着他眉心,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朕现在就要了李锦的命!?” 却见宋甄深吸一口气,哈哈笑起,在李义诧异的注视中,摇了摇头。 “无妨,圣上想杀,杀就是了。”他说的云淡风轻,自一旁摸出白子,迎着李义的威胁,落在盘上。 见他死到临头,仍旧不卑不亢,李义心中起疑惑:“怎的,眨眼之间,便沦落到卖主求荣?以命换命?” 闻言,宋甄抬眼,郑重的瞧着李义的面颊。 两人之间安静了片刻,他眼眸里的光,也暗淡了几分。 “我的主子,早在六年前,就死在了发配的路上,尸骨无存。” 李义一怔,刚刚冲上头顶的气,登时散了大半。 看着宋甄生死无惧,问心无愧的模样。 也许是心中那一股对李牧的愧疚,让李义一时间有些动摇。手里的那枚棋子,捏了许久,也没能落下。 见他迟迟不语,垂眸深思。宋甄倒是先开了口。 “正午已过,戏快要开场。”他抬手,冲着大门的方向比了一下手势,“圣上该回了。” 话音散去许久,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李义,才抬手将黑子扣了下去。 他瞧着面前的棋盘,搓了搓自己的手:“一盘棋,布局已过,定式已显,正到了短兵相接的中局之争。”李义微微眯眼,“可惜了,下不到收官之战,也看不到大战的最终结局。” 李义探身向前,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宋甄:“遗憾么?” 冬风凛冽,刮起宋甄的衣衫,将他鬓边发丝撩拨飞舞。 该来的,总是会来。 宋甄抬眼望天,瞧着云未开,雾未散的广阔天际,由衷舒了长长一口气。 而后用温柔如水的目光,瞧着坐在他对面的大魏皇帝,露出了一如多年之前,无忧无虑的岑家嫡子才会有的,纯真的笑意。 他摇头,浅笑盈盈,一字一句,仿佛有千金分量,落在李义的心头上。 他说:“愿正道的光,照亮这天下所有的黑暗,驱散所有的阴霾。” “若点亮这光,要以我尸骨无存做引,要以我挫骨扬灰做蜡……”宋甄笑起,“十次百次,千次万次,我仍旧义不容辞。” 言罢,他拱手,行礼致意。 此刻,李义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宋氏当家,温文尔雅的京城首富。 他面对的,是那个无辜背上叛贼之名,成为争权夺利中最大受害者的岑真。 上苍仍是公平的。 给了他绝佳的出身,给了他能以天下为棋的大智慧,却也给了他跌宕起伏的悲惨宿命。 不是所有的人都足够幸运,能和李锦一样,于绝境之中,仍有选择。 逃不掉的,才是宿命。 逃得掉的,那是命运。 李义接过身后陈公公递过来的温茶,当着宋甄的面,自怀中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尽数倒在里面。 他等粉末化开,将茶盏双手递到了宋甄的面前。 “今日之后,再无岑真。” 宋甄却不曾犹豫,接过那茶盏,抬手便要一饮而尽。 “且慢。”李义唤道。 见宋甄诧异,李义严肃的凝视着他的面颊,半晌,补了一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起身,自上而下的注视着他,“永远都不要忘记。” 话落,宋甄浅浅一笑,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个干干净净,李义才缓缓迈步。 他行至门主院的月门之下,忽而收了步伐,侧过脸,睨着依旧端坐那里的宋甄,声音稍稍大了几分:“岑家与先太子……” 他顿了顿:“都是朕的错。” 宋甄一滞,看着李义 虽是十米之外遥遥相望,但李义那半张面颊上透出来的后悔与绝望,却是宋甄从来未曾见到过的。 “一步错,步步错,然而世间从无后悔药。朕倾尽全力配合你,便也是想告诉你,朕对不起岑家,亦对不起李锦。” 李义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是朕,对不起他们。是朕,辜负了他们。” 说完,他迟疑了一息的时间,便大步走进了风雪里。 身后,宋甄缓缓起身,眼泪自面颊无声滑落。 他撩开衣摆,在雪中双膝跪地,冲着李义离开的地方,虔诚叩首,缓缓闭眼,笑意不减。 这么多年,他知时间不能逆转,知人死不会复生。 但仍旧以命做抵,将生死抛诸脑后。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自以为敢做天下太平的基石。 可此时此刻,剥开躯壳,审视灵魂,他终于明白,他自始至终,求的都只有一句“对不起”。 幸而,大魏天子,没能让他失望。 他轻笑:“大魏有你,天下之幸。” 月门之外,已经走出几十米的李义,渐渐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望着门主院的方向,许久才叹了口气。 怀中摸出另一包真正的毒药,扫了一眼陈公公,一把将纸包撕碎,散在了风雪里。 “圣上仁慈。”陈公公淡笑颔首。 却见李义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岑真六年前就死了。”他顿了顿,“朕只是……给了宋甄可以选择的一次机会。” 说完,微微仰头,瞧了一眼陈公公面颊上的笑意,叹一口气:“李锦的人,还是让李锦自己去定夺吧。” 第267章 你不仁,我不义 太极殿外,李锦瞧着天色渐暗,雪势渐大,心中隐隐担忧。 他肩头上一件纯白的狐裘,独自一人迎寒而立,与身后歌舞升平,闹热至极的太极殿,仿佛处在不同的世界里。 见他独自一人矗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一身华服的大魏公主李茜,四下看了许久,有些疑惑的凑在他身旁问道:“金先生呢?” 李锦侧过脸,睨了她一眼:“在里面,被一众女眷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李茜一滞,干笑两声:“也是,大魏第一女官,名垂青史的那种。”她咂嘴,“有点脑子的,都会让自家夫人去同她混个脸熟。” 说完,李茜往前两步,撑在身前的白玉围栏上,望着已经点了大红宫灯的殿前广场,半晌才说:“其实舒妃那里,不仅有钩吻。” 闻言,李锦蹙眉,往前了两步,示意她小声些。 李茜难得正经,压低了声音道:“沈文当时探了两个来回,才找到那三斤钩吻藏匿的地点。” “但他打开盒子,瞧见的不只是三斤钩吻磨成的粉末,旁边还有满满一瓶暗红色的砒霜。” 李锦不言,仿佛一切皆是预料之中。 “当时时间有限,情急之下,沈文将色泽接近的胭脂水粉,和砒霜调换了。” 说完,李茜抿嘴,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望着李锦。 半晌,那句“萧贵妃不会再中毒了”,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而李锦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淡笑着抬手,两指一扣,弹了一把她的额头:“云飞一会儿就到。” 他瞧着李茜捂着脑袋,满面抱怨眨眼换成了欣喜,勾唇浅笑,没有再开口。 暮色四合,天完全黑了下来。 直至此刻,云飞才风尘仆仆的自大雪中归来,他瞧见李锦的一瞬,颔首示意。 “久等了。” 李锦点头,刚想转身往殿里走,却听身后一声豪爽的呼唤。 他诧异回眸,石阶之下,是多年不曾相见的平阳王李英,大魏皇帝李义的弟弟。 “哎呀!靖王!”李英声音极大,咧着嘴笑的很灿烂,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多年不见!竟已出落的如此英俊帅气!” 他嘿嘿一笑,神神秘秘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什么时候成亲?瞧上哪家的姑娘了?我帮你说媒啊!” 李锦一滞,怔愣的瞧着自己这个小叔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他一脸警惕,平阳王这才赶忙收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歪着头:“哎呀……主要是那个世子……”他说,“适婚年龄了,给他介绍了好几家的姑娘,他不仅一个不见,还满肚子牢骚。” 李英顿了顿,目光在李锦审慎的面颊上扫了一圈,委屈的扁着嘴巴:“最后非说,要靖王先成亲,他才肯娶。” 言罢,李锦的疑惑更深了。 平阳王世子李肃,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不起,隔三差五就上不来气,每逢几个月就能听闻人不行了,要挺不过去。 又因平阳王爱子极深,只要李素身体不适,不管青天白日还是深更半夜,咣咣砸太医院的门,搅和的太医院人人自危。 怎么一眨眼,不提世子体弱之事,反到谋划起婚事来了? 见李锦神情欲言又止,李英赶忙摆了摆手,正色道:“绝不是冲喜!” 说完,李锦的神情更怪异了。 就见平阳王嘿嘿一笑,搓着手稍稍往李锦面前凑了凑,忽而话音一转,声色极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锦一滞。 “现在太子和舒妃,两拨人都准备要她的命。”李英顿了顿,“王爷有几分把握,能让她全身而退?” 言罢,不等李锦开口,李英眨眼便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捶胸顿足:“哎!别提了!我这能不能早点抱孙子,就全仰仗王爷了!” 说完,哀叹着,摇着头,径自迈过了太极殿的门。 李锦回眸,瞧着他的背影,心悬在了嗓子眼。 钩吻已换成川芎,舒妃也已撕破脸,若是今夜作为导火索的苏婉莹死了,明日探到风声的太子,定会立马大开杀戒。 随着乐声奏响,踟蹰在门边的李锦,最终不得不回到殿内,立在桌旁。 带着一众妃嫔,坐在大殿上的李义,照惯例讲完了长长的祝词,百官同庆的礼乐之声响彻了太极殿。 李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在舒妃与太子的脸上打了个来回。 “众卿家,开宴吧?”李义笑意盈盈,看着眼前所有的人,拿起筷子,夹了第一口。 只是那肉还没咽下去,就瞧见大殿门口,满脸惊恐的苏婉莹,头发散乱,提着破碎的衣摆,踉踉跄跄冲进了殿里。 这一幕,让百官怔愣,让太子蹙眉,让舒妃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独独李锦,松了一口气。 “救我!”她吼道,径直冲向高台之上的舒妃,跪在了她的面前,“舒妃娘娘救我!舒妃娘娘救我啊!” 李锦抬手,捏起酒壶,为自己与身旁的金舒,斟了一杯酒。 他忽而感受到一抹恶毒的视线,抬眸,正好对上了太子阴狠的脸。 李锦轻笑,端起手中的酒盏,自顾自抿了一口。 高台上,被眼前这一幕震懵了心神的舒妃,满脸厌恶,手指颤抖的指着苏婉莹:“大胆!”她怒吼,“哪里来的怨妇!竟敢在宫宴大殿上发疯病!” 苏婉莹一滞。 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坐在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太子母妃,她忠心耿耿为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狗! 竟然在此时此刻,在她走投无路之时,换了一张面孔。 “舒妃娘娘……”苏婉莹不敢相信,试探着又唤了她一声,“是我啊!是婉莹啊!” 她话音未落,就见舒妃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来人啊!”她衣袖一甩,“快将这怨妇拖出去杖毙!” 苏婉莹懂了。 她被抛弃了。 就像是她曾经讥讽嘲笑的那些尸骨无存的人一样,她在今时今日,也落的了一样的境地。 她望着舒妃厌恶的神情,眼眸里的惊恐害怕,被深深的恨意渐渐笼罩。 而舒妃此时此刻,对上那双愤恨的双眸,抿了抿嘴,有些踉跄。 她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一连两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一个上殿的侍卫都没见。 而一旁的李义,却一筷子又一筷子,从摆在面前的菜色中,品尝着宫宴上的极品珍馐。 他看都不看一眼苏婉莹,也看都不看一眼舒妃。 仿佛故意放任事态的发展,等着苏婉莹的下句话一般。 舒妃有些怕了,声音颤抖:“你们愣着干什么!刑部!大理寺!来人!来人!把这泼妇给我拖出去!拖出去!” “你好狠毒!”苏婉莹猩红着一双眼,满是恨意的瞪着她,“你让我杀谁我杀谁!我对你忠心耿耿,如今见我没有价值了就想杀我灭口……” “许氏,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话音刚落,就听嗖嗖两声。 伴着酒盏落地碎裂的声响,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两支有着老鹰尾羽的长箭,因为张鑫和苏尚轩一左一右投出的酒壶而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一只插在舒妃脑袋左侧的宫灯里,另一只,插在苏婉莹身旁的台阶中。 第268章 推涛作浪,挑拨离间 如同风暴来袭之前,会有短暂的宁静一样。 此时此刻,太极殿内的静,处处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见过大风大浪的老臣子,正襟危坐,面色肃然。 年轻的侍郎与大夫,面面相觑,心悬在了嗓子眼。 大殿里,只有流淌着李氏血脉,以天选自居的皇族之人,瞧着那两支飞来的长箭,不以为然。 “哎呀……”平阳王李英,笑着叹一口气,挑着眉头瞧了殿内一眼,起身走到苏婉莹身旁,一把将那嵌在台阶上的长箭给拽了出来。 他瞧着箭头上蒙着薄薄一层乳白色,将箭拿在手里,于苏婉莹的眼前晃了晃。 忽而,转身看着依旧专注在吃上的李义,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分:“见血封喉!” 极静。 舒妃白了面颊,目光不自觉的往自己身侧的那根箭上扫过去。 那箭尾的老鹰尾羽,好似闪过一道粼粼的光。 此刻,李锦正对着太子的面颊。 他方才的那一抹阴毒的注视,被这两支长箭破开了一条口子。 虽面不改色,但额角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是没能躲过李锦的目光。 大殿的屋檐上,传出一阵脚步声,殿门之外,飞快的闪过几个人影。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有刺客,引得殿上一片哗然。 高台之上,龙椅之中的李义,一声轻笑,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他森寒凛冽的目光,从太子与靖王的面颊上扫过,而后才接过陈公公递过来的手帕,左右沾了两下手心与手背。 他沉沉道:“都闭嘴。” 殿内声音散去,静的可怕。 李义一声冷笑,将手中的帕子扔在面前的桌上:“刺客。”他说,“众卿家这一个月里,见的还少?” 他话里有话,字字如刀:“严诏怎么死的?裴义德为什么装病?”他抬手,指着李锦,“还有靖王,人在院中站,刀从天上来。” 李义歪了一下嘴,笑的格外讽刺:“在这天下的长安城,在这大魏的太极宫!” 他声音忽而大了几分,豪情万丈的抬手:“有几个刺客,也值得众卿家大惊小怪?” 伴君如伴虎的满朝文武,怎会听不出李义这话里裹挟的杀意? 众人皆白了面颊,两手放在身前,颔首不语。 这属于大魏帝王的那股强大威压,让所有人的背心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谁也不敢出声,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此刻,李义睨着已经浑身颤抖的苏婉莹,挑眉瞧着平阳王,摆了摆手:“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下去。” 接着话音一转,抬手指着愣在殿中,神情恍惚的苏婉莹:“你接着说。” 苏婉莹一滞。 “说说,谁让你杀人。”他顿了顿,冷冷注视着苏婉莹:“你又都杀了谁。” 殿外,刀剑拼杀的声音隐隐传来。 殿内,苏婉莹额角上落下一滴冷汗。 她此刻忽然冷静了下来,目光在李锦和太子的面颊上打了个来回。 此时此刻,她察觉到了熟悉的谋略味道。 不仅是苏婉莹,太子也一样察觉出了不同寻常。 他垂眸,瞧着桌上的饭菜,脑海中却在竭尽全力思考着破局的方案。 “我……”苏婉莹手攥成了拳,迟疑了。 她双唇干瘪,目光惊恐:“我……” 话还没说出口,太子起身拱手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李义眯眼:“讲。” “先是太傅嫡女遇刺,而后殿内求助。”太子回眸,扫了一眼李锦,“之后又是长箭行刺……” 他迟疑片刻:“儿臣觉得,事出蹊跷,当从长计议。” 大殿中,李义沉默了片刻,半晌,探身前倾,问到:“那太子以为,当如何是好?” “苏婉莹御前失仪,又污蔑皇妃,罪加一等,当交由刑部审理。”太子道。 “儿臣觉得不妥。”李锦没有起身,望向李义,话音里带着些许调侃与戏谑,“苏婉莹虽是太傅嫡女,无官无爵,但舒妃娘娘可是从二品。” 他笑起:“太子殿下这眼里没有大理寺啊。” “李锦,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太子冷冷道。 却见李锦不疾不徐,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就算我当了哑巴,可这杀人的案子,从来都是六扇门主理,太子就这么横了一刀给截住……”他淡淡道,“难不成太子也有份?” 说完,他直接无视了太子那恨的喷火的目光,看向苏婉莹。 “苏姑娘,你听听殿外。”李锦斟了一杯酒,“刀光剑影,打打杀杀。” “大魏最精锐的暗卫,尚且战的如此艰难。”他轻笑,“你今日若是迈出这殿门,不出一日,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李锦!”被戳了脊梁骨的太子,站起身,指着他吼道,“你也太放肆了!” 眼眸里,大魏的靖王,依旧端坐在前,面带笑意,抿了一口杯中酒。 “何来放肆?”李锦笑起,“太子殿下都敢在大殿上当众行刺了,有什么立场指责别人?” “你!” “难道太子殿下不认得那支箭?”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一支,箭身带血,黑了一片。 李锦将长箭端在手里,目光极寒,冷冷瞧着太子的面颊:“本王可是认得。那箭与射穿大仵作严诏心口的,是同一组。” 大雪飞扬,京城的夜空上,泛着一抹诡异的紫红。 大殿里,李锦与太子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靖王的意思,是本宫杀了严大人?”太子挑眉。 却见李锦轻笑,不以为意:“是不是,抓了外头那个,不就知道了?” 太子抿嘴,死死盯着李锦的面颊。 谁知李锦摆了摆手,话音一转:“哦,也不一定。”他望向已经愣在高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的舒妃,“说不准就变成舒妃娘娘的人了,也说不准,就成了苏婉莹的人。” 李锦的思路一直很清晰。 太子能在皇城中有恃无恐,有很大一部分,是仰仗着母族的力量。 “经过那第一局后,舒妃和太子之间,定有间隙。”凌晨十分,宋甄在烛火旁,扫一眼沈文,“沈大人在暗中,假扮成太子暗卫,一路追杀苏婉莹。” “不伤她性命,但要让她吃到苦头。”他说,“要把她逼的走投无路,逼的她只能上殿求一线生机。” 夜色中,沈文点了下头,从宋甄手中接过他收起的那两把连水的飞刀。 “之后大殿之上,就需要王爷推涛作浪,挑拨离间了。”宋甄淡笑,“要让苏婉莹急于求活,而舒妃急于同太子撇开干系。” “那时,连水为了救主,定会再次出手。”他看了一眼众人,“那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抓到他,便可以将所有的事件,直接指向太子。” 说到这,他顿了顿:“不论死生,皆可。” 第269章 尘封的罪孽 殿外飞雪,刀剑相碰的声音,一直隐隐传入太极殿内。 太子冷冷的瞧着李锦的面颊,半晌,他面无表情的退了两步,直接坐回了自己的桌后。 这一幕,被苏婉莹和舒妃都看在眼里。 龙椅上的李义,搓了搓自己的手,挑眉扫了一眼自己的两个皇子:“开胃的前菜都吃完了?” 他轻笑,侧过脸,瞧着呆站在那里的舒妃:“爱妃就没什么要辩驳的?” 李义话里有话:“要是没有,这苏家的嫡女,朕可现在就审了。” 舒妃一滞。 太子一惊。 不管是交给刑部,还是交给大理寺,只要苏婉莹能出这个宫门,他就能在路上让她永远闭嘴。 可若是现在就审…… 太子目光寒凉,看向李锦:“怎么,靖王现在不替大理寺要人了?” “本王为何要管大理寺的闲事?”他边说,边小酌一杯,话里有话,“倒是太子殿下,居然没拿除夕夜的祖宗规矩出来,替她开脱。” 太子的面颊青一阵白一阵。 他知道,李锦这话是说给苏婉莹听的。 “哦,太子殿下也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李锦淡笑,直接断了太子的后路。 当下,太子李景不是不想抽身,也不是不想终结眼前这危险的局面。 而是他自己,此时也如热锅上的蚂蚁,自顾不暇。 杀苏婉莹的命令,确实是他下的,动手的人,也确实是他的人。 比起殿上苏婉莹和舒妃两个人撕破脸,若是殿外的连水被抓了,才更加麻烦。 朝中皆知,连水是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天才武者,又是立了生死状的第一死士。 若他真的被抓,那不管李景之后怎么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 当下的局面,他已然被动至极,再加李锦层层打压,几乎喘不上一口气来。 如今殿内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他得想个法子,让殿外的连水脱困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睨着李锦带笑的容颜,咬牙切齿。 却见李锦不疾不徐,在他面前,从怀中拿出一枚黑黑的棋子,捏在手中把玩一二。 登时,太子懂了。 难怪今时今日,他竟会莫名其妙的,集齐了所有不利的因素,被以这种怪异的方式困在殿上,动弹不得。 那以天下为棋的大谋士,京城第一商贾,果然是个双面的细作。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鼻翼微微颤抖。 千小心,万小心,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做了砧板上的鱼肉。 见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没了声音,李义冷哼一声,淡淡的说:“苏家嫡女,你可想好了,构陷皇族,死路一条。” 在太子与李锦一来一回的拉扯里,苏婉莹早就没了之前那股疯魔的样子。 她原本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已经碎了个干净。 整个苏家,坐在一旁,沉默着一言不发。 尽心尽力,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的太子,却一直在计划,如何将她带出这大殿,如何将她杀人灭口。 而坐在高台之上,她当成亲妈一样对待的舒妃,逢年过节都送她最好的礼品,隔三岔五就来陪她闲话家常的人。 却说她是疯子,怨妇,要将她推出去杖毙。 苏婉莹就算对李锦再执念,在当下的局面上,她也无法再继续蒙上自己的眼。 她知道,她是弃子了。 也知道,只要出去,就是死。 她静静站在那里,自嘲一般的看着李义,苦涩的笑起:“婉莹自知已经被舍弃,如同站在悬崖陌路,左右均是一死,犯不着构陷。” 她话中满是凄凉,站在当中,整理了一把身上的衣衫,努力以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样子,跪在了李义的面前。 “罪女苏婉莹,愿将所作所为,如实禀告,不求圣上开恩,但求一死。” 看着眼前的苏婉莹,太子手里的小酒盏,啪的一声捏爆了。 他手掌中鲜血淋漓,当下染红了那纯白的外衫。 许为友大惊:“圣上,太子殿下这……” 就见李义打断了他的话:“不急,太医就在这候着呢。” 他轻笑:“除夕,见见红,喜庆。” 两句话,确含着极大的信息量。 不仅太子白了面颊,就连许为友也僵在那里。 这哪里是什么除夕宫宴,哪里是什么宴请百官家眷的答谢宴。 这分明是出其不意,早有计划的鸿门宴! “舒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李义转头,微微眯眼,“这样吧,让几个太医先在你旁边候着,免得到时候出茬子。” 闻言,舒妃踉跄两步,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此刻,叩首在地的苏婉莹,已经没了对生的执着。 她跪在那里,看着四周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真真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见稳住了大局,已经两杯酒下肚的李锦,此时才起身,理了一下衣摆。 他上前两步,郑重其事,直击要害的问:“苏婉莹,本王问你,大魏203年六月,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殿上百官,皆是一怔。 大魏203年六月末,先太子李牧被奏谋反,举家发配边疆,在途中遇一伙劫匪,死无葬身之地。 苏婉莹直起身,抬头瞧着面色如铁的李义,抿嘴回答:“罪女在六月初,于行宫做假证,向圣上讲述了先太子李牧,意图谋反的谎言。” 此言一出,大殿哗然。 坐在后排的几员官吏,直起身,探长了脖子望过去。 李锦垂眼:“你为何要欺君?你难道不知道欺君是死罪么?” 苏婉莹微微笑起,眼眸里荡起了一层水雾。 她颤抖着,哽咽着,望向站在她身旁的李锦:“罪女,为求靖王身侧之位,受舒妃娘娘蛊惑,才犯下如此大错。” 高台上,见自己被拖下水,舒妃抬手:“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身侧李义,手里一把长剑,尚未出鞘,却抵在她喉咙正中。 李义看都不看她一眼,淡淡说:“急什么,好好听。” 看着事到如今,还想将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的舒妃,苏婉莹的眼眸里,全是怜悯的目光。 她不仅怜悯着那个将自己的儿子当成棋子,作为工具来培养的舒妃。 更是怜悯被她抨击的毫无价值,若是想成为靖王妃,除了让她赐婚之外,别无她法的那个自己。 “当时,罪女一心钦慕靖王殿下,但与殿下交集甚微。”苏婉莹说,“那年宫宴,为情所困的婉莹,受到了舒妃娘娘的关注。” “娘娘说,如我这般丑陋,形似草芥,知书达理样样欠缺的人,想要站在靖王身旁,简直白日做梦。” 说到这,苏婉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她说,如果不帮她让二皇子上位,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被萧贵妃看中,连个做妾的资格都不会有。” 苏婉莹哽咽,隔着雾蒙蒙的目光,望着舒妃的方向。 “娘娘,当年的我,真的丑陋至极么?”她哭了出来,泪流满面:“能比如今,还要更加丑陋么?” 第270章 京城第一才女 时年不过十五六岁的苏婉莹,顶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头衔,琴棋书画,吟诗作唱,样样皆可做世家小姐的表率。 她的出身,她的品行,让她小小年纪,便已名声在外。 苏婉莹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今后的道路,自打她懂事起,她就明白她的未来,只是链接苏家与皇室的一枚纽扣。 是自己父亲登上更高仕途的阶梯。 “自小,我便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在吃穿用度上,父亲更是从不吝啬。”她呆呆的跪在殿上,口气中含着少有的温柔。 “对苏家来说,我这个嫡女,必须成长为配得上这个‘苏’姓的模样。至于我自己到底怎么想,有什么愿望,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许久,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 她知道,衣食无忧是用“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得来的,而承载这一切的,从来都不是她与苏家的血脉至亲之情,从来都不是父爱。 而是对一枚仍有价值的棋子,最大化的拉拢。 虽然年少,但苏婉莹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为手段老辣,心如顽石一般坚硬的女人。 她也开始坚信,只要自己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凤位,便可以回过头来,再去寻找曾经丢失的喜欢与热爱。 只要自己爬的足够高,便无人可挡。 “但当时,太子李牧并没有看中我。”苏婉莹轻笑,“反而是对那个唯唯诺诺,像个跟屁虫一样,话都没有几句的岑家嫡女,格外上心。” 她抿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之后仰天一叹,笑了出来:“我那时候,不明白自己到底差在哪里,就好像一夜之间,全部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谁也没想到,李牧为什么会看中名不见经传岑氏,但所有人都对苏婉莹没有成为太子妃,而格外惊讶。 京城第一才女,太傅的嫡女,这样的出身,竟未能给她铺就一条坦途,眨眼之间,以太子妃为目标而不断磨砺自己的苏婉莹,就成了她自己的笑柄。 发愁的不仅是她,还有太傅苏宇。 大魏太傅,三公之一,地位在太师之下,太保之上。 但朝野之中,人人都知太傅位尊权卑,手中并无实权,是个虚衔。 一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苏宇,在苏婉莹没能成为太子妃之后,便陷入了对自己未来仕途的焦虑。 而来自二皇子的拉拢,正好让当时如水中浮萍,没有靠山的太傅,看到了希望。 他知道大魏的皇帝,对太子李牧温柔如水的性子担忧,对那骨子里的文人优柔而发愁。 便顺水推舟,成了二皇子李景麾下的一员。 当时的承诺,便是事成之后,给苏婉莹一个太子侧妃的位置。 “我父亲也知道,凭自己的实力,无法让我从相爷嫡女的手里,抢出来那个正妃的位置。”苏婉莹说到这里,心头上像是扎了一把刀。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眶,却抹不出一滴眼泪。 她的眼泪,在苏宇长达十几年的不在意里,早就化成了怨恨,根植在心底。 被她这样在大殿里戳了脊梁骨的苏宇,面色苍白,微微闭眼,显得格外憔悴。 而担心引火烧身,怕开了口后之后被靖王揪着不放,丞相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殿外大雪飞扬,眨眼便成了苍茫一片。 雪地上刀光剑影,在一对二的场面里,连水竟丝毫不落下风。 按实力,他在靖王之下,但在周正之上。 所以当下的场面里,沈文与梵迪两人,渐渐有些不敌。 剑光森寒,双手双剑的连水,手腕翻转,划出微蓝的弧光。 他面无表情,剑气所到之处,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划出清晰的裂痕。 他不逃,也不躲。 被沈文瞧见了面容,便只有与之死战这一条路可以走。 梵迪喘着粗气,站在雪中,瞧着眼前这强大如怪物一般的敌人,皱着眉头擦了一把汗:“这王爷也真是的,只说强,怎么不提醒一下到底有多强?” 他啐了一口嘴巴里的血沫子,抬手以袖口擦了一把嘴角。 “快想想。”沈文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紧锁在连水的身上,“想想你们何姑娘,她平时用双刀的时候都有什么破绽。” 沈文也眉头紧皱,他知道,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别说抓到连水了,他和梵迪两个人都得死在这。 “破绽?”梵迪声音高了几分,“就这种超规格的家伙,哪会有什么破绽!” 话音未落,十米开外的连水,便又发起一阵猛攻。 刀剑相碰,雪夜下打出一条火花,那明亮的一闪,落在李锦眼角的余光中。 他那细微的怔愣,被太子看在眼里。 循着他目光往殿外望去,太子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已经过了两刻钟,连水都没能被抓住。