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我在宅斗文里修仙》作者:金阁【完结】   文案:   江芙的母亲是上京贵女,与手帕交暗斗多年。   江母生平有两大遗憾:所嫁非人,头胎是个女娃。   她只能咬碎银牙吞肚,传授培养女儿琴棋书画、后宅手段。让江芙与旧友之女,再斗个胜负。   谁知女儿路子变异,不去宅斗去修仙。   夭寿,宅斗技能白点了!   母亲病重,愿她还尘。   江芙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归来,跪地奉药:女儿不愿揽镜寂寞倚红楼,愿上玉京十二楼。(神仙居住之地)   ps:非传统修真文,   只是想看看身处封建制度下,作为拥有现代灵魂的女子,该何去何从。   她的仙缘奇遇,是笔者的不严谨,是我的不忍。   不希望看到一个现代灵魂,被同化,格式为完美后宅贵妇。   内容标签:异世大陆穿越时空宅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芙┃配角:宅斗和修仙人士┃其它:宅斗技能白点了   一句话简介:妈妈请让我选择修仙专业   立意:自主自强,才能更好对自己人生负责 第1章 兰泽芳草   ◎他手捋美须,感叹:“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   悬中天的日头渐偏,恰逢一团轻云拢过来,天气刹那阴凉。   垂柳里的蝉都自觉清闲不少。可对面进出绣槛的丫鬟婆子,仍是紧着把汗,端盆换水,没感受到半点清凉。   站在门外守候的男子,头顶的发髻用玉簪簪着,宝蓝绸衫。他腰间的荷包、玉珏、香穗随着来回踱步,摇晃的人发慌。   旁边的小厮,也吊着心谨慎跟着伺候。   他叫住梳双丫髻、着鹅黄衫子的少女,抬手问道:“怜杏,夫人和孩子怎么样了?”   被称作怜杏的丫头,清秀的脸微皱:“三爷,舒妈妈不让婢子凑近,说人多眼杂反而不好生产。”   江柏抚了下额头,一看都是汗水,他道:“确是这个理。你且不要离产房太近,打眼望着去。”   “嗳。”怜杏应了一声,复又进去。   只听一道婴儿哭声,似冲破云霄。从卯时到日中,历经三四个时辰,孩子终于出生见这人间。二房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怜杏急忙踏踏跑出,满面笑容,声音娇脆:“三爷,姑娘出来了。”   “小蹄子,连得体话都不会说了。哪里能说是出来。”一位梳髻的老婆子半嗔怒道,身后又跟着几人,其中就有产婆。   江柏也顾不得那些,几步走上前。心中虽有头胎不是男孩的遗憾,但也掩不住初为人父的激动喜悦。   老婆子和那产婆带头行礼:“恭贺三爷!祝贺三爷!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姑娘现在,正被大夫人照料。”   江柏眉眼笑开,道:“你们也辛苦出力了,先从我这里领一份赏。”   她们心照不宣,也跟着笑得更开怀。英国公府按例要给赏,其他主子也多半是要再给得。江三爷这话一出,就暗示板上钉钉,获得好几份赏钱。   说完后,江柏迫不及待去看望自己女儿。步子又稍一顿,他要做父亲了。   进了偏阁,三个贴身丫鬟侍奉着,刘氏太阳穴贴着解凉贴,手里怀抱,用绸布包着的孩子。   她偏头和一个老妈妈,说着出生小孩的注意事宜。   他鞠了一礼,叫了声“大嫂”。   刘氏抬首,柔眉和目,秀美端庄,但是眼角的一丝皱纹,泄露了年纪。   她把孩子递给,自己的奶妈妈。从小就照看自己,是以很有经验。   她笑道:“三弟,这回是做了父亲的人,可要稳重些了。”   都说长嫂如母,何况他与大哥还是同胞兄弟。江柏自是高兴着应诺。   “快来看看你姑娘。”她招手,自己稍稍离奶妈妈远点,好与小叔子保持距离。   江柏凑上前去,小姑娘脸蛋皱巴巴得,半眯着的眼睛,完全睁开凝望自己,双眸仿佛琉璃,纤尘不染,映射人心。   他唇角上扬,忍不住戳戳她小手,竟被一把攥住。小孩子澄澈瞳孔,直直望着他,也不哭闹,似要把他模样刻进心里。   刘氏的奶妈妈轻呼道:“三爷,小孩子刚出生,细胳膊细腿,您不可能玩儿。”   江柏讪讪松手,恋恋不舍看着女儿。   刘氏摇首,对这个差自己丈夫十来岁的小叔子,真有种养儿子的感觉。   当然这种话,不为他人道也。   她提醒道:“你也不去看看你媳妇,不知受了多少罪。”   江柏身为英国公府的三少爷,亦是最小的公子,深受父母长辈的喜爱,兄长的照护。   他还活泼性子,多是爷们的粗心,刚成亲两年,跳脱性子没改过来。   江三爷这才如醍醐灌顶,忙告辞:“对了,母亲因父亲近日发病,日夜照看累了身子,不能至。我看完芷娘,再去给老人家们报喜。”   刘氏笑道:“怪不得母亲甚宠你,真是时刻把父亲、母亲记在心上了。我已派人给各府的亲眷说了。”   她又转念,想到小叔子对弟媳的称呼,不由黯然。   自家老爷是不可能,这么亲昵自己得。   江三爷这会儿想到老太太,是因为她从自己成亲就对子嗣之事,颇为上心。   “还是大嫂想得周到。”   却说江柏去看望自家夫人,被扫了出去。   三夫人卫氏,身边的第一亲近人,舒妈妈道:“大夏天的,房子里又闷又热。刚生完孩子,不能放冰。进去再热着三爷。”   江柏摆手:“这点热算什么,比不得芷娘这遭辛苦。”   舒妈妈暗暗点头,知道自家姑爷虽有点孩子气,做事不周全,但心底纯良,对姑娘颇为真挚。   只是生产一事……   只听里面有人开门出来,是位穿紫丁香衫裙的丫头,她道:“夫人说了,她乏了,您过几日再来看她。”   江柏一怔,卫芷性情高傲不假,但也很少扫自己的面子。   舒妈妈瞧着,有些不好。叫人都进去伺候夫人。她拉着江三爷,到走廊下头,看到他满额头密布的汗,多了些欣然,三爷是体贴自家姑娘。   她道:“三爷,按理这话是不能拿台面上说得。怕您和夫人生分,老奴越礼多嘴几句。妇人生产后,本就是浑身难受……”   她看看四周,柳树上的蝉声越发尖锐,她道:“……有些许不雅,夫人怕您看到她,就不爱了。”   生完孩子,只能简单梳洗下,是万不能沐浴的。房子里,只敢开几扇窗户,进出门都不敢大敞。   产妇的形容,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江柏一听,心中微甜,方才的一点芥蒂瞬间消散。   “好,我听她得。”他又道,“就劳烦妈妈照顾好芷娘。我还要重重赏您。”   舒妈妈露出笑。   不过卫芷不是担心,丈夫看到自己产后的样子,不爱自己。   她叫丫鬟端着菱花镜照自己,“怕是要养好一阵子。”   她此刻气力虚乏,想到的是自己容貌体态走样,不能让府里的人看到。   更是不能……让赵若素的人知道。   她偏过头,问旁边削苹果的舒妈妈,“安世子妃生产,慰问的人回来了吗?”   哎呀,姑娘又记起冤家。   闻言舒妈妈不禁头疼,闺阁里攀比较真也罢,怎么成了亲,还看得比自家老子妈还勤。   “还没有。”舒妈妈道,“毕竟是郡王府,算地皇家之地。定没有那么好出入。”   卫芷扭过头,“我给赵姐姐说过,到时派人去看她,不许撵得。”   “再说英国公府里的人,他们也不能不给面子……明日把屋里再拾辍下,介时抱姐儿过来,别再让味冲得她不舒服。”卫芷打了个哈欠,浑身的疼痛渐渐酥柔,沉入梦里   “这是自然……”   舒妈妈望去,自家姑娘双目闭合,呼吸均匀,恬淡地睡去了。   “阿弥陀佛,上天保佑。”生孩子可真是在鬼门关走一回,她怜爱地给卫芷擦去脸颊的汗水。   这么一转眼,还是娇娇小小的姑娘,都成亲生女了。   老婆子也感叹了回岁月。   江三爷是给司里请了几天假,很有时间。既是不能见老婆,也不能闲着无事。   他打算亲自去给母亲报喜,还有父亲……想起父亲因痛风加重,近几年不能下床,甚至口角含糊。江柏高涨的情绪,黯然不少。   出了院子,朝垂花门走去,后边的小厮都快跟不上了:“三爷,您可慢点,阴着天不假,但还是很热。”   小厮甩了把脸上的汗。   江柏回首瞧他,笑骂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跟个娘们儿似得。咱们到前头的水榭亭里乘乘凉。”   小厮挠挠头,嘿嘿一笑。   还没走上木桥,就看到亭子里几个文人打扮的,在那里品茶赏景。   他们也瞥见江柏了,忙道:“右参议,恭喜生得千金。”   他大兄,江松穿着竹青色的直缀常服,须眉堂堂,坐在正中间品茶。   这座亭子,建在广波之上,树木花草葳蕤,波中团团碧莲,真乃人间纳凉好去处。   此时江柏心里叹了口气,却是不想去水榭了。他面上神采奕奕,向各位同僚大人谢礼。   “巧了今日是沐休,又赶上兄弟的喜事。”这些人不仅做文章是一流,说好话也是一流。   江柏再定睛打量几人,不仅有大哥本部的官员,还有都察院的几位名人。   他一阵头疼,又不得不更振作精神应对。谁不知现在除了内阁,比六部风头更大的是都察院。   里面的七品官员,大家遇见,都跟猫见到老鼠似得。就怕他们挑到错处,直达天听,告上自己一笔。   不过这些人,对他倒甚为亲近,还有些意味深长的眸光。   这番叙谈,从中央议论到地方,从国事议论到吃食,天边泛了红色,才慢慢散场。   江松走上前拍拍自己嫡亲弟弟,见他官场往来应对自如,颇为满意。   他道:“都察院的御史,你觉相处如何?”   江柏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大兄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还不待他回答,江松雷厉风行得安排下来。   “你在通政司待了,两年有余。”江松摩挲拇指上的扳指,道,“年底考核调任,你去都察院。”   江柏双眼震惊,“大哥,我这人粗枝大叶,你让我去挑毛病……纠错改正。”   他立马改口,然后道:“怕是不合适。”   江松气度从容,十几年的官场沉浮,一身常服也掩不住威压。面对兄弟,他开门见山:“让你去通政司,就是去熟悉奏章章程,以文识人。你任期满了调哪里都不够好,除非外放。”   圣上是不会让两个亲兄弟,都在京担任要职。目前他的能力范围,也做不到给弟弟太好的职位。   但是,来日方长……   江柏差点脱口而出,“要不就外放”,可是想起老婆和刚出生孩子,就止住了。   江松对弟弟,须髯微翘,鲜有的露出一抹笑:“吾在吏部,吾弟在都察院,可护卫援引。”   江柏知道已成定局,只得道:“那兄长为何不让在,兵部……吏部做给事中。”   相较于都察院巡察全国,六科给事中,就是对应六部官员,去纠查其错。   江松声音凝沉:“我在吏部,你又在六科给事中做事。”   江柏已然明白,这样太过张扬,岂不是明摆两兄弟勾结,被有心人做文章就坏了。   “大哥,我一五品通政司右参议成七品御史,降了两级。”江柏略委屈道。   江松忍不住笑道:“你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不得有长远谋思。”   七品官比这个五品官有用多了,可以绕过六部、内阁直接向圣上陈情进谏。   “对了,孩子可取名了?”江松问道。到底是他侄女,且是要问几句。   江柏摇首:“还未来得及想。”   江松负手而立,望这烟霞连碧莲,水波缓缓流的景象,周身轻盈,心境开阔。几朵芙蓉在青翠的圆叶间,若隐若现。   侧首间,一朵粉白的水芙蓉,婷婷袅袅映入他眼帘。   想起弟弟少时,不畏炎日,经常坐舟折莲。他手捋美须,感叹:“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清风徐来,吴带当风。江松道:“就叫江采芙吧。”   江柏细嚼,拍手道:“还是兄长才思敏捷,此名清雅韵长,甚好,甚好。”   随即,江松皱眉:“《公羊传》曾说,‘二名非礼也’。此名不妥,还是江芙吧。”   江柏一噎,知大兄循古的毛病犯了,道:“江采芙,虽然是双名,但是甚是嵌合。”   江松道:“大家世族,有几个取双名的。不要让她以后被夫家笑话。”   江柏一听,为着女儿,也认了这个理。   而打量这个世界半天的江芙,终是抵不过婴儿的精神,在奶妈香甜的奶水下,酣睡过去。 第2章 是凤是龙   ◎眼睛眯成缝,都快看不见牙了,道:“龙凤双胎。既有雄来,又有雌。”◎   周遭的吵闹声,江芙睡不着,翻了个身,又用手捂住耳朵。可忘了婴儿手短,看着像在空中没章法地乱舞,胡抓到小摇床上的穗子。   “春锦,你看看,芙姐儿是不是梦魇了。”   英国公前几日又中风,老太太忙着照看老丈夫,神虚心疲。昨日清晨众人梦中,小儿媳突然发动,她也因此没有到。   今天便一早来看望儿媳和孙女。   大夫人的奶妈妈,先上前一步,望见小孩清澈的双眸半眯着,嘴角轻吐了个泡泡。她一手扶着小床的横木,一手轻拍春锦的秀臂,止住小丫鬟再上前。   她笑道:“回老太太,芙姐儿没碍,应该是睡饱醒了。”   说完她便哄看起了江芙,对春锦道:“屋里头不敢放冰,怪热的,咱们别一起靠近小主子,让她松快些。”   春锦知她更有经验,“嗳”了声,退避几步。   老妇咳嗽一声,大夫人和二夫人赶忙顺背,丫鬟婆子们端茶、递新帕子。   老太太漱口,喝茶,用了帕子,朝二媳妇冷呵:“可见就你会做人,什么都不顾,只管跟着公婆。自家弟媳生人,也不来看一眼。既赚了孝顺名头,又省得操劳。”   这话一出,偏阁里一静。几个下人朝二夫人一看,然后快速收回视线,低睫垂手,不敢应答,也不敢做动作。   二夫人察觉众人视线,双肩瑟缩一下,眼圈泛红。身为妯娌,还是庶出身份的嫂子,在嫡出弟媳生孩子那天,不来帮忙。   这其中不是,掰裂撕扯的敌对,而是身处夹缝的无奈。   她忍着酸涩,施礼请罪道:“是媳妇的罪过,母亲莫要生气。之后日子,我都过来照料芙姐儿,弥补些做伯娘的心意。”   老太太被大夫人扶着,重坐回圈椅,叹了口气:“你不要做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庶媳妇。”   她握了下嫡亲大儿媳的手,向屋内众人道:“你们是知道,老太爷这几年病重,不能下床,我又日渐衰亏。府内上下,事无巨细,全依仗大房媳妇。最该委屈的人是她。”   大夫人柔声道:“媳妇不敢居功,若非母亲耗费心神,指点教导,我怎能安排合适。”   她向从小喂自己奶的,陈妈妈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神容缓和的老太太道:“二弟妹昨日也是来了的,只是伏天人多了,就更热,不利生产。我便让她回去了。”   陈妈妈那边笑得自然,道:“老太太咳嗽难受,芙姐儿也似是知道了,不哭不闹甚是乖巧,颇有大姑娘的贴心聪慧呢。”   老太太统共生了,两子一女。女儿为头胎,虽早已出阁,生儿育女,做掌家太太,不能常回家,但是老太太念爱之情未减。   思女之情,随之时间,愈发浓了。   闻言,老太太刚蹙起的眉头展开,笑起眉梢,心中烦躁已消一半。   她搭着的手春锦起来,踱步至小床,孩子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张小口一笑。她心中烦躁此刻全消。   老太太轻轻触碰,小孙女脸蛋,还没来得及感触,便缩回,道:“真怕我这老手,搓疼了小孩子的嫩肤。”   因着奶过大夫人,又照看过大房的孩子,陈妈妈道:“老夫人的手,是雪膏精油里护出来的,摸一下怎么会疼到芙姐儿?”   “老大这个芙字,取得是极为雅致。”继而老太太哈哈一笑。   她的丈夫,这代英国公,虽然没有出息,但是当年老国公爷尚有威严,所以求得文氏贵女做儿媳。   比起身份,矜贵、雅致的生活,这些个儿媳中,也就小儿媳能堪比自己。   她慈和道:“乖乖,再让你母亲生个弟弟作伴。你二伯娘精修针指女工,她给你做好看的衣衫呢。”   二夫人松了口气,眼神对大夫人很是感激,忙上前柔声道:“芙姐儿乖,二伯娘,从今日就给你做肚兜。”   大夫人微微抿唇一笑,一场小风波,消匿化解。   逗看会儿小孙女后,老太太倦饿,在二夫人扶持下,回了自己院子。   见看完了,江芙母亲房里的舒妈妈,这才给大夫人打个招呼,将孩子抱回给卫氏瞧看。   本听了一场古代婆媳关系的戏,现在是婴儿的江芙,立马驱走疲乏,强作精神。   终于要见到亲妈了。   经过一天一夜,二十多岁的江芙,终于接受自己穿越古代,并且成为婴儿的事实。   比较幸运,成为贵族家庭的女儿。   但也不能对掌握饭票的长辈们,松懈。尽量加深她们的好感。   卫芷靠坐在罗床上,用热水拾辍妥当的她,一身撒花青衫薄,玉臂抬起间看得白腻肌肤。   虽然面色憔悴苍白,但芙蓉面依旧可见俏丽灵美。眉宇间,还带一分,未脱去的稚气。   江芙心里估摸,这世的母亲,估计才十几岁的姑娘。   她出生有意识后,见到的妇人都是年纪成熟,稳重端庄,并无感触。这般对比下,冲击力就大了。   脑海闪过这世亲爹,青葱阳光般的俊容。冯露也只得安慰自己,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早婚早育什么的,先抛在一边。   “舒妈妈,孩子怎么这么丑。”卫芷别扭道。想她貌美如花,江柏容貌也尚可,怎么生出个像红猴子的孩子,皮肤红而皱巴。   舒妈妈捂着嘴,笑道:“我的姑娘,你小时候也这般模样。若是不像你,岂不是坏了?”   卫芷生疏地抱着孩子,一根手指轻戳她的唇,随着小孩子的呼吸张合,犹如幼嫩的花朵,又小又软。   但是她不是自己,养得那盆魏紫。她会呼吸,会喝奶,刚出生那会儿哭,现在……还会笑。   这就是小孩子。她感觉到生命的微妙,身体撕裂的余痛,也在抱着她时隐去。   卫芷一笑:“女大十八变,日后是和我一般得。”   她骄矜地给女儿,许了第一个祝福。   卫芷问了下,老太太来看望女儿如何。   舒妈妈不可避免,提到二夫人。她放下手里的丝线,感慨:“这二太太,也是难为她了。”   卫芷已经知道,自己生产时,二房没来。她不由有几分气意:“老太爷缠绵病榻,这次,又不是第一次发病。按惯例吃了太医留的药丸,就转醒安稳,又有老太太和……太爷的姨娘亲自照料。”   舒妈妈暗示自己姑娘止住,让怜杏打发房内的丫鬟们,到花厅里喝绿豆汤。   房内就她二人,和个女婴。卫芷扬首继续道:“她个儿媳妇,虽说孝敬,但拍马这么难看,一刻都离不了老太爷院子?”   江芙眨眨眼,也是不解,府里有三个儿媳妇,又住在一起。小的生孩子,走几步来看看都不行,看着着实不妥和奇怪。   “姑娘,出嫁到底不必在家里。咱们英国公府里人多心也多。你在小丫头们面前说这个,她们不长记性,说出去,到时候不败坏你和二夫人的关系,影响你名声。”   舒妈妈给主子,拧了条湿帕,擦擦额头颈子,鼎盛的暑天才算能熬。   卫芷抱着孩子,越看越觉顺心。手有些酸也不想放。她道:“我和她什么关系?到底她是庶出房的,和我说不一起去。昨日暑气重,她自然也不来。”   舒妈妈坐在床尾,“唉,单单她是想那么多,也比现在舒服。你不也说了,老太爷有老姨娘照料。”   她瞧瞧窗户口也无人,低声道:“老姨娘不仅自己照顾老太爷,也让她亲媳妇过来照看。只是老太爷的病时不时发一下,什么药、方子、手段,贴身的婆子们都是熟练的了。”   舒妈妈又道:“……没必要带着儿媳妇整日拘在那里,但老姨娘偏说老太太不容她,要让二夫人和她一起,守着老太爷,祈福。万求老太爷不要……。”   这边说着,那边卫芷慌道:“舒妈妈,芙儿吐口水了。”   妇人看了看孩子的容色,道:“姑娘别慌,婴孩偶尔流口水是正常。”舒妈妈给擦干净后,婴儿果然不吐了。   江芙是被这套路关系,略惊讶到流口水。   怪不得,二伯娘与婆婆关系紧张。原来她们不是亲婆媳。   这二伯应该是,她那爷爷的小妾生得。   二伯娘被自己亲婆婆,当枪使,把她竖在自己与主母之间。   也难怪,自己嫡亲的奶奶,不喜欢柔柔静静的二伯娘   儿子都那么大了,孙子孙女都有了。几个儿子儿媳,连着自己老婆以及小妾住在一起。   爷爷的后宅内,不摩擦生电,是不太可能。   一席原委听下去,卫芷凝神片刻,道:“二嫂子……不易。”   “姑娘想必累了,让我抱一会儿。”舒妈妈接过孩子,坐在床中边,道,“咱们姑娘,是不会有这般难处的。”   “何止我,我的芙儿,将来亦是不用受这委屈的。”卫芷为女儿裹上,小脚丫处搭落的绸布,忽然想到什么,抬首问道,“赵姐姐,如何了?”   这如何,自然是问,生得是男。   舒妈妈只得说些推脱词来。   卫芷不听舒妈妈,打哈哈,道:“人昨天去得,怎么今天都该回来了。”   她颇为惴惴,这种既知胜负,又觉还有一丝希望的感觉,再次覆上心头。   卫芷道:“我今日不知,明日就知,明日不知,后日就知。迟早知道。”   舒妈妈叫丫鬟们回去服侍,让其中一二人去找,昨日拜祝郡王府的婆子。   那婆子行了礼,嘴里恭喜话说了一大半。   卫芷打断,问道:“安世子妃可好?”   婆子笑道:“当日是顺产,好得很。”   卫芷看着女婴的面容,问出最想问的:“不知是凤女,还是……龙孙?”   舒妈妈闭上眼睛。怜杏睁大眼睛,倚着檀木妆台,好奇。   婆子摇摇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忽得喜笑颜开,眼睛眯成缝,都快看不见牙了,道:“龙凤双胎。既有雄来,又有雌。”   下一刻,那老婆子吓慌了神。   只见,三夫人两眼一闭,手抚胸口,倒了下去。 第3章 满月记事   ◎她哇哇大哭起来,心道:不是吧,才一个月,我就又要死一次。   ◎   三夫人这么昏厥,使回话的婆子抖若糠塞,大暑天里激出一身冷汗,从小凳子上滚落,瘫软在地。   屋里也瞬间乱成一锅粥,这个喊着“夫人”,那个“哎呀”一声。本来安安静静的婴儿,也哇哇哭起来。   舒妈妈嚯得起身,一边轻拍襁褓里的婴儿,一边喝道:“咱们家是小门小户?主子病了,做下人的只会大呼小叫?”   “怜杏啊,怜杏。亏你还是从小伺候夫人的。快掐一下夫人人中,余下的人不要吼叫,出一两人去找医士。”舒妈妈吩咐道。   她是跟着卫芷嫁过来的,又深得房里二位主人倚重。一番话下来,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按着安排去做,恢复了秩序。   怜杏半鞠着腰身,回首间惊喜道:“夫人睁眼了。”   舒妈妈抱着孩子上前,探望主子。   卫芷面色虽惨白,但呼吸渐渐通畅。醒来是件畅快的事,但看到脸蛋皱巴巴的女婴,她胸口一梗,幽幽道:“我无碍,休息会儿就舒适了。”   舒妈妈瞧着自家姑娘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   她道:“这段的天气,正是暑气最旺盛的。夫人刚生产完热晕了,也属正常。”   舒妈妈解释一通后,让人端水上帕子,给三夫人擦净了面,扶人再躺下。   她又对瘫软在地的婆子,道:“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再腌臜着夫人和小姐。”   那婆子两腿如棉花软,被小丫鬟们着才起来的。她口里不住地说赔罪之类的话。   突如其来的慌乱终于结束了。该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江芙小手朝母亲抓去,小嘴张合露出纯稚的笑容,一双眼睛又清又明。叫人看了,欢喜得不得了。   妈妈别难过,妈妈爱爱我。   撒金花帐子半落下,正好挡住母女二人的视线。里边朦胧勾出三夫人的形容,却看不清表情了。   只听卫芷淡淡道:“舒妈妈我乏了,你抱着姐儿下去喝会儿奶。”   舒妈妈望着可爱的婴儿,心情复杂,但也应了下去。   江芙心道:月子里的女人,情绪多变实属正常。   只是她未曾想到,这一下去,就是近一月见不到人了。   “这是你小妹妹。”二夫人于氏笑着给侄女,换上红樱肚兜。   梳着抓髻的小女孩,眼瞅着小妹妹。她白皮杏眼,身穿粉白绣衫,约莫四五岁的样子。   她仰首,项间的长命锁摇晃“叮铃”。小姑娘不解,问道:“小妹妹,怎么不说话,老是咿呀咿呀。”   江芙郁闷,她现在想说也说不了,只能“咿呀咿呀”。不过这小女童真是萌。   丫鬟们来搭手帮忙:“二夫人,婢子来吧。”   “换个肚兜,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两个就罢了。”她又冲女儿轻笑,“你妹妹还小,现在开不了口。”   小女童看了会儿江芙,似乎里里外外把她钻研透。虽然眼神清澈,丝毫无恶意,但还是把江芙看得发毛。   然后女童重重点头,认真道:“我懂了,这就是大姐姐说得,‘沉默是金’,对不对?”   于氏掩嘴一笑,“看你跟姐姐们学了什么,被你大姐姐知道还不生气?”   竹帘外头,有丫鬟传报:“三夫人,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于是三个小姑娘手牵手,笑嘻嘻,将江芙团团围住。   “现在还不到下学,你们怎么就过来了?”于氏向来轻柔的眉眼,皱肃起来。   江芙才望了新来姐妹一眼,心里就怔住了。   在她左边的女孩儿,肤如凝脂,盛夏的汗都化作胭脂,薄薄地敷在脸颊上。   她柳眉瓜子脸,清隽极了,举止又很是斯文端秀:“回禀母亲,大伯派人传话,说过几日就是小妹妹的满月礼。府中人忙,让我们歇歇,不要添了乱。”   右边的女孩儿,吐吐舌头,顽皮道:“大伯才没有说歇歇,是爹爹说得正好让我们休息下。”   于氏轻点二女儿额头,无奈道:“就你话多。”但三夫人神态间,满是对女儿的宠溺。   大女儿朝二女儿,轻轻嗔瞥。   江芙不禁暗叹:好一对姐妹花,当真是秀气美丽。   她二伯母生了三个女儿,其中大的两个就是双胞胎。   两个小姑娘,十岁左右,模样几乎是一模一样。做姐姐的更为内敛些,做妹妹的活泼些。   被三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哄着,江芙心情愉悦了一下午。   旁边是端坐含笑的于氏,江芙心里很是亲近感激。   这些日子,府里大人都有来看她,于氏更是天天来照料。只是一个院子内的母亲,反而没再见过。   她叹出的气,变成泡泡吐出。亲生母亲,突然冷落自己,恐怕不止是内分泌失调导致。   她看着这娇娇笑笑小姑娘们,心里那个猜测又慢慢浮上。   她不欲再想,眼睛轻阖,耳边响起温柔的歌声。江芙渐渐睡去。   于氏见哄睡了,轻轻道:“妹妹睡了,你们回院子里用饭。就算这几日家中忙碌,不上学,你们两个做姐姐的,在家里也不能偷懒落功课。”   二女儿瞬间丧气,看得人气笑不得。   “姐姐,这几天晚上,我都要和你一个被窝睡。”二女儿又蹦跳着缠大女儿。   于氏感念她们姊妹情好,低首凝视自己平坦的腹部。又很是感伤,自己已是近乎三十,不知何时才能生个男孩?   到了江芙满月那天,府内下人大早起来,肃整新衣,洒落院子。屋檐树稍结彩辉煌,花厅厢房奉上鲜果。   江芙也终于见到了母亲。   卫芷面上傅粉,胭脂淡扫,唇脂绯红,云髻巍峨,朱钗精致。   月白色的上衫,石榴色的长裙。当真是俏丽容貌转艳丽,光彩夺目。   她抱着孩子,道:“芙姐儿的满月礼,已是念完告文,向祖宗行了礼。倒是该我抱着孩子出去,与众宾客们相见。”   她思忖道:“见那么多生人,我如此是不是孟浪了。”   舒妈妈笑道:“我的姑娘,这时候羞起来了。今日来到内院喝酒的,都是咱们府的极亲近之人。男人们都上了年纪,是长辈,又带着媳妇来。”   卫芷轻哄小孩子,又道:“是我想多了,咱们家又不是皇家,哪得这么些繁琐规矩。”   “赵姐姐送芙姐儿,嵌金丝的莲花璎珞圈。”她道,“她家男孩子倒好办,送龙佩亦是可行,只是女孩……”   “听说名字是臻。”她便命人送了桃花宝石项圈。   舒妈妈好奇问道:“是贞烈的‘贞’,那岂不巧了与大夫人重名。”   大夫人姓刘,名字就是贞。   “不,不是。”卫芷轻垂眼睫,道,“是……”   怜杏娇脆的声音,在竹帘外想起:“夫人,三爷叫您抱着小姐出去见客了。”   屋内主仆稍作整顿,便携着孩子出去了。   到了花厅,江芙尤感自己眼睛使不过来了。布置倒没铺张浪费,贵妇老爷,分席而座。衣香鬓影,个个举止有度,气度雍容。   三夫人抱女而出,平辈和晚辈皆起身迎接。   江芙朝主位望去,正是府里老太太。她眉心勒着缎子,云锦祥云褙子,墨绿的长裙。打扮的端庄而不老气。   她身边立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亦是云鬓整齐,步摇晃动。脸倒不是多美,气韵却是极佳。   “这便是我三弟的宝贝了。”那妇人笑着过来,道,“真是大宝贝连着小宝贝。”   江府老太爷一共有四个子女,老太太育有一女两子,其妾氏育一子。   这个妇人就是嫡长女。卫芷须恭敬有礼。   说了几句后,开始佩章。江柏为女儿系上玉佩。   他又向众人宣告,孩子名字的由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卫芷心中微微不适,这首汉乐府是叙夫妻分离的思念之情。从中取得名字虽然雅致清丽,但是源头的寓意不详。   还不如赵若素的女儿,吴蓁,取之“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诗经桃夭,祝贺女子出嫁,家庭幸福美满。   但这是大伯取得。她们家也是因江松在朝堂的崛起,才把自己嫁过来。人都嫁过来了,何况一个名字,所想也只得作罢。   江芙今天笑得嘴抽,仪式终于快完了。剪完胎毛就完事了,却不是剪发匠过来。而是位年轻的女子,清雅秀美,气质高洁。   江芙从旁人口中得知,给自己剪发的女子正是府里的先生,专门教导小姐们。   老太太笑呵呵:“由李先生剪,也能沾上文气,以后多几分文思。”   将一缕胎发放入锦囊,李先生向老太太欠身,“老夫人过赞我了。”   “快把孩子抱进里间的床睡会儿。”老太太抱过孩子,有些心疼,“小脸热得,是个大人,这么一天下来,也得累坏了。”   江芙热泪盈眶,奶奶懂我,奶奶真好。   婆子抱着孩子到厢房里间睡去。今日小姐周岁,府内摆席,下人也有。   她们几个听得隔壁的推杯换盏,馋嘴被勾起。   有人提议:“姐儿也睡了,咱们轮流去喝上盅。”   剩下两个婆子犹疑着,还是应下了。   只是两喝三喝,最后三人都醉了,倚在圈椅上,头枕在床上的。   江芙的身子被那枕在床上的一推。她哇哇大哭起来,心道:不是吧,才一个月,我就又要死一次。   眼看坠地的她,被一双温柔的手托住。竟是个穿褐衫的银发婆婆。她容貌虽衰,精神却青春。   一双眼睛没有这个年纪的浑浊,反而清明温润,满是慈和。   江芙朝她挥挥手,这个来照看的奶奶靠谱多了。   忽然地上钻出个小老头,手执拐杖,白发白须,身穿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他拿了桌子上的鲜果,尝了口,道:“富贵人家摆设倒是细心,真正用心的却疏忽了。幸得床头婆婆你好心。”   床头婆婆哄着江芙,笑道:“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江芙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我以为是古代封建社会,没想到竟然有神仙。   这是个玄幻世界?还是我幻想了。 第4章 浮生闲事   ◎床头婆婆哄着孩子入睡,只是婴孩眸子睁大,并没阖眼。她与小孩对视,心生欢喜,慈和道!◎   床头婆婆哄着孩子入睡,只是婴孩眸子睁大,并没阖眼。   她与小孩对视,心生欢喜,慈和道:“这孩子眼眸清明温润,让人心境顺和……”   “其骨骼清奇,颇有资质呢。”   江芙并不是普通小孩,“骨骼清奇,颇有资质”,从一个神仙口中评出,真意味深长,让人忍不住探究。   老头笑侃道:“这女娃出生繁花富柳之族,将来婚姻亦是不下荣贵。哪里肯受修行的孤凄之苦。”   还不待江芙细细琢磨二人的对话,外间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床头婆婆温柔地放她在床里,冲她一笑,慈明彻世。一个旋身间,两位神仙消失不见。   怜杏进里间,三个婆子剩俩,还东倒西歪地躺着。她推醒二人,对醉眼惺忪的婆子们,大为发火:“主子想着你们累,让我为你们想吃些什么,好做安排。”   她手指过去,对站在床边的婆子道:“谁想你们哪里累,简直过着菩萨般的生活!吃酒睡觉,还睡到小主子床上了,也不怕压倒孩子……”   卫芷见怜杏未回,她席间保持仪态而坐,生产的身子未好全,现下便腰酸腿僵。于是寻了借口去里间看看,正好松乏松乏。   她听到里间怜杏发怒,里面婆子回道——   “姑娘饶命,我们一时心迷,犯了大错。看在我们几个年纪大,有些苦劳的份上,不要告诉老太太和夫人们。”   卫芷快步踏进来,呵斥道:“哪个大户人家没有老婆子,难不成都是来享福不做活的。不想着改错,还想欺下瞒上。”   外头喝得晃头晃脑的婆子,踉跄着进来,看到三夫人,魂飞天外,只恨不得是场幻梦。   卫芷原以为他们要合伙欺负自家丫鬟,进来这么一瞧,这个几个人玩忽职守,真让她腾升怒火。   她父亲曾对她说过,一个治家严明的家族,是不会纵容以下犯上。若是下人们纷纷欺瞒偷懒,那这个人家就是在走下坡路。   她是要狠狠惩处这几个婆子,万不能乱了秩序。   怜杏看主子来了,呵责治人,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待宴席结束后,卫芷给大嫂说了这事。她婆母照顾公爹,素日念佛清净,这个家现下是大夫人掌管。她处置下人,也要给大嫂通个气。   大夫人刘氏知道后,掌灯时分召了后院所有的下人。   江芙紧紧拽着怜杏的前襟,窝在她怀里。舒妈妈皱眉:“你怎么把芙姐儿抱出来了,晚风再吹凉了。”   一旁卫芷叹道:“这孩子待屋里就一直哭,跟着我们出来反而不哭了。”   除了各房里紧密的下人,其余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里,乌泱泱有百来号人。   刘氏少了平日的温柔,尽是威严和稳重,她吩咐年轻的小厮,道:“把那三个婆子给捆上来。”   三个婆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只说自己被蒙住了心,知道错了。   刘氏却无半分怜惜,神色反而愈加冷了,道:“你们以为我们几个妇道人家,是面团揉的吗?今日本是六小姐满月礼,我不想坏了喜气,可你们竟敢动怀到她身上。”   “英国公府是座小庙,留不得你们,把这三家人都给我发卖了。”   江芙今日受得冲击虽多,但现在也不由震惊。不是卖这三个婆子,而是卖了了她们一家人。   下人们听到,也是一片哗然,止不住的小声议论,嗡嗡作响。几个穿着鲜嫩的年轻的女孩儿,脸色苍白,腿软心颤扑倒在地。   “夫人,饶了我们吧。”   “我们自小就长在这儿,若出了府里,就没有家了。”   女孩儿们水葱般的模样,甚为灵气,都哭作一团,心肺撕裂。   老婆子们磕头,额头皮已破,血流不止,“我们作孽,全打在我们自己身上,还请大夫人饶了女孩子。她们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也没做过错事。”   女孩们的父母在府里当差,都是家生子,她们自己在府里的前程是不差的。但犯错发卖,是再不可能被高门大户买去当下人,指不定沦落到什么腌臜地。   大夫人走到那几个小姑娘面前,道:“丫头平日仗着老子妈,在府里也捞了不少好处,得了好些面子。如今妈犯错,你们也得赔罪。没有只跟着享福不遭罪的理。”   她又对全府下人道,“不要说我无情,看着这么个乖孩子,都得喝几盅黄酒,把孩子落那儿。你放平常人家,也吓得惊慌,更别说咱们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卫芷心内称赞,大夫人,管理这么几百人,是得拿出冷情决断的样子,才能镇住。   一院子下人都不敢再说话,只剩那几个女孩隐隐啜泣。其中一个雪白的脸,惨惨地凝着大夫人。   大夫人踱步,腕上的红珠串,从袖子里露出。她拨了拨,叹气道:“老太太念佛心善,今日又是芙姐儿吉祥的日子。便不做那业障。”   几个犯错的婆子和各自的女儿,惊喜地望着大夫人。   她道:“小孩子正是脆弱易病时候,你们待主不诚,玩忽职守,但未酿成大错。念你们几代侍奉主家,就各自散去。”   比发卖好太多,只是几代的基业就此毁了。老婆子们也来不及感伤,赶忙磕头谢恩。   这时,一个圆脸的小丫头跑过来,朝大夫人行礼后,侧耳向她说了几句。   大夫人肃立,淡淡道:“告诉老姨娘,已经轻罚。”   小丫头欢喜谢恩。原来这婆子里提出去喝酒的,与老姨娘小时候交好。后来老姨娘开脸跟了英国公,提拔婆子从厨房到内院。如今婆子遭难,她少不得保她。   晚上卸妆洗漱时,卫芷与舒妈妈讨论这事。   舒妈妈道:“小姐是觉得,大夫人心软放了她们?”   卫芷纳罕:“既已杀伐分明,怎么临时又变了?”   舒妈妈走到摇曳的烛火旁,道:“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都是盘根交错,相互勾连,有些时候,下人倚着靠山反而拿捏别的主子,别说卖了,动都动不得。你没看老姨娘房里的人,急忙来求情吗?”   “大夫人先是把话说狠了。”她拿起旁边的剪刀,一把剪去烛花,道,“再一松,既把人从府里清干净了,又不至于落下冷酷的名声。咱们府里还是清明的。”   卫芷不住点头,“原来是这样。”   怜杏把夫人的衣裳整理妥当后,又让小丫头们回去歇息。她进内屋侍候,隐约听到舒妈妈的话。她道:“夫人,这几人太可恨了,大夫人做得好。”   卫芷一笑,怜杏是她陪嫁过来的,自不是其他丫头能比的。只是怜杏虽然性子活俏些,但从没这般咄咄斥人过。   她调笑:“你今日可是威风十足,颇有大婆子风范了。”   怜杏瞅瞅舒妈妈,也笑呵呵望着自己,吐吐舌头:“婢子哪有那么大的脾气。只是想到,小姐万一被那倒在床上的婆子压到,或者推一下……只想想都是件惊心的事。”   “我便再也没好脾气了。”   卫芷听完,喃喃道:“压倒,推下来,芙姐儿又是个女娃,身体柔弱。”   她这么一想,只觉胸闷心骇,没多时就目眩头晕。十月怀胎,辛苦生下,如今身体恶露还没断。就这么没了,那是要多戳人心肺。   她狠狠道:“早知就该卖了她们几个。”   自满月酒风波后,江芙身边的丫鬟婆子寸步不离,加倍细心照料。下人里有面子身份的老人,也不敢妄持资历,倚老卖老。风气愈发明朗。   卫芷也是每日过来照看,于氏自忖不是亲生母亲,不好夺位,便来得少了。   江芙的皮肤渐渐白嫩,眼睛跟葡萄似的水灵,小手勾住妈妈的手。   卫芷抿唇一笑,俯身亲亲她的脸蛋。   第一次做母亲,又有几个应对妥当,完美无瑕。   更何况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很多连母亲的身份,都没有转变过来。   江芙是感谢卫氏的,她克服了心中的不良情绪,接纳自己。   时间如流水,时缓时急。窗外的绿叶枯黄,荷塘生长的芙蓉凋谢,白藕结出。   她身边日夜有人照看,是不可能掉在地上了。江芙也就没再见到,那两个神仙,颇为遗憾。   江芙倒是见全了府里的小孩子。大房有两男两女,大夫人生了一男一女,其余是妾生。   二房是三个女孩,皆是二夫人所出。   “夫人,大房的勉少爷来了。”有小丫头打帘传报。   琼雪映窗,室内温酒,女婴躺在小床里,卫芷伏案写诗。   卫芷起身,道:“雪天寒冷,怜杏快扶勉哥进来。”   八九岁的孩子,头戴红色小毡帽,身穿白色的狐毛披风,清灵的小脸冻得微红。江勉行礼请安,道:“叔母,叔叔调任都察院,正和同僚们喝酒。让我告诉您,今晚不用给他留饭了。”   江勉是大房的嫡长子,清灵聪颖。他现在就被父亲带在身边,扩广见识,说话愈发得体,甚得众人喜欢。   卫芷让他喝完热汤再走,“你父亲也在那里?”   江勉应声点头。   卫芷放下心来,大伯素来洁身,有他在,这庆宴是不会乱来。   晚间,江柏踩着雪吱嘎回来了,他脱了大氅,摸摸女儿柔软的脸颊,问道:“芙儿今日没吐奶吧?”   卫芷点头,“这些日子乖了。再过两月,能吃软米粥牙口好了,就不用提着心了。”   江芙内心无比害羞,拥有成熟灵魂的她,喝人奶总是觉得怪怪的。特别是精力越足之后,总感觉那味有些腥甜,所以情不自禁,吐奶。   舒妈妈把她抱出正房,放到旁边的暖阁,另有丫鬟婆子守着她。   正房里,随着雪花落下的声音,灯火忽灭,传出细碎的耳鬓厮磨。   -完- 第5章 探看前程   ◎《老子》又名《道德经》,道家之首典,万经之王,可探无上大道。   ◎   转眼过一载,盛夏又至。接天莲叶碧满水榭,栏杆之下芙蕖灿若云霞,澄澄池水流淌。   此时正是清晨,还不大热。几个穿绫罗缎子、戴环佩璎珞的小姑娘趴在扶栏上玩水。   “姐姐,你看你的正面。”隽灵动的女孩欢快道。   被称作姐姐的小姑娘,缓缓抬过头向前。碧圆的荷叶掩映中,有枝莲花头开了两朵。   旁边小她们一半的女童蹦起来,高声喊道:“是一枝开莲花,开了两朵的莲花!”   把看花的丫头们也吓倒了,忙抱住她,哄道:“我的小祖宗,您跳那么高,再下去了。岂不是要我们的命。”   大姐姐蹲身,抽出手帕擦擦小妹手上的水,道:“这是并蒂莲,恐怕你芙妹妹周岁的吉兆。”   继而她又安抚丫鬟们:“映妹妹虽调皮,平日却也被教导,是有分寸的。不必忧心。”   “咱们要回去了,等会儿人母亲找不到人,要着急了。”   她们母亲虽是二房媳妇,但父亲为庶出。大姐隐约察觉,母亲不为老太太所喜。她们更不能为母亲添忧烦。   与她面容相似的二妹妹,嘴微微一噘:“内院里的荷花,可没有这里大,茂盛。”   大姐姐一笑,不语。这里是垂花门外,男子们常出入的。她们乘七妹妹周岁办礼,大人看管松懈,才能偷溜来玩。已是有些逾礼了。   还是赶快回去为妙。   二房的大姑娘,一手拉着一个妹妹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入内院去了。她二妹妹道:“姐姐,你看那并蒂芙蓉……”   大姑娘微微侧首,双眸静谧,凝神细。   二妹妹那张像极了她的秀脸,笑得活泼,道:“那并蒂芙蓉正如你我姐妹,日夜相伴,同开同败,永不相离。我们日后要一直如此。”   她朝姐姐耳畔,道:“咱们嫁到一家去,既做姐妹,又做亲戚。”   大姑娘细腻如玉的耳垂,唰得通红,犹如血玛瑙似得。忍不住“呸”了句,“你从哪里听得这些浑话?羞不羞人,你才多大。”   小妹妹好奇望着两个姐姐,有种被冷落的委屈,“你们在说什么?都不跟映儿说。”   大姑娘嗔怒二姑娘,二姑娘赶忙低头哄小妹妹,以躲避嗔视。   江芙现在满一岁了,视力听力精神都比以往强上好多,也能随心作出动作了。   她无奈地趴在床炕上,面前摆设了张大案。   案桌上陈列许多物品:印章、各主流书籍、笔墨纸砚,算盘、尺子、剪刀、头花、胭脂、勺子、风车、珠玉、花样子等。   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除了老太爷因陈年疴疾,没有出席。老太太和老姨娘,三房的主子们,还有姨亲们也赶来了。   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小豆丁的身体。江芙有点尴尬。   江柏拍拍手,吸引她注意力:“芙儿,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保养得体的老姨娘,皮肤白皙,青丝中仅有些许白发。她逗笑孩子:“抓完,咱们去吃长寿面。”   老姨娘一笑,生得桃花眼有了三分妩媚,可谓风韵犹存。   老太太喝了口春锦递来的茶,手绢擦拭嘴角,淡淡道:“本是玩笑给孩子看前程,说实了就是让她顽,咱们做大人的急什么。”   说完后,大夫人和二夫人点头应和,三夫人微笑。   老姨娘瞥了眼自己的亲儿媳——二夫人,眸子一沉嘴角下垂,又很快恢复原来神情。“姐姐说得是,这么多的东西,大人都挑花眼,更何况是小孩子。”   她们一来一往,江芙仿佛能看见,空气里劈裂雷电。   大伯江松仔细看了看案上的书,不仅儒家、而且佛道的书都摆上了。   他微微不悦,道:“摆那么多杂书做什么?”女孩子读读儒家的书,知书达理,不必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老太太笑呵呵道:“亏老大你在朝中做官,岂不知宫里的太后吃斋念佛,圣上崇道修身。既然两位圣人,都如此修佛道之法,可见是有用的。”   既然是亲生母亲发话,江松也不好再说什么。   卫芷掩嘴一笑,她因江松为女儿取名之事微微芥蒂,如今瞧见他吃瘪,自是开心。   她转头,看见女儿睁着琉璃般眸子,不看东西,只望着他们,玉雪可爱极了。   这时帘子,却被人打开,丫鬟道:“禀老太太,老姨娘,几位夫人和爷,大姑娘和姑爷……平波侯府的奶妈妈携着小公子……。”   在花厅开了酒席,有管家招待,这会儿有小孩子想进来玩。   老太太知那小公子年纪尚小,不碍着家里的小姐们什么事。她笑着打断,道:“亏你个丫头伶俐,一个主子都不落下。有客人来还不请进。”   房里知晓的人,都是微微顿首。   这平波侯祖上,曾随□□征伐南北,说起渊源,也和英国公祖上有同袍之泽。他家封了将军,镇守东南沿海,这一代家中出了个皇后,又打了好几场漂亮的海战,便封了侯。   比卸了兵权的公侯们,不知威风了多少。   帘外的怜杏,点首抿笑,扶着老妈妈和小孩子进去。   那妈妈穿着黄褐色绸缎,额头勒着同色抹额,从容一笑,对着他们行礼。   她牵着的小男孩,四五岁大,模样白皙俊秀,穿着白色的红枫箭袖,下身半露出银缎绫裤。腰间系着玉佩,大锦囊。   额头上有热得细细密汗,白皙的脸透着红,红润健康。他向前倾弯腰,行礼道:“问老太太,叔叔婶婶们好。特来叨扰了。”   老太太让丫鬟扶起他,再比比府里的哥儿们。她欢喜道:“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是比你这府里的兄弟们,健俊许多。”   那妈妈亦是含笑:“老太太,苏哥儿,名字是瑜。”   老太太让他凑到,府里的男孩子里。也是借此打好,两家的关系。   只有大房有两个男孩,三个人,相互通了姓名。   苏瑜诚然的双眸,悄悄窥望四周。望见床炕的小孩子,和案桌。他好奇北方抓周什么样子,所以进来的。   江芙在那无聊玩手,大人们交际起来,就忘了身为主人公的小孩。   新来的小男孩走上前几步,距桌案较近后。他望了望几个大人,解下腰间的锦囊,对上座的老太太道:“这是姑妈送给的。今天正好给妹妹抓周用。”   他说得姑妈自是宫里的皇后,大夫人笑道:“瑜哥儿自己留着吧,你妹妹还小,玩不着什么。”   那妈妈慈蔼道:“老奴多嘴说几句,两家都有交情,只是个小玩意,不值当推脱。更何况瑜哥儿也要在京城上学,就更少不得走动往来了。”   江芙眨眨眼,看小男孩锦囊里拿出一个如花开的白玉杯。玉质晶莹,雕刻精细,一只梅花缠绕玉杯,栩栩如生。仿若茶杯上绽花。   怪不得是用大大的锦囊装着。   她老妈三夫人惊喜道:“这是取腊梅傲雪之意的……”   她又摇首,凝思疑惑道:“不该这么小。”   女眷里老太太倒是回味过来,三媳妇说得什么了。   只听小男孩将杯子,轻轻放在桌案上,看了几眼小江芙,抿嘴冲她一笑。   本来举止稳重的孩子,这么一笑,显得纯净粲然。   接着苏瑜退后几步,拱手道:“婶婶猜的不错,确实和前朝李某的玉杯有渊源。”   “不过这是仿照,做得缩小的。”   卫芷又窥了几眼,赞叹道:“这仿的,也是玉质极佳,雕刻师父手艺极妙。”   她年幼时,曾有幸跟着父亲到人家看过原品,后来听说玉杯丢失,不知辗转何处去了。   江柏在那里小声跟女儿说话,“你看看咱们读书少,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江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爹不知道,不代表闺女不知道。   她依稀记得,是明朝奸臣严嵩,欲占人家的玉杯。杯子的主人,几经迫害周转,改换姓氏为李,逃得追害,护得宝贝。   既然是前朝的事,那今朝不应该是清朝吗?却又不是,好似断了一截的链子,让江芙想不出缘故。   “好个聪慧的侄儿,只是叔叔不才,不知前因。劳烦小侄儿给讲讲。”向来不太在公开场合说话的二老爷,笑问道。   他身旁的三个小丫头,眼睛睁得亮亮,很是疑惑好奇的模样。   众人都好整以暇,听这举止颇有大家风范的男孩讲故事。   苏瑜将前朝玉杯讲了一遍,又道,“这玉杯,一则有腊梅傲雪之意;二则主体为白,晶莹似冰雪,梅花雕刻,取名‘一捧雪’。”   “小侄子讲得真好,才思敏捷啊。”二老爷道。   其他人也不住地点头。   卫芷笑着听小男孩讲完,不禁欣然。此子与她大侄子,平分秋色,甚至还有股风雅雏形。   让她不由想起一个人。她心中烦躁,神色黯然。   江芙大伯捋须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看侄儿也甚是喜欢。”   他看床上的小孩,道:“若是你妹妹抓到了杯子就予她,抓了别的,你便收回。如何?”   苏瑜应诺:“小侄但凭叔叔做主。”   一时间所有视线又冲江芙扫去,比之前还要浓厚有趣味。   虽然只见过玉杯的图片,但是这小男孩的仿照玉杯,也是珍品。江芙执杯玩耍,杯底有片花蕊,甚是精美。   众人的心也随她的动作紧张。   在大家都以为她选玉杯时,江芙将杯子一放,顺手抽了□□家经典。   望着众人各种各样的反应,她嘻嘻一笑,抱着本子不放。   小男孩眸光讶然。   “芙儿。”卫芷呼出声。   《老子》又名《道德经》,道家之首典,万经之王,可探无上大道。   书哗哗被她番乱几页。   满月时的奇遇,江芙没再遇过,但念念不忘。她都是携着记忆而生,那这世上有神怪仙幻也不奇怪。   金器玉杯虽好,但哪得脱尘神仙自在? 第6章 往昔今夕   ◎江芙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脸。   被敌方真·三岁神童攻破。◎   江柏倒是没有想那么多,玉杯也好,书籍钗环也罢,只要女儿喜欢,抓什么都好。   他抱起手握书本的女儿,摸摸她头上尚浅的绒发,笑呵呵道:“芙儿与她娘一样,很喜欢读书。”   在女眷里观望的卫芷扭头,不欲看那父女二人,只是脸颊微红,似抹了淡淡的胭脂。   二房老爷江林,拍手叫好,低首对三个女儿道:“看来你们小妹妹,将来是要做才女的。”   二女儿和小女儿欢快起来,“才女?小妹妹要做才女!”   一时间气氛欢跃起来。老太太身旁伺候的高妈妈,半是感慨半是慈和道:“老夫人,两位大姐儿周岁时抓得都是头花,三姐儿抓算盘,四姐儿抓金碗,五姐儿抓勺子,六姐儿抓书。”   老太太似记起往昔,笑道:“老三啊,如此看,家里女公子的才思是落在芙姐儿身上了。”   卫芷也暗想,她昔日闺阁时,才名不如赵若素显盛,但也深得京中贵女们敬服。芙姐儿既是她女儿,将来定是。   她如此想着,被江芙抓道经所致的懵怔奇怪,已是好了大半。   她要好好培养女儿读书识字,万不能浪费老天爷明示的好天赋。   众人也随着打趣祝贺。   老太太朝春锦道:“把玉杯给瑜哥儿揣回去。”   春锦应诺,捧着意态疏雅的玉杯,递上给小男孩。莹白如玉的手,与那“一捧雪”,相得映彰。   苏钰看看江芙的大伯,后者向他点头。小男孩充满敬意地颔首,接过玉杯,系回锦囊,物归原主。   老太太望苏钰进退得当,心里更是喜欢。接着又是一阵零落惆怅,如今府上只有大房两个男孩子,女孩子却已是六个了。她不由期盼,孙辈的男丁,越多越好。   抓完周后,婆子便抱着江芙出去吃寿面。众人也到花厅外面坐席,与来的客人们宣谈孩子抓得什么。   卫芷在女间吃了会儿饭,很快饱了。她不喜女眷们的客套无味,年纪越大,说话越无实际。她便带着怜杏出去消食。   过了午时,外面天气还是不减酷热。怜杏将软丝冰凉的绸帕子,搭在夫人秀面上。   她俏声道:“夫人,咱们不在里面凉快,干什么要出来找罪受。”   卫芷掀开帕子上面,露出美目,睨了她一眼,道:“里面人都是会吹赞,和捧脚。巧了你家夫人疲乏不想。只能委屈你和我出来吹风赏花。”   怜杏默默想,也就是自家夫人,娘家在三房里最高,丈夫最受长辈的宠。她出席宴会想离就离,想散就散,也没人说什么。   大夫人要端庄持家,二夫人倒是不用端着范,但因出身微寒,要谨小慎微陪着。   后花园的夏花盛放,双色鸳鸯美人蕉,洁白百合,君子兰花,火霞月季,四季海棠,丛丛雪白的茉莉……   卫芷摘了朵绽放极致的茉莉,握在手中把玩,道:“芙姐儿抓周后,你看春锦递玉杯的雪白手,竟胜了杯子三分。”   怜杏笑嘻嘻道:“老太太房里养得丫鬟,就是犹胜三分,通身气派不输深闺里的小姐。”   卫芷拧她腰间肉,把花也砸向她:“好啊,你是在挤兑,我把你养差了。”   “好夫人,我不敢了……”怜杏被拧得发痒,弯腰双手揣住那朵花,笑得似花枝乱颤,没了正形。   卫芷却愈发折腾她,不许她笑,否则扣月钱。只听四下无声后。   假山前头,有妇人谈话声音。   “真是巧了,今日要准备两份礼,一家子分成两半,参加两个府的宴席。”   卫芷前趋,假山前面有座四角听风亭,她们应是坐在那里说话。   另有贵妇人笑回:“你竟是忘了,安世子妃与江三夫人同天生子。宫里的太后不仅赏了重孙金麒麟,还赏了重孙女玉如意,期盼她抓到此物,事事如意。”   卫芷先听到声音的那妇人,又道:“我随夫君调任地方这几年,对京中一些世故人情,却不如姐姐熟了。”   她对面的妇人,笑说“没什么”。心里却道,怪不得全家女眷巴巴来英国公府了,想攀情为男人家开路。   “英国公府,到了侍郎江大人这里又复富盛之态呀。”她又顿了顿,道,“当年安世子妃与江夫人,都富有才名,又甚是交好。两女别嫁后……可惜,到底不如嫁入皇家来永固。官场风云诡谲,没有皇家的血脉护身。”   这贵妇人显然,有几分独特见识的。   怜杏抬眼向身旁的夫人,原是想劝说不如悄悄退避,省的一会儿相遇尴尬。   三夫人眉间的一滴汗珠,从眉骨滑落脸颊,至下颌。仿佛一滴泪。   卫芷与赵若素结怨,并非单纯的胜负之欲,亦是和安世子有关。   当年,卫芷在长公主办的花宴上,喝果酒微熏,漫步散热时,遇到峨冠博带,面如莹玉的安世子。   两人相撞,她一时惊愕无措,脚扭了。是安王世子把她背到水中楼阁休憩,又请来公主府的御医诊治。   纵使舒妈妈看着,卫芷也不可抑制的怦然心动。   卫芷回家,就向母亲拐着弯的探听安世子。母亲看出她心思,向来娇惯女儿,哪能不随心愿。   谁知最后,嫁给世子的是好友若素,她嫁得是江柏。   那年是春花宴。卫芷仍忍不住想。   与丈夫回京的妇人道:“英国公府现在也甚是威风,江侍郎深得祝次辅赏识,考核官员业绩,刚正不阿。”她心道:郡王府虽然清贵,但哪有掌握权柄的重臣,炙手可热。她家老爷求人,总是不能去郡王府吧。县官不如现管。   贵妇人摇摇手里团扇,雍容颔首:“是这个理。江大老爷的夫人,是要享福了。”从前不过是个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如今丈夫却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先前那妇人想起两人说得,赵卫二女,问道:“江三老爷在御史台任职,将来也是前途无量。”   贵妇人却是微微一笑,以扇掩面遮住失礼之态,道:“我们老爷说了,却是未必。”   “哦?以江大老爷的能耐,定是会扶持嫡亲弟弟。”   卫芷嘘声,让怜杏勿要动作,她不由听去。   贵妇人道:“当今圣人,不喜臣子们拉帮结派。虽这事自古就有,但亲兄弟两个面上也遮不住。我们老爷说,以陛下的性子,只会重用其中一个。”   “何况,江大老爷身为嫡长子,是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三老爷只能由兄长帮衬了。”由兄长帮衬,同代可以,但子孙后代还会出手帮吗?很可能江柏这支就没落了。   对面夫人惊呼:“既有爵位,又有皇上倚重,这江大老爷真是前途无量。”   怜杏听她们说了一串,只模模糊糊听懂三四分。   但身旁的三夫人,身体摇摇欲坠,脸色已是苍白。   “说了那么多,我也口渴。”贵妇人起身,道,“咱们回去喝口茶水。”   卫芷颤着手,拉怜杏躲到假山里边,待没人声脚步声后,她先是皱愤,后又忍着酸楚,道:“我们回去看看芙姐儿。”   她顿步,嘱咐道:“今日听到的话,不许说出去。会烂舌根。”   怜杏一张小舌丁,微严肃道:“夫人,婢子哪回乱嚼舌根了。是不敢的。”   卫芷与大夫人她们,招待完女眷后。她抱着女儿,读了一下午的书。   江芙表示,什么诗经论语,她是不感兴趣的。妈妈人家想要的,已经表示过了。   她眨眨眼睛渴望看卫芷。   卫芷阴郁的心情,稍稍被驱散,道:“芙儿听得懂,她应该还想再听。”   舒妈妈铺床,笑道:“才一岁的孩子,听得懂什么。小姐你让她歇歇。”   卫芷握握女儿小手,道:“我们家芙姐儿,可是不一样,是抓了书的人。”   舒妈妈道:“那玉杯也是不差的,我看小姐你挺喜欢的。”   江芙的小手松开妈妈的手,要抓旁边的《道德经》。   卫芷被她努力的小样子,逗笑,然后道:“再好的杯子,也会没,最终也会蒙灰。只有装进脑子里的书和道理,是不会没的。”   江柏应酬完,回院子找老婆孩子,就听到卫芷的这番话。   他笑道:“话是朴素,但芷娘的理可是真理。”   说着就去抱江芙。   卫芷一扭身,将孩子抱到另边。她道:“你身上都是酒气人气,熏着孩子。”   江柏摸了摸领口,大家公子一日换三衣都是普遍,更何况去喝完酒席。   怜杏拿了外衫,对他招手:“三爷,快来换下衣裳。”   他点头过去屏风后头,怜杏给他脱衣,换衣。一股淡雅清香缭绕,江柏低声问道:“你这是用了什么香,这么自然怡人。”   三爷垂首,离她有点近。怜杏耳垂红得似玛瑙,她解下腰间的香囊。   江柏解开嗅闻,笑道:“我还暗道,有些熟悉,原来是院里开得茉莉。真是应了季节,新鲜的很。”   江柏见她与自己独处时,讷讷无语,自感无趣,便看老婆孩子去了。   一照院,大房。   大夫人为丈夫宽衣,回想今日的事,道:“平波侯,当是显赫。皇后给小公子的杯子,都是珍品。”   江松喝了口白开水润喉。他放下茶盏,道:“显赫,差一点。”   大夫人凝眉,想不通,在她看来,在王侯都被夺了兵权的今天。平波侯府不仅镇守一方,手握兵卒,还还出位正宫皇后,内宫朝外,都是风头盛旺。   “圣上忧劳,中宫无子,日后不定。”   大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却是不好再问。   江松道:“今日苏钰送杯,恐怕也是中宫所为。”圣上多年无子,信道炼丹后,后宫果真诞下皇子,可惜皇后并未借运有子。圣上却愈发信任道士,只是年纪到底大了,又吃丹药病了身子,恐难有第四位皇子。   朝中近来,已有立太子的呼声。   等新皇登基,非中宫亲子,苏家的未来是喜是忧不定。   所以皇后拉拢长子,又让母家拉拢臣子支持皇长子,以保家族后荣。   只是明面上,大人间交际过密,难免惹人嫌疑。所以让孩子赠物往来。   而江柏虽崇往先民风尚,但深知政治不是简单的循古照旧。   选择陛下的长子,还是其喜爱的皇子。都是需慎之又慎的事。   牵一发,动全身。   能一拖一时是一时,万不可轻易站队。   芙蓉花开了又败,杏子黄了又黄,已有三次。   江芙自从周岁后,就时常被母亲抱在怀中,聆听她读书。   许是被周围人劝说,也认为上来就读诗经论语,过于深奥,拔苗助长。卫芷就给女儿,改读启蒙书籍,《三字经》《百家姓》,简单诗词之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三岁多的的小江芙,软绵小声地背起来。   江芙不忍她一遍遍的读,实则是自己不堪其扰。一天二十四小时,大半时间笼罩在这氛围下,再好听的声音,都成魔音了。   她佛系心态,差点崩了。   毕竟一个成年人,天天醒来,听重复的“评书”,还不由你换频,能不厌,能不躁?   卫芷心情激动,有种成就感由内而发。于是抱着孩子,参加了好几场诗词笺会。   很于是不期而遇,同样带孩子出来聚会的安世子妃。   江芙也是第一次见到,活在对话里的世子妃。   她乖乖背完,四分之一的千字文后。   世子妃怀里的小姑娘,像水晶娃娃般可爱,但听她稳熟开口,声音还是浅浅软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卫芷身体僵硬,脸色一白。   江芙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脸。   不好,被敌方真·三岁神童攻破。 第7章 为母之心   ◎卫芷严肃道,“学习非一日之功,须得有李太白铁杵磨成针的耐心,水滴石◎   天雾蒙蒙的,朔风作响。琼雪映菱花窗,让人眼前不至太暗。金漆底座的蜡烛,被只素手点燃,胧光华耀满室。   怜杏勾起锦绣帐子,床上的小姑娘眉眼姣好,睡颜恬静,呼吸匀绵。   “芙姐儿,要食饭上学了。”   她心中不忍,想叫人多睡会儿,但委实不敢违背夫人铁令。   人身子轻轻动了下,又继续阖眼躺着,怜杏只好推让她起来。   江芙揉揉眼睛,虽然燃了烛火,但是室内仍黯淡昏朦。   再看看外面的天,她很绝望。   前世上了十几年的学,好不容易大学能躺尸当咸鱼。今朝穿越,回到解放前。   男默女泪,她要接受两辈子的基础教育。   卫芷在外间,许久不见人出来。她掀开帘子,两弯秀眉皱道:“芙儿,怎么还没洗漱梳妆好?等会儿你吃饭晚了,再迟到。”   春节没过多久,昼短夜长。江芙始终觉得天还没亮,假还没过,她打着哈欠应了声。   可怜古代小孩,春节竟和大人一样,只有七天假期。   卫芷看不下去,撇过怜杏,亲自给女儿套上大红羽缎对襟袄子,绫裤外头给穿上青蓝渐变长裙。   其他小丫鬟端来热水,江芙洗净脸后,用动物毛做得牙刷,擦上牙粉刷牙,再喝清茶漱口。   做完清洁工作后,怜杏给她手和脸,抹上香膏,以防冬风皲裂皮肤。最后给江芙梳两个小抓髻,眉心贴了个圆溜溜的红点。   这时,卫芷早已出去监看膳食了。真真是,比服侍丈夫去官署点卯,还要上心。   怜杏柔声提醒:“芙姐儿,别忘了给女先生贺新行礼。”   江芙点点头,陪读丫鬟已经收拾好书本作业。   她坐到外间的小桌旁,因着天冷,不好多行,卫芷就将这处打造成小饭桌。其实江府主子住得宅院,都通有地龙,温暖如春,熏香馥郁。   只是卫芷过于担心她……学业,才事事上心,步步过虑。   小桌子上齐了早膳:鸡丝肉粥、红桂圆粥、单笼金乳酥、撒葱花卷、水晶虾饺、红枣糯米年糕、素炒白菜、腌萝卜根、一叠酱肉、各色水果,还有江芙昨夜点名的胭脂鸭脯。   江柏已去上班了,就卫芷和她吃。   江芙从一开始深觉铺张浪费,到现在已经习惯。她吃先夹了块鸭脯咬下去,肉质香嫩,鲜醇可口。   万恶的统治阶级啊,腐蚀人心。   卫芷不让她夹第二块了,道:“这菜里还用了酒。小孩子家早晨吃多了,再睡昏了。”   “进学就你最慢。我前几日温习了你的教辅《幼林琼学》。在学堂不会,问女先生和姐姐们,回家问我。万不可偷懒糊弄过去。”卫芷严肃道,“学习非一日之功,须得有李太白铁杵磨成针的耐心,水滴石穿的恒心。”   进学最慢?亲亲,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学堂年纪最小的吗?江芙默默喝红豆粥,默默吐槽。   她知道首次与世子妃女儿交锋,折损她老妈的锐气,以及对她建立的信心。现在正拼命让她学习。   卫芷看女儿边吃饭,边喝粥边点头。很有从容沉稳模样,不由欣然。   江芙被她盯得不自在:“母亲,您怎么不用了?”   卫芷的筷箸停放整齐,她微微一笑:“母亲饱了。”   看女儿乖巧模样,看得心满意足。   江芙噎住,怪不得这世母亲生完孩子,身姿依旧窈窕,除了年纪小,还因吃得少吧。   她手里的奶黄包,虾饺,突然不香了。   用晚餐后,江芙与陪读丫头簌雪,在婆子们的护送下,去文淑堂进学。   不过辰时两刻,现代时间七点半左右,江芙就到了学校。   放到现代的话,学校已经开了全部灯,敞亮如白昼。不过在古代,女子学堂却只挂着盏昏暗灯笼。应是下人提前挂得,以防有人来摔倒。   古代女孩子读书,并不能科举,所以不用那么辛苦。加之又是春节刚过,更可以来得晚一些。   整个学堂现在就她一个女学生。   婆子们给点燃了所有灯盏,清雅到冷清的学堂,瞬间多了几分暖色。   江芙在自己位置坐下,簌雪给她拿出书本和字帖。   江芙挥挥手:“你们走吧。人多了,我不能专心读书写字。”   婆子们相互望望,犹豫之后退下了。   见人都关上门走了,江芙笑嘻嘻道:“簌雪,我饿了。”   簌雪比她大两岁,却已经很是体贴周到。她一边拿出准备的糕点,一边道,“小姐早晨没吃饱吗?”   江芙把糕点退给她,“簌雪你又长大一岁喽,吃吧。”   打开盒子,里面是头条糕、蟹粉酥、枣泥山药糕、奶油松瓤卷酥等各种点心。   小姑娘口中生津,她早晨也是用饭,但没有主子精致就是。江芙经常与她分享美食,只是三夫人在时,就不能如此了。   簌雪高兴地拿起卷酥,只觉得好幸福。   “簌雪,坐下吃就是。”   学堂上座是老师的位置,下面的长桌长凳是学子们的。江芙坐着的左手边是个几排书架,琳琅满目的典籍。   由此可见国公府底蕴,连女公子的学堂,都摆着贫寒书生梦寐以求的珍贵书籍。   江芙见簌雪吃得正香,她悄悄起身去书架的偏僻处,翘起小短腿,抽出《南华经》。   此书又名《庄子》,与《老子》、《周易》合称三玄。   忽然她前面的光,被淡淡的阴影笼住。江芙抬首,是教她们的女先生。   她长睫微动,神色平静。身穿淡蓝色琵琶袖袄,绣花淡青长裙将绣鞋遮住。秀颈围着狐狸绒毛,在袖笼里的手握着汤婆子。   文淑堂里是通了地龙的,女先生还穿着很厚。   教她们读书识字的女先生,姓谢,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甚至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科举文章。   江芙想,谢先生真怕冷。   她掩了掩抽的书,有些心虚。她赶忙给女先生行礼贺祝新春。   谢先生轻咳了几声,问道:“你才启蒙,庄子之言行,你能看得懂吗?”   小女孩道:“学生不太懂其中深意,但读起来,郎朗上口,有胸怀宇宙,凭虚御风之感。”   谢先生没有接话,只教她好好打基础,把临摹的大字拿来。   江芙看到前排书架,有翻动的书。自她们进来后,大门就没有再响过了。原来女先生比她来得还早。   谢先生检查了她的字后,点头:“笔力尚浅,手腕可少吊些香米袋,每日练上一时半刻。”   大多数簪缨贵族家的子弟,受不得委屈辛苦。她只稍稍让她们辛烦些。   辰时六刻,人便都到齐了。   在江芙右边的两个秀气女孩,是大房的江雪与江灵。前者嫡出今年十岁,后者庶出今年8岁。   江雪秀雅婉约,又十分聪慧,功课书法深得女先生赞赏。   江灵人如其名,非常可爱,冲她眨眨眼睛。   江芙还是婴儿时,很少见到她们,只依稀记得大伯娘外柔内刚,对子女管教甚严。   “芙姐儿,等你学完《幼林琼学》,可以正经识字了。”江绣微微一笑,指导她功课。   这个姐姐,就是二房的嫡长女,江绣,整个人是温柔端庄,令人如沐春风。   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正是她双胞胎妹妹,江韵。只是这个姐姐就是活泼好动,素爱叽叽喳喳。   江芙倒很是喜欢她,江韵与整个府的姑娘差异最大。往往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咳咳这个不能。   二房的江映,今年九岁,正在趴在那里写字。   江芙不用猜,都知她的功课定是没完成,果然没一会儿,就遭到了先生的批评。   “你虽有几分小聪明,却懒惰懈怠,若是不改将来定是要吃亏。”   江映吐吐舌头:“先生,我原本昨晚是能写完,结果吃宵夜太多,饱了就想睡。”   “谢先生,我下次绝不这样了。”   江芙偷偷发笑,开学前一天,临时抱佛脚,像极了现代某些小学生。   要不是卫芷一直盯着她,没准她也难逃此劫。   江雪、江灵、江映三人年纪差不多,为同一水准内。   江绣江韵最大,另是一水准。而江芙年纪最小,堪堪五岁启蒙阶段,女先生就让江绣给她辅导。   谢先生给江雪她们上完课后,再单独教她。   江芙发现,这些姐妹都很是聪慧,女先生教她们很是省心。   只江韵在那里画画出神,也不看书。女先生看到了,也没有说她。   等教完江芙后,没多时就到了用午餐时候。   大家齐声给谢先生行完礼后,女先生的丫鬟提着大家的新春贺礼,腊肉红豆桂圆等等离开了。   江灵给江芙、江映各自塞了小红灯笼,道:“你们别忘了,休假时来找我玩。”   她同父的亲姐姐江雪,对谁说话都很得体,对谁都周到。只是江灵是真小姑娘,喜欢和江芙、江映一起玩。   江芙没有很快回去,是与三房的姐妹一起走。她很是好奇:“二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在上午画画,还不被谢先生说教。”   她们六人,有两个先生。谢先生负责教读书识字,下午的陈大家,负责教习琴棋书画。   江韵把下午的课挪到上午,谢先生竟然都不管教。着实厉害。   江韵摇头晃脑,故作老态道:“小妹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不用爬黑起来读书了。”   江芙羞得厉害,整个学堂的同学,都知道她妈望女成凤了。   其余两人也笑了起来,只是江映笑完后,有些有气无力,郁郁道:“长大了要没那么好。”   江芙回去吃完饭,在卫芷监督下看了会儿书。半个小时候后昏昏欲睡。婆子抱她上床。卫芷给她盖上小被子,又再整理了下送陈大家的礼物。   然而下午上课时,江绣和江韵直接没来。   今日陈大家,披着白色斗篷而来,解开细带,淡紫衣裳,各色红拼接的石榴裙。云髻华衣,整个人熠熠光彩。   陈大家倒没有谢先生那般,缄默不言。她的事情很好知道,她原是富商家的独女,后来父亲生意被人构陷,财产散尽,家破人亡。   她生得美丽,又擅长琴棋书画,差点被亲戚卖去青楼。恰好老太太去上香碰见了,心生怜悯,散了千两把她救下,暂住府里。   老太太说:“咱们府上一直是用她家供的缎子,到底不同寻常。如今遭难,能帮一把是一把。”   陈大家也没有因家族零落灰了心,她画竹画鹤,自创曲谱。其作品精良无比,惊动天听,皇帝要招她入宫。   陈大家十分感动但拒绝,自觉配不上天子,愿为其守一生,再不嫁他人。   于是京中垂涎她的人,也不敢动。陈大家更因此,受到了上流女眷们的青睐。邀她教习女公子的人,非常之多。   她首选了江家。   江芙望着她青葱根般的手指,夹着黑子,愈发如玉透明,指甲似粉色樱花淡淡附之。   陈大家让她们四个相互对弈,自己与江芙细讲围棋知识。   江芙被她悦耳的嗓音,美丽的容貌摄住,痴痴看她,脑子不进其他东西了。   陈大家以手指指她额头,“傻孩子,在想什么,不好好听课。你母亲知道了,又要生气了。”   江芙一时不防,问出了心底疑惑:“陈先生,怎么才能像您这样不嫁人也能潇洒自在。”   陈大家一怔,继而捂嘴笑道:“看你又胡说八道了,前不久问我有没有仙人。一天一个样。”   江芙无奈不语,只得好好听她讲课。   临下课前,陈大家对她道:“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是嫁娶吗?别整天胡思乱想。再说我和嫁人……只差了……”半点。   她嫁给了至高无上的的皇权,守着一团空气,不得再靠近任何男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江芙问江映:“大姐与二姐,怎么没拉来呀。”   江映瞅瞅身边的丫鬟婆子,把江芙拉到一边,抿了抿嘴,最后道:“她们好像要成亲了。”   江芙一怔,是啊,算算年纪,江绣江韵已有十五六了。   “我母亲说了,单诗书礼仪再学学,,琴棋书画就不必费时间了。”江映扯扯小辫子,道,“她们下午好像要算账管家什么的。”   “总之,嫁人好麻烦。”江映愤愤道。   虽对嫁娶之事迷茫,但她也知道两个亲姐姐将要去离去。心中滋生恐慌不舍。 第8章 并蒂分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男子科举兴家,女子嫁人……江绣闭眼◎   景怡院,二房。   掌灯时分,于氏拿着册子,对丈夫道:“未想到,翰林院的学士门楣,能看上咱们绣姐儿和韵姐儿。”   她两个大女儿,已至及笄之年,按律可以嫁娶了。于氏在两年前,就开始相看女婿,集中准备嫁妆。   因着她家庶出,丈夫又无官无爵,皆是致命问题。她对女儿婚事,颇为忧虑。高嫁是未想过,但怕嫁太低,日后在一块玩大的妹妹们面前,抬不起。   江林翻过相貌册子,摸着下巴:“韩学士两个公子,端正温雅。我两个女儿给他家也不亏。”   他安慰妻子道:“绣姐儿和韵姐儿是府里女公子头首。就算是看在府里名声,老太太也不可能让嫁低了。”   于氏与婆婆,最后定下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两个儿子。老丈人虽然是从五品官职,但两个儿子十□□就种了举人,当后生可畏,大有前途。   父母这边欢欢喜喜,女儿们那边亦是娇羞窃喜。   江韵倚着江绣,肌肤如凝脂,笑容灿烂,“姐姐,你知道了吗?咱们日后是像那并蒂莲花,永不分离。”   “既做姐妹,又做妯娌。”她扯着姐姐腰间的穗子,抬首道,“这世上真有如此精巧的事,合该是我们姐妹宿世修来的福气。”   江绣腼腆多了,满面羞红,嗔怪道:“瞧把你得意的,早忘了行容礼仪了。”   江韵扑在她怀里,俏声道:“反正日后你是我大嫂,你也不会给我立规矩。婆婆刁难我,你也能帮我。”   这回江绣没有说话怪她了,只是抚摸妹妹的长发。此时她心中亦是止不住的欢喜。   天下间,有谁能像她们姐妹俩,出阁前同止同息,出阁后仍做一家人。   有两个小脑袋,撬开半支的窗户。“哐当”一生,撑窗的长木棍掉落,砸人一头包。   江绣惊呼站起,随后带着丫鬟把两个小妹妹请到闺房里。   江映挠头嘻嘻:“我和六妹不是想姐姐们了,特地来看看。”   江韵可没那好脾气,直接拧了她小手一下:“可是学着偷鸡摸狗,带坏妹妹了。”   又在江映的痛呼中,朝江芙走去。   江芙躲到江绣身后,甜甜地说:“大姐姐和二姐姐以后也在一起,真好。”   江韵哼了一声:“六妹妹,我看几个姐妹中,最聪明的当是你了。”但心中听那话,怎的不开怀,嫁人前的紧张恐慌,全部消散了。   江芙在她们这儿玩了会儿,才回的院子。半途忽然忆起江灵的殷切,学堂五日一休假,这都过去半天了,她和江映竟忘了去找江灵玩。   明天上课,江灵又要偷偷哭鼻子了。   江芙看着后头林子的红梅,她踏着小鹿皮靴去折一枝梅。打算去给江灵,好哄她。   到了大房的一照院,大伯在院子里赏景,他穿着一身玄色大氅,胡子被风吹乱。   江芙向他行礼问好。江松寻常问了她几句。   听到她在二房那边来,江松眉头有了几分郑重,对她道:“芙姐儿,你去给你二伯娘说,让她去你……奶奶那里。”   江芙与一直跟随她的簌雪,都有些奇怪。不让下人传递,让小孩子去。   但是江芙也没多想,应声回景怡院了,只是不能找江灵完了。   江松又忽然道:“芙姐儿不用你去,你在这儿玩吧。”   在她印象里,大伯一向是威严有度,说一不二,绝不犹豫,朝令夕改。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她还是按原计划,去找江灵玩了,自然也要遇见江雪。大伯娘给她们上了水果点心,眼神有些恍惚。   江灵道:“六妹妹,映姐姐怎么没来。”   江芙就说她还在江绣江韵房里玩。   大伯娘的手微颤,一叠切好的水果被她碰在地上了。   江芙望她虽还是有条不紊的处理,但心内不安掩饰不住。   大房这家是出了什么事?   还是有什么秘密?   江芙觉得是后一种,而且还和二房有关。   她主动辞别,哒哒回家,到她娘房间里,想让她办件事。   卫芷坐在床边,皱眉起怒气,眼中却又含泪。   怜杏掩面落泪,跪在地上。   她爹站在两个女人中间,有些无奈。   卫芷见她来了,狠瞪了眼江柏,道:“你携着怜杏快下去吧,别耽误了芙姐儿。”   江芙听得快裂开,不是吧。她一直把怜杏当成卫芷的妹妹存在,类似于照顾她的小姨。   他爹吃窝边草了?   不过好像古代,妻子带来的丫鬟,是有做通房的意思。   江柏也皱起眉头,道:“和怜杏什么关系,你不要在孩子面前乱说。”   江柏甩袖走了,怜杏起身擦了脸侍立。   卫芷不想见她那样,让她下去拾辍下。   见江芙来了,道:“一放假都玩疯了,可是还记得回家。”   江芙小心问道:“母亲,您还生气吗?”   卫芷呵呵:“你好好读书,我就不生气了。”   江芙还是绕不过疑惑,道:“母亲,我今天想奶奶了,想趁着放假去见她。”   卫芷被这二人气得差点发晕,如今女儿来了,自是好多了。她也想探知这事老太太有没有插手,于是就同意了。   当她们到老太太的齐福堂后,发现于氏比她们先到了。并且双膝跪倒在地,啜泣哀求:“母亲,您不能这么对您的外孙女。”   江芙垂眼,果然是出了事。她跑过去给老太太捶腿:“奶奶不要皱眉,我要奶奶平安喜乐。”   老太太被于氏一根筋气到。听到小孙女甜甜的声音,方才好多了。   她对于氏道:“你应该知道,你如今吃得穿得用得,所有的面子是谁给的。”   “你回去再好好考虑。”   于氏被江芙扶起来,她勉强笑道:“芙姐儿就是比你映姐姐懂事。”   江芙见她妈妈和奶奶,你来我往说着。她故作昏睡,窝在卫芷怀里。   老太太见孙女睡着了,道:“抱芙姐儿去我炕上睡。”   江芙对守着她的丫鬟道:“我不喜我睡觉时候,人看着我。你去外边玩儿。”   然后江芙见她犹豫着出去后,偷听到外面说话。   老太太道:“你没事也去劝解劝解你二嫂子。”   卫芷茶盏一放,笑问:“是不是因绣姐儿和韵姐儿成亲,她准备不过来,才慌乱了?”   老太太紧缩的愁眉,终于微微展开,,道:“你两个嫂子可没你这个胆子,什么都问我。”   “咱们家两个孩子,嫁到一户人家,虽是两个孩子近了,但也多少不妥。”   “所以你大哥,又看重一户人家,当是显贵有才。”   ……   江芙细细听下来,原来是大伯又给找了户人家。让一人,按原先嫁入那个学士家里;另一人嫁给这户人家,当朝首辅的大儿子。   就算两个女儿不能嫁入一家,但其中一个能嫁入当朝首辅家里,是多么荣耀和显贵的事。二伯娘不至于,如此百般不愿吧。   江芙不觉得二伯娘虚荣,但也不仇富、仇贵。   那这件事定是有情况。   而母亲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   这个首辅的大公子,有问题。   但是江芙怎么问她妈,她妈不说。   单单是这么熬着,第二年定了,江绣嫁给入高门,江韵还是嫁给韩学士的儿子。   卫芷看出女儿对这件事,有超乎常人的探究。她愈发不让下人在女儿那里议论此事。   以致江芙再看到那对姊妹花,已经不成样子。颜色憔悴,尤其是江绣脸色苍白的可以看清青色血管。   江芙问江映到底怎么回事,江映也被蒙了消息,不知什么。   到了结亲那天,江府给两个姑娘,陪送了万两嫁妆。   江韵在闺房里,已是画了三遍新娘妆,次次哭花。梳妆娘,甚是无奈,不知道还以为这家,不是成亲,而是送丧呢。   江芙跑到江绣那里,道:“大姐姐,你嫁的那个是不是不好?”   江映也老实了,道:“你和二姐别嫁了,在家陪着映儿。”   江绣握住两个小妹的手,努力温暖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是太高兴了。你们的大姐夫是个很厉害的人。”   门被推开,亦是一身嫁衣的江韵,她眉宇焦躁,任谁都不会把她和姐姐认错。她道:“大姐,我嫁那个孙从,你嫁到韩学士家去。”   于氏带着婆子丫鬟过来,把大女儿和小女儿分开,道:“你们就算再好,大婚之日也该懂礼,守规矩。等日后再聚是一样的。”   江韵摇首,凄然落泪,悲恸欲绝:“母亲是真爱我姐姐吗?我们是什么?”   于氏听此,再见两个女儿凄楚神情,她只觉心呼吸一下,都是痛如刀绞。   “韵儿,你不要闹,别误了吉时。”然而她终究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于氏又对两个小孩子,道:“你们快出去,别在这里添乱。”   江绣握着妹妹们的手,一松,眼泪已是滢眶。   “走什么,你怕让人知道。你一副慈母心下,让人作呕吗?”江韵见到姐姐哭,本就逼到边缘的精神,更是歇斯底里,“把自己女儿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这就是你的爱,你的温柔端庄慈和?”   “啪!”得一声,江韵脸上一片红肿,却不是母亲扇的,是她护着的姐姐。   江绣对呆愣的下人们,道:“还不快把二小姐扶回去,梳洗打扮。”   她又道:“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去偏阁歇会儿。”   于是接下来的婚事,顺利进行。只是江府大姑娘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上了花轿后,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花了胭脂,流下胭脂泪。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男子科举兴家,女子嫁人……江绣闭眼。 第9章 叩谢皇恩   ◎他心中道: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为朕所用。   ◎   江府刚办完一场婚事,按理说该是喜气洋洋,然而府中下人还好,主人皆是神色淡淡。   这日春锦提着篮子,奉老太太意思给二房送些奇珍水果。   江柏捧着深红的“苹果”,比之平常的要大个两三倍。   他感叹:“此果非彼果,不知味道如何?”   春锦见三爷吃个水果,像孩子般好奇玩耍。她已经很久没见他这个样子了,不由失笑。   女子眉目精致,不笑则已,一笑仿佛春拂波光,粼粼动人,又似锦绣绸缎,不负其名。   坐在对面的江柏定定看着她,有些痴意。   五月的春光,最为灿烂也最为撩人。春锦垂首微微瞥他,与江柏眸眼相逢,想起老太太曾说过,许她给三爷做偏房。女子心湖拨乱。   “哐”的一声,但见三夫人黛蓝衫裙,倚着梨花门,冷笑道:“怎么春天到了,树上的鸟开始成双,人单着受不了了。”   怜杏凝着眉看他们二人。   江柏自感丢人,道:“春锦替我谢谢老夫人,你先回去吧。”   春锦行礼退下。   卫芷倒没有为难人,只是胃里泛酸,怪恶心人,她冷冷道:“你不知道吗?老太爷撑着两个大姑娘出嫁,如今愈发不好了。你却有闲心,在这看姑娘。”   江柏瞳孔一缩,“怎么会,前几日父亲还能起身了。”   卫芷抚了抚胸口,道:“呵,若我是老太爷,就算病好了,也得被不孝儿孙气得再躺下。”   江柏叫怜杏过来给他换衣服,又一边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学些蠢妇拈酸。老太爷有事,咱们哪房都逃不了难。”   蠢妇拈酸?   卫芷似有些看不懂他了,都说官场沉浮,竟将人的心浮花了。   她从卿卿变成蠢妇。   她郁气腾升,开口扎心:“你个六七品的官,怕什么?”   江柏被她这句话气得发抖,向来好脾气,也沉下来:“对啊,纵我是个七品,你爹也将你嫁过来了。”   在里间,卫芷床上午睡的江芙,已然醒了。父母会有后来的对话,是因若爷爷有个万一,身为直系的儿子们将要守孝。   停职守孝。   于是一伙人,天天去老太爷床前,心切慰问,却是虚惊一场,十天半个月后挨过去了。   卫芷刀子嘴,老太爷好了,她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不过一放松下来。只感浑身疲乏,整日嗜睡。舒妈妈担心她,便找大夫来看,诊脉才知,已有两月身孕。   病去新生,当真是双喜临门,让老太太着实欢喜一场,下人们皆得了两次赏。覆在英国公府的阴霾,仿佛被风吹散了。   听着外面欢呼雀跃的吉祥话。   容老姨娘擦干净眼泪,给丈夫喂食,道:“你千万不能丢下我和林哥儿。你一倒,他们践踏我孙女,嫁给老头子;二房至今还没小孙孙,你若走了,还指不定怎么欺负林哥儿。”   进来探看的老太太顿住脚步,春锦和高妈妈方要劝慰。老太太以手势,止住她们。   罢了罢了,倘若能帮的松哥儿,让家族兴长,这些指摘又算什么。   但是江芙的爷爷,终究没有熬过这年春暮。   得到这个消息时,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倒下的是江松。   江芙想,江松为了仕途,牺牲了自己的侄女,当是个心志坚毅甚至冷铁的人。   没想到他倒下了。   这是江芙除了姐姐们回门,第一次与她们待这么长时间。皆是孝裙白巾子,窈窕身姿更是纤弱。   大姐姐江绣,脸瘦了圈,整个人愈发单薄。江芙与她跪在一处,刚刚说了句悄悄话,门口穿白袄的小厮,着急忙慌道:“大老爷,有圣旨来了。”   江柏忧虑悲痛的神情,似乎被这道声音,稍稍减轻。他堵在胸口的大石,微微移动。   焚香摆鼎,迎接天子旨意。   一群人跪在地,只听内侍念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英国公性敦质纯,虽缠病榻,其心亦不改忠君。特晋封光禄寺卿。钦哉。”   江松面容严肃,神情悲痛,代父接过圣旨,叩谢皇恩。   待家人打赏完内侍离开后,江松闭眼,他最想要的圣旨并没有来,似有一滴水光在眼角闪烁。   圣上没有夺情,以国事相托中断守孝。   江松与江柏要为其父,守孝三年。   官场风云变幻,一朝一夕都可能产生翻天变化,何况三年?   因着老太爷去世,直到凛冬,江府都笼罩在阴云密布里。看着路过的春锦,江柏也心情打招呼,拉着小女儿的手,踩着皑皑白雪上地。   卫芷见她们父女俩回来了,先是让江芙在院子里玩。   三夫人坐在床边,挺着大肚子,道:“你把怜杏抬了,别显得我小肚鸡肠。”她眸光闪过什么,脸上带着几分轻讽。   江柏抖抖篷子上的雪,安抚道:“我爹年春去世,我年冬抬人,再说你将产麟儿。我哪有心思想那些。芷娘你是把我当做,饿中色鬼了?”   卫芷道:“你大哥当是比你还愁,你别做这副样子。”   江柏被她刺的难受,但如今英国公府失事,卫芷父亲官高,她又身怀六甲。于情于理,都不能得罪妻子了,他只得忍下。   卫芷看着在外边玩雪的女儿,突然落泪道:“你说你个当爹的能做什么?”   她起身活动疲累的身子,眉间嘲讽更浓:“你大哥算计来去,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好歹是能袭爵,你夹中间,生不生,熟不熟的,你能得到什么?”   江柏身为嫡二子,轮不到他继承父亲的爵位,但嫡子可暗箱操作,比庶子多份财产。   卫芷却道:“我可不要那些,虚头巴脑没用的东西。想我父也是堂堂三品大员,决刑狱之事,位列九卿。你不是要我女儿将来嫁人,和你两个大侄女般吧?”   江柏闻言差点跳起,猛地摇头:“芷娘,我们女儿怎么会遭罪。大哥再怎么样,都是照顾我这个弟弟。”   卫芷把手里帕子向他扔去,道:“你以为我不懂朝廷的事吗?你大哥从吏部调任到礼部,一坐冷板凳两年,如今丁忧,守三年。即使再回去,还能落到什么?估计炒冷饭都没了!”   三夫人陡然软坐在床上,垂泪,只觉都有些腹痛了:“你大哥都落不着好,又能给你什么好。只可惜了我的芙姐儿,这以后难嫁人了。”   高门大户,怕是要嫌弃她父族衰败,婆婆磋磨,都不敢回嘴;寒门清户,她嫁去要吃没金银的苦。   江柏唉叹无言,不知如何才好。   说完近处的,说远处。   卫芷抚着肚子道:“我肚中这个是男孩也就罢了。大不了学二伯,什么不问什么不管,只吃好玩好就是。若再是个女儿,不是比芙姐儿还要难?”   江柏忙扶住她,低头认伏,只求她不要再动怒伤了身子。   卫芷并没有因怀了孩子,减少对她的关怀。听得江芙心绪波伏,以致他们夫妻二人和好,切切温情,她才放下心来。   只是她到底不爱听,什么婚娶嫁人。二房两个姐姐的婚事,给沉溺富贵温柔的她,当头喝棒。   古代女子嫁人,确实如第二次投胎。还是在第一次基础上投。   哪步差了,都可导致半生凄苦。父伤母悲,兄苦妹哭,但也无济于事,不能改变什么。   江芙郁结于心,甩到丫鬟婆子跑的老远。她脱了厚袄,摘了靴子,爬上松树,鼓起勇气跳下来。   下坠的时,有几秒人和心脏都失重,她感觉到窒息。身体猛地栽倒雪推里,她吃了满嘴雪,强睁开眼睛。   没人来救她,没有神仙。   只有松柏掩映亭子里,大伯念诗的声音:“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江芙无语,躺在雪推里,也不起来了,看天上黑幕镶嵌的星星。   越看越晕眩,甚至第一次动摇,那是不是婴儿时期的幻觉。   冬夜深未眠,朱墙粉黛,宫灯盏盏辉煌。天子一身乌纱道袍,三寸须飘飘,挥退劝安的内侍,写道——   忍常人所不能忍   伴驾的总管笑道,“陛下的字乃当今一绝,此句亦是……”   天子摆手,吃下宫婢呈上的丹药,道:“没有写完罢,你如何评?”   他心中道: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为朕所用。 第10章 许你修道   ◎她疾行几步,扬声道:“不知真人道号?”◎   阳春三月,宫阙敞开,文武百官朝见,不见圣人。   后内廷传出,圣上连夜梦魇,遇见凶兽,身体欠安。第十夜,被一只乌龟驮乘北方,才得以逃脱。   钦天监观天象,解曰:上天恩德,玄武护紫微星,逢凶化吉。   天子大好,遂改国号玄和。   这年,玄和元年,江芙九岁。   “自我记事,年号都变了七八个,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你爹和大伯,三年孝期近满,他们官复原职才是上天恩德。”   卫芷给女儿穿上小袄裙,发髻系上小铃铛,“你也是个半大的女儿家,有兄弟,做姐姐的人。再上蹿下跳,铃儿急响,我就罚你。”   江芙扭头,怜杏抱着三岁的小孩子,冲她温柔一笑。   是的,她也有真·小弟了。稍记事就每日抓她小手,扯小辫那种。   高妈妈打帘笼进来,笑说着抱小孙子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失了丈夫,儿子仕途不顺,她只觉精神孤苦,孙儿的出生,无疑给了她安慰。   若非卫芷拦着,老太太就要将小孙子抱养膝下,亲自抚照。   没了粘人的小弟弟,谢先生也因病推了上午的课。江芙眼珠子一转,便到垂花门外的松风亭。   江松江柏兄弟的名字,就是因此亭而起。   江松守孝,在家闲赋,又不能喝醉。他只得悲慨之极时,去那里吟诗作文,还在旁边苑林,亲手移木植花。   三年时间,上百花木落于此地,形成葳蕤芬芳的花林。   江芙偶尔隐藏其间,听他念诗发牢骚。   最近他来吟诵的诗词,时而激昂,时而低迷。江芙听得时候,都快精分了。   不过今日不巧,大伯没来。   跟她一起的簌雪,看着林中盛放的挑花,想要玩抓迷藏。   簌雪比江芙大两岁,与她同吃同睡甚是亲密,也未受过挫折,故而纯稚。   簌雪抽出水红的汗巾子,蒙上她双目,“姑娘,我在这里。”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江芙连丫头的带子都没碰到,铃铛叮铃乱撞,却是越战越勇。终于一把拽到了“她”的衣袖。   真簌雪没见过陌生男子,一时慌张,不知所措,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芙的喜色只在瞬间,簌雪今日穿得是窄袄子,她抓住的是件宽袖袍子。   难道是大伯漫步花林,正好逢上她们。   江芙脑海唯有两字:完了!   以大伯的性格,她今晚回去要抄《女诫》了。   被抓的人一笑:“桃林养人,一派天真烂漫。”   江芙手颤摘下巾子,面前的人却不是江松,而是位道士,后面跟着个穿藏袍的微胖男子。   “你们是来拜访的客人吗?”红巾子围到她脖颈,铃铛余音未消,清脆声声。小姑娘又穿了身粉袄,真像个桃林下的小仙童。   道士捋捋长须,道:“正是。”   他身后的男子神态,却十分恭敬。   簌雪小心翼翼移到江芙身边,拽拽她衣角,贴身咬耳朵轻轻道:“小姐,夫人说过,不能随便见外男,显得轻狂。”   江芙微微屈膝,行礼道:“两位客人既来拜访我家大人,想必是同僚或朋友,都是长辈,小女又何必见外。”   她眨了眨眼细看他,身材高瘦,头戴莲花冠,身穿玄色绫缎道袍,鱼肚白的浅面靴鞋。整个人眼神平和,似有几分超脱物外。   江芙问道:“你是道士吗?”   这个朝代,不仅道士可以穿道袍,儒生官员平日,亦是可以穿。她大伯闲在家时,也经常穿道袍。   所以江芙拿捏不准,他是道士还是常人。   做道士打扮的男子,捋捋长须,反问:“是道士,如何?不是道士,又如何?”   “是道士,便是出尘人;不是道士,便是沉溺七情六欲的常人。”江芙见他整齐的道士装备,觉得他就算不不是真道士,也非常亲近道士群体。   小姑娘声音清脆,涤荡人肺腑,霎是好听。   客者见她眉目极清极净,见生人不怯,开口竟也不俗。   他不由颔首,发自内心微笑,问道:“小姑娘,果是聪慧。你是江碧顷的女儿?“   碧顷。   江芙强忍笑意,她也是多次细心观察,旁敲侧击,才得知大伯字“碧顷”。   据她老爹说,是为了应和“万顷碧绿为松涛”。但是她感觉,从名到字都是绿绿的。   江芙在心里快速吐槽完,回道:“那是小女大伯。”   不是江松的女儿,客者也没有继续深究。   江芙仰头,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道士吗?我看古籍传奇记载:人可以修道成仙。是真的吗?”   后面的微胖男子,眼神都一愣,心中也甚是好奇:陛下十分亲近道士,有些举止也颇为玄秘。   千古帝王追寻的仙缘妙术,到底存不存在?   尽管,他自己感觉是不可能存在。但他从不敢表现出来,尤其在这位爷面前。   “你非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和风拂袖,衣带飘飘,他笑道,“我是半个道士,只因家中事务缠身,才不得不舍掉半个。我只盼尽快处理完,一心求道。”   他话音刚落,小姑娘用亮晶晶的眼神望向自己,纯净澄澈,不似儿子、臣子的汲慕索取。真诚又不解:“可是大人们都说,书里的事虚无缥缈。”   他喜欢这样干净的眼神,探究道学的态度。   “小姑娘你家大人没见过,不代表得道成仙不存在。唯有克服常人之认为,攻克常人之不能,才能登上常人不能到达的风景。”   半个道士的一席话,令江芙茅塞顿开。   这就譬如江湖高手的绝技,没见过或者达不到的人,先是信之,后又疑之,最后踩之。最后的最后就是不存在。   江芙携带记忆穿越,小时又切实见过神仙。她不信见过的自己,反而相信没见过的众人。   她所处的世界,已不是前世的唯·物主义世界。   她为什么不直面内心,相信自己的认知。   小姑娘向前行不,眼神微定,第一次宣之于口:“伯伯,我想修道!”   簌雪却被江芙的话吓到了,纵然她生活阅历不丰富,也知寻常人“修道修佛”对家人不是好事。   更何况是英国公府里的小姐?   簌雪脸色发白,她道:“小姐……”   说完后,她四下茫然,不知再说什么。修道修得是什么,她不知。   如何劝解执拗的小姐,她不知。   “刘安,竟然有这般,非同寻常的小姑娘。”半个道士笑说,回看身后的随从,并不当真。   被唤刘安的微胖男子,捧笑道:“江小姐,是看到您脱尘绝俗的风姿,才念着修道。”   半个道士瞥了他眼,神色淡淡,并无喜色。   刘安直恨自己,说话不得体,拍在马蹄上了。   “你为什么要修道?”他掸掸袖摆落下的桃花,花瓣四散,只在瞬间摧折。   这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在江芙耳边敲响。不止是道士在问,更是她自己在问:为什么要修道?   若只说为了自由,江芙不觉得会说服道士。   而自己来说,单单是为了自由,又不够。   好似锅底将要成形的佳肴,差火候。   “嗯?”江芙良久不答,半个道士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思,性情使然。他忽觉索然无味,便欲退之。   他身后传来,女孩清清泠泠的声音——   “小女想有朝一日,如南华真人所言,凭虚御风,朝游北海暮宿苍梧。”半个道士没有停步,没有转身,江芙继续道,“若毕生不能如此,我以求闻道,净心澄境,虽处在浊世,但入眼是莲花,入耳是清风。”   “如此,我所踏足之地即是蓬莱。”江芙又说了她现在,不能切身理解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半个道士“哈哈”一笑,旋即转身,道:“前半段粗浅虚妄,但后半段顺道,寻常道,恒心道。”   “即是道。”   他这一笑,把刘安吓了跳,今日圣人不仅是笑了好多次,还开怀大笑。   随即他附和,朗着嘴,笑眯眯。心中暗道:江大人真是不一般,就连府上的小孩都得讨圣人欢心。   江芙恍惚间,看见他身上有青气缭绕。瞬息,人没变,气亦无。   直觉告诉她,这人一定是个凡人。   她微揉酸痛的眼睛,应是激动下产生的幻觉,没再多纠结。   江芙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然后第一次将埋藏心底的痴望,说出:“你觉得我能修道吗?”我能修仙吗?   对于人世来说,修道比修仙更能让他们接受。   修仙太过虚无缥缈,千年来更迭的帝国统治者们,掌握宏大的金钱、人力、资源,依旧不能炼药寻仙成功。   她的身份是个后宅的姑娘,纵是富贵些,也不过能多得些头花、华服。   修道都是出格。   访仙问道,更是痴人说梦话。   半个道人走至她跟前,手悬于小姑娘头顶,像对小辈般表达鼓励。   声音从江芙头顶传来,如此沉稳如此肯定:“你要是想,你就可以修道。”   簌雪和刘安眼珠都凝住了。   “这个道士,拐带我们小姐出家啊!”来自簌雪。   “这个女娃,比皇子们小时还受宠啊!”竟然摸头杀。来自刘安。   江芙这时却恢复了理智,一个道士,就算是大伯的朋友,又怎么能管江府的家事。   她有些泄气。她的这番心思泄露出去,卫芷第一个不让。   半个道士放下手,问:“怎么了,现在就改变主意了?”   江芙摇头,道:“我一心向道,若让人知道,滑天下之大稽。”   那可不是,放着好好的贵族小姐不当,去道观清修,哪里是正常人的想法。刘安心中默默道。   但他还是有眼力劲,道:“哎呀小姑娘,你若想修道,谁也不敢笑你。”   刘安抬首示意道士,然后谄媚:“有这位真人,金口玉言准了,谁敢乱说。”   金口玉言?江芙微怔。   道人微微一笑,摘下腰间龙纹玉佩,递给小姑娘:“若你日后还有向道之心,不改其志。有人阻你,你便拿出此物示人,他们就不敢再笑你了。”   江芙接过玉佩,此玉触之温凉,肌理细腻,观之莹润清透,青如碧空。   她凝眉思索,抬首望那一道一俗,被小厮引走。   她疾行几步,扬声道:“不知真人道号?”   那道人微微顿步。 第11章 水月观音   ◎庵名水月,供奉水月观音。这不就暗示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春风吹拂碧叶攀藤,沙沙作响。细碎的阳光从窗户纸穿过,落在黑白的水墨画上。   江松搁置画笔,看着这副冬日蓑翁垂钓图,明媚的春光也不能改变其苍凉底色。   忽有小厮传报:“老爷,有个自称抱灵子的道人,要见您。”   “抱灵子?”江松嚯得起身,他眼底神色由恍惚惊讶转变为喜色。本朝本世除了当今圣上,再无第二个抱灵子,毕竟还有谁敢与圣人重号。   “快请。”他急切道。江松又稍顿整理衣冠,接着快步走出门槛道,“我亲自去迎接。”   抱灵子莲冠道袍,长须飘飘,站立竹中,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若非身后站立内务总管刘安,倒不半点似人间帝王了。他扶起行礼的江松,笑道:“我今日是以道士之身登门,不受俗礼。”   两年冷清,三年黯淡。江松的万千潮绪,化作一句:“圣人安好。”   抱灵子凝视他,颔首笑笑,二人共同登室饮茶。   抱灵子扫向江松的画,道:“碧顷守孝在家,写赋作画。虽是忧苦,但也清闲。不知还有心情替我解事?”   闻言,江柏抑制激动,沉稳道:“臣之志从未改,臣之心仍未初衷。”   他说得真切。抱灵子也不由几分垂怜,朝刘安示意。   刘安从袖笼里掏出,宽三寸的长锦盒。他缓缓推开上盒,露出枝绿叶红玫瑰,含苞待放,如火似霞。   汉书《说文解字》记载:玫,石之美者,瑰,珠圆好者。   “碧顷,吾想执花,可惜花刺扎人。”圣上叹道。   若是由刘安接话,他可以说:“奴婢为陛下除刺。”   但江松不能,如此谄媚,失了做臣子的风骨。   半晌,江松离座拱手,道:“臣愿为解陛下之忧,尽所有。”   圣上淡淡道:“江卿,你可知宫内朝野人人都这么说。”   这无疑是场考核,关乎他在圣上心中的排名位置。五年之清旷,他不想在等了,而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江松想起种种,诚热道:“臣不知他人,只说自己,全是肺腑之言。”   圣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调侃:“那你可做不成公侯了。”他的眼神却没有这么轻松,紧紧盯住江松。   无形的压力在江松身边迫起,他忽然昂首笑道:“说来惭愧,臣并未随□□平定天下,却得以享祖先遗泽。人生最长不过百年,臣身为七尺男儿,也想随陛下建自己之功业,而非啃食先辈光禄。”   “好,好,好!”圣人连叹三声。江松在这几年的清冷之下,仍未失去心火,而且会以前更好用。   圣人临走前,忽道:“江卿家里,人杰地灵。若小辈中有向道之心的,随她而去,勿要阻扰呀。”   江松怔怔,家里两个大公子,整日悉心读书,并无他念。至于二房的侄子,不过三岁,懵懂纯思,不懂世事。   五月春末,宫中圣旨,内阁拟旨,两道天家旨意到达英国公府。   前者为圣人封新任国公,后者为内阁与圣上拟定新礼部尚书。   三年丁忧过后,很多时候皇帝就将人忘了,往往回到以前官职都难,多是下调坐冷板凳。   但也个别,钗飞出匣,珠清尘而耀。   江松无疑是后者,不仅没有被遗忘,还升了一职。那些暗中帮他的老师同僚,也是松了口气。   而对江芙的小家来说,简直是天降大喜。身为嫡子,但排序为末的江柏,一直处于瓶颈,不上不下,甚至由于大哥的失势而欲坠。   但如今,不仅大哥升上,自己还做了英国公。是江柏想都没想过的事。   不过虽是继承了爵位,但从他之后,江府就要降等承袭。江柏的嫡长子,继承侯爵,孙子只是伯爵,代代衰减,渐渐衰末。   江柏想到子孙后代,心里惴惴,向大哥歉问。是不是他越俎代庖的过错。   江松看了看书桌上的玫瑰,摇首:“人不可贪心,哪有两全其美。为兄不能官职与爵位都要。”且又非开国之际,战事繁多,从文从武出头的机会都比现在多,官爵皆腾飞也是可能。   继而他凝向正北方,忧道:“朝廷开支一直增涨,三年前就到吃今年的粮了。”   江柏一听骇然,他们这一大家子吃用过度时,都不没到吃后年的粮。而堂堂中枢,帝国中心,竟然如此空败,陛下竟一直稳坐不慌,道袍飘飘,洒脱的样子。   他问:“陛下知道吗?是不是被孙……奸人蒙蔽。”   江松心里叹气,弟弟政治嗅闻并不机警,让他承爵是最好的安排。   江松并没有直接回答:“所以陛下削减爵位了。”他凝思:现在是外戚,以后会不会到宗亲?毕竟皇族亲眷是奢废银钱米粮的一大源头。   卫芷高兴坏了,给江芙房里再多配了十来个下人,整添了许多衣物首饰。若非孝期刚除,她都想带女儿参加宴会。是必要拿出国公嫡脉小姐派头。   江芙很能理解,古人守孝三年,茹素斋戒,不饮酒不闻丝竹,甚至夫妻不能行房的憋闷。一朝紧禁止,还抽到金卡的巨大喜悦。只是老妈开启飘模式,她要拽拽。   她道:“母亲,父亲的爵位本是意料之外,我们先生说历史时,谈到过这种情况,当更加内敛守礼才好。”   本来就是天降横财,她爹又没大伯的本事,要低调,再低调。   古代小孩早慧的很多,女性16就成亲,更是早知事。   卫芷不以为异,还感慨女儿聪慧周到。只是还愿上香是一定的。   江柏在族中长辈引导下,到先祖祠堂上香叩拜,正式接替了公爵爵位。   卫芷现在儿女双全,又位居贵夫人,于是把怜杏抬做姨娘,中秋时还摆了几桌宴席热闹了番。   八月十五后,卫芷与二嫂带着女孩子们来城东水月上香。   一行人在婆子小厮护送下,出了府。   卫芷搂着女儿,坐在锦幄轿子里。小儿子在家中,让怜杏和舒妈妈照顾着。   她道:“我以往就听说水月庵的菩萨通神,两三年来,也跟着随拜了拜。可是没想到这么灵验,你爹竟然成了英国公。你小弟日后什么都不干,也能捞个小侯爷当。”   她说着忍不住欣喜,用手帕子捂住嘴角。她丈夫只是个嫡幼子,能力亦是平平,竟然一跃前倾,鲤鱼跃了龙门。   江芙掀开轿帘子,街边摆摊开张行走的人,都惊羡地望他们。京城贵人遍地走,但城东寂寥,是以看到贵客机会不多。于是便个个驻足痴望。   忽然在一处高门绣槛,石狮子威严赫赫的宅子。几人扭打起来,她再定睛细看,原来是几个布衣下人围殴瘦弱书生。   “这回呀,母亲去水月庵专给你求姻缘。”卫芷开怀不已,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让你嫁个富贵好郎君。”   只见她女儿神色无喜,小手方下帘子,清脆道:“母亲,那边的糕点我没吃过,现在腹中饿了想吃。”   江芙见母亲表情,是要折了自己的提议,她难得做小女儿歪缠,撒娇道:“你不是说做国公小姐,什么都有。怎么女儿吃个点心就不行。”   卫芷点点她的鼻尖,“你就是想折腾人,若吃了拉肚子,看你难不难受。”   于是卫芷让派人,让二嫂先行,自己这边停下买吃的。   只说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过来,那几个大人也一愣。   卫芷一看,卖梅花糕的在对面西边,离这宅子老远。她还来不及生气女儿撒谎。   只听女儿喊道:“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打人。就算他有错,你们也该是送到衙门,而不是私下施刑。”   宅子牌匾上是刻着朱府,几个下人听她这么说,又见她穿着打扮精致,排场大,一时也不敢再打。   卫芷见女儿出头,那书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咳得差点喘不过来,外衫袍子都快脏烂了,他右手掌心血迹斑斑,仍死死拽着支珠钗。   她动了恻隐之心,附和女儿说了几句,总归别要了年轻人的命。   一穿着褐黄绢丝的老人,从门里出来,瞧瞧卢秀成,再看看卫芷母女俩。这事原是他们府欠妥,不宜闹大。他拱手向卫芷作礼,然后道:“是我们搅扰夫人出行,在此赔罪。”让人送来几匹绸缎。   卫芷却是连看都没看。   老人又对地上的书生道:“今日算你好运,日后再不要做偷鸡摸狗的事了。”   地上那书生陡再次起怒火,捂着胸口道,心中悲愤欲绝,朗朗乾坤,黑白颠倒:“到底是谁偷做那畜生之事,丧尽……”   还不等书生说完,他就被人抬去远处。   老人道:“总归年轻,给他改错机会。再做个好事,送他医馆看伤。”   这番处置下来,纵是看着不对劲,但是也让不知情的外人无法说什么。   往深了想,是穷书生与富家小姐,相恋而不得的故事。这书生没因此丢了性命,总归是好的。   卫芷内心慨叹,就此作别,带着江芙真正去买糕点。   只是江芙在轿子里吃得走神,想起书生整个人倒是寻常,只他手里的珠钗,黑气缭绕,令人望之惊心,立而生怨生怖。   江芙隐觉双眼特殊,但她心中对那书生珠钗的好奇和惊心,压过了自身。   她总觉得这人生愤,手中又有那样的东西,势必要惹出什么。青.天.白.日,江芙不由一阵寒颤,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才回暖过来。   卫芷以为她是被刚才的事吓到,于是她就多说了些趣事,还说了水月庵的:“庵中主要供奉的,是观音大士三十二法身之一,观水中月影状的水月观音。”   “庵名水月,又供奉水月观音。这不就暗示镜花水月,南柯一梦,所有皆空?”江芙听到供奉的法相,即使心神不宁,也分出一二去解这巧宗。   可把卫芷惹出几分气,轻拍她手臂,“什么镜花水月,南柯梦,乱说一通。明明是菩萨洒水救人后,水中显影的慈悲。” 第12章 菩萨慈悲   ◎他神秘一笑,“要哪个替你办事,每个可都不一样。”◎   于氏与江映已是先到庵中,在院中听师太讲佛说理,倾听各殿供奉的神佛故事。   江芙一来,就把江映的魂勾走了。她是再不想陪于氏听那些教化故事。得了大人们恩准,忙拉着江芙远离她们,要尝尝街边的糕点。   国公府内的糕点精致可口,自是不必说。但府外总是有奇人异事,做出的糕点总有比府内更巧妙的。   于氏望着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心中一叹,更是对女儿的忧叹。   这次来庵庙上香,一是求子,府中为老太爷守孝三年,他们身为直系儿子儿媳不可同房,他们约四十的人,竟是没个男孩。   二是为女儿求姻缘。江映今年已是十三,再过两三年就要出阁了。比她大的江雪已然定下了。自己这房非长非嫡,大女儿的婚事又令她垂泪至今。   只求映姐儿万不要走上,她大姐姐的路。   水月庵创建于前朝,历经战火与扩建,斑驳与荣光共存。四层殿宇,作休息的房舍大小就十几间,正殿供奉水月观音,其余殿堂供奉其他神佛。   京内贵妇多是上香奉钱。庵内朱门雕梁,蓝底金描,古木参天,花草葳蕤芬芳,西边的还有个草攀花绕的山门,直开便能望见青山翠树。   若非门前镌刻的水月庵几字,说是精舍雅苑,也是有人信得。   江映吃完点心,要与江芙逛遍殿堂。东殿里,供奉的是地藏菩萨。   二人跪在蒲团上磕头,接过丫鬟手中的香,插在香鼎里。拜完佛后,江映并没急着拉江芙走,她扫视庙堂一圈,忍不住问:“芙儿,你说地藏菩萨在地府,阎王爷也在地府。说是一佛一仙,实则一佛一道。到底是不同的两派,就不会打架吗?”   身后的丫鬟听了,都忍不住拿帕子掩嘴笑起来。   江芙却没有笑,江映的问题虽是简薄,但说到了点子上。自东汉佛经传入后,佛道两家一直有争斗,争的就是人间香火,凡人信仰。   不过身为本土宗教的道教,大多数时候没有本土化的佛教兴盛。这代皇帝信奉道祖,还常做道士,今世道教才与佛教平分秋色。   江芙道:“两派虽会有争斗,但也有交流融合。变化才是永恒。”佛道的关系不总是不好,也不总是好,永远在变化,世间任何关系,皆是如此。   “所以地藏菩萨和阎王关系应该很好。”江芙笑道。她以前世的认知整理,觉得主要是地藏菩萨是个能干不啰嗦的宅佛,与道教体系下的冥王两不相犯。   “阿弥陀佛。”一身缁衣的师太出现在她们身后。   江氏二女心有余悸,毕竟在佛家人背后,谈论佛道之争,还被人家逮个正着,好生尴尬。   师太法号静心,五十多岁。她眉目澹雅,面容沉静,让人忽视她皮囊的垂老,只觉气质慈然和静,令人肃穆清心。   她并没有因江芙的高谈阔论,而变幻脸色。只是微微扫过她。   江芙觉那眼神温润慈和,仿佛保罗万象。她施礼道歉:“小女无礼妄论,还请师父恕罪。”   江映也连忙跟着赔礼。   静心师太微微颔首一笑,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她转首向屋檐走去,江芙江映也随之趋行。此时天际竟然黑云压顶,紫光闪现。   “暮夏多雨,两位施主要暂歇本庵一宿了。”师太缓缓道。   江氏姐妹道谢口念叨扰。   她们被小尼姑引下去见长辈时,师太眉宇慈和收敛,神容微肃,道:“今夜雨大湿气重,两位施主切勿跑到前殿来,以免沾水脏了裙带。”   两人点头应是,天上的太阳完全被笼罩住,乌云团团,狂风骤起,百草催折。众人出殿门时,被吹的衣带乱飞,眼睛都睁不开了。   而东殿前那颗大榕树,却纹丝未动。江芙不禁睁大眼睛,尘埃吹进眼里也没有眯上。榕树细碎繁盛的树叶,一片也没动,牢牢长在枝干上。比旁边的柳树花草太过“坚韧”。   忽的身边传来师太的声音:“小施主快走吧。”   江芙这才扭过头快走。   在后殿东厢房里,静心师太在外间与卫芷、于氏谈话,又在嘱咐“夜间勿到前殿走动”。   晚间江芙躺在床上睡不着,外面狂风呼啸,雨声滴答,敲打屋檐窗户。她脑海里映现白天一片树叶都未乱的榕树。   素雪已经在外间的小榻睡着。雨也渐渐停了,过了会儿江芙甚至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只听到小丫鬟的梦呓。   江芙犹豫了会儿,披上外衫,拿起灯笼,轻声轻脚从后殿穿堂步入前面。   天上半露着月亮,雨后的清新萦绕她耳鼻,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寂静的夜里,江芙踏入石阶,忽听一个小尼姑在前院打哈欠,“妙音,师父叫咱们回去睡觉,她要亲自检查东殿。”   被称作妙音的小尼姑轻轻应了声。   静心师太在东殿,供奉地藏菩萨的殿宇。   待她们走后,江芙从暗中出来,提着灯笼向灯走去。不过她没有到殿内,就看到了静心,还有白日那个书生。   “卢施主,你切莫执迷。此遭,纵使门开了,你身为阳间人也不一定能进去,纵使进去了,也不一定能回来。”师太紧缩眉头,很是忧虑,想要再劝他一回。   那书生已经换了件干净衣裳,清理了伤口,只是脸上还淤肿。他对静心长揖道:“师肯借道之恩,秀生和妹妹此生恩记,感激不尽。只是……”   书生袖子里珠钗微动,他个大男人不禁垂泪,“只是朱家如此孽行,让我妹妹死后不得安宁,难入轮回。就算我拼去性命,也要让妹妹魂魄自由,再世为人。”   静心师太长长一叹,为着兄妹二人又怜又忧。但只自己知道再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卢秀生的决定。这孩子从小心性坚定,性格也倔强。   “后殿有香客休息,你不要弄出太大动响。”静心手拨动佛珠,临走前轻轻道,“秀生记住,心怀善念,处事端正守礼,方能感念神佛。”   书生点头,与静心分别。   两刻钟后,这地方也没什么变化。江芙站得腿都快麻了。   就这时她身边完全黑起来,四周连虫鸣蛙叫得声音都没了。   她抬头,天上的月亮和白日的太阳一样,消失在乌云了。   江芙心中一紧,没有拿起脚边的灯笼,悄悄靠近些佛堂。地藏菩萨殿的正门敞着,香鼎内的燃着三炷香,佛像闪现金光。   地藏王头戴宝冠,身披袈裟,手执珠宝、锡杖,跌坐于莲座。   他垂眉悲悯,鎏金材质的面庞似如人肤,仿佛下一刻就要睁眼,望阳世之人之景,望正对门的大榕树。   硕大的榕树主干,渐渐旋成一个洞门,泛着蓝色荧光,缥缈而吓人。   此时若那书生转身,定能看见江芙。但他的心神全被那洞发钉住。   他的手伸进洞里,被一下弹回。当他颤手握着珠钗时,黑气四溢,洞门开启,荧光变成漆黑一片,深邃地旋转,他握着钗子进去。   待书生进去后,洞门开始复合,江芙瞥了眼金光快散尽的佛像,她也迈了进去。   这是了解,这个世界真实模样的通道。   她周身无物,像是悬在空中,江芙害怕地闭上眼睛,很快坠落到块软垫子上。   她茫然四顾,雾蒙蒙一片,还有建有人类居住的房舍。   然后听到闷哼一声。   她赶忙起身,扶起地上被自己砸到的书生。   卢秀生皱眉,惊讶望着面前这个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蛋,头发没有梳起,自然垂落在背后。   是白天为他说请的小姑娘。   所以他敛住自己的怒气和急恐,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江芙心思转了转,懵懂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了。”   她说完这话后,那书生上前触摸她的手。   江芙退后一步,不解道:“你做什么?”   鬼城一般情况下,凡人只有逝后才能进入。   他妹妹死后怨气甚重,托梦后生前所带首饰,沾染她的怨恨阴气。卢秀生又阴年阴月阴日,风水偏阴的庵内,以珠钗上的怨气充作非人,求得地藏菩萨开鬼城之门。   小姑娘皮肤是温的,说明她还是活人,只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   一只似人间差役打扮的鬼差,走向他们,狐疑道:“你二鬼,怎的身上有活人气?”   卢秀生不再做其他设想,拉起江芙的人,那只手里有珠钗,以遮二人阳气。   他另只手掏出一锭银子,道:“还望大人通融,我们二人是刚才人间过来的新人。我生前有些事未了,希望能找到官爷帮忙?”   江芙默不作声,老实被他牵手,好奇瞥那地府差役,怎么和人一样爱银子?   鬼差嘿嘿一笑,拿过银子,在手里耍了一圈,道:“别什么新人了,死后大家都成别的了。”   “只是此处鬼城中有主簿、典史、法曹、刑曹。”他颠颠这锭大银子,足足有七八两重,他心中非常欣喜,原本怨愤中元节没能出去玩,还要守一月多的门,这一刻全变做了庆幸。   原来是新晋的傻·鬼要给他送钱。他补了句,“还有城隍老爷。”   “不知你想见哪个?”他神秘一笑,“要哪个替你办事,每个可都不一样。”   要见的地位越高,给自己引见费越多。   鬼差还以担心他刚来,不知深意,欲要再详细解释。   卢秀生微提高声音:“在下要拜见城隍大人!”   江芙看他,双目通红,神情十分激动。   “见城隍老爷?”鬼差一愣,继而似讽似笑,终是好心提醒他一句,“那你可要花不少的钱。”   -完- 第13章 阴阳之同   ◎书生,本官一定救你妹妹,惩处恶人。◎   鬼差带他们进了一间巷子,留他们在茶馆,转身去官署。走动间,摸了摸袖里多出的两大银锭。   若非这男·鬼懂事,说城隍愿意通见他,就再给自己银子。   鬼差心里也有点良性,更怕走漏风声,城隍知道自己吃了他的大鱼,刑罚自己。   真是克制不住,杀·鬼越货。   一个新·鬼,随便出手就是三十两。   啧啧,肥羊……   江芙望着离去的鬼差,得意洋洋,甚至脚步踉跄。她转过小脸,眼睛又亮大又大,像一汪泉水注视卢秀生:“哥哥,我们是不是给他的钱太多了。”   “嘿嘿。”倒水的瘦小二咧,露出黑牙齿,朝卢秀生讽笑:“看你生前应该是个呆书生,还不如你妹妹聪明。”   闻言,卢秀生愤然,又想到此行目的,理智压下怒气,转过头去不理他。   江芙心中一叹,书生虽备了钱财来地府办事,但本性率真,不懂世故,还有些少年意气。   他下鬼城与亲人有关,想是十分重要的事。希望他记得稳重行事。   小姑娘露出甜甜的笑,问小二道:“小二哥哥,为什么城中有这么多前辈未去投胎。”   鬼差领他们进巷子后,江芙发现不论是住宅区,还是商业区,都有许多“人”。   这些鬼·变作完好的人形,掩藏本相。卢秀生与江芙皆是凡人,看不出他们可怕的真面目。   小二提着茶壶的手一顿,看着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煞气消了大半,道:“你们是新来的不知,不是什么鬼都能投胎。”   “生前造下冤孽的人,就需在地府里劳作、受罚,偿还罪孽。罪孽越是深重之人,投胎越晚。”   他滴漏的信息,对凡间人来说,格外有吸引力,就连书生都倾耳听去。   见此,小二嗤笑,提着水壶往两人大碗里倒去。   茶水橙黄,还有几根碧梗荡漾。卢秀生在凡间时就未好好吃喝,如今到了鬼城,紧张惊恐交加,确实有了疲累。   他端起茶水要引,却听小姑娘清脆、甜甜的声音——   “哥哥,碗里怎么装得是血!”   卢秀生揉揉眼睛,仔细、全神贯注凝去,却是深红的血。   他骇了口气,勉强把碗放回了桌子上。   小二无语,吭的一声,把斑驳的铜嘴放下,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都做鬼了,还怕血。”   他原想到这层,看小姑娘可爱,使了障眼法遮过去,没想到被识破了。   卢秀成这回是忍不了了,起身拍桌,“你是何居心,竟然给我们喝……”   “好心当成驴肝肺。”小二翻了个白眼,道,“你做了鬼,喝·血可以给你补补精气神。”   可他们不是鬼,卢秀生僵硬坐下,道:“我们还没习惯,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江芙眨眨眼:“小二哥哥,这是人·血吗?”   小二一肚子气,变成讽刺的嗤笑,他就是不喜欢接待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像个痴呆。   他道:“谁有那个本事,去阳间给你弄人·血。再说找到了人,谁还喝·血,直接吸他们的阴阳二气,固本培元。”   江芙调皮道:“总归不是狗血吧?”   传说阴·物,怕被泼狗血。   小二呲牙,活动活动手腕,道:“小妹妹再问,我就一拳打哭你。”   江芙:……   看来她也不比书生好到哪里去。不靠谱二人组在一起,有点可怕。   这时,鬼差回来了,笑道:“小子你运气不错,遇到我这么个好心的。城隍老爷,愿意见你。”   他搓手:“只是这……”   卢秀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拿出一锭银子,道:“多谢您。”   鬼差摇头:“不够,可还有好几个兄弟出力。”   卢秀生又足足给了四锭银子,才算了结。   小二心道,这傻书生被宰了一通,他自己直接到官署,给正值班的鬼差些钱就能被通报。   何必再被这守城门的衰货,再砍几刀。   还没见到城隍老爷,就给了鬼差七锭大银。江芙有些担忧书生带的钱,还够不够用。   卢秀生是很镇定,没有慌。他看了看茶馆外,忍不住窥探他们的“人”,又是血·碗的。他个男人都忍不住寒颤,更别说把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留在这儿。   那鬼差吃了他那么多钱,又看看小姑娘,夸赞道:“小脸这么粉嫩,跟阳间的人娃娃一样,像活的。”   他话出口,卢秀生与江芙互相靠近对方,他牵牵小姑娘的手,低头说:“到了城隍老爷那里,你要知礼不要乱说话,好好听哥哥的话。”   两人因缘际会共同到了鬼城,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共济此关。江芙点点头,没有贵族的小姐的傲气,唯唯点头,犹如寻常人家的小妹妹,道:“我听哥哥的话。”   江芙在离开茶馆前,对小二道:“谢谢小二哥哥。”   小姑娘皮肤晶莹白皙,五官秀丽精致,目光澄澈,像仙人家的娃娃,反而不像鬼·娃娃。   小二收敛全部煞气,对她道:“看紧你傻哥哥的钱袋。”别让袋子空了,否则你就得跟着流落街头受苦。   小姑娘笑得灿烂,点点头。   鬼差将二人送到城隍官署,就离开了。另有个更威武的鬼差,将他们引入正堂。   城隍老爷微胖,眉目却很是威严,穿了身官袍,两翅帽子,和凡间的官员有些相似。   堂上两边站立差役。   卢秀生正要下跪,上座的城隍摆手:“何须凡间的繁文缛节,你有什么冤屈只管说来,但只得是阴·间之事。”   卢秀生放下心来,只觉让妹妹自由,坏人得到惩罚的,就在此时。   他道:“还请城隍老爷做主,正是阴·间之事。小……鬼卢秀生,其妹妹生前文秀纯善,绝没有做过坏事。”   江芙觉得城隍老爷那双眯眯眼,像自己看去。   亲,这个妹妹还真不是我。   “只是不想受豪强惊吓,落了病根,不久就去世了。人间七月十五时,她给我托梦,说本是清白之身,却被人所拘,不能入轮回。”卢秀生眼圈泛红,道,“在我询问之下,才知竟是有强·鬼抢她做妻子,留置鬼城,不得重生。”   江芙暗道:怪不得那珠钗,怨气这么大。应是原来的主人恨恨不平,首饰才沾染了她的愤怨。   听说过凡间有强抢妇女,没想到阴·间也有。   城隍仔细看了看卢秀生,又呷了人间香火,道:“你妹妹不是在此好好的。”   卢秀生猛然被问,一时语塞。   江芙想,他虽为城隍,但差个凡人的直系亲眷,不是难事。还是不要说谎的好。她道:“回禀城隍老爷,我稀里糊涂没了,到处飘荡,不知黄泉路,是书生哥哥引我到了地·府鬼·城。所以我就认他做了哥哥。”   城隍开神目瞥了眼二人,确实没有亲缘线。他又道:“阴·间之婚,不仅是需要去世的人首肯,还需要双方在生亲属操办仪式,最后合墓。”   “你既不愿意,你妹妹又是怎么在地下结亲?”   卢秀生听到城隍反问,他想起师太送自己的“端正守礼,感念神佛”。   他哽咽了下,道:“我妹妹,原是好好的下了葬。我当时过于伤怀,又逢科考,所以到外地学院念书。妹妹托梦,我才知是族中长辈收了钱财,同意动土合墓。”   江芙五味杂陈,任何时代,把人当做货物,都是可耻残忍野蛮。   崇尚守礼仁孝的本朝,士大夫地位高涨,之乎者也标榜道德,鼓吹京城盛貌,天子治安圣明。   可就在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东城人来人往踏着一块沉锁白骨,腐朽肮脏的土地。   卢秀生撩开长袍,吭哧结石地跪下,道:“我愿献上所有金银,城隍老爷救救我妹妹。”   江芙沉默,这么直白的贿赂,城隍受用吗?   端坐的城隍舒展了下腰,人间的生别死离,悲惨冤屈,他从本朝开国就开始听。早就厌了,倦了。他道:“你准备了多少?”   两边的差役也充耳未闻般,神色不变。   卢秀生道:“原是准备了四百两整,现用去七十两,还剩三百三十两。”   城隍叹息:“你也太过……老实了,若是直接来找我,还可……”让我一人全占了四百两。   江芙:妈呀,还真行。地府都这么光明正大了?   她没记错,这还是京城下的一个地府。   果然盛京奢靡,逐渐影响地下???   总之城隍大人,看在他可怜,或者那堆银子可怜的份上,道:“本官就为你主持公道。”他示意旁边的师爷。   师爷收了卢秀生怀里袖里的“证据”。   城隍看银子和金子成色、分量都很足。   以前凡间多是供养佛家,道家大神也能到肉羹,就可怜底层的道统神仙,连汤都喝不到了。由于小仙小神吃不饱香火,神力衰退。被逼绝境,他们合计设了巧法,用凡间的银子买香火纸钱,自己供养自己。   滞留地·府小·鬼们,也是靠香火延续魂魄。香火没了,还没轮到自己投胎,这魂魄就消散天地间,真真正正没了。   他们窥得小神仙的之法,除了让家人供养,每年中元节那天,也用银子买香火香烛给自己吃,或再买些其他对自己有用的。   此后不仅人间爱财,地·府也爱财。   所以有句谚语——“有钱能使鬼推磨”。   城隍摸了摸金子,发出慰叹,即使现在道家香火旺盛了,也没治了他的穷病。   他怕饿着,要多存钱。   城隍道:“书生,本官一定救你妹妹,惩处恶人。是哪家豪强在阴·司也如此大胆?”   卢秀生犹豫了下,他朗声道:“京城东城门的朱家。”   他不相信,妹妹说的那朱家在地下也无法无天,势力极大。   江芙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她总觉得,如此贪银敛金的城隍,不像是个锄强扶弱的。   “朱家?”城隍却皱眉,拍堂怒道,“这厮竟然如此猖狂,抢·掠妇·女,断人生机!”   -完- 第14章 忽现青龙   ◎城隍微胖的脸一笑,更显得圆圆胖胖,似汤圆般白糯。◎   侍立一侧师爷纳闷,城隍老爷转性子了?   他当初收了朱家的好处,对朱逢祥抢清白女`鬼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怎么又倒向卢氏女`鬼那边了?   放在平日,以城隍的尿性,两边通吃,临阵倒戈不足为奇。只他收得朱家赠礼,不是金银之流的俗物可比。   