李景轻笑,睨了一眼殿上的场面。 虽然大魏的靖王实力不凡,是当世的战神。只可惜,此时此刻,唯一能克制连水的他,却分身乏术。 他在殿上,连水便无法对苏婉莹和舒妃轻易下手。 他若是去了殿外,殿上的这两人,眨眼就能有很多种死法。 太子深吸一口气,端坐了身子,示意许为友不要急,一切仍有转机。 “不能做正妃,你便将目光移到了本王身上?”李锦回眸,瞧着苏婉莹跪在地上的背影,冷冷问到。 却见她摇了摇头,嘴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才说:“罪女,确实因为不能做正妃而消沉过很长一段之间……” 她嘴巴一张一合,将仅剩的气力拿了出来,干瘪瘪笑着:“但那年太子李牧大婚,在婚宴上,与王爷的擦肩而过,让我突然生出了旁的期许。” 当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李锦,在已经对自己人生没了期望的苏婉莹心中,就像是投了一道柔美的月光。 她从未见过如他那般潇洒磊落之人。 李锦的洒脱,与皇族特有的傲骨气质,加上那张可倾天下少女之心的面颊,让这个三皇子的名字,刻在了苏婉莹的心头上。 “但王爷从未正眼瞧过我。” 人到此刻,知死亡将近的时候,苏婉莹每说出一句话,就能感到轻松不少。 她回眸望向李锦:“那时的我,也如先前一样,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差在哪里?” 她轻笑:“若当时我能明白,兴许也不会落的如此境地。” 苏婉莹抬眼,望着舒妃苍白的面颊,笑了:“也就不会成为娘娘手里,谋害皇子,毒杀贵妃的棋子。” 第271章 让今后帝王,引以为鉴的人 大魏203年年初,沉迷在大婚宴上那惊鸿一瞥中的苏婉莹,第一次同她的父亲,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反正都是棋子,若是能成靖王妃,岂不是能更好的拿捏萧氏一族?” 当时,苏婉莹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着实让苏宇惊讶了一番。 不是惊讶自己的女儿竟会忤逆他的想法,而是惊讶她提出的这个建议,很有道理。 苏宇的考量比苏婉莹更深一层。 他知靖王用兵如神,单靠名号就能让匈奴南楚按耐住进犯大魏的野心。 这样的人,未来在朝野中,起码也是摄政王的地位。 如果能攀上靖王,不管怎么想,苏宇都觉完全不亏。 但事情,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靖王看似纨绔,带着盈盈浅笑,不似其他皇族那般,时常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也并不将那些礼仪规则放在台面上。 就好似寻常的世家公子,平易近人。 但苏婉莹尝试着去接触几次之后,她隐隐发觉,这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男人,心思实力,均是深不见底。 “几次努力,王爷虽然不避着我,但却也仅仅到此为止。”她自嘲一般笑起,“就仿佛,我同其他那些京城姑娘,没有任何区别。” 苏婉莹摇了摇头:“我不接受。” 她的出身,她受到的教育,她头顶上京城第一才女的光环,在李锦无视她的那一刻里,便成了她越不过去的一道坎。 求而不得,不被注视,如重锤一把,将她的骄傲和自尊敲的粉碎。 当时的她,就像是魔怔了一般,知难不退,反而越发的狠辣。 “我没办法接受王爷对我的无视,没办法承认自己对王爷毫无吸引力。”苏婉莹声音微微颤抖,“我接受不了,也不允许。” “恰好就是那股愤恨最深的时候,舒妃娘娘找到了我。”她抬眸,冷冷的看着高台上的舒妃,“娘娘说,纵然我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但……” “但琴弹得也就那样,棋下的不过如此,书更是人人皆可做到,画里没什么灵性。”她咬着唇,“娘娘说,我平庸的一塌糊涂,别说靖王了,做个二皇子的侧妃,都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大殿里,鸦雀无声。 李锦抬眸,看向坐在高台上,咬着唇不敢说话的舒妃,又望向一旁沉默的太子。 他出人意料的俯身,拍了一把苏婉莹的肩头。 “被这样的说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李锦的话音,温柔了不少。 这话,像是一颗石子,落进苏婉莹心湖。 她眨眼泪流满面,无声的望着他的面容,抬手捂着自己的半只眼睛,呜呜囔囔的说:“可我信了啊!” 苏婉莹信了。 在自尊受挫之后,那些原本令她骄傲的一切,在短短几个月里,成了一文不值,毫无意义的事情。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差劲。 怀疑自己的实力,与住在这恢宏宫殿里的人,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迷茫,挫败,仿佛自己之前的人生都是一场扭曲的骗局。 而此刻,摧毁她自信与自尊的那个人,却“好心”的伸出了一只手。 “娘娘说,只要我为她做事,她就可以帮我实现愿望。”苏婉莹哽咽着,“她说只要我把太子李牧拉下来,再拥护二皇子殿下成为东宫,那么她就能让我成为靖王妃!” “胡说八道!”高台之上,舒妃怒吼一声,“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如此构陷本宫!” “罪女所言句句属实,请圣上明断!”苏婉莹叩首在地,“六年之前,行宫里罪女所言皆是舒妃娘娘教给罪女,让罪女一字一句背下来的!” “此后工部刘全刘大人一家辞官之后,娘娘怕制铠甲偷运一事暴露,便让罪女假扮管家的亲戚,探望之时投砒霜之毒!” “再往后!刑部陈文陈大人,娘娘为肃清异己,让罪女暗中谋害陈家二儿子与陈家小女儿,害陈大人家破人亡,告老还乡!” “至此!娘娘却仍说罪女做的还不够,还不足以成为靖王妃!娘娘说!只要宫内还有……” “闭嘴!闭嘴!”舒妃大惊,眼瞅苏婉莹就要将她投毒陷害萧贵妃一事当中扔出来,她顾不得先前李义的威胁,张牙舞爪的要从高台上冲下来。 “娘娘说,只要宫内还有萧贵妃活着,她就不可能越过靖王殿下的母妃,将我送进靖王府!” 舒妃神情狰狞,眼瞅就要扑到苏婉莹的身上。 却见李锦不疾不徐,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两粒花生米,手指一弹,正中舒妃膝盖下的筋脉上。 高台之上的舒妃,踉跄一步,从上面生生滚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苏婉莹深吸一口气,声音高了八分:“娘娘让我,以砒霜之毒,毒杀萧贵妃!又以钩吻之毒,毒杀满朝文武!” 闻言,大殿哗然。 就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臣子,此刻面颊上也露出了惊骇之色。 一众女眷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均是吓到花容失色,抬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相信看到与听到的一切。 舒妃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浑身疼痛,冲着苏婉莹就大打出手:“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是谁!是谁让你说这些!”她歇斯底里的扯着苏婉莹的头发,“我待你苏家不薄!待你不薄!给你荣耀给你面子!你为什么要害我!” 皇座之上,李义看着眼前这体统尽失的一幕,一言不发。 他沉默着,吃着面前的好酒好菜,仿佛这一切,不过就是在宴席上上演的一出戏码而已。 几日前,李锦找到他的时候,曾说要将舒妃的事情,暗中处理。 宫宴在即,李锦考量的是皇家的体统,考量的是李义的脸面。 但他摇了摇头,郑重其事的说:“朕让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后宫之争,将夺嫡之战的遮羞布,全部撕个干净。” 李义神情肃然,瞧着愣在当场,满脸诧异的李锦。 上书房里的炉香悠悠散开。 这个一向是钢铁手腕,执掌天下,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面颊上的哀伤,足足有千斤分量。 “锦儿啊……”他望着书案对面,李锦的面庞,“你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悲哀是什么么?” 李锦怔愣片刻,忙跪在地上。 “最大的悲哀,是一路走来,终于登顶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只剩下了自己。” 他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当年李锦交还的虎符,捏在手中婆娑了几下。 “父皇所做一切,始终都在为了李氏,为了大魏,为了天下。” 他稍稍哽咽:“唯独这一次,父皇想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严诏,为了你母妃,为了牧儿与岑氏,为了那远远不止两百多条人命……” “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李义抬手,将虎符推向李锦的方向。 “皇室的颜面,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了。”他温柔的笑起,“为了不让历史重现,不让子孙后代重蹈覆辙。” “就让父皇,以身为例,被钉在史书中万古的耻辱柱上,做那个让今后帝王,引以为鉴的人。” 第272章 颠倒黑白,自命不凡 大雪无声,此时此刻,在李义的心上盖了厚厚的一层。 他花白的头发,与苍茫的落雪呼应着,从严诏身死的那一刻起,心便从头凉到了底。 倾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日日废寝忘食,只为了护住天下万民。 可人至晚年,时至今日,才忽然发现,他连身边最珍惜的人,最忠诚的人,最爱的人,都没能守住。 看着舒妃和苏婉莹扭打在一起,听着大殿上的阵阵骚动,李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突然就看不懂了,不明白了。 见阵仗越来越大,李义抬手,拿起一旁的茶盏,哗啦一声,摔在了苏婉莹与舒妃的面前。 随着茶盏破碎,发出七零八落的声响,大殿里人人自危,百官叩首,山呼万岁。 舒妃被这呼声震得回过了神。 她松了手,指着苏婉莹,望着高台上的李义:“圣上!这个妖女所言句句是假,圣上切莫被她蛊惑!” 舒妃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妾身陪伴圣上三十余年,守着本分,从未做过这些腌臜的事情!” 她大义凛然,郑重其事:“妾身不仅没有做过她说的这些,妾身还为了圣上,为了萧贵妃,日夜辛劳,敦促太医院为萧贵妃看诊。” “妾身!问心无愧!” 舒妃说这些的时候,腰杆挺得很直。 她眼眸含泪,仿佛受了万千的委屈。 见李义不语,她便又转身看向李锦。 “靖王殿下有气,本宫理解。”她咬着唇,“六年之前,王爷守着边关,京城一夜之间变了天。” 舒妃哽咽:“是本宫!是本宫跪在行宫上,请求圣上不要牵连靖王殿下!是本宫让圣上,念在血肉至亲的份上,不要将怒火,燃到靖王殿下身上。” “所以,本王应该谢谢舒妃?”李锦的声音高了八分。 这突兀的一问,让舒妃愣了一下。 她站在殿上,很是惊奇的看着李锦,竟反问道:“你难道不应该谢谢本宫么!?” 她诧异的笑了一声:“李锦,你以为就凭你自己,你能封王拜相?你以为就凭你自己,你能坐的上六扇门的门主?你以为就凭你自己,你能锦衣玉食到如今?” 李锦眼眸微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然呢?” 舒妃一滞。 “难不成李锦有今日,是多亏了舒妃娘娘的提携?” 这话,无异于当众打了一把舒妃的面颊。 她登时暴怒:“放肆!”声音极大,“没有我!你以为你算个什么玩意!” 却见李锦上前两步,轻蔑的说:“李锦能封王拜相,靠的是身在前线,出生入死,以命换来的。能坐六扇门的门主,靠的是缜密的逻辑和推理,以及识人用人的本事。至于锦衣玉食,则是如太子一样,流淌的是李氏一族的血脉。” 他笑的更是轻佻:“舒妃生了太子,太子有今日,兴许真的需要谢谢你。” “但舒妃这一招,对李锦没什么用。”他忽而沉了声音,郑重其事,“在我这里,若天下无你,早就铸就盛世太平的大一统了。” “你!你!”舒妃面色通红,被疯狂的怒意席卷,抬手就要冲着李锦扇过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但李锦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气的戳着舒妃的脊梁骨。 “舒妃怕是活在了梦里。”李锦冷冷道,“恩义?舒妃这一招对苏婉莹管用,但对本王而言,纯粹就是自取其辱。本王不是你的工具,你也没那个让本王高看一眼的能耐。” 大殿上,一直坐在那一言不发的金舒,此刻眉头紧皱,睨着面前舒妃的模样。 先前,她对苏婉莹的所作所为,很是不解。 夺嫡之战,血雨腥风,靖王能在六年前全身而退,全靠先前积累的“战神”之名。 就算她最后真的通过舒妃,等太子登基之后,赐婚靖王,也只能得一个早晚都会死的死局。 太子不会让李锦有机会拿到兵权的,也绝对不会让一个功高盖主的人,安稳的活在世上。 所以金舒一直都觉得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出身在官宦世家的苏婉莹,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 直到现在。 听着李锦和舒妃的争执,看着舒妃的反应,金舒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词。 自恋型人格障碍。 这是一个热衷于摧毁别人的自尊,践踏他人的尊严,用以满足内心“自以为超凡”的认知,进而将他人变成自己的“廉价工具”,是比精神控制,更加可怕的一类人。 就像是面前的舒妃,她没有同理心,自命不凡,颠倒黑白,以及无时无刻不在贬低比自己更优秀的人。 金舒看着跪在那里,面颊平静如水的苏婉莹,心中荡起一抹同情的涟漪。 可怜她到如今地步,才恍然发现自己只是舒妃的工具而已,连人都算不上。 彼时,失去了李牧太子妃的位置,又不被李锦欣赏的京城第一才女,在深陷自我怀疑的漩涡时,似乎是天意使然,舒妃的出现,碾碎了她全部的人格与尊严。 她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找回自己的荣耀,便成了舒妃手中,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舒妃说的这般大义凛然,若不是本王从你房里搜出来三斤钩吻与整瓶砒霜,本王真就信了。”李锦双手抱胸,睨着舒妃的面颊,“你这般慷慨激昂,难不成还在等百官毒发?” 他说这些的时候,回眸,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太子。 李景的面颊上,闪过一丝惊讶。 舒妃的嘴巴一张一合,不出所料的,将钩吻和砒霜一事,全部推了出去:“李锦!你这是赤裸裸的构陷!” 她指着苏婉莹,恶狠狠道:“都是这个恶妇!是她为了陷害本宫!使出如此手段!” 话落,大殿上鸦雀无声。 舒妃扫了一眼众人,却诧异的发觉,自己收获了一把无比怜悯的目光。 她愣愣的站在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闹完了?” 坐在龙椅上,许久未曾言语的李义,缓缓睁开眼。 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平静如水的搓了搓手腕。 舒妃回眸,对上李义冰冷的目光,背后渗出一片冷汗。 那眼眸中,满满皆是杀意。 “吵够了,打完了。”李义顿了顿,“拉下去……”他顿了顿,将“斩立决”咽了下去。 “待审吧。”他说。 舒妃一滞,僵在殿上,半晌,尬笑了一声:“圣上,妾身可是太子的母妃啊!” 就听李义冷哼一声:“太子?你是说那个,带着一万精兵埋伏在皇城外,准备在今夜逼宫的家伙?” 【作者有话说】 【自恋型人格障碍(NPD),远比PUA更加可怕。】 【在“杀猪盘”和“婚骗”当中常见,对受害人精神层面造成的打击,往往是毁灭性的。】 【在刑事案件中常见,感兴趣的亲可以了解一下。】 第273章 悲喜不通,冷热不融 舒妃怔愣,她望着高台上的李义,嘴巴一张一合。 谋反严重,还是妒忌嫔妃,打压他人,教唆杀人更加严重,舒妃心头还是有杆秤。 她干笑一声,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矛头对准了太子:“圣上!不是妾身啊!是太子,是太子让妾身投毒,让妾身往宫宴里投放钩吻的啊!” 舒妃说完,殿上连一丝一毫的回应都没有。 李义冷哼一声,摆了摆手。 直到被大内侍卫拖走,舒妃依然在高呼是太子害她,是苏婉莹构陷她。 新年宫宴的太极殿内,随着这两个女人的退场,冷的可怕。 坐在一旁的太子李景,始终一言不发。 本以为今夜会功成名就,却不想,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入了局中局,棋中棋,落得个功亏一篑的局面。 他不仅小瞧了李锦,也小瞧了李义,更重要的是,小瞧了那个平日里只坐在屋檐旁,喝茶下棋的宋甄。 “太子不要怕。”李义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云淡风轻的说着,“一万精锐,只是说出来吓唬吓唬她的。” 说完,李义笑了起来:“你这般聪慧,定不会办如此不计后果的傻事。” 大殿里鸦雀无声。 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李义这句话里真实的意思。 一万精锐,准备在今夜逼宫是真,太子要给百官下钩吻之毒是真,公然行刺,也是真。 但逼宫的精锐,定是入不了皇城了。 给百官下毒的局,也显然被一把掀翻。 而公然行刺…… 李景的面颊上如同覆了一层雪,听着外面刀剑相碰仍未停歇的声音,又冻上了一层霜。 龙椅之上的李义,此时此刻才挥了手。 一众内侍哈着腰,勾着身子,无声快速的走上殿来。 百官面前的小餐桌,眨眼之间,都被撤了下去。 李义望着众人,或是惊恐,或是震撼,或是惧怕到瑟瑟发抖。只有少数,云淡风轻,司空寻常。 他语气柔和了不少,轻笑开口:“众卿,今夜这一出戏,好看么?” 高台之下,无人敢言。 “大魏二百余年,史书所载,大多是先皇与诸多英烈,为国为民所做的恢弘事迹。”他顿了顿,“一月之前,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让朕也有幸,能蹭一把名垂青史的荣光。”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神情肃然:“可诸位爱卿,这名垂青史的背后,就是你们今日所见的肮脏。” 李义字字铿锵,睨着大殿里跪在地上的众人:“后宫争夺,无所不用其极,夺嫡之争,手段肮脏下作。” “在朕的大魏,在朕的京城,在天子脚下,竟有人可以想杀谁就杀谁,来去自如,超脱于律令之外。”他苦笑,“众卿家,你们怕不怕?你们晚上睡觉的时候,踏实不?” 大雪落了几个时辰,长安城民间庆祝新年的孔明灯,冉冉升起。 鞭炮爆竹的响声,也随着夜更深,笼在沉沉的天幕之下。 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迎接新年的祝福之声,透过宫墙,如一层大浪,想要冲过冰冷的太极殿广场。 那一刻,宫内与宫外,仿佛隔着一层高高的墙。 悲喜不通,冷热不融。 “人人都道,皇家血脉,高高在上,是天选之子,是受神祝福与恩惠的万民领袖。”他淡淡道,“历经两百余年的岁月,这血脉传承至今,却不知哪一环出了问题,竟然有人觉得自己比肩神明,手握无辜之人的生杀大权,让朕这张老脸,根本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呵!”李义笑起,双手摊开,字字句句,都裹挟着莫大的愤怒,“天选之子?天选之子又如何!”他怒吼一声,侧身指着身后的龙椅,“要坐这个位置!首先他得是个人!” “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 话落,百官皆呼:“圣上息怒。” “都给朕闭嘴!”李义的怒吼,回荡在整个太极殿中,震下房梁上几许微尘。 此刻的他,英明神武,气度恢弘。那天上天下,唯吾独尊的霸气,似一道汹涌的气浪,震破天际。 “息怒?!”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两百多条无辜性命!笼罩京城六年之久的黑色恐怖!” “你们哪里来的勇气,同朕讲什么息怒!”他怒目圆瞪,指着众人,“朕没有把你们这群瞒着不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家伙,一个个都推出去斩了,已是仁至义尽!” 他冷笑:“刑部,不求世间公允,冲在构陷的最前面!你们可真行!” “户部,人丁入册的时候,永远人手不足,收钱收税的时候,不管地形险恶,天涯海角亦能收个十两八两。” 说到这,李义深吸一口气,望着众人跪地的模样,轻笑一声:“你们知道那些下落不明的官员,户部是怎么报给朕的么?” 他抬手,从陈公公手里接过册子。 “林阳知府杨安,卒于三月初八,乃是过于劳累,气血瘀阻导致暴毙而亡。” 李义抬眼,冷冷一笑,冲着殿旁一个小门找了招手:“来来来。”他顿了顿,“杨安你过来,让众卿家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 此刻,李锦眉头一皱,稍稍抬头,望着李义手指的方向。 见一身布衣的杨安哆哆嗦嗦的上殿,李锦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瞧了一眼身旁金舒。 就见金舒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杨安会在此处。 明明,宋甄已经将他藏的那般完美,完美到放出那么多暗卫,都没能寻到一点踪迹。 李锦面色沉了几分,他喉结上下一滚,心中暗道不妙。 李义却没有停下来,他翻了一页,似笑非笑的念着:“刑部侍郎陈文,卒于六月十八,乃是返乡路上,马车失控,坠入山涧而死。” 他出一口气,冷笑一声:“陈文,你也过来。” 见陈文也紧随其后,李锦的神情越发的严肃。 他抿嘴,觉得宋甄一定是出事了。 “瞧瞧,人活的好好的,在户部的名册上,盖着刑部的戳子,就这么告诉朕,说他们死了。”李义压着火,用极寒的笑声,注视着所有人,“许为友,赵文成,你们俩可真行。” 他将户部的册子往前翻了翻:“来,讲讲,当年在行宫,送来两车铠甲的林忠义,与将那两车铠甲押送回京的杨青云,是不是如这册子上所写的那般,病死在自家的床榻上?” 李义冷笑一声:“你们要是想不出来,就让他来说。” 此刻,众人一愣。 回眸望去,太极殿外的那场大战,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的落幕。 遍体鳞伤的沈文与梵迪,互相搀扶着迈进了太极殿,而已经被捆住手脚的连水,被他身后华服在身的白羽,一把推到了殿前。 白羽拱手行礼,将带血的长剑收起,递给了一旁的侍卫后,才径直走向了平阳王的身侧,坐在他的身边。 此刻,忽而成了目光焦点的平阳王,尴尬笑起,连连摆手:“哎呀,世子病体刚刚痊愈,夜里寒凉,就是活动了一下手脚,暖身而已。小场面,小场面,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第274章 他不是个好父亲,但却是个无愧天下的君王 眼眸之中,穿过层层阻隔,太子李景诧异的目光,落在了平阳王李英的身上。 这个一向出跳的皇室宗亲,如空气一般毫无存在感的王爷,沉迷在养鸽子里,傻傻的,没有实权,被称之为随风倒的墙头草。 他咧着一张嘴,尬笑着迎着大殿众人的目光,蹙眉抬手,蘸了蘸额头的汗珠。 不仅是太子,此刻就连金舒和李锦也愣在当场,探寻的目光,落在这一老一少的身上。 就见世子李素,对上李锦双眸的那一瞬,喉咙里仿佛冒出一股白烟,抬手遮着双眼,面颊别向了一旁。 “别看了。” 李义高台之上一声冷哼,“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手背在身后,“众卿家今日已经见了那么多的奇葩,难不成还会觉得惊讶?” 不惊讶。 李锦只是没想到,那个在金舒女扮男装一案里,和大理寺少卿赵承平,吵的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的平阳王。 那个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是满嘴瞎扯,以活跃气氛为自身使命的平阳王。 那个在太子扩张势力的名单上,因为不靠谱而被第一个划掉名字的,李义的亲弟弟,大魏的平阳王。 竟然有这般瞒天过海的本事。 他隔三差五,哭天抹泪的吆喝世子病危,已经成了太医院的头号“心病”。 结果他口中那个,大约年年都活不过冬天的世子,竟一直隐姓埋名,在六扇门里当个小小暗影。 太子握拳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大业已毁,大势已去,闭上眼,仰天深吸一口气。 李义瞧着大殿上被绑在那的连水,声音高了几分:“许为友,赵文成!”他冷笑,“朕只问一遍。” 早已经吓破胆的许为友,踉跄一步,跪在了地上。 而赵文成此时,看着仍然不见一点动静的宫门,回眸扫了李锦一眼,不甘心的跪了下来。 “朕问你们,林忠义和杨青云,人在哪里?” 许为友哆哆嗦嗦,抬着的手臂上,金银珠宝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臣、臣臣……” “可想清楚了。”李义睨着他们两人的面颊,“一月之前,你们是如何慷慨激昂的,说着那定州的金舒,是欺君之罪来着?” 他下颚微扬,仿佛真的是在认真回忆一般,而后一脸恍然:“哦!朕记起来了,许大人说她蛊惑人心,定是妖孽啊!” 一把年纪的许为友,深知李义心性。 他的话越是云淡风轻,越是含着轻飘飘的笑意,便越是杀意深重,怒浪涛天。 许为友眉头紧皱,额角落下一滴汗珠,鼻翼微颤。 而后,一股热血上头,急火攻心,竟身子一歪,生生躺到在地上。 眼前这一幕,始料未及。 但整个大殿,却没有一个人敢为他发声。 就连候在一旁的御医,瞧着李义面颊上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也只是探头瞧了一眼,小声同他道了一句“中风”,便收回了脑袋,双手置于身前,全当没瞧见。 李义的眼眸微眯,冷哼一声,目光极寒的落在了赵文成的脑袋顶上。 “丞相,这许为友可当真是不讲义气。”他话里有话,“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丞相不会讲给朕说,你不知道吧?” “林忠义、杨青云,此二人你不知道,杨德发你总知道吧?那假冒李牧笔迹的八百里加急,难道不是从你丞相府里送出来的?” 赵文成虽面无血色,但也不见慌张。 他后槽牙咬的咯咯直响,闭口不言,目光始终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李义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一叹。口中气息化作一片水雾,眨眼消失不见。 他感慨:“赵爱卿,赵丞相,你该不会还在等什么宫门大破的时候吧?” 赵文成一滞。 高台上的李义提着龙袍衣摆,快步走下来,满面惊奇的弯着腰,歪着脑袋,不可思议的看着赵文成的面颊。 “没发现啊!”李义背手而立,话中带笑,满是调侃,“赵大人一向是心思缜密,机关算尽,颁布个政令都得以防万一,搞三套文书的人,今日竟突然天真了啊!” 他直起腰,大手一挥,将身后衣摆撩起,将什么帝王规矩抛诸脑后,直接坐在身后的台阶上,两手揣进袖口中,探着脑袋,一副看戏的模样,瞧着面前故作镇定的赵文成。 “别等了。”他笑起,“朕在外头准备了烟花,等这精彩的宫宴结束,群臣还得看一场辉煌的烟花表演呢!” 李义笑意璀璨,将赵文成最后的希望,一脚踩碎:“至于赵爱卿是站着看还是躺着看,这朕就不太能说得准了。” 他抬手,指着赵文成:“是赵大人说?”手臂一划,指着躺倒在地上,被五花大绑,身上带血的连水,“还是这……无比眼熟的刺客说?” 大殿里,赵文成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大殿外,一盏盏孔明灯冉冉升起,迎着大雪,不惧寒风,带着对新一年的期望,渐渐飞满了天际。 家和万事兴,金榜题名,健康长寿,平安多福…… 一盏灯,一个心愿,一道微光,一缕希望。 李义的目光,透过赵文成的苍白的面颊,看着那些随风渐远的孔明灯,看着那么多新一年的美好期许,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你答不上来。”他说,“太子杀人灭口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赵文成一怔。 “就像你也不知道,若此番逼宫失败,他可是准备将所有的罪责,都扣在你一个人的脑袋上。” 话落,李义带着笑意,扭头望向李景:“父皇可有说错半句?” 李景沉默着,面色却青一阵白一阵,一动不动。 他咬着唇,恶狠狠的看着李义。若是目光可以杀人,他恨不得当场就将李义的胸口,戳出一个洞。 可李义好似一点都不在意,倒是语重心长的对赵文成游说道:“你是外人。”他笑,“许为友活不了几年了,等你女儿坐了太子妃,你以为他会让你真正掌握实权?” “呵!”他感叹一声,“李景是什么人,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么?” 说到这,李义轻笑,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朕乏了。”他摆了摆手,望向李锦。 可此时此刻,李锦却犹豫了。 不是生怜悯之心,而是他不忍,真的让李义,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他瞧着李义的目光,从那冰冷的帝王面颊上,瞧见了深藏于眼底的温柔。 李锦抿嘴,缓缓起身。 耳旁仿佛响起陈公公无数次说起的那句话。 他说:圣上到底,还是念着靖王殿下的。 他不是个好父亲,但却是个无愧天下的君王。 第275章 李景所做一切,都只为他自己 李锦站在殿上,沉默了很久。 所有的牌,所有的碎片,所有的人,都已经被李义推上了太极殿。 他为他搭起了功成名就的舞台,他做了他往前再进一步的基石。 李义睨着他的那抹柔和目光中,充满了对李锦的期待。 那神情,以前的李锦不懂,现在,却突然悟了。 往前一步,便是通往李义身后龙椅的路。 往前一步,便也会成为天下太平的基石。 看穿了李锦内心的挣扎,李义的眸色更是柔和许多。 他摆了摆手,催促道:“赶紧,趁着没过年,把这些旧账,扔在今天里。” 李锦深吸一口气,心中格外酸楚。他拱手行礼,深深鞠了一躬。 再起身,目光中便已经没了犹豫。 他站在赵文成面前,面颊却转向了连水:“事到如今,你抱着必死的心,不惜在大殿之上公然行刺,这般忠勇,本王钦佩。” 李锦顿了顿:“以本王对你的了解,口中的麻布拆除之时,便是你咬破口中藏毒,一命呜呼的时候。” 他叹一口气:“你想死,本王不拦着,但是死之前,你最好还是闹的明明白白的,再去九泉之下,见你曾经至亲比较好。” 闻言,连水蹙眉,眼眸锁在李锦身上,自下而上的望着他。 就见李锦半跪在他身前,小声道:“你能做他身旁第一侍卫……你当真以为是那个冬天,你师门全灭的时候,独你一人侥幸逃脱,遇到了贵人?” 他摇了摇头:“李景所做一切,都只为他自己。” 连水一滞。 一旁的太子再也坐不住,蹭的一下站起来:“李锦!你不要信口开河!欺人太甚!” 他站在那,几年来从不曾有大波澜的面庞,此刻阴郁的可怕。 胸口的起伏,与一反常态的模样,将他此刻内心的惊恐,尽数暴露在了太极殿上。 宋甄说的没错,对心狠手辣的李景而言,最大的软肋并非是他的左膀右臂,而是直接听令于他,知道他干的每一件龌龊事的,他的贴身侍卫,连水。 见他反应这般剧烈,李锦起身,淡笑摇头:“本王从不妄言。”他眉眼轻垂,字字清晰,“本王能说出这句话,定是因铁证如山,不容置喙。” 太子眸中,阴厉的目光戳在李锦身上。 他手捏的很紧,想要辩驳,又怕李锦手里当真拿捏着真凭实据,而显得谨慎犹豫。 “二皇子当时不过十多岁,心思不如现在缜密……”李锦轻笑,“也不如现在狠辣,起码还知交钱办事,此后两不相干的基本道理。不会和如今一样,过河拆桥,釜底抽薪。” 闻言,太子的面颊更白了。 这些话说完之后,李锦才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连水,见他神色骇然,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震撼,才轻叹了一声,奔向了主题。 “列位大人,六年之前,匈奴突犯大魏边疆,李锦领命带兵,于血雨腥风中护边关三城,几十万百姓。” “也正巧就是那时,大魏的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他轻笑,“想必各位都还记忆犹新。” 他话音里的平静与淡然,裹挟着一丝忧伤,漫过了太极殿上。 “当时,太子李牧,被一封密信和两车铠甲,被判定谋反。”他扫了一眼众人,“先不论谋反是真是假,单从流程上,按大魏律令,他应该先行收监,听候审理,直至当时身在行宫的父皇归来,才做最终的定论。” 大殿上,极静。 喜嬷嬷搀扶着身形消瘦的萧贵妃,悄悄的站在侧边的门口,注视着殿内李锦的背影。 她枯槁的手,紧握着当时大婚之时,李牧与岑诗诗一人一块的绝世玉璧。 仿佛那力道再重一些,便能带回九泉之下枉死的两人,一同站在这里,一同见证着迟来了六年的公平与正义。 她颤颤巍巍的坐在椅子上,瞧着內侍端来为她暖身的炭火,淡笑着,连连道谢。 这个尚未到天命之年的女人,这个曾经驰骋沙场,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面对敌人的刀剑,不曾犹豫担忧,面对后宫龌龊的手腕,不曾退缩一分。 甚至面对在劫难逃,终会到来的死亡,也丝毫不退却。 但此刻,她望着殿上的背影,望着已经独当一面,尽显帝王姿态的李锦,望着自己仅剩的这一个儿子。 她紧张,担忧,嘴抿成了一条线。 “六年之前,群臣只知李牧谋反,却不知谋反尚未定性,当时的太子妃母族,岑家上下五六十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上了断头台。” 李锦叹一口气:“世人皆知,抄家斩首,只责罚有凶嫌血脉之人,并不牵连诸如奶娘、侍女、家丁这样的无辜之人。” 他回眸,望着赵文成低垂的头:“本王想问问,当时查抄岑家的赵丞相,是以什么为参考,将岑家上下,连着不巧正好送菜的市场小厮一起,全部定罪斩首?” “又是以什么样的考量,将斩首的地点,选在京城之外三十里,早已荒废的前朝刑场上?” 话音刚落,大殿里一阵骚动。 当年的太子妃父亲,乃是中书省位高权重,足以同赵文成一争丞相之位的最大竞争对手。 六年前岑氏出事的时候,由刑部查办,被定义为惨遭流寇洗劫,无一生还。 除了太子一脉,甚至连李义都不清楚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宋甄,以进贡之名,端着两盘价值连城的蜀锦,亲手呈递在李义的面前。 他看着那张神似岑氏的面颊,怔愣了许久,才察觉到当中有诈。 “岑家满门灭门,刑部调查之后,最终在大理寺的案宗里,以岑家时运不济,遭流寇洗劫,全员失踪为最终结局,画上了一个结案的句号。” 李锦深吸一口气:“可赵丞相,你大概做梦都想不到……” 他顿了顿,睨着赵文成的头顶:“做梦都想不到,当时在岑家,有个人为了报恩,将岑家的嫡子藏了起来,换上了他的衣衫,戴上了他的腰佩,以自己的命为交换,令你百密一疏当中,活下来了一个人。” 闻言,赵文成和太子,皆是一怔。 他浑身泛起鸡皮疙瘩,缓缓抬头,双唇微颤。 李锦瞧着他们的模样,冷笑一声:“活下来的人,正巧你们两位都认识。” “他一直就在你们身边,为你们能有今日的败局而卧薪尝胆,为了那些能送你们下地狱的铁证,不惜隐姓埋名,双手染血,赌上了全部。” 第276章 一条通往权利的血路 始终在大殿上一言不发的赵文成,在听到岑氏当年还留下一个活口时,绷了许久的冷静和淡漠,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双唇一张一合,想要问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想要问问,那天傍晚,他破门而入的所作所为,那个活下来的人知道多少。 想问他,看没看到自己的脸。 想问他,听没听到自己假传的圣旨。 “靖王殿下……”他欲言又止,目光里闪过对生的渴求。 而李锦就像是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一样,目光忘了一眼云飞的方向。 就见他自李茜身旁站起,将拿捏在手中多时的绫锦手卷,双手呈递到李锦的手中。 赵文成白了脸。 那金蚕丝织就的绫锦手卷上,祥云玉鹤的图案格外清晰。 “赵丞相,眼熟么?”李锦弯腰俯身,瞧着他因惊恐而渐渐有些扭曲的面颊,“你当年敲开岑家大门,假传圣旨,命岑家上上下下都天牢待审……” 李锦眼眸微眯,声音陡然寒凉:“你好大的胆子!” 谁知,赵文成面目狰狞起来,他指着李锦手里的圣旨:“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眸色惊恐,“你手里的……你污蔑!你构陷我!” 下一秒,就见李锦轻笑,直起身子,自上而下将手卷一甩,刷拉一声,那洋洋洒洒写满小字的圣旨,便当着赵文成的面,从李锦的手里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这一幕,好似时间倒转,回到从前。 那年那天,赵文成趁着夕阳迟暮,在一片火烧云的笼罩下,居高临下的,将那假圣旨甩在岑家老爷的面前。 以胜利者的姿态,轻蔑的瞧着他惊恐的双眼。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语言。 大殿上,跪在那里的赵文成,伸出双手,颤颤巍巍的捏起那圣旨的边缘,凑在上面,来回瞧了很多遍。 “不……不可能……”他撑大了眼眸,望着上面那无比熟悉的字迹,望着无比熟悉的词句,浑身震颤,惊恐的呢喃,“明明!明明烧了的啊!” 他抬头,目光死死的锁着李锦:“为什么!”他吼道,“我明明烧了的!” 赵文成惊恐,诧异,不解。许是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便涨红了脸,死死抓着李锦手中的圣旨,瞪着眼眸,大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拿到!你怎么可能会拿到!” 他已经顾不得身在何处,又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况,猛然站起,伸手抢夺李锦手里的圣旨。 以为只要拿到手里,再一次毁掉,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过往曾经,一把抹掉。 就在他丑态百出,拼了命要去撕碎的时候,李锦不疾不徐的开口:“你当年,让杨德发替你写了那么多密信,又替你草拟了假传圣旨的罪名与词句。” 他轻笑,双手抱胸:“而你只知杨德发善于模仿李牧笔迹,却不知他还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赵文成愣住了。 他抬眼,望着李锦,又愣愣的瞧了一眼手里的“圣旨”,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李锦看着他踉跄两步,目光是满是不甘与愤恨,抬手一挥,候在一旁的侍卫,便把他与已经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许为友架了出去。 独独留下那个信念坍塌,耳鸣阵阵,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连水。 他被李锦亲手扶起来,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就那么呆滞着,怔愣着,像是一座石像,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面颊仍在流血,可远比不上心头的痛。 殿外,一连几个时辰都不曾停歇的大雪,在白玉石的广场上,堆起厚厚的一层。 李锦望着宫门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茫的灰白。 孔明灯随风而起,星星点点,迎着大雪,悠悠而上。 他背手而立,转身望着前后左右都空了位置的太子李景,垂眸思量了片刻,淡淡的询:“接下来,是本王帮你讲,还是你自己讲?” 已经山穷水尽,没了一切的太子李景,微微眯眼,不言不语,死死盯着李锦的面颊。 “看来太子殿下是不想为自己争辩了。”李锦浅笑,“当时的你,就为了这个太子的位置,处心积虑。用最狠毒的手段,为你坐上这位置,铺了一条血路。” 当年,岑家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是赵文成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干掉那个与他争夺丞相之位的对手,而顺手拉下水的无辜冤魂。 真正的开始,是岑家人被抄家之后,全员被带走的时候。 夜色四合,送菜商贩的掌柜,许久不见自家店里的小厮回来,心生疑惑,便前往探查。 不看不要紧,一看才知岑家糟了灭顶之灾。 他小心翼翼的躲过了赵文成的兵马,可又碍于身份,根本进不了皇城。 掌柜圆滑心细,在与这些世家大户的往来中,对皇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早已经烂熟于心。 他进不了皇城,便扭头直奔了大将军府。 当大将军府里传信的人,将消息告知太子妃岑氏,已经是深夜子时。 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的岑氏,为了肚子里刚刚六个月的孩子,决定连夜出逃。 而太子李牧,则思量再三,只身前往了百里之外的行宫。 他知道他不能逃,不逃,兴许还有活路,逃,便是必死无疑。 “但李牧没想到,自己并没能到达行宫,甚至父皇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李牧那天快马加鞭的赶了过去。” 李锦双手抱胸,深吸一口气,自怀中拿出另一封信。 “就在李牧星夜兼程的时候,当时行宫所在知府的小官吏林忠义,带着这封信,以及盖着厚厚篷布,从外面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两车铠甲,停在了行宫门口。” 他低下头,将信封里的那张纸抽了出来,展开之后拿在手里:“这信上,以李牧的笔迹,写着‘急用物资,不得阻拦’。” 李锦瞧着仍旧坐在一旁,神情满是淡然的李景,将信在他面前晃了晃:“太子殿下要看看么?” 面前的人,仍旧不语,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少顷,李锦轻笑一声:“这信,是为了以防万一,由杨德发模仿李牧的笔记写下来的。” “而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察觉出了事情有诈,便没有让林忠义如愿以偿的将铠甲送进行宫,反倒是将他和两车铠甲扣押到行宫的大牢里去了。” 说到这里,李锦抿嘴,迟疑了许久,才垂眸道:“而大仵作严诏,为了你的这次成功,夜半时分,亲手放走了林忠义,亲手打开了宫门,让他带着那两车铠甲,沿着小路,一直往东。” 第277章 生来高贵,执迷不悟 听到严诏这个名字,殿内一片哗然。 只有李景,依然面不改色,沉默的坐在那里。 他闭着眼眸,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往东,便有先前安排好的户部侍郎杨忠义来接应,两车铠甲的任务,到此便已经完成了。” 李景很聪明。 他不需要这两车铠甲真的运送进行宫里去,他就只需要那个在皇城里,对皇帝忠心耿耿的金吾卫大将军萧辰,看清楚里面拉的是什么,就可以了。 他不需要铁证,只需要那一眼的证词,便可以坐实私运铠甲,然后以人证的力量,将这罪名死死扣在李牧的脑袋上。 其实,李景本可以早一些,不等天亮,就赶到行宫,将弹劾李牧的奏折呈上去。 之所以会拖延几个时辰,是因为他没想到,一向是胆小怕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李牧。 一向是优柔寡断,选择困难症的第一皇子,竟然在这件事上反应极快,快马加鞭的往行宫赶来。 为了不让他坏自己的好事,李景在李牧的面前,上演了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 “如今父皇正在气头上,太子就算去见了,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当时,李景将李牧拦在了距离行宫还有三里地的位置。 他看着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脸上写满焦急的李牧,忙递上水,招呼他休息一下。 “若是你此时觐见,不小心冲撞了父皇,恐怕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麻烦。”李景背着手,好似急的团团转。 半晌,他才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样,安抚李牧道:“大哥不如先在此等候,我先入宫通禀一声。” 他顿了顿:“父皇若是消气,或者察觉到误会了大哥,定然会传召大哥入行宫,将事情讲个清楚。” 那时的李牧,没有选择。 他只能接受李景的好意,然后静静的等在行宫之外的营地里。 他不知道,李景骗了他。 “二皇子带着几个所谓的证人,在天刚亮的时候,便已经将谋反的折子递了出去。” 大殿上,李锦轻笑:“而当时的太子李牧,就等在三公里之外,当时的太子妃岑氏,则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在一个叫梵音的侍女护送下,艰难离京。” 那一天,一直从太阳升起,等到星夜又至的李牧,不会知道自己的身后,大魏的京城里,尚未定罪,也不见圣旨的东宫众人,也和岑家一样,在李义开口之前,就已经进了大魏的天牢。 直到他自己被关进囚车,戴上镣铐,李牧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入了一场夺嫡之战的局。 “在行宫里,苏婉莹受到舒妃胁迫,声泪俱下的讲述了欺君的假证词。”李锦平淡的说着,“又因私运铠甲有严诏和萧辰的作证,谋反一事几乎板上钉钉。” 他回眸,看着李景,话里有话:“可列位大人以为,此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么?” 李锦的声音大了几分:“到这里!才只是他双手染血的开始!” “李景,到底是谁给你的胆量,让你敢半路劫杀发配边疆的废太子?” 李锦咬牙切齿,压抑了六年的情绪,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霎时间掀起惊涛骇浪,如虎狼般呼啸着,向着李景冲过去。 见他至此才真正动了怒,一言不发多时的李景,忽而轻蔑一笑。 他不疾不徐,整理了一把自己的衣衫,从脖颈开始,细致的调整到封腰。 那之后,才抬眼瞧着李锦,看着他在宫灯之下耀眼的身形,缓缓起身。 李景踱步上前,唇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李锦,自古成王败寇,我输了,甘拜下风,任凭处置。” 说完,却见他眼眸微眯,话音一转:“可你若想让我给李牧道个歉,认个错……” 他牙关紧咬,目光如刀:“做梦。” 众人眼中,太子李景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头上高竖的小冠亲自取下,扔在地上。 他锁着李锦的面庞,丝毫不惧的上前两步,抬手戳着自己的心口,冷冷道:“不管是谁,从戴上这冠起,从穿上这身衣裳,住进东宫起,他便应有直面死亡的觉悟。” “直面死亡的觉悟!?”李锦声音大了许多,冷笑道,“你可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当着群臣的面,李锦将他那虚伪的面具,毫不犹豫的扯了下来。 “你杀的都是什么人,你心里难道没点数么?” 他背手而立,杀气腾腾。 “太子府中的宫女,做饭的厨娘,柴房的小厮,以及岑家满门……”李锦质问道,“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死?” 李景不以为意:“从他们选择了李牧起,便也当有身死的觉悟。” “好!”这话,将李锦气的鼻翼微颤,目光极寒,“好一个选择了李牧。” “呵!”他目光冷冷,上下扫了一眼对峙在前的李景,“那些仅仅只是负责押送的官吏呢?他们为什么要死?” 不等李景回答,他又道:“为你越权铸造了两车铠甲的工部尚书刘全一家,为什么要死?” “为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运送了铠甲的林忠义一家,为什么要死?” “为你抹消痕迹,鞠躬尽瘁的杨青云一家,又为什么要死?” “好一个选择了李牧,那我现在就问问你!选择了你李景的人!为什么也要带着全家的命,在你功成名就的时候,与李牧一同共赴黄泉?!” 殿内众人,被惊的撑大眼睛,有些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姑娘家,因为恐惧而捂着嘴,浑身颤抖,不敢哭出声。 “李景啊!你可真行啊!”大殿中央,李锦冷冷瞧着他,目光里满是痛恨与厌恶,“你将釜底抽薪,过河拆桥演绎的远比戏班子精彩!” “杀了这些还不够,你还要因为刑部侍郎陈文的一时失口,在我面前掉了你身份,就准备让他辞官还乡的路上,死无全尸。” “眼见六扇门越来越深入核心,你担心严诏背叛,竟在宫门之下行刺。”李锦深吸一口气,“这还不够!” 他抬手,指着李景的眉心:“三斤钩吻,你是要连着满朝文武百官,与他们的子孙后代一起,以他们的血海尸身,来为你铺路?!” “难道他们不应该么!”李锦话音刚落,就听太子一声怒吼。 将已经骚动不安的百官,震得愣在当场。 他恶狠狠的回应着李锦厌恶的目光,手指着李锦的胸口,戳了两下:“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皇子,我也是皇子,我们是皇族,生来高贵,是天选之人!”他邪魅张狂的笑起来,“而这群人,不过蝼蚁,大魏天下有千千万!死了就再换一批!” 他指着前后左右:“他们!他们!还有他们!” “本就是臣子,为江山社稷而死,那是他们的荣耀!是他们祖坟冒青烟才修来的福气!”李景目露杀意,死死盯着靖王的面颊,“他们的命,算个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间,李景掏出藏在怀中的匕首,面目狰狞的举起,猛地刺向李锦的胸口。 “你这么想跟他们在一起,我送你去啊!” 第278章 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大殿上拉出一道银色的光芒。 坐在一旁许久不语的金舒,几乎同这寒芒闪现同步,她猛然起身,咬着唇向着那把匕首抓了过去。 那一瞬,她只想冲上去,将那把匕首夺下来。 可往前迈了一步,手臂伸出一半,还没来得及碰到李锦的身侧,金舒就愣在了殿上。 动作发生的太快,她一时恍惚,完全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瞧着李锦侧身一闪,钳住太子的手腕,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太子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被李锦拿在手里的黑扇,精准的抵在他颈部的大动脉上。 而那把匕首更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滑到李义的脚边。 一场行刺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坐在台阶上,揣着双手看了半天好戏的大魏皇帝,不慌不忙的将匕首捡起,握在手中左右看了几下。 “说你傻吧,你却知道利用身份,借着朝中要员的手,清除异己,巩固地位。”李义轻笑,“可说你聪明吧……” 他顿了顿:“你偏偏要跟一个,在生死战场上摸爬滚打十多年的‘战神’,一较高下。” 李义将手上的匕首掂量了掂量:“山穷水尽?狗急跳墙?” 他话音淡淡,甚至裹挟着一丝笑意。边说,边睨了怔愣的金舒一眼。 像是在给这个突兀站起,有些手足无措的姑娘一个台阶般,李义将匕首放在她手中,微微笑了一下。 此时此刻,纵然是再没有耳力的臣子,也知太子大势已去。 也看得出来,李义这么大一场宫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李锦死死压在身下的太子李景,此刻怒目圆瞪,戳着李义的面庞,不屑的说:“我真不该手软。”他哼冷,“你,你还有李锦,你们都该死!”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从此刻的太子口中说出来,所有人都不觉得惊讶了。 一场没有宴席的宫宴,让太子带在脸上的人皮面具,裂成了一片一片。 那背后藏着的扭曲的,污浊的,黑暗狠毒,唯我独尊的灵魂,以颠覆百官认知的方式,为所有的人上了一课。 李义看着这个可悲的男人,垂眸深吸一口气,才缓缓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他冷冰冰的瞧着李景狼狈的模样,半晌,竟“哈哈”的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面颊上便只剩下愤怒,他指着李景,丝毫不客气的痛骂:“猪狗不如的东西!” 李义背手而立,上前两步,俯身质问:“你以为,你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是我逼你的?”他抬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冷笑一声,又拍了拍李锦的肩头,“还是靖王逼你的?” “呵!”李义站直了身子,双手一抬,目光自百官面前扫过,“亦或者,是这大殿里的文武百官,逼着你变成这般模样,害你走到这般田地?” “你是咎由自取啊!” 咎由自取,这四个字,李义说的极重。 可他话音刚落,被李锦压着,自知已经没有明日的李景,努力抻着脖子,与李义同样面红脖子粗的怒吼:“我咎由自取?!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你明里暗里帮着靖王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儿子,真正当成太子过!”他死死盯着李义,目光中满是不甘,“你但凡!但凡……” “但凡?”李义打断他的话,冷笑一声,目光带火:“但凡你老老实实当个本分的太子,放李牧一条生路,也不至于引出今日这么大一出宴席!” “放他一条生路?!”李景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语一般,“为何?放虎归山,等他回来砍我的脑袋么!” 殿上,李景因愤恨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而李义的面颊因愤怒而涨的通红。 他咬牙切齿,踱步上前,指着李景的脑袋:“回来?你个逆子!”李义的手指几乎颤抖,“你以为……你以为李牧不知道,不知道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么!”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李义怒吼,几近失态,“那是因为他知道,你比他!更适合坐这个储君的位置!你比他!更有谋略!更有手段!” “你来坐这个储君,你来接这个天下!他心安!” 李义的吼声,震的李景愣在当场。 他诧异的望着李义,好似被人当头一棒,砸晕了脑袋。 恍然间,仿佛回到年少,回到与李牧一起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 回到他笑盈盈的看着李景,将好吃好玩的,全都分给他…… 回到李牧望着太极殿的方向,有些无奈的望着他,轻轻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若是我能晚生几年,便也不会将你埋没。 彼时,只觉他是故意炫耀嫡长子的地位。 现在,才恍然发现,他是真的心存愧疚。 李景恍惚的太起头,看着李义,摇了摇头:“不可能,你骗我……” 李义背手而立,眼眸中带着一丝水光:“你以为,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态,踏上发配边疆的路的?” “呵!”李义抿嘴,“朕自觉愧对李锦,是因他自幼便上了战场,无召不得回京,与他母妃,与他亲哥哥,始终隔着千山万水。” “但也恰巧因为如此,李牧待你,才会如亲生兄弟。”他抿着嘴,“李景,你真以为,你这个太子的位置,是全凭你自己的力量,才握在手里的么?!” 百年大魏,嫡长子为储君的旧俗,不仅是拴在李牧身上的枷锁,也是萦绕在李景心头的噩梦。 他自幼,便从外公许为友和舒妃的嘴里,听着要卧薪尝胆,听着要忍辱负重。 所以李景自然而然的认为,一切阻碍他走上权力制高点的,都是他的敌人。 大皇子是,萧贵妃是,大将军府,甚至他的亲生父亲,都是敌人。 大雪纷纷扬扬,多年不曾后悔的李景,却在此刻想起了年少时李牧的模样。 想起了他在国子监,被太傅训话之后,回到紫荆宫里,被舒妃臭骂的时候,是李牧站出来,替他挨了打。 想起了他那年高烧不退,太医院束手无策,都觉凶多吉少的时候,是李牧日日在他床前,端水喂药。 想起了也是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和李牧一起,在殿前堆了个小雪包,放了一挂鞭炮,许了一个心愿。 李景说:愿天下太平,永远安宁。 李牧道:愿你的心愿,都能实现。 大殿上,李景双目流泪,隔着水雾望着李义,咬牙切齿: “你骗我,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第279章 可控天下的实力 心底最后一丝信念崩塌的时候,李景“呵呵”的笑了出来。 他面颊带泪,双肩微颤,再也没了之前那股嚣张的气焰。 李景的二十八年,终究是将他自己,活成了一个悲惨的笑话。 大殿的侍卫将他与连水带走的时候,李景站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 他回眸,望着李锦,那依然挂着泪痕的面颊上,却扬起了一抹笑容。 没有曾经阴狠的模样,没有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忽而开口,声音大了几分:“那日我说与金先生有一夜之实,纯属狗急跳墙,无奈之举,金先生清白的很。” 他顿了顿,望着李锦怔愣的模样。 还是将“抱歉”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他浅浅一笑,转过身,往殿外走去。 那一瞬,望着满是孔明灯的天际,望着大雪纷飞的太极殿广场。 好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到了曾经的李牧。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瞧着这幅绝美的光景了。 李景仰起头,轻轻呢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模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忘记了李牧真心对他的一切,只剩下对权力,对那个皇座,赤裸裸的向往? 开始不顾一切,为了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变得那般心狠手辣? 他轻笑,自嘲一般摇了摇头。 不会有人回答他,也不会有人拥有答案。 大殿上,李锦愣愣的睨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转过身,向着李义拱手行礼。 那一瞬,随着遥远的炮仗声响起,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鞭炮声响彻京城,将整个雪夜震得轰轰作响。 大魏的皇帝,至高无上的皇权拥有者,睨着宫外姹紫嫣红,绽放于夜空的花。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声哀叹。 这是大魏载入史册的一场宫宴,是让所有人铭记,血脉相残是何其卑劣,后宫手段是何其龌龊。 是让后来人引以为鉴,并以此打破了嫡长子即是太子的传统,改为任贤用能,从今往后,让每个皇子拥有平等的权利。 留在耻辱柱上的,是李义。 名垂千古的,也是李义。 可这样的荣耀,他不喜,也不在乎。 他望着绚烂绽放的烟花,身旁仅剩萧贵妃与平阳王,心中的悔恨与煎熬,无人能知。 那一晚,大魏变了天。 许为友被抄家,赵文成下了天牢,太子李景被软禁在东宫,一众官员为了自保,纷纷揭露太子一派的骇人罪行。 只有李锦被唤到了上书房,听着李义说那些,不能当着百官开口的悄悄话。 烛火中,李义瞧着他的面颊,轻笑了一声,自书案下的暗格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当年,李牧在这里写了封信。”李义抬手,轻轻拂过上面的灰尘,“是写给你的。” 他顿了顿,抿嘴垂眸,迟疑了片刻,才又说:“他专门叮嘱,若是发配路上他死了,你不追究,就烧掉。你若是追究,便等尘埃落定,你大获全胜的时候,再交给你。” 说完,将手抬得高了一些。 李锦迟疑了片刻,睨着那只黑色的小匣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很沉,并不像只有一封信的样子。 他稍稍疑惑,抬手轻轻打开。 烛光下,盒子里两只玉石雕琢的大雁,安静的躺在里面。 这是仅有大婚之时,作为采纳礼,才会出现在皇家的特殊玉石。 它的意义,与当年李牧那一对绝世无双的玉璧一样,是赠予新婚夫妇最诚挚的祝福。 李锦心中五味杂陈,睨着这一对白润的玉雁,像是被谁攥住了心口。 那玉雁之下,还有一封折好的信。 他小心翼翼的抽出来,却瞧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要幸福。 李锦眼眸一酸,飞快的合上。 “其实,还有一封。”李义边说,边又拿出来一个匣子,“尘埃落定之时,若你输了,便是将这一只交给你。”他睨着李锦,笑了,“你要看看么?” 睨着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匣子,李锦思量了片刻,摇了摇头:“他既那般嘱咐了,便烧了吧。” 闻言,李义丝毫不觉意外,点了下头。 大雪下了几个时辰,像是苍天在为那场浩大宫宴而落泪。 如今,曲终人散,大雪也停了下来,没多久,便云开月现,星辰满布。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李义将盒子放下,坐在书案后瞧着李锦。 这个大魏的三皇子,曾经的战神,六扇门的门主。 经此一事后,便已有了可控天下的实力。就算是李义,也无法再与之抗衡。 李锦沉默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有些收尾的事情,还是要做。”他睨着李义,“待一切回归正轨,再安排下一步。” 他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上下揉捏了几下:“儿臣也需要些时间,梳理一下案件纪要。” 李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疲惫的模样,点了下头。 而后,话音一转:“赵文成全家下了天牢,丞相一位便空缺了。”他话里有话的说,“有些人,你想用,父皇并不反对。” 李义搓了搓自己的手:“但是……有那般能以天下做棋的本事,你要如何用他,可得想好。” 这话,倒是出乎李锦的意料。 宋甄没死? 他迟疑了片刻,点头拱手,匆匆自上书房里退了出去。 星辉灿烂,透过上书房雕花的窗户,撒了一地。 龙诞香悠悠荡荡,长明灯的光映在李义的面颊上。 他疲惫的坐在那里,瞧着面前那只漆黑的小盒子。 终是抵不过好奇,将盒子亲手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信中也仅有一句话: 尽力了,不怪你,哥等着你。 李义眼眸一酸,猛的合上了手里的信。 在上书房门口等了许久的金舒,看着李锦满脸疲惫的走出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她瞧着李锦手里的小黑盒子,好奇的问:“圣上的赏赐?” 闻言,李锦一脸嫌弃的瞄了她一眼:“金先生就站起来接了一把刀,还不如林公公的功劳大,居然还惦记赏赐。” 金舒一滞,咂嘴道:“我那不是没想到,你眨眼功夫就解决了么!” 走在前面的李锦,猛然收住了脚步,笑盈盈回眸,瞧着金舒:“那舒儿原想如何帮我解决?” “这还用问?”