若非如此,朱家不会在这片鬼县迅速扎根。   这么判……过于公正,朱家不会善罢甘休。   师爷:真是活见鬼了!剥皮拆骨要见金的老爷,要惩恶扶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堂上堂堂城隍,拍案说的冠冕堂皇,但右手臂向外一摆。   师爷手捋长须,颔首明了,向内允事,向外吃罚。   老爷从一而终,此心不渝。   两边收到指示的鬼差,移动脚步向中间靠拢。   杀威棒的点动声,让江芙感觉紧张,白脸鬼差越拢越近,纵横交错的杀威棒像蜘蛛丝网。   而他们就是蜘蛛丝上的猎物。   江芙拉起怔住的书生,气得跺脚:“哥哥,我们被骗了!”   卢秀生不可置信,迷迷蒙蒙,喃喃摇头,漆黑的眼睛还有一点。   他朝悬“阴`司公正”的匾额上座走去,道:“城隍……老爷会为我……”   “你看看你,都是大人了,还不如个孩子会观言察色。”匾额下,城隍微胖的脸一笑,更显得圆圆胖胖,似汤圆般白糯。   卢秀生懵怔的眼睛,被这轻蔑的笑点燃簇火。   这笑,他见的太多了。   他手指堂中官,凝眉愤恨:“好个贪金无信的城隍老爷!”   “看我不到上峰那里告倒你!”   正在寻机逃跑的江芙,小脑袋机械扭向书生削瘦的背脊:好家伙,你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全了。咱们跑不了了。   “哈哈哈哈哈……”城隍老爷笑得前仰后翻,差点岔气,他对师爷道:“穷书生想告倒人间县老爷都难,更别说想告倒我!”   师爷笑脸逢迎拍马。   城隍摇摇头,“你这么迂,这么腐,在人间也不会出头。”不如留在阴·间,重投胎好好学做人。   他早看了他的卷宗,对他了如指掌。他不想着躲开苟活,反而——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城隍威光凶凛,眉间不会好意,“卢秀生,年二十,京城人士。一生仕途不顺,郁郁寡欢,享年四十。”   “自古天纲有定,阴阳分明。汝未到死时,以生人之躯擅闯地府。口吐狂言,大闹阴司,混淆人`鬼二界。判汝镬刑。”   镬,是古人用来煮饭的大锅。江芙震惊,城隍要煮了书生。   话音刚落,阻击二人尾末的鬼差,转走后方去。   江芙捏着手指,不知如何是好,书生这回不仅救不回妹妹,还要被弄死了。   一口大锅被两只鬼差抱上来,里面沸腾四溅油沫子。   见此,卢秀生陡然后退几步,脸上发虚汗,体色惨白,倒真像个从水里捞出的水鬼。   “城隍大人,书生性格使然,意气用事,并非是诋毁大人。但他此番鲁莽,要受到惩戒,以护大人威严。”   她脑筋急转,无视周围人、鬼的各色眸光,咬牙鼓起勇气道,“只是他尚是活人,还是交由人间官吏审罚为好。”   介时,她再求家中长辈暗中转圜,减轻其罚。   城隍看这八九岁模样的小孩子,不禁摸下巴,朝卢秀生道:“听到了吗?呆书生,不到及笄的小姑娘,都比你会说话圆通。”   旁边的师爷也不由赞同:“以阴转到阳,确保人能活着出去。聪明耶!”   还不待书生情绪反应过来。   城隍冷笑道:“卢秀生是地府生事,犯了阴司的规矩,就须由我地府官吏审罚。”   他虽爱笑,但下手绝不拖泥带水。一招手,鬼差们架起卢秀生往大锅走。   城隍打了个哈欠,好久没这么费心费力开堂了。   继而他懒懒向江芙道:“吾看你年纪小,就不和你计较。赶快回家找娘喝奶。”   这小姑娘容貌姣好,气质不俗,遍身绫罗,偶尔隐现的饰物都是珍品。   观之气运,大多是富贵双祥。   他动了卢秀生,人间没几个人会管,可是小姑娘就不一定了。现在上头闹得紧,若非卢秀生又是块硬执骨头,非要找事到底,他都不想理。   江芙抚摸腰间滚烫的玉佩,纹路精细,从入阴·间,越来越烫。   眼看卢秀生被架到锅跟前。   她举起青润玉佩,清脆女音大声道:“住手!卢秀生,乃人皇看重的人!尔等小鬼敢动乎?”   她说到“人皇”名头,众小鬼就首先想到,让人敬畏颤栗的,只敢在心中念的——伏羲、神农、黄帝。   还来不及辨真假,抓办卢秀生的鬼差就松开他胳膊,不敢动弹。   莫说凡人尊重,他们这些阴司地底的莫等小鬼,听到提起都要骇然害怕,久久不能平复。   当然,这也和他们平素没少跟着上峰做坏事有关。   江芙对也愣住的书生道:“卢秀生还不快回来。”   卢秀生这才稍稍回神,虽然不可置信小姑娘的话,但是求生的本能驱使远离大锅,蹭向江芙身边。   城隍也随这声清醒神智,扶扶帽子,对江芙彻底冷下脸:“小姑娘,你在这妄借圣皇名号,以谋私心,是想与卢秀生同罪吗?”   他可不是阴·司小鬼,听到个名头就下没魂儿了。   卢秀生凭着口硬气撑着,不由望向这个救了自己两次的小恩人。   她敛眉肃穆,丝毫看不出慌张恐惧。小小的孩子,竟让他此刻生出几分安全感。   江芙嘴角淡淡一笑,朝最近的小`鬼招手,把玉佩稍稍放低至眼前,道:“你看玉佩上是不是雕刻龙纹?仔细你的眼!”   那日道人虽没有告诉他道号,但江芙观摸玉佩,自然知道非寻常人能佩戴。又细细打听去,知全国上下也就人间帝王敢自称“金口玉言”,秉性崇道炼丹。   大着胆子过来看得鬼差,绷着鬼气,细细观去。   清透细腻的灵玉上,主刻了一座三层楼观,楼周围、玉的边缘雕了只五爪龙。   乍看只入眼楼观,细看则能看见睁眼长龙。   “不仅有龙纹,还有整条龙呢。”鬼差生前连个县衙差役都不是,就是个杀猪的屠户,如今看见只有皇族才能佩戴的玉佩。   他一时兴奋好奇,战胜了先前恐慌,伸手触摸玉佩。   忽的,玉中青龙钻出,昂首嘶吼,震的人鬼纷纷一阵耳鸣,甩尾拍那鬼差几丈远,钻回玉佩。   群鬼跟着城隍敛财作小恶,安逸得意多时,哪见过这阵仗。   纷纷抱头逃窜,杀威棒坠地,油锅被无意踹翻,油星溅鬼,顷刻间嗷嗷声一片。   书生看见方才抓他们鬼差,鬼哭狼嚎,心中顿生畅快。   江芙心想:人间传说的“真龙护体”原不是假话,做皇帝好处多多嘛。   她瞥向那被拍的鬼差,他爬起加入混乱战局。   城隍坐在上方,又有百年神力打底,波及不大。见鬼差毫无素质,公堂狼藉,气煞十分,眉宇间显现通红,道:“尔等小卒速静!”   此话一出,如一道冷静回智符般,颇有神效,众鬼立到净处,不再哀呼。   江芙行男子拱手礼,道:“城隍大人,这可实打实的证明,是人间皇帝信物,绝无虚言。”   城隍抹抹额头的汗,有那宝贝还是不够啊,人间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又继续道:“皇帝陛下,因他心纯守礼,微服出访时才得以看重。必不会由着他大闹地府。”   江芙拉着看戏的卢秀生,大摇大摆走出去,却无人敢拦。   门槛传来清脆高扬的女音:“城隍大人,人间的人,还是由着人间的人管。”   师爷怯怯上前,眼巴巴看着上峰,问道:“大人,还追吗?”   城隍把帽子扔到他脸上:“都人皇了,人间的皇帝发话,你还追个屁。”   他胖脸微微颤动,看向正堂门口,眼色阴狠,人间的贵人他又不是没有结识的,到时让人治了卢秀生的死。   等这个倔书生魂魄到地府,看他怎么好好的招待他!   “小妹妹……小姐。”想起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临危不惧,冷静自持,说话做事紧紧有条。   卢秀生再不能把她当普通孩子看待,不愧是高门大户的贵女。他妹妹约十岁时,又羞又胆小,被同族小孩欺负,都不敢告诉他,更别谈在陌生人面前大声说话了。   “我们方才,为什么不下命令让城隍放了舍妹?”他终是忍不住问道。   江芙与他边谈话,边引他到初次喝茶的茶馆。他一门心思想妹妹,竟不知不觉以江芙为主导,自己为从。   刚才闹了好大一波,江芙的心情却愈发冷静,只觉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筹划好,再不能鲁莽。   她为了稳住卢秀生的心境,捏着手中玉佩解释道:“我们最大的依仗就是这玉佩里的神龙。”   她截住迫不及待的卢秀生,道:“可是纵是神龙现身,也不过是把鬼差拍远点,连重伤他都没有。”   “所以我们的依仗,不过是个纸……龙。皇帝也没说过那样的话,我们的一切都是窗纸、虚影,一捅就破。”江芙反问,“哥哥还留在那里提要求,不是很危险?”   卢秀生听完,点点头,接着垂头丧气,目含悲戚:“那我就不能救妹妹了吗?救不了她,知她日日受苦,我……我与死了何异?”   -完- 第15章 百年美名   ◎生人替死人告状的事,几百年来,也就出了几桩。◎   鬼城仍旧如来时,雾蒙蒙一片。   江芙扯着他的袖子,往茶馆走去:“哥哥别急,我们坐下歇歇,了解地府情况再做打算。”   卢秀生被她的理智安抚到,又被声声哥哥拉近距离,一时间整个人对小姑娘很是放松亲近。   小二看到两个撒钱呆鬼回来,没好气道:“亏得回来了,你们两个的茶钱还没付。”   卢秀生一怔:“那守门鬼差,没给我们结账吗?”就算他不通俗务,也知道他给了那鬼高额酬金。   小二气结,心好累:“白痴!他怎么会给你们付钱。”   卢秀生确定鬼差没结账后,在自己全身上下摸去,终于摸出几个铜币递过去。   对那坑鬼老货,白扔了那么多钱。给他怎么那么少的钱。   小二很是不悦,哼,鬼比鬼,气死鬼。   小二只见,大冤鬼身边的机灵鬼转转眼珠,甜甜道:“小二哥哥,我哥哥给的钱,能让我们再和两碗茶吧。”   是倒是可以,毕竟他家茶馆走得就是亲民路线,他点头又摇头:“只能再喝一碗。”   不行他也得抠点,谁让他没捞着大冤鬼的油水。   江芙冲卢秀生眨眼:“哥哥,我们再进去喝会儿茶,歇歇脚。”   两人还是坐到原先的位置。   小二摆上一只空碗,抬了下眼皮,问道:“你们两个谁能喝`血?”   卢秀生听闻,只觉腹中翻云倒海,许久用食,以致胃酸涌上,他嗳气打了个嗝。   看书生苍白到发黄的脸色,小二这回连眼皮都懒得向他抬了。直接问江芙:“小鬼喝不喝?”   江芙亦是连连摆手,在小二觉得他们是来找茬时候。小姑娘睁着漂亮清澈的眼睛,问道:“小二哥哥,我们在这里休息下,就不劳烦伺候了。”   小二提着长壶向内间走。   可不能让他走了。小二是他们进鬼城第二接触的鬼,又在茶馆打杂,许能问出些什么。   “小二哥哥,怎么不见你们店主呢?”江芙问道。   小二顿步转首,冲她呲牙一笑,露出黑色牙齿,“难道我不像店主。”   原来他是既做店主,也做小二。   江芙拍拍手:“店主哥哥年少有为,竟自己就开了个店。”   小二哼哧一声,小马屁精。   接着小姑娘又道:“可是怎么没多少……鬼来喝茶?”   迂书生碰碰小妹妹的手臂,朗声道:“这家茶馆定是经营的不怎样,客人稀疏,你就不要问出来伤人心了。”   江芙:兄弟,你真不是来补刀的吗?   小二把水壶往他们桌子上一放,没好气的给两个新来鬼科普:“我茶馆的生意平素还是不错的,只是中元节过去没多久。小鬼们在家里穿新衣,吃新食,念尘世人,没几个出来的。”   “原来如此。”卢秀生想着怪不得尘世人,会烧衣物给逝者,原来下面的人真能收到。   江芙眼盯着那只瓷白大碗,终于问出最想问的:“店主哥哥,地府还有什么官,比城隍还厉害?”   小二嘿嘿冷笑:“你们是找城隍老爷,投了钱,事还没办成吧?”   书生紧锁眉头,长叹一口气:“我将家中祖宅低价急卖出,又买了积赞的家私。统共……”统共四百两,这下全打水漂了,他也不敢再去要回来。   只是接下来再用钱,如何是好。   “比城隍大的官,多的是,就说个顶顶有名,你们也知道的阎王老爷。”小二又撇撇嘴,“只是普通人恐难去到那里。就算去了,多半变成鬼·魂飘进去。再被守城大将,以孤魂野鬼,不守秩序,乱刀砍灭。”   书生听得身子微微发抖,又问:“那还有什么大官,我们能见到,替我们做主?”   小二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江芙暗道:糟了,他识破了。   原来,江芙在城隍公堂上,引发了青龙现世,冲散了二人不少阴气。   卢秀生接触鬼差们最多,又始终拿着妹妹的阴·气珠钗,影响还好。   但江芙的气息,就变得明朗和奇怪,隐隐有丝青金交织的气息。   “店主哥哥应该不吃人吧?咳咳,您可是遵法守礼的好鬼。”   江芙摩挲玉佩,摩擦生热,正想如何召唤神龙,以防万一。   瘦削的单薄鬼,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掏掏耳朵道:“我没那个闲工夫,和你们瞎扯。出巷口,朝正东去就可找到大门,再给点钱,出城门回阳间。”   书生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危机感,他摇摇头:“我要救我妹妹。”   他咬咬牙道:“就算在这里变成魂儿,只要能救她,我也心甘情愿。”   小二上下打量他,似乎第一次见他一般,最后道:“留在阴间做鬼,有什么好的,死气沉沉,再也见不到一丝阳光。”   江芙打断抒情的二人:“店主哥哥,我们没有钱了,没办出去,也没办法再给大官们钱。”   “有什么好官,能帮我们主持公道吗?”   “是帮你们主持公正,而不是祸害他人?”小二敲着桌子,只看他们两个,阴气散去,气息都是纯真和善,并不像尘世作恶的坏人。   他接着道:“倘若你们真是来求公道的,倒是有一神官可以帮你们。”   卢秀生激动万分,起身作揖:“还请店家告知。我必万分感激,日后给你烧香烧衣。”   小二呵呵,谁知你出了阴间,是个什么人。他懒懒道:“此届幽州司管,生前乃是前朝顺天府尹,柳知白……”   还不待他说完,卢秀生就欣喜万分,对江芙道:“我妹妹有救了!史书就曾记载,柳大人刚正不阿,黑白分明,除强惩恶。”   小二将大碗揽过来,为自己倒上杯血茶,道:“书生你与城隍老爷,有仇吗?”   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卢秀生一怔。   书生最后道:“我找城隍老爷办事,他拿了我银子,还要对我用刑。”   小二哼哼一笑,阴冷无比,“有仇也没关系。”东城县的城隍,敛财作恶,早就烂透了。可恨下面人被他辖制,上面人被他欺瞒。   早该有来治治他的了。   这鬼此时的神情,让江芙很不舒服。   小二却对二人强烈推荐,道:“你们若想讨公道,又不受城隍辖制,柳大人是你们目前最好的选择。”   江芙谨慎问道:“为什么?你确定他们不会官官相护?”   “百年前,柳家有出了个略出息的地府神官。可惜他喝酒误事,盘错案子,让一老妇魂飞魄散。”小二冲认真听故事的二人,狠狠道:“柳知白就依法处死了那后代。”   “亦是魂飞魄散。散时爆出来的神力,让附近的小鬼们都受到了滋补。”   卢秀生慨叹:“不愧是以清正严明著称的柳知白,除恶不避亲。”   对卢秀生的赞叹,小二嗤笑不屑:“两个傻子罢了。”这世上哪有黑白那么分明的事,也没有能看清每件事本质的人、神、鬼。   小二起身,开始打扫卫生,不再与他们讲话。   卢秀生对江芙道:“我……我们去找柳……大人……大人。”   想到不仅能解救妹妹,还能见到崇拜的贤人。卢秀生两股战战,不是害怕,而是迫不及待。   江芙望望小二,扯出里衣里的宝石璎珞,摘下颗红宝石。   那甜甜的女音又想起,让小二一阵头疼,害怕小姑娘又问稀奇古怪的问题。   只听——   “小二哥哥,多谢你指点。”小姑娘白白的双手捧着那颗红宝石,如一颗晶莹绯红的石榴籽,“送给哥哥,哥哥拿去买香火吃。”   小二心头被暴击,怎么那么像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奶奶拿出仅剩的嫁妆,让自己去买糖葫芦吃。   他一阵烦躁,最后闭着眼不去看她,道:“小姑娘跟你哥哥学什么臭毛病,摆阔绰。你们的宅地家私不都卖了?你好好存着,别再被坑去。”   他嘟囔道:“在凡间流落街头,比阴`间好不到哪里。”   小姑娘犹豫了下,“哥哥,我收走了。”   江芙拉着卢秀生的袖子,对弯腰干活的小二道:“店主哥哥,我走了。如果我们成功,还会回来看你。”   小二忽的飞快起身,一股青烟就化到他们面前,瞪着江芙,然后又软了下道:“你们在柳知白面前,不要提这边城隍老爷的事。”   “记住,一个字都不要提。”   卢秀生刚想发问。   小二恶狠狠盯住他,比方才瞪江芙还吓人,脸色惨白,眼睛通红。   卢秀生不禁后退一步。   “哪儿那么多屁话!”小二道,“总之你就老老实实救你另个妹妹,知道太多对你们没好处。”   而这时,江芙反而松了口气。小二鼓动他们横冲直撞,见柳知白。她反而心里惴惴。   但凡生前是人,就不能做到“完美无缺”四字。   柳知白那里,肯是有些忌讳的。她可以确定,这时小二才让他们了解了些。   小二熄了方才的兴起,让两个凡人以卵击石,给城隍苦头吃。   他严肃拍拍卢秀生的肩膀:“书生看来你妹妹不少啊,你可要做个真正的男人,护住她们。你不止要有勇还要智,否则只能称为莽夫。”   书生与江芙,随小二的指示,走了不知多少个人间黑白,终于来到一座古朴威严的衙署前。   有几名鬼差守护,个个面容肃敛,魁梧有力。   问之:“来者何人?”   江芙与卢秀生对视,二人决定按约定好的说真话:“京城人士,元化六年的秀才,卢秀生。”   鬼差俱是惊异:“活人。来此作何?勿扰阴间秩序,还不速速归去。”   卢秀生拱手,肃眉郑重道:“舍妹卢氏女,却是阴间鬼,她有冤情,还被歹人所困。小生只好代妹告状,以求公道。”   其中一名鬼差道:“汝且暂等。”   生人替死人告状的事,几百年来,也就出了几桩。其中一桩,还直接让大人的侄孙身死道消。   但幽州司管,显然未因此厌拒。   “传进,升堂。” 第16章 礼数周全   ◎柳夫人道:“既已礼数周全的嫁进来,成了人家媳妇。◎   他们一直接触的灰淡光线,被一盏盏古朴灯盏点亮,令人目之开阔。   两边鬼差占得挺拔,英武气朗,不知的还以为是人间的优秀官差。   堂上所坐的中年男子,着白色中衣绯红官袍,银腰带白玉佩。   人清颧秀骨,略长得胡须,虽内敛威压,但抬望之间,仍可见肃穆庄严。   他道:“汝等何人,为何而来?细细说来。”   当卢秀生一带介绍江芙时,正坐的柳大人不由细看她的气息,以手抚须问道:“小姑娘姓甚名谁?”   卢秀生戳戳有微惊讶的江芙,令她从懵怔的情绪中醒来,“大人问你话呢。”   在凡间,书生肯定不敢这么对江芙,以他们的身份也很可能见不到第二次。   只是现在在阴`间,柳知白又是他非常敬重的人物,自是以柳大人的话为先。   江芙总觉得这问答,有点像金角大王拿紫金葫芦,询问孙悟空敢不敢说出真名应答。   但是在人家地盘上,又有求于人。江芙乖乖回道:“小女亦是京城人士,姓江名芙。”   柳大人忽起兴致,又问:“汝可是英国公江春大将军的后代?”   江春,字厚福,就是她的此世的先祖。不仅骁勇善战,还深受太·祖赏识,觉他淳朴厚实在,给他赐字   追本溯源,大多数贵族先祖也没贵到哪里去。很少有枝繁叶茂,千年不倒的孔氏家族。   小姑娘点点头。   书生亦是惊讶,他知道江芙的身世不差,但没想到这么好。此女是公爵之后,家中长辈也在朝中担任重臣。   可谓根基与实力皆有。   江部堂执掌礼部,而祭祀、外交、科举等都归礼部职责。   所以卢秀生偶尔幻想过,若他参加会试时的主考官是江松。那他可就是江尚书的门生,以其人脉关系,他将来的仕途定是不差。   可惜,这些不过都是在梦里罢了。   柳大人脸色缓和了些,颔首微笑:“两百年前,吾曾见过汝先祖风姿,当世良将。”   小姑娘气息精纯,还有隐聚成形的文气护体,非簪缨礼仪之家不得有。   案子尚未交待完,柳知白对卢秀生已有淡淡的好印象。   能让如此人家的小孩子帮他,可见此书生的品格定是不差的。   柳知白又倾耳细听,卢秀生的冤屈。   见他饱含担忧与伤情,为帮妹妹之赤子心尽显。愈发对他有好感。   该审的还是要审。   “卢秀生,本官这就传朱家朱逢祥。”柳大人眉峰聚起,严肃道,“肃清案情,若你陈情是真,我自是为你做主;若你说谎愚弄本官,冤告他鬼,吾可就要拿你治罪!”   江芙听柳大人说得话,放下了心。越是把话说得满,越是可疑,反而这样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才真正会公平处置。   卢秀生跪下,昂首拱手:“学生绝无半分谎言。”   “好。”柳知白点头,对堂下鬼差道:“传东城县朱逢春。”   但鬼差走后,柳知白又起疑惑:“尔等为何不去东城县报案,那里也是有城隍坐镇。”   卢秀生张口,想诉说自己在东城城隍那儿,受到的亏待与冤屈。   看他神情不对劲,江芙有些不放心,扯扯他袖子。   卢秀生看着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理智清醒的眼睛,他忆起茶馆小二的嘱咐。   他犹豫不决,柳大人公正贤明,史书已有定论。他为什么不相信他?   书生将城隍的徇私之事,托盘而出。   在堂下记录案情的差役,笔尖一顿。   柳知白雷霆大怒,没了审朱逢祥案子的从容。   “他竟如此草率结案?”   “待审完朱家的案子,本官要审审他。”   江芙抿着的唇微动,注视到书生激动的神情,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没多久,鬼差捆缚另只穿绫罗的鬼怪上堂。   那鬼见到柳知白时还好,但瞥见堂下的卢秀生,忽的冷汗淋淋,手抖了下。   但是朱逢祥很快镇定下来,明知故问:“柳大人何故绑小鬼?”   柳知白见他周身气运被斩断,让人判断不出他生前善恶好坏。   柳大人微蹙眉,道:“你为何没有去投胎,反而扎根地府?”   朱逢祥双手被缚锁链,仍弯腰行李,不卑不亢道:“小子幸得本地城隍赏识,留小子在地府引渡魂·魄。”   他这么说,倒是颇合情理,让人暂时挑不出错来。   卢秀生却是满脸涨红,浑身发抖,神情愈发难以自制。   只听稍显稚嫩的女童音,在他耳畔小声提醒:“冷静。”   在场所有,除了他二人,均非凡人了。自是能听到小姑娘的话。   那朱逢祥打量小姑娘,对她露出和善的微笑。   朱逢祥没有江芙,想象中凶神恶煞或者肥头大耳,反而高瘦齐整,容貌略普通了些。看不出,是霸占他人妹妹的歹毒恶霸。   他眼中泄露的丝丝窥视、得意,犹如黑色粘稠的污水,让江芙冷寒恶心。   到了地府,她对这些非人的情绪,很是敏感。   柳知白审问了卢妹妹的事,那朱逢祥,竟是颔首,后又摇首。   柳知白肃容,惊堂木一拍,冷声道:“公堂之上,岂容你戏谑,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为何在两者间横跳?”   “大人,卢秀生所说之事一半真一半假。”朱逢祥为难的看了下卢秀生,被瞪了回来,他道,“我是娶了卢氏女。”   “那你还摇头狡辩。”柳知白道,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朱逢祥侧首对卢秀生笑,然后慢悠悠道:“不过我们并不是无媒苟合,而是在媒婆的牵引下,卢氏族亲长辈的操持下,完成了婚事。”   “你无耻!”卢秀生嚯得从地上起来,以手指他,“你生前就三番五次骚扰我妹妹,我妹妹不喜你,我家也不欲攀附。你还是逼吓了我妹妹,她本受了风寒,又担忧害怕,心情郁结。以致在你走后,她也去了。”   这番话摊开,亦是让卢秀生胸口发闷,甚至有撕裂衣冠的愧然悔恨感。他当年尚未有现在成熟,被朱家几次烦扰,不得安宁,他便有些怨念妹妹招蜂引蝶。   若非在朱逢祥生前,朱家要妹妹做小妾。   他觉得折损颜面,或许就应了。   他为自己那点隐秘暗错悔恨,每当想起,不能睡眠。   江芙心道不好,朱逢祥占了一个非常有力制高点——封建礼教。   放现代,一句包办婚姻无效,就能解决的事。在古代,反而是极为合情合理。   这一路上,江芙也是了解卢秀生的基本情况。父母早亡,两兄妹是靠宗族接济,才长大成人。   卢氏族亲长辈不仅与他们有血缘关系,而且抚育他们成人。   按古代礼法,是可以做卢氏兄妹的第一监护人。甚至对卢妹妹的人生,比卢秀生还有处置权。   卢妹妹的人生,任兄长做主,任亲族长辈做主,只不能自己做主。   朱逢祥没有理会卢秀生,对柳知白道:“大人,小子最是守规矩的人,绝不是浮浪子弟。卢氏女的命格寡缘少亲,其族中长辈感念至此,便许我在地府长乐些。”   他亦是跪下,道:“想是内子前些时候,与我争执生气,意气之下才这般说。还望柳大人明察。”   书生听得恼怒到发晕,江芙也暗自懊悔。   前世之事,她至今不能忘怀,以致骨子里带着现代思维,又生于富贵温柔乡,哪里再见得这样直白赤·裸的丑恶事。   所以她一时没有考虑到这层。   不过现在也不是内省的时候,江芙欠身行礼道:“大人。卢姐姐生前并不想嫁给朱逢祥,这是确定的。否则她就不是死后与他做夫妻。”   柳知白因着她先祖,以及品貌谈吐,对她倒有几分作长辈的照拂。没有生气她的插手,微微颔首点头。   江芙眼神锋锐起来,只是小姑娘的脸蛋板着,没有大人的冷冰,只是反差的冷萌。   她道:“再说,卢姐姐清清白白的,待在阴间做鬼,还是到阳间做人。正常女子都会选择后者。”   虽然知道本朝人的私欲,不可大于礼法,但是江芙还是希望,柳大人顾念下苦主本人。   一个女子的意愿,也是意愿。   外面淡蒙蒙的天空,已经黑沉如墨。   柳大人望望堂下的人、鬼,道:“先把尔等压入官署后院,不得随意走动。明日再审此案。”   柳知白回到卧房,摘掉管帽官靴。一只纤滑的手已经替他做了。   妇人有春晓之色,眉梢眼角脉脉温情,又有股自然风流韵味。   “夫君。”翠绿的宽大袍子,让她矜冷端庄不少。   柳知白反握她的手,叹道:“怎好让夫人动手。”   柳夫人淡笑,“夫君不减负担,生前为人做主,生后亦是为操心不断。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女子,是他一生之怜爱。他不由心头悸动,又叹气,把妻弟东城县城隍的作为,告诉了妻子。   柳夫人早一步所知,她面上不显,扶柳知白坐在长椅子上,给他按摩手臂放松。   “吾弟东儿对这桩案子,处置欠妥。”随后柳夫人又道,“妾身略有番拙见。”   双眸轻阖,暂做休息的柳知白道:“夫人但说无妨。”   “百年前,妾身在闺阁时,就听父母长辈之言,嫁给郎君。”柳夫人脸色露出淡淡回忆,眉眼温柔,“那时妾身也是害怕的。”   柳知白睁眼坐起身,“夫人不想嫁给柳某。”他确实比小妻子大十岁,娶妻时,心里也是惴惴地。   她双颊飞红,眸子尽是潋滟风情,娇嗔道:“妾身那时是个小姑娘,哪里真正懂得夫妻二字。”   “可嫁给夫君一段时间后,妾身变懂了举案齐眉,共同进退的夫妻之乐。”柳夫人又道,“我想那卢氏女因是夫妻生活不和谐,所以才抱怨。”   柳夫人道:“既已礼数周全的嫁进来,成了人家媳妇。不如让我劝解卢氏女,让她兄长与丈夫不再为难。”   柳知白微微凝思,目向窗口桌边上的鸟笼。夫人养得金丝雀,在里面低首啄食。   -完- 第17章 夫妻之事   ◎她哽咽,道:“夫人,您也是女子,您能体谅……”   ◎   地府的白天是灰蒙蒙,夜晚是黑沉沉,总之就是不见人间的清明白昼。   鬼差把江芙与卢秀生带离厢房,江芙他们原以为还是要在公堂上,进行案件的审核。   没想到,却是柳夫人举办宴会,招待他们。   二人相会对视,俱是不解。只是既来之,则安之。   江芙觉得以柳知白的名声,不至于坑害他们。暂且按兵不动,看柳大人心到底打得什么葫芦。   看着并不忧心,满心信任柳大人的卢秀生,江芙心中倒不知如何是好。   总是有几分羡慕吧。   若鬼界比人间简单些,亦是十分好的事。   柳府仆人穿梭,摆上了带些灵力水果。不说对鬼,只说对人,都有清疏沉疾,益耳目好处。   这些灵果苗是柳知白无意所得,后来插苗在灵土里,闲来无事时经他手灌溉水流,生出果子便不一般了。   江芙见到了上座的柳夫人,一身玄色袍子,发髻间金钗少而精致,让人顿感庄重矜贵。   她含笑看着江芙与卢秀生,柳夫人身边的柳大人,神情亦是舒缓。   看着案前,与凡间水果相似,但卖相更加水灵饱满,隐隐散发清澈舒适气息。   江芙咽了口口水,按地府日子算,她着实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   他们竟也不饿,只是看着这灵气的果实时,倒是饿了。   卢秀生还保持着读书人的礼仪克制。   柳夫人却笑着站起,朝江芙道:“我听我家老爷说你是江大将军的后人,果真是钟灵毓秀。以人身入地府也有几日,应是饿了,孩子快吃些。”   柳大人点头,道:“不要客气,你们二人吃些,对身体有好处。”   江芙隐隐能看见人和物上的气息,并以此判断其性质。   她看到的,和直觉都告诉她,把这些灵果吃了,能让她得到很大好处。   她又想到西游记里的人参果,这幽州司管没那么大的本事,但是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水果,不能很差吧。   不管他们何故献殷勤,反正柳知白的性格不至于害人。   她起身行礼感谢,双眸弯成月牙:“多谢柳大人柳夫人。”   卢秀生也站起道谢。只是他没有江芙干脆,坐下后……就直接吃水果了。   卢秀生有些不好意思,他鲜少使用年纪优势干涉江芙,这回却道:“妹妹,我们本就求大人帮忙,又怎么好再让人家设宴款待。”   江芙吃得满口生津,这些水果味道极其鲜美,入了腹中似化作一团清气,调灵四肢百骸的筋脉。   耳边的聒噪声,有些打扰她吃东西。江芙一个水灵灵的梨子,塞到卢秀生的口里。   书生只觉大为失态,有几分窘迫和气恼,但舌齿尝到果子的味道,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不由自主跟着吃起来。   见此,柳夫人对着柳大人一笑,柳大人捋捋胡须,点头。   过了一盏茶功夫,有仆人传报:“秉大人和夫人。朱逢春与其妻到了。”   “啪嗒”   ——书生口里的水果落在地上。   灵果很快被地底的阴气附着,变得乌黑瘪烂。   “哥哥。”未见其人,先闻其悲音。   江芙随那声婉柔悲凄的女音看去,只手里的果子,还是忍不住放到口里吃。   一身白衣,乌发如云,垂落腰间,鬓间簪得朵白花。她瓜子脸,柳叶眉,眉含烟愁,更显楚楚可怜。   怪不得,朱家这个土豪,生前生后都要费尽心思把她搞到手。   在古代,有美貌无好的家世,真是犹如案板上的鱼肉。   书生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撇开讨人厌的朱逢祥,拉着妹妹的手,“妹妹……”   千万的思念,日夜的担忧,化作一句:“哥哥带你回家了。”   卢氏女看看脸色阴沉的“丈夫”,再看看堂上的柳大人。心道,柳大人的清明,刚正不阿,她也略有所闻。哥哥还受到了他的礼遇,许是她真能解脱。   她也是眉梢含喜,轻轻柔化了些烟愁。   江芙见她柔柔弱弱,倒是有几分不能想象,她珠钗上浓厚的怨气了。   若是放在平日,朱逢祥是要给卢秀生个好看的。只是他会审时度势,不敢再柳知白面前造次,甩袖坐到另边的桌案上。   卢秀生牵着妹妹的手,回自己的座位,心神动作都是欢欣雀跃,仿佛此时已经战胜了朱逢祥,要将妹妹救回去。   “夫妻当是相敬如宾,何能苛待妻子?”柳夫人微微蹙眉,质问朱逢祥,“你做得事夜未眠混账了些。”   听到柳夫人批评朱逢祥,卢秀生更是有了底气,觉得柳大人站在他们这一边。   满心欢喜的他,没有细究其中深意。   江芙却手脚都有些冰凉,口中的灵果再好吃,也让她食不下咽。   卢秀生正与妹妹叙旧慰问,他转眼间也看到了江芙脸色苍白。   他便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芙这回没有搭理她,只是有些不符合贵族小姐礼仪,沾着果汁的手擦在袖子上。   她出列在正堂中间,行礼道:“多谢柳大人和夫人款待。我们凡人虽蒙受冤屈,但有大人这样公正的神官在,是不会让黑暗与不公笼罩太久。”   “我们现在还有事要做,要暂且辜负夫人的宴礼。待卢哥哥送其妹妹入轮回,我们再行回来感谢。”   柳知白没有说话,柳夫人的眉毛凝滞不动。有多久没人反驳她的话,反抗她做得事了。   这小姑娘虽没有明说,但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竟还敢违逆自己。   柳夫人想,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千金小姐不知现实。   就全当给她上课了。   柳夫人肃敛仪容,道:“卢秀生,你妹妹与朱家订婚成亲之事,可是事实?”   卢秀生已觉得气氛不对,他握紧妹妹冰凉冰凉的手,心中给自己无尽的勇气。   他出列拱手道:“夫人,却是做不得数,我作为兄长都不知此事。”   一声叹息在厅堂响起,柳夫人道:“女人既嫁,又怎能无故反悔呢?虽不是你亲自操持,但是你族中长辈点头同意。”   “你身为读书人,应对长辈抱有尊敬之心,不能违逆,如此方是君子之道。”   卢氏女浑身发抖,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流出,化作一滩血水,溅在洁白的裙褶上。   她哽咽,道:“夫人,您也是女子,您能体谅……”   柳夫人严肃打断她,顺眼瞥了小姑娘:“正因你我都是女子,我又是你长辈年纪,才该给你好好教习一课。” 第18章 物回其主   ◎“哥哥。”她又清又柔的眼睛,凝望他。◎   “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那双温柔的眸子,冷淡一凝,居高临下地俯视,“卢氏女,别告诉我,你连班大家的《女戒》都没有读过。”   说完,她不再看,书生妹妹惨白的脸色。   “朱逢祥,如今你内宅不宁。也是你御妇无道造成。”柳夫人抚平袖口的褶皱,道,“勿要让你的家务事,牵扯公堂,扰乱公务。”   朱逢祥心中大喜,面上唯唯诺诺,垂首行礼,“夫人训责的是,小子日后定将改正。”   江芙怔怔看向,端庄温柔的柳夫人。   书生焦急万分,他挡在妹妹身前,望了望柳夫人,最后向柳知白道:“大人,您说过……为学生做主。”   柳知白叹气,甩袖离席,只留下:“清官难断家务事。”   待柳大人离开后,朱逢祥一把扯过书生身后的卢氏女。   “丢人现眼!快跟我回去。”   说说扯扯间,把她拉到府外,一座精致的马车候着。   卢氏女一直回头,伸手去牵哥哥手,“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书生在凡间是柔弱书生,在阴间也是柔弱凡人。他被修了鬼身的朱逢祥,挥拳打倒在地。   却又一次次,强撑身体站起。“阿眉,你要跟哥哥回去。”   柳夫人站在堂上,江芙站在堂下。   夫人冲凝视她的小姑娘,绽放温柔的笑。   “芙儿。”她轻轻唤她,“你家人,是这么称呼你的吗?”   江芙没有回。   门口的惨烈声声,生生在她心口裂出一道缝隙。   柳夫人也没有生气,仍是好脾气道:“想你也是贵胄之后,家中女眷必是知书识礼。”   小姑娘清澈的眸子,染上淡淡的阴翳   令如今的柳夫人厌恶,怀念。   她走下台阶,厚重精致的裙摆微微拂动,走到女孩面前,抬起女孩素白的小手。   “芙儿以后,要做一个识大体顾大全的女人。不要学卢氏女。”   她的手被重重拍落。   “夫人不觉得……”江芙抬眼直直望这女人,“做错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和施·暴。”   此刻她心里的不满、哀伤、愤怒,如岩石里火浆迸发。   小姑娘重重质问:“你知道的,里面最大的受害者和无辜者是谁。为什么还要觉得……理所当然?”   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样话,除了激怒对方,不能对既定之局面,做出任何改变。   可是江芙就是不甘心啊!   她的不甘心包含书生的不甘心。却又比常人的不甘心,多了些东西。   柳夫人微微垂首,这双眼睛,除了伤愤,还有叛逆。   令她厌恶,又点燃一丝怀念。   一瞬间,柳夫人的思绪穿透灰蒙的光线,穿透地府的百年光阴。   春风拂苏堤,花柳繁荣。翩翩襕衫的少年,乘舟逆日而来。   岸边垂柳掩映的她,执着纨扇,既羞怯又好奇地望去。   少年男女相视,春光灿烂,亦是成为对方的衬托。   直到侍女提醒,她才转身以避,却又忍不住三频回顾。   陡然乌云密布,日收花折。阳光明媚,怦然心悦,万般消散。   柳夫人收拢神思,音容冷峻,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本就是理所当然。”   江芙退后几步,接着转身离去。   她身后传来,似殷殷嘱咐的慈和声:“你因稚幼而无礼,我不怪你。你长大后,就会知我说得真切。”   柳夫人深深注视,小姑娘转身时的笔直背脊。刹那,她看到的不是浸透的贵族仪礼,而是隐藏在身体里,比叛逆还甚的——反骨。   她觉得这很危险,像簇火苗,在人们倏忽间,茁壮成大火。令人粉身碎骨,却又让她想……   柳夫人的裙摆下,迈出半步,又后退瞬移消失。   江芙跑到府外,扶起鲜血满面,倒在地上的书生。   她擦拭他鼻口的鲜血,眼眶微酸,视线已经有些被水雾模糊。她道:“书生哥哥,你怎么样。”   朱逢祥把卢氏女塞入马车里,朝书生脸扔下张帕子,俯视他,得意的笑,“卢秀生擦擦你的狗脸,你只配趴在我脚跟。”   他摇头晃脑:“做人嘛,最主要的人,听话!”   卢秀生强撑着起来,张口还没出声,就咳喘声声,血渍倒流。   江芙怕他异物堵塞口鼻,忙给他顺气,安抚他的情绪。   “来,学狗叫叫。”朱逢祥看他狼狈模样,越发轻松愉悦,蹲身对视,“妹夫我高兴了,就少打媳妇几次。”   卢秀生的稍缓的咳嗽声,在此时越发强烈。   守卫江府的鬼差们,心中也隐隐悲愤,也撇过去头。   江芙忍无可忍:“你要知道,这世上有神鬼,自然就有天理昭昭,善恶因果。”   朱逢祥本不欲和这小姑娘有什么怨隙,他又不是傻子。小姑娘的命格可比卢秀生贵多了。   但现在在阴间,鬼法比王法大,小鬼比贵人大。   他呵呵一笑:“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是人间险恶吗?而现在,这里,比人间还……”   下一秒,他就自感黏腻的厌恶。书生连只鸡都杀不动的手,死死握住他镶嵌宝石的云靴。   朱逢祥讨厌他的眼神,更被他死缠烂打的动作激怒。手握成拳,就要垂到卢秀生的天灵盖上。   江芙一边捏起玉佩,一边冲鬼差们喊道:“素闻柳大人治下严明,这里有暴徒在柳府门前虐人,还不来清理门户吗?”   两道青影如风速来,抬臂膀制住朱逢祥。他们厉声叱喝:“休要在司官府前撒野!”   怀里的人还在喘粗气,江芙松了口气。青龙没有现身,但是柳知白的手下还是管用的。   她松弛的身体,稍稍后倾,背部衣衫濡湿一片。原来她已是冷汗淋淋。   “大哥!”卢氏女披头散发,衣衫破损从马车里,艰难钻出来。   想是那马车设了什么禁术,才让她如此艰辛。   卢秀生眼睛微亮,他抬起头,向妹妹唤道:“阿眉。”   妹妹的眉毛生得好,以此为喜,小字亦为“阿眉”。   可是现在的她,再也无心画眉梳妆。   千钧之力压覆,朱逢祥手臂作痛。他收了手势,看了几眼鬼差,道:“小将军教训的是。”   朱逢祥跨步走向马车旁,把刚落地的卢氏女狠狠撞到车轮上。   看得书生急火攻心,又瞬间喷了几口血。   江芙愤怒道:“朱逢祥,你……”   旁边的鬼差也按捺不住,欲要上前。   朱逢祥打断她,扭头讽刺嗤笑:“我在揍自家婆娘。”   他字字高昂:“本朝有哪条律法,幽司又有哪条规定,丈夫不能教训娘子?!”   说完他又一巴掌,扇在卢小妹印着车辐的脸颊。   他那一扇,明明没有扇到江芙,却让她头胀眼黑,深刻感受到侮辱与哀痛。   忽然她怀里空了。   “阿眉别怕。”书生护住卢小妹的头,他被揍得眼冒金星,嘴斜脸肿,整个都懵了。   可是他还死死捂住,怀里的女孩。他本能记得,这是他妹妹,他最小妹妹,唯一的妹妹。   江芙冲两个鬼差道:“你们还不管吗?这样下去,人和鬼命都不保了!”   玉佩并不会平白出龙身,到底要触发什么样的媒介呢?江芙有些懊恼,没有琢磨透。   “鬼命……是快不保了。”两个鬼差不动,表情微滞。   江芙奇怪,转身朝他们视线方向看去。   卢氏女的气场完全变了,她长发飞舞,眼珠深红,手指甲又长又黑,刺向朱逢祥的脖颈,一道黑红的血从他身体流出。   “不好,怨气冲天,要成厉鬼。”   鬼差没方才如梦初醒,甩出袖中锁链勾住卢氏女的脖子,使劲往后拉。   朱逢祥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嘴里咒骂:“欠打,应该天天给你锁上缚魂勾。”   江芙扶起书生,她望向卢氏女,其容僵紫,神情狰狞,口中嘶吼。   怪不得卢氏女的首饰怨气甚重,原来她自己体内也是怨气甚重。   卢秀生要跑过去救妹妹。   江芙抿嘴,拉住他,摇头。   卢氏女的情况并不稳定。   只见她拼命挣脱鬼差的链子,隐隐有挣脱之势。   卢秀生看不得妹妹这么受苦,他去帮忙挣脱锁链。   “哗啦”一声,卢氏女挣开缚锁,长长的指甲划过卢秀生的脸颊。   鲜红的人血,滴滴如红花坠落。   卢秀生怔怔望着妹妹,一定不动。幸好江芙身材娇小,她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卢秀生拉拖。   “你妹妹认不得你了。”江芙使出吃奶的劲拉开他。   两个鬼差也挡在他们前面,重新抛出锁链,然后左右两侧拉住卢氏女。   “可是,阿眉的眼睛是多渴望……”卢秀生痴痴道,“多渴望和我这个兄长相聚。”   江芙定睛看去,怨气冲天的卢氏女,确实非常渴望他……们,红色的眼珠里满是对食物的垂涎。   江芙既伤怀,又被书生整得无奈。鬼爱吃人,吸人精气,喝人血等,一直有传闻。   不管怎样,他们两个香喷喷的食物,还是别刺激女·鬼了。   卢氏女朝江芙呲牙,口流腐蚀涎液。江芙不由拽着卢秀生后退。   看着撤开的二人,朱逢祥有些失望。卢小妹发疯弄死这两人,以绝后患,该有多好。   朱逢祥翻手,掌中浮现红色勾子,接着一掌拍入卢氏女胸腔。   心尖被勾住,卢小妹四肢后倾,大脑震晕,大片红血映入眼帘。她看到了自己还未腐化的身躯,被人劈开棺材,展露在人群里。   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她被人破开胸腔,取尽心头血。为什么她觉得当时好痛,好痛,痛的死去活来。   她明明已经下葬了?   心脏的疼痛,让她渐渐清醒。但看到正前方的朱逢祥,她又立马发狂,恨不得啃食他神魂。   两个鬼差对视,以眼神交汇:厉鬼若在司官府前化成,你我难逃罪责。   他们犹豫了下,对书生道:“得罪了,我等需按法则行事。不能你妹妹化厉·鬼。”   书生着急道:“你们什么意思?”   朱逢祥皱眉,他好不容易将人弄下来,就这么没了。再弄一个,恐没这么容易了。   他道:“小将军们莫忧。我能控制她。”他袖里伸出只金铃铛,晃动几下,卢氏女不再狰狞,整个人安静下来。   江芙跟做过山车似的心,稍稍放下。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总算是把卢小妹保下来。   “过不了几日,她便会恢复正常。”朱逢祥笑道。   书生走上前,拂去妹妹脸上的灰尘。她不伤人了,也不会动了。   他将一直携带的珠钗,小心插在她发间。   妹妹亦是爱美,只体谅家中清寒,自己又读书,所以没有正经首饰。   他也是在她久病不起,郁结床榻时,为她开颜,拿出平素手抄书挣得碎银,给她买了只成色上好的珍珠钗。   她很是爱惜,临终前也不想把钗埋入土里,恐剥华失色。   他便作了珍藏。如今……书生抬首看妹妹,乱髻云发里一只圆润珠子,熠熠生彩。   如今也算物回其主。   而卢氏女的红色眼珠,突然转动。   两个鬼差陡然一惊。   再看去,她的红眼珠渐渐转为剔透墨色,肤色慢慢恢复润滑白皙,指甲消短。   “哥哥。”她又清又柔的眼睛,凝望他。 第19章 听闻杀神   ◎你不远着这位新任的寒面阎王,还上前讨打。◎   灰蒙蒙的天空地底,一片寂静。   朱逢祥没想到,卢卢氏女这么快恢复正常,以往发狂都需十天半个月冷静。   他包扎脖颈的血痕,缠着个白条,拜别鬼差:“劳烦小将军们了,我这就将内人带回府看整。”   卢氏女摇摇头,希冀看著书生:“大哥,我不要和他回去。”   书生拦在妹妹面前。   江芙见她神经紧张,身体非常抗拒,又想朱逢祥古怪的勾子。知道这家伙平日暴·虐卢氏女。   她对两个鬼差道:“劳烦两位大哥,向柳大人禀明卢氏女的情形。”   此言一出,震惊众人。   她怎么敢把生了怨气的女鬼,送到专管刑法的神官面前?   几经波折,书生却对江芙有股信任。他对瑟缩害怕的妹妹,肯定地点点头,让她相信小姑娘。   鬼差神色不明:“小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小姑娘恳切道:“卢姐姐既然有化怨气之嫌,不如把她先压在幽州,静观其变。”   她又走到朱逢祥身边,状似关心道:“我也是为朱哥好。卢姐姐神魂不定,若是狂性大方,错伤了你或者周围的小鬼可就不好了。”   “总之,我相信柳大人手下,都是能人,能更好监看卢姐姐。”   能脱离朱逢祥身边,比什么都好。   卢氏女赶忙道:“小女自愿被关幽州大牢。以求众大家安稳。”   到了此时,朱逢祥还哪里看不出他们把戏。他拱手道:“小将军信我,我自是能驾驭……”   两个鬼差严肃道:“此事重大,当要大人决断。”   最后柳知白将卢氏女暂收压牢底,以观后续。   不看到朱逢的嘴脸,单独自己相处,是她多么渴望的事情。   进大牢,卢氏女反而心情舒畅。   书生隔着结界看望妹妹。   他道:“你现在这里待段时间,哥哥一定救你出去。”   卢氏女看看书生红肿的脸颊,破损的衣襟,再看看小姑娘,摇摇头:“大哥,是小妹将你卷入此中。阴阳分明,我不能再拖累你。”   江芙凝视她,卢小妹恐怕有自绝之心了。   她道:”事情未到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更何况……”小姑娘笑的甜甜,仿佛充满了希望和无忧,道,“书生哥哥是个很执着的人,他要救姐姐你,谁都阻止不了他。”   书生铿锵有力道:“小妹,你等我。”   然而他的内心,不像在地牢时说得那样坚定决绝。   他们出了官署,走出两里地,倚在一颗大石头面前休息。   书生颓然坐下,没了先生教导的礼仪端正。四周蒙蒙,他眼神迷茫,心亦不知何去何从。   他第一次感到了无力,眼圈酸涩,一滴泪流下。   江芙认识的书生,他迂腐与坚强并存,纵是被人嘲笑,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有松懈软弱过。   “别难过,你一定能救出你妹妹。”江芙小心安慰道。   书生垂首:“在人间,我是个弱书生,在鬼界,我是个没用的凡人。”   他抬眼看向江芙,他哽咽道:“我甚至不如小妹妹你机敏。”   “我斗不过豪族,赢不过鬼神。只能看着唯一的血亲受苦。”细细密密的水从他脸颊划过,“吾之一生,是多么惨然苍白。临尽之时,又有何颜面,面对逝去父母。”   只听远处有鬼喊道:“下雨了,冥界下雨了!”   这雨水和凡间的雨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江芙抬首看这个男人。   若是以现在的判定,他还不能称之为男人。他今年才十六七,听说他加冠礼还没举行。   他一直古板倔强的眉毛,让人生忽视他真实的年纪。此刻松懈无力,雨水打湿他的头发,红肿的脸颊,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亦是此刻,让江芙意识到他还是个少年人。比她真正的年纪心智,还要稚嫩。   “你已经很厉害了。”江芙对他弯弯嘴角,“若是我父母双亡,还带着妹妹。即使有亲眷解囊相助,我也不能学业与妹妹兼顾。”   十七的秀才,不论古今,都是很有天赋的读书人才。   书生沉默片刻,又道:“可是,我是如此的……”弱小,似螳臂挡车。   从进入地府绷紧头皮,精神,江芙第一次放松下来。   她真正接触队友的内心世界,她怜惜砖头缝里钻出的嫩芽。   “这一切又不能怪你。”江芙捧着脸,半蹲着,认真道,“如果我出生在平民之家,我都不知道会遇到如何险恶的事。我不知道那样的我,有没有你的勇气去解决问题。”   她盯着他的双眸,很认真很认真:“比起权贵子弟,你是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但是在生活里,你是一个勇敢不平凡的人。”   书生哈哈大笑,扯得嘴角发疼,“谢谢你。”世家子女,年纪虽小,但言谈举止皆不俗,令人如沐春风。   他又有些黯然:“吾辈不及你们贵族世家,拥有大量典籍和圣贤老师教之。吾之路不长也。”   江芙扶起他:“如果你一直前行,加倍努力,你的后代将无你如今的窘迫。”   卢秀生笑着点点头,他和妹妹,都拼了命让他科举,显然希望改善颓落的家族。   江芙的衣服湿哒哒,又扶着他,走起路很不方便。“我们先回茶馆,再做打算。”   卢秀生忽然道:“江小姐你走吧。”   小姑娘停住脚步,不解看他。   卢秀生站直身体,后退几步,弯腰作揖行大礼。   江芙有些无措,古代社会形态,女子卑弱。除了长辈上下级关系,男子是不会给女子行大礼的。   “承蒙小姐扶持,多次仗言相助。”卢秀生起身,肃穆道,“只是接下来凶多吉少,我已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小姐心地善良,若因受我连累而出事,我与妹妹生生世世愧疚。”   江芙抿嘴,沉默片刻后,凝视灰沉沉的来路:“我帮你,又岂只因心善。”   书生不解:“那又是因何?”   “因为啊……”她浅浅一笑:“大概是同为女子。”   书生有些明白,似又有些不明白。   “既然你坚定救妹妹。”江芙道,“就直接去拜见冥王吧。”   书生笑着点头,“好,去丰都求见阎罗王。”   江芙轻触腰间的玉佩,看到来路有几个说说笑笑的小鬼。   柳知白治下,还是安宁清稳,鬼怪都不会坏到哪里去。   书生前去询问,如何到冥王殿府。   这几个小鬼被他的话笑死:“你不远着这位新任的寒面阎王,还上前讨打。怪哉!怪哉!”   但是有个好心的老鬼,捋捋白须道:“你往西南方向走十里,就是冥河,河上有船家。你跟他说到冥王殿面王,他自会带你去。”   书生连声感谢,脸上露出生机。   听完后,江芙过来问道:“可需要支付船家东西吗?”   其他几个鬼,也都摇头摆手:“咱们新任的冥王,不仅是个狠角色,杀了许多神官鬼怪,还在冥河各处设了船司。可以免费带鬼。”   “只是甚少有鬼去坐。”有个鬼瑟缩脖子,道,“听说坐船去面见冥王的鬼,几乎都灰飞烟灭了,还连累了许多无辜的。”   老鬼严肃问他:“年轻后生,你还要去吗?”   原来阎罗王是杀神,书生犹豫不决。但他最后咬牙道:“我要去。”   倘若连阎罗王都不能主持公道了,他与妹妹同葬地府,也是上的意思。   尽人事,听天命吧。   老鬼见小姑娘托着玉佩到自己跟前,见多识广的他连忙后退。   “我为善待你们,你这小姑娘怎么要来害我。”   江芙摇头:“我绝无此意,只是想问此玉佩如何祛邪。”   有个小鬼大胆好奇,上前摸了摸玉佩,却被盘旋而出的青龙甩的老远。   卢秀生:目瞪口呆……   众鬼瑟缩发抖,老鬼气得发抖。   江芙:“我明白了。”她对发呆的卢秀生道:“快走。”   卢秀生慌忙之下,手脚并用跟随江芙,朝西南方向跑去。   “她个鬼,怎么会用祛邪护体的宝贝。”一只鬼稍稍恢复理智。   老鬼走去扶被甩的鬼,道:“废话,鬼怎么可能得到龙魂庇佑,她肯定是人!”他也边说,边琢磨,怪不得刚才那两只“鬼”不对劲,原来是人。   其他几个鬼,互相抱得更紧了:“他们人都要找阎王大人的麻烦了吗?”   好家伙,论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么比他们小鬼还自信!   书生随江芙跑了老远,身后的一切都被灰蒙蒙遮住了。   他不由停了下来,喘着粗气,道:“咱们歇歇……他们没追来。这群鬼这么善良,江小姐,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兔兔这么可爱,你为什么要吃兔兔?   鬼鬼这么善良,你为什么要杀害鬼鬼。   江芙:前者因为馋,后者因为她是无意的啊。   看来触发媒介,是鬼碰触玉佩,就会召唤小青龙。   怪不得阳间的人,都是贴身携带祛邪物品。   歇息了会儿,两人心情平静下来,江芙甚至听到了潺潺流水声。   江芙道:“你听到了吗?”   书生疑惑脸。   等二人再走个四里路,书生也听到水声。   但眼前还没看见冥河。江芙觉得他们二人应该被柳知白的灵果,强健了耳目躯体。   以致书生,面上伤痕累累,但是生机仍旧蓬勃。   只是她吃得多,比书生更耳聪目明。   不一会儿二人寻到了冥河,他们眼前是浓稠黑沉的河水。   一只作乌鸦俯身啄饮,顷刻间沉灭河底,连浮面的羽毛也被快速消融。   在黑树,迷雾掩映下,一切都是如此的寂静诡异。   忽的一艘小船驶来,有道轰隆隆的嘎吱粗糙嗓音问:“汝等渡船去冥王殿吗?”   书生与江芙此时也是瑟瑟,江芙戳戳他,他才稍微镇定,道:“我……”   他说话没有被打断,而是因为他说不下去了。发问的“人”,着一身黑色连帽披风,回首对视岸边人时,露出雪白的窟窿头。双眼空洞,漆黑深沉盯着他们。   妈呀,在鬼城混这么久,见到的鬼几乎都披着人皮。还是头一个这么直白的。   不愧是被小鬼们称为杀神的阎罗手下。   恐怖,骇人,鬼听到都退避三舍的阎罗。   真的靠谱吗?   不止书生产生怀疑,江芙也疑惑了。   -完- 第20章 龙狗争斗   ◎他一抓扯开龙神,其爪拍龙尾,其足踏龙身,冲江芙呲牙咧嘴。◎   酆都又名丰都,本朝隶属巴蜀之地。   其下乃是鬼界首都,冥王府、奈何桥、黄泉路等皆设于此。   小舟顺冥河西南,飘摇而至。   江芙与书生并坐船尾,划舟的白骷髅一路默默无语,也因此消减了他们二人的恐惧。   吱嘎粗哑声再次响起:“到了。”   江芙与书生相互凝视:这么快?   算起来也不过一个时辰,可他们二人单从城隍管辖地到幽州司管府衙,都走了好几天。   骷髅大哥,咔嚓咔嚓扭过头,漆黑无神的洞眼,扫视他们。   他没有说话,江芙却分明感受到一丝怨念:你们怎么还不下船?   他们道谢,赶忙下了船。   二人抬首向岸边正北,雕梁画栋的正门大敞,匾额上书“澧都鬼城”四字。笔力雄浑,似用刀枪剑戟刻画。   大门往来有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不一而足。   两个金甲壮士,肃穆立于门。   看着平和行走,城内甚至有叫卖的吆喝声。江芙有种回到凡间的感觉。这还真不像她想象的澧都。   书生与江芙有些紧张,不知二人进入,会不会被识破人身,又会不会被赶出去。   两人小心翼翼跨入城门,原本两个面无表情,甚至犹如雕塑神仙的甲士,双眸放出白光。   “尔等凡人,如何到澧都鬼城?”   那声音如黄钟大吕,轰得二人耳目震晕。   半晌后,书生勉强站直身体,将来历说明。   一金甲侍卫道:“原来为鬼请愿,随吾觐见王上。”   书生转身对小姑娘道:“江小姐,你在城门等我。”   冥王传闻暴虐,他们尚不知其真性情。江芙尚有个保命的小手段,她怕自己不在,书生真命丧黄泉了。   更何况……   江芙四顾环视,城中建设与人间无意,披着人皮的鬼怪皆望向他们。其中一美貌女鬼,与她视线相撞,不禁掩袖羞然一笑。   江芙紧张的心渐渐平展,更何况她放不下卢氏女的案情。   在阳间,被人骚扰强取豪夺,死后还有困于鬼幽。   源头就是因为,她是没有深厚背景,却拥有令人窥觊的美丽。   即使她逃过生前的压迫,却没有逃过宗族长辈的威压。   这让她想到了,此世两个堂姐。   古代女子的价值,似只能体现在嫁人的时候。似嫣然一笑,昙花一现。毕生之绚烂,只凝一时。   卢氏女更为悲惨的是,死后还要被宗族剥皮拆骨,鲜血淋漓的利用完。   无论是清寒还是贵族,似乎女人在他们进行博弈时,是一种资源,可以利用,可以交换,可以抛弃。   唯独不被视作“人”。   即使江府形势渐好,她升为国公的嫡女,也无法消除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的恐惧。   “都到了这一步,你我生命系于一起。我应和你一起去。”江芙道,又眨眼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特定的情况,和执念的驱使下,让江芙忘乎世俗。   不管前路,不问后路。   她只想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给书生一个公道,会不会怜惜一个……弱女子。   两人被金甲引到冥王殿,飞檐斗拱,亭台殿宇,低奢而又有威严。   府中管事道:“王上让这两个凡人,直接去后花园内。”   江芙微微蹙眉,这个冥王确实难测,不让他们去公堂开审,却要他们去私人别墅。   金甲士抱拳颔首,接着吹了口气,二人周围拢旋清风。   二人再睁眼,已到鲜花似锦,垂柳藤蔓绚烂,绿藤上挂有丝质宫灯,驱散灰蒙暗沉,多了几分清明。   做王真是好,可让四时之花一朝全放。   只是有一条黑色浓稠的长河,在园子里。令二人在这似仙境的景致里,清醒过来。   金甲士行礼道:“王上,人已带到,下官告退。”   花丛之中,有座玲珑亭,玉石桌凳。一青年一老叟坐在其中。   书生朝那老叟跪去,“还请冥王为学生伸冤。”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但这次是如此的决绝、孤注一掷。   他似乎走到了选择的尽头,再没有其他出路。   江芙也跟着跪了下来。忽的被一道清风托起。   青年与老叟都起身。   老叟发白须白,穿着一身常服文袍,鱼袋玉环佩等物皆有。可知其身份不一般。   老叟道向那青年请罪:“老臣逾越了。”   青年并无脑意,淡淡道,“鬼界见我者都甚少,何况凡人。”   青年步步走下台阶,一身黑色金丝袍子自然垂在花瓣花蕊。   老叟随之跟上,对书生道:“汝拜错人了。这位才是我冥界之王。”   江芙不禁为书生又尴尬又担忧,她暗戳戳扫过去。   真冥王,峨冠博带,俊容锋眉,双眸似点漆,盛满细碎的寒意。   让人联想到,最凄寒的月,最锋利的刀。   普通人确实会以为,这俊生是臣,而旁边沉稳的老人是王。   书生转头跪向冥王,并请求恕罪。   冥王道:“无妨。你有何冤情陈诉?”   卢秀生就将妹妹的事,尽数讲述。   江芙有些纠结了,她刚开始没跪避免了尴尬,但现在中途跪下,又有些犯傻。   不过比起命,这些算什么。   就当跪·地了。   她刚要双膝软下去,冥王挥手,让她直了起来。   “汝也有冤情要诉?”   一时间所有目光朝向她。   花丛里还钻出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它口里叼了只花,蹭到江芙脚边。   对毛绒的东西,她是喜欢,但是不喜欢来历不明的啊。玩一咬伤了,得狂犬病怎么办?   但想到,在地府这么一趟,都还不一定或者回去。被狗咬算什么,江芙颤颤着镇定下来,然后摇头:“回禀大王,没有。”   冥王深深盯向,那只摇尾巴,蹭小姑娘裙子的“狗”。   空气有瞬间凝滞。   他缓缓道:“既然不求于我,就不必跪。”   六界皆讲究因果,一花一叶一笑,都可对未来产生影响。   其他五界更比人界更甚。   他并不想染上一份尘缘。   江芙暗道,这冥王虽然脸冷些,但人还是挺有自己道理的。比凡间的达官贵人更平易近人???   听完书生的叙述后,白发老叟脸色一变,眉头皱起:“没想到一介小鬼,竟然敢如此猖狂,欺男霸女。”   他对冥王道:“王上,吾观这卢秀生,心纯志坚,不似说谎。当要好好惩治那朱逢祥。”   青年点点头,沉声道:“传吾口令,带东城县朱逢祥、卢眉、城隍许东,幽州司官柳知白,到冥王殿听训。”   那声音,犹如波涛,层层涟漪传到外间。   得到号令的侍卫们,旋身北上传旨意。   白发老叟眉峰微颤,书生只说了始作俑者,新王却将还要另审讯两个官员。特别其中的柳知白,乃是冥界旧势力的代表。   虽然他与柳知白私交浅淡,但是二人政治倾向一致。   新王召见柳知白,还是和一桩命案沾染关系。让他不得不警惕忧虑。   老叟负手微弯腰,沉郁地望向书生。   书生只觉周围的空气,变得冷寒阴郁不少。   江芙感受到了一丝不善,脚边毛茸茸的狗子,还是挺暖的,真香了。   若非在这种大佬面前,她还真想抱着狗子到亭子里,好好rua下。   “王上为何要召见柳许二官。”老叟不解道。   “朱逢祥归东城城隍管,东城隶属幽州。此二神官,如何处理的这桩案子。”冥王低垂视过跪着的书生,道,“让一介凡人,胸中不忿,直达王殿。”   老叟踱步思虑,忽道:“许是这书生撒谎,也不一定。”冥界属于旧势力神官,又不顺冥王的,好些个已经折了。   不管如何,他需得保上柳知白,不能再折兵损将了。   书生连忙摇头:“神鬼在上,学生敬畏,绝不敢胡言乱语。”   江芙却脊背生寒,她不由摸摸腰间玉佩。因为她听到老头说的话,想起:内鬼在身边。   小白狗被她的动作吸引,舔着舌头去蹭她的小手。她摸那条虚龙,都不摸自己!   小白狗一口咬上玉佩。   江芙:……欲哭无泪,狗可爱,但好蠢,请拖走。不是饼干食物之类的,是玉器啊。   一声龙吟,青鳞闪闪的龙身离玉,卷起小白狗。   江芙暗道不好,此狗能在冥王后花园肆意玩耍,可见与其关系。   搞不好还是冥王的爱宠啊。   江芙旋身招手:“小青龙,住手啊!”扎心了,小龙这回不是来保命的,是来催命的吗?   老叟皱眉,请示道:“王上,不知哪里来的残破龙魂,竟然敢……”   冥王摆手:“非是龙魂,人间帝王留下的问道之意罢了。”不成气候。   白发老叟倒有几分,好奇这小姑娘的来历。她身不具皇族血脉,竟然能得此庇护。   而江芙眼睁睁看到,打架场面逆转,小白狗骤然变大,形态也变了,虎头犬耳麒麟脚……   他一抓扯开龙神,其爪拍龙尾,其足踏龙身,冲江芙呲牙咧嘴。   江芙被这几秒反转震到。难道说不愧是冥王爱宠?   她转身,真的欲哭无泪:“王上,这是意外。小青龙应激反应,要保护我。并无恶意。”   此玉佩从她入冥府,就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如何能其神破玉碎。   冥王微抬眼看她。 第21章 阴阳双勾   ◎江芙抱着跑过来的小白狗,心底大石头挪去一半。◎   冥王大袖一甩,道:“谛听回来。”   江芙惊讶,怪不得小狗变身后,聚集了好几种动物的特征。   原来它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谛听。   只见白色的“巨犬”,在瞬间缩小,憨态可掬地滚落在鲜花地。它抖抖白毛,重新站起,眸光凶狠,还要举爪扑青龙。   江芙不由自主紧张,她捏着玉佩,祈求青龙平安。   青龙先是朝谛听嘶吼一番,才转而飞入玉佩,消匿身影。   自觉被挑衅的小白狗,呲牙“汪汪”叫着追逐,围至小姑娘身边跳起衔玉佩。   江芙把玉佩拢在袖子里,进退为难。   谛听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还在冥王后花园撒欢,可见也深受冥王喜爱。   她不想得罪地府的大佬,但也不想龙纹玉佩入了“狗肚”。   “谛听,不得无礼。”   一道光束飞快射入白狗额间。   小狗吃痛,呜咽喊叫,重新滚倒在地,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冥王。只是它乞求的主人,神容不变。   尝到苦头的它,无计可施了,于是乖乖回到冥王脚边。又不敢离他太近,只能隔着袍子,抬眼巴巴看他。   老叟捋捋白须,点头称赞道:“不愧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灵智接近孩童。”他心中长叹,素来中立的地藏菩萨与冥君交好,并非作伪。   小插曲过后。   只听有冥府管事来报:“王上,二神官与男女鬼俱已到,现在侧殿听宣。”   冥王点头:“可宣。”他淡撇跪在地上的书生。   卢主生,忽觉双腿被清气托起。他从跪而站,既惊又急,他欲要解释。   只听冥王淡淡道:“站着说话。”   此时冥王宣的神、鬼进来了。   江芙感到阴寒的凶意,朝自己和书生投来。   又在顷刻消失。   她手掌蜷缩,深刻意识到,若他们不能从冥王这里得公道以及……庇护,将命运多舛,甚至有灭身之祸。   柳知白和城隍,皆整齐的穿官服,戴官帽,肃敛恭敬,朝冥君行礼。而朱逢祥直接行了叩头大礼。   接着柳夫人与卢氏女,行女子之礼。   柳夫人神色澹静,墨绿色的交领裙袄,为她增添贤良端淑风姿。她自然地扫过书生与江芙。   立在花丛的冥王,眼神威严压迫,扫视这几个神、鬼。   累及边角的江芙。她好奇窥去,柳知白与其妻,皆是恭敬而不恐惧,二人气度从容。   城隍垂手微弯腰,微胖面容绷紧,做一副殚精竭虑的模样。   卢氏女脸色苍白,眸色无华,有几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堪破。   倒是在他们面前,最为张狂的朱逢祥,身体颤抖。   “吾问尔等,凡人卢秀生替妹伸冤,是否经由东城县城隍许东、幽州司管柳知白,汝二神审断?”   冥王的话问完,柳知白心中无鬼,从容应下。而他小舅子许东,却在阴寒阵阵的地府,额角生冷汗。   城隍许东弯腰长揖,掩下心中慌乱,态度殷勤而谦卑:“是小神首审。”   他弯下的头,不由自主瞥向姐姐。   柳夫人微微朗唇,颔首,无疑给了他莫大的底气。   城隍继续道:“王上,小神秉持三纲五常而定。夫为妻纲,小神让卢氏女顺承丈夫,朱逢祥善待妻子。以解夫妻怨隙,销去此案。”   他说完,柳知白也简言附和。倒不是因城隍是他小舅子,而是他也认为本案中心点,乃是情理纠纷,而非律法犯罪。   江芙按住火气高涨的书生。   不过这次书生虽是生气,却并没有想当众发难。   他与江芙想的一样,若冥王亦不能公允,地府就应其景,黑暗不见光。当是他和妹妹该遭此劫。   冥王对他们的说辞,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他略过城隍许东,向柳知白询问:“汝确定该如此定案?”   在一旁老叟,察觉气氛不对劲。他道:“柳司官,且再查缺补漏番,万一漏下些就不好了。”   柳知白微怔,不是迟疑择改。而是这桩案子,初看朱逢祥混账了,但了解整件案子,从世间“人情”上来说,朱逢有错但无罪。   他有些想不通,冥王为何如此注重这桩小案。难不成真是外界传言,新任王上有酷吏之嫌。   他亦是不喜朱逢祥模样气质,但也不会乱冤枉人。   柳知白道:“禀王上,莫天官。此案二审皆是符合常规。”   江芙亲眼看到,朱逢祥的神色渐渐缓转,眼睛里已有神气。   “好。”冥王信步,朝他们道,“吾重申此案,以做终结。你等愿不愿意?”   大上司发话,柳知白与许东哪敢不应。   书生眉间又拂起了希望。   卢氏女欠身行礼:“多谢王上。”   冥王眸子一转,众人眼前也随之一换。不再是鲜花树藤的花园,而是黑沉沉的空气。   冥王与纣绝阴天官坐在正北高堂,前者为主后者为辅。   卢氏女、朱逢祥、书生、城隍、幽州司官和她夫人都在堂下。   奇怪的是,江芙站在书生与卢氏女的一侧外边。   她有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有东西在扯自己衣服。江芙低首,原来是小白狗翘着尾巴,围着她转。   卢氏女伏跪在地,垂泪不已:“王上,小女并不认为他是我的丈夫。不过是用了阴毒法子。”   一直有些萎靡的朱逢祥,瞪她几眼,然后对冥王恭敬,道:“王上,不说鬼界,单说人间,便有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但总归是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有真名分,感情之类,自是要另说。”   接下来书生与城隍各自叙述了观点。   无非是围绕,卢氏女到底算不算朱逢祥的妻子。   若是算,那么朱逢祥的虐待她,在本朝是家事,不以刑法处置。   若不算,那么朱逢祥就是卑鄙伪劣之徒,当受刑法处置。   听得江芙黯然伤神。在现代,就算卢氏女被父母包办婚姻,在法律上也是无效,可以申请撤销。   再次一步,卢氏女被家暴,她可以起诉离婚,并让丈夫得到相应惩罚。   可惜在古代,只有一道判决法,是谁的妻子,任谁处置。   古代女子有人权吗?   自然有的,可是比上男子呢,就削弱一层。若是底层女子,岂止被削弱一层?   处处是藩篱,处处是荆棘。   江芙想若她是卢氏女,在不敌之下,忍受不了如此污垢沾身,宁愿自毁,也不想面对这恶意满满、尺寸间的狭隘。   叫卢眉的女孩,一直抗争不屈,承受了相对许多女孩不能承受痛苦、委屈。   其实她也是个勇士。   须发皆白的老叟,抖抖胡子,道:“王上,案情已然分明,幽州司官和其隶属的东城县城隍,判决无措。”   冥王沉默片刻,扫视堂下众神、人、鬼,道:“真是如此?”   老叟乃是纣绝阴天官,段人之生死,怎么会看不出卢氏女的生命线又异。只是他已察觉冥王要在此事做文章,所以他想快点了结此案,不给冥王机会。   深色的眸子,冷清而洞彻,仿佛在浊世中识遍一切。   江芙心头一震,先是为卢氏女的案子揪心,后又恐冥王是不是看出自己,没有喝孟婆汤的灵魂,或者异世灵魂。   很快她松了口气,原来冥王召唤的自己身边的小白狗谛听。   狗子昂首翘尾巴,雄赳赳气昂昂,从堂下正中拾阶而上。   “汪汪……”   堂上黑袍冷面的男人,微张开双臂。小白狗先是扭头朝他们哼哧,然后啪嗒蹲窝男子膝头。   城隍:感觉被一只狗讽刺了。   柳夫人眸光一闪:狗也要争宠了?   ……   就当江芙以为,阎王中途要揉狗毛,解压除疲时。   有杀神之称的此届幽冥之王,拍了下狗头:“卢眉入棺材时的心声。”   谛听,集众神兽之优于一身,善于听世间万物之心声,以辨其性。   几道声波发出,柳知白尚是镇定,柳夫人与城隍却是脸色微白。   反正在场的,修为越低越不好受。   江芙觉得头晕耳胀。   阎王再拍了下狗头,波光带来的晕震减轻。   只听——   “开始吧。”中年男子着急的声音响起。   斜风细雨逐渐变大。   在雨滴里,听得一人回道:“一旦开始不能在中断。还有……”   “棺中姑娘还有一线生机。”   粗糙的咳嗽声响起,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衣服、棺材上、地上。   苍老的声音似被人捋顺背部,咳嗽终于止住。他坚毅果断,苍老带来的虚弱,在此刻不能捆缚住他:“道长,动手。”   后面就是风声雨声、作法声、人群的沉默声。   忽然,在各种声音里,纤弱的女音嘤咛。   犹如黑暗苍穹划过的流星,让行走黑夜的人未知一惊。   有道年轻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太爷爷,她……卢眉出声了。”   她或许没有死。   原来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已身在地府的卢眉,此时脸色惨白,只觉脑海在瞬间塞入大量的画面。让她眼花缭乱,和逐渐窒息。   在声音里,人群开始骚动。   还是那道苍老的声音:“安静,不要打扰道长施法。卢秀生的妹妹卢眉,已经死了。”   众人摇摆恐慌,夹杂一丝良知的心,终于中稳,长舒气。   她已经死了,不需要过问她的意志。   然而棺材中的女子,声音却越来越大,“救我……太爷爷、叔父、成二哥……”   那道年轻的声音,忍着惊恐,阻止道:“人活着,人没有死。她可能是风寒蒙了头,并没有……”   他的声音没有继续下去。是一群害怕、头脑又充斥贪欲,最后欲·望战胜人·性的“人”,捂住唯一特殊的人。   “她死了,她死了!”低敛的声音焦躁不已,甚至带上暴怒,“嫁给朱家嫡枝做少奶奶不好吗?”   所以,“她死了!”   “啊!”是什么被剥碎的声音,“我没有死。”   卢秀生泪流满面,接住倒地的妹妹。卢眉胸口氤出大滩大滩的血,她眼眶中不肯落下的泪珠,晶莹透彻,是人类才会拥有的。   她染着的血的手,死死拽住哥哥破损的袖臂:“哥哥,我没有死。”   朱逢祥脸色惨白。他以为这场布局,巧妙无比,甚至是掩瞒天神。就这样□□裸的,被扯下锦绣袍子,露出里面的腐肉苍蛆。   城隍暗道不好,谛听,可听天下之事。人、神、鬼心声都可听得,更何况人言呢。   他反手推却朱逢祥一把,长袖一甩,怒气冲冲,正义凛然道:“好你个朱逢祥,竟然隐藏龌龃。本官识人……鬼不清!”   朱逢祥不止惊讶,还是气愤地看着他,眉间尽是阴霾。这个贪官,收了他家莫大好处,竟敢轻而易举舍弃自己。   在堂边的江芙松了口气,看向那只小白狗,只觉越发可爱。她嘴角微微翘起。   受害者,惨遭生人不能承受之痛,江芙闭眼,又慢慢睁开,心中坚定道: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定要付出代价。   冥王放下狗,伸出手化掌,卢秀生怀里的妹妹,胸口处升处一只血淋淋的勾子。   男人问身旁的老叟,“莫天官此为何物?”   老叟眉头紧缩,死盯着案桌上的物什,吸了口气:“真是阴毒也,此乃阴阳缚魂勾。阴勾埋在心脏里,手里阳勾的,就可生生世世控制埋藏阴勾的。”   “阴阳双勾可用于六界,拥有心脏的任何生灵。”   而说到这时候,纣绝阴天官看这物只觉分外熟悉,甚至和自己有几分因果牵连。   冥王嘴角上弯,露出讽笑。   柳知白骤然回首,当众失仪,指着城隍的鼻子,“你不是说,已经用三昧真火融了,此物就此消散世间了吗?”   许东慌了,他姐夫几乎没有这么失仪态过。   “两个勾子,我确实吩咐小鬼融消。”他瞥见姐姐阴沉的脸,心底越发不安,只是本能让自己面上镇定,“许是……许是有神吏鬼差违背命令,私自留下了。”   堂上传来高远冷淡的声音:“你不过是听卢眉下葬时的人言,就断定朱逢祥用了龌龊手段。”   冥王漫不经心,脚下微抬,轻驱赶谛听,不让神兽咬他袍角,“或许是卢家的特殊手段呢?”   城隍额头冷汗如暴瀑,他抬手擦擦汗,道:“王上说得在理,是我思虑不全。”   冥王面色一凝,挥袖收出朱逢祥怀里的阳勾。   “许神官,猜的不错。阴阳双勾可证此劣鬼卑鄙如蛆。”他起身,如玉山倾颓,给人以巨大的心理压力,“你知道的比谁都快。可你地府案件办得平平无奇,难不成是生前见微知着,断案如神?”   一旁的老叟,不忍直视这肥胖的蠢货。   江芙抱着跑过来的小白狗,心底大石头挪去一半。这个冥王不仅靠谱而且聪明。 第22章 殊途同归   ◎她轻起唇齿——   “你的命运,与我殊途同归。”◎   冥王冷凝的视线,犹如一把锋利剑。   城隍前后衣裳都湿透了,他觉得这场重审,审的不是那两个凡人,反而像在审自己。   这种不详念头升起,他再也止不住,浑身颤抖。许东下意识地转向,为他牺牲多次的许凝,他求助道:“姐姐……我。”   柳夫人蹙眉,神色还是镇定,斥责道:“在王上面前,怎么可以如此失态?”   城隍伏跪在地,状似羞惭道:“小神失礼了。”   高高在上的冥王,忽然笑道:“你是因失礼而跪?”   他笑转怒,“还是因为与人勾结,助纣为虐而跪。”   在冥王身侧的纣绝阴天官,心火忽烈,只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而且是对他不好的。   他虽不是帝君的神位,但身为罗酆六天宫之一,已很是尊贵。   中低级的劫难,以难动摇他的神魂。他面色不禁肃穆,而就刚刚刹那,冥冥中有道声音警告他。   城隍许东面色惨白,委顿在地。   柳知白掀开前袍跪下,他低下头颅:“是我管教不利,纵容属官犯下罪孽,愿领同罚。”   柳夫人还保持风度,只是江芙看到她的指尖深深插进肉里。   她如此脆弱崩溃的一面,终究还是暴露在了大众面前。   朱逢祥不可置信的,看着这群高高在上的神,个个丧气弯腰甚至跪地。   他眼神狠厉却又悲哀,图穷现匕了吗?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的,还有机会,对还有机会。   他使劲磕头道:“小鬼并不知道什么勾子,只是别人给我,我就用了。还请王上恕罪。”   他此言一出,书生抱着妹妹,手不住的发抖,额头青筋暴露。   江芙也被此鬼的厚颜无耻惊到。不愧是在人间时,也欺男霸女的货色。   冥王步步走下台阶,低敛的袍子映入朱逢祥的眼帘。   他恨不得去捧那袍角,让他舔冥王的脚都可以。   冥王微微弯腰,看向他。   朱逢祥舔着脸靠过去。冥王扬首侧身,道:“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你可真是拉低了我冥府的底线。”   朱逢祥还是不肯放过一丝生机,他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小鬼愿奉献忠诚以及拥有的全部给陛下。”   冥王看着愤愤不平的书生,道:“朱逢祥你在世时,曾抢卢眉为妾,可她傲骨铮铮,并不愿委身于你。”   “然后你突发恶疾,便去世了。只是在地下仍旧心念她,于是威逼利诱卢氏一族,又勾结本地城隍许东,将尚是活人的卢眉,做成死人。还给她嵌入阴勾,以求控制。”   冥王将富丽堂皇的面纱撕下,没有两厢情悦,没有什么所谓的父母之命。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人鬼勾结压迫女人的骗局。   纵使柳知白在勾子出来时,已经有所察觉了,但是当一切堂堂明明的被说出来时。   他竟觉毛骨悚然,不由看了眼妻子。   柳夫人唇色苍白,眉间的优越和矜傲在此时烟消云散。   她心里忍不住咒骂,愚蠢的弟弟。   为什么要为那蝇头之利,毁了百年根基。   她忘了,身在高位时,被人追捧被人尊敬谄媚时的风光无限。   父母再怎么喜欢你又如何,你许东还不是要乖乖来求我。   她对这个弟弟既厌恶又摆脱不掉。弟弟像是寄生在她身上的藤萝,自他出生后,大家都说他是她的责任。   要为弟弟的仕途铺路,所以家族败落了,她要嫁给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为了稳固两家来往,她还要婉柔爱慕根本没有感觉的夫君。   冥王对柳知白道:“你是管教不利,可不止是对下属。”   纣绝阴天宫不禁叹息,心里如刀割,他真的怕失去,柳知白这么个清正又守旧的神官。   柳知白转向依旧站着妻子,黑风飘起她的发丝,长袍丝绦。   她有害怕的情绪,渐渐稳定,被另一种名为“开解”的情绪占领。   她跪在地:“妾身的确参与,但夫君并不知此事。他只觉是夫妻失和而已。”   “夫妻失和?”柳知白忽然大笑,继而簌簌眼泪落下。   此件龌龃事的暴露,何尝不是他心中一块遮羞布的暴露。   夫妻何曾真正心意相通。   冥王不想再看他们之间,类似俗世的纠缠,道:“如此我便宣布真正的判决。京城朱氏豪族,敛财造命,已累及斑斑。人间之事本该归凡人管,但朱氏鬼,不仅在地府不受其罚,悔思重做人,反而又造命案。”   冥王对惶恐到极点,甚至失禁的朱逢祥道:“判汝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此次横遭劫难。”   朱逢祥欲要抓住冥王的袍子,“王上,我有金银财宝还有法宝送您,您不要让我进畜生道啊”   神情冷冷的男子,挥手令他神魂一裂,“凡间的朱氏子孙皆要共受一劫难,且永世不可在地府为吏为官。”   江芙想到:还真是连坐全家,朱家全族死后都不能当地府公务员了。   朱逢祥爬行,抓着同跪在地上的城隍,“许大人,你救救我,我可是把珍宝都送你了。”   许东落魄如斯,也不想和这等腌臜的人扯上关系。他怒道:“滚到一边去。”   黑袍男人又走到他面前,“许东。”   城隍微胖的脸抖动,汗如雨下,泪如雨下,“王上,小神知错了,小神日后再也不改了。”   其余人神听了,都不禁感叹,真是脸皮比城墙厚,事到如今还想着有下次。   “汝做城隍这些年,并无突出业绩,不过庸官而已。甚至后期可恶,带领鬼差收敛钱财,与恶鬼勾结,构筑自己势力。贪利害命!”   城隍点点头:“小神认了,求你给小神一条出路。”   冥王笑道:“好,吾便给你一线生机,与那朱逢祥同作伴。不过你二畜生降世,他弱你强,他生你死。每世只能留一独活。”   江芙心道,阎王“老爷”还挺会儿玩的。   许东没想到冥王竟然,把他视作朱逢祥那种恶心的玩意一个等级。   他们一神一鬼,嗷嗷直叫。求饶打滚。   冥王抬手掌对着许东,只见许东的额间出现一颗粉色珠。很快被冥王收入掌中。   冥王呵令:“四方神将听令,还将此二畜生带下去。”   他话音刚落,就现四个威武神将,将许东和朱逢祥拖了下去。   真可谓是大快人心。   卢秀生若不是怀里抱着虚弱的妹妹,真想拍掌欢庆。   冥王没有继续数落柳知白的罪过。只是他抬首问纣绝阴天官:“莫天官,认为该如何判决幽州司官柳知白?”   老叟拱手,看了眼柳知白,话在肺腑哽咽,求情的话不能说,判罪的话不想说。   柳知白摇头:“王上不必问纣绝阴天官。我愿意道消魂散,以此赎罪。”   江芙感觉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审判,而像一场发难。   因为冥王殿下对老叟的冷寒,已经□□裸的表现出来了。   冥王转身,向小姑娘方向招手。   江芙有些惊讶,更多是进退两难的纠结。她去不去呢,去到冥王身边,不知要做什么怕尴尬;不去的话,怕得罪人。   她怀里的小白狗,扭动身躯跳下了,屁颠屁颠跑到冥王怀里。   一脸依偎,完全把江芙望之脑后的模样。   江芙: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此时的环境又恢复到了,鲜花似锦,亭子屹立,清风吹拂时候。   冥王拍拍狗头,声波又起。   不是令人毛骨悚然,而是振奋人心。   “我愿为天地立心,我愿为生民立命,我愿为往圣继绝学,我愿为万世开太平!”年轻的学子,慷慨激昂。   等声波消散,冥王放下狗子。   小白狗委屈叫了几声,冥王并不理会。他道:“汝年轻时,爱诵宋朝大儒张横渠之言。并发誓以终身行之。”   不是每个凡人的心声,都会被谛听记录下来,更多的如浩瀚海里的沙粒,听过就埋没了。   只有先圣贤才宏愿,谛听才会记录下来。   柳知白惨笑道:“我虽修身却不能齐家,又何以平天下,终究不过庸碌之辈。当时状若小儿痴语,让王上见笑了。”   冥王不语,纣绝阴天官等老神官为首的旧派里,他也很是欣赏柳知白。   其骨正直,其神澄澈。后人不肖,他也能忍下心,刑法之。   只要他断其恶枝,冥王还是想给他机会。   主要是地府,能用的神官不多。   上任冥王突然顿悟闭关,导致地府几百年无主事。其威势都掌握在了那几大神官手里。   他瞥了眼老叟,原是敬业任劳的神,时间长了也会生出私心。   为什么他们不能永久把持地府?   以前不管,可他来了,就不许。   冥王淡淡道:“柳神官,管好自己家眷。”   柳知白看看依旧风韵十足,气质高华,容颜美丽的夫人。   他觉得自己根基在在瞬间被砍伐。   他与夫人几百年夫妻,既有夫妻之爱,有亲人之亲。他视她如半身,不是下不了手,而是不想由自己下手。   柳知白转过头去。   柳夫人提着裙裾起身,一瞬间所有的眸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这是她生命最后的高光了吧。柳夫人理理鬓发衣襟,然后向柳知白行礼:“何劳夫君动手。”   他们相伴多年,她如何不了解他。   她从容转向,与这繁花似锦格格不入的冥河,黑沉浓稠,什么生物落入其中,都会身毁魂消,世间再难见。   江芙不知冥河的属性,但是从那只乌鸦的消融还是猜测到了一些。   素来威严的柳知白,第一次神情惶恐,他道:“夫人,不要!”   冥河边,柳夫人冲所有人嫣然一笑,对所有人的视线停留都只一息,唯独对江芙多望了几眼。   江芙觉得眼前发懵,柳夫人似在她面前,对她无奈又得意又怜惜,又幸灾乐祸。她轻起唇齿——   “你的命运,与我殊途同归。”   似是谶语。   她再看时,柳夫人已经,义无反顾跳入冥河。   作为许凝,她屈服父母、为弟弟遮风挡雨、侍奉丈夫,却没有一个是为自己。   从始至终,都是为别人。   就算她投入冥河解脱,也不过是为了不脏丈夫的手。   天悠悠,也只她为自己慨叹一回悲哀。   “凝儿!”那是柳知白的呐喊。   江芙懵怔怔的。   然而审判还在继续,真正的审判也才开始。   冥王没有再管柳知白,他对纣绝阴天官道:“天官可知,似柳知白这种神官,在地府多吗?”   老叟不知他此话何意。   冥王也没有等他回,立马道:“不多,很少。相反许东这样的神官很多。”   冥王凭空运出一沓卷,交给老叟。“这些都是孤调查,还只是冰山一角。”   纣绝阴天官匆匆翻阅,这上面的名目十有八九都和他们旧派神官有联系。   是的,谁也不想只是当牛做马,兢兢业业,最后的果实由别人继承。   所以大神官们开始放权,开始享乐。让底下的神官工作,并给他们带来珍宝好处,既能固权,又能得到切实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这些名单,暴露了他们的心思。   老叟深深低下,“是老臣们做得不够好,我们也犹如人间年迈的人,昏聩不管用了。还请王上责罚。”   冥王淡淡道:“大神官们,劳碌多年,看错人也是难免的。”   老叟心头一震,这份名单不是随意找的,就是故意编策成卷,敲山震虎用的。   无疑,他们输了。   他匍匐在地,“请王上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亲自除了这些恶神。”   让他们自己斩断这份冤孽,切断因果。   冥王点点头,他并不是想消灭这群大神官。他们活得年纪太大,动他们费心神,又讨不到相应好处。   他要他们去做刻薄寡恩的神,此后断了与小神们勾结的可能。   他就放了他们养老,做不出声的泥菩萨。   纣绝阴天官旋身退下。   整座后花园,除了冥王,只剩下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小人物,坚毅起来,却能啃食大人物。   书生看着怀里的妹妹,双眸轻阖,脸色透明,血已经不流了,这时候他清晰感到妹妹的身体轻盈的,好像要飞走了。   他求道:“王上,救救我妹妹好吗?”   “我愿意用任何东西,乃至我的灵魂来换。”   江芙也不禁蹲在书生旁边,看着卢妹妹,求情道:“英明神武的阎王大人啊,求您救救卢眉吧。这一切的一切,她不过是受害者。您能让恶者食其果,是不是也能让善者有善终。”   冥王看了她几眼,挥手向卢眉,然后对卢主生道:“我欲招你为我属官,你可愿意?”   卢秀生毫不犹豫:“王上能救学生妹妹,做鬼又何妨?”   江芙看着面色渐渐缓和的卢眉,她既欢喜又为卢秀生的想法好笑。   书生大哥,你撞了大运气了,阎王要招你做小弟。怎么可能是去做鬼,是做神啊。   江芙也不由羡慕嫉妒了。   冥王朝书生天灵穴一点,卢秀生觉得一道清气灌入身体,由上而下,只觉什么好像通了。   冥王道:“我不需要你给我做鬼。死后自然来我神殿报道就是。”   卢秀生本来该仕途不顺,虽然寿命还算正常,但是郁郁而终。   冥王给他增加气运,这样一来,他不管在任何方面,都会比别人运气好些。   别小看运气,有时候它也是一种实力。   卢秀生与已经好起来的妹妹,双双跪在地,感激不已。   冥王点点头,卢秀生的官运在此刻就发生了变化。   因为这是他的执念,所以会比其他方面的运气更加。   江芙眨眨眼,书生身上隐隐有红色,却不是怨恨恐怖的深红,而是一种炽热令人向往的向上红。   书生这一趟,果然是收获颇丰。   冥王垂首瞥见小姑娘,睁着清澈聪慧的眼眸。   他慈念升起,道:“汝小小年纪,就辨明善恶,肯为护正义。”   江芙有些不好意思,这好像颁发奖状时候的夸赞鸭。   冥王抬手,手掌中化出一颗红珠子,正是方才从城隍额头剥出来的。   那珠子才刚靠近江芙,就欢喜的不得了,在她惊慌失措时,蹿入她眉心。   江芙“哎呀”一声,捂住额头,只觉发烫,还有一种无法承受的力量,撕裂她的神经。   有道声音:“勿慌,镇定。”   一道柔柔的,似水波婉柔的力量,安抚了那颗霸道的珠子。   一刻钟后,江芙慢慢睁开眼睛。   卢氏女做了鬼,自是比常人知道的多些,知道江芙与哥哥都得了好处。   她笑道:“小妹妹,这样是愈发灵俊了。”   江芙不明所以,只是揉揉眉心,心有余悸。   冥王道:“你命途虽好,却被性情所扰。如今我赠你这珠子,却可能断了你的好富贵命。”   “你乐意吗?”   你都给了,我还能说不乐意。再说江芙并不傻,这颗珠子可是在神官里剥出来的,定是个好东西。   她脆脆道:“我乐意,多谢阎王老爷。”   卢眉有些想发笑,阎王“老爷”?   其实若是不知道冥王的身份,还以为他是个年轻的世家子弟,并不显老。   冥王却是不在意她的称呼,道:“此虽断了你的富贵命,但是为你带来了机缘。日后你有资格踏入仙途了。”   不是如他手下的属官,身心性命全掌握在他手。而是真正成为修道的神仙,超脱世俗,摆脱命运的枷锁,窥得逍遥真道,不依附任何生灵。   江芙听闻,不由大喜,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多谢王上,我欠您一道人情。”   何止是人情。   江芙欠身行礼。这回冥王却是没有回避。   冥王踱步,道:“你且记得,日后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坚持道心。”   否则她将心身不合,抑郁而亡。   江芙点点头。   冥王在她眉心一点,想要拔出几丝黑线。   江芙抱着头:“好痛啊。”   短短时间已经与肌肤切合,还攀附了神识。冥王只得作罢,再次嘱咐道:“不管日后修为如何,你始终要记得,守住道心。”   卢氏女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投胎了,她与书生就要回人间了。   不过她还是有个小小的疑惑,看着身边貌似面冷心热的冥王,她道:“冥王大人,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冥王颔首。   “您是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书生都被她这话逗笑,“能做得如此的,只有佛祖圣人了。”   江芙吐槽,兄弟你还是不会说话,熟悉的样子。   冥王道:“你想问什么?”   江芙觉得冥王是不是读心术,知道自己是另有所问。   她道:“我听说谛听可以听辨生灵的心声,但是并不是任何生物的心声,它都会主动去听,并且记录下来。”   这是她猜测的。   冥王点点头:“你说的对。”他侧首显出俊美的面容,直接面对江芙。   江芙觉得,冥王大人并不是让她欣赏他的美貌,而是想让自己赶快问。   江芙道:“您是怎么记录下来卢姐姐下棺时的声音。”   冥王顿步,书生和江芙都望着他。   他道:“白日假寐,有怨气自京城而发,我有感。那多半是人气,却有隐隐有鬼气。我好奇,便让谛听记录下来。”   书生有些难过和稍稍的生气:“王上您当时为何不管。”   江芙抚额:大哥,您还不是小甜甜呢,这么早就质问上司了。   不过江芙结合自己猜测的地府规矩,是有什么规则能束缚冥王。   否则鬼·神任意插手人间事,天下还不打乱。   “一则当时我不认识你。”冥王又道,“二则那属于人间事。”   江芙不再继续提这个话题,她搓搓小手,“王上您能把我们送到,人间时间,我们来的时候吗?”   冥王点头:“凡间与阴间的时间流速并不大。”   他轻挥袖。   江芙与卢秀生就消失在了地府。就像他们没来过般。   江芙站在那颗大榕树底。   【好看】   【加油】   【许凝这样的扶弟魔,再是自诩优越清高,实际和许家人是一脉相承的,家人寄生于她,她去寄生柳清官,还是又当又立那种,同情不起来。】   【撒花花】   【就这就这就这加更啊】   【本来以为是离家寻仙山修仙流,没想到是起点是下地府。虽然出乎意料,但是文笔和情节内容也很吸引人。太太加油!】   -完- 第23章 命格变化   ◎静心道颔首,拂袖而去:“且不要让你父母太伤心。”   ◎   几声布谷鸟啼鸣,划过混沌的暮夜。大榕树在夜风下仍俨然不动。   书生恍惚了一下,东殿的地藏王菩萨,正对着的榕树。他垂首,破损的衣物恢复了整齐。   树下的小姑娘冲他挥手:“书生哥哥。”罗衫被微风拂起,像夜里盛开花。   他回过神,冲小姑娘笑笑:“多谢你。”   这一刻他们都明白,这一切都非梦。   他们到达了终点,又终于回到了起点。   远处传来女音交谈——   “师太,你有没有见到我们六小姐?”   “贫尼没有见到,等下我召集弟子一起寻找小姐。”   素雪清清甜甜的声音,恍若隔世。   江芙抬首:“再见了。”   卢秀生拱手,小姑娘背影玲珑,乌黑亮丽的头发垂落。   大概是同伴间的不舍,他跑过去,往她手心里放了根钗子。   “这也是我妹妹的意思。”   她低头,钗头圆润的珠子熠熠生辉。是卢眉的珍珠钗。   找到小主人的素雪,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她给江芙拍拍外衫的灰尘,轻嗔道:“小姐你跑到哪里去了,可吓死我了。”   江芙把钗子藏入袖内,望贴身侍女还显稚嫩的眉宇,道:“我半夜渴醒,起身喝了水。又发现我的饰物落了,就出来找。”   “咱们家,那多坠子钗子帕子。什么物什都不值得您半夜去找。”素雪拉着她回屋。   此时天边泛白光,黑蓝交替,瑰丽多姿。素雪扫见小姐眉目,忙抽怀里帕子,擦上去,无奈道:“你看这出去一趟,脸都脏了。”   她使劲擦她眉心红点,却怎么都擦不掉。   这事也惊动了卫氏。她听到下人说女儿晚上没有睡安稳,大早晨就过来看。   卫氏湿润自己帕子,再沾上玫瑰精油,往江芙眉头擦拭。   江芙被擦疼了,晶莹白皙的小脸因疼变得粉红。而眉心的红,依然鲜艳如初。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都弄不去。”卫氏喃喃道,“难不成是撞邪了?”   她一下子就想到阴暗处。   水盆里倒映出,粉雕玉琢的小脸,眉心有颗红粒,不丑,倒更像个年娃娃了。江芙有些心虚,这猜得也算靠谱。   不过在凡间,还是要装下唯物主义,不要惹得人心慌乱。   她扯着卫氏的道:“可能是我点朱砂,印进去了。”   卫氏一听,眉头蹙得更深,道:“你个女儿家,碰那些脏邪的东西干什么?”   江芙故作怯怯道:“小姑娘为什么不能点朱砂??”   “那是道士才画符点朱砂。”卫氏道。   说完卫氏心急火燎去找师太了。   江芙叹气,砸了根毛笔到水盆,水面溅起波浪。稍平复,圈圈涟漪映出她面颊。   这应该冥王赠的宝贝,带来的后遗症。   半开的菱花窗,探出个秀气的脸容,“芙儿你可真不老实,才住一晚就把婶婶折腾。”   江映憋着笑,装作严肃批评她,最后还忍不住暴露性子,扮鬼脸笑她。   江芙紧张的心情转为好笑,周围气氛为之一轻。   卫氏让师太好好看看江芙的脸,“这么小个孩子,若是撞了邪,可怎么是好?”   静心师太静心和气,劝慰她:“卫施主放心,此乃佛门重地,更何况有菩萨护卫。从来都是治好人,不会令人撞邪。”   她拨动佛珠,在江芙身边踱步回转,观她面相骨骼,不由惊异。   原先她也看过江府这两位小姐,都是有福有慧根的像。即使遇难,也会化为祥,低谷不会太久。   而如今……   静心口念佛号,道:“江小姐并未中邪,相反极有慧根。”   她只得这么宽慰卫氏,对于修行人来说,毁却富贵前途,增加仙缘,当很是划算。但对红尘俗世的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静心不知一晚上,江芙的命格怎么改变如此巨大。就犹如卢秀生。   同一晚,相似的事,让她不联想二人。   师太毕竟修行多年,她的话多半宽慰了卫氏。   卫氏又疑惑:“这眉头的红点,怎么洗不掉。”   静心师太看看江芙,含笑微弯腰,“六小姐,是不是用了我东殿的朱砂?我东殿的朱砂是特制,不好洗去的。”   江芙虽然不明白静心师太为什么帮自己圆谎,但是有人给递□□,十分欢喜。   她忙点头:“我就是用了那里的朱砂,没想到这么厉害。”   卫氏松了口气,又被她气到,“你怎么像男孩子,那么顽皮。”   江芙栽进她怀里,仰着脸望她:“娘亲,难道我脸上有红点,你就不喜欢我了?”   这么一撞,直撞进卫氏的心房。女儿娇娇软软的身体,让她不由呵护怜惜和柔软。她的女儿还小,许多事情不注重也是可以原谅。   更何况江芙湿润的眼眸,又可爱又惹人怜。卫氏不再深追究,只想着以后让女儿老实点。   一府人就收拾整装,打算回府。   在临走前,师太求见江芙。   江芙自是不拒。   静心望着她,没有说话,又叹了口气后才道:“小施主,你可知万事不能双全。”   江芙知道她心眼不坏,而且刚刚还帮了自己。她恭敬道:“我知道,很多事不能完美。”   静心道颔首,拂袖而去:“且不要让你父母太伤心。”   对于整日在深闺后宅的江映来说,出来拜佛上香一趟,还遇上了大雨,简直是件非常重大的事。能说上好些日子。   回去的时候,于氏与卫氏一辆马车,江映与江芙一辆马车。   江映看着连连打哈欠的江芙,不由挪捏:“咱们北方又不是全年下雨,所以下些雨和雪,人都可开心了。我们昨晚听着雨声睡得可香了,唯独你起来玩,熬黑了眼圈。”   江芙有些吃惊,“我有黑眼圈了吗?”   江映偷笑。   江芙一看她神情,知道她夸大事实。无语对之。   不过,江芙觉得她和以前相比,有些地方不对劲了。比如她放松睡眠朦胧时,只觉丹田处有淡淡的暖意,滋养全身,让她睡得更舒畅了。   所以江芙今天才这么想睡觉,因为睡觉太舒服!   江雪忽然小声,斯文道:“三姐姐开始相看人了。”   江芙倚在她身上,心不在焉应着。   “我娘说,也快要给我看人了。”江雪脸色微红。   江芙睁眼,情绪复杂,道:“你一定要找一个,你也喜欢的。”   江雪给她了个白眼:“我们出身英国公,怎么和人家喜欢。你真是看话本不学好的,尽学了坏的。” 第24章 墨菊花开   ◎卫芷怔怔,她前方跳跃的火焰映入她眼眸,太过灼烈,仿佛要点燃她胸腔的◎   于氏愁苦女儿嫁人的事,高不成低不就,夹生饭最让人煎熬。   一年后,事情却有了转机。   皇帝的寿命没有因改国号而延长。   在玄和第二年,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走到了时间尽头。   国有丧,天子殁。   户部尚书江松宣圣谕,新皇之位由皇长子继承。   而他入内阁为大学士,是先皇钦定的四大辅臣之一。   江松着丧服在文渊阁里走动。他浸·淫官场十多年,却从未走近过这里,而如今他一朝入堂。若非国丧,心情该何等恣意。   脚步声在阔大的殿堂哒哒响起,孙首辅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来。江松整理衣襟,收敛得色,恢复恭敬。   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孙首辅携着儿子孙从向他贺喜。   孙从与江松一般年纪,二人却是翁婿的关系。江府二房的长女就是嫁给了他。   江松每每想到此事,屈辱油然而生。   孙从在老爹的庇护下,接替了他吏部的职位。   他如今也入了阁,实职调到了工部。   本朝素有吏部尚书,不能入阁的传统。圣上怕二处权柄结合,威胁圣意。   大靠山景熙帝倒了,孙首辅心里并不慌张。他门生遍布,朝野上下皆有他的人。光内阁里,如今就有三人是他亲信。   江松自然是那三人之一。   皇帝现在还不是皇帝。他们要处理新皇登基的礼节程序,以及先皇殡葬的后续事宜。   众人说到封赏后宫嫔妃之事。将新皇的母妃与嫡后并封太后。   孙首辅还亲自为两个太后拟了封号送去,供两位太后摘选。   他没想到的是,两宫太后以及皇上在完成身份转化仪式,名顺义正后,就对他发了难。   他更没有想到,在中间起关键作用的人竟然是江松。   新皇登基五月,孙氏派系核心官员被清算。   皇上列他孙家,八十一条罪责,贪污、揽权、结党营私连欺男霸女……都安上了。   孙家几百口被关押在北镇抚司,择期处决。   江绣以为要随丈夫砍头时,狱卒先是把她调到单独的牢房,三天又放了她。   几个狱卒赔笑道:“江小姐您受苦了。”   江绣有些懵,拿不准他们意欲为何。   “您在牢里不知道,江大人已升为首辅……”狱卒搓搓手,“瞧我多嘴的,您姓江不姓孙,何必受连坐的苦?”   听到这个消息,江绣心里一定。大伯父官场上的本事,她是素来不怀疑。没想到伯父还惦念她,将她救出来。   江绣与孙从关系并不好,他不仅年纪大了,还有古怪癖好。江绣好歹是闺阁小姐,自然是不肯屈就,是以二人相敬如“冰”。   但她有一人放心不下。   “劳烦几位大人,把妾身儿子也放出来。他很乖巧,不会哭脑的。”江绣已经有了个两岁的儿子。   狱卒脸色为难:“江小姐不要难为我。”   江绣脸色霎白,又笑道:“那就烦请把我送回国公府。”她去大伯父那儿求求情。   狱卒们摇头:“江大人已经给您安置好地方了。”   江绣后退几步,扶着门框身体欲坠。   狱卒们只看她喃喃自语,说了他们也听不大懂的话。——   “我之于伯父用处,可是离间计的貂蝉,复国的西施……”她不禁潸然泪下,可貂蝉、西施没有个儿子。   她擦擦眼泪,道:“江大人给我安排的地方我自是要去,只是我心念家里许久,想回去看看。求几位大哥应允。”   她摘下手腕的水玉镯子,“我只回去看一下,就随大伯的安排。你们的恩情我将铭记于心,多在伯父面前提及。”   在双重诱惑下,狱卒们心动了。   江芙与江映二房房赏花。年前,二伯父江林淘了株墨菊。当时花根已经枯败,没想到在他的照料下,今年初秋一夜间盛放。   墨菊并不如名,而是紫红色的,妩媚而不失华丽。   江映今年十四岁了,面容清灵俏丽,眸光澄如皎月。她趴在桌案上,仔细研究道:“父亲虽然照料许久,但是一直未开花。怎么昨夜就开了?”   江芙手抚摸如丝花瓣,花儿的心声在感谢她。   没错,枯木逢春,正是江芙的手笔。   江芙这一年就琢磨眉心的珠子。发现除了让她夜间睡觉更舒服,白天根据气候调节体温外,好像没其他用处。   她既不能呼风唤雨,也不能御剑飞行,也不能使用奇门遁甲幻术之流。   她感觉那颗珠子,不会如此鸡肋。否则城隍不送朱逢祥阴阳双勾。   只是现在的她无法发掘珠子的力量。她默默摸摸花,安慰自己,能催生植物,爱护花花草草也是好的。   于氏进内室看到二人,心里欢喜两个小姑娘感情好。   毕竟江芙是英国公嫡女,外家亦是强大。她小女儿与之亲密,对女儿将来有益。   不过如今大哥升任首辅,映姐儿可选的好人家一下多了起来。   几个月来,上门求亲的络绎不绝。有些心急的,甚至想明年国丧过后嫁娶。   不过于氏是不会同意的,现在映姐儿的身份今非昔比,水涨船也高了。她怎么可能让女儿随随便便就嫁了。   温热的阳光透入窗户,落在于氏发间,她指尖穿梭在绣面,听到二人的谈话,时不时会心一笑。   有丫鬟打帘进来,道:“夫人,大小姐求见。”   房里主要的三人惊讶。于氏手里的针没有握好,刺得她指尖冒血。   “快让大小姐进来。”   江绣被丫鬟婆子领来,她一身素杉,行动间愈发显得身姿纤瘦。   江芙与江映惊喜喊道:“大姐。”   江绣哽咽,双眸含泪,望了下她们,又凝望于氏,“母亲,你要救我。”   听得于氏心头一震,让婆子们把两个姑娘带到偏阁去玩。   江芙与江映甩开婆子。二人悄悄站在侧面的窗户。   江芙低头解开腰间荷包,拿出一支珠钗。   这支钗子,钗体镀银,头部嵌了颗珍珠。单拎出来清丽雅致,但和江映首饰盒里的珠钗玛瑙比起就差远了。   小姑娘拨到尖锐那端,执钗捅破窗户纸。   江映也有样学样,自己也捅了个孔。   江芙叹气:这扇窗户纸两洞了。   古代还真是用纸糊窗户。不过糊窗的纸,制作工艺复杂,不同寻常。英国公府上用的不是丝窗就是纱窗。这里能用纸,说明这纸定是十分好。   透过小洞,江芙看到这时的江绣与二夫人情绪稳定了。   江绣红着眼睛朝二夫人跪去,垂首落泪:“母亲求求您救救涵哥儿。”   于氏扶起她,两只眼睛也是挂了泪。同为女人,哪里不是女人的苦。她道:“你父亲前些时候就和我说,你会没事。等过去风头我们就接你回来。”   于氏扶着虚弱的女儿坐到炕上,又无奈自责道:“绣姐儿,你是知道爹娘的。”   她捂脸转过身去,“你老子娘出身不正,又没本事。今日一番安稳富贵全赖你大伯父。我们……”   江绣直直望着她,悲戚道:“您是不想帮女儿?”   于氏回过头,连忙否定:“你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我怎么会不帮你?”   “只是涵哥儿……”   江绣少有的无礼,打断母亲道:“我嫁给孙家,你们不阻止我不愿。这就是我做江家女儿责任。”   “如今女儿舔着脸,挟您这份愧疚换涵哥的命。”江绣擦干净的脸,又流下滚滚泪水。   “我苦命的女儿。”于氏搂住大女儿,二人抱着哭了老一会儿。   江芙与江映的心都异常沉重。   不过好在二夫人道:“你先不要声张,我和你爹去求下大房。好歹我们也是为他们出了力。”   江绣重重点头。   于氏抽出帕子先给女儿擦泪,理理她的鬓发道:“这几日你就先听你大伯的安排。你有何事就让人传信到我这里。”   “女儿不孝,让母亲忧虑了。”江绣凝视母亲,眼睛红肿疲惫,她心里自责难过。   于氏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肩,道:“你今夜就先宿在家里,沐浴换衣清爽舒适些。”   江芙心事重重回到三房,黄昏下,小弟被丫鬟牵手摘花。   江芙没见到父亲,估计他在怜杏那里。   他看到江芙,白皙可爱的脸蛋,瞬间露出笑。他哒哒跑过来,拽江芙的衣角:“姐姐,姐姐……”   江芙把跟屁虫安抚好,又去找母亲,想探探她对堂姐一事的口风。   卫氏正在书房里收拾书,旁边三个识字的丫鬟帮忙。见到女儿回来了,她问功课。听江芙回答的不错,神色欣然。   江芙翘起脚尖,在她耳边道:“女儿想问您件私事。”   卫氏正好也有件事要跟她说,就把三个丫鬟挥退。   卫氏看外面天色黯淡了,她亲自挑芯,让烛火更旺。   烛光下,女儿晶莹剔透的肌肤,泛起淡淡暖光,项颈的璎珞愈发光华。   江芙神色犹豫了下,把大姐江绣的难题说了出来。   卫氏听完,严肃道:“你见到她了,是她求你帮忙?”   江芙摇摇头,道:“我和江映玩,无意听到。”   “这样最好。她的事你管什么。说到底也不是你正经姐姐。”卫芷把四书五启蒙的书籍摆放好。   她抬头,只见女儿神色一下郁郁了。   “我不喜欢这样。”江芙把桌上的《女诫》移走,是班氏版本的,看得人难受。   卫氏被女儿的小情绪逗笑:“嗯?你喜欢怎么样?”   江芙走到她面前,抬首对视她的眸子,“我喜欢母亲看文写诗,我喜欢母亲体谅二伯母的窘迫,我喜欢母亲惩强扶弱,秉持正心的模样。”   书房里一静。   卫芷怔怔,她前方跳跃的火焰映入她眼眸,太过灼烈,仿佛要点燃她胸腔的火苗。   “你说这些也不过是希望我去帮她。”卫芷又道,“我说让你别管,没说我不管。你也别来刺我。”   江芙揽住她的腰,馨香温暖的气息袭来,“娘亲,我不是刺你。”   小姑娘仰头:“在我心里,您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这个世界,再没第二人对她这么好了,也再无第二人能与她如此血缘、亲情贴合。   无第二人能比拟的卫芷。   卫氏眼神柔化,嘴上嗤声道:“你与弟弟去安郡王家的族学,要好好读书。”   江芙疑惑脸:“安郡王家的族学?”   赵……王妃,吴蓁……   不好的预感席卷她心头。   -完- 第25章 你是何苦   ◎咱们把孩子送到好心人家养,你再嫁个郎君。如此两全其美。   ◎   只说卫氏得了女儿的请求,向大房求说江映儿子的事。   那天秋风袭卷,早晨下了蒙蒙细雨,午后更是越下越大。   教习府里小姐的谢先生因病辞课。江芙关上门,让素雪点上盏灯。门外噼里啪啦雨打叶,她在室内倚床看《抱朴子》。   卫氏给大嫂说了会儿话,探探口风后,便想着孩子回了家。   门忽然开了,江芙看书认真,以为是秋风催开的。她低头吩咐丫鬟:“把门闩横紧。”   一旁的素雪提醒道:“小姐,夫人来了。”   江芙这才抬头望去。是卫芷携着风雨进来了,并非是门被风催开。她穿了身秋香色的立领袄子,牙色的罗裙。   立在卫芷身边的舒妈妈手拿青色斗篷,是主母的拿外披。舒妈妈朝江芙使眼色。   卫芷看女儿手里握书,郁郁的神色稍缓。她对素雪道:“芙姐儿看书,你们该让她去书房。那里光线亮,书又多。”   房里四个丫鬟,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点头。   江芙咳嗽声:“母亲,我晓得了,会注意的。”   “把你看得书拿过来。”   闻言,江芙暗道:糟了。她磨磨蹭蹭将书递给母亲。   卫芷看到封面的书名,眉头皱起,“江芙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分不清主次。”   她把这本道教典籍翻了翻了,发现书页折痕不少,里面还有批注感言,可以看出书的主人,用心钻研。   批注的字迹小巧纤细,正是江芙的笔迹。   卫芷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发怒道:“儒学十三经,你都没有看完。反倒先看些闲书了!真是张狂的很!”   儒学被奉为众学之首,揉进国策,已历千年之久。“正统书目”的名头也一直是儒家典籍独享。   卫芷自幼爱书,又因家学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奉儒学为正统,认为其他学派的为偏道。   女儿尚是塑造人格和认知的时候,哪能舍本求末,钻研旁门左道。卫芷担忧她心智不成熟,走了歪道子,恐忧之下大为怒火。   江芙本来就有求于卫芷,加之二人的母女的关系。她是一点反驳的话都不能说。   她只能垂首认错,在被没收做了笔迹的书后,伏案写千字的自我检讨,文言文版本。   一直到晚上江芙都跟在卫芷身后。   卫芷故意不理女儿,抱着儿子写字。   江芙委屈屈巴巴看着她,把写好的谢罪赋交上去。   她弟弟江元好奇,要去扯那张纸。   卫芷正心烦呢,于是打掉儿子的小肉手。   小孩子哇哇哭起来。   下人传报:“三爷来了。”   江柏进了里屋,脱下蓑衣,拂去身上雨水。只觉阴雨蒙蒙里,给自己挂衣服的侍女,眉目格外温婉。   江芙冲过来喊“父亲”,把他那点绮思冲淡了。   他拉起女儿凉凉的手,看见大的阴沉着脸,小的哭鼻子,中间的喊爹。   江柏的手摸摸鼻子,这就是他愈发少去卫氏房里的原因。卫氏做了母亲,神经绷紧,对儿女要求严苛,情绪时常反复。   他受不了这气氛,还是怜杏那儿既体贴又娇俏,轻松闲适。   他弯腰逗逗小儿子,“怎么,你们俩惹母亲生气了?”   江芙指着自己,道:“是我一人惹的母亲生气。”   卫芷把江元放下,推开江柏,冷笑着把女儿谢罪赋塞给他,道:“你女儿可是出息了,正经的书还没读完,就开始钻研旁门左道。”   江柏一听,也是有了几分紧张,拿着江芙的文赋一目十行看了遍。又问她:“你看道家的《抱朴子》了?”   江芙粉团脸点点头。   江柏一拍大腿,笑对妻子道:“你看我们女儿多聪明,才十岁就能看玄哲之书。我都三十的人了,还是看不懂。”   卫芷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想必大哥也是喜欢你看杂学,不看儒学。”   江柏装傻充愣,挠挠头:“我那时候不大看书,不知道呢。”   卫芷:……   卫芷又对江芙道:“你带着弟弟去写字,这回不许再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江芙如蒙大赦,领着江元到暖阁里写字。   “不知娘子今日,请为夫前来何事?”江柏有些小得意,女人被冷落了,纵是家世出众如卫芷,也会耍些争宠手段。   卫芷将下人们摈退,只留下舒妈妈奉茶侍候。   她看着跳跃的火烛,叹了口气。卫芷道:“你对涵哥儿的去处如何看?”   江柏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涵哥?”他细想下,马上明白妻子是在指江映的儿子。   他蹙眉:“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咱们家虽不至于这么绝情,但孙家的子嗣还要咱们操心吗?”   卫芷拨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子,丰腴雪腻,衬得双股玉镯青翠灵气。   这勾起了江柏兴致,夸她镯子:“真不是玉衬人肤白,还是人衬玉青灵。”   舒妈妈悄悄退下,掩上门。   卫芷把袖子放下,淡淡瞥了他眼:“是二嫂给送我的。”   于氏出身小门户,就算现在二房跟着水涨船高了,这等奇巧精致的佳品,她也没几件。   但是为了救外孙,什么法都去想区做,更别说舍钱财了。   “二嫂素来敦厚仁慈。绣姐出嫁本来就是亏待了他们三房,如今保她个外孙,也算弥补。”卫芷眉眼上挑,“难不成你们几个老爷们,还怕个孩子掀起风浪?”   她今日去探大嫂口风,遇到了二嫂。二嫂都舍了面子去求,大嫂仍是口风严谨,不泄露丝毫。   卫芷觉得,这事还是要男人之间解决。在大伯那里,涉及官场政事,江柏的话比大嫂管用百倍。   江柏抱住妻子,在她耳边道:“我谁都不怕,只怕你。”   江芙在暖阁陪弟弟写字。江元手拿毛笔,像模像样地描摹。   临得不是《千字文》、《弟子规》之类,而是《幼学琼林》卷一的天文: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江元仰头给她说:“姐姐,我明年就要和你一起去读书了。”   怪不得小弟四岁,就学启蒙里难的《幼学琼林》,原来是为明年开学做准备。   江芙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你到时候会和一群聪明的伙伴一起识字。开心吗?”   江元身为目前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孤单的。大的哥哥姐姐都快成年,要行嫁娶的事了。小点的姐姐们又要读书上课,和他玩不到一起。   现在他终于也能上学,有人和他一起玩了,他是非常兴奋,使劲点点头:“开心,很开心。”   江芙心道:孩子,但愿你是个神童。   安郡王府的族学,时常会请朝廷大儒过来讲学,常任的讲师又以严厉著称。是以培育了许多出色的贵族和皇家子弟。   还吸引了大批世家子弟求学。   如此生源自是极好。   江芙祈祷自己弟弟,能与一众小天才相处和谐。   不过,她也并不用很担心。她看着江元认真写字的干净灵秀模样。贵族、世家的儿女在这时候,基因都是不差的。   次日,江柏把涵哥的事给大哥说了。   江松捋捋胡须,道:“是不能把事做绝。”前任孙首辅提携他,众所周知,自己还把侄女嫁到孙家去。若是他不为孙家求一点情,未免显得他太过冷酷无情了。   江松抬袖,执笔:“也罢,给孙家留些血脉。”   锦衣卫从孙家抄的家产,总计有上亿两了。   不说亏空的国库,就说皇帝的小金库都虚着。新皇觉不会放过孙家,但留下个孩子还是可容忍的。   犯官之后,朝廷永不录用。一个孩子再翻不起风浪。   江松又抬首对弟弟道:“只是吾家清白,不能沾染黑墨。大姐改嫁,备份嫁妆还算的自家人。若她携着孩子,那自是再不能算作江家人了。”   江柏颔首赞同:“大哥说得是。”   孙家百口在午门菜市场砍首,而江府二房却安定轻松了。   江芙下午放了学,带小弟来看江绣的孩子。   两岁的孩子,说话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有意思极了。   江元戳戳表弟的脸蛋,对姐姐说:“弟弟的脸好软。”   说着他又多戳了几下,差点把小孩子惹哭。   一边是外甥,一边是堂弟,江雪头都大了。   江芙把江元拉到一边,说了他几句,他才罢休。   而孩子的母亲此时在偏阁。   江绣跪在地上,万分感激:“多谢母亲帮我。”   于氏扶起女儿,眼里皆是庆幸和慰足:“也是你大伯心慈。他如今权势愈发大了。我看你也不必在外面躲避,直接回来做小姐就是。”   江绣没有欢喜,她抬眼问:“那涵哥儿能跟着我回来吗?”   “这……”于氏跺脚,“我的大姐,你是江府的长女。”   江绣眼直看着前方,面无表情,道:“我知道,江府的长女带着罪犯之子回来,该是多让家族蒙羞。”   于氏一咬牙,想来面软心软的她道:“咱们把孩子送到好心人家养,你再嫁个郎君。如此两全其美。”   于氏期待地望着她。   只见大女儿笑着,“多谢母亲好意。”   于氏的心彻底放下,总算能真正补偿大女儿了,给她寻个如意郎君,好归宿。   江芙没想到这天下午,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大姐江绣。   也是第一次见到,向来好说话的二伯发脾气:“不知道那根筋搭错,好日子不过,要滚就滚。”   江绣眼圈红肿,按着孩子磕头:“女儿与涵哥给二老磕头,祝二老福寿绵长。”   她抱着孩子上了青绸马车,临走回头掀开帘子看了眼。   于氏再也忍不住,不顾婆子们劝解,追赶马车:“绣姐,我的儿,你这是要我的半条命……”   江芙与江映呆呆望着这幕,两相对视,彼此脸上都挂了泪。 第26章 相差无几   ◎他敲敲柜子桌面,凝思道:“那也差不多,几岁而已。”◎   又是一年春风拂杨柳,野花烂漫,鸟雀啼鸣。女郎裙裾翩然沾青阶,脚夫被勒令止在山脚,仰望朱漆彩绘的佛寺。   佛音阵阵,香烟袅袅四溢开来。沁人肺腑,荡涤心灵,精神为之一清。   在丫鬟婆子的护卫下,卫芷带着两个孩子,亲自走上台阶。   一对儿女气喘吁吁,尤其小儿子的额头布满密汗,脸蛋红扑扑。   卫芷抽出手绢给他擦汗,皱眉道:“作为男子,怎么如此虚弱?”   江芙暗中道:自家弟弟今年五岁,又长于妇人之手,矜弱还是很正常的。   不过长此以往必是不好。   说完儿子,她又转头对女儿说:“等会儿进了寺里,拜佛求签时你可要诚心诚意。这样才灵验。”   舒妈妈为江芙擦擦脸蛋的汗,笑说:“咱们芙儿姐做什么事都很妥帖。”   卫芷叹道:“还不行,比起吴家的蓁姐还是差一筹。”   江芙在地府走了一遭,把别说吴蓁了,自家兄弟姐妹都快忘了。对于卫芷的感叹,她觉得是毛毛雨,没影响。   吴蓁这个人和她的联系并不大。   她们拜佛的地方是大觉寺,以松柏银杏娑罗玉兰等景致闻名天下。   一进寺庙,便闻馥郁芬芳,原来是因为春花葳蕤,百草丰茂。   几人路过放生池、楼塔,见大觉寺的风景果然幽丽秀致。   江芙前世来过这里,自吃下地府柳知白招待的灵果后,对前世的记忆更加清晰了。   她记得大觉寺有棵玉兰树,如今正值花开。   舒妈妈年纪大,阅历也丰富,她在卫家时陪主子们跑遍了京城的佛寺。   自然也知道大觉寺的独特处。她说完泉水古藤柏树后,就说到了玉兰树。舒妈妈道:“咱们拜了佛,过大悲坛,往后院去看玉兰院的花。”   江芙也不由接口道:“是迦陵禅师在巴蜀地移栽过来的吗?”   舒妈妈似没懂,问道:“姑娘在说什么?什么禅师?”   “不迦陵禅师亲手种的玉兰树吗?”江芙纳罕。   江元小脑袋瞅瞅姐姐,又瞅瞅舒妈妈,眼睛里尽是好奇。   卫芷道:“不知你哪里听得传闻,这树是二十年前一白衣僧人栽得。却不知他佛号。”   江芙想起来了,迦陵禅师是清朝的人,不会在本朝出现。   她疑惑望着前方,那玉兰树又怎么现在就出现了,还成为大觉寺的景致之一。   舒妈妈笑道:“说到传闻,当时不是传得满天飞?我长了些年头,当年听得正真切。听说这玉兰树,不是二十年才找得高大茂盛,而是在僧人植下的第二天就树高花白,香气浓郁。”   江芙现在生活世界与前世相反,有鬼、神存在。所以她对此类信息比较敏感,道:“那僧人在哪里呢?”   不仅主子,丫鬟婆子们也被舒妈妈讲得传闻吸引,个个想知后续。   “僧人在寺里住了二十日,就告辞云游四方了,不知踪迹。”舒妈妈道,“在当时便成为一桩悬案。”   说着话,几人很快就到到了大雄宝殿。先是拜了释迦牟尼佛,后又在卫芷的要求下接着去拜文殊菩萨。   主供文殊的佛寺很少,但是供奉他的却不少。   文殊专司智慧,又有掌文气的意思。是以带孩子来拜的贵客不少。   且都是京中的妇人携着孩子,寺里今日特地择客,为女眷们提供方便。   她们拜佛抽签后,领着自己就离开此殿。   轮到江芙与江元,卫芷比他们还紧张。因为明天二人就开学了,要去安郡王府的族学。做母亲的,希望孩子能抽到个好签,开个好头。   两个孩子跪在蒲团磕头,然后上香许愿。江芙秉持孔融让梨,小声道:“元哥儿你先抽。”   不知这寺里的签准不准?先看弟弟的签如何。   江元点点头,软软道:“谢谢姐姐。”他抱着硕大的木筒,使劲摇晃,几十根签响动,噼里啪啦。   十几双眼睛盯着,终于一根签落下。   卫芷先一步孩子拿到木签,只见上面镌刻: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她有些摸不着头绪,这不是个下签,也算不得好签。李太白写《行路难》,虽有牢骚抱怨哀叹,但这最后一句话,却志气冲天,柳暗花明。   前路艰险,但乘舟破浪,总有到达理想彼岸的时候。   一旁披袈裟的老师父,看到卫芷的纠结,他上前接过签,扫视后含笑道:“无碍无碍,亦是好签。”   卫芷这才放下心。如此看来,学业仕途上总会拨云见月。   等轮到江芙时,她的心又提上去了,却又没有江元那时候的害怕恐惧。   她对女儿的学识要求,寄予的是自己的期望,而没有世俗的压力。   江芙摇摇晃晃,晃出一根签。   却是奇怪无比: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   是唐朝孟浩然的诗句。此句意为,屋内丹炉刚起火,屋外桃花盛放。   江芙想把此签掩藏,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使得?   卫芷拿来看,看到什么“丹灶、仙桃”,又联系此句背景,正是孟浩然与道士喝酒谈论,有感而写。   此诗的最后一句:童颜若可驻,何惜醉流霞。   更是表现了孟浩然向道之意。   卫芷忍住气,把这签交给老和尚解。   老和尚看过签后,不顾尘世礼仪,仔细打量小姑娘。   她骨骼清奇,脸蛋粉霞玉清,乃是清贵福相,一生顺遂。只眉心的一粒红痣,断了她的福运。   “奇哉奇哉。”老和尚不禁叹道,乃是他一生中见过第三桩奇事。   卫芷紧张了,她给舒妈妈使了个眼色。老和尚在舒妈妈指引下,到了佛殿外头的侧角。   好在春种时节,有闲上香都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没有多少人。她们都担心自家孩子的学业,四处拜佛殿,江芙微小异状没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江芙也踏踏跟着过去听。   卫芷与舒妈妈站在朱门侧,卫芷见到女儿就不由闷气。   “大师,小女两年前跟我去了城东的庵庙拜佛,额头就多了颗红痣。”卫芷道,“她说是朱砂印上去的,庵里的师太说无事。我便就放心了,可如今求了这签,我心里惴惴不安。”   卫芷招招探着脑袋偷看的女儿,道:“过来,让大师好好瞧瞧。”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无需再看,老衲也觉无事。”   江芙吐着舌头,哄母亲开心:“你看两个大师都说没事了。”   前一日的忙碌就这么过去了。   晚间,一朝院。   大房的刘氏与丈夫说起琐事。江松被丫鬟服侍泡脚,微微眯眼,不甚在意刘氏说的话。   妇道人家,就算是英国公府的媳妇,也不过就是说那些穿衣吃饭的事。   但是刘氏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三弟妹,要把芙姐儿和远哥送到安郡王府的族学。”   江松睁眼,道:“近年来他家的族学确实吸引了许多世家子弟。”若非当时他低调收敛,也想将自家几个孩子送去。   刘氏见丈夫感兴趣,她也兴致勃勃继续道:“平波侯的孙儿苏瑜也去了呢。”苏瑜在江芙周岁礼上献的玉杯,让刘氏印象深刻,至今不忘。他姑姑现在贵为母后皇太后,他又时常传出聪慧名声,是京中人看好的少年郎君。   江松对丫鬟道:“擦脚。”   他对刘氏道:“苏瑜与芙姐儿差不多大?”   “老爷记差了。”刘氏道,“瑜哥儿要大芙姐儿几岁呢。”   他敲敲柜子桌面,凝思道:“那也差不多,几岁而已。”   -完- 第27章 勿念勿寻   ◎只望你以后洗手羹汤作妇人时,万勿忘了年少的慧灵心。”◎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在江氏兄妹开学的清晨,春风裹挟细雨拂面而来,花蕊沾露,碧叶微湿。   江元却在房间里闹脾气,对伺候的婆子道:“我不要去别人家,我就要在家里学。”   小孩子拽着罗帐的穗子,死活不愿穿外袍。   原来他昨夜听下人嘴碎,王府的族学管教甚严,同辈个个都才学出众。   小孩子本就在开学前期,惴惴不安,又听了这些,加上离家之思。种种情绪促使之下,江元第二日就不愿去王府的族学。   家里对老幺素来宠爱,就连严苛如卫芷也是多有纵容。   看见母亲和姐姐来了,江元有些拿不准,母亲是否会如他所愿。但抱着侥幸想,哭一哭,闹一闹,就随他随心意了。   谁知卫芷挥开下人,拿着领袍往他身上套。她可没做过下人的活,心里又有气,手下就没侍女婆子们温柔了。   用餐时,江元眼睫毛挂着泪,臭着张脸,不言不语,吃得也极少。   江芙偷笑,多像她前世第一次上学,去幼儿园时候的情景。   江元执拗地不愿和母亲一个马车。卫芷不想去晚了,失了礼仪,只好应着他。   等江元与江芙上了马车,八岁的书童文心拿着个篮子,塞给小主人,里面装得是糕点茶果。   江元把脸撇过去,哼哧道:“不吃!”   马车要走了,文心又不好上主人的马车,只好先拿着篮子退下,   用梨木雕的马车,雅致精细,散发淡淡的熏香。现在车里就他们兄妹二人。   江芙掏出包好的芙蓉糕,四四方方切成三块,红绿搭配,酥香四溢。   芙蓉糕,江芙觉得和萨其马没有区别,只是比其更酥脆些。   江元是很爱吃这个。他瞅了一眼,想挪开脑袋,就被姐姐硬塞到了手里。   “浪费粮食,可是有违孔圣人的训导。”江芙板着脸道,“所以为了谨遵圣人遗训,糕点要吃完。”   这番半劝半哄下,江元可算吃起来了。由于芙蓉糕硬而塞人,他噎着了。   他就看到姐姐拉开面前的小几子,里面的壶和茶杯。   递给了他一杯冒着热气的碧螺春。   江元眼睛边喝,眼睛里边闪着泪花。   江芙心想,离家上学有这么可怕?   “阿元不要担心,姐姐也去安郡王府的族学读书。我们一起去一起回。”   他垂着脑袋抬起,看着姐姐澄明的眼睛。他有好些烦恼。   他慢吞吞道:“在自家族学,我更舒畅。”   江芙不解:“你不是想有同龄的伙伴吗?”   “我是想交朋友。”他委屈道,“可是我听说那里学堂的同辈都很聪明,若是我比不过,母亲就要生气难过。我不想气着她。”   古代孩子好早熟啊。江芙以为在金银堆里,温柔乡里的江元不会有那么多猜疑和揣测。   只能说家里人多,人心就复杂了,小孩子也会看人眼色了。   她摸摸他的小脑袋。江元的小脸白白嫩嫩,眼珠子黑得纯澈透明,唇红齿白,非常可爱秀气。   “阿元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道,“你只要尽力做好你分内的事,母亲就不应该怪你。”   江元闷闷道:“要是我做了最大努力,也比不上吴泽哥哥呢。”   吴泽是吴蓁的双胞胎哥哥。   江芙不由失笑,她这个母亲还真是……   “你不用和他比,你也不需要和任何人比,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江芙豪气道,“此外任何事,姐姐替你顶。”   江元怔怔看着姐姐,继而扑在她怀里,呜咽道:“阿元还以为姐姐不喜欢我。”糕点碎渣滚了江芙一身。   小孩子的心是格外敏感的,他会为上学而难受,是因为母亲是这个家,最在乎他的人。奶奶年纪大不能时常陪伴他,父亲老爱去姨娘那里,姐姐又天天上学看书。   他满腔的柔软和童稚无处倾泻,只能硬逼着自己塑成母亲期望的样子。   让唯一真切在乎,能在乎他的母亲,不要失望,不要移去眸光。   等到了王府,下车时江元已经跟前年般,紧紧贴着江芙,拉着她的手。   在前面的卫芷看了,放下心来,细细嘱咐女儿照顾弟弟。   其实让十一岁的女儿来王府求学,照顾小儿子也占一部分。   卫芷欲行事低敛,但是见安郡王府开了侧门迎接他们,心里有些许不舒服。   她带了英国公府的嫡孙,不出意外便是下任爵位的继承人。又带了两马车的束脩谢礼。   可是心里掰扯番,也知道即使如此,也是不够郡王府开正门迎接。   等赵若素成王妃,再去自家,少不得要开正门。她心里长叹,纵是大哥出任首辅,在名头上终究比皇家低一筹。   她又想到儿子以后要减爵,只能做个侯爷。赵若素的子孙,却得皇恩承爵不变。她心里越发烦躁。   江元感到母亲的低气压,愈发往江芙身上蹭。   三人已到了内院,卫芷轻轻呵斥儿子:“行止如何,你心里可明白?”   江元默默放下姐姐的手。   等在后院见了赵若素,卫芷气度闲适,半点不见焦急。   赵世子妃看见这一对孩子,欢喜道:“真是钟灵毓秀,令人见之忘俗。”又吩咐下人把自家儿女叫过来。   她先是以长辈身份,给江元送了文具。又细细打量江芙,见她眉间的红痣,为其减了稚气,多了仙玉之姿。   赵世子妃揽着江芙,赞叹:“好孩子,小时见你就觉聪敏秀丽,如今大了比以往更标致了。”   那边丫鬟传报,小姐和少爷来了。   卫芷与赵若素受了晚辈们的礼,就让他们抬首正身。   “说来也是难遇的缘分,你们三人竟是一天出生。”赵世子妃笑道,“泽儿、蓁儿你们就做哥哥姐姐,照顾妹妹弟弟。”   卫芷摇头:“我家芙儿要早出生些时辰。应是我家做姐姐多照看些。”   世子妃没有再接话,只是招过儿子,道:“这是你卫姨母家的芙妹妹。”   十一二也可算作半大孩子,但是江芙总觉得赵世子妃的举动,有些出格了。   “卫姨母、芙妹妹。”吴泽眉骨坚正,目不乱视,紫裳青靴,腰悬长绦、比目玉佩,已初露俊仪。   再比比自家小短腿儿子,卫芷无力……比较了。   相互见过后,并未让他二人相处过久。世子妃就让女儿陪着江芙,儿子陪着江元去看学堂。   男女学堂分开,各建在东西两头。   吴蓁温语曼步,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   江芙看她,鹅蛋脸,柳叶弯眉,肤如凝脂,粉红的袄子,黛蓝色的罗裙。身上的珠缨宝饰精美而不繁赘。十足的美人坯子。   吴蓁被看得有些羞赧,波光婉转间问道:“芙妹妹,可是有事要说?”   江芙摇摇头,总不能说被她美态倾倒,当今说出来未免惊世骇俗。   阳光下,少女项颈的璎珞,珠光闪烁,白玉上镶嵌红宝石,刻成精美的画作。   “姐姐的项圈做得很美。”江芙装了嫩,称呼人家姐姐。   吴蓁与她坐在朱栏边,两个边的丫鬟不远不近、默默侍候。   她摘下项圈中央的白玉,抿嘴笑道:“此物还和妹妹有关呢。”   江芙疑惑。   “是卫姨母在我周岁是送得。”她捏着玉石道,“还以我的名字来源,嵌了灼灼桃花。”   江芙颔首,道:“原来如此。”   吴蓁迟疑了下,继续道:“我母亲也给妹妹送了副璎珞。”   江芙有些心虚,自家送女孩儿的东西,人家好好带着。女孩家送得,自己已经没印象了。   吴蓁温婉笑道:“也是在玉石上雕了画。正是雕的芙蕖。”   江芙讶然失笑,自己妈与她认为的对手,两个人真是心有灵犀。   “那我明天带来,正好与姐姐做配。”江芙揽着她。   吴蓁与她并坐在一起,道:“芙妹妹。”   江芙侧首望她:“蓁姐姐,怎么了?”   “你与别的妹妹不一样。”吴蓁道,说完她脸也红了。   吴氏兄妹分别带他们看了学堂,最后又礼见了先生。   江芙倒也还好,已经在家开蒙了。   而江元没有正式开蒙拜师,所以明日需要准备下拜师仪式。   江芙与江元现在学堂上了下课。   虽不知弟弟那边如何,但是江芙这边皆是花团锦簇的女孩子,个个鲜妍明媚,要不与皇亲沾边,要不就出身名门。老师也是才名双全的女先生。   课程繁多,不仅讲男子学的经、史,还开乐算筹、琴棋书画、烹饪、礼仪、鉴赏舞乐等课。   主要课程与她在家学得没区别,只是一些边角细节王府里也开课教导。   学生做得不好,女先生也不会生气,只是温和提醒再做一边。其中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孩,三次做不好一个少用古礼。女先生就一遍又一遍纠正,从始至终神色言语未变。   等太阳西斜,他们也打道回府,江元在她怀里,酣甜睡去。   婆子把江元抱回房里,江芙与母亲行礼告退。她望着红红的天,不禁有些怅惘,千年前出生在最好家庭的那一小搓女孩子。   她们或许会产生更大的不平衡与不甘心。   了解世界起源、历史,掌握雅致的才能。但是一生也不能如男子那样,肆意挥洒才华。   她不由自主走向了江府的女学堂。   她一个过来的,听到里面轻轻的咳嗽声,晚风穿堂翻书页的声音。   “采芙。”那声斯文清冷的呼唤。   江芙望着坐在堂上的谢先生,有些羞惭地低头。卫芷让她去王府求学,自己就不能在家读书了。等于弃谢先生不顾。   她一身素袍,随意绾了发髻,在桌案上翻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堂下没有倾听的学生。   大姐江绣已成寡妇单过,不知音讯;二姐江韵出嫁,再几乎不回娘家;三姐江雪待嫁绣红装;四姐江映选夫;五姐江灵随主母学习管家事宜。   能来听她课的唯一学生,转了学堂。   明明偌大的英国公府,繁花似锦,热闹非凡。谢先生已觉得凄冷。   她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这里已不需要她的存在。纵使一直供养她,也不得开心颜。   江芙惊喜地看着,谢先生给她的书——《道藏》。此书乃是道家经典书籍的汇总。   自从卫芷知道她看《抱朴子》,把家里的道家书籍全部收走了,也不许别人给她看。   她乍得到全集书册,真是惊喜万分。   “我还添加了汉魏以后的道家典籍。”   “先生……”   向来神情冷淡的谢先生,浅浅笑语:“吾父在世时,爱钻研仙道之术。”   江芙捧著书,恭敬点头,听她倾诉。   “后来我家遭遇不幸,破败至此。一场人祸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丧命了。”谢先生神色晦明,“我因在外祖家玩耍,逃过一劫。我的父亲,却听人说是羽化仙去。”   她忽然哈哈大笑,然后狠狠道:“简直无稽之谈!”   谢先生与平时有别的异状,惊到了江芙。   她好心道:“或许师祖真是有恰逢机缘,脱离尘世了。”   谢先生呵呵冷笑:“若真成仙成神,为何见死不救。我母亲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全部葬身火海。”   江芙又同情又不解,若她不信这世界有鬼、神,为何又要赠她道书?   谢先生垂眼,望着外面淡淡的金辉照进来,沐浴在辉光里的女孩,犹如金娃娃般。   她道:“可知书识礼的人都知道,书是无罪的。你若是喜欢就看吧。”   “谢谢先生。”小姑娘清脆的回答。   她振袖敛目,站在江芙面前,道:“江氏采芙,你已出师。只望你以后洗手羹汤作妇人时,万勿忘了年少的慧灵心。”   “我走了,勿念,勿寻。”   江芙弯腰长揖,泪湿满面:“弟子恭送先生。”   昔日的姐妹、先生,渐渐分别。犹如花飞叶飘,散入自己的命运轨迹。   -完- 第28章 丹青妙手   ◎“可惜他未及弱冠,不过十岁就落水溺亡。”◎   现在江芙屋里的丫鬟婆子,个个都听卫芷的话。   江芙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和主母禀告一下。   她拿着个这么厚的书,定是回不去。   她看看女学堂前的桃树,粉粉灼灼,云蒸霞蔚,暗沉的天空下格外耀目。   江芙抛开树底的一些土,把书埋进去。她以后可以找借口独自来女学堂看书,然后偷偷翻阅这些道家经典。   次日江元正式开蒙了,卫芷与江柏都到场了。童学班里,还有五六个与江元一般大小的孩子,都穿蓝衫,带璞帽,一本正经向孔子画像行礼。   老先生抚抚长须,颔首点头:“孔圣人乃是万世之师。吾等当谨遵他训言。”   “是。”小男孩们齐声应答,甚至有些还带着小奶音。   卫芷好奇男孩子正式开蒙的场面,于是跟随父母过来看。   而屋外的几对父母早已寒暄起来,以孩子为话题,谈论起来。   卫芷今日是做男孩子打扮,才能利落过来。   她趴在半开的窗户前,看着自己严肃到奶凶的弟弟,觉得倍感有趣。   “里面是有小兄弟你弟弟吧?”一道温润清透的声音响起。   江芙回首,是吴泽与另一十四五的少年。吴泽穿了身青衣白边的衣袍,而出声询问的少年亦是做此打扮。   吴泽微微惊讶。   江芙低头,粗着声音道:“正是有些担心家弟。”   少年面如莹玉,眉宇间聪慧坚毅,说话有力,看起来儒雅而不文弱。   他道:“莫要担忧,习惯便好了。你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江芙瞥了眼吴泽,见他避嫌的不看自己。她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如今男女大防没有前朝严峻,但是也不如唐朝开放。江芙倒是无所谓与哪个少年说话,但是就怕人家知道实情不自在。   她瞥瞥说着说着,已经到凉亭上喝茶的大人们。她无奈转向儿童学堂的墙面,上面挂着一些诗词画作。   她胡乱扫扫,只当对与人说话不感兴趣。   谁知那少年随她视线望去,笑道:“此画还不算最好的。”   “今日正门还展览‘少年戏鲤’图,那才是真的好。”   这些图,很多都标记了姓甚名谁,年纪,在六岁到十岁之间。   墙上的图,在同龄人间可称得上出色。   还有比这些更好的?   江芙马上好奇了:“当真?”她拱手道:“请恕小弟无礼。”   少年并没不在意,与吴泽领着她到了正门。   一张长案几摆在左侧,两个下人守在那里。   案桌摆了更好的画作,且都裱起来了。   就是作画的时间,还都挺长的。时间最近的一副,是在三年前。   两个下人不认得江芙,但是认得吴泽和少年,忙向他们行礼,走得远些,不打扰他们赏画。   江芙的视线被一张画牢牢摄住,少年手指之处,即是她欣赏之画。   他说得果然不假。   此画布景,亦是垂柳红花,溪水缓流。一少年穿着青衫白边的衣袍,峨冠博带,腰悬小鱼玉佩。他笑得灿烂,微微弯腰手掬捧清水,水里有条红鲤。   少年半回首,他眸子有神,笑对身后的妇人。   妇人鹅黄色的丝绸衫子,看着就舒展闲适,她慈和看着少年。   她那眸光里的温柔、期望、愉悦,对于全局来说,真乃神来之笔。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吴泽,突然开口:“这是十年前,兵部秦侍郎小儿子的画作。”   江芙忙点点头,然后忍不住问:“秦公子的工笔技艺如此了得,也是在这里就学?”   吴泽点点头。   “那他十几岁画的此画?”   吴泽面色微红。   而那少年,舒朗一笑,道:“惭愧,我等十几岁也画不出此画。这是秦明礼八岁时所画。”   江芙不由惊叹:“唯有画绝顾恺之堪比啊。”   顾恺之亦是三四岁识丹青,八九岁时已有小成就。   这京城中当真是有许多,风流才俊,仙道玄僧啊。   “现在秦公子的丹青,岂不是有大成了,可是百金才求得?”江芙笑问,她还真想让这位上天赏才的秦公子,给自己画一幅。   吴泽的眼神黯淡下来。   少年亦是叹气:“他的这幅画百金难求是真,何种的大成就是不知了。”   江芙蹙眉,难不成是古人说得“小时了了,大未必住”?   少年踏着木屐,清风穿过他的袍子,翩然若羽翅。他神色怜悯惋惜:“秦明礼的画灵气四溢,情意真切,被人称为‘画灵’,冠绝一时。先皇亦是赏识,要招之入宫作画。可惜……”   “可惜他未及弱冠,不过十岁就落水溺亡。”   “天妒英才。”江芙喃喃道。   只听那边唤道:“芙儿?”   江芙忙拱手告辞道:“父母唤,不敢辞。”   少年拱手,旁边的吴泽见此也拱手行别礼。   少年见他动若脱兔、慌张的模样,想到远在东南的小弟,嘴角露出笑意。   “泽弟,这位公子是谁家的?”   吴泽道:“英国公江家。”   清风吹过他的疑惑:“江府统共三位公子,大公子二公子不该这么小,而小公子应该在学堂内刚开蒙。”   吴泽不善撒谎,但是知道说出来对女子名节不好,于是硬着头皮道:“应是远方亲戚。”   江元不过上了半个时辰的课,就哭着鼻子跑出来。   把老夫子气得够呛:“子不语怪乱神力!”   江元扑到姐姐怀里,嘤嘤道:“我看到有小人飘了……”   他额头是鲜艳的朱砂,每个孩子开蒙时,由先生点上,意味启智。   撞了江芙一手红,都有点像血了。   卫芷带着孩子们走远,慢慢安抚儿子。江松留在原地,亲自给老夫子赔礼道歉。   饶了半天,给足了面子。老夫子终于松下了口。   江松抚额的汗水,让他有种回到小时候,兄长检查他功课的感觉。   儿子难不成是上辈子的债。   他笑呵呵赔礼,又道:“小孩子没离过家,先生宽恕,把书童带进去照顾他,他就好多了。”   老先生胡子都被吹翘了,他指着学堂道:“此乃读书圣地,怎么是安逸享乐的地方。英国公莫不是要培养懒散子弟,若是如此,救请自便。”   江松被噎住,只得作罢。   只能从儿子那边下手解决了。   而孩子妈的解决方法,就是第二天直接送他去上学,适应适应就好了。   于是之后的每天下午,江芙总能看到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小弟。   晚上有人陪着都不敢入睡,熬了两个黑眼圈出来。   第四天下午,江芙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想起谢先生留给她那本《道藏》,里面的道家典籍有批注,其笔迹雄健飘逸。   而且书里,还夹杂了一本薄薄的功法。   第一页写:世间人、神、鬼、怪、妖、魔,齐聚一堂。怪事许是非人作祟。   她抱着江元,道:“别怕,姐姐帮你看看。”   -完- 第29章 好久不见   ◎可惜写出如此飘逸诗句的唐寅,也难逃世俗陈规。汲汲功名,反累于此,郁郁终生。◎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灵俏的女音念道。   站在桃花树下的江芙身子微僵,庆幸还没挖出书。   念诗的正是许久未见的江映。   江芙按住心中急切,状若寻常的叹道:“可惜写出如此飘逸诗句的唐寅,也难逃世俗陈规。汲汲功名,反累于此,郁郁终生。”   一年未仔细相处,江映的变化,令江芙惊讶。   她梳着堕马髻,发间一颗硕大的圆润明珠,穿粉红的春衫,不显俗气,反而娇美动人。   风吹树摇,粉色花瓣落在少女发鬓。她冲江芙嫣然一笑,似花灵现世。   “何必这么悲观。纵使男儿不入阁拜相,做一位名士,醉饮花丛,留下百年美名亦是好的。”江映抚摸右肩的流云乌发。   江芙听她见解不俗,打趣道:“若是女郎遇到这样的风流俊才呢?”   “即使无诰命霞帔,粗布裙裾也可。”江映张口接道。   说完她就后悔了,身为未出阁的女儿家,竟然妄议婚事。她嗔怒地瞥向江芙。   江芙却又道:“若跟着风流名士,连头油都用不起了呢?”   既然都说出来了,也都是自家姐妹。江映所幸放开了,道:“以花自做头油也甚好。”   江芙面上笑嘻嘻,心里却道:二伯母可不是这么想的。   二人说了会儿话,寻江映的丫头就来了,要她回去应付二夫人布置的“课业。”   左不过是管理后宅,处理内院财帛的事。   江映临走前,伸手理理小妹的领子:“咱们姐妹数你最小,却是个比我还跳脱的。你过几年也要许亲了,可要稳重些。”   江芙故意呆板地行礼,送她离开。“四姐姐走好。”   江映被她语调气得瞪眼翘嘴,又恢复了活泼的神态。两人相视一笑离开。   待江映走远,江芙又折回了,她刨开《道藏》,找出那本功法带回学堂,点起灯。   在昏黄的灯光下,如痴如醉地读起那本功法。   她先是惊喜,然后感其中玄奥精深,愈发佩服,最后大胆按图运转体内真气。   她丹田处沉积的真气活动起来,游走四肢百骸,有种说不出的熨烫和舒服。   真气慢慢变热,江芙感觉骨骼舒展,筋骨“酥酥”作响。她眉心那红点温度升高,最后犹如一百度的热水沸腾。   此时已经不对劲了,江芙深吸一口气,想要停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止不住体内四窜的真气,而且额头也愈发热起来。   整个人似置身沸水,盛水的锅底下柴火却越堆越多。温度突破了人类的正常认知。   簌雪可算在学堂找到了小姐,可是她面色赤红,身体贴在地上。   这一副场景,把素雪吓坏了。   “小姐……”她抱起主人,哭喊道。碰到江芙身体,都滚烫如烙铁。   江芙听到熟悉的呼唤,她勉强睁开双眼,嘱咐素雪:“把书放到书架上。”   “小姐,您都这样了,还管什么书。”素雪摸着眼泪,“我去找大夫。”   江芙拉住她的手,“不放好,我心不安。”   素雪再看地上书的封面——《玄烈道法》,便明白大半。她快速将薄薄的书册塞入众多古籍间。书架好像没有因这本薄册的插入,发生什么变化。   塞完书后,素雪又不放心小主人在这里躺着。她咬牙手脚使上力,把江芙背上去。   按理说小姑娘身体纤瘦,也得随着年纪增重,而江芙愈发轻了。   素雪掂了掂,走几步路,觉得小姐的重量她可以接受。   于是她快步背着小主人到内院里去。   通往三房陶然院的花园小径上,素雪正好遇到了舒妈妈。   舒妈妈见了满脸通红的江芙,大吃一惊,急忙道:“李大夫在齐福堂给老太太诊平安脉。你腿脚利索,快去请他过来。”   晚一会儿,人就该走了。   素雪点头“哎”了一声,又道:“小姐怎么办?”   舒妈妈弯腰,道:“我这把老骨头,还顶用。再说路又不长,就剩几百步了。遇上你的姐妹们,在让她们帮忙。”   素雪把江芙托给了舒妈妈,赶快跑去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的齐福堂在东北方位,离陶然院有些路子。她心急如焚。   舒妈妈背上是滚烫的喘·息,让舒妈妈急哭了:“我的六姐儿,你是怎么了?”   “舒妈妈……”江芙微弱张口,“我想水……”   舒妈妈停在旁边的清池边,让江芙坐在浅草里,掬了捧清水浇到小姑娘手里。   不是她不想快点回去,而是江芙的身体越来越烫。舒妈妈真怕这几步还没走完,人就烫坏了。   现在江芙还不算大,在内院里玩会儿水,也不能说是失礼。   江芙接触到清凉的水,脑子一震,神情清醒不少。   她站起身子,歪歪斜斜向水池走去。   “六姐儿。”舒妈妈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江芙跳入水池里,顿感浑身清凉,体内乱窜的气体渐渐恢复平静,蜷缩在身体的角落。   舒妈妈在上面,看到水里就露出颗黑黑的脑袋,她趴下招招手,道:“刘姐儿快上来。”   江芙抹去脸上的水,探出小脸,安慰道:“舒妈妈我没事。”   上来后,她体温还有些高,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离谱了。   回去换了衣衫,大夫又过来诊看了下,开了剂散热的温凉药。江芙喝完后,慢慢睡去。   卫芷起夜,摸摸她额头,已经恢复正常了。她才放下心。   她叫醒外间睡觉的素雪:“小姐今天好好的,怎么会烫成那样?”   素雪低头,支支吾吾。   “我渴,喝水。”里间传来江芙的声音。   素雪才得以脱身。   次日江芙还有些不爽利,但是还想着帮弟弟。   毕竟小孩子受到惊吓,比成年人收得到的刺激还大。   小弟这几天没有出事,只是惊恐。说明要么是他幻觉,要么就是那怪东西暂时没有动手。   尽早探清原因,才是上策。   以女儿身份,江芙肯定是进不了东边的男学堂。   她在另张马车里换了男装,画粗眉毛,脸敷黄粉。   临下马车的时候,江芙纤细的手指拨动腰间的龙纹玉佩,本来有底气的心理,在感受空档的丹田,她又不确定了。   只是江元濡慕依赖的神情,让她不得不镇定前行。   在她带弟弟到儿童学堂门口时,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兄,好久不见。” 第30章 姐姐陪读   ◎她拉过弟弟到身边:“是姐姐给得。”◎   江芙寻声回首,缓步而来的少年,正是她在弟弟开蒙礼上遇到的那位。   这次他是锦衣玉带,愈发衬得身姿峻拔,矜贵出尘。   江芙携着幼弟对他行男子礼,对他知道自己的姓氏不奇怪。毕竟当时吴泽就在边上。但是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   少年微微颔首,行礼个同辈礼。他眼神坦荡扫过江芙。   江芙心里有了数,还能正面地直视自己,若无其事地与自己交谈。估计吴泽没有跟他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趁机问:“不知如何称呼兄长?”   少年道:“我姓名苏瑜,表字怀玉瑜。”   “想是苏兄的名字,取字握瑾怀瑜。”江芙脱口而出。   少年点头,笑道:“正是。”   苏瑜?   江芙脑海忽然闪现一些画面。她按住不耐烦的小弟,问道:“苏兄祖父可是镇守东南的平波侯?”   苏瑜既骄傲又惭愧:“可惜我这不肖孙,没有达到祖父的期许。”   江芙这回是真真的仔细打量他。   自己在周岁礼上见他,那时他还是个规规矩矩的男童。不过转眼间,就成了偏偏少年。   苏瑜又道:“江兄弟又如何识的我?”   江芙总不能说,我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她拱手道:“苏兄的名头,响贯京华。”   她又指指江元:“恕小弟不能多多奉谈,我要陪弟弟去读书。”   苏瑜亦是受赵世子妃之托,品鉴其子吴泽的画作。   两边人,行礼告辞,就此分开。   江芙一袭少年打扮,跟随弟弟进了学堂。老夫子眉头微蹙,拿着戒尺横在她:“汝是幼子?”   江芙摇摇头。   老夫子严厉道:“把手伸出来。”   一张小手怯怯伸出。   江芙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手伸出。   老夫子有些惊讶慌措这少年的不听训。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尴尬,举起戒尺,狠狠打在小手的掌心部位。   “啪”——   戒尺重重拍击到掌心。   江元畏惧夫子的严厉,听他的话,不知是不是对自己说,但也当做对自己说,把手老实地伸出来。   小肉手瞬间肿胀的老高,其他同窗还伸过头来观望,让江元羞愧无比。   他抬着那只肿胀的手,深深低着头,仿似恨不得裂开条缝隙,自己能钻进去。   “嘻嘻,小傻瓜!”熟悉的声音又在房梁响起。   江元失态,抬起头。   他听到房梁上传来的熟悉声音,   “无视规矩,带外人入学堂。”见他无礼,老夫子以为是挑衅,又狠狠落下一板子。   “夫子,此乃我之过。我奉父母命,看护弟弟读书一日。”江芙拱手道。   说完后有道视线扫向自己,江芙蹙眉,望向房梁。总角少年穿着青衫坐在屋顶的横木,他的黑底小朝靴摇晃了一下。   他霎白的脸对上江芙。   那张脸孔射入江芙瞳孔,很稚嫩,介乎幼童与少年之间,有双秀丽的眉毛,黝黑清灵的眼睛。   青衫少年似乎惊讶于有第二人能看到自己的存在。   江芙搭下眼皮,不动声色。面上视若无睹,仿佛没有见过。她又长揖作礼:“父母之命,不得不从,请先生见谅。”   “先生也责罚过了,阿元回位置。”江芙轻小弟的后背。   江元怯生生看了眼夫子,又看了到姐姐眼里的鼓励。   贵族家的孩子不比寻常,老夫子也知道江元这几天害怕的事。   小孩子的手也已经被打肿。   他胡子一翘一垂,点了头。   江元这才快步走到座位上,又不禁望望和夫子站在一起姐姐。   江芙道:“久闻先生文才,学生来此也是问听您的课。”   老夫子听她这么直白一吹捧,气消了大半,既然是学生的哥哥,也都是名门贵胄,处事进退有度。他不能真的固执发脾气。   他顺着梯子,捋捋胡子,吩咐门口的学童:“你们搬张桌子和椅子。”   然后老夫子甩袖回讲堂。   江芙颔首:“多谢先生。”   “今日我们继续学《幼学琼林》卷一的岁时。”   夫子在台上慷慨激昂,瘦削皱巴的脸重新焕发光彩。   坐在后排听课的江芙,看似认真,时不时地点头记笔记,实则在观察横木上的小孩。   虽说那小孩和自己差不多高,但江芙认为他就是小孩。   不过按现代认知,也真是个小孩。   学生们吃完饭后开始抄书,问老师题,很快夕阳洒落。青衣小孩大胆起来。他轻轻巧巧飘落地上,穿梭在课桌间。   最终走到江元身边。   江元开始每日一抖生活。   老夫子并看不到这些,其他学生也觉无异常。   当那张霎白的脸,黑黑的眼珠盯着自己,江元的精神再次崩溃。   “走开走开,呜呜……”   正在给人答疑的老夫子皱眉,转身斥责:“江元,你肃静。”   江芙看得分明,她起身行礼道:“父母还让我带一物给弟弟。”   “开始不送,现在送。当真是做事无章法……”   江芙没有继续听老夫子叨叨,直接走上前,把腰间的玉佩放到江元手里。   她低声道:“辟邪很管用。”   江元颤抖手拿着玉佩。   那青衣小孩也听到江芙的话,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东西。   还能治得了他?   这么多年,他在学堂内可是深深扎根,穿梭自由。被他吓得学子,也暗中想过办法,但是没用。   忽的一条青龙蹿出,嘶吼的模样确实把他摄住了。青衣小孩后退三丈。   他虽游荡了十年,但没离开过学堂,本质还是个赤子。   江元没有看到龙,但看到青衣鬼后退了,他先是吃惊后是大喜:“走了走了。”   夫子见他们乱说一通,不由气愤。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元这几天的异样,他极力镇压学堂气氛,但还是有些学生受其影响,因害怕而休课。   老夫子气愤不已:“再有下次,你们兄弟二人就出去!”   江芙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前世再凶猛的老师,她也见识过。老夫子还是温和。   江元因能击退小·鬼,解脱和兴奋,手握着玉佩死死不放。甚至顾不得先生的话。   青衣小孩估计是被吓到了,现在消失了。   等着放学时,江元亲自收拾文具,屁颠屁颠跑向姐姐,道:“姐,这是母亲给得,还是父亲给得。”   江芙望着空旷的学堂,在江元背后,青衣小孩再次现身。   她拉过弟弟到身边:“是姐姐给得。” 第31章 内里玄机   ◎她不是洁白高傲的小姑娘了,她是一位主母。肩负生儿育女,抚教下一代。◎   青衣小·鬼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姐弟。想要去到他们身边,但是看到江元手里的玉佩犹豫不前。   江元回首,那张苍白的脸,黑黢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他一个寒颤,蹿进江芙怀里,“姐姐,他又来了!”   江芙闯地府时,遇到神鬼可是一群群,更加骇人。她抚摸他的头,安慰道:“别怕。”   忽然江元瞥向窗外,他愈发惊恐:“姐姐,外面黑了!”他小脸也苍白无比。   青衣小孩嘴角露出一抹弧度。   江芙望去窗口,原是夕阳挥洒的天空,现在是浓墨漆黑。不见人,只有树影摇晃。   她和江元仿佛进入一个独立、被人遗忘的空间。   江芙提高警惕,神经高度紧绷。虽然在地府见了不少鬼,但是对“术”的用法,她并无任何经验。   这个小·鬼明显高于她。   江芙运气内力,调动一部分精气汇聚手掌。   青衣小鬼眼睛弯弯,对江元吹了口气,他手里握着的玉佩掉到地上。   江芙也顾不得许多,赶忙低头去捡。   可惜在她弯腰的那刹那,学堂也陷入一片漆黑。   她手触摸之地,空空如也。她呼唤小弟:“阿元!”   没有人回应。   接着黑色的空气变得粘稠、沉重,使劲涌向她。   她感觉不是在陆地,像在水里,肺部被灌了大口大口的水。   又腥又涩,江芙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就再也忍不住,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   “阿元……”江芙仿佛沉入粘腻的沼泽,想要使劲都使不上力气。   她倚在墙壁,眼前出现重影,意识开始模糊。她暗道不妙。   “我们不是……要和你做对。”   那青衣小·鬼出现在她面前,黑暗中只能看见他。   他那张秀气的脸,此时冷漠又垂怜。   冷漠是他性情如此,垂怜是因为,她此时像条丧家之犬。   江芙手掌聚集的灵力向他拍去,青衣小·鬼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力气反攻。   青色衣角被灵力燃成灰烬。   见小·鬼漂亮的眉毛皱起,江芙举起已经捡回的玉佩,道:“我不是要和你做对,但是你不要恐吓我弟弟。”   “江兄!?”   在黑暗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喊声。   接着又是文心与其他小厮的喊叫。   青衣小鬼“哼”声,甩甩衣袖,消失不见。   黑暗散退,余辉重新洒在窗棂与边角。梗在喉咙的凝塞感消失不见,江芙的神思轻松起来。   她赶快去找江元。   小孩子面色微红,躺在角落里,头靠在墙上,金红的阳光拂扫他的眉宇。   江芙听到绵长的呼吸,松了口气。   文心和下人们江元抱回车里。   江芙看着苏瑜,有些惊讶:“苏兄怎么会在这里?”   苏瑜手指江家下人的方向,道:“听他们问你们兄弟二人,我不放心就跟过来。”   犹记黑暗里的那声呼喊,江芙露出笑容:“多谢苏兄。”   苏瑜摇首:“我们两家大人也互有来往,江兄客气了。”   晚风徐徐,吹动二人襟袖。苏瑜缓声道:“只是我以往也去过江家,却没有见过江兄弟。”   江家大郎和二郎的年纪大些,已经议亲,就要嫁娶。自是和年幼的江芙对不上号。   她暗中叹道:你若是能在江家见到我就奇怪了。我又不真是男儿身。   她借口自己是远方亲戚,借住江府,正好照顾江元。   谁知苏瑜听后,没有安慰她,反而是沉凝半晌,眉间郁郁。   他手握住江芙的手,温软细腻,令他一怔。不过彼时的苏瑜并未多想,他道:“你说自己是寄人篱下,我也是和家人分开。”   江芙不自在地抽出自己的手,陪笑道:“怪不得我与苏兄如此投缘,原来是也有差不多的遭遇。”   看着这她没有既没有同情,也没有真谄媚神色。   苏瑜的郁结又在瞬间散去。他回首对着启蒙学堂,道:“江兄弟,你该小心,不能带着你弟弟留守最后。”   江芙从危机里逃脱,心有余悸。苏瑜的话语中,透露出他知道些什么。   江芙不由问道:“苏兄难道也听说这里邪门?”   苏瑜笑道:“孔圣人都不议论鬼神。你又何必相信这些东西。不过都是人心在作怪罢了。”   “何况圣人庇佑之下,就算有魑魅魍魉,也翻不起大风浪。”   他拍拍江芙的肩膀:“只是到底不是你亲弟弟,你又借住别人家,还需再谨慎些。”   两人边说边走,眼看就要出大门。   江芙还是道:“苏兄也觉得这个儿童学堂有问题吧。实不相瞒,我弟弟就被吓到了。”   苏瑜沉思,道:“江兄弟放心,不论如何你弟弟是不会有事。”   “我也所知不多,只是听说每次春季新生开蒙,总有几个小孩子被吓到。但过段时间就好了。”他又笑,“而且被吓到的孩子,往往是学堂里聪敏有慧的。”   对人没有伤害,所以认为有异的家长们也渐渐散了。把这当做寻常。   江芙问道:“我看与苏兄同年级的人,很多穿你那日的青衫的,材质颜色还都一样。”   “可是郡王府学堂统一发的?”   苏瑜点头:“从启蒙到正式入学道后,学堂会发青衫以作庆贺。”   他又看着江芙道:“若是江兄弟也在这里上,这个年纪亦是要穿青衫了。”   江芙低首,眼睛闪过一抹亮光,道:“那秦明礼也是穿青衫了。”   苏瑜摇头:“本该是在当年秋末,但他在盛夏落水了。”   江芙瞅瞅天色,与他道别。   她现在已经有头绪了。   青衣小鬼很可能就是秦明礼,他落水而亡后,有执念未消,游荡人间。   他生前不到穿青衫时候,死后却一直穿青衫。他短暂的人生,应和郡王府的学堂结下深缘。   江芙在另辆马车,换上女装。回家后,卫芷似乎有些高兴,对她道:“吴蓁说你字比她还好呢。”   江芙心里发虚,她今天可没去学堂,偷偷瞒着家里给请了假。   她含糊着应和。   “看来把你送郡王府的学堂,果然是正确的选择。”卫芷给女儿量尺寸,想着在做几套新衣,“只是你日后要上心。亏得我让舒妈妈给你送去大字。若是没有送来,不仅没人夸你,而且还有被先生责罚。”   江芙不禁太阳穴发疼。看来这回欠吴蓁一个人情。   自己分明请假,她既机敏又体贴,帮自己圆回去了。   “母亲,你知道秦明礼吗?”江芙喝了口茶,问道。   卫芷刚想斥责女儿议论外男,但是听到名字后。她脑子闪过以前人们的议论。   她道:“郡王府的学堂确实人才辈出吧。若是秦明礼还活着,怎么说也得名动四海。”   “那孩子溺亡时,你才一岁。当真是同辈里的人杰,可惜了。”   好吧,在母亲这里,江芙也不过多知道了些秦明礼的家人信息。   他有两个哥哥,不过都是庶出,与他同父异母。倒是有个姐姐,只是也活的不长,在婚后难产死去。   他母亲先失去儿子,后又失去女儿,便心情郁结,即使夫君高升,她也郁郁寡欢。京城贵妇相聚,也再没见过她,只说家中养病。   江芙越听越郑重对待这些边角料。   她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女儿依偎在她怀里,卫芷抚摸她的发鬓,心又软的一塌糊涂。   只是她稚嫩的脸,渐渐张开,可以看出日后的风姿。   她借着此事,道:“芙儿你认为秦明礼真的是溺亡吗?”   她不待女儿回答,又道:“我看此事,十有八九和他的姨娘有关。”   “此间另有番隐秘事。”卫芷看着女儿仔细听讲的模样,心中大慰。   以他们如今的身份,芙儿是不可能低嫁。自古豪门多是非。就算以英国公嫡出小姐的身份出嫁,卫芷也不能保证江芙的婚后生活会一帆风顺。   “你现在也大了。”卫芷起身,挑亮桌前的灯芯,道,“我就给好好讲讲里面的事。”   “日后你在夫家遇到相似之事,该如何处理。”   江芙直接无视老母亲后一句话。她给母亲倒茶,问:“还请母亲讲讲里面的隐情。”   卫芷喝了水,道:“秦侍郎,也就是秦明礼的父亲。十年前还不是兵部侍郎,而是在翰林院任闲职。秦夫人倒是祖上出过首辅丞相之流,她父亲当时在刑部做员外郎。”   “若真掰扯清楚,秦夫人该是低嫁了。”卫芷一声叹。   漫漫岁光,秉烛夜谈,江芙听出了几丝幽怨。   “可是秦侍郎有疼爱的婢女,还在婚后抬做姨娘。秦夫人三年没有诞下嫡子。”卫芷不由想到自己,也算幸运,赶在那些下贱胚子前生了儿子。   “恰逢那姨娘怀孕。没有再禁着别人生孩子的理了。”   “那姨娘竟一连生了两个儿子。秦夫人到了三十多岁才生得嫡子。”   江芙也叹道:“父亲也是惦念母亲。”她可和弟弟相差五岁。这期间也没有同父异母的弟妹出生。   卫芷呵呵冷笑:“芙儿,这是母亲给你上的为人妻的第一课。”   “在子嗣方面,永远不相信你夫君甜言蜜语。”   卫芷道:“你不要以为你父亲仁慈。”   她犹豫了下,道:“我都是给那些心大的丫头喂了药。否则你今日何止一个弟弟。”   所以她才极力阻止春锦到房里来,不是她小肚鸡肠,而是春锦来了,老太太定不会让她动手脚。   那时她只是有感有孕,并不知男女。   江芙五味杂陈,卫芷的美丽和仪态,好像从没被时间侵蚀。   只是卫芷也不单单是她印象里,善良、温柔、自强的母亲。   卫芷看着女儿滢光的眸子,有些不敢再看了。芙儿是块纯净的璞玉,但过于纯净,即使是璞玉也会碎会染尘。   她此时有作为母亲的心软不忍,和愧然,还有作为过来的人严厉与督促。   种种情绪交杂。像极了她的母亲给她说这些事是的场景。只是如今位置颠倒。   她不是洁白高傲的小姑娘了,她是一位主母。肩负生儿育女,抚教下一代。   她内心酸涩无比,她是做到了坏人的位置上。 第32章 再次穿越   ◎“三少爷,多看几眼书。”◎   最终,一双纤细的手握住了卫芷的手。   卫芷心底一颤,绽放喜悦与感动。   卫芷接着道:“男人越想要的,你越不能立马给他。你要败了他的兴致,再大度地给他。”   “给夫君纳小也是有讲究的。”卫芷道,“春锦这样长得好,又是婆婆房里的丫鬟万不能要。弄不好,还要吃你一头。像你杏姨娘这样的,倒是放心。可你要等自己有儿子了,再抬她。”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再养出了异心。”她道,“你看秦家唯一的嫡子,又弱又小,两个庶出大哥倒是强壮的很。”   对于卫芷前面的话,江芙左耳朵入右耳朵出。但听到秦家人的事后,她竖起耳朵,问道:“那秦家现在如何了?”   江芙从没见过母亲这样阴冷,这样冷讽的模样。   卫芷道:“还能如何?难道死了一个嫡子,他们就不过了吗?”   “秦家的大儿子去当了兵,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将军。二儿子中了举人,就要参加会试了。”   “做进士那也是板上钉钉的事。秦侍郎看着不显山不漏水,沉浮官场多年,连个一部之主都没混上。实则两个儿子都得了合适去处,还不打眼,不招人忌讳。”   “他那丫鬟出身的姨娘可是风光无比了。说不定她还真能挣个诰命。”   江芙颇为吃惊,道:“您是说那姨娘能得诰命?她不是妾氏吗?”   卫芷道:“这就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二堂课。纵使你身世压人一头,但是没有脑子,还是会被制住。”   “矜贵的身世,不过是给你一层保障。”卫芷起身,“就像秦夫人,在后宅内院被斗落,仍旧要幽闭宅门,成为隐形人。”   “夜深了,回去路上小心风寒。”   江芙身后传来母亲的叮咛,丫鬟提着灯笼,她裹紧披风,心理和生理都冰寒无比。   次日江元吓得不敢去上学堂。   这是卫芷第一次如此动怒,竟然要抄起戒尺打他。   江芙悄悄在小弟耳边说“陪他”。   江元才磨磨蹭蹭穿上衣衫。等上了车,江芙为了方便,外面直接套上男衫。   江元耷拉着脑袋,道:“那个学堂真邪门,姐姐我不想去了。你知道那有个小·鬼的。”   江芙抱住他,道:“很多人都去那里上过学,也活得好好的。你不要怕,姐姐已经知道那小鬼是谁了。”   江芙也不想让弟弟去王府里上学了,但是有些事情,大人并不能站在小孩子的角度去看。   如果不是她也看到了青衣小·鬼,江芙可能会认为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一切都是为不上学,打一顿就好了。   如今她要去揭开十年前的“案子”。   江芙和自家母亲一样,不相信秦明礼是失足落水的。   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一直不能入轮回,飘荡学堂多年。   今天江芙是等到学堂下课,然后她来接弟弟。   江元低着头收拾东西,道:“姐姐,我今天没看到他。”   那个他,自然是指青衣小鬼。   江芙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心里依旧做好与他长久战斗的准备了。   江芙拿起弟弟的东西,牵着他的手往外面走。   在漫天霞光里,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江元忍不住大叫起来。   江芙觉得一阵眩晕,在喊叫声里。她意识越来越模糊。   “明哥儿,起来读书了。”她昏昏沉沉被摇醒。   入眼的是一个温柔的妇人,她一袭蓝衫,乌发如云,钗环素雅。   见到孩子睁眼,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亲自到盆架上洗了手帕,然后绞干了,擦擦她的脸。   江芙意识还是有些昏沉,但她还是发现自己置身陌生的环境。   这个卧室干净素雅,床对面就是一栋书架,满满的古籍。墙壁四周贴着二十四孝图。书桌上的画被风吹动,镇纸玉石压着它不让飞。   江芙冷静接过女人递过的帕子,温度适中,让她愈发清醒。   女人又说了:“你看会儿书,然后去学堂。现在天气愈发暖和,明哥可以起得再早些。”   江芙扫过墙壁挂的画,她垂下眼,点点头,说:“知道了。”她也不免被自己的嗓音吓到,竟是粗哑些的男音。   女人摸摸她的头,温度正常,道:“是太早起来,所以不舒服吗?你下学回来,我请黄大夫过来给你看。”   江芙摸摸自己胸口,还在。   “还好,我想看书了。”江芙不动声色道。   女人一听,绽开笑颜。   “明哥儿先自己穿衣服,我去厨房端粥。”   江芙看着床边的一堆长布——用来裹胸的。   她摸了摸,不知为何,想到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所幸江芙最近在穿男装,懂得怎么穿。   她刚穿好衣物,女人就端着碗热腾腾的莲子粥过来了。   她拿起勺子,轻轻吹拂后,亲手喂到孩子嘴边。   江芙抿着嘴张开,粥微烫微甜。   喝到第三口后,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盒子。她打开,是一味褐色药丸。   “明哥儿你有些长开了,吃了它对你好。”   江芙望着她的盈盈水眸,那双眸子避开,有几分慌乱和愧疚。   江芙默默接过药丸。   那女人见她接过,道:“明儿,等到娘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抚摸不明显的腹部,那双慌乱的眼睛渐渐恢复平静,温柔又充满期望。   “你就有弟弟可以依靠了。”   江芙咽下药丸,太厚太涩,卡到脖子根,脸涨得通红。   女人慌忙给她喂水,顺背。   那颗药丸就要吐出来。   “明哥儿,别吐快吞下去。”   江芙觉得这颗药不是好东西,但是她的“母亲”,希望她吃下去。   江芙强迫着咽了下去。   女人松了口气,继续喂她粥。   然而这碗粥,在此时已经满是苦味。   等吃完了后,女人端着碗出去,让下人进来侍候儿子。   江芙做什么,旁边都有个丫鬟手捧书,对着她的双眼。   “三少爷,多看几眼书。”   她慢慢走向铜镜,是面清晰的水银镜。映照她玉白,秀气的脸庞。   像个女孩儿。   但是,江芙摸摸脖子间微微凸起的喉结。   -完- 第33章 千真万确   ◎“是妖怪吗?”◎   真是好生奇怪!   若是男子,她为什么还有胸?   若是女子,她为什么还有喉结?   江芙回忆,胸部虽然小些,但是有隆起。   婢女瞧见主人脸色阴晴不定。她从未见三少爷有过这样的神态。   她咬唇,颤声问:“少爷,可是奴婢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上个月,她一同长大的莺儿就因为忘了给少爷捧书被发卖了。   江芙挥挥手,道:“和你无关。我想出恭。”   婢女惊诧。   江芙看她眼神,心底也有几分慌乱,自己有违原主素日的行事风格。   她不知道的是,只“出恭”一件有差异。   三少爷出恭,从不让婢女们侍候。   好在江芙被带到净室后,也是自己进去。   婢女倒也没了惊异。   半晌后。   江芙神色晦明,迈着沉重地出来。   有什么比转·性更可怕的事吗?   那就是变成男女都沾边的中性人。   她使劲搓搓喉结,脖子红了一片。还是没搓掉,不是造假伪装,是真的有喉结。   江芙心里挣扎的小人无力躺平。   她还是憋着,不让自己的崩溃暴露。   等正式用完早饭后,有个小厮传报“老爷让她过去”。   要见爹了。   显然这个爹不会像江柏那般好说话。   江芙微怔,江柏……   她意识开始混乱,她好像被人塞来赛去?   她是谁?   不过很快江芙就不再纠结。她遇到了更重大的事。   小厮牵引她穿过各种楼台,最后到了一座主院的书房。   小厮还好心告知:“老爷今天心情好,您可以放松些。”   江芙点头应答,她正要出声禀报下自己来了。乌门嘎吱声响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锦衣少年。   前头稳重那个冲她点头。   江芙不由自主躬身行礼道:“大哥,二哥。”   就算她是“嫡子”身份,但按照长幼有序,她也要像两个庶出哥哥行礼。   二哥显然淡淡扫了她一眼,显得格外冷峻。   江芙怀着颗惴惴不安的心进去,老爷书房摆着文房四宝,各式各样的书籍。可见他是个不拘一家之学的人。   梨花木的书桌上摊开一幅画,春日昭昭,母子游赏岸边。   秦老爷拈须不住地点头,他看到长得俊秀灵气的小儿子,纵使心里不喜妻子,也感叹她生了个好儿子。   当真是百年难遇的好材料。   “明儿你的画被安郡王称赞,又举荐给陛下。”他含笑道,“怕是再过些日子,圣人就要招你入宫赏赐了。”   “你这段时间还能再画出这样的画作吗?”   江芙冷汗涔涔,她意识混沌,但始终未忘记自己没有这么好的画技。她会作画,但不代表技术精湛。   江芙推辞:“孩儿这段时间想要沉心钻研下画技,以备面圣。”   秦老爷没有因儿子的拒绝而生气,反而有几分欣然:“吾三子虽幼,但思虑周全。甚好,甚好。”   他又叮嘱儿子不要得意忘形,要按常去学堂。   江芙一一应下。如此这般下来,再入学堂就迟到。   然而先生没有责罚,只是做提醒。   下课时,同窗们都围上来庆贺。   “明礼,吾听说你深受郡王赏识,又要得陛下赏识了。”   江芙应付着这些小孩子。   有个成熟些的,道:“你两个庶出的哥哥也挡不了你路了。”   江芙察觉到窗外强烈的视线。   正是二哥站在外面。他轻蔑地“哼”声,甩袖离开。   江芙心里愈发不安,她有种本能的意识,大哥和二哥很危险。   她心脏咚咚的响。   锦绣繁华,前程似锦。江芙却有些害怕,她开始想尽办法讨这个爹的欢心。   秦老爷满意地点头,对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   秦夫人脸上神色也越来越温柔。   江芙却非常担心一件事。   今日沐休,她走入织房。   细碎的阳光映在妇人的脸颊上,一侧璀璨光华,一侧浸在淡淡的阴影里。   她宽袖的袍子柔软地搭在地上,柔荑抚梭子,织布机有规律地发出吱嘎声音。   “明儿。”她恬淡的神情,有了几分喜色。   江芙行了礼落坐在她身边。   秦夫人抚摸孩子的鬓发。   “母亲,安郡王举荐了我的画,父亲说陛下很可能让我入宫作画。”   秦夫人瞬间懵怔,然后脸色刷的白了。她指尖颤抖,问:“宣你入宫是不是要搜身检查?”   入大内,定是要搜查人的身体,保证皇帝的安全。   旁人并无什么,但明礼毕竟不是个完全的男子。若不小心被检查出什么……   秦夫人简直不敢想象。她仅剩的一丝喜悦都湮灭。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江芙点点头,有些无助地望着她:“母亲我不能进宫。”   望子成龙,本是为人父母的天性。如今也有了回报,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明儿,咱们加紧吃药。到进宫那日也许就可以了。”   秦夫人起身,慌忙跑回主院,衣裙在阳光下翩然飞舞。   江芙站在门口,眼眶微酸,心里又有几分出尘的怅惘。   秦夫人抱了一个精致的长盒。她打开,六颗褐色药丸躺在灿灿的锦布上。   “明儿,你三日服一颗。”她又摆手,眼神坚定,“先是三日服一颗,然后两日服一颗,最后一日服一颗。看看你身体能不能承受的住。”   她把药盒交到江芙手里,眉头微蹙,郑重道:“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至少在你弟弟未出世前,你一定要撑住。”   江芙捧着药盒,垂眸道:“谨遵母亲吩咐。”   江芙用了那药后,身体表面无大碍,只是晚上睡不着觉,偶尔乏力无神。脸上也涨了红痘痘。   晚上睡不着,又有皇帝考查降临。江芙点灯画作。   门外有小厮传报,“三姑娘来了。”   江芙搁置了笔,起身相迎。   这个三姑娘,是她的嫡亲姐姐。   三姑娘亲自提了个食盒过来,她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明哥儿你这几日没睡好吗?眼睛下面都乌青了。”   江芙自然不好说是吃药扰乱了内分泌系统,她现在身体每况日下。   她道:“要进宫见陛下了,我有些紧张,所以没睡好。”   三姑娘的眸子和她的眸子有点像,似一汪清泉。她打量弟弟,看到弟弟微凸起的喉咙,唇边的青色。   弟弟长大了不少,也承担了不少。她既开心又心疼:“我们明哥儿放平心态,像以往般,陛下就赏识你。”   姐姐安慰人的话并不高明,却在寒冷的夜,非常动人。   江芙望着摇曳的烛火,眼眶湿润,“姐姐,我……”   她脑海里立马响起一道声音,“不要和任何人说你的事,哥哥姐姐,甚至父亲都不行。”   三姑娘为她理理衣袍,低头笑道:“我生的比你早,却不得任何人意。母亲也因我受尽了冷落,而明儿你的出生带来了希望。”   “姐姐有时候很遗憾不为男儿,否则也能照拂弟弟。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江芙把话死死咽了下去,她要死守这个秘密。   烛火下,秀美姑娘的雪肤似染上淡淡胭脂。眉眼清丽,乌发长长垂落,美丽的令人心折,令人怜惜。   至少在面对这个姐姐时,她要严守自己的秘密。她永远是她的弟弟,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弟弟。   没过几日,皇帝的懿旨传到,说要在三日后召见秦明礼。   秦家上下似乎都沉浸在喜悦里。   秦夫人受到了所有家仆的谄媚恭敬,丈夫甚至几乎每日与她在一起。   秦老爷摘下朵海棠簪在夫人鬓间,人花娇映,风姿绰约。   鬓间的花安抚了秦夫人惶恐的心。   应该不会对一柔弱小公子重查的,一切都可以蒙混过去。   她展露笑颜,仰望夫君,手摸过腹部,等明礼从宫里出来,她就告诉夫君她有孕了。   秦老爷道:“夫人怀明礼时,去大觉寺求佛还真有用。上天赐予我了聪慧的麟儿。”   秦夫人脸色一僵,她讪讪笑过。改变明礼命运的不是大觉寺的佛,而是她下山时遇到的黄郎中。   在要进宫的这前几日,江芙的在学堂的课停了,调整心态,维持最佳。   前一天的时候,江芙睡了个大觉,日上三竿也没起。秦夫人难得纵容,没有管。   她翻身间,门哐当声被踹开。   江芙抬头看去,是提剑前来的秦老爷,气势汹汹,怒火中烧,后面跟着她二哥。   她的父亲拿剑指着她:“汝个逆……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老小吗?”   姨娘款款而来,她按住秦老爷,道:“也许是二子听错了。还是先让妾身验身再做打算。”   秦老爷沉着脸,点点头。希望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江芙的脸色惨白,她道:“父亲,孩儿做了什么错事。你要如此折辱孩儿。”   闻此,秦老爷也有几分犹疑,只是万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江芙被姨娘房里的婆子拖过去验身。   两个强壮婆子看了她下面,又摸摸她喉结。   个个瞠目结舌,直呼妖怪。   她们也不顾江芙了,慌忙跑出来,瑟瑟跪在秦老爷面前,道:“老爷……”舌头都打结了。   秦老爷皱眉,问:“是男是女?”   一个哭丧着脸,怯怯道:“女孩儿。”   另一个惊悚反驳:“不!她有男人的喉结。千真万确。”   ……   “是妖怪吗?”   “是不男不女。”   -完- 第34章 我要走了   ◎若是做个这样的女子,也是很好的。◎   阳光明媚之下,是柄锋利的长剑横在江芙面前。   此剑吹毛断发,轻易在她纤细的脖子处留下一道红线。   “父亲,且慢。”   是向来不屑她的二哥阻止。不仅江芙愣住,秦老爷也蹙蹙眉头,不解道:“如此不男不女,不阴不阳,我们秦家是万不能再留她。”   秦二少爷面容阴沉,他低声鄙夷道:“自然是不能留的,只是气愤之下斩了他,恐引外间人疑。”   冷静下来的秦老爷收了剑,他打量着幼子。又有一阵恶心涌上,这么个妖物竟然是他所生,想想就恶寒。   江芙瑟瑟发抖,她无路可逃,只能对着秦老爷求饶:“父亲,您以往总是夸孩儿聪慧,就因此要斩了我吗?”   她像头孱弱的小兽,像心冷的猎人祈求活路。无异于白费。   秦老爷神色厌恶,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提剑转过身去,不再看缩在墙角的“小儿子”。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现在更是寂静无声。秦老爷听到外面缓缓流水声,他心中一横,目露凶光:“春季发水,孩子贪玩溺亡也是常有的。”   江芙拼命摇头:“爹爹……”   秦老爷暴跳如雷:“不要叫我爹。若非那毒妇怀了你这恶胎,我秦家怎会差点毁去。”   秦老爷拂袖而去,二少爷出房门,两个小厮被招过来。   在江芙猝不及防中,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   但她的意识没有亡,她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既痛苦又不甘心。   一双眼睛默默盯着她。   江芙透过虚幻与黑暗,抚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你生前的事吗?”   两片黑雾慢慢驱散,显现玲珑亭台,池水缓缓流。他坐在石阶,赤足踏在水里。   他点点头,沉默看着她。   江芙见他神色深沉,但是仍不改纯真底色。她小心翼翼问:“那你恨吗?”   少年双眸迷茫:“恨?”   这是江芙第一次听到他开口,犹如她在幻觉里时,自己开口的那道声音。   不,不是像,而就是他。   他垂下眼眸,扯扯嘴:“是讨厌,我不是完整的男人。”   所以他死后连秦家祠堂都不能进。   只能游荡在学堂里。   江芙的意识慢慢回笼,她穿过黑雾,踏过去。坐到秦明礼的身边。   少年有些慌乱,从来没有女孩离他这么近。在母亲的管束下,就连姐姐都不可以与他并肩而坐。   江芙的眼睛澄澈、充满友好。   这是秦明礼十年间从未看到过的。   那些看到他生前的记忆的人,醒来时全都疯了。还需要他抹去幻觉里的经历,抹去他的存在,才能让他们正常下去。   所以他很少很少再做这种事情。   只是江芙太奇怪了。   他没有在她面前现身,但是她却看到了自己。   在感受到他身前记忆后,她没有崩溃也没有厌恶恐惧。反而是平静与一丝丝怜惜。   她像与朋友谈话:“那你有没有觉得,也许你不是男孩子,是个女孩子。”   秦明礼低头,嗫嚅道:“不要胡说。”   他转身消失了,留下一句话飘荡:“我要走了。”   江芙不明他这个要走的深意,她摘下帽子,如瀑的长发飘散,她道:“我就是女子。”   “我觉得做女子也很好。”   “有漂亮的罗裙,绚丽的口脂,绯红的胭脂,美丽的配饰……”   秦明礼现身,怔怔望着她:“你是女子?”   “你为什么能到这边的学堂?”   她笑道:“女扮男装呀。”   江芙的化妆还是有两下子的,眉毛画粗,皮肤变黄,还真有男孩子气了。   秦明礼低首:“你父母不会怪罪你吗?”   江芙说出了,即使是现代对一个孩子也不容易打破的的事:“我不让他们知道,偷偷的。何况就算是父母,说话做事也不总是他们对。”   无论古今,父母的角色对年幼的孩子来说都是权威,他们说得话他们的行为,都是有道理,甚至不容置喙。   只有当孩子褪去稚嫩,慢慢接触世界,接触尘世中中,他才可能打破这一理念。   秦明礼睁大眼睛:“真的吗?”   好在他飘荡这么多年,又是被父母所害,对于江芙说得话,并不是那么难接受。   或者他内心深处也隐隐察觉,只是不能接受吧。   江芙把内心的温柔献出,“你喜欢梳女髻,穿裙子吗?”   秦明礼停顿了下,细想了会儿:“我试过所以不喜欢。”   他对于未知的东西,不能掌控的事,是害怕的。   江芙微微笑道:“明礼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秦明礼:“为什么?”   “你走的时候应该很痛苦吧。”江芙道,“但是你并没有让我感受这份痛苦。”   “你更多是想让我解开你的迷茫。”   秦明礼抿唇,他的执念他的痛苦,都渐渐消匿在十多年的岁月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执笔画画了。   春日的百花绽放,夏日的绿荫粉荷,秋日的果香,冬日的银装素裹。   已经有十个春秋轮回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手很痒,死了的心也在慢慢苏醒。他想画画,想在白天黑夜都能画画。   他施了一礼:“搅扰了。”   “我没有迷茫。”   江芙怔愣。   “我还能再这世间画画,我便觉什么都好了。”   江芙想起了什么。她哑然失笑,自己怎么会如此自大的想,她能拯救秦明礼。   秦明礼不用任何拯救了,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在这不长不短的岁月里,他找到令他解脱的东西。   所以他没有化作厉·鬼,一直能飘在圣贤庇护的学堂。   他从头到尾都保留一颗赤子心,不去加害别人,不去报复伤害他的亲人。   江芙扬唇淡笑:“那你能为我画一幅春景图吗?”   秦明礼有些惊讶,接着更多的是喜悦,“好。”   他马上要赴黄泉了。在临别人间前,还能再画画。真是圆满的结束。   江芙拢拢头发,坐在出现的亭子里,她穿一身男子袍衫,长发飘然,美目柔静又肆意。这副神态,即使皮肤暗黄,也掩饰不了她是女子的事。   秦明礼神色微散,他从未见有女子这般的神态。   若是做个这样的女子,也是很好的。 第35章 自当勉励   ◎即使微弱,也是一点光亮。◎   暮风拂过,少年精致的睫毛微眨,他苍白的手指流泻一幅风流隽永的仕女图。   玲珑翠亭,潺潺流水,朦胧的阳光轻拂在女子长发与肩头。工笔细腻而婉约,又将清朗之韵注入期中,   秦明礼抬首看向她,有些羞赧。   “我可以起身去看了吗?”江芙问道。   秦明礼颔首。   江芙看到这幅画,神色流露欣赏,赞叹道:“这个人真不像是我了,气质不一样。”   “我看你时,你就是如此。”秦明礼道。眼中有光,向往自由。   一张画纸飘然落下。   秦明礼站在微弱的阳光下,手指白到透明,甚至开始泛光。   那光晕越来越大,无比耀眼。刺的双眸微痛,江芙不禁捂住眼睛。   复睁眼时,天边黯淡,红霞落幕,只余丝丝弱光。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画。   画上的人穿男袍,但芙蓉面,肌肤如雪,眉间肆意中带着温柔。   “江兄弟,你果然在这里。”苏瑜紫袍银丝腰带,玉冠衬得面容俊朗,穿堂风烈烈,吹得他袍角四散,凭添隽永之姿。   江芙一时没有回过神,尚沉浸在那道单薄戚戚的故事里。   苏瑜顺着她的手指扫去。   是一幅……颇为奇特的仕女图。苏瑜不由展开扇子,一泓风流倾泻,他笑道:“此画里的女子倒是与江兄颇为相似。咦,衣服怎么也趋同?”   苏瑜不由仔细打量她的眉宇,皮肤暗黄影响了气质,还是能看出精致。   别人的视线盯上她的脸,江芙陡然清醒,匆忙折画收起来。她拱手行礼,编起话来:“不是为弟小气。只是这画是我应小妹之求,找了位大师画下。”   “此物乃闺阁之物,不好展呈给苏兄。”江芙脸露歉意。   苏瑜合上折扇,摇首前倾赔礼道:“是为兄孟浪了。”   江芙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小弟。这可是真弟弟,不会被自己弄丢了?   四下无人,只余他们二人。江芙着急中没了方寸,问他:“可见着江元了。”   苏瑜手执扇柄,按在她手臂上。他道:“正是你家下人托我寻你,江小弟被他们看着不会有事。”   他轻轻挪捏:“倒是你有事,都走丢了。他们说找遍了大半个郡王府,都没找到你。”   他们并排向外面走去,苏瑜继续道:“倒是你我有缘,想必你恰好回此地,我也来这里,就相逢了。”   都为她找好借口了,江芙的扑通扑通的紧张心情,恢复平缓。   几重碧树掩映,朱花合拢,学堂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为一个点。   江芙回首,深深瞥了眼。   继而她情绪低落,问道:“苏兄,你博古通今。可知一个鬼·魂游荡人间十年不走,还能重新投胎做人吗?”   苏瑜叹气:“我就说总觉得江兄弟你与旁人不一样。”   江芙的心又提起来,怪自己忍不住多嘴了。   “你呀……”   玉柄扇轻轻敲在她额头。   “少寻思些鬼神飘渺事。”苏瑜谆谆教导,“商朝人就是信奉鬼神,遇奇事必以为是鬼神所为。帝甲时更是顶峰,迷信神鬼、行事淫·乱,致使殷衰。”   江芙面上讷讷点头,表示受教,心里仍旧担忧。   苏瑜忽然道:“若真有鬼神的世界,游魂飘荡人间如此之久,怕是要受到责罚。以常人之思维,保其魂都算好的,又怎么会再让他投胎?”   江芙旋身,怔望学堂的飞檐那一点。   与此同时的秦府。   秦夫人诵完佛经,祷告完毕。她整理衣衫,摒弃唯一的老妈妈,独自走向佛堂的一间小门。   里面是空荡无一物。秦夫人按住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哗啦一声,墙壁霍然移动。   别有番天地显现。   是个布置典雅的书房,工笔画卷挂起,四书五经陈列,素罗帐垂下,床上朦胧间躺着个瘦削的人影。   她走到床边,轻轻卷起罗帐,温声道:“明哥儿起来看书了。”   “今天阳光很好。”   罗帐被卷起,清晰望见里面的“人影。”竟然是块被刷洗干净的白骨。   白骨口齿的部位含了块玉蝉。   蝉机敏善变,素有“金蝉脱壳”之赞叹。   秦夫人像往常一样,温柔又小心的擦拭白骨,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死物,而是真正的活人。   “明哥儿,后花园池水边的柳树又茂盛了。那枝丫一簇一簇,我都怕树干撑不住。”   “不过‘春风似剪刀’裁得‘碧玉妆成一树高’你们文人最喜欢了。”   玉蝉裂开一道缝隙。“咔嚓”的声音在这房间里格外清晰,秦夫人停住絮絮话语。   那块玉恰好碎落她手里,四分五裂后瞬间化作齑粉。在她缝间洒漏。   “不。”秦夫人由方才的愣住到悲痛欲绝,她抱住骨骸,“明哥儿,你怎么能抛弃母亲,你不是最孝敬我的吗?”   “明哥儿,你怎么能抛弃我?”串串泪水在她眼眶滚落,“娘只有你一个人了。”   苏瑜站在一棵碧树下,眉间有些郁郁,一片翠玉般的叶子落在他掌心。在这黄昏,唯有二人的时刻,他有了好些倾诉欲·望。他道:“我知江兄弟其实悲怜秦侍郎的幼子。”   江芙惊愕:他怎么知道?难不成苏瑜也不是普通人?   苏瑜见她吃惊的小表情,微微含笑,驱走了眉间的阴翳。他道:“有时候江兄弟虽然隐忍自己的渴求,但是还是会露出来。你开始问我魂魄轮回之事,不就是揣测秦明礼吗?”   江芙点点头:“苏兄果然神人也,观察入微。”原来是这样。   苏瑜笑道:“江兄弟就算如你所想,世上有轮回之事。秦公子为纯孝之人,上天也不会亏待他。”   江芙心头的阴霾被这几句话拂扫。   “不过,苏兄是怎么知道秦明礼纯孝?”   他仰望开始紫黑的天际,道:“因为那幅画。”   那幅“少年戏鲤”图。   江芙默然。   “江兄弟,你在这京城快活吗?”苏瑜问道。   江芙睁大眼睛,“快活”?   苏瑜没有等她回答,他自问自答:“在我很小时,也不是个会观察入微的人。我赤脚与族兄踏在沙滩,晒着酷烈的太阳。不像现在躲在厚厚的屋檐下,坐端庄的君子。”   “自入了这京城,我就鲜有畅快。而这秦明礼恐怕比我还可怜。”他看过他所有的画,除了那幅与母亲待在一起的戏鲤图轻快明朗外,其余的都有若有若无的愁绪。   一个世家公子,才华横溢,少负盛名。如果他有哀愁,那一定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真正的愁苦。   世人理解或者不能理解的愁苦。   他们临别时,苏瑜叫住她,轻声问道:“江……兄弟,你那小妹怎么会穿着男装?”   江芙抿嘴,垂眼。就在苏瑜放弃这个冒昧的提问时,她抬头,回道:“因为她不爱红装爱武装。”   望着她登上马车的身影,素手掀开车帘时露出的暗黄脸颊。   苏瑜轻轻一叹,安世子妃身边的下人邀他入宴。   吃完宫宴,吃爵宴。   人生何时有清闲,何日能回南岸踏沙石。   江元的学堂风波总算过去,他平平静静地度过白日的学习时间,再没什么小·鬼吓唬他了。   只是他自己倒感觉有些寂零了。他晚上不睡觉找江芙说话。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大着嗓子道:“阿姐,那小·鬼怎么不来找我了?”   幸好屋子里的丫鬟,把他的话当做小孩子的鬼话。   江芙瞪他:“都给你说了,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   江芙一心想撵他走,自己好假装熄灯偷看书。   谁知小孩哼哧一声,显然被惊吓的鹌鹑最近涨了志气。他嘟囔道:“姐姐也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秦明礼的娘前几天死了,没准就是秦明礼知道他母亲要走,才现身吓唬人。”   江芙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秦明礼的娘去世了?”   素雪瞧小少爷越说越没谱了,也怕吓到自家小姐。她主动解释道:“听主院的妈妈们说,秦夫人在十日前暴毙在自家佛堂了。”   另一个小丫鬟接话道:“还传出她死前抱着个骷髅架呢,阴损的狠。这秦夫人也是有些邪门吓人。”   余下的丫鬟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莫不是设了邪术,或者做蛊事。”   门哐当一声,被个粗壮婆子顶开了。   素雪刚想训斥是哪个下人这么无礼,敢不经传报擅闯主子的屋。   当她看到站在主位,舒妈妈做陪同的卫芷时,她倒吸了口凉气——“夫人。”   “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夫人?”卫芷也不说儿女,只指责这群丫鬟,“大晚上的,你们不服侍哥儿姐儿的入睡,还聚在一起说闲话。”   江芙赶忙让她们把江元送回去。   卫芷冷着眼看女儿举动。   等人散光了,她留下舒妈妈在房里伺候。她对女儿道:“下人们不知礼节,你也不懂了。怎么妄论巫蛊邪术?若是被人传出去,你个没出阁小姑娘被人怎么看?”   江芙咳嗽了下,还是不决定卖了江小弟。她唯唯诺诺点头道歉。   卫芷抚抚女儿衣领,道:“你知道母亲不是吓你,是为了你未来好。毕竟也快要相看夫婿了。”   江芙脸色不变,只是好奇道:“母亲,那秦夫人佛堂里真有白骨吗?”   卫芷沉默。   舒妈妈道:“话听到一半,又被人胡乱揣测,难保不想岔了吓到自己。夫人还是告诉小姐吧。”   卫芷一想也是这个理,道:“确实有白骨。不过并非是人们传言的巫蛊邪术。而是秦夫人怜爱孩儿尸骨无处埋葬,遂洗净放在佛堂供养。”   秦夫人的音容笑貌在江芙眼前闪过,她心情复杂,竟不知该如何评说这个女人。   卫芷拉着她的手,道:“所以啊,芙姐儿这就是被从主位拉下的下场,粉身碎骨不说,还保不住至亲骨肉。母亲同情秦夫人,却也怒她的软弱无能。”   “你万不能成为她那样的人。”   江芙张口,想诉说里面的隐情,却又无法讲出来。   在这个漆漆又刮风的夜晚,她抱着双膝,望那盏摇曳的夜灯。   吾之命运是随风动的灯?   她不愿意,从始至终,她初心不变。   江芙的慢慢移到床边,手笼在纱罩顶。   她现在也想伸手援引像秦明礼这样的女孩子啊。   这些本该熠熠生辉的明珠,实在不该染上尘埃。   吾当以孟子之语勉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江芙感觉从那只手掌开始,四肢百骸暖意融融。她原本强行修炼火系方术堵塞的筋脉慢慢疏通,丹田内在快速集聚灵气。   她闭上双眼,盘坐于床。闭目感知的不仅是黑暗还有光亮。   日月星辰仿佛萦绕在她身畔,在漆黑的夜里为步履蹒跚求仙的她照亮引路。   她啊,也希望成为一些女孩子坎坷黑夜里的一盏灯。   即使微弱,也是一点光亮。   -完- 第36章 秋花多情   ◎谁躲在那里,还不快出来!◎   自那夜后,江芙道心初筑,已然有扣仙门的资格。   她感觉到的自身变化,不仅是心境,还有肌体。   从半开的菱花窗外飘进一朵桂花,它度过两三个春秋。淡黄色的花瓣从少女眉前拂落。   梳妆台前,镶嵌的舶来水银镜印记了花瓣,也印记了少女的美貌。   肌肤晶莹似雪,芙蓉秀面,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而朱。   按理说十三的江芙,纵使好看也稚嫩。但是她的容貌异常清丽,气质卓绝。已有仙姿玉色。   江映着素衫玉簪,半撑着身子从半窗里看她。   江芙脸色微红,她如今五感灵敏,早就察觉五堂姐过来。只是自己想事情,没有应对。   如今反要落个臭美的名儿。   “英国公的嫡女姿容倾绝,妹妹何必不自信?”   江芙不理她的调侃,看她装束愈发清减了。   江映微笑:“不穿锦绣衫裙,不戴金银宝饰,我反倒轻松了。”   “五姐姐有什么高见?”江芙打趣。   江映站直了身子,凝视碧玉透彻的天空,呼吸间,进了肺腑都有股桂花的淡淡香气。   “芙儿,我定亲了,我自己选的。”   江府的公子小姐成亲的成亲,订婚的定亲。除了三房的江芙与江元因为年纪不到,没有定外,还有个江映因为八字问题也迟迟不定。   江芙知道里面内情。二伯二伯母挑选的夫婿,江映都不满意,所以才借故推辞了。   二房唯有个姐儿待嫁了,也就随她。   “是哪家的麒麟才子?”江芙好奇。   “你啊,还是一点都不含蓄。”江映继续道,“麒麟才子谈不上,他是个爱读书的人。”   江映忽然道:“芙儿,我要给咱们姐儿们丢脸了。”   “大兄的妻子,右佥都御史之嫡女。二兄的妻子太子府少詹事嫡女。三姐的丈夫通政使的嫡幼子。灵姐儿也是定了扬州知府三子,而我……要嫁给耕读之家的七品县官了。”   耕读之家,不就是农家子出身。   江芙微微惊讶,他们家几个兄妹姊妹因着大伯的权势,找的人家皆是非富即贵。   唯有五姐不一样。   江映被她看的低头:“芙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   “不。”江芙把手从窗户里伸出,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就很好。”   江映抬首,展露笑颜,漫天的桂花黯然失色。   留京的翰林院编修,前途大好,但她喜欢山清水秀,俊逸飘然。   她反握江芙的手:“我不在京中,还烦请你多照顾二姐姐。”   二姐姐,就是江映同父母的姊妹,江韵。江绣江韵的婚事不顺,前者夫家被抄,携着孩子不知踪迹;后者精神委顿,缠绵病榻。   江芙点点头。   “不要只说我的婚事,芙儿你的婚事不也快了吗?”   江芙怔住,她还真没想过。   卫芷派人把一盆枯萎的花送到她房里。   素雪对她道:“姑娘,夫人嘱托您把这盆花养好。”   江芙这两年,皮肤变白,枯木逢春的术法也无师自通。不论什么状态的花花草草,经过她手都葳蕤繁丽。   她为了不惹眼,才放缓速度,当做自己培植。   江芙无聊地指尖运水,所幸还有个安慰,她能驱动如缕的水。   过了些日子,江芙把菊花的枯根彻底治好了。她送往卫芷的院子,途径一片花园。   虽无春花烂漫,但秋花也多情。   凤尾百合木芙蓉蔷薇海棠,一只蓝色的蝴蝶停在纯白的百合花瓣上。   江芙也不由为之惊讶叹美。她让丫鬟不要出声,自己卷起衣袖,扑过去。那蓝蝶自然是惊吓飞走,好在还是围绕花丛转。   江芙左扑右扑,总算是将它拢在了手里。   素雪厉声道:“谁躲在那里,还不快出来!” 第37章 江映出嫁   ◎我嫁与李郎不止是想诗词唱和,还有……◎   “失礼了,在下误闯秋园。”声音温润,让人联想到浸在水里的玉石。   书生的襕衫飘动。他戴方巾、穿秀才的文士服,看着朴素。但是腰间的翠色玉佩显示其富贵。   素雪看他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觉得此人并非普通人。她还是没好气道:“公子可读过圣人之言,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   他一直垂首微微弯腰,没有四处乱瞄。只是依旧改变不了“孟浪”行止。   江芙并不是真的深闺小姐,她还女扮男装去过小弟的学堂。   浪费时间,江芙不欲追究:“公子是府上的客人?”   书生道:“是来拜访英国公的,却不小心失礼了。在下不是窥探鄙露,是在闲逛于此恰逢小姐。”   江芙纳罕,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无心之过,不以治罪。”   那人抬首,眉目舒展道:“多谢小姐。”   他是苏瑜。   江芙不想回避都不行了,两年前他和自己有过牵扯。她怕当时女扮男装的身份败露,引起不必要的事情。   不知为何,她这般想法是越来越重了。   尘世之中,当少牵上不必要的联系。   江芙转过去:“那公子便自行游赏。”   苏瑜行了个礼。   二人别过,江芙心想方才的悸动是自己紧张缘故。   江芙被丫鬟引着进了正堂,她爹也在。   她微微惊讶。   这两年,江柏又将春锦纳了做小,几乎不怎么踏入卫芷的正房这边。   不过他对两个子女倒还是关心,给他们送银送好玩的,有时还叫到书房里考究功课。   江元在他自己书房写字,没过来。   江芙凝思,那么就是为自己而来。   “芙儿也大了。”江柏喝了口茶水,又放下。   他学人蓄的须发微湿,故作威严。只是妻子一挑眉,江柏气势就弱了下来,道:“为父与为母给你寻看了一户……”   卫芷拍拍女儿的手:“且随我进内屋,你相看人品。这人说来,也和你有段缘分。”   江芙被母亲牵引,掀开珠帘,端坐绣椅,她内心一片茫然。婚事,她想过这天会到来,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突然和茫然。   下一秒,她就猜想到了,她婚事的人选是谁。   “苏瑜拜见伯父。”青年从怀中掏出一长锦盒,道,“听闻伯父在收集古玩,晚辈近来恰好得了一个。不知真假,还请伯父辨别。”   江柏兴致来了,也不等下人给递过来,他亲手拿。   打开盒子,是一个外方内圆的玉琮。青赭色,比之他见过的质地都要细腻,还保留着晶莹的光感。   江柏摩挲把玩一阵,惊喜道:“此玉倒不像今人仿的,可是……”   苏瑜拱手点头:“禀伯父,是我表兄路过余杭所购。”   “玉琮,乃祭祀天地的器物之一。上古时期便在南岸有所成。”江柏不禁仔细观摩,“这很大可能是真的……”   珠帘微动,里面传来清喉咙的咳嗽声。丫鬟婆子们进去添水。   江柏因此记起自己的初衷,他把玉琮小心还给苏瑜:“侄儿,这八成是真的。不是殷商便是上古时期的,你可要好好保管。”   卫芷宽袖大衣,脚踏木屐,素容端秀。稳重中不失恣意,她淡淡扫过在场的丫鬟婆子丈夫以及苏瑜。   “伯母安好。”青年人垂首行礼。   卫芷摆手:“哪里来得那么多虚礼,还不快给苏公子上茶。”   江柏不由懊恼自己痴迷古玩,连礼节都忘了。   好在苏瑜也并不在意,反是十分有礼地把玉琮赠给江柏:“上门拜访,小可怎么好空手失礼,此物是准备给江伯父的。”   江柏一听,笑得合不拢嘴。   卫芷瞧他那样,心里腻烦。只是对着敛眉恭敬的苏瑜,倒是心里大好。   苏瑜人还未到时,就先给她送了几近江南的点心不批,比自家夫君靠谱多了。   “怀瑜,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卫芷问道。   “读了些前人的史事,以此为鉴。”苏瑜道。   二人就著书上的问题说了会儿。   江芙一直静静的,不动的听着。若非素雪看着自家小姐活生生在旁边,还以为是一尊雕塑呢。   卫芷与他交谈的舒心,确实是个有真才实学,而非上京贵族们吹嘘出来的。   江柏自不必说,玉琮实在合他心意。   等苏瑜起身离开要去拜访江松时,江柏还送他去一照院,与他多说会儿话。   看着走远的二人,卫芷摒散丫鬟婆子,只留她们两个。   “芙儿,你小时候满岁抓周时,还差点抓了他送的玉杯。”卫芷道。   父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对苏瑜的家世人品都很满意。他们希望她也满意。   江柏与苏瑜说着玉器的发掘史,苏瑜再次路过那片花园。那位小姐应该就是英国公的嫡女了。   “伯父府上是不是有个同姓表侄。”苏瑜问道。   江柏蹙眉思索:“怀瑜侄儿是在问我这儿?”   苏瑜点头:“正是。”   “侄儿想是听错了,我这里并没有住年轻的晚辈。”江柏皱眉,“是不是有人打着我们英国公府的名头招摇撞骗?”   苏瑜望着那丛百合。他的长衫在风中萧然,缓缓摇头:“没有。”   江松在书房里画画,青山连绵,溪水蜿蜒,好一派悠闲。只是山脚一只吊睛白虎,破坏了氛围。   “大哥。”   “大伯父。”   江松搁下笔,侧身打量这青年。   见他风姿俊朗,文气不弱气,眉目坦坦。江松当下点头:“怀瑜不负平波侯的英姿,当是萧萧肃肃,龙章凤姿。”   苏瑜深知江府一系对他没有深究,就如此满意地愿意。就是因为他有个好祖父。   苏瑜忙谦礼推脱。   江氏两个长辈与他交谈了会儿,学业诗书方面的事。江松后来更是与他提到了朝堂事。   江柏打着哈哈退下了,他对政事向来是不热衷的。若非当年兄长硬是让他做官,他这辈子可能都不做官,只做个富贵闲人。   如今是更好了,有未来女婿承担,他更是不用管了。   江松瞧苏瑜看自己的画,他眉目含笑:“宝剑配英雄,佳人才人连理。你如今十七也不小了,该是有个人给你料理家务事了。”   终于直中主题了。苏瑜心头紧张,平常人家的男子,十三四岁开始相看,十五六已然订婚,十七八成亲。   而他十七还没有订婚,正是祖父举棋不动缘故。他家虽然风光无限,但是也深受先皇猜疑。   苏家他这一支,三代都只有一个男丁。   先皇还招他入京,名为照养,实则监视。   是以他的婚事,也慎之又慎,至今未定。   苏瑜道:“大伯父说得是,只是婚姻大事,当是父母之命。小侄还不敢妄想。”   江松仍旧温和,手拍拍他的肩膀,眼睛却有些深意:“怀瑜确实稳重,值得女儿家托付。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你的父母会为你操办。”   苏瑜抬首望向这个联合陛下灭了亲家,又与掌握了内阁大部分话语权的中年男人。   四十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反而让他更加威严和内敛。   猛虎刚下山脚,怎会轻易收手。   苏瑜诺诺低首。   待书房无客之后,江松把干掉的“山水画”卷敛,投入大瓷瓶肚。   他老爷子不想结亲低调谨慎,老子也是淡泊名利,不图富贵吗?   七月初,挣个京都都沉浸在芬桂的香气里,有些甚至早早的开始研做糕饼点心,以备中秋。   苏瑜收到了父亲鲜有的来信。   他看完后,神情凝重。父亲要他和江家订亲。   书童给他研磨:“公子何忧?”   苏瑜无奈笑道:“如此明显?无忧无忧。”   向来不管他事,自在享乐的父亲突然管他,还为他寻亲事。也当是喜事。   苏瑜长叹口气,提笔写:   祖父亲启,不孝孙儿……   只能请祖父裁决这件事情。他遥望东边,一只鸟儿停在窗边,鸟儿身后的大树依旧威严繁茂。   他抿唇低头继续写。   花团锦簇的江家并不是适合的姻亲选择。   江松想把平波侯府彻底绑上他的大船。   他末尾引用孟子的篇章名句——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江映选中的夫君,很快要去地方赴任。于是他们的婚礼也尽快举行,以避中元节的到来。   而江芙的婚事,仿佛昙花一现,没有订亲,一切恢复如常,水波平静。   江映对梳妆的娘子道:“请将此桃花簪也簪入。”   新娘子还未上胭脂,就脸泛红晕,此簪是她与夫君的文定信物。   江芙望着娇艳欲滴的五姐姐,有些恍思。若她真的有成亲那日,又该是何样子?   这些年,她送走了江府许多的女孩子出嫁。江芙垂着首,一时有些落寞。   江映笑道:“雪儿姐姐成亲,都不见你这副丧样,怎么单到我这里便如此了。”   江芙的手搭在她华丽的嫁衣袖子上,手有几分颤:“我想,我们以后就不好见了。”   闻言,江映怔泪。旁边的丫鬟婆娘便赶快说了些祝贺讨喜的话。   江映还是眼含泪光:“这府中,我和你玩得是最好的。我明白你的心意。”   她挥退了下人们,对小妹妹道:“我以往虽同你胡闹,但到底比你痴长几岁。有些事还稍明白,你的婚事不仅你自己做不了主,怕是你父母也不行。”   江芙望着她,自是懂她所说,又为二人分别伤情,她谆谆教导自己而感动。   “你放心,定是嫁不差的。只是嫁得太好,许是没有在家里肆意。你记住一句佛偈化来得话:风动、帆动、心不动,就可活得自在。”   江芙为她逝去眼眶的泪,道:“我懂得。”   “还有。”江映神情转紧张和担忧,“   “我害怕。”她猛地抬首,“芙儿,我对咱们家感到害怕。” 第38章 月圆则亏   ◎江映的娇容拂上忧色。◎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   江映的娇容拂上忧色。   江芙不由惊讶,江映身为深闺女子,有这份见解是很不了起了。   她轻轻拍江映的手:“不论如何,都还不到那个时候。”   新郎的父母在家乡,一时半会赶不来。于是二人拜堂的场所就在英国公府。   彩绣辉煌,红绸挂柱,窈窕的婢女有序的穿梭。   “你在看什么?”婉柔端秀的声音响起,“你该是看看你姐姐才是。”   江芙望去,原来是吴蓁朝自己款款走来。她身穿藕荷色的长褙子,杏色的梅花罗裙。她秀颈间戴了串宝石璎珞,衬得肤色更加透明白嫩。   “我若是不看别处,怎么知道蓁姐姐来了。”江芙笑语,心里却有几分失落。二姐江韵没有来。   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成亲,她都不来送别吗?对嫁人怨恨这么深沉。   吴蓁携着江芙的手,喁喁私语:“最近你请假休课,都好久没见你了。”   咳咳,是她父母给她相亲,所以请了假。不过卫芷也把她带在身边教习一些内宅事务。   和课堂上老师的讲得,多了浓烈的个人色彩。   不过其中内幕,不足为外人道也。她推脱自己病了。   “妹妹,母亲叫你。”   都是小时候见过的,江芙现在也会在世子妃那儿看到吴泽。所以几人并不用十分避嫌。   吴泽身穿蓝袖袍子,银色缎带,腰间是系了块小鹿玉佩,栩栩如生,灵动可爱。   江芙联想到自己的龙纹玉佩,只能待在黑暗无光的地方,不好正大光明戴着。她有些失望。   少年被她看得不自在,身体僵硬,耳根红了大半。   吴蓁察觉出哥哥的异样,她眼波流转,望着二人,心里一笑。   江芙与吴蓁回到女眷带的席里,二人文静内敛起来。   只是……   世子妃在席间对户部侍郎家的女儿,倒是体贴热切。   对江芙没有以往的照顾关注了。   卫芷眼眸暗了暗,又看了看女儿,千种言语都咽下了肚子里。   等宴礼散了后,卫芷跟着丈夫走。   江柏看着今日装扮美艳的妻子,心中微动。春锦被查出有孕,怜杏性子又过于温柔柔顺。这样想,妻子倒别有风韵,不愧是大家族的儿女。   他笑得灿烂,调了步子,变成随妻子走。   刚进正堂,卫芷就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现在不需要你们侍奉。”   丫鬟婆子垂着头,不敢多说话,纷纷应诺下去。   江柏心情有些紧张和惊讶,还没天黑呢。难不成妻子是想……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期待。   “我就想问,那姓苏的小子什么意思,你大哥又是什么意思?”卫芷声音冷凝。   江柏疑惑:“夫人何意?”   卫芷呵呵讽笑:“是大哥说,苏瑜家世品貌俱佳,合适咱们家芙儿姐。可是这人也上门了,我们也看了,芙儿也看了。他也看到了芙儿。”   “怎么连个准信都没也了呢。”   江柏微怔:“他见到芙儿了。”   “也许也不是个老实的。苏瑜在园子里恰好逢上芙姐儿了,是素雪说得。”卫芷道。   江柏道:“他要来拜见你我,是要走那个园子。那天芙姐儿也来了。二人遇到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卫芷眸子微凝,道:“我也不是迂腐的人。这些虚虚实实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只是为了苏瑜,我可是推了别家夫人做媒。若是女儿的亲事,耽误了怎么办?你哥哥不能只说不做。”   “别再只是他一头热。”   江柏摸了摸下巴,道:“不能啊,以我大哥如今的身份,还有人不愿意结亲。”   卫芷朝他高声道:“我不管什么别人的面子不面子,权势不权势。反正不能让我芙儿没有面子。你还不快去问问你大哥。”   牵扯到女儿,江柏忙应声。   江松这边还没听到弟弟担忧后,微微动嘴,道:“勿忧。”   “板上钉钉。”   七月末,苏瑜收到了一封家里的来信。   不是父亲的,而是祖父的。苏瑜心里松了口气,然而看完信件内容后。他久久不能回神。   期间一句:江氏女,可为佳配。   “公子,你没事吧。是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书童见此颇为心急。   苏瑜摇首,慢慢露出一点笑:“是好事,不坏事。”   他的婚事定下来。撇开家族,那位姑娘其实很好。   有天早晨,江芙收到了块玉佩,以及一封信。还是素雪交给她的。   信中是一首词:   和风催柳草樱长,细藤绕墙望。彩蝶误落意神茫,忽挽罗装。   拢翅悄开窥看,展衣骤向斜亮。钗摇缠绣云裳,步倚竹湘。   江芙神色不明,是填得画春堂的词。 第39章 尘世规矩   ◎风把枫叶从她掌心垂落,红枫没有为她留下。◎   后宅女眷私通外男,传信定情,乃是有损名节的事。江芙不喜繁文缛节,但也没想在这事上触碰古人的底线。   她看向传递信物的丫鬟。   素雪眉目沉敛,垂首不语,长长的睫毛在秋光下似笼罩了层碎雪。   “谁让你给我的?”她将信纸重新装回信封,玉佩压在下面。   此时隔子间里静悄悄,偶尔风吹卷帘动。   纵使是主子吩咐的,素雪也不敢直视小主子的眸子了。她抿唇,慢慢道:“是夫人让我交给您的。”   江芙咽下复杂的情绪,忍住冲人发火的欲·望。她振振衣袖,道:“我也确实该给母亲请安了。”   她带着信封与玉佩,赶往卫氏的院子。   卫芷正在硕大的桌上吃饭,桌子上摆放精致齐全的菜品。两个丫鬟侍奉,怜杏也在一旁帮忙布菜。   “你也吃,不必那么照顾我。”卫芷展颜,对怜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怜杏挽了发髻,穿了身浅紫色的衫子,显得成熟稳重多了。她拿起帕子掩嘴笑说:“过来么多年,小姐的模样就跟没变过一样。”   两人说着话,江芙没等通报完就进来了。卫芷也不生气,反而很是高兴,招手道:“芙姐儿来得正好。咱们府里新来位江南的厨子,做江浙菜是一流的好手,尤其这盘醋鱼。你来尝尝。”   江芙见怜杏姨娘也在这里,不好发作。陪着她们吃完饭。   几人用完饭,漱口又喝茶后。   怜杏望望江芙,感慨道:“芙姐儿越长越标致了,跟天上的仙一样。我还时常在想,什么样的人物有福气,把天上的仙摘下来。”   “如今便来了个好郎君。”   卫芷含笑,苏瑜的姑妈贵为太后,家里世代袭爵,又镇守东南,为天下一大支柱。不会轻易动摇。   他本人也是温和方端,文质彬彬,少负才名。   而且苏瑜对芙儿有意。   他的诗词是春意,是心悦。   江芙道:“说好郎君,为时尚早。”   屋内的气氛随着她的话语,瞬间变得冷凝。   卫芷放下茶盏,蹙眉道:“说什么丧气的话。”   怜杏笑着道:“姑娘的福气还长着呢。我也吃完了,就退下了。”   “你有空就常来陪陪我。”卫芷握着她的手道。   怜杏点头离开了。   江芙开口就道:“母亲是给我定亲了吗?”   舒妈妈给房里其他的几个丫鬟使了眼色,她们轻手轻脚关上门出去了。   “哪有张口就说定亲的。”卫芷道。   江芙冷呵,袖子一抖,玉佩叮咚落在桌子上。她还把信拿出来,贴放在桌子上。   卫芷道:“苏瑜文雅博学,甚好。”   “却不是个守礼的,还给我送东西。”江芙气头上,也顾不得和苏瑜之前的交情了。   卫芷沉下脸来:“他怎么是你说的那种人。你与人家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应允的,这是文定之礼,交换信物,并无不妥。”   “至于信。虽还没有公布,但他确实是你未婚夫。”   “我日后便要嫁给他了?”江芙有些恍惚。   卫芷没想到女儿对于定亲的事,反应这么大。   猜想是两个年轻人不熟悉,所以她抗拒害怕也是正常。   她道:“芙姐儿你不要想太多。在家里也闷了,不如随我去寺中还愿。”   江芙淡淡道:“嗯。”   八月十五前几日,卫芷命人做了许多月饼,带入大觉寺,分发寺中僧人。   寺中银杏树结果,白白果子像胖娃娃挂在期间。江芙的心情却没有办法放松起来,订婚,成亲,为丈夫设计四季衣服,准备饭食,甚至还要照顾他的后宅小妾。   她体内的灵气四窜,她望着虔诚拜佛的母亲,心里又有些不舍。   她虽然想修仙得道,逍遥一世,但是也想要尽孝,让母亲安享一生。   江芙不觉得修仙与孝顺冲突。   倘若为了做一个神明,把最基本的人伦情感都丢失了。那样的神明,还是她吗?   用过斋饭后,卫芷道:“大觉寺的山后有一片红枫林,现在正好红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明显是有什么。   不过江芙也很想知道自己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卫芷让她带了四个强壮的婆子,还让素雪跟着。大觉寺附近的百米范围内,一直有武僧巡逻。安全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更何况如今的江芙即使打不过,也能跑得过。   她曾估尝试过自己的“轻功”,在一些地方女扮男装试过,没有人跑步追得上她。   山后的红枫还有些稚嫩。江芙看了却十分喜欢,红的恰好,不青涩也不过分成熟。   而在林侧,一人穿红色披风,月白色的衣袍,头戴玉冠。他长身玉立,身后跟了个削瘦的书童。苏瑜见到江芙微微点头,拱手道:“江姑娘。”   江芙身边的丫鬟婆子神色未变,也没有说话。她叹了口气,卫芷也确实在最大限度内为她好。   她觉得自己多接触苏瑜,便会不拒绝成亲了。   她觉得,母亲心里对她没有安全感。   “可否邀姑娘赏枫?”   江芙点头。   于是他们二人稍走在前,后面跟着六个人。   真有点像,现代的亲朋好友组团来看晚辈相亲。   “江姑娘可收到了?”苏瑜问。   江芙知道他说的是信和玉,她道:“不知苏公子何意,我便将东西交给母亲了。”   苏瑜噗嗤一笑,像他这的公子,几乎不会在众人面前失礼。   他道:“确实是江兄会做出来得事……江小姐会做出来的事。”   江芙脚步一顿,回望他。   他眉眼含笑,然后又注视前方一棵硕大的红枫,茂盛无比,颜色也比之其他书鲜红。   他道:“红枫南方也种得,只是我在南方看不见红枫。”   江芙倒是还没关注过这种问题,她前世也不过是学生,还没有彻底走出校门,阅历不深。   她不由问道:“既然种得,为什么又看不到?”   苏瑜道:“因为越往南,天气越热,秋天很短,冬天甚至没有。所以枫树红不了。”   身后一个婆子道:“小姐,该回去了。”   江芙舒了口气,不由再和苏瑜尬聊了。怎么比之前在学堂交谈还不自在。   她在回去的路上,有些迷茫。一片红枫落在她掌心。   按尘世里的规矩,她必须要成亲。   她不眷念英国公府,她眷念父母,忧爱卫芷。   如果她告诉卫芷,她不成亲。   卫芷一定会接受不了。   风把枫叶从她掌心垂落,红枫没有为她留下。 第40章 过渡   ◎江芙与吴蓁迈入正房门槛。◎   在回去的路上,江芙遇到了吴氏兄妹。   幽径碧草,朱花微枯。几人相视颔首,互行了平辈礼。   江芙率先问道:“蓁姐姐是来求佛还是来还愿?”   吴蓁摇头,瞥向寺里玉兰院的方向,温柔道:“我是来求听佛课的。”   江芙是寻常的一问,吴蓁的回答却显得不那么寻常。   “哪位大师的佛课?”江芙好奇。吴蓁出身皇族,自幼饱读诗书礼仪。虽是端秀的女子,但是等闲人入了不了她法眼。   华盖如伞的青松下,吴泽垂在袖笼里的手握紧松开,又握紧道:“是净明师父。”   江芙纳罕他竟然参与她们的话题。不过很快被更深的好奇掩住,她问:“净明师父?”   吴蓁朱唇轻启事,她哥哥已经出声:“净明师父博冠古今,通儒佛道三家。不过常年游历四方,许多人不知道他。”   江芙感谢吴泽的体贴,化解了她尴尬。原来自己闭门造车,得到的消息太少。   “我也是听如芳她们说才知道的。”吴蓁说道,“芙儿随我们一起去听听。这位师父正讲佛家的起源发展,非常详尽,而且大多是有据可循呢。”   郑如芳是次辅郑援的孙女。她爷爷因资历深厚,又不揽权,被召入内阁。   江芙与学堂的女孩儿们感情淡淡的,除了和吴蓁亲密些,也就是对郑如芳有些印象了。   因为郑援是被江松举荐的,所以他的孙女郑如芳对江芙亲热殷勤。   江芙想着自己也事,便让婆子回去禀了母亲,与吴氏兄妹一起去听佛课。   吴泽嘴角微翘,放慢脚步走在妹妹旁边。   她们两个女孩边走边交谈。   “这样说,净明师父只是客座大觉寺。不知净明大师师承何处?”江芙听了吴蓁的介绍后,问道。   吴蓁眉头微凝,道:“我倒是没有听过。只是他和大觉寺的住持关系甚好。”   江芙一听,便自然想出了上年纪的老和尚。   “哎呀,我们没有拿帷帽。”吴蓁忽然道。   江芙道:“还需戴帷帽?”   吴蓁道:“我们几个一块读书,拜见长辈的,自是无需那么多礼。可就怕还有些不认识的……。”   “净明大师的佛课,男女分单双讲。”吴泽道。   吴蓁舒了口气,笑道:“是我昏了头。”   难得看吴蓁小姑娘模样,江芙便多看了会儿她。   只觉她眉长得好,唇精致,皮肤白皙,眼眸清且秀。哪儿哪儿都好。   吴蓁出声咳嗽,望了望朝他们兄妹看来的江芙,又看了看耳根通过的兄长。   她抿唇一笑,有些为这种情愫羞赧,又为是他们二人高兴。   吴泽微微低头,道:“你们去听,我在隔壁庭院等你们。”   江芙不由赞叹:“蓁姐姐,你真有个好哥哥。”吴泽还来送妹妹听课。她作为姐姐,是要操心弟弟。   江芙仰天,这一刻没有其他任何烦恼了,只有没有哥哥的遗憾。   二人走进讲佛的院子,庭院里有颗硕大的玉兰树,春已过,花已谢。   但院子里有其他花草,芬芳四溢。   门前有个小沙弥,唇红齿白,双手合十,口念佛号,然后问:“几位施主是来听净明大师讲佛的吗?”   吴蓁亦还了个礼,道:“正是。”   “今天双日,还请男施主退避。”   吴泽颔首,与她们作别。   江芙与吴蓁迈入正房门槛。 第41章 不如归去   ◎素手已停,琴音却犹存在耳,令人沉浸,久久不能停罢。◎   正堂被改造成了学堂的样式,穿堂而过的风带起一阵淡淡的兰香。   列座的几位娘子个个素衣简饰,有些家规森严的,戴了帷帽。正北挂着一编织的竹帘,显现朦朦胧胧的白色身影。   吴蓁与江芙悄然入内,坐到郑如芳身旁,她戴着帷帽,白纱勾勒模糊的秀容。   郑如芳听得很认真,吴蓁与江芙来到她身边,她也没有反应。   吴蓁与江芙不禁相视一笑。   竹帘内传出男音,清透温良。   颠覆了江芙开始的认知。   “道家讲无为,儒家讲尽事在人为,佛家讲因果。”狻猊鎏金铜炉腾升淡淡香烟,袅袅穿帘而出,似不受空间阻隔。   “无为,凡事顺其自然;事在人为,当是尽人事听天命;因果,种因得过,譬如今日,诸位檀越来听我的佛课,我们每个之间都有因,至于果,日后便可知……”   怪不得吴氏兄妹说他精通三道,确实不虚此名。   江芙也有些疑惑,一个和尚讲三家之学,燃兰麝之香。   实为不同寻常。她脑海里不由想,这种配置,好像在小说里都是淫……僧。江芙忙摇摇头,不能胡思乱想。   正东方位传来沉浑的钟声,已近夕阳。   红霞挥洒,余辉为所有的木质镀金。竹帘内的人合拢经卷,他慢慢道:“十日之讲已闭,多谢各位檀越赏临。”   为男香客讲了五日,为女香客讲了五日。   一直安静文雅的姑娘们,瞬间议论纷纷。   “哎呀,我们正好赶在末尾之日了。”   “我才第一次来,早知就没了。”   “……”   忽然一道女音扬声道:“净明师父,十日之期未到。”   女生清扬悦耳,婉转明媚。正是江芙她们身旁的郑如芳发出。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江芙在她旁边,更好地看到她此时的状态。她手微微握住,颤抖着,是因为紧张?   白纱帷帽撩起一角,显露郑如芳嫣红的唇。   她起身像前行礼,道:“师父,您每日讲佛两个时辰。上一时辰,下一时辰。而首日您只给我们讲了下一时辰。”   江芙与吴蓁皆是有些惊讶。郑如芳平日婉柔谦让,行事上并不殊异常人,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今日她倒展现了非同往日的果决。   贵女平素待在深闺,好不容易可以出来赏景听课。   大觉寺风景甚好,她们想借听课之名,多游览一番。   再说净明师父讲得好,也确实引得人想听。   竹帘内白衣微动,净明道双手合十:“好,便了结这因果。”   “八月二十日,巳时初,吾讲会讲最后一堂佛课。”   等众女香客散后,从竹帘里站出位缁衣僧人,他眸有深意,望向门口处,说了声:“罪过。”   她们一起出来。在回去的路上,郑如芳都较为沉默。江芙与吴蓁都以为,她是为方才的当众说话尴尬。   于是吴蓁便多与她交谈,解除她的羞赧。   红霞丝丝缕缕,映在她白纱帷帽上。风拂过,露出郑如芳美丽的容貌。   江芙目送她上马车,沉思问道:“蓁姐姐,如芳最近是有什么难事,我看她心事重重。”   所以才听佛寄托愁思。   吴蓁回忆最近发生的事,道:“七月有盂兰盆节,八月有中秋。各府都忙碌起来,我们这些闺阁小姐也要随父母上香抄写经书,来学堂的日子并不多。“   “我也不便知她的事。”   江芙长叹:“不止今年,恐怕日后我们也聚多离少……”   她凝视面前的少女,古人诗词“婷婷袅袅十三余”。   在古代,她们到了议亲的年纪。各家父母会对女儿进行教养,以备她们成为合适的主母。   等她们成亲后,管理内宅,抚育子女。   从现在开始,她们相见的机会便不多了。   那双美丽婉秀的眸子望向江芙。   吴蓁举步折回寻兄长,又顿住,妙目流转,似有无限情意,又似蜻蜓点水般情淡。她道:“芙儿,我不喜欢你一点。”   “蓁姐姐赐教,我错在哪一点。”江芙掩嘴笑侃,“我定要改掉,不能惹了姐姐不快。”   吴蓁抚过微乱的鬓发,她感叹:“你将世间事想得太透,不好,不好。”   江芙眨眼:“蓁姐姐是教我,看破不要说破。”   吴蓁抿唇一笑,将自己方才感慨抛却。虽说尘世中,想得太透彻的人不少都出家当道士、和尚的,但江芙身为国公府的小姐,是不可能会做如此荒唐的事。   八月十五,昼。   江府进进出出,不少人。金银古玩,绫罗绸缎,别致玩意,似流水不要钱般淌进来。   在深宅后院的江芙,看着弟弟写字。江元七岁了,生得粉雕玉琢,跟女孩子似的秀气。   他被母亲罚抄写李密的《陈情表》,委委屈屈得下笔,令人怜惜极了。   放在现代,不过是一二年纪的小学生,哪里要抄这么深奥的文章。   江芙刮刮他长睫毛,晶莹的泪珠化在她指尖。   “好呀,别哭,姐姐帮你写。”   江元睁大眼睛,欣喜若狂,过了几秒后,又有些不确定:“可是姐姐你的字和我不一样。”   “姐姐,可以模仿你的字迹呀。”超出课业之外的作业,江芙觉得没必要做太多,过于逼迫孩子,只会让他对学习起逆反心理。   江元双眼亮晶晶:“姐姐真好。”   江芙刚和弟弟换了位置,执笔落纸时,便有丫鬟通报说高妈妈来了。   高妈妈是老太太房里的管家,一生为其操持,陪老太太度过了许多风雨,深受老太太倚重。在英国公府相当于半个老太君了,江芙也不敢怠慢她。   赶快让小丫鬟清茶,她抓了把钱塞进荷包里。   待高妈妈进来后,便递给她:“人月两团圆,妈妈拿去喝茶。”   高妈妈笑道:“六姐儿还记得我们这把老骨头,真是天可怜我们。”   寒暄了几句。高妈妈瞧着认真写字的江元,道:“元哥儿小小年纪,就有大家之风了。多亏姑娘平时的帮扶,老爷们说的那个词,兄友弟恭。”   江芙笑笑,道:“不知高妈妈可有事?”   高妈妈喜得眉毛抖,道:“一是祝小姐中秋喜乐,二是恭喜芙姐儿得了个如意郎君。老夫人命来给你送东西。”   “老太太本要亲自来,可惜秋凉,她风寒了,不好过来。”她拍手让小丫鬟抱上锦盒。   老太太送给江芙一支蝴蝶钗,羽翼薄美,灵动绚烂。   还有一对同心锁。   “是平波侯家的公子,苏瑜?”江芙捏着蝴蝶钗,双翅如拢手里。   高妈妈有些纳罕,道:“不是他家,还有谁家。姑娘与他缘,原是早定下了。”   她似回忆,有几分看小女儿的美好。   送走了高妈妈,江芙又收到了大伯二伯送的礼物。   江元却觉得,姐姐越来越不开心了。   最后舒妈妈也过来了,她替人送来一件贵礼,匣子敞开,玉杯显露。   玉杯晶莹温泽,做工精雕细刻,杯身的梅花栩栩如生。   正是十多年前,江芙见过的“一捧雪”。虽说复刻的,却不逊真品。   杯子静静在矗立桌角,江芙眉头郁郁。   两家大家长相聚,借良辰佳节,把他们婚订了。   江芙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江元还蛮喜欢玉杯的,把玩的不亦乐乎。   把旁边的丫鬟们吓坏了。   江芙淡淡道:“元哥儿喜欢就送你了。”   “我要是拿了,被母亲知道又要罚我抄书了。”江元连忙拒绝。   江芙拂袖而去:“那就把它摆在书房。”   剩下房里的人面面相觑。   都是大家族的下人,对京中贵族颇有了解。她们一致认为,苏瑜是品貌家世皆佳的夫婿。   上京不知多少女子倾慕呢。   怎么自家小姐就不乐意了。   她的表现,逃不过卫芷的耳目。   卫芷忖度,女儿尚小,不懂男女情爱,才无心无意。   过了八月十五后,郑如芳的母亲办了个赏花宴。江芙连同母亲都收到了请帖。   卫芷拿着帖子,心想真是“瞌睡送枕头来了”。   赏花宴上,苏瑜蓝袍玉带,面如冠玉,皎皎如夜中月,在男席里格外出众。   各个主母都甚为欣赏,又有遗憾,被江家抢先。   此宴本就是为了适配少男女。   夫人们都暂时退到后面去。   年轻的孩子们玩起文雅的活动。   有人提议道:“咱们玩飞花令,可以诵前人诗句,也可以自作。”   因着众人终究是不太熟络,也想借此探析彼此性情才情,便都同意了。   是赏花宴,就以花字为第一轮。   郑如芳道:“满地黄花堆积。”   接下来是吴蓁:“东风夜放花千树。”   江芙情绪不佳,一时想不出,也懒得想了:“我才情不佳,自罚三杯。”   谁知那边的苏瑜起身:“东风无力百花残。”   立马就有少年哄笑:“苏兄给说的,不算,江姑娘还要受罚。”   “天寒酒冷,人吃多了受不住。被罚的人,不喝酒可作一项才艺。大家看如何?”苏瑜平素为人和善,人缘很好,大家见他维护江芙,也不便在说什么。   吴蓁望着黯然的兄长,心里也同样黯然。   他们二人到底少些缘分。   郑如芳让下人搬来琴。琴乃乐器之中的君子,当众弹琴,并无不妥。   江芙试了下音后,一段低低徐徐的曲音展流,让人静心又有淡淡怅惘。   渐渐琴音高扬,似潮水卷岸,冲散烟愁,又无涨潮的摧枯拉朽,只余悠扬自得。似一只海鸥啄饮海面,赤脚踏上浪潮,又飞翔天空。   素手已停,琴音却犹存在耳,令人沉浸,久久不能停罢。   那是一种清新的自由,让京中的男男女女耳目一新,都大为赞叹,皆问曲名。   江芙道:“无名,只是有感而弹。”   众人惊叹,这不是会弹琴,而是精于此道,且有天赋,心境洒然。   “富贵累人,不如归去。”江芙这个调调还是很引少男少女喜欢的。   都觉她才艺双绝,方才飞花令不过玩罢了。   一人对苏瑜道:“怪不得苏兄如此维护,好福气啊。未来嫂夫人品貌皆绝。”   江芙错开苏瑜投过了的视线。 第42章 海棠无香   ◎“我的丈夫,需此生唯有我一个。”◎   江芙以更衣做借口离席,素雪紧跟在后面,小步小步跟随。   郑家在京城也是底蕴深厚,亭台楼阁,假山翠石,碧树朱花,清丽秀绝。兼北方之大气与南方之精致。   素雪看自家小姐并无出恭之意,道:“小姐为何不在玩一会儿?”   江芙叹道:“有什么好玩的?”   她折了枝海棠,握在手玩:“怪无聊的。”   她蹙眉,手里的花不是自家园子里,如此摘了是否会惹主人家的不快?   江芙便把花放在绿丛里。   素雪疑惑:“小姐不喜欢这花吗?”   江芙道:“主人家的东西,不问自取不好。”   虽然已经摘了,但还是把它留在这里比较。   一道男音笑道:“郑大人确实爱花,若被他看到你摘花又放花,恐怕要心痛了。”   江芙抬首,碧树下,苏瑜长身玉立,姿隽秀爽。   他又眨眼道:“不过郑大人看不到,也不会知道,所以他不会心痛。”   素雪知情识趣走远些。   “苏公子。”江芙施礼。   苏瑜拱手道:“江兄弟。”   “原来你是真的认出我了,那时并非口误。”江芙又道,“我女扮男装很失败吗?”   苏瑜连忙摆手:“江小娘子的妆容堪称一绝,行止之间更似丈夫,我认出来你,是因为……”   少女长睫如翼,请冷冷的眸子,黑白分明,灵气四溢,在这一瞬间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苏瑜想,若是一辈子,有这样一个人听自己说话,也是件高兴的事。   他道:“我问尊父,他告诉我并无什么表亲投奔。”   “原来如此。”说完此事后,江芙或赏花,或撩湖水,或坐石岩,总之就是默默不语了。   苏瑜也在一旁,或坐或立,并不主动与她交谈。   江芙便要离开。   苏瑜道:“江兄弟是对在下有什么不满吗?”   他给她写诗送玉,替她解围。可她神色从始至终的冷淡,仿佛平静的水面,赤·裸·裸地映照人的行事,而水波不变。   在湖水的那一边,江芙侧首回立道:“苏公子品貌俱佳,并无不妥。”   “那为何江姑娘如此冷淡。”苏瑜苦笑。他都怀疑自己在京城里,是不是很不受贵女们欢迎。   江芙道:“苏公子没有任何错,错在我。你不幸的是与我订婚。”   她慢慢折回,裙裾拂过碧草,她神色冷淡到近乎冷漠:“若是你与我这样一个不解风情,形若木头的女人成婚,你会开心吗?”   “江姑娘可是有心悦之人?”苏瑜凝神问道。   江芙有些惊讶,道:“并无。”   苏瑜心里松了口气,道:“能与知己结成夫妻,这该是多大的福气。”   江芙心里冷呵,你若真想娶,那些日子怎么会犹豫。她的心愈发淡情,道:“妻子不温柔不婉转,时间长了,丈夫可会厌烦?”   苏瑜弯腰,把江芙落在草丛的海棠捡起,放在她手里:“汝与此花神似。海棠无香,芙女无柔,然海棠绚烂,卿澄然。”   “在我捡起它时,百花中我就决定独爱此花。”   花瓣柔软娇嫩,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手掌里,仿佛情人在脉脉呢喃。   江芙咬唇,问道:“我的丈夫,需此生唯有我一个。”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第43章 眉心的点   ◎净明的那句话正是:“江檀越,你眉心的红痣快要消失了。”◎   秋风划过树叶,簌簌响动。远处天空烟紫淡蓝的交织,几只候鸟飞过,天幕中留下一串轻痕。   苏瑜道:“家里人多了,我也不喜欢。”   江芙望向他,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我们回去吧。”她把那枝花塞到他手里,“我可不敢要郑府里的花了。”   这一刻,秋日的阳光也变得明媚。苏瑜眼里是对未来的憧憬。   作为平波侯府的第三代继承人,他的生活无疑锦衣玉食;但作为帝国下的质子,他谨慎又忧虑。   他盼望有个人,走进他的生活,与他同喜同悲,度过岁月的坎坷与繁华。   素雪察觉,小姐与苏公子之间的气氛不一样了。小姐偶尔也会回看苏公子,那眼神里有些很淡很淡的温柔。   等快到正庭时,苏瑜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他眉眼端秀,澄静而温柔:“我集了夏蕖所做。”   江芙拿起,鼻间散发的果然是淡淡的荷香,香远益清,沁人心脾。   她名字正是和夏天的荷花有关。可在今年秋天之前,他还不知自己的身份。   许是看出了江芙眼神里的疑惑,苏瑜道:“荷乃花中君子,我素是喜欢。”   少女云鬓花颜,秀美的眉毛微挑:“你不是说,从此后独爱蔷薇吗?”   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苏瑜笑道:“我想要的是哪朵花,你是知道的。”   江芙颔首,率先进了正庭的花宴席。吴蓁道:“你若再玩一会儿就错过好曲了。”   江芙看向两列,很多人都整暇以待,似乎在等待什么。   然后在几个青年的簇拥下,白色缁衣的僧人,手缠檀木佛珠,面容俊秀极了。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安好。”   立马有人回道:“净明师父也来参加花宴,真是大喜。”   这就是净明,江芙惊讶。那日听声音,她知道此人并不年迈,但和大觉寺的住持是好友,年纪也不该如此轻。   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的模样,眸子澹静,被他扫过的人,都觉那眼神包含慧意,让人很是舒服。   江芙迷糊了:“蓁姐姐,好曲、净明大师?”   吴蓁摇头否认:“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这不是亵渎神佛吗?   不管如何,净明还是很引人注目。竟然连郑夫人办花宴,都给他下帖了。   郑夫人却是面色阴沉,和一众夫人回到年轻人的宴席。   “芙儿,你看,我说得曲是这个曲。”   三个小厮抱上来一架箜篌。一位素衫妇人,披着湖碧色的披帛,屈身行礼,道:“贵人们安好。”   郑夫人身边的妈妈扶起她,道:“听闻陆娘子箜篌技艺,冠绝京中。特诚邀陆娘子弹奏一曲。”   郑夫人抬手笑道:“各位小郎君,小娘子有什么要听的曲目,说出来让路娘子弹奏。”   青年人都在纷纷议论,客座的僧人突然起身道:“贫僧失礼,想请贺夫人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有些人迷惑了:“贺夫人?”   江芙也是奇怪:“贺夫人时指陆娘子吗?”   吴蓁点点头,道:“陆娘子的夫君姓贺,乃是一名举子。可惜三十年前出海经商遇难。”   听闻此曲目,陆娘子白皙纤长的手指微颤。她已近五十,皮肤松弛,容颜衰老,然而一双手保养的仍是年轻美丽。   陆娘子坐下,抚着丝弦,道:“好。还有贵人有其他曲目要听吗?”   后面又有几个公子,报了时下京都盛行的曲目。   郑夫人皱眉,心里越来越不耐烦,若非有外人在场。她都想要扇女儿一掌。   箜篌音起,一层浪潮缓缓朝岸边涌来。天上的月亮洒下朦胧光辉,照耀在无边无际的大海。   悠扬宁静的乐抚平人的心灵。   婉转之音随陆娘子的素手转变,淡淡烟愁浮上。   江岸薄雾流霜,小舟何时抵家。妇人倚楼念郎归。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吴蓁低声念道。   此情如泣如诉,浮现人们眼前,令人久久不能回神。   作为东道主的郑夫人,赞叹:“吾闻陆娘子弹《湘妃竹》甚妙。他等不知,《春花秋月》才是绝。”   郑夫人善花卉,精乐理。得她夸赞,陆娘子的《春江花月夜》名动京华,成为另一妙曲。   此头一开,众人皆是赞叹不已。   净明在此时起身告辞。   郑夫人虽觉得有人告辞扫兴,但一看是净明,立马派人送客。   江芙总觉得,这个和尚的行事神神秘秘的。   再继续听了陆娘子的之后奏乐,虽悦耳却不动情了。   江芙这回是正想更衣,俗称上厕所了。   素雪得到指示后,让江家的其他丫鬟送来新衣。   就是这么麻烦,古代上完厕所后,还要换衣服。   江芙与素雪回去时,在一座假山后听到有人在说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是郑家这样大的门楣。   江芙原是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女音泠泠,有几分熟悉。   “你为什么不看我?”   “郑檀越,我已经看了你。”   素雪惊得张大嘴巴,江芙对她摇头,以示不要出声。   从假山上流泻的湖水淙淙,依旧掩饰不了二人的声音。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与旁人一样的。”那话既委屈又令人怜爱。   净明手抚过她额头,郑如芳欣喜若狂,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是……”   净明静静地望着她,无悲无喜,有一丝飞快闪过的怜悯。   他道:“你霉运当头,若不清醒自持,当有血光之灾。”   这时候,郑如芳觉得二人已是至亲爱人,贴着他的胸膛道,抿唇笑语:“遇到你便是我的劫数。”   “阿弥陀佛。”净明长叹,“罪过。”他推开她。   “郑檀越出来太久,你母亲看不到你,该是担心了。”年轻僧人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任何动情之色。   他掸掸衣摆的灰尘,道:“贫僧告辞了。”   郑如芳泪流满面,先是觉得受到莫大羞辱,继而见他消失的背影,不由恐慌眷恋。   “净明。”   他没有回首,一下都没有。   郑如芳跌坐在地,已失去了贵族小姐的风范礼仪,她呜咽道:“为何你不能应了我?我哪里不好?”   江芙听到脚步声,连忙和侍女躲到后边的亭子。   等过了会儿,她们二人才小心翼翼折回。   素雪唇色脸色都白了。江芙顿步,道:“素雪姐姐,你知道……”   素雪垂首道:“婢子,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芙亦是叹了口气。她是半推半猜,二人有猫腻。但是没想过直接撞到这事,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堂堂次辅的嫡孙女,爱慕一个和尚,还是她这么主动。   若是曝光,郑如芳只怕没命了。   为了女儿的安全,郑夫人也不会让此事泄露,只会解决可能泄露的人。   饶是江芙不是她能动得,但是江芙的心里也从同情转到冷汗。   接下来的路,江芙和素雪都走得分外小心。在复杂的家族事务里,最怕的是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   “江檀越。”   江芙觉得自己幻听了,赶快加快脚步。   “江檀越。”   素雪蹙眉:“姑娘,是那和尚跟上来了。”   江芙咽了咽口水,看看晴天朗日的,值班的丫鬟婆子就在前边了。江芙觉得他不会那么胆大包天。   她运起体内灵气,决定若是不对,就赶快拉着素雪跑。   近看,原来和尚的三庭五眼是如此的标准,比之远处看还要精致隽永。眉间,似携着江南的烟雨而来。   江芙甚至想,郑如芳对他倾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净明师父还未走啊,可有何事?”江芙佯作不知。   和尚轻轻嗤笑,白色缁衣里的手露出,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紫红的佛珠衬得手愈发霜洁。   “贫僧善看人面,手相。”   江芙亦是含笑,回道:“师父找错人了,小女不信天定命运之说。”   净明踱步:“江檀越想错了,人的面相和手相是会变得,人的命运大框架定了,但是很多分叉仍旧可以改变。岔口改变得多了,就撬动了大框架,命运自然就变了。”   江芙还以为他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谁知他话一转,只是说了一句,却让江芙心神慌乱。   接下来的一天,江芙心中惶惶,整个人都似魂不守舍般。待回了家,她抱起搁置的小镜子,眉间的红点极浅。   净明的那句话正是:“江檀越,你眉心的红痣快要消失了。”   江芙一直这么有恃无恐,似游离人间,观看世间悲欢,不过是因自己有逃脱俗世法则的底牌。   而如今……   江芙拂拂镜子上不存在的微尘,眉间的红印依旧没有了鲜明。   冥王赐得法宝在她体内削弱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会变成这样?   江芙焦虑烦躁,甚至恐惧。   她叫过丫头们过来,指着自己眉心道:“我眉间那个红点,还有吗?”   她们不明小姐问这个,只是诚实地道:“小姐还有些,再过些日子就能完全掉了。”   她们都听说了,是小姐自己用特制的朱砂画上去的。可画上去的,终究是画,总有一天会落。   闻言,江芙心里悸动,悲痛不已,只觉神魂都动摇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心境不稳了。   她忍痛,面上做无事态度:“你们下去。”   素雪算得上与她从小长大,察觉出江芙的异样。   最后一个出门槛,她问道:“姑娘是有什么忧心事,还是在担心……郑……”   江芙再次想到那僧人的话。   她道:“与她无关。”   她心里决定,八月二十日时,她要去大觉寺听净明的佛课。   -完- 第44章 了结因果   ◎既是来了,就一起去。”◎   八月二十日,卯时初刻,鸡鸣凄凄,天雾蒙蒙。   青葱白玉的手推开菱花窗,凉气立即窜入阁内,攀附江芙的肌肤,蜿蜒进骨髓里。   “姑娘。”素雪抬手要关上窗户,“今天起个大早也就罢了,怎么还开了窗户。吹风着凉了,身子怎么吃得消?”   江芙神色迷惘,眼底青了一片,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不只是昨晚,是一连五六日,都没有睡好。   外边薄薄的雾气缭绕,青松挺拔而力。她想起冥王当日叮嘱:勿忘初心,坚守道心。   她既愧又悔,泪珠顺着脸颊落在衣襟。   “冷着也好。”江芙有些自弃自狠道,“借此清醒些。”   她不说这样的话还好,她这么一说,素雪觉得自家姑娘,更是脑子受凉,糊涂了。   正是因为糊涂,才觉得自己糊涂。   若她觉得现在的都是清醒的,正常的,她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素雪给其他丫鬟对眼色,让她们拿来披风,给江芙披上,再哄着她坐下。   “姑娘不是念叨着听佛课,如此丧暮之样,只怕佛祖见了也会不高兴。”素雪给她梳理垂腰长发,青丝捧在手里,既像丝绸顺滑,又像羽毛轻柔。   而姑娘的神情淡淡,更轻更薄,像片快要消失的雪花。   江芙眼中闪过一丝光,也可以称之为期许:“是啊,佛总是能倾听人的烦恼,解决的人的烦事。”   净明唐突指出她的模样。江芙觉得他不是随便说说,也是秉着冒犯与抱负。   江芙起身凝视前方的青松,也许那和尚真有几分看破天机的本事。   愿吾为四季常青的松,而非迷惘忘归的鹿。   江芙的早食,动了寥寥几口,好在在出发前垫了几块点心。   丹桂中秋刚过,长街巷里仍弥漫缕缕甜腻的香气。分不清是月饼的芬甜,还是丹桂的清逸。   这股香甜连佛寺都浸润了。   江芙下轿时,毫不意外得遇到了郑姑娘。她粉衫桃花罗裙,鬓间簪了朵晚香玉,温婉中流泻楚楚风韵。   丝毫看不出那日的狼狈,仿佛是江芙的幻听。   二人颔首,有礼得结伴前行。   “蓁蓁协助王妃掌理内务,今日也就来不了。”郑如芳半是感叹半是欣羡,“灼灼年华,当要芬芳吐蕊了。”   她说的含蓄,身处同个圈体的江芙亦是明白其中奥妙。   吴老郡王上了折子,让嫡袭爵位,最近便行了仪式。吴蓁的父亲正式成为郡王,而她的婚事也似有了归处。   郡王妃教授女儿管理事务。   “两位好姑娘,走得慢些。”   回首盈盈处,正是端秀容丽吴蓁姑娘,她披了件大红对衿羽裳,即使发间没有戴华丽的饰品,也衬得她气质矜贵,肌肤细腻粉白。   江芙朗唇一笑,只觉阴霾的天空透射一道明媚的春光。   三人结伴走着。吴蓁轻扫二人,对郑如芳道:“如芳是越发好看了。”   郑如芳闻言,眉间绽放笑。   吴蓁拉着江芙的手,寒凉如冰,让人打哆嗦。她又疑又急道:“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夹杂中间的八月就不冷了?你的手都寒成冰了,也不披件袄子过来。”   郑如芳闻言,脸上微辣,总觉她也在说自己。   “你便委屈下,穿我的夹袄。”大家小姐出门,定是防备些衣物。   江芙身体感受不到冷,因为她心底更冷。她动了动唇,不想拂了吴蓁的好意,便道:“那就谢谢蓁姐姐了。”   不过很快,素雪吩咐自家丫鬟去拿得披风到了,也就不需吴蓁的夹袄。   素雪为江芙打好细带,又把里面的发丝挪回外面。   吴蓁在一边看着,点点头:“芙儿,你这丫鬟还真是灵巧可喜。”   江芙笑笑。   三人说着话,走到了玉兰院。   还是八月十五前的守门沙弥。   他低头行礼,不去看这几位年轻貌美的女施主,道:“净明师父请听课的施主到壁画院。”   郑如芳率先道:“是寺里有三百年历史的壁画寺?”   “阿弥陀佛。”小和尚点头,“正是。”   江芙与吴蓁相互对视,皆有些忧心。   吴蓁是担忧突然换地,有损清誉。江芙是对未知的恐惧,净明看着她,她却看不透净明。   不过她来就是为了请教净明那句话的意思,不会轻易退却。   郑如芳更不必说。   只是吴蓁犹疑了下,让丫鬟多叫了几个婆子,然后才随着两个好友过去。   壁画院历经两朝,三百多年风霜。由多个向佛的丹青高手,绘画飞天、神佛,现今还不断完善修整。   此院等闲时间是不开放的。   今天也算是游览圣地了。   在佛院门前,正好也赶来三个少女。皆是京中女孩,几人也算认得,相互说了话,又有下人们守着,便都大着胆子进去了。   一尊笑口弥勒,映入人的眼帘。   朱柱蓝漆,檀香袅袅,一点灯火照耀微暗的佛堂。   正北一个蒲团,然后其两边各三个蒲团。不多不少正好够她们六个人坐。   白色僧影从东边的壁墙踱,他含笑示意诸位小姐不必起身多礼。他大袖一甩,撩开袍子盘坐在上蒲团。   他道:“各位檀越可是看到壁画院里供奉的佛像?”   郑如芳道:“自是看到了,是笑口弥勒。”   净明不避嫌,如常继续问道:“为何供奉弥勒?”   有一女子回:“是告诉世人,宽宏大量,以便求得福气。”   郑如芳无奈地舒了口气,暗烦回答的人多嘴。   净明眼神忽然落向她:“量大福大。”   郑如芳点头,霞飞脸颊:“净明师父说的是。”   “可还有其他檀越,有别样的思索?”   “弥勒佛乃是未来佛……”两道女音同时起。   江芙与吴蓁相视,都不由为二人之间默契一笑。   净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是如此。”   他眸眼澄净通透,道:“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   “贫僧说过,来听我课的施主,都与我结下了因。但结因不代表有果。”他望向她们,“而这你们再来,便可以了结因果了。算得上从始至终。”   他端起铜制灯盏,起身道:“诸位檀越与我去赏这佛画吧。”   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强壮的婆子冲进来。   看到自家的下人,那几个小姐有些尴尬,道:“失礼了。”   但是婆子们没有放松警惕,守在自家小姐旁边。   净明微微一笑:“佛度有缘人,既是来了,就一起去。”   -完- 第45章 未来之佛   ◎没有人,比自己更懂自己。◎   那支手执灯盏,萤火之光照亮了长长的墙壁。   壁上有婀娜的飞天,慈悯的菩萨,怒目的金刚,也有在树下参禅的僧人。   其中一幅幅场景,都有渊源,皆可作典故。   鸠摩罗什翻译经文,玄奘法师西行,莲池大师放生……   工笔之画,不仅细腻丰彩,而且人物传神,动作自然,栩栩如生。   观摩的少女们不由赞叹,纵使出身豪贵如她们,也少见如此多的名家挥墨一隅。   净明声音低沉,忽道:“此乃燃灯佛。”   壁画上有一佛,眉目沉肃,盘坐莲座。望之令人静心。   燃灯佛为过去佛,江芙再望去,那双沉敛的目睁开,映照她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长长的走廊,两三三交谈的同窗,或微笑或严肃的老师。   “江江,我在右边。”江芙反射向右瞅去。   活泼明媚的笑脸却在左边,小姑娘扎着马尾辫,一甩甩的:“被骗好多回了,你还是不长记性。”   江芙想说,不是自己不知道她在哪儿,而是为了陪她玩耍,找乐趣才故意看右边。   然而江芙没有说话,她被小姑娘拉着进了教室。   熟悉的墙壁,熟悉的人,熟悉红条。   她没有迟疑,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考窗的位置。乘着日光,握笔写字。接近午时吃饭,有片凉快的阴影覆盖。   她抬首,看到那张脸,差点泪盈眼眶。   三十多岁的女人,以手搭凉棚,放在额头。看清女儿的字后,她道:“我让老师给你调位置,坐这儿,中午写字费眼。”   江芙喉咙艰涩:“妈……有窗帘。”   女人推开窗户,“唰”的一声,把窗帘给拉过来。   江芙一侧的阳光没了,只剩安静阴凉,窗帘尾端还因惯性晃动。   女人已经进了教室,手下边提着个保温桶。   “今天去你外婆家,顺路给送饭。”   她那个年代,还不流行学区房,中学时都是寄宿,父母也不天天给孩子带饭,只是偶尔。   