金舒歪了下嘴,“我本打算把你推开,或者抓住他的手臂。” 李锦挑眉,转过身瞧着她的面颊,背手而立,一如曾经很多次那般,上前一步,声音自上而下,极为温柔的询:“舒儿担心我?” 硕大的太极殿广场上,厚厚落雪的正中央。 月压屋檐,星辰璀璨,将金舒有些怔愣的面颊,蒙上一抹幽蓝的色泽。 瞧着他戏谑的神情,金舒抬手轻咳一声,现场胡诌:“那必须啊……” “这大年三十的,本月最后一天了,王爷要是交代在这里了,我这个月月俸您还没发,不等于白干了么。” 话音落下,许久,金舒都没听到回答。 她诧异的抬头,迎着李锦笑盈盈的神情,愣了一下。 他探身前倾,贴在金舒的耳廓旁,那微凉的薄唇婆娑着她的耳朵,带着些许气音,极富魅惑的缓缓开口:“所言极是。” 他轻笑:“子时来领,过期充公。” 金舒一愣。 子时?! 第280章 自己承担?如何承担? 子时,凌晨,称得上二半夜。 金舒坐在马车里,瞧着正对面大马金刀,面带笑容,似笑非笑的李锦,嘴巴一张一合了半天。 “原本月俸就有二十五两,再加上本月总是彻夜谋划,大略一算,起码也有白银五十两了。”李锦边说,唇角边扬。 闻言,金舒瞧着他的笑意,一点不觉得开心。 看李锦这个样子,这五十两可能估计不太容易要出来。 她瘪着嘴,眉头紧锁,等着李锦的后半句话。 “俗话说的好,过年不欠债,欠债不过年。”他下颚微扬,笑意更深,“这子时一过,就是新年了。” 他轻笑,自怀中摸出一个银元宝,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我还是要过年的,子时若是舒儿不来领,这便一笔勾销了,也让我过个好年。” 这话,听的金舒眼角直抽抽。 简直逻辑鬼才,大爷思维。 她咂嘴,啧了一声,故意强调:“是王爷你,欠我银子。” “嗯。”李锦深以为然的点头,“没错。” 看着他故意而为的样子,金舒别提多憋屈了。 五十两,不是小数目。 就在她痛心疾首,犹豫不决的时间里,李锦忽而想起什么一样,又补了一句:“对了,先前舒儿封官之时,父皇的赏赐也全都放在我那里呢。” “朱户纳陛这些,你暂且用不上,放在我那就放着了。”他顿了顿,神情眨眼变得有一点贪婪的模样,“但那十串东海的夜明珠,金盏盛碧色宝石三斗,价值连城的玉如意……” 李锦勾唇笑起,眼眸眯成了一轮弯月,端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模样,摆了摆手,故作嫌弃:“整几个箱子堆着,占地方,不好收。” 金舒抿嘴,心头简直要滴血了。 果不其然,这靖王话音一转,十分无奈的叹口气:“你我共事这么就,当知我这人,一向不喜欠着别人什么东西。” 闻言,金舒颇为震惊,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来回:“所以王爷打算,尽数侵吞?” 李锦点头,十分欣慰的拍手称赞:“舒儿懂我!” 懂?懂个鬼! 金舒瞧着他一脸笑意,鼻腔里冷冷出一口气:“吞我银子,势不两立!子时就子时!” 李锦挑眉。 就见她歪了歪嘴,白了李锦一眼:“谁不去谁是孙子!” 听着金舒这般豪言壮语,李锦心头一下就舒坦了。 他笑的十分绚烂,还特别补了一句“一言为定”。 只可惜,他并不能和金舒一同回靖王府。 深沉的夜幕里,云开月现,马车缓缓停下,李锦一个人独自跃下。 此刻,六扇门门主院内,宋甄愣愣的睨着面前的棋盘,肩头落雪足足一寸。 烟花已逝,星夜长明。 他垂眸抬手,瞧着自己余温犹存的手掌,格外怔愣。 许久,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他赶忙抬手,拿起李义端给他的那只茶盏,借着月光,伸手沾了里面的白色残渣。 天寒地冻之中,宋甄两指揉捏了些许,凑在鼻尖微微一闻。 “面粉?!” 他诧异,睨着手指上的白白一片,半晌,才自嘲般的一声轻笑。 宋甄将棋盘上的雪扫去,看着分庭对抗的黑子与白子,抬手从一旁覆雪的棋盒中,摸出一枚。 棋子未落,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雪而来。 抬眸,正对上李锦的目光。 他颔首,微微一笑,将棋子放了回去:“靖王殿下,恭喜。” 话音淡淡,带着一抹超脱尘世的笑容。 李锦却站在门边,背手思量了片刻,才缓缓踱步,走到他的对面。 瞧着宋甄对侧放着的空茶盏,他微微蹙眉:“有人来过?” 宋甄抬眉淡笑:“是来找岑真的。”他顿了顿,仰起头,望着星辰下的李锦,“然世间已无岑真。” 李锦不语,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站在桌边,瞧着宋甄苍白的面颊:“岑真已死,宋甄做的事情,却无法一笔勾销。” 李锦站在桌旁,探身前倾,摸出一颗黑子,两指轻撵,不过片刻功夫,便当啷一声,落在一处出人意料的位置上。 “冤有头,债有主。”宋甄边说,便捏着白子,碰着黑子落下。 围棋上,碰这一步是用来试探,就像现在宋甄所想的一样。 他收了手,依旧淡笑。 却见李锦不语,几乎没怎么思索,便走了破空的一步,直接打入了白子的控制范围。 “不是所有身处黑暗里的人,都是恶人。”李锦没有抬头,始终睨着棋盘,仿佛将宋甄之后会走的每一步,都看的清清楚楚。 青衫在身,酷爱下棋的他,瞧着方才还是白子占上风的棋盘,只被李锦两子夹击,便形成双打。 眼下,倒成了不论宋甄走哪一步,都必有一失的局面。 他微微蹙眉,淡然的神情消失不见。 这除夕从晌午起,由李义先走的一盘棋,到现在,经历了大雪洗礼,于雪停月现之下,暗暗幽光之中,被李锦接了下来。 像极了大魏六年的变迁。 布局天下的宋甄,以六年时间做了一盘本该是黑子必败的残棋。 中局已定,任如何挣扎,大抵上都无法再逃过他的手掌心。 可李锦寥寥两子,出其不意的落法,倒是令他瞬间迷茫。 本应该主动的局面,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被动挨打的态势。 “是善是恶不重要。”宋甄摇头,“重要的是,王爷的身旁,不能落下我这样的污点。” 就听李锦一声轻笑,又落一子:“宋甄啊,你这局会输。” 宋甄一滞。 “你可知为何?”李锦微微仰头,竖起手指,轻声道,“纵然如你这般的天才,仍然有着不被你自己察觉的俗手。” 棋上俗手,是指的看起来棋型正常,实际上是在无形中吃了亏的错棋,很多人形成习惯之后,自己看不出来。 “利用你这俗手,翻盘并不难。”李锦话里有话,眸光清冷,注视着宋甄的面颊。 俗手…… 宋甄不傻,悠悠抬头,收了笑意,很是肃然的望向李锦。 “王爷答应过宋某,事成之后,放了何姑娘,宋某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 李锦挑眉,勾唇一笑:“本王是答应了。”他微微眯眼,“可本王没说什么时间放吧?” 宋甄一滞,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锦。 见他震惊中隐隐带着怒的模样,李锦抬手,将石凳上的雪拨开,撩了一把衣摆,坐了下来。 “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他似笑非笑,“宋公子打算怎么承担?” 第281章 腹黑老狗,名不虚传 闻言,宋甄抿嘴,不语。 他连死的觉悟都做好了,却被李锦问了这么一个不知当回答的问题。 “宋甄,你把朝野搅得一团乱,三省六部里全是你的那些印花人脉。”李锦挑眉,“如今扳倒了太子,眼见岑氏与先太子的沉冤昭雪,你却准备拍拍屁股,一死了之?” 他瞧着宋甄肃然的神情:“你处心积虑,利用自己手中的一张网,将本王勾过来替你翻了案。”李锦忍不住自嘲笑起,“本王当真以为,足不出京城的太子,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以笼在大魏江山的任意一个角落了!” 那不以人名落款,只以印花信来互通关系的一张网,李锦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深信那是太子的爪牙。 直到那一夜,大理寺卿苏思远,将整个布局的最初渊源告诉了李锦之后,他才恍然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太子的网。 而是他宋甄,利用商队,利用货品,在操持宋家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构筑的一张特殊的网。 宋甄沉默了些许,缓缓道:“当时,方青密室中的信件,没能全部销毁,是我的失误。”他注视着李锦,“在后面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担心,会不会误导了王爷的方向。” 他轻笑,看了一眼面前的棋盘。 李锦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当着宋甄的面,连走几步,将整个棋局彻底扭转。 他拍了拍手心的浮灰,迎着宋甄诧异的目光,冷冷道:“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想要干脆的一死了之,未免太便宜你了。” “本王给你两条路。”李锦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和何琳一起死,念在你今日功劳的份上,给你们俩一个痛快的,断头台上一刀下去,不会太疼。” 宋甄听着里面还穿插着何琳的名字,微微蹙眉。 “第二……”李锦再竖一指,微微眯眼,在月光之下,显出几分邪魅。 他说:“你承袭宰相一职,把你嚯嚯过的那些地方,那些人,用你自己的手腕和方式,带回到争取的道路上去。” 李锦顿了顿:“用你此后余生全部的时间,造福大魏的子民。” “但……”他话到这里,没有停下,顺势又捏了一颗黑子,在手指里婆娑了几下,“你百年之后,该还的还是要还。” 他瞧着宋甄怔愣的面颊。 “何琳可以自由的活下去,一直到老。” “但你宋甄……” 李锦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 “百年之后,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月色清冷,除夕夜的闹热,仿佛被六扇门高耸的围墙隔绝在外。 李锦给出的两条路,显然是宋甄始料未及的。 他至此才真的明白了,这大魏的靖王,方才一本正经的讲什么棋路俗手,原来是映射到了这里。 布局天下六年,宋甄出于怜悯而将何琳留在身边,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步,事到如今,确实成了能让他吃大亏的错棋。 李锦是故意的。 知道宋甄做不到抛下何琳不管,便攥着她的命,给了看似两条,实则是根本没得选的路。 宋甄垂眸,半晌,笑了起来。 他双肩微颤,抬手摆了两下,问道:“只我一人?” 李锦睨着他,点头:“你尽心尽力,子孙后人便能得一个赦免。” “王爷的话当真?”宋甄目中含笑,注视着李锦。 眸光中,这个男人郑重的点头,掷地有声的回应:“当真。” 见宋甄仍有迟疑,李锦抬手,话音清冷:“若宋公子需要一纸圣旨做契约,亦可。” 夜深,宋甄沉默了许久。 他的仇已经报了,天下的未来,也会在一个爱民如子的靖王手里。 大魏江山广阔,也便再也不需要“宋甄”这个人了。 若是李锦一本正经的在他面前,请他做个相爷,宋甄当真不愿。 纵然李锦不觉他身上带着腥甜气息,但他自己每每望向双手,只觉满是血污。 天下这般大,在宋甄心里,并没有能容下他这般污浊灵魂的地方。 这点,李锦早就想到了。 所以,他给了宋甄一个,必须接受的理由。 两人之间,许久无言。 终是在新年已至的钟声敲响时,听着远处浑厚的钟音,宋甄才真的下定了决心,起身拱手,在李锦身前行了个大礼。 他说:“圣旨送达之日,便是宋甄应允之时。” 李锦勾唇笑起,没有回答。他将手中黑子落在棋盘山上,淡笑的眼眸中,映出宋甄的身形。 月下,霜雪未化,满院银白。 耳旁,祈福钟声,悠声远扬。 棋已终,该赢的,却输了。 就像现在,该死的,还活着。 李锦站起,温柔道:“新年快乐。” 而后,在宋甄诧异的目光中,背手离去。 除夕钟声,一百零八下。 祈求来年平安顺遂,吉祥如意。 这浩荡的恩宠,自长安城席卷而过,回荡在悠扬深沉的夜幕里。 靖王府中,拆掉满头珠玉,又恢复了往昔淡雅容颜的金舒,双手抱胸,眉头紧皱,倚在李锦的正堂柱子旁,硬生生听完了整个108响。 顿觉受了佛光照耀,六根清净,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要不是为了那些个赏赐,她早就扭头回去了。 可现在,她鼻腔里一声冷哼,感觉自己莫名被李锦摆了一道,心头不爽,干脆回去睡觉。 边走,边心头腹诽:孙子! 待李锦匆匆赶回来,哪里还有金舒的影子。 他心中一咯噔,扭头就往她住的厢房里跑。 李锦心头,是真的有些慌乱。 慌的是,他怕金舒根本没去找他,招呼都不打一下,收了包袱扭头就走。 乱的是,他还真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能在今日之后,将这个女人死死扣在自己身边。 直到他小心翼翼推开厢房的门,看着漆黑一片的内室中,金舒裹着锦被,背对着他,睡的正香。 那悬着的心才稍稍松了些许。 他轻手轻脚的坐在床边,瞧着这个一如往昔,睡的雷打不醒的女人,拾起她枕边一缕碎发。 “别走好不好?”话音微凉,饱含悲怆,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给我点时间。”那声音细若蚊蝇,“你以前不是说过,皇族也好,平民也罢,都是肉眼凡胎,都只有一条命,并无差别。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就要去忌讳个身份与出身?” 他深吸一口气,背靠在床边,望着清冷的月光呢喃:“不过现在,我倒庆幸自己是皇族,这样……你要是走了,我才有把这天下翻个底朝天的权利。” 说到这里,李锦不再开口,他微微闭眼,生怕自己只要离开,便会再也瞧不见她。 而躺在被窝里的金舒,却缓缓睁眼。 她咬着唇角,紧了紧臂弯中,那已经收拾了大半的包袱。 可李锦的话是这么讲,但隔天晌午,瞧着六扇门仵作房里,一身缁衣,却十分脸生的三个人,金舒愣了许久,没迷糊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昨日夜里还低三下四,求她别走的某人,现在手里拿着两本册子,凑到她身旁笑道:“我知你想走,包袱都收好了。” 金舒一愣。 “但你走了,这六扇门怎么办?谁验尸?那些冤死的人怎么办?”李锦挑眉,迎着她诧异的目光,“金大仵作,你要走我不拦着,可你总得先培养出个靠谱的徒弟吧?” 瞧着李锦这笑意盈盈的模样,金舒嘴角只抽抽。 “谁?”她没好气的问,“这又是谁给王爷出的招?” 李锦挑眉,对她这般聪慧十分赞赏,笑的更璀璨了:“这么损的招,当然不会告诉你是谁出的。” 金舒懂了,咬牙切齿的扫了他一眼。 腹黑老狗,名不虚传!就心软了一天,这就中计了! 损!太损了! 第282章 好一出损人利己 “好一出损人利己。” 上书房中,李义握着手中的长卷,头也不抬。 厚厚一卷,都是除夕当夜入狱的名单,还有被查抄的各个府里的物件。 其中最显眼的,还是许为友的书房里,从地板下面挖出来的铠甲残片。 以及赵文成后花园的假山暗门里,两车的金银珠宝,不乏他扣下的贡品。 见李锦不语,李义才缓缓抬头,瞧着他深思的模样,半晌,一声轻笑:“你是弄了三个聪明人,还是弄了三个教不会的傻子?” 闻言,李锦才从思绪中回神,望着李义,有些无奈的摊手:“若非找不来傻子,也不会给三个聪明人。” 他送到仵作房里的,或多或少都和金舒有一面之缘。 只是当时她女扮男装,没人能想到这个瘦小的豆芽菜,日后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大仵作。 “嗯……”李义瞧着他,眼眸微垂,思量了片刻,“除夕夜里这一闹,今年开年的折子,拍马屁的确实少了许多。” 他顿了顿,目光里闪过一抹探究的神色,试探性的说:“但是……多了不少要废太子的声音。”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见李锦不接话,李义便又往前进了一步:“太子若是废了,马上就又会是一大把,要另立储君的折子,甚至还有诸如平阳王那般会演戏的,说不定要声泪俱下的跪在外头,唱一出早立太子,早安天下的戏码。” 李义微微眯眼,瞧着李锦淡然的模样,直截了当的问:“此事,靖王如何看啊?” 话问出了口,却没能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反倒是李锦,一脸迷茫的望着他,眨了眨眼,反问道:“关儿臣何事啊?” 这话,把李义问懵了。 他咂么咂么话里的味道,有些难以置信。 而后抬手,指着李锦:“哎你这小兔崽子!案子是你要翻的,人是你给拽下去了,现在三省六部里,光是尚书就缺了两个,没了丞相和太子搭把手,你瞧瞧朕这上书房里……” 他边抱怨,边痛心疾首的,指着满桌子满地的奏折:“朕这,连个年都过不了!” 李锦深以为然,拱手:“父皇日理万机,辛苦了。” 辛苦了?就这? 看着他的模样,李义嘴巴半张,眉头一高一低的愣了半天,十分惊讶的说:“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朕,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准备就此拍拍屁股回你的三法司衙门,继续当个闲散王爷?” 屋内,安静了一息的功夫。 李锦既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但那明显避开李义的目光,还是令李义感到不可思议。 绝了啊! 从古至今,哪个皇子拽下太子,不是为了上位的? 果然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跟时代脱节了,这一届年轻人的想法有些跟不上了啊。 他瞧着李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抿了抿嘴,瞪着眼“赞赏”道:“真有你的啊!你个小兔崽子!” 李义鼻腔里长出一口气,睨着桌上的奏本,皱着眉头,手指轻撵。 他思量了片刻,忽而灵光一闪,笑着转了话音:“哎,也是,父皇心急了。既然你志不在此,也不勉强。” 书案对面,李锦一滞,本能的察觉到一股计谋的味道。 李氏一族,要说有什么在时间更迭里经久不衰的优秀品质,那还真就只有,打从开国皇帝起,顺着血脉传承下来的腹黑。 果不其然,李义一边惋惜,一边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回去做个闲散王爷也好,管着六扇门,也是中流砥柱了。” “只可惜……”李义啧啧咂嘴,搓着自己的手腕子,从桌上拿起一封密信,“只可惜你母妃姐姐的,那个什么遗孀,萧将军的外孙女……” 李锦猛然抬头,这是萧贵妃当时交到李锦手里,给金舒做的一套,能与他匹配的新身份。 就见李义面带笑意,将手里的密信摇了摇:“如此尊贵的身份,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朕思来想去,这要指婚,也仅有当朝太子才能配得上她啊。” 李义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李锦的面颊,摇着头,发出一声叹息:“这六年,朕实在是亏欠萧家太多,这个未来大魏最尊贵女人的位置,只能留给萧家的人。”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眼角上突突直蹦的李锦,十分贴心的笑起:“既然你不愿意做太子,那就只剩下德妃宫里的李尚了。也好,女大三,抱金砖……” “儿臣没说志不在此。”李锦皱着眉头,鼻腔里出一口气,冷冷道,“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牵扯甚广,并非儿臣可以定夺的。” 闻言,李义很是满意的点了下头,他坐正了身子:“反正,储君新立之时,赐婚的圣旨也会同日送到。”边说,边探身向前,学着李锦方才的样子,微微一笑,“别的,那不关朕的事儿!” 这摆明了是在跟李锦说,这个太子他爱当不当,无所谓。 反正那个被他运作的,成了萧家旁系养女的金舒,那得是太子妃。 至于他上不上心,争不争,那李义就不管了,大不了李尚接班,以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也不大。 等李锦拿着圣旨,从上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多时的宋甄吭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真是一物降一物,儿子斗不过老子,媳妇斗不过相公。 见他笑的双肩直颤,李锦瞪了他一个大白眼,之后没好气的开了口:“宋公子要的圣旨,本王拿到了。” 李锦单手举起,目光透过这金色绣满仙鹤的圣旨,落在宋甄的面颊上:“宋公子可想好了,这若是接了,待你百年之后,便是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瞧着李锦郑重其事的模样,宋甄轻笑,抬起双手,将李锦手中的圣旨接了过来:“宋甄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说完,便将圣旨牢牢抱在了怀中。 睨着他此时面颊上淡然的笑意,李锦微微垂眸,思量了片刻之后,轻轻拍了一把他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传闻百年之后,若是死无全尸,便不能再入轮回。 然而这些,对于此刻的宋甄而言,都不重要。 何琳的命,他保住了,如此就好。 “还有件事情。”李锦往前走了几步:“本王记得,宋公子精毒?” 他逆光,背手而立,回眸望向宋甄。 第283章 那时你若还要走,我便亲自送你离京 那一晚太极殿广场下的雪,早已被宫内侍从清理干净。 金舒带着金荣,站在最南端的宫门口,望着李锦和宋甄,慢慢从殿前走了过来。 她攥着金荣有些冰凉的手心,眉眼之间隐隐透出些许不安。 倒是金荣,抬眸瞧着金舒的面颊,忽而吭哧一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姐你不必担心。”他笑起,脑袋一转,冲着李锦的方向点了一下,“往后仍是一家人。” 金舒一滞,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句话。 除夕次日,李锦便带着金荣入宫,当着李义的面,将他真实的身世说给他听。 本以为会吓到他,可这个六岁的孩子却表现出了不凡的气度,不仅坦然接受,还在上书房里为将他拉扯大的金舒,求了一份极大的赏赐。 只是被李锦以他拿不动为由,“贴心”的扣下了。 瞧着金荣咧嘴笑起的模样,金舒心头五味陈杂,最终抿了抿嘴,只落下一句:“少年老成,容易娶不到媳妇。” 金荣愣了一下,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但今日入宫,实在不巧。 已经从冷宫搬回云宁宫的萧贵妃,昏昏沉沉的睡着,已过晌午,但仍然没有醒来。 喜嬷嬷瞧着已经长大的金荣,看着那张熟悉的面颊,激动的满眼含泪,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云宁宫一如往昔的清冷。 虽入冷宫六年,但这里始终被李义保留着最初的模样。 宋甄被人领着,在内室切脉诊疗,而李锦却站在院子里,背手而立,瞧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悠悠叹息。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忧伤,金舒睨着被喜嬷嬷用点心糖果塞了满怀的金舒,悠悠开口:“以前有位智者曾说,你所经历和承受的一切,终将成为人生最好的财富。” 李锦微微转头,注视着身旁缁衣在身的金舒。 她笑着望着金荣的方向,目光里满是温柔。 “沉冤昭雪之后,便是各归各位。”她淡淡道,“虽然痛苦,但这六年对于王爷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成长。” “那你呢?”李锦勾唇浅笑,站在盛开的腊梅身前。 就见金舒歪了歪嘴,冷笑一声:“我也成长了。莫名拉扯了一个孩子,又因交友不慎而倾家荡产,逼不得已,只能背井离乡。还在大半年的时间里,脑袋上都悬着一把刀。” 李锦越听,眉头扬的越高。 “好不容易命保住了,事情办妥了,这今日又因为遇人不淑,大白天的再遭了一回算计,现在还得带三个徒弟。” 说完,金舒摇头叹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答案明显出乎李锦预料,他挑着眉头,尬笑一声,一本正经的感慨:“真是命运多舛,令闻者落泪啊。” 闻言,金舒大义凛然的摆着手道:“瞧在银子的份上,算了。” 她扫一眼李锦面颊上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忽而转了话音:“王爷还记得,曾有一日夜里,你问我,我这尸语术到底师从何人?” 她笑起:“那时,我并没有欺骗王爷。” 睨着她的面颊,李锦想起了曾经的话语。 记忆里的声音,与当下重叠在一起,让他本平静的心头,荡起一丝波澜。 “王爷相信轮回么?”她笑着说,“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金舒迟疑了片刻,低头看着庭院里枯萎的花枝,自嘲般笑了一声:“可我却喝了一碗兑了水的孟婆汤,带着些许前世的记忆,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我小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不明白上苍让我再活一世,却带着这些如同累赘一般的记忆,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格外感慨。 在大魏漫长的两百多年里,女子不能入仕。就算金舒与生俱来就带着尸语术,也没有可以发挥的舞台。 “直到我遇到了金荣的母亲。”她笑起,望向李锦。 那时候,金舒愣愣的看着风雪交加之中,饥寒交迫的岑氏,看着她灰头土脸,穿着褴褛的薄衣,艰难的缩在门边,护着肚子的模样。 看着她祈求的神情,金舒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她带回了温暖的屋内。 彼时,因为少年老成,一个朋友都没有的金舒,在父母去世之后,便独自一人,过着避世的生活。 “我本打算收拾好行囊,等冬天一过,游山玩水,遍访天下。”她笑起,“就是那么巧,只要晚一天,我和她就会擦肩而过。” 当时岑氏虚弱至极,金舒熬了粥,端了些吃食,又帮她洗净了面上的尘土,给了她几件新衣裳。 “她始终一言不发,那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她是不会说话的哑巴。” 说到这,金舒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虽然只有短短半个月,但我看的出来,她出身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并非平凡人家的礼数。” “但她不说,我便不问。” 那风雪交加的半个月,是江南定州历史上最冷的一个冬季。 从未见过大雪的江南小城,一连下了一整个月的雪,街头巷尾,冻死了不少人。 金舒估摸着她肚子的大小,推测已近足月,便有意将自家的宅子交给她。 “我当时觉得,此去游山玩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她既然无处可去,便留下来吧。” 可岑氏眼眸里露出一抹寂寥,摇了摇头,没有应声。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雪。”金舒瞧着被喜嬷嬷牵着的金荣,“我住在避人的山腰上,雪大的看不清路。” “她就是那时临盆了。” 言至于此,金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岑氏流浪半年,身子极差,虽然在金舒这将养了半个月,但仍然骨瘦嶙峋,面黄肌瘦。 大雪封山,不可能请稳婆,金舒只得亲自帮她接生。 半个月,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岑氏,似乎是知道自己度不过这一关了,紧紧抓着金舒的手,颤颤巍巍的说:“若是我不行了,就拜托你,把肚子刨开。” 金舒一愣,惊诧的看着她的坚定的目光。 “剖开,保住这个孩子。” 风雪呼啸,似阵阵哀嚎。 岑氏哭着,呼喊着,痛的撕心裂肺。 在大雪的夜里,在金舒的面前,用尽全部的力气,生下了一个男孩。 当金舒抱着孩子凑在她身边,已经没了生气的岑氏,用最后的力气,将一直藏在身上的那块绝世的白玉,颤颤巍巍的塞进了金舒的手里。 留下一句“荣儿便拜托你了”,便再也没有醒来。 金舒双唇抿成一线,苦笑着:“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平白无故,接了个孩子,打乱了全部的计划。”她摆手,“我不可能带着一个奶娃娃去游山玩水,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去求父亲生前的好友。” 她说:“我觉得,他母亲那么努力的将他生下来,不知为何,我实在是不想辜负她的心意。” 一连六年,金舒又当妈又当姐,一手将金荣拉扯大。 看着渐渐长大,天资聪颖的男孩,已经成为定州“金先生”的她,离开定州的念头散了。 时光静好,岁月冗长,若是就此安稳的度过一生,也是一件幸事。 直到李锦,如命运指引一般的,迈进了定州府的大门。 “我知道王爷是故意要扯着我去吃鱼,故意带我来京城。”她抬眼,望着李锦,“我也知道王爷找我,只是为了我手上握着的,那把能替死人说话的刀。” “当时敢来,便是赌王爷还需要我活着。”说到这,她顿了顿,笑意散去,格外肃然。 可下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李锦便伸手钳住她的下颚,拇指直接按在了她的唇上。 他探身向前,笑意盈盈,话音温柔如水:“乖,别闹。” 金舒一滞。 那双早就看透了她小伎俩的双眸,此刻倒映着她有些怔愣的神情,笑的眯成了弯月:“舒儿下次,不必做这么长的铺垫,直说便是。” 他轻笑,松开了压着她双唇的手,出人意料的笑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晌午便已有言在先,舒儿想走,我绝不拦着。” 李锦微微眯眼:“只是现在确实需要人手,太子一案,有大量的尸骨需要验清。” 他顿了顿,瞧着金舒眉头紧皱,额头上刻着“不信”二字,十分诚恳的补了一句:“你若觉得不放心,怕我食言,大可以立帖为证。” 眨眼,金舒脸上那不信的模样,变成了惊讶。 “到五月,你生日那天。”李锦探身向前,笑盈盈看着她的面颊,“那时你若还要走,我便亲自送你离京。” 瞧着他无比真诚的样子,金舒眉头紧皱,上下扫了一眼:“当真?” “当真。” 睨着她狐疑的模样,李锦又在心底仔细算了一遍。 新立太子,走完宗庙流程,快的话四月底,慢的话五月初。 要走归要走,至于能不能走,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嗯,稳妥。 第284章 没想到,走在最前面的是周正 李锦和金舒在云宁宫院子里,站了大半个时辰,宋甄才一脸沉重的从内室里走出来。 他瞧着腊梅树前的两人,回眸望了一眼,思量再三,才叹了口气。 “毒入五脏六腑……”说完,睨着李锦摇了摇头。 这种结果,李锦猜到了。 他看着宋甄,依旧背手而立,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生死有命,纵然是他,也不得不认下这条天理。 “但我可以试试。”见他许久不言,宋甄蹙眉道,“也许结局无法扭转,但起码能让萧贵妃……身子觉得舒服一些。” 一旁金舒探头望向金荣,看着他端坐在桌边的模样,心中憋闷,不知道要如何同他讲述,有关于萧贵妃的事情。 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父亲和母亲,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金舒担心,担心那些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会过早的在一个孩子心里,种下名为仇恨的种子。 会担心他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新的一轮血雨腥风,搅进下一场夺嫡之战中。 可她没有任何权利阻拦这一切的发生,他终究也是皇家的血脉,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某些无法改变的命运轨迹。 “李氏一族的孩子,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李锦淡淡开口,顺着金舒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他睨着金荣那酷似李牧的背影,微微笑起:“两年前的兴盛,李氏一族,早已经拥有比气运,比命运,还要更加强大的力量。” 