那时候的经济条件不太好,但是天空很蓝,空气很清新,学生也很自由。   画面很快又闪到她大学。   江芙触摸细碎的画面,像流光一样在她手间逝去,她的过去快要播完了。   那道温润沉澈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乃释迦牟尼佛。”   释迦牟尼佛为现在佛。   含着慈悲的眼神扫过众生。江芙从过去醒来。她睁眼看到的是现在。   这几个管家小姐,神色也都有些恍惚。甚至有啜泣不已的。   郑如芳便是泪流不止。   吴蓁握住江芙的手,眼神示意她不要怕。   江芙叹了口气,将过去的画面存封心底。   这有些奇怪,又没有人在此刻觉得奇怪。   净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各位檀越还要继续看吗?”   此话犹如夏日的清凉泉水,病痛里的良方,让人清醒不少。   闻言就有小姑娘打退堂鼓了。Ding ding   不走的,也被自家婆子拽走。“邪门,小姐,咱们快走。”   方才还满满的人,零稀冷清地只剩三个。   净明毫不在意,他继续执灯引路:“此乃弥勒佛。”   弥勒佛乃未来佛。   吴蓁莲步轻移,遇一女冠,身披大氅,面容秀丽清丽,她道:“汝骨骼清奇,非是凡胎,可愿做我门下弟子?”   吴蓁有些好笑,施礼婉拒:“多谢道长,小女有双亲,不忍远离。”   郑如芳在前方却看到一片红色,是鲜艳的血,像盛开的梅花,流淌在莹白的学弟。   她蹲身细看,脸色苍白,心中大荒慌。   因为地上的脖颈哗啦啦流的,正是她。   披着她最爱的狐白裘,露出一截石榴裙。   郑夫人问询赶来,见此场景,目眦欲裂,痛呼:“谁伤我儿?”   有跪地老仆,瑟瑟发抖:“是老太爷持剑所刺……是清理门风。”   江芙也看到了一片红色,不过是红绸红烛红纸,她凤冠霞帔,端坐华丽的拔步罗床。   红服的青年,喜悦又慎重地揭开盖头。二人四目相对,一双无限欢喜,一双含着愁苦。   一夜过后,她烧了经书道典,盘起发髻,坐在书桌前核算内务。   她背对着自己,阴翳之下,江芙看不清她神情。   此时江芙之痛,比不能抵达过去还甚。   没有人,比自己更懂自己。   -完- 第46章 落水之劫   ◎江芙自从修道后,遇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壁画院外面,日头正浓。   分明不到一个时辰,江芙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她触摸指尖的阳光,时间久到仿佛过完一生。她成为躲在别人后面的人,真正学会做一个封建制度的下的女人。   她孤独的住在华美的笼子里,保持完美的仪态,做不喜欢做的事。   江芙与郑如芳的状态都不太好,唯有吴蓁还算好。   吴蓁看着两个人,一个脸色苍白,一个眉眼恐惧。她想到方才入内,出现的幻觉。心道她们俩也遇到了,只是未必有她那么平和,便也不做多聊,提议早些回家休息。   江芙与吴蓁自是无不应允。   江芙坐上马车后,半天才回过神,贴身的衣衫都湿了,秋日里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她掀开车帘,对驾车的下人道:“再折回去。”   素雪对自家姑娘近来的反常,已经习惯许多了。她道:“姑娘,你现在心静不下来,又何必再去徒添烦恼。”   江芙道:“正是因不静,才不得不去找他。否则我是寝食难安了。”   等她们返回壁画院时,院门已经落锁。江芙又与素雪去玉兰院找净明。   那小沙弥说:“净明是半刻钟前出去游玩了。”   闻言江芙怔住,无奈苦笑:“他是不想见我。”   “江姑娘是要见净明师父?”   江芙听到熟悉的声音回首,正是一身素袍,面如冠玉的苏瑜。   这时候与他相遇,江芙情绪百味杂陈。她不喜欢,自然也不怨他。更何况未来之事尚是渺远。   苏瑜与她对视,感受到了她眼里的黯然与冷漠。   那是种防备警惕的眼神。他只在身处危机的军士或陷入内斗的公子身上见过。   江芙对他施礼告退。   苏瑜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江芙觉得十分地变扭,回过头,对他道:“苏公子不必担忧,我家仆人马车就在外边。你不亲自跟着。”   苏瑜也不气,只道:“净明大师讲完佛课,行踪会飘忽不定,我与他有些私交。芙……江姑娘若是想请教佛门之事,我替你留意他踪迹。”   江芙摇头:“不必。”她已经看出来了,若是净明自个儿不想见人,谁就别想见他。   她望望西南角,被丫鬟扶着出门槛的郑如芳,这不也扑空了。   她也不想去打招呼了,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她今天上午经历的事,让她紧张、恐惧、到现在有些沮丧,只想歇息。   江芙转身便走。   苏瑜快走到她身侧,把小厮递给他的长锦盒,送给素雪。   他道:“我听人说净明师父又开了一课,又听说上次你也来了,我就想这次你也会来。这般看,你果然来了,便带着此物回去。”   “我想你会喜欢。”   郑如芳快到这边来了,江芙以免尴尬,或是要面临寒暄,她快速拒绝:“苏公子费心了,我没有什么喜欢的。”   苏瑜静静对她说:“秦明礼的画。”   江芙长睫微眨,双手接过盒子:“多谢,后日定将酬金付到府上。”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苏公子身边的小厮不忿道:“公子,我看着江姑娘心气太高,您几次精心为她准备礼物,她都如此冷漠,令人心寒。”   苏瑜长叹,握住一片黄色的叶,道:“谁让你家公子没有本事。比不了江家势大,也……”   江松与他家传出联姻的消息后,苏太后话语权变高了,他也多受官宦子弟的拉拢。可江松,凭借内政外庭的亲信,横扫内阁,控制了朝堂大半的口舌。   他又些认命,笑道:“你家也不争气,非要栽人家身上。”   虽然祖父在父亲的鼓动下,让他和江家联姻,但是他还是有运作的空间。   只是他最后没有那么做。   到底是认命,还是因别的。两者都有吧。   江芙回去后,先是净手焚香,才郑重又缓缓展开锦盒里的画。   秦明礼给她画的像,被她好好的珍藏着。   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他别的画作。   是一片海,碧蓝色的海。月夜下波光粼粼,美丽极了。   观者心静,她手倚着头,烦躁不安的心慢慢平缓,不再看任何铜镜,也不管眉间的红点,若隐若现。   在这一刻她心灵终于得到自由,以及平和。   素雪指挥着小丫鬟们把姑娘扶上床,江芙一觉睡过去,睡了五天五夜夜。   醒来时,看到得是着急憔悴的卫芷。   “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卫芷抹了抹眼角的泪。大女儿虽是女子,却是她首个孩子,倾注了太多心血。   所以江芙躺着的这五天,给她请来了皇宫里的太医诊治,钦天监的官员观天象,道士来烧符作法,和尚来念经。   若是还不醒,卫芷还要让老巫医来跳大神。   江芙瞅瞅那片空白的墙壁,喉咙干涩,被喂了口水,才道:“那幅画呢?”   卫芷道:“什么画?”   江芙:“画海的画。”   卫芷蹙眉道:“天师说正是这画,犯了忌讳,冲撞人。我给收下去了。”   江芙松了口气,幸好没烧,日后再周转回来。   其实卫芷看那画,也是觉得画得太好,不忍心折损,才让人收纳起来。   最后江芙道:“那画乃是出自秦明礼之手。”   卫芷惊讶:“竟是那孩子的,怪不得我觉得化工精致,又有宽阔之感。当是万分珍贵了,你哪里来的?”   江芙道:“是苏瑜送的。君子不夺人之爱。母亲你送回去吧。”   卫芷挪捏道:“他送的东西,所以你害羞了?”   “若是他送的,你就不必如此计较了。”   江芙把被子蒙上头,瓮声瓮气道:“还没有到别人家,就要人家的东西,岂不是显得我们贪财狭隘。”   卫芷道:“此话差矣。虽我咱们江家没有秦明礼的画,但有比秦明礼的画还要珍贵的文书画作。回送回去一幅便是了,何必再把画退回去,惹得人家担忧。”   江芙沉默,她不是不想要这幅画,只是考虑到后面的事情,是不想和苏瑜牵扯太多。   只是做得太过,惹了母亲也不好。就随她去做了。   江芙虽然睡了五天五夜,却不感到任何不适。下床走路,犹如之前,没有疲软虚乏,腹内也不饿。   她照了水银镜,眉心有片淡淡的红点,所幸没有消失了。   江芙的心放下些。   她手执茶杯,素白的手比玉杯还白腻,想看海。   京都在东北内陆,是当年成·祖为了拱卫北方而迁。   看海是不成的了,看河还是行得。   围绕皇城的护城河,蜿蜒流下,守护天子臣民。   天色渐暗,几个护卫守着江家的小姐。   江芙借着前几日“生病”,散心修心,晚些回去。   她站在拱桥上,看到下游有人放花灯。素雪解释道:“刚过完过了中元节,中秋节,还未入冬。是以大家还想寄花灯以托思念。”   一个略熟悉的身影,映入江芙眼帘。窈窕的中年妇人,着玄色衣裳,手里提着盏莲灯。   她慢慢鞠身,前倾把莲灯小心翼翼放入河内。   江芙脑海闪过别人对她的介绍,她独居无子无女,有一丈夫,死在三十年前的海难。   江芙犹豫了下,还是没有下去和陆娘子结交。她不想打断她要做的事,和她的思念。   等到陆娘子了,江芙才去河岸,也在授灯的老头那里买了盏莲花灯。   她听到他叹道:“有些人年年来,摧心肠。”   “小姑娘,你也有亲人……”   素雪就要训斥这无力的老头时,江芙制止,道:“我是为一个朋友所点。”   江芙没有在里面写愿,她蹲身,拨动水光,把手里的莲花灯拨远。   她觉得,秦明礼不再需要俗世的那些祝愿。他想要,他会自己得到。   她的执念不深不浅,想为他点放一盏漂亮的灯。   忽然江芙起身时,水面甩出一个尾巴,水花溅到她身上。   她眼前一黑,只听到耳边素雪的急忙呼喊:“小姐,六小姐落水了……”   江芙已经一头载入水里,朦胧间听到岸上嘈杂混乱了。   再次睁开眼时,是绚丽的水波,迎面疾驰的水风。   身下灰黑的大胖鱼安抚她道:“你别害怕,我不害你。我带你参加渤海龙王的宴会,让你开开眼。”   江芙低头看,原来她正坐在一个大头鱼身上,她有些害怕,忙抓住背鳍。   护城河里的小鱼们,吐着泡泡,好奇看着他们。人类和鱼的组合。   大胖鱼没有听到她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道:“你给我画幅海宴图就好,若是再能给明月公主画幅小像,让她开心。我就助你官运亨通,给你妙药让你福寿安康。”   鱼背上的少女,有些好些,她望了望五光十色的珊瑚礁,碧油油的水草。   她心想,这鱼还真贪心,很可能是他献出幅绝妙海宴图,再讨好那个公主,能令自己前途亨通,得莫大的好处。却给犯人许诺的东西,不如他本身得到的十分之一。   不过这些都江芙的推测,不管这头鱼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把她拉下水。他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会画画,但不到绝妙之技,不至于有非人生物慕名让她画。   大胖鱼找错人了。   江芙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她不想让大鱼白跑一趟,道:“你拉错人了?”   “你说……什么?”大胖鱼边说,边不肯放下人,宴会就要开始了。从幽州到东莱一千多里,将近两前里的路,他害怕迟了,让太子不高兴,他职位丢了不要紧,可能连小命都丢了。   江芙自从修道后,遇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她也不怕,趴低身子,向前对胖鱼大声道:“我说,你拉错人了!”   “你不是秦明礼吗?”   “我不是。”江芙又补充道,“秦明礼十多年前便去世了。”   半晌,无语。忽的,只听“哇”的一声,大胖鱼哭泣起来,泪水湿了江芙满脸。   他边哭便飞快东游:“秦明礼死了,没人画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江芙抹去脸上咸腥的泪水,她怀疑,她方才高估这个人……是鱼了。 第47章 神仙爱情   ◎殿下送她五百六十五次礼物,公主全部扔了。◎   这头鱼过于单纯了。   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也不辨其中真假。   虽然江芙没有骗他,但也侧面反映大胖鱼思沉府不深,或者说没有心机。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大,然而前进的速度没有减缓。   江芙无奈道:“你现在不应该把我放回岸上,再去请别的画师?”   大胖鱼委委屈屈道:“除了秦明礼的画技,谁也不能描绘渤海的盛况。明月公主也不满意别人的画作,明月公主不高兴,太子皎也不会高兴。”   江芙嗅出了爱越与被爱狗血气息。她咳嗽一声,恢复清醒,道:“可是你要找的人不是我,你把我带回去也于事无补。”   大胖鱼触到珊瑚礁,直打转转:“是啊,你也不会画画。”   江芙松了口气:“你把送我京都的护城河岸吧。”   谁知大胖鱼使劲摇头,甩尾巴:“不行,秦明礼没了,你要和我一起去给太子殿下解释。不能让殿下认为我在撒谎。”   江芙现在分不清,这头鱼是真傻还是假傻。   总之之后,江芙再费口舌,大胖鱼也不听。直接拉着她向渤海龙宫。   江芙冷静下来,这头“鱼妖”又纯又倔,认定的事情好像撞南墙也不回头。   她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一个修炼短短几年的人,和一头能开口说话、明智慧的鱼妖比,明显前者打不过后者。   江芙琢磨自己可以攀下……阴间关系——她认识冥王,冥王很“欣赏”她。   近两千里的海游,江芙观光了海底绚烂的深光,五颜六色的鱼群,以及大型肉食鲨鱼。   面对牙齿锋利,透漏血色的大白鲨。江芙真的瑟瑟发抖了,体积庞大的鲨鱼犹豫一片阴翳笼罩头顶。   不过在大胖鱼没来得及驶到它身侧,它就划水离开了。   江芙发现,几乎所有的海底生物在遇到大胖鱼事,都会退避三舍。   还好自己没有随意出歪点子,若是被它那根筋搭错了,被甩入海底,就尸骨全无。   江芙温声,用人类小姑娘甜甜的嗓音道:“鱼鱼,你的太子殿下是不是英明神武?”   他记得“英明神武”是个好词,大胖鱼点点头,嘴里都喷出水柱,兴奋道:“我家殿下可厉害了,百岁时就打遍东海同龄龙族……”   江芙:脚踢幼儿园同学,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不过又提取到重要信息,他的上司应该是东海龙太子。   “那你们家是东海的,为何又去渤海呢?是因为渤海龙王举办什么宴会吗?”   大胖鱼很老实的说真话:“渤海龙王为庆祝小女儿一千两百岁诞辰,举办芳辰宴。我们殿下喜欢她,特地寻秦明礼给公主画画祝寿。”   画画就罢了,还要到人家闺阁画小像,这样未免有些鲁莽。她想着毕竟物种不一样,规矩不一样,还有可能人家两个感情好呢,不在乎。   她八卦道:“那明月公主也很喜欢你们殿下吧。”   大胖鱼一愣,然后勉强摇摇头,眼里闪着泪花:“不喜欢。殿下送她五百六十五次礼物,公主全部扔了。”   五百六十五次,全是他精心挑选,然后从东海向北出发,路过黄海,再送到渤海龙宫。大胖鱼心酸,全是他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   江芙瞠目结舌:这就是“神仙爱情”?   痴情不虞的霸道太子,美丽骄傲的小公主。她作,他作,最终双向奔赴。妥妥的古言小甜文。   江芙拍拍他的头,安慰道:“你家太子会和小公主结为夫妻,百年……万年好合的。我们凡间戏文里,都是历经波折,迎来美好大团圆。”   大胖鱼似懂非懂,但也明白了江芙的美好祝愿。他开心的再次喷水,比上次还大,加快速度奔赴太子。   江芙抹了抹脸上口水,面无表情。   好一阵缓过来了,她道:“你们太子知道秦明礼去世了,会不会迁怒我,要杀我之类?”   大胖鱼鱼点点头:“殿下生气的时候,很生气,他会……”   江芙问号脸,说好的英明神武呢?   殿下每次生气,都说要杀了自己……但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   还好他并不傻。大胖鱼道:“我们殿下虽然凶,脾气不好、嘴巴不好,但是他从来没有折杀过小妖。你放心吧。”   江芙夸赞:“你可真直白。”   大胖鱼脸颊浮现红色,不好意思道:“我家殿下也这么夸过我。”   江芙打了个哈欠,天大地大,也比不过积攒多日的困倦。她死死抱着背鳍:“鱼鱼,我好困,要睡会儿。”   大胖鱼感觉,小人软软地贴在自己背部,像孩童时候玩耍过的烂泥塘。他鱼眼柔和,背部升起一个透明色的圆形罩子,将少女护住。   “你睡吧,睡一觉就到了。”大胖鱼轻声道,飞快加速。   江芙再次醒来,是被冻醒。清晨森寒的冷风窜进她衣领里,凉意从肌肤渗透到骨髓。   睁开眼后,面前的壮观景象,给人以无比冲击,暂时盖住了冷意。   海风呼呼,她衣衫飞舞,骑在又胖又大的鱼身上。   蓝碧波面的尽头,似盛着一轮红日,金光挥洒,让海涛泛起瑰丽的蓝。纯净又金辉。   海的远处浮现青山,朦朦胧胧,不尽详实,又缥缈仙仙。   江芙有冯虚御风之感,盛万里之风,脚踏万里之海,青山红日仿佛距她不远。   她伸手拈日,红日似被她圈在小圈里。这一刻,夸父逐到日也并非不能。   护罩在出海的那刻就散了,大胖鱼感受到背上人的扭动,他道:“抓住我的背鳍,我们要抵达龙宫了。”   说完,腹鳍变双翅,大鱼带着一个凡人飞到海面中心。   江芙内心的震撼何以描述。   古人说得“朝辞东海,暮宿西江”,本只有日霞可以做到,而如今正亲身经历。   大鱼的双翅棚,平稳有力抵御阻力,到达海面的一座岛屿。   只是那岛屿只堪堪够他身子。   他大喝一声:“东海龙太子部下黑鲲报道,请启宫门。”   海风呼啸,波涛汹涌,大口大口凉气席向江芙胸肺。她死死闭紧口,努力睁开眼睛,低头向水面掠去,当是惊鸿一瞥,映入心扉。   波光粼粼之下,深沉不测的深海,忽然透明光澈。继而显现金光闪闪的琉璃金瓦,五光十色的祥光。   巍峨辉煌的宫殿展露,水晶大门缓缓开启。出来两列夜叉。   大胖鱼道:“闭上眼睛,我们走了。”   江芙因海风强烈不能回答他,但明白他是对自己说得。死死闭上眼睛。   大胖鱼变双翅为腹鳍,跳游入海内。   从空气到水中,距大的落差感,让江芙心脏剧烈跳动,缺氧窒息。眉心淡淡红印,快速深红,传送灵气到她心脏。   领头的夜叉,深蓝色的皮肤,碧绿的眼睛,身材九尺。他不解:“黑鲲,你带个凡人来干什么?”   黑鲲经常为东海太子向他们公主送礼物,是以大家认识。   大胖鱼总不能说自己抓错了,解释起来好费劲,他结结巴巴道:“我……必须让她见我们太子……”   后面几个夜叉忍不住偷笑,龙性本·淫。连着着海族中稍有地位的生物,都跟其风。   但东海那个太子除了追他们公主,没有过任何桃色绯闻,真是龙中异类。   本以为太子皎有毛病,原来是喜欢这样色的?   他们相视,秘密一笑。   领首的夜叉,不由轻鄙:“呵,凡人。”   这时,江芙的心脏缓平,四肢百骸也渐渐恢复了温度。   大胖鱼拉着她望宫门前游,水晶折射的太阳光简直要将人的眼睛闪瞎。   江芙不由遮住双眼。   人类就是做作,领头夜叉不屑,但还是让人散去,给他们让路。   等进了龙宫,虽然还是到处金碧辉煌,但距离没那么近了。江芙勉强可以睁眼了,然后就是大饱眼福。   化作人形的各色海族生物,仍保持物种特征。美艳丰满的人鱼,拖着亮丽的粉色鱼尾穿梭;背部双壳的蚌美人,羞涩地抬头望他们;英俊的少年,穿着绿衫,背着……龟壳……   海中各类物种有序的忙碌,当看到他们后,都纷纷被吸引。   女孩的形态是完美的人形,没有残留海族特征。要么是修炼到一定地步,要么就真是个真人类。   明显她身上没有同类气息,是人类。   海族生物们议论纷纷。   江芙一时间吃不消,纵使是军俊男美女的关注,这么多人也吃不消。   黑鲲不受任何影响,拖着看似笨重的身体,灵巧游向招待各海贵族的东灵宫殿。   “不知是哪个海域的龙子,这么嚣张,竟然在这个时候带人类下来。”渤海龙宫的宫女们议论纷纷,不由酸酸感叹龙多情而无情。   各界生物,不得轻易闯入他界,更不许搅乱他界生灵生物。其中人界更尤如此。   鲤鱼精甩甩长尾巴,美艳的脸上闪过不忿:“本就是僧多粥少,人类还来分羹。咱们还不快禀报龙王,把她驱逐出去。”   “尔等聚众肆意妄论,可是忘了龙宫规矩?”一橙衫女子出现,她容颜寡淡,但气韵文雅,乃是明月公主身边的首等侍女。   众生灵因着明月公主之尊,不敢有丝毫反驳,立马散去,重回各自事务上。   待他们散尽后,橙衫女子望向东灵宫殿,眸子里有些许担忧。她怕类似的事会影响到公主,毕竟公主那里也藏了一个……   大胖鱼把江芙带到一座华丽的宫门,道:“我家太子暂住西殿。”   西殿之匾额——休戈殿。   明明是休兵戈之意,江芙踏上西殿的刹那,却感受到萧杀的刀剑气。   直入的正堂,妆饰华丽,摆设几近于无。只一座兵器架很令人瞩目。   一道硕长的身影,收剑入鞘。   剑已入鞘,势还未消。威压让人不得直视,只垂首看到他白衣长袍,金辉铠甲。   -完- 第48章 明月公主   ◎江芙的记性很好。陆娘子之夫贺朗,字子明,一介举人出海从商,未归遇难。◎   一道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把他带到侧殿休息。”像把锋利的剑,干脆利落。   闻言大胖鱼感觉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他”不是秦明礼。   黑鲲咽了口口水,哆嗦道:“殿下……秦明礼已逝。”   太子皎好看的眉峰微蹙,精致的下颌微微垂低,仔细打量属下带来的凡人。   她长发乌黑,雪肤秀颈,气质清华,穿着的衣衫破损,却不减其色。   江芙接触到利剑般的视线,她头低地越发深,真希望的自己存在为零。   幸好这位太子殿下很快就收回了。   秦明礼有女身之像,但没有这么明显。太子心念一动,天地间却联系不到他给秦明礼的护身剑气。   此人身上有秦明礼的气息。   他眯眼,不悦问:“秦明礼是怎么死的?”   当年,他赐予凡间画手一道护身剑气。此剑气乃天地浩然之气,诛百邪,驱鬼魅,等闲不得入其身。   距他们首次相见,不过人间短短十载。秦明礼怎么就死了?   太子皎算漏一策,魑魅魍魉近不了身,心恶同类却能诛心。   江芙抬首,莹白面孔上的双眸,清清泠泠:“父杀之。”   东海龙太子长眉凤眸,金冠束发,有着与性情不符的艳美容貌。   只是眸子里盛满冰冷碎块,面如寒霜,眉眼威严,令观者不敢有半点亵渎之心。   “父亲怎么会杀儿子?”他沉声道,“我海灵肆意万年,性情天然,都无弑子之说。何况你们凡界,最重规矩。”   他讨厌的那些繁文缛节,都是从凡间衍化而来。   作为六界礼仪之源的人界,有这等野蛮血腥的事,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太子皎就看到这小小的凡间女孩,清醒而冷冷地说:“为了利益,父子兄弟相残,难道很奇怪?”   他默然。   各大龙王都废除多太子制,只封下任继承人为太子,其余子为王子。   他因做了太子,时常遭到埋伏和击杀。他知道,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恨不得他立马死去。   “你怎么把别的凡人带过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黑鲲说的。   黑鲲嘤声,怯怯道:“我这不是怕太子殿下您不相信秦明礼死了吗?”   “蠢货!”太子殿下既无奈又气愤,“把她送回去。”   江芙松了口气,这个长得好看太子,和他外貌一样,有颗“善良”的心?   黑鲲委屈地点点头。   江芙的一只小脚,刚费力迈过金碧辉煌的高高门槛。   只听里面传来太子皎的声音,“慢,今日此时龙宫与人界之门已关。”   黑鲲很是赞同地附和:“早晨,看门的夜叉都说我赶得巧,我那一趟估计是最后一趟。”   太子皎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大张旗鼓地把人送到西殿了?”   黑鲲用腹鳍搔搔鱼鳞,道:“那还怎么来?”   十多年前,秦明礼来东海宴会是夜晚。海夜多是危险,太子皎便亲自到岸上相接,自是谨慎低调。   没想到如今……太子皎额角青筋隐现。   江芙只感觉一阵风席来,太子殿下已到门口,长腿一踢,黑鲲感觉屁股一痛。瞬间,他飞滚出去,变成一个黑点。   江芙仰望,直到连黑点都看不见了。   太子皎没有看她,往回走。   “选一侧殿。”他顿微顿步,“宴会结束,送你回去。”   现在送她回去,要求得渤海龙王的同意,取得渤海龙符,以旨令与龙符并齐,方才能打开龙门。   如此招摇,对他不利。以免暗处小人做文章,只好宴会结束后,送她回家。   江芙问:“殿下,宴会什么时候结束?”   宫殿里寂静无声,她站在华丽的空地之中,这里已没有了其他人影。   那座兵器架,明晃晃的映在她帘幕。架子上刀剑戈矛枪锤等各种武器,其中一把制作精良的长剑,吸引了江芙的目光。   这把剑没有入鞘,寒光凛冽,剑柄和剑刃处的花纹使它更神秘。   江芙走进,还没触摸,剑柄竟轻轻晃动。   原来剑柄上刻有一行字:凌波。   她终究没有抚上去,一则有主之物,怎能随意触之;二则,太子皎看起来好凶残,她略亿点。   随着少女的转身,剑柄的摇晃幅度减缓,直至消失。   接下来的时间,江芙一直小心蜷缩在同样空荡的侧殿里。   江芙感叹,难道渤海龙宫这么穷?睡觉都没有床。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直觉来龙宫应该好几天了,却一直没有体验过黑夜。她有次偷偷跑到门槛处望天,好家伙,龙宫的天幕用珍珠宝妆饰,辉煌明绚,盈盈珠光,怪不得没有黑夜。人家是直接二十四小时“开灯”。   江芙打了个哈欠,慢慢挪回自己的住处,这几天什么生物都见不到。亏得她体质变了,几天不吃不喝,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甚至她打坐修炼,感觉周围灵气很充足。   她盘膝坐在白玉砖上,呼吸吐纳间睡过去了。   在江芙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这具身体,周围萦绕点点白光和蓝光,慢慢都吸入她体内。   别说若不是身处不稳的地方,这种日子还不算赖。   “东海太子可在?”那女音温吞有礼,由远而近。   她轻扣了三下侧殿的门,江芙刚睁开眼,她便进来了。   橙色宫装的女子,微微一笑,三分姿色顿又升了三分。“您就是东海太子殿下带来凡间女子。”   江芙起身,警惕又镇等道:“是,不过其中有些情理,和男女之无关。”   她没忘记初来龙宫,那些女妖的议论。   女子眉目一直舒缓,没有其他丝毫敌意神色。她施法变出一篮子,然后打开,露出精致的点心水果。   江芙终究是肉眼凡胎,才瞥了一眼,肚子里的馋虫就有复苏的迹象。   “我叫姜女,给东海太子的这边属下送饭食。还请您享用。”   江芙轻呵,笑回:“多谢姐姐。”   姜女盯着她半晌,见她丝毫未动。   江芙道:“姐姐,我现在不饿,晚会儿再吃。”   这么明显拙劣的陷阱,她怎么可能看不出?   她不觉得龙宫里的生物会对凡人尊敬,称呼“您”。   还送吃食呢,让她想起白骨精。她不会立刻拒绝,激怒此女,但也不会傻到吃下。等这女子走了,她在把这些糕点解决掉。   姜女垂首施了一礼,道:“那在下退下,姑娘慢用。”   姜女走了三步,心里默念:一二三。   没有吃任何事物的江芙,缓缓倒下。果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脆弱不堪。   姜女立马回首,把江芙缩小,揣入袖中。   等江芙再次醒来时,鼻端芬芳馥郁的香气,让她有种置身仙境的感觉。   现实貌似也是如此,黄金铺成的地面,檀木家具皆是,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串成帘子,蚕丝绸缎毫不吝惜地铺落在地。   各色花卉插在晶莹剔透的瓷杯里。   江芙此时是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桌子上摆放一盏香茶。江芙仰首,四周挂满了名人字画,甚至有很多是遗失的名作。   江芙暗叹:这才是她想象中的龙宫,豪气!   不出意外从珠帘里走出姜女,她歉意道:“请客前来是有事,还请见谅。我家公主这便来了。”   江芙没有受宠若惊,被人掠过来,总不能还舔着脸奉承吧。但也不敢生气,谁叫她在人界等级高,在其他界的身份就是个渣渣。   不过江芙也着实好奇,这个公主是什么样子。   不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别处,她都还没见过公主。   一只丹蔻芊芊玉手掀开珠帘,玉簪丽容,浅白绣裳,火红石榴裙。和凡间女子的打扮没有什么区别。   若是不同,就是她与生俱来的自信,昂首挺胸,异常贵气。   她眉眼上挑,挑剔地打量面前这个女孩子。   胸太平,发太乱,仪态不够美……贺郎会和她有关系吗?   江芙起身微微颔首:“公主。”   明月脑海闪现,贺郎曾经说过的话,女子之美有一为大度。   她亦是含笑道:“姑娘是凡界人,又怎么会到龙宫来?”   江芙在说真话语编假话之间徘徊。她问:“公主可是明月公主?”   明月不悦她反问自己。但为了探出真心,以防万一,明月仍是点了点头。   江芙道:“那我的到这里来,还与公主有些渊源。”   公主府的温度顿时降低,江芙看到了明月公主漂亮眸子里,一闪而逝的红色。   她赶忙把自己的由来掰扯清楚。她可不是要掺和她的小甜饼爱情。   明月听完后,神情明显缓和许多,道:“原来如此。”   “确实是我连累姑娘了。”   江芙没想到明月还会道歉,这海底世界的生物是潜藏在危险下的文雅,还是潜藏在文雅下的危险?   明月对姜女使眼色。   姜女道:“姑娘莫急,明天我就护送姑娘回家。”   江芙虽然感觉明月问得莫名其妙,但是能回家再好不过。   她由衷感谢。   江芙就暂时住在公主府了,至于太子皎会不会找她。   江芙对他的初次印象,加上明月与他的关系。   太子皎应该不会在乎,或者会知道她在哪儿。   她现在要操心下自己该怎么对母亲说,消失的这几天。   然而她接下来遇到的一个男人,让她走不了了。   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温端清秀,只是眉眼清冷,还透露些疲倦。   “你是谁,怎么会在公主府?”   他在这里待了好些年,身体已经有了变化。能凭着直觉,感受眼前的生物是什么精怪。   而这样的变化,正是让他厌恶。   只是这一次却很奇怪,面对这个女孩子,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江芙反问他:“你是谁?”   年轻文士垂眼,道:“我是贺朗,凡间京城人士。”他从没有忘怀过自己的出身,他根,他的日思夜想的家乡。   江芙的记性很好。陆娘子之夫贺朗,字子明,一介举人出海从商,未归遇难。书生,出海,龙女,令现世的人类浮想联翩。   她脑洞大开,反射性问:“你是贺子明吗?”   -完- 第49章 爱慕戒备   ◎她这么个小小“要求”,他不会不应。◎   书生惊喜,淡倦的神色瞬间变为激动,他不由上前几步:“小可正是贺朗,字子明。你认识我?”   江芙脑海闪现陆娘子憔悴、衰老的面容。她摇头:“我不识得你,但我认得善抚箜篌的陆娘子。”   贺朗闻言,眼眶盈泪,是了,她定是认识内子。这世上还有几个贺朗的妻子姓陆,又善弹箜篌。   他哽咽涕泪,问道:“吾妻……可安好?”   他又忍不住问:“我多年未归,她改嫁了吗?家中老母有人赡养吗?”   汉时,苏武持节出使匈奴,历经一十九年磨难,终于归汉。只是家破人亡,兄弟被杀,母亲已逝,妻子……改嫁。   那他贺朗的妻子,又会如何?   江芙叹道:“贺郎君小看你们二人之情了,陆娘子三十来年未再嫁,奉养你母亲。”   贺朗掩面羞惭,想要回家之心愈发强烈。   贺朗躬身朝江芙一拜:“姑娘能否回去?若是能回去带小可一起,小可日后定当粉身碎骨都相还。”   江芙幽幽道:“贺郎君,实不相瞒,我自己回去,都需要大费周章,求得别人相帮。恐怕如今带不走你。”   她也格外丧气,自己现在的能力比起凡人来说是不凡,但和妖怪神仙比实在过于弱小。   贺朗惨然一笑:“是小可心急,思虑不周了。”   回完贺朗的疑问,江芙便说出自己心中疑惑:“贺郎君不是出海经商遇难了,已过三十年。贺郎君依旧华茂春盛,是有何奇遇?”   贺朗惊讶:“已过三十年了?我还以为不过十年。”   于是接下来,贺朗给江芙讲了,他这些年的遭遇。   在他的讲述里,他确实海难被救了。但也算不得真正的救。   因为把他捞下来的女妖,困住他折辱他。命令他天天做违心之事,甚至还要改造他,让他由人变成畜生。   也许太久没有和正常人说话了,贺朗一股脑把自己的遭遇都说出来了。   江芙是他唯一的希望,若她骗他,或者不帮他。他就彻底没了希望。   他想托江芙给自家娘子稍话,报平安。   此事并不强人所难,对江芙来说亦是有余力可为。   她不能十分确定贺朗说得为实情,但不妨碍对陆娘子深感同情。   江芙说了句让她走不了的话::“贺公子放心,吾定当……”   “呵……”素手勾拂起珠帘,红衣龙女冷哼一声,“你未免管得太宽。”   江芙一个哆嗦,回望过去。正是明月公主和其侍婢姜女。   待龙女视线扫过书生时,变得脉脉温情:“贺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朗转过身去,不看她,他道:“你不是说公主府,我哪里都去得。我来这处不可吗?”   他今日烦闷闲逛而已,想寻一偏僻处静心,未想这里就关了个个人。   龙女莲步轻移到他身边,道:“贺朗还想去哪里,我陪你闲游,诗词唱和。好不好?”   贺朗甩袖远离她:“我能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我只能被你困在一隅。”   龙女戚戚,以袖拭泪:“贺郎莫急,再过不了多久,你我便可举行大婚。届时莫说渤海龙宫,天下海域,你都可来去自如。”   江芙暗道,这里是霸道妖女,分明是温柔可人,又哪里是折辱他,分明是屈身逢迎。   贺朗呵呵冷笑:“是先把我变成妖怪再成亲,还是成亲后再把我变成妖怪。”他说完,不待龙女反应,就迈着步子走出。   江芙真想抓住他:别走,好歹能当当我的护身符。   显然明月公主与贺朗的关系,并非贺朗所说的那么残忍冷酷。   若非明月施了法子,救治贺朗,又保他青春。他现在也是有个衰老躯壳。   他这番话下来,毫不掩饰情绪。可知他们素日相处,就是贺朗占上风,龙女迎合忍受他的脾气。   不过贺朗刚才说的,“转为妖怪”之类的话题。他和龙女之间的关系还是扑朔迷离,尚需要探究。   只是龙女不会伤害贺朗。对她就不一定了。   江芙看着明月公主先是愕然,然后又是悲痛,最后朝自己透过视线。   她内心瑟瑟,好家伙,多管闲事的下场。   可是有很多事,躲不掉。江芙有种感觉,从她在郑府听陆娘子弹箜篌那刻,因果之中因已经开始启动。   她硬着头皮道:“公主,我不知其中实情。只是想顺手帮个忙而已……”   眼前容貌昳丽的龙女,瞳孔犹如野兽般竖立。实在令江芙下了一跳。   她赶忙道:“现今看公主善良美貌,又是世间少有的痴情人……龙。与贺公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龙女的竖瞳红眸渐渐消失,恢复至人类的正常模样。   “我与那陆婉谁美?”   陆婉是贺朗妻子的闺名。   废话,为了保命,江芙毫不犹豫:“自然是公主美。”   “人类罕有您集天地灵气而成的容貌气韵。何况陆婉作为凡人,会老,会仇,会消逝。而您会永远美丽,长寿。”   江芙的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龙女哀怨道:“丑妻哪抵得娇娇?尘世又哪里比得龙宫逍遥?人世短短几十载,哪里比得千百岁长寿?”   江芙垂眸,明月公主的反问,不止是对贺朗的不解,也是对她的拷问。   断舍离凡尘一切,冷酷绝情,才能逍遥快活吗?   有那么一瞬间,江芙觉得贺朗所面临的诱惑与选择,就是她所面临的诱惑与选择。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回去。贺朗的事,她现在解决不了。帮人还是要力所能及。   江芙咳嗽声,小心翼翼试探道:“公主,我父母只有一个女儿,我家中规矩又森严。希望公主体恤……”   明月已经换了一副神态,笑里带着矜贵,从容道:“姑娘不必担忧,我会送你回去,只是晚些时候。”   “总归比回不去去好,你说是吗?”   江芙觉得,贺朗接受不了龙女,也不只是物种不同,性格也占些比例。   她点头颔首:“多谢公主。”   否则,她还能说什么?   江芙换了个地方被关禁闭。   不过公主府的人想得很周到,每日给她送三餐和衣物,甚至连更衣——上厕所的木桶夜壶等物都准备好了。   姜女手端了盘香豆子:“姑娘可在更衣后用此洗手。”   江芙严肃盯着屏风后的小型厕所。龙女对贺朗真爱无疑,否则怎么连他尿·尿拉·屎都还爱。   以明月公主得天独厚的天赋,和上好的修炼资源。她恐怕早已淬炼龙躯,洗髓塑骨,不需要进行五谷轮回之事。   她能接受比自己低阶,还要排污秽的凡人。   除了真爱,江芙觉得别无解释。   不过也侧面反映贺郎君的,坚贞不屈。   首次被公主碰到,江芙没想到贺朗还能来见自己。   接收到江芙的疑惑,贺朗表示无压力。他在龙宫沉睡二十年,清醒后又被拘十年,一直只能待在公主府。若是都不让他来见唯一的凡人,贺朗表示龙女就是毫无人性!   看着神情激动的书生,江芙转移话题,也问出心中的疑惑:“公主似乎想让你舍弃人身,转化为……妖。虽说不再为人,但可遨游天下,不受生死之束缚。贺公子为何如此抗拒?”   现代有句话:不是不肯背叛,而是背叛的筹码不够深。   江芙个现代人对斩断生死,逍遥九州的都垂涎不已,更别说以古人求仙问道的拼劲。她不信贺朗是圣人,半点不心动。   贺朗叹了口气,踱步道:“龙女性格乖戾,只以自己为尊,不顾我等草芥感受。人身转为龙,只有三成几率,若是不成功,我肉身也不复存在,灵肉皆灰飞烟灭。”   怪不得,贺朗对此这么抗拒。江芙安慰他,在龙女的地盘也不敢说她坏话,只好道:“以龙女对你痴情,恐不会让你送了性命。”   看着贺朗离开的身影,江芙不由为他命运担忧。   红裙微动,明月公主金锁发饰束发,多了几分贵气威严。但她眉眼仍旧柔情似水。   “我没有看错人,姑娘果然懂我。”明月拿出一个白瓷瓶,道,“还请姑娘到时归家后,对陆婉说,贺朗已死。你劝她改嫁,再替我赡养贺朗的母亲。事成后,吾将赐你洗髓丹一枚。”   明月看出了江芙身上怀揣的灵气,与寻常凡人并不相同,在寻道之路上大有可为。她不认为修道之人,能拒绝这一份机缘。   她玉白的手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晶莹剔透,犹如其名,似能洗净一切污浊,很是诱人。   江芙心湖波动,却迟迟未接过。   因为她知道,接收了龙女的馈赠,就必须完成她的吩咐,违背良善。   龙女秀丽眉毛一挑,没想到她到现在还能克制,没有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地立马接过。   半晌,实在说,江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腿都站酸了,身体和心灵都酸痛和疲倦了。   江芙的唇开启,龙女还没有听得她的选择,只听得地面微动。疾风驰过,一个硕长的身影出现。   明月收起药丸,蹙眉凝向太子皎:“你何时来的?竟擅闯我公主府。”   面容灼灼,眉眼澹静。太子皎白色长袍附着金铠,气度雍容,道:“刚至。”他长睫扫过公主,最终停留至江芙。   明月公主并不在意,自己在他心中形象。她只是害怕走漏风声,引起父王再度反感。   他们私下接触不多,但明月知道东海的太子,没有他父王叫狡诈,其性刚冷,不屑说慌。   于是她收敛惊吓产生的燥怒,笑道:“我不过好奇殿下邀请的凡人,请她过来一叙。恰好那日姜女去请时,殿下不在。我那婢子就擅作主张,接过来了。”   “既已见过,就此分离。”太子皎淡淡道。龙宴一般要举行两三个月。他近日打听到渤海龙宫,采办凡间蔬果。于是他想趁此机会,送凡女归家,谁知西殿已经没了人影。   太子皎循着姜女残留的气息而至。   江芙已知明月公主许多的事,她怎么会轻易让人离开。   明月戒备的眉眼软化,嫣然一笑,满座珠光失色:“殿下,可借这凡人与我玩耍?”   他爱慕她,痴心不已,天下海域生灵皆知。   她这么个小小“要求”,他不会不应。   太子皎眉宇凛冽,是不同葳蕤艳丽容貌的气质。   他抬起冷清的眸子看向明月。 第50章 乾坤之境   ◎乾坤指日月、天地、阴阳、虚实,包容天下所有的矛盾、统一◎   “未免夜长梦多,送人回去。”太子皎冷静道。   明月却被他的话激怒。贺朗多次拒绝她,凭什么太子皎也拒绝她?   她本意五成留下江芙之心,余下五成有玩笑之意,如今势要留人。   明月嘴角微扬,嗤笑:“我非要留人。”   太子皎仔细打量了下渤海的公主,偏执、狂妄。   明月不喜他的眼神,就像一把利剑,穿透心脏,剖其性情,解其粉饰。   她娇呵一声,红绫从袖而出,飞缠站立的江芙。她把人腾空拖至跟前。   江芙觉得吃得饭快颠出来了。如此危险时刻,她还有闲情想,这难道就是“吃了别人的,迟早会吐出来吗”?   红绫遮盖了她的视线,整个世界朦胧而艳丽。只听得书生的怒吼——   “你干什么,竟要做这等虐人之事!”   折返而归的贺朗震怒不已,他袖子下的双拳紧握。   江芙的年纪在人类世界不过是个小姑娘,用不着对小姑娘施虐。有什么冲着他来。   看见情郎生气。明月生怕,他误会自己是歹毒之人,坏了他心里的自己。明月收回红绫,忙解释道:“贺郎,你误会了。本就是东海太子掠她而来,我现在是保护江姑娘。”   一直平静无波澜的太子皎,瞳孔微动。他嘴角冷下,盯着明月问她:“此人是谁?”   明月哪里还有心情和他解释,只一心扑在书生身上。她潦草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江芙从方才的工具·人,到现在的吃瓜群众,没有太大违和感。   只听东海的太子殿下,爆出更大的料。   他道:“你我的婚约不算了吗?”   很多年前,他母后还尚在时,与渤海龙后为好友,为双方子女订下婚约。   是以他善待母亲之遗愿。   江芙吃瓜吃到撑,看起来威仪俊美的太子殿下,竟然被戴绿帽子了?   她为对黑鲲说的话,感到心虚。女主心有所属,男主被戴绿帽。小甜文还能走向圆满结局吗?或者说,这集狗血、玄幻、虐恋、多角恋一身的还是小甜饼吗?   吃着五味杂陈,硌牙。   身处中心漩涡的另一男主,贺朗皱眉:“没想到,你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先前说得都是哄我的。”   贺朗不由一阵后怕,后背都被冷汗濡湿了。龙女如此朝秦暮楚,不守妇道,想她说得转化自己为龙身,也不过是她轻浮的伎俩玩笑。幸好自己初时就不相信,没有上当。   书生没有失去理智。龙女没有他和婉娘青梅竹马、共度贫贱的情意,又怎么会初见面就深情不移。   所以龙女的深情厚谊,在贺朗那里一直隔了层怀疑疏离。   现在他看到了她原来的未婚夫,地位容貌气度皆是不凡,她怎么会屈尊看上自己这样一个普通凡人。   于是他愈发肯定其中有诈。   被书生斥骂,龙女恼羞成怒,不过不是对情郎,而是对东海太子。   “那婚约不过是当年的玩笑话。当时我们皆是尚幼,哪里就扣上婚约名头了。”龙女自辩,“何况你母后逝去后,东海那边也没有替你寻亲订婚。”   “我父王也没有把我嫁你的意思。”龙女喝声道,“太子皎,你不要痴心妄想!”   太子皎望向龙女,龙女觉得寒意森森,她有些害怕,只是看到气愤不已的情郎,她立马挺直脊背,站好立场。   “好,好,好。”太子皎踱三步,“皆是虚言。   龙女看着他,面容神态平静无比,并无悲痛之色。她有种被羞辱之感,不是他爱自己如命,众所周知。怎么会如此镇静。   不过这些并不是她情感的重点。她靠向书生,柔情似水:“贺郎,我并没有骗你。”   正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的江芙,被一阵风卷至太子皎身旁。   贺朗有些恐惧又厌恶道:“公主,不要让他把人掠去了。”   他从龙女身上,充分见识到了什么是高高在上,肆意妄为,不把生灵放在眼里。他觉得她的同类,也好不到哪里去。   龙女点头,开心不已,这是贺朗少有的温柔情意。她宽抚他:“放心,有我在定不让凡人受到伤害。”   龙女道:“太子皎,我可以恕你擅闯宫殿的无礼,但你要把这凡人留下。”   就算贺朗不要求江芙留下,龙女也会要她留下。   这个凡女知道她太多事情,不掌控在她手里,还要落在太子皎那里。对她无疑是个祸患。   若是太子皎,以此女揭露她与情郎的事于天下。到时传到父王那里,自己与贺朗是没有可能了。   龙女想着,她知道没有太子皎修为高,但还是做好了战斗准备。   太子皎嘲弄:“渤海公主,是你掠了我请来的客人。”   泓如秋水,寒如冰霜的长剑呼啸。竟似有龙吟之声,寒剑铮铮作响。   他提剑作战,杀气外泄。   明月一怔,她没想到,太子皎竟然会用他上阵斩妖的鸿鸣剑。   她在这一刻怀疑:太子皎真有外界传言,那般爱自己吗?   不过她很快不再迟疑,召出本命法宝。   她觉得,太子皎是求而不得,恼羞成怒。他们之间必有一战,就在这时了结吧。   江芙不由后退,无比真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突然她面前水波晃动,太子皎提着江芙暂退几步。   在龙女面前,化出两面交错的镜子,隔成四扇。   龙女手下出红绫遮住情郎双目,并吹出一缕白气,令贺朗昏昏沉沉,没几秒就睡过去了。   江芙还没有站稳,一只漂亮如玉的手拢住她的视线。   “不要睁眼。”太子皎吩咐。   此四扇镜子,乃渤海龙王为爱女炼制的本命法宝——乾坤之境。   乾坤指日月、天地、阴阳、虚实,包容天下所有的矛盾、统一。于镜里构射另番世界,绚烂瑰丽,夺人心魄。   被摄入者,不由自主进入镜里世界。化作普通人,失去记忆,放大性格缺陷与执念。若主人不放行,入者又不能堪破虚实玄机,战胜极端情绪,便身形困入其间,饲养乾坤境,直至神魂被彻底榨干。   非是修为的较量,而是心境的锤炼。   龙女呵呵一笑:“传言殿下天分极高,修为高深,乃是同龄海族里的佼佼者。可敢试心?”   太子皎垂眸,没有说话。   龙女讽刺道:“你怕了?没有娘的孩子,连位置都坐不稳。又有什么资格试心,试境,成为真正的强者。”   一道剑气划过龙女脸颊,她捂住鲜血泗流的侧脸,笑得森寒:“我们赌一场如何?”   太子皎的剑入鞘:“如何赌?”   龙女道:“你若能闯过乾坤境,我就让你把那凡女带走;你若没有闯过,我也会放你出行。只是你要放三滴心头血给我。”   五爪金龙的三滴心头血,足以让贺郎化龙的几率增加三成。   龙女虽是话语间激他,但也说在了太子皎心上。他继承了父王母后修为上的天赋,地位生来崇高,除了情感上受挫,没有遭遇过任何失败的事。   他跨步趋向镜子。   父王移情别恋,拿他作挡箭牌,护佑爱妾爱子,他知道后没有伤心之感;渤海公主明月并未在乎他,甚至侮辱他,他特并未有生气之感。   他好像生来就拥有了天地间少有的东西,所以他不在乎失去。   这样显然不好,他心境似极其稳固,又似摇摇欲坠,极其危险。   龙女笑着,看太子皎的袍角没入乾坤境。   眼前没有了遮挡物,江芙自然地睁开,瞥见了透明璀璨的镜子,澄澈地令人忘忧,乐以忘俗。   她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龙女朱唇微启,很快复为平静。   区区一介凡女,何值得她劳费元神放行。   乾坤之境的规则力量,她也没有掌握透彻,所以才不让贺朗去看。   特别是越弱小的生物,闯此乾坤之境。她硬是打开出口门,反会损他神魂。   乾坤之境,万千玄妙之机聚在一隅。   龙女扶躺在地上的情郎上床休息。   落地的四扇镜面,开始旋转。   洛阳古都,集市繁华。   穿着麻布粗衫的少男少女,痴痴望着茶馆饭摊前氤氲的热气。   他们从南郡,延着淆水走了三个月,终于到达了天子居住的洛阳。   这里没有混战,没有洪水,没有饥饿,看起来是那么安乐,繁荣。   “哥哥,我们留在这里好不好。”妹妹嘴里的唾液开始分泌。   少年还没有说话,妹妹已经走到饼摊铺前,冲老板甜甜一笑。   “阿叔,我已经有好几天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小姑娘虽然衣饰不成样子了,但是清丽的模样仍然可见。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动人。小姑娘恳切道:“阿叔给我一点吃得吧。我以后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记得你的恩情。”   她模样好,气质清韵,说话又如此动人。店铺老板给她包了两个大饼。   老板还怜惜道:“再喝口水?”   小姑娘摇摇头:“我不渴,这样太麻烦阿叔了。”说完她抱着饼,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弄得饼铺老板,心软得一塌糊涂。   殊不知,小姑娘这番话,已给上百个人说过了。   少年跟着小姑娘走进偏僻小巷。看妹妹吃了一个饼,实在吃不下了,他才笑着把那一个掰成两半,自己只吃半个。   留下半个塞进怀里,下顿给妹妹吃。   少年傻乎乎又郑重道:“阿妹,哥哥以后一定要你在洛阳,顿顿有馕饼吃。”   小姑娘脑海却闪过,温软的白粥,小巧的笼包,滑嫩的蛋羹……   好在都只是瞬间,她甚至不知那些食物叫什么,但直觉好吃。   哥哥呆头呆脑,靠他顿顿吃饼够呛。小姑娘琢磨如何在天子脚下扎根。   小巷深处有两个妇人边走过来,边谈论:“汉宫要招宫婢了。不过听说最好要长得整齐,会认字。”   另一人噗嗤笑道:“那般的人还去做什么宫婢,不是去做娘娘吗?”   “做娘娘哪里有那么容易……”   小姑娘眼睛扑闪扑闪的,她找到在京都活下去的办法了。 第51章 古代职场   ◎后宫篇◎   繁花似锦,美人折腰旋裙,朱缨宝饰清脆悦耳。大有飞燕迎风之羸弱,嫦娥奔月之轻盈。   夏日炎炎,可苦隐在暗处洒花瓣,扇风的宫婢。   “陛下来了,尔等卖力扇最后一下。”   扇风宫婢拼命扇最后一阵,然后弃扇于绿丛。   花落风拂,美人轻舞,当是人间一大美景。陈美人希望借此赢得圣心,巩固荣宠。   两个洒花瓣的宫婢相熟,其中一人用挤眉弄眼,意为能成吗?   另一个,眉间有点浅红,垂着首,瞥见同伴的模样,轻轻一笑,然后摇头。   天子威仪,浩荡的随从跟来。皇上头发用锦带束了个髻,玄裳缂丝大袖,青底金履。   他见此美人美景,不喜反怒,甩袖呵斥:“此乃汉宫,不是纣王的摘星台,不是周幽王的烽火台,更不是夫差的馆娃宫!”   陈美人惊愕伤羞,没想到三日前还脉脉温情的皇帝,竟怒斥自己,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感觉犹如被扒了衣服,坦·露众人前。   正当天子气得不轻,周围人等瑟瑟时。一道沉肃之声响起:“皇兄,西北事务要紧,无须为此小事动怒。”   历经本朝,律法稍成,后宫内已鲜少见除皇帝外的男子了。   深知宫廷之中,应该谨慎沉稳的王阿妹也不由在人群里觑看。   说话的男子,身穿藏青胡服,束髻,佩刀。内宫带刀而入,可想天子对此人的信任。   他凤眸英姿,一身外族打扮,反而无丝毫粗鄙之态。   “王弟所言甚是。”天子路过陈美人身旁时,余怒未消,“不守宫规,浓艳搔首,禁闭半年,抄写班氏女诫百遍。”   陈美人脸色煞白,婉转悲啼:“陛下……”   宫中老人们心中暗道:陈美人完了。   主子从荣宠正盛,失去帝心,仅在一日之间。   王阿妹托腮,半开窗,凝望天上的圆月。作为二等宫女,她拥有独立的小房间,能独自惆怅一番。   看来要跟个稳重的宫妃娘娘,才能确保她攒钱,二十五岁出宫与哥哥团聚。   门吱嘎声响了,原来是陈美人的贴身大宫女,琴芳姑姑。   琴芳说:“美人要见你。”   王阿妹倍感头痛,为何要见她个小人物。她可没有表现得太耀目。   失势了现在也是主子。王阿妹火速赶到主殿。只见陈美人戚戚忧神。   “阿妹,你有什么谋算,让我重获圣宠。”   王阿妹心头一震。当初她看陈美人家世不错,为人单纯。遂给她出了一策,让她引起陛下注意,有了之后圣宠。   她双眸盈泪,无奈道:“美人,当初那法子,是婢子偷听内侍谈话知道的……奴婢……愚钝了。”   陈美人一听,眸眼黯淡,摆手挥退她,道:“你一个小宫女懂什么,是我昏头了。”她想,还不如找宦官们打听打听。   王阿妹回去睡了个稳妥觉,第二天早晨却没再见到,昨日同去散花的宫婢。   她怔怔望着,草席内露出双白皙的赤足。昨天前,这双足的主人还蹦跳着玩耍。她们一起摘花,做事,玩笑……   琴芳姑姑神色冷凝,甚至有些狰狞:“这就是背主的下场。偷珠宝被发现,留她一宿移交暴室,她自己羞愧上吊了。”   “尔等勿要步她后尘。”   王阿妹随其他宫人,深深低下头,唯唯诺诺,表示不敢。   只是她指尖的红印深刻,她内心的恐惧和不甘腾升,灼烧她的胸肺。   王阿妹不给陈美人出主意,不想再跟随她,不仅仅是因她的失势,还因为她太蠢。   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烂。   近来前朝繁忙,陛下三日未踏足后宫,她还凑上前,不是蠢,是什么。   以陈美人的性格,难以复宠,就算复宠也难以固宠,很可能重蹈覆辙。   此女为人霸道,不许人背主另投。她要陪着她过这种凄冷,没油水,又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正殿东边的花园,是她和那位“上吊”宫婢负责。   现在……形单影只的宫婢剪下一只硕大的月季。她玉白的手指,在阳光下各位莹润透澈。汉宫的风水伙食太好,她已经不再骨瘦如柴。   她不要做牡丹阴影下的月季。   王阿妹屈膝低头:“美人,婢子,已经想到解禁的办法了。”   忧郁的陈美人大喜:“快说。”   “美人思念陛下过甚。”   陈阿妹抬首,“病入膏肓。”   陈美人与琴芳姑姑对视一眼,觉得可行。   朱墙影错,宫婢素手提灯。   王阿妹心里闪过与陈美人要的奖赏——出宫与兄长团聚。   天子在出了书阁,抬头望天,已是月上中天。内侍趋之提灯映路,他发现天子视线回扫。   内侍随之望去,是小宫婢站在墙角,远远停留等待,已连续七八日了。   天子折返,眼神微眯:“看她是何事。”   王阿妹跪在皎皎冷清的月夜,望着黑沉靴底,不敢抬头。她头一次深刻感受,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异。   “为何逗留在此多日?”   宫婢犹豫道:“陈美人思念陛下,现在病入膏肓,请陛下去看看她。”   “成全美人爱您的情意。”   天子呵呵:“病入膏肓?朕的后宫之中,鲜有人感骗朕。”   宫婢垂首,白腻的秀颈在昏黄的灯光,温如羊脂。   许是天子真念一点情,宫婢提着灯,莲步轻移引路。   天子发现,宫婢脸在月下如此灵秀,仿若琉璃,氤氲月光。   她嘴角微微翘起,是掩不住的喜色。却不多不少,足够的温柔,足够的安静。   这段走向凄清的路,格外的舒适,放松。   “你心情好像不错,为什么?”高高在上的人,忍不住关心微小的众生。   少女好像忘却了宫内束缚规矩,走神间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陛下在安建七年七月二十七首次踏入韵凝殿,今日……”   皇帝的幽深的眼眸望她,宫婢的脸颊羞红,然后惶恐跪下:“婢子失仪。”   王阿妹手心捏了把汗,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放大数倍。   天地都在旋转,她想到了生,更多的是死,还有兄长的笑颜。   半晌,皇帝牵起她的手,抹去她眼眶晶莹的泪珠。   “何故要哭?”   王阿妹芳腮带泪,绽放笑:“婢子,不哭了。”   既然在宫里,都是朝不保夕,瑟瑟发抖,那她为何不向上奋勇,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既然没有合适的主,她就自己成为主。   那一夜,天子去看陈美人,解了其禁闭。   在次日册封一宫婢为良人。   出身卑微的人,更懂得察言观色,服侍周到。所以陈阿妹的晋升很快,不过一年,她就连跳四五级成为美人。   王美人往镂金铜炉里投放香料,袅袅香气四溢开来。她知道,这远远不够。   这条路走起,就停不了。   汉宫的女主人里,有做过寡妇的,有做过歌女的。   她不是身份最卑微,她也想坐君王的副侧。   皇帝批阅奏折,已至子时,无意走到王美人宫里,见里面还亮着。他吩咐宫人勿扰,悄然入内。   正堂的王美人,素衣披发,对着纺织机织布。梭回之间,仿佛最动人的歌谣。   “美人何故不睡?”   美人惊讶,缓缓道:“陛下忧国,妾无德以帮,唯有以织布简衣,减陛下之忧。”   天子感动赞赏,西北戎狄袭击,将士伤亡,国库的财帛粮草如流水淌出。   王美人以此方式分担他忧愁,真乃知己也。   三年后王美人成王昭仪,皇后之下,众妃之上。   安建十七年,皇后行巫蛊之术,太子造反,废皇后太子。   一时间,未央宫与东宫皆无主。   后宫众人心思浮动。   王昭仪却未有半点在意,都以为是她无子,所以不争。   王阿妹烧掉哥哥的传信,铺纸回信:兄长所做甚好,勿要陛下所赐的官位,只取财帛。   这些年,她养尊处优,学会了写字学会了礼仪学会了得体,更学会了掩藏情绪。   她不是不在乎后位,而是这会是她。   后宫里没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了。   她没有扎根深沉的家族,也没有跋扈的脾气,也没用跋扈的家人。   很好掌控,很好利用。适合做一个听话的皇后,慈和的太后。   一年后,后位之争落定,是谁都没想到王昭仪,陛下还允许她抱养了,母亲难产的小皇子。   只是人心善变,王昭仪手里的孩子还不满三岁。天子就有重立废太子的心思。   废太子起,前皇后势力复起,天下哪还有她王阿妹与……兄长的容身之处。   她大宫女十分担忧。但是王阿妹终究不是陈美人,她没有忧愁哀伤。   王阿妹道:“我观先秦诸子文着,韩非子一文有提如何解决我之困境的。”   大宫女听得迷糊:“昭仪,韩非子不是讲国家法制的吗?怎么会说后宫的事?”   法家主张性恶论,人天性就多情忘恩负义等阴暗面。所以法家认为比起软绵的感化道德约束,制定规则用刑法才能管住人。   韩非子就曾举例说过人性,以及应对之策。若国君移情,另立继承人,那王后联合儿子绞杀国君。其子成为国君,王后另寻新人岂不乐乎?   王阿妹笑道:“可惜了。”   皇后和太子竟然没有读到。   或者,读到了竟然没有做。   那么他们就失去了机会。   后宫如战场,归根究底,挣得都是地位和权势。   王阿妹轻轻哼唱歌谣,哄孩子入睡。 第52章 职场篇二   ◎这世上有谁敢打天子?◎   今夜汉宫凄迷,月色冷凝。人心惶惶,禁卫军的长靴重重踏过。   长则几十年,短则十几年,汉宫总会出现这样脆弱的交替时刻。   君王病重,帝国的绝对中枢此时虚弱无比。王皇后满面忧色,接过宫人的汤药,亲手喂给昏沉的天子。   又长又密的睫毛微闪,遮下王阿妹内心的慌张与焦急。   她慢条斯理地搅动汤匙,贴身宫女道:“已把景王带过来了。”   陛下宠爱这孩子,还未成年就封为王。但是也仅仅是宠爱而已。   王阿妹长叹:“好。”   她慢慢走近床边,看向那个枯瘦的人。他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也会生病,也会衰老,甚至死亡。   温软的话语依旧甜蜜。   “陛下喝药了。”   耳边是熟悉的女音,皇帝心事未了,万事有憾。他挣扎着起来,无力地握着软滑的玉手:“阿妹,我剪除了郑儿的外祖势力。他应该不会再走上老路子。”   王阿妹惊讶,没想到他还能醒来。内心对他所说嗤之以鼻。废太子郑,仁德宽厚,是守成之君不假。但他过于守礼迂腐,当今朝内势力盘根错节,朝外戎狄窥伺。   太子郑不足为帝也。   她面上垂泪,柔柔地为他喝下汤药。   “陛下不要说话,多喝几口药,身体才能好起来。”   “娘亲,爹爹!”男童脆脆的声音响起。   帝王浑浊的眼睛,闪过温柔。宫廷内,只有一个人孩子喊他“爹爹”。   “景儿……你要乖,听你大哥的话。”说完他忍不住咳嗽,双肩剧烈得抖动。   男童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看到平日威风的父皇削瘦干瘪,他既害怕又伤心,扑到父皇的床边。   王阿妹冷静地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她偶尔瞥过天子的贴身内侍。   那宦官面色哀伤,但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与皇后视线相交,微微颔首。   “何安,太医……”一刻钟后,皇帝不仅咳嗽还肠胃绞痛。   他又忍住了,把最重要的事提前安排好:“何安,我走之后……你宣读圣旨。”   大宦官何安双眼盈泪:“诺,陛下。”   他挥退儿子的手,让人宫婢把他抱下去,死死握住皇后尚青春柔美的手:“阿妹,吾此半生,唯你顺吾意。我与卿卿还要再做夫妻。”   这是天子第一次对王阿妹露·骨表白,也是最后一次。   王阿妹没有半分喜悦,甚至没有丝毫感动。   皇帝的性格,霸道自私冷酷。他忽如其来的剖解真情,对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她只是面上保持温婉形色,皇帝苦笑。   他的手想去抚摸她的发鬓:“皇位又冰又冷,汉宫人多又挤。卿卿与我同归去。”   他果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王阿妹掰开他的手,淡淡看着他,第一次忤逆他:“多谢陛下恩赐,妾身……”   那双垂暮的眼睛,闪着贪婪和渴求的光芒。王阿妹本想说,景王尚幼,妾身要照顾他,恐不能追随陛下。   然而皇后说出的话,让周围的宫女内侍都惊讶。   “我不愿。”没有丝毫委婉和推辞,直接了当。   皇帝的既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捂着嘴角的血,道:“我知道我的阿妹,非寻常女子。只是这辈子委屈你了。”他察觉到她聪敏机智和野心,不立幼子为帝,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只是她的聪敏她的志向,比起他的意愿,不值一提。   他与她的临终之际,他愿意对她宽宏大量。   只是她冷冷淡淡,似有几分讽刺的神态,终是激怒了他。   “何安,皇后殉情,封承烈王太后。”   他连她的谥号都想好了,“贞烈”。   何安没有动,不明就里的小侍小婢更不敢动了。   殿里的气氛瞬间凝滞,阴寒的可怕。   做了几十年的帝王,他的敏锐度还尚存。他怒目何安:“你受了谁的指使?”   陪伴他多年的大宦官,低头不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子郑厌恶内宦,认为他们谄媚卑贱,人尽皆知。若太子郑登基为帝,他焉有性命。   这时,皇后前行,宽大袖袍垂到病床上。她高高在上,俯视他:“陛下,该归天了。”   天子哪里能想到,如此恶毒的话,在她口中说出,一时气急攻心,吐出的血都微微发黑。   他看着恶臭的血,疼痛和死亡的恐惧终于将他击溃:“阿妹,有人要害朕……”   说完他睁着眼,断了最后一口气。   王阿妹哀叹,为他擦拭血渍,合拢他的双眸:“陛下,想害您的人太多了。”包括我。   昔日的荣宠,已经变为催命毒药。王阿妹很早就有这个意识了,她一直在预备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显然,她的多虑,并非多此一举。   “何安,开宫门,天子驾崩了。”   没有等着人去开宫门,养心殿的门就被人踹开。   武将身后走出太子郑,他焦急不已,看到阖眼的皇帝。他失去了仪态,急忙跑过去:“父皇……”   皇后黯然:“皇上归天了。”   “不可能!”太子郑如孩童哭泣,“父皇,儿臣来了,你看看我。”   他身后的将军和文臣,却多了几分肃穆和谋算。   副丞相踱步道:“还请皇后示意,陛下选得新皇是谁?”他一双利眼扫过。   “是景王殿下。”回答的不是皇后,而是皇帝身边的何安。   副丞相皱眉,胡须颤动:“此地哪有汝说话的份。”   王阿妹叹气:“勿要在陛下面前扰灵,扶起王子郑……何安念陛下旨意吧。”   何安抬高声音:“诺。”他阴沉的双眸亮起来,早晚有一天,他要让看不起他的人,仰视他。   “……王子景,孝顺聪慧,皇后辅之,可堪大任……”   被宫人架起的废太子,不可置信:“父皇明明对我说……”   追随废太子的官员,亦是不可置信。他们也是受到了天子的暗示,才聚集废太子身边,以求从龙之功,怎么会突生变故。   “王氏你联合官宦,夺我汉室江山。”副丞相咬牙,事到如今,已不能回头,只能前冲,“此召是伪的。”   人群骚动,片刻就有人附和:“伪旨,太子郑才是继位之人。”   忽然寒芒之光照射在众人脸上,有几人甚至睁不开眼。   黑色铠甲士,踏碎弯月而来。为首的冷面凤眸,英姿勃发,萧杀之气随他的靠近袭来。   太子郑党,惊疑大呼:“卫王你不该在藩地,怎么来京都?”   不止他来了,许多藩王都进京,想要趁混乱分杯羹。只是他早就到内宫蛰伏起来了。   卫王皎举虎符,示玉令,道:“天子让我护卫新皇。”   这时候,景王被宫人放出来,怯怯跑到皇后身边。   皇后把圣旨递交给卫王:“圣旨在此。”   卫王冰凉的手打开圣旨,扫过一遍后。俊美的眉毛微挑:“是陛下的玺印……笔迹。”   然后他撩开前袍,单膝跪下:“拜见新皇。”   随着他的拜伏,后面的甲士也高喝:“拜见新皇。”   气势震人。传言卫王的三千黑甲士,上阵杀敌,以一抵百。如此看,也非夸耀其词。   卫王的臣服,让孤儿寡母这方,有了雄厚军事实力。   赶到的藩王们,看看废太子,再看看景王。   “噗通”一声,原来是废太子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罪臣拜见新皇。”   见此,大势已去,副丞相等也不得不拜伏。   “拜见新皇。”   藩王们有些遗憾,没有闹起来。   一月后,王太后,站在城楼上,看旌旗招展,在尘埃里飞旋。几乎所有藩王都回去了,只有一个人没有走。   王亭侯为太后披上大氅:“深秋天寒,太后保重贵体。”   王太后微微一笑,掩去忧愁:“哥哥,什么时候说话变得文绉绉了。”   王亭侯挠挠头:“我要学得威严一些,我怕别人笑话,给你丢脸。”   他也没想到,新皇登基,自己就从平民跃为列侯。   妹妹跟他说过,不要先皇给他的官爵,她会给他更好的。她做到了。   “妹妹。”他犹豫了下,道:“我听有人议论,你管涉朝政,与卫王谋算,贻害……”   王阿妹噗嗤笑道:“哥哥,你还是没变。这样很好。”至少兄长依旧心纯如赤子,开心健康。   王亭侯忙说:“他们是说你坏话,我不喜欢。只是你这样做,真是会害人害己吗?”   “这么早,就有人贬斥我了。”王太后眺望远方,“哥哥,你知道我朝有多少位皇帝,各自谥号又是什么?”   王亭侯掰着指头算,脑海那些刚填鸭的宫廷尝试礼仪,在此刻混混沌沌缠在一起。   “十三个?……”   王太后摇摇头:“三十二位皇帝。”   “哥哥。”她眼神温柔,“我们当年避乱,只在乎朝夕,何管天子是谁?”   “万民亦是如此,他们在乎的是今日明朝的生计,而非一家一姓的朝廷。”   “吾愿为天下创太平,五谷丰登,国土无混战,民众无饥渴疫病,无流离失所。”   “妹妹。”王亭侯听着,激动不已,“我一定会努力帮妹妹的。”   王太后从袖中抽出懿旨。   王亭侯不解道:“妹妹有何事?”   “哥哥记得,我们当日初到洛阳吃得馕饼?”   “嗯嗯。妹妹有什么要吩咐?”   “我兑现诺言来了。”王太后道,“哥哥将此懿旨传达。”   她赏赐卖饼的摊主宅子和钱财。   先皇在时,她有所顾忌,不能如此张扬,如今没有人可以束缚她了。   谁都不可以。   她的大宫女跑过来道:“太后,陛下被打了。”   太后与亭侯俱是紧张起来。   这世上有谁敢打天子?   她脑海闪过一人,对哥哥道:“兄长去出宫宣旨,正好给我带饼回来。”   她转身回宫,眼神充满了寒意。 第53章 职场篇终   ◎帝国山巅的风景,很好。◎   王阿妹回到皇城内,天子的书房——天禄阁,此时气氛紧张。   五六岁的孩童,拖着金龙黑袍,小脸红皱皱,眼睫毛湿漉漉。看到太后来了,他犹如燕鸟归巢,飞扑到母亲怀里。   “母后,卫王跋扈……竟敢责斥儿臣!”   王阿妹凝向另一当事人,他玄袍玉带,冠帽正立,再无初见时的肆意放浪。   那双清漆的眼睛与自己相对。   想来当年初见的印象,不过是卫王皎的掩饰罢了。   这个帝国并没有掌握在她手里,她现在面临着另一头凶猛的野兽。   小天子还不知自己作为天子,有何等的权利。就算知道,旨令也出不汉宫。他凭着以往习惯和濡慕之意,找上母亲,希望她给自己做主。   谁知,王太后道:“景儿,给卫王谢罪。”   小天子惊愕,不可置信地望向母亲。明明私下,大家都说卫王是坏人。   “你的皇位,是卫王叔稳护而来。何以忘恩?”   凝重的空气里,轻嗤一笑,格外引人。   卫王皎,既骁勇善战,又负浮名。走马斗鸡他都做过,只未有风月之事传出。   他素来寒面,无曾笑过。今日一笑,冷眉流泻俊美风韵。   “天子尚小,太后多加管教。话不必说如此之重。”   说完他抚佩剑而走。   从前是伪装浮浪,如今是正大光明的肆意。   待他走后,王阿妹温婉的面色才沉下来。对着哭泣的孩子,她道:“陛下,你要善于忍耐。”   小天子素来被千宠万宠,只是下令让卫王给自己捡玉,他就呵斥甚至要打自己。   他宣泄愤怒和不满,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得不到疏解:“我是天子,天下人都得听我的!为什么我要像他赔罪!”   王太后仔细端详,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似没有见过他一般。   他长得似母,容貌姣好,天生会感应人心,知道宫里掌他生活的是自己与先皇。所以对他们二人极尽撒娇可爱。   对其他人,却不一定待好。   她太忙了,是以没有好好调养他,纠正他的根基。   王阿妹换了小天子身边的近侍,在他哭喊和抗拒中,观他禁闭抄写《孝经》。   汉朝以孝治天下。天子是王不错,而身为他唯一尚存的嫡母,则是王炸。   王阿妹是与小天子一同上课,学习处理国家大事。   她虽没有真正掌理过,却多次陪伴先帝通宵处理政事。   是以上手很快。   而上手越快,王阿妹就想把某人撵出朝廷。   华美的珠帘拂动,二十九岁的太后,眉目内敛,听到廷上无人吭声了,唯有卫王在高声语。   “陛下,请按臣所奏。”   小天子委屈巴巴,侧过脸去,不理他。   帘内传来柔美的女音:“准奏。”   当年是她以利弊分析,引与此人合谋。如今只能暂且忍耐。   比起独揽朝纲,孤儿寡母更引人垂怜。   掌管皇室族谱的宗正,忧心不已:“太后,若是卫王再这么下去,恐怕对大汉江山不利。”   王阿妹低头看书案上奏折:“对我大汉江山不利的事太多。”   民间豪强吞并土地,抢占庶人为奴,隐瞒良田奴仆。肥己而瘦天下。更要命的是,这件事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当年他们从南郡故都牵往洛阳,正是因为地震疫病,庶人家中无良,只得卖儿卖女。到最后连儿女都不够卖,就有人做了盗寇强人,占据山头,引发混战。   虽然最后被朝廷镇压了,但南郡民生凋零,以致现在都没有恢复往昔繁荣。   内有疾患,外有戎狄。   整个汉帝国,在面临一次劫难。   作为掌舵人之一的王阿妹,不能慌。   王太后对着瑟瑟发抖宗正,笑道:“此间正有一桩喜事。徐国公主要与镇远大将军长子成亲。你便与大鸿胪、少府君好好操持此事。”   宗正凝眉:“太后,国库吃紧,不如……”   “那便从私库里挪。”私库即是皇帝个人银钱存储地。   太后道:“一定要风风光光,尽善尽美。”   徐国公主,乃是依附她的妃子的女儿。王阿妹一人得道,自然对其他跟随者进行赏赐。   这位公主还没有出嫁,王阿妹就给她了两块封地的作食邑。   而镇远大将军,冯援,正是目前抗击西北戎狄的主将。   冯援的长子娶了公主为妻,然而三个月后,他打了败仗。   卫王坐在北上,两列文武臣有些忧虑,显然认为汉室江山是卫王的。   “冯将军也太大意了,竟然追敌中了埋伏。”   “他四战四捷,长子又娶了公主,怕是倨傲大意了。”   “殿下,不如再派一将去辅。”   可如今藩王坐镇其余各地,西北的二王又犹如傀儡脆弱不堪。   朝中又无稳重大将。   卫王合上竹简:“加运粮钱到西北,为冯援进爵。”   众人惊异,纷纷劝阻。   卫王却没有理会他们。他踱步望西北,朝中无将,现在最应该稳住冯援。   长乐宫内,太后悠闲的品茶。卫王喜用刚奇之势对抗,她会用阴谋。   即使卫王无条件信任,冯援下场仗还是败了。甚至他本人遭遇重袭,昏迷不醒。   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都在想该派谁去西北合适。   小天子也感受了氛围凝重,不敢多做表情。   有个官员大着胆子道:“还请卫王平定西北。”   众人一看,竟是新上任,无什么根基的年轻官员。   一时或玩味,或佩服,或鄙弃。   真够大胆的。   “哗啦”从珠帘后面走出纤瘦,但气度雍容的女子,岁月几乎从她身上停滞。   观其绝丽容颜,让人心晃神摇。只是她的凤袍和其地位,让人不敢再多想片刻。   太后垂首屈膝:“还请卫王护佑汉室西北安宁。”   如此身份,如此道德大帽扣下来,卫王皎不得不领命出兵。   出征那天,王太后携小天子为他送行。   王太后敬酒:“殿下,骁勇善战,必定不负天下。”   卫王皎饮下此杯,凝视他的政敌。   此一役,确实是他轻敌了。   卫王率兵抗敌,一打就是四年。   而这四年,王太后将卫王的人一点点剔除了,朝野政权已尽握她的手里。   这天王太后召见徐国公主的丈夫:“这么多年,你父亲在西北劳苦功高,也累了。你可愿去接替他。”   徐国公主的丈夫,也是镇远将军的长子,冯跃欣喜道:“小臣想为汉室尽力。”   王太后满意地点点头。   卫王虽然被他设计去西北打戎狄了,但是王阿妹担心他兵权过重,一直以冯援辖制他。如此冯家也该有新的武将继承人了。   她嘱咐道:“到了西北,要多听你父亲之言,切不可冒进。还有……”   “提防卫王。”   内侍送走了冯跃夫妻俩,王太后来要去看小天子。   没想到他就在长乐宫侧殿,他带着个眉目清秀的小宦官,闷闷不乐地踹柱子。   见太后来了,才稍有缓色:“母后干什么要那么礼遇冯家人,都是他们当年让你丢脸了。”   小天子一直耿耿于怀,冯援的败仗,让太后屈膝行礼请卫王出征。   王太后自是猜出了几分他的心思,笑语:“冯将军当年并没有打败仗,不过是自导自演的戏罢了。”   冯援当年让亲信扮作戎狄,自导自演了这处败仗,就是为了调离卫王出京。   “母后,那为何冯将军要让人假扮,那么麻烦,不如假装被戎狄打败好了。”   王阿妹的脸色沉下来:“边陲战事,需要谨慎又谨慎。若戎狄乘机钻空子,假变成真了可怎么办?”   “火种取粟,要小心啊,景儿。”   小天子恍然大悟,郑重道:“儿臣明白了。”   再接下来的六年,王太后重用寒门,与世家相争。又任用酷吏查抄一部分豪强的土地。让余下之各地豪强,为之瑟瑟,收敛了许多。   她叹了口气,收起厚重的竹简。她很想再继续,但是为防止自己死于非命,新政消散,只得停下。   而这时抗击戎狄的卫王,回来了。他与冯氏父子,打得戎狄往极寒之地迁徙,再不敢图念中原。   她变得更加沉稳和威仪了,卫王的眉间的矜贵被蒙上风沙的粗犷。   他浩浩荡荡的军队入城,显然有些不善。   少年天子更是气急败坏:“无召入京,他是想造反吗?”   旁边清秀的小宦官道:“陛下,不要担忧。卫王离京六年已不成气候,更何况陛下有宗室正统之名,又有冯家护卫。”   他把笔墨重摆回原处:“只是陛下,该担忧的是如何,政令出洛阳。”   少年天子一怔,然后有些怒火:“你……”   继而天子颓然坐下。   秀光阁内,此时是太后与卫王,以及各自亲信。   卫王皎给太后敬酒:“太后好算计。”   太后后退几步,宗正自以该维护皇室威严,呵斥了卫王,还让其亲信退下。   卫王的亲信没有动。   太后冷冷道:“尔等是卫王的臣,还是大汉的臣。”   卫王皎,轻嗤:“太后如此谨慎……也的确是你之所思所为。”他大手一挥,没有想鲁莽杀太后的想法。   他是心里不舒服,任谁失去权势,在冷热交替的地方待那么久,都会生气。但不代表他会失去理智。   太后叹气,让外臣也下去了。   “殿下,从来没有走到过绝路吧。”   见他方要反驳,王阿妹道:“可我处境之艰难。”   卫王沉默。她是出身卑微,无子,又被皇兄食言,后来又面对自己的威逼。   太后亲自为他斟酒:“殿下休战吧。”   她注视他:“铸剑为犁,是天下所望,也是殿下的将士所望。”   卫王蹙眉,他确实是有带兵回来,怒撒他们母子。虽然有冯家兵士抗衡,但也能给他们一击。   介时他回西北,或者在对战中而亡,都无所谓,   他一生太过荣耀,也太过平顺。祖皇帝喜欢他,非常之宠爱,先帝猜疑他,却不得不用他。   他觉得这一切很平顺,有时让他有种置身于外的感觉。没想到王氏竟然两次利用了他,偏偏他不得不入套。   忽然,在众人意想不到下,王太后拔出簪子,狠狠刺像卫王的手心,鲜血淋漓。   连太后的手,也沾了他的血。   卫王震怒又惊异她不下死手,望胸腔和脖颈处此。   “王氏,你何以如此辱我!”   王太后放声大笑,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因为我想。”   在卫王的怒火达就要到顶峰时,太后抽出袖子里的绣帕,温柔为他包扎。   “卫王殿下,被视如草芥的感觉并不好吧。”王太后抬手,为他拭去溅到凤眸下的血渍。   卫王的怒火中断,怔怔看她。   双眸倒映,她端敛秀柔眉眼。   太后道:“天下苍生亦是如此,他们被贫穷饥渴战争……踩在脚下不仅就是愤怒,更多的是痛苦。”   天下人,干他何事。   卫王冷呵:“就算无我,汉室也不会太平。毕竟少壮母强。”   少壮母强,必有一争。   太后把他的手放下,平静道:“是,天下之能一个太阳。”   那不还是要争,真乃虚伪。卫王不屑,总以天下强加于人,她又如何肯放下私利?   她转身离开,回眸像是知道他心中不忿,笑说:“卫王暂时住在此,若是离开,我便说……”   “你对我无礼,被我刺伤。”   趁此正好解了卫王的兵士。   卫王低头望着,绣帕上的双鸟,其下两点血氤氲的嫣红,像鸟儿吐下的红豆。   他神思有些沉晕。   王太后去找天子,从书房听了会儿话,他迫不及待地要长大,还许诺要小宦官帮他,他就给他封侯。   小宦官提出,只要对他干爹何安封赏就好。又引得天子赞叹仁孝。   这时已经夜沉如水,内侍们看着冷缩地太后,忍不住道:“请太后回宫,添衣。”   惊动了书房内的天子。   他讷讷出来:“母后……”   夜风吹得太后衣袍烈烈作响,她说:“宦官可用之,却不可依赖之。他们是内廷之人,可容易掌握你的喜好,优缺点,也容易……”   她顿了顿:“孩儿,还记得母亲给你说过的鸠占鹊巢吗?是杜鹃是把鸟儿下到别鸟窝里,让鸟雀以为是自己的孩子。有时溃击你的不是外部的虎狼,而是内部的阴暗。”   天子面色发白,小宦官跪在地上,连呼不敢。   王阿妹第一次,以自己之例教这孩子:“景儿,先帝去世,是何安念得圣旨。”   天子脸色是惨白了,他也不是没听过传言。   但是他没想到是真的。王太后是他的嫡母,又保全了他的帝位,他只能怨恨宦官何安。   过后几日太后总是将天子叫到自己殿里。   她把厚厚竹简交到天子手里:“找个由头,把你舅舅实权免了,让他王氏一族都做富贵闲人。”   她望着他,他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以及渴望:“还有,一定要削弱藩王实力,任用寒门。帝王之道在与平衡。”   “陛下,天下之民,吾未完之愿,   就由你肩负了。”   她站着,阖上了眼睛。   最后瘫软在了地上。   “母亲!”天子触之鼻息,手颤抖不已,声嘶力竭,像小时候做噩梦,不由喊母亲一样。   少壮母强,容易催生外戚干政。她的哥哥不问政事,其后代能做到淡泊名利吗?   外戚强壮,天子又培养宦官势力。   介时两相交替,天下定要出乱。   王太后不觉得,现在天子能处理好。但为了无战火,无四分五裂,无流离失所,她愿做退出的那个人。   只愿保全大多数人。   她做到了最初的心愿,无人能凌驾她之上,除非她自己倒下来。   她不后悔做过的每件事。   帝国山巅的风景,很好。 第54章 一千年前   ◎龙女看到江芙的动作,抿唇微笑:“贺朗就是张郎的转世。”◎   乾坤之境三日未有动静,一人一龙困在期间。   明月要太子皎给她的法宝多贡献些养分,便想着再过几日开条缝隙,让他出来。   至于那个凡女,龙女没有想过,因为她更不不会撑到那个时候。   然而到第五日时,不是她强行放开裂缝,而是双镜自己裂开。   不仅是太子皎出来,还有那个凡女。   明月公主颇为意外,她还以她就迷失自我,化为灰烬了。   明月挥手,收了法宝,好声好气道:“太子皎果然神勇,小女佩服。”   太子皎没有说话,他看向垂眸站立的江芙。此女竟在幻境里摆了他三次。   江芙察觉他的视线,也有些尴尬。没想到另一个自己,冷酷决绝,谋算了这条龙两次。   不过她没有感受到杀意。许是幻境残留的影响,她觉得自己把太子皎的性情了解了七七八八。   他虽生气,却绝不会滥杀无辜的,以卑鄙手段迁怒他人。   “殿下带着她走吧。”龙女道。   太子皎侧首对江芙道:“走。”   江芙与他并肩走出,站在他身旁,望着四周的奇幻绚烂景致,她只觉恍若隔世,无半分恐惧。   幻境虽困了她,但也送了她三十多年的高位阅历。   纵使在天下最尊贵,厉害的人物面前,她也不觉比人家低半头。   后面有人的喘息和脚步声。   “江姑娘,求您,带我一起走。”   江芙旋身而望,正是贺朗。他面脸急色,眼神尽是渴望。   江芙望向太子皎。   贺朗与其妻子分离三十年,不论如此,他仍念念不忘发妻。   书生与龙公主之间爱情故事,在他这里不是甜蜜而是强取豪夺。   但是以江芙现在的身份、实力、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救另一个人。   旁边站着的太子皎,淡淡道:“那你还不快跟上。”   快要绝望的书生,喜极而泣:“太子是在说我?”   贺朗自然知道他们之中,谁是主导。只是他与这什么太子没有关系,只能求情与江芙。   太子皎沉默地向前走着。   交手多年,江芙却知,他没有拒绝即是答应。   唉,回到现实,二人身份相差太多,江芙有些心理不平衡,这家伙投胎投得也太好了。   人家太子皎,不仅是身份,还连着基因上升好几层。   她现在使出吃奶劲,还能赶上不?   江芙道:“贺大哥,跟我们一起走。”   贺朗兴奋地跟上,刚迈出一步,他脚步瞬间僵住。   龙女哀怨深情呼唤:“贺郎。”   继而她直面东海太子皎,愤怒不已:“太子皎,你要带走你的爱宠不要紧,又为何要带走我的情郎。”   闻言,江芙差点绝倒,同时收获贺公子的同病相怜眼神。   “他们是人,生活在陆地,而不是海底。”太子皎道。   龙女却不听他那一套,狠狠道:“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太子皎腰间显现长剑。   龙女的千年蚕丝红绫缠出。   显然,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江芙被贺朗拉到一旁避站。   他低声道:“江姑娘,你觉得谁会赢?”   江芙摇头,她并非海中居民,不知二龙实力。不过听大胖鱼说,他家太子打遍同龄人,无对手。   但明月公主的法宝可是把他们困住,她深受龙王喜爱,没准还有什么异宝呢。   贺朗继续问:“龙太子真会放了我们吗?”   江芙毫不迟疑:“会。”她与太子皎斗了那么多年,他可从没有出过阴损招式对人。   而且此人重诺,所以在军中很有威望。   幻境虽然会放大缺陷或者执念,但是也侧面反映了人的性格。   二人没想到这场战斗,很快落下帷幕,太子皎的剑砍断了红绫,直刺在龙女的脖颈。   龙女身负三道剑伤,越是剑道高手,越出招快,战局结束的快。   明月没想到,太子皎的心境如此稳,丝毫不影响他的现世。   对上那双金黄色的竖瞳,明月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他手里。   结果他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爱上这个凡人?”   “公主。”姜女恐忧地望着这一幕,“婢子去找龙王。”   明月苦笑:“何必去找,技不如人,是我的该受的。”去了也只会被父王训斥,然后他更加厌恶贺郎。   龙女的眼神温柔凝向贺朗。   她脉脉温情,又带着无比的美好与真挚回忆他们的一次相见。   “那是一千年前,明月皎洁,凡间的大唐盛世闻名六界。我那时初开灵智,对世间所有,好奇不已……”   等到龙女终于勉强能化了人形,百般缠磨龙王,终于靠上岸,一看人间繁荣。   人间确实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好玩意,但也有太多心怀不轨的人。   同时,她也见到了别与龙族的深厚情感。   那晚月色皎皎,海波微荡,到了她该回宫的日子了。   她伏在海岸,眷恋人间的繁华。   忽有一人在岸边散步,她听到他沉声低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夜的月色格外的好,海水格外的澄澈,空气格外的新鲜,   她身为龙族,生来天赋就好,凡人的诗文歌赋,不过短短几日就摸透了。   所以她懂得诗文的美好,也被美好的诗文吸引。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龙女只觉这诗很美,很美,围绕明月而抒,嵌合她的名字。她心灵福至于,此诗与她有缘洗涤她的心田,灵台清宁,波面万里的灵气也聚集在这一方。   有祥瑞之象。   天地也为之感同时,才会出现如此瑞象。   当小公主听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懵懵懂懂,但也感叹时间,空间之奥妙。   她望向月光下那书生打扮的男子,朦胧间,是如此的俊雅灵秀。   是以龙女感念“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她只觉柔肠百结,说不出的柔软和绵绵细痛。   这时,龙宫大门已开,夜叉们请她回去。她当时还没有能力反抗,只能乖乖回去。   可她惦念了念诗的人,很久很久。   五百岁的她终于被放行,可以随便出入凡间。   只是,江山易主,凡人轮回。   龙女再没找到,那个念诗的人。   直到又是一海夜,她再次遇见那个念诗的人。他正在看海,正在望月,正在念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龙女高兴地尾巴卷起浪潮,她找到他了。   “《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张若虚!”听完故事后,江芙不由惊呼。   龙女惊喜:“你认识他!”   江芙很想哽咽,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都认识他。   那首诗是很美,但也很长。   不好背啊!   江芙摇摇头:“提《春江花月夜》,必定会让人想到他。”   江芙不禁看向身边的贺朗,原来你是沾了张若虚的“光”。   龙女看到江芙的动作,抿唇微笑:“贺朗就是张郎的转世。”   千古名诗的创作者,竟然在我身边。江芙不可思议,说话都结巴了:“贺公子是……张若虚的转世?” 第55章 过渡2   ◎宁愿生入黄泉,也不愿与她待在一起。◎   龙女点头:“贺郎与《春江花月夜》渊源甚深,此中缘分除了是他的转世,还能是谁?”   柱子后的贺朗恼怒:“吾妻好音律,善抚箜篌,我们二人尤喜张公的春江花月夜,遂改成曲。”   龙女愕然,随后眼睛盯着他:“那又如何?贺郎,现在与你一起唱和诗词的是我了。”   想到这个世界的各种灵异,江芙猜测,会不会是陆娘子,灵妙近绝的曲音,为贺朗增添了某些祥异。   好吧,她还是不能相信,名人就在自己身边。   她望望,眉目温朗的书生,突然无法直视。张大诗人长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直觉使然,贺朗不是张若虚的转世。   “他与张若虚无关。”太子皎道。   龙女皱眉,不能相信:“你骗我!”   秦明礼画的海升明月图,引动了张若虚的赞赏。他见过他,知晓他的灵魂气息。   龙女坚定不移:“贺郎就是他的转世。”   贺朗道:“公主,我不觉得我是张公的转世。”   吃瓜吃撑的江芙想到小时候看得电视剧,她不由道:“不是有地府轮回吗,不可以去查查吗?”   多大点事,以龙宫公主的身份去地府查个账,没那么难吧。   龙女先先是眼前一亮,又看了看雀跃的贺朗,她道:“不用查,我相信贺郎。”   谁知贺朗大声喊道:“我和张公没有关系,我要回去,回到凡间。”   “贺郎。”龙女哀怨道。   江芙牙有点酸。   太子皎淡淡扫向她,定神凝住:“你找的是张若虚,我就去查张若虚在哪儿?”   贺朗前倾一步:“我要与殿下同去。”他是半刻都不想与龙女待一起。以她的性格,发疯起来,还指不定要把自己禁在哪里。   江芙一看处在暴怒边缘的龙女,可不敢留下来。她道:“我要与殿下同往。”   只听海风呼啸,转眼间一尾火红的五爪龙逶迤。   “谁都不能带走我的贺郎!”   太子皎对江芙道:“拽紧我的衣摆。”   贺朗一听,跟着江芙一起去拽太子皎的衣裳。   “闭眼。”   然后江芙眼前漆黑,耳边是龙女的怒吼。   “贺郎,不要走,贺郎!”   宁愿生入黄泉,也不愿与她待在一起。   贺朗是多年厌恶她,又是多年思念发妻。   江芙想起陆娘子,也许她几十年的如一,并不是空许。   江芙再次睁眼时,面前是黑黢黢的洞,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叫喊,偶尔还有白衣飘过。确实没有从寺庙里穿过时清净。   看到熟悉的城墙,雾蒙蒙的天气。   江芙心道,重逢了,酆都鬼城。   金龙祥异冲天,镇守的鬼将纷纷现身呵斥:“尔乃何人?”   江芙看着其中一位,琢磨着还有点眼熟。不过自己是个小角色,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龙太子身上。   太子皎自报家门:“东海龙族皎,有事觐见冥王,非是寻事。还请通报。”   几位鬼将相互对视,这位殿下的威名不仅闻名海族,还传到其他四界。不论是看实力,还是身份,都不要交恶的好。   其中一位道:“请殿下等待,吾去通报。”   没过多时,冥王在正殿会见太子皎。   龙族太子后面,趋步跟随两个凡人。   江芙偷瞥一眼,冷峻的冥王,眼神很冷,很锋利,很犀利。她忙低头。   好家伙,她不太想成为常客。 第56章 无法逆转   ◎明礼的那幅海夜图……应就是取自此处。”◎   太子皎对上拱手:“吾听闻冥府建城,我东海族愿助一臂之力。”   冥王裁撤大量旧系官吏,早已不是秘闻,五界均有所闻。   阶梯之上,寒面阎王并不言语,不紧不慢听他诉说真正来意。   “只是还请王上寻查……”太子皎顿首,“一凡人转世下落。”   只查下落,不做其他。自然就是举手之劳,免费得劳动力的事。   他不虞用恶·鬼、怨·鬼、念·鬼等筑墙营建,他们开工时,万鬼齐嚎,太吵人。   更何况还要劳力许多无辜的小鬼,延迟他们投胎时间,会间接影响凡间稳定。   近年来,信任冥王时常能感应到人道。按理说六界之中,人界最弱,可天地之间每次大劫大祥都牵扯人界。   现下天地灵气不断减少,成佛成神者几近于无。天界都是靠着圣人坐镇。   所以鬼界的老神官,才借此机会霸占权利。晋升的新神官,少之又少,也没有了新鲜血液,冥府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他们没想到的是,他宁愿用人,也不由倚仗旧系神官。   因以上种种,冥王对待凡人也颇为慎重,并不恐吓盘剥,偶尔还施以善念。   冥王对左右属官道:“取人簿,开轮回镜。”   冥王下阶,左吏取簿册,右吏搬镜。   镜者,只能看,不能入。   “查何人?”冥王道。   “唐时张若虚。”   冥王问:“作《春江花月夜》者?”他手上的人簿册,已然翻到那页。   江芙不禁称奇,诗人未达六界,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其诗通达六界。张诗人的一生一首出彩七言古诗,不仅流传百世,还破壁他界。   太子皎颔首:“正是。”说完他也上前去看镜中相。   冥王和太子皎,都是气质高冷。但冥王更为冷峻巍峨,威仪深重,令人肃穆;太子皎容貌昳丽,用杀气镇宵小。   由此可见二人性格职位。   江芙看他们,有些出神。贺朗戳了戳她,她方才回过神,恰好逢上冥王扫过的视线。   江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自己长大不少,容貌形态改变巨大,他还能认出自己吗?   很快她乱七八糟的思绪,被镜子里出现的人影吸引。   海夜,明月。一个男子,抚须而叹,吟咏出了千古诗歌。   继而飞快闪过下几世,要么从文要么从武,才华都不错,只是再没有吟出如春江花月夜般的诗歌。   “可否移镜一用?”太子皎道。   捧镜的吏员不悦:“王上已格外宽厚,你怎么得寸进尺?”   冥王摆手:“你要移去观看可以。一则速归,二则汝亲自给我冥府建城。”   之前的鬼城老旧,现下局势稳定,冥王便多多修缮改造。   看不出来,冥王还真是深谙资本家的精髓。这高·利·贷,毫不手软。   太子皎点头。   贺朗也是一脸轻松,终于能证明自己不是张公的转世,可以脱离偏执的龙女了。   太子皎收了轮回境,还未语。   便听冥王的声音响起,不过不是对他说。   “你的道选好了吗?”冥王问。   他抬手一点,江芙觉得眉心凉凉的。   “我……”她觉得肺腑间浊气降下,清气升起。   冥王凝视她,冰凉的双眸坚定:“你的心已经有决断了。”   缠绕她心神的黑线,颜色剥落,变成灰白。但是不代表不存在了。   “于修行而言,有些事越早断绝越好。”   少女仰头望他:“我又该修什么术?”   玉容秋水眸,湛湛有神。   美好的事物,令心情愉悦。他微微含笑:“如果先不知,就说明机缘未到,机缘到了就知道了。”   江芙与冥王说了话,竟感觉心中松快许多。   在出冥殿后,二人跟在太子皎身后。贺朗不由羡慕,小声道:“江姑娘,你和冥王还有交情啊?”   江芙回望一眼阴沉威严的殿府,道:“这……也不算有交情,严格来说有过交际。”   贺朗望着她的脸,道:“那冥王还给你赐了福。”   江芙疑惑:“赐福?”   “你眉心那点浅浅的红痣,变深变红了。”   江芙抚摸红痣,横在心上的大石总算移挪。此物证明她道心稳固了吗?   她笑容灿若朝霞。   “走了。”太子皎道。   江芙:“嗯。”她蹦跳着去抓太子皎的衣摆。   贺朗道:“江姑娘,给我留个空。”   二人一龙回到了龙宫。   明月公主红裙飞旋,发鬓微散,见到几人,立马冲上去,抱住贺朗:“贺郎,贺郎,你不能离开我呀。”   感受眼前的温软,那颗炽热真诚的心。贺朗有瞬间的动摇,只是只有片刻而已。   他推开公主,掰开她的手。   明月是以龙修人身,却被他推得远远的了。   他认真道:“公主,我不是张若虚的转世。”   他看向太子皎:“你可以问下太子殿下和江姑娘。”   太子皎没有和公主说话,他展开轮回境:   一切从明月开始,又从明月消亡。   今世,张若虚的转世为官宦子弟,一生无忧。在月夜,醉酒沉舟,安详地逝去了。   明月公主不可置信。   太子皎道:“还要再寻他的下落吗?现在应该是个三岁稚童。”   轮回境中,最后出现是一双澄澈懵懂的眼睛。   明月摇头:“我不信,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她忽然希冀:“贺郎,我以后再也不把你拘在公主府了。你哪里都可以去。只是不要离开我才好。”   江芙忽然有些同情她。有些错误从开始,就再也无法修正。只能自欺自骗下去吗?   贺郎大声道:“我不是他,我只是贺朗。”   “公主,我也不是你的贺郎。”   “我叫贺朗,京城人士,妻子陆氏。我们感情甚好,弹琴奏乐,诗词唱和。”   就连姜女都双眼含泪道:“公主,他不是属于这里。”   明月望着重复播放的轮回境,只觉千年等待,痴心托付,都是一场笑话。   认错了人,爱错了人。   她掩面流泪,看着愉悦着急的贺朗。   她保留最后一丝尊严道:“贺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龙王听说要送走那个小子,欢喜的不得了。若非宴会尾声,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   不过现在宴会还在进行,他只能命下属开了龙宫门。   就在今日今时,一刻都不想让贺朗多待。   此时,海面上正值黑夜,天幕镶嵌一轮圆月。淡淡的朦胧光撒在海面。   海浪似乎也是温柔地起伏。   大胖鱼背着两个凡人,腾跃上海中心的岛。   贺朗与江芙沉醉今夜的风景。   江芙忽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她呢喃:“明礼的那幅海夜图……应就是取自此处。”   如此壮丽如此柔美,又如此汹涌澎湃。   大胖鱼背鳍化作的双翅展开:“江姑娘坐好了,我们要赶回凡间京都的护城河了。”   江芙点点头,贺朗也兴奋地点头,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妻子。   江芙在重入海底时,见到岛屿之中,立着一人,白袍猎猎,金色铠甲在月光泛起朦光。那双凤眸冷淡,又似有几分模糊的柔情。   入到海底,那张俊美的容颜也消失散了。 第57章 安敢退婚   ◎今天,江芙是看出点门道来了。◎   不知行了几天几夜,他们终于游到了京都。   少女玉白的手向上伸去,蔚蓝河水之上沸腾的人声,街衢的烟火也飘散到河面。   是人,群居的人。   贺朗欣喜道:“江姑娘,我们到了。”   江芙微怔,他眼眶浸润泪水。   青年用袖子擦拭脸颊,又不由流下更多的泪珠,融入河水。   “三十年了,我终于回来了!”贺朗因心情激动,双肩剧烈抖动。   他不由咳嗽起来,牵动肺腑。一颗淡蓝色的珠子,从口中吐出。   江芙疑惑:“这是什么?”   贺朗脸色涨红,眼睛和鼻子开始进水,不再向方才谈笑自如。   他赶忙拼尽最后的力气,去抓那颗珠子,重新喂到嘴里。   大胖鱼扭着肥脸,回头道:“这是避水珠,你没吃过吗?”   差点丢了半条命的贺朗,也道:“人吃了这珠子,就能在海底行动自如,如履平地。”   大胖鱼的背鳍,忽然扑闪,扑出个硕大的浪花。   黑鲲睁着无辜的大眼,有些晕了:“我没给江姑娘吃过避水珠,为什么你能在海底自由行动?”   一鱼一人的眼睛盯着她。   江芙顿首,不知如何解释,其中种种曲折又离奇。她如今不能算纯粹的凡人了。   “想是机缘巧合吧。”   贺朗忆起,冥王与江芙的“交情”。这位江姑娘,并非普通凡人,想必也是有奇遇。   他率先别过这个话题,道:“将军把我送上护城河岸就好。”   贺朗一一拱手道别:“多谢两位。”   江芙也还礼,他们二人自是不好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   但是不妨碍,江芙看这阔别三十年的重逢。   白日朗朗,清风吹拂,贺朗正是在这一样一个天气,怀着朝气与理想出发,幻想在寸土寸金的京都,买下一座四进宅子。   水面波纹浮动,江芙捂住大胖鱼的嘴巴,不想让他有丝毫动静,影响水面平静。   衰老的妇人回首,她不可置信,不雅地揉了揉眼睛。她的手还保养很好,柔嫩玉白。   “贺郎。”   这声呼唤是多么熟悉。此时贺朗反倒有了几分近乡情怯。   这么多年了,他的妻子婉娘,应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他道:“婉娘,是你吗?”   陆婉喜极而泣,又暗觉在梦中,猛地揽住他,拥抱梦幻。“夫君。”   相逢总是好的,即使他们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青春逝去。   江芙垂手。未来不知,此刻很好。至少是陆娘子等了许多年的好结果。   大胖鱼道:“江姑娘,你在哪儿上岸?”   江芙道:“你能在夜间把我送回我家的池塘吗?”   大胖鱼道:“没问题,我会飞,也会游。”   想到回家这件事,江芙就有些头疼了。她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家后该怎么和亲人交待。   不过她第一个想到是卫芷。   综合所有人对她的态度行为,只有这世的母亲对她最好。   她回去首先去探探母亲的态度。   夜色降临,大胖鱼变出翅膀,乘着漆夜,送她归家。   “你都要回家了,为什么反而一直不快乐?”大胖鱼不禁问,这一天都没见过江芙笑了,特别越夜色越浓,她面部表情越严峻。   贺朗听到回家,可是一路都兴致勃勃的。   江芙伏身在他耳边道:“因为……我不知我是不是拥有陆娘子那样,痴心痴爱的人惦念我。”   她害怕回去,面对的是责问,是难堪的揣测。   江芙让他在没有人影的地方,把自己放下了。看着变成黑点融入夜色的黑鲲,江芙有些落寞。   她迈着沉重地步伐,走向母亲的院子。那里还亮着灯,在深秋很温暖的模样。   一个女子,落水失踪几月,又再归家。   旁人定是会好奇,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回来的。   是遇到了好心人,还是遇到……坏人,还是两种都遇到了。   一个婆子带着两个丫鬟巡夜。   “有人在那里。”   “六姑娘。”舒妈妈先是吃惊,后喜上眉梢,整个人都透着欢悦。   她对两个小丫鬟道:“你们两个不要乱说话。”   舒妈妈携着江芙去主母那儿。   “姐儿,你去……夫人可担忧想你了,日日派人去找人,各处都安排了人。”   江芙垂首:“我也很想念母亲。”   “芙儿……”卫芷看到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抱着她,又哭又笑,“我就说我的芙姐儿,能逢凶化吉,怎么可能就去了。”   江芙掉下眼泪,跪在地上,抱着母亲的双膝。她的母亲有白发了,垂落的青丝里掩藏了一撮银丝。她原本是没有的。   “女儿让您担忧了。”   卫芷抚去女儿脸颊的泪珠:“回来就好,日后万不要调皮去水边玩耍了。”   她扶起女儿,对身边的下人道:“六姐儿落水得了风寒,养这几个月总算康复了。”   江芙为怀疑母亲,感到自责。原来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这个女儿,以病弱掩去人失踪的事。   不论古今,制度如何,法治如何,有些情感总是互通的,比如母爱。   卫芷带她去沐浴,亲自为她泼水,递衣服。   看到女儿肌肤无损,可见是没有遭受过大罪的。起码表面看起来是如此。   她用软布裹着女儿的长发,然后道:“芙儿头发明日再洗,今晚先睡觉。”   水雾蒙蒙,江芙舒适地眯着眼睛,四肢搭在白玉砖石上,点点头:“母亲说得是。”   有妈的孩子就是好。   江芙那点忧郁的种子,全部吹散了。   府里就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了,是以她“好了”大房的两个嫂嫂都来看望她,吃食和绸缎堆满了屋子。   江芙蹙眉:“嫂子们给多了,我就一个人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匹布。”   有百匹之多。   二嫂在家被娇养了,对东西没有概念,道:“给你用,还怕少了呢。就算用不完,给身边下人用也是一样。”   大嫂出身御史之家,勤俭些,现下也不甚在意,还附和道:“就是这个理,万不要让下人们小瞧了咱们。”   江芙扫向锦绸,有蜀锦,云锦,霞锦……都是闻名天下的绸缎,一匹至少价值百两。   统共千两之物,二人就这么送给未出阁的小姑娘了。   二嫂说话,向来甜,也会察言观色。她见江芙心情不好,于是让下人端来白瓷罐,热腾腾的,浓郁香气充斥屋子,令人垂涎。   “六妹,这是嫂子特地给你炖的肉。”说着让丫鬟倒入小碗里,递给江芙。   江芙接过,尝了口,鲜嫩无比,还没有丝毫腥味。   她脸色却没有如同味蕾放松,凝看二少夫人:“二嫂,这是……牛肉?”   古人重农业,又因工具落后,用牛耕地便是很好了,所以官府规定不得宰牛,除非是牛自然死去,才可宰杀。   二少夫人笑说:“这可是五头牛身上最嫩的地方。”   京都之中,怎么能整整齐齐死五头牛?   闻言,江芙是吃不下半口。   昨夜,她借此对母亲说退婚之事。   卫芷却说无人敢退她的婚。   今天,江芙是看出点门道来了。 第58章 二姐请求   ◎白姨娘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她怎么感觉,这个小姑娘看出了些什么?◎   十一月初小寒,花枯草衰,天气降冷,昼夜温差极大。   从早到晚,卫芷都不放心女儿。让下人披衣送炉。还没到冬日,就过上了深冬的生活。   江芙眉宇倦怠,并非完全是化妆成的憔悴。她叹了口气,整理书案上请柬书笺。   自她传出“病愈”,上门求见或邀她坐客的女眷,多了许多许多。   很多从前与她八竿子打不到。   家族聚会也是常有的。   有些能推掉,有些是不能推掉。例如她三房的二堂姐江韵,邀请自己去府上玩。   江绣江韵出嫁后,很少回娘家。特别是江韵,听说是病榻缠绵,近半年来好上许多。   江芙想到此,也不由挂念大姐江绣。她带着幼子,如今在哪儿,过得又如何?   种种事情都是和“病”字绕不开。   宫里的天子也病了,又因吃药过度伤了身体,神思衰竭,只好在养心殿,专心调养身体。   朝政暂由内阁六部商议,身为内阁首辅的江松住持大局。   一时间,首辅成了名副其实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天子在还是太子时,就有些羸弱,更别说深寒一病,身子骨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江府的盛况从现在开始。   素雪为她披上风衣,江芙其实并不冷,灵力时刻护着她的身体,可谓冬暖夏凉,像空调似的。   她刚踏出垂花门,就有个小丫鬟跑向她道:“姑娘,苏公子要见您。”   江芙顿步,她原想去赴江韵的宴。   素雪道:“姑娘,您生病后,苏公子隔几天就来咱们府送礼慰问。”   江芙疑惑:“他不知道我是落水了……”   见姑娘把这事大大咧咧说出来了,素雪有些无奈:“苏公子知道。”   看着传话小丫头扑闪扑闪的眼睛,江芙道:“你和苏公子熟吗?”   小丫鬟愣了,苏公子上门拜访,很多次都是她招待,久而久之变熟了。   她被苏瑜的容貌风度倾倒,更是怜惜他对小姐的一片痴心。小姐好了后,却多次拒见他。   是以小丫鬟看不下去了,越矩来报。   小丫鬟讷讷,江芙也不欲与她浪费时间,道:“你让他走吧。”   她双眼盈泪,面色羞红,只暗以为小姐怀疑她与苏公子……   虽说没有什么,但她私心里爱慕苏瑜。   素雪扶着江芙在角门上了马车。   梨花木马车里,燃着袅袅暖香。江芙闭目不语,素雪也不敢开口。   总觉得姑娘这趟回来后,变冷了。   马车行入正大街,外面有吆喝叫卖声。江芙睁眼,撩开车帘,茶肆饭寮衣铺水摊……一幅幅画面映入她眼帘。   以及一位眉头微蹙的青年。   他头戴方巾,穿着湛蓝的袍子,腰间系白玉单佩。另一枚赠给了江芙,只是江芙没有带过。   恰好秋风拂面,二人视线相逢。   苏瑜欢喜十分,欲要和她打招呼,谁知那车帘飘飘落下。帘内的人,神色冷淡,没有再看他第二眼。   苏瑜身边的书童,也瞧见那江家小姐。他先是一惊,后是愤怒:“公子,这江家六小姐三番五次拒绝见您,如今在大街遇见都如此冷漠。”   他气不过道:“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公主不成?就算公主,我家少爷也娶得。她个落水的女人,都不知道还干不干净。”   原在失落黯然的苏瑜闻言,肃穆斥责:“何以如长舌妇般?”   “不要妄言。”他长叹一声,只觉苦涩涌上喉头,“再说如今是我高攀了……”   之前,苏家内有母后皇太后撑腰,外有镇海寇之功。隐隐压江家一头,但今时不同往日。   苏瑜神色复杂地看向马车消失的方向。   不仅仅是因江家势力更上一层,还因圣上的病与他们苏家有关。   宫外传言是圣人吃药过度,加重病情,而实则是母后皇太后苏氏给圣人的红豆粥出了问题。   碍于孝道,碍于苏家军势,皇上没有处罚苏太后,但是苏家已经落下了把柄,现在举步维艰了。   原本只是苏瑜的父亲,贪图江家的权势与之结亲。而如今是苏瑜的祖父,苏家的掌舵人,也希望二人的婚事赶快进行。   以此挽救身处尴尬之境的苏太后。   苏瑜叹道:“我们回去。”他步子踉跄。   在家族兴旺清贵时,苏瑜傲然自得,可以置身尘世荣辱,对自己冷淡的江芙坦然处之。   但现在他家走下坡,和走上坡的苏家形成对比时。苏瑜反而不敢往前去走了。   马车行了三四里,喧闹声渐渐小了。闭目养神的江芙睁眼,道:“素雪,你是不是觉得我无情。”   虽有江家的炽热权势保障,但私底下还是难挡人议论。在姑娘落水时,苏瑜不辞辛苦,甚至调用家族之势去寻江芙,听她回来了,又几乎日日上门拜访,送物。   素雪觉得以苏瑜的人品模样,可堪佳婿。   小姐为什么就不喜欢呢?   她张了张口,千思万想,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道:“我相信小姐自由衡量。”   江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说了件不相干的。她笑着道:“素雪姐姐,你比我大两岁,今年应该十五满岁,快十六了。”   在普通人家已经订完亲,早点的甚至都嫁人了。   江芙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小姐如此直白的问话,直接让素雪白皙的面颊羞红。她摇摇头:“婢子守着规矩,不敢有私情。”   “我不是要责难你,而是想为你做主。”已经到韩学士住的巷子里,她起身下了马车,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你喜欢的,又喜欢你。”   素雪怔怔,又很快收敛心绪,整理主子的衣衫,与她同进韩府。   正门开着,好些丫鬟婆子站着望着。   寻问是江家的马车,个个殷勤上前服侍江芙。   不仅抬着江芙过去,还抬着江芙的贴身婢女做轿子到内院。   进了垂花门,一位清雅端庄的妇人,在那里踱步。   见到下轿子的人里,她凝视了下,拉着江芙的手:“你是韵儿的妹妹,那时候见你还是小小的一个,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她点头:“真是标致极了。”   旁边有婆子提醒,这妇人正是江韵的大嫂。   江芙也称呼了个“嫂子”。   这女子就是嫁了,原该是江绣嫁的那个郎君。   妇人携着她走到江韵的院子。   深秋时候,江韵穿着身春衫,好看鲜亮极了,脸色冻得苍白。她却丝毫不觉得难受,旁边的丫鬟给她披上风衣,她都推开了。   她似乎没变,眸子里的反叛和肆意还有残留。   但似乎又变了,时间在她面颊和眸子里映刻了沧桑。   “二姐。”   “芙儿。”   江韵很自然的拉过江芙的手,她们小时候自然是时常一起玩耍的,自然也是拉过手的。   每次江韵的手都热乎乎,暖洋洋的。   多年后,再次牵手,却是冰冰凉凉的。似乎要凉到人心里。   江芙一颤,她观二姐的气息,代表生命气息的土黄色,消散很多,只余一截。   她阳气、精气也不足了。   江芙反客为主,赶快拉着二姐进屋里,暗暗给她输送了些灵气。   韩家大嫂子一直想与插话。   只是江韵只顾与江芙说话,也搭她的话。   江芙作为江韵的妹妹,自然也是偏颇姐姐些。   韩家大嫂倍感冷落,只好悻悻离席。   待她走后,江韵不由大笑:“不识趣的人终于走了,你们快上好酒好菜,不能亏了我妹妹。”   江芙按住她的手:“二姐姐,我们只吃饭菜,别喝酒了。”   江韵道:“你看,你在家里定是被管的太严,竟然不知酒是多好的东西。”   “你莫要怕,在我这里喝完后,玩上一天,明天再回去不迟。”   江韵我行我素起来,很少坳的过她。   厨房上来,早已准备的酒菜。   江芙看着二姐姐菜没动几口,只顾喝酒了。   她忍不住劝道:“姐姐要爱护身体。”   江韵呵呵一笑:“芙儿,从前我傻,总以为乖乖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对我好。可还不是把我们当棋子。作为工具,谁又爱惜我?”   酒入喉肠,江韵道:“姐姐也是个不争气的,求你一件事。”   多久不联系,设宴邀请,必是有事相求。江芙早已猜到,毫不意外,道:“姐姐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到的,都会尽力而为。”   江芙还没有听是什么,就已经许下承诺。江韵心中感动,道:“咱们二房三房就是和大房的人不一样,大房的人都没有心。”   此乃泄愤之言,江芙默默。   大伯在对两个姐姐的婚事上,确实不公,导致了大姐江绣的悲剧,流落外头,独自抚养幼子,不知生死。   她心里也有怨,但毕竟是自家长辈,她不好跟着一起说。   江韵道:“我夫君熬了好几年的清闲职位,只希望能干些实事。”   江芙想到江韵求她,但没想到她会在这方面求她。   她也不是做官的,更何况家中的真正掌握权力的是大伯。   她个侄女怎么去左右大伯?   江韵重重咳嗽几声,帘子忽然被双玉手掀开了。   江芙望去,那女子穿着紫襦袄,素白裙,袅袅婀娜,眉间温婉秀丽,仿若江南春水。   一瞬间,江芙只觉似曾相识。   只听旁边的有丫鬟称呼她:“白姨娘。”   白姨娘对江芙低了低头,她手里拿着件对衿的翠绿袄子。她走到江韵身后,为她披上。   “手又凉了。不是不说这几日不喝酒了吗?”声音娓娓动听。   江韵没有拒绝长袄,脸色有些心虚,然后道:“这有什么什么?还不是我家妹子来了,我高兴。”   江韵拉着她的手:“你坐下。”   白姨娘笑了下,然后为江芙布菜:“霜降后太冷,喝些参汤补补。”   江芙看着二人,然后点点头:“多谢白姨娘。”   江韵叹了口气:“芙儿,我也不想劳烦你。只是我那对爹娘是指望不上的。”   “他们只要自己过得好,哪里还管两个女儿的事。”江韵冷冷道,“如今我父亲更是不会管了,他老来得子,只怕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那个儿子。更不会为了我,去惹大伯父的不快。”   江韵唇齿苦涩:“想来,你我还有几分姐妹情。我便舔着脸来求你了。”   她是想求动江芙,江芙让其父母去说动大房。   江芙岂不知她心中所想,她道:“妹妹尽力一试。”   江韵展颜,不同方才的冷笑苦笑,这回是笑得明媚灿烂,与她穿得衣服一样。   她喝完一壶酒,抱着酒壶:“芙妹,你不知我有多感谢你。让那个混蛋得到自己想要的,不要来骚扰我们。”   白姨娘微微慌乱,扶着酒醉的江韵,让丫鬟把她送到床上,道:“江姑娘不好意思,韵儿她喝醉了,乱说的。”   江芙摇头:“她是我姐姐,我不会怪罪她。”   白姨娘放下心来,沾湿手帕亲自给江韵擦汗,整理衣裳。   她的神色温柔又认真,又带着怜惜。   白姨娘感觉有道视线在观察她们。   她慌张起身,一看是少女那双澄明的眼睛。不觉得未出阁的少女能知道些什么。   白姨娘笑说:“天怪冷的,你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回去吧。”   江芙道:“不必了,在出发前,母亲便要回去不可留宿。”   白姨娘以为是江家规矩甚严,不再说什么。于是她安顿好江韵后,送江芙出门。   白姨娘道:“你这顿饭吃得不多,回去再喝些粥。吃硬的我怕你不舒服。”   江芙点头。这确实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女人。   江芙出垂花门时,对这个女人施了一礼:“白姨娘费心了。还请你照顾我二姐。”   “若是你们有何需要,可去找我。”   白姨娘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她怎么感觉,这个小姑娘看出了些什么?   她又摇摇头,笑了,小姑娘应该不懂。 第59章 金色鲤鱼   ◎江芙那天路过池塘,偶然瞥见,破碎的冰块下,一条金色的鲤鱼游曳。◎   在夜幕降临前,江芙回到了国公府。   江芙对侍女道:“素雪姐姐,不要向别人说起二姐姐。”   素雪点点头。   江芙没想到,江韵竟然和一个女人好了,二人眉眼之间情意,熟稔感,普通的女孩子自然是看不出。   但有着现代灵魂的江芙,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和特殊。   在古代背景下,贵族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只能守着一个丈夫。   江芙总觉得这样的婚姻,很荒谬,重婚多次。没有了忠诚的婚姻,还是婚姻吗?   江韵经历了那么事,特别是与其双胞胎姐姐分离,对她的性格造成巨大影响。   有个人能照顾她,她也愿意被这个照顾,也是很好的。   而如果满足江韵的求情,让江韵过得更好。江芙自是很愿意的。   第二天,卫芷听了女儿话,皱眉道:“芙儿,你别听你二姐的胡话。”   “官场云波诡谲,今日你大伯父风光无限,没准明日就无人问津了。”   无人问津。   江芙噗嗤一笑:“母亲,又不是徐娘半老,无人问津。”   “我没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是说什么话?”卫芷赶忙否认。   江芙心中微叹,由母亲的态度,也能看出大伯父如今的盛焰。   江芙挽住母亲的手臂,笑道:“是我不会说话。”   她依偎在卫芷身旁,声音低沉:“母亲不觉得,大姐二姐太可怜了吗?”   “还是母亲也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不管了?”江芙道,“若是我以后,也嫁了个没出息的男子。母亲是帮我还是不帮我?”   卫芷道:“苏瑜那孩子挺好的,怎么会没出息。”   江芙缠磨着卫芷:“反正我都答应二姐了,母亲总不会让我失信吧。”   “每天来找母亲攀关系,博位置的大有人在。”江芙起身给卫芷按摩,“女儿说话不如她们甜,所以你不愿帮女儿。”   卫芷捏捏她的小鼻子:“别人是送金送银,你是只会说好话。可谁让你是我女儿。”   江芙知道这事成了。   她之所以敢应承江韵,不止是因二人姐妹情,还因为江松实在给自己安排了太多亲信,在朝廷和地方。   自古以来,每个权利在握的人会这么做。   身为亲戚的韩家,反倒很容易沾光。   只是之前韩家秉持清高,江韵又不在娘家走动,所以没有这方面的联系。但是财帛过多,官位够厚时,总会牵动人心的。   卫芷连夜从春姨娘那里,把老公给请出来了。   江柏还以为是自家正妻争风吃醋呢,本想好好体验把,没想到是为官事。   他打着哈欠,不甚在意:“这又什么不好说的。二丫头也是不和自家亲大伯说,反让三叔传话,拐个弯。”   卫芷瞥了他一个白眼。可不是人人的亲哥都是江松。   江松也不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好说话。   过了一个月后,韩家二子的调任有了结果,去扬州做了知府。   扬州乃是天下肥地,真是把韩家上下喜坏了。   就连素来端着的韩士林也高兴不已,为儿子的这门婚事感到很值。   以前他还因,江松处置亲家,感到恐惧和冷寒,如今这种感觉却是消散了。   入了冬,江芙又要长一岁了。   卫芷念叨着一定要给女儿半场盛大的芳辰宴。   小弟江元在那啃酱猪蹄,忽道:“姐姐,那你岂不是快和苏瑜哥哥成亲了。”   卫芷轻斥儿子:“哪能叫人家名字。”   说起苏瑜是江元的长辈,就算加上哥哥两字,称呼其名也是不尊重。   江元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啃猪蹄。心里却想着,苏瑜给他带来的南方特色吃食。   有这个姐夫真是太好了,可以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还有好玩得。   江元吃完去写字后,江芙认真和母亲说了自己的婚事:“母亲,我不喜欢苏瑜。”   卫芷想不通:“苏瑜温和有礼,且是真心爱慕你。芙儿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江芙望着母亲,定定道:“母亲,父亲少年时亦曾纯然待您,唯有您一人。为何您当时……”   她继续道:“这世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办法改变。”   卫芷不同意:“你过于年轻气盛。”   卫芷把手里的汤婆子塞到女儿怀里:“你说的头一件事就错了。你父亲真心待我时,我亦是欢喜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不感动。”   妇人凝望半开的窗户,风停了,余下白茫茫的雪。   “这世上最大的自以为是,就是你觉得离了某人天塌了,其实不然。芙姐儿,母亲告诉你一件事,谁了谁都可以过。就像我和你父亲。”卫芷道,“可又反过来说,做夫妻的,只要人不太差,时间长了都能处出感情。”   卫芷默默一叹,只是这感情太短暂,好像昙花一现。在江柏和春锦好上时候,就彻底没了。   她记得她刚生女儿那会儿,他还是莽撞的少年人,总是喜欢看女儿,喜欢黏着自己。   她那么快放下对吴世子的执念,不仅是看人家夫妻恩爱,也是因自家丈夫可爱。   只是人心易变,容易爱,也容易忘。   卫芷握着女儿的手:“苏瑜爱慕,嫁给爱慕自己的人,会很幸福。”   江芙清醒道:“他也会像父亲那样,有另外的女人,并和她们有孩子。”   “吴蓁的父母恩爱,可是吴郡王还是有庶子庶女。”   江芙:“母亲,我想要不变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与苏瑜玩笑般的约定,她觉得那不是不变。   她占着天然的劣势。   哪一日他背叛诺言,可以以大丈夫皆是如此,抹去曾经。   她若是阻碍他,会被认为妒妇。   卫芷看着琦年玉貌的女儿,心中震惊。她没想到女儿有如此的清醒认知,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芙儿,你能永远不变吗?”   江芙摇头。   卫芷道:“你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变,又怎么能要别人一成不变。”   江芙有些难过:“娘亲,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也只有我。合乎天地阴阳,从来没听说一阳多阴的。”   卫芷皱眉:“孩子,你可别看那些不切实际的话本。什么才子佳人,都是骗骗那些不得志的书生,闺阁里单纯的小姐。”   “你作为主母,掌握后宅内务,又有母家撑腰,谁敢辱没你?”   隔了千年的价值观,江芙不欲再争辩,无用。   江芙垂眸:“我不想嫁。”   卫芷以为女儿是不想嫁给苏瑜。   “芙儿心中是不是有人了?”卫芷不由自主道。她把江芙能接触的少年都想了边。想来想去,除了自己兄弟,就是吴氏兄妹。   难不成是吴蓁的哥哥?   那吴修文也是一表人才,门楣也是般配。   最让卫芷心动的一条是,吴郡王府世代袭爵,又是皇室宗亲,比镇守东南的异姓侯稳固多了。   毕竟只要当今天下的主人,还姓吴,吴氏宗亲就永福。   卫芷想着,觉得这样也是最好的安排。和曾经斗来斗去的姐妹成了亲家。   卫芷和丈夫说了自己所想。   一向听她话的江柏,却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芷娘,咱们女儿的的婚事,大哥明确说了,要与苏家结亲。”   卫芷皱眉:“苏家的太后不是暗害……”她没有说下去。   江柏道:“此乃宫闱倾轧,真真假假,咱们外人又哪里得知真相。”   “我大哥想用苏家灭了北方戎狄。这仗打起来,至少也得十年八年。苏家跨不了台。”   卫芷冷哼:“你是想说,你大哥在内,苏家在外,互为照应。”   江柏一笑,否定道:“原先是这么说。可现在局势变了,苏家的太后倒了,现在是苏家臣服我们江家。”   卫芷越听越冒火,就好像平地架了盆火,有人又泼了油。“大哥,这是干什么怪吓人的。”   本朝太·祖余威还在,他最厌恶结党营私。虽然现在国情不同了,但是还没有人像江松这么放肆。   卫芷道:“圣人总有病好的时候。”   江柏看了看四周,夫妻间谈话,丫鬟婆子们就没进来打扰,给他们独处时间。   见没人影动弹,他小声道:“当时苏太后拥立圣人,也是有圣人体弱的原因。”   卫芷的出身刑法之家,家风严谨,她父亲祖父从不敢有此等想法。   她只是在史书上读过。   “圣人的亲舅家,原是宰猪的。他们想想福就好了,操心的事,是做不了的。”   罗锦遍身,珠玉佩戴,珍珠耀室,卫芷却心悸不已:“还是让芙姐儿嫁到宗室去,也可保一世无忧。”   江柏道:“那就不管元儿了?”   “你可知那郡王妃嫁入宗室后,再没问过家中事宜。她弟弟犯了事,郡王府都没搭救。”   “皇家宗室得以永福,一则血脉,二则清闲不干政。”   卫芷确实忆起赵若素,有段时间很慌张,还请自己帮忙。   小儿子得到的爵位,已经是被削减一次了。若是他日后再没什么出息,姐姐也帮衬不上忙。   卫芷犹豫了,手心手背都是肉。   女儿的婚事,不是为她找如意郎君那么简单。   就这么拖拖艾艾着,冬也深了,年也过了。   江芙把所有苏瑜送的东西,都给送了回去,就连母亲弟弟那里也给搜罗出来。   那幅很是喜爱的秦明礼遗作,江芙也完璧归赵   她不想嫁人,也没必要拖着人家。   苏瑜也把她家的回礼给退了回来。   至此二人两清。   江芙眉间的红点愈发鲜明。心中澄澈安宁。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万物复苏,雪融冰开。   江芙那天路过池塘,偶然瞥见,破碎的冰块下,一条金色的鲤鱼游曳。   鲤鱼的眼睛冷冷的,淡淡的,像人般有情绪秉性。   她脑海闪过一个身影。   -完- 第60章 斩断尘缘   ◎师父的意思,斩断尘缘者也不一定能成功得道。◎   身穿粉衫翠比甲的丫鬟,匆匆过来:“六姑娘,大夫人要见您。”   绽春之景,无心欣赏。侍女们给江芙理了理衣裳,向一照院走去。   在她转身的刹那,池塘里的鱼儿,跃出水面,甩了圈圈涟漪,碎冰沉浮。   春寒乍暖,还残留冷气。粉衫丫鬟掀开暖阁的帘子,江芙进去。   少女披青莲披风,穿绣纹的白衫素罗裙,携来一阵风霜。让人面凉,精神为之一清,抬首间又不禁来者的清绝艳寒倾倒。   见女儿出落的如此标致,卫芷喜上眉梢。不说江家的姑娘中,就连在京城里,也是首屈一指了的品貌了。   她嗔道:“穿得太少了些。”   江芙的母亲卫芷在,大伯母刘氏在,二伯母于氏在,大嫂二嫂也在。   府里的女眷都聚集一起了。   江芙垂眸,一一施礼。   她行完礼,卫芷把她拉到跟前,手握着她的手,感觉不凉,才放下心来。   大夫人笑说:“咱们府上姐儿很多,小时候看着都粉雕玉琢,俊俏极了。没想到最后出落最好的是芙姐儿。”   二夫人也跟着附和。   一席话说的卫芷高兴。   二嫂佯作愁叹:“可惜这么个美娇娘,终是要到别人家去。”   她眨眼:“真恨不得,我是个男儿郎,娶了六妹妹。日日相对,忘俗忘尘。”   她这玩笑话一出,暖阁里的气氛欢悦活泼起来。   江芙道:“愿孝于父母膝下。”   众人只当她害羞腼腆。   大夫人道:“芙儿,我也是看你长大的。你今年入夏要行及笄礼了。女子及笄,男子加冠,当成人成家。”   卫芷暖着女儿的手,道:“母亲不喜说虚的。你与平波侯嫡长孙的婚事,我们定在明年春夏交际。”   两房少夫人纷纷祝贺。   “那苏公子,可是才貌出众,冠绝京华。”   “与六妹妹天作之合。”   六姑娘问出了句,不可思议的话:“苏公子还愿意娶我?”   “六妹妹痴了。”大嫂道,“门当户对,父母之命,苏公子怎么会不愿娶你?”   江芙默然,苏瑜愿意娶她,她不愿意嫁他。   非但不想嫁给他,还不想嫁给任何一个古人。   她掠过长辈们温柔端庄的笑脸,她开始既恐惧又难过,她不想过她们一样的生活。   不论是如何甜蜜的爱情,还是富贵的锦缎,都比不上自由。   这世上自由虽然可贵,但是还有比自由还可贵的。   卫芷为女儿梳发,感慨道:“那年夏天生了你,没想到这么快芙儿就要及笄成年了。”   江芙道忧悒望向她:“母亲,我已经交信物归还苏公子。他也归还了我谢礼。我们还能在一起?”   “只怕心中有间隙,不会快乐的。”   卫芷抚摸女儿的长发,道:“我交你的那些你牢记。还有你外祖父位列九卿,祖父袭爵公侯,大伯朝中势力雄厚,你还有个弟弟。”   “芙儿,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必怕。”卫芷道。   江芙:“母亲,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她近来身体越发轻盈,自觉吃五谷有损清洁,已食用的很少。   她明显和普通人不一样了。   手握机缘,又有切实的基础。她不愿放弃。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天地蒙蒙,淅淅沥沥的雨水渲染远山近地,柔软地细雨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人的面颊。   江芙下了马车,到大觉寺门口,素雪为她撑伞。她摇头,她穿戴帽兜披风,并不寒冷。   “素雪姐姐,你自己用吧。”   素雪不知如何是好,驾车的青年,冲她道:“再不进去,小姐都快走远了。”   素雪挽着的发髻微湿,双眸亮晶晶,嗔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青年手抬了抬斗笠,露出俊朗的面容,白晃晃的牙齿。他笑得灿烂:“是我不好,有私心,想多看你一会儿。”   素雪嗔怪,气得跺脚,转身飞快离开。白皙的面孔上飘过红晕。   雨水混合浓郁的芬芳,令人心情绵绵舒畅。江芙踏在青青石板上,扣响了佛寺后院的玉兰院。   那丛丛雪白的玉兰探出,被细雨打湿,簇簇垂落在白墙。   没有小和尚启门。她轻轻一推,门吱嘎开了。   硕大的玉兰树下,一僧,一盘棋,一壶酒。   净明宽大的缁衣,拂去酒壶上沾的湿花瓣,手执青玉酒壶:“檀越来得正好,酒尚温。”   寒食节与清明节时间相近,故本朝合一,俱为寒食日。   这三日祭祖扫墓,禁生烟火,吃冷食,以喝酒暖身。   江芙低头,石凳上是密密的雨水,光是看就湿冷无比。   净明微笑,挥手一过,另两个石凳立刻洁净干燥。   即使江芙知道他特殊,还是惊讶了。   “师父不同凡俗。”江芙斟酌话语。   净明从袖中抖出一杯琉璃酒杯,玲珑剔透泛着五彩光泽。   为她倒上一杯酒。   “果酒。”净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师父如何能像你这般逍遥?”江芙举杯,愁出酒中来。   净明:“江檀越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   江芙饮下之后,话也变的畅快了:“舍弃了原有的,也没有得到想要的怎么办?”   “我没有师父这般的本事,只是身体好些罢了。”   净明起身,一朵玉兰恰好落在他掌心:“有了法,还怕没有术吗?”   江芙沉默片刻,又道:“师父你有家人吗?有过爱人吗?有过朋友吗?”   “舍弃家人爱人朋友,抛弃一切,是一切很残忍也很痛苦的事。求道之路是如此的……”   净明回首,眼睛含笑,又有些许慈和,像长辈对待无知的晚辈。   “是谁告诉你求道就要抛弃父母亲缘?”   江芙摸摸眉心:“那为何,当时我那儿会消失……”   净明长长一叹,眼神有了一丝落寞:“人有了牵绊挂念,就可能分心,就可能滋生贪念,就可能产生恐惧,求道之路上自然不会用尽全力。所以最后徒劳一空。”   “有人斩断尘缘,便能专注一心,成功得到。也有人斩断尘缘,还是躯体衰老,面临死亡。”   江芙疑惑:“师父的意思,斩断尘缘者也不一定能成功得道。”   净明抚摸玉兰树干,哈哈一笑:”道么?玄也。” 第61章 叛逆至极   ◎好好好,看你教的好女儿。◎   绵绵细雨越下越大,滴滴成珠,从天滚落。   “求道之路,无人能替你做选择。”净明道,他抚摸粗糙的树干。   江芙望向他的眸子,问:“净明师父,您是如何斩断尘缘的?”   净明手一顿,眼前闪过垂泪的老人,懵懂的孩童。   愁肠满结,只剩几不可闻的一叹。   江芙自知失言,不好再多问,便是告辞了。   她从白坐到黑,再从黑坐到白。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可把卫芷吓坏了。   卫芷看到女儿,双眸痴怔,神色萎靡。她抱着女儿身体,摸摸她的额头:“难不成招惹邪祟了?”   少女把头倚在母亲肩头。   卫芷感受到久违的沉重,她的心缓缓放下,抚摸她的长发:“芙儿,你若真不愿嫁给苏瑜。母亲就给你推了这门婚事。”   春风入户,窗前的紫藤萝簌簌拂动。   江芙凝视母亲,不由悲从心来,无限眷恋。   “母亲,我不要嫁人,不要嫁……苏瑜。”   卫芷哄她入睡:“不嫁就不嫁,你好几天不合眼了,先睡会儿,然后醒来用食。”   在书房里的江松脸色铁青,今近年,他权高位重,已鲜少有人敢惹他生气。   何况这人是他同母同父的弟弟。   江柏低着头,不敢再多说了。   “不过是孩子闹脾气,你们也由着她。”江松皱眉,“你也是一府之主了,不可被妇人左右。”   江柏“惧内”的事,他也有所察觉,只是太忙了,卫芷面上又会做人。是以江松就把这事放下了,没想到竟会造成大错。   江柏嗫嚅:“可……芙姐儿都好几天不吃饭了,她年前就落了水……”   真真气煞人也。   半晌屋里静悄悄,江松喝了口茶,平复心情,道:“下午你带着卫氏与芙姐儿一起来见我。”   江柏“嗯”了一声,告退。   听到日理万机的大伯父见自己,江芙抽出掩藏床底的盒子,摩挲晶莹青玉佩。   卫芷进来,安慰女儿道:“别怕,你外祖父还提携过你伯父,他怎么也得念下情。”   “你手里的玉佩,怎么我没见你戴过?”卫芷好奇道。   江芙收回袖笼里,道:“朋友送的。”   卫芷以为是同龄女孩互送些玩意呢,她微笑:“芙儿,你觉得吴蓁的兄长如何?”   江芙道:“母亲,还是先退了苏家再说。否则有些不合情理。”   卫芷看女儿果然因退婚,精神大振,言谈举止恢复正常。她高兴不已,应和道:“该当如此。”   江柏携着妻女去一照院。   大夫人牵过江芙的手,没有半点怒色,唯有亲切与温柔:“等会儿,你伯父来了,你不要和他顶嘴。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须谨慎些。”   江芙知道大伯母,说的这些事肺腑之言。她点点头:“我晓得,不会顶撞长辈。”   初春,江松惯犯咳疾,他是带着咳嗽进到内堂。引得江柏懊悔自责。   江松坐在上首,问:“芙丫头,你不满意苏瑜。他有哪点你觉得做得不好?”   江芙施礼,回道:“是我不好。”   江松摆手:“一家人,何须客气。”   他眸沉似水:“他哪里做得不好,我就让他改。”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江家的姑娘不需要作委屈态。”   江芙沉默,然后盯着自己的脚尖道:“我从小读诗三百,开篇即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然后寤寐思服。”   “小辈对苏公子无意,没有那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之心。若与他过一生,恐潦草矣。”   卫芷的都不能呼吸了,在座所有的人脸色都沉下来。   古人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是不必两情相悦的。   江芙的想法,在现代很正常,在古代可谓叛逆至极。   卫芷起身把她拉回来,又赔不是:“大哥,她是小孩,哪里懂那些。”   江芙再次开口:“古人都是那样写,那样做的。孔丘之父母也是两厢情愿才在一起,怎么到现在就反了。”   江松把茶杯投掷地上,热水沸腾,茶香四溢。   他起身没有看江芙,对着兄弟江柏冷笑:“好好好,看你教的好女儿。”   -完- 第62章 一别两宽   ◎在这时候,还有人如此担忧关切自己。真是慧眼识英雄◎   江松招苏瑜前来。   一丛碧树下,粉衫婀娜的双寰少女,眉目含忧:“苏公子……”   苏瑜:“你找我有何事?”   双梅正是多次招待他的江府侍女,也是她大着胆子去江芙那里,为苏瑜通报。   洁白的花瓣落在青年肩头,他长身玉立,眉目端和。双梅望之,心中微痛,既怜且悲:“公子,六姑娘……”   苏瑜没等她说完,道:“我知道。我这次来也是为此。”   “那您还会是我们江府的姑爷吗?”双梅不由问道。   这句话已经逾越作为侍女的本分了。她的心在不住地狂跳,在恐慌与期待中横跳。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苏瑜神色淡淡:“大概我无此荣幸了。”   闻言双梅非常开心,又伤感不已。不管苏公子娶何人,都和她没有关系。   “怀瑾,你摸摸此画。”江松道。   坚硬如玉,光滑如肤。苏瑜抬首,欣喜道:“江阁老,这是澄心堂纸?”   江松捋须,眉目慈和,含笑道:“何必叫江大人,那么客气。苏江早已亲如一家。”   “我年纪大了,也没有精力去练笔了。”江松道,“就它送你了。”   一片值千金,更何况十片。苏瑜却没有推辞,接受了:“长者赐,不敢赐。多谢伯父。”   江松一叹:“怀瑾天资聪颖,若你是吾儿,我做梦都能笑醒。”   苏瑜:“伯父过赞了。”   若一个人突然对你无比好,不同往常,不论是否为亲属长辈。苏瑜都会谨慎当心,因为这往往代表他要做“不厚道”的事情了。   江松踱步,看向自己画过的山水猛虎图:“怀瑾,你可知唐时,有多少位公主嫁入吐蕃和亲?”   苏瑜迟疑:“晚辈倒是不曾注意。”   “哈哈,还是老朽年轻时有那个闲心。”江松淡淡道,“十五位。其中三位是帝王女,十二位宗室女。可是大唐与吐蕃依旧纷战不停。”   吐蕃甚至趁安史之乱,攻占了长安。   “可见这姻亲关系,也不是那么可靠的。”江松继续道,“张太岳与戚将军无姻亲关系,却一直相辅相成,拱卫国家,安定天下。”   来了,苏瑜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苏瑜附和:“江伯父说的是。”   苏瑜保留了最后的尊严,没有让江松亲口说出退婚的话。他道:“吾祖父年纪虽大,但仍有戚将军之志气,晚辈愿承之。”   江松满意地笑了。让人进来把澄心堂的纸收拾好,送给苏瑜。   苏瑜面上不露,心内十分迷茫,甚至欲泣之。若非他家失势,江家安可如此欺辱他家。   江松不管这个年轻人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是甘心,还是不甘心。总之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江松顾忌兄弟情谊和弟媳的父辈。再加上背后有人议论他是利用侄女献媚,才绊倒前任首辅。   他如今不需要但此污名,也不需要向人低头。   窗外,树梢红红紫紫的桑葚,苏瑜不多看了几眼。实在可喜的很。   忽然一张美人面,映入他的眼帘,在桑葚树下站着的美人,正是双梅。   她见到他又喜又惊,然后眉间是浓浓的担忧。   一股热·潮从胸中奔涌,苏瑜只觉眼眶微湿。他自幼受人期待瞩目,是贵族子弟中鲜有的文武全才。   没想到他不得佳人青睐,婚事受挫。十几年来未有过之事。   在这时候,还有人如此担忧关切自己。真是慧眼识英雄,苏瑜想到了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以及红拂夜奔。   他僵硬冰凉的身躯慢慢回暖,他道:“江伯父,小子孟浪,想问伯父要一人。”   江松疑惑:“何人?”   苏瑜的手指向桑葚树下女孩。   一片竹子摇曳,其中夹杂一两棵树木,还是惹人注目的。   江松望去,没有惊讶,笑语:“少年意气,不该老是稳重老成。“   江松拍拍他肩膀:“这才有点少年气。”   苏瑜的书童抱着锦盒,他慢慢走向树下的人。   双梅先是屈膝行礼,讷讷道:“苏公子。”   苏瑜扶起她,疲惫的眼睛里透着似温暖的光:“你叫双梅是吗?”   双梅心扑通扑通地跳起,耳根羞红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点头小声称是。   他摘下她发鬓的沾染的绿叶,道:“你愿随我走吗?”   巨大的惊喜砸到双梅头上,她似有些不可置信:“公子……真的可以吗?”   苏瑜叹气:“当然可以。”   钗摇微动,禁步拂晃。淡蓝色的长纱飘飘。纱巾的主人俨然不动。看了半晌,江芙道:“素雪,我们回去吧。”   在回院子的路上,一向冷静祥和的素雪愤愤不平:“这个丫头真是吃里扒外,怎么能勾搭……”   “这件事没有人错。”江芙道。   “再说……”江芙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们终于和平解决这件事了。”   素雪很是不解:“姑娘,没有半点生气?”   “没有。”江芙走到垂花门后的池塘,有闲情的玩水。   素雪道:“老妇都会吃醋。偏生您无心无情似的,没有半点波动。”   江芙拨动浅碧色的湖水,调笑道:“何以老妇吃醋?素雪姐姐现在也能体会那般的心情了?”   “姑娘。”素雪作小女儿姿态跺脚,“那陆娘子的丈夫回来了。”   “哦?”江芙神色微动。   素雪说得起劲:“陆娘子四旬有余,快五十的人,总算盼到丈夫活着回来了。更奇异的是,贺相公容颜依旧俊朗,没怎么变老。”   江芙微微蹙眉,还是有人注意到他们了。   素雪气愤:“只是这人回来了,心却不怎么好。竟还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   江芙转头看向素雪,不能相信:“贺相公有别的女人了?”   恰好此时,一只金色的鲤鱼游水,划到她手里。   素雪点头:“若非是二女在街市上争吵,我们都还不知贺相公回来了呢。”   “贺相公也太没良心了。陆娘子没有改嫁,为他赡养母亲,他又琵琶别抱。”   江芙感觉手心微痒,她低头一看,对上鱼眼,竟读出来似人类的尴尬窘迫情绪。   素雪因着有了心上人,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她难得絮絮叨叨:“幸好贺相公终究是个君子,没有抛弃陆娘子,让那个后来的女人做小。”   后续一出,江芙的手慌乱,金鲤鱼也跃出水面。水溅湿了江芙的裙摆。   她起身不知是为贺朗的事生气,还是为鱼儿的事生气。   江芙道:“素雪,把这只鲤鱼捞起来。”   “今晚我想喝鲤鱼汤。” 第63章 我讨厌你   ◎她不想成为谁的附庸,她想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不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   江芙还是没有把鲤鱼煮了。池中锦鲤本就是用来观赏的。   素雪弯腰,用琉璃器皿将鱼儿呈入水中,还摘了枝繁花碧叶插在水面。   鱼游花,在晶莹剔透碗里闲适,致雅。   只是江芙的现世没有闲适。她退婚的消息终究在京中传开,女眷圈子里私下议论纷纷。   这天,江元学堂休假,他跑到姐姐那里玩。他的脸贴着琉璃碗,睁着大大的眼睛:“姐姐,你这哪里得来的鲤鱼。鳞片和模样都神气极了。”   江芙伏在案几上,抄写经书平静心情。她看都没有看,道:“若是你喜欢,你就拿去。”   鱼尾甩了水花,溅到江元脸上。   江元不怒反喜:“这条鱼好有灵气,它分明不想离开姐姐你。”   谁知他说完这句话,又被鲤鱼溅了一脖颈的水。   素雪给他递上毛巾,把他拉远些,无奈地劝说:“我的小祖宗,你何苦去招惹一条鱼。”   江元随意抹了下脸和脖子的水渍,笑嘻嘻道:“我来看姐姐,不是来添乱,是来关心你。”   江芙哼哧一声:“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又不怕。”江元自是关切她退婚之事,身为同父同母的姐弟,关系自然不一样。   江元拍手:“好,随她们说去。姐姐你一辈子不嫁,我养你一辈子。”   他的姐姐慢慢转首,许是暖风熏人,女子的眸子滢滢,似一轮弯月揉碎湖泊。   良久,她胸中万千言语:姐姐小时候没有为你白操心。你要好好努力才是……   可是江芙说不出,她无法给予别人承诺,也就无法要求别人。   这时候,卫芷令下人端来碎冰奶酪进来。江芙喜欢吃这个,特别是炎炎夏日。卫芷防止她贪杯,往往不让她多吃。   谁知才春末就送来了。不过北方的春天一般很热,今年也不例外。   看到儿子也在这,卫芷不免训斥几句,让他不要贪玩,回去温习功课。   江元自然是不愿意的,看着两姐弟吃完后。卫芷又让他们吃了块糕点暖暖肚子。   她道:“这世上既为至亲骨血,就该相互帮扶。”   江元欢快应诺。虽然是卫芷管教他多,但是他的性子像父。很是乐天活泼。   江芙低声道:“母亲放心。”   卫芷把儿子撵走后,道:“我们老一辈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芙儿你有两情相悦结为夫妻的想法,母亲不会驳斥你。我也曾为女儿家,是很能理解你的想法。”   “只是这些话,万不要放在台面上说。”卫芷担忧道,“这样的话会引起老辈人的反感。”   江芙心里愧疚:“那日让母亲失颜面了。”   好在江松等人都把她当做小孩子,只以为她多看了几本话本,说话脱离实际。   卫芷噗嗤笑了,眨眼道:“我女儿还真厉害,竟然敢言词直对你大伯。”   “他现在可是第一等的,谁都不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江芙又有好奇,问道:“母亲兼涉文史,还记得吴起,商鞅,霍光,张白圭吗?”   吴起、商鞅都是战国时期的变法家。前者强壮楚国,后者强盛秦国。   ……   卫芷皱眉思索:“芙儿,你何必说扫兴的话,再说……”天塌了,也有人顶着,何况天塌不了。   一颗小脑袋从半开的窗户外露出:“姐姐,母亲,我知道!”   “吴起商鞅都是卫国人……,二人都得罪的权贵,前者被贵族追杀,抱着楚悼王的尸身被射死,后者车裂死。霍休是汉武帝认定辅臣,擅权废帝,最后夷族。张太岳,大伯父最喜欢他。他殚精竭虑,政令利于民斥于吏,又全力支持戚将军,平定四方。可为明之第一宰相。只是最后也落得抄家结局。”   江元说得兴起,也不顾母亲的警告。他拍手称快:“吴起真是死得轰轰烈烈,那些射杀他的人也因辱楚王尸身,被斩杀灭族。畅快!”   “大丈夫应做如是!”八九岁的小孩子,铿锵有力,志气壮于天。   卫芷的气全消了,怜惜地招招手:“快过来,外边怪惹得。”   她为儿子擦擦脸,小脸蛋因激动红扑扑的,额头布了细汗。卫芷道:“你虽知道,但也不能卖弄。”   江元冲着姐姐作了个鬼脸。   江芙竟然在九岁的弟弟身上,看到了官运之气。她以往是看不到亲属的气息,越是至亲越是朦胧一片,不能明晰。对外人倒是可窥一二。   江芙笑着调侃:“江家之重,任于君之肩?”   江元点点头。   一双儿女和睦,卫芷方才的说教之心没了。   晚上睡觉时,江芙卸下梳妆,看到压在桌边花笺。   二姐江韵约她赏花。   江芙叹气。她不太想出门,外面现在太过纷扰。   亲的堂姐妹,江芙次日还是去了。   素雪问:“二姑娘是真的约您去赏花吗?”她自小和这些姑娘们一起长大,了解她们的性格。   虽是同族姐妹,但江韵最在乎的是江绣。素雪对着她不是很喜欢,总觉得她怪怪的。   柳絮飞逸,江芙轻咳:“不是,大概是为我的婚事。”   作为全家现在唯一待嫁的女·性,又是恰逢江家的鼎盛时期。江芙的婚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眼睛盯着。   她和苏瑜的退婚,可比当时和他订婚轰动了。倒不是一个姑娘退婚令人惊奇,而是江松的势力壮大,对于他的亲属,人们格外的关注。   二姐还是如以往般性情,说是赏花,她院子里也没摆什么花,只是往常种栽种的花罢了。   江韵在一棵榕树下,摆了果酒,糕点,小食。   “六妹你来了。”江韵穿着一身艳丽的橙衫,她慵懒地倚在竹椅里,“我都有点担心你不来了。”   江芙让素雪端出一壶酒,她道:“这是府里新酿的梅子酒。姐姐尝尝好喝吗?”   江韵嗜酒,江芙觉得给她喝些纯度低地,总比喝烈酒强。   江韵嗤笑:“人与人之间到底不一样。”   江韵突如其来的讽笑,江芙没有放在心上。也不去探究她说的是谁。   江韵起身,抖抖长袍。橙衫上的金丝绣熠熠生辉。她抚摸袍子:“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拿起青梅子的酒壶,道:“喝梅子酒的人,也不是酿酒的人。”   江韵看江芙,笑道:“六妹妹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侯,让嫁谁,就嫁谁。所以大姐嫁给了一个年级够当她爹的男人。”   江芙默默听着,心里难过不已。她暗中派人找大姐,却没有找到。   江韵大声吼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个样子,不声不响,好处都被你们得了。”   “要是不把大姐嫁入孙家,孙从那个老不死的就不会信任他。”江韵情绪逐渐崩溃,“可是他得利后,连个女人的容身之所都不愿意给了。”   “阿姐。”江芙难过。   江韵双手捂住脸:“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和你没有关系。可是我恨,也好讨厌你。”   “你父亲是大伯的亲兄弟,外祖又位列九卿。所以就算把女子抛出去,与人结姻,也不会率先用你。”   江韵的眼珠里已浸润眼泪:“平时都说嫡庶没有什么。猖狂的才说那个。可是真正分家产,舍利益时,庶出一房是最先被放弃的。”   她似乎要把半生的不满发泄:“你有好父母,至少他们愿意也有能力,让你任性。”   “江芙,你太幸运了。生于江家微起时,成与江家富贵时。”   素雪听不下去了:“二姑娘,你也知道,不能怨我们姑娘。这都是命。”   江芙不让素雪再说下去,只道:“阿姐醉了,先去休息。我改日再来看阿姐。”   出了韩府,江芙觉得春风都冷的,让她冰凉无比,一颗心又烦躁不已。她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   一边是来自同族姊妹的哀怨、指责,另一边是父母长辈的期盼宽容。   她有一双好父母,又成年在江府势大,不必向他人低头的好时期。   可是她不仅是不想嫁给苏瑜,还不想在古代成亲。   她骨子里对自由,对现代文明的渴望没有消失。   素雪安慰自家主子,道:“姑娘,别听二姑娘说。她现在整个人都不正常。”   江芙落泪,一滴珠子滚到手边:“不是我本意,但我确实踏在许多人的尸骸高枕入眠。”   江芙真的很好奇,那些融入古代社会的穿越女孩们,想着自己用的吃的,家族中人踏着尸骨。她们有一丝后怕吗?   会不会怀疑这个世界,或者怀疑自己的思想。   她想过舒适的生活,但不是建立在奴役之上;她想有一个如意郎君,但不是在三妻四妾的制度下。   她感觉自己每一步,每一步都深深与这个世界牵扯了。   她被捆缚在这里,是谁把她留在这里了?   江芙道:“去大觉寺。”   在现代,一个女性经济与人格独立,那么她就独立了。可以不做自己不想做的。   那么在古代呢?显然没有那么简单。宗法制度壮大一个家族,也牢牢束缚每一个子孙。   江芙非常痛苦,她的痛苦在底层人来看是无病呻吟。   可见识过灿烂光辉的江芙,无法忍受这种锦绣腐烂的日子。   她不想成为谁的附庸,她想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不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   她去见谁,只要不触发道德底线,就无需向谁解释报备。   弥勒慈眉善目,笑容满面。   檀香袅袅四散。   净明一身白缁衣,年迈的住持对他道:“大师父,你的舍利已从巴蜀地运回。估计再过半月就到了。”   净明点点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劳烦费心了。”   住持道:“大师父,这回可否住持大觉寺。我老矣,需要……”   净明张口,还没答话。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闯进来,道:“净明师父,江小姐来了。” 第64章 龙女入凡   ◎这位人间贵族少女问她:“公主,如今这凡尘是你想要的吗?”◎   毕竟春末。   玉兰院里的玉兰,已经谢了。   “江檀越。”净明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平静如水。   江芙垂首,道:“师父,我无法兼顾,只觉困难重重。”   “哦。”净明。   江芙疑惑:“师父,是失望吗?”   净明含笑:“不是。你遇到的难题,许许多多的修道者都遇到过。”   “我一声‘哦’,也再正常不过。”   江芙:“那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净明手指禅院的墙壁,上门挂着悉达多四出宫门画,分别对应生老病死。   无忧无虑的王子,走出华美的金笼,看到了人间的惨象。他倍感心痛,于是斩断尘缘,抛弃父母、妻儿出家修行。   佛家斩断六根,抛却尘俗一直受汉人诟病。因为尘世之间有父母。   违逆孝道,枉为人子。   佛家对于这一点避谈,也曾为了迎合汉家本土,出过《孝经》。   净明确实指出了路。   但这是一条孤独,离亲的路。   也是江芙一早预料到,必会走上的路。   “多谢师父。”   江芙以为这话,也算说尽,方要告退。   只听净明道:“檀越若想谢我,半个月后,寺里将有一场法事。这半月间你来帮忙理事抄佛经吧。”   以净明的性格,绝不会无的放矢。江芙点头答应了。   晨鼓暮钟,江芙几近一天都在大觉寺里礼佛,抄写经书。   净明偶尔来看她,但大多忙自己的事。   一连几日,江芙的行程终是被卫芷知道了。   卫芷不许她再出门。   江芙道:“女儿想去大觉寺里礼佛,为父母求身体安泰,小弟平安顺遂。”   卫芷道:“这些,咱们都有。你不要再去了。我听说大觉寺里那个净明和尚,有些邪乎。”   正在整理书卷的江芙顿首:“母亲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郑如芳吗?”   江芙眼前闪过那张痴绝的面庞,她沉默了。   几乎听不到郑如芳的消息了。听说她在养病。   “这里的腌臜事,说出来真怕污了你的耳朵。”卫芷道,“你也快嫁人成亲了,还是要防着外男。”   “母亲。”江芙把谢先生赠予她的那几页术法夹杂佛经里,她继续道,“净明师父,不是那种人。”   “就算不是那种人,他身上也有些不似人。”卫芷当然知道,郑如芳和净明没有那种关系。   若是有,净明就算身为大觉寺的高僧,也活不下来。   舒妈妈在做针线。近年来,她上了年纪,眼睛花了,手脚也不好使了,很少在亲手做女工。   只是能给小主人做条手帕,以祝过几月的及笄礼,也是好的。   她在外头隔间听到二人议论,隐约浮现“净明”。   她走了进来,卫芷自然也是像她抱怨了江芙的事。   她道:“我听在大觉寺下头算卦的道士说,这净明和当年一夜摧兰花的和尚长得很像。”   “京城里又出了贺相公的事。搞得上下都不安宁。”舒妈妈抱怨道,“书生也不专心读书了,竟想着出海奇遇。年纪大的富翁不安享晚年,也去求道修仙。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人人不勤,惹得民生凋零。”   “亏得大老爷,勒令他们回去读书过日子,才没出事情。”舒妈妈叹气,“只是那贺相公被抓有些冤枉了。”   卫芷冷声道:“冤枉什么,停妻再娶,就够他受得。”许是同为女人,她很是怜惜陆娘子的遭遇。   这回江芙真的惊讶了:“贺相公被抓了?”   妖言惑众,引动京师混乱。贺朗被扣上这样的帽子,自然就被江松党系盯上了。不独是他,京城里的方士也被抓,甚至牵连到读书的儒生。   全城高压下,卫芷让她这段时间别出门,江芙还是偷溜出去。她装扮成男装,带着素雪和小厮去城中。   很明显感受到,茶肆食馆没有了以往的繁华。就连学馆的先生,教书时都是颤颤巍巍。   江芙疑惑,大伯到底是要抓方士还是要对儒生下手?   偶尔一间茶肆有几个人。   江芙领着人进去了,还遇到了熟人。   那人脱去了从前的青涩和直楞,变得成熟稳重多了。   江芙想与他打招呼,谁知二人就此擦肩而过。   江芙遇到故人的好心情,没有因此被破坏。她现在的容貌体形,较之幼时很有改变。卢秀生认不出她很正常。   江芙转念,包了卢秀生他们隔壁的雅间。   二人一别五载。卢秀生也从秀才晋升举人,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   一人道:“卢兄,你可真是走了大运。”   “何以见得?”   又有人神神秘秘道:“卢兄可知明年会试的主席官是谁?”   先前祝贺的人道:“江首辅。”   “介时,卢兄可就是的江阁老的门生了,前途岂不是一片光明。”   然而书生的脸上却没有喜色,反而皱眉道:“是喜事忧还不一定。”   其余的人闻言,面面相觑,很是不解。   素雪看着自家姑娘,执着茶杯,浅浅啜饮,也不说话。眉间时而笑,时而凝肃。   她不知,江芙正在听隔壁说话。   卢秀生继续道:“你看现在一片肃严,我听说江阁老不仅抓了方士,还抓了儒生。那些儒生都曾联名上书驳斥过他,谁知他是不是借此扫荡邪术的名义,排除……”   众人都惊呆了,唯一人回过神来道:“卢兄慎言!”   江芙叹气,天子病弱,久治不愈,大伯父总览朝纲,已经有人不满了。   而一个国家,最先愤懑的一般都是读书人。特别是有威望的读书人。是以江松借此排除异己,杀鸡儆猴。   毕竟儒生脾气大,但也最好拿捏的。   “我们走吧。”江芙起身,她今日已让人去大觉寺告假。   她要去见陆娘子。她想弄清楚,贺朗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   因为她总有种预感,那女人是她认识的人。   走到城西的巷口,江芙打听到陆娘子居住之所。   她轻扣铜门,出来开门的是意料之内,情理之外的女人。   是一袭红衣的明月公主。她还未擦拭干净脸上泪水,便看到江芙,惊讶道:“是你。”   两人相视,怔怔半晌。   江芙猜测那个陪伴贺朗的美貌女子是她,但真的到自己面前时,仍是有些不能接受。   “何人来了?”一道端庄温柔的声音响起。   是穿着紫衫罗裙的陆娘子。陆娘子见到她先是惊讶,试探道:“您是……江……”   陆娘子对人面的记忆很厉害,但也不敢确定这人是不是英国公的女儿。   她害怕认错,污了贵人。   江芙点头:“陆娘子,我是江芙。”   陆娘子惊喜交加,她失去了仪态,去拽江芙衣袖,就要跪下:“还请江姑娘救救我相公。”   她不是病急乱投医,她认为这是最好的能救丈夫的途径了。这是英国公的嫡女,她的大伯就是当朝首辅,也是抓她丈夫进监牢的人。   她没有能力去怨恨他们,她只想恳求他们能放了自己的丈夫。   无疑江芙能说上话,毕竟他们是亲人。   江芙扶起陆娘子:“进去说话。”然后她吩咐跟来的下人在外边等着。   素雪想跟着进去。江芙止住她了。   明月望着她们二人离去的背影,有那一么瞬间觉得羞窘万分。   在几月前,江芙在她面前,还似尘埃般微不足道。可如此,她竟是能救贺郎的人。   贺郎是被人间最大权势的人抓了,那江芙能帮上忙,说明她身份定是不差。   明月眼眶微红,难过不解,明明她身份是世间罕有的尊贵。在这里,却什么都不是了。   江芙被陆娘子小心翼翼请进内堂,然后她对直愣愣的明月吩咐:“你快去沏茶给江姑娘喝。”   明月不禁反驳:“我怎么能给她沏茶?”   脾气好的陆娘子对丈夫的小妾,总觉得忍耐力下降。她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故作矜贵?”   江芙连忙道:“陆娘子,我并不渴。你还是快说说你丈夫的事。”   陆娘子也懒得和明月置气,她看出这女子家世是有些不同寻常,但是私奔过来给郎君做小,就要低头,就要听她这个主母的。   “我家郎君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他哪里敢犯事。”陆娘子瞪了眼明月,“他遭遇此劫难,也和这女子有关。我相公和一李侍郎的公子交好,那日二人喝得宁酊大醉,她在一旁侍酒。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就传出出海仙遇的事,然后被江阁老以……”   江芙总算明白了,看来是贺朗喝醉酒说漏嘴了,才有了牢狱之灾。人心都是贪婪的,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又有奇幻的经历。   那些得到消息的人,可不是想从贺朗身上扒出些东西。   江芙看了眼明月,然后对陆娘子道:“实不相瞒,陆娘子我认识这位姑娘,能否让我与她单独说会儿话。”   这个少女是拯救相公的唯一可能性。那些昔日夸赞她技艺的夫人、小姐,都恨不得离她远些。   陆娘子自是不敢驳她的意。Ding ding   等房间里还剩二人时,压在明月心头的那股窒息感消散不少。   江芙道:“公主,你真正要找的人不是贺相公。”   “公主”让明月有股羞愧感,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决意跟随贺郎入凡间的那一刻,她已经丢却了过去。   明月还记得要救贺朗的事,她道:“我要找的是不是他,可是我爱的他。”   千年的时光里,她从没求过人,她喉咙仿佛塞了团棉花,可是内心又火急火燎。她艰涩道:“还请江姑娘救救贺郎。”   江芙进来后,一直温和有礼,但是没有给确切的讯息。   好在江芙给了明月她想要的答案。   末了,这位人间贵族少女问她:“公主,如今这凡尘是你想要的吗?” 第65章 世间罕有   ◎师父不好了,外面的人说要您放江檀越,还要您投案自首。”◎   江芙不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知不知道,她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很多人毕生所求。   甚至那些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   明月还没来得及回答,江芙就转身离开了。   江芙疑惑,但是不想听她的答案。   这答案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不是明月,也永远不会踏上明月走的路。   江芙没有回家去寻长辈,放了贺朗。她首先想到一个人。   她刚拂了大伯父的颜面、规划,这时候不论是自己去求他,还是让父母去求他,无疑都不合适。   天边泛起红霞,炊烟袅袅升起。   素雪坐在马车上出神,她眼睛闪着光又有些渺远。   江芙笑道:“你在想他。”   素雪回过神,羞红了脸,低声道:“姑娘在说什么呀?”   江芙叹了口气,无奈地摊手:“你家姑娘有些不幸,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会你这种心情了。”   素雪摇头:“姑娘,别瞎说。这世上好郎君多的是。以咱们国公府的荣贵,还不是任您选择?”   江芙挑眉:“我要是看上一个清贫的好郎君呢?”   她说的更劲爆些:“我要是看上一个身为奴仆的好郎君呢?”   素雪水眸睁大,不可置信,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您怎么能喜欢那样的人。”   “还是在素雪姐姐心里,贫穷或者身处奴籍,就不可能是好郎君?”江芙道,“李玉写的折子戏很好,我很喜欢。若是他和我一个时代,没准我会欣赏他,乃至爱慕他。”   李玉是前朝首辅申时行的家奴,但他偏偏天纵奇才,在读书上很有造诣,时常替小主人写功课,引得先生赞赏不已。   可惜他父亲为奴,他也是奴,不得参加科举,悲愤抑郁不得志,只好以创作戏剧寄托志向。   苏瑜手中仿造的“一捧雪”玉杯,就是由他改编成戏剧的。   素雪虽然不博学,但是也略知那是个仆人,从事三教九流的行当。   她道:“姑娘不要乱想。您该嫁给真正的君子。”   江芙低笑:“在你们眼里的君子,许是门当户对,才能被称作君子良人。”   素雪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到了大觉寺,江芙对她道:“你不必跟着我,你去看看他。”   一青年笑容灿烂,在佛门对素雪招手。   素雪笑开怀:“姑娘,他这是。”   江芙道:“他想见你,又知我们这半月都到这里礼佛,就到这里等着。”   江芙进大觉寺好多次了,但从来没有这一次这么坚定。   玉兰院的小和尚摸摸脑袋:“江檀越,师父说您今天下午会来,您还真来了。”   江芙道:“是啊,净明师父神机妙算。”   净明出来了。   江芙望望那棵玉兰树:“师父,为什么一条龙甘心到人间当虫?”   净明道:“因为爱。”   他没有任何情绪的说出这三个字,江芙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吐槽。   净明问:“又是谁能让一个人斩断尘缘?”   江芙仰头看天空,红霞光芒四射,又有形态各异的云朵飘逸。   她道:“因为尘缘已经成为阻碍。因为想做自己。”   “我能做到的事,为什么要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耽误。”   就算她追道求仙,但也不妨碍她孝敬父母,照顾幼弟。   父母赋予了她生命,但不代表她是他们的。   她不想打断骨头,柔顺,贴服。   江芙暴露出不似清闲的神仙的欲·望:“我不想像任何人低头。”   她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没有了淑女的仪态:“我要平视这个世界。”   净明拍手:“好。”   小和尚不明白二人说的,玄里玄气得。他退下,驻守院门。   净明对她道:“说出来,就要做。”   “从现在一刻就开始。”净明挥袖,从宽大的袖袍里掉落十几本佛经。   他嘿嘿一笑:“每天抄一本。”   江芙绝倒:“好多。”   净明道:“以你现在的内力,还绝得多吗?”   江芙细细想,还真不多。如果不是想隐藏,江芙可做到瞬移百里,下笔如飞。   她心里还有个事,道:“净明师父能就一个人吗?”   净明道:“你是说陆娘子的相公。”   “你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净明笑道,“我以为你会见死不救。”   江芙抚额:“大师,作为被你看重的人,我有那么冷酷无情吗?”   小姑娘道破了他那日的玄机。   净明哈哈大笑。京都女郎繁多,清贵貌美的也不少。可论起机缘和天赋,只有二女脱出。   一个是安郡王的嫡女,一个是英国公的嫡女。   有时候穷人嫉富人,也并非完全无理取闹。富贵之家的机运确实比贫穷之家高些。   因为就算贫寒之家看到了,也不敢去抓,或者懵懂错过。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   净明道:“贺朗固然薄情负心,可是罪不至死。而且只怕他死了,还图留两个好女子郁结。”   江芙不由问:“那师父,是不是要趁今晚夜色尚好,劫狱?”   净明咳嗽不已,道:“汝是朽木?”   江芙哀怨道:“还请师父雕琢。”   净明道:“我想你也有所体会,在尘世里,王法大于术法。”   “凡间的事,自是用凡间的手段解决。”   天色快晚了,江芙抱着本佛经回家了。   她刚回到院子,就看到下人们跪了一地。   卫芷坐在庭院中间等她。   江芙心有愧疚,还不知与母亲如何说这件事。她主动认错道:“女儿下次不会这样了。”   卫芷嚯的起身,看了看她的男装,然后气血上涌,怒火腾升,甩手给……素雪了一个巴掌。   素雪没有怒色,只是赶忙跪下认错。   卫芷冷哼:“就是有些人哄着小姐玩,把主子带坏了。是你们承受的起得?”   连一向温和的舒妈妈,看着素雪都是满脸的不赞同。   江芙知道这时候不能硬碰硬,更不能为素雪求情,否则以卫芷性格,会对素雪成见更深。   江芙再三认错,哄好了卫芷。   等人走后,江芙扶起素雪,歉疚不已:“素雪姐姐是我连累你了。”   素雪扯扯嘴角,摇头:“姑娘,确实是我做下人的孟浪了。”   江芙深吸一口气:“在我眼里你不是下人。是和我从下长大的朋友,姐妹。”   这是穿越女惯常说的话,却是江芙的肺腑之言。   她给素雪敷药,然后把交给她一个匣子。   素雪打开后,不是为立马的银钱感动,而是为两张卖身契热泪盈眶。   “小姐,您这是。”   江芙道:“素雪姐姐,这是我很久很久之前就要做的事。也是我该做的。”她无法拯救千千万万的底层人,却可以拯救身边的人。   “这些银钱和田宅是我送你的嫁妆。”江芙道,“你相中的人,很好。但是人心善变,不能保证每个人不变。田宅不要易主,一直是你一人名字就好。”   素雪就要跪下。   谁知江芙冷冷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下跪’。”   “我这个人很怪。”   素雪没有跪下,她拿着自己和情郎的卖身契,哭笑道:“姑娘不怪,姑娘是我见过做好心的人。”   江芙摇头:“你觉得我心好,不过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太坏太冷漠罢了。”   次日,江芙就得到贺朗被释放消息。   原来是圣母皇太后,有感佛祖慈悲,梦到了释迦牟尼。于是下了懿旨,大赦天下。   圣上存在感很弱的生母,刷了这么一下威望,让人注意到了他。   显然这破坏了江松的威势。   江松气的不轻,只是面上没有丝毫表露。暗地对这个圣母皇太后提防起来。   在之后几个月参奏其兄长,扒了国舅爷的爵位。   此一役,无人再感挑战江松的权威。   现在是江芙出不去了,卫芷让人守着各个大门小门,就是不让六姑娘出去。   半个月的时间,江芙不想无因中断。她搭着梯子,在小弟的掩护下,偷溜去了大觉寺。   谁知大觉寺也有江家的仆役守着。   她望望大觉寺,门太高了,墙太高了。   “昨天的经书抄完了吗?”   江芙回头,是一脸笑容的净明。   江芙把包裹着的佛经抄本递给他。   他也不看,只拿在手里,领着她绕路进寺院。   到了玉兰院,净明问:“可有什么体会?”   “佛家重因果轮回。”江芙又道,“佛说普度众生,是度有缘人。”   净明笑问:“那不是冲突吗?”   “不冲突。”江芙道,“每个人脱离烦恼苦海的机会是一样的,只是有些没抓住,就只能沉溺痛苦,有些人抓住了,就成了有缘人,自会有现世佛来度他。”   现世佛即是人。   净明点头,他拿起经书讲起。   江芙一个求道的人,之前接收的是道家经典,读书功课是儒家,现在学佛。   似是感受江芙的感慨,净明道:“我涉及佛道儒,那你也应该继承我的衣钵。”   一个男和尚,学儒又学道,还找了女弟子传所学。   真是世间罕见。   江芙认真听着。   到了下午,净明道:“汝已经是筑基功力,就是没有术法辅佐。犹如凡人有内力使不出。”   江芙激动地点点头,她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这是一位女先生赠我的。”   净明接过扫了扫,不再看,道:“不适合你。此乃火性天赋之人,练之。”   “世间所有对应五行。”净明喝了口茶,道,“你可知你是什么属性?”   江芙想了想。她没有经过系统的玄术学习,但是也东拼西凑知道些。一个人对应的属性,有时和她的名字性情相关,有些人明显,有些人不明显。   她的名字是指水芙蓉,芙蓉是为草木植物。可她练了火系法术后,却有些相克。   江芙道:“我亲水。”   净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玉兰院的门被轰隆砸响。   小和尚满头大汗,过来禀报:“师父不好了,外面的人说要您放江檀越,还要您投案自首。” 第66章 净明圆寂   ◎在往后的岁月里,素雪都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与小姐见面。◎   净明起身:“你回去处理你的事。”   江芙歉疚:“是我连累师父了。”   净明笑道:“何以如此说。当贫僧与你有因时,就该尝这果。”   江府管家率领一群人在外面围堵,门“嚯”的开了。   是他们要找的人——六姑娘盈盈玉立。   江芙:“在佛院门口闹,你们是搅扰佛陀休息,还是丢江家的脸!”   “还不快回去。”说着她转身离去。   剩下江家奴仆面面相觑,唯独大管镇定不已,没有异色。他久经风浪,又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知道的消息自然是比常人多些。   大觉寺的和尚与皇宫里的人贵人有关系。宫里贵人信佛,尤喜大觉寺的法师讲禅。   所以就算卫芷下令去抓净明,大管家掂量了下,还是退下了。   英国公府真正当家的不是英国公,而是大房的大老爷。   江芙回去后,卫芷先是欣喜,后又怒不可遏。情绪交锋,也就忘了“闲杂人”。   她道:“在你小时,我是告诉过你的,远离三姑,道姑、尼姑、、卦姑也;远离六婆,牙婆、师婆、媒婆、虔婆、稳婆、药婆。”   古代的三姑六婆不是只亲属,而是有具体职业分划。   至于卫芷为什么不喜欢江芙接触这些人。   而且也不仅仅是她不想让女儿如此,几乎所有的母亲都不愿未出阁的姑娘接触这些人。   因为往往这些混迹市井的人,品性混杂,容易欺骗深闺里的姑娘,偷钱偷物是小事,就害怕人被拐走了。   江芙笑道:“看来母亲身体安健的很,说这么多也不待喘气的。”   卫芷被女儿气笑,紧张肃穆的气氛消散不少。   但是接着她道:“我已给你相看好了人家。那人也是你认识,你们二人也不是盲婚哑嫁。”   江芙皱眉:“母亲,我不嫁人。”   卫芷没有管她道:“就是吴蓁的兄长吴泽。”   “你和吴蓁不是很要好吗?你嫁过去,姑嫂之间倒不会有半点怨隙。”   “交文定之礼了吗?”江芙道。   卫芷道:“我就觉得你们一定合得来。不过还没有,也快了。”   江芙松了口气,她与吴蓁关系实在好,就算现在因待嫁之年,不去女学堂了,都忙着学管家之事,联系少了。   她们还是心照不宣的手帕交。   她不会和人成亲的,她不能保证未来,但现在至少不会。   她不想让吴泽扑空,然后两家尴尬,二人尴尬。   “娘,我现在不想成亲。”江芙道。   卫芷的手一直在扭帕子,帕子快成麻花了。   民间的叫法“娘”,虽然不如“母亲”正式。但让听的人,心头一软。   这就是母女天性吧。   卫芷道:“你现在不成亲,正好在家多待几年。”   “先订亲。”   少女摇头:“我也不想订亲。”   这句话点燃了卫芷压下的怒火。   她第一次失态的吼道:“你成天想什么?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老道学。”   在卫芷看来,放眼京华,家世人品才华年纪,没有比苏瑜和吴泽更适合女儿的了。   “你不认识苏瑜,我们订吴泽总好了。”卫芷很委屈,也很愤怒,她提心吊胆,忙前忙后就是为了让女儿日后有个好归宿。   谁知她竟这么任性,不领自己的情意。   “你不要因为江家现在起来了,你目中无人了!江芙你再怎么也是个女子,该是收敛收敛那清高的秉性。”   江芙抿唇不语,让母亲发泄完。   人和人间,你不能要求别人理解你。就算亲生母亲也不行。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可能年纪不一样,思想不一样,所处环境不一样,经历不一样。   又怎么能苛求别人,理解支持尊重你的决定。   待卫芷冷静下来后,江芙道:“母亲,我想修炼以求大道,探宇宙之无穷,万物之奥秘。”   “人多,关系复杂,我厌倦甚至恐惧这种生活。”江芙第一次与母亲坦白心理,“我不想变成上京贵妇的模样。”   江芙闭眼,不敢看卫芷神色。   “你疯了!”卫芷眼眶红肿,她甩手给女儿一巴掌。   世家大族,只有犯了错的姑娘才会被送往庵庙,青灯古佛,不得出院门,孤寂一生。   少女长卷的睫毛微闪,却没有睁眼,也没有挪动。   雪白的面颊红肿。   见此卫芷又起后悔之心。她对子女严苛,但从未动过他们一根毫毛。   她年幼时,翻祖父的史书,看到过则天皇帝训马的事迹。她觉得只有最无力,最没有办法时才会选择笞打肉体。   卫芷身子前倾,抚摸女儿的脸颊,好像自己的脸被打了一样,泪水哗哗的流。   “傻孩子,你也不躲。”卫芷道。   江芙睁开眼睛,清澈如琉璃,清晰映衬这个世界。   卫芷都有些不敢对视她的双目了。   江芙低头:“母亲,是我不好。”   “只是,我一定要去。”   卫芷急得跺脚,道:“你小孩子家家被人哄了也不知,什么修炼成仙。你往日小,我以为你是好奇,谁知……”   “是我疏忽造成。”卫芷道,“自古以来,大多帝王方士都动过这个念头,还付之财力劳力去做。”   “可最后不都付之一空了。远的又秦始皇,近的就是……先帝。”   卫芷说到后面,声音降低:“英勇健壮的时候,没想过这个,身体病弱,就异想天开,求神拜佛,长身不老。个个不都被方士糊弄吗?毁了英名。”   江芙定定道:“母亲你说得很对。”   卫芷朗唇,心放下来。她的女儿才不会昏了头。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有神鬼。”江芙道,“我就遇见过。”   卫芷觉得女儿“病入膏肓”。于是把她锁在屋里,不让她出去。   生理需求都在闺房里,安置妥当。   江芙能出去,但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母亲。   她不知道,自己立马离开,会对卫芷造成多大精神刺激。   卫芷没收房间的佛道经书。江芙就抄儒家典籍。   她发现确实如净明所说,佛道儒之间是有联系的。   多学些对她有好处。   忽然某一日。江芙算算大概有十来天吧。   小和尚熟悉的声音响起:“江檀越,净明大师快要圆寂了,请您过去。”   江芙手中笔尖的墨汁,一滴落在雪白的宣纸,晕染成黑。   素雪过来送饭,虽然她现在已经销了奴籍,但是因着江芙与母亲闹别扭,所以她选择暂时留下照顾江芙。   她进来后,在屋里锁上门,然后呼唤:“小姐,吃饭了。”   江芙搁置笔,抬首望她:“素雪你不必在来江府侍奉。我走了。”   在素雪的怔愣下,少女抬手推开紧锁的门。   好像轻轻一按,那坚硬的木门和铜锁,竟然往前一倾——   “砰”的一声,重重的倒在地上。   在往后的岁月里,素雪都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与小姐见面。 第67章 长眠玉兰   ◎净明真的斩断尘缘了吗?◎   大觉寺的黄昏秀丽壮观,高耸送入云的大树上却栖息黑鸦,几声鸣叫,打散了悠闲的氛围。   老和尚撞钟,沉暮的之声响彻整个寺庙。   住持坐在正殿,手拈佛珠,眉目哀肃,口中念经祈祷。   小和尚引着江芙进入玉兰院,说来也怪,本来该凋谢的玉兰花,却灿烂绽放。   芬芳浓郁。   小和尚垂着眼泪,走向正堂,蒲团和床上都空无一人,他慌张道:“人呢,我明明看到净明师父坐在……”   江芙亦是跟着寻找,忽瞥见外边:   玉白的花树下,一人僧人眉目温澈,冲她含笑招手。   江芙走向玉兰树,小和尚竟无一丝察觉。他仍在屋里寻找净明师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僧人面色如常,丝毫没有病弱之态,只是他轻咳几声,脸颊微红,倒是流露出些许病态。   江芙心境与力量,今非昔比,自是看出他并非华茂春盛,而是衰微枯竭。   她还是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师父,我们今天还上课吗?”   净明点头,肯定道:“要上的。”   江芙又问:“以后还上课是吗?”   净明接住飘落的白玉兰,道:“你曾问我如何斩断尘缘。”   “那我便告诉你,我母亲原是京城大家女子,少时游玩被拐卖至东山一带。富户为不智的儿子娶妻,所以买了她。”   “然后有了我。”净明低头望花,一叹:“她没有一日一时一刻不祈求回到京都。”   “她父母找到她,见她精神失常,又生子,玷辱家风,就勒死了她。对外说是上吊自·杀。”   净明说完这段往事,微微阖眼,有几分疲惫。   江芙不忍心:“师父歇一歇。”   “我原本就是该死了。”净明说了一个秘密,“是我杀了我的舅舅,我的舅舅勒死了我母亲。”   “我修佛,不仅是为了解脱,也是为了逃脱。”   “许是一报还一报……”在佛儒道三家都极有天赋的净明,还是没有逃脱外祖制裁,他被祖父亲手斩之。   “幸好,上天怜我,让我在最后一刻醒悟。神魂得以保全。”   净明的身体在玉兰树下有些透明。   江芙不由悲悯。   净明道:“你日后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以洗髓凡体。再配合我留你的水系术法,可矣。”   江芙流出泪水:“我不能日日临听师父教诲吗?”   净明:“不行,我从来没想过安排别人的路。”   “你来,这就是你的选择。”净明最后一口真气散尽,他低头看花。   母亲爱玉兰,他长眠伴之。   僧人倒在了树下。   江芙去扶他:“师父,师父……”   最后枝头无花,树下无人。   只留一颗晶莹剔透,映衬世间万物色彩的琉璃珠。   而与此同时,屋里的蒲扇,现出净明的身体。   小和尚喜极而泣,放他在床上,就有叩击院门的声音。   住持推开门,江芙像里面望去,洁白僧衣,面容姣好的僧人,在慢慢衰老枯朽。   住持三步作两步:“师兄。”   在他赶到时,僧衣成灰,肉体成骷。   一架雪白的骸骨躺在床上,忽然头颅滚落。   江芙捡起树下的琉璃珠,怔怔想——   净明真的斩断尘缘了吗?   -完- 第68章 何去何从   ◎江芙嘴角微抽,仿佛手臂上纹了条龙。◎   小和尚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大哭。他捧着净明的骷髅头,摆放在尸骨之上。   年老的住持手脚僵硬,他缓缓褪下把身上的法衣,覆在白骨上。他闭眼道:“阿弥陀佛。”   江芙伏首给尸骸磕了一个头。   净明看似年纪不大,实则已至衰老之年。江芙于情于理都该以长辈之礼待他。   只是净明素日表现的年轻风趣,让她忽视了他年纪。   江芙后起身四顾,有些茫然,她望着手里的琉璃珠。同伴归于家,净明归于尘。她又该去哪里?   江芙将手里的珠子给住持:“这是净明师父留下的。”   住持双手颤抖,接过珠子:“师兄的舍利子。”   他摩挲着,道:“多谢姑娘。”   江芙颔首,最后看了一眼法衣之下骨骸,她走出门口。   住持叫住她:“江檀越且慢。”   “师兄既然把他的舍利子留给你,我就不能私藏。”   珠子温澈透明,让人联想到净明。   接着住持又道:“师兄让我转告檀越。”   江芙有些激动:“净明大师有何事交待我?”   他凝视树无花的玉兰树:“他说,若江檀越无处可去,便去巴蜀之地——青城山。”   净明当年神魂未灭,为躲避外祖一家,游历四海,在川蜀地留居多年。   江芙张口附念:“青城山。”   而与此同时,宫内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内外,官宦乡民的大事。   天子驾崩。   举国哀嚎,挂白巾,着素缟,一年内不得嫁娶,不得穿艳服。   江府内早已是白晃晃一片。   二房夫人悲痛焦急不已,几近晕厥。当然不是和无亲无牵的圣人难过,而是为她的唯一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不见了!”卫芷指着丈夫道,“你作为父亲,为什么不多派几个人去找。”   江柏皱眉,凝重地坐在圈椅上。他道:“圣人驾崩,我们家又是官宦贵族之家,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大肆派人搜查。”   “岂不是嚣张跋扈,授人权柄。”   谁知他的妻子没有听进去,反而啐了他一口:“装模作样,都是千年狐狸,玩什么端庄。”   “你大侄子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打死了人家未婚夫。上堵衙门,下堵贫民,怎么也没人说他嚣张跋扈?你哥哥也没被人抓权柄。”卫芷怒气冲冲,也顾不得那么多,什么腌臜事情都说出去了。   江柏脾气虽好,但也容不得妻子指上鼻头。他道:“卫氏,你别忘了,你兄长犯事,是谁给他转圜的?!”   卫芷哇哇哭泣,眼泪决堤,妆容全花了,没有任何美丽和仪态可言。   “我的芙姐儿,养那么大,素来恭敬听话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她绝望道,“她的爹爹也不管事。”   “难不成她就是个命该绝的?”卫芷冲着江柏道。   江柏吓了一跳。   江芙是他的长女,生于他青春念年。那时夫妻感情甚好,一家子同欢乐同患难。   且女儿小时就懂事可爱,很多时候都关心他。   江柏可从不敢想,女儿年纪轻轻就去了。他只是自信以江家的能耐,对京都有绝对把握。   他道:“你不要乱说,我亦是十分忧心芙儿。这等谶语,万一应在芙儿身上怎么是好?”   江柏拭去眼角的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或者皆是。   他扶着妻子入座,劝慰道:“圣人离世,城门肃严是应当的。你不要担心。”   他嘴角一扬:“只要有可疑人物出现,咱们就抓那他,也就把芙姐儿给救回来。若是他们没有行动,咱们就诫守城门,等到圣人下葬后,再慢慢搜寻京都。”   这么听下来,卫芷心里安稳了许多。她又吩咐道:“那你可要让大伯好好留心城门边的事。”   “还有……”她柳眉有萧杀之气,“围住大觉寺,他们一日找不出人,一日别想好过!”   “这……”江柏是真的头痛,大觉寺身为名寺,与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有牵连,而且深得后宫妃嫔的照拂。   但是女儿的失踪确实和大觉寺脱不了关系。   那什么净明还死了,断了线索。   他咬牙道:“好,让那大觉寺的和尚们受教训。别平白无故的招惹良家女子。”   这届皇帝年轻却病弱,如今离世,大局由首辅江松主之。   他在内阁和群臣为立新帝的事操持,又接到家中急报,说自己的侄女儿丢了。   他气得直拂茶杯,把宫里的小太监吓得脸色煞白,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阁老息怒,奴婢知错,奴婢改之。”   江松叫他起来,道:“正值国家重事之际,汝应该稳重自持。下去吧。”   小太监擦擦额角的汗水,连忙磕头告谢,然后退下。   江松把那纸条揉成团,扔回袖子里。   这世上总是有不听他话的人,愚蠢愚昧,而且烦人。不过比起立新帝之事,这些都是小事。   几位内阁学士进来了。   他们都觉江松说的有理,陛下只有个几岁的儿子不要紧,国统还能保住。   传位给别的王爷,根基就不正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朝政是江松说了算。他们真正的上司,领头人可是他。他的意见才是最主要的。   在飞檐斗拱,即使素缟也掩饰不住豪华的英国公后门庞,有个穿道袍的少年。   出家人自然是不用太受影响。   少年莲花木道冠,玄纱道袍,脚着白长袜、黑纹浅口鞋。他眉目清朗极了,神姿肃肃,令人见之忘俗。   “走走,哪来的道士,晦气!”不一会儿有小厮来赶了。   “道士,怎么晦气了?”少年嗓音微哑,不难听反而有股清酒沉淀的独特。   “嘿!”小厮挽了挽衣袖,却没有对他动手,一则是看他容貌不错,二则是大夫人说了最近不可惹事。   他道:“我家二夫人可不喜欢道士和尚之流。你若是不听,恐怕会落得大觉寺和尚的下场。”   “大觉寺和尚。”江芙惊讶不解。   原来少年不是少年,而是江芙装扮的。她运用的现代的化妆术和一些手法,加之平日就和正常女子不一样,有现代深入骨髓的记忆。   她模仿男子走路,待人接事都很是自然。   而那净明不知是不是算到了,给她留的东西里面,竟然还有道袍。   果然有个师父是很好的。   只可惜……她神色黯然。   她扫过绣槛门楣,雕梁画栋,深深凝视二房的院落位置。   她行了俗家男子礼仪,垂首作揖:“抱歉,搅扰了。”   见他如此大礼,神态虔诚悲伤歉。小厮只觉是不是自己说重了,他摆摆手,笑呵呵道:“兄弟不用自责,你也不知嘛。小兄弟如今住在哪里?我在江家做事,也能帮得你一二……”   江芙袖子里,净明留下的珠子发烫,灼她皮肤红热。她心中对这人起厌恶之心。   她观他气息不纯,面堂发红发黑,恐怕有夺人性命之事。   她甩袖离去,却在三步之时回首,拱手道:“小弟自幼与师父在山间修行,今下山游历,听闻京城繁华富贵,特此前来。”   “又闻京都之中,英国府最繁华气派。”   小厮点头,嘿嘿一笑:“小兄弟,那你可算来对地方了。天下繁华非燕京,燕京繁华非江府。”   “小兄弟,我诨名江三,父母祖辈都在江府当值,所以赐了主家姓氏。是彻彻底底的江家人。”他又道,“你初来京城,肯定没有落脚地。我给你寻住处。”   少年道士感激道:“多谢江兄。”   有婆子们出这边的后门办事,听到二人说话。都相互对视,一笑。   这江三又不老实了。   几人从后门出去,走了一二百米。一个捂着嘴小声道:“这江三也是造孽。才和成哥儿好多久,就见异思迁了。”   “说来怨江三没用,谁让成哥儿不走水路走旱路,非要傍上人家。”   “……还是有个好老子好,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也有月钱和前途。”   江芙是筑基之身,耳聪目明,听闻方圆百里的动静,不在话下。   江芙动神色,道:“不瞒江大哥,我师父和大觉寺的师父有交情,这次也是让我前来看望。”   “不知大觉寺犯了什么事?”   江三着急,情真意切道:“大觉寺的和尚可不是好人来,里面的水深着呢。”   江芙问:“怎么水深?”   江三凑近她:“我们二夫人不喜僧道,可不是天生的。只因她独女失踪了,恐怕和大觉寺的和尚有关。”   江芙悄悄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所以,他们才责难大觉寺。”江芙道,“女儿丢了,与和尚能有什么关系。”   江三让她小声:“千万不要让其他人听到,否则就坏了。”   江芙道:“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师父的朋友。”   江三道:“那你看到有官兵围守,不要莽撞进去。”   他掏出腰间一块牌子:“你就说是大房叫你问和尚们话。”   江芙神色晦明的接过牌子,问道:“江兄与大房的贵人们交往很好?”   江三笑笑:“我家兄弟受大公子依仗,我娘在大夫人那里当差。”   她感觉手里的牌子,沉重,滚烫。   他上下打量这白净秀骨的小道士,越看越漂亮,越灵气。   他伸出手拍拍他:“小兄弟,你看完和尚,三日后来太白楼等我。为你接风洗尘,给你找住处。”   可惜拍空了。江三有愠怒了。   小道士拱手道,一脸感激和单纯:“多谢江兄,三日后相见。”   江三的怒气一下子消散了:“好兄弟,在京城要小心。若是遇上难事或者不长眼的,就报江府的名头。”   江芙低头:“好。”   江芙转回大觉寺,寺院外果然被围了一圈官兵,好在并不严密。   她拿着江三给的腰牌,进去了。   官兵虽然好奇,一个道士怎么还进寺庙,但是他有江府的牌子就不能怠慢。   江芙步入大觉寺,里面的僧人俱是正常活动。   念经、洒扫、植花。   江芙问一个僧人:“住持在哪儿?”   那僧人道:“在大殿。”并且待她入了大殿。   江芙犹疑着进入正殿,殿里释迦牟尼佛的佛像肃穆,檀香袅袅。下面蒲团上坐着一位年迈的长者,正是住持。   僧人双手合十施礼,然后道:“住持,这位道长找您。”   闭眼的住持张开眼睛,他扫了一下江芙点头,让僧人退下。   他起身道:“江檀越。”   江芙感叹是与净明同门果然不同凡响,她的男装打扮,这些日子还没人窥破。没想到第一个看透人,是住持。   她屈膝欲行女子礼,又觉得变扭,才拱手行礼:“大师,是我连累里佛寺。”   住持摇头:“此乃一劫数,本就该应,怨不得任何人。你也不必自责。”   江芙道:“待我与家人修书,解去寺院周围的官兵。”   住持道:“不必了,他们很快必须放人。大觉寺在这点俗事上,还是不会受气所困。”   住持踱步,望向南方:“只是施主要尽快动身了。”   “若是不走,恐怕就不好走了。”心越留恋,越不好脱身。   江芙道:“多谢大师指点。”   她望了眼住持:“在下会尽快走。”   住持走到她身侧,朝面部挥袖。   江芙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没有什么变化,待摸到下方时一怔。   她长喉结了,不过再摸去,江芙便察觉出了是幻术。   住持咳嗽几声:“江檀越,老衲就不送客了。”   江芙深深施了一礼,退下了。   她捏着腰间的牌子,嘴角浮现淡淡的嘲讽。   江府气焰之盛,一仆人都能拥有权势之柄。令人惊悚。   此非家族上升兆。虽然以往她有所察觉,但亲眼所见毕竟不一样。   江芙按照约定,三日后到了太白楼。   她刚踏进门槛,就被小二热情拉住,问道:“道长是否与江三公子相约。”   她点点头。   小二引她上楼去雅间。   那里已经摆了前菜和果品。见到她来了,江三的眼睛都直了。   “道长,你师父朋友可还好?”   少年道士点头:“还好。多亏江兄借我的牌子,现在完璧归赵。”   江三却是一动不动了。   原来小道士的双手,白皙细腻,犹如根葱般,把那玄纹腰牌称得更加古朴。   他上下观瞻小道士,心里不由赞叹极品。   “江兄,江兄……”   被唤了几声后,江三才回过神来。   他忙道:“小兄弟快入座。”   “饭菜厨房这就在做。我没有让他们先上,怕你来时再晚了。”江三又道,“不知兄弟姓名?”   江芙看向这些茶盏,她道:“师父说我出了家,就舍弃了俗家事。姓名不念了,我道号……无恒子。”   “无恒子……”江三细细品味,“倒是独特雅致。”   说话间,各色菜系被端上,有荤有素。素菜被放到江芙面前,荤菜被放置江三面前。   少年道士道:“多谢江兄照顾。”   这是江芙这世第一次单独和外男用食。   还是一个居心叵测的的人。   她并不害怕,感觉很新奇,又有些久违的自由感。终于,她自己能做作她的时间和人生了。   江三几杯酒下肚:“小兄弟不要担心,大觉寺之困很快就解了。”   “本朝信道信佛,我们大老爷心里有分寸,不会真正和大觉寺置气。”难得有个乖顺,好看的听众,他不由说出心里牢骚,“你说做江府的小姐不好吗?怎么就老往寺庙里钻。”   他嘿嘿一笑:“兄弟,是不是和尚怪厉害,很能制人。”   他笑得淫·邪,令江芙十分不舒服。   他喝得眼热脸红口干,遂摸少年道士的手。只是还没碰上就被甩出去了。   江三脸色一变:“道长莫不是忘了,我是哪个府里的人,又是怎么帮得你。”   江芙冷呵。   江三一时脾气也上来了,他要的还没有弄不到手的。   他扑上来:“小兄弟跟着哥哥好,哥哥教你什么叫人间极乐,出家苦修有什么好的。”   江芙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江三倒在地上,痛苦不已。   她又从宽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喂到他口里,看着他扭曲的面孔,道:”此乃我师父我独门毒术,你若不乖乖听话,只怕……”   江芙抽出袍子下面,腿绑的匕首,拔出寒光的短剑,指向他的腹部,慢慢向下到裤裆。   “只怕你就要完了。”   “你这之前还能用,现在就不能用了。”   “而且每到阴天下雨,你浑身上下的关节就剧痛无比。一年不吃解药,就要衰老短寿十年。”   人都是怕死的,听江芙说得这么可怕,江三下面早就软了,冷汗淋漓,甚至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了。   他连忙求饶:“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神仙。”   “还请您饶过小的,我上有老下有小。”   江芙问:“你逼死过几个人。”   此话一出,江三彻底服了,想着果然不能惹道士和尚,都是有玄术,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的人。   他伸出两根手指:“就两个人而已。”   在床上弄死一个少年,跟着大少爷逼死其外室的未婚夫。   江芙低笑,眼底是满满的冷讽:“就两个人。”   男子咽了口唾沫。   江芙起身,拨动被外袍遮挡的玉佩。   里面有条小青龙在欢悦的跳动。   自从她的筑基,心境跟上后。她能看到许多以前不能看到的东西。   她很喜欢这条青龙,毕竟他们曾游历地府,共患难过。   只是她不想带走玉佩。   江芙凝神思索。   地上的江三不敢催促,不敢起身。   她指尖逼出一些灵气,散入玉佩。   那小龙果然跳得更欢了。   江芙心中问它,愿不愿意跟着自己。   不过她还只自己的话她能不能听懂。   下一秒,青龙从玉佩中飞出,围绕江芙转了好几圈,有些好奇地望着她。   江三是看不到这一切的。   他不是对她外貌的变化好奇,而是对她心境实力提升的好奇。   慢慢青龙坠下,落在她手臂上。   江芙嘴角微抽,仿佛手臂上纹了条龙。   “花臂”吗? 第69章 川蜀之地   ◎报酬就不必了,你是个姑娘,在外面赶路,难免危险。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休息一晚。”◎   江芙是去修仙,不是去混黑·社会的。   她在心中道:能不能隐去?   小青龙低吼了一声,似乎有些委屈。不过还是乖乖的把自己的印记从江芙手臂上消去。   江芙感觉它还在,只是隐去了,心中安全感更加一层。   她是想离开那个牢笼,但不是要横冲直撞的逃脱,伤到自己。   江芙对地上低着头,瑟瑟的江三道:“你冒犯了我,但也帮过我。如今就就给你一个恕罪的机会。”   江三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起来,磕头道:“道长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尽心尽力去办。”   江芙把提前写好的信递给他,并把已经没了青龙的玉佩给他。   她道:“你把这个交给江……阁老。就说是抱灵子所托。”   “他自会懂。”   江三有些迟疑,整个江府的掌权人——江松也很可怕的。   江芙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不想活了?”   江三忙摇头,然后道:“小人一定办好。”   江芙点点头:“你做该做的事,不要去看不该看的,也不要说不该说的。否则死得更快。”   她掏出先前那个瓷瓶,道:“这药吃第一枚是毒药,再吃第二枚就是延年益寿的好药。   江三望着那个药,眼睛里闪过渴求的光芒。   “一定不负道长所托。”   “办完事,到这里领药。”   当下朝回家的江松收到信和玉佩时,既惊讶又愤怒。   他让江三去叫来弟弟江柏。   然后把信扔到江柏身上:“亏得你媳妇天天说别人掠走了她。你看看,是她自己走的!”   牵扯到女儿的事。江柏认真又快速去读那封信。   信中说她要去追求大道,已获得抱灵子的恩准。   “抱灵子。”江柏瞪大眼睛,“我记得……是景熙圣人的道号。”   江松冷笑,把玉佩递给他:“你女儿是个心思缜密的,还把前圣人的玉佩拿到手了。”   但也可叹她的痴迷。   毕竟景熙皇帝在位时,除了平衡朝野,还修道炼丹。这样一个人能给小姑娘信物,即使这个小姑娘是江松的侄女,也不必做到如此。   除非是景熙皇帝欣赏她,欣赏他对道的执着。   忽然,江松脑海突然回忆起一幅画面,那年春天,景熙帝来访守孝的他。可谓笑如春风,还夸他府上人杰地灵,让晚辈选择……   江柏毕竟是父亲,他率先想到的是她的安全,道:“大哥,我们快去找芙姐儿。”   江松眉间冷厉:“找什么找,她是奉旨修行。君恩大于父恩。”   “不要找她了。”江松摆摆手,他真的快被这个不听话的丫头,折腾烦了。   江柏却如遭雷劈,大哥说不找了就是真的不想找了。他道:“大哥,芙儿她不懂事。”   江松厌烦弟弟沉溺后宅之事,他道:“你房里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不要再我。”   江柏拿着女儿的信物,一滴眼泪落下,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儿。   他瞥了眼旁边站立的江三,然后对兄长道:“这样的人,还是扭送官府。我们不做私刑。”   江松道:“你做主就好。”他让江三听他们说话,全程让他听到话,就是把他当死人了。   江三蒙了:“二老爷,小人做错了什么?”   江柏咬牙道:“残害人命,唆使小主人。还不够你受的吗?”   江芙把查出江三做过的坏事,都写上了。别看江三在府里下人中,地位不低,但是府里上下人太多,总是有人漏嘴。   他干的那档子事,全被抖出来了。   是以江芙听他,轻飘飘说两人时,才会下定决心整治他。   江松捏了捏眉心。他事务繁忙,现今又值先帝下葬,新君登基。无暇管顾孩子。   没想到听话稳重老大竟做了这样的事。还是得让他母亲好好说教他。   就这样江三被送到了府衙。   江柏去江三说的酒楼,他怀着欣喜、期待、责备的复杂心情推开门,想着该如何教育女儿。   可里面空无一人。   桌子上铺了张宣纸,毛笔压着。   唯有二字:珍重。   江柏一生中从未感受这样撕裂的心情,他感觉有什么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他捧着那熟悉的秀丽字迹,哭了起来:“芙儿,芙儿,你怎么能不要爹爹。”   他害怕她出嫁后受欺负,给她准备了好多嫁妆。   早知如此,他就不让女儿外嫁,令她害怕。他宁愿给她招个贫寒子弟上门。   可是没有如果。   就算有如果,找了江芙,他的想法可能会变。   他可能还是会让女儿嫁得门当户对,不丢自己颜面。   可是找不回来时,他满腔的父爱就倾泻而出。   已经出了城门的江芙,感受上一缕神识上的湿润。   她驻足良久,然后动身,不过她没有注意到城墙上一长身人影,白袍金腰带在炙热的阳光下闪烁。   只是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筑基既成,就和凡人彻底不一样了。江芙赶路很快,简直可以称得上日行千里。她之所以中间停顿,就是为了看净明留下的法卷。   里面有关于她水系的修炼功法,还有许多实用的法术,遁地术,清洁术、甚至御剑飞行也有。   虽然不到“无所不能”,但在江芙看来,已经大为神奇了。   她边看边用上。   从京都到川蜀近四千里的路,她步行十日就到了。此次徒步,不仅让她领略了人文风土,还让她的基础更加踏实牢固。   余秋雨先生说——“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   这话很是精准。   都江堰是在战国时期建造,而历经几千年让屹立稳固,灌养川蜀人。   她擦了擦脸色细密的汉,没有用清洁术,而是用碧波荡漾的水,洗涤脸颊。   玉白容色,附上晶莹的水珠,真似水中仙。   背着木柴下山的青年看呆了。   如镜子般清澈透明的水里,映射一个人影。   年轻的樵夫,想到从前听过的绚丽故事。他结巴道:“你是……仙女吗?”   少女笑了:“不是。”   樵夫看了她半晌,江芙没有恼。因为她感觉得到,这人是单纯善良的,并无恶意。   终于樵夫回过了神,道:“你不是仙女,那就是人了。”   他望望天边的晚霞,道:“天色快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到外边来?”   江芙道:“我来这里找师父的洞府。”   樵夫道:“洞府?”   “青城山的自在洞。”   “这里距离青城山有三四十里路,你这么晚去,碰上野兽被吃了,怎么办?”樵夫道,“你明天早晨再去,到时我给你引路。”   虽然江芙一路来也遇到猛兽毒虫,但是她好久没有近距离接触人群了。   她有些怀念人的烟火,再加上她感觉出这青年有一劫数,就在最近。   他的一时善念,让江芙决定帮他度过。   于是粗布破衫的樵夫领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回家了。   樵夫回家时天色有些沉,但还不算晚,这时候正是人们休息的时候。也有那个功夫相互聊天串门。   于是村里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个美丽的少女。   纷纷惊艳不已。   大榕树下,有个妇人大着胆子调笑:“阿渔,这是你弄来得老婆?”   樵夫赶忙摇摇头:“不是,这姑娘赶路,天色晚了,借住我家的。”   村里一个女孩子松了口气。年轻的樵夫家里虽然穷,但是他的英俊,不像个乡下人,人还实在。   所以这个叫小红的姑娘喜欢,默默的喜欢。因为她父母不会同意她嫁给一穷二白,还有个瞎眼老母亲的男人。   江芙到了阿渔家,三间漏风的茅草屋,还是阿渔祖父在时修建的。   听到脚步声,年迈的妇人,拿着跟木棍拄着慢腾腾走出来。   “是阿渔回来了吗?”   “娘,是我。”   老妇人皱眉:“你身后多了一个人。”   果然眼盲的人,听觉是非常灵敏的。   江芙向她行礼道:“阿姆,我本要去青城山,但是天色有些晚了,想借住你家。”   老妇人怔怔,双眼无神,似是慨叹:“你是个姑娘家。”   江芙点点头:“正是。我会给您家报酬的。”   老妇人道:“报酬就不必了,你是个姑娘,在外面赶路,难免危险。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休息一晚。”   阿渔听闻,眼底都是笑意。 第70章 农家一夜   ◎这二人进院子挖东西,还说挖宝贝。吵得我睡不着◎   月色入户,星光披肩,江芙坐在简陋的竹床上。   伴着蟋蟀的声音,她掀开净明留下的书。上面讲了些道家引气入门的要法,还绘制了人体全身器官和穴位。   修行之事,本就是逆天而为。   古人语,人由精气所化,所以修行之就是炼化精气,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   江芙处于筑基阶段,已经可以炼谷化精,努力朝完全辟谷发展。   她现在一两个月要吃次五谷。   距不再饮用五谷杂粮,江芙觉得不远了。   她又看了会儿术法,练习了几个小的法术后合衣躺下。   外面狗叫蟋蟀鸣,让江芙有种人群地的烟火和生活气。她阖眼,半休息半运功,吸收天地灵气。   她是五行之中的水行,也就属阴。所以晚上所化的灵气比白日精纯。   但闭眼半个时辰后,江芙听到十里内有几人朝茅屋赶来。   “三哥,阿渔家真有宝贝?”穿着布衫的矮个子怀疑。   领头的大个子道:“有没有,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负责挖,至于挖到的事宝贝还是疙瘩,是挖得到还是挖不到,和我们关系不大。”   古代人,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这户母子已经酣然入睡,只留江芙耳清目明。   她赤足下床,轻飘飘移到外面。   看二人在枣树下挖东西。   二人感觉有轻纱飘过,头顶还下了点细雨。   矮个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忽然抬首,枣树上方竟立着个白衣女子,长发披肩,一双白皙的足赤·裸·裸。   他吓得哆嗦,大喊一声:“有鬼啊!”   大个子被他吵得害怕,往他脑门拍去。只是在矮个子身后,那幽清的女子,让他也心肝一颤:“鬼……”   这个下动静,就惊动了狗,和屋里的阿渔。   见着阿渔走出来,江芙收敛气息,对他道:“有贼闯进来,他们在树下挖东西。”   阿渔还没说话。   就看见眼盲的老妇人,提着盏灯,显然是给能看见的人照亮。   她道:“是大小高吗?”   “娘是他们。”阿渔干脆地回道。   看来他们与贼都相识。   老妇人叹了口气,慢吞吞走出去。江芙先阿渔一步去扶她。   老妇人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很多人都不喜欢又老又穷又瞎老太太。   她道:“打扰小姐你睡觉了吧。”   江芙摇头:“不碍事。只是要把他们送入衙门吗?”   两个贼人闻言,从她是“不是女·鬼”真相里出来。   矮个子还讷讷道:“我看到她在树上啊。”   大个子已经回过神来,赔笑道:“红大娘,我们是来给您送东西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阿渔愤愤道:“哪有三更半夜给人送东西的?而且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大个子被噎住。   江芙挑眉,还是惯犯?   他们说话间,狗也在叫,惊醒了邻家的狗,两三户人家过来看。   十来个人围过来,大小高有些害怕了,以往阿渔家可是任他们挖,从来不吭声。   有个中年妇人穿着旧衫,抱着孩子,笑问:“小娘子不跟着阿渔睡觉,大晚上的干什么呢?”   她的话,引起周围一人一串笑。   江芙叹气,阿渔害羞地解释:“朱婶子,她只是借宿。”   “阿渔,你啊,这么老实讨不到媳妇。”妇人的丈夫,着急道,“上前牵个手。”   见大家都在八卦,大高领着弟弟小高,想偷偷溜出去。   江芙青葱般的玉手指向他们:“这二人进院子挖东西,还说挖宝贝。吵得我睡不着。”   -完- 第71章 赔礼道歉   ◎江芙在想,阿渔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   然而江芙的指责没有让两个贼人落网。原来二人都是本地的居民,与整个村落的人都相识。   二人还是兄弟,姓高,年纪大的被人称高大,年纪小的高二。   “老大,你都们来人阿渔家几次了!”其中长者斥责道,“天天游手好闲,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也该好好干活了。”   二人理亏,低头唯唯诺诺应下。其实他们来挖东西,就是为了娶媳妇。   以往他们仗着两个人,阿渔瘦弱又带着盲眼母亲,经常来探宝。周围邻家知道了,也不没有过问。   谁让阿渔都不当回事,他们做邻居就更不上心了。   这场“闹剧”,最终以道歉散退。   还有几个汉子恋恋不舍地回望,他们在月光下看到的是如霜如洁,披上皎月的貌美少女,与平日所对的农家女自是不一样。   江芙的眸光却扫过那退走的二人。等到人都走尽,各自回家躺下入睡时,江芙从床上坐起,循着那二人的气息跟去。   以她的功力目前还推算不出,令阿渔应劫的人。但她猜测与这二人有关。   高大一边走,一边骂:“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说她睡觉就睡吧,怎么还醒了,醒来就醒了,还出来看。”   高二想起树上的奇异景象,他打了个哆嗦,不敢说这女子,只道:“哥,恐怕往后几天,阿渔家都不好进。咱们该怎么交差?”   高大啐了口,狠绝又无奈道:“来来回回去破小子家的破树下,挖了几十次了,没看到什么宝贝。”   “是那胡家小儿乱传的,尽来糟践我们。”他眼中闪过戾气,“他既然想要宝贝,我们就给他宝贝。”   之后高氏兄弟却没有再做动作,反而是回到自己家睡觉。   江芙蹙眉,解决阿渔的麻烦事,非一两天。她且是耽搁些时候。   江芙自从离家后,就没了紧迫感。她仰望明月,世界之大,岁月之长。   次日,借宿的少女夜里受凉,头发热,浑身冷汗。   老妇人摸了摸,感受到掌心的滚烫,她担忧道:“怕是邪风入体,伤着心肺了。”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儿子上山砍柴,也有总有受伤生病的时候。所以她自己琢磨,和问相间大夫些医学常识。   不过这次江芙并不是真的病了,她将体内一部分灵气聚集心肺,所以导致心火炽盛,额头发热。   阿渔亦是一脸担心,这时候的医疗水平不如现代发达。   而且此时最好的大夫几乎都是为贵族服务,在乡间野下的民众,只能去找医术粗陋的赤脚大夫。   不管什么病,来来回回都是那几贴药。治得好治不好全看天命。   江芙安慰他们:“我应该无大碍,只是有些小伤。劳烦阿渔给请位大夫。”   她脱下手臂的金钏,内壁还刻有芳龄永继。江芙手执钏子,一阵恍惚,这还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及笄礼之一。   二人后来闹翻,卫芷心里歉疚,把那些珍奇金玉,一股脑儿送到她房里。   还说要给她举行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成为京城女儿羡慕的人。   阿渔推过去,没有要,他虽然显得瘦削,眉目却坚毅:“江姑娘,请个大夫,用不了这么多。”   这位少女出现在荒郊野外,但是浑身气度与衣饰不简单。   也许这个镯子般的东西,只是她众多饰物里的一个,并没有那么重要。   阿渔不想让她当掉。   待他走后,老妇人牵着她的手:“姑娘啊,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赶路。”   江芙应声答谢,收回饰品,她心里道,该是兑换些碎银了。   阿渔带回了一位赤脚大夫,三板斧似开完方子。   躺在床上的江芙听到厨房里响动,阿渔在掏瓦罐里的钱币。   江芙叹气。   喝了好几天药,少女的病渐渐好了。   阿渔砍柴的时间更早了,回来的也更早些。   他在厨房里炖野菜,他托着陶碗来到江芙的窗前。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合衣安静的半坐着。   阿渔前所有未有的宁静和心安,他想人家怪不得说讨老婆好。若是家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干活更苦点,回来都高兴。   江芙喝了野菜汤,把钏子递到他手里,道:“东西再好也是死物,人是最重要的。换来的银钱,给买些药,再买些吃食,给大娘和我都补补。”   阿渔握着沉甸甸的钏子,这回没有再拒绝。一个病人,怎么能老吃野菜?   这一刻他有些丧气。   阿渔换来不仅有一白两银子,对他来说就是天文数字,随之而来的还有官府的人。   在这一个山清水秀又贫瘠的地方,县令已经算是大大的人物了。   县令的公子,指挥衙役抓住阿渔,说他偷东西。   胡凤天踩着阿渔的手,把他踩进泥里:“我就觉得你不是个老实人,果然偷了我家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拿出“赃物”,大声道:“刘渔偷了我母亲的饰品。他院子里指不定还埋着什么偷来得贵重物品。”   “你们都给我挖挖。”   忽然一位少女慢慢走出,霞光洒在她身上,白衣也似染上瑰丽的色彩。   败旧的房屋,翠树掩映,丽人清绝,时间仿佛停滞,眼前卷起画作。   周围人俱是一愣。   “那是我的金钏。”芊芊玉手指向胡凤天。   声音清灵,如潺潺泉水又似皎皎白雪。   胡凤天原想给他,猛地又想起父亲的再三的叮嘱。他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的?这是家母的首饰。”   “金环内壁刻有芳龄永及以及我的生辰。”   胡凤天一看,挠头道:“还真是。”   江芙走到他面前,扶起阿渔,道:“可以还给我了吧。”   她几句话,就让胡凤天浑身轻飘飘。不知如何是好,赶忙把东西给了她。   江芙却看到他缠绵的孽障线,其中还和阿渔有关。   终于让她等到了。   胡凤天在这乡村野地,实在没见过这般的绝丽女子。他想以刘家的真实家底,是真的没有什么宝贝。   他爹被那高氏兄弟坑了,这才忍不了了,向刘家发难。   对付一个樵夫,以及眼盲老太太,实在太容易。   他反而不想再女子面前失了风度。   他款款赔礼:“是小生鲁莽了,向姑娘道歉。”   他还给江芙赔了些银子,正中她下怀。   此人的钱,合该要。   胡凤天有些痴意,她收钱的样子都是那么美。   胡凤天让衙役们下去,问道:“姑娘,你明日有时间吗?我想订桌酒席向你表达歉意?”   阿渔嘴唇微抿,眼睛里是不忿。   “好。”江芙在想,阿渔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 第72章 成亲   ◎少女一袭白衣入了花轿。◎   在方圆百里最大的酒楼里,胡凤天在等人。他很少等人,因为没有人值得他费时间去等。   这一次不一样,他在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自然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耐心也就更高。   梨花桌面上,摆满了菜,一壶酒。   美人来了,可是与之跟随还有一人,正是他厌恶的穷困小子——阿渔。   即使少女灿若朝霞,皎若霜雪,后面跟着他,也是白绸上沾染污泥。   胡凤天的笑脸转黑,气愤道:“你跟着过来干什么?”   显然这话不是对女子说的,而是对阿渔说的。   江芙道:“是我让他过来的。”   胡凤天能怎么说,他忍住怒意,看向少女的脸,心中的憋闷顿时烟消云散。他还请穷苦少年入座。   只是阿渔根本不想搭理他,若不是为了保护江芙的安全,他也不会来这里,吃这顿饭。   三人落座,桌子上摆的是鱼香肉丝、夫妻肺片、麻婆豆腐、回锅肉等。很是地道的川菜。   色香味俱全,勾人辣香味扑鼻。任是清净如水的江芙,也不禁心波微动。   胡凤天又抬手为二人斟酒,看着江芙的玉容,他酒杯里的酒水溢出,也没有察觉。   醇厚的酒香萦绕整个雅间,低头望清露般的酒水,这一刻真是似神仙般,逍遥迷醉。   “三日开瓮香满域,甘露微浊醍醐清。”江芙道。   此句正是苏轼所做《蜜酒歌》里的。   胡凤天既惊讶又赞赏:“姑娘知道这酒。”   江芙笑道:“东坡居士品世间美味,对剑南烧春称赞不已。”   二人还未喝酒吃饭,就开始论酒,他却插不上一句话。有一种名为自卑的情绪,在阿渔心底浮现。   他坚毅的眉峰,变得有些脆弱。若是平日他绝不会比较这些,更不会去想其中的差异。   胡凤天道:“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又是哪里人?”   江芙想,他并不蠢,竟看出自己不是川地人。   她道:“我姓江,随师父隐居山林,这次下山是去拜寻师父的好友。”   胡凤天惊异,他自然是想不通,是什么样的师父,放心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徒弟行走在外面。   阿渔脸色一白,因为他发现他们之间的交流,还不如她和胡凤天的多。   是啊,他白日砍柴,下午回来做饭收拾家里。又哪里有时间,又哪里有心思和女孩子说这些动听聪敏的话。   她来历古怪,可胡凤天不认为一个弱女子能伤害到他。他道:“姑娘婚配了吗?”   阿渔已经生气了:“胡公子,你也太无礼了。”   就算在乡野,也少有男子当面问女孩子婚配之类的直白话。   江芙却没有生气,她微微一笑:“还没有。”   胡凤天三杯酒下肚,眼睛痴痴道:“那姑娘嫁给我。”   阿渔嚯得站起来:“不可能。”   胡凤天与其父亲作恶县里,早已是远近皆知。   像这样人品卑劣的人,都能娶到江姑娘,那夜太让人失望了。   他拉着江芙就走了。   胡凤天还没有反应过来。   阿渔拉着她跑了老远,才稍作停顿。   停下来,他的思绪也就清晰许多。   他松开柔软地手,有些害羞道:“抱歉,江姑娘,他不是个好人。”   少女望他眼神没有责备,反而有几分怜惜。   她道:“我不会嫁给他。我已经出嫁做了道士。”   刹那间,火热的白日,阿渔只觉浑身上下冰冷无比。   江芙的怜惜之情,自是察觉他的情愫。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遇到一个美丽少女,产生爱慕,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然而只能无疾而终,像大多数的人初恋。   江芙没有立马离开阿渔家,她在等。   她倒是要看看胡家得到什么。   果然没过一天,就有头戴红花的媒婆来说亲,是胡县令的儿子来求亲。却被阿渔轰出去了。   江芙没有为他打乱自己的计划生气。   再说,胡凤天这样的人,在自己一亩三分里什么都能得到,所以对得不到的东西就会格外执着。   三日后,一条红扑扑的队伍,吹拉弹唱赶到破旧的小屋。   阿渔拿着木棍赶也赶不走。   江芙摇头,对他道:“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少女一袭白衣入了花轿。 第73章 胡家媳妇   ◎胡县令得知儿子,不仅没有找到宝物,还抢女人作乐。他气得半死,   县令夫人倒是欢……◎   胡县令得知儿子,不仅没有找到宝物,还抢女人作乐。他气得半死,   县令夫人倒是欢喜。   儿子一向心高气傲,看不上身边的女子,如今终于成亲安定了。   胡凤天的院子红绸悬挂,其他宅院却亦如往常。县令夫人怪儿子胡闹:“既是要成亲,怎么不给为娘说?我好提前布置请客。”   “知道了,下次一定。”胡凤天心不在焉,瞅着大门口等花轿。   县令夫人瞪大眼:“你还要娶几个老婆?”   她继而转过弯,笑说:“我儿还得多纳几个小的,开枝散叶。”   胡凤天没有想得那么美。高氏兄弟奉上破石头骗他说是宝贝,又顺便说了这个女人。   他深觉这人有古怪,只是长得实在貌美。   花轿抬入正门,胡凤天赶忙去接新娘子。他那点子不安被欢喜压下。   没有宾客,没有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江芙也没有计较,来这里是办事而非成亲。   浅浅素手掀开红轿帘,新娘子一袭白衣,容貌再美,也煞风情。   胡夫人捂住胸口,责问轿边媒婆:“你看看这是穿得什么?”   媒婆尴尬,又有几分委屈:“是新娘子非要……”   胡凤天走过来,道:“母亲不要说那么多,误了吉时。”   他牵着江芙的手入了自己的院子。   胡夫人被气得晕厥,打定主意不承认这个儿媳。   江芙坐婚床上,床上倒没有敷衍,花生、桂圆、红枣、杏仁之类的干果零吃摆满了床铺。   胡凤天几杯酒下肚,眼神炽热地望着她。   厌烦的情绪腾升,在男人扑过来的那一瞬间达到顶峰。江芙把他扇倒在地:“你想干什么吗?”   胡凤天踉跄,脸颊通红一片,不可思议地说:“你打我?”   江芙烦躁的心情得以疏解,笑道:“打的就是你。”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药丸,塞到男人嘴里。   明明是个柔弱的女人,却让胡凤天动弹不得。当药丸顺着喉咙,咽下去时,他惊恐道:“这是什么?”   少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延年益寿的好药。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只是她下一句话,把胡凤天打入地狱,遍体生寒。   “只是吃一颗是毒药,吃两颗才是好药。”   人在面临生死存亡时,都有一股冲劲,毕竟谁都不想死。   胡凤天去巧夺解药,自然是成空的。   江芙塞回袖子里,笑道:“你想必也察觉我不是普通人。我不会害你。而且……”   江芙蹲下,与他对视:“你不是想和我做夫妻吗?我们就做夫妻吧。”   很快县里上下,都知道胡县令里有了儿媳妇。这个新媳妇还格外大方,简直可以称得上乐善好施。   胡凤天讨好似地跟在江芙身后。   江芙头上戴着从京都传来的首饰,身穿绫罗绸缎,少了缥缈凄清,多了几富贵之气。   路边的小乞丐呆呆地看着她。   女子停住脚步,也望向小乞丐道:“怪可怜的,你给他钱。”   胡凤天脸成了苦瓜脸。   “磨磨唧唧做什么?”江芙拔下头上的簪子,扔到小乞丐脚边。   胡凤天心里更不舒服了,早知还不如给点碎银子呢。一支簪子可几十两银子。   只是望着江芙远去的身影,他又不得不跟上。   远处,一少女道:“你看,她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阿渔压低斗笠不语,眼睛里却有几分伤怀。   新夫人的大方已经不是施舍簪子了,还在城门口施粥。   胡家存的打半粮食被她拿去救济穷苦人了。   县令夫人气得半死:“你如何为妻,如何为妇?简直木无尊法。”   “纠正丈夫之过是为妻,替公婆积阴德是妇。”江芙淡淡道。   “你……你……”胡夫人伸手要扇她巴掌。   江芙却往胡凤天身后一退,那清脆的巴掌响在了胡凤天脸上。   江芙:“母亲,打得甚好。”   胡夫人瞪大眼睛,活了几十年,她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反了天了!”胡夫人道,“吾儿,快休了她!”   江芙瞥向胡凤天,娇语:“相公,我们可是同患难。”   胡凤天一个哆嗦,膝盖和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去大夫也治不了,去找道士和尚做法,也说这女人是没有问题。   可她身怀绝技,又力大无穷,拿药控制了自己。   胡凤天一点不敢小觑她了。   他咬牙道:“母亲,你不要老找我娘子的错。都是儿子不好。”   胡夫人一怔,满腔愤怒化作心酸和伤痛:“我可是你母亲,她不过是个外来女子。”   胡县令的后宅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是不影响他前方的交际事务。   他还在琢磨怎么把找到高氏兄弟泄愤,怎么挖出刘家的宝贝。   等他回家后,就听下人说夫人病倒了,儿子慌张,儿媳哭哭啼啼:“公爹不好了。”   哭得梨花带雨,雾鬓花寰。颤抖人的心肝。   胡县令暗叹儿子好运。   “发生何事了?”   江芙贴身的琉璃珠滚烫,她心里冷笑,面上却哀婉道:“府君派人闯入咱们院里,说要我们交出宝贝。”   胡县令呼吸急促:“宝贝?”   “什么宝贝?”   江芙道:“来得人说,是您在刘家挖得宝贝。”   胡县令迷茫不解,继而震惊慌张:“他是怎么知道?”   江芙道:“好多人在传,您要抢夺刘家的财产,先人留下的宝贝。”   胡县令感觉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把掠宝的事提升了好几个难度。 第74章 阴差阳错   ◎江姑娘,你真的不像一个出家人。◎   胡县令又惊又惧。   作为现在唯一能主事的女眷,江芙哭啼啼,闹得人心烦,闹得人心慌。   “别哭了,成何体统!”胡县令被哭得头晕,他甩袖招儿子过来。   父子二人去了书房商议。   胡县令罕见的失神乱仪,他不由道:“儿呀,如今可如何是好。宝贝的事竟然被知府知道了。”   窗外的凤尾竹竟然开花,这是件稀奇的事,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厄运。   胡凤天微微失神。   胡县令恨铁不成钢,踹了儿子一脚。   胡凤天清醒过来,对自家行礼,抬首眼巴巴望着他:“爹,咱们别打那穷小子家的主意了。”   “咱们家好好过日子,行不行。”胡凤天眼里有几分憧憬,江芙虽然喂了他药,他也不敢沾她身子,但是二人就像平常的冤家相处,“儿子再给您添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胡县令气得手抖,呵斥道:“现在不是我们想不想,而是有人要对付咱们家了。你个蠢货!”   “那还不是怪爹,你当是贪别人的宝贝。”胡凤天脱口而出,他心里怪委屈地,要不然他怎么会被喂了药。   想起这事,他对江芙又爱又恨。   胡县令恨铁不成钢,所有情绪都转变为一声叹息。   他负手望天,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江芙也不知胡县令是怎么处理的,县内外的谣言竟然止住了。   屋内胡县令与其子谈话。   胡县令道:“等到我们拿到……,就能换取无穷的财富,甚至是高官厚禄。风儿,你忍耐一下。”   胡凤天还未答话,江芙端着茶水进来了。   胡县令大惊,不悦道:“你怎么进来了,没有尊卑!”   只见她这个儿媳也不怒,只是一脸担心:“公爹,我是忧心您和夫君,才进来看看。”   胡凤天倒是满满的开心,道:“娘子有心了。”他还赶忙过去扶人,只是那双玉手轻巧将他推开,把茶壶茶杯稳稳的放在桌面。   她这才退下。   原来阿渔的父亲从前出海打渔,放生过一条鱼。那条鱼便给他一颗长生丹作为报答。   胡县令倒不是想自己去吃长生丹,而是想要夺取丹药献给贵人,好谋求飞黄腾达。   知道里面内幕后,江芙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她倒是因此想出一个主意。   江芙连夜回到阿渔家里,在他家那颗枣树下,埋下一个锦盒。   然后她继续“挥霍”胡家的财产。胡县令在这并不富裕的乡野,能成为一方富豪,可不是因为经营有方,而是源于剥削与压榨。   她把绫罗绸缎、朱钗首饰、金贵吃食毫无条件的奉给穷苦老百姓。   从床上躺了好几天,刚能下床,要整理内事的胡夫人傻眼了。家里除了一摆设,内力的金银珠宝皆是一空。   她气得吐了血,一问才知是少夫人的做得。   其实也不能光怪江芙,而是胡县令用了家中大半财产去贿赂知府,才逃过一劫。   加之江芙的大方施舍,胡家才空了。   胡夫人派人去押江芙过来审讯,那边县令却得到了好消息,这回真在树下挖到了宝贝。   他激动地打开,在绸缎之上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色药丸。里面还附有一张泛黄的纸条:长乐无极。   他确定就是这个药丸了。   江芙要被胡夫人打了,胡凤天得到消息赶忙跑过来。   但是仍旧拦不住暴躁憋气的胡夫人,江芙被人按在长凳上。   她对胡凤天道:“你还不来替我,难不成是想……”   她话没说话,胡凤天就已经冷汗一身。   他感到浑身发痛。   他扑上去为江芙掩护,那又长又厚的红板子,拍到他身上,顿时胸腔都闷痛。   胡夫人心痛的不得了,扶起儿子,骂骂咧咧:“都是这个丧门星,若非使他,近来我家怎么会出这么多事。”   尽管没人出声附和她,江芙却在心里表达赞同。对于胡家来说他真的就是个灾祸。   可对于本地百姓来说,胡家就是个灾祸。   胡县令得了宝贝,又赶到不安,他害怕阿渔发现宝贝没了,来找他的事。   毕竟是他长时间派人去他家寻宝。   于是他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把阿渔寻了名头关进大牢。   刘家没了唯一的继承人,只剩下一个瞎眼老太婆,能翻出什么花样?   胡县令觉得高枕无忧了,就算妻子给自己说儿媳妇败家的事,他也只是淡淡说了句,没有发火。   这钱大半他用了,还有就是他们胡家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这点财产,他根本不放在心里。   傍晚,江芙披着披风,提着篮子,去监牢看阿渔。   一段时间不见,他更黑了,也更瘦了,神情憔悴。   江芙已经让胡凤天吩咐过狱卒了,不让他们虐待阿渔。   只是他这样,也并不好过。   见到来人,刘渔只觉恍若隔世,他鼻头微酸,不想让来人看出自己的窘迫,他转过头去。   江芙叹道:“你在怪我,你觉得我贪慕虚荣是吗?”   刘渔没有说话,他心里很混乱也不清楚。   总之他只觉见她一面,是很好很好,也是很遗憾遗憾的。   江芙道:“你不要担心,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几日后,胡县令正在前堂审案子,他惊堂木一拍:“快给我打着狡猾的妇人。”   胡县令的院子却闯进了一群官兵,是府级别的。   只听为首的小官道:“府君接到许多百姓诉冤,胡正河贪赃挖法、为钱财害人性命、其子依仗威势,收敛钱财,抢夺民女。”   胡府的几位主事人听,几乎都瘫软在地。因为这些事,确有其事。   唯有胡家这个儿媳妇还站着。   胡夫人颤抖着手,对小丫鬟道:“快去前堂找老爷。”   江芙却有一丝心悸,她暗道奇怪。   这胡家马上就要得到惩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过了会儿,那丫鬟踉踉跄跄跑回来:“好多血,好多血……”   她说的含糊不清,胡夫人还以为说的是自己夫君被官差揍了,差点晕厥过去。   细问才知,是胡县令审案子,打死了一个老妇人,而也是这时候,府君从上面批得的指令下来,暂时罢免了胡县令的官职。   江芙问:“那妇人是谁?”   丫鬟抚平心境,道:“是南边砍柴阿渔的母亲。”   江芙只感觉脑袋哄得一声。   胡家作恶多端,敛财过甚,被抄家了,很多家眷都难逃制裁,但一些丫鬟婆子设法逃脱了,还一个少夫人也无踪迹。   知府大人,当然没有那么好心替百姓们出头。之前胡县令可是孝敬了他不少好东西。只是胡县令那里有更好地东西,却不给他,着实让他恼怒和痒痒。   这才顺应民意处置他。   胡县令被关在单独的监牢里,府君几乎每天都过来审问:“你把宝贝藏在了哪里?”   他一开始不说,后来经不住言行拷问,说出了藏的地方。   但是知府派人去找,他说的地方根本就是空空如也。   没有什么宝贝。   知府认为胡正河撒谎,又是一顿严酷刑法。   胡正河却是有苦说不出:“大人,我真的是把他藏在了那里……”   知府大人阴冷一笑:“你认为,我会相信你拙劣的谎言吗?”   胡正河嘴角深处鲜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他不由老泪纵横,他现在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江芙当时趁乱把阿渔放出去,二人又为老母亲收了尸。   江芙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她眼睛红通通,满是愧疚与伤痛。   阿渔只觉这时候,有这样一个人为自己母亲哭得悲切。不论这人之前做过什么,她都是他的朋友。   江芙却受之有愧,她喃喃道:“若非是把东西埋下去,你就不会被抓,你的母亲也不会因救你而亡。”   她这时候已经陷入无比的愧疚之中。   若是江芙没有插手樵夫阿渔的事,阿渔也会被抓去,进行严刑拷打,冤死狱中。其母为其伸冤,然而还没有出门就饿死在屋里。   因为无人像江芙那样,偷偷送食物给阿渔的盲眼母亲。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却又真正改变了。   毕竟樵夫阿渔活下来了。   江芙与阿渔为给老母亲办了葬礼。她留下碎银和银票,有些气力不足地道:“阿渔,若你以后有事,默念我的名字。我要去青城山了。”   阿渔望着少女,白衣玉带,一如初来时的模样。   他知道他们之间,终究止于此。   “江姑娘,等我一下。”他跑回屋里,一刻钟后,捧着破旧的长盒子出来,“都是这东西惹的祸。”   “我家根本没有什么宝贝。”他掀开木盒,里面是一卷残书,“可是他们不信。”   江芙一怔,最终道:“也许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听得,想看的。”   阿渔把残卷递给她:“姑娘说过自己是修行之人,我愿意相信姑娘。这个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可能对你有用。”   是的,阿渔的父亲确实放生了鱼,得到鱼的回报。然而回报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长生丹药,是一卷残破的功法。而且只有筑基以上的生物才能修炼。   贫穷的鱼无以报答,只能用自己修炼的功法报答。   江芙翻了……:这是妖修秘法,与人无关。   怪不得,能好好的在阿渔家里待那么多年。   不过可见也并不高明,连妖怪都没来夺过。   人类却贪心的抢夺,他们以为的宝贝。   也实属可笑。   江芙阿渔愧疚,是不可能再要他东西。   只是阿渔道:“姑娘不要,我就将它烧了,省的再惹祸患。”   江芙有些不忍,她在修仙上,还是很穷的,随便焚烧秘籍。不管她能不能修炼的秘籍,她都觉得可惜。于是便收下了残卷。   但是江芙望着阿渔澄澈地双眸,不由想这双眼睛的主人,要是知道是自己设计,阴差阳错害了他母亲。他还能这样对自己吗?   江芙在心里默默发誓,要保护刘渔的一生的安全。   她行了道家礼:“无量天尊,贫道告辞。”   阿渔冲她笑,露出虎牙:“江姑娘,你真的不像一个出家人。” 第75章 修身养心   ◎果然是修身以独身吗?”她飘然落下,轻轻道。◎   江芙问:“那么出家人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不问世事,专心修炼。”少年挠挠头,丧母的阴影在眉间拂去不少。   自称出家人,不像出家人的江芙喃喃语:“修道以独身……”   踏仙途避尘世祸患,免人生思差之烦忧。如今也勉强可以为之了,然而她的所想又发生了变化。   苦闷沉热的街道上,一改往日的凋零。家家户户启门,人们拥挤着结对站在路旁,肩膀和肩膀,脑袋和脑袋相对,让夏日更加炎热。   陆续驶来的马车上,是蓬头垢面的,戴着枷锁的犯人。   他们正是往日刘县令的家属和重要亲族。   人们开始激动,甚至投石子以泄愤。   “就是胡县令犯事重大,他还在被审问中。”   “唉,还有一事,更让人愤恨。他儿子胡凤天逃走了!”   另一人接话:“可恨,可恨啊。”   人群里,有一个瘦薄的身影,粗布衣衫,带着斗笠。   在人情绪激动拥过来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囚车上的人,压低了竹编斗笠,掩住眉眼。悄悄的黯然离场。   他却不知有一女子在后边跟着他。   直到他看到日光下,地上的影子。   日光之下,所有的腐烂阴暗终会暴露。   “胡凤天。”跟踪他的人,率先呼唤他的名字。   胡凤天身体僵硬,在巷口慢慢转过身。后面这个女人他认识,他害怕,他喜欢过,他也恨她。   然而能多活一时是一时。他舔着脸笑道:“娘子,放为夫一条生路啊。”   白衣女子,眉眼弯弯,清澈无辜的眸子,却道:“夫妻吗?可在我心里,你不是我的丈夫。世俗礼法,三书六礼,你我也没行过。何谈夫妻?”   胡凤天惊觉不好,就要逃。   江芙捡起路边的石头,砸到他前腿,其中用了力,犹如巨石砸脚。胡凤天吃痛不已,倒在地上。   他求饶:“高人,您放了我吧。我家还有留的财产,我知道在哪儿。我去取给你。”   江芙听到最后一句话,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在哪儿。”   她早把他家底摸透了,剩下的钱财被她分给周围百姓,最多的一份留在了阿渔家的枣树底。   江芙定定地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胡凤天原本心如死灰,听到她这句话,顿时死灰复燃,拼命点头:“我错了,我真的不该做那些事。对不起,对不起。”   “人若只是会道歉,又有什么用。”江芙转身对稀疏人群的巷口道,“胡正河的儿子,胡凤天在这里!”   如此说了三声,就有人聚拢过来。   后面的人更是扛着农具,举着木棒。   那些他平日看不起的人,用他看不起的工具,打在他身上。   胡凤天脸成猪头,很快就血肉模糊,脸型都看不清了,汗水血水融在一起。   不一会儿大批官兵赶到,捆缚住了奄奄一息的胡凤天。   江芙静静看着。   残忍吗?   可是他协助父亲拆破了多少家庭,收了多少民脂民膏,又敛了多少人命。   她对他生不起任何同情之心。   福气堆积在罪恶之上,罪恶倒台,福气也就到头了。   江芙乘着日头,赶了一个时辰,到了青城山。跟着住持的描述,走入一条曲折的青青小路。   松柏青竹晃动,参天巨木遮挡强烈的阳光,只剩下细碎的光影摇曳,消去酷烈的暑热。   芬芳的花朵、柔软的泥土、碧绿的野菜,混合成一种好闻、清新的气息。   江芙提着裙裾,穿梭期间。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自然的气息。她整个人都放松、沉静下来。   清风吹过,她去挽垂落的发鬓,斑驳的日光照在手背。她不禁想:这好像自由的气息。   自然和自由相差一字,所以可以互通吧。   她怀着宁静的心境,找到了那座隐藏在深山的白石头洞穴。蛛丝结网,石额上书:修身养心。   两立没有对子,只有这四个字。   江芙凝神,足尖一点,神似飞燕,轻盈无比地跳上去,她用白袖拂去上面的灰尘与蛛丝。   “出家人果然是修身以独身吗?”她飘然落下,轻轻道。   -完- 第76章 山中岁月   ◎“冬天来了。”却又不是今年的冬天。◎   江芙走进石洞,草木深深,石桌石凳石床静静地被人打造、放置在那儿。   石床后面是一个山洞,江芙走进去,里面陈放一列列书籍。   上至儒道佛之尊,下至九流百家。江芙笑着抽出一卷话本,上面还有批注。   那端庄又倾泻飘逸的小字,正是净明之笔记。她抚摸上面的字“夫死有子,然叔壮婆在,妇可改嫁,何必相逼”。   对尘世戏解名士唐寅,他在本书卷上写下唐寅的诗句:“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   失魂落魄,笔尖从有力到苍白,横斜的竟有一份他的心意。   或许未出家时,他亦是有尘世的凌云壮志。   当江芙合拢书本时,一页白纸黑字飘落。   “吾少时,观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寡妇鳏夫无所安置。士大夫以修身齐家治天下为己任,却抛弃妻子者为多……盛世锦绣之下,是仓皇破败。修道固然离忧解烦,心境无所进……”   净明所面对的,忧虑的,不正是如今她所忧虑的吗?   修道独身固然无忧,却无法过心境。   江芙合书掩去那页纸。   现在的她不到那个修为,也没有必要立马去解决这个问题。   她发现洞里还有木盆木碗之类。江芙便端着木盆,寻声至溪边舀水。   青翠树木旁边蜿蜒溪水,清澈如镜,晶水中林立洁净的五彩石子。   江芙弯腰鞠水,一条锦鲤游曳。她轻轻一碰,鱼儿自然地游入她掌心。   江芙只觉它神情微滞,憨态可掬。她把它同溪水舀入木盆里。   江芙原是想用清水洗涤洞内的灰尘,如今鱼儿在盆里,是不能动用水了。   她轻轻一吹,清风疾来,拂散了石洞里的灰尘。   不用水,用风也可以。   江芙双膝盘坐在床,静心凝神,望了眼木盆里安静的鱼儿。   她会心一笑:“鱼儿,鱼儿,就烦你陪我在这山中过清苦日子了。”   说完她双目轻阖,打坐运行体内灵力,如此日夜循环,并不停息。   相当于闭关打坐了。   而这一坐,江芙的燥意渐渐平息,暑气尽消。   她忽想起盆中生灵,急忙睁开眼。一片枯黄的树叶从洞口飘入,飘浮在木盆上。   锦鲤一动不动。   江芙甚少养动物,在家时,素雪曾养过一条鱼儿。但是江芙并不怎么去关注,是以她不知这鱼是死是活。   不过按照常理,她捡起飘浮的黄叶,叹息不已。按照常理,从夏入秋,没有给它换水,它是没了意识吧。   然而在江芙懊悔,不该把它从溪边带回石洞时,鱼身轻轻颤动,接着游了起来。   江芙微怔,天地灵长,何况是青城山这等修仙宝地。生物开智或者异于凡俗,不足为奇。   她蹲身抚摸鱼身,嘴角露出笑,眼睛里是安静的温柔。   “鱼儿,你有灵性,又没有离开在这里。是否能陪我多行一段路。”   她一人独在山野间,纵使衣食住行无须忧虑,然而还是有些孤独的。   她便把自己的心事倾诉给这条鱼听。   它那日修得正果,化作人形,他们也可坐个伴。   江芙在深秋里,延着整个山林走了一圈,踩在枯黄或枫叶地毯上,只觉双足柔软无比。   她又回到石洞里,对盆里的鱼儿道:“我已感要有突破,只怕这次要闭关一段时日。”   她端起木盆:“你虽有灵性,但我也怕我太久不照顾你,让你受损。”   原先的树林旁,溪水早已枯竭,江芙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长河边。   她放生木盆里的生灵。   谁知那儿鱼儿竟迟迟不走,待在沉浸河水的木盆里。   江芙拿起木盆,那鱼儿也没有游走。   她鞠了鱼儿出来重放在木盆里。   “看来你我有缘。”   一人一鱼闭关,直至秋转冬,冬又转春,春复到夏。   人还未醒。   盆里的鱼儿化作人形,他俊美的眉目微蹙,长袍铠甲微微拂动,他又不敢动身,惊醒闭关的人。   但又担心她迟迟不醒来。   直到冬日,床上女子,长睫微眨,慢慢张开双眸。   她端着活着的鱼儿,看像洞外的冰天雪地。   “冬天来了。”   却又不是今年的冬天。 第77章 下山   ◎“刘江,我送你回家。”白衣女子横抱起小孩子。◎   川蜀虽然不如闽福酷热,但是冬日也是极少下雪。   这样皓白的天地,让江芙安心不少。   她在京都时,每年都会历经苍穹冰白。一片雪花落在她鼻间,江芙微微一颤,她哈出的气的都是白色。仿佛在京都。   盆里的鱼儿吐着泡泡,江芙已觉他有异,倒不觉得它奇怪,也不害怕。   她望向洞旁一棵老梅,老梅身边已有新梅。   新梅亭亭玉立,红花淡雅。江芙觉得这不该是一岁之期。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江芙自问,喃喃一叹,“又过了多久?”   忽然,木盆里的鱼儿破水跃,水花溅在江芙的手背,一连三次。   她对鱼儿道:“你是想告诉我,三年了。”   她素手伸入盆内,抚摸它光滑的鱼体。   鱼儿先是未动,后又活蹦乱跳的离开。   江芙感觉他有点害羞。   江芙摸摸他:“别害怕,我不会害你。”   “你是害怕,还是害羞?”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鱼儿。   锦鲤倒是不动了,任她摸了摸。   用木盆盛水太过笨拙,江芙凝神,心有所感,她砍了一截翠竹。   松竹是四季常青之物,即使是皑皑白雪的冬日,也挺拔碧青。   江芙很快编织完一个竹篮。   她提着篮子,弯腰鞠木盆里的水,鱼儿在刹那间也被她网进去了。   她指尖倾泻丝丝灵力,然后屏息提起竹篮。   水在竹篮子里,凝拢不散,一丝未泄,锦鲤欢快的游来游去。   江芙露出丝丝微笑:“可矣。”   她犹感筑基之体稳固,甚至隐隐有向上突破的之感。她虽是水系之体,但要凝水不散,行鱼篮观音的本事,还是有难度的。   她还是做到了。   接着她又叹了口气:“鱼儿啊,鱼儿,你何时能凝神化人形?”   忽的,树梢的雪簌簌落下,一根枯木嘎吱作响。是寒冬,家里缺钱,不得已来砍柴的老樵夫。   白茫茫一片,偶尔风雪交加,他不免迷路,却在这里窥见了毕生难忘的奇景。   素衣白裙的女子,手提竹篮。雪肤花貌,明眸樱唇,浅浅素手下的篮子里,波光粼粼。   竹篮里盛着水,不漏一滴,还有一尾鱼游动。   这时一片雪花飘到他鼻尖,他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对上女子扫过的眼神。老樵夫慌忙跪倒:“妖女,不不……仙女,我不是故意闯入您老的地盘,我……迷路了。”   在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过许多神怪故事。河里住着龙王,百年银杏树有神智,跺跺脚出土地神,而雪天的山里有白发妖女。   据说冬日,白发妖女居山不出,掌控风雪。   对这种神怪,凡人向来是敬畏的。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额头几乎要低入雪堆里了。   江芙亦是惊愕,没想到这样幽静的山里,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还有人能进来。   她非妖非仙,是人罢了。   素手微抬,一阵风雪忽疾,落在老樵夫的肩头,柴堆。   当他感觉雪化了,面前的不是雪地而是湿漉的土地。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你总算下来了,吓死老婆子我了。这么大的雪不得了。”   “我在家里坐不住,就跑来这里等你。”   老樵夫懵懵地起身,看着眼前熟悉的青青小路,脚下踏实的土地。他有种不踏实虚幻的感觉。   怎么就到山脚了?   他老婆欢喜地抬抱柴堆,笑说:“老头子,你还真有本事。”   大雪天里坎了这么多柴,安全回来。   老樵夫粗糙的手指向那堆柴,抖动道:“……跟着下来了?”   望着老婆子欢喜的眼神,他终于撑不住瘫软在地上,喃喃道:“我遇着妖还是仙了,她没杀我。”   还把他送下了山。   青城山是道家修炼福地,本就有些玄妙的故事传出。而最近这两年传的格外多。   春来破冬,小孩子入山寻野枣野椒。遇到了来觅食的白额大虫,血盆大口一张,白白嫩嫩的孩子被塞进去。   小孩子们的哭声和恐惧,惊动正在冥想的江芙。   她快速赶到外面,大虫嘴里叼着个孩子。   她破开一竹子,朝那大老虎的眼睛投掷。   白额老虎的右眼血肉模糊,哪还管得了嘴里的食物,痛苦地乱打滚,吐出了口里的小人。   没来得及的跑得两个小孩子止住哭声,其中一人勇敢地跑过去,他按住腹部喷血的小孩。   看到这么多血,他又忍不住哇哇哭起来:“刘江……你忍住,我背你回去吃春卷。”   由于惊吓和失血过多,地上的小孩脸色苍白,双眸合拢,已经昏厥过去。   “牛娃,小心!”另一个小孩子不禁出声喊道。   原来是那张白额大虎,疼痛难耐,摧折了许多花草树木。它心怀愤恨,难以平息,于是举爪挥向着俩孩子。   又是一根青竹,不过这次一端削的尖尖的。   直接穿入了老虎的喉咙,轰然后倒。   江芙转身离开。   修道之人大忌,她已经在边缘横跳。那孩子死气绕身,本就有一死劫,只怕就是应在今日。   她保下了他的尸身,却不能再做什么改变了。   “仙子,您等等。”那被称作牛娃的孩子,咬牙跑过来,拽住她的衣袖。   洁白的袖子沾染血污,玉般的手显露。圣洁与贫窘相对,小男孩讪讪地放下,又忍不住渴求:“求求您了,白……娘娘,救救刘江吧。”   “刘江。”江芙停住脚步,不是为“白娘娘”这个称呼,而是为小孩的名字。这是她第二遍听这名字。   第一遍只是微微有意,而第二遍心思竟潮涌起伏。   她转身去望那地上的孩子。   他脸上血污横行,但依稀可见清秀的眉目。   牛娃和另一个孩子希冀地看着她。   江芙心情复杂,原来有些事情插手了,就会因果缠身。   无怪忽道家讲究独身,顺其自然,无为而治。   她撕下白袖,为小孩裹腹,红血晕染了丝袖。小孩没有醒。   江芙朝他命脉处,输送了一分灵力。   她与他本无缘,他原都不该出生。   可是她插手了他父亲的事,于是就有了他的诞生。   “刘江,我送你回家。”白衣女子横抱起小孩子。 第78章 再逢刘樵   ◎你们认识这位姑娘?说来也巧了,也是这位姑娘救了刘江。◎   怀里的孩儿轻飘飘的,却又很沉重。   为了配合后面两个孩子的脚程,江芙走得不快,怀里孩子在慢慢苏醒。   走到山脚下时,小孩的血已经止住,只是看着嫣红一片。他苍白的脸颊,因为咳嗽和呼吸微红。   他长又脆弱的睫毛微眨,苍白的嘴唇轻声道:“白……娘娘……”   原来青城山出的怪事,已经引起人们的议论。穿着白衣的女子,似仙似怪,心肠却不坏,时常救人不害人。   所以当地的人们,敬她为神。   有因她总穿白,所以私下称呼“白娘娘”。   江芙微怔,沉郁的脑海里播起前世的经典歌曲《千年等一回》。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转瞬即逝。   她对他们道:“我不是白娘娘。我姓……是个出家人。”   几个小孩子俱是好奇,他只见过和尚,被人称作出家人。   一路走来,江芙话虽不多,但她长得实在好看,周身气质清朗,令人舒适,易生好感。   牛娃大着胆子,问:“可出家人不是和尚吗?女的不该出嫁吗?”   他今年八岁,在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已经知道不少了世俗人情。   江芙没有说话。   牛娃开始恐惧,他害怕自己说错了,惹怒白娘娘。   山风浩荡,吹拂女子的发带裙摆。她眸光淡淡,凝扫远方,又回望过去,道:“女子既可以出嫁,也可以出家。”   “在很久很久以后,也可以……”做别的任何事,做男子做的事。   只是这后半段话,化作一声叹息。很久很久以后,至少是有那么一日的。   牛娃和另一个孩子,发现白娘娘也不是那么难相处,还有点温柔呢。   不过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白娘娘。   “那我们该叫您什么呢?”   江芙抱着怀里的娃娃,沉吟片刻。笑道:“我是出家人,也就有道号,无恒子。”   什么是永恒?   万事万物永远变化,就是永恒。也就是没有横静,没有永恒即为永恒。   江芙跟着两个孩子,走入一片村落。霞光下,一片片水田,旋转的风车。粗布衣衫,但健康的小孩子,跑来跑去。   在田间插秧的大人,偶尔会管教一两声,更多是看着孩子的笑而笑。   当他们看到白衣的女子时,有些惊艳。   “这面容,白衣,怎么像山上的白娘娘?”   “白娘娘,你是看晕了,神仙怎么下山?不都得在山里修炼。”   人们议论着。   江芙不甚在意,低头看了看,已经酣睡的小孩。她释放的灵气,让孩子的伤势愈合,亦有镇静宁心的功效。   她对牛娃道:“你带我去见刘江的父母。”   牛娃点点头,另一个小孩子也跟着过去。   “刘江是我表弟。他母亲就是我的姨母……姨夫姨母每年这时候,都会回来帮忙干农活。”牛娃兴奋地介绍。   牛娃的家院子敞开,既是白日,又有在家,就没有那么多规矩和忧虑。也和其他人家的烟囱一样,燃起袅袅炊烟。   一妇人坐在槐树下,边望厨房,边缝衣物。她抬眼见了牛娃,半欢喜半嫌弃:“你天天瞎蹿,怎么才回来?”   “牛娃,你弟怎么了?”妇人一阵恐忧,绣花针戳破了她的拇指,她也不觉得痛了。几步跑到江芙身边。   江芙道:“不需要担心,他的血止住,是在睡觉。”   妇人颤抖着手,去试孩子的呼吸,轻声呼唤:“阿江,阿江……”回应她的是起伏和热气,还有一双半睁开的朦胧眼睛。她松了口气。   她抱过孩子,向江芙道谢,然后斥责牛娃:“你是怎么保护弟弟?还不快去把李大夫请来。”她又让另一个跟过来的小孩去请刘江父母回来。   妇人留江芙吃饭。   “我那妹妹和妹夫就要干完活回来吃饭了。还叫他们知道,得好好感谢你啊,姑娘。”   刘江被放在床榻上,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他面容枯黄,但是衣着整洁,精神还不错,显然家人照顾的好。   男人瞥见孩子身上的血,想起来,却又起不来。   妇人抹了把眼泪,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同意牛娃带阿江去山上玩。”   刘江这时候和姨夫躺在一起,眨眨眼睛道:“姨母姨夫,我没事的。”   男人苦涩,露出歉疚:“是……姨夫……”不仅是瘫痪了,而且说话都有些困难了。   怪不得刘江的父母要来帮衬,否则这妇孺怎么过下去。   不一会儿,大夫就到了。   是位中年赤脚大夫。他一边听牛娃惊心动魄的讲述,一边为小孩诊脉看看伤口,道:“伤口当时吓人,其实没有伤到根本。又是有福之人,血都止住了。”   那位又起身对江芙施了一礼,道:“姑娘是如何止血的,当真是神妙。”   总不能说是用灵力?江芙就把前世的包扎急救技巧说了说。   那大夫听了,既惊奇又赞叹。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阿江!”   一女人的着急呼唤。   刘江的姨母赶快出去,道:“妹妹不要急,李大夫说没有事。”   女人还是忧心忡忡。她旁边的男人倒是笑着道:“李大夫都说没事了,那就没事了。咱们放宽心。”   女人道:“这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可不能是这会儿好,过几天又不好了。”   她边说边走进屋里。   屋里有男人、女人,她心心念念儿子,也就只看到了儿子。   刘江冲父母打招呼:“爹娘,我好着呢。”   刘渔看着儿子精神奕奕,放下心来。他的视线里难免看到一个女子,穿白衣的女子。   刘渔不可置信,望着她,激动道:“你是……”   江芙道:“我是俗家姓江。”   “江姑娘,这些年你去哪里?我想好好感谢你,也担心你。”   屋里其他人一愣,刘渔就是个砍柴,竟然认识这穿白衣的姑娘。   听到自家丈夫对另一个女人,神情不一般。   女人抱着孩子的手慢慢松开,眼里却没有半分嫉妒,反而同样是感激:“你是江姑娘?”   刘江的姨母又道:“你们认识这位姑娘?说来也巧了,也是这位姑娘救了刘江。” 第79章 也许害过   ◎这般思绪凝郁,若不说出。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熬成阴晦,慢慢蚕食她的心脏灵魂。◎   刘渔的妻子非常恳切地留她住几天,以表达谢意。   原本破旧的院子,在刘渔的出资和出力下,已是干净整洁宽阔。   两个姊妹合力炒了一桌饭菜,刘渔与牛娃去打酒。   几人列座,坚持让江芙坐主位。   先是刘渔说了感谢话,谢她救了自己,又葬了老母,赠予财宝。   他垂首的妻子双眸晶莹:“若非江姑娘赠送的钱财,我家就只能看着父亲痛苦病去……”   其实她当时,暗里要卖身大户,取得银钱救治父亲。   原来,刘渔骤得财富,没有大肆花销,反而一如往昔。   不同的是,他拥有了救济他人的财力。而在河边哭泣,无奈,痛苦的贫家女引起了他的注意。细问之下,方知原委,所以出资救治。   而那老人喝了药,多活了一年,对憨厚俊朗的刘渔很是感谢,遂将女儿嫁给他。   在二人成婚安定后,他才去世。   江芙遗留的财物,没有令刘渔锦衣玉食,但因缘巧合让他有了家。   江芙道:“此全是阿渔的善心所为。那笔钱留给他,就是任他支配。”   提到往昔事,虎娃的娘亦是感慨良多:“原来姑娘就是阿渔口里的善心道长。”   她举杯提议道:“一切都好起来,咱们不要难过。一起喝一杯酒,以后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川地酒烈,菜烈。江芙早已忌口,今日没有了那么多规矩。   久违的辣味入口,她呛得鼻子发酸。引得其他人着急:“江姑娘不习惯吃我们这边的菜吗?”递给她一杯水。   江芙灌了大口水,笑道:“我从前也爱吃川菜,湘菜。后来就没怎么吃了,乍然入口,有些不适,但还是那个味道,辣。”   她说的从前,也就是前世。   她前世的母亲是南方人,父亲是北方人,她随母亲口味嗜辣。   今世她的餐桌,没有前世那么重口味的菜肴了。   夜深后,江芙也自然在这里歇下。   只是半夜未眠,她心下郁结。不管她为刘渔做得再多,依然改变不了一件事,她间接害死他了的母亲。   他并不知真相,若是知道了,她还是他的恩人吗?   月光澄澈,洁白的光洒在庭院。   刘渔夫妻俩个竟也未睡,依靠在大榕树下看月亮看星星。   江芙转身,不欲打扰二人。   然而刘渔的妇人已经注意到她。   “江姑娘,没睡好吗?”二人起身,关切道。   江芙迟疑,但刘渔已经成家,有些话,她倒也不好只对他说。   她道:“阿江的名字……”   刘渔笑道:“正是为了感谢江姑娘,我和夫人决定名为江。”   刘夫人看着丈夫,他们成亲前相识不久,但不论是在婚前,还是婚后。她都懂他。   儿子的名字,她很喜欢:“江,多么大气。让人想到汉水。”   刘夫人看看江芙,丈夫以前许是对这仙女般的人物有过爱慕。但是和她成家后,是决计没有了。   他谈到她都是满满的敬意和不敢亵渎。   或许还更早,在她展示非同寻常的能力时。   他会爱上女人,却不会爱上鬼神。他只会畏敬。   江芙双眸凝拢淡淡的烟雾:“也许,我并不是单纯的救过你。也许我还害过你……”   这般思绪凝郁,若不说出。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熬成阴晦,慢慢蚕食她的心脏灵魂。 第80章 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实则一刻也就够了。”男人眸色幽深。◎   江芙把她做得事情,告知了刘渔。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她。   江芙垂下眼睫,不看他。   刘渔不可置信,嘴唇微颤,后退几步:“盒子是……江姑娘埋的?”   他大概不能接受,无法接受,救他的人是间接害死母亲的人。   他在人世间唯一得到的,永恒的温暖,被爱与敬抹杀。   他胸闷,郁燥。他想大声呵斥她,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都化为了沉默。   江芙长长的睫毛微眨,含着及不可见的雾水。她看看刘渔的妻子,最终又望向刘渔,点点头。   刘夫人扶着丈夫,轻声有礼:“天色太晚,姑娘去睡觉吧。”   江芙张口:“……抱歉。”她快速离开,却有种陷入焦灼的泥泞感。   她本来穿着干净的写字,却去踩沼泽。弄脏的鞋子,身体也要陷进去了。   院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天上的星辰仍亮着,人心里交织的情绪,仍点燃心火,不得安眠。   第二天,江芙望着神色萎靡的刘渔夫妻,提出了告辞。   院子的女主人竭力挽留,而刘渔夫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最后是刘渔道:“吃完早饭再走吧。”   江芙心脏微缩,她道:“好。”   白浓的红枣大米粥,辣椒酱,新鲜的蔬菜。   江芙没有动筷,喝完粥后。她长身起立后退,鞠身道:“多谢款待。”   江芙走回青城山。她没有运功,只是用平常人的力量去走。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格外热。   她独自坐在溪边,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水里的鱼儿游曳。   万籁俱寂,但是万物又在生长。嫩芽钻出土地,树上的母猴在产子,青竹又生了一节。   她抱着双膝,依靠在树下,望着清澈的溪水。她与自然融为一体,竟觉得无限的孤寂。万物都是活的,可她还是怅然还是迷惘。   她是罪人吗?有人懂她吗?   长发飘荡在溪上,江芙垂下一滴泪。   她做错了吗,一开始就不该擅自改动别人的命运。   她修仙以求逍遥,可这般的不闻不问,独善其身,是逍遥吗?   盆里的鱼儿吐泡泡,睁大眼看躺在石床上的女人。   她自从回来后,在溪水边逗留了会儿,就一直躺在石床上。   把石门也锁上了。   外面的世界与她隔绝,不论强大还是弱小,不论挑衅还是求救。   她耳朵听到,她的心已经听不到。   夜深后,她就像普通凡人沉沉睡去。   只是再山洞里,一直躺着,黑白也就无所谓了。   江芙在一天夜里听到一声轻叹。   “不过一介凡人,他怎么看,重要吗?”   这时,她垂眸,没有睁眼。   石床前玉立的男子,旋身化为星点,消失在洞里,出现在青城山脚下的一座院子里。   夜里,院子里的鸡狗察觉到陌生生物的入侵。他们开始叫起来,然后一阵威压,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没睡好的刘渔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确实有个陌生人在院子里。   却又不像人,像神。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肩头,绝美的五官,清冷到冷漠的神情,漠视一切。仿佛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一粒尘埃。   他的袍角微微作响。让人心颤。   认识江芙后,刘渔觉得这世上,很可能真有神仙鬼怪。   刘渔脑子一震,瞳孔里满是恐慌与惊惧。只是他的似乎脚生根,走不动了。   只见这个不速之客,抬手一挥。   刘渔昏倒过去。   那人眉目微蹙,再手一指,摔在地上的人只是轻飘飘落地。   “南柯一梦,实则一刻也就够了。”男人眸色幽深。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刘渔原本的经历。   他被县官抓起,严刑拷打,十分痛苦。家中老母时刻念叨着要为儿子伸冤,然而因家里粮尽,她也一头栽在了木门前。   口中仍念:“阿渔是无辜,我要给他伸冤。”   他进了梦里,整个梦里的事情他都能感知。   此时刘渔心如刀绞,忽然整个梦境破碎,在黑暗里走出一个女子。他看着那个年轻的樵夫,带她回家借住。   又看到她惩处恶官,还为自己老母亲送饭。   刘渔眼角流出泪。   心里又暖又痛,身体又热又冷。   “地上凉,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女人扶起丈夫,亲责道。   刘渔起身,妻子熟悉的面孔映入。他泪水流下,紧紧抱住妻子。   女人微怔,然后眸眼柔和怜惜,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半晌,丈夫沉重地声音传来:“若是没有江姑娘出手,或许我家不再有一个人存活。”   女人与他对视,露出微笑:“我知道的,你总是会把人往好处想。”   那么澄澈,那么明亮,那么美好。让她忍不住喜欢。   刘渔苦笑:“或许不是我这么想,可能那就是现实。”   又是新的一白天,江芙躺在床上,感觉全身无力,气若游丝。她体内的灵气十足,但是她已经无法凝结志气。   有目标的活下去。   一个人,像从京城赶到蜀地一样,不去理人,没有与同类交流沟通。   这样的生活开始新鲜,可是渐渐,她滋生一种孤寂。   不是没有人陪同的孤寂,而是没有存在,没有价值与意义,浑似天地飘浮的幽灵。   那样的孤寂,那样的无聊。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熟悉的声音。   “道长!”中气十足,牛娃的声音。   “江姑姑。”脆生生,刘江的声音。   “江姑娘,你在哪儿?”女子婉柔,是刘渔的妻子。   江芙手指微动。   “是我莽撞,江姑娘,我要谢谢你……”是……刘渔的声音。   他们一直从早晨找到下午。   红霞漫天时,石洞一开。江芙拂去身上的灰尘,她一袭白衣出现在世间。   洞外是刘渔夫妻。   二人惊喜,向她跑来。   刘渔更是激动道:“江姑娘……是你救了我。若不然,我家可能一个不剩了。”   刘夫人道:“江姑娘,请你原谅我们那日的无礼。   江芙心中微动,郁结之气缓缓散开。她凝视天边的红霞,道:“你们该回去,晚上山里毒虫猛兽多。”   刘渔咬牙,以为她是不想原谅自己了。他猛地跪下,却被一股力托起。   女子微微一笑:“在你待我借住时,由于你的善念,我已决定要帮你。”   “你不欠我。”她大袖一挥,一如刘渔昨夜见到的那个男人的动作。   “是你的善念救了你。”也拯救了她沉浮苍白的心。   冰冷冰冷的心,再厉害,也不是江芙初时的心了。   把刘家大人小孩挥袖送走后。   江芙对着洞口方向道:“殿下随我许久,何不现身一聚。”   盆里的鱼化龙,在洞穴里飞了一圈,然后化作人形。   太子皎眉目澹澹,又有敛不尽艳色。不过只有感直视他的人,不畏惧冰雪的人才能看到。   他抬眸凝向洞外的女子。 第81章 为何修道   ◎“存活一世,不就是为了随心而行吗?”◎   “你怎么认出是我?”太子皎问道。   白衣女子道:“我胡猜的。”   太子皎看着她。   她淡淡一笑:“刘渔怎么会来找我。”   他是一个普通人,若是他恩人即救了他,又间接害死了他的亲人。那么他的心情肯定是复杂的,他感谢她,又恨她。   怎么会,这么快、毫无芥蒂地来找她致歉。   只能说有人插手了这件事,给刘渔了指引。洗去了他对她恨意,只留下纯粹的恩情。   江芙抬眸看他:“按人间岁月,殿下跟了我这么久。我却未能礼客,实在失礼。”   “为表歉疚,请殿下喝酒。”玉手摘拂过绿野朱果。   白衣女子引着男子进去。   江芙在前,已用清洁术让石洞焕然一新。她走至石桌侧,抬手间袖子里氤氲一壶清酒。   再望去,石桌上出现四盘野菜、野果等。江芙缓引,示意他坐下。   太子皎一掸石凳的灰尘落坐,修长的手搭在石桌上,指甲泛着玉白色。   对面的女子为他倾倒一杯酒,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要跟着她?   太子皎望着她澄澈清雾的眸子,很想一直望着,却又几分羞意。他已不能再落落大方的看她。   这是一种千年来,前所未有的情愫,蔓延在他心间眉梢。   他凝向别处,她如缎子般华美的发丝仍映入他眼帘。他垂首,俯视透澈酒水,慢慢道:“我在蜀地为冥王修殿,恰逢你。”   传说里的酆都正是在重庆,也就是现在的蜀地。   江芙却想起在京都时,素雪喂养的锦鲤。   她长睫微眨,没有继续追问。素手举杯:“庆祝相逢,还有殿下相助。”   太子皎摇首:“无我,你也能度过此间。”   他看着她脱去锦绣衣裳,华美府邸,独身千里南往,只为对凡人来说虚无缥缈的道。   如此毅力,他不信,她不成功。只是时间早晚。   只是,他不虞,江芙被人怨恨。   她在乎这个,他想让她开心点。   江芙饮下,悠悠道:“殿下,你是否向来从心而动,无有束缚。”   “束缚和困厄同存,吾不屈也。”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汪泉水里的两颗珍珠:“不怕殿下笑,我一开始也是求此而修道。”   “可是……”她迟疑,眼神微微迷茫,“我也算完成了从前之愿,脱离凡尘,少有能束缚我的人和事了。”   “可是我并不快乐。”她几不可闻一叹,“甚至不如我在明月公主的镜像里快乐。”   这一叹,叹在太子皎心头。他升起的不可思议的念执,就是在乾坤境里发芽萌生。   “你若是还想,我可让梦貘为你织梦。”   “梦貘不是吞噬梦的吗?”江芙疑惑。   太子皎:“既能吞梦,也能织梦。”   只是他们大多时候不愿织梦罢了。   江芙微微一笑:“殿下,让人沉醉在梦里,也不能让人永远快乐。梦总有醒的时候。”   “我的快乐,不是因为做美梦。”   太子皎的丹凤眼,定定看着她:“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太子皎说的,正是庄子《逍遥游》里描述鹏的文句。   江芙含笑点头:“我与殿下只有镜像里相交缘分,还是敌手。殿下竟懂我。”   “只是一个修道的人,本该清心寡欲,却有改天换命之志气,或者说是妄想。”江芙道,“对吗?”   太子皎握着杯子的手一动,水面波纹荡漾。他眼睛忽的飞扬:“凡人修道求仙,本就是逆天而为。不就应该有改天换命的志气吗?”   江芙发现东海的这位太子,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原来这么好听。   但是她心里的忧恐,还未完全散去。她道:“我若还插手别人的事,譬如刘渔。这是不是狂妄了。”   会给当事人带来,不可预测的改变,命运将诡谲起来。   这个问题,太子皎没有立马回答。他从来真正关心的,很少很少。也只和自己有关。   他没想过再浪费精力去管别人的事。   只是这一次,他却偏偏这样了。   太子皎道:“想做便做,能承担后果就不是狂妄。”   “存活一世,不就是为了随心而行吗?   这几天里,江芙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她起身行礼,笑得轻松而明澈:“我想,我修仙求道,亦是为了遇到像殿下这样潇洒澄明的人。”   太子皎耳根浮起淡淡红色,他道;“江道长,我心亦是如此。” 第82章 姑娘高姓   ◎在腾升的热雾里,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天幕红紫,山风浩荡,穿人肺腑而过,清透无比。   太子皎与江芙在洞府里谈了会儿话后,便出来领略山间之美。   望着千重叠岭的浩伟,二人又复谈起。   江芙问了太子皎一些修行的问题。二人虽然一修人道,一修妖道。但在术法上,所有修炼生物相差不大。   说累了,江芙坐悬崖边。晚风拂起她的裙摆,像只纤弱的蝴蝶。若是卫氏或者素雪看到了,恐怕心都要吓出来了。   可她已不再是柔弱,只能逃的蝴蝶。   江芙伸出玉白的手臂,挽起耳鬓的发丝。太子皎的袍子,猎猎作响。   群山之间,弯月已经朦胧隐现。   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我不只是想入鹏水击三千里,飞九万里。”   她低头抚摸崖边瑟瑟发抖的青草。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太子皎没有说话。   江芙有些失落,这句话出自儒学大师马一浮的文章。   她年少时第一次听这话,是听不懂的,只觉古文无趣无聊。   真正懂其中意,竟是置身处地在千年之前。在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充斥压榨剥削,等级分划清晰的地方。   像太子皎生来就尊贵无比,就算受委屈,也绝不会像普通人,抱头痛哭,无能无力。   所以……江芙抬首瞥向他的侧颜,如玉雕琢,无不显示与生俱来的矜贵优渥。   他不能体会到,生活在底层的人,是如何每天携着恐惧、忧愁、无奈的情绪,重复的生活。   她割下食指一滴血,血珠落在青草瑟缩的长瓣。   太子皎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他抬起江芙的手,蹙眉道:“未想这草竟如此异怪,竟能吸……”   他另只手指腾火,要灭了这株草   “不是,是我想送它的。”江芙抽回自己的手,看向在劲风中茁壮成长的青草。   太子皎不解:“为什么?”   江芙:“因为我看它在这山间很辛苦的生存,所以我想帮它一把。”   太子皎心中不由感叹凡女的善良。只是……   他道:“一念之善,不一定会种下善果。若是恶果,你还要承担恶因。”   “殿下。”江芙看向他,晚风里他如玉石般皎洁,容貌气质衣饰无一不显示他的尊贵。   “我愿意承担这未知的风险。”江芙看向崖边向她抖动的青草,“在我的很久以前,我受到过许许多多人的帮助。即使见不到他们了,我也想把他们对我的善意回馈出去。”   她小学时候,妈妈下班晚。她本来要饿肚子,但每回都是邻居阿姨叫她去吃饭。   她中考时落了准考证,是司机师傅耽误工作时间,陪她找到了证件。   她高三,被繁重的学业和压力困扰时,是远隔千里的网友鼓励她,安慰她。   ……   她回望过去的人生,除了父母的保护陪伴,还有一个个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善意,才让她快乐无忧地长大。   她以前的世界,不是没有恶意,但是那些伸出的善意,拯救了她,保护了她。   这种精神和善意,浸透江芙每一根骨头,每一节神经,每一寸肌肤。   铸就了她的人格。   即使在腐朽的年代,也磨灭不去。   所以在她有能力时,无法对这世间的悲惨冷漠。   纵使她以后能成仙,可是她的本源是人。   一个人的最高价值,是实现他的社会价值。   她不能理解和支持“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这样的想法,也许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不能理解。   黑沉的天幕下起细雨,她身旁站着人,又像没有站着人。   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定义了。   “殿下既有要务在身,那我们日后再聚。”   她望向南边,深沉的夜里透着瑰丽妖冶的红。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十日。   山河明明稳固,却异象频出。   南方的八月,已进入秋季,下雨的天气总是很少了。   而泉州府惠安县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雨水滚溅,街道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可天总是阴沉沉,不见日光,笼罩在阴云密布里。   偏生南方气候炎热,不因下雨清凉。又潮又湿。   街头的小巷里,一座杂草丛生的府宅,不见往日的轩丽整洁,甚至有一两间精舍毁塌。   行色匆匆的路人,看见撑伞玉立府前的女子。不由好心提醒:“姑娘,下雨天的,还不快回去。这里晦气。”   姑娘抬伞侧首含笑,从雨珠帘幕里隐约露出绝色。“多谢。”   路人有些害羞地低头,然后恋恋不舍地归家。   撑伞的姑娘没有回家,她的视线重扫破败的季府。   一个男人跪在雨水里痛哭,双手双脚因多日泡水烂皮浮肿。   古朴的府宅前虽然被查封,但是因为连下几日大雨。已差役在此值班。   偶尔有过的县民,也会绕道而行,远离这个疯了的男人。   季成和抬首,望着这阴沉无晴的天,仿佛预示了天地没人会为他做主。   他的哀嚎痛苦哀求,在慢慢隐去,被强压在心底。破烂的双手握紧成拳,阴翳渐渐遮挡他的双眸。他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血。   雨还在下,不为他家的兴盛而停留,也不为他家的败落而停留。   只是头顶的雨水渐渐小了。但他还是觉得阴,冷,阴到骨子里的冷。   他目之所及,是素裙云鞋,大家闺秀的做派。   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雨雾里,在秋香色的伞里,看到一张不真切的丽容。   多像他梦里逝去的姑娘。   季成和一怔,久久不能醒,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   “起来。”清清的女音响起。   他犹疑,害怕这是迫害。可他没有家人,没有财产,朋友亲戚疏离。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图的?   他定定看地上的血水,又看看忍住胃里的冰冷恶心,摇摇晃晃站起。   季成和跟随女子到一家客栈。   原本嫌晦气的掌柜,看到指头大的金裸子,什么话都不说了。点头哈腰请他进去。   他以前岂非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洗了热水澡,换上新衣袍。虽然是布衣,但是他终于有片刻的安稳。   他连饭都顾不上吃了,直接倒在床上睡到第二天。   小二为他端上香喷喷的米饭和饭菜。   他无法抗拒生存的诱惑,他不能死,他还想活着。   所以季成和住了别人付的客栈,穿了别人买的衣服,吃了别人买的饭菜。   等温饱解决,他敲开了隔壁客栈的门。   白衣姑娘坐在窗边赏雨,粉如花瓣的指甲在雨水里鲜活娇艳。   在阴沉窒息里是生机,是鲜艳。   “姑娘,多谢你。你有什么需要在下去做的。”家族的覆灭,让他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饭食。在这个时候不随众人躲避他,还接济他。   实在是他需要感激的人,只是……   季成和道:“姑娘可否宽容我一些时日,等我报了仇,我就……”   白衣女子收拢手,走到桌子旁,道:“季公子请坐。”   “我不是挟恩图报,我是来报恩的。”女子的眉眼清灵至极,不笑时若云淡淡的,笑时似春风醉人。   近距离看她,更像了。   他垂下眼,没想到有人来报恩。   昔日他季家施救的人,不论贫富,无一站出来帮忙。甚至在他雨里落难时,都没人张开一把伞。   “我曾受季老爷一饭之恩。今日便是来还恩的。”她眉眼掠过黑沉黑沉的街道。   雨水滴答滴答,顺着屋檐落下。女子手执茶壶,倾倒两杯暖茶,听他讲述季家的事。   季成和知道,一个女子,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为他季家翻案。只是他心里太苦太涩太恐惧太愤恨,这个女子又像他心底那片皎洁的月光。   所以他想给她说说。   “宫里每两年换一批贡品商号。为天家献物,本该是极大的荣耀。可是……”他咬牙切齿,苍白的嘴唇咬出红珠。   他浑身战栗,痛苦和无望像倒翻的岩浆灼烧他的脾胃。每次回忆,都让他感到置身火海,身上甚至传出烤肉的味道。   一杯袅袅清茶送到季成和面前,“季公子,喝茶。”   季成和一怔,低声说了谢,喝下暖茶。其气沁人心脾,其味甘苦合宜,其色碧绿,嫩叶浮上。   心中那股焦灼的烦躁被压下。   “这是什么茶?”   “峨眉山的竹叶青。”   季成和赞叹一句“好茶”。   他恢复镇定,继续道:“可是小人当道。给皇家供物,不仅挣不到什么钱。宫里的太监还会挑肥拣瘦,甚至故意贬斥,商贾只得到赔钱过他们这关。”   “我家是供些牛角、橄榄、贝雕之类的地方特产。”他无奈地扯出一抹,比苦还难看的笑,“也正因如此,被挑剔的地方会更多。我们家原已按照惯例打点了钱。谁知道……”   “县里的丝绸大户莫家也给了太监钱,献上许多上好丝绸。要我们所献贡品不合检。”   “我家知道的太晚了。等知道时候,已经被扣上欺君之罪。莫家还勾结了县官府官,审理此案,要我季家家破人亡。”   一直默默听的白衣女子,问:“为何莫家要针对季家?”   季成和叹了口气:“我家做杂货,莫家做丝绸,原是不相干。只是这地方离海近,西方的毛夷时常来这里贸易交购货物。”   “我看中了他们的西洋布,虽然不如丝绸精致华美,但是轻盈便宜。于是我家就进了这些西洋布,打算卖给做工的穷苦人。未想,是城里的富人尝新鲜,先买了这样的布。”   “西洋布不仅在穷人那里卖得好,也在富人那里有销路。”白衣女子望向他冷白冷白的手,“莫家的生意下降,所以才要对季家,痛下杀手。是吗?”   季成和颊面微僵,嘴唇蠕动片刻未语,最终点点头。   “敢问姑娘高姓?”   “你好,季成和。我姓江。”江芙握着热茶杯,扫向他。在腾升的热雾里,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第83章 梦魇   ◎他们没有一个上前帮助我。只视我为怪物,躲避我。和六十年前一样。”◎   江姑娘,我要报仇。   这是季成和的执念。   江芙道:“莫家再怎么厉害,也不能磨灭所有的证据。我们找到后就能翻案。”   面前这个男人,有二十多岁,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但是他眼睛里已经没有青年对这个世界的理想梦幻,他已经不相信了。   “不可能,他们沟壑一气,是绝无人出来住持公道。”   白衣女子垂眸:“那我们该怎么做?”   季成和激动道:“烧了莫家的宅子,县官的宅子,再去府里烧了知府的宅子。最好官署也烧了!”   男人失去了理智,面色涨红,青筋露出。   素手又递一杯茶,季成摆摆手:“茶虽好,但在下无心情好。”   江芙对于他突然转变的情绪,并不惊奇,反而慨叹自己来晚了。   江芙跟着他,走出尚有亮光客栈,融入阴雨绵绵的街道。   “雨小了。”江芙悠悠道,转首间,那家飘着旌旗的客栈慢慢模糊。   走在前面的季成和露出笑容:“雨小了,正好可以开始了。”   他走到与季宅相反的那条街。   “真的要这么做吗?”江芙伸出手,用帕子擦拭他额角的雨水。   季成和一阵眩晕。秀眉丽容,睫毛浅浅沾着雨水,像蝴蝶的双翼穿梭在雨露的花丛。   莫丽娘温声唤道:“季哥哥。”   他捂住胸口,渴求地望着她,又不敢上前。“丽娘。”   “季公子,还要去吗?”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温软的花朵,绚丽的蝴蝶,昔日的故人,在瞬间消散。什么都没有,只有阴沉沉的巷口。   他直起身子:“去!”   江芙撑着雨伞的手指,浸润在雨水里发白。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季成和突然转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森森问:“你为什么叹气?”   他暴跳如雷:“季家毁了我家,我烧毁莫家。我有什么错?”   “莫家用如此卑鄙手段,是他们错了。”但是你也是无辜的吗?   江芙瞥了他一眼,他暴怒的情绪渐渐平息,恢复了初时的君子之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季成和咬牙切齿道。   他走向莫宅,和季家从前的宅子一样,雕梁画栋,绣槛飞檐。   他掏出袖子里火折子,点燃门口的树。   江芙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季成和一阵羞怒,他怎么可能连这件事情都做不好。他一定要烧了莫府。   只是点燃这棵树,要烧到莫府,只怕中途就熄灭了,或者被人发现了。   季成和爬上莫府的墙,他不算强壮的身体,凭借毅力竟然做到了。   因着连下几天的雨,莫家的仆人们很少走动。他很顺利地躲避人群,走到厨房。   素裙女子跟着他。   他来到灶台前,把里面燃着的木块抽出。他又往大锅里倒了很多猪油,把沸腾的热油洒向周围。   火瞬间蹿起。   燃烧吧,燃烧吧。他们有罪,他们该死。   厨房的异状被莫家的人发现。他们看到季成和,俱是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是你烧厨房的?”   “疯子,疯子!”   他们一边咒骂,一边浇水。   可是这火不知为何,怎么都灭不了。泼水反而烧得更旺,仆人们不禁打颤,瑟缩着后退。   “怎么浇不灭!”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到了莫老爷。   他一身灰袍,拄着拐杖,在管家的搀扶下来到这里。   莫家的下人们找到主心骨,纷纷跑到门口给莫老爷汇报。   季成和见到莫老爷,心情再难抑制。他抽出一根木柴点燃后,举着走近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家!”季成和双眼通红,青筋暴起,甚至眼珠都往外凸出。   莫老爷讽笑:“害你家?”   “我就是害了,你又能奈我何?”   季成和羞愤的怒火熊熊燃烧,他举着火把往莫老爷身上投。   “烧死你个贼佬!”   火把被下人拦下,但还是对莫老爷造成了伤害。   他咳嗽着道:“季成和,你是好人吗?季家的败落,不仅季家有责任,你更有责任!”   “季成和做了什么?”白衣女子看向莫老爷。   “啊!你该死!”季成和在这时,突然失态,他僵白的手抠住莫老爷的脖子。   然而他手里的“罪魁祸首”并不害怕:“丽娘被你和你们家逼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绝望痛苦。”   “哈哈哈,这是报应懂吗?”   在“丽娘”二字出来后,季成和的手开始疲劳,害怕,愧疚,席卷心头。   他缓缓放下手。   莫老爷咳嗽了几声,缓缓讲出那个故事。   原来莫家与季家都是县里大户,时常走动,互有合作,关系很好。   两家又有年纪相仿的儿女,于是结为姻亲。   可惜莫家小姐莫丽娘,自小就体弱多病。好在季成和与她青梅竹马,很是照顾体贴她。   两家关系交恶,在二人成亲前夕。   有给莫丽娘诊病的大夫,说体弱多病,又宫寒,极难有孕。   季老爷心里就打怵,他到底是想要个健康的嫡孙。   真正让季家决定退亲,是一位游方术士的话。他观莫家小姐的八字,专克季家公子。   莫丽娘正羞涩期盼紧张,不久之后的婚事。没想到竟然就被退婚了。   季成和不相信游方术士的话,他来找自己的青梅,告诉她,他一定会娶她。   于是那天晚上,少男少女在威逼和甜蜜交织下,行了房事。   莫丽娘在家里安心等爱人来娶自己。她没有等到,她等到的是爱人另娶得消息。   此时她已经不好好吃饭两月了,时常呕吐。   莫老爷请了好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他们诊治后都说莫小姐怀孕了。   在父亲的逼问下,莫丽娘才说出那晚的事。   莫老爷又气又恨,他动手打了女儿一巴掌,骂她“不知羞耻”。   可是这事确实让人太冤屈。莫老爷气不过,打算拼了这些年交情,也要给女儿讨一个公道。   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去找季成和,女儿就吞金自杀了。   “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了。”莫老爷恨恨道,“你不是畜生是什么?”   “孩子?”季成和后退几步,“我并不知是这样。”   莫老爷拐杖敲地,激起地上的雨水。他道:“你是畜生,你父是老畜生!我想把丽娘葬在你家祖坟,你父亲非但不愿意,还辱骂我丽娘。”   “你说你们家该死吗?”   一时间,季成和心头百味杂陈。   “可是,你也不该害了我全家上下白口人啊。”   “我不想害那么多人。只想让你和你爹去死。可是没办法,那些人只能跟着陪葬。”莫老爷冷冷道,“谁叫他们运气不好。”   季成和终究忍不了,他把莫老爷扑到在地。冲他道:“我的妹妹,母亲,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她们何其无辜。”   莫老爷咧嘴一笑:“是啊,她们不该死,该死的人却还活着。”   “你以为你父亲最后那点钱,能保住你吗?是我暗中保下了你。”莫老爷直视季成和的双眼,嘿嘿笑道,“我就要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莫家的下人拉不动季成和,他一圈圈砸在莫老爷的脸上。   那张脸,鲜血直流,眼珠都鼓出来,牙齿落下了几颗。   “你该死!”季成和哽咽。   莫老爷模糊不清的脸,仍笑着:“我该死,你也该死。”   季成和硬是打死了莫老爷,莫家的下人被吓得乱窜。   他脸上有血渍,手上有血有肉。季成和慢慢转回厨房,去拿火把。   江芙叫住他:“莫家人里,害你家是他。其他人并不知道。”   季成和脚步停顿,片刻抬起左脚。他回首不甘和凶恶地一笑:“那我家里,母亲和妹妹,以及其他人也是无辜的。他们为什么死了,莫家人又有什么不该死的!”   季成和几乎是欢呼着,把莫家厨房里燃烧的木块乱扔。他烧一锅油,端起要泼出去。   “够了。”一条白绸束缚住他的双手。   那双已经泛红的双眼,瞄向她。   “你同情莫家人,为什么不同情季家人。”   “季成和,莫家已经消散了。在莫老爷去世后,无掌舵人,就此分离了。”江芙道。   她在青城山时,看到南方异象,就循着而来。便看到一个县笼罩在梦魇里。   是一个厉鬼作乱导致。   季成和已经死了,死了几十年了。   “不!”他不屈地昂着头,“总得有人为我季家的死负责。”   他挣开白绸,把油泼向院子里。   “哈哈哈哈!我这么痛苦,怎么可以轻飘飘就过去。”他的心又开始灼热,像放在岩浆里。他就是被活活烧死的。   火苗很快燃到江芙身边。她置身火海,火浪没烧灼她半点。   江芙放下伞,雨水滴在她身上。   她看到以莫家为中心的火焰,燃动这条街。   这条街里的老人,小孩,男人,妇人都在痛苦地挣扎,呼喊求救。   周身漫天火光,雨水也浇不灭。   这是场季成和的复仇,时隔六十年仇恨。他把六十年后惠安县的人,拉进这仇恨的梦里。   他在黑色的恨里,已经杀了他们三次。   江芙问他,一字一句:“为什么还要伤害其他人。”   她眼神扫低矮简陋的房屋。   里面的一对母子在挣扎求生。   季成和大吼道:“我有错吗?若不是他们一个个的漠视。我怎么会死!”   季成垂下手,掸掸衣袖上的灰:“整整十二日了。他们没有一个上前帮助我。只视我为怪物,躲避我。和六十年前一样。”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莫老爷和莫家的仆人都消失了。   这一家是季成和构想出的,他们在他发泄完情绪后就没用了。   “我帮你了。”江芙道。   季成和嗤笑:“所以你不用死啊。”   江芙摇头:“这不对。”   “你做得不对。” 第84章 无法回头   ◎惠安县的城门,现出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江芙双袖一挥,一丈长得白练扑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白练触及到火变成水,浇灭了雨水都没浇灭的大火。   季成和双眸涨红,愤怒吼向她:“你在做说什么?这是我的地方!”   他把惠安县视作他的地盘,惠安人视作他的禁·脔。   他生气也罢,设计也罢,欣喜也罢。反正他要在这里肆意妄为。   “他们没有罪就是没有罪。”江芙冷呵,“季公子,你心里明明都懂。”   季成和当然知道,这些人无辜,即使六十年前的惠安民众,也是罪不至死。   可是长久压抑在潮湿阴暗里,他受过的苦难总要有发泄口。   “我让你是个女人,不与你置气。”季成和冷冷道,“你快速离开。”   残余的星火里,爆发人们的欢呼声。   “老天爷有眼,终究救我们了。”   “这水能灭火了。”   ……   “我不走。”白衣女子盈盈玉立,眉目清灵却坚定。从她身上已经见不到丽娘的影子了。   季成和阴沉一笑:“那你就不要怪我了。”   “好好修炼不好吗?非要来招惹我。除魔收妖,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江芙幻出白练,看着是布实则是她用水成冰而成的。   水克火。这厉鬼生前是被大火烧死,所以不同凡常的鬼,他属于火性。   而江芙正好属性,水系法术又练得最好。   所以江芙才来收他。   季成和口中吐出一团火焰,烧向江芙。   这火不同凡响,乃是他以自身怨恨所炼制而成。江芙的水竟不能全灭。   火烧着了江芙的裙边。她感觉一阵滚烫的灼热。   不过江芙并没有慌,一则她不怕死,二则她深感自己的实力在季成和之上。   江芙抱守归一,全神贯注,体内的灵力化成保护罩,灭了鬼火。   季成和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的火焰可是凡物不能灭,特别是体内而放的鬼火。他也正是依仗这个,才敢在惠安县横行霸道。   江芙叹道:“收手吧,成和。”   “你父亲给你取名成和,是希望和和乐乐,成人之美。”   人性是复杂的。季老爷为了自家健康的香火,可以污蔑不认丽娘,一意孤行不回头。可是他也是一个存有善念的人。   他修桥铺路,施粥施药也是真的。   季成和没有说话,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身上的衣物消散,显出灰黑的焦躯。已经看不清面容,但一双红色的眼睛,依旧在。   江芙道:“季成和,时有回头路,你不该踏出这步的。”   现在没有回头路了。   江芙召唤出默默修炼许久的小青龙。   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强,而是他正好驱鬼克邪。加之江芙抬手的冰水。面前的黑鬼被冲洗净化了一圈,露出皑皑白骨。   小青龙嗅到似曾相识的气味,正是曾经在地府闻到的那些小鬼的味道。   他雄赳赳气昂昂得飞过去,要给季成和一爪,将他排散。   “江道长,慢着。”   惠安县的城门,现出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第85章 有奖赏   ◎冥王起身道:“请你来,是有一事交待你去做。”◎   一白衣白帽者,一黑衣黑帽者,皆是脸色无化,苍白僵青,拿着长幡,铜铃。   江芙认出他们,是地府的黑白二使。   “冥王有感求泉州厉鬼作乱,特令我们收缚。”白无常鞠笑着,“接下来就让我们去做。”   那不早来,快收尾结束时,你们来截胡。江芙内心无语,但面上不显:“那就劳烦二位使者了。”   黑无常手里的幡巾一动,季成和被收入幡内。   在季成和消失的后,阴雨连绵的街道放晴了。太阳从乌云里钻出,很快天上在无一朵黑云。   柔和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江芙觉得暖洋洋。她扫眼望去,街道的凡人或在家里,或在茶肆,或在食廊等,沉睡。   江芙叹了口气,对他们来说这是场噩梦。也是好的。   此间事了,江芙正欲和二位使者相别。文明礼貌还是要有的,万一以后还要打交道呢。   她没想到,这交道现在就要来了。   白无常僵硬的脸,努力笑开,比方才还要热情:“王上还邀收妖的道长前去相见,特要奖赏一番呢。”   冥王不止知道泉州有厉鬼作乱,还知道有人在收厉鬼。   江芙对冥王的修为好奇,他竟知道如此清楚,该是修炼了多少年。   她没有纠结,随着二使去地府。一则她对冥王的秉性大致了解,去一趟并不用害怕;二则她很想要点奖赏。   毕竟大多数神仙妖魔,都比她“富有”。冥王更不必说了,拔出根腿毛,她都能当大腿报了。   白无常有礼引着她,还道:“一别几年而已,江道长就如此建树,真实大有可为,天赋极佳啊。”   江芙颔首:“要多亏冥王殿下当初相助。”   比起白无常的圆滑世故,黑无常只在前面默默开路。   江芙这回是走,人间开地府的正门,巍峨轩峻,令人升畏。   他们走过黑长的路,好在两边有盈盈蓝光闪烁,并不是漆黑一片。   就算漆黑无亮,江芙也并不害怕。   今非昔比。她不是上次的柔弱小姑娘了。   前方鬼城显现,如常人一般的鬼,开店摆摊,城役巡视,秩序井然,安稳无乱。比江芙记忆力,还要繁华建阔许多。她不禁问道:“白使者,东海的太子殿下,是在哪里筑建?”   白无常与黑无常对视,俱是惊讶。   江芙虽踏入修仙之途,但到底不是仙。竟能窥探地府的事。   不过太子皎并不在了。   “东海的那位殿下,已经在竣工许久了。”当年太子皎求冥王动了轮回境,以为地府建城为报答。   太子皎天生神力,又法力高深,没过多久就完成了冥王的要求。   江芙凝思:“许久是多久?”   白无常道:“按照凡间来说,四五年前吧。”   那时,自己尚在京都。   江芙垂眸,看来素雪养得那条金鱼,正是太子皎皎。   不过几句话间,他们已至冥府。   没有去官署正殿,而是去得后院。   江芙第一次来时的后花园。   鲜花锦簇,青绿藤蔓蜿蜒,晶莹清澈的溪水哗哗流。青年男子着金丝玄衣,坐在溪边钓鱼,冕冠的两边串珠丝绦垂下。他的五官轮廓是真的如冰似山,而非太子皎那般气质所致。   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钓竿,忽然一抖,冥王拽起一尾金色鱼儿。他却放鱼而归。   江芙看着怪无语的,那你钓啥,又不是姜太公钓鱼。   冥王抬首看去,黑白无常行礼告退。   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江芙感觉还挺尴尬的。   她行了个道家礼:“王上。”   冥王点点头:“这次泉州之事,多亏你镇压。”   他放下鱼竿,道:“季成和魂魄分离,昔年残魂入的地府。旧官吏没追究,铸成了这场几十年后的灾祸。”   “但所幸不晚。”   原道如此。原来是上任留的事故。江芙忽问:“敢问王上一事。”   “你说。”冥王道。   “季成和的父亲死后如何?”   冥王道:“转世为人,位极人臣。”   江芙蹙眉。   他似乎看出女子脸上疑惑,他道:“惠安县民众欠季父的何止一碗饭?”   江芙恍然大悟:“原来是他的平日的善举修成的。”   可是那莫丽娘呢?   季老爷犯了口忌,促使莫老爷使坏。但只是略有瑕疵而已,并不影响他以往积累的善德。   而养在深闺人的少女,冤屈而死,无处可诉,无人可解。   江芙想,她自始至终,没做什么坏事。死后转世也不会太惨。   只是就这么飘飘而落,寂静而凄清的凋零。只有悲痛没有价值。所以只能让人偶去怜惜,不会让人对季老爷那样注目敬佩。   莫丽娘的身份也注定了,她没办有其他选择。   江芙在这想着。   冥王起身道:“请你来,是有一事交待你去做。”   江芙愣住,为阎王爷请她办事,也未这神如此自然的态度。   不过片刻,白衣女子颔首道:“王上请说。若能帮上,在下定会尽力。”   江芙能走上仙途,冥王赠的珠子帮了大忙。这颗珠子,已融入她的本题。   “最近潮州女婴死亡人数过多。”冥王淡漠的神情微动,“高时,一日可达上千。   江芙骇住,真是骇人听闻。 第86章 要小心   ◎潮州现在人口有一百多万,若一天溺死女婴就上千,那么十几年后,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对当地的生产经济等丁◎   潮州现在人口有一百多万,若一天溺死女婴就上千,那么十几年后,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对当地的生产经济等都会造成影响。   对于一方之地,甚至南方来说,都是件很严重的事。   冥王严肃威仪的神态里,多了几分期待:“此虽涉及冥界,却是人间之事。神鬼不好出面管辖,只能托江……道长查明一二。”   修道之人,再不好用凡间的“姑娘”称呼了。   冥王踱步,看向她道:“若是探查道到,比给江道长酬谢。”   合着白无常说的奖赏是个大饼,还得再完成任务。   吐槽归吐槽,但是江芙认为此事着实重要,冥王助过她。即刻江芙拱手道:“王上看重在下,在下定当竭尽所能。”   他点点头,玄色的衣摆飘过绿丛,对要告退的江芙道:“汝之修为已至瓶颈。”   正欲离开的江芙眼睛瞬间亮了,眼巴巴看向冥王。   她确实已经过了筑基,体内灵力充足,术法也有所精力,但迟迟未上更高境界。   “若汝心境上一层,轻则结丹。”   “更好些,是怎么样?”江芙不禁好奇。筑基之后结丹,然后元婴大乘破虚合体。   按照和尚师父给的到家秘籍来说,后面还需很多步骤呢。而且就算成仙了,也分散仙地仙天仙乙仙金仙之流。   跟打怪似,困难重重,奖励丰厚。   但见花丛中,冥君浅笑,萧杀之气尽消,只余如玉郎君。“若是更好些,修成正果,得到成仙。”   听闻江芙如脚踩云端,头晕眩,仿佛喝了迷糊汤。但看到冥君那张恢复寒霜的脸,她瞬间清醒了。   “虽希望有最好的结果,但还是踏实的一步一步走的好。”江芙道。   冥王点点头,显然赞肯了她的话。   江芙辞别地府,来到上头的人间,脚踏神州大地,整个人踏实不少,阴沉的感觉也被阳光驱散。   江芙日行千里从鬼城上方的重庆到了潮州。   她到时,霞光漫天,城门快关了,幸好提前走了一步。   守城门的见是位实在漂亮的姑娘,看呆了。   只是那目光让江芙十分不舒服,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   城内小孩欢声笑语,老人漫步街头,街铺还有开的,一切仿佛正常,像个正常的城池。   忽的旁边一个打量她的老人,低声对她道:“姑娘外地人?”   江芙点点头。   他眸光诡异,道:“那城里的规矩你不知道,要小心。”   -完- 第87章 丧气   ◎“等着,总会等到咱们的。”◎   “要小心。”   很快,江芙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她走了半里路,垂涎的目光随行。   目之所及,老弱壮幼,无一例外皆是男性。   铺子和商楼凋零,萧索。   她走在楼前被人围住,是一群官兵装扮的人。   外围的百姓,没有因害怕而撤退,反而大部分选择留下观看。他们的眸光里有兴奋,有渴望,有疯狂。   领头的官兵出列,上下打量她。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成婚了吗?有孩子吗?”   不是问她籍贯、年纪、目的……而是婚否。   江芙垂眸,道:“没有。”   此话一出,不管是官兵还是周围围观的白姓,他们皆是沸腾起来。   “还没成亲,听到了吗?”   “也许我有这个福气呢?”   领头官兵双眸似火,强忍着镇定道:“那就随我们去官府登基,婚配。”   “婚配?”只听这美丽到极致的姑娘,慢慢道,“我是出家人。”   旁边的小兵却忍不住插话道:“出家人又怎么样?只要是女人没成婚,就要成婚。”   女人还是成婚多生几个孩子,不要在街头乱晃荡。   白衣女子被人押着,一群人尾随,浩浩荡荡进了县衙。   江芙抬头看着匾额的字,两行的对联,有些恍惚。   第一次,有因独身女子逛街而被审理。   县官老爷,三撇胡须被风吹得微颤,他站起来看着堂下的女人,微眯的眼睛瞬间直了。   因着她的珍稀,县官也没有责怪她不跪拜。听了衙差的讲述后,知县老爷道:“即是未婚无子,那就应成家生子,以承香火。上对天子,下对父母。”   “咳咳……”知县惊堂木落下,“如此人材,官府自当婚配,尔等现行回去。”   在外听审的百姓,个个丧气了下,又有些怨气。   江芙耳聪目明,听得——   “肯定要先紧着县令他自己生娃,之后才轮道咱们。”   “等着,总会等到咱们的。” 第88章   ◎江芙没有被关进监牢。   她脚下是柔软绸缎,手边是金线的珠帘,眼前是墨宝锦屏风。   ……◎   江芙没有被关进监牢。   她脚下是柔软绸缎,手边是金线的珠帘,眼前是墨宝锦屏风。   文房雅物摆列,梳妆台面有座紫檀收纳盒。   有那么一瞬间,江芙仿佛回到了京都的垂帘闺房。   虽然房间的贵致比不上在京时,但比起这几年所涉猎之居所,实在好的太多。以致于勾起她的回思。   门吱嘎一声响,提着饭盒的老婆子看到江芙,眼里具是惊艳。   城内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貌美鲜活的姑娘了。   直到对上那双黑白分明,又格外清冷的眼珠。老婆子才抽出魂来,她摸摸白鬓,昔年亦曾如花似月。   可叹岁月不饶人。   老婆子清了清喉咙:“姑娘珍重身体,每日三餐由我送饭。有事就吩咐我。”   江芙进了这城后,老老少少见了不少,就是没看到过女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女子。   她虽然粗布麻衣,鬓角生雪,然气韵端和。老妇人看见自己时,眸子里有刹那星芒。   那光芒,是欣赏是惊艳是回望,不是嫉妒不是占有不是毁灭。   拥有这种眼神的老妇人和外面的人,大抵不一样。   端坐的年轻美人,转首相凝,似玉相化神:“敢问夫人,我进城以来几乎未见过女子,这是为何?”   江芙抬眼,淡瞥道:“若说有,那也就是夫人了。”   老婆子闻言颤抖,垂首道:“本地女子甚少。县尊又重教化,是以女子不出宅,安心教子持家。”   江芙摩挲袖笼的琉璃珠。   此珠是净明坐化后的舍利,随她许久,一直默默温凉,此时竟然滚烫无比。   “这样么……”江芙不动声色,长睫微眨,“那县令会怎么安排我?”   老婆子眉间神色踌躇了下,她拿不准这姑娘的想法。她掀开盒笼,抽出食屉,是春卷、米糕、鱼丸等南方特色糕点。   “姑娘用饭,不要伤了身体。”   江芙见她不想说,也就没有再问。她莹玉般的手拿起米糕,雪肤腻滑,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糕白还是手白。   老婆子问:“姑娘尝着可顺口?”   女子含笑,微露出碎玉:“软糯香甜,好吃。”   “老身晚些时候,还会送吃食。”说这话时,她头沉的低了,声音也低了。   虽然恭敬,却有种郁郁之色。   江芙站在半开的窗口,望着蹒跚远去的老妇人。   在门口守卫的小厮,瞅见女子的容颜,不由垂涎。不过也只敢默默咽口水,不敢真的做什么。   女子花貌正盛,如春花绽放,还轮不到他沾染。   那县官老爷脱了官服,沐浴焚香,换上儒巾长衫,照了照镜子,梳理长须后施施然走进后院。   烟霞笼罩,精舍静谧屹立,房内有琴音穿出。   原来那妙龄女子,不仅有绝佳容貌,还有高洁才情。县令推门的手转为敲门,顺便把守门的小厮一脚踹开。   曲音停罢,清柔的声音袅袅散开:“请进。Ding ding”   县令捋捋胡须,摆正身体,从容地踏入。   “姑娘身体如何?吃得可合意?用得可顺手?”   来的人敛起官威,一副儒学先生模样,倒是平易近人。   江芙起身,云发垂顺身侧,眉眼清濛中一点神采,似远似近,湛然若神人。   “皆是合意合时,多谢县尊招待。只是……”她迟疑道,“我有师命在身,还需尽早完成复命。”   县令记起她自称出家人,于是引这少女说自己身世和往事。   这女子虽淡然,却也不防设,什么都给他说了。   县令不由暗中点头,颇为自得,此等天姿,又如此纯然,是上天对他赏幸。遂道:“在房里待着也闷了吧,去花园散步赏花可好?”   他手伸出抚在女子玉白的手背,玉手却抚上肩侧的青丝,让县令“无功而返”。   本是薄怒的县令,看到女子抚鬓,冷淡的神情似凭添动人之色。他的怒气荡然无存,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觉方才唐突。   振了振衣袖,侧过身子引路道:“我带姑娘去欣赏一番,有劳了。”   守门的小厮看到二人并肩走出去,心里泛酸,又不敢表露半点。   心道:他·娘·的,迟早轮到我。   南方的秋天比北方的秋天暖和,甚至可以说是炎热。   所以在这个时候,南方的鲜花和植木仍旧繁丽多姿。   这官署后院里种了许多花,县令看到江芙多看那丛蔷薇。   他便弯腰折了一枝,笑着递给她。   江芙眼神微凝,县令身后的老妇人亦是脚步凝滞。   见她未接,他耐着性子温声道:“我有鲜花,遂配美人。”   江芙眸光流动,远望他身后,道:“我有白玉,即赠君子。”   闻言,男人兴高采烈,老妇人震惊接着黯然。   县令神采飞扬,如获青春。   让这个走下坡路的老男人自得的,无非是权力地位,以及年轻美女的青睐。   在他恢复青春得意事,也往往伴随着糟糠之妻的绝望。   老妇人蹒跚着绕路离去。   江芙没有接他的花:“我既无白玉赠你,又如何能接受你的花。”   县令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女子纯质可爱。他对她的戒心放下,进城被带到这里的女子,起初多少都会挣扎,只有她无半分惶恐焦急。   江芙与县令聊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她进了屋,桌面上有一个食盒。   她打开门,问站在门口的小厮:“那位夫人怎么不等我回来?”   小厮转了转眼珠,明白她说的谁了,笑嘻嘻道:“她个老婆子怎么好意思见您。”   “风烛残年,又不能生孩子了,走动都是丢人现眼。” 第89章 违反县规   ◎蓦然回首,青春华年已是上辈子了。◎   小厮说完,就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投向自己。抬眼,对上女子似笑非笑的神态。   他忙低下头,抓耳挠腮,言辞谄媚:“您是天上的云,她是地里的泥。不一样,不一样。”   江芙转身关门,没有理他。   一连几日,县令都携礼而来。每每与江芙说些奇闻异事,信手拈来间颇显文才。他说话温文,又彬彬有礼,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这天暮时,江芙提早回了院子。送饭的妇人也没有早走。二人恰好逢上。   女子鬓边别海棠,外披蜀制红披风,拂卷了霞光。   清冷的月光,披上云霞。   没了高高在上的距离,终于坠落在暮霭里。   “夫人来了。”她解开披风,容颜匹丽,满室生辉。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人的双眼就很难在离开。   老妇人踌躇不前,住过官署后院的女人,最后都不想离开。   她也会这样吗?   “我不过一介粗陋之人,姑娘不必对我客气。”末了,老妇人抬首望她,“您喜欢这里吗?”   江芙抚过侧发,笑道:“我了解不全,又何谈喜欢。”   “县尊……”老妇人嘴里泛起苦涩,终究没有问出,反而道,“他乡虽好,终非久留之地。”   年轻的女子道:“正是。”   到官署后院的女子,一开始都这么想,后来都变了。沉溺在县尊的温柔里,最后客死他乡,无人敛骨。   苍老的叹息:“近来天气转凉,姑娘多添衣物。”   “夫人亦是。”   次日,老妇人再来送餐,就被小厮告知——   “你今天不用送了,找个地方偷懒打盹吧。”   县尊陪着江芙骑马游景,赏秋花饮酒。   在野就想着人烟,远处的小镇炊烟升起,纷杂的饭香四溢。   这里吃饭的时候,好像与外面没有什么不同。   江芙勒着缰绳,看向民宅:“县尊,您饿了吗?”   他阅历不浅,自是知身旁的女子饿了。县令道:“我腹中甚饥。”   他掀袍子下了马,令随从牵着绳。   他抚摸另匹马鬃,道:“前面是乃是人市,我们下马步行。”   马上的女子浅笑。   二人脚力至小镇上,此时虽是下午,但天气尚晴,街道上还有摆摊卖菜卖小玩意的。   只是他们一行人出现,商铺里的客人,茶肆的老板,歇息的苦力,做饭老妪都看向他们。   准确来说,是盯着江芙一人看。   江芙叹道:“县尊治下真严,我竟没看到年轻的女人。”   县令轻叹:“潮州本来就是女少男多。知州大人为此亦是苦痛。我身为下官更是要看护好治下的女子,让她们在家中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连门都不能出?江芙微叹,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旁边低矮的房子,传来嘶声裂肺的小孩哭声,尖柔,弱小。是女孩子的。接着哗啦的水声扩散,响起小女孩柔弱求救声。   “阿叔,不要……”   “阿姆,救我……”   知县与江芙同时皱眉,二人冲进低矮的房屋。   矮泥的门槛,阴沉昏暗的屋子里,墙体斑驳,水渍四溅,光阴似乎凝滞了。穿着麻衣的中年男人,身材矮瘦,枯黄脸颊。   他的枯枝手伸进水桶,使劲按下黄发头颅,似按充气的球体,如果不用力就会飘浮起来。完全不顾小女童的哭喊求饶。   “住手!”知县的话刚落,随侍的差役抬手落在男人脖颈。吃不饱,干活又重。中年男人自然不敌随侍那一手横刀,脖根酸痛,不由自主松了手。   男人又惊又怒,扭头回看。   埋进水桶里的女孩浮起头,细软的黄发乱七八糟地竖起。约莫五六岁,脸色、唇色苍白脸色。   忽然一双手轻轻抚拍她的后背,温暖又细腻。柔柔弱弱的咳喘声响起,小女孩“哇”地喷出一口水。   “姐姐抱抱你,好不好。”素衣女子用帕子擦拭她嘴角的水渍,温声安抚。   女孩僵冷的身体渐渐缓过来,苍白的脸颊有了红色。   她微微抬头,睁着水雾的杏眼看她。   “姐姐。”   好好看,白白的脸,干净柔软的衣服。她依靠在女子身边,如榕树下一颗矮矮的枯枯的野草。   县令的余光扫过,不禁荡起一片柔情。随即呵斥道:“县中律法,你不知吗?不可再沉溺女婴。”   中年男人目光里垂涎,看着站在角落里的女人。他贪意升起,却在看向同来的两个男人时稍稍褪去。   “什么律法!你们几个闯进人家屋子里,阻拦别人做事。”他气愤地拿起桌子上木棍,“我看你们像歹人,莫不是拐了良家的歹人。”   他瞅向江芙,嘿嘿一笑。   随从见男人这么般无礼,简直是要作死。他便轻轻松松夺过木棍,反指向男人。   中年男人素来老实,这事又确实理亏。见这阵仗,两股战战。   县令阴沉着脸,扫视不敢动弹、服软下来的粗鄙人,道:“这小孩子,你不许害她。这年月,潮州女人本来就少,你还要杀女孩,怎么使得?”   “扑腾”男人跪下,“请老爷知道,饶过我。”   这会儿子,他看出这几人身份不一一般,怕惹祸上身,所以倒地就跪了,没有半分犹豫。   “我乌家世代单传,若不生个男娃可就断香火了。没得办法,只能委屈大姐儿了。”   这里的委屈,就是让她去死吗?江芙低眉,除了门口听到那几句求饶,小女孩没有再出声。   此时她乖乖站立、静默。翘翘的睫毛沾着水珠,随眼眶的泪珠悄悄滑落。就像方才,她差点逝去的生命,轻易脆弱。   县令皱眉:“你妻子是官配?”   男人瑟缩着头,点了点。   随从不由大呼斥责,倒不是同情小女孩:“好呀,你竟然敢糊弄县规。不是说好官配生子,一家一个孩子吗?不论男女,不到二春不能多要。”   触犯县规,轻则刑罚,重则掉脑袋。   男人跪在地上,一个哆嗦,牙齿打颤:“老爷,小的是不敢破坏县规的。”   阴狠的目光逼视他。男人既恐惧又委屈,低下头,磕磕绊绊解释:“大姐儿……没了……家里就没孩子了。小的就能再要个男娃。”   没有人打断,他越说越流利:“不止我一人这么做。官配的汉子没要男孩,便也是溺了女婴……甚至比我更狠心,出生就溺死了,等不到长几岁。”   “真是……愚不可及。”有外人在此,县令心里微羞,又看到江芙神色仍是淡淡,才散去那点羞耻。   他一挥袖子,下令道:“违反县规,抓回去审讯。”   闻言,中年男人睁大浑浊的眼,呆呆地问:“抓回去,抓回哪里?”   差役居高临下,嘿嘿道:“除了县尊大人,还能是谁秉公执法。”   老爷是县令,随从是差役。   捋清关系,男人恨不得是场梦。双眼一番,人已经昏了。   他被五花大绑,迷迷瞪瞪间还被人踹了几脚,才不得不睁开双眼。   看到安稳站着的女儿,他求道:“大姐儿……你快给县尊大人求求情……”   小女孩没有说话,直勾勾望着他。瞅得男人心底一怵,不敢再继续说了。   小女孩面上无表情,下边的手却死死拽着江芙的衣角。忽的,她头顶响起清悦的女音:“县尊。”   县令掸掸腰际的灰尘,询问:“江姑娘有何事?”   “这人会受到很重的惩罚吗?”   “必是重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县尊绝恶秉正,真是少见的好官。”江芙转眉,轻蹙,“只是父起凶,孩受累。留孤儿寡母,日后生计……”   佳人的赞美,令县尊不舒服的心舒服了。   这时候深秋霜凝,县令却春风拂面。他决定发一点善心。   静默的小姑娘忽然道:“姐姐,我没见过阿姆,所以我也没有阿姆了。”   县令面上闪过一抹异色,随即转为怜悯,招呼侍从把小姑娘拉开。   “只留她一人,着实可怜。先在我府上住着,再找个合适的人家送养。”   看着江芙恋恋不舍,他走到她旁边,似假似真:“若是你喜欢,留着抚养也是可以。”   江芙没有接话,此时居民与行人都被惊扰,人皆入户,暗中窥伺。街边几乎无人,   她只得转向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淡笑道:“井巷深深,曲幽掩景。县尊大人,我还想赏悦一番。”   “能否劳烦大人。”   “自然,自然。我们还没有走完,赏完。”   从阴沉低矮的房屋走向深处,竟是更破更败的房子。门坏梁损,无窗无槛,瑟瑟秋风四面而至。   一栋搭着一栋,没有一处完好。   甚至有一两栋,只剩几根木头搭着,男人在做饭,孩子在玩耍。   男人们的脸上尽是忧愁,小孩子们倒是还有几分快乐,特别是看到新鲜的人和事。张张小脏脸,扬起好奇的眸。   随着渐远渐深,县令的脸是笑不出了。   令江芙微惊的是,在一处半漏风的低洼房子里,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她踮着脚,垂眼。一只手撑腰,另一只手拉下草席当门挡风。   此时,她不由微睁眼,神思凝落一人。好像是看到了仙子处立。   江芙也在看到了她。皮肤白皙,脸上皱纹却是不少,双眼迷怔朦胧。   随后妇人奋力拉下草席,潮州的房子昏暗,潮州的天昏暗。   厚厚湿湿的席子搭下,遮去了天。   她蜷缩在房里,昏暗的天边,怎么会出现那么美好的幻象。玉容肃立,衣带飘飘,云霓伏足。   梦里的少年时,才会接触这般的人物。蓦然回首,青春华年已是上辈子了。   县令也是看到了那女子。虽然形容粗鄙,但是依稀可见俏丽残影。   瞧着陌生,应是自选的妻子。他摩挲拇指背的戒指,镇上的居民都不富裕。恐怕是这户的男子,倾尽家产弄来的。   “县尊是在想什么?”清灵的女音把他神思唤了回来。   -完- 第90章 孤城   ◎无可奈何◎   县令转过身,看向天边,鸟倦日落,越来越沉的空中飘溢炊烟。   他掂量着时间,道:“这乡野僻壤也无好味。天色不早了,我们应回府用饭了。”   江芙凝视那道“草门”。忽的一阵秋风席卷,江南虽热,却也会阴冷。这阵风冻得人打颤。   她环抱着身体,脸色微白,道:“确实黑了下来,风又大,怪冷得。”   话音刚落,本是寻常风力的秋风,又增大了力度,刮得周围破屋猎猎作响。顶掀窗开的比比皆是。   那间用草席做门的屋子也不例外。垂着的草席呼啦啦扇动,两边的被打墙体哧哧落灰。屋里的妇人听着动静,又瞧席子下滑。   风要来了。   她挺着独自,扒开草席,冲外面喊道:“子修,子思快回家,要下雨了!”   乌云席卷天空,吞日噬白,最后一丝红光也被他拢尽时,大滴大滴的雨水砸下。被叫到名字两个少年,抹去脸上的泥水,笑嘻嘻地与同伴告别。   两个少年,一男一女,在回去时看到站着的几个陌生人。于是多看了几眼。   妇人也发现了,那不是幻觉。像神仙般的女子,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她开始面色发红,心跳如鼓。雨水密集落下,敲砸地面的声音也没有心跳强烈。   是外面的人,外面的女人。   “呲溜”——   做门的草席重重落下。   素衣女子鞠身,抚摸看她的那个女孩子,约莫十一二岁。没有留长发,脸也乌漆墨黑得。   “小妹妹,那个就是你家?”   少女先是高兴被漂亮的人搭话,后又是惊讶:“你……你是神仙么?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子呀。”阿姆嫌长发难打理,都是给她剪得阿兄一样短。镇里的人都以为她是男孩子。   旁边的县令本因着大雨心烦,听江芙这么说,也仔细去看这孩子。   审视的目光逼近,少女的哥哥眉毛都皱成一团了。他挡在妹妹前面,遮去县令的视线,凶狠道:“看什么看,这是我弟弟。”   说错了。少女暗道不好,要被阿姆凶的。她慌忙补救:“神仙姐姐你看错了,我是男娃。”   再漂亮她也不敢多看了,说错了话,会让自家母亲很伤心。少女拉着哥哥就要冲回家。   她扭头,怀孕的妇人撑伞走过来。   是几乎没有出过门的母亲。子思高兴道:“阿姆,阿姆。今天晚上吃什么?”   哥哥子修却是注意到母亲不寻常。   她面色、唇色皆是苍白,唯独两边面颊病态的嫣红。握着竹柄的手因为攥得太狠,泛白泛青。   妇人舔舐干裂的嘴唇,眼神颤抖紧张又交织几分期待。她问道:“姑娘是外乡人吧。”   江芙还没有说话,县令却是不悦了。不过,他没有和这无知妇人说话,而是向江芙道:“雨恐怕会越来越大,我们出了这个巷子,去前面避避雨。”   “老爷和姑娘到我们……家去避雨。”她这话一说。   不仅是两个孩子惊讶母亲的热心,还让县令对她烦厌。   无知蠢妇,竟是做些蠢事。   他扬头,指示那间半是残破的屋子,现在连“门”也垮了。   “你家漏成那样,进去是避雨还是淋雨。”   之所以说要出这个巷子,就是为了进前面那些好屋子避雨。   “哼!”两个孩子不高兴了,妹妹子思道,“你嫌破,还不让你进去呢。”   “多谢您。”江芙施以女子礼,“那就叨扰了。”   雨水淋在她身上,裁剪精巧的罗裙沾泥,乌黑亮丽的发鬓蒙湿。   糟糕的境遇里,这人却是落落大方,举止优雅,一礼不失大家风范。   像雨中新荷,令人清心不已。   妇人瞳孔微缩,她眼眶微湿道:“您不嫌弃鄙舍寒破,已是荣幸了。”   接着,很久很久之前的感知涌上心头。若是以前的她,绝不会说这么卑微的话。泪水顺着雨水交织。   县令感觉这妇人很是奇怪。只是冷湿的天气,乱糟糟屋子,粗陋的妇人。让他更加烦躁。   江芙安抚,温声道:“老爷,走出巷子也得一段路。雨太大了,我们现在她家避一避。”   他还没说话,连拒绝都没机会。江芙已经跟着那妇人走去了。   前去借伞的两个侍从,他们兴高采烈,捧着几把油纸伞:“大人,借到伞了,可以走了。”   还笑着脸邀功:“我们给前面巷子的大户人家说了,他们诚切邀请您前去歇坐。”   县令看了那道窈窕背影,蒙蒙的雨幕里更添清冷。却是不听自己的,反而走向寒舍。   他气急败坏,一甩袖子。因为下雨,锦缎喝足了水,紧紧扒在手臂。怎么也不好虎虎生威甩起来,反而让自己喝了一口雨水。   他越发生气,踹倒离自己最近的侍从:“回来的挺早的,让老爷我在这里喝雨吸风,是不是?!”   几个侍从摸不着老爷的脾气,皆是小心翼翼又害怕,委屈都给强压下。   县令小小出了口气,也迈进那破屋。   身后的随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该怎么,最后也是小心跟着进去。   这房屋虽然破败,漏水却不严重,草席又重新搭上后,更加严密了。县令扒拉老会儿,才被妇人发现,给放了进去。   身后的随从也想顺着进来,却被县令推拦:“这屋子这么小,能进几个人。你们在外面等候着。”   闻言,众人俱是哭丧着脸,却也不敢违抗。于是平日威风八面的差役,穿着便衣,乘着油纸伞,颤着身子立在破屋旁边。   妇人看到这个男人进来,虽是心里害怕和不高兴,却也不敢怠慢。他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   她给县令也倒了一晚热水。   缺口的粗碗,洗得很干净,却还是让他不能下咽。   屋里没有电灯,暗沉沉的。屋外狂风大雨的,偶尔还漏几滴雨进来。   两个孩子很懂去做饭了。妇人慢慢坐下,摩挲桌角下边的烛台。   为了省钱,很少用。这次也是因有贵客到了,才用上。妇人在县令还没进来时候,大体打听到了江芙情况。   她心中的欣喜和期望越发大了。外城的女人进来,没有被分配去生孩子,还能在城内随便走。看来她真是遇到贵人。   而自己是否也能借助她,走出去呢?   轻轻一吹,火折子燃起,点燃了半根的蜡烛。轻盈温暖的烛火摇曳,满室生辉光。妇人苍白的脸,唇也温暖起来。   她眸子里含着憧憬:“江姑娘,多谢您愿意带我回去看望母亲。”   她没有避让这个男人。二人同进同退,她猜测这个男人可能就是护照江芙的人。   江芙嘴角微翘,秀美的容颜灵动无比。像是冰雕融化了一般,又像秋冬转为春日。   一时让在座的看呆了。   “县尊大人很好的。虽说女子远嫁,不得回娘家。可是家中父母年迈多病,回家看一看是应该。”江芙看向县令,“如此孝道之事,他会会支持的。”   县令被这么暗夸自是高兴,但是他半猜到这女人的心思,又觉得江芙被欺骗。   他呵斥女人道:“你既是潮州的自选婚嫁女,该是相夫教子。你这么一场回去,家中孩子丈夫怎么办?”   女人被说的语塞,这样的质问,她不止一次听到。常说这种话的丈夫,因在大户人家做短工,这几日没有回来。她这才敢鼓起勇气求助。   没想到又听到了这样的话。在这座城里生活的人,都是这么吗?   她无奈又心酸的落下泪。   江芙喝了几口热水,问道:“什么是自选女,又什么是官配?这边的婚嫁和外面还不一样。”   被斥责,妇人心里难过又气愤。她也是读过诗书的,不管如何孝字都是要排第一。何况她本不是嫁到这里的人,她是被……   她瞥了瞥男人,咬牙像被蒙在鼓里的江芙普及:“这边素来男多女少,加之寻常百姓爱溺女婴。已经有碍民生了。”   突然一碗热水翻滚,扑向妇人。   原来是县令不喜她胡言乱语,厌气之下掀翻她给自己倒的热水,泼向她。   怀孕的妇人惊惧不已,就在认为自己将要被烫伤时。一只手将碗拢住,并没有泼到她。   妇人看到江芙沉稳的神情,有了很久很久没有的安全安稳感。   两个孩子听到动静,也赶忙过来,扶住母亲。横眉冷对两个陌生人。   站着的县令,此时也是颇为尴尬。   大家没有注意到,纤纤素手下那碗热水,没有一滴撒出去。   妇人惊慌无措那阵已过了,她对两个孩子道:“我没有事,方才是屋顶漏了几滴雨。正好落在我头上,把我吓到了。”   哥哥子修瞪了瞪县令,道:“你可不要欺负我阿姆,否则我打死你。”   因着县令气愤之下的失手,确实造成了不好看的局面。他咳了几声,倒也没和小孩子计较。   听到“打死你”几个字,妇人刚缓和的情绪又起潮涌。她让两个孩子去继续做饭。   她向江芙谢道:“刚才多亏您了。”   江芙摇摇头:“比起你受的罪,不能见双亲的苦痛。我也只是帮了你一点。”   妇人双眼盈盈,泪珠滚落。   县令发现自己插不上她们的话了。   真是岂有此理。   妇人没再理会他,继续道:“城里的有钱人,可以道外面买女人做老婆,生孩子。这就是自选女人了。”   “而没钱的人,官府就给他们分配女人,俗称官配女。只是没钱买女人的太多,官府弄来的女人也不够。于是在紧缺的镇、村,女人在男人家生出一个孩子,就到另一家生。”   江芙吃惊道:“这般缺女孩子,为什么还要溺死?”   妇人慨叹道:“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可不知这孩子生下就是要交人头税。本来朝廷的赋税就多,又加一项,是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   她说了一会儿子话,口也咳了,给自己端了碗水喝。   县令却是冷呵一声:“我们县规不是写了,官配的只能要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的税怎么也能撑过去。”   妇人放下碗,首次平静地望他,没有害怕没有顾虑:“养一个孩子是能撑过去。但是养女儿,她力气小,平时就做饭缝衣,打猪草纳鞋底这等活。干不了下地搭屋推车这样主活。”   “而且一到十三四就要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在这里能平安长大的女孩,周围的人都熟悉,会想尽办法压聘礼,甚至直接抢占破身。也就是说你养个女孩得到的聘礼,还抵不上这些年交的税,给她吃得饭。”   “那养女孩当然赔本,大家也就不愿意养了。养儿子家里多得个劳力,老了管你照顾你。有儿子在身边,年纪大了也没人敢欺负你。”   县令叹道:“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完- 第91章 归家   ◎你的家人都在等你,找了你好多年。◎   “大人,只有‘无可奈何’么?”年轻貌美的女子忽然说。   县令一时语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如此。   自己一介微官,又能做些什么?   不过是因循守旧,秉持中庸罢了。   妇人早先就看出男人不寻常,如今已到这份上。她顾不得许多,抚着肚子跪了下去。   妇人垂泪啜泣:“还请大人为我做主,我并不是此城之人。”   县令见她哭得可怜,又有佳人在侧,总不好铁面冷情。   他正襟危坐,缕缕胡须:“你有何冤情,可速速禀来。我作为本地知县,定为你做主。”   那妇人泣中带喜,自己竟恰好逢上了父母官。她将自己的冤屈苦楚,细细道来。   原来她本是扬州人士,家中父兄做生意。自小生活优渥,不识人间苦。专爱看话本子,犹爱才子佳人的。   因着爱看,便巧合结识了写话本的书生。她喜爱他的才华,更爱他的温柔。只是父母没有相中这人,于是二人决定私奔。   一路南下,来到了书生的故乡海丰。二人安顿下来,书生又去东边的潮汕联络亲属。   可未想到,他回来后,就骗自己去潮汕。逼迫她嫁给了他表哥。   她是不愿的,开始哭喊打闹逃跑。没有半点用,换来的只是一次次毒打。   甚至周边的人调戏侵犯她。   她逃不出去,只能认命,怀了七次,只平安生下两个。这是第八次个了。   妇人不知这孩子命运,只知自己再也受不了。长年累月的精神压抑,身体虐待。让她快撑不住了,想再回家看一次。   哪怕是最好一次也好。   她好想父亲母亲。   县令闻言,大怒:“岂有此理,真是白读了圣贤书。”   他见江芙沉默,以为是被这样的事情吓到了。   他如今对她尚是温存,很是心疼,自是不忍美人伤怀。   于是县令道:“你既是被骗来的,那这桩婚事自是不作数。”   妇人高兴极了,觉得是踩在云端,晕乎乎的。她喜极而泣:“老爷莫要骗小妇人。”   “我哪里会骗你。”县令摆手,紧接转首笑问江芙,“我如此做,你觉得可好?”   江芙点点头,在妇人紧张的期望中,朗唇道:“非常妥帖。”   解决完这桩事情,外边风听雨收,骤然清朗。二人的衣物也在火堆旁烤干。   当他们走时,那妇人挺着肚子,也艾艾期期跟随。   县令不解:“你跟着我们做甚?”   “老爷不要责怪。”妇人惶恐道,“我只是怕那贼汉子回来,我便不能出门了。”   她又复跪在泥地里:“只期望老爷有空送我回去,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她说这话时,两个孩子站在门口,眼巴巴看着母亲。   但是母亲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两个孩子。   江芙扶她起身:“你决定好了,就可以走。”   妇人口里连声说谢。星星之火,一旦点燃,就无法收敛。她归心似箭,只盼早日回家,甩掉这一场噩梦。   江芙扶着她走,县令倒也没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   只是走着几步,后面的小尾巴就跟几步。   妇人扭头,眼泪闪着泪花:“子修,子思……”   “阿姆,你要去哪里呀?”小女儿子思大声说,“煮好的饭,还没吃呢。”   妇人鼻头一酸,叮嘱儿子道:“子修,你照顾好妹妹。我回趟娘家,等安顿好了,便派人来接你们。”   说实话,这一刻。她没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所以她说的话,也不知能不能兑现。   儿子努努嘴,最终道:“知道了。”   妇人温柔地说:“你向来是懂事的。”   说完她随江芙一行人远去。   走了这条破巷子,走到进来的那条好巷子,又出了镇子。   路过高耸树林时,脚边踩着大片芦苇,原来这有一汪天然的大池塘。   妇人默默曳着江芙的袖子,没有交流。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安稳,她有种莫名预感、笃定。跟着这个女子,她一定回到家。   如果回不到家,那也就是她的命了。   “娘——”悠长的声音回荡,惊得林中乌雀横飞。   江芙轻叹,所有人转身看去。是个那个高瘦的少年,他站在高坡处。上弦月清冷映照,急促的喘息,通红的脸,以及眼中燃烧的火苗。   “你会接我和妹妹的,对不对?”   众人皆是怔住,他们知道这女人离了城,怎么可能还回虎穴。   平静,平静,死寂般的平静。   良久,妇人绽开笑容,眉眼温和:“会的。”   少年也第一次露出笑,没了故作成年的深沉,笑得灿烂甚至有的傻憨。   “娘,那我回家了。小妹还在等我。”少年飞快跑回,就像去得时候。   县令悠悠感叹:“骨肉分离,实乃痛彻心扉。”   妇人生怕他们对自己不满。这群可以带自己回家的人,她真怕说错话,他们就不遵守承诺了。   妇人慌忙道:“若是能,我一定把他们接到身边。”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住她的手。   “尽力而为,便好了。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江芙轻声道。   妇人看着她,心想她人看着这么冷,怎么有双温暖的手。真暖和,真心安。   县令这次回官署,没多带来年轻女子。反而是带回了妇孺。   他扫了眼,忧心忡忡的老婆子,不由腻歪。也不是老年纪,怎么天天跟他娘一样。   他给她指派事,把一大一小安顿好。   自觉这次做了好事。县令与江芙用餐,有些得意:“江姑娘,本官也算得有心了。希望不负朝廷,不愧于民。”   他对面的女子,举起青瓷酒壶,颇有些孟浪的对壶而饮。   看得县令心痒痒,然而下秒碰到似笑非笑的视线,他便觉有压迫感,不敢心生造次。   “父母官大老爷,只帮这一次,也只救了两人。其他的人该怎么啊?”   县令先是被她的笑容恍神,后又皱眉道:“江姑娘这话未免托大。我不过一介卑官,能做些事,就已算好了。再多了,就是过了。”   江芙冷笑,把酒壶放在桌子上。   在其位,不谋其事。尸位素餐,庸者,卑鄙者。   她盈盈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县令只觉桌前佳肴索然无味。这是进了官署,最冷静安然的女子,也是难哄得一位。   他倒真有了几分辗转念爱。   江芙回到住得院子,守门的小厮坐在树下吃鸡,和一老婆子说些什么。   那老婆子,就是经常给她送饭的。   见她回来,便引她去屋里:“姑娘再吃吃宵夜。”   江芙闻言点点头,抚着肚子:“我正巧没吃饱。”她舀着甜汤喝,滋味甘美,还有糯米球与芋泥在里面。   老妇人倒没有先走,坐了下来:“姑娘是个心地善良的。”   “只是你不若也随那娘子出城。”她没再打哑谜,直接道,“我们老爷是个多情的,却不是个长情的。以前那些女子失了宠爱,就会他发配到各个人家里生孩子。”   “从的,忍辱偷生;不从的,自绝而亡。俱是惨痛。”   江芙冲她微微一笑:“多谢夫人劝诫。只是我想走,也走不脱了。”   她起身看了眼外头,小厮喝酒吃鸡好不快活,并没有过来偷听。   她小心翼翼凑近:“姑娘,我可送你去后院溜走。你再扮作男子。”   老妇人掏掏袖子里的票子,道:“银钱和路引我都给你准备全了。”   江芙有停住了喝汤的动作,看向妇人。她袖子里那颗琉璃珠愈发火热。   “您才是个善心的人。”   老妇人却红了脸,摇摇头:“我大抵不是。我救下的人并不多。”   相信她,并且有能力逃出去的女人,寥寥无几。   她苦笑,抹了抹眼角的泪:“我总觉得她们太可怜。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我也是……”   末了她轻声说:“我也是那造孽的人吧。”   “都是为了赎罪。”   江芙否定:“没有罪。别人怎么样,你只能劝诫,听不听取决与别人。”   老妇人严肃道:“不管怎么,姑娘您还是尽早走为好。”   “此地却不是我久留之地。”江芙又道,“但是我得做完答应别人的事。”   事情,自然是指冥王托付她的事。   老妇人没有劝动她,恐忧不已。   第二天,怀孕的妇人就迫不及待走了。   她纵使挺着肚子,也要走,爬也爬回家。   走之前,她找江芙说了会儿话。   “江姑娘,我姓吴,排行三。外人都称呼我吴三娘。”妇人握住她的手,“请您照拂我的两个孩子。”   她给她跪下,磕了三个头。   “您救了我。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她十分清楚,向来贪色不作为的县令,这般好心就是为了讨好江姑娘。   若非江芙意愿,县官事半点不掺和的。   江芙生生受了她的跪拜,把她扶起来。边说边在她腹部轻点三下:“这一路,虽有差役护送,但你也要小心谨慎。钱财等外物,该舍的要舍。”   妇人感动地点头:“我晓得。”她又在江芙耳畔道:“我回了家,一定让兄长把你接走。”   说完,对上江芙琉璃般的眸子,不染尘埃,照射人心。   妇人心知是昨晚对孩子态度,引起别人怀疑猜忌。她十分恳切道:“两个孩子,我真不知能不能带走。你知道,这里人重视儿子,若强行带走,不知会发生什么。”   “但是,县令无怪乎好色贪财。我让父兄采买美女子,又赠财物。是能把你带走的。”   江芙摸摸她的额头,一切体征正常。“你不必担心,回去吧。你的家人都在等你,找了你好多年。”   妇人哇的哭出来。不确定的问:“真的吗?他们还愿意要我?”   她早已决定,若是家人不接受自己,认为她有伤风化。她给二老认错道歉后,就决定自裁。   江芙道:“是真的,走吧。你的孩子,我会看着。不久你们就会重逢。” 第92章 故人南下   ◎咱们这真是鸿运开头,接下来肯定顺顺利利的。”◎   渐渐的,南方的树木也从枯黄到凋零。江芙在府内安心住下,与县令既不清热也不冷漠。   让人难不准她的态度。   好在县尊并不恼怒,还允她在城内走动。   那厢,吴三娘在回家途中,并不顺利。小舟沉沉浮浮,教多年未坐船的她呕吐不已。   幸运的是,她只是难受,人连同肚子里的孩子并无大碍。   一天夜里,船靠在码头歇息,遇强盗。护送的差役不敌,吴三个女人被逼入江。等熬到本地官差来搭救,把人捞上来后,浑身冰凉,甚至发僵。   众人皆认为,这妇人六七个月身孕了,寒夜里又入水,怕是活不成了。   另艘客船里,凄凄风浪,烛火摇曳。人影时明时暗,仆侍掀开帘子。   船舱内的披衣捧卷的儒生,抬起刚健的长眉问:“官府解决完那些水盗了?”   仆侍点点头,面色却不悦:“那做官的一听是您,切磨半天才整兵。狗眼看人低。”   儒生放下手里的书,他弹劾座师,得罪天下最有权势的首辅。天下人疏离甚至厌弃自己,很是正常。   人情冷暖,不正是如此?何况还是在云波诡谲的官场。他吐出一口郁气:“何必理他们。”   “正是因为他们怠慢,那船上妇人才坠水了。听说还怀着孩子呢。”侍随愤愤不平道。   “什么?孕妇落水?”卢秀生起身。   众位兵差,看着苍白湿冷的妇人。都有些可惜,这般枉送了性命。   这时从远处走来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一个文人模样,一个仆从打扮。   为首的官兵喊道:“闲杂人等,勿要靠近。”   只听那文人道:“我赴任岭南的官员,略学过医术。听闻有人落水,特前来诊看一二。”   他进士及第,初入官场时,在翰林院修书。借此读了各种书,对医术也了解了不少。   加之他有过奇遇,身体能镇阴煞之气,倒是快成了半个大夫。   这些人近了打量他。   这文人衣物素饰,不像是个官员,反而像个贫寒的书生。好在他气宇不凡,英气十足,倒让人不由自主敬畏。   领首的官兵识得侍从,也就明白这书生正是大名鼎鼎的卢秀生。本是一介卑寒,但会试时碰上首辅江松做主官。遂与江阁老有了师生名分。   可谓是真正的,鲤鱼跃龙门。顺顺利利从翰林院晋升,又有首辅撑腰,前途无量。奈何以下犯上,竟然上书弹劾自己老师,专权篡职。   一时间,朝廷上上下下震惊。   江阁老颜面无光。   卢秀生还没等到老师的发难,反而是等到了天子的斥责降职。   于是他从清贵的翰林院侍讲,贬谪去了苦热的岭南做七品小官。   众人无不笑讽他。   就连江南的官员们,都知道了这等不知死活的愣头青。   那官兵是武官,卢秀生被贬斥,但好歹是文官。他不会在面上给他难堪。   他笑着道:“原来是卢大人,方才就是你热心地令随从报了官。”   卢秀生急切有严肃道:“让我看看这为娘子。”   官兵令众人散开,让卢秀生来管这档子事。救活,救不活的,反正自己没什么损失。   卢秀生蹲身,看她瞳孔,面唇,然后略把脉。脉搏竟还有微弱的跳动。   “人还有气。”卢秀生遂不再顾男女大防,在地上那妇人胸口按去。   在众人惊讶中,妇人吐了几口水,昏昏然睁开了双眼。   按常理说,大着个肚子,又跳了寒江,早该去了。怎么可能还有气,还被救回来了。   众人也不知该说,这妇人命大,还是这位大人医术高明。   反正卢秀生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   吴三娘醒后得知,是这个大人救了自己。实乃万分感激,就快到扬州了,若死在这里,那是多年的冤痛。只觉近日多遇贵人。   一番攀谈下,卢秀生知道了这几个护送妇人的男人,也是岭南人。   还是他要任职县的邻县差役。   那武官道:“卢大人,此地南下,多崇山峻岭、毒虫猛兽,甚至水盗猖獗。你又是北方人,不熟悉南方地形。”   他抱拳道:“我派人护送这个吴娘子还家。你便和邻县的差役赴任。这样正好有人护送又熟知路线。”   卢秀生看那武官,三十多岁,方脸正眉,身体健壮,好生生的一个威武大汉。   未想性格和相貌一样豪爽。   和平日里接触的文官十分不同,以往的同僚几乎都躲着他,还未有人对自己这么热诚。   卢秀生一时心暖:“多谢大人,只是不知大人姓什么?”   他又转头向吴三娘:“娘子可愿意?”   “我姓李名四强。”李四强施礼歉声道,“不该以传言定人,多有怠慢了。”   卢秀生施了文礼,笑道:“虽是初见,我认为李把总是个好汉。”   二人相视一笑,隔阂离厌在瞬间消散。   那吴三娘子,觉得这个在漕运的做活的官兵,是个可靠的人。也为了感谢卢秀生救治,她同意与李把总的人还家,也好尽早让卢大人赴任。   次日侍从封书,站在漕运大船上。他高兴地说:“公子,咱们这真是鸿运开头,接下来肯定顺顺利利的。”   李四强不仅帮忙护送了人,还让他们搭上了南下的官船。   对卢秀生来说,这次别说官船了,驿站都不让他用。李四强的援助,无异于雪中送炭。   卢秀生先是一笑,后又一叹:“可我不仅不能报答,还要担心会不会连累他。”   封书安慰道:“这都离开京城那么远了,谁管那么多。何况李把总自己都不在乎,您何必计较。”   卢秀生望着湛蓝的海水,心中寒气凝结,对未知疑虑沮丧。   他还有再报朝廷,为国做事的机会吗?   知县这日陪江芙打猎,看她骑在白马上,箭袖劲装,英姿飒爽,打了好几个小动物。   却没有射死他们。   “阿芙,你倒是仁慈。”   江芙笑语:“他们命中有劫数,不过不可逼死了。留得一线生机,能活的活过,过不来坎的。”   她下马捡起那只肥硕的兔子:“过不去的,就只能做盘中餐了。”   知县亦是下马,与她同行:“阿芙还是仁慈。不过做事留一线生机确实应该。”   二人去吴三娘家,江芙想把猎到的东西,拿来给孩子们加餐。   在路上碰到一个着急的中年男人。   只见他蓬头垢面,依稀可见襕衫,怀里还抱着个女孩子。   知县不虞:“你身为朝廷生员,怎么如此不重礼仪。看看你的衣物!”   这男人是个秀才,应是认识知县。他噗通当街跪下:“大人,您要为在下做主。”   知县疑惑:“什么事?”   秀才颤颤巍巍,指责怀里的孩子:“有畜生要……害我的女儿。”   知县了然。这人虽说是个生员,但有的男人憋急了,不管不顾的。秀才的女儿也给你睡了。   他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种事情。他遇上的都上千件了。   在江芙面前,他给了秀才点钱:“你快带女儿去看看,不要误了孩子。”   天天管这些腌臜事,知县实在烦了。这些时候,看在美人面子装一装,但是不代表他想一直管。   得罪人,又吃力不讨好。   他可不想被原着民众赶下去。他拉着江芙就走。   那秀才跪着追:“大人,大人,您要是不做主。这孩子治好了,还得再遭罪。您得救救我的孩子,我就她一个。”   江芙叹气,看向知县。   看得他羞耻,不好再拽江芙的袖子。“阿芙,我也不瞒你。这样的事,每天没有十件,也有八件。”   “秉持公正,你也找不到犯人。”   “为什么?”那双澄净的眼睛盯着他。   “一抓一大串,甚至一个村的都逃不过。你都穿进去,监狱都不够用。”知县道,“有放牛、牧羊的人。而我是牧民,只要他们别闹事就行。”   江芙回看,蓬头垢面的男人跪在地上哭,膝盖处磨损出血了。   她走过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然后从里面倒出药丸。   “这是补齐养血的药,先给孩子吃下去,保存本气。”   男人给孩子喂药,向她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把孩子放在一边,抱住江芙的裙摆:“求求您,救救她吧。”   他手上又是泥,又是孩子的血。弄得江芙的白裙变脏。   知县气急败坏给他一脚,却是被江芙拦住了。   她微微鞠身,朝那双几近疯狂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我救她。”   “现在你要先救她的身,我后救她的心。”   秀才这才放下手来,抱起孩子,犹豫地看了她几眼。   “我在县衙,我姓江,你尽可以来找我。”江芙催促道,“快带孩子去看病。”   她给的药丸,自然不是凡品,滴了她的血,是治疗内外伤的极品药。但是那女孩子的外伤该清理下。   知县是真的生气,在去吴三娘家,一言不发。   他感觉到了冒犯,以往不介意江芙发善心,是因为自己应允。   是他纵容她。   可没想到,她竟然敢违背自己的意思。   是自己惯得厉害,把她心养大了。   还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他决意,要给这女子一点苦头吃,让她找准自己的位置。 第93章 先礼后兵   ◎她主观相信他未改初心,但也不得不试探一二◎   二人到了吴三娘家,她丈夫已经回了。却发现老婆跑了。   少不得一顿怨恨。好在是知县放得,他有苦也说不出。   江芙给两个孩子送猎物。妹妹子思向来对她亲近,子修多是默默不语。   这次在离开时,子修却跑过来,望着她道:“我能与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江芙点点头,不顾气结的知县,与少年到旁边说话。   子修担忧道:“我妹妹今年十二了,她……会每个月那个……”   “我爹说她该嫁人了。要把妹妹卖到大户人家。”   江芙摸摸他的头:“不用害怕。这些日子,就让子思待在我身边。”   子修神情先是一松,后又问:“您要是走了,我妹妹该怎么办?”   江芙道:“你母亲会派人来接你们的。”   “是真的?”   江芙点点头。   随后她又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希望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吗?如果他们日后不在一起,你必须选一个,你选谁?”   女孩子思跟着吴三娘肯定是最安全的,但是身为男孩子的子修,选择更多。   这回子修没有迟疑,他豪不犹豫道:“和阿姆在一起,无论她在哪里。”   江芙轻轻一笑。   她走的时候,带着小姑娘。   知县皱眉,所有不满终于爆发:“你管得太多了。”   子思看着生气的男人,瑟瑟缩在江芙身侧。他们家时常有这种暴虐,但随着母亲的沉默,才减少了。   江芙盯着他:“不是我管的太多,是你管得太少了。你将要大祸临头了。”   知县一阵心悸,又不由好笑:“你在说什么?”   他冷呵一声:“我看,你才要大祸临头。”   “你处在这个位置,不仅不为民着想,还助纣为虐。”江芙淡淡道,“官运到头了。”   知县道:“站着说话,谁都会说。身处外乡,又面临多重弊政。你有什么办法?”   江芙道:“朝廷派你来,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吗?如果你不能解决问题,那就不必待着。”   知县气急。   江芙没有随他回去。   “你印堂发黑,怕是有不好的事发生。”   知县听她这么说,非要拉她回去。却连衣袖都没有碰到。   这时,差役跑来,慌忙道:“老爷不好了!朝廷来旨意了。”   对于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县令,突然被关注,还不是在升迁时候。那么绝对是件坏事。   他也没心思去管江芙了。   子思怯怯看着江芙:“姐姐,我们会有事吗?”   江芙对她笑笑:“我们怎么会有事,子思以后会很快乐、幸福的。”   却说,江芙看城里的官员,一直未有悔过之心。遂给中枢的官员写信,写了很多家。   让那些官员重视的,不是民生哀苦,而是将有造反之意。   一去查,果然潮州人口锐减,赋税不齐。便有御史上折天听,收到信件的官员,很多都是官场老油条,就怕岭南暴动,牵连他们头上。   遂将潮州无根基官员,都免职,收监候查。   县令被拖下官服,他茫茫然,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被谁害了?   他被拖下去时,抱着老婆子的腿,大声哭喊:“大姐,你要救我,你要救我。”   原来这迟暮的婆子,竟是他原配妻子。   她年轻时,亦是美丽动人,懂得诗书礼仪。她不顾父母阻拦,下嫁与他。又纺织刺绣,供养他读书。   未想,他飞黄腾达,嫌弃糟糠之妻。只是故作好心,把她休了后,留在府邸做粗使婆子。   江芙到官署时,很多东西都被查封了。外面围着看戏的百姓,真是稀奇,县老爷家,都能被抄。   子思去找府里小女孩了。   江芙把玩袖中琉璃,看着落寞的老妇人。   她坐在官椅上,地上一片狼藉。   老妇人咽了咽唾沫,第一句是:“江姑娘,老爷被抓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江芙眸光淡淡,反问:“他是罪魁祸首之一,下监狱不对吗?”   “可……”老妇人眼中含泪,“这片当官的都是如此。老爷算是好的了,没有残害人命。进城的女人,确实可怜,但被官府分配,是这里的规矩。”   “他也是按规矩办事。”   “为官者,冷漠,平庸,也是罪。”江芙起身淡淡道,“你尚且会冒着危险,助那些女子逃跑。他只会为虎作伥。”   “从他随波逐流那天,就该想到‘下场’二字。”   一颗温润的珠子,落到老妇人手里。   她听到白衣女子清清的声音:“在城内建一座寺庙吧,为那些枉死女子祈福。我想,这比担忧作威作福的县老爷,有意义。”   城内很多官员掉马,造成了混乱。   江芙挖出知县偷藏的宝贝,在城郊建了一座庵庙。   风吹过,白皤翻动,上座几列木牌,俱是女子芳名。   她带着老婆子,和子思、小女孩给她们上香。   “没有下葬,没有尸骸,没有人给守过夜。怪凄凉的。”老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   当天晚上,老婆子清扫供堂时。迷雾缭绕,令人昏昏欲睡。她朦胧中,看到一个个女子,款款走来,齐身向她拜伏:“多谢夫人援手,还在我们走后竖牌供奉。”   奇怪的是,老婆子并不害怕。她反而欣喜道:“还能见到你们真好。你们投胎去了吗?”   众女摇摇首:“只因心结未了,徘徊人间,并未入轮回。今日已解,将去冥殿报道。特来辞行。”   “好好……”老婆子闻言,也觉得了却一桩大事,复又昏昏,终是睡去。   众女飞走之际,看到散着青正之光的厢房。她们想亲近,又不敢靠近,于是在三丈远处,皆是一拜:“感谢上仙替我等报仇。上仙良善,定福源深厚,终能正道修果。”   说完,她们消失不见,只余莹莹光芒。   闭着门被打开,纤纤玉手触摸流萤。   着素纱道袍的女子,轻声道:“走好。”   潮汕内,一片慌乱,许多官职空缺,无法正常运作,只得下属吏员代替。   幸好都是本地人,又熟悉体制,很快就平复的混乱,一切照旧,却又有些不一样。   老妇人对江芙说:“我想为她们守灵。也好照顾这两个孩子。”   江芙把剩下的珠宝都给了她,道:“买些田地,日后人多了,再顾些护卫以自保。且记得钱财不可外露。”   这些珠宝,老妇人没有都收下。她道:“你当初被强留下的,现在人荒马乱的,你正好回家去。没有钱是不行的。”   江芙婉拒:“我不缺钱,只是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吴三娘会来接孩子的,这些时候,就拜托你照顾子思了。”   另外,江芙朝天望去。   她已经没有家了。   霜冻寒人,秀才拧着眉,照顾瑟瑟发抖的女儿。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她病虽然好了,却再也见不得外人。   “咚咚”的有人敲门,他拿起菜刀抵在门口。为孩子,他决不能退缩。   “是我,江姑娘。”   听到时女声,秀才的心放了下来。他打开门,惊讶问:“姑娘,您还在?”   原来本地知县被抄,家仆散尽。他也找不到为自己做主的人了。   心头惶惶然,不知所措。   “你还想替孩子报仇吗?”江芙问。   “自然是想有人住持公道的。”秀才啜泣,“我娘子不嫌弃我是这里的人,嫁给我。又难产早去,我只有一个孩子了。万不想让她受罪。”   “你若还想,那就一定会如愿。”江芙道,“不日将有新知县到来,介时你去报官就行。”   “待事情了解,就带孩子离开吧。”   不是逃避,而是不必日日面对让自己产生阴影的地方。   江芙给他留下珠玉。   卢秀生终于赶到潮州,但没想到自己的同僚门纷纷落马,甚至上司都没了。   不得已,暂时让他统领三个县。   封书得意的不行:“嘿,公子,你看果然时来运转了。”   卢秀生与他正在打扫院子,疑惑:“怎么说?”   “人家当知县,就管一个县。您当知县,管三个县呢。威风极了!”   卢秀生却没他乐观:“不是威风,是麻烦极了。恐怕里面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我单看那些案宗,就已察出很多冤假错案。此地民心已失。”他叹息道。   封书撇嘴:“怪不得,咱们上任,没有百姓来迎接,也没有酒席。”   “新来的知县在吗?”这时候门口传来清泠泠的女音。   封书一听声音,兴高采烈道:“公子,我去看看。”   他打开院门,门口玉立着位女郎,莲观道袍,手提竹篮。他霎时间,被惊住。   只因这女郎长得太美了。   看了,让人都忘乎所以了。   “我来送食,迎接大人。”   封书晕乎乎,引着江芙进去。   卢秀生看到这女子容貌,亦是被晃了心神,但很快转醒。   他颇有些警惕道:“姑娘有何事?”   美人,又献殷勤。初来乍到,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那女郎也并不计较,只是细细打量他,忆起往事。她认出了卢秀生,卢秀生没认出她。   “我代表三县百姓,为卢大人送食物,以是礼节。”   听闻这番话,卢秀生心里倒是好些。他施礼道:“多谢姑娘,费心了。无需这么麻烦。”   不怪卢秀生没认出江芙,他去地府救妹遇江芙相助。那时她还是小孩子,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大姑娘,还容貌极盛。   变化很大。   在再加上,国公府的小姐怎么会出现穷乡僻野。   他自然没有往那边想。   江芙也是施礼,先礼后兵:“小女有桩案子,请大人做主。”   他们识于青少,这么多年过去。她主观相信他未改初心,但也不得不试探一二。   卢秀生肃穆:“姑娘请讲。” 第94章 万死不辞   ◎若不违律例道德,在下万死也敢。◎   妙龄女郎叙述事后,卢秀生拧眉。   侍从封书的脸色越来越差   望着婷婷身影远去,他拿掀开棉布,竹篮里是满满的糕点、馒头。   糕点样式是南方的,看着软糯香甜。馒头却是北方特有面食,封书拿了一个吃,筋道可口。   显然用心了。   封书臭脾气:“用几个面食,就让公子您处理这么棘手的事。”   他出身贫寒,后来跟随正直宽厚的卢大人。感叹大人的人品,封书也没忘世间丑恶阴私的嘴脸。   那位女郎请求的案子,表面看是为一小女孩做主,抓住无耻之徒。可在乡村里,望望是同伙作伴,往往牵连甚广。   卢秀生刚上任,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掺和错综复杂的事件,还很可能得罪很多人。   怎么算,都不划算。   但卢知县道:“我既来这里做官,就该管这里的事。”   “俸禄不能白拿,百姓的饭不能乱吃。”   卢秀生道:“你把食物送回去。”   封书一听,噎着了,把手里馒头放在卢秀生眼前:“公子……我已经吃了。”   “你做事轻佻鲁莽,不改总是要吃亏。”卢秀生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道,“还那位姑娘钱。”   封书没接钱,挠挠脑袋:“公子,我不知那位姑娘住哪里?”   他猛地跳起来:“咱们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呢!”   江芙叙述的都是别人的事,半点没提到自己。   卢秀生收回铜钱,目光平静,道:“看来只有完结此案,再还她。”   这半月,县内又起波澜。   侵·犯秀才女儿的贼人,个个都被抓起来,收监入牢,判以重刑。   寺庙里,老婆子叫子思和小女娃吃饭,跟江芙说了这件事。   她欣喜道:“看来这位知县是个好官。”   接着她又惋惜:“可惜是隔壁县的。如今只是暂代,还不知我们会摊上什么样的新县令。”   江芙一边让两个孩子洗手,一边道:“他若是个好官,怎么会只做个县令?”   老婆子不明白江芙的意思。她总觉她不是寻常人,故很多事情不敢多问。   却说卢秀生了解案情,也从秀才嘴里得知了江芙的住处。   他换上常服,原是想拿钱送人,又觉轻浮。于是买了些糕点,以作回礼。   青砖瓦房,竹柏仍翠。屋檐上方窜起丝丝青烟,乃是檀香,闻着静心。   封书看着匾额,道:“慈心庵。我记得江姓女郎做道士打扮……怎么住在和尚庙里。”   “佛祖并没有规定,道士不能住在寺庙。”一道极其悦耳的妙音响起,如同水波绽放的涟漪,清冷而不冰寒。   江芙修建为老妇人修建寺庙,而不是道观。也和净明有关。   净明坐化遗留的琉璃珠,遇到老妇人后就时常灼热。   珠子虽跟江芙许久,却少有这样的事。她心有所感,总觉得琉璃珠和这妇人有缘分。遂赠予了她。   未想,送去了,自己心头落下块石头,感觉轻松许多。   看来净明选择了自己,但自己也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专注传扬佛法,并有善心善德的人。还真是非这位饱读诗书、善良的老妇人莫属。   所以江芙建了寺庙。   那边,卢秀生拱手致歉:“在下管束不利,家仆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   封书这回老实了,提着打包好的糕点,闭紧嘴巴,不敢再说话了。   女郎今天穿着白纱裙,木簪簪发,大部分鬓发垂落。比初见时,随意闲适,显然是居家的打扮。   但姿色不减丝毫,反而更加清丽绝伦。   “不妨事。大人来陋庙是有什么事情?”   卢秀生抬起头,这次只感觉,更能看清她面容了,没有了第一次的恍惚和压迫感。   只是那眉间的胭脂粒,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这些都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应对现实的事,道:“感谢姑娘上次的赠食,在下特来答谢。”   “大人客气了,请进来喝杯茶。”   江芙引他们进去,庭院深幽,许多花草攀附期间,主人没有规整,是任其肆意生长。因着住在寺庙,老妇人也多有敬佛念佛之心。领着子思出去施粥布饭了。   小女孩自个儿攀附树藤玩耍,与院里景致相映成趣,天然朴质,颇为奇趣。   主院供奉慈航大士。   是用汉白玉雕刻而成,观音提蓝,容貌美艳,却又神圣不可侵犯。   卢秀生好奇,观音有三十三相,为何供奉这里供奉鱼篮观音?   似是察觉他的疑惑,女郎温声介绍:“观音大士三十三法相,每一法相都其寓意。鱼篮观音,正是教化陕右百姓之相。”   封书看着,跟人一般大的观音。他又憋不住了,纳闷道:“那鱼篮观音是怎么教化民众的。”   卢秀生抚额,他真觉得自家侍从该多读书了。   江芙对树上的小女孩招手:“你给哥哥讲讲好吗?”   小姑娘点点头。   封书有了些羞意。   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陕西金沙滩的民众不思正道,作恶多端,风气恶劣。菩萨感怀,遂化作美丽女子,提篮卖鱼。众人被她容貌吸引,纷纷爱慕围观。”   “女子说,一晚上后,能诵佛经《普门品》,她愿嫁之。一夜过去,有二十人能背。一女不能嫁多夫。”小女孩继续道,“遂又说,能背《金刚经》的,她愿嫁之。有十人能达;最后菩萨说,能背《法华经》的,她愿嫁之。这回唯有一马姓男子做到了。”   封书睁大眼睛:“啊!观音娘娘嫁给姓马的那小子了?”   卢秀生咳嗽了一声:“无礼。”   他接着道:“观音大士身为出家人,不能按世俗嫁人。又不可失信于人。所以二人成亲那晚,鱼篮女化作枯骨。观音给予金沙滩百姓警示,从此本地风气朗正。许多人都向佛念经,乐善好施了。”   封书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就说,观音娘娘怎么屈嫁凡夫俗子了。”   江芙摸摸小女孩小角髻,对卢秀生浅浅笑道:“大人现在面临的,不就是当时观音大士面临的。”   卢秀生不由恍然,金沙滩的百姓风气不正,恃强凌弱,斗狠逞强。而他现在所处的潮汕,又何尝不是?官欺民,富欺贫。百姓溺女,盗寇流氓肆意。   他闻弦知雅意:“姑娘的意思是教化本地百姓,向佛向善吗?”   江芙点点头:“南方百姓崇信鬼神,多有祭祀,甚至家家户户供奉神怪。如此混杂,便有人趁机撒播邪门邪道,那还不如统一信佛。”   “此为我朝大教之一,当世高僧皆是品节高尚。不仅统正防患小人,还可令百姓向善。”   她虽然修习道家术法,承接道统,但是不得不承认,佛家的宣传工作比道家做得好。   大部分的人更信佛家学说。   就比如什么六道轮回,前世今生,因缘际会。   卢秀生凝眉思索。   江芙请他入室坐下,给他泡了一杯大红袍。热气腾腾,水雾缭绕。   隔着水雾,女子眉眼化作春山,他感叹道:“姑娘真是聪慧,不输男儿。”   江芙浅浅一笑,继而道:“卢大人处理了那生员的案子,想必对此地已有了解。”   “不知你准备如何做下去?”   卢秀生搭在桌子上的手,轻轻敲击。封书被小女孩拉着,在院子里跳绳。   一个成年的汉子,没有恼火,反而玩得津津有味。   只是室内,他的主人可没有这么悠闲。   潮汕的情况,积弊众多。他是管还是不管,若是管,又该怎么管。这都是问题。   不过卢秀生并未失去热忱,他灵魂仍旧年轻,仍旧向前。   他一定要做什么。看见不平,当是鸣不平,管不平。   他摩挲着,用请教的口吻:“姑娘如此,想是有高人指点。也请给在下说上一二。”   江芙轻轻一叹,那叹不是悲伤,也不是唏嘘,只是感慨。   卢秀生到底不同当初了,不是上来就横冲直撞了。   也许这些官场的磨练,也许冒大不韪弹劾座师,这些影响了他,淬炼了他。   她道:“光是向佛自然是不能解决潮汕之困局。我觉得其根本困境之一,在于人口的锐减和流失。这隐有暴动之嫌了。”   因着本地萧杀的风气,疼爱女儿的有钱的都纷纷搬走离乡,宁愿舍弃宗本,另创局面。   剩下的民众,自然是更不喜女婴,嫌弃养了白养。从而导致性别比例失衡,又抢掠或者花大价钱买女子。形成恶性循环。   现在尚且平静的水面,总有一天会沸腾爆发。   卢秀生点点头:“说句有违圣贤教导的。若是在下有万贯家财,愿散尽给百姓们,让他们有能力娶外地女子。”   江芙道:“可是大人没有,而且附近女子皆是畏惧潮汕人。爱惜女儿的,便是出钱也不会嫁。”   卢秀生羞愧:“我自是能理解他们心情,刚才话语确实孟浪了。”   以买卖论女儿婚事,许多人家还是以此为耻辱的。   江芙道:“我这里确实有一个办法,可以破局。”   “就不知大人可敢吗?”   卢秀生闻言,拱手正北,肃声道:“若不违律例道德,在下万死也敢。”   “姑娘不必多虑,请直述。” 第95章   ◎纵使是南方的天气,也已经冷起来。茶杯里的茶,很快就凉了。江芙抬手,又为卢秀生续了半杯。   ◎   纵使是南方的天气,也已经冷起来。茶杯里的茶,很快就凉了。江芙抬手,又为卢秀生续了半杯。   纤细的流水声,让人跟着沉静起来。   白衣女郎,眉宇氤氲雾气,她的声音很清很冷静,令人专注。内容却惊心动魄:“前兵部侍郎宁原,在东抵抗外敌。九月中了瓦剌人埋伏,投敌叛变。其家被抄,男子刺配充军,女子为妓。”   卢秀生惊讶,这位年轻的姑娘,不是朝廷命官,也不身处京都。却对朝廷军密了如指掌。   玉白修长的手握住瓷杯,她看向卢秀生:“投敌叛国无耻,但家眷受此连累,未免惋惜。原来都是用金樽银器的子弟,朝廷让他们由主变仆,还入贱籍。”   都是群公子小姐,男的脸被刺字,送到战场当炮灰,女的伏身为奴。视问有什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辱。还不如一刀抹了脖子畅快。   卢秀生叹息:“我朝开运百年,官员犯事,无论男女。还是少有这样严重的处罚。只能宁原这次,实在惹怒圣人了。”   定案处罚,肯定不是十几岁的小皇帝。据传闻,是深处后宫的太后。   皇帝尚未亲征,朝事由太后和诸位大臣主持。说是诸位大臣,如今只是江松一人主事了。天下之事,他能决定一半,甚至比一半还多。   是以权威越重。卢秀生不满其弄权专事,这才上奏弹劾。   不过,这都要成过往了。京城,是否还能再回去?   他又疑惑:“这桩案子,我也有闻。只是和潮汕的百姓,有什么关系?”   江芙起身道:“潮汕缺女子,与其让这些人沦为贱籍,供人玩乐。还不如流到岭南。”   卢秀生沉吟:“姑娘这想法,确实别具一格,又……”   江芙笑说:“又实用。”   他点点头:“正是。”   “只是……宁家女眷已被下旨送东北,做营妓。”他不禁唏嘘。   他尚在京城时,也听同僚们说起此事,都觉得罚的过于残忍了。   本朝,已许久没有这等事了。官员犯事,特别是文官,只要不是造反谋逆,都不累及家人的。   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厮杀可以,阴损可以,但不可触及这个规矩。否则就成众矢之的,众人之敌。   偶尔也有一两个,不知真谋反还是假谋反,被定为谋反的罪臣。累及家人,也是全家被斩。   而不是像宁原的家人,被送到前线,供人发泄。   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有泄愤阴损之嫌。他曾怀疑是江松,这也是推动他上书弹劾的原因之一。   “十月时,东北就下雪了。因气候地形原因,这批人还未动身。应是要和下批粮草运行。”江芙道,“卢大人,还有机会。”   卢秀生却是迟疑:“可我就算能要来那批女子,也解决不完潮汕的失衡问题。”   单身男性太多,仅仅百个女子,是不够的。   江芙凝视院子,视线里有棵笔直的竹子。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京都的男子三妻四妾,岭南的男子却连老婆都娶不上,人口凋零失衡。甚至连男孩子的成年率都不高了。”   “大人要借这事表态。”   “表态?”卢秀生道。   江芙点头:“要让朝廷知道这边事态的严重。虽现在内忧外患,但不能只解决外患,放着内忧增大。”   卢秀生叹气:“若非我不到此处任职,都不知本地男子的婚事如此……一女多夫都不够,还要按时按人分配,简直荒唐!”   江芙继续道:“若此事批准下来,朝廷上层对潮汕之事,也有了印象。定会增派女子前来。”   自古就有迁徙人口之说。山东曾闹大荒,人口凋敝。于是官府从陕西河南等地调人到山东生活。   一长串的人,拖家带口被迫移民。   “我看江浙繁华,但也有凄惨可怜的女子。大人可派人前去收纳一二,看看有没有愿到这边生活的。”江芙又道,“一些青楼暗馆的女子,年老色衰被赶走,流落街头。大人派人诊治,身体无恙后,我想她们也原成家生子。安稳后半身。”   卢秀生拍案激动道:“姑娘,这主意好。富贵子弟,处处留情,穷人子弟却无一妻。”   “我见那些女孩子可怜。许多是误入歧途……”他又道,“若是能灭了周边青楼楚馆,不仅可以让那些女子恢复正常生活,还可以让本地男子们有妻。”   “这样,再过十来年,人口就能提高,而赋税也不至于薄缺。”   潮汕由于人口凋敝,税务一直是本地官员头疼的事情。   连赋税都收不齐,官员的升任无望,严重的会再遭到贬斥。   是以很多人,畏惧到这边做官。   无意义于冷藏,弃用。   卢秀生越说越觉得可行:“姑娘,我回去就写奏折。其一,罪犯女子流放到潮汕。其二,剿青楼,救风尘。”   他目光如炬:“其三,鼓励寡妇再嫁。其四,劝诫百姓善待女子。”   江芙抚掌赞叹:“如此确实可解潮汕,甚至整个岭南男子的婚事。”   “只是……”江芙迟疑,“若朝廷批准你一二点。大人不害怕做第二点,被人暗算打击?”   秦淮妓子闻名天下,她们背后的老板哪个不是有钱有势的,或者暗中勾结有权的。   卢秀生要剿青楼,断他们财路。他们就敢要他的命。   事情还是实际点。江芙道:“江浙的青楼楚馆,你是动不了的。倒是岭南的,你上书秉明,又是近地为民。”   卢秀生也是明白其中利害,也只好点头。   “人口失衡问题,暂时这么解决。再过个二三十年,估计就差不多抚平了。”江芙又道,“人多了,但是百姓吃不饱,还是要出问题。”   “大人就要新修水利,劝告农事,辅以桑业,减免赋税。”   卢秀生心里的彷徨去了大半,他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接着他愁眉:“朝廷会应允我的奏本吗?”   ◎最新评论:   【   【撒花】   -完- 第96章   ◎卢秀生苦笑,叹了口气道:“惭愧,在下惹怒当今权贵,被赶出朝廷,如丧家之犬。我写的奏折,俊◎   卢秀生苦笑,叹了口气道:“惭愧,在下惹怒当今权贵,被赶出朝廷,如丧家之犬。我写的奏折,恐无人采纳。”   女郎没有说话,踏着木屐慢慢走向玄关。   寒风吹起她裙摆,携夹雪白飞絮,襟带飘扬,寒意沁骨。似鹤不畏风寒,展翅鸣叫。   湛蓝的天空下,洁白的鹤。构成干净、静默的画。   卢秀生不禁收敛自己的呼吸,怕惊扰了这幅画卷。白女郎精致的脸颊舒展,平静的双眸波动,漾开淡淡的喜悦。   院子里,小女孩伸出手,白点落在指尖,很快就融化了。她蒲扇漂亮的眼睛:“这是什么呀?”   生活在北方的封书,毫不奇怪:“是雪。小丫头,下雪了。”   小女孩惊喜,在院子里撒着脚丫跑:“这就是雪,下雪了。”   岭南或劳作,或歇息的人们,仰头看天上的雪点,都痴了。   越往南,越少下雪。而在这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下雪。   而今年也不该下雪的。江芙收起心中疑惑。她回首,坚定而温和地说:“卢大人上书,就有可能被采纳;不上明,就没有半点可能。”   “这世间,总是有顾忌民生的官员。”   卢秀生拱手:“姑娘,说的是。我这便回去写。”   江芙目送他远去:“大人我就不送了。你若有困难,可来这里找我。”   卢秀生旋身,眉目刚毅,点点头。   回到官宅,他连饭也顾不上吃。先是陈列了潮汕困弊,人口凋零、比例失衡,经济衰败,农桑荒废,风气不正……   然后写了解决人口的四条措施,并请求拨款修建设施,减免赋税……   “公子,吃宵夜吧。”封书打着哈欠,此时已经午夜了,他慢吞吞走进来。   卢秀生头也不抬,在烛火下,思索修写。   “那您总该睡觉吧。”封书无奈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明天再写就是。”   这时,卢秀生才抬起头。只见他双眼有神,湛湛精动:“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心头真言不吐不吐快,稍顿就会凝结。”   “我要一鼓劲写完,趁着满腔热血。”   封书不能理解,喃喃道:“公子,您真有点魔怔了。”   卢秀生闻言,哈哈大笑:“古之成大事者,谁没有股魔劲。”   譬如改革的商鞅,卧薪尝胆的勾践,终生推其政见的孔子……   没有志向,没有坚毅,就是做不了事。   看着摇头晃脑,走出去的封书。卢秀生惋惜,昔日在京城交好的同僚,他们都是能懂他的志向。   他们因前途和家族,不能与自己亲近了。   他千丈抱负,拳拳怜民心,只能抒在这奏折里,融在这雪夜里。   那边江芙披衣,在平静的夜里,踩着薄薄的雪,撤下院门的横木。   漫天星月退散,乌沉的天空在白雪反射下,反而白的霎人。   沉厚的玄衣垂在雪面,金珠冠下的玉容冷峻,整个俊挺而威仪。他微微颔首。   江芙眨眼:“殿下造访,是来监工的?” 第97章 贻笑大方   ◎皎洁的雪花飘落在他肩头。他微微含笑,周身的阴森威严散去。这让人敢细看,他容貌俊逸,眉峰长而馈◎   皎洁的雪花飘落在他肩头。他微微含笑,周身的阴森威严散去。这让人敢细看,他容貌俊逸,眉峰长而冷冽,面颊微红。   “北方每年都会下雪。”他掸掸衣袖上的雪渍,恍惚间眼睛里倾泻一丝温柔,“孤想起你是北方人,很久没回家了吧。”   “你为我办事,我送你一场雪景,略作报酬。”   江芙惊讶:“所以这场雪,是你下得?”   冥王没有说话,走向门前一颗榕树下,抚摸苍老的树皮,道:“对坏人不能用法术,对愚民不能强硬,对可怜的人不能立马施救。很难受吧。”   江芙手里化了一把伞,遮住冥君身前的风雪:“我本就是人,用人世间的手段,我觉得很正常。并不难受。”   “是吗?”冥王眼中划过丝落寞,继而忽然道,“那陪我喝几杯酒。”   他大袍一挥,榕树下立即出现,一桌佳肴美酒,两块玉石板凳。   江芙微怔,今夜冥君忽来寻她,又如此模样,很不寻常。   虽然她根基尚浅,但是凭借直觉,这神就是地府的君主。   东家发福利,还请喝酒。只要敢破费,她又有什么不敢接的。   当下,她大方落坐:“那就多谢殿下了。”   夜光杯,琥珀酒。她刚要斟酒尝尝,那边就挡了回去。   “此酒你不能喝。”冥王当下又换了壶酒,并亲自倒给她。   江芙没有不满,也没有追问。堂堂阎罗王,若是想害她,她哪里逃得掉。是以她并不在乎,冥王给她喝什么酒,吃什么菜。   倒是冥王想解释下,也就没那必要了。   他笑饮下,原先那杯酒壶里的酒。馥郁香浓,味甘醇厚,后劲绵长。   起先是清浅温和的春日,接着就是浓烈的夏日,最后是寒苦刺心的冬日。让人不由想再饮一杯,寻回春日。   江芙看他饮这酒,颇有些喜爱。便问道:“这酒叫什么,好喝吗?”   苍白的手轻晃酒杯,琥珀色的平面,波光粼粼,倒映人影,酒香四散。   江芙觉得自己多问了句,凭借这成色,这香气,哪里会不好喝。更何况冥王喝得酒,必定是酒中极品。   “此为回春。”