他转过头,话里有话的瞧着金舒:“人心的力量。” 那之后,京城又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转眼便已经到了元宵佳节。 借着祭天祭祖,李义亲自为金荣更名为李荣,入帝王族谱,成为大魏第一太孙。 而那时被宋甄安排在他身旁的男孩,则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太孙伴学。 “这也是唯一能回报宋家的了。”已经继任丞相一职的宋甄,望着那个男孩的身影,好似透过他,瞧见了他父亲的容颜。 那个当年替他死去的宋家嫡子,此刻仿佛伴在儿子的身侧,陪着他一步一步登上祭天的天坛。 李锦望向天坛的方向,清清淡淡的说了一句:“人在做,天在看。” 他目光里,李荣身旁,好似也有李牧带笑的背影。 和忙碌在祭典上的李锦不同,金舒这几日显然焦头烂额。 “判断被害人死亡时间的同时,可以根据尸体僵硬的情况,以及尸斑的分布,和一些明显不同寻常的特征,配合得出,凶手是否进行了死后移尸。” 李锦送来的三个学徒,不仅不傻,某些方面出人意料的优秀。 其中唯一的姑娘家,竟然是被梵音杀死的林家小姐的那个贴身侍女。 当时她滔滔不绝,将与林姑娘不对付的世家小姐一一举出来的时候,李锦和金舒就察觉到她超凡的记忆力。 只是谁也没想到,竟然能在半年后,在六扇门的仵作房里发挥出来。 “不要以尸体的体温来判断死亡的时间,除了我上面已经讲到的僵硬特征,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叫尸体痉挛,在办案中一定要时刻注意判断这种情况。” 坐在正中的小少年,金舒则更是熟悉。 当日在盛州,金舒给了他一两银子,打探李锦是不是遭了刺客偷袭。 没想到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自那之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脱下了衙役的缁衣,独自一人找上了六扇门。 “尸斑改变的情况,尸僵最先出现的部位,缓解的时间,以及瞳孔角膜的浑浊程度,在没有其他环境因素影响的情况下,还是作为死亡时间综合判定的最优先方法。” 至于最后一个人,金舒是真没想到。 她蹙眉,举起手里已经写完的《检验格录》,啪的一下敲在那昏昏欲睡的人脑袋上。 “梵大人,要是屋里的炭火太热,我就端出去。” 被猛然打醒的梵迪,瞧着眼前有些愠色的金舒,尴尬一笑,赶忙坐正了身子:“不不不,温度刚刚好,刚刚好。” 金舒挑眉,故意笑起:“要是觉得理论太枯燥,隔壁太子一案里挖出来了上百具尸骨,都还来不及验,要不然直接实战一下?” 闻言,梵迪咂嘴,挠了挠头:“金先生怎么越来越像王爷了?”他哭丧着一张脸,“腹黑!毒舌!” 金舒一滞,愣在那里。 就见梵迪嘿嘿一笑:“这是夫妻相啊!” 祭天归来的李锦,撩开帘子的时候,瞧见的便是金舒手里的册子,又一次打在梵迪的头顶上:“什么夫妻相,别瞎说。” 嘴里这么讲,可话还是落进了心里。 夜幕将至,金舒瞧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连做了好几个动作。 冷笑啊,一眉高一眉低啊,勾唇淡笑,眼眸眯成月牙啊…… “开玩笑,怎么可能会有夫妻相。”她将铜镜放下,镜子落在书案上的一瞬间,照出房梁上一个人影,将金舒吓得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她拧着眉头,靠着墙角,望着坐在那里看书的李锦,头皮发麻。 “王爷何时成了梁上君子了?” 见她把自己和毛贼划在一起,李锦慢慢悠悠的合上了书,轻飘飘的落了地。 “我的六扇门,我在哪里都不奇怪。”他轻笑,上前两步,将她直接堵在了墙角里。 李锦探身向前,似笑非笑:“倒是舒儿你……与我有夫妻相又不是坏事。” “怎么不是坏事了?”她咂嘴,“长的像个男人,怎么想都……” 闻言,李锦挑眉:“怎么想都很安全。” “啊?”显然,金舒没跟上他的思路,五官凝成了个问号。 李锦轻笑一声,往后退了小半步:“前些日子我生辰,忙的没顾上。”他柔声道,“今日得空,带你去赏灯。” 他笑起:“顺便去带你去瞧瞧,周大人是怎么娶媳妇的。” 在金舒心中一向是钢铁直男的周正,年前肩头生吃了一剑后,便安心在家里养伤,有段时间没出现。 真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然是要抱得美人归的阶段了。 更巧的是,从灯会上一路穿过去,李锦一眼就瞧见了云飞和李茜。 他捧着一只凶神恶煞的门神灯,眉毛拧成了麻花,径直拦在了两个人面前。 李茜嘴角抽抽了两下,尴尬轻咳,目光闪躲:“哥,你这花灯,倒是有几分别致啊……” 话刚说出口,就瞧见跟在李锦后头的金舒探出半个身子,她手里捧着一只金元宝的花灯,上面还画着五路财神,格外惊悚。 李茜愣住了,她嘴巴一张一合,半晌,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你们俩真是绝配。” “好好一个元宵灯会,硬生生过出中元节的味了。” 第285章 竟有这般相同的境遇 大概是念在那句“绝配”的情份上,李锦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本是往萧掌柜走的两个人,眨眼就变成了四个。 灯会的路还没走完,就像是老天故意的一样,瞧着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慌慌张张的冲着他们跑过来,二话不说,躲在了李锦与金舒的背后。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平阳王提着衣摆从同样的方向追了过来。 瞧见李锦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目光在他手里的门神灯,和金舒手里的金元宝灯上打了个来回,神情十分惊诧。 “这……靖王是要去看望严大人?” “噗”的一声,李茜笑出了声,她抬手捂嘴,双肩直颤。 李锦面无表情,不以为意的瞧着平阳王:“皇叔为何在此?” 平阳王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忙问:“靖王瞧见我那不上台面的儿子没?他他他,方才就是从那个方向跑过来的!” 说到这,平阳王李英痛心疾首,捏着胸脯的衣衫:“哎呀!那个混蛋!相亲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把姑娘扔在那里,自己翻窗户跑了!” 他双手一拍,捶胸顿足:“真气死我了!” 瞧着平阳王着急的模样,李锦微微蹙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指了指房顶:“刚才上去了。” 话音刚落,就瞧着平阳王身后,十几个带着半张面具的鹰犬,齐刷刷飞檐走壁,顺着李锦指着的方向追了过去。 “哎呀!多谢靖王,多谢!”平阳王提着下摆,顾不上许多,扭头就抄近路,扎进一旁的巷子里,追了过去。 见他走远,瞧不见人影了,李锦才回过头,看着躲在众人中央不敢吭声的“白羽”,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堂弟藏得深啊。” 李肃尴尬起身,咧着嘴笑了笑:“……这说来话长。” 李锦睨着他面颊,顾及灯会人多耳杂,便转了话音:“你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里,不妥。” 闻言,李肃面露惊恐,连连摆手:“哪里是一个人!我从早上到现在,起码有十几个,实在受不了,才翻窗户跑出来。” 他边说,边指了指一旁的酒楼,门口说媒的媒婆,拿着生辰八字的帖子,排起长长的队。 他抬手捂着自己的半张面颊,悲愤交加:“哎,别提了。”他眉头紧皱,瞧着李锦,十分渴求的念叨,“今晚,那个,能不能让我……” “不能。”李锦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若在王府里,皇叔还不一定会干出什么来。” 见李锦不再吱声,金舒边走边问:“为何这般着急要让你娶妻啊?” 提到这件事,李肃就一脸无奈:“我当年不想继承家业,便和我爹打赌。”他咂嘴,“我说我要靠自己闯荡江湖,六年为期。如果我闯出名来,自立门户成了门派之主,家业这件事,我爹就自己想办法,我不接。” 听他这么说,李锦别过脑袋,轻笑起来。 “……那你这怎么就进了六扇门啊?”金舒更是诧异。 “啧……”李肃一声叹息,“那还不是因为他,冰天雪地里,可怜巴巴的站在城门下头,一脸悲天悯人的说什么需要我。” 他双手抱胸,十分惆怅:“当时年少,哪里听得了这种话,顿觉热血澎湃,当场就换了目标方向,也没仔细看那六扇门的聘帖,签了个‘卖身契’。” 金舒震惊的瞧着他的面颊,半晌,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原来你我竟有这般相同的境遇。” 李肃诧异。 只见金舒感慨万千:“我们都交友不慎啊。” 这话,李锦听在耳朵里,笑意挂在脸上,也不反驳。 当年他听张鑫说,有个很有能力的天才少年要趁夜离京,说若能得他相助,便能在京城布局一张属于他自己的情报网。 现在想来,分明是平阳王有意为止。 随着烟花绽放,将坊子里灯会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曲楼里想着悦耳的丝竹声,多日未见的周正,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喜帖发给眼前众人。 轮到李肃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平日里和他一样粗布在身的家伙,突然换上了价值连城的冰蚕丝衣料,他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你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殿前一事,周正不知。 听了全程之后,他诧异的瞧着眼前共事六年的李肃,直接抱了一整坛好酒:“多谢世子出手!” 他扫一眼众人:“今日是周某最开心的一日,我们不醉不归!” 话虽这么讲,唯独金舒面前只有白水。 夜深,长安城入了睡。 几个时辰前还是闹热的街道,此刻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金舒一边抱怨,一边架着摇摇晃晃的李锦,絮絮叨叨的往王府的方向走回去。 “我还以为你多能喝!”她歪嘴,“喝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伤身。” 李锦轻笑抬头,凑在她耳边,笑盈盈的呢喃:“我伤身了,要你照顾才能好。” “别闹。”金舒眉头皱的更紧,“好歹也是王爷,注意点啊!” 就听耳旁一声轻笑,他猛然抬起手臂,将自己半个身子都压在金舒的后背上:“我不管,你不照顾,我就赖着你照顾。” 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醉鬼模样,金舒嫌弃的应付着:“我照顾,我照顾还不行么。” 屋檐上,李肃和周正瞧着两个人的背影,相顾无言。 只有沈文,啧啧咂嘴:“一坛子白水也能喝成这样,王爷真是煞费苦心。” 周正干笑一声:“你们几个冒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要出大事了。”他扫了李肃一眼,“喝着是水,怎么都不问呢?” “又不是第一天跟着王爷了,这摆明了是计划内事件。” 说到这,李肃微微抿嘴,抬起胳膊撞了沈文一把:“哎对了,刚才王爷神神秘秘的回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文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抹了一把鼻子尖:“遇上药贩子了。” 几人一滞,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文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庆祝的酒刚喝了个开头,外头坊子里,平阳王找了一圈没瞧见李肃,就知道是上了李锦的当,直接折回来了。 他等在曲楼的后门,让一直在屋顶上暗中保护的沈文,将李锦给叫了出来,十分神秘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瓶。 “哎,找了一圈我也没找到。”平阳王一边摇头,一边掂量着手里的瓶子,“亏我高价买了这玩意,想着年底定然可以抱上孙子了。” 李锦蹙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见平阳王嘿嘿一笑:“靖王可知这是什么?”他神神秘秘的凑过来,抬手遮了半张嘴,压低声音说到:“合欢散。” 李锦一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皇叔真是有通天的本事,禁药也能这般堂而皇之的拿在手里?” 谁知,李英不吃他这一套,伸手比划了一下:“五十两,卖给贤侄。” 极静。 李锦不可思议的瞧着他:“皇叔将李锦当成什么人了?” 就见李英歪嘴:“四十两,不能再少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息的功夫,见李锦不开腔,平阳王“啧”了一声,又收回了怀中,扔下一句“不要算了”,扭头就要走。 “慢着!”李锦冷冷开口。 李英转过头去,便瞧见了他一脸不满,伸手讨要的模样。 “皇叔私藏禁药,按律……” “哎你不要就拉倒,扯这些个废话!”李英大手一挥,抬脚就真的走出去两步。 “但是!”李锦声音大了几分,“念在皇叔是初犯,又没引起什么不良影响的份上,下不为例。” 李英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的面颊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他侧身回眸,不出意料的瞧见了李锦手心里的五十两银锭。 他拿过银子,将那小瓶放在李锦手里:“剩下十两不找了,我昧了。” 说完,乐呵呵的转身,大摇大摆的消失在李锦的目光里。 直至出了巷子,身旁暗影才有些担忧的开口:“这靖王若是发现了怎么办?” 就见平阳王笑起:“他坑我一次,害我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半瓶面粉赚他五十两银子,也坑他一回,这叫扯平。” “这……”暗影抿了抿嘴,瞧着平阳王乐呵呵的模样,剩下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这事情,关键不是银子多少,关键是……万一靖王一时头脑发热,真用了怎么办啊! 此刻,和他担心的也差不多了。 金舒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喝醉”的李锦扛回王府。 趁着她去倒水的功夫,他的目光落在了手心中的瓶子上。 【作者有话说】 【各位亲,距离正文完结,最多也就只有两万字了。】 【除了已经确定的金舒李锦的番外,还有宋甄何琳的番外。】 【大家还有没有想看的其他番外,可以在章评留言,合适的我就安排上。】 第286章 着急火燎的成什么亲啊 星辰万里,长安入梦。 靖王府的寝殿里,金舒顾不得那么多礼仪规矩,一边费劲的扛着李锦,一边抬脚踹开了寝殿雕花的门。 她呲牙咧嘴,像是哄孩子一样,将肩头上这个摇摇摆摆的“醉鬼”,踉跄着放在一旁的长榻上。 也不知是星光撩人,亦或者是屋内淡淡的檀香味,让金舒对上他微红的面颊时,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靖王李锦,策马疆场的一代战王。 他惯常的淡黄色衣衫,于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里,在金舒的脑海中落下了一个文弱书生的印象。 此刻,瞧着他温柔的笑意,那好似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的迷离眼眸,让金舒一瞬间,心跳漏了几拍。 她尴尬站起,转身的一瞬,被李锦扯着衣角,淡淡道:“别走。” 金舒愣了一下。 “陪我。”李锦瞧着她的侧颜,手里的衣角越收越紧。 就见金舒深吸一口气,尬笑一声:“我不走,我给你倒水喝。”说完,转身将衣角扯出来,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谁能想到那个在太极殿上叱咤风云的家伙,喝醉了是这副模样呢。” 她走到桌边,火折子点燃蜡烛的一瞬,身后李锦面颊上的笑意收了几分。 他瞧着手心里从平阳王那讨来的合欢散,无比矛盾。 矛,是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有几分魅力的。 盾,则是因为眼前这个家伙并非寻常人。 他思量许久,听着倒水的声音,还是将手里的小瓶子塞回了长榻旁的暗格里。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想这些歪门邪道呢! 怔愣了许久,瞧着金舒端在他面前的清茶,李锦深吸一口气,将帽子直接扣在了周正的头顶上。 都是他,着急火燎的成什么亲啊…… “寻常照顾王爷起居的内侍是哪位大人啊?”金舒看着李锦端起抿了一口,问道。 李锦抬眉睨了她一眼:“方才不是说好陪我?” 他放下手上的茶盏,抬手托腮,笑盈盈的瞧着金舒。 她怔了些许,狐疑的询:“怎么陪?” “你定。”李锦笑起。 这屋里安静了片刻,金舒了然的点了下头,又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坐在李锦榻上小桌的对面,探身向前,神神秘秘的笑起:“玩牌吧?” 寝殿里,鸦雀无声。 弯转的太急,李锦一时间没迷糊过来。 见他愣住,金舒坐正身子,嘿嘿一笑:“就那个,王爷以前说,一局一两的那个。” 她眼带期许,几乎闪的李锦睁不开眼。 一息的功夫,他咬了下唇,一边演着醉眼惺忪的模样,一边憋着自己心头的震惊,笑盈盈的摆了摆手,试图力挽狂澜:“我这里没有你那个牌。” 谁知,话音刚落,金舒拍了一下手,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我那有,去去就回。” 说完,乐呵呵的起身,转头就一路小跑,出了寝殿的门。 李锦懵了。 半晌,他嘴抿成一条直线,咬牙切齿的敲了一把小桌子。 望着金舒放在对面没来得及喝的茶,眼眸一眯,管他三七二十一,拿出小瓶,一口气倒了进去。 他服了,他认输了。 他是没想到,自己喝醉了,这女人最先考虑的,不是这唾手可得的男色,而是自己兜里的银子。 槽点太多,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吐槽。 做个腰财万贯的靖王妃不好么?非要二半夜两个人在这里打什么三国杀,还一局一两银子。 这么大人了,一点追求都没有!太可气! 李锦越想,眼角抽抽的越厉害。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扯了一把自己的领口,直接将外衫豁开一条口子。 他就不信邪了,难不成真让李茜那个疯丫头一语成谶,自己还不如银子有魅力? 听见殿外的脚步声,他稍稍往后依靠过去,一手挣着额头,一副慵懒淡然,稍显魅惑的模样。 结果,金舒不仅拿来了牌,还端了一盆炭火,很贴心的放在了离他们很近的位置。 她坐在他对面,抬手端起茶盏。李锦的目光,便也死死锁在那茶上。 只是金舒瞧也没瞧,顺手将它放到一旁,把牌扔在了桌上。 她抬头,兴高采烈的瞧着李锦,眼里都放了光:“说好了,一局一两,不许耍赖!” 李锦揉着额头,掩盖着自己突突直蹦的青筋,十分费力的笑着说:“这牌,只有你我二人,如何打?” 这问题,问的金舒愣了一下。 可还没等她想出来解决方法,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谁说只有你们俩?” 李锦一滞。 大理寺卿苏思远,带着赵承平,揣着双手,从门边探出来一个脑袋:“哎?方才瞧着金先生,抱着个稀奇玩意进来了。”他嘿嘿一笑,“听说你们打牌缺人?我这有俩!” 李锦黑了脸,却又因为在金舒这装醉,这下也不好发作。 他眼眸一转,就看见金舒一脸期待的模样,只得笑的如地狱阎罗一般,冲着苏思远招呼到:“坐。” 趁着金舒起身去倒水的功夫,苏思远凑到李锦面前,行了个礼:“太子那边,查的差不多了,我今夜专门把东西送来。” 谁知,面前的李锦铁黑着一张脸,目光戳的苏思远后背发凉。 他有些不自在,目光正巧落在一旁的茶盏上。 夜里赶路本就口渴,他想也没想,伸手就端起来往嘴里送。 李锦一愣:“你!” 可话还没说完,苏思远就喝光了全部,正诧异的瞧着他。 烛火微动,夜色怡人,身旁炭火噼啪作响。 李锦看着他一脸迷茫的模样,倒抽一口凉气,瞧着那已经空了的茶盏,面颊上的神情精彩纷呈。 他抿嘴,深吸一口气,指着苏思远的面颊,半晌也没挤出来一个字。 只得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副“天要亡我”的凄凉感,伸手将衣衫扯紧,用力拽了两下,力求严丝合缝,一点不漏。 这是李锦此生最惊悚的一夜了。 也是让金舒最怀疑人生的一夜。 为了让图银子的金舒,赶紧知难而退,回厢房躲着,李锦几乎是一个人大杀四方,眼前三个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 瞧着自己不仅没能赚到银子,还倒欠了几两,金舒都快哭出来了。 只有苏思远,也不知道是炭火太热,还是第一次玩这个东西,激动的难以自控,面颊通红,十分亢奋,越玩越想玩。 吓得李锦也顾不得演什么醉酒不醉酒了,那把随身的黑扇子咣当一声拍在桌面上。 “以防万一。”李锦眉头紧皱,瞟了一眼苏思远。 第287章 太平盛世里的,千秋伟业 眼见趁火打劫,没能劫了这靖王,还让自己输的已经倒贴了十两。 金舒喉咙里冒出一股白烟,整个人好似脱了色,哭丧个脸,摆了摆手:“不玩了不玩了!” 她痛心疾首的瞧着李锦伸过来的手,扣扣搜搜的从兜里摸出来十两银子。 真是活见鬼了,这人醉的东倒西歪,怎么脑袋就不晕呢? 她一边交钱,一边歪着嘴,愤愤不平的抱怨:“别人喝醉都上头,怎么王爷思路这般清晰呢?” 李锦瞄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我现在也很上头。” 说完,目光落在了面红耳赤的苏思远脸上。 被他这不明不白的戳了一眼,苏思远十分迷茫。 收了十两横财的李锦,掂量了掂量手心里的银子,满意的看着金舒愤恨的面颊。 “你回去吧,这里有两位大人在,舒儿早些回去休息。” 金舒闻言,一点留恋也没有,哗哗啦啦的将桌上的牌收起来,扭头就走。 倒是苏思远,连连阻拦:“别急啊金先生,这个什么杀的甚是有趣,你让我带回大理寺复刻一套啊!” 啪的一声,李锦一扇子敲在他伸出去的手腕上:“大理寺卿很闲?” 苏思远“嘶”一声揉着自己的手腕,呲牙咧嘴的摇头:“很忙,特别忙,不要了,不复刻了,金先生元宵节快乐,早点歇息。” 直到金舒带着一副大出血的悲痛模样离开,李锦才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上下揉捏了几回。 “苏大人头不晕吧?”他没睁眼,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 苏思远眨了眨眼,摇头道:“不晕。” 李锦抿嘴,十分嫌弃的睨着他的面颊,半晌才说:“……长话短说。” 他生怕眼前这个男人合欢散发作,定力不足,指不定对谁下手。 就见苏思远沉思了片刻,收了笑盈盈的模样,从赵承平手里接过一个大盒子。 “六年前太子李牧蒙冤一案,来龙去脉,包括人证物证与口供,都已经齐全了。”他颔首,端平手臂,呈递到李锦面前。 那盒子里,案件纪要塞了厚厚一摞。 所有的验尸护本,都是金舒一连十多日,亲力亲为,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所有的口供,也都是苏尚轩和张鑫,彻夜不停的审讯中,记录下来的。 见李锦拿起汇总的那一册细细翻看,苏思远迟疑了一下,才补了一句:“只是……”他抿嘴,“这当中有些事情,牵扯到严大人,还有一些事情,甚至牵扯到了圣上。” 可李锦依然头也不抬,沉默不语,让他有些揣摩不透,便试探性的多加了一句:“而且,诬陷谋反之后,这六年来的所作所为里,还穿插着宋丞相……” 其实苏思远的意思,李锦明白。 真要深挖下去,整个大魏皇室,有半数人都难逃干系。 尤其是当今圣上,以及那个天下为棋的宋甄。 他一边翻看,眼角的余光一边睨着苏思远。 “你在大理寺这么久,事情该怎么办,还用本王点你?” 闻言,苏思远面颊上荡起了一抹笑意,乐呵呵的往前凑了凑:“呐,王爷永远是主子。有些事情,该怎么做是一回事,但是做之前,得让您知道。” 李锦冷哼一声,淡淡道:“聒噪。” 就见苏思远眉头一挑,来了兴致:“哎这个双标可就不对了啊!”他一本正经的抱怨,“方才金先生在这的时候,王爷妙语连珠,有说有笑的,怎么轮到我了,惜字如金了啊!” “你是第一天认识本王?”李锦蹙眉,嫌弃的说。 他伸手,从盒子里拿出写着“李景”二字的案件纪要,翻开瞧了瞧。 从如何策划夺取东宫之位,到具体实施的时候,他是如何安排的,又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整个案件纪要里,写的清清楚楚。 苏思远瞧着他爱答不理的模样,瘪着嘴摇了摇头,格外感慨的叹了口气。 夜色深沉,王府极静。 除了屋顶上沈文的脚步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 许久,李锦才放下了手中那本,缓缓开口:“李景也好,赵文成和许为友也罢,甚至还有舒妃和苏婉莹,要置他们于死地,陷害皇子谋反、灭门皇族这就够了。” 他瞧着一旁盒子里剩下的那些,将里面写着严诏的那一本找了出来。 “凶嫌死亡之后,按大魏律令,本就不再追究他的案责。也念在他一生为那么多枉死的人申冤,你就私下里找严大人的儿子,赔些银子充缴国库,也算说的过去……”李锦顿了顿,将严诏那一本拿在手里,目光望向苏思远,“至于这个,就毁了吧。” 苏思远了然的点了下头:“那整个卷宗,我重新理一份。” 他思量片刻:“就将严大人和圣上的部分剔除,李景一案,就只追究到发配路途上行刺太子,以此请旨定罪。” 半晌,李锦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不。” 他说:“父皇的部分,原封不动的保留。” 苏思远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不妥吧?这留下了,可是要被后人诟病千古的皇族污点啊!” 烛光下,李锦点头,瞧着苏思远不可思议的模样:“留下,照做便是。” 除夕宫宴,太极殿上,李义当着文武百官,当着他们家眷子女的面,一把撕开了后宫争斗的龌龊,夺嫡之战的血腥。 还有什么皇族污点,能比这更加惨烈,更加震撼? 他要的本就不是什么名垂千古,被后世称颂。 他要的就是刻进史书的耻辱柱上,成为被后世引以为戒的那个人。 如果将当年李义的助纣为虐,从这案宗上一笔勾销,那后世如何知晓这一场前后六年,险些动摇了江山根基的冤案,到底是因何而起,又到底是因何落幕? 那李义这一番心血,不就当真白费? “皇族不是神。”李锦眉眼轻垂,“与天下所有人一样,吃五谷杂粮,过春夏秋冬,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思考,便也会犯错。” 他淡笑:“然而,这世间最珍贵的品质,便全都汇集在,父皇这抛弃虚名,甘当前车之鉴的旷世之举里了。” 天下最难,不是功成名就,不是财富雄厚。更非权倾四野,风光无限。 而是站在巅峰,执掌众生的生杀大权时,仍然记得自己是个人。 仍然记得自己与别人一样,有父母,有兄弟,阎王殿前,都是只有一条命的凡人。 仍然卑微如尘土,仍然谦卑如学徒。 仍然记得,做错了事,不仅要说对不起,还要竭尽全力,去承担、去弥补这错误造成的结果。 这市井人家三岁孩童都懂得的道理,却在太极殿里,那些位高权重的臣子那,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一个将皇家脸面都扔掉,只为了修正六年之前亲手铸就的错误的皇帝。 势必会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种子,播撒进整个大魏臣子的心中。 这才是太平盛世里,真正的千秋伟业。 李锦睨着盒子里写着宋甄名字的那一册,他沉默片刻:“你把这六年,与宋甄有牵扯的全部留下来。” 看着苏思远的面颊,指尖点着面前的桌子,字迹清晰的说着:“誊抄三份,送上书房一份,六扇门与大理寺的密室中各存一份。” 李锦顿了顿:“往后会有大用。” 第288章 我帮不了他 元宵过后,天下大定。 东市依然熙熙攘攘,西市仍旧分外繁忙,京城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繁荣与安宁。 受太子一案牵连的官员众多,导致整个朝野缺位的官职,三省六部里每个衙门都有三五个。 但宋甄就是宋甄,他捏着太傅的把柄,逼的他彻夜不眠的选拔出新的继任者,不出一个月,便让朝野政令得已正常运转。 一切看似渐渐回归了最初的轨迹。 独独只有李锦,每天在上书房里,看着眼前厚厚一摞的奏折,头皮发麻。 “该学的得学,早点学会,早点轻松。”李义话里有话,将太子李景原本管辖的刑部、户部与吏部,连带着大理寺六扇门,还有门下省,一股脑全部塞在了李锦的手里。 他自己则端了一盏茶,天天陪在萧贵妃的院子里,落了个清静。 瞧着院子里逐渐盛放的花朵,再看看时不时就来请安的李荣,李义望着气色渐好的萧贵妃,相视一笑。 仿佛六年之间的光阴,只是昨夜的黄粱一梦,梦醒了,就过去了。 至于金舒,在门主院里,瞧着已经是六扇门新任门主的云飞,一个劲的抱怨:“只有我荷包受损的世界完成了啊!” 她瞧着云飞交给她的礼单,上下扫了好几眼,才知道李锦一口气扣押了这么多的赏赐。 “你看看,这任意一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金舒咂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惜了,王爷都大半个月没能回府了,我都没处讨要去!” 缁衣在身的云飞,淡笑着坐在金舒一旁,将新沏好的花茶,推到了她面前:“大仵作之后可有安排?” 闻言,金舒愣了一下,有些诧异的抬眸,瞧着云飞浅笑盈盈,儒雅端方的样子。 他颔首淡笑:“我是说,金先生对自己之后的人生,当真就没什么别的规划?”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之前金舒写好的辞官折子,放在了桌角上。 “金先生在六扇门一年了,王爷能为大皇子翻案,先生功不可没。”云飞抿嘴,“这般才学,却功成身退,实在可惜。” 不仅仅是大皇子李牧的翻案,就算在那之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金舒俨然已经成为六扇门的顶梁柱。 京兆府尹冯朝,隔三差五就要来借人,已经是刑部尚书的祝东离,也时不时就要把人借走。 一个是拉去断案验尸,一个则是效仿六扇门,也在刑部开了个学堂,请她去授课。 门主院正堂中,不再燃着李锦喜欢的檀香,而是换了李茜喜欢的清淡花香。 炉烟袅袅,将这晌午金灿的光,晕染出一层朦胧的辉。 金舒沉默了片刻,叹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可是因为王爷,所以才要走?”云飞瞧着她的面颊,仿佛从她的侧颜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那个只是一届小吏,却独得李茜欢心的自己。 身份地位上的巨大差距,有很多年都在困扰着他,让他觉得,李茜值得更好的人,值得更好更优质,值得更风光更强大的人。 “金先生是觉得,王爷将你放在心头,而你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站在他身旁?”云飞勾唇浅笑,问道。 这些话,精准无误的戳在了金舒最大的担忧上。 她望向云飞,思量了片刻:“他是王爷,未来会是东宫之主,再往后,是这天下的主人。” 金舒深吸一口气:“他要做一个明君,他的后宫,便势必要留给朝野之中的各方势力,他要照顾朝臣之间明争暗斗的拉扯,要利用可以利用的全部,将优秀的政令推行下去。” 她抿嘴,沉默一息,又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但,我身后,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与之匹配的出身,也没有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力量。”她顿了顿,看着自己的双手,“只有一套剖析真相的刀,只有八字属阎王,走哪哪出事的晦气。” 金舒说这些的时候,心头满是凄凉与无奈。 她心中有李锦,惦念他,也担心他。 可她太清醒。 身在大魏,溶于这古朴封建的制度之中,她与他之间,便永远都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 所以她的爱,可以是默默站在他身后,如曾经一样,跟着他,成为他破案推理的助力。 亦可以是留在六扇门,依然做一个为亡者申冤,为他的天下太平贡献一份自己力量的仵作。 与他一样,成为这太平盛世的基石,哪怕会为此消耗自己漫长的一生。 可也正因李锦霸占着她心头最重要的位置,她才不能让自己,成为他未来道路上的绊脚石。 才不能接受他伸出来的橄榄枝。 才会在元宵那一夜,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演一出“醉酒”的戏码,才会忍住想要抱着他的冲动,像个傻子一样,非要打什么一局一两银子的牌局。 在他身后一年,注视着他的一颦一笑,看着他在泥泞中,在命运的逆流里,艰难挣扎了这么久,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 她不能让他停下来。 尤其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停下来。 李锦心怀天下,抱着众生平等的信念。有手腕,也有足够的谋略与计策。 他身旁有最强的谋士,有最厉害的将军,有这么多忠胆义肝,铁血丹心的袍泽。 他应该走下去,走上权利的最顶峰,将大魏推向那万民安康,恢宏霸气,可与日月争辉煌的盛世王朝的巅峰去。 金舒面无表情,沉默的睨着茶盏里浸润的花瓣,半晌,才轻笑道:“我帮不了他啊。” 她眼眶有些湿润,嘴巴一张一合,什么也没有再说。 身侧的云飞,了然点头,却出乎意料,清清淡淡的说到:“金先生忘了。” 她抬眉。 “金先生竟忘了啊。”云飞笑起,在金舒诧异的注视中,端起茶盏,自顾自抿了一口,而后起身离开。 他说了一半的话,让金舒想了很久,也没能明白这话的下半句。 直到金舒离开了门主院,云飞才瞧着她的背影,瞧着屋檐上的沈文,深感敬佩的赞许:“有的人,只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能挂在嘴上吹嘘几十年。” “可有的人。”他望着金舒离去的方向,“有的人,做了名垂千古,能落在史书里,成后世表率的大事,却扭头就忘了。” 如果,那个能让天下四方的百姓,自发的来到京城,跪在长长官道的两侧,叩首求情的人。 如果,那个能以一己之力,凭一双手,为无数枉死之人申冤,还让朝野众人,为她开创了女子入仕先河的人。 如果这样的奇女子,都不足以站在李锦的身旁。 云飞轻笑一声。 那只能说明,他们的王爷是天煞孤星,此生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第289章 一样的底牌,一样的弱点 转眼三月,一纸圣旨昭告天下。 一来是说太子李景与其母妃舒妃被废。 二来则是废太子李景、与废妃许氏,结党营私,构陷忠良。为得储君之位,不惜联合一众朝野要员,诬陷先太子李牧谋反,暗中灭门岑氏与太子满门。此举已是动摇江山根基,挑衅皇权,罪无可恕,其罪当诛。 三来,是为曾经无辜枉死,背上乱臣贼子骂名的岑家,与死在发配途中的先太子李牧,和一路逃亡最终生下世子后,撒手人寰的太子妃,彻底平反。 李牧与岑氏的尸骨,跨越了六年的天各一方后,终于在皇家陵园中,重新合葬。 可怜岑氏一脉,当年被骗至荒郊野岭,就算宋甄找了这么多年,凑了那么多尸骨,也已经分不出是谁是谁了。 他寻了个风水宝地,将所有寻来的尸骨,连同那剩余的半块“岑”字佩玉,全部当做岑家血脉,让他们入土为安。 虽已三月,风仍寒凉。 黄纸燃尽,酒撒碑前,宋甄凝视着石碑上刻的“岑”字,许久,才仿佛释怀一般,淡笑着离去。 他心里的那个酷爱下棋的少年,终究随着这场滔天大浪呼啸而过,永远的离去了。 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岑真了。 回程的路上,宋甄牵着何琳的手,往日犀利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他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也许是知道自己再无来生,宋甄心里便更加珍惜身旁陪伴的人。 山河大好,天下安宁,这不只是宋甄想要帮李锦构筑的天下绘卷,更是想为何琳缔造的人生美好。 只有这样,这个始终将他放在第一位的女人,才不需要再一次手握双刀,挡在他身前,为他一人,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 晌午的日光,透过林间新叶,落下斑驳树影。 已经入了六扇门的梵迪,突然蹲在粗壮的树枝上,拧着眉头唤了他一声:“相爷!” 宋甄抬眼,就听他咂嘴道:“靖王来了。” 他怔愣一瞬,有些诧异的顺着梵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往昔一身淡金色衣衫,面颊始终挂着盈盈笑意,但总透着一股与宋甄不对付气场的李锦。 自打除夕宫宴之后,却成了宋甄最坚实的后盾。 他瞧着朝服在身,黑衣绣着仙鹤的李锦,拱手行礼。 谁知话还没说出口,李锦倒是先弯下了腰,双手抱拳,出人意料的开了口:“求相爷教我!” 这一下,将宋甄整懵了。 他赶忙伸手扶过去:“就算刀山火海,宋某也自当为王爷出谋划策,王爷万不可自降身价,行如此大礼!” “相爷先答应我!”宋甄扶着他,却见他纹丝不动。 只得连连点头称好,面颊上格外迷惑。 有什么大事,能让这个直面生死也依然步步为营的男人,束手无策,求他出招。 就见李锦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抿着唇,半晌,才小声说了一句:“求相爷帮我布个局……” 他迟疑片刻,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支支吾吾的说出口:“帮我娶金舒。” 山谷里,清风拂过,荡起两人的衣摆。 宋甄愣愣的看着李锦惆怅憔悴的模样,半晌,才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字:“啊?” 回程的马车里,宋甄几乎是撑大了眼,才听完了李锦口中的故事。 从他各种暗示开始,到后面张鑫出了打直球的招数,甚至将平阳王忽悠他五十两的事情都原封不动的讲了出来。 “这女人,铁石心肠,水米不进,我为了拖住她,一连两个月都不敢进王府的门。”李锦低垂着脑袋,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捏着自己的鼻梁根,“她辞呈都写好了,云飞又不敢松口,她就天天在王府寝殿里等着我回府,害得我在平阳王府的厢房里,凑合了这么久。” 他一肚子牢骚,像是倒苦水一样,直接满盆子扣在了宋甄的头顶上。 “真是绝了!”他拍一把大腿,瞧着宋甄,“我很丑?丑到色诱都能让她丝毫不起波澜的?” “噗。”宋甄抬手捂嘴,摇了摇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憋住了笑意,“王爷英俊潇洒,绝世无双。” 李锦蹙眉,瞧着他憋笑的模样,鼻翼抽动了两下,毫不客气的赞同:“我觉得也是。” 这一句话,宋甄好不容易憋住的笑意,差点破防。 就见李锦滔滔不绝的抱怨:“真服了!我李锦见过的姑娘不说一百也有八十,姑娘心思不说能拿捏个十分,七八分也应该稳稳攥在手里。” “但唯有她金舒,独树一帜,别具一格,软硬都不吃,在她那我还没个银子有吸引力!”说到这,李锦歪了下嘴,鼻腔里出一口气,“看来那个香积寺的什么姻缘灯,今年不用卖了。” 最大最贵的一盏,就不见拿出点最强的力道。 瞧着李锦面颊上的黑眼圈,以及那无比烦闷的模样,宋甄蹙眉:“眼下距离五月中旬,也仅剩不到两个月了。” 宋甄抬手捏着下颚,指尖微微婆娑:“新立太子,宗庙流程定然是一个都少不了,满打满算,王爷的机会与时间,其实并不多。” 新立储君,流程冗长繁琐,基本上从开始到结束,李锦半步都出不了宫。 沐浴净身,祭祀仪仗,而后昭告天下,再有谢礼和受礼,最终还得拜宗庙。 全套走下来,怎么也得有一个月。 他思量了半晌,而后稍稍挑眉,瞧着李锦期待的模样,十分干脆的摇了摇头:“帮不上。” 李锦一滞,愣住了。 应该怎么说,这是当头一棒的感觉。 他自己想不出来解决法子就算了,没想到这个布局天下的男人,竟然也想不出招来。 那是不是说,自己真的就要这么被动的,势不可挡的失去金舒了? 见他怔愣许久,宋甄却抬手挡了下嘴角,笑了起来。 他睨着李锦迷茫挫败的样子,伸出手指,指向跟在他们后面的另一辆马车,话里有话的说:“王爷回想一下。当日王爷若是说,一命抵一命,何琳若死,宋甄可生,王爷觉得,何琳会怎么做?” 李锦眼眸微眯:“……支开你,在本王面前自尽。” 宋甄浅笑盈盈,深以为然的双手抱胸,点头道:“金先生亦然。” “金先生心中,怕是觉得王爷身旁,要站着一个能够助力王爷驾驭江山的人。” 闻言,李锦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金舒是怎么想的,所以才为她铸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但是,王爷给的新身份,蒙得住天下人的眼,堵得上朝中百官的嘴,可独独,金先生她骗不了她自己。”他说,“只会尸语术,日日与尸体打交道的一个寒门孤女,在王爷翻案成功的那一刻,便已经没有了成为王爷助力的能力。” 说到这里,宋甄忽然话音一转:“但是……” “王爷怎么把她从定州带来的,就故技重施,再怎么把她扣下不就完了?” 一言点醒,李锦马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就见宋甄笑起,不疾不徐的补了一句:“都是一样的底牌,一样的弱点,和一样的欺君之罪。” 他双手抱胸,笑着说:“也是诛九族的那种。” 第290章 大结局(一) 时间如浪。 滚滚红尘里,见证了新一轮权利更迭的金舒,立在仵作房的檐下,浅笑盈盈。 她望着对面,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几个徒弟,如今已经有了亲手操刀的实力。 大魏的天,在经历了一整个漫长的寒冬后,迎来了向死而生的春阳。 睨着他们认真的侧颜,金舒忽而想起一年之前。 也许那时,在她全神贯注,握紧手里的尖细小刀时,严诏也是这样默默的守在外面,望着她,亲身感受着“未来可期”。 如她曾预想的一样,李锦势不可挡的登上那储君的位置。 他终将成为这个天下的王。 靖王府的匾额,在金舒漫长的等待里,被人替换成了李荣的世子府。 她睨着辞呈,坐在寝殿前的石阶上,看着星辰流转,叶落花开,看着时间点滴而过,终于迈进了五月里。 “姐,算我求你了。”李荣蹙眉瞧着她,已经七岁的少年满面无奈,一个劲抱怨,“你弟弟我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么?” 他将一旁国子监带回来的书,咣当一下全堆在金舒面前。 “你看看,这是一个孩子学的东西?”他站起,随手拿了一本,展示给金舒看,“《合纵》、《连横》!” “姐啊,我才七岁啊!”李荣哭丧个脸,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让我小小年纪承受这么多不该承受的痛苦!” 世子府内,金舒诧异的瞧着李荣的模样,抿嘴问:“先前不都挺好的么?一直名列前茅,怎么这两次就成了吊车尾了?” 闻言,李荣泪眼汪汪的瞧着她,双手一台,头埋在胳膊里哭了起来。 一旁的世子伴学,与李荣一般年岁的宋甄养子宋文博,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叹了口气,很是恭敬的拱手行礼:“回大仵作的话,原先只是当做‘金荣’来考核的……” 他顿了顿:“但现在,是按照‘世子’来考核的。” 话音刚落,李荣的哭声就更大了。 那天,金舒安慰了他很久,直到夜里,他躺在床上,旧事重提:“姐,我知道你想走,你就带我一起走吧。” 为学业所困,为身世所迷茫,李荣这两个月里,不止一次找到金舒,想让她带自己一起离开。 “咱们回定州好不好?”这个男孩眼眸里满是渴求,见金舒不语,便翻了个身,沉沉的道了一句:“罢了。” 五月,夜风里已经夹杂了些许暖意。 她轻轻关上寝殿的门扉,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发愣。 屋里的孩子,就算是皇室的血脉,就算是当朝的世子,可也是她从雪夜里亲手接生,一点一点拉扯大的。 看他如今这般痛苦,金舒不心疼是假的。 可…… 她指尖轻轻婆娑着雕花的木门,半晌,才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 她一个人去行走天下,改名换姓之后便可以了无牵挂,可若是带个孩子…… 她不能带他走。 但谁也没想到,第二日,李荣便生了一场心病。 他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谁也不让近身。 送进去的水果吃食,最终都会被扔到院子里,金舒一样一样的捡起来,却总是隐隐听到李荣的哭声。 那个开心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笑着看着她的孩子,突然就不见了。 太医瞧了一遍又一遍,拉扯着金舒,絮叨病情的时候,却总是欲言又止,叹息一声后,摇了摇头。 “心病还须心药医,大仵作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五月初五,看着已经三日水米不进,虚脱一样的躺在那里,眼眸无神的望着床幔。 金舒终是握着他的手,抹掉自己眼眸的泪:“我带你走。”她努力笑起,“我们一起走,去游山玩水,去做普通人。” 听到这句话,李荣才缓缓侧过面颊,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那之后,他身子渐渐好转,白日里照常去国子监上课,夜里便和金舒计划着离开的方向。 “往西边走吧,去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荣笑起,将点心放在金舒手边,“我今日入宫了,给姐姐带回来的御膳房点心。” 听见他入宫,金舒抬眉:“瞧见太子了么?” 李荣嫌弃的歪了下嘴:“他忙的飞起来,我在上书房外头等了一个时辰,到头也只瞅见了宋大人。” 他瘪着嘴,从怀里摸出一封请帖,推到金舒面前:“宋大人要大婚了,但国事繁忙,不能亲自来送喜帖,让我带给姐姐的。” 那大红的贴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耀眼。 “终于啊!”金舒笑起,将喜帖打开,瞧着上面的日子,愣了一下。 十九号。 金舒的生日,也恰好是十九号。 “丞相手腕了得,到时候半个京城的朝臣肯定都会去。”李荣叹一口气,睨着金舒,忽然问到,“姐姐到底哪里没看上太子殿下啊,我在宫里寻了这么久,还真就没找出来比现今的太子殿下更加优秀的了。” 他咂嘴:“金龟婿啊!” 金舒一滞,尬笑一声:“难怪你学业搞成这个样子,整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瞧着手里的请帖,收了面颊的笑意,郑重其事的说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什么走比较合适?” 她摇了摇手里的请帖:“本月十九,我们正午走。” 宋甄大婚,不仅朝野官员会去道贺,已经成为太子的李锦,更是无论如何,都会亲自到场。 选在吉时前后离京,纵然李锦三头六臂,等他追出去的时候,她早就走远了。 简直是天赐良机! 谁知,李荣蹙眉,半晌,又问了一次:“姐姐你当真不想做太子妃?” 金舒瞧着他,笑意盈盈:“我若是做太子妃,你就得继续做世子,背那些让你哭的哇啦哇啦的东西。” “啊……”李荣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不不!再也不去了!” 见他这般反应,金舒便提起那一小包点心,起身往厢房的方向走:“既然如此,早些休息,养好身体,免得路上没体力。” 直到金舒消失在李荣的视野里,他才一边咂嘴,一边抬手,撑着自己的下颚,在心中感慨万千。 自家姐姐不行啊,根本就不是李锦的对手哇! 第291章 大结局(二) 一切按部就班。 十九日的清晨,金舒是被世子府外的鞭炮声叫醒的。 她脱下穿了一年的六扇门缁衣,将暗影的佩玉,连同那一块大仵作的手牌,一起留在了桌子上。 将先前备好的男装笼上身,金舒为自己挽了一个发髻,转过头,就见李荣已经等在了门口,咧着嘴嘿嘿的笑起。 他身上,是一年前与靖王同来京城时,穿的那件不起眼的粗布衣裳。 也许是这一年里平稳安宁的生活,让当时看起来稍显瘦弱的男孩,此时此刻,由内而外的透出几分卓绝的气质。 金舒抿嘴,感慨万千。 “不坐马车的话,我们今天得快点走,要在晚上赶到津州府下的小县去。” 她将包袱背在身上,出这间住了几月的厢房之前,目光一瞥,望到了放在桌上的另一枚佩玉。 靖王的佩玉。 那温润透白的色泽,镂空的雕花,以及金色的长穗,如同漩涡一般,拉扯着她的目光。 只带走这一样物品,做个纪念,也当无妨吧。 毕竟,大魏已经没有靖王了。 金舒站在那里,小心的拿起那块腰佩,指尖轻轻婆娑,面颊上镀上一层金灿的日光。 她的脸上,有欣慰,有不舍,有惦念,有期望。 李荣等在院子里,回眸扫了一眼屋檐上的人影,如先前计划的那般抬手轻咳了几声:“姐,再不走,来不及了。” 一瞬回神的金舒,怔愣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佩玉收在怀中。 “有点可惜。”她笑着出来,“圣上赏赐的金银珠宝,愣是让人给截胡了。” 却见李荣蹙眉,抬手抹了一下鼻子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笑起,“有人动了你这么多银子,你竟没有睚眦必报!” 阳光下,院子里,金舒抬眼,望着晴空万里,望着风卷云舒。 她于朦胧的光影中回眸,瞧着身后的李荣,饱含期待的笑起:“送给天下人,也未尝不可。” 她在说那些赏赐,也在说那个放不下的男人。 金舒眼里,已经看过了太多离别。 她太清醒,清醒的知道世事无常,金银珠宝,功名利禄,到底不过身外之物。 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亡,看过了太多为情所迷,为财所困的故事,方知人性多面,谁也不能定义了谁。 善恶妒贪,喜怒悔恨,是世间所有人的模样,也是世间所有人,今生围绕的全部课题。 就像这天下,只有风雨洗刷之后,才会见到真正的彩虹。 如果自己的消失,能为天下这道彩虹的提前出现,贡献出一分一秒的时间,那也许在这一分一秒中,便可以救下无数圣灵,便得以让更多人,沐浴在公平正义的光辉之下。 那别说是消失了,就算以命相换,金舒也不会有所犹豫。 她想要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她想看到的,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天下。 能实现这一切的,唯有那个众生平等,将公平与正义为每一个普通人绽放的李锦。 能驾驭这一切的,唯有那个知人善用,将民心与天下牢牢系在一起的当世太子。 而她,仅仅只能将他推到现在的高度。 而她,也仅仅只能陪他到这里。 京城郊外,山花烂漫,两个人走走停停,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岁月里。 西出城门之后,沿途遇到了吹糖人的手艺人。 于是一大一小,一人举着一只小糖人,有说有笑的走在山野的路上。 沿途还碰上在驿站说书的先生,口中讲述的,恰好就是金舒女扮男装的故事。 “这位大仵作,女扮男装,灼灼慧眼,替亡者申冤……” “眼见她身份暴露,就要秋后问斩,六扇门的门主可是急的如锅上的蚂蚁……” “谁成想,他竟然以一己之力,将命豁出去,在朝野上与文武百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大雪漫天,那倒下的人,流淌的献血,仿佛在宫门下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花……” 虽然被杜撰了不少情情爱爱的故事,但那些片段,仍旧勾起了金舒的回忆。 她听着听着,随着说书先生的笑而笑。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愣着愣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以为能放下,终究只是她以为。 原先欢快赶路的两个人,如今并排而行,却沉默无言。 李荣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抬手轻咳了一声,故意说到:“其实离开了也好。” 他叹一口气:“他之所以不来见你,不仅仅是因为事务繁忙,也不仅仅是因为不想批你的辞呈。” 闻言,金舒有些落魄的笑了一下:“没事,都过去了。” “他是要被赐婚了的。” 李荣并没有停下来:“对方是大将军的外孙女,说起来,算是萧辰将军的表妹。” 原本温暖的风,此刻不知为何,只轻飘飘的吹过金舒的面颊,便让她觉得格外的寒凉。 她瞧着眼前这个担心的自己的少年,努力的笑起来,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不悲不喜的道:“门当户对,理应祝福。” 说完,她一扫先前的阴郁状态,岔开了话题,开始絮絮叨叨的讲述着名山大川,片刻不停。 这般一反常态的唠叨,任谁都会觉得心疼。 “你就不好奇一下,那个女人是谁么?”李荣猛地打断了她的话,满是怜惜的看着她。 “重要么?”金舒浅浅笑着,什么也没有再说。 倒是李荣,忽然愤恨的跺了跺脚,一股气恼的样子,拉着她,低着头,大步飞快的往前猛走,恨不得跑起来。 直至京郊五里,隐隐约约能瞧见官府的五里亭时,他才猛的收了脚步。 这个七岁的男孩,满是怒意的回眸,目光灼灼戳着金舒不明所以的面颊:“姐,天下是天下,你已经为世人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情,你问心无愧。” “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世人也许希望你也能有个美好的结局?” 他松开了金舒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背手而立:“为何你会觉得,帮不上了,便没有资格站在他身旁?你可有想过,若是没有你,现在他说不定已经死在李景的暗杀里?” 李荣“嘶”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自己推上去的男人,自己放不下的男人,就这么一走了之,拱手送给别的女人?” 这一连串莫名成熟的话语,一股脑砸到金舒的脸上,让她一时半会儿有些迷茫:“你……” “你什么你,皇爷爷说了,李家的孩子都这样。”说完,他叹一口气,直接掰着金舒,让她面朝五里亭的方向,自后向前,推着她往前走。 一边推,一边抱怨:“我皇叔是娶媳妇,又不是找盟友,要论什么助力,谁能比丞相更强?” “照你这个理论,皇叔还不如断袖算了,绝对天下无敌!”他鼻腔里冷哼一声,长长出一口气。 被他推着向前的金舒,还没来得及反驳他说的话,就瞧见五里亭中,那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凉亭檐下,李锦浅笑盈盈,眼眸迷城月牙,倚靠在红柱旁,手里的黑扇一下一下的敲着自己的手心。 金舒愣住了。 “大仵作好兴致啊,徒步这么远,郊游?”李锦笑意更深,那一抹璀璨的光辉,一瞬间就闪的金舒睁不开眼。 只是还没等她回答,李锦侧身探头,瞧着她身后的李荣,补了一句:“若不是郊游……那便是要挟持世子咯?” 闻言,她连连摆手: “郊游!” “挟持!” 异口同声。 身后,李荣三两步跑到李锦身旁:“皇叔明鉴啊!是挟持啊!” 李锦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而后挑眉睨着金舒怔愣的模样,云淡风轻的说:“挟持皇族,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她懂了,这又是李锦挖的坑。 金舒仰天长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指着李锦和李荣的方向,半晌,才蹦出来一句话:“李锦,算你狠!” 说完,愤恨的瞧着他:“听闻圣上已经为太子殿下赐婚,殿下何必仍旧如此执着?” 见状,李锦仍旧带着笑意,丝毫不气不恼。 他缓缓踱步上前,执扇勾起金舒的下颚,迫使她对上他的双眸。而后探身前倾,笑着询:“那舒儿是准备抗旨了?” 抗旨? 他凑在金舒的耳旁,柔声道:“你哪也去不了,现在天下皆知,你是我李锦的太子妃。” 话音刚落,那金蚕丝的圣旨,便稳稳落进了金舒的手心里。 不远处,睨着眼前这一切的宋甄,抬手揽着身旁的何琳,相视一笑。 大魏211年秋,太子李锦大婚。 坊间传言,新娘子在被赐婚后,隔三差五翻墙逃跑。 许是因为这当朝太子李锦,在六扇门里有一女扮男装,盛名天下的红颜知己。 接了圣上赐婚的萧家姑娘,自知与其相比甚是渺小,可又不能违抗圣意,只得用这种翻墙跑路的法子,希望不要棒打鸳鸯。 然事与愿违,总能被人在墙下抓个正着。 完婚之后,大抵上是觉得心中忧郁,以至她常常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扶着后腰,神情幽怨的坐在东宫里唉声叹气。 如此,这便成了说书先生们,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宫闱秘闻。 大魏216年,李义驾崩,李锦登基,萧氏为后。 这宫闱秘闻,便在此后百年之间,传的更是神乎其神。 “吸取了那废妃祸乱后宫,其子残害皇族血脉的教训,一代明君太宗皇帝,在位四十六年,后宫唯有萧皇后一人,真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但谁又知道,兴许是心中仍然惦念那个女扮男装的红颜知己,太宗皇帝才会那般勤政,大魏江山才在他的励精图治中,换了新颜。” “才有了史书中,名垂千古,为世人称颂的永明盛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亲的阅读与喜爱,至此,《大魏女仵作》的正文部分,就已经全部完结啦!】 【撒花!】 【接下来的更新,是对故事背景的一些补充,以及婚后的那些你懂得番外!】 【再次感谢您的阅读与支持!】 第292章 李牧番外:天下为棋(一) 他出生的时候,李牧正好奇的站在紫荆宫的门口。 恰好是夏末初秋的时节,紫荆宫里的榆树,叶子渐黄,挂在枝杈上摇摇欲坠。 和他每日在云宁宫见到的,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伴随着内院传出的阵阵痛苦的呼喊,宫人们面颊严肃的从他身旁快步走过。 李牧抱着手里的蹴球,好奇的往里张望。 就听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好似划破长空,一瞬间直冲天际。 紫荆宫的嬷嬷激动的跑了出来,无视了所有的礼数,无视了李牧的存在,直奔太极殿的方向。 “生了!舒妃娘娘生了!是个皇子!皇子!” 那时,年幼的李牧,只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降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愣愣的望着嬷嬷的背影,瞧着金灿的天光,与大红宫墙映衬出的绝美秋色,忽而自身后察觉一抹寒意。 回眸,紫荆宫内,那个女人面色苍白,手指扒在镂空的窗上,死死的注视着他。 那是二皇子的生母,当时的舒嫔。 那一年,刚刚推行新政,初见成效的李义,却没有因为这个二皇子的出生而感到开心。 他背手站在太极殿前,睨着风云变幻的气象,面色沉的如寒潭的死水,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霜。 “事已至此,陛下还是早做打算。”严诏立在他身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谁也没能想到,当时不过是刑部侍郎的许为友,将自家女儿送进这大魏高耸的宫闱之内,见她不得盛宠,竟然会唆使她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碍于皇家颜面,碍于皇子已经降生,李义就算心中恼怒,也不得不吃了这个哑巴亏。 许久,他瞧着一旁的陈公公:“趣÷阁墨纸砚。”他道,“既然她要求一个尭字,那就给她!” 随着他御趣÷阁亲赐的名字,一趣÷阁一划的落下去。这如星宿降世,会在未来决定天下兴亡的第一枚棋子,便落在了名为天下的棋盘上。 但事情并没有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人人都以为,萧贵妃生下的太子李牧,与舒妃生下二皇子李尧,势必明争暗斗,是水火不容的格局。 都以为这一场夺嫡之战的血雨腥风,不可避免。 可被所有人注视着的目光焦点,被困在所谓夺嫡里的两个孩子,却出人意料的,活成了一母同出的模样。 “我昨夜没能背下《千字文》,母妃生气了,说我是个废物。”李尧坐在云宁宫门前的墙角里,哭成一个泪人,“哥,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好,不管怎么做,母妃都不会满意!” 七岁的李牧惆怅的抿嘴,在宫墙边靠着他坐了下来。 他不能邀请李尧到云宁宫里去,不然当他回到紫荆宫时,若是被多嘴的宫人讲出来,四岁的李尧,势必要吃一顿皮肉之苦。 “哪有,你明明那么聪明。”李牧看着他哭成两行鼻涕挂在脸上的样子,抬手用自己的衣袖抹掉他面颊上的眼泪,“你才四岁,就能背好多诗词了。哥哥四岁的时候,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说着,他叹一口气,像个小大人一般,将自己这个伤心的弟弟包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学着他母妃的样子,哄着,安慰着。 已有七个月身孕的萧贵妃,透过门缝,瞧见两个皇子蜷缩在一起的模样,便端出来几样点心,有些艰难的蹲在李尧的面前,柔声问道:“口渴么?” 李尧摇头,抿嘴不语。 她浅浅笑起,眼眸眯成了弯月一般,又看向李牧:“……带你弟弟去国子监玩,可好?” 瞧着她温柔的模样,想起自己母亲永远只有那句“还不够”,李尧的心头既难受又憋屈。 只有李牧理解了萧贵妃的话。 能让李尧不挨揍,还能带他散散心,放眼整个京城,便也只有国子监里了。 只有这样,他回去的时候,才能告诉舒妃,自己是因为好学,所以请教先生去了。 小小年纪,便已是这般的境遇,望着他们两人手牵手离开的背影,萧贵妃接过喜嬷嬷笼上肩头的毯子,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 虽然并非一母所出,但说到底,李尧也是李义的儿子,萧贵妃虽然不喜欢舒嫔,尽量不与她有什么交集,但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成为她权利舞台上的工具。 她垂眸,瞧着一望无垠的天际,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逃不过皇族的命运。 当李锦出生之后,舒嫔的焦虑越发的明显。 为了安抚她,萧贵妃便同李义商量着,将舒嫔的位份往上抬一抬。 “让她觉得好受些,让后宫的目光都投向她那里,李尧那孩子也能少吃些皮肉之苦。”萧贵妃一边哄着年幼的李锦,一边瞧着身旁沉思的李义。 “朕觉得不妥。”烛火微微跳动,将李义的面颊衬托的更是肃然几分,“你本就不喜后宫纷争,若是舒嫔得势,以她的心性,势必将后宫分化成两派,回过头来打压你,不可。” 屋内沉默了许久,将已经睡沉的李锦放下之后,萧贵妃坐在李义的身旁,微微笑着:“既然如此,不如将中书令大人的嫡女纳进来……” “不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义打断:“一个舒嫔已是意外,再往这里送进来一个……” 他有些气恼,瞧着萧贵妃的模样,半晌才冷哼一声:“不可,朕不想把给你的心,再分出去哪怕一点。” 李义说完,见萧贵妃沉默很久,满是惆怅,便无心再看手里的书卷,撂在一旁,气笑了:“你就那么在意那李尧?” 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在意到,恨不得往你夫君身旁多塞进来几个人?” 睨着李义,看着他面颊上的笑意,萧贵妃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倒也不是在意。”