他又道,“又名三杯醉。”能感知春夏冬,三杯后必定沉醉。凡人喝一杯,就会睡去一生。   “殿下喝了几杯?”   “已是第四杯。”   江芙疑惑,那也不准啊。这位冥君看着并未醉。   当她再望去,对面的神尊一手执玩空酒杯,一手抚额。双眸轻阖,苍白的面拂染红霞。   江芙心情复杂,估计这位冥君三杯已醉。因为文明酒品,所以才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好。   她起身唤道:“殿下,殿下……冥君?”   榕树外,雪花寂静地飘落,只有偶尔会斜飞入内。仿佛,纷纷扰扰间,唯这一几寸之地清净无忧。   冥王的顺手之恩,使自己踏上仙途。她也不好怠慢他,于是将自己的外披搭在他身上。   一切幻化的东西,眼真实假。是没有温度的。所以江芙把自己真实的衣物,赠予冥王。好在外衣月白色,又无妆饰刺绣,男女都可用。   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却还是触碰到了衣领。   心跳如鼓,手心微微出汗,明明是做好事,却让江芙极其不自在。   她又唤道:“殿下,您真的醉了?”   一声声“殿下”,让冥王走回很久以前。   在成为冥殿的君王之前,他是一位小国的王子,剑术高超,勇敢而仁慈。   他挥剑斩杀了很多贪官、恶官、恶吏,救了很多受欺压的百姓。威名赫赫。   智者却认为他愚蠢、暴戾。   有一次没有达到一部分百姓的要求,几经曲折,不知为何,他们造反了。   他想过自己会死那些龌龊的人手里,却没想到自己死在了柔弱的人手里。   他死后冤魂不散,几次天劫都扛下来。千年修行间,杀了许多作恶的妖魔鬼怪。最终被天授予执掌阴间的权柄。   千年的时间,他熟知了众生心性。忆起以往,不过一笑。   前几日,闲翻人间的野史杂书,里面有则他的记载。   写书者,赞他古今少有的圣者,勇猛而克制,威仪不失仁爱。惜他被仇家构陷,百姓误会他,死于非命。   那场混战里,他以防御为主,不伤子民之身。未想被贼人从身后刺死。   很久以后内乱平复,百姓为他建庙祭祀。   他剑从一而终,不染尘埃。   只是,那以后,他不用剑。   寒夜里,鸡鸣戚戚。他饮回春,本该身体侵寒,却未想周身有了暖意。   江芙倚着树干,也昏昏睡着。虽是下雪阴寒,但筑基了她不再畏热惧冷。   身体能冬暖夏凉,不受天气衣物影响。还像正常人般穿着,不过是为了更好融入人群。   冥王睁开双眼,揉着眉头,心想自己失态了。   江芙在潮汕替他办事,他就多关注了她几分。   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他心血来潮的怜爱,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啼笑皆非。   他指尖上指,雪收云散。岭南本无雪,何须画蛇添足。   他转身离开。   等江芙醒来时,耳边是两小姑娘和老婆婆的惊呼。   “姑娘呀,你怎么睡在外头。”老妇人心疼不已。   最小的姑娘扑闪着眼睛,道:“姐姐时盖着衣服在树下睡觉。下次,我也要和姐姐一块睡。”   江芙捏着衣角,望着湛蓝的天,还挂着太阳,积雪已然融化了。大部分地方,已经没了雪。   老妇人感慨道:“这雪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都还没看够呢。”   江芙笑笑,没有说话。她现在忧心卢秀生的奏折。   也正如他们所想,那封奏折一月后到达京城,被通政司的官员撂在一边。都不好意思递到内阁里去。   最后只是掺在不重要的文件里。但因内容,还是被审阅的官员议论。   内阁里的几个阁老,少不得细细看一看。   高阁老重重将奏本扔下,胡子翘起,厌烦的说:“这个卢秀生被贬到荒蛮之地,还不死心。还要呕厌我等。”   另一人附和:“对啊,简直荒谬。通篇三分之一将女人,有辱斯文。”   “唉,圣上就是对他太宽厚了,哪里用得着贬,直接罢官成白身。我们也不必看他蹦跶了……”   几人不论是真话还是假话,都统一表达对卢秀生的敌视,站队绝不含糊。   而首辅江松,众人讨好的对象,冷静地坐在圈椅上喝茶。   地上的银丝炭烧得火旺。“呲呲”的发响。他仰头问:“丁家那群女眷还在牢里吗?”   “还在呢。天冷地寒的,粮草运输都是个问题,更别管那些人了。”   他抚摸指腹的扳指,道:“终究是些弱质女流。”   江松的话刚落,次辅高大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高阁老捋捋胡子,道:“部堂说的对,终究是些女子,到前线也无用。仗都没打胜,还有脸去想那些东西吗?”   “岭南缺女子,溺女婴,也是事实。就让这些犯妇去潮汕吧。”   其他几个人也都是点点头。   “但这除青楼的话,未免贻笑大方。若以后后人知晓,不得笑死我们。”户部尚书看了看江松的脸色如常,遂继续道,“这条就不能过了。至于拨款修建的事,人口都不够,哪里有人去修。还是先恢复民生,再动工程。”   户部尚书心里暗骂卢秀生,这货也知道朝廷正在打仗,还是输了。国库本来就空虚了,他还要拨款新修水利。   这个烫手山芋,还是快到年末了,他可不想再添上笔烂账。   江松之后一直没说话,说明他不想管卢秀生的事,众人也就都自行商议了。   说来,这位首辅。脾气其实一点不小,心眼也一点不大。在朝堂上弹劾攻击他的官员,不论几品,都被他打压清算了。   倒是这个卢秀生,犯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结局还不算太差。   这次的奏折,江松也明显是不打压,不支持。   不给他使绊子。   倒不是江松真的变菩萨了,最近朝廷内忧外患,他哪有心思哪有时间去打压别人。   更何况,只要他在一天,这卢秀生就没出头之日。   只能老实干活,得不到提升。做头老黄牛罢了。   京都的雪,是大片大片的,跟鹅毛似的。   等下了班,江松回家,大夫人接过他的外氅。   询问他今日身体吃穿。江松偶尔答几句,很多时候不说话。   大夫人也习惯了,并不在意。她道:“唉,这三妹身体是越发不好了。今年立冬都吐血了。”   闻言,江松动了动眼皮,脚还泡在盆里:“那都是她自作自受,养了个好闺女。”   “人走都走了,她又在这里哭哭啼啼,没得刚进门时的端庄。或许我给三弟说的这么亲事就错的。”   江松很少说这么长的话,也几乎没有否认过自己做的事。   这次却是自认了,让大夫人心惊。她不敢再说弟妹的事。捡了别的话说。   到了晚间,江松在书房看书,灯火跳跃。室内烧着地龙,仿若春日。他执著书卷,渐渐欲睡。   朦胧中,一素纱女子,身披鹤氅,婷婷穿门向他走来。屈膝行礼。 第98章   ◎江阁老睡意朦胧,感官迟钝。见这陌生女子倒不害怕了。   他疑惑:“你是何人,为什么擅闯我的省◎   江阁老睡意朦胧,感官迟钝。见这陌生女子倒不害怕了。   他疑惑:“你是何人,为什么擅闯我的书房?”   女子起身,雾鬓花寰,额间芙蓉钿,雪肤月貌,周身清香四溢,闻之沁人心田。   羽衣玉容,神姿皎皎,恍若天仙妃子,让人不由仰视敬畏。   江松瞧她竟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江大人安。”女郎温文有礼,道,“我是一介散修。路过岭南潮汕时,见人口凋零,女子稀少,所以不忍。恳请阁老准了卢知县的奏折。”   听到熟悉的人,江松厌疲,怎么最近都能听卢秀生的事。   他揉揉眉心,道:“你既是出家人,人间事也和你无关。勿要多言。我今日就恕你无礼之罪,快快走吧。”   那女郎却是不走,又道:“阁老不知,此事非同小可,已牵扯他界,惊动神明。”   她肃声继续道:“因为潮汕溺女婴成风,所以在地府的人口簿,乱了套了。冥王特地派人调查此事。若不肃岭南清风气,恢复生机,两界不得安宁,后患无穷。”   江松听此,已是震惊。   谁知那女郎又望着他,认真地说:“大人不能平复此事,官运也要提前到头了。”   说完,女郎旋身消失,只余袅袅青烟。   “真人……且慢……”   “老爷,累了就回房歇息。”刘氏轻轻摇晃丈夫。   江松醒来,高擎的蜡烛已经烧到一半。他怔然看着手中的书卷,蜡油正好滴在《洛神赋》这篇,结成了红花。   可他睡前,明明看得是苏轼的《前赤壁赋》。   他有些恍惚,口中应着:“好,这就去睡。”心里却在回想那个梦。   江芙隐身,站在屋檐下,目送二人回卧室。她没有离开。   南北虽距千里,但她已是筑基,但是走路,三日就能往返两地。   她仰首望天,鹅毛大雪为整个江府披上白纱,仿佛琼楼玉宇   她披上帽兜,穿过庭院,走向熟悉的抄手游廊。被雪覆盖的松柏植被,有些眼熟,有些陌生了。   陶然院的三间大房仍是亮着。   卫芷睡得那间房子,地暖烘的毯子都是暖的。只是女主的人脸色格外通红。   旁边的婆子贴身伺候,为她递上杯温水,眼里尽是心头:“夫人,您早点歇息吧。”   卫芷身子则歪着,脸颊虽红,但唇瓣和其他地方都显得干燥苍白。显然整个人身体状况不对。   她半阖着眼,抚着湿濡的额头,有气无力地说:“舒妈妈,我睡不着。一睡我就……”   她嘴半张,话说不出来了,眼泪却簌簌流。   舒妈妈看着,眼里也闪着泪光。她慢慢道:“芙姐儿吉人自有天相,我看她大小就福源深厚。”   说完,给卫芷擦擦眼泪。   卫芷道:“哪里就有无缘无故的厚福,我和他爹震着,这才福大。可如今到外面,是千金小姐还是平民姑娘,别人都不知道了。”   “不是千金小姐,就要遭难了。”她眼泪又“唰”得流下来,“苏瑜哪里不好,出身相貌礼仪,都是顶尖的。她瞧不上。”   她闭了眼:“她连对我这个做娘的,都不交心。”   站在门外的江芙,竟没了平常心,心脏隐隐钝痛。   她不是不想和母亲托底,但说了,她恐怕连府门都出不了了。   卫芷和古今的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时间差造成的观念和制度不一样。   古代女子,以嫁给好男人,相夫教子为终身目标。   现代女子,有很多活法,她们拥有志向拥有公平拥有选择权。   江芙的现代意识,无法屈服古代观念。   她不习惯,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   可这先进的思想,终究会刺伤母亲。江芙不敢进门,却又非常想进去。 第99章   ◎雪悄悄地下,江芙静静地站着。雪粒飘在她头顶,脚下也被斜飞来的雪沫淹没。   她……◎   雪悄悄地下,江芙静静地站着。雪粒飘在她头顶,脚下也被斜飞来的雪沫淹没。   她像个雪人,默默静立。   最后,院子里三间正房的灯也灭了。   舒妈妈提着琉璃灯,后面小丫头掩上门。她们慢慢走回侧厢房,没有看到门旁的玉立的女子。   待她们远去后,江芙的手搭在雕花木门上。她穿过木门。   一个丫鬟在隔着帘子睡,帘子里面正是她的母亲。   昏暗的夜灯下,她盖着一层锦被,脸颊嫣红,唇瓣干燥。   她脸瘦了,下巴尖了。   在梦中,她蹙紧眉头,好像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眼角流出泪水。   江芙上前,坐在床头,把住她的脉搏。又急又虚。夜里盗汗梦魇。长此以往,怕是无病也会内耗身体,造成重病。   江芙阖眼,分去一缕神思,入了卫芷的梦境。   这是一道街道,乌云阴沉压着天空。两侧躺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么的共同的特点,都是面色紫涨,好像中毒了。   穿着华贵的妇人,提着裙子,跑了一条又一条街,她呼唤:“芙儿,芙儿,你在哪里?”   她行过之处,无数双手拽裙摆。   “夫人,救救我们吧。”   她怀着希望,低头望去,一张张陌生的脸,没有女儿。   芙儿,你在哪里啊?   卫芷绝望地撞到墙面,踉跄地爬起。要找到女儿,这里这么乱,她一个人,要受多少苦啊。   找到芙儿后,要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抱在怀里。   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卫芷抬首望向前方的路,素衣盈立的女孩子与她对视。   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几乎在一瞬间,她就确定这女孩子是……   梗在喉头,却说不出话来。   眼眶早已湿润,泪如雨注。   “母亲。”那声音清悦,更带了刚强坚毅之意。和小时候甜甜软软,年少时轻轻脆脆的,都不一样。   卫芷上前将女儿抱住,仿佛她是容易消失的烟雾般。   “芙儿,这些年,你有没有受苦……”忽然她顿住,不再提这个,继续道,“你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留着,好好的。跟我回去,娘保证再也不让你受苦了。”   江芙轻拍母亲的后背,与她并肩坐在一台阶上。   街道上的病人都恢复了正常,行色匆匆地回家,做活,摆摊。乌沉沉的天空变得晴朗湛蓝。   空气里弥漫甜甜的味道。   原来是一个老汉正在推车,沿街喝卖糕点。   江芙就看到母亲起身,去老汉那里买来一袋梅花糕。   小时候,她随母亲去水月庵礼佛。行路过程中,她看到这糕点想要去买。一是为了救那可怜的书生,二是确有口馋。   母亲当时觉得,这东西脏。   现在却主动给她买。   卫芷递给女儿,自己也吃了一块:“芙儿,这梅花糕真的好吃。软糯香甜,又不贵。我也十分喜欢。”   自江芙走后,她就爱上了江芙喜欢的糕点。   江芙微笑着吃到嘴里,然后点头:“还是原来那个味道。”   卫芷哽咽:“我再也不逼你嫁给苏瑜了,你想和谁好就和谁好。”   “回来吧。”   女儿,回来吧。   江芙垂眼:“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卫芷怔住,喃喃道:“女人到年纪了,男人到年纪了。就应该婚嫁成亲。男人、女人不结婚生子,简直不成道理。”   她对女儿安抚道:“若你看上了豪门世家,咱们家就是你的靠山。有英国公府在,谁也动不了你;若你看上了贫寒书生,那就让他住在咱们家,他发达了,你就和走,若是他不行。家里就一辈子管着你们。”   她放低了姿态,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你说这样好不好?”   江芙浅笑,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手边的梅花糕都变咸了。   “我决意踏遍九州四海,焚香信道,心不入红尘了。”   “富贵荣华,繁花富柳,不过转瞬即逝。母亲最好买田置房,为江家留一条后路。”   每一个繁盛的家族,最后都要没落。几乎没有例外。   鸡鸣啾啾,江芙抬手点在卫芷的眉心,此金光护体,病邪不侵。   “芙儿,别走!”卫芷猛地醒来,拽紧被子,可那被子不是江芙。   她遥望四周,熟悉的帐子摆设,却没有心念的女儿。   三夫人的喊叫,惊醒了沉睡的丫鬟。她急急忙忙过来侍奉。   为夫人收拾时,却发现了在枕边一株荷花手串。   卫芷接过来,啜泣道:“那不是梦,我的芙儿真的来过了。”   江芙的名字取自“夏天的荷花”。如今她留下一串荷花手串,就是为了证明她还在,让自己不要担心。   卫芷高兴地吩咐:“早膳时,叫阿元过来一起吃。”   已是青年的江元,自是不信母亲荒诞的梦境,只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怜一片为母心。   不过母亲说得置办田宅,确实该考虑了。江元虽自小锦衣玉食,但父亲多情,母亲有疾,姐姐失踪。所以他比同龄的世家子弟,更成熟稳重。   三房这边的后院,闹了一番小风波。   而大房的江松,琢磨昨晚的梦。   他看着那页结烛花的赋文,心想不论是上天警示,还是梦中偶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阁老看到那要递给皇帝奏折,卢秀生的正放在首位。   他疑惑:“首辅,您这是……”   江松抿茶,舒展了口气,道:“朝廷现下外患,内里更应该抚平,就不要让他们闹起来了。”   茶杯被放在桌子上,他抬首望望窗外的雪:“既然卢秀生想接这个活,就让他去头疼吧。”   此事就敲定了,首辅发话了,户部也不敢克扣卢秀生的款项。   只是他在奏折里,提的女子事情,让人好笑。大家私下纷纷议论,不少人把这当做滑稽戏,只看这卢秀生要怎么做。   奏折被批下来了,江芙留在京城也事。她给母亲留下了手串,卫芷发生什么事,自己会知道的更清楚。   她便回去了。   卢秀生接到旨意,是过了半个月后。他接到圣旨,人都恍恍惚惚。   是正正经经的圣旨,皇帝和内阁都准允了。   也就是说,首辅江松同意了。   若无他首肯,只怕无人会同意。 第100章 官民一心   ◎我无亲无挂无欲,只有一片赤诚◎   卢县令得到圣旨后,就开始实施自己的主张。岭南的大小官员,不得不捏着鼻子配合。   盖因这旨意是江阁老支持的。众人都暗自揣测,卢秀生是不是江松的私生子。若非如此,他参了江松一本,非但没丢官弃职,反而留他在岭南胡闹。   潮州知府莫远,拈着胡须,颇为烦恼,走来走去。   其幕僚看到了,免不得询问解忧。   莫远遂说卢秀生的事,以及修建水里的工程。   幕僚是明白了,原来朝廷播下的款项,本该层层“收纳”。通俗点就是层层剥削。可没想到这次的款项,竟然没有少多少。   莫远看着这么几十万两的银子,她不动心是假的。   纵使南方多富贵,但那也是相对于江浙而言。岭南差得远了,他多年的盘剥经营,存的银子不过几十万。和朝廷本次发下来的款银差不多。   财帛动人心。何况莫远现在是卢秀生的顶头上司。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想做点什么,蒙蔽过去,赚的这个银子,放平常真的不算难。   可他身边的文人道:“大人,此事咱们还是不要管。”   这不管,不仅是指对卢秀生的措施不要管,更重要的事这笔钱不要管,不要动。   莫远望向他。   文人指着南方道:“京城的人都不敢管,您何必操持那个心。”   这么一点,莫知府知道了。这钱经过层层人员,许多人手,都没有少多少。那肯定大家,眼馋也不敢下手啊。   “而且,我还听闻……”文人贴知府的耳小声道,“这卢秀生很可能是江阁老的晚辈子侄之类。”   莫远不解,好歹他也在中央混过那么几年,怎么没听说过江松有姓卢的子侄。   文人继续道:“外室……私生……”   莫远这回是明白了。他心跳如鼓,道:“那肯定要支持卢知县肃清风气。”   文人点点头:“虽说都是传言,但空穴来风未必全是假的。至少,依在下看,这卢大人和江阁老之间,绝非师生一种关系,肯定还有其他联系。”   于是朝廷的银子就一分不少,发放到了卢秀生那里。   他现在就开始动工,开凿水渠,引流灌溉。   在他与匠人商议时,封书上前道:“女冠来了。”   卢秀生迟疑,接下来的事,都是为官者的事。一个出家人,一个女子,又能帮得了什么?   不过他想想,这女郎不同凡俗的气质,还有给自己的建议。他道:“快请她进来。”   他又对想退下的匠人,示意不必。   江芙一身灰纱道袍,莲冠玉容,仙风道骨,让人敬畏。   卢秀生拱手,笑道:“多谢道长的指点,如今潮州的事可做了。”   他又将渠道的图纸递给江芙看。   江芙扫了扫,道:“修渠铺路自是有专人去做,我却不能乱指点。只是今日想问大人,城内的工匠可够用?”   旁边的匠人看看犹豫的大人,他不仅是能工巧匠,也是素有主见的。他知道今天自己说话,卢秀生也不会责怪他多嘴。“恐怕不够,是要去别别地抽请匠人。”   卢秀生点了点头,显然默认了这个方案。   “去别处调人,不仅浪费时间,还要欠人情。”江芙道,“大人刚上任没多久,对周围官员并不了解,不知谁白谁黑。”   匠人闻言,不由汗颜。这女道士,也太能说话,比自己还敢说。老爷们的事,也敢评论。   卢秀生知道江芙既然提这个问题,也就是有了解决方法。他便虚心请教:“道长有什么办法?”   江芙移动茶杯,扬眉看向他:“卢知县,贫道的茶凉了。”   卢知县没有生气,他走上前去,执起茶壶为江芙续水。   热气从水面腾升,江芙喝了口茶,润润喉咙,转向那匠人,问道:“你们开工,需要那么多有经验的匠人吗?若是重活体力活,让普通百姓去做不可吗?”   卢秀生听完后,喜上眉梢:“着实好,正好让那些无工的汉子挣钱。以工代赈。”   匠人点点头,随后他又面露难色:“大人和道长不知,我们以前也有过这种事。”要是好用的话,他早就给卢秀生说了。   虽然这个知县是中央调任到地方,对于民生生计并不知,甚至连一些常识不懂,但是他有满腔热血,加之爱学好问,举一反三,融入地方非常快。   比那些盘踞地方的老油条好的太多。   卢秀生严肃起来,道:“你便直接讲吧。”   “大人要是用工匠,就算潮州之外。只要是潮汕地区,汕头、揭阳、汕尾,这些地方的工人我都识得,也会给我几分面子。”说着他不有自傲,话锋一转又道:“若是用普通人,偷奸耍滑还好,就怕偷工省料。”   “十年前有位好官,也曾像大人般想要新修水利,泽福民众,但被鼠目寸光的人给毁了。渠没有修好,反而大闹一场。”   “先修好的一般,近年也跨了。”   “要修□□的渠道,就不能用他们。”   卢秀生沉默,江芙亦是心里叹气。   说到底,岭南自古就是非汉族的民族多,以前也被中原人称为蛮夷。经过几千年的民族融合,又有政治中心南移的经历,这才开发了很多。   相近中原汉人观念许多。但是民风强悍,霸道不讲理,甚好打架抢夺。这时候的朝代仍没有解决。   想要提高民众素养,势必要提高民众经济。   人只有吃饱饭,娶上媳妇,有房有地才不会闹事,才会有心思想道德。   江芙手摩挲杯子道:“开工,就是为本地百姓好。这个事情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她抬头看卢秀生道:“大人的决心和善意,要让百姓们知道。你想让他们过上有房有地,有老婆孩子的生活。”   “你现在做的,与他们息息相关。”   卢秀生沉重的说:“民不信官,官不信民这是一种可悲。我要做什么,都举步维艰。”   他现在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动工,而是应该让潮州的百姓相信他。   “商鞅立木取信于民。”江芙问,“大人打算怎么做,让百姓们想你。”   卢秀生想一晚上,翻来覆去。半夜月色入户,阴寒侵体。他拿着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玉佩。   此乃是昆山之玉,极为珍贵,价值千金。玉佩雕刻的是麒麟祥瑞。   据说此玉是曾祖父,在山中游玩,遇一老者赠送。传此玉佩后代,终可得麒麟儿。   卢家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赞语,几代人都扎堆书海,日夜苦读,只求做得麒麟儿,光复家族。   他无奈又自嘲,如今的他全身上下,也唯有此玉珍贵。甚至珍贵过自己。   他如今得罪了江阁老,一把利刃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落下,哪里还能做什么麒麟儿?只盼阎罗王没有骗他,死后能让他做个正直的阴间官吏。   他握紧玉佩,已下决心。   次日天阴燥热。   卢秀生和隔壁新任的知县,二人站在两县中间的菜市场说话。   此处正好处于中心,是以两县百姓在这里自发形成市场,交易往来。   隔壁知县张怀志,比卢秀生大个七八岁,今年三十多岁。   他国字脸,看着倒是忠厚沉稳。他问卢秀生:“卢兄弟真打算如此,是不是太过了。为兄持大,就多嘴说几句,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样苛待自己。”   卢秀生苦笑:“张兄怕是也知我的来历了吧。”   张怀志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好钻研官场,所以到了这个地方。卢兄弟也别担忧,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是以他交好卢秀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虽说因为京城传来的谣言,让卢秀生的处境好些。   但是大家也不是傻子。空口几句白话,谁也没真正当真。只是不去嘲讽卢秀生而已,要结交他,恐怕要看江阁老下一步待他什么样。   卢秀生走入旁边的茶铺,封书在内室托着官服等他。见主人回来了,封书麻利地为他换上官服。   青色袍子,绣着鸂鸂。他戴上官帽,脚踏上朝底靴。   相貌堂堂,威仪峻拔。   封书望着自家主人的眉眼,道:“大人,您肯定是个好官。”   他虽然不懂这些日子,卢秀生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家大人,是想办真事,办好事。   卢秀生笑了笑:“承你吉言了,封书。”   封书挠挠头,有些害羞了。   卢秀生穿着官服走出去后,大街上的气氛马上不一样了。行人加快脚步,他方才待得茶肆老板甚至哭丧着脸,连声道歉自责。   卢秀生没有看出他真歉意,只是看到他畏惧害怕。可想而知,以往的官员们在民众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他忙安抚,这才稳住老板的情绪。   接着他走到菜市场一块较高的台子上,躬身作揖。此番举动,把周围老百姓整懵了。   有几个油滑的,骨头一软直接跪下喊:“青天大老爷。”   卢秀生挺身,抬首对他们道:“诸位请起。我现在尚不是青天大老爷。也不喜大家下跪这样的虚礼。”   人群哄哄的,自发的围成一圈,小孩子想打闹,也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商铺里的人们,也禁不住好奇,克服心理畏惧,探出头去看。   江芙作男装打扮,藏在人群里。   “我是相乔县县令,卢秀生。我到了潮州做官,不捞钱,不贪色。”他铿锵有力道,“我要开渠修路,灌溉农田,种稻养桑,男女有家。”   他说完后,众人哗然。   再也止不住议论。   “这知县脑子出问题了?”   “当官不捞钱不抢女人,那和咱们这些老光棍有什么区别。”   “别再是新官上任,搞花样。”   一个稍微有些文化的人反驳:“不是新官上任,搞花样。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三把火,也太虚了,搞这些干什么。怪虚伪的。”   ……   这些话,毫不例外地传到了卢秀生的耳朵里,又多又杂,声音还越来越高。   这些恶意,纯粹而浓重。积赞不满此刻全向卢秀生驶来。   站在茶肆旁边的张怀志,封书都为他捏了把汗。   封书甚至想冲上去,揍那几个说的凶狠的汉子。只是被张怀志拉住了。   他打量着,这个比自己还直白还要直愣的青年。张怀志心情紧张,眼里又闪过复杂的情绪。   江芙站在人群里,静静看着众人情绪愈发高涨,恶意愈发明显。   这一回,她没有出手做什么。   作恶的不是卢秀生,但是善意的他,现在要承受前几任制造的恶意。   但是没有办法,他想在岭南开创一番局面,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要承受这一切。   卢秀生压抑住内心委屈,暴躁。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是穷苦人家。我爹妈去的早,我与妹妹相依为命。她很早就懂事了,刺绣干杂活供我读书。”   大家停了下来,有几分好奇,这位新任知县的过去。不是同情,只为好奇。他们哪一个拎出来,都有黑暗惨淡的经历,甚至现在都没有走出去。   他继续撕开自己的裂口,道:“有豪强要占了我妹妹,我妹妹不从。那个富家少爷短命早去了,可没想到他要死了,都不放过我妹妹。”   众人听到富家少爷,抢占亲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他们很多不愿养女儿也就是为了防止地方豪强,抢夺了去。   不过纵使他们没有女儿,那些富人也抢他么的水田,宅基地。   根本无人为你做主。   “他吩咐家人,要我妹妹生殉。”他眼圈红了,“我外出游学,我唯一的至亲亲人,就这样被被活活钉死在棺材里。”   他大声道:“所以,我一恨贪财占地,二恨抢人作恶。我绝不做这样事,否则我九泉之下的妹妹,如何安息?”   他忽然举起玉佩:“我无亲无挂无欲,只有一片赤诚。让其他人不再遭遇的我的事。”   下一秒,玉佩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卢秀生踉跄了下,忍着悲痛道:“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留给我的。他说是传家宝,价值千金,希望我是有麒麟般的才华。”   众人惊愕,那他甩了玉佩。   江芙手指滑动,只见天上乌云聚拢,轰隆隆几声雷。吓得众人差点掉了魂。   “县令老爷,砸了他父亲的东西……这是传家宝,要遭报应。”   仰望天上紫雷,卢秀生有瞬间的茫然:父亲,您也在责怪孩儿吗?   他想过若要做成这事,只怕要受千夫所指。可这只是刚开始。他竟然有些顶不住了。   台下一双清明的眼睛望向他。   卢秀生回望,这双眼睛实在特殊,清亮理智,没有愤怒,平静之下反而隐含温柔鼓励。   是江道长。   卢秀生笑了,纵使千夫所指,也有懂他,支持他,有何惧怕。   他发下了那个昨晚,就想好的誓言:“我若不做一个好官,就犹如此玉佩,粉身碎骨。”   众人皆惊了,他们也是听到,别人说这个新知县,审案公正,甚至还要开渠修路。但他们惯性认为,这人三分钟热度,要么就是新花样的敛财。   没想到他竟然敢发下这样的毒誓。   江芙结了个印,念:“收。”   “天晴了!”有人道。   云散雷收,天空湛蓝,甚至比一开始还要明朗。   江芙道:“一定是上天认可了,卢大人真诚仁爱。”   此话一出,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很多开始同意这个说法。   卢县令砸了父亲的玉佩,上天生气了,但是他以玉佩明志,上天认可了。   上天都认可,愿为他收雷放晴的人,怎么不是个人,怎么不是个好官。   “卢大人,我相信你。你是来我们住持公道。”   “对,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我们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田舍。”   卢秀生终于露出笑容,他以这般近乎伤害自己的行为,赢得了潮州民众的信任。今日的之言行,只会在百姓口里越传越广,他打开了岭南局面的第一步。   他忙下台,扶起那个老人:“大爷,我到了这里,就是要做个。”   他扶着老人,站在民众中间,道:“我想开渠引水,修路,诸位兄弟能否帮忙?官民一心。”   “我愿意。”一强壮汉子抱拳。   “我也愿意。”   “愿为大人效劳。”   “……”   无数声音汇聚成“我们愿意”。   站在远处的张怀志,眼神激动,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握紧。这是他年轻的时的梦想,也是他读书时的初心。   他也情不自禁喊了出来:“我也愿意。”   于是轰轰烈烈的开渠工程,在众人期盼下进行了。   水渠贯穿整个潮州,听闻的其他县百姓也纷纷帮忙。   卢秀生每日给他们管餐饭,只是工程太大,人也太多,他一算若每人都发,却是不够。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能只发一部分的人,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所以卢秀生决定将剩余的钱,多用在赎买妓·女上。   这样也是惠利到百姓身上。   因着这股工程,潮州百姓的凝聚力提升了大截,卢知县也众人皆知。   找他诉冤陈情的很多。甚至他县的百姓都有来得。   城郊外的寺庙里,江芙、老妇人和两个女孩正在揉面。   面粉沾着最小女娃的脸上,鼻头白白的。她道:“道长,婆婆,我们给他们做米饭不行吗?那多快啊。”   江芙笑了笑:“吃面有劲。”   北方主食为面制食品,南方主食一般就是米饭。   老妇人嗔怪小姑娘一眼:“傻孩子,你就跟着吃白米饭。哪里知道米饭贵,面粉便宜。这么多人吃,我们的钱用来蒸面,吃得长久。”   “日子是要节省、长久着过。”   小女娃点点头,笑嘻嘻地继续揉面。她白胖了些,一派灿烂,没了在以前那阴沉瘦肉的模样。   倒是身侧的子思,沉静不少。虽吃得穿得好了,话却不怎么说了。   忽听得外面有人斯文的高声道:“敢问有人吗?我能否进来?”   江芙洗洗手,这要出去迎客。她们自从工程开始后,就做饭送去给开渠的人。   一些富户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她和卢秀生的关系好。就上门来送面送米,以求能通过她,和新县令搭上关系。   她通通收下,至于说好话的事,到时候再说。   她开了院门,现在县内精壮走动,为了防止不测。于是这段时间,白天也关上了门。   江芙打开门,只见是位穿着宝蓝绸衫的青年男子。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可看着眼睛里阅历,真实年纪只怕比外表要成熟的多。   那男子至乡野僻壤,忽见如此月容,只觉仿若入了仙境。   “有人,公子有什么事?”   好在女子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他长在繁华之乡做生意,却没见过此等绝色。他心里暗叹,面上不显,问:“姑娘可知吴三娘子。”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黄金。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打听下,价钱都好说。”   他面容与吴三娘有些许相似,江芙了然。   她道:“进来喝杯茶水,这里有你想找的人。”   青年惊讶。后面两个强壮的随从一同跟着。   他听妹妹说了,此地凶蛮,特地带了许多护卫。在这边逛了一两天,发现治安没那么差,行走的时候,这才少让几个人跟着了。   他抬眼望去,这女郎也并未因出现的两个护卫生气害怕。   吴惰脑海里也想到了一个人。   他对两个护卫:“你二人在外面等我就是。”   他只身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两个女孩子。   他几乎在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情绪。那个梳着小辫子,身材瘦削,安静和面的小姑娘。   眉目间和三娘多么像啊!   吴惰对江芙道:“这是三娘的孩子?”   江芙点点头:“吴公子好生聪敏。两个孩子一直在等三娘。她现如今怎么样?”   子思听二人谈话,越来越感觉,这是在说她的母亲。   子思睁大眼睛,依赖地看向江芙,又渴望看向吴惰:“你知道我阿姆在哪里?”   吴惰走上前,眼睛有些湿润。他的外甥女本该绫罗遍身,过着富贵生活,却又瘦又可怜。   他一个大男人,有些心酸,道:“我是你二舅舅,你还有个大舅舅。我们都会疼你的。”   在小姑娘眼巴巴下,他笑到:“你母亲已经回到了扬州吴家。她回家后,立马就让我来接你们的。”   子思一下子,扑进他怀里:“舅舅……我好想好想妈妈。”   老妇人抹了抹眼泪:“这吴三娘子真是上天眷顾。”   吴惰拍拍她激动的肩膀,又道:“好孩子不要哭,你哥哥呢,让他跟我们一起回去。”   子思止住哭泣,望着舅舅,有些苦恼:“哥哥……哥哥曾经说让我一人走。” 第101章 重获新生   ◎他用了最小的代价平息了这场内患◎   吴惰给众人讲述了,吴三娘回去的事。她几次遇险都平安度过,甚至还遇到了一位朝廷命官的搭救。   吴惰感慨道:“有时好运都一件接一件的。她遇上道长愿意帮她出城,又遇到卢大人救她。”   “我已给卢大人送了百两黄金,也愿意道长的道……寺庙捐赠百两黄金。”   江芙在侧堂接待了他。   子思虽然高兴见到舅舅,很快就要和母亲团聚了,但是她还记得要做好事,给大伙做饭。于是在厨房里帮忙。   女道长不在意地笑笑:“是寺庙,是道观,重要吗?”   吴惰摆摆手,真心实意道:“不重要,有颗向善的心,不论信佛信道都不重要。”   江芙看他面相虽聪敏,但却有股清秀干净之气。看来为富却有余地。怪不得吴家家财大,却没有受到厄运。   唯一不满,就是在吴三娘这个小女儿。   她将吴惰展开的银票,推了回去。   吴惰道:“道长是觉得黄金硬挺,我这派人回去拿金子。”   江芙摇摇头:“黄金银票没有区别。公子的谢意我也收下,只是我希望公子用这些银票帮我做一件事。”   吴惰思考片刻,沉吟道:“若是正派不损道德之事,在下义不容辞,不用银票也做。”   看着江芙无暇的面容,他忽然有些羞意,道:“我也相信姑娘不会让我做那等事情。”   江芙道:“我希望大人能帮我赎买江浙流落风尘的女孩。若有愿意跟随的,把她们送到这里安家。”   江芙看着疑惑,甚至怀疑的吴惰,平静道:“我一是解救她们,二是想缓解失衡的潮汕人口。”   她起身看了看泛起红霞的天边,“我会请大夫给她们诊病,教她们手艺,让她们自个儿也能活下去。至于成家,与何人成家,那就是她们自己的事。她们自己做主。”   “不想跟过来的姑娘,也随她们。”   吴惰亦是起身,对她行礼致歉:“我方才以小人之心,揣度姑娘……道长。”   这位女道长,当初不顾危险解救了自己的妹妹,又怎么会去坑害别的女子。   他道:“我在家时,就立马去打听了那位卢大人。从京城里传来他的主张,措施,大家都觉得他疯了,笑话他。张口闭口女子,在奏章写那两个都是枉读圣贤书。”   “可只有丢失了家人我们,才知道这种痛苦。”吴惰又道,“与其让潮州这边拐卖蒙骗女子,不如让女子真正来这里安家。”   看了轰轰烈烈的工程,吴惰相信,这位卢大人会做到他说的。   因为他从没见过那个地方,民众如此热情凝聚,拥戴一个人。   吴惰还和江芙商议好,在这边开个吴家的纺织工厂,这样大量的女子来了,也有干活挣钱的地方。   接下来,便是去看子修了。   在路上,吴惰犹豫片刻,便道:“还有一事,也应该感谢道长。”   江芙道:“何事?”   “我妹妹结了良缘,全赖姑娘当初的善念。”原来护送吴三娘的武官,李四强。二人产生了感情。   李四强虽然是个官,但是武官。娶的第一个老婆是屠户家的,给他生了个儿子,但是有年发水溺死了。   此番吴三娘还家,家中亲人皆是惊喜,对护送的李四强亦是十分感恩,赠银赠物。   而吴三娘重扫黛眉,涂朱唇,又着绫罗裙,比之灰头土脸的样子,简直大变样。都有些美人貌了。   李四强不想一直冷被窝,也想孩子有个娘。他不嫌弃吴三娘的遭遇,反而怜惜她。   也愿意,将吴三娘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现在时下武将兴收义子。所以多养几个孩子,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以后相互有照应。   他支支吾吾,硬着头皮,厚脸皮把意思说出来了。   那吴三娘对他也甚有好感,又看他不嫌弃自己。当下是泪流满面,只觉上苍厚待自己。父母兄长不弃,还有人看上自己。   吴家因着女儿才回来,理智上虽高兴有人提亲,但是感情上希望孩子多陪陪自己。遂想着等三娘把肚子里孩子生下来,调养好孩子,李四强愿意等一年。他们就嫁,介时十里红妆,给女儿真正的婚姻。   江芙听完,亦是笑了:“她不怨不怒,不是上天好,而是她是个坚强的姑娘。”   吴惰一怔,是啊,回家了。不论在外面遭遇了什么,都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家人都宠着。   母亲兄长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这样。他笑笑。   等吴惰见了子修后,好心情就小消退了大半。   本以为是外甥女随口说的,没想到是真的。子修并不愿意回去。   那个整日爱打人的“妹夫”坐在屋里,呵呵笑道:“这是我儿子,他自然是不回去。他是我的根。”   江芙对子修道:“我们俩能单独说说话吗?”   少年迟疑,最后扔在父亲恶狠狠的目光里点头。   吴惰心里实在气不过,让护卫打了这男人。他踹了很多脚,恨不得打死他。   就是这个男人,他毁了自己妹妹的清白,让她流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还动手打她。   那是他可爱,娇娇软软的小妹妹,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在外面,江芙扫视破败的房屋,道:“你母亲很想你们,很担心你。你最听话懂事……”   子修凝望她。   她继续道:“听话的孩子总是不如哭闹的孩子有糖吃。你母亲害怕一个承担太多,会很累,所以让我多关心你。”   子修蠕动嘴唇:“阿姆很好,妹妹也很好。她们去过好的日子。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为什么不愿意回去?”江芙道,“你父亲对你好吗?”   怎么会好,自小就跟着下地干活。男人生气了,还会把他当牛去耕地,让牛休息。生气了,不仅打母亲,也会打护着母亲的他。   他后背的有块丑陋的大疤,就是男人用油灯烫得。   子修垂头:“我是个男娃。我听秀才说了,女娃嫁出去就好了,男娃是要分家产的。我母亲要是再婚,我就是累赘。”   他慢慢成长,却很快成熟。他察觉到母亲的心思。母亲不是在这里出生,她曾经生活在阳光温暖的地方。   她不认为自己属于潮州,她一定会走,或者死去。   “我母亲要是不再嫁,我们一直生活在外公家,作为男娃,也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吧。”   他生活的环境,没有阳光,只有阴沉算计争斗丑陋。他没见过,一大家子能和和睦睦的,就算镇上富户,也是吵得厉害,争得厉害。   他不知道母亲未来如何,他只是希望不要成为她的累赘。   一双温暖的手抚摸他的头顶,温柔的声音响起:“子修的话,让我听着都很心疼。你母亲着想,真的是很好。”   “可是你的母亲,更想见到你。”江芙与他对视,认真道,“你和妹妹是她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彩。如果不母亲在一起,你也不能保证,她未来会安全吧。”   “万一再遇到坏人。就没人能贴身保护她和妹妹了。”   子修思考了半晌,最后坚定地说:“我要跟舅舅回去。”   他有些腼腆:“我也好想阿姆。”   吴惰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那个只会打人的男人,这回再也没能拳头留住人。   江芙和老妇人站在岸边,目送他们。   吴惰高声道:“江道长,我一定会完成我们的承诺!”   江芙冲他一笑。   吴惰只觉山好,水好,风好,天地万物都更亮丽了。   老妇人奇怪:“道长,是什么承诺。”   自从她表露了修道的人身份,大家便都以为她是做道士的。   虽说这样也不是很准确,她追求大道,修得是道家术法,但也受过佛家训教。   更重要的是,道家讲究无为,顺其自然。但是她入尘插俗事,改人运。   似乎已背离道家核心宗旨。   可她不觉自己是错的。   江芙没有说投,道:“且看,我们庙里会迎来很多女子。”   这段时间,江芙还没去找卢秀生,卢秀生这边就过来了。   他百忙之中,亦是过来相见,肯定是重事。   老妇人引他进屋,叫了江芙来见他。   卢秀生觉得颇为尴尬,因为他接下来说的事,着实让女子难堪。   “道长,我有一事相求。”   江芙却似猜到了他所求:“大人尽管说。我为女子,有些事情,确实比你更好去办。”   卢秀生连忙摆手:“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只让你个女子去的。我会陪着你一起去,”   他早已想好,不要这身浮名了。   江芙含笑:“我明白了,我愿意随大人去。”   杏花楼的老板娘,露·着大臂膀,坐在阶梯上哭哭啼啼:“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大人你要欺压良民。”   花楼里的姑娘们缩成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说话了。   平时威风八面的龟公更是打哆嗦。l   穿着青色官服,七品小官的的卢秀生让人十分畏惧,江芙也沾了光,没人敢在青楼里调戏难堪对待她。   倒也都不是畏惧起七品官,而是畏惧卢秀生手里的黄色绸布——圣旨。   江芙走过去,和那姑娘轻声细语交谈,   老·鸨子见江芙温温柔柔的,开始刚大气说话了,她嗔怪道:“我开了半辈子的窑·子,下九流的,上流都来我这里。”   “自然也是有当官。可没听他们说过,皇帝要管青楼的!”老·鸨道,“大人,您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啊!”   卢秀生一声怒斥:“竟敢质疑圣意。”   他沉着脸,将圣旨打开,众人被官兵们压着跪下听旨。   江芙这时候却是去了楼上。   跪在地上的妓·女感叹,这姑娘怎么跑的这么快。   江芙离家修道,其一就是为了逍遥自在,不受皇权压制,又怎么会再去跪。   好在众人都知,她和这卢大人关系匪浅,都不敢说她半分。   老·鸨也是从花魁熬过来的,自是才艺双全,明白这圣旨的意思。   她这回是真吃惊了,没想到有当官的敢上这样的奏折,皇帝也批准了。   卢秀生道:“不止潮州,就算潮汕,甚至岭南,女子都在减少。而你这里的女孩子却在变多。”   “男子无妻,女子无夫。若要做露水夫妻,竟要给你使钱。”卢秀生冷哼道,“我觉得这才是荒唐。”   老鸨瘫软在地,这回有圣旨在,这七品小官又这执拗,哪个人来都不好摆平了。她半辈子的积蓄要全砸了吗?   她爬起,抱住卢秀生的大腿:“县令老爷,妾身有眼不识泰山。我们楼的姑娘,加上侍候的小丫头,三分之一的都还青白。”   “妾身把这三分之一的给您。剩下三分之二的都脏了,如何还是人?”   她此话一出,跪着姑娘们心里一寒。大多数人,当年不都是清白之身。被逼无奈,或者被人坑蒙到楼子里。   夺她们清白的,不正是口口声声说她们不是人的老·鸨吗?   平日用好女儿,好心肝哄着,只把其他人都当做外人。没想到,她们在她那里连“人”都不是。   当下,有几个姑娘便流下了泪。   卢秀生被这人无耻言论震惊。   江芙从楼上下来,道:“她们都是人,我看只有你不是人。”   江芙对卢秀生道:“楼上有几位姑娘感染了,下不来床。最好请大夫前来看。”   卢秀生点点头。   众女疑惑,怎么还给请大夫看病?   她们也是这里的人,也听说过潮州的官配女的生活,很是凄惨。要每家每户去送子,根本不是良家的生活。   她们害怕官府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去官配。   这位像神仙的女郎,却把她们扶起来,还对她们说:“已经改了,每个朝代,每个地方,或多或少都有陋习。现在这些都要改了。”   “不是让你们去做官配女。而是让你们去做良家女。”老鸨已经被带去审问了,江芙和这几个姑娘在大厅里说话,“你们有病的,要给你们看看病,若是无病,便可以回家了。”   一句回家,却几乎没人高兴。她们做这行已是不久了,家人都是知道的。要是赎买早就买,何必还在这里苦熬。   她们回家,不过是再被卖一次。   她们有着如此清醒,残酷的认知。   “若是你们无处可去,我们县城要盖纺织厂,缺少女工,你们在那里培训手艺,然后纺织挣钱。”   有大部分人眼里闪着光。   江芙又道:“至于以后嫁人什么的,那就是你们自己事。有人追求你们,觉得好就可以嫁,不好就不嫁。”   “在纺织厂里做活,受卢大人保护,没人敢欺负你们。”   这话说了,几乎所有人都心动了。一直做这行,没有几个善终的。最好的不外乎被有钱人赎去做小老婆,但很多倍赎走的,反而没熬几年就走了。   富贵后宅,不是那么好混的。   要么就拼命讨好老·鸨,日后接她的班。   大家虽然心动,但是都没有行动。良久将近三十岁的女人,浓妆艳抹,冷静地问:“卢大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的人好。”   江芙垂眸:“因为他想做一个好官。想做一个好兄长。”   “你们也是他治下的百姓。”   一女人惊呼道:“难道卢大人妹妹的事,是真的?”   有部分人听前来的恩客谈论过,不知道的,便好奇的问。   一时间,一群女人,议论起来。   那个艳妆的女人忽的流下泪。   江芙不由望向她。   察觉到江芙的眼神,旁边的姑娘急忙解释道:“这是艳娘,她不是故意失态的。”   艳娘拿出红艳艳的纱巾擦泪,她道:“不瞒姑娘,我丈夫就是被豪强逼迫。最后他为了前程功名,就把我送人了。”   “我是他的结发……妻子。”   江芙没有问,她最后是怎么流落青楼的。她轻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新的开始,已经开幕了。”   杏花楼里的姑娘,除了几个清白身的回了家,剩下的人都愿意去那个纺织厂。   工厂还正在盖,吴家也派人来协助管理了。   姑娘们大部分是会女红的。她们便先住在楼里,绣花裁布,锻炼手艺。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着那些布匹,有些难受:“咱们以后,都要过这种日夜纺织的活了。没好看的裙子,也没胭脂水粉头油了。”   这姑娘是正红的一位,说话讨巧,深受富商公子哥的喜爱。   艳娘哼声道:“小鬼头就是小鬼头,你只看到今日的胭脂水粉绫罗裙子,没看到楼上姐妹的浑身痘印疤痕。”   她毫不在意的撕开自己的难堪:“到了三十多岁,就人老花黄,无人问津。楼里不养闲人,老·鸨会让你下等堂子,伺候车夫劳力,几百钱就的身价。你若一直没得脏病,到了四五十,不仅什么样的人都得伺候,不满意了还把你钱财全部搜走,让你滚蛋。甚至把你卖了做暗娼。”   艳娘抖开布料,哗啦用剪子裁开:“你以为,老·鸨那么好心,最后让你带钱财走。你只要不成秦淮八艳那样名·妓,你就是破布。”   “脏了就扔。”艳娘颤抖着音,“你还年轻,千万别再想歪了。咱们是遇到百年难遇的好事,巧了落咱们头上,你懂吗?”   先前抱怨的小姑娘,遍体生寒,再不敢去想那附着毒药的“甜蜜生活。”   江芙在外面听到她们的对话。想着这个艳娘确是个清醒明白的。   于是她便邀请这艳娘,随她去做那些姑娘的思想工作。   继开工后,卢秀生这封青楼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京都里有很多人,关注他的事。自然很容易打听到了。从岭南传回京都。   得到消息的官员们,私下都传疯了。   “他好歹也两榜进,堂堂翰林,竟然做这样的事。还穿着官服进去。”   “有辱斯文!”   “简直是我等文人之耻辱!”   “……”   由于事情超出,清贵文官的认知,他们纷纷唾弃,传得沸沸扬扬,满京城都知道了,再也不是什么私下秘密了。   连深宫里小皇帝也有耳闻。   太后气涨红了脸,对传言的太监怒道:“给皇帝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污了耳朵。你等真是好奴婢!”   小太监瑟瑟发抖,连忙磕头认罪。   太后气过了,坐在软椅上,抚额无奈道:“原以为这卢秀生是个能用,花了大功夫将他保下了。没想到竟是个只盯着女人的看,没出息。”   小皇帝却是笑了,颇为不认同:“母后也不必大动肝火。”   “我到不认为,他做得不对。他用了最小的代价平息了这场内患。”   “新修水利,劝农种稻养桑。他做了很多。但是受程朱理学训诫,上下紧缚,不敢明谈男女之事。更别说像他那样,亲自去解决。所以才格外关注他做得协调人口之事。”   太后闻言,怔愣。半晌也说出了,掩藏内心的一丝真意:“他把旁人认为的下九流当人,他自然更是把百姓当人。”   她心里是同情那些女眷,不论是丁家的,还是不幸流落风尘的。   只是作为太后,她不能表现出来,不能给儿子带来污点。   她甚至要更加仇视这些女人,以表明自己的清贞。 第102章 交工讨薪   ◎这条龙,该不会是垂涎自己吧?◎   月下,纺织机吱嘎转,姑娘们素手翻动,时不时笑颜交谈。   日升时,厂房的厨房里,她们挽袖洗手做饭,去送给修渠的工人。   卢秀生缴灭岭南青楼,三十二座;暗娼馆阁,十八处。将女子放还回家,多数无处可栖,就到吴家开得纺织厂工作。   随着水渠的竣工,城内的女子也多了起来。她们细心工作,会在某天遇到有缘人,结为夫妻,共担风雨。   卢知县行过水田,饱满的稻穗垂首。岭南水稻三熟,这时候竣工,正好赶上了收割,没有耽误农活。   他慢慢悠悠走到寺庙里,炊烟袅袅,院里有欢声笑语。   开门的是,不是女道长。是剃了头,身穿缁衣的老妇人。旁边是熟悉的小女孩,杏眼大大地睁着。   “卢大人。”   卢秀生纳罕:“老婆婆您出家了。”   尼姑道颔首:“贫尼之前已有这想法了,三日前正式剃度皈依佛门。法号清云。”   “原来如此。”卢秀生又道,“江道长呢?”   后面庭院里,有道活泼的女音:“江姑娘已经走了。”   在纺织厂工作的姑娘,有吴家给盖的房屋居所。但为了感谢江芙,经常到寺庙帮忙洒扫做饭。   一阵清风拂过,卢秀生心里感到一股清清的凉爽。面前庵庙,后面是榕树。   景致依旧,人却已走。   “走了……”他难掩怅惘。   因为卢秀生政绩斐然,连升三级,做了四品知府。可依旧没有调回中央。   他将自己在岭南的政措,编写成书,书中记载了与江芙的对话。   此书流传后世,让人记住了一位女道士。   江芙乘着小舟,向西北驶去。两岸稻香混合水汽,馥郁香甜,沁人心脾。   她到了重峦叠翠,秀水蓝天的蜀地。气候差很快就感受到了,江芙纱袍单鞋,惹得裹紧棉衣的人们注目。   江芙找了个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地方,给自己幻出件大氅。打算夜间前往酆都冥殿,交工,讨薪。   雪花片片落在她肩头,面前冰冷的水面突然翻滚,冰凌细碎,河流激涌。   水分两边,一条五爪金龙从水里跃出。巨大的威压令江芙连连后退。   金龙落地,化作人形。银甲白袍,面容俊美,神姿峻拔。正是熟人太子皎。   江芙见他,却是有了几分欣喜:“没想到太子殿下也在蜀地。”   太子皎见神色喜悦,心情也舒展起来。他与江芙自山中分别,他就继续留在川蜀为冥王修城,后来修完了,冬日也到了。他逐渐感到孤寒,就在水潭里睡着了。   今日心缘一动,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就醒来了。   明明漫山白影,他却觉得是春花烂漫。   他点点头:“我看你修为增长了。”   江芙疑惑:“是吗?”她在潮州时,空闲时间就吸收天地灵气,还没有在山中时吸收炼化的多。   不过对术法的掌握,确实纯熟了。   接下来,二人就陷入沉默了。江芙有些尴尬。她是个人,擅长和人打交道,和其他种类的生物,总是不自在的。   太子皎却没有这样的感觉。雪白的天,雪白的山,雪白的地。就这样和她站着也很好。   在江芙不知说什么时,太子皎竟先行问她:“你饿吗?”   妖进食一餐可饱几年,而人一天要三餐。   江芙愣住了,但想想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太子皎有些特别。   她想看他要做什么。   太子皎走到破败的八角亭,袖子一挥,蛛丝污渍都飞了,十分干净。   他念道:“速来。”   过来一会儿,江芙看到潭水里蹦出条黑胖鱼。鱼儿滚到地面,鱼鳍扇动,连忙翻了个身。   江芙开怀:“黑鲲,还认得我不?”   黑胖鱼化作憨厚的年轻人,他挠了挠头,突然睁大眼睛:“你是那个小姑娘。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以前还是个幼崽……”   “你们人类好奇怪。”黑鲲不解,这么弱小的种族,却比他们妖族长得快。   江芙道:“我们人长得比你们快,寿命结束的也比你们快。”   她有些惆怅:“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看到得,不是白发苍苍的我。”   虽然江芙修道,小有成就,但是不能保证能成功。若不能真正得到,也只是延长寿命而已,比起精怪妖魔的寿命短暂得多。   人寿命短暂,其他界的种族长寿。但人生死有轮回,精怪妖魔甚至仙,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见他们两个说得熟络,太子皎咳嗽一声,道:“你过来烤肉。”   江芙与黑鲲同时过去。江芙也不知这个“你”是说得谁。太子皎在渤海时,也算护过她的命,给他烤肉还是可以的。   太子皎伸手示意江芙坐下。   他抬手把收纳的各色灵果,兽肉摆了出来。   “殿下,直接吃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烤啊?”黑鲲皱眉。   太子皎冷声:“让你做,你就做。”   见主君生气,黑鲲缩了下脑袋,摆开铁架,生火烤肉。   江芙自觉与黑鲲算是朋友,她便去帮他一起烤。   太子皎起身,凝眉道:“你不要动手。”   江芙有些搞不懂他了,她看了下“委屈”的黑鲲,道:“殿下,他真的对你很是忠心,就说当初给明月公主送礼。黑鲲从东海到渤海,千里海程,兢兢业业,礼物也费心脑筋,不敢重样。”   有人给自己说话,黑鲲气更硬了。因着龙族两位殿下的婚约作废,他就再不用为明月公主犯愁了。每日纵跃山川,快活的不得了。   谁知今日又被殿下召回,还让他干厨子的活。嘤嘤……他明明是想做个骁勇的将领,为殿下扫平东海,却郁郁不得志,终日干杂活。   他想起凡间先生的酸语:壮志难酬,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太子皎对属下道:“你回去吧,我失礼了。”   向来骄傲的殿下,竟然隐约表达歉意。黑鲲震惊,最后他咽了咽口水:“殿下……我……走了。”   化作青烟消失。   太子皎在明月的乾坤镜像做过凡人,也懂得了凡人的所思所想。   他把鲜美的灵鱼插入木签,自己坐在那里烤了起来。   江芙道:“若殿下想吃,我可以给殿下烤。”以后求罩。   太子皎凤眼微挑:“不必,有些事要亲自去做才有诚意。”   江芙不语,她很久没有接触男女情爱,但并不是不懂。   这条龙,该不会是垂涎自己吧? 第103章 快乐一天   ◎妈妈,我骑上龙了◎   不过这话,江芙没有直接问出来。成年人的世界,是要为别人和自己都留余地。   太子皎看江芙沉思,以为她在想什么重要的事,便道:“你在修炼方面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告诉我。妖道人道仙道,我都略有涉及。”   江芙闻言,不禁惊讶:“殿下竟如此博学。”   其实太子皎以前是不懂的,也并不关注其他生灵的修炼发展。只是不自觉想到江芙,也就去看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书了。   太子皎摇头:“博学称不上,只是懂些罢了。”   江芙笑道:“我现在没有什么想问,以后有想到再问殿下。只是你不要嫌我烦才好。”   太子皎凝望她的眼眸:“不会烦。”   江芙感觉很不可思议,纵然自己在尘世的身份贵重,但比不上太子皎。人类对于大妖来说,犹如草芥粮食。   不过这些和她关系不大。她现下并没有谈情说爱的想法。   她用了餐,行礼道:“殿下,我子夜时分赶往酆都去交差。就不想陪了。”   太子皎起身:“现在距子夜尚早,我们可再交谈会儿……关于修炼之事。”   物种都不同,怎么一块学习?江芙感觉自己当了几年的稳重道长,都快破功了。   太子皎也没有幽默天赋,江芙也好不到哪里。两个闷葫芦坐在一起怪尴尬的。江芙实在忍不住,她告辞道:“我在岭南待了半年,如今想领略北国风光,要与殿下道别了。”   被两次拒绝,太子皎没有泄气。他道:“江姑娘现在可会腾云驾雾?”   江芙摇摇头:“我尚是筑基,并不会此道。”   太子皎细看她,道:“你修为已是大涨了。御剑飞行定是行。”   他说完,就见女郎眼睛闪亮亮的,兴致被调了起来:“殿下可愿意教授在下御剑飞行?”   其实腾云驾雾,移山填海,御剑飞行。净明留给她的,和她收集的秘籍礼都有记载,只是没人看护她飞行,从半空中掉下来可就没那么好玩了。   太子皎点点头。   江芙笑道:“多谢殿下,此恩在下必定记着。”   “你有利剑吗?”   江芙有些不好意思:“吾修炼术法,武器上却没有精进。并没有特地打造兵器,树枝木棍甚至树叶,我也用。”   主要是她没遇上,比自己还厉害的修道者。连青龙都不必出现,她略施法术鬼怪就溃败了。   可见天地灵气减少,对精怪修道者影响之大。很难再出大成者。   他右手手凭空抚平,左手承接,抚平之处渐显一红木长盒。   “看来,此物是与你有缘。”   太子皎把盒子递给江芙。   盒子里铿铿直想,令她有股熟悉的感觉。   江芙掀开盒子,里面是把长剑,剑鞘妆饰绚丽的蓝宝石,剑柄刻着“凌波”二字。   此间尚未开鞘,就自己飞出,围着她转,却没有伤害她,仿佛亲于她,   太子皎呵斥道:“不得无礼,还不快重回鞘中,以待新主人命令。”   那剑三步两回头,剑刃都弯了,冲着江芙表示自己委屈哒哒。   在见到剑柄时,江芙已想起自己和它缘分。没想这剑又如此有灵气。她开心地弯了弯眉。   此剑是她初见太子皎,在他暂住的侧殿见到的兵器之一。   那时她还是一介凡人,可是剑却对她发出了剑鸣。如今兜兜转转,成为了她的佩剑。   他也悄悄弯了唇。太子皎自己用的是鸿鸣剑,与凌波剑同出一源。皆是天外玄铁锻造,以投入了自己的精气,最后一对剑自己分了阴阳。   严格说来,凌波并不算他的剑。   凌波自现世,就是无主。   太子皎道:“你喜欢,便滴血认了它。”   江芙点点头,割破自己的手指,滴到剑刃上。   滴完血后,她感觉自己意识里不仅与青龙有联系,还多了把剑。   太子皎指点她登剑的事项,授以口诀。不过这些口头上的,江芙还是很熟悉了解的,主要是飞起来后。   她专心致志,双手结印,踏在剑体。   凌波就带着她飞起来。江芙向下面看,青山碧潭,太子皎屹立,看着自己。   她莞尔一笑:“殿下,你教得真好。”   她踏着凌波,掠过冰河,丘山。大地变为雪白,云雾缭绕在她四周。   许是因为是玄幻世界,她并没有缺氧,反而呼吸的空气,都很新鲜。   江芙抬首望向东方,她甚至觉得自己离太阳不远了。   她想了想朝西南方向飞过去。那有座闻名的山——峨眉山。   云升雾绕,颇有仙家气象。她去那里,是想到金庸笔下的女侠,郭襄。   她天南地北找她的杨过哥哥,最后站在云雾翻腾,旭日腾升的峨眉顶出了家。她没有再见到杨过,却找到了自己。   情字虽刻骨铭心,但不是全部。她以前就很喜欢郭襄这样的结局。   是一个极好、善意的安排。   忽然凌波加快了,她默念咒语,想让它慢下来。可是前方山风凛冽,吹得她斜倒,直往下坠。   江芙虽然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大声呼救:“殿下,救……”   一条金色的龙,似席卷天地而来。卷住了江芙的身体。   她小心爬到他的背上,死死抱住他的脊背。   顺滑的龙鳞,让她倍感震撼。她骑上一条龙。   江芙往下看,青山河海都缩小百倍。她本来就不害怕高处,甚至每每都兴奋。她挺直脊背,看看太子皎飘逸的胡须,算了还是拽龙角。   在人类里,扯脑袋和扯胡须,只要不是致人死地,闹着玩的话。肯定是扯胡须更痛。   她觉得龙应该也差不多。   江芙还是有些害羞,所以她没察觉到太子皎在她摸龙角时,身躯一僵。   她有些高兴,在心底呐喊:妈妈,我骑上龙了。   飞了一个时辰,太子皎带她高空领略了整个云贵川的风貌。   复又回到重庆。金龙慢慢下降落地,江芙从龙身上起来。   她不由捂脸,已经不能直视这条龙。   太子皎化成人形,见她如此,道:“是不是凌波剑把你吓得了,它恐是野心未驯。我将它重新炼化。”   一路跟随的凌波剑听到这话,吓得哆嗦。它在路过峨眉时,确实调皮了把,但是几百年不出鞘,兴奋过头了。看见主人坠落,它就立马追上去了。只是太子殿下追看着,比它更快。   凌波剑铿铿作响,有悲鸣之音。江芙甚至在意识海里,听到她哭泣求饶。   还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她犹豫了下,道:“她下次不敢了。再说已认我为主。我在她在,我亡她亡。她是知道的,玩闹疏忽而已。”   太子皎点点头,抬手在凌波剑上封了道金光。“若是她再贪玩疏忽主人,我便能感知,介时三界六道,我都会感到……惩罚她。”   来护你。   江芙没想到太子皎的售后服务这么强。只是她对他,不太能像从前那样了。   从前,她把他当做类似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修仙世界的大佬,一怒山河塌的那种。   可她刚刚还骑了他,是条体贴可爱威风的龙。感觉有些不太对。   她带着这种晕晕的感觉,和太子皎胡扯到了子夜。   聊你喜欢哪里的海,哪里的水质最好。   没想到的是太子皎还对人间的东西有所了解,知道他们的一些习俗。譬如及笄,葬礼,婚嫁之类。   江芙虽被科普过,但很多俗礼也没亲自上过,比如嫁人,比如葬礼。所以有些胡乱给他扯着。   “原来人类男子变心,女子是和离离开。”太子皎蹙眉道,“我们水族都是打一顿再走。”   江芙哈哈道:“剽悍,剽悍。”   太子皎忽然望向她,丹凤眼艳丽多情,好像刹那百花绽放:“你觉得剽悍好吗?”   他们水族虽然受人类影响颇多,但是剽悍以拳头说话习气未变。   江芙脸色有点红,她想起了他的角,摸起来又滑又凉,像块上好的玉石。   她道:“我觉得非常好,我们现在的人类女子就是需要,坚强剽悍一点。”   太子皎道:“我觉得江姑娘,你一直很剽悍。”   他们第一次相见,实力悬殊巨大,但她并不怕他,也不怕明月。   在幻境里,她对皇家并无畏惧之心。   在现实世界里,为了自己喜欢的道路,可以不受父母外界影响。   不论是哪个种族,这样的坚毅的品性都是很难得的。   江芙听到他用“剽悍”形容自己,多少有些懵怔。但见他非常认真,还是欣赏的态度。   “对,我也很喜欢自己剽悍。”江芙笑着与他挥手,“酆都开门了,我去了。”   太子皎站走下亭子,看着她以潭画门,进了黄泉路。   冷风掀起他的袍角,他的冰冷矜贵的神情缓和,甚至是柔和。   江芙把凌波藏在意识海,踏过黄泉,走入鬼门,这回竟然有人迎接她。   正是在潮州见过的黑白无常。   “王上说感您气息将至,今夜必会前来,特派我们恭候您大驾。”白无常笑着脸道。   他们比上次见自己恭敬了。看来上面有人好办事。大王都熟悉你了,小鬼也不敢缠绊你了。   她点头,随二鬼进入冥殿。 第104章 安身立命   ◎这件事情,只能靠她自己完成◎   大殿昏暗却不失英伟,每隔百米都有一盏灯火跳跃。冥王坐在高堂,桌木上摆了一本簿子,一列奏折。   他微微垂首,修长的手指落在厚厚的簿子上。他认真核审,以防底下官吏玩忽职守,再出龌龊。脚底的小白狗,哼哼卿卿咬袍子。   忽然靴子动了,小白狗眼里闪过愕然。原来是冥王起身,看向进来的人。   她眉眼完全张开,容貌匹丽无双,气质清绝。已不逊他在天宫见过的女仙。   江芙行了个道家礼:“王上。”   冥王点点头,江芙两侧黑白无常汇报了工作就下去了。   空洞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一条狗。   小白狗是神兽谛听,它摇晃脑袋,两颗眼珠清澈可爱。看了看四周,它四条小短腿跑向江芙。   江芙颇为怜爱,抚摸其白色绒毛,将它抱在怀里。   “你完成的很好。”冥王声音低沉,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青色瓷瓶。   瓷瓶飞到江芙手里,小白狗伸着舌头去舔舐瓷瓶,又因木塞密封,不得要领。它逐渐狂躁起来。   “谛听,回来。”小白狗狂躁的情绪止住了,他双眸似有泪花花,委屈地瞅着江芙,又不时瞥她手里的瓷瓶。   江芙把小白狗放下去,低头望望那纯净瓶身,估计里面装的东西,这小家伙很喜欢。   冥王亲赠,又让神兽谛听喜欢的东西,估计很好的东西。   “多谢王上。”江芙与冥王在酆都相见,多了恭敬。冥王神色亦是疏离威严。好似在潮州雪夜的事不曾发生,或者只是场幻梦。   宝丹神药都是其次,主要是自己的心性修为。江芙问:“敢问王上,我如何再进一步?”   冥王道:“不论人神精怪妖魔,修为越往后进一步越难。”   江芙闻言,不由丧气。她卡在筑基好几年了,不得结丹。若按照凡人规矩来算,有生之年能筑基,已是大成,踏在仙门的门槛上。就算日后不能再有所突破,多少道士佛修亦是甘愿。   偏偏江芙十五六岁,不过是及笄之年,就已经筑基。她修仙之途,一帆风顺,似没有障碍,在灵气没落的的凡尘,可谓是少年有为,极有天赋。   她心底自是不甘了。   冥王似察觉她的急躁,道:“修炼莫要急于求成,你尚有几百年时光追求堪破。”   江芙虽心有不甘,但听冥王这么说,暂时释然。凡人筑基竟也能延长几百年寿命,怪不得古往今来,富贵子弟,九五至尊都很多求仙问道。   “那瓷瓶里的药,人服下,病痛全消,延寿百年。修炼者服下,可在短时间增距修为。”冥王道,“正好助你渡过这几日的雷劫。”   “雷劫?”江芙不明白了,“我是做了触犯上天的事吗,怎么会降下雷劫。”   然后她就被冥王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了,虽然只是短短瞬间。不知为何,江芙感觉是有无奈叹息鄙视,又点向对谛听的态度。   她是不是想多了?   冥王道:“你修为早已够了,心境平稳纯粹,只差一场雷劫,你体内金丹就显现了。”   江芙惊喜交加:“我要结丹了么?”   怪不得她御剑飞行,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理当如此。原来她这就要结丹了。   那方才自己问冥王再进一步,岂不是问什么时候到元婴?怪不得冥王说她急躁了。   这才刚要结丹,就想着到元婴了。的确显得她急躁了。   江芙想要结丹,没想到自己就快成了。她又喜又羞。   冥王看她这样,觉得仍是个小姑娘,有些事情冒失,考虑并不是很周全。他取下腕间的檀珠,颗颗莲花形态,乌紫圆润。   他递到江芙手里,道:“此珠虽有三十六颗,却与一百零八颗含义相同。以小见大,静心守一。”   这三十六颗的手串佛珠,乃是他友人千年前所赠。那时冥王还是一介厉鬼,此珠却镇压他的戾气,令他保持清醒。   即使修为更高,心境突破孽尘,戾气再也不能扰乱他心神,他也没有扔掉。   偶尔会带,不带时放在意识海里。   友人早已去,只余佛珠。   冥王的手指很凉,却没有让江芙感觉到冷。   她把佛珠握在手里,佛珠是温热的。“多谢王上。”   冥王挥袖:“去吧。”   最后大殿只留他,振袖履步。   江芙回到地面时分,天色已经大亮。她想着自己这几日确实术法熟练,没有滞色之感,后劲也是绵绵不绝。   她被冥王提醒后,决意去寻个好洞处,去迎接要到来的雷劫。   忽然有人叫住她:“江……姑娘。”   正是白袍银甲的太子皎。   江芙现下一心着想自己的雷劫事宜,倒是没有注意他矗立已久。现在见他有些惊讶:“殿下,你还没走吗?”   太子皎自然看出她眉间急,道:“我左右无事,便在这里修炼了。你面色有异,是有什么是?”   江芙抚摸了下的脸,苦笑道:“原来这么明显。”什么风花雪月,大好河山,现在全被江芙抛之脑后。她一门心思着急渡劫。   “我今日要渡雷劫,所以心里忐忑。”   太子皎闻言,原是觉得没什么事,但是听了江芙之语,也急她所急,忧她所忧。   太子皎道:“既是要渡劫,不如我给你护法,抵挡一二雷劫还是可行的。”   “修炼渡劫,还能挡替的?”江芙问。   太子皎道:“伯父有一美妾,亦是凡人,当年修炼结丹,就是我伯父替她挡的雷劫。”   江芙思忖半晌,道:“你那个小伯母现在还活着吗?”   太子皎以为她担忧,替人挡雷劫,不管用。于是道:“她渡劫成为金丹修士,一直是好好的,只是后来因偷窃宝药,被我伯母处死了。”   江芙暗里叹息,自己的路,他人帮忙给走了,可终究不是自己走过的。   披荆斩棘,安身立命之事,当由自己亲自去做。Ding ding   她拱手道:“多谢殿下,我去冥府交差,冥王赏我了护身宝物,足够我用的。”   她召唤凌波,踏上剑神,告别道:“殿下,等我结丹后再相见。”   太子皎很是担心,人毕竟是那么脆弱的生灵,几道雷打在他身上,太子皎并无丝毫损害。但人类可能就此陨落。   “江姑娘,虽是金丹之劫,但还是凶险的。”太子皎追上,凭虚御风,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若是度不过去,就魂飞魄散,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然而剑体上的女郎,亦是正色道:“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而为的事,若我自己不能度过雷劫,需要他人亲身相护,那我能走多远?道心可稳固吗?”   太子皎默然,他看着微笑的女子,仿佛幻境里那个执掌天下的太后重现。   他对她不能是单单的爱慕,还有尊重、甚至视为同伴对手的感觉涌上。   他也对行了一个凡间的男子礼,道:“预祝江道长归来。”   江芙踏间向西南而去,她正是要去峨眉山打坐渡劫。   草木都被盖上了一层霜雪,江芙用剑劈开道路,寻了个山洞,驱走毒虫猛兽,并在周围设置防御阵法。   若说熟悉方便,应该去青城山的白玉洞府。只是那时净明师父待过的地方,江芙不想介时雷劫劈坏了洞府。   只是这什么时候打雷,江芙现在也算不清。她变出枕床,桌凳,平抚自己,让自己安心。   这种感觉好像,她前世高考时候。紧张期待害怕,心情百味杂陈。   不过,她现在面临的局面,比高考要凶险百倍。考试考砸了可以再考,雷劫度砸了,人就没了。   她脑海里闪过很多人,前世的今世的,好人坏人,美的丑的……最后定格在一张秀美的妇人脸庞,这是她今世的母亲,卫芷。   远在京都的卫芷,看看天色尚早,只是天阴沉沉的,现在不下雪不打雷,就是看那颜色,让人心悸。   她缠巾束额头,乌发如云,颜色憔悴,令人怜惜。   卫芷从床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把贴身伺候的舒妈妈吓坏了。   “我的夫人,你这病才刚好。怎么就出来了。外面可还冷着,还有风。”舒妈妈接着训斥房里的丫鬟,“一个个就想着玩,主子待你们宽厚,可不是让你们忘本的。”   机灵的丫鬟赶快拿来狐裘披风,舒妈妈这才好了脸色,给卫芷披上。   几个水灵的丫鬟,脸色却是发白颤抖,看得卫芷有些心疼,便摆手让她们房里烤火。   自从女儿离家后,她见到这些小姑娘,心里总会怜惜几分。若她对她们好些,别人是不是也会对芙姐儿好些。   舒妈妈叹了口气,她是看着卫芷长大的,对她的想法岂是不知。   “咱们进去吧。”   “我心里很是不安。”卫芷捂着胸口,抬头望天,“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天空乌沉,却又带几分瑰丽的色彩。挺是奇怪的。   舒妈妈笑道:“你看南边那儿,跟有彩虹似的。这叫喜事迎来。”   卫芷咳嗽了几声,终是身子骨大病一场,不好使了。她随着舒妈妈进屋,只是就算听了舒妈妈的宽慰话,心里头仍旧不安。   她坐在窗边,摩挲手串,喃喃道:“我的儿,你在哪里啊。”   她霍然起身,对旁边编织的小姑娘道:“你们快去把国公爷和世子请过来。”   小姑娘凝眉:“现在吗?国公爷可能在应酬呢,小少爷读书,明年要参加院试呢。”   舒妈妈也不由道:“夫人若是害怕,多叫几个老婆子、女孩子过来陪您。爷们儿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卫芷走来走去,心悸得愈发厉害,道:“我身体不好了,只觉得胸闷的厉害。国公爷叫不来,我也不管他,元哥是要来的。”   “多读一天,少读一天,不碍事的。只要他平日没有放纵,影响不了大局。”卫芷也是诗书之家,自己素有才名,科举的事她很是清楚。   舒妈妈道:“我去叫元哥来。你要好生歇着,柳儿你去请大夫过来。”   舒妈妈来时,江元正在看散文杂史。在这么个天,点上盏灯,喝着清茶,吃着糕点,再看本有趣的书,真是人间一大乐事。   听到小厮说是母亲那边的人来,江元赶忙合上杂书,看正正经经的四书。   他博闻强记,素来聪敏,倒也没因着些散野爱好耽误了读书。是以大家对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他随舒妈妈到正房,大夫正在给看诊。   见诊完了,江元问:“我母亲如何?”   老大夫抚摸长须,神色轻盈道:“夫人长年郁结,方才是想差了,所以才胸闷难受。我开副疏淤引气的方子,吃上几日就好了。”   江元松了口气,等老大夫开完方子,又派人把他送出府。   江元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愧疚。父亲是爱交际玩耍,平日母亲担忧姐姐,住持二房的事,又照顾他。很是费心力。   他总感觉自己,还在大人们的庇护下。可如今来看,父母老矣。   卫芷道:“元哥,你父亲和叔伯们准备在你院试过了后,给你加冠行成人礼。”   江元拱手:“儿子知道了,以后一定收敛玩性,好好读书,好好考试。”   他看着卫芷又道:“好好孝敬您。”   卫芷叹了口气:“我是个贵少奶奶,比农妇商妇强上许多,不必干粗活,也不必精打细算过活。所以你只要好好的读书修身就可以了。”   “若是真孝敬我。”卫芷眼眶凝泪,“也不必奇珍异宝好玩物,只要把你姐姐找回来就行。”   江元点点头,许下承诺:“儿子有生之年,决不放弃寻找阿姐。”   卫芷听到他的话,心里稍稍好些:“我可能年纪大了,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你回去读书吧,也不能耽误你看书。”   这话说的江元耳红不已。   身为母亲,哪里不知道自己孩子是什么秉性。不过她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只是觉得心里烦躁甚至有些恐惧,可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如何消去。   下午一直没有打雷下雨下雪。然而等到天黑,卫芷上床阖眼时,忽听外面天空惊雷,紫红劈空。   她无法入睡了,外间的小丫鬟倒是呼呼入睡了。   卫芷披上衣服,提起灯笼,来到女儿的院子。   这院子早就空了,只是卫芷每每派人打扫,现在没人,一片寂静漆黑。   她并不怕,提着灯笼就推开了门,抱着女儿睡过的被子,她只洗却不换。   闺房的书架,被开门的风吹落了几片书页。卫芷点上灯,去捡那本册子,却是她最不喜的说道修道的。   她芙姐儿生来就聪慧,小时候就抓道经,她握住那薄册子,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啦啦的流下。   芙儿你在哪里,现在可好?   江芙正躺在床上养神,越是紧张越容易崩心态,所以她所幸什么也不做了,就在床上歇着。   轰隆隆的雷终于来了,对人来说只是几道紫雷而已,对江芙来说,却是一道道鞭笞。   天雷凶猛地降下,准确地砸在江芙身上。她浑身似被削了层皮,冷汗直冒,这还只是第一道雷。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江芙都忍过去了,只是洞穴已经被炸飞,成了一片废墟,方圆百里的动物纷纷逃窜。   等到第七道时,她猛地吐出口血,此时心肺受损。   她袖子里的瓷瓶,却完好无损。   “……人服下,病痛全消,延寿百年。修炼者服下,可在短时间增距修为……”   脑海里响起冥王的话,江芙犹疑不已。这药对修仙者来说,应该类似激素,可以短时间提高防御力攻击力。很适合现在渡劫的她。   只是对凡人来说,却可以延寿百年。   卫芷顶多能活一百岁,可自己活到两百岁就没有母亲了。   这颗药,她想留给这个女人,在这个世界爱她的女人。   那边地九道雷已经落下,却比之前的还要凶猛三分。   劈得江芙匍匐在地,面目全非,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痛,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痛的要死。被针刺,刀斩剑插都要痛百倍。甚至能感觉到,五脏六腑扭曲碾碎。   袖里的瓶子,滚了几圈,落到几十厘米的前方。   她的手摸向前方,却没有落下。   这种药,对凡人来说,就是他们追求的长生药。   瓶子里也只有一颗。   江芙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面子,让冥王再给一颗。显然这药还是很珍贵的。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遇到这种药。   江芙直起身子,双手结印,盘坐地上。天上还剩最后一道雷。   她狠狠咬了口舌尖,自我估量了下,如果硬抗,是有可能抗过去的。   若是金丹都要喂药,日后没有药了,她该如何是好?   既然已经决定了,江芙就不再犹豫,拼劲最后的力气,给自己护法。   安身立命,天地间有她立足之地,这件事情,只能靠她自己完成。   任何人都帮不了她,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   最后一道雷轰地落下,江芙的的手臂被炸断了。   她意识开始混沌,有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105章 江芙过去   ◎现代篇狗血很多◎   路甜甜梳着双马尾,水钻头绳晃得人晕眩。“小芙子,你怎么不说话。”她拽拽发愣的江芙道,“都考完了,你那么多干嘛?”   夕阳西下,a一中门口,一群穿校服的学生提包奔向父母。   来来往往,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小轿车,塞满了门口。   江芙这才感受到,原来是这么拥挤喧闹。她逡巡了一圈,没有她母亲。   路甜甜拉着她的手:“今天正好是我表哥来接我,咱们可以在外面多玩会儿。然后再让他把咱们送回家。”   江芙捏著书包,迟疑道:“可我妈妈让我早点回家。”   “小意思!”路甜甜掏出书包里的手,拨通江妈妈的手机号,“阿姨,我和江芙想去新华书店买辅导资料,多然后谈论会儿题再回家……”   “好啊。刚完试,记忆正是巅峰,你们好好探讨下月考的试卷。”   接着中年女人又让路甜甜把手机给江芙接通。   “你那里还有钱吗?我给你微信转两百。“   江芙摇摇头:“还有的,不用转。”   女人表示知道了。   路甜甜笑嘻嘻挽着她走向路边的奔驰,流畅大气的线条,亮黑的颜色,全场夺目。许多家长都忍不住看向这里。   车里的青年下了车,平头白衬衫黑裤子,清爽阳光。   “哥哥,你怎么不去找我。”路甜甜小嘴一厥。   “人太多了,我刚想给你打电话。”路家扫向路甜甜身边的女孩子。   校服黑刘海,小脸确实白皙,再看一眼,清秀极了。   只是陆家上下打量的的视线,让江芙不是很舒服。   她第一印象,对着青年是很好的。可是他打量自己后,就让不舒服了。   不过答应了要陪路甜甜玩,江芙就收起那一丝的不适。好在,有路甜甜做气氛调节,她表哥和江芙也算认识了下。   他们去首饰店,衣服店逛了下,不过都是路甜甜在逛。江芙没有买一件。路家虽然是大三,但是看着跟高中生没差别,非常稚嫩。   他不解道:“你也看看,买一件。”   江芙笑笑,摇了摇头。   等到了甜品店,江芙说不吃甜的,只看两个人吃。路甜甜很热情地点了双份,给她一份。   江芙想去看看微信的余额,就看到了母亲发过来的两百元。   忽然,她心里觉得暖洋洋的,路甜甜点的糕点也非常好吃,甜蜜蜜的。   最后她坚持去新华书房买资料,江芙认真挑选了下,路甜甜不得不在她带动下也买了。   等回到车上。   前排开车的路家问:“你家在哪里?”   江芙把地址告诉了他。   最后天色黯淡,路甜甜和江芙挥手告别。   她笑着,背著书包回了家。   打开门,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互相打骂。都没有平时的冷静和风度。   这是她的爸爸妈妈。   江芙的心沉到谷底,将他们二人分开。   江爸爸脸上被挠的都是血痕,江妈妈的脸色青紫。   “你给我滚,这已经不是你家。”江妈妈道。   江爸爸恶狠狠说:“怎么不是我家,这是我闺女,我挣钱买的房子。”   江妈妈道:“法院判给了我。我每月给你钱了!”   江爸爸还要说什么。   江芙上前,推搡了下爸爸:“您还是先回去,冷静冷静,要不然又闹大了。”   看到女儿的脸,江爸爸吐出一口气,道:“我不和她计较。”   二人边说边走出去。   “这次考试考得怎么样?”江爸爸关心道。   江芙却是大脑微微迟钝,她怎么想不起来,到底怎么样。   在新华书房的时候,甚至想不起考卷试题。只是买了高中的刷题模拟卷子等。   江爸爸拍拍她的肩膀,温声:“好好努力啊。”他塞给女儿两百现金。   “你妈妈花钱厉害,根本没什么存钱的。”他继续道,“你得管着点她。挣钱不容易啊。”   感觉有些事很久远了,她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或者在孩子的角度,大人什么样,什么才是乱花钱?   江芙送走父亲,再次回到家里。   母亲双目通红,质问她:“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我告诉你,我们离婚,他都不愿意要你。”   “除了我,谁要你啊。”   这句话像把刀一样,狠狠扎进江芙的心口。她混乱,分不清谁说的是真的。谁真正爱她,谁真正不在乎她。   月考后,放了两天假。江芙实在太累了,第二天睡道八点还没醒。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江妈妈掀开了被子,怒斥她:“怎么八点了还不醒。懒死你了。”   江芙在床上没有立马起来,江妈妈拿起扫把打向女儿。   江芙赶快从床上下来,洗漱,然后吃饭。   江妈妈要去干活了,让她打扫家务,做好中午饭。   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江芙只能手搓小床单的污渍。   终究有贪玩的天性,江芙躺在沙发上给路甜甜聊天。   我哥帅吧,你要不要加他qq?——路甜甜。   不等江芙表达意见,路甜甜已经把表哥的企鹅号发过来了。   江芙觉得加个联系方式也没什么,就加了,半个小时候后,那边同意了。   江芙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闹铃响了,一看都十一点。江芙赶快把饭焖好,把床单洗完,只是一件红色的衣服把浅颜色的床单渲染了。   江芙怎么也搓不掉。江妈妈一定会非常生气的。她心里很忐忑,厨房里的饭也不小心焖糊了。   她太紧张了,所以出错了。   等到中午12点。   江芙不安地等母亲回来。   江妈妈吃了糊掉的饭,皱眉:“你是不是玩手机,忘了饭的事,所以糊了?”   江芙摇头,有些紧张:“不是。”   江妈妈忍着气,二人吃完后,江芙去洗完。   走到阳台的江妈妈,看到被串色的床单。她气愤难忍,走向厨房大声问:“床单怎么回事?”   江芙一惊,终于还是来了。她道:“不小心串色了。”   “我是不是告诉你,要分开洗!”   “可是脏衣服和床单太多了,分开洗好累。”江芙道。   “你就是偷懒,做饭是这样,洗衣服是这样。”江妈妈气愤地拿起扫把打在她肚子,双膝。   江芙摇头,流着眼泪:“我不是想偷懒。”   江妈妈狠狠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没玩手机吗?”   江芙心虚,点点头。   于是她被打得浑身青紫。   “我一个女人带着你娃儿,你又不懂事我容易吗?”江妈妈一会儿哭,又一会儿凶,“我的不死你,不改的小畜生。”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不一会儿,左邻右舍都来敲门了。   江芙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进来劝了劝江妈妈,道:“孩子还小,以后长大了就懂事了。”   “快给你妈妈道歉。”   江芙浑身疼,她很想爸爸,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大错,为什么要这么打。突然顶嘴道:“我爸爸才不会打我。”   江妈妈被激怒了,抓起桌子的铁杆,抽向女儿:“你再这么说,我今天就捅·死你!”   铁的长杆,是妈妈从工厂带回来的,用来防盗的,却首先用在了女儿身上。   江芙流着泪,有种很无力,很难过的感觉。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邻居们有劝了会儿江妈妈。   江妈妈在厨房里做下午饭,她敲敲女儿的门:“吃饭了。”   江芙缩在床头,看着身上一道道的红肿,她哽咽道:“我不吃。”   江妈妈又说了几句。   江芙还是不出来,不吃。她拿起斧头砸开门锁,把女儿拖出来。用斧头指着她的头:“你和你那个死鬼爹就是来讨债的吧。你吃不是?我不吃我就搞死你!”   “小畜生,你有那么个爹,给光明提鞋舔屁股的都不配。”   光明就是她邻居阿姨的儿子,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三年,年收入达到了二三十万。在这个三四线小城市,已经是非常有出息了。   江芙心里泛呕,她不知,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她。   不知什么时候,闹剧终于消散了。江芙捂着流血的脑袋。   江爸爸到医院去女儿,他叹了口气:“芙芙你受罪了。都怪爸爸没本事。”   江芙看着难过的父亲,感受了亲情的温暖。   等她开学时,顶着个白布头上学。路甜甜疑惑:“你头怎了。”   江芙说和妈妈吵架了,头不小心受伤了。   路甜甜心惊肉跳:“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这样了还来上学。”   江芙道:“我妈说,不能耽误学习。”   江芙又叹息:“我来姨妈了,可是卫生间不够了。   路甜甜很大方地借给了她一包。   江芙从厕所回来,很惊奇:“你的卫生巾好长啊,我都不用垫卫生纸,是夜用的吧。”   路甜甜睁大眼睛:“这是白天用的,晚上用338mm的会侧漏的。用安全裤和420mm的差不多。”   江芙道:“我之前都是用夜用的240mm,老是侧漏。”   路甜甜道:“哇,你买错了,这样白天都不够用。很多卫生间都搞得花里胡哨,又薄又短,你应该用这种正常的。你妈妈没给你说吗?”   江芙尴尬地一笑,道:“我给你带地瓜干了、炒花生了。”转移了话题。   路甜甜趁老师没来,偷吃起来,笑嘻嘻道:“好好吃,你下回多带点。”   江芙茫然,没有听到她的话,有些难过。她小学四年级来姨妈,就一直是用那种的,妈妈也是给她买那样的。   他们家虽然穷,但是卫生巾还是买得起。   只是没有告诉她这些事。   江芙望望同桌的路甜甜,第一次觉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江芙为了不和母亲吵架,尽量按她说的去做。   虽然也是磕磕绊绊,但还是熬过来了。高考完了,她发挥失常,考得学校并不好,路甜甜基本不怎么学习,她是要出国的。   江芙暑期在一家辅导机构兼职,整些学费。   江妈妈问,要不要复读。   江芙眼里闪着光,可是家里钱不是很多。   江爸爸知道了江芙成绩,道:“这学习也不是很差。你别复读了,咱们家本来就没钱。”   江爸爸叹了口气:“闺女,钱真的难挣。”   “你复读一年,真的能比今年考得好。”   “女娃也不用上多好的学,以后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她犹豫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心态不稳,想早去挣钱,脱离乱糟糟的环境。   她不想半夜,被妈妈骂,一点事,就被她打得皮开肉绽。   她长大了,已经知道“逃离”两个字。   她不想欠母亲太多。   江芙没有复读,她不想给父母增添压力,特别两个人已经分开了,还要为他的事拧巴在一起。   她也没有能够逃离,江妈妈病了,得了胃癌,需要做手术。   手术费以及后续的治疗费用,对她家来说很昂贵。   江芙在平时兼职的那家机构,见到了熟人。   路甜甜的表哥——路家。   两个人就说了话,然后后面又遇到了。等江芙下班,路家带江芙去广场散步,然后送她医院照顾母亲。   这是母亲生病以后,她最轻松的时刻。   路家也逐渐知道了她家危机,然后有一天散步时候,给她买了支冰淇淋道:“当我女朋友吧。”   这个暑假很长,磨难很多,但她心动了。   两人交往后,路家给她出了母亲的手术费,八万元。   江妈妈,特别是江爸爸松了口气。   两人已经离婚了,没有关系了,可是又有个女儿。就让他为难,幸好女儿出了大头。   他又给了几万元做后续疗养费。   江妈妈知道是女儿女朋友,又听说一表人才,家境学历人品都不差。她生病,也不觉得多难受了。   “女人嫁给好男人有多重要啊。”江妈妈抹着眼泪,“你要和他好好的。”   自从她有了这个男朋友,母亲对她太多转变了很多,不再动不动发脾气,也不再用那样的语言辱骂她。   江爸爸轻松的同时,又有些担心:“人啊,不能看一时。你们才刚谈恋爱,没有彻底了解双方。他又给了这么多钱。”   江爸爸很担心,却又无奈,如果让他一下子拿出八万,他是拿不出来的。哥哥姐姐们也都让他别管前妻了。   可是女儿解决了这个难题,让他既高兴又担心。   江芙已经沉浸在恋爱里:“我以后挣钱还他就是。不过他说他不要,让我好好读书。”   江爸爸听完,对这个小伙子印象好多了。既然是同龄人,又是有能力帮忙,闺女又啥都比不上人家。人家图什么,肯定是都还小,感觉比较纯粹。   一家人都以为日子会朝着好的方向去。   路家虽然霸道,但是对江芙很好。   他不喜欢有异性靠近江芙,同学朋友亲戚都不可以。   江芙有一次为这个事,和他吵架。   “你想多了,人家是不知道我有对象,所以才表达对我有好感。”江芙解释道,“我说了有对象后,就没再提这样的事了。他是我远方亲戚,偶尔坐席会遇到,就是很正常说几句话。平时我们都见不到的。”   路家却道:“那你给他微信聊天。”   江芙叹口气:“上回托他给我妈带了点药。”   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江芙是没有任何其他念头的,在她苦难的时候,是路家拉了他一把。他们以后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不过,亲戚这事,还是没有过去。路家和她吵架说:“他就是想上你,看你胸大。”   江芙很震惊,头晕眩:“我们没有那种关系,就是普通朋友。我们交往后,我没有和异性好友了。”   路家事后可能后悔了,歉意道:“我知道你们没关系,我们俩相处了两年了,你是什么人品我清楚的。我只是气头上,口不择言。”   江芙笑笑:“你下次不要怀疑我了。”   每次寒暑假,江芙都要打工。本来就因为上学见不到几次面,路家有些不满她假期还要打工。   有一天下午,非要她腾空见他。   天热,加上妈妈胃口不好,江芙今天请了假回来给她专门做饭。   路家打电话说:“你给你妈做饭,都不来见我。你有心吗?”   路家说,不来见他,他就等到晚上。   他一直打电话,发短信给江芙。   晚上六七点,江芙有担心他。然后就去路口找他。   她把路口找了个遍,没看到人。   她发微信给路家:你在哪儿?   路家:我在你家附近。   江芙戳破了他的谎言。路家却气疯了,不回家了,转头去找江芙。   江芙虽然戳破他撒谎,却希望他回去。   路家就不回去,让她出来,现在就是在路口这儿。   江芙有些累了。他有时候真不像个成熟的人。   “你不出来,大晚上,我在这出了意外。全赖你。警察来了,我就报你手机号,身份证,责任全是你的。”   “我今天死了,全赖你。”   江芙听得胸闷头疼,这一刻,她有种念头,她不应该和路家谈恋爱。   可是她想到路家对自己的好,她去看他了。   两人和好了。   后来路家说:“你别和男的说话,也不许撒谎。”   不许撒谎,是指江芙今天吃了几碗饭,不能少说或者多说一晚。   什么都不能撒谎。   这种窒息感,让江芙有些崩溃。   她纠结了很久:“路家,我们分手吧。”   路家愤怒:“你为什么和我分手?”   “你不尊重我,甚至不怎么尊重我身边的人。”江芙心里还是希望他能改。   路家给她短信:分手,我就让你活不过今年。   江芙看到后,坚定和他分手的心思。   路家打来电话:“我给你妈,付的的手术费,你得还我吧。不还你凭什么和我分手。”   “对了,我给你买礼物,请你吃饭了把。给我钱。”   江芙忍住难受:“手术费我还你,可是谈恋爱时候,我也给你买礼物,请你吃饭了。”   江芙打工攒的生活费,会留下一部分给路家和他家人买礼物。为了表示尊重,每次也都不便宜。   江芙铁了心要分手,她疯狂兼职,学业退不了。   然后先转给了路家两万。   “剩下的,我会就继续给。”   路家说:“我就是气你的,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我们和好吧。”   江芙声音冷静清澈:“你让我别和其他男生说话,可是你和高中女生暧昧怎么说?你让我别撒谎,可是你第一次威胁我时候,就给我撒谎在我家附近等我。你让我对你感恩,可是你尊重我了吗?”   那边传来路家慌忙的声音。   江芙挂断了电话,这世上没有捷径,嫁个“好”男人,不能解决问题。   尊严平等是自己争取来的,亲情爱情友情不一定会给你这种荣耀。   江芙在混沌中醒来,双眼慢慢睁开。   眼前不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而是蓝天青山,以及废墟。 第106章 隐患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人在哪儿?”舒妈妈脸色铁青,又急又气。   值班的小丫鬟垂泪,再三复述道:“昨晚上打雷,我逢雷就睡得香。清早醒来,就不见夫人了……”说完身子一颤,委顿在地。   夫人不见了,她却不知在哪里,若是出了意外,难逃罪责了。   她抽抽搭搭地哭泣。   作为奴婢,晚上守夜睡得比主子还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子呢。舒妈妈恨不得扇她一耳刮。   这时,外面搜寻的下人喜悦地喊道:“找到了,找到夫人了。”   舒妈妈闻言,再不顾小丫鬟,几步走到外面。   卫芷鬓发微乱,衣裳罗裙都是好好的,眼圈乌青,精神有些萎靡。   她拍拍舒妈妈的手,道:“我想念芙儿了,就去她房间睡了一晚。没有事的。”   舒妈妈却眼眶发红,道:“你得答应我,万不能出事,去哪里都让人陪着。”   她伴着卫芷多年,早已把她当亲生女儿。出了事,她首先是担忧,而不是畏惧责任。   卫芷点点头,勉强露出个笑容,道:“您看天都蓝了,我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她不是为了宽慰舒妈妈,而是真有海阔天空的感觉。恐慌忧虑都散去,胸口也没了心悸。   舒妈妈扶着她道:“天气倒是好了,你昨晚肯定没睡好,气色太差了。赶快回去睡一睡。”   卫芷嘴唇刚张,舒妈妈就道:“老太太那里,我派人去说。你啊,好生养着。”   卫芷走进室内,看着委顿墙角的小丫鬟,瞬间明白了其中事。   小丫鬟爬着过来,抱住卫芷的腿,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太太我错了,再没有下次了。”姑娘泪水像被放闸,哗啦啦下流,“我以前上学时,只要打雷下雨,第二天就可能休假。所以晚上打雷,我就睡得香甜。”   卫芷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眼睫毛颤颤:“你以前有钱人家的孩子么?”   小丫鬟瞅瞅舒妈妈严厉的眼神,不敢言语。   卫芷叹口气道:“是我去芙姐儿那屋,不想叫醒你,我就想一个人去。”   小丫鬟见夫人为她辩护,惶恐的心这才安稳些,继续道:“我家不富贵,只是爹爹是秀才,母亲也爱读书。家中唯有我一个孩子,就充作男孩儿,请先生教我读书习字。”   卫芷慢慢坐到床边,柔肠百结:“你们家出了事,你就一个人了,是吗?”   小丫鬟呜呜哭起来:“太太真是神人,说得都对。”   若非夫妻皆出事,怎么舍得唯一的孩子入了奴籍,去做奴婢。   卫芷闭眼,眼角的泪流下。   她以为自己的心已不会流泪,她已经流干了,眼皮发肿,眼珠干涩。   可她听别人的姑娘,就想到自己小小的可爱的姑娘。   她如今是大姑娘了,按年级都该嫁人生子了。   她现在会怎么样,她怕她会因犯一点错,就再也没人原谅,落得凄惨。   卫芷放下的心又提起。   芙儿——   芙儿——   芙儿……   遥远的声音呼唤她,思念她。   江芙手腕的佛珠“啪”的散落。   冥君赠送的手串坏了。   她凝思不解,虽然现下身体损坏,但是金丹之劫已过。她心里怎么还会有不安?   这丝丝不安,像根丝线缠绕她的心房。不知为何,她脑海闪现身穿宽袖大袍,投身忘川的女子——柳夫人。   她给自己下过,一道不是咒的咒。说自己会走上她的道路。   柳夫人为了家族,嫁给不喜欢的大龄男人,又为了弟弟,不惜婉转献媚夫君。   她已踏上仙途,并无凡尘纠葛。怎么也不会中这个咒语。   若她不信,自是不成咒,若她信,就会成咒。   多少人,陷于别人的心理暗示,不能自拔,走向消极。   她坚信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就能走出自己的路。   现在最重要的是,巩固金丹修为。   江芙重新凝气,摒弃杂念,丹田内一颗珠子剥落紫黑,渐渐露出金色光芒。   她头顶升白气,浑身凝结雨露,脸由白专红,又由红转白,双臂从地上复归,断裂处无丝毫痕迹。   良久,江芙起身,雨露成黑水。她入一潭清水,洗去洗髓遗留的污渍。   她钻出,以花作裳。望那潭水都成黑的了。   她拈手念决,又复潭水清澈。   而潭水映照的女子,神姿高渺,雪堆玉砌,不似凡人似神人。   仙气四溢。比之她筑基时,还要厉害十倍。这般走下山,遇到人都会以为她是山精神怪。   她抚上眉心,小红点没有了。   她小时助卢氏兄妹讨回公道,被冥王赐予了红珠修炼,遂眉心有痣,多年相伴。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107章 我心悦你   ◎你不信任我◎   片片雪花飞落,触及到人的皮肤,轻盈冰凉。江芙望天,阴沉不已。   嗯,现在是冬日。   她心中春意无限,所以忘了真正的季节。她捡起冥王赠予的佛珠,弦已经断了。江芙打算寻好丝续上。   一株高大的棕榈树垂首,细长碧绿的棕叶沙沙作响。   江芙走近它。   也实在奇怪,周围的植物因天雷毁损,唯有这棵棕榈树丝毫无损。   自然界,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同她度过雷劫的树木,此后百年无损,没有度过的,至此消殒。   自古以来,峨眉山与青城山比之其他地方,灵气浓郁。在当今世道,两山偶尔也能出个精怪,只是很少很少。   这棵树的灵性真高,在她到他身边后,它散落一批树叶,整齐地叠放在地。棕榈叶可做编绳、蒲扇、蓑衣。   江芙惊奇,摸摸粗粝的树干:“你是要帮我。你会说话吗?”   树叶沙沙作响,可惜树有灵性,却还不到时候,不能言语,不能化形。   她道:“你赠我棕叶御寒,我便赠你一口气。”   她轻吐一口清气,此乃腹内灵气凝结,比之山中的要浓郁百倍,能助树木修炼。   江芙做完这些,挥手把地上的棕叶编成蓑衣,又采细竹树叶制成斗笠。   不过除了棕榈树外,没有其他异事发生。   她召唤凌波,正不知去哪儿,忽想到太子皎可能还在等她。遂御剑飞回重庆。天上大寒,她无丝毫不适,却正好见一人在云中施法。   正是化作人形的太子皎。   她没有打扰他。一炷香后,太子皎收势,眉间跃起喜色:“江姑娘,你已是金丹之身了。”   江芙点点头,二人飞下云霄,落地。   “殿下方才是在做什么?”江芙问。   “川贵地区的天气,属我东海管辖。是以我布云降雪。”其实这活繁琐,他向来不接手,皆是兄弟去做,只等人无聊,他就来做了。   江芙道:“原来如此。”   “殿下可否赏面,与我去吃川地美食。”   太子皎自然欣喜:“那就却之不恭,多谢江姑娘。”   江芙解下斗笠,蓑衣。   太子皎疑惑。   她笑语:“殿下未披蓑衣防雪,我作为请您吃饭的东道主,又怎好披衣戴帽?”   太子皎道:“不妨事。”他心上涌起一股落寞。她对自己疏离有礼,当日天空飞行的畅快喜悦荡然无存。   人之修仙,有以力证道,以愿力证道,以功德证道,以情证道,以无情证道……   她是走到哪一条道,万不能是太上忘情的道。   “我也不冷。”江芙不知他此时的复杂的心情,温声道。   二人去了一家入城,进了一家酒楼。此时寒冬,路上行人稀少。店小二见到有人来吃饭,二人容貌盛丽,气质不凡,忙捧着笑脸迎上。   他是个男人,就多看了几眼江芙,三魂七魄顿时去了一半。   太子皎皱眉,呵斥道:“还不快引我们去雅间。”   江芙想他的应对,看来是真接触了人间。   小二这才回过神,连忙赔罪,引二人去楼上。   江芙对小二道:“麻婆豆腐、辣子鸡、灯影牛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泡椒凤爪、香辣虾……上两碗米饭。”   那声音清灵婉转,像两块玉石撞击,余音袅袅不散。听得小二痴痴,菜名一概忘记。   太子皎向他投筷子,砸得他胸口疼。小二哈腰致歉,自打嘴巴:“烦您再说一遍。”   江芙再说了一遍。小二心道这美若神仙的姑娘,真会吃,点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川菜。   待小二退下后,太子皎叹息:“人类多为容貌所获。你出门时,还是要戴帷帽纱巾遮挡一二。”   江芙喝了一口茶,茶水清澈,滋味甘甜,是青城山的雪芽。   她给太子皎倒茶:“此乃川地的好茶之一,青城山雪芽。前人毛文锡学士,曾说它形状,鸟嘴、雀舌、麦颗。”今日有幸尝得。   太子皎抿了口,并没有尝出特别滋味。他觉得人间茶,都差不多。他还是说“好茶”。   江芙但笑不语。   等上齐了菜,江芙有些忧虑道:“我所想的不周到,点得全是辣的。您会吃不惯吗?”   太子皎对凡人的事了解了些,但并不深入。他问:“川菜不就是辣的吗?”   江芙摇头:“川菜有二十四种口味,辣只是其中一种。”   “以前云贵川的百姓贫穷,又需要下地干活。肚子往往空着。”江芙请他吃,继续道,“有人发现了辣椒这味调剂品。辣椒混合菜蒸煮煎炒,或是直接调一碗辣椒水,蘸着青菜吃。令腹内火辣,又热又饱。”   太子皎尝了一口,看向江芙。她眉间平静地舒展着,却又有股忧悒。   “没有多吃饭菜,却能让自己有吃饱的感觉。”江芙吃了口干红辣椒,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是百姓的悲哀,是穷人的无奈。   她脑海出现一道淡淡的身影。我知道了你痛苦,理解了你的暴躁,爱吃你家乡的口味。   潜藏几十年的记忆,习惯。即使再世为人,也无法忘记。   她原以为早已忘记了,前世的母亲。她换了皮囊、骨血、身份,可是骨髓里的仍透着她的喜好。   “姑娘好像不开心,是有什么事?”太子皎问。   江芙展颜:“按理说,我是没有不开的。我应当很开心。”   “殿下赠我凌波,此恩不敢忘怀。我他日会找到相同的宝贝回报,或者殿下有事交代我,我定为殿下做到。”   太子皎艳丽的丹凤眼,满是不解:“是我送你,你不需要还。”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收。”江芙把剑放到桌子上。   他凝视她:“你不信任我。”   江芙蹙眉:“殿下严重了。”她只是怕二人日后交恶,自己万一打不过他,受人要挟怎么办?   太子皎神色转冷,江芙暗暗戒备。   “吾送朋友的东西,绝不收回。无论日后如何。”太子皎见她仍是不信,又道,“若违此誓,修为断裂。”   江芙叹气:“殿下何至于如此。我如此恩怨分清,亦是为了君子之交。”   这次渡劫为她添了几分阴翳,她重生之后,其实对任何人都是有界线的。与苏瑜的婚事不成,也不单是因了修仙,以她的性格恐难彻底交心。   倒不是会防备对方,而是会给自己的心房留一个安全线。最好谁都不要越过这条线。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代。   若是夫妻一方热烈,一方如她,初时还可掩藏,时间长了就会显露,产生隔阂。   她不与苏瑜成亲,对两个人都好。   苏瑜无法接受她的真心。   她也无法给他想要得真心真心。   能让她显露热烈长久的情感,前生今世也只剩卫芷了。   太子皎道:“江姑娘,我心悦你,请信任我。”   “殿下,您自母亲去后,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吗?”江芙问。   太子皎惊愕,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脑海浮现一个个身影,父王、兄妹、乃至黑鲲……他着实无一人可信,他也确实不敢信。   “殿下对我也不是信任。因为我不论修为还是势力都比殿下低,所以就算我背叛你,也不会造成实质损失。”江芙道。   良久,他说:“是。”   两个人的饭桌,现在唯有江芙一人。她慢慢吃菜,是久违的味道。辣得痛时,脑皮层就分泌抚慰人体的物质。   越虐越上瘾。   江芙吃完一两盘,就停下了。再美味,一个人吃,也索然无味。   她起身去准备好的水盆洗手,盆子里的水平静清澈。眉心没有痕迹。   有时想通在寻常时。   她小时没有能力吸收红珠的能力,所以它仍在。她偶尔会动摇向道之心,所以它有时神隐。   而这次渡劫时,以身抵天雷,完全吸收了红珠能力,也完全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所以它消失了。   她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负责。   江芙从乾坤袋里,捡了块玉石付钱。   酒楼的老板亲自来送,雅间里只剩一个人。   “他有事,方才下去了。”江芙道。   下一秒,她就说了令人惊讶,不理解的事——   “请把剩下的菜打包。”   小二忙去给帮忙。老板却心里嘀咕,挺美一姑娘,穿得也很好,出手大方,怎么还要剩菜剩饭。   “一针一线,一饭一菜,当思不易。”江芙道。   老板听完,拱手道:“姑娘是个有心人。”也是个奇怪的人。穿绫罗绸缎的,不是养蚕纺织的人;吃四菜一汤的,不是辛勤耕作的农人。   她既贵又富,竟然会理解底下的人苦痛与无力。   因为玉石质地很好,老板又赠她食盒。   江芙会用玉石付钱,并非是因有钱肆意。她临走时对老板道:“冬天苦寒,若是无钱人倒在酒楼前,请用我玉石剩下的钱送他些吃的。”   老板一愣,还真是个活菩萨?他当下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   江芙走了,若是老板没有照做,玉石就会飞走。   很多事情往往在一念之间。   雪下得越发大了。江芙走到乡间的小路上了。   忽听得前方的树林里传来呼救声。   “救命,娘把我放下来吧……我会好好读书的。”那声音虽是小孩声线,却沙哑困顿了。   江芙步入林中,硕大的松树顶,白茫茫,树干交错处挂了个大笼子。   笼子是用铁做的,里面卧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虽穿棉衣黑裤,但小脸还是冻得煞白,两只手不断互搓,偶尔拍下身上的雪。   他听到吱嘎的脚步声,再低头看去,眼里闪着求生的光芒。两只通红的手抓住铁杆,乞求道:“姐姐你放我下来吧,我给你糖吃。”   说着他流下眼泪。 第108章 虎妈出杰才   ◎几万人里杀出一人◎   江芙问他笼子怎么落下来,小孩子已经慌了神,在树上不知所措,言语颠倒。   “姐姐我好饿……放我下来吧。我会好好读书的……”   “好孩子,我这就放你下来。”江芙安抚道。   若非精怪所为的异事,江芙是不愿意在常人面前显示术法。不说对自己的影响,就说对他人,会不会无望之梦,而毁弃现实生活。   她瞥向松树树干,粗粝无比,仔细看去,期中镶嵌铁丝。有铁丝就有安置的机关。江芙慢慢摸索寻找,拍去树两侧的积雪,终于在右侧三分之一高处,看到了凹凸的升降装置。   她转动机关,扭上,铁笼子上升了。里面的小孩子睁大眼睛,瘪着小嘴,委屈巴巴:“姐姐,你放错了,我应该下降。”   江芙笑嘻嘻,又下扭,道:“可上可下,像不像孙悟空的上天入地。”   小孩子忘了哭泣,认真思索,点点头:“像呢。”   “那你很厉害哦。”江芙夸赞道。   小孩子也笑了,露出两侧小白牙,只是门牙没了。   “坐稳了,齐天大圣要落地了。”江芙慢慢滑落开关。   小孩子有了心理建设,也没有多害怕,脸上带着笑意,落在地上。   江芙围着铁笼却犯了愁,盖因铁笼锁上了。   小孩子拨弄外面的锁,道:“钥匙在母亲那里。”他仰着头看她,眼睛里有恐慌,害怕她因麻烦,就不管自己了。   “若我是个普通人,真是要被愁死!”江芙从铁杆缝里,摸摸他的脑袋,道,“我可是个能工巧匠。”   她折下一根纤细的树枝,用石头磨了磨,然后在小孩子惊讶、期望的目光里,插入锁眼里,解开了笼子。   “姐姐,你好厉害。”小孩迫不及待地出来了,崇拜地看向她。   “饿了吧。”江芙提起雪地上的食盒,暗自加热了下,道,“我这里正好有刚做好的饭食,你吃了就是。”   打开盒子,里面香辣热流四窜,馋得他口水直流。“姐姐,你对我真好。你做我娘吧,我不要我娘做我娘了。”   江芙被他的童言童语逗乐了,问:“你叫什么啊?就因我把你放下来,你就不认娘亲了?你爹爹也不要了?”   小孩端着米饭,是太子皎没吃的那碗。他自小在川地,吃辣椒也是好手,吭哧吭哧扒了大半红辣椒下肚。   辣辣的暖流向四肢百骸涌去,他冰冷双手双脚恢复了知觉。他红着小嘴巴说:“我娘老让我读书,向冯三学中举。可是太累太难了。我爹吵不过我娘,是个耙耳朵。”   “我叫文才,我不要他们了。姐姐,我要跟着你!”   七八岁的小孩子,本来就各种奇思妙想,很多事情在似懂非懂边界。她笑着道:“你父母是为了你有出息,做法是偏执了,初衷是好的。”   说完后,江芙怔住,很久以前别人也是这么劝她的。   小孩子根本不信:“讨厌死了,把我大早晨挂起来,我又冷又饿。他们在家里烤火吃饭。这是为我好么?”   江芙心道,在现代文才也不过是二年级的学生,说话却这么流畅,逻辑也是无可挑剔。   古代的虎爸熊妈,教育出的孩子也很是早慧。   她故作为难道:“文才,姐姐还没成亲呢,又哪里来的孩子。”   文才又流泪了,眼睛嘴巴都红红的,不知是辣的还是悲伤的。   “你就是嫌我麻烦,所以不带我。”   被戳穿的的江芙,心中一噎,我真带你走,你爹妈不得哭死。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把你救下来,也算是你恩人。相逢即是有缘,我就好人做到底,陪你回家,好好和你母亲说说,让她不这么做了。”   文才嘴里辣的难受,往嘴里塞了把雪:“你才说不过我娘呢。”四村十里就没人讲得过她的。   江芙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后边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文才,你怎么下来了?”这声音又气又急。   江芙回头看,一个穿着碎花袄,紫棉裙的妇人跑着过来,她手里提着大大的食盒。   她皱眉,扫了眼雪地上的食盒,继而警惕地看向江芙,把自己儿子拉到身后。   她质问:“你哪里来的?怎么管我儿子?要做什么?”   身后的小孩子,大声道:“娘,这位姐姐可好了,把我放下来,还给我东西吃。”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点燃了妇人的怒火。文母回头哐哐给儿子几耳光:“叫你好好读书,你不读。在外面思过,还和不三不四的女人说话。”   “小心她是狐妖。”文母眼睛一挑,斜睨着看她,“我不管你是哪里的狐狸精,就是别管姑奶奶的事,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江芙自从修道以来,忍气的功夫大有长进。你与一些人,不是一个层次的,何必因他们一些愚蠢的话而动怒,让自己不痛快。   她道:“文夫人误会了,我路过此地,看到小孩子被挂在树上,于是帮他下来了。”   “读书是好事,但也应该循序渐进,手段不要偏激,否则小孩子也学不进去。”江芙劝道。   妇人看着她的脸,牙根痒痒:“要你多管闲事,小狐狸精。”她又打了小孩子几下,拉着人走了。   她没走几步,平地摔跤,整个人落进雪堆里。凉意透骨,文夫人感觉鼻子都快冻掉了。她好不容易站起来,看着旁边闲着的文才,又冷又气:“你娘掉坑里,你不拉,还在这看。你真安逸啊!”   文才瞥瞥嘴:“娘不是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吗?你也没说让我拉你啊,我怎么能擅作主张!”   妇人咬着牙,扭了儿子几下,狠狠地说:“都是跟你那个死鬼爹学的。好的不学,学坏的!我看你明年下场,童生试再过来不了,就教你好看。”   听闻后半段话,小孩子脸色霎时间苍白,哆哆嗦嗦不敢说话了,老老实跟在母亲后面。   雪慢慢下着,除了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江芙隐身悄悄跟在后面。   二来前行到前方一里路的镇上。   小镇黛瓦白墙,雪花覆盖屋檐松柏青竹,街上食铺开张,阵阵勾人馋虫的香气传出。   文才看着一笼笼烧麦,又饿了。他肚里灌了很多辣椒,是假饱,这回看到面食又真饿。   大冷天的,文夫人懒得回去做饭了,就买了三笼烧麦,三碗菌菇汤带回去。当她结账时,老板娘却拉着她往里走。   “这笼子效果管用吗?”老板娘问。   文夫人瞪了眼文才:“你还敢不读书不?”   想起在笼子里待得那两时辰,腿都快冻僵了。文才摇摇头:“娘,我以后好好读书,再也不玩了。你别把我关笼子里。”   文夫人得意道:“好姐姐,你看在闽建地区传来的是好东西吧。”   文家独子向来调皮,这回是治得该改的。   老板娘点头:“要不说棒棍底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冯三举人的母亲可真是高,用这样的办法,让孩子读书。”   两个女人叽里咕噜一顿,最后二人都心满意足了。老板娘免了她家三日早餐,借文夫人的笼子一用。   文才听得瑟瑟发抖,为同窗默哀。   走到家胡同的时候,文才对母亲说:“娘,您不该借笼子给大壮她娘的。”   大壮就是食铺老板的儿子。   文夫人说:“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   文才走到她前面,很认真地跟母亲说:“我们先生说,大壮智力有限,此生能会算数某个账房差事就很好了。”   文夫人可不听儿子说的,她气呼呼说:“你去给我开门。别天天的胡说八道,什么智力有限,都是你们骗父母,不肯认真学习。”   “大壮的父母开铺子,你看那生意多红火,两口子精着呢,哪里就生出什么智力缺陷的娃了。”   “没那么多借口,就是不努力,不用功!”   母子俩吵着,进了家门。他们邻家的大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   他棉袍长靴,还戴了顶棉帽。怀里抱著书袋,后面的四五十岁的男人给他递汤婆子。   书生拒绝:“爹,我一个大男人,待一时半会儿,也冻不着。不用汤婆子。”   老男人想想,也就同意了:“我儿好志气,你在笼子里待一个时辰后,我叫你妹妹给你滑下去。”   父子二人边说边往小树林走去。   江芙往往他们消失的方向,那片树林还真有宝贝不成,都去那里。   他们走后,一穿粉袄的少女,嘀咕几句关了门:“读书都读傻了,在家有火炉看书不行,还特地去冰天雪地里读书。”   江芙将所见串联了下,揣测了个大概。于是她倒在地上,风雪渐渐染白了她的睫毛乌发。   老秀才将儿子送上树顶看书,自个儿慢悠悠回家了,手里还捧着儿子没用的小手炉。   在文家和他家中间,躺着个人。可把老秀才吓坏了。要不是大白天的,还以为是什么精怪呢。   他有些不想管,脚刚迈进去,又想起自己读的圣贤书,人就转了回来。   他费力地扶起地上的人,定睛一看,是个姑娘,就算被风雪掩的容貌模糊,但还是感觉是个美人。   是个柔弱的女子。老秀才的戒备心理放低了。他冲屋里喊:“秀儿,你出来,出来!”   在闺房里写书的何秀秀,听到自家老爹的呼唤,烦的不得了。她爹和他哥为了科举,都可能折腾了,时常打断她的文思。   碍于孝道和纲常,何秀秀又不得不去给他们办一些奇葩的事。   这次她也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没想到是救人。   她赶忙和父亲把人抬进去。   屋里烧着炭火,热茶在桌子袅袅冒气,少女伏案写字。身后的罗床上,女子悠悠转醒,她抚额起身,故作迷茫:“我这是在哪儿?”   何秀秀转身,惊喜地说:“你醒了。这是杏花镇,你倒在我家门口,我就和我爹把你救回来了。”   说着给她递了一杯热茶。   江芙手握茶杯,感谢道:“多谢姑娘和你父亲。我跟随师父修道,今年雪下得大,天寒地冷的,师父因病去了。”   她泪水流下,容貌清绝,一股天然气质在眉眼间。她溺流的眼波,令人心疼不已,宛如梨花垂枝。   “我只好一人下山,寻在世的亲人。不想就在这里晕倒了。”   说的好不可怜,何秀秀虽然也是心疼她,但是还有警惕。于是问她:“姑娘容貌平生罕见,如此妙人怎么出家了?”   江芙叹气道:“我十岁那年,家乡大荒。我爹本要卖了我过活,是师父给了银子救了我,还收我为徒,待我为女。”   她起身施礼致谢,并拿出一块玉石递给何秀秀:“我们修道清贫,不问金银,只偶尔得了些玉石翡翠。我拿着用处也不大,特此感谢姑娘一家。”   悲惨身世,又加上清润剔透的玉石,何秀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瞬间就对她产生极大好感。   她看江芙的眉如春山,肤如白雪,齿如编贝……整个人真似不沾尘世的神仙般。她把玉石塞回江芙手里,说:“山下不比山上,用钱的地方可多了。我们只是给你喝了热汤,暖了暖身子,用不着这些报酬。”   江芙非要给她:“我这里还有,姑娘拿着吧,我师父不让欠人恩德,这样对修行不利。”   听她这么说,何秀秀只好把玉石收下。她好奇问:“世上真有腾云驾雾的仙人么?”   江芙侧过身,拿起她桌子的书稿扫了遍,笑道:“你都写出来了,又怎么不信?”   “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何秀秀见她看自己的稿子,害羞道:“我没事写些话本玩得,难登大雅之堂。”她本来是写才子佳人话本,可是被人批判淫·词·浪·语,一大群人骂她的笔名。书局老板让她暂时沉寂,躲过这阵风波。   于是她就不写才子佳人话本了,手里又闲不住,写了道济和尚游历凡间的故事。她从小爱听故事,老辈人也经常讲些劝恶从善的,于是她就将这些故事,集中到道济身上。   江芙道:“是我冒昧了,但是写很好。”她又指出了几处不合理的地方。   何秀秀这回对她是修道人士的身份,倒是相信了。她指点的很对。   “你对佛教的东西,也了解很多呢。”何秀秀道,“我单从你说的,就能感觉到。”   江芙笑着说:“真不多,只是曾遇到一位高僧,了解过罢了。”   没多时,二人就交换了姓名,大概了解了对方的信息,相谈甚欢。   何秀秀的爹是个秀才,不过已经四十五了。四十五的秀才,就算是秀才,还能有什么作为。于是他只好让大儿子好生读书。   好在大哥何瑁很是争气,十六岁就成了秀才,当得是少年有为,名震一时。   可惜没有接连中举,三年后的乡试还是失败了。算上今年,何瑁已经二十整岁了,并未成亲,只待蟾宫折桂,大小登科。   “读书人中个秀才也就是了,若是当官非得举人才行。”何秀秀叹道,“我爹就是一门心思想出个当官的。”   “尤其听说闽南神童冯三,年仅十三就中举了。我父和我兄更是激动。”   看来这个十三岁中举的神童,以一己之力催动南方的教育方式。   二人说着话,大门响动。何秀秀起身:“江姑娘,你先坐着。我去给他们开门。”   老秀才和儿子拍打身上的雪。   老秀才接过女儿巾帕,问道:“那姑娘醒了么?”   何秀秀点点头:“醒了呢,在我屋里坐着。”   何瑁听闻,既不好奇也不搭话。他的人生除了读书考科举,其他事再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何秀秀和老秀才也习惯了他行为,二人就江芙的事稍讨论了下。老秀才听到江芙还给了玉石。   “我也不知好不好,只是那玉石看着清亮漂亮极了。”   何秀秀从袖子里掏出,老秀才接过看了看,清润透亮,白皙无暇,宛若婴儿肌肤,有大拇指般大小。他手颤抖着说:“哎呀……是上等的羊脂玉!这么一块恐怕有千金了。”   在钱财和道德之间交锋,老秀才犹豫不定,还不还给人家。   何秀秀看出他的纠结,笑着给他揣进兜里,说:“江姑娘说她那里还要呢,爹你拿着就是。”   “钱财不可外露,否则引来杀身之祸。”老秀才严肃地说,“你得好好和那姑娘说说。”   这般,江芙就在文家住下了。   次日,何瑁起了个大早,又拿著书和老爹去树林里去了。   江芙现在与何秀秀睡在一张床,何秀秀没有姊妹,父兄热心科举,她其实很渴望家人朋友的陪伴。一晚上,二人就亲密不少。何秀秀已经开始称呼她为姐姐。   江芙指着外面的动静道:“这么冷的天,伯伯与何兄弟,要去哪里呀?”   何秀秀洗脸擦帕子,道:“说来可笑。那冯三因着年少中举,闻名南方。他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冯三举人的母亲说,她儿子中举,正是每日吊在笼子里读书,感受苦痛,奋发图强。”   江芙故作惊讶:“在笼子里读书?”   何秀秀点点头:“造个笼子,吊在树上,孩子在里面读书。什么时候心静了,什么时候放他下来。”   “冯母的方法传到这边来,有用渔网的也有用大篮子,豪绰点的造大铁笼。”   江芙叹道:“怪不得我下山时,看到有孩子被挂在树上,我还以为在练功呢。”   何秀秀嘻嘻一笑:“他们是练童子功。我哥哥一把年纪了,也学着些小孩子,羞死了。”   等她说完,才意识到把内心真实想法也说出了。   江芙听完哈哈一笑,道:“着实荒唐!”   何秀秀很是赞同:“要我说,不止大人,小孩这般也是受罪。万一出了事,举人没捞着,死人倒有一个。”   不愧是古代通俗小说家,说话就是犀利。江芙心道。   南方本来就人多,加之□□建的读书风气甚盛,所以小孩子读书的年纪,乃是科考的年纪都提前。   还真有一两个小孩考上的,传为美谈,地方官员的政绩也有了保证,于是“少年神童”受到广泛推崇。   按现在来说,就是大家提前高考,提前国考。就像那冯三,才十三岁就和县令平起平坐了。   极端地开发孩子的智力,不符成长规律的逼考,势必对孩子的造成恶劣的影响。   只是现在还没显现,或者显现了,还没人看到。   何秀秀趁他们不在,待江芙出去吃了早餐,自然是引得镇上的人注目。还好冬天人不多,倒也没闹出风波。   何秀秀感觉有失妥当了,她歉意的说:“江姐姐,我们下次出来,是不是该乔装打扮下?”   江芙笑道:“你话本里,肯定没少写女扮男装的情节吧。”   何秀秀郁闷地推开门,扫扫雪,说:“我就是因这个事,才惹怒了文人骚客,被他们围攻的。”   “哦?”江芙疑惑不解,“晋代梁祝化蝶,流传千古,并不至于围攻吧。”   “现在管得严了。才子佳人的话本都被说是不入流。我写了个姑娘,也是同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与同窗产生了感情。”   何秀秀双手叉腰,扫把倒地:“结果,他们非说女子入男子学堂,不守妇德,有损圣人颜面。又说门当户对,女子不听父母忠告,简直不孝。”   “很多话本,不都是贫寒书生与大家小姐相恋么?”   何秀秀说:“他们的书生总是能中状元,位极人臣,迎娶大家闺秀,不负恩情。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何秀秀忽然垂下头,看着地上一点点融化的雪:“可是状元只有一个,甚至前三名的一甲都那么难中。男主可能个个文曲星下凡,很多很多的书生,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秀才。”   “可是心地善良,有文才的秀才,不能配大家小姐么?”   江芙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姑娘,她的质朴的疑问,却是直指华夏千年不变的主题,阶级分层与阶级固化。   世家小姐可以下嫁状元郎,却不能下嫁秀才郎。   几万人里杀出一人,天赋异禀的天才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 第109章 字飞跑了   ◎会怎么样◎   门哐当一声开了。劲风夹杂雪粒,摧得人睁不开眼睛。   外边传来二人交谈声。   老秀才疑惑:“不是说牛家食铺的小孩是个愚笨的,心算十以内的都不行,怎么也吊在树上读书?”   何瑁除了读书,交际圈里就零稀的同窗,以及两个家人。他不同人情世故,只道:“应该是冯母的方法太有效果,所以也能治痴病。”   老秀才却是摇摇头,第一次对树上读书的方法产生了怀疑。   开门一看两丫头在门口。   何秀秀有种被抓包的感觉,父亲应该看不出她们两个上街溜达了。   “爹,大哥,我和江姐姐在扫雪呢。”   老秀才呵斥女儿:“江姑娘是我们家的客人,怎么能让她干活?”   江芙给他们家赠了那份厚礼,足够何瑁读一辈子书,全家人舒舒服服,不干活了。   老秀才对她自然是好生待着。   何瑁确实第一次见到江芙,之前在家里,不一块吃饭。加上男女有别,他也不爱去找妹妹说话,所以只知道这人,却还没见过这人。   今天一看,却是刹那间被惊到了,惊艳到了。秋水为神,玉为骨,花为貌,雪为裳。这就是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吗?   他恍恍惚惚地与江芙互礼,整个下午,都看不进去书。   在烛光的剪影下,书页的凸起化为一素衫女郎,肌肤莹润,双眸含情,在烛光下冲他嫣然一笑。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他自觉肩负父亲期望,家族兴起,不能堕落如此。   所以决定,半天都在林上的笼子读书。   何秀秀狐疑道:“大哥,你是文人,又不是粗人,真的受得了?”   江芙亦是在旁劝阻道:“天气越发寒冷了,还是在家读书吧。万一在外面感染了风寒,费钱费药,还要耽误读书的时间。”   在何瑁听来,这声音真犹如莺啼婉转,春风化雪,说不出来的熨烫,说不出来的动听。他讷讷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回去读书。”   他鞠了一礼:“小生去读书,小生告退。”   何秀秀看着哥哥这样子,忍不住笑了。   老秀才倒没多想,只是让何秀秀赶忙做饭。现在家里多了个人,不能让客人吃得不好。   “哼,爹你太不公平了!”何秀秀嗔怪道,“我抄书做饭,偶尔衣服送不及人家里去浆洗,还得我动手。我好好个未出阁的小姐,都快成丫鬟了。”   “不行,你得请个丫鬟来,至少也得租个婆子来干粗活。”何秀秀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她知道江芙给父亲的玉石,应该非常值钱,所以老汉把江姐姐奉为上宾。   既然家里有很多钱,她可不想再做丫鬟活了。   老秀才原想训斥女儿,但是客人在此,他就按下了怒气。   他一琢磨,女儿确实也该谈婚论嫁了,虽然比起镇里大多数女孩,自己闺女娇贵,但是比起富贵人家,差的远了。如今有底气了,何必这么小气。女儿还有两三年就要嫁人,就让她享享大小姐的福。   “行,我哪天向你文婶子打听打听,找寻靠谱的丫鬟婆子来。”老秀才道。   何秀秀趁胜追击:“不能哪天,就今天!”   老秀才叹口气:“你想折腾你爹啊!”   “我不得明天赶早,给你都问问。今天我实在累了。”   何秀秀这才心满意足。江芙想帮她做饭,她道:“好姐姐,你比年长,又是贵客,让你下厨,那就是我的过失可。”   “你在我房间里看会书就行。”   江芙便不再坚持,出了厨房回闺房,院子也不大,恰逢对面人过来,她出去,两个人撞上了。   来人正是何瑁。他手捧著书卷,秀气的脸满是红霞,腼腆道:“江……江姑娘。”   江芙点头行礼告退。   何瑁望着那窈窕的身影,一时间竟痴了。   何秀秀听到动静出来,结果就看到自己兄长抱着《春秋》,瞅着自己的房间。她推推兄长:“大哥你不回屋看书,在这里干什么?”   人走了,那股令他怦然的魔力也消失了。何瑁有些慌张,但还是镇静道:“屋里太热容易困乏,我出了看出书。”   何秀秀暗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到了晚上,何秀秀与江芙洗漱完,两个人上了床,手挽着手,说悄悄话。   正说着镇上的八卦奇闻,何秀秀忽然道:“江姐姐,你看我大哥人怎么样?”   “敦厚纯质,用功努力,确实是个读书的好材料。”江芙没说的是,却不是个当官的好材料。   何秀秀看她眉目坦荡,没有半分羞涩情意,就知道是自己哥哥单相思。   她好歹写了十本才子佳人话本了,而且早些年确实对自己爹说的那样,是抄书,也抄些风月书。所以对爱情,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道:“江姐姐,我构思起这个故事。落难人家的小姐,上门求助,被敦厚书生所救,二人最后情投意合……”   她目光投向窗户,窗帘子晃动,在灯光下,影子似群魔乱舞。   “他要娶小姐为妻,未想到这小姐竟是女·鬼。”她笑嘻嘻道,“那群老古板不是说我有伤风化吗?我这就写本,告诫世人,贪财好色会枉送性命。”   江芙看她此时眉间灵气四溢,不禁问:“那你能写一本劝诫众人,勿要以孩子性命相博去读书的话本吗?”   何秀秀点点头:“江姐姐你这话,真是点醒我了。时间除了男女之爱,还有其他可写。先秦诸子百家,小说家没有发扬反而淹没了,此后也一直未文人墨客不耻,是为小道。我私人愚见,就是他们没有深刻的道理,只是肤浅奇异的诡事,所以不能上正堂。”   “纵观古今,骈赋说奏铭等等都可承载圣人之言,畅论道理,所以为人常用,流传至今。”   她笑道:“小说也不应该局限萎靡之风。”   说完,她下床,执笔。哗哗将两遍文章的构思写下。   一连三日,她出门,甚至废寝忘食。皆是江芙去做得饭,江芙笑说:“你若写好,我甘为灶下婢伺候你。”   面对老秀才的疑问,江芙谎称何秀秀不舒服,所以她做饭。   老秀才挺不好意思的,他确实对找仆人用心了。只是寒冬,都在家准备过年休息了,没几人愿意出来做活,都是打算明年开春再说。   他们这小镇,临近富庶的县城,专给县城的富人们供蔬菜,所以人人过得都可以,还没哪家到卖儿卖女的。   是以一时雇佣不到合适的人,也买不到人。   何瑁确是因江芙下厨,他能站在院里望她,内心喜悦无比。吃着她做得饭,只觉甘甜无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也没她的珍贵。   这几天睡得不大好,看书也看不进去,就想见江姑娘。见不到她,心里就难受。   晚上,何瑁拿著书,拥着被子坐在床头。他抬首看,穿着妹妹红袄的江芙,婷婷袅袅向他走来。   “芙妹,我真的想你,想死你了。”何瑁抱住她。   他半夜被书砸到,忽然醒来。烛火已经被父亲掐灭了。书放在他床头,方才翻身时,不小心碰到,砸了自己的手。   他下体微凉,一片濡湿。   “唉!君子焉能……如此孟浪!”他后半夜陷入道德自责。   那边,江芙与何秀秀彻夜讨论话本剧情。   “这两个故事也没多长,我写了两中篇。”一为《颜如玉》,二为《笼子书》两篇都是一万字左右。   江芙很是佩服:“秀秀你三天两万字,而且是手写了不起啊。”字迹清秀,几乎无错字,无划水。   想起前世她喜欢的一些网络写手,键盘打字还错字,拖更,有的五天都打不了一万字。男频倒是很多更得勤,就是划水,划得太厉害,一章就几段新信息,有的大神甚至几章剧情都没有进展。   看看人家秀秀,哼,那些人该打。   不过江芙看着那些字,却觉得它们不对劲,一个个舒展腰肢,动胳膊动腿——“我们要出去玩!”   江芙皱眉:“字飞走了……”   何秀秀疑惑,看着她手里的纸,白纸黑字,原模原样:“这不好好的,没有异常呀。江姐姐,你别再和我大哥一样,精神有异,胡言乱语了。”   江芙用镇纸镇下手里的几页,朝其他几十页望去,其他字也都走了。她拿起何秀秀用得毛笔,就是普通的材质,市面上卖十几文,并没有什么特别。   那问题就是……   江芙转身看向和何秀秀,这个女孩儿面容并没有多美丽,但却有股极强的文气在。钟灵毓秀,集天地几丝文气于一身。   她也不知这些文字跑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江芙看向外边的夜,遂施了个法。   那就让她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清晨,大公鸡咯咯打鸣。何瑁顶着着黑眼圈起床,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已经连续好多日看不下去书了。   何瑁决心今日一定去树林读书。他打破“君子远庖厨”的传统,在厨房里为自己随便整了点东西吃。   他塞完肚子,拿着四书就去敲开父亲的房门。   老秀才披上外衣给儿子开门,看他已经准备好了,不由吃惊,看向天空,虽然光明,但是下雪造成的,实际上不过卯时初刻而已。   “勤之,你在书房温习一个时辰,等天温一些,我们再去。”   勤之,正是何瑁的字。   何瑁道:“爹,读书之事,赶早不赶晚。我这几日已感觉懈怠了,所以从今日要早读书,多在树上学会儿。”   老秀才一听“懈怠”二字,便连忙问他为何。他搪塞了几句,又得了批评。老秀才终于穿衣收拾好,送他去小树林上读书。   等到了树林里,雪地已经有了脚印。   “现在也有人来了?”老秀才惊讶,看了勤奋读书的不知他儿子一人,甚至还要比他儿子更勤奋。   他循着脚印仰头看去,那树上挂得不是旁人,正是牛家夫妻的儿子,牛大壮。   大壮见到有人来了,又哭又求,鼻涕眼泪全下来了:“何相公,你放我下来,求求您了。”   老秀才甩袖:“读书要勤要早,否则有你后悔的!”   大壮又转向何瑁求救:“何小相公,放我下来吧,我给你包子。”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何瑁抱著书,一骨碌钻进笼子里,高声道,“大壮,你不可偷懒!”   “爹,升高。”   随着何瑁的话,老秀才扭动树侧的机关,铁笼慢慢上升。   牛大壮傻眼了,以他小孩子的心性,怎么也不明白,这明明是关畜生的笼子,为什么一个个人都要钻进来!   特别是这人还是自愿进笼,比他家的鸡还蠢。   牛大壮不禁哭喊:“我要下来,我不要变成傻子!”   听得何氏父子俩郁结,何父气愤,指着他道:“怪不得别人说你傻,没有读书的天赋。看来果真如此。你这笼子,不知多少人想进去呢。”   因为铁笼比较安全,就是造价很高,所以只有家里有钱,和父母舍得花这个钱的才能用铁笼。否则就是把孩子放竹篮、渔网里。   “爹,你中午来接我。”何瑁翻开书,温习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不再理会旁边的傻子。   中午时分,何瑁的耳边已经没有聒噪声,或许是他读书读得太认真,或许是小孩子太累,已经睡过去。   他伸展了下双臂,准备等父亲来接他。   这时,雪地里响起轻盈的脚步声。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不像是老秀才老牛般的喘息声,像是细细的脚·踝踩在柳絮上的声音。   一位穿月白袄裙的女郎,撑着油纸伞,浅浅一笑,施礼道:“奴奴是郎君家租的丫鬟。”   这女子,乌发红唇,眉眼风情无限,却又有诗书气质在里面。虽不及江芙美,却比江芙更可亲可近。   何瑁当场呆愣:“你……是我们家丫鬟。”   女子点点头,仰着头看他,胸口凝白的肌肤,像剥颗的荔枝一般。   “我听闻相公一心只读圣贤书,别的都不在乎的。”她嫣然一笑,“果真是这样。我把你放下来,我们回家吃饭。”   何瑁:“……好……” 第110章 神笔马良   ◎这笔是神仙用过的吗?◎   芊芊素手将他放了下来,何瑁落地后,看向这位女郎。她秀美的面容微红,额头出了细汗,娇喘吁吁,吐气如兰。   一股热血涌上他脑海。   旁边的大牛听到动响,看到来了新的人。他兴奋道:“漂亮的姐姐,你把我放下来吧。”   女郎双眸含情,娇滴滴问:“相公,还要把他放下来吗?”   何瑁看向大牛急切的模样,他皱眉,凛然道:“古人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让他在上面好好学,改了这惫   懒的毛病。”   女郎柔声道:“相公说得对。”   大牛望着离开的身影,痛哭流涕,最后的力气全用在哭泣上了:“别走,别走……我真的有好好读书,可是那些字那么多,又那么厚……”   “我想做木活,做木活不好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牛家食铺前,此时中午,吃早餐的已经不多了。牛老板问娘子:“现在都中午,要不要给大壮送吃的?”   牛夫人先是点头,又摇头:“不行,他话说的好好的,可是就不改。在上面读书比在下面读书,效果好多了,让他读学会儿。”   “牛大嫂,来两笼小笼包!”   “来了。”牛夫人收钱,笑问:“我们家的小笼包吃着巴适,再来两笼,下午热着吃。下午我们就不蒸了……”   “……好吧,牛大嫂你可真会做生意……”   “牛大哥,你再给我盛三碗蛋花汤。”   食铺里重新忙碌起来,他们暂时忘记了儿子。   老秀才去接儿子,在门口就遇到儿子了。   他望了望那容貌娇媚的姑娘,疑惑:“勤之,她是谁?”   那女子抢先行礼:“奴奴红香,是文大娘给您找的丫鬟。”   老秀才有些惊讶,往往邻居的房子,然后道:“你这瘦弱身体,能干来粗活?”   怎么感觉比他家闺女还娇弱。   红香起身,柔顺道:“小女在家时,女红针织,洗衣做饭,都是专门学过的。只为孝敬公婆,相夫教子。”   她又悄悄拭泪:“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去做丫鬟的活计。”   好好一个姑娘,最后只能处理做丫鬟。   老秀才听她说的这么惨,不好再说什么,只想着让她试试,能不能干得来。   何瑁却是听得怜惜,只觉这女孩子又媚又懂事。   何秀秀傻眼了,没想到家里这么快请来了丫鬟,一个柔弱娇媚的丫鬟。娇娇弱弱的女子,提水灌缸,烧火做饭,利利索索,跟那些粗胖的婆子一样厉害。   她对江芙小声说:“总觉得怪怪的。”   “这么美的女人,就算家境败落了,也有不少人愿意娶她当老婆吧。她竟然跑来当丫鬟。”   江芙笑而不语。这不都是你安排的么?   夜幕降临,何瑁悄悄站在妹妹的房前,虽然看不到想看的姑娘,却觉得与她同在。   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红香给他系上细带,两人脖颈相抵。   女子喁喁私语:“天冷了,公子注意身体。”   “受寒了,红香……老相公会心疼的。”   温软细腻的手掌,触及他的肌肤,引起他喉咙干哑,一股热气上涌。   他最后望了望屋子,叹了口气:“是我……我多想罢了。”   他顺从红香回到卧房,红香侧首瞥了眼女子的闺房,嫉妒的火焰升起。只是她感觉这女子有些不寻常,而且自己刚到何家,还是不宜搞大动作。   “要奴奴给公子暖床么?”红香睨了他一眼,寻常人看了,恐怕早就骨软筋酥了。   何瑁还是坚守住了底线,红着脸道:“我们家不兴这个,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红香行了礼退下,退出屋时,天上有明亮亮的月,雪还很深,好似白昼。她脸色闪过受伤之色。她早就倾慕他了,可惜自己已成这番田地,也只求一夕之欢。   她慢慢走出向门口,穿过院门,在外面等了片刻。   文家的院门也轻轻开了,从里面蹿出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看见红香,就跟猫见了老鼠般,猛地抱上去:“我想死你,宝贝……美人,你为我受委屈了。”   红香娇软软地说:“那你可要对我好。”   “我对你不好,我就死于非命。”男人为了哄情人开心,什么话也都说了。   若是他低头,就能看到怀里美人,眼睛是如此的冷漠,甚至闪着残忍的光芒。   若非他老婆,能接近何家,自己要用这个关系,这男人早就被自己吸死了。   她忍住恶心,与他周旋了一番,吸了些阳气,保住人形,就让人回去了。   第二天,一向平和的杏花小镇,发生了一件大事。牛家夫妻的小儿子,死了,死在了笼子里。   镇里人把孩子放下来,小脸已经冻得僵白,雪花都钻进了他衣服里面,湿冷湿冷的。   牛大嫂扑在儿子身上:“我的儿,你怎么就去了!”   出家的大女儿也来了,看到小弟弟的惨状,眼泪汩汩地下流。   牛老板没有哭,但是站在原地,眼睛已经迷茫了。“我儿子没有死,没有死,他还要考童声,中秀才,中举人,做大官呢。”   或许他都不是很了解科举的流程,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翰林院。这是顶级的读书,正常的晋升途径。   可是多少人都止步于童生,乃至考上秀才的都不多。   人们唏嘘,怜悯,甚至流泪,可是各自的生活还是要过。   最后只零稀剩下几人。   文才不肯走,对牛大嫂说:“昨天晚上,大壮回来的时候,我见过他。”   牛大嫂眼睛瞪的老大,死死盯住文才:“是不是要人害了大壮。”   “不是。”文才摇摇头,“大壮说他头疼,好冷。”   牛大嫂喃喃道:“头疼,好冷……”   昨天晚上,大壮也是这么跟她说过。   可是她说什么?   她拍了下他脑袋:“喝完姜汤就没事了。好好读书就不疼不难受了。”   今天早上,又把睁不开眼的大壮送进笼子。   她瞪着文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道:“都是你们家笼子惹得事,若不是笼子,我的大壮怎么会死。”   她飞奔去文才的家,要去找文才的娘算账。   大壮姐姐看着这一幕,伤心欲绝:“都疯了,疯了!”   文才后退,他感觉自己闯祸了。他很想给大壮的母亲说,大壮真的很累,你昨晚上让他好好睡觉也许就没事了。可是他不知道牛母是怎么想的,她怪上他母亲了。   可是他母亲是无辜的吗?   他眼睛发虚,双脚发虚,躺在地上的大壮在模糊间竟然变成了自己。   他揉揉眼睛,还是大壮。   他回过头去找母亲,撞到江芙与和何秀秀。   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没有那么彷徨了,却又忍不住怨她:“你不是说要我娘解释吗,让她不用笼子了?”   江芙摸摸他的脑袋,文才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在把错误退给别人。   “不会再有人被关在笼子里了。”江芙道,“你母亲这回真的会听别人说的了。”   牛大壮的死,改变了两位母亲,两个家庭。   文母被牛大嫂揪着头发打,文父拦着都不管用。   牛大嫂回去后,还去官府报了案。   牛大壮的尸体就被她用冰雪冷在棺材里,不去下葬。   因着这事,去树林读书的孩子少了。何瑁却还要去,红香劝道:“现在天怪冷,树林里不宜久待。”   何瑁穿上厚厚的棉衣,道:“这回一个时辰,你就放我下来就是。我心里有数。”   何秀秀捧著书稿,对江芙道:“江姐姐,真的按我写的去发展了。”   她有些害怕:“我是不是成了凶手。”   江芙道:“你不是凶手,你只是记录了客观现实。”   何秀秀垂着泪:“大壮算数不行,读书不行,但是可以做别的,不一定非要读书。而且他年纪还小,看不出以后,也许以后读书方面还能开窍。”   “做父母的却拔苗助长。”   “也许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有错。”每个上树的孩子都向路人求救,向邻居求救,大壮也跟她说过——   “秀秀姐,我不想再笼子上读书了,你去劝劝我娘行不行。求求你了……”   可是,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她害怕惹上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管他。   明明已经看到孩子负荷,但她还是冷眼旁观了。   江芙冷静地看着外面。   何瑁回来的时候,也是有点冷,吓得红香多给他灌了几碗姜汤,让他明天不要去了。   何秀秀瞥瞥嘴:“她这样哪里是来做丫鬟的,我看是来做少夫人的。”   何瑁因为减少去在外面的时间,加上到底是成年人,底子好。喝了几碗姜汤,热汗都冒出来了。   他要睡觉时,总感觉浑身燥热。   “咚咚”门被敲响了。   红香提着一个食盒,里面熬了雪梨:“相公您喝了姜汤太多,现在吃点梨润润喉咙。”   雪白的手,执着汤匙喂梨给他吃。何瑁一时竟分不清是手更白,还梨更白了。   这梨温温的,又甜滋滋的。吃到他嘴里,已经醉醺醺了。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红香的脸颊晕红:“相公。”   何瑁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她往床上走,两个人放下了罗帐。   当他再次清醒时,枕边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娇媚可人的女人。   这是他二十年人生里,从来没有遇到的情况。他同窗有人喝花酒,但老秀才管得严,加上他一心读书,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   他竟欺负了一个姑娘。他脑海闪过江芙,他哀声道:“芙妹,我对不起你。”   红香听到这句话,已经快疯了。但她面上眼泪涟涟,道:“是红香高攀了,如今失去清白身。”   她起身,凝向他:“我就去投那河里,或者一条白绫死了干干净净。”   何瑁赶忙摇头,怜惜和自责涌上:“是我混蛋,是我不好,枉读了圣贤书,夺了你的清白。”   他握住她的双手,承诺道:“红香,让我对你负责吧。我会娶你为妻。”   红香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兴奋不已,又故作柔弱:“多谢公子怜惜,我下半生都要好好服侍您。”   何瑁向自己的父亲说了要成亲的事。   老秀才气得不轻:“你乡试还没过。你当年不是说乡试后再择美成亲吗?再说那红香只是个丫鬟,怎么能做你夫人,这不是我们何家的脸面吗?”   何瑁嗫嚅道:“我已经做了错事,就得对她负责。”   “什么?”老秀才惊讶道,似乎有些不认识自己这个儿子,“你……你王都圣贤书!”   趴在窗口听的两人,俱是惊讶。   何秀秀拉着江芙回房,对她说:“江姐姐我喜欢你,可不想让那红玉做我嫂子。早知道,我就趁了大哥愿,撮合你们两个在一起。”   何秀秀越想越气,总觉着红玉不是好人,妖里妖气的。   江芙笑道:“秀秀妹妹,你忘了么?我是出家人。”   “出家人是不成亲。”   何秀秀边找自己的稿子边说:“道士也有可以娶妻的,说到底,你是没看上我哥哥。”   她又气又鄙夷:“确实我哥哥这事做得不对,哪能被人家一勾引就上钩了,说到底,我们连她详细的底细都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都能睡么?也不怕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她整理稿子,忽然道:“江姐姐,我怎么觉得,我大哥的事,像我话本里写的……”   她不安地站起来:“不行,不能让他们两个现在就成亲,至少要了解清楚。”   何秀秀决定要调查红香,江芙怕她吃亏,就跟她一起。   二人在红香出去的时候,偷偷跟着她。果不其然,就看到她与男人去了偏僻的地方。   如此朝秦暮楚的女人,就是不适合做我的嫂子。何秀秀心道。接着她又感觉到了危险,那个与红香厮混的男人,突然倒地。   何秀秀浑身颤抖,差点发出尖叫,是江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待红香的气息消失后,江芙与何秀秀来到这人身边。   何秀秀伸手探去,男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而且印堂发黑,面色惨白,活像被吸取了阳气,被榨干的模样。   何秀秀哭着说:“江姐姐是真的……”话本是真的。   成真了。   不能让她成为我嫂子。   江芙不忍何秀秀陷入恐惧和害怕太久,决心立马解决这件事。   二人回去后,红香虽然有一点小疑惑,但还是没有多想。   江芙当着所有人面,忽然现剑指向红香:“大胆女·鬼,为何不速去投胎,反而吸取男子阳气,逗留人间,为祸一方。”   红香一惊,继而瑟缩在何瑁身后:“相公啊,我不明白江姑娘在说什么。”   这回的“相公”不单单是称呼秀才的意思,还有对夫君的称呼。   何瑁听到这声称呼,也不得不担起自己的责任:“江姑娘,你误会了吧。红香只是个柔弱的女子。”   何秀秀也没想到,江芙这么快暴露对方身份,正想着该怎么圆场。   毕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妖怪,万一生气了,把他们全杀了怎么办?   那还不如只祸害他哥一个。   江芙剑未出鞘,带着剑鞘砸向红香,红香被砸之处,处处流酸水,肌肤缺损。   吓得何瑁连连后退,最后跑到妹妹和父亲那一边。   何秀秀也没想到江芙这么厉害。   江芙笑着对她说:“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士。”   何秀秀大声道:“江姐姐真棒,快灭了她。”   红香捂着受伤的脸,声声呼唤:“郎君,你当真如此无情吗?我们虽然阴阳相隔,可是我爱慕你的心是真的。”   何瑁恐惧的浑身发抖,哪里还记得什么郎君娘子,只不住地喊道:“江姑娘,快除了她。”   红香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剑未出鞘,就已伤了她的元气。   红香睁着美丽妩媚的眼睛,被一剑捅穿。   不管她是否爱慕何瑁,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她杀死那些男子是真的。   所以红香为自己的罪孽而死,爱一个人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江芙斩得利索,皮囊化为骨头,骨头又瞬间化为灰尘,最后只剩一缕丝。   她拈起丝线,晶莹剔透,纯洁无瑕,是情丝。这是红香对何瑁的爱慕真心。   此刻,她爱他是真的,不曾说话,她用死亡来证明了。   江芙感慨,她果然还是不懂死去活来的爱情。   她同情地看向何瑁,你没有复活的老婆,以及再世情缘了。   江芙还给何瑁表示歉意。   何秀秀说:“江姐姐,你别再吓我哥哥了。像那种还魂订情之类的情节,书生们只敢看,哪看真正体验。”   江芙笑笑:“好像是。”   她看看红霞遍布的天空,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何秀秀大早晨起来,就没等到哥哥去树林读书,还以为他是被红香吓坏了。   问了父亲才知道,县令连夜贴告示,令人通知,万不能再吊在树上读书,会遭天谴,天人唾弃。   老秀才有些神经衰弱:“你们昨天晚上睡得香,我就苦了,还得起来开门。对了,你刚才说得红香是谁?”   何秀秀奇怪,不仅父亲不知红香是谁,大哥竟也不知道了。   她出门还遇到大壮,蹦蹦跳跳吃糖葫芦,还给了她一串。   小镇里似乎没有出现过红香这人,也没有大壮冻死的。   可被红香吸取阳气的男人,也都死了。   江芙收拾好行李,准备往前方,或者后方出发。   何秀秀伤心死了:“江姐姐,你这就要走了。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   她们说着,何秀秀发现原来江芙知道红香的事也知道大壮的事。   “江姐姐,到底哪些是真发生的,哪些是假发生的?”   这两件事其实都会真发生,只是大壮的事,江芙于心不忍,给那孩子舒了口真气,保存了他的性命。   她清洗了小镇百姓的记忆,大多数人都忘了。   她对何秀秀说:“真真假假,有时并不是很重要。你要认真使用手中的笔。千万不要记载没有发生的事。”   “你没有掌控未来的能力,又让这些事缠绕上你。”江芙严肃道,“不仅会为你,还会为你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何秀秀吃惊地望着自家手里普普通通的笔:“这笔是神仙用过的吗?”   -完- 第111章   ◎一个寻常人,拥有无法掌控的非凡能力。   是好是怀?   又该不该告诉她?   ……◎   一个寻常人,拥有无法掌控的非凡能力。   是好是怀?   又该不该告诉她?   江芙垂眸,一笑:“毛笔是普通的,你是不普通的。”   何秀秀指指自己,张嘴问道:“我……是不普通的?”   江芙:“你天赋一缕文气,心思无暇,是故落笔成真。”   何秀秀坐在书案前,手握一缕莹白的丝线,正是红香的情丝。情丝在烛光下想雪般皎洁,又透着融融暖意。   江芙已经走了,这座小镇恢复了平静。在临走前,她将红香的情丝赠给何秀秀,以作警示。   写已经发生,记录人们的欢喜与苦难。万不要揣测尚未发生的,当你执笔时,已经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但是做好承担改变的决心了么?   何秀秀的手颤抖着握住笔,她知道了自己手写的字原来是那么重要。   她不再肆意挥霍才华,她要记录下真正改被记下的东西。   江芙回到青城山的白玉洞,净明赠住过的地方。她将洞内物品、所带物品,一一收拾了下。   怀里的小瓷瓶,滚滚的,咯得她胸微疼。   她将瓷瓶拿出,这是要送给卫芷的药。   可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去送,又以什么样的方式送。   人离乡太久了,想到回去两个字,竟怯了。   她心绪颇有些烦乱,便徒步行走,谁知一走就走到了酆都。走走停停,闲闲散散,半天时间,八百里路。   江芙坐在岸边,河水已经结了冰,草木含霜。偶尔穿过几个行人,都是面带喜色,手抱年货。   除夕夜在后天,别人都有家,都回家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家。   她在结冰的河岸,坐了一天一夜。   今天晚上,京都一定热闹非凡,英国公府一定张灯结彩,辉煌绚丽。   她扶着木桩,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黑沉的天空绽放烟火,万家百姓的欢笑将吵醒。   她揉揉眼睛,身上盖了件玄色的袍子。   “舍弃人间烟火,成为孤独的求道者。”冥君穿着月白的单衣,负手而立,问她,“这一刻,你后悔么?”   烟花蹿上云霄,灿烂辉丽,浅色的衣裳与他冷峻的眉眼都柔和了。却又似有几分低沉。   江芙手指触碰衣领,还有她的余温。“有遗憾,但是并不后悔。”   冥君闻言,嘴角轻轻上扬:“你的确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说实话,冥王一直是冷冰冰的,就算对自己也不例外。但是,她望着他,会有一种安心沉静。   也许今夜,人间的炊烟太盛,江芙觉得冥君也有了人间气。   她道:“王上,能不能应我一个要求。”   冥君回首,有些惊讶,小姑娘从未求过他。他略微沉吟:“你说吧。”   江芙拍拍旁边的空地,笑道:“您与我一起看人家的除夕吧。”   其实,她想说一起过除夕,可是出师无名。   冥君没有嫌弃人间的尘埃,他与她同坐。   她低声道:“虽不后悔,但有遗憾。”   求道之事,从未后悔,但有遗憾。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是十全十美,你的道也走不长。”   无论哪界,无论哪族,都逃不过“取舍”二字。   她衣袋里掏出佛珠,愧然道:“我没有护好,历劫是散了。”   手串佛珠随冥君千年,十分有灵性,若以凡间丝线重串,无异于狗尾续貂。所以她动过,用红香的情丝串连的念头,但恐佛珠染上妄念,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做。   冥君接过珠子,三十六颗,一颗不少。他问:“你没有服瓷瓶里的药?”   若是江芙服用丹药,就算天雷再厉害,也不至于损毁佛珠。   高僧曾给此珠开过光,他又携带千年,断不会轻易毁掉。若是断了,则是如玉一般,给主人挡了一劫。   “我没有像冥君说的那样做。”江芙道,“我想把药留给母亲。”   冥君垂眸,她是想以此药,延长亲母的寿命,所以天雷而至,也未服。   他叹气:“若是她延寿百年,父母、丈夫、子孙不在了。留她一人,她会快乐么?” 第112章 正月十五   ◎我一生要强,怎奈夫妻不亲,女儿离心。◎   江芙低首:“我自以为是了。”   冥王眸子在月光下,清透明亮,没有了平日的渊沉冷酷。他微微笑道:“这样就好。”   “嗯?”江芙疑惑。   “不以自己所想,强加与别人就很好。”冥王凝望天际,红日晕升,“天要亮了。”   江芙还他袍子,施礼道别:“恭送王上。”   她独自一人站在岸边,却并不孤独和迷茫。一层淡淡的金辉罩在她身上,整个人宁静而美丽。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这怎么忽然出现个人。”   “吓死了,吓死了……”   江芙冲它们一笑:“方才隐身,吓坏了几位小友。”   鸟雀们听闻她的话,越发震惊,一个人类不仅能听懂兽语,还能与它们交流。纷纷扑翅飞走,不敢停留。   几个小孩子拿着风车、糖果,穿着新衣,蹦蹦跳跳过来。前首的小孩子撞到了人,抬头看是位漂亮的女郎:“姐姐也出来玩么?”   他们虽是小孩子,但也将大人的事记在心里。大人们逢年过节,很是忙碌,女眷鲜有出门玩耍,更何况年轻的女子。   江芙笑笑:“是啊。”   “那我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行不行?”另个小孩子看她面善,提议道。   “行的。”江芙点点头,“但是我们要离河水远一些。我怕掉进水里。”   几人都说“好”,便远离了河岸,来到较为安全的平地。   小孩们开始商议,让谁做老鹰,大多都不想做坏人,想和多数一起。   “我做老鹰吧。”江芙蹲身看向他们,“做母鸡的可要好好保护小鸡,小鸡也要努力逃跑,不要拖后腿,我很厉害哦。”   小孩们兴奋地点点头,个子最高的孩子做了母鸡。他们一连串的跑,江芙总是能跟得上,最后的一个小孩子却差点跟不上,双手已经脱离前面孩子腰身。   江芙抓住他,他哇哇哭,鼻涕眼泪都哭出来了。   江芙停下来,拿出一张白帕子给他擦眼泪,柔声道:“咱们要言而有信,被抓到了不哭鼻子,好不好?”   其他小孩子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都多大了,还哭,羞羞。”   “我娘说,男子汉不能哭。”   “过年不要哭,不吉利的。”   ……   小孩子渐渐停止哭声,游戏又继续开始。   江芙看着单独站在空地的小孩,安慰他道:“别难过,我这就让他们来给你作伴。”   说着抓了一个又一个,小鸡队伍零稀还剩三个小孩子。被抓到老鹰那边的拍手说:“别挣扎了,快点过来!”   作母鸡的小孩道:“哼,我们才不认输。”   说着又斗了起来。江芙忍不住笑了。   她前面的小孩,愤愤道:“老鹰,你笑什么?”   江芙自我忏悔道:“好,我不笑了。”   她就这么“欺负”小孩子,一刻钟后,剩下的三个孩子也被抓了。   老鹰队伍发出欢呼声。   “狗剩,回家吃饭了。”一妇女,围着围裙,边唤边过来,看到一群小孩子围着个女郎。她吓了一跳,以为是拐子。   “你们都不回家,在这皮什么?”妇女呵斥。   有的小孩子听,有的小孩子不听,所以还是有几个留在这的。   看着女人警惕的眼神,江芙蹲下身,对那几个小孩道:“你们回家吧,咱们赶天一块玩。”   小孩子恋恋不舍:“姐姐,再多玩会儿。”   江芙拍拍他的小脑袋:“你恐怕得叫我姨了。”   “你们娘,也在等你们回去吃饭。”   最后几个小孩子也结伴走了,那狗剩的娘才放下心,带着狗剩,跟他们一起走。   江芙身边恢复了平静,没了刚才的欢声笑语,热闹痴斗。   他们都回家了,去找母亲。   而她呢?   春节后,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各地又张灯结彩,热闹起来。英国公府也例外,侍女翩然穿梭,挂起灯笼、彩绢;笙箫动人,戏班子的老旦唱的铿锵有力,青衣婀娜袅娜。   唯独三房的陶然院,一片颇为冷清。人少不说,还哀容一片。   江元躬身给母亲掖被子,只见卫芷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双眸半阖,呼吸无力,看着一副重症模样。   江元心碎欲裂,他个大男儿,眼眶的泪都流出了:“母亲,我去请吴御医过来给您看病。”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身上,卫芷摇摇头:“元宵佳节,你叫人家过来出诊,不是晦气么?”   小丫鬟传报:“大夫人和二夫人过来了。”   大夫人刘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自己的弟妹。按理说,是三房袭承爵位,三个兄弟也都没分家,主持全府的事务,或是承担部分职责,落在卫芷身上不为过。   但府内多年是刘氏掌家,加上真正势大的是大房,卫芷也不爱管事,就统统归大夫人管了。   一个掌管事务,觉得威仪;一个不理事务,落得清闲。   刘氏因此没有怨责,三房房夺了爵位的事。两位嫡亲妯娌,相处的和谐。这些年,三房的长女失踪,卫芷思念成疾,好不容易年前好了,现在又重了。若说起来这事,也和她家老爷有关。她对这位弟妹,就多了些怜惜和歉疚。   于氏跟在刘氏后面进了卫芷的卧室,刚踏进门槛,就嗅闻一股股的药气。   江元迎上:“给大伯母二伯母请安。”   二人看着出落俊逸的青年,他素日谦孝,学业也出众,心底皆是赞叹。   大夫人温声道:“你服侍你母亲也应累了,先下去歇着。等会儿少不得应酬同窗、长辈。”   床上的卫芷也让他下去歇息。   江元便告别三位长辈,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二夫人于氏问了病情,又问吃得什么药,哪个大夫主看。   丫鬟们一一答来。   大夫人坐在床边,握着冷冰冰的手,悲伤道:“我们都以为你病好了,又逢节日,招待亲属长辈,忽略了妹妹。”   卫芷强作精神,摇摇头:“这个怎么怨嫂子,是我自己不适,近来多病,大过年的给大家添晦气。”   大家都知她为何生病,于氏自感与二弟妹同病相怜,出声安慰:“儿女自有儿女福,咱们也不必那么惦记。”   卫芷纤细的手臂上,滑下一粉白的手串,更显得瘦骨珊珊,令人堪怜。   大夫人看在眼里,道:“过年收到几条珠子,给妹妹送艳色的,显得人年轻精神。”   卫芷扯扯嘴,露出一点笑意,抚摸手串,暗想:芙儿,你若听到娘的召唤,是不是能知道我病了,来看看我。   两位嫂子陪她说了会儿,就各自散去,正月十五,人情往来,皆是忙碌。卫芷因着心疾,倒鲜有交际往来,落得清闲。   舒妈妈捧来几个盒子,道:“高大人府上,刘知府,郡王……夫人们送来的礼,您看我回这些合适么?”   卫芷听着,点点头:“您行事稳妥,没有什么不好的。”   “吴夫人恰好在今日生产,就准备长命锁彩帛怎么样?”舒妈妈迟疑道,“会不会太薄了。”   礼品太薄?   卫芷抚额,疑惑道:“哪个吴夫人?”舒妈妈这般在意。   “安郡王的二女儿,吴蓁娘子呀。”   “原来是她……”她年轻时与其母赵若素相争,随着孩子们长大,二人操心的多了,就来往少了,他们还差点成为亲家。   卫芷问:“她今年多大了?”   舒妈妈道:“虚岁应是二十五了。”   卫芷仰头,看罗帐顶的绣球:“芙儿也有二十五了。”   “这是蓁娘子生的第二胎吧。”   舒妈妈犹豫了下,回道:“回夫人,已是第三胎,生了一双男孩。”   卫芷闻言,一边笑,一边哭:“她娘素来比我有福气,女儿亦是。”   “才貌双全,嫁得好郎君,多子多福。”卫芷一口气喘不上来,脑闷胸痛,霍然喷出一口血。   舒妈妈几步上前,抱住她:“我的姑娘来,你要吓死我……快去请大夫……”   舒妈妈一边哭,一边自责:“你还在病里,我给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若去了,我个糟老婆子也不活了!”   前院欢声笑语,满座高朋,后院已经乱成一团了。   “听说三夫人吐血了……”   “什么?不是只染了风寒吗?”   “她这些年身体越发不好,年前才有了起色,如今看来恐怕是回光返照。”   “我听陶然院的粗使妈妈说,该准备棺……”   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道。   突然一双男人的臂膀抓住正说话的丫鬟,忧急问道:“你说什么?三夫人吐血了?”   两丫鬟抬头看,正是刚从外面回来,披着宝蓝披风,拿着马鞭的三老爷。   她们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自知失言,恐受笞打,连连求饶。   江柏见她们吓坏了,说不出个一二来。他“唉”一声,丢下马鞭,对随从道:“快去请御医。”   随从忙点点头,望着失态跑着去的老爷,他踹了两个丫鬟一人一个窝心脚。狠狠道:“主子的事,也能乱编排。“   到院子里时,一屋子丫鬟婆子都乱了套,平时主事的舒妈妈也不见出来。三老爷江柏,又气又忧,心惶恐不安。 第113章 最后一口气   ◎你莫要诓我◎   他冲进屋子里,喊道:“芷娘。”   江柏一眼就看中了床上的人,再没有其他人。卫芷已经面如金纸,嘴唇无色,眼看着就没气了。   大夫对再三挽留的舒妈妈摇摇头,他提上药箱不敢多待,生怕被富贵人家连累泄愤。   江柏上去抱住卫芷的身体,冰凉,冰凉的。   舒妈妈哭喊着:“老爷、太太我对不起你们,没有照顾好姑娘。”她这里的“老爷太太”指的是卫芷的父母,她将卫芷视为女儿般,凡她的事都亲力亲为,只为能落实周到。未想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垂泪不能自已,情难自禁。   江柏的手触摸妻子的鼻尖,竟已感觉不到呼吸了。他声音颤抖:“芷娘,你不能走啊,你还没见元儿娶妻生子呢!”   他心中悔愧交加,只恨平日里与妻子不够亲近,连她病情到这么严重的地步都不知晓。   这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是儿子江元与休班的御医同来了。   “父亲,现将母亲的身体放在床上,让御医看看吧。”江元忍着心中悲痛道。   现在这一家子,已不成样子了。御医回避片刻,舒妈妈缓过神,抱着期望,与丫鬟们把床铺和人都收拾了下,又让下人给江柏擦面,这才让御医过来诊看。   卫芷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床帏半垂。大夫看、闻、触、诊一番,拈了拈胡须。在旁围观的人,都激动不已。御医伸手摇了摇,江柏还以为人不行了,差点滑落在地,江元还能撑着道:“是否人太多了?”御医点点头。   得到答案后,舒妈妈赶忙将部分人都驱散了,只留下主人、自己,以及一个做事伶俐的小丫鬟。   御医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展眉,室内的人们心也随着上下不停。忽然外面传来丫鬟清脆的报传声:“杏姨娘和锦姨娘求见。”   江柏心中悲伤惶恐,又一听这二人,直感觉她们是来添乱的。他走出去,看到二人的穿着,越发气愤。原来二女皆是素衣白裙,春锦鬓间甚至戴了朵白花。   脾气甚好,向来温柔的三老爷,几步上前,扇了春锦两巴掌。他把自己的悔怨恐全倾泻在这上面,吓得春锦和怜杏都蒙了。   春锦拿着帕子,捂在脸上,双眸垂泪:“老爷……”   江柏气消了,也绝做得过火了,但脸上仍是冷冷道:“夫人还没走,你们就穿白戴花,好没规矩!”   怜杏“噗通”跪在地上,结实地磕了三个头:“妾身失仪,只恳求能服侍太太。我自小就服侍太太,很多事情做起来顺手。”她抬首,额头一片红肿,一滴泪流下。   卫芷的生病的事,三房内传得最快。不论如何,换上素衣服侍主子,是没问题,只是春锦头上戴了白花,犯了忌讳,又逢江柏心情不好,这才丢了面子。怜杏属实是受无妄之灾。   她也是最希望卫芷好的那一批人。她是卫芷的陪嫁丫鬟,因着年纪小,多受照拂宽容,后又被抬成姨娘,与主母感情仍是甚好。她得她庇护,才免去许多烦忧。怎么也想不到,这棵大树有倒的那天,还是倒在她前面。   江柏知怜杏忠心,面色缓和不少,道:“御医正在里面看,人少些好。你现在做的事,管好咱们院里的下人,让他们别嘴碎。太太还在,就被他们传成那样子。”   他扶着怜杏起来,怜杏柔弱中带了几分坚强,重重点点头:“老爷放心,我定不会让消息乱传的。”   他又淡淡瞥向春锦,警告道:“好好在屋里带着,管好下人,若是让我知道……”   春锦低头,流着泪:“妾身晓得。”自从她抬了姨娘,这些年,与江柏温存软语,情感甚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给自己两巴掌。   人说来也怪,卫芷身体健康时,他视春锦为宝,恐她柔弱受欺。现在,卫芷不好了,他又觉得是春锦用心险恶。   让人摸不准,他到底是深情,还是薄情。   他复进了屋子,那御医正在开方子。江柏欣喜,大夫还开方子,就证明这人还活着。他问:“敢问先生,内人情况如何?”   御医却是不语。他又问三遍,仍是不答。舒妈妈劝住欲要生气的江柏道:“我们问时,他也不说,想来是有什么玄妙。”   第一个大夫来时,都让他们准备后事了。舒妈妈可不敢得罪这第二个御医,这看着好歹有希望。   等开完了房子,御医才慢慢道:“怪哉,怪哉!”   江元拿起方子一看:砒霜三钱,鹤顶红半两,蛇胆……   他皱眉,没有涵养,愤怒道:“你这开得好没道理,竟是毒药。莫不是人老糊涂了。”   这位御医确实一把年纪了,姓吴,须发全白了。但他是太医院的圣手,他排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江柏识得他的本事,才让下人特地去请了他。等看到方子时,亦是愤怒不已。   吴御医面容肃穆,解释道:“尊夫人,呼吸微弱,几近于无,按理说此时已该仙去。幸好她心脉处,竟有一口活气吊着。”   “只是这般吊着,不出三日,人也是不行的。至轻永远醒不来,至重则去。”   江元见他说的自有一番道理,便问:“可有何办法?”   吴御医指指那张方子,道:“非得以毒攻毒,冲开她心脉,让体内气息流畅。”   “不知两位下得去这个狠心么?”   江柏方要答应,儿子却躬身道:“此事重大,我们再想想,多谢您了。”   世子不信自己,吴御医也不脑,只安安心心走了。   江元道:“父亲,虽是吴御医素有盛名,但是咱们还是多看几个大夫,再做打算。”   “还是吾儿想得周到。”江元恍然,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有了主心骨。   接下来,他们全城寻搜大夫。大夫人和二夫人也都在帮忙,江府这个元宵,几乎上下无心过。甚至直到傍晚时分,来看的十个大夫都说人不行了。父子二人便请回吴御医。   等那些至毒药物熬出来时,又腥又臭,江柏闻着都要吐了。江元见丫鬟的手打哆嗦,接过碗道:“我来喂。”   江柏止住他,严肃道:“不可。”他儿子是要读书,袭承爵位的。若是这么一碗毒药下去,妻子没有醒,儿子的名声就赔下去了。   弑母的名头不是谁都能担得起。   京城的街坊,五色彩灯悬挂,宝马雕车往来,杂耍技艺不停,人声鼎沸,喧闹一片。唯独占据了半条街的英国公府,显得黯淡不已。   守侧门的两个小厮,叹气议论:“你说咱们好不容易过节,放个假,回去陪老婆孩子。怎么就碰上三太太不好了。”   “回不去不说,还要在这里值班。”   另一个人道:“别抱怨了。这人要是没了,咱们直接不休息。”那可不,喜事变丧事,全府都得忙起来,还休息什么?   那人闻言,心有戚戚:“这种倒霉的事,可别被我碰上。那不每年过元宵都有阴影。”   忽然一辆马车停下,平日里这边很少有马车行驶,都怕扰了英国公府的人。但是今天是元宵佳夜,难免人车堵塞,是以偶尔有车行过。他们也全做看不见,放行过去。   只是这辆马车却是正经停下来,他们欲要出言呵斥。   一个年轻的女郎,披着芽青色的披风,从里面下来。她掀开帽兜,露出绝美的面容,霎的人不敢说重话了。   女郎声音很好听,却也很急切:“烦劳通报,我是三房的小姐。”   两个小厮闻言,张大嘴巴。其中一个结巴道:“你说什么?……三太太的女儿?”   女郎点点头,然后厉声道:“赶快去报,若是耽误了时间,你等负得起责任吗?”   两人相互看看,俱是惊疑犹豫。这三太太缠绵病榻的原因,很多资深老人都知道,正是因这个六姑娘走失。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上门认亲的女郎,但个个都被戳破,使得主家心灰意冷。   恰好大管家出门送客,看到侧门两个小厮的与人纠缠不清。他皱眉,前去看望。   管家先是看了自家下人,正要呵斥几句,瞥到女郎容貌时,脑海升起几分熟悉。   “钟叔,我是六姑娘。”江芙道。   管家先是一惊,后仔细打量她,道:“我记得姑娘眉间有一点红痣啊?”   江芙道:“这些年游历,长开了,就没了。”   她请求道:“还望带我去看看母亲。”   管家内心纠结片刻,带着江芙去见大夫人。他想着就算是假的,让思女成疾的三夫人看着,没准也管用。   大夫人刘氏正抚着额头,坐在塌上。她没想到三弟妹的病这么严重,若是真不好了,她该怎么操办……   她正细想这些,忽听丫鬟传报管家求见。   “让他进来吧。”   当钟管家带着江芙进来时,大夫人亦是一惊,最后她道:“这姑娘长得真是,天上地下都罕见。你带着她来可有什么事?”   江芙一拜,哽咽道:“不孝女采芙给大伯母请安。”   大夫人从榻上起身,戴着佛珠的右手一颤。   “涉江采芙蓉”,当年六姑娘出生,正是他丈夫从诗经里取得名,小字采芙。   这些年,有太多人过来,又失望了太多。   她细细去端详这女孩子,眼里含泪:“你……你莫要诓我。” 第114章 错过   ◎当初多好的人才◎   冥冥之中,大夫人觉得这女郎就是自家的六姑娘。   她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江芙道:“伯母,我想去看看母亲。”   大夫人拭去眼角的泪,连忙道:“正该如此,你母亲病了,她见到你就该好了。”   她吩咐大丫鬟:“快护送六姑娘去陶然院。”   大夫人刘氏虽觉得她是真的,但万一她是假的,又该如何?她叹了口气,望着远去的背影。不论怎么样,总归让卫芷看到人,就算是相似也好。   那碗毒药是舒妈妈亲手灌下。   江元感谢道:“无论我母亲如何,我都会好好奉养您的。”   舒妈妈抹着眼泪,对着空碗,似有千言万语,终化为:“夫人会没事的。”   外面又传来声音:“大夫人身边的墨书来了。”   江柏听得心烦,起身亲至门口,摆摆手道:“让她们都回去,不是说了么,别一大串的都过来。”   “父亲。”一声清悦女音传来,似在梦里,又似幻觉。她渐渐走近,浅青的披风,犹如碧湖荡漾,推着小船儿归岸。   江柏蹒跚跌步,月晃屋摇,天清地暗,惊喜和恐惧失去交织错落。   他难以自抑情感,倘若这是段月光,一缕青烟,他仍甘愿扑上前落空。   触摸到的却是切切实实的,他拍拍女儿的肩膀,张张嘴:“……芙儿。”   “爹,我回来了。我来看娘和你,还有元儿。”   她慢慢走进卧房,江柏跟着她,看着她,生怕这是场梦,一戳就破。   她看看已经成人的弟弟,上次隐身来京时和现在看到得模样,没有变化,气质却更加沉稳了。   江元对她只有零稀的记忆了,只是看到她时,一股熟悉感觉迎面。   江柏道:“这是姐姐,你姐姐……”   舒妈妈起身,震惊道:“芙儿姐。”   江元一时语塞,江芙没有在意,只是望着床上面无生机的母亲。她道:“我想和娘待一会儿行么?”   床上的人似有所感,忽然咳嗽起来,连吐几口黑血。   屋内众人欣喜:“咳嗽了!”   卫芷脸色苍白,她脉细微弱,但总算正常运转了。她感到熟悉的,期盼的,脚步声了。   “芙儿。”   当她醒来时,床边是个极为美丽的女郎,端着汤碗,给她喂药。   卫芷又喜又泣:“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江芙为她把了把脉,又暗自输送了真气,道:“母亲,我回来了。”   卫芷感觉浑身都有力气了,胸不闷了,头不疼了。她起身,江芙给她拿来靠枕。   “我们先喝药。”   卫芷感觉眼泪都流干了,现在只剩下幸福、快乐。她点点头。   江芙给她吹吹,温热的药水送她口中。   很快,半碗汤药就见底了。   江芙端着空碗起身,卫芷抓住她的手,睫毛带着泪珠,祈求道:“芙儿,不要走,不要丢下娘。”   泪水从江芙眼眶流出,很久之前,她也这般祈求过别人。只是她是小孩子,那人是母亲。   卫芷的哀求声与她年幼的声音,叠加在一起。   “妈妈,不要丢下我。”   她对卫芷有那么深的依恋,不如说是卫芷对她有深深的依恋。   她真的很喜欢她,很爱她。   她不想丢下她。   江芙放下空碗,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我陪在您身边。睡吧。”   卫芷这段时间,又惊又念,又悲又忧,如今可算落地了。她安稳的睡了,呼吸绵长,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依偎在江芙身侧。   可是,她拈起她鬓边一根头发,是白色的,雪一样的白。   她已经接近五十岁了。   江芙以往觉得,时间是多么漫长又充足,可是看到为止的银丝时。她方体会到“弹指间”的深意。   她心脏宛若,被人狠狠捏住,蹂躏嘲笑鄙夷。对你不好的人,你为她百般着想;对你好的人,你令她柔肠寸断,早生华发。   待半个时辰后,江芙才从房里出来。江柏和江元都没走,在正房等她。   见她进来,江柏搓着手,有些局促:“你娘病也好过来了,你也回来了。咱们这个元宵节,真的是团团圆圆了。”   “你大娘和二娘都准备吃食,咱们去吃夜宵。你娘那儿,应是要多睡会儿,让下人先守着。等她明儿醒来,再一起吃。”   江芙想了想,道:“听您的安排。”   江柏喜上眉梢,拍拍呆着的江元:“还不快去给你大伯二伯报信去。”   江柏与她在后面,慢慢的走,丫鬟婆子给照明。他望着长得极为标致的女儿,有许多话想问她。可是又都转为开心,不要管她以前,只要她回来了,就一切都好了。   江松在书房看书,打了个哈欠,只听到端庄的脚步声。熟悉极了。他也不回头,道:“你有什么事?”   这脚步声,他听了几十年,自是知道是自家夫人的。他有些奇怪,她这时候来找自己,现在不应该挺忙的吗?   “老三家的,不行了?”他皱眉道,以为她是来报坏消息的。   大夫人刘氏笑道:“老爷,恰恰相反,咱们今年元宵节,真是否极泰来,双喜临门。”   “三弟妹好过来了。”她又道,“六姑娘回来了。”   江松道:“六……姑娘。”   “就是您给取名的芙儿呀。”   江松蹙眉:“我知道是她,怎么回来了?是真的吗?别再又空欢喜一场。”   “我看老三家的可不禁折腾。”天天伤悲流泪,不就是丢了个女孩子。再生个,或者抱养个,非得倔。   大夫人沉吟道:“我看这次八成是真的,三妹都没否认,三弟也说是真的。”   “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好好待着。别再出去丢人了。”江松道。   “你看看你,说话不软和点,孩子们听到得多伤心。”   江松哼了一声不说话。   大夫人合上他的书:“咱们今晚就别看了。去吃家宴。”   江芙到时,正上坐着老太太,今年有七十多了,看着面色还好。两侧坐着大伯和二伯两家夫妻,下座是她几个嫂嫂。   老太太招招手,江柏温声道:“你奶奶念着你,你去和她说说话。”   江芙莲步轻移,来到老太太身边,屈膝行礼:“给祖母请安,祖母万福。”   老太太一把将她楼在怀里,道:“我的乖乖,你总算回来了,让祖母担忧死了。”   大夫人笑道:“母亲,您别说那字,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老太太叹口气:“可不是要长命百岁,我不能看着这个家散。”   如此,江芙又一一给长辈们行礼。说是家宴,差不多是和长辈们吃饭。   “你哥哥们在外办事,佳节也回不来。”大夫人伤感道。   老太太生气道:“还不是你那丈夫,非让他们去什么地方历练,一年到头回不了家。”   二夫人笑着说:“母亲,今天是咱们小家宴,就不说伤感的话了。”   众人坐好,一道道佳肴摆上,当然没有少了汤圆,黑芝麻,红糖馅,紫薯馅,绿豆馅,红豆馅,蟹黄馅……   甜的咸的,上了一大堆。   虽说人不少,但这么一大堆吃的,恐是要剩很多了。   期间大家闭口不问,江芙这些年的事,只是说现在,还有以后。   她面前的茶杯空了,身旁的侍女刚要给她添茶。   江芙拿过茶壶,道:“我自己来吧。”   因为今天她是焦点,所以她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一道道,或明或暗的视线扫向她。   她并不慌张,只是茶水里的水倒多了,在茶杯里溢出来了。   众人见此,也没有计较,只以为她是这些年在外,所以忘却了礼仪。   江芙父亲一笑,江柏见女儿笑了。他也不觉得这样失礼,也笑嘻嘻道:“你也给爹爹倒水,好不好?”   江芙点点头,按住壶柄小心翼翼倒茶,又说:“爹爹,原来这叫就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给爹爹倒水时,不那么贪心了。”   遂给江柏倒了一半的茶水。   江柏连忙称是,还对儿子道:“你姐姐说得多好,多对。”   江元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尤其是大伯父那双厉眼,他硬着头皮点点道:“是,姐姐教导的是。”   这本也没什么,可是江松硬是听出了什么,等散了席,就对妻子道:“果然是她。”   刘氏不解:“什么?”   “这小姑娘果然回来了。”   刘氏笑笑:“可不是吗?三弟和三弟妹都认呢,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人。”   “哼!”江松不悦道,“她那叛逆不逊,狂傲的性子没变。”   “还想指点我!”江松甩袖,大踏步回院子里。   刘氏摸不着头脑,但是丈夫和六姑娘,确实因婚事,有些不开心。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她有些犯愁:“六姑娘长得跟十八的似的,可到底二十多了。找婆家怕是不好找。”   她叹了口气。   旁边的妈妈也知道她的担忧,三太太生了好大场病,精力不济。到最后少不得让她家太太住持这桩婚事。   那妈妈道:“人回来便好,找个出身低点的,一辈子顺着她。又有咱们家照拂,日子过不差的。”   刘氏不语,她想到了苏瑜。当初多好的人才,江芙就这么错过了,如今人家成为大将军又封了侯,年纪轻轻享誉江浙。 第115章 固执   ◎活得过第二天么◎   在回去的路上,江芙道:“我今夜就守在母亲那里。”   江柏摇摇头:“你也是刚回家,这样吃得消么?”   江元也是劝道:“阿姐,来日方长,尽孝何必在这一时。”   江芙嘴角扯出一丝悲凉。   她还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守在母亲的房间里,她趴在床头,看护了她一晚。   卫芷清晨醒来时,感觉神清气爽,胸口也不闷痛了。当她看到身边的女孩子时,更是高兴的不行。   她伸手抚摸女儿的脸颊,又摸摸手环的珠串:你心里念着我的,我知道。   我不这样做,你是不会回来的。   卫芷轻手轻脚走下床,她方站稳。后面就传来清清女音:“母亲,你醒了。”   卫芷转身,点点头,又道:“你快上去休息,昨晚你守了我一晚上吧。”   江芙笑笑,又亲自给她穿衣裳,道:“我并不困倦,您还有些余毒未消,我去厨房熬药。”   卫芷老实地坐着:“好。”   江芙去了厨房,丫鬟婆子们没认出来,只以为是哪房的大丫鬟。她道:“我给三太太煮药,给个单独的,只用一次的药罐。”   一听是为三夫人的事,他们不敢怠慢,只怕万一出了事,延误病情,算到她们头上。   江芙拿着扇子,轻轻扇动咕咚咕咚冒泡的药罐。她神思微晃,她给母亲封了护身真气,又给了珠串联系自己心神。   按理说,该是万无一失。她先前也就是忧思过重,有些抑郁,但万不至于到病入膏肓的程度。   除非……   病人自己求死。   世间人都是求生的,没有求死的。   “三太太的药,你们煎着了吗?”江元亲自来厨房探看。   丫鬟婆子们指指那角落,道:“那位姑娘正在煮呢。”   江元细细看去,正是自己姐姐,生气道:“你们怎么让我姐姐煮药,人呢?”   众位下人听着都惊了,谁也没想到是府里的小姐煎药。   江芙缓过神,拉住江元道:“是我自愿的,和她们无关。我多年不在父母跟前侍奉,现下就让我尽孝吧。”   江元道:“那我和姐姐一起。”   江芙看他长得英俊了,都是个大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粘着自己。   她笑道:“害怕自己一个人去学堂么?”   江元闻言,怔住,眼圈忽的红了:“早不怕了。”   江芙低语道:“阿元,我也不是个合格的姐姐。”   江元仍记得小时候和姐姐上学堂的事。他摇摇头:“哪有女子,能整日待在娘家,和父母兄弟在一起的。”   “你看咱们家五个姐姐,自从嫁人后,人也甚少回家了。”江元道,“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我知道姐姐有自己的苦衷,”   江芙点点头:“你说话的水平见长了呢。”   江元嘻嘻一笑,二人十年未见的隔阂,在顷刻间瓦解。   半个时辰后,药煮好了。江芙给装好,提回陶然院,江元一步一步跟着她。   走到人少处,江元忽道:“其实他们不信,我是信姐姐的。”   江芙提着食盒,睁大眼,双眼布满疑惑。   江元认真道:“秦明礼的画,我知道的。”   “我小时候被他吓过,后来姐姐替我去学堂走了一趟。我再没见过他。”他扫向前面郁郁葱葱的耐寒植物,道,“我长大后,查过他的事。他很可怜。”   “姐姐,他能有好结果吗?”江元问。   江芙眸眼弯弯,响起那个非凡的小画师,道:“他最后没有留遗憾了。”   二人说着仆人们不懂的话,自由自在的谈天说地,像极了小时候。   姐弟两个服侍卫芷吃完药,又一起用了饭。舒妈妈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今天卫芷多吃了一碗饭,而且心情是真的好。   吃完饭后,江元去读书。江芙又陪着母亲散步。   说来奇怪明明昨日命悬一线,今日却下地稳健。   江芙知是那最后一口真气,保住了卫芷的身体,才没有让病魔伤及根本。   只是若她一心求死,多少道真气才能保命呢?   江芙也知道,根结在自己这里。   “母亲,这些年,我想您。”江芙道。   卫芷拍拍她的手,轻盈的雪花落在二人发鬓间。卫芷笑道:“我们日后再不分离了。”   江芙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   她虽回来了,却不出院门,也不交际,这导致京城的大多人都不知,这个六小姐回来了。   这天,卫芷一算,女儿回来也有一月了,便跟丈夫道:“芙儿现在已经回来了,咱们得办场宴会,赏花赏雪吃蟹什么的……”   江柏笑道:“这个天,赏什么花,也只能赏梅花。”   卫芷斜睨了他一眼:“不管怎么样,得告诉她们,我家闺女回来了。让那些好事的人,给咱们说说亲。”   江柏有些无奈:“刚回来就考虑这些,会不会太早了。再说怎么解释失踪这么些年。”   “听说过指鹿为马么?”卫芷冷冷道,“就说在乡下为咱们祈福。我不信有人敢说什么?”   江家现在可以说是权势滔天,少爷奶奶出门,比皇家贵胄还威风,溜须拍马的都排不上号。   江柏点点头:“说的也是。”   晚上时,江芙前来请安,卫芷拿着一条孔雀羽裘,欢喜道:“这是新来的贡品,太后赏我了呢。我都老了,穿这些,不如你们小年轻好看。”   “你披上给我看看。”   江芙犹疑了下,披上后,果然颜色更盛,多了明艳,像人间富贵花,少了缥缈之姿。   她屈膝一拜,道:“母亲病已好的差不多了,女儿想不日回山修行。”   “芙儿,过几日,我想召开梅花宴。”卫芷恍若未闻,道,“你那些婶婶伯母都还在呢,你也向她们请请安。”   江芙摇头:“母亲,我要回去修行了。”   舒妈妈见形势不对,拉着江芙道:“六姑娘,你就少说几句。”   卫芷抚着胸口,喘不开气了,道:“你……是想气着我吗?”   从这顿开始,卫芷便不吃饭了。   江芙给她熬了疏气的汤药,端过去喂她。   她倚着床头,望着又穿得素净的女儿,很是不解:“那深山有什么好待的?”   “你为什么非要舍了父母,去那里。”她闭上眼睛,轻声道,“自古修道炼丹那都是迷眼的人,会做得事。”   “你身在富贵之家,父母健在,又有兄弟帮衬。嫁个好儿郎,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一辈子平安喜悦,不好吗?”   江芙跪在地上,手捧汤药,道:“富贵能几时?恩爱能几时?青春能几时?”   她又自己回答道:“一个朝代尚且不能长久永存。富贵而已,许是今日高炽,明日就剩灰烬;你和父亲少年时也是恩爱,不过几年,就貌合神离;年轻貌美,年轻英俊,也脱不了华发衰老。”   “女儿不愿揽镜寂寞倚红楼,愿上玉京十二楼。”   卫芷起身对着她:“那些都是假的,不可能的。现实就是没有长久,没有长久的富贵,没有长久的恩爱,没有长久的青春。但是都比你沉浸无望的幻想有用!”   卫芷劝道:“孩子,你再不满现实,也应该面对它。而不是异想天开。”   江芙抬首看向母亲,眼里闪着期望:“您知道,我找到了。不是幻想,而是理想。”   卫芷急忙说,希望打消女儿的念头:“可你也只是会些微末术法。你追求所为的道法不成。年纪又大了,无夫无儿照顾,你会后悔的!”   “我年轻时,也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卫芷轻轻道,“可是最后发现,曾经是那么的可笑,幼稚。”   “芙儿,你现在还有回头的路,不要再走下去。回头吧。”   江芙道:“我追求我理想,并不代表我要孤身永远。我希望能在共同的追求下,遇到那个尊重、相信、理解我的人。否则宁缺毋滥。”   卫芷摇摇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不能让你以后后悔,你后悔了会怨母亲当年没有阻拦你的。”   江芙垂泪:“女儿怎么回事那样的人。”   “不论什么后果,我都一并承担。”   “母亲说错话了。”卫芷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真正害怕的是,你若过得不好,我会自责后悔。”   “当初为什么没有拦着你。”   江芙起身,把汤药放在桌子上,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旋转了下身子,道:“您看,我和正常的女孩子一样,都长大了,没有缺哪儿,没有少哪儿。”   她爱她,所以她固执,用自己的方式来爱她。   卫芷道:“你若去了,我就死在这屋里。”   江芙惨然一笑:“您真的要逼我。”   从今天开始,陶然院里出现了个奇怪的状况。刚回来的六小姐,跪在三太太的房前,怎么都不肯起来。   江柏看到这副样子,心疼的不得了:“刚刚回来,怎么就闹成这样。”   “快起来。”他想把女儿提起来,却发现如何都扶不起来,宛若一座巨山屹立。   江芙高声道:“我不能看着母亲受伤,也不能妥协。所以我愿如此,以得双全法。”   卫芷在屋里面都心疼死了。   她不知所措,哭着道:“她就这么倔吗?我明明都是为了她好。”   舒妈妈将这件事,从头看到尾,她最终道:“夫人,小姐十年之心,还不能证明她的去向吗?看样子,这些年她过得不差,以前也有出家做和尚道士的,皇帝都有出家的。可别提去世的先帝,在宫里大摆道场。”   卫芷盯着窗外的雪,这雪越来越大。她狠心道:“她不是要修什么道吗?我看这么冷的天,她还能活得过第二天吗?”   -完- 第116章 狐嫁(一)   ◎当雪下到傍晚时,任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怎么劝,卫芷也不让步。她道:“要想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   当雪下到傍晚时,任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怎么劝,卫芷也不让步。她道:“要想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要拿出点真本事。”   她肃声道:“你们都回去歇息,不许帮她。”   众人都无奈,于是去三老爷和少爷那里说情。   两个男人听到,现在还在纠缠。于是纷纷赶过来。江柏看到身披霜雪的女儿,吓得魂差点过去。   江芙抬头,抖抖身上的雪,眨眼笑道:“女儿这些年练得道法,可不是作假的,没有事的。”   江元小孩子心性犯了,跑去与姐姐同跪,还摸摸她额头和手掌心,都是热乎乎的。   “哇,姐姐你真是修炼有成。”   连江柏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了,也许女儿说的是真的呢。世上真有人能求仙问道,而且这人没准还真是他的女儿。   不过他就算这么想,也不敢抱着侥幸心理,于是冲进屋里,对着妻子道:“卫芷,你如何做母亲的?女儿刚回来,你便让她在雪地里跪着吗?”   卫芷也不给他好脸色,气愤地说:“是你的女儿,穿金戴银,好郎君都不要,非要去什么的修道!”   江柏被她的态度气到了,说:“想去就去了!皇帝都能去当道士,我家闺女为什么不能去!”   卫芷一听,委屈道:“你做丈夫的,做父亲的,不站在妻子这边,不为着女儿真正的着想。”   “只想着和我置气!”卫芷泪又流下来了。   她大病初愈,江柏害怕又把她气坏了,态度也软了下来:“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吗?非得要用这么偏激的法子。”   “不是我偏激,是她不回头。”   月光都升起来了。江芙劝父亲和弟弟回去,道:“我是没事的,若是有事,我就起来回去睡觉。我不傻。”   在她再三劝阻下,父子二人才回去了。   “等会儿就回去睡觉啊。”   江芙点点头。   她看着今晚的月,想着现在也无事,就修炼起来,吸收天地之灵气,运转周天,浑身熨烫,雪落在她头上身上,虽没有融化,却半点冻不了她。   她感觉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慢慢停止运功,向旁边望去,正是卫芷,她穿着大氅,陪自己站在雪地里。   江芙没有出声说话,她默默画了个圈,二人所处中心,雪花飘不进来了,还如春日般温暖。   卫芷觉得身穿大氅非常热,额头都出汗了,她把大氅脱下,苦笑道:“芙儿,你赢了。”   “你是自由翱翔的鹰,和很多屈服现实的人,都不一样。”   江芙抖抖身上的雪,欣喜道:“母亲。”   她叹气:“想来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从小你就不一样,长大了后仍旧不一样的。”   卫芷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平和,她道:“我真的很羡慕你,四海九州,随处可踏。”   江芙挥袖,她们所在之地忽然变成,滚滚涛浪的黄河;接着天地变幻,她们来到昆仑之巅;再一凝,卫芷嗅到清香的稻花香,这是四季如春的岭南……   江芙道:“这些都是女儿走过地方。”   江芙把袖中的玉瓶取出,道:“我这里有一颗,可以延长百岁的丹药。您服下,日后我带您去这些地方玩。”   卫芷晃了晃神,良久,看了看她手里的药,有些欣慰有些难过:“你没有用它,是等着给我用的。”   她将那玉瓶捧在手里,端详它半晌:“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下人讲故事,孙悟空大闹天空,白蛇水淹金山寺,白蛇盗取灵芝……”   “原来这世上真有神药。”她没有服下,反而把药瓶塞回女儿袖子里,道,“我是做凡人,已经打定主意了。”   “你把它藏好,不要外露。”卫芷想了想,“不要给别人说了,你爹你弟弟都不行。”   “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卫芷突然大笑,“人生又何必拘泥一条道路。”   “芙儿走吧,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大胆的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留恋。”卫芷道,“你一回头,一大家子,就难免有生贪念的,到时候反而连累了你。”   江芙跪地磕首:“母亲怀女儿十月,养育十五载,今当分别,女儿不孝,愿以毕生修为,护您世世平安荣华。”   卫芷连忙摇头:“使不得,你怎么能说这般的话。你若嫁人,也是离我远了;你若去参军,也是离我远了;你若进宫当女史,也是离我远了。”   “孩子终将长大,也终将远离。”她含笑道,“远离飞翔不代表是断离啊。你始终是我的孩子,我孕育了你,给我解了无孕之扰,免受他人议论,又护我身体。你不欠母亲的。”   江芙闻言,大痛,她踏入岁月长河,与普通人终究不一样。对时间迟钝了,她的一刹那,可能就是别人的半生。   今次远离,不知何时相逢。   江芙暗暗为自己算了一卦,却道还有一缘。   她道:“母亲,我们家还有一劫难,届时我必来化解。”   “潜龙在渊,只待飞时,那也是我们家……”忽的一道雷劈下,江芙自知不能透露太多,只得嘱咐母亲道:“在乡下买田,买宅,挂在别人名头上。”   江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卫芷追上去,道:“芙儿,你不能忘了母亲。答应我,好吗?”   江芙点点头:“绝不会忘。”她如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今天的雪格外温暖,她望着化为小黑点的英国公府。   她御剑飞回青城山,回到白玉洞府开始修炼。等她睁眼时,冬天已经过去,万物生长发芽。   她抚摸一棵树,刚到时才不过是个小树苗,现在已经粗大不少。   她感叹道:“才一年,你就长这么大了。”   鲜嫩的树摇摇叶子:才不是呢,我已经四岁了。   江芙点头:“原来已过了三年了。”   她拍拍自己脑袋,口中说道:“幸好没过去,差点坏了大事。”   她不打算再闭关了,走下山去逛一逛,到了时间再过去。   她下山时,遇到个老头子,他拄着拐杖,腰间别着酒葫芦。   几个小孩子结伴山上摘枣子,从他身边走过。   他“啊”的一声,从他们身边倒下,然后腿脚抽搐,小孩子们都停住了脚步,来扶他。   “你们撞到我了,撞到我了。”   小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我,记不清刚才走过时,有没有撞到老人。   那老头眼珠子一转,指着一个瘦弱的孩子,道:“就是你撞得我的,你叫吉祥是不是?”   “好没良心,老头子都撞。”他便看这些孩子,便抹泪。   这七八个小孩子,原本人人自危,现在一听是别人撞了老头。他们心下一松,道:“吉祥,你把老爷爷撞了,快叫你爹妈来。”   叫吉祥的孩子,扎着抓髻,小小的脑袋充满了疑惑,他虽瘦弱,但衣裳整洁,精神也很好。他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把他撞了你。”   大点的孩子道:“你撒谎,不害怕你爹打你。你爹可是做先生的,最讨厌人说谎了。”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吉祥眼睛开始掉金豆豆,已经分辨不出来,自己到底撞没撞老头。   在旁观望的江芙现身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老头见又有人来了,叫唤的更厉害了:“姑娘啊,我被这小子给撞到了。现在浑身上下难受,动弹不得。”   江芙踱步走过去看他,四下打量,然后痛心地说:“撞得不轻,老爷爷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能再撞他呢?”   眼见小孩子们,又要讨伐吉祥了。卫芷道:“我们现把爷爷送下山,让撞人的小孩子父母给治病。”   躺在地上的老头一听,喜不胜收,感觉这姑娘可真上道。   小孩子们本来就快没主心骨了,先走了来了大姐姐,他们就听她的安排。   “你们去砍些小树苗,去做模板车,咱们把老爷爷拉下山。”   小孩子们在江芙的指导下,成功做出了简易的小推车。   老头在躺在地上,一趟就是两时辰,差点没被石头咯死。   然后他们又把人放上小推车。小孩子们合力把他推下山。   江芙安慰吉祥道:“别怕,相信我,不会有什么的。”   老头眼皮一扯,确实没什么,就是被打一顿而已。他能多的些钱财。他想的美滋滋,谁知道在路上,颠簸的要命,他几次被颠下去,感觉脸都要朝下被摔稀巴烂。可是每次都都掉不下去,令他提心吊胆。   下山走到平路上,才好多了。等进了村,大人小孩都朝他们看,觉得稀奇。   一爱八卦的女人问:“小三子,你们拉着李老头干什么?”   小三子道:“他被吉祥给撞了,我们把他拉下来。”   众人一听,有好戏看了,现在又是下午休息时候,一些不急着做饭的人都跟着过去。   这吉祥姓赵,他爹是当地的老童生,四五十了,还没有考上秀才,只能在村头教书谋生,也算的小康之家。   老童生结婚晚,这把年纪也才得了个十岁的孩子。小孩子生的也瘦弱,看着跟七八岁似的。   老童生慢悠悠在院子侍弄花草,厨房炊烟升起,老婆在做饭。   他方想起儿子还不回家,想着等他回来,要训斥他几句。这就听见有人喊他:“赵先生在家吗?”   老童生点点头:“在,请进。”院门现在是敞开的。然后他就看到,一群人呼啦啦进了他家院子,其中还几个小孩推着车。   这么多进他家,他摸不着头脑。但是看到儿子也在其中,他面色沉了下去:“不在家读书,又出去疯什么?”   一妇人叹息道:“谁说不是呢,赵童生,你不管好孩子,他就上下蹿,这下好了把人家李老头撞了。”   老童生不可置信:“什么?”   李老头在推车上,哎呦几声。小孩子们就七嘴八舌说起来。   “我是不成了。”李老头痛呼,“我真的是浑身难受啊。”   听着他哀呼,有几个看戏的,以为他是真的难受,忙说:“赵童生,您还不去请大夫给过来看看。”   老童生现在也无心责罚儿子,只想着不要出事才好,在厨房里做饭的女人听到动静。她把小孩子拉到身边,要扇他几巴掌:“叫你不读书,跟着人乱跑!”   在她提起巴掌时,江芙抬手给挡住了。   女人见有人阻拦,也不好再当面打,疑惑看向她,这女郎看着陌生呢。   江芙在自己身上设了层术,让自己的容貌和气质减半,现在虽然也漂亮,却是普通的漂亮。   江芙道:“我在下山的路上,看到这老爷子躺在地上,孩子们都慌了神。”   李老头忙说:“幸好是这位姑娘,让小子们做了推车,把我退下来。否则我都动不了,在山上喂狼了。”   老童生忙躬身赔罪:“李老爷,是犬子无礼了。”   那边李老头家里,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正在屋里读书,一位极为漂亮的女子在堂屋里纺织。就是房屋和陈设破旧,但胜在干净。   他们偶尔相视一笑,感觉十分甜蜜。   “不好了,李相公。”   这村庄有些偏僻,所以村里出个童生都算得读书人,有学问的人,也被抬高称呼“相公”。   李善问:“怎么了?”   那报信的青年继续道:“你爹被赵童生家的小子给撞了,现在躺在推车上,动不了了。”   李善听了这话,立马站起来,他急急忙忙赶去赵家。他家娘子织布的动作也停了,公公被撞了,按照人类的规矩,儿媳妇哪里还能坐在屋子里。   夫妻二人连忙奔赴赵家。   虽说李善先走,他那娘子很快就跟上了,脚程麻利。   等到赵家院子时,大夫正在给看诊。赤脚大夫摸摸李老头的腿,他就痛的不得了:“哎呀,哎呀碰不得!”   赤脚大夫轻轻碰下手臂,李老头反应都剧烈。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痛的这厉害,若是伤的真严重,现在是连知觉都没了。若是不厉害,他给正正骨也是可以的。但是李老头不让近身正骨。   他左右为难,感觉这病人难治了。   老童生见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童生来了,他立马行礼道歉。   李善也是还礼,道:“先看看我父亲如何,赵先生不要担心。”他反而安慰老童生。   当年李善家徒四壁,母亲早亡,父亲无所事事,是老童生发善心,让他跟着同村交了束脩的孩子们一起读书。   他是他的第一个老师,无论如何他都尊重他,敬爱他。   只是这么下子僵持不下,赤脚大夫只能含含糊糊道:“先喝些草药休养休养,日后再看看。”   这话,也不知李老头是伤的严重还是不严重。   李善的妻子,绣娘上前扶着公公。她仔细把脉,眉头微蹙,却是纳罕:这经脉肺腑并无损失呀。   李老头见自家儿子儿媳来了,吆喝的更大声了:“你们再不来,就见不到你们爹了!唉!唉!”   江芙忍不住笑了,那声音清脆响亮,在一众人或真或假的的担忧里,格外的突兀。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投向她。绣娘也不例外,只见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是却这么不守礼节。在人痛苦的时候发笑。   绣娘打算一会儿,给这小姑娘一点教训。   江芙道:“我不是故意的,别人恐惧担忧是尖叫,我是发笑。”   众人对她这话,摸不着头脑。忽然一小伙子道:“是蛇!”   离得近的的妇孺吆喝着,赶忙散开:“眼镜蛇!离它远点”   一条细长的蛇盘旋在车底部,现在慢慢爬上来了。   李老头瞅到那蛇,吓了一条,猛地甩开儿媳妇,从推车上下去来。   李善连忙几步上前,拉过妻子:“小心。”   绣娘心中一暖,方才被公公抛弃的伤心,化作了甜甜的蜜水。她有个善良又爱她的丈夫,这就够了。   在这时,大家终于明白了江芙说的意思。   那蛇在推车上蜿蜒。   两个个壮实的汉子,抽了老童生的棍子,猛地砸在那蛇的七寸。两人砸的又猛又快,蛇没几息就死了。   他们把蛇用罐子装起来,一会儿打算泡酒。   江芙指着站的好好的李老头:“爷爷,你没事呀。”   随着她一声话落下,众人也道:“这腿好好的呀。”   “刚才不是痛的厉害吗?”一汉子调笑道,“李老头,蛇能治骨折是吗?”   一个小孩子不解道:“为什么李爷爷,这么快就站起来了。”   大点的孩子道:“他是装的!哼!骗子。”   李老头的脸霎那憋得通红。   李善白皙的脸更是红得滴血。绣娘暗想,怪不得刚才诊脉公公并无暗伤,她还以为是自己判错了。原来……   她有些烦这个公公了,偷奸耍滑,懒馋闲没事,但是老是做一些令夫君丢脸的事。   只见李善躬身,长作揖,道歉:“先生,我错了,还请先生责罚。”   他接连躬身行礼三次。   李老头趁大家目光在他儿子身上,偷偷溜走了。   绣娘也屈膝道歉:“我看您家还缺床被子,我手艺还行,就给先生家做床被子。”   老童生的妻子虽然气不过,但是他本人很是宽和待人,扶起学生,又虚扶其妻子,道:“没事,许是他想差了。”   在李善再三赔礼道歉下,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江芙搂着吉祥道:“你是不是没事。”   吉祥小脸露出大大的笑脸,点点头:“谢谢姐。”   江芙还以为他看出自己的计谋了呢,正要问。   小孩子道:“多谢姐安慰我。”   江芙微微一笑:“以后生活里要仔细些。”   小孩子连忙应声。   江芙随人群走出,在村口,看李善夫妻回了家。   她眼睛扫向李善的妻子,淡淡道:“总有些不一样呢。”   晚上绣娘把家里屯的棉花取出,在灯下缝被子。李善愧疚道:“辛苦娘子了。”他给她擦擦汗,想搭把手。绣娘道:“这是女人活,男人不要插手。”   她犹豫了下,问道:“咱们爹还没回来吗?”   李善叹道:“他和我三叔喝酒呢。我已经嘱托三叔,爹喝醉了就在他们家住下。”   绣娘虽对公公不满,但这都是小事。她瞥见自己平坦的肚子,顿时泄气,有些沮丧道:“相公,我是不是太不好了。”   李善愣住,不知妻子的意思,但是认真道:“娘子你甚好呀,做饭缝补纺织样样在行。”   “可是,我没有给你怀给孩子。”绣娘难过道,“我们结婚已经三年了。”   “我听人家说,三年内生不出孩子,就要被休的。”她可怜巴巴看着夫君。   李善哈哈一笑:“是有三年无所出可以休妻。但是也有不能休的时候。”   绣娘疑惑:“不能休妻?”   “糟糠之妻不能休。”李善抚摸她的鬓发,道,“咱们是共同吃苦患难的夫妻,我怎么能因你一时没生出孩子,就要休了你呢。”   绣娘闻言,心底踏实了不少。   “救命,救命啊!”外面传来狼狗和人的呼救声。   李善听到后,连忙出去,开了自家的篱笆,把逃难的女子放了进来。   正是白日在赵童生院子里,笑得那个女子。   绣娘也出来了,江芙向着他们夫妻道:“我是从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可是我去到村东,已经没有人了,房子破败一片,然后还有几条狗追着我跑。”   李善道:“姑娘,三年前村东发生了地震,房屋损坏,人也被砸死不少。活着的人都搬迁了。”   江芙呆呆道:“死了……还是搬迁了。”她双目失神,又形单影只,怪可怜的。   绣娘在丈夫之前,发出邀请道:“姑娘找亲人的事,别先着急,不如先住在我家,慢慢的找。”   江芙试探地问:“真的可以吗?”   李善夫妻皆是真诚道:“自然。”   绣娘把洗好的棉被,拿出来给江芙盖。他们家简陋还小,只有两间卧室,原是夫妇俩个一间,李老头一间。   现在,绣娘和江芙住他们夫妻两个的房间。让李善自个住在李老头那间房子。   绣娘和江芙洗漱完后,一起上床歇息,便说了会儿话。   绣娘问:“姑娘是哪里人士呀,我听着不像是我们川蜀口音。”   江芙道:“我实在咱们本地出生的,父母做生意做大了,直接都开到京城去了。我便自小就随着他们去了京都。”   她说着又流下泪,惨兮兮地说:“谁知道树大招风,我们家在京城有没有背景,只是个商户,惹得官员们垂涎。”   “安乐个名头,就收取了我家的财产。”她继续道,“倒还算好的,没有取我全家的性命。只是家财没了,父母郁结病倒,仆人们也就散了。父母亲临终前,让我回乡,投奔叔叔伯伯。”   绣娘听完,只感觉人类的人生,短短百年,真的曲折跌宕。小小十几岁的女郎就有这样离奇凄惨的身世。   她不禁同情,随后月光照进来,映照的江芙面容秀美,尤其一双眸子,仿佛清澈的池水。   绣娘免不了有些猜忌,道:“那你多大了,父母给订亲了么?”   江芙害羞道:“我十八了,原先是门亲事的,但是我家垮了,婚约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话一出,绣娘又是同情,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出口问了这话。   她道:“你莫要伤心,我们郎君会帮你找到亲人,然后你在这里找个汉子,和和美美的生活。”   江芙点点头:“谢谢姐姐。” 第117章 狐嫁(二)   ◎山清水秀,鸡鸣清脆,远处清雾袅袅。江芙伸展身体,暗道:好轻快。   李家娘子已经起来……◎   山清水秀,鸡鸣清脆,远处清雾袅袅。江芙伸展身体,暗道:好轻快。   李家娘子已经起来了,她正在烧柴煮米饭。书房里传来男子读书声,铿锵有力。   绣娘听见动静,出了厨房,道:“妹妹洗脸水,给你准备好了,过来吧。”   就在院子里,绣娘将洗脸盆放在石台上,兑好温水,递过帕子。江芙接过,擦洗了脸,又道:“绣姐姐,有漱口水吗?”   绣娘指指台面的竹筒,清水浅浅荡漾。“这就是。”   “没有盐。”江芙道。   小院不大,在书房里的李善,听到二人谈话。他道:“绣娘。”   绣娘歉意道:“妹妹,我一会儿子过来。”   李善轻轻对妻子道:“你和我说,她曾是富商之家。素日应是用盐水漱口。”   绣娘点头:“应是了。”   “那你就去抓些盐撒给她。”李善道。   绣娘微微蹙眉:“相公啊,家里的盐并不多。”   古代盐铁官府专营,价格昂贵。李家贫寒,李善又专心读书,不事生产,是以家里的盐少。   李善为人敦厚,向来和善体贴。他摇摇头道:“她遭遇大难,已是伤心,又何必让她在这点上不适。”   绣娘想想也是,就去厨房给江芙端了碗淡淡的盐水来。   江芙轻轻抿了口,这回不再说什么,扯下嫩柳枝漱口。   若是富贵人家,已经用上牙刷子、牙粉,穷苦人家还在从简。   她最后一口盐水,喷在刚回来的李老头身上。   李老头刚想骂几句,一看是陌生人,又一细看是昨天的小姑娘。   他满身酒气,头脑还有昏沉,摇晃走向书房,问:“儿呀,你又找了个小老婆?”   李善惊讶父亲的问话,连忙否认:“非也,非也。父亲,江姑娘投奔亲戚,昨日被野狗追咬,在我们住了一宿罢了。”   李老头也没细细听去,只听了开头的否认。他就不想再听了,倒头睡在地上。   让亲生父亲睡在地上,哪里是君子所为。他一人抬,抬得浑身是汗,也抬不进去。于是喊道:“绣娘。”   绣娘又从厨房跑出来,和丈夫一起把公公抬到卧室里。   江芙悠闲地在周围逛来逛去。   等三人吃完饭后,李善提出带江芙去寻亲。   他们根据江芙提供的消息,自然是没有找到人的。   夕阳余晖下,江芙很是失落。绣娘主动安慰她道:“地方太大,我们去别的村子打听打听。”她想着今晚问问土地公公。   李善亦是出言安抚。   江芙自是感激。   万籁俱寂时分,绣娘打开篱笆,在大榕树下,呼唤道:“土地爷,土地爷……”   一炷香后,一个须发皆白的矮瘦老头钻出,他拄着拐杖,长叹道:“别叫了,我耳朵都快聋了。”   绣娘看他神色委顿,并不好。便问:“土地公公,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土地公眼里飞快闪过悲色,严肃脸道:“还不是你,天天麻烦我。我都快心累似了。”   绣娘给他鞠躬道歉,手托一块发糕:“谢礼。”   土地公嘴上道:“不给我买香火,给我做便宜的发糕。”但手里拿下了。   绣娘见他收下,就把江芙的事和他说了下,又摆脱他给找家人。   土地公皱眉:“又是李善揽活?”   绣娘闻言,嘟起嘴,没有白日的端庄贤惠,多了几分小女儿娇气。“是相公太善良,不忍心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   “哼。”土地公念叨着,“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招。也不怕出事。”   “您误会了,江姑娘是真的凡人。”绣娘急忙解释道。   土地公白了她一眼:“我就是在说人,不是所有凡人都是好人。她一个弱女子住在你们家,你可要小心些。我听人家戏本,总有收留孤女,终成眷属的。”   绣娘闻言,下了一大跳。又连连摇头:“我家相公才不是这种人。”   “他是没有那么大能力,爱揽那么大事的人。不认清自己,迟早要出事。”土地公嘀嘀咕咕道。   最后他点头:“好吧,我就再帮你一次,给你找找那女娃的家人。”   绣娘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贝齿。   土地公见此,又喜又忧:“我终是会……绣绣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相信别人。”   绣娘听话地点点头。   此后三日,他们白天寻找,都没找到人。绣娘在第四日夜晚,被土地公召唤。   “这家人早就砸死在那场地震了。”土地公伸伸懒腰,道,“你可以他们一个交代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迅速消失在原地。   绣娘没有看到他的神情,不想让他这快就走。可人已经钻入地下了。   她喃喃道:“家人都没有了,岂不是和我一样了。”她有些忧心,自己没了母亲,但还有李郎。而江芙还有什么呢?   次日她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   江芙几欲站不稳:“绣姐姐,你不要哄我。”   绣娘摇摇头:“妹子,我不会骗人的。”   李善也知自家妻子,办事稳妥,甚至比一些普通人还强。   他也出言安慰了江芙,算是把这件事盖棺了。   江芙伤心了半天,在吃晚饭时,当着李家人面,掏出了一块玉,道:“大哥大嫂收留我,我无以为报,此乃我家传宝玉,就赠给大哥大嫂了。”   李善推拒不收,李老头却是眼睛都亮了:“家传……宝玉。”   他手速很快,玉石很快就被他拿到了。   绣娘和李善都不好说什么。江芙松了口气:“李伯伯没有把我当外人就好。”   李老头又想起,是江芙令小孩做推车把他拉下山的,却这姑娘真好。   于是江芙就在他们家住下了。   这天李老头出去走亲戚,两天不在家。绣娘和李善分房有一个月了,彼此都很想念。今天总算能在一起了。   于是绣娘高兴地买了荤菜。   江芙指指她手里鸡,问:“姐姐喜欢吃鸡?”   绣娘点头:“你不觉得鸡肉特别好吃,我以前连生……烤的鸡都喜欢吃呢。”   江芙道:“还好,我喜欢吃素。”   “我也给妹子多做几道素菜。”   江芙笑道:“谢谢姐姐,你人真好。”   那边李老头走亲戚,他这回出手阔绰,送了两百文的礼钱。   众人惊讶,他家贫寒,只一个儿媳能干,怎么会多出这么多钱。于是纷纷把他灌醉,掏出的秘密。   他存了个心眼,就说捡到块好石头,卖了一两银子。众人虽羡慕,但也只是一两银子,不到动歪心思的程度。   一小孩子,白白胖胖跑过来,娇声道:“爷爷,爷爷。”   李老头高兴,给小孩子三文钱玩。   另一老人道:“老李啊,你今年也是五六十的人了,怎么还没抱上孙子?”   这话原是调侃,可是大家越说越觉得不对。   “你家那媳妇勤快是勤快,这三年整都过去了,第四年都开头了。她竟没生的一儿半女,连怀孕都不曾。”一男人到。   另一老头,眉头紧蹙,喝了杯水,道:“我听说一些有材坏的姑娘家,就是越贤惠勤快,掩饰自己的不足。”   乡村人家,没有豪门世家复杂,都是一个老公一个老婆,妻子做饭下地都干的。所以妻子说话嗓门大,有的还凶丈夫。   像李家儿媳,漂亮贤淑温柔的还真没几个。   “你那儿媳,不明不白的。你现在找清楚她娘家亲人了吗?”   李老头被人这么问的,也是越想越不对。别再这上门的便宜媳妇,真的不会生娃,才这么老实吧。   他味同嚼蜡地吃完饭,两天后匆忙赶回了家。   他回家后,就闯入儿子的书房,从里面把门插上,又关闭窗户。   李善见父亲神神秘秘的,不解道:“父亲是有什么事吗?”   李老头皱眉,郑重道:“儿子,你可不能骗我。绣娘到底能不能生娃?”   李善没想到父亲问这等事,他颇为害羞,道:“父亲,这不是君子所言,未免粗俗。”   “你别来君子,老子那一套。”李老头道,“你没听过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若是能生孩子,怎么三年内连一次孕都没有。”   他越说越着急,仰头长叹:“作孽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儿媳,要是我老李家断了香火该如何是好。”   李善忙道:“父亲,绣娘是没事的。孩子这事也不能急啊。”   李老头横了他一眼:“男人女人放那里,怎么有不怀孕的?我那时候穷,成亲晚,但是刚和你娘成亲,一年内就有了你。”   “若不是你娘得病走了,没准你还要有弟弟妹妹。”   李善说了会儿子话,把父亲安抚住。李老头听不惯他文绉绉的话,被他说烦了,这才出门去。   刚出门就碰到,眼睛红红的儿媳。“爹。”   李老头凉着眼,点头,再不看她。   晚上,绣娘忍不住把这事和江芙说了。她自从入世,接触的人有限,主要是和李家父子深交。所以内心也和期盼,说得到一起的同性朋友。   江芙听了后,不解道:“姐姐,怀孕生子,本来就是和缘分有关。有些事强求不得。”   绣娘闻言,簌簌落泪。她和李郎有缘分的,只是人妖相恋不能有子吗?   又听那姑娘到:“两人真心相爱,就算没有孩子,也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绣娘惊讶,她还没听过这种言论呢。她入世虽短,却也知道传宗接代,是人类的需求,必定要走的路。   没有孩子的夫妻,真能永远在一起吗? 第118章 狐嫁(三)   ◎你就帮姐姐一回◎   湛蓝天幕,白云拂动,草木轻摇,河水清碧,悠然自得。   从树荫投下细碎的阳光,手伸进水波里,就搅碎了一池宁静。几个妇人结伴在河边洗衣,看到手腕纤细凝白的江芙。   她们笑道:“你真是小姐身子,手又白又嫩。”   一长脸,离她们稍远的女人道:“小姐身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来洗衣服。”   “再说,咱们比小姐差吗?”   江芙抬首看她,头疏得整齐干净,没有盘发,脸略长,眉毛粗长坚硬。女生男相,心性坚定。她脚旁边堆了一大盆的衣裳。   看完后,江芙低下头,也没有说什么。   日头越发炽盛,妇人们渐渐离去。又劝细胳膊系腿的江芙少干。   “慢慢来,太阳出来了。你先回去,下去再来就是。”   大部分人,都是抱着善意的。   江芙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回去。”   西边,早上插话的女子,盆里的衣裳少了一大半。她蜜色的肌肤,流淌下汗水。半个时辰后,她全洗完了。   江芙还对着四五件衣裳愁。那女子犹豫了下,大踏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撵开。“好好看着,我怎么洗的,下回要快点。”   女子拿着棒槌,在水底捶打衣衫。她又快又重,一炷香的功夫,四件衣裳都洗完了。   江芙脸色微红,柔声道:”谢谢你。我叫江芙,你叫什么?”   女子没想到,她对自己态度这么好。感觉自己说话大声粗陋了,她也降低声音,憋着声音道:“我叫周大丫。”   江芙抬起衣袖,擦擦她额头的汗水:“我晓得了。”   一股清新的幽香,飘进周大丫的鼻尖。她忽然觉得日头太晒了,脸颊火辣辣的。她像被火烧一样,跳的三丈远,抱起木盆道:“你……快回去吧,太热了。”   说完,她几乎是抱着大盆跑的。   江芙笑了笑,顿觉心情大好。她哼着歌慢悠悠走回去:“一月黄瓜二月丝瓜三月苦瓜四月菜瓜……月月种瓜,月月吃瓜。”   等她回去时,绣娘看到干净的衣裳。她迎上去,抖抖水,晾在竹竿上,道:“妹子真厉害,第一次就能做好。”   她第一次洗衣服,洗坏了李郎两件袍子呢。那时候是深秋,李善只有三件衣服。她愧疚不已,自己差点把自己气坏了。李郎心善,不仅没有责怪她,还安慰夸奖她。   就在那一刻,不,更早的时候。   她就决定了,要陪他一生一世,伴他平安喜悦,无病无灾。   现在是吃饭的点,李善从书房里走出来。他看到洗好的衣服,笑赞道:“妹子真是贤惠能干。”   江芙怎好邀功,道:“我不过洗了一两件,剩下的是周大丫给洗的。”   李善夫妻相互对视,绣娘感叹:“原来如此。那姑娘也是难的,明天我给她送盆野菜。”   原来,周大丫的父母早亡,家里的妹妹饿死了,弟弟被伯伯抱走养了。只剩她和奶奶相依为命。   晚上,周大丫煮汤。她的手拨弄土灶里的火,想到白天白白嫩嫩的女孩子,她有些羡慕。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   次日清晨,周大丫给奶奶做好饭,便去喂鸭,耳边听到有人唤她。   她跑去,打开篱笆,是李善。   他穿着蓝袍子,手里端着一盆菜,笑得温和:“丫头,多谢你昨天帮我妹子洗衣服。这是你嫂子要我给你的。”   周大丫呆呆的,忽的眼眶有些酸。她接过野菜,望着远去的身影。   其实她和绣娘一般大,但是由于小时候吃不饱,长得瘦弱。不耽误她干活的,洗衣耕地织布做饭,她样样都行。   可是李哥哥已经有绣娘了。   李善的名字,是上学后,老童生给他取的。希望他从善如流。   他也人如其名,大善小善都做。   周大丫想,他肯定已经忘了,他小时候护过的女孩子。   她帮江芙洗衣服,一是好心,二也有亲近李家的意思。   他们不是一道的人,可能接触他也是好的。   李老头看到儿子回来,呵斥他道:“孙子没给我,秀才也没考过。你整天溜达干什么?”   李善被斥的脸红。   绣娘听到,心疼丈夫,帮衬道:“公公,我方才有些忙,所以叫相公去送菜。”   “你好大的威风,我们家都听你的是吗?李老头瞪了她一眼,哀叹,“我们李家要绝后了吗?老天啊,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吧。”   绣娘也没想到,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孩子的事情,是她理亏,如今快成心病了。   秀容流下两道泪痕,她用手捂住脸颊,跺了下脚,跑回屋子里。   李善看了心疼,要去安慰妻子,却被李老头叫住:“我说的不对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别忘了老人的话!”   江芙在屋子里嗑瓜子,看见流泪的绣娘,道:“姐姐快来吃一把。”   绣娘又气又笑,最后叹道:“还是你未成家,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知道。”   江芙南瓜籽放在桌面,道:“我知道呀,姐姐你给我大扫出那间杂屋来。我住在那里。”   “你为什么要住那里?”绣娘不解,“又黑又冷。”   “姐姐心疼我,就让我睡李大哥的书房。”江芙道,“好让你们夫妻团圆啊。”   绣娘听得羞红了脸,再一仔细琢磨,觉得可行。遂晚上吃饭给丈夫说了这事。   李善这几天被父亲催的紧,自感对不起他。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就给江芙铺了张小木床,垫好床铺。   如此一月过去,李善和江芙除了吃饭时间相遇,其他时间并不碰头。   白日读完书,李善就拿著书本回卧室读,然后晚上江芙过来睡觉。   江芙触摸桌上的文章,赞道:“这李善确实是个心口如一,洁身自好的君子。小狐狸,倒是没有看错人。”   “只是她……”她掐手一算,叹道,“劫数与李善息息相关,后果是独自承受。”   江芙打算再待段时间,与人相遇,即是有缘。能拉一把是一把。   这天,李老头带了个大夫回来。   “先生,给我儿媳诊脉,看看孩子几个月了。”   正在纳鞋底的绣娘闻言,手心出汗。她咬咬牙,施了法术。   大夫隔着手帕子诊脉,半晌眉开眼笑:“恭喜,恭喜,您儿媳已有两月身孕了。”   李老头又惊又喜,直想现在就办百日宴,打那些说自家要绝后的人的脸。   他对儿媳的态度,也转了一百八十度。“绣娘,你可要好好休息,就别纳鞋底了。”   他笑得黄牙露出:“你现在肚子里可怀着咱们家的宝贝。”   “我李家有后了。”他立马跑去给儿子说。   李善亦是欣喜若狂,他走到卧室,握住妻子的柔荑,道:“绣娘,真的吗?”   “我真的要做父亲了?”   绣娘没想到,他们反映这么大。她脸色微白,勉强露出笑:“是呀。”   李老头在旁边,已经把孩子出生,办宴席,上学,考科举,娶妻的事想了一遍。   他儿子有出息,孙子更有出息。   他越想越开心,道:“绣娘既然有孕,就不能干活了。我去请个人回来,干个十月的活计。”   “爹……我还是能做些的。”绣娘没想到,公公竟然还要请人来干活。她虽然高兴公公的体贴,但是这是要花钱的。家里本来就没多少钱。   法术虽然能变银子,但是时效过了,就会恢复原状。   江芙进来,看了眼绣娘的肚子,又对李老头道:“伯伯,我也可以帮忙的。”   李老头心里暗暗撇嘴,她洗碗十个能碎三个,做饭不计较调料,洗衣裳都是要人帮。   若非是她给自己宝玉,他早想把她赶出去了。   他突然想起,让谁来帮忙合适了。若说便宜,干活利索,那就是周大丫。   她家现在就剩个老婆子在村里,若是自己压钱甚至不给钱,她也不敢说什么。   李老头笑呵呵道:“哪里用得着你们,我已经想好,就请人干。”   他把江芙的玉石卖了,竟然卖了一百两,此生不愁了。   他准备买上几亩田,再雇人给干活。嗯……把家里翻修下,等孙子出生。   他们家日子,会越过越好。   李老头想到孙子,心里有了奔头,很快就去办了。   李善和绣娘都惊诧,他哪来的钱。   最后绣娘琢磨了下,道:“只怕是把江妹妹的玉卖了。”   李善一听,顿时羞愧,道:“怎么能做这种事情。不过是在咱们家住上几日,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钱。”   但是木已成舟,绣娘劝道:“这次翻修家里,咱们扩建那间杂屋,改的宽敞明亮。把她当真妹子待。”   李善叹了口气:“也只得如此了,我们日后要给她找户好人家。”   他又扶住妻子,笑道:“你现在可不能劳累,快做,为夫给你倒茶。”   绣娘垂眸,面颊微红,更添妩媚风情。她摸摸肚子,暗道:这世上,哪里还有像李郎这样心善、至诚的好丈夫?   “芙妹妹的那般的相貌,最易遇到浮浪子弟。”她接过茶杯,笑侃道,“不若就留在咱们家。”   李善没有回过意思来,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饮了口道:“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天下有坏人也有好人,咱们仔细相看就是。”   绣娘听后,又喜又悲。喜的是丈夫为人正直,风光霁月,并无贪恋美色之心;忧的是,她怀孕是假,不能生是真。   她想起土地公对自己的训斥——   “人妖相恋,本就是逆天而为。你还想给他诞下麟儿,简直就是要自取灭亡。”   她抓紧床单,暗道,她不想消散,也不能失去李郎。   她瞥向书房,暗自祈求:江妹妹,你就帮姐姐一回。 第119章 狐嫁(四)   ◎从知道儿媳怀孕,李老头兴奋的一夜未睡。第二天,整个村都知绣娘怀孕了。   看着埂◎   从知道儿媳怀孕,李老头兴奋的一夜未睡。第二天,整个村都知绣娘怀孕了。   看着过来祝贺、说注意事项的邻居。绣娘面色微红,只唯声应诺。   待人走后,江芙道:“姐姐,要不要再找个大夫看看。”   “听说往往有诊错的。”   绣娘温柔一笑:“不会错,我这个把月确实没有来月事了。   她如今,骑虎难下了。   江芙沉默。   绣娘的本体,是修炼几百年的狐狸。她自己维持人形尚可,若再孕育灵体,没有千年的的道行,是不够滋养腹中胎儿。   届时,体内的灵体为了存活,会本能地夺取她的养分,会把她榨干。   李老头喜滋滋地闲逛,慢慢走到周家。残缺漏风的小茅屋,弯腰干活的小丫头。   “周丫头。”他喊道。   周大丫不理他。李老头在村里坑蒙拐骗,一个村大伙知根知底,特别是上次他坑赵童生家的娃娃,令大家彻底防上了他。   要不是他是儿子是童生,儿媳善良贤惠,没多少人搭理他。   偏偏气死人,自个儿德行差,但儿子儿媳有出息,待人好。   李老头说过周大丫,随口骂她是赔钱货。周大丫现在还记得,她喜欢李善,但不喜欢李善的爹。   “这个小妮子。”李老头被扫了面子,气哼哼道,“我是来给你送,赚钱的门路。谁知道你这么不领情。”   他在院外头叫唤,周家的土黄狗汪汪叫。周奶奶拄着拐杖出来,对孙女道:“有人来了,你快去看看。”   周大丫这才过去,面上不情不愿的。   她敷衍道:“李叔,你什么事?”   李老头还想低价租人,他忍着气,笑脸道:“你知道不,你嫂子怀孕了。”   周大丫低头:“哦。”去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就听到一群妇女说这事。   她心情低落。   “你嫂子怀孕了,不能干活了。”周老头说,“洗衣服做饭喂鸡啊,总得有人干。”   周大丫怔怔,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李老头道:“大丫你人勤快,干活利索。叔就想让你去给我干下活,照顾你嫂子。”   “一个月给你五十文。”   “去你家……”周大丫不禁说。   李老头以为她嫌少,正常雇个婆子,一月怎么也得二三百文。   李老头道:“你一月五十文。你嫂子怀孕生孩子坐月子,怎么也得十月。你到时候可就有五百文了。”   周大丫从听到能去李老头家,心里就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她去照顾绣娘,是不是能见到李郎君?   李老头见小姑娘呆呆的,没想到她这么精,于是咬牙道:“你照顾的好,年末时候,我再给你五百文。”   周大丫还没有说话。   “这可是一两银子啊!”李老头心想不能再加了。   旁边的周奶奶听了,道:“好,好,我家丫头接了。保管照顾好绣娘。”   李老头这才放下心,又想,你照顾的好不好,还不是我说了算。不给你添那五百文,又怎么样。   周奶奶用拐杖敲敲地:“丫头,记住没,好好照顾你嫂子。”   周大丫回过神,欣喜恍惚惊讶各种情绪向她涌来。她道:“好。”   绣娘打了个哈欠,躺在长椅上慢慢睡着了。   周大丫正在扫地。这时候,李善拿着小薄被,慢慢盖在她身上。   然后转身道:“大丫。”   周大丫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心底欢喜,随他走到门口。   李善温声道:“不用扫屋里的地。让她好好睡会儿。等会儿他们就来修房子了,你先去把饭给做好。”   周大丫点点头,望望屋里的绣娘,一时间既自怜又羡慕。   她生来孤苦,伯伯愿意抚养弟弟,但不愿管她。   她小时候,老被人欺负,不是每次都有人帮她。周大丫只能变得,脾气火爆,比男人还要坚强。   这几天家里来翻修修补房子,绣娘与江芙也睡不好,二人在工人来后,就结伴出去散步。   李善不放心:“我陪你们一起去。”   绣娘原要说不用,瞥到漂亮的江芙,便道:“相公整日在家看书,出来走走也是好的。”   于是三人并行,一路沿着小路,碧草芬芳,鲜花缭绕。淡淡雾气笼罩,忽然前方,一挂似连天的瀑布,飞流直下,珠玉四溅。   李善扶着绣娘,小心翼翼。江芙自个儿玩水。   绣娘以帕擦自己额头的汗水,道:“妹子,我们这边的风景美不?”   江芙拧着裙摆的水,笑着回:“美的。”   “我们这边饭好吃不?”   “好吃。”   “我们这边人好不?”   江芙回首:“哥哥姐姐自是好的。”   绣娘对李善道:“我有些累了,坐在石墩歇息。”   “你去看着妹子,她自幼生长在豪富之家。身体娇弱,再不小心掉进去。”   李善没有多想,道:“好,我去提醒她。让她过来。”   “唉……”绣娘拉着他的手,道,“出来了,怎么能不让她玩耍。你看护点。”   李善另只手搭在她手上,笑道:“我的绣娘,最善良最贴心了。”   绣娘望着,痴痴一笑,心里道,只要能为郎君诞下麟儿,不论用什么的方式。她都愿意。   瀑布沿山崖垂落,在日光下泛着五彩光晕。滚落石间,自流淌成溪河。   “真乃人间造化,鬼斧神工。”江芙感叹。   李善翩翩而来,在旁道:“妹子不知,贵州的黄果树瀑布,那才是真正的鬼斧神工。集天气之的灵气。”   江芙道:“那有一天,我去看看。”   李善皱眉:“你也到出嫁的年纪,日后还是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为好。”   江芙笑笑不说话。她自称十五六岁,旁人也看不出她真实年纪。   她嫁不嫁,也和别人没关系。   透明的水泡在指缝滑落,江芙看向坐在远处,巴巴望着他们的绣娘。   她道:“李大哥,必须要生孩子吗?”   李善被她问题塞住,疑惑道:“这是什么问题。”   江芙脱下鞋子,皎洁白嫩的双足,踏在五颜六色的石子上,清澈的水流过。   李善忙侧首:“莫要脱鞋,莫要脱鞋。男女大妨,此等失礼啊。”   江芙笑得灿烂,看向绣娘。   绣娘不明所以,只以为他们二人相处的愉快。她心脏仿佛被人揪住,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为什么,她会这么痛。   绣娘拼命压下负面情绪,不行,我不能生气,不能嫉妒。我要做李郎的好妻子,贤惠的妻子。   江芙叹了口气道:“我把大哥当自家人,自家人又哪里顾忌那么多。”   她继续道:“成亲必须要有孩子吗?若是妻子有病不能生育呢?”   李善被她这惊骇,不安分的想法慑住,继而忘了江芙的无礼。   片刻后,他道:“妹子,你千万不能这么想。男女成亲,虽有成家安乐之意,但也有传宗接代之职。”   “若是妻子真不能生,还可纳妾留下一血脉。”   江芙挑眉,问道:“若是男子不能生呢?”   李善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男子……怎么会……”   “李大哥,我听说咱们这边还有一种习俗,叫兼祧呢。”   兼祧就是指,两兄弟,其中一个死了。剩下的就要和他妻子生下孩子,为他留下香火。   这个孩子也算有死去那人的血脉。   这种习俗,多半出现在战争时期和乡下。   因为打仗时,官府多是在民间乡下征兵,所以乡下的男儿十去一还。几乎断绝香火,老辈人才想了这个办法。   李善虽好读圣贤书,但这种事他也是听过的。   他自然是觉得,丧尽人伦,粗俗不堪。但这种事又确实存在,现在还偷偷有呢。   他甩甩了袖子,咽下一口气:“妹子啊妹子,你可知你这个性子,日后可是有苦头吃?”   江芙不解,问:“我有什么苦头。”   李善正色道:“贤良淑德是一个女人基本的操行,你想得太多,又过于机灵,不够敦良。日后容易执迷,与夫君发倔,不利于和谐。”   他心底担忧,江芙外柔内刚,太过强势。只怕好人家的男儿爱其容色,夫妻恩爱却不会长久。   江芙湿漉漉的双足,穿上鞋。大笑,笑得捂住肚子。   李善脸色不好,有些生气:“妹子,我是为你好。”   “好好好。”江芙点头,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道,“我知道了。”   她便跑到绣娘身边去了。   绣娘问她:“你刚才和你哥哥说什么?”两人,一人脸红,一人笑得开怀。   江芙双眼闪过一丝光芒,神秘地说:“李大哥方才讲了一个大笑话。”   “可好笑了。”她嘴角弯起。   绣娘感觉心底酸水直冒,面上仍是怜爱,给江芙擦擦脸,擦擦手,道:“你李大哥真的疼爱你,他可从不爱开玩笑。”   江芙叹气:“要是天天听他讲笑话,我迟早有天要被笑死。日后我得找个不会说笑话的人。”   绣娘心里不满,李郎都放下身段给你讲笑话了,你还不满意。唉……   李善被江芙那场笑,弄得浑身不自在。回去的路上也恍惚听到似的,导致他一连几天避讳江芙。   绣娘很是奇怪,二人那边在瀑布前说得好好的,怎么又疏远了。   十天后,修补房子的工程,也竣工了。   绣娘的肚子仍旧平坦,都以为是月份小看不出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有孩子?   竣工时,东家要请工人吃饭。一桌子在那喝酒吃菜,即使身为文人的李善也被灌了几大口。   天色黑暗后,大家散去。周大丫因为要收拾残局,就没有提前回家。   就见,李家娘子扶起醉醺醺的丈夫,朝书房去了。   叠碗筷的周大丫疑惑。她在李家干了几日,自是知道江芙现在睡在书房。   绣娘不把丈夫扶回夫妻的卧室,反而……   周大丫舔了舔嘴唇,悄悄跟上前去。   她猫着走到书房窗户下,抽下妆饰发型的木梗,用尖锐的一端捅破窗纸。   从小洞里,江妹子已经躺下了,绣娘扶着丈夫又进来,并把他放在了床上。   周大丫不可置信,心突突跳。   怎么会有,妻子把丈夫放到别人床上的? 第120章 狐嫁(五)   ◎绣娘抹着泪出来了,觉得痛的厉害,房屋摇晃,黑色天空没有一颗星,无一点光。她出了门槛,……◎   绣娘抹着泪出来了,觉得痛的厉害,房屋摇晃,黑色天空没有一颗星,无一点光。她出了门槛,身子一晃,脚步踉跄,差点跌倒。   旁边还有个人,同她一样,心情复杂,难以自己。   好在绣娘伤心难抑,顾不得其他,没有察觉到隐藏在阴影下的人。   周大丫捂住七上八下的心,带着期盼、害怕、兴奋走进了书房。   周大丫走进来时,江芙已经做起来。这人打了个哈欠,双眼迷糊,脸色嫣红,显然是也喝酒了。   她揉揉眼睛,看到恐惧害怕的周大丫,又低头看到身旁的李善。她嘀咕了声:“我走错了,我要回房睡觉了。”   周大丫看她动起来,整个人僵硬了,生怕她真正清醒过来。   还好她没有清醒。她一把将李善推下床:“有大石头,不好走,大丫你快来帮我搬走。”   周大丫提上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下,又十分疼惜摔在地上的李善。   她走过去扶住人。   李善已然醉了,本来是该睡着的。头碰到地上,就半醒了。江芙打着哈欠走了。   李善头晕了,只觉眼前模糊,他抓着周大丫的臂膀,道:“芙妹子,怎么在这里?”   周大丫只敢抬眼悄悄看他,却不敢说话,只怕惊碎这一场梦。   夜晚的冷风从外面刮过来,李善打了个哆嗦,道:“娘子,我们把门关了,睡觉吧。”   周大丫睁大眼睛,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娘子。”李善又重复了一遍,只道今天大家都太高兴了,绣娘也高兴糊涂了。   周大丫咬牙,起身走到门前,门口半敞。她犹豫不决,倒是是走开,还是到里面。   “娘子,快关门呀。”李善撑着身子坐到床上。   那声“娘子”,是她想过,但是不敢期望的。她慢慢合拢门,插上门闩。   鸡只要一打鸣,我就走。我不会多待,只要这一晚就够了。   因为今日竣工吃饭,所以她给奶奶说过会晚回去。在天还没亮前,她走回去,就谁都不会发现。   她走到床边,和李善并做。   李善冲她笑得温和,忽然伸手揽住她道:“娘子,我好喜欢你。”他将头倚在她肩头。   周大丫心砰砰直跳,娘子不是她,可是这温柔现在是对着她。她难以自抑,这般的温柔,这般笑容。   他没对她这样笑过,也没有这样对她笑。   “相……公。”她哽塞道。这两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偷来了一晚的幸福。虽然是假的,但是她得到了真的温暖。   李善听她称呼自己相公,心头发热,好像是新婚那儿,娘子这般害羞。记忆在就酒精下混乱,绣娘又给他下了点催情的东西。他情难自禁,贴着她轻轻祈求。   周大丫听得面红耳赤,只是点头。   对接下来要发生的,她既害怕又害羞,既恐惧又期待。   两人吹了灯,放下帐子。   等鸡打鸣,脑子崩了弦的丫慌忙起身。旁边是脸色微红,正在熟睡的李善。她高兴地要发疯了,下一秒又伤心。她终要离开他。   周大丫忍着不适,悄悄下了床,穿上衣服,摸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回了家。   她们家狗叫了几声,周奶奶皱眉,昨夜没看看大丫回了,她有些不安,一些没睡好。现在听到狗叫,迷迷糊糊就起来看。   周大丫拿起院子里的扫把,扫起地,并对大狗道:“别叫,等会儿不给你饭吃。”   周奶奶一看,果真孙女,便问道:“大丫啊……”   周大丫没等奶奶说完,道:“奶奶,我昨天回来晚了,就没叫你。您想吃什么,我做面行吗?”   周奶奶听孙女说昨晚就回来了,还以为是自己昏睡的时候,回来的。暗道老了就是老了,没睡好,都听不到动静了。   那边绣娘和李善都吓了一跳。   李善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是,这是他读书的地方,陌生的是,这是江芙的床。   他慌忙穿上衣服,看看床上和屋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女人的衣服。他才松了口气,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   绣娘原就心里念着丈夫和江芙,上半夜没怎么阖眼,然而下半夜心思疲惫,加上满腹心事,终究是睡着了。但是她睁开眼,身边躺了个人,躺着不是别人,正是江芙。   她立马坐起身子,双瞳竖起,震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江芙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双眼盈泪,道:“昨晚李大哥喝醉了,进错书房睡觉了。我就来你这里睡了。”   绣娘不可置信,喃喃道:“你没醉吗?”   “我也醉了,不过好像是姐姐把我叫走了。”江芙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姐姐我再睡会儿。”   绣娘怔怔,手搭在她被子:“我没有叫你回来。”   她暗觉事情不对,马上穿鞋穿衣,赶往书房时,李善也收拾好了。   “娘子。”李善丧气道,“你提议扩修杂屋真是个好建议,咱们家确实小了……”   绣娘皱眉,左看右看道:“相公,这屋就你一人吗?”   昨晚的记忆,李善都糊成浆糊了,只有零稀回忆,道:“昨晚不是你陪我,就没人了。”   “昨晚我没有和你一起。”绣娘道:“芙妹子……”   “李大哥,你以后可要少喝酒,喝酒误事,也会铸成大错。”江芙也穿好衣裳,站在门口。   李善羞红了脸,连忙赔不是:“是我不好……”   江芙笑道:“我没有事,我这就搬到新屋子去了。你以后小心些就行。”   李郎虽有羞惭,却没有铸成大错的愧悔,江芙更是坦坦荡荡。   绣娘暗道:昨晚事情真没有成吗?   她今天整个人,昏昏晕晕的。   周大丫今天上工也晚了会儿,做饭时候还打碎了一个盘子。   好在除了李老头,其他人都很是宽和,并没有在意。   周大丫望着李善的背影,想起昨晚的事情,甜蜜又害羞。她抱着一颗蜜糖,可以吃很久,回忆很久。   绣娘却急得跺脚,这两人一点事没有。她抚摸平坦的肚子,这可如何是好?听村里人说再过两三个月就显怀了。   她就要露馅了。绣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江芙暗自看他们三个,两人一妖,一步错,步步错。绣娘若能坚守底线,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她或许还能和李善长久一些。   可现在,是不能了。   她看得分明,绣娘和李善的姻缘线,有了裂痕。   -完- 第121章 狐嫁(六)   ◎