她说,“只觉得,若他们兄弟二人能将这般情谊延伸下去,也许能避过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 她瞧着李义,很是感慨:“夺嫡,大魏一连两代的皇子都经历过。”萧贵妃摇了摇头,“国力上,财力上,民心上……陛下,我们还能撑的起第三次么?” 她的话,如一支箭,正中要害。 “您首先是大魏的皇帝,之后才是臣妾的夫君。” “而臣妾,首先是大魏的皇妃,之后才是您的枕边人,才是太子的母亲。” “当以什么为重,臣妾拎的清。” 这话,被想念父皇,来找李义的太子李牧,站在门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弟弟会被骂,会被打,会不被认可,皆是因为他的存在。 那一刻起,藏拙这两个字,便刻在了李牧的脑海里。 唯有藏拙,才能让李尧的日子好过一些。 第293章 李牧番外:天下为棋(二) 打从这个念头形成起,李牧便有意无意的,演绎着自己的平平无奇。 他从一个惊艳了太傅的天才,渐渐变成了不上不下的中游水准,任谁提起来,都觉得格外平庸。 “哥哥很平庸,读书写字每日都不得要领。”李牧苦笑着,将怀里藏着的甜桂花糕,递给李尧,“喏,我偷偷带出来的。” 李尧瞧着他手心里的甜桂花糕,咧嘴笑着:“哥哥在尧儿眼中,是最好的!” 小小年纪,连喜欢甜食都不被允许的李尧,时常躲在国子监的花园里,吃着李牧带出来的甜糕。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感觉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皇城中,稍稍得到了一些解脱。 与李牧的日渐平庸相反,李尧则逐渐显露头角,李氏一脉融在骨血里传承下来的谋划能力,在他身上逐步显现出来。 二皇子李尧,渐渐成为国子监里,被人称颂的奇才。 对应的,他不会再挨骂,走到哪里,他都能听到旁人的溢美之词,可独独,从来没能从舒妃的口中听到过一句。 他不解,他几乎绝望的发觉,不管自己怎么做,母亲都不会觉得好。 母亲总有说辞,觉得可以更好。 “这样的成绩,你竟然就骄傲自满,觉得满足了?” “这般优秀,却连个太子都不是,每日混吃等死,若还不能拿个头名回来,你便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每每此时,他便一个人跑到御花园的荷花池边,坐在那里憋住了声音,不让人发觉他哭的模样。 而李牧也总是那般“恰巧”的路过,那般“正好”的带着些许糖果。 他只是那样静静的陪着李尧,看着面前荷花池里盛放的红莲,蹙眉,一言不发。 他自知没有立场,无法劝慰这个困在围城里的弟弟。 纵然他已竭尽全力的掩盖锋芒,将自己变成混入人群,挑都挑不出来的普通人。 却也没能将李尧从享受着控制,贪婪渴求着更大权利的舒妃手里救出来。 每每李尧隐忍流泪的时候,他也一样迷茫无助,望着澄明的天空,束手无策。 若非此次都如此“巧合”,也无法引起掌管着整个鹰犬的平阳王的注意。 “李牧这孩子,不简单的。”他坐在上书房里,端一盏温茶,瞧着水面的倒影,思量片刻,“皇兄有空还是要点他一下,志不在天下,又不能狠下心的话,很可能为此丧命。” 他顿了顿:“咱们见过的例子,还少么?” 当时李义,只觉得是年过十三的李牧还太小,想不明白也很正常。 便抱着再等一等的心态:“他不动,有人会动。”他说,“吃了亏之后,才会知道疼。” 那时,极度厌恶舒妃的李义,想当然的忽略了李尧这个母妃,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并不了解许为友的嫡女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也丝毫没有兴趣。 从来不曾去过紫荆宫,自然也不清楚舒妃到底是如何教导李尧的。 只觉得李牧与他走的这么近,关系也很好,料想舒妃的教育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那年冬天,皇城下了一场大雪,在太极殿宽阔的广场上覆盖了厚厚一层。 趁着除夕宫宴,各宫娘娘都在大殿里撑场面,李牧悄悄摸到李尧身后:“尧儿,出去玩雪!” 许是瞧着众人沉浸在歌舞升平里,皆无暇顾及他们俩,从未开心玩雪的李尧,便随便扯了个理由,从大殿最不起眼的那扇门,摸了出去。 大雪纷飞,整个太极殿广场笼罩在一片静谧里。 两个孩子从来未曾如这般开心,在雪地上用脚踏出一个又一个雪窟窿。 李牧捏着雪球,出其不意的打在李尧的身上。 李尧却专心致志的用雪堆成了一个小雪包。 看着这粗糙的“杰作”,两个孩子哈哈地笑起来。 “你等等,我去弄个鞭炮来!”李牧提着已经湿透的衣摆,同一旁的宫人讨要了一挂小鞭炮。 伴着太极殿里起伏的舞乐声,这一小挂鞭炮,噼啪作响。 看着闪烁的火光,李尧许了个愿:“愿天下太平,永远安宁。” 如此,便能守住这美好的时光,便能始终是他的弟弟,始终有这样温暖的兄长。 谁知,站在一旁的李牧,却温柔的道:“愿你的心愿,都能实现。” 彼时已经十三岁的李牧,早已看到了他们兄弟几人不可能逃脱的宿命。 早已瞧见了刀兵相见的那一天。 早已知晓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未来。 他望着歌舞升平的太极殿,面颊上裹挟着忧伤,覆盖着无可奈何与深深的绝望:“对不起啊尧儿。” “若我能晚生几年……”他垂眸,望着李尧诧异的面颊,笑的那般悲哀,“如果那样,就好了。” 那日之后,李尧在太极殿广场,与李牧一同玩雪的消息,传进了舒妃的耳朵里。 她怒不可遏,要打李尧十五大板。 听到消息的李牧匆匆赶来,看着已经哭的没了音,趴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李尧,一股火窜上眉心,怒斥舒妃:“舒妃娘娘真是好狠的心!自己的骨肉也能下得去如此重手!” 被激了一下的舒妃更是暴怒,指着他恶狠狠道:“好好好,太子不学无术,还要带着我儿一起,如今我管教儿子,太子也来掺乎一脚,你未免管的太宽了!” “来人!把太子拉下去!” “我看谁敢!”李牧眼眸带刀,死死盯着舒妃。 这目光,让被一个孩子顶撞了的舒妃,更是无法自控,她被自己的暴怒淹没,而后一把夺过那一人高的木板子,完全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抛诸脑后,在紫荆宫里,不顾仍然护在李尧身上的太子李牧,硬生生补了剩下的八大板。 一夜玩雪,两个孩子重伤,高烧不退,生死一线。 李义勃然大怒,要贬了舒妃去天德寺削发为尼,看守皇陵。 至此,舒妃才开始害怕,扔下重伤的李尧,跪在云宁宫外,声泪俱下的求饶。 当发觉李尧被扔在紫荆宫内,只有个老嬷嬷照顾的时候,萧贵妃赶忙让人将他带回了云宁宫。 年纪大一些的李牧,恢复的快很多,稍稍能动,便日日坐在李尧的床边,端茶倒水,帮他喂药。 这般情谊,李义与萧贵妃,看在眼里,愁在心头。 不是没有换太子的声音,只是李义都以未开先例为由,压了下去。 “如此往后,可怎么得了?”萧贵妃蹙眉,担忧的看着屋内。 却见李牧放下手里的汤药,关上屋门,走到李义的身前,拱手行礼:“父皇,儿子有话说。” 瞧着那个平庸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的太子。 瞧着那温润如玉,将手足之情放在江山社稷之前的李牧。 瞧着那人淡如菊,始终笑盈盈的面颊…… 李义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所谓平平无奇的儿子,在那一晚,为他讲述了一个,以他自己的死亡为开端的,无比恢宏的计划。 “成了,便是福泽万民的大魏盛世。”他说,“败了,也还有文武双全的李锦。” 他笑起,视死如归:“我们生来就是天下的棋子,理当将有限的生命,燃烧出最绚烂的花火,为江山社稷,提供最大的价值。” “是生是死……”李牧摇头,“并不重要。” 第294章 李牧番外:天下为棋(三) 上书房里,跳动的烛火映衬着李牧带笑的容颜。 被他那一番话语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的李义,半晌才抬起手,指着他的面颊怒吼:“一派胡言!” 他激动的指着他的眉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瞧瞧朕的好儿子!你在国子监学的那些东西,都喂了狗么!” 大魏的皇帝,少见的怒气滔天,将李牧一通大骂。 “小小年纪,不学一点好,不想着怎么为父皇分忧就算了,脑袋里竟是这些个歪门邪道!”李义气的额头青筋直蹦,“你给朕听好了,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里,最大的破绽就是你弟弟李锦!” 他冷哼:“你是牺牲自己成全大义了,你想过之后么?你以为夺嫡之争背后,李锦的手里还会剩下什么?朕告诉你!许氏不仅会要了你母妃的命,还会让你弟弟手里,半个子都不剩下!” 李义抄起一旁的茶盏,猛然摔在李牧的脚边:“滚!给朕滚!跪到你母妃的门前去!没有朕的旨意!你这辈子都别想站起来!” 他是真的气。 气的是,从年仅十三岁的李牧口中,缓缓道出的那些预判,并非是胡乱计划,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气的是,明明有如此可称得上奇才的水准,竟然是个志不在江山天下,一心只想做个好哥哥的家伙! “难啊……”在屏风后听了全程的平阳王,摇头道,“他方才所言最可怕的地方,便是太有可能成真了。” 见李义不语,平阳王李英瞧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叹息:“明明想的到,却无心解决。不仅无心解决,还一心赴死。” 说到这里,他不再言语。 李牧的未来,在他今夜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便已经注定。 纵观古今,但凡是个儒雅端方,心里将兄弟情义摆在权力之上的皇子,没有哪一个能得了善终。 相对的,若是强行保下这个温良恭谦的太子,历史上也一样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怎么办?”李义缓缓转过头,瞧着平阳王沉思的面颊。 他思量了许久,轻笑一声:“不如……旧事重演?让他走一走我的老路?” 平阳王李英,与现在的大魏皇帝李义,便是一个志不在天下,另一个纵有万千谋略,却因不是嫡子,而始终被排挤在储君的范围之外。 上一场夺嫡中,李英为推李义到储君的位置上,公然抗旨,被发配到遥远的蜀地,当了三年的穷王爷。 直到李义登基,才终于有机会亲自将他从蜀地请回来…… “你我的路,不一定能行。” 平阳王李英,心中有李义这个兄弟,而李义本人,也始终是重情重义的表率。 “变数太多了。”李英靠在屏风一旁,“最大的变数,那是李尧啊。” 言至于此,上书房里便是一片死寂。 上苍给了大魏一个绝顶聪明的太子,却没能给他匹配他谋略能力的野心。 李义心中明白,他这两个儿子,早晚都会面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 不管他如何做,如何拉扯,这都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他不甘心听天由命,却又不知该如何打破。 这曾将他死死困住的皇族命运,也像是诅咒一样,传递到了下一代的身上。 “若有机会,一定要打破这立长不立幼的祖宗规矩。”李义揉着自己的额角,“若是选贤用能,那能避免多少人的流血牺牲。” 这是当年他没能做到事情。 望着深沉的天幕,李牧期待着这个机会,早一些到来。 早一些,他便能想一个除了你死我活之外,这两个人都能活下去的路。 可事情的发展,远超李义的预计。 因为重罚了冲动的舒妃,让她在守了半年的皇陵。 自她回宫后,人的锐气确实挫败了不少,但每日同李尧的念叨,开始变本加厉。 “你若是个太子!为娘怎么会遭如此的命运!” “就是因为你不争气!你不去抢!往后这日子我可怎么过!”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杀千刀的软柿子!” 说到底,李尧也只是个孩子,哪里受得了舒妃这样日复一日的念叨。 他的那些优秀,在舒妃的眼中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 他开始少言寡语,随着日月交替,整个人像是换了个模样,略显沉稳大气的同时,却也格外阴郁。 不过十多岁的他,每每瞧见李牧,耳旁萦绕的都是舒妃的那些话语。 李尧心中的自卑便如同魔爪,捏着他的心口,卡的他无法呼吸。 那年,李义再三思量,为李尧改了个名字,取了个景字。 一来,是想着景锦二字的声音接近,也许能让开始变得阴郁的他,同李牧兄弟两人,走的再近一些。 二来,也是为了稳住许氏一族蠢蠢欲动的心,罚了舒妃之后,给她一个甜枣吃。 如此,兴许能将手足相残的那一天,往后推的更远一些。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入了国子监只两三年的三皇子李锦,像是投石入水般,激起千层大浪,让刚刚觉得小有成就的舒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出口成章的同时,还有着天生的武学根骨,小小年纪就已经跟在萧大将军身旁,一边习武,一边学习兵法。 文武两全,性子也远比李牧健谈,人缘极好。 前朝没多久,便传出他是最像李义的皇子。说他也是将情义二字,刻在骨头上一样。 于是,因为李牧的藏拙,刚过了几年平稳日子的李景,立马就回到了比之前更加凄惨的境地。 头悬梁,锥刺股,一个月下来,竟然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母妃这都是为你好。” “你除了拿下太子的位置,你以为你还有第二条活路?”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我用我的全部为你铺路,你得珍惜!” 日复一日繁重的课业,消磨了李景最后一点期待,也泯灭了他血脉里所有的“情义”二字。 这一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渐渐成了李景行事的风格,将他的不留后患,慢慢的以干脆决绝的苗头,显露了出来。 那年,李牧在云宁宫的院子里,十分惆怅的同李锦下了一盘棋。 他话里有话的瞧着李锦:“武可以专精,文的话,藏一些吧。” 八岁的李锦,棋盘上杀遍了同龄人,遇不到一个对手,却被自己号称“无比平庸”“没有天赋”的亲哥哥,打的满地找牙。 “我又用不着被人比较。”李锦双手抱胸,死死盯着棋盘,指尖婆娑着手里的棋子,“你们俩的事情,我不掺乎。” 他蹙眉,将棋子落下:“驰骋沙场,保护大魏所有的人,才是我关心的事情。” “至于外头怎么评价,无所谓。我守好的边关,守好你们就行了,其他的,自有后人评判。” 瞧着心胸宽广的李锦,李牧淡淡笑起:“我弟弟这么优秀,定能成一代战神,名垂千古。” 李锦抬眉,睨着他笑盈盈的模样,咂嘴道:“别扯那么远,先教教我,你这怎么就下成这样了,我感觉我怎么都赢不了一样。” 他双手抱胸,闹心的吐槽:“跟岑家那人下棋的路子真像!他我就能下的赢,为何你这我就赢不了?” 李锦越想越气,直接站起来,在李牧身前,拱手行了个大礼:“求哥哥教我怎么破局!” 第295章 李牧番外:天下为棋(四) 当李锦跟随萧大将军上战场之后,李牧亲自拜访了岑家。 中书令岑大人膝下儿女双全,但从来未曾听闻,两个孩子当中,有人会棋技。 李牧知道,相似的棋路,便预示着相似的思维模式。 若是能棋逢对手,兴许他压在心底的宏大计划上,那最关键的一环,就迎刃而解。 但岑家嫡女,并非如他所愿,棋路几乎天差地别,让李牧显得有些诧异。 “太子殿下若是要找那日同三皇子下棋的人……”看出他不是为自己而来,岑姑娘颔首道,“那日与之下棋的,是我弟弟。” 平日足不出户,把自己过成了只存在于传言中的岑真,一头鸡窝乱发,十分迷茫的与李牧下了一局棋。 双方落子不出十五枚,两人同时惊讶抬头,对视一眼。 无限近似的棋路,无限近似的谋略能力。 一局棋,李牧真正的实力暴露无遗,一局棋,让岑真撑大眼眸,格外惊叹。 “你比前些日子那个家伙厉害多了。”他双手撩起自己的乱发,瞧着眼前的棋阵,“你来找我,该不会就只是为了下棋吧?” 瞧着眼前这与李锦年岁相当的少年。 李牧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只是下棋而已。” 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既然宿命不能避免,那就竭尽全力的赌一把。 始终“平庸”的李牧,远远望着势力日渐壮大的李景,一如往昔的常来同岑真下棋。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收到李锦的捷报。 他从温润如玉的少年,渐渐成为风度翩翩的公子。 他将负责皇族商运的宋家,“偶然”的介绍给了岑真。 本以为一切顺风顺水,唯独走错了一步棋。 “我知太子殿下心中有规划……”年芳二十,仍然拒绝了所有提亲,一心等着李牧的岑诗诗,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中,猜到了他的念头。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她笑起,站在月下望着李牧惨白的面颊。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不可以。”李牧摇头,“谁都可以做太子妃,只有你不行。” 他睨着她,用尽全力发出凉薄的声音,让自己显得万般可恶。 可岑诗诗却不以为意,上前两步,仍旧望着他:“你得给我弟弟一个,从那棋楼里出来的理由。” 李牧一滞。 “而我这个姐姐,便是最好的理由。” 直到那时,李牧才明白,为何十年之前,自己同李义说起自己的恢宏计划时,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原来所需的代价,远非他可控的范围。 他突然就怕了。 只他一人赴死,他一直觉得是为了大义,死的光荣,死的骄傲,死的无所畏惧。 可瞧着眼前自己最珍惜的女人,瞧着她现在这般与他当时无二的模样,李牧也气上心头,咬牙切齿的将她数落了一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念头!你想都别想!” 可笑,自己说出来的,竟然是与十年前李义吼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话。 他突然就后悔了。 原来看着重要的人,往必死的火坑里跳,是这样撕心裂肺的感受。 那冲击之大,足够击垮一个人的意志,是能从灵魂的层面,将他彻底破坏的力量。 若是李景心狠手辣,置他于死地,而他的死又打击太大,让李锦没能挺过去呢? 可一切,推动起来,兴许只是一场大雪的时间。 想要停下,却已经搅进了无数时光与岁月,从过往的长河上轰然碾压,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力量能让这一切停下来。 疯狂觊觎着储君之位的李景,停不下来。 深爱他,哪怕万劫不复的岑诗诗,也停不下来。 赐婚的圣旨停不下来,缓缓聚拢在京城上空的那一张像极了棋盘的大网,也停不下来。 李牧后悔了,却也晚了。 他将他所爱的人,都卷进了一场注定会发生的血雨腥风里。 而他却已经无力改变最终的残局。 大婚当日,岑诗诗温柔的安慰着李牧。 他瞧着那张淡然的面颊,发觉自己用二十多年,才搞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 玩弄命运的人,也终将被命运玩弄。 何其可悲。 卧薪尝胆十年,李景也一样可悲的活在舒妃的控制欲里,挣扎着让自己成为没有感情的工具。 没有感情,便不会伤心,便可以心狠手辣,也不会觉得心痛和后悔。 他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肃清一切黑暗,皆是为了大魏能有更好的明天。 只有他坐上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才可以将所见不公一扫而空。 皇族的立长不立幼,京城的官宦奢靡之风,大魏一成不变的阶级制度…… 他要亲手推翻,要铸造一个能让所有人,凭借自己的真本事,得到应有一切的天下! 要达到这一步,他便要先融入黑暗,成为黑暗,驾驭黑暗。 而后站在顶点,扫平黑暗。 李景一直都不懂。 为什么平平无奇的李牧,从来不会受到萧贵妃的责骂,为什么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他,却每日都笑的如同拂面而过的春风。 他嫉妒,羡慕,恨。 走上夺嫡的道路之后,他再想起曾经那些与李牧一起的日子,竟真的觉得如舒妃说的一样,那时的李牧,是用一张丑陋的嘴脸,在向他炫耀身为太子的特权。 是在告诉他,他什么都不做,也依然能高高在上,永远压他一头。 李景恨自己无法选择出身,恨自己始终被人比较,恨自己明明优秀至此,明明已经足够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可李牧的眼眸里,却依然温柔如暖阳,丝毫不见一点冰霜。 就算他手里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李牧,他仍然如最初那般,笑着,诚恳的祝贺他,为他开心,为他担忧。 他的眼中,李牧所有的善意,都变成了无形的嘲讽,讥笑着一无所有的李景。 所以那一年,看着前往行宫避暑而去的李义。 看着已经万事俱备,缜密无误的那张黑色的网。 李景瞧着太极殿的方向,一点也不曾犹豫。 “挡我者死。”他面无表情的说,“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选择了李牧的岑家,灭了。 他却不明白,为何李义看着证据确凿的奏折,最终只将李牧废黜,将他发配边疆。 他不理解,他想不通。 他要他死,要那个嘲讽他,要那个曾经在他面前炫耀的男人,要他死的尸骨无存。 仿佛如此,李景才会觉得,自己这个生而不幸的皇族,才真正得到了安慰。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幸的,既没有李牧的出身,也没能得到舒妃一点点的认同。 他打从心底去嘲讽李牧,自认为他真的“平庸无能”,只有投胎的本事值得炫耀。 直到很多年后,断头台上,他才真正想通透。 原来,那个被他嘲讽,被他讥笑,被他憎恨的“李牧”,其实是他自己的影子啊! 他才是那个真正平庸无能,双眼只能看见权力的可怜虫。 彼时天光依旧温暖的时候,银杏叶灿黄一片,李牧还在云宁宫的时候。 那翩翩少年,温润如玉的大魏太子,捧着一把甜甜的糖,笑着望着他的时候。 那个大雪纷飞,在歌舞升平之外,带着他堆雪人,放鞭炮的时候。 那个帮他挡住落在身上的板子,亲手为他上药的时候…… 李景抬眼望天,泪流满面。 原来他曾经,是皇族里最幸运的那个皇子。 他有一个最爱他,最心疼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为他铺了一条执掌天下的路。 只为了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 “愿你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 【作者有话说】 【正文+背景补全,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之后的番外是轻松欢快的。我看到大家说没有成亲的那部分,是因为我将成亲的部分单独规划在番外里了,翻墙逃婚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能错过呢!那必须现场直播!】 第296章 李肃番外:关于养鸽子的那些事(一) 这故事,说来话长。 那年我在蜀地外的院子里,准备偷我爹的鸽子,拔毛烧烤的时候,来了个黄袍加身,气宇轩昂的大叔。 他在马上,我在马前,鸽子藏在我背后。 他很诧异,我很心虚,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后面的房子:“您找的那个养鸽子的,就这里……” 他更是惊奇,竟从马上下来了。 我当时一阵心慌,忙说:“这家鸽子养的好,肥的很,就是比较贵,十两银子一只……”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我爹在身后一声大吼:“李肃!你个兔崽子!你给老子回来!” 顾不得许多,我扔下鸽子就跑,而后被一个使阴招的家伙,用探出的一条腿给绊倒在地,摔了一嘴泥。 就那天,我惊呆了。 我爹当年给我画的大饼,吹的白日梦,竟然是真的! “爹……你真是皇族啊?!”我眼撑的太大,干涩异常,但合不上。 就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整天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鸽子比我都精贵的家伙,竟然是大魏的先太子? “怎么?你爹这般气宇轩昂,骗你不成?”他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 我蹙眉,瞧着对比鲜明的兄弟二人,瞧着我爹腰上那一圈肉,揉了揉眼:“爹,你这话,太难为我了,你想听什么回答!直说便是,大可不必如此难为儿子!” 言罢,我就后悔了。 真没想到与大魏皇帝的初次见面,竟然是以被我爹举着戒尺,满院子追着打而开场的。 我估计往后我追梦受挫,与当时这个差点把他笑背过气去的开局,有直接关系。 后来,我就被我爹绑着,跟个朝廷钦犯一样,硬生生给压回了京城。 我是李肃,前太子李英的儿子,大魏平阳王世子,那年我六岁,有个蠢蠢欲动的江湖梦想。 但我爹就很实在了,每日都在劝我养鸽子。 “鸽子好,鸽子妙,一笼鸽子知天下,千军万马都不怕。儿啊!养鸽子吧!” 这话,从眼前锦衣玉食,浑身上下都写着“豪”字的他口中说出来,就跟做梦似的。 “我不,我要去江湖!我要成为武林盟主!” 谁还没个梦想啊! 话虽这么说,但平日里,他不是腿疼就是腰痛,他那一笼鸽子基本也都是我照顾的。 直到有一天,一只飞出去很久的小白飞了回来,腿上绑着一根盖着红盖子的竹筒。 我好奇的拆下来瞧了半天,我那晒太阳号称腰痛动不了的老爹,突然就腰痛痊愈,一个闪身,几乎飞到我面前:“快打开!” 他难得神情肃然,我也顾不得追究他装病的事情,赶紧将内里的条子展开了。 一张小纸,上面清晰的写着,边关大捷。 我爹一连念叨了三声好,转身就入宫去了。 那一日,三皇子李锦的名字,像是一道光,洒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我,不以为意:“保家卫国那是他该干的事情,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至于这么大阵仗么!有本事,他得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才行!” 谁知,我爹一反常态,哼了一声:“你连他都打不过,你还武林盟主,拉倒吧。”他睨了我一眼,“你又不愿意继承家业养鸽子,干脆早点物色个世家小姐,到了年岁成个亲,让我抱个孙子。” 他叹一口气:“我一手创建的鹰犬,要是断在你手里了,那我可真是上辈子造了大罪孽。” 后面两句我都没听见,我就听见他说我打不过李锦这件事了。 那不行,我不服。 我是平阳王世子,师从大内第一高手,人人都说我轻功出神入化,剑术更是诡秘多变,要是打不赢李锦,那岂不是太丢人。 “等他回来,我要与他一战!” 当时,我爹瞧着我,不屑的白了我一眼:“还等他回来……” 我以为他就是日常嘲讽,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等我睡醒,我人已经在距离京城百里之外了。 马车飞奔向前,身旁只有一封信,居然是介绍我入黑旗军的帖子。 还有一张小纸条:连他都打不过!就不用回来说什么江湖了! 我坐在马车里想了很久,还是撩开车帘子,瞧着驾车的管家,抿了抿嘴:“张叔……我真的是我爹的亲生儿子?” 却见张叔犹豫了一下。 他居然犹豫了一下。 “应该是吧。” 我:“……” 我是李肃,平阳王世子,英俊潇洒,武艺高招,十岁出头,就被疑似“后爹”,给送到大魏战况最凶残的前线军营去了。 直到我瞧见当时只比我大了六岁的李锦,凝着眉头,一脸嫌弃:“胡闹!奶娃娃上什么阵?!” 当时,我气不打一处来,扯过一旁的长剑,就跟他打了起来。 打完了,他瞧着我,一副惊讶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本领,留下吧。”说完,意味深长的又补了一句,“在这里,你来做贴身护卫,不可超出本皇子身旁五步。” 我不服,指着他:“再战!” 他刚要离开,闻言,挑眉回眸,扫了我一眼:“你先换身衣服再说。”说完,笑着离开。 那时,我才瞧见身上的布衣,已经被他方才的攻击划的稀烂,且刀口对应的位置,处处致命。 如果方才真是真刀实战,我早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瞧着这莫名利落的剑法,我由衷钦佩,不自觉便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早晚有一天要赢过你!” 每当我这么说,倚靠在桌旁的李锦,便勾唇浅笑,头也不抬的敷衍:“好,早晚都会赢,随时等你来战。” 可就是奇了怪了,我偷袭也好,正面战也罢,就是碰不到他分毫,半年时间,硬生生毁了十几套衣裳。 “这到底为什么啊!”又失败一次后,我躺在地上气喘吁吁。 李锦不以为意,提着剑走到我身旁蹲下,笑盈盈的瞧着我面颊:“胳膊长,承让了。” 我咂嘴。 兴许是见我始终不得要领,李锦忽而探身前压,笑意更深,让我后背泛起一股寒意。 他说:“你师父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用他那一套,不行的。”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抬手拍在自己脑门上。 “将军,我给你讲个恐怖故事。”我一副凄惨的样子瞧着李锦。 他微微一怔,就那么诧异的听着我说完下半句话。 我说:“我可能真的不是我爹亲生的。” 说完,长叹一声。 这还不是最让我绝望的时候。 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太年轻,实战经验不足,所以打不过李锦是正常的。 后来,我跟着他上前线的时候,他看着不敢出来迎战的对面军营,挑着眉头问我,要不要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我当时没有细想。 毕竟,男人上阵保家护国,能有机会建功立业,何等荣耀?这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啊! 于是,在一众人的见证之下,我亲眼瞧着李锦带着另一个叫周正的疯子,两个人,两匹马,向着敌方军营,一夹马肚子,就那么冲过去了。 这件事,我爹收到的版本是,三皇子李锦,带着左护卫周正,和右护卫白羽,三进三出,杀的对面溃不成军,落荒而逃,就地解散。 而真实的情况是,我追在他们俩后面,一路劝返,眼瞅他们俩已经冲进去,我只得豁出老命,使劲喊:“不要冲动!你们回家都还有好日子过!不要想不开啊!” 没能喊动这两个疯子。 倒是把对面的敌人感动哭了。 搞的他们一时间军心涣散,我们三个人,就此一战封神。 第297章 李肃番外:关于养鸽子的那些事(二) 因为靖康大捷,二十岁不到的李锦,从普普通通的三皇子,成为了炙手可热的靖王爷。 我也因此,成了他身旁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本王是真没想到,你竟还有这般扰乱敌军的本事。”李锦端着一盏凉茶,似笑非笑,故意戳我痛处。 “剑用的不错,再过几年,能赢。”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无奈,竟还为我宽心起来。 我却莫名的从他身上,瞧见一股我爹的影子。 这画大饼,吹白日梦的水平,旗鼓相当。 那一瞬,我才浅浅的觉察出一些,我家老爹不同常人的地方。 他平日一点也不着调,近日听闻,养鸽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已经在研究怎么驯养老鹰。 干的那些事情,一点都不像是个正经王爷。 就……和眼前这个靖王,简直一模一样。 我从没见过他研讨兵法,也没见过他习武练剑,更别提什么谈论家国大事了。 他平日的生活比我爹还老态,死盯着一局棋,绞尽脑汁,自己下棋杀自己,像极了京城坊子口的老大爷,手里只差一把芭蕉扇。 我拿这件事调侃他的时候,他竟然瞧着我,认真思量了一下:“所言极是。” 于是,策马沙场的靖王,后腰从此多了一把特制的黑扇。 更惨的是,打那之后,我认清了现实的差距。 我居然连一个手握扇子,一边下棋,一边应付我剑法的家伙,都打不过! 看我垂头丧气,他却话音一转:“帮本王瞧瞧。”他说,“太子的棋局,许多年不得解。” 我更是悲愤,郑重其事的说:“王爷,我给你讲个恐怖故事。” 他惊奇的看着我,比我先一步说出来:“白大人多虑了,把你送到这儿来历练,只有亲生的才会有这个机遇。” 我抿嘴,无比悲痛,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我爹不是让我来历练的,我爹是让我来打赢他的。 他,大魏的三皇子,当世的战神,骑着马,正面冲进敌方军营就能建功立业的狠人。 这不叫历练,这叫逐出家门… 那之后,随着我在李锦身旁的时间越来越久,随着战事渐渐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也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我爹送我到这来,真正的用意。 以前在家,瞧着后院子满满都是鸽子,每日来来回回,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在边关越久,越是能瞧见每月初一和十五,准时飞到的信鸽。 那些鸽子我认识,是我亲手喂养过的,吃过我手心里的粮食的,我爹的鸽子。 我爹那句“一笼鸽子知天下,千军万马都不怕”,随着每天日升日落,我终于明白了当中的含义。 越是明白,就越觉得江湖更帅。 那年夏季,发生了一件大事,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朝堂争斗,权谋诡变层出不穷,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好传言的太子李牧,突然就成了乱臣贼子。 而当时正好匈奴来犯,正是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 李锦进退两难。 很多年,我没招过家里的鸽子了,只有那一次,我写了一封探询的密信,传回了京城。 收到的,却是岑家灭门,李牧下狱的消息。 我不敢怠慢,在百八里加急到达之前,先一步告诉了李锦。 他怔了片刻,想也没想,扯过一件黑色的斗篷,将指挥的权利交给了我与周正之后,连夜往京城赶回去。 那次,匈奴格外奇怪,不战,只叫嚣。 我们僵持了半个月,到李锦回来的时候,匈奴就好像也得到了什么密令一样,退兵了。 从京城回来的他,仿佛受了重创一般,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面前的棋盘,一坐就是一整日,一动不动。 水米不进,好似丢了魂。 那之后,却突然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纵然匈奴退兵,他却直接带兵追击,将整个匈奴的精锐打的七零八落。 那之后,向南楚求援的匈奴怎么也想不到,借着这个由头,黑旗军直接将南楚灭国。 再之后,边境安宁,无人敢犯。 他却将我们唤了过去,淡淡的说:“本王要回京,你们若是不愿跟随,留下来就好,不必强求。” 我愣了一下:“王爷,咱们黑旗军,无召不得回京啊!” 却见他浅浅笑起,点了下头:“交还兵权除外。” 我没跟他一起走,但我辞了军中要职,回家去了。 那时候,我想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步,说好的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呢? 不明白他在怕什么,他明明有那么强大的实力,强大到连我都打从心底钦佩,却为什么不敢正面提出自己的抗议? 朝堂太乱,裹挟其中,太累。 我要去江湖,还是江湖好,远离纷争,纯靠实力说话。 “去吧!” 说真的,这话从我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没了欣喜的感觉,只觉得话里有诈。 他却摇了摇头:“朝堂闹成这样,你就是继承了整个鹰犬,也没个效力的人,不如出去闯荡一下。” “你就没个要求?”我仍然不太相信。 但我问出来之后,我就后悔了。 眼前,这老了许多,面颊起了皱纹的爹,显然是一副刚刚才被提点了一下的模样,斩钉截铁的回了句:“有!” 而后,在我捶胸顿足,后悔不该多嘴一问的悲愤里,现场琢磨要提什么要求。 “这样,给你六年。”他说,“你要是到十八岁,仍旧在江湖上成不了什么景,你就老老实实回来成亲。” “生男孩生女孩无所谓,生出来,你就解脱了,这鸽子为父就送孙孙了!” 我盘算了一下,军中不到两年,我就功成名就,江湖六年,明显问题不大。 便脑袋一热:“一言为定!” 按说,我应该从此走向江湖巅峰,实现梦想,铸造传说。 结果,离京那日,已经成了闲散王爷,被扔到六扇门去当门主的李锦,站在城门外,一个人顶着漫天的飞雪,愣愣发呆。 我一时不忍,下马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笼在他的肩头上。 这个男人回眸的一瞬,我从他眼眸里,读出了深深的迷茫与绝望。 “白羽,本王需要你。” 一点铺垫也没有,他就这样直勾勾的说出这句话来。 可就是这么神奇,这话如同温暖的水,流进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需要你啊。” 见我怔愣,他又那般温柔的再说了一遍。 那模样,凄凄惨惨,与当时驰骋沙场,笑着从敌军阵营里三进三出的当世战神,仿佛换了灵魂。 我莫名燃起一股火,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我跪在地上,睨着那张面颊,“从此,王爷的愿望,就是白羽的愿望。” 但隔天,我在六扇门拿到了暗影的玉佩之后,周正一脸钦佩的望着我。 “想着你一定不会让王爷失望,没想到,你竟然这般忠心耿耿。” 我一滞。 他说:“这生死契,眼都不眨一下,直接就签了。” 周正拱手,深鞠一躬:“白大人属实令人敬佩。” 我懵了,慌忙找到李锦。 就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好从门主院里出来:“来的正好。” “前几日本王偶遇了一个江湖人,自称鹰犬,愿为本王效力。”他笑起,格外璀璨,“他说,让六扇门轻功最好的人,来做他的影子。” 李锦将信封塞进我手里。 “这里轻功最强的就是你了,正好你也有个江湖梦,就选个院子,本王这就去给你买鸽子。” 我看着手里的信,欲哭无泪。 “王爷……”我哽咽道,“我给你讲个恐怖故事。” 第298章 金舒番外:又是惨遭拿捏的一日(一) “太子殿下!你就不能像宋丞相学习一下,按部就班,不要心急么!” 我瞪大了眼,瞧着身前面色不善的李锦。 他一身黑色绣着金边的亵衣,胸口大敞,双手抱胸。 身后月色微朦,将他在我的眼眸里,落成一块剪影。我看不清的他的表情。 “心急?”李锦眼角直崩,上前一步,“东宫的床板上有钉子?准太子妃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里同本宫心急?” 我退无可退,手指戳了戳身后的墙,心中暗道:糟了! 就见他探身向前,那温热的呼吸贴着我的面颊轻轻擦过,话里有话的说:“舒儿玩的路子野啊!” 我:…… 我干笑两声。 一边调整着脑袋的方向,避免直视他那确实称得上“诱人”的胸膛,一边绞尽脑汁的胡诌:“我这就是散个步,散个步……” 李锦冷哼一声,鼻腔里出一口气。 而后,趁我不注意,竟然把我打横抱起。 “殿下!有话好商量啊!”我有点着急。 却见他笑意更是灿烂,手捏的更紧,专门挑了一条人多的路绕了一圈,才回到寝殿里。 屁股落在床上的一瞬,我口中冒出一股白烟,仿佛灵魂出窍。 可还没等我调整过来,就见李锦站在我面前,自顾自的要解开腰上的带子。 我一个鲤鱼打挺,赶紧直起身,义正言辞的劝到:“冷静点!” 说完,他的手停下了,我也卡住了。 他等着我说下句话,我脑袋里转了好几圈,实在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 眼看他手又动起来,我忙开口:“还,还还有一个月了,我虽是孤女,但王爷也要守礼法啊!这……这成何体统?!” 礼法,体统,两张大牌打出去,王炸! 谁知,李锦不以为意,手上不停,解了那条带子便随手往后一扔。 勾唇浅笑,探身向前,一把掀开锦被。 我以为我今夜是要交代在这了。 若是交代了,以我对这个腹黑男人的了解,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恐怕也能被他给抓回来。 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可谁知,这家伙只白了我一眼,自顾自往锦被里一钻,拿过一旁未看完书,翻开书页,头也不抬,冷冷道:“接着忽悠。” 我一滞。 “你这半年,翻墙用过的借口里,有散步,有起夜,有肚子疼,还什么冤魂附体,神仙指路……”他边说,边两指捏起书页,翻了一面,“编,继续编,我看你还能编出来多少。” 这慵懒的嗓音,充满了不以为意。 “啧!”我咂嘴,这腹黑老狗真不好糊弄。 “太子殿下避重就轻,我说的分明是礼法。”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只能再点他一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 我觉得我说的已经很到位了。 有关前世里那些仅存的记忆中,封建时代,礼法,男女有别,这简直是不能逾越的高墙。 拿出这张底牌,这一局很明显,我胜了。 只是我高兴的太早。 他是李锦啊! 就见他将手上的书放下,笑盈盈的转过来:“太子妃临近大婚,半夜三更穿一身太监服翻墙,就合乎礼法了?” 我自知理亏,尬笑两声。 可他却突然凑上来,伸手钳住我的下颚,在我怔愣的注视下,凑到耳旁轻轻呢喃:“不过……也没人说必须合乎礼法……” 这话里暧昧的气息,沿着耳廓,传来一阵酥麻。 我脑袋里的思绪,猛的断了一下。 可那一晚什么也没发生。 李锦始终看着他手里的书页,以身将我拦在床内。 最终,斗不过他,甘拜下风的我,只能蜷缩在那里,不知多久之后,也睡着了。 再醒来,我脑袋就炸了锅。 还是那间寝殿,还是那个床,只是我全身上下只剩一件李锦昨夜的黑色亵衣。 我猛地坐起,瞧着一旁悠悠转醒的李锦,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我发生了什么? 身旁,李锦缓缓坐起,瞧了我一眼,竟什么也没说,撩起那如墨的长发,打了个哈欠,自顾自下床去了。 过于震撼,我半晌才回神,忙问:“殿下……”我思量了许久,实在是难以启齿,只得磕磕巴巴的问,“昨夜……” 就见他一边穿衣,一边回眸,忽而面颊一红,抬手挡了自己的嘴角一下,轻咳道:“别忘了你昨晚说的话。” 我懵了。 昨晚?说啥了? 仿佛是看出我的窘态,李锦系好腰封,探身从床边凑过来。 他伸手轻轻捧起我的面颊,让我迎着的他那温柔如水的目光,听着他那极为磁性沉稳的嗓音:“舒儿说要对本宫负责,这话说了就忘了?” 说完,他倾身向前,在我唇上扣上了他自己的印记。 我是真的迷糊了。 待他走后,我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 昨天没有喝酒,而且记忆格外清晰,明明是和衣而眠,睡着的时候李锦还在另一侧看书。 怎么醒来之后,莫名就要对他负责了? 我咂嘴,掀开锦被要起来,却猛然瞧见单子上一片落红。 至此,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 怕不是昨夜翻墙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此后我就失忆了? 不行,得查,先要去那矮墙根下头瞧一瞧。 我穿好衣裳,小心翼翼拉开寝殿大门,探出脑袋左右看了半天,确认门口没人之后,才提着衣摆赶紧溜出去。 谁知,一扭头,就瞧见沈文一脸震惊的看着我。 我一阵慌乱,想要开口解释,就见沈文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昨夜金先生真是英雄豪杰,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主子怼的哑口无言,直接拽进寝殿去的!” “你等会!”我赶忙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我把殿下拽进去的?” 沈文诧异:“对啊,我们都瞧见了!” 大概是我诧异的五官快要挤成一个问号,沈文抬手挠了挠耳后,下意识的问:“先生昨夜喝酒了?” 这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就见他往后退了一小步,绘声绘色的给我比划:“先生就这样,拽着太子殿下的领口,气冲冲的。” “一边把殿下往里面拉,一边吼‘李锦你处处算计我!不就是为了娶个媳妇!好啊,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女人!’。” 他两手一拍,啪的一声,而后一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看向我,由衷称赞:“精彩!” 我眉毛都要扭成麻花了。 这事情,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啊! 第299章 金舒番外:又是惨遭拿捏的一日(二) 我很郁闷。 在短墙下头,前后左右,里里外外观察了许久,也没瞧出来哪里不同寻常。 却正好遇到了路过的李茜。 她从马车上下来,见我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宫墙,十分诧异的问:“太子妃这是瞧什么呢?” 我一滞:“还不是太子妃呢。” 可李茜咧嘴嘿嘿一笑,胳膊肘撞了我一把:“没事,昨天的事情都传开了,父皇还专门让我哥给你带些安胎助眠的熏香。” 昨天的事? 我迟疑了半晌,十分诧异的问:“昨天的什么事?” 见我不解,李茜面上也腾起一抹迷茫。 她抿了抿嘴,忽而把我拉扯到一旁,神神秘秘的问:“是不是进来遇到了不能解释的,突然失忆一样的情况?” 我愣了一下,瞧着她,点了点头。 就见她神情严肃,又问:“是不是失忆的时候,干出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干出的事情来?” 我稍稍惊讶,又点了头。 就见她呲牙咧嘴,欲言又止的问了第三个问题:“那你是不是在月夜之下,翻了宫墙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懵了片刻,仔细回忆了回忆,好像昨日还真是月下翻墙。 她抬手捂着胸口,一脸痛心疾首:“哎呀!麻烦了!”她看起来很是为难,半晌,才一脸严肃的瞧着我,“宫内有个传说,月下翻宫墙,容易丢魂。” 我愣了下,干笑两声:“多谢公主。” 鬼怪一说我从来不信,她这说辞,我完全不当回事。 她却好像并不着急,待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神神秘秘的又说了一句:“你想找回来,就再翻一次就行了!” 我摆了摆手,没挂在心上。 反正,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阻止我翻墙逃婚的心! 李氏一族,也不知在时间的长河里经历了什么,子孙后人一个两个都是白皮黑心。 若是真嫁到这种地方,我感觉我后半生,都要被李锦拿捏的死死的。 这不行。 眼瞅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大婚的日子,只要我跑得快,就没有人知道那仵作房的金先生,就是昭告天下的萧氏女。 月黑风高夜,翻墙跑路时。 这一堵矮墙在我几个月无数次的挑战里,已经翻的轻车熟路,特别顺手。 今夜也一样,只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我就坐在了墙檐上。 ……也只能坐在墙檐上。 “散步?”墙外,李锦双手抱胸,仰着头看着我。 我尴尬一笑,指了指天上:“赏月。” 他挑眉,点了下头,轻功一跃而上,坐在我身旁,顺手把我背后背着的包袱取下来,扔到了我身后的院子里。 “听声音,不少银子呢。”他挑眉瞧着我,笑的十分“面目可憎”。 “……舒儿为何想跑。”忽然,他话音一转,坐在我身旁问到,“成婚之后,你仍然是六扇门的大仵作,只不过多了一个隐藏的身份而已,与你现在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这么说,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担心什么,你怕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来解决。”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几分失落,瞧着我的侧颜。 他越是这样问,我越是不知道要从何讲起。 没错,作为大魏的太子妃,我仍然可以是六扇门的大仵作。 但,李锦不会永远是太子,我也不会永远是太子妃。 待我们都被关在这深宫内院里,不得不面对皇族的责任,不得不去维护皇族的颜面的时候。 他会有他的三宫六院。 我却不一定还有走的出来的机会。 我不是不愿意做六扇门的金先生,不是不愿意做李锦的妻。我只是不能接受被捆绑在男人身上,失去自己存在的价值,这种一眼就能够望到头的生活。 青春不是永恒的。 总有人会比我更年轻,更有活力,更迎合他的心。 我万千惆怅的看着他,思量再三,深吸一口气:“若我最终被困在这深宫高墙里,那女子入仕,不就成了千古的笑话?” 他一滞,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你我豁出命来拼到的,难道只是镜花水月的结局?” 我浅笑,转过身,从宫墙上下来,回到了原本住的厢房里。 那一晚,我有些失眠。 事到临头才告诉他,不是因为我期待他能察觉到,期待他能帮我解决,亦或者做出什么承诺。 只是因为,我远比我自己以为的,还要自私。 我不想离开他,但却不得不离开。 若是能这样拉扯着,让我真正离开的那一天来的稍微晚一些…… 那样便能多在他身旁,久一点。 我了解李锦,我们太像了。 儿女情长,在家国天下面前,如同沧海一粟,渺小的不值一提。 他已经是大魏的储君,所要面对的,所要承担的,早就已经不是曾经靖王那般的局面。 他肩头有整个天下,他无法因为一己私欲,不去权衡利弊。 而我在他身旁,便只有弊,没有利。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眼,正对上面前这张眉目俊朗,半梦半醒的容颜。 四周不是昨夜的厢房,又是李锦的寝殿,熟悉的檀香味,熟悉的他的亵衣。 绝了! 我一头雾水的起身,探头望向床外,就见满地凌乱的衣衫,一时间我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倒抽一口凉气。 却见一旁的李锦翻了下身子,一把将我又按回床上。 他的头卡在我的脖颈里,于半梦半醒之间沉沉的呢喃:“你哪也别想去。”他说,“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别想把你带走。” 他缓缓抬头,那双可纳星辰日月的双眸半睁着,额头抵着的我额头,半晌,竟带着几分不甘,咬了下唇角,轻声道:“你得对我负责。” 我一滞。 这男人抓着我的手,扣在他的心口上,探下身,将我搂的更紧了一些。 就在我心跳的快要蹦出去的时候,耳旁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他睡着了。 此时,我忽而想起沈文之前说的。 他说圣上几乎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李锦,以至于他国事和婚事在一起忙活,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双份。 是太累了。 我叹一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背。 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稍稍勾起的唇角。 第300章 金舒番外:又是惨遭拿捏的一日(三) 不得不说,李茜的那个怪力乱神的话,我有点信了。 真就是巧的出奇。 前脚去上书房议事的人,我翻过了墙头就能瞧见。 不分昼夜,就像是他把上书房搬到了东宫的院墙外头了一样。 白天还好,一切如常,可到了晚上,明明躺在厢房的床上,一觉睡醒,总是在李锦身旁。 沈文已经从最初钦佩,到现在见惯不怪了。 在他口中,我拽着李锦进去过,我扛着他进去过,我用手臂卡着他脖子进去过,我甚至还把他手给绑着进去过。 除了我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之外,真就什么招数都有。 不应该啊! 眼瞅明日大婚,我仍然不信邪。 按照礼法,我今晚势必不可能躺在他李锦的床上。 夜里,思量许久,我准备轻装上阵,再试一回,若真还是从他床上醒来…… 那是天要困我,我认栽了! 系好绑手,我鬼鬼祟祟推开屋门,一路熟练的躲开各路府兵,然后抬眼瞧着在屋檐上毫无察觉的沈文。 瞅着眼前的矮墙,轻车熟路,三两下就蹬了上去。 这次,他不在下面! 我一阵心跳加速,赶忙翻过去就要往下跳。 只是刚抬一条腿,就觉得脖后一痛,再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仍旧是熟悉的东宫寝殿,熟悉的李锦的床。 我正要欲哭无泪,认定了天要亡我,就听屋外一阵争执的声音传来。 “我也没想到,这一个手刀打下去,能这么久都不醒啊!”沈文很是委屈。 我一滞,从床上下来,轻手轻脚,蹲在窗边,把耳朵贴在墙上。 “准备承受我哥的怒火吧。”李茜一连叹了三口气。 “别提了,要不是公主殿下胡诹什么丢魂,先生原先七八天翻一次,这个月基本上天天都在翻。”沈文咂嘴,“本来殿下都得手了,让你这一家伙搅局给霍霍的。” 我懂了。 靠在窗台下头,我冷笑一声。 好你个李锦,我说我怎么失忆了,合着是一院子人串通好了的。 “啧!”我咬牙切齿,“好你个李锦。” “如何?”耳旁,李锦的声音悠悠响起。 我愣了一下,猛回头,就见他一身大红的喜服,不知什么时候蹲在我身后,悄无声息的。 “要如何收拾我,舒儿还没说完呢。”他勾唇笑起,等着我说后半句话。 “关我什么事儿啊,天天都翻,你怎么不想着她是去找我哥呢?” 李茜这乱入的一句,让李锦面颊上的神情,起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他笑意更深:“舒儿翻的这么勤,难不成是自己睡,夜里寒凉?” 我正要义正言辞的驳斥,他却起身,招呼着外面的嬷嬷们一拥而上 在转身离开之前,站在门口望向我:“没人规定,后宫女子不可入仕,也没人规定,你要坐镇后宫哪里都不能去。” 我一滞。 “本就当为世间女子的表率,怎么可能会狠心圈地为牢,将你困在这里?” 他迎着阳光,浅浅笑着:“若后宫女子人人都有专精之事,那不知能避免多少争宠引起的人间悲剧。” 说完,见我愣愣的看着他,他又温柔如水的问:“你信我么?” 信,为何不信。 你是那个将我从定州带到京城来的大魏靖王。 是那个说你会来接我,便以一己之力,舌战百官的靖王。 是那个始终心存公允,势要为大魏子民谋福祉的,未来的皇。 谁知,他不等我回答,竖起一根手指:“不信也罢,本想之后再告诉你,为妃一月,国库拨银,再加上我自己赠你的,月俸差不多百两,你不乐意,本宫就只能……” “乐意!”我斩钉截铁,将他吓了一跳。 “你可别反悔!”怕他改主意,我指着他眉心补了一句,“先预支一个月!” 可能是声音太大,李锦显然愣了,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我。 半晌,就听见屋外听见李茜,憋着笑说:“哥,你折腾这么久,还真不如一开始就说有百两月俸。” 对此,我深以为然。 却见李锦抿嘴,往后退回来一步,郑重其事道: “头年一月百两,第二年一百一十两,以此类推,东宫账目管理的好,再涨每月6厘的利息,若是投资产业赚了,收益全部归你。” “此后我会商议着出个考核指标,达标之后每年还有额外的年奖励,超额完成奖励翻倍。休沐假期同一般官吏,享受同等待遇,终身制,铁饭碗。” 言罢,他看着我,眉头一挑:“还跑么?” 我愣了一下,猛摇头,赶忙招呼着一旁的嬷嬷加快动作:“快快快,吉时将至,有劳各位多费心思了!” 什么权衡利弊,什么制衡百官。 我家李锦这么优秀,交给他了! 第301章 终章:大梦永眠 大魏256年,永明四十年开春。 宋甄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将天下划分为棋盘,将世人捏在手里做子,下了一盘堵上性命的棋局。 开局的时候,他还是个沉迷棋技的少年,衣食无忧,过着终于自己的日子。 忽有一天,灭门的刀刃,毫无预兆的降了下来。 只因岑家嫡女是太子李牧的正妃,一夜之间,岑家满门皆灭。 梦里的宋甄,此时已不似曾经那般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平静的看着眼前一切,站在角落里,看着很多天后,被宋家人从密道里抬出来,奄奄一息的他自己。 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张熟悉的面颊,望着他的方向。 目光有那么一瞬,穿越了时空,四目交汇。 时隔近五十年,宋甄在梦里,望着满地狼藉的岑家院落,内心平静无波。 他只要这梦境里的时间能再快一些。快一些,这样也许能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她。 或许是上苍恩惠,眨眼竟梦想成真。 他又回到了那条幽暗的巷子里,目光里,是何琳被人追杀,躲避至此,却依然被人发现,亏困在死胡同的一幕。 宋甄饶有兴致的瞧着她。 如今想来,便是这犀利的,不惧生死的眼眸,让那时万念俱灰的他,忽而动了恻隐之心,停下了路过的脚步。 “姑娘可用帮忙?” 如曾经一样,分秒不差。 他望向身后,瞧见了二十岁时的自己,站在巷尾,握着那只白润的玉笛子,一下一下的敲着手心。 面颊带笑,仿佛成竹在胸。 可只有宋甄自己知道,他那时心里怕极了。 不会武功,如此鲁莽的直面一群杀手,这是他此生做得最冒险的事。 却也是最不后悔的事。 只这一句话的时间,给了何琳喘息的机会。 她趁着这群黑衣人回眸的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将他们全部放倒。 寻常人见此场面,早就吓得落荒而逃。 而宋甄,也许是骨子里注定的不同寻常,让他浅笑盈盈的,向着这个目光里满是警惕的女人伸出手去:“随我走吧。” 至此,一切都与宋甄记忆中的一样。 可下一秒,却逐渐偏差。 原本,真实的记忆中,何琳望着那伸出的手,诧异的瞧着他,还来不及回答,便倒地晕了过去。 可眼前这梦境中,她却摇了摇头。 站在一旁的宋甄愣了一下。 只见何琳起身,望向他所在的位置,忽而泪流满面。 她走过去,张开双手,将梦境里,四十年后的宋甄,紧紧的拥在怀中。 她说:“相爷,我好想你。” 宋甄的心口仿佛被人扯了一把,猛然醒来。 屋内烛火轻轻荡漾,在他床头坐了许久的李锦,被他这样猛然惊醒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抬手,捏起一旁的帕子,蘸了蘸宋甄额头上的汗水。 “圣上。”宋甄蹙眉,轻轻唤道。 李锦瞧着他,点了下头,关切的开口:“丞相胸口还憋闷么?头还痛么?” 宋甄摇了摇头:“有些乏罢了,劳烦圣上记挂了。” 却见李锦欲言又止,半晌,努力扯出一个浅笑,点了点头。 他叹一口气,抬眼瞧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忽而提起曾经旧事:“宋爱卿,那圣旨,你还留着么?” 他说的是四十年前,先皇李义聘宋甄为丞相时的那一卷。 “留着。”宋甄从床上撑着身子,靠在身后的床板上笑起,“先皇旨意,不得忤逆。” 被他看穿所想,李锦睨着他的面颊,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是早就说好了。”瞧着李锦有些懊恼的样子,宋甄努力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帮圣上缔造你的宏图伟业,送大魏到太平盛世的巅峰。” 他笑容依旧:“圣上在我死后,挫骨扬灰,以慰藉那些年,被我卷入那场争斗里的无辜亡魂。” “可!”李锦还想再说什么。 宋甄却摇了摇头:“臣多活了四十多年,能亲眼见证今日,知足了。” 夜风寒凉,屋内虽燃着炭火,坐在床上,披着厚厚的狐裘,宋甄却仍觉得阴冷刺骨。 “您还记得那一天么?”他靠在床头,忽然问道,“能再给臣,讲一遍么?” 李锦望向他,瞧着宋甄那张泛起死气的面颊,双唇微微颤抖。 他知道宋甄问的是,何琳死的那一天。 那天,作为钦点的巡按,宋甄在江南推行新政,改革赋税。 在何琳人生的最后一程,他没能赶回来,便成了此后十年宋甄巨大的心结。 李锦垂眸,思量了片刻,从来都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的他,竟缓缓开口,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其实,当年巡按一事,你并非最佳人选。”他说,“是何琳入宫,求着舒儿,让她说服朕,差遣你亲自去的。” 这点,宋甄想到了。 “她那时,身子已经……”李锦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往下说。 自生下二女儿,何琳的身子便每况愈下。 江湖儿女,就算之后隐姓埋名,放下了手里的双刀,但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旧伤痛,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的令她疼痛难忍。 很多年的时间里,宋甄带着她求医问药,日日为她按压穴位,她却怕他耽误公事,总是强撑一副不要紧的模样。 巡按一事,离行之前,李锦专门叮嘱,早点回来,大不了下次再去。 可宋甄当时没想太多。 他怎么会想到,何琳已经病入五脏六腑,支开他,让他去江南,不过只是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痛苦的模样。 “她为了不让我们告诉你,想尽了法子。”李锦轻笑,“丞相夫人一辈子只算计了你一次,便是这一次。” 宋甄闻言,轻笑一声。 “舒儿也好,太医也罢,朕广聘天下名医,却都只摇了摇头,说回天无力。” “为了不让你担忧,她那时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让舒儿答应她,倘若她撑不到你回来,千万不要让你瞧见她死后的模样。” 李锦抿嘴,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 “所以,丞相回京之后,才只见了坟冢……” 何琳不想让宋甄担忧,但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在江南以雷霆手段,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打点完毕,可仍然没能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赶回京城的时候,便只剩下坟冢一座。 不想让宋甄担心的何琳,不仅没能成功,反而让宋甄在此后的一年里,浑浑噩噩。 他一边听着李锦说的这些话,一边闭着眼睛。 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他返京归来,朝服未换,府邸未归,一个人靠在何琳的墓碑旁。 就那么坐着,流着泪,望着乾坤万里,看着风卷云舒。 “相爷。” 忽然,宋甄一滞。 他踉跄站起,看着路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 何琳如初见那般,一身江湖儿女的装扮,两把双刀背在身后,冲着他招手。 她说:“走,我们回家。” 梦里宋甄,再无遗憾。 梦外李锦,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他颤颤巍巍的,从怀中那出当年那一枚免死的铜钱,用一根红绳穿过钱眼,亲手套在已经没了呼吸的宋甄的脖子上。 如此,便是一命抵一命。 如此,便仍有来生再见的可能。 “与你娘,一起合葬了吧。” 望着宋甄的儿子,李锦将挫骨扬灰一事,永远埋进了大魏历史的尘埃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的阅读,至此《大魏女仵作》就已经全部完结了。】 【感谢您的追更,感谢您的评论,感谢您陪伴金舒和李锦、支持着我走过这半年的时光。】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对全文进行详细的优化,解决错词错字,优化语感,提升阅读体验。】 【不会改变已有剧情,可能会提示多次更新,请看到这里的亲们无视就好。】 【我们下个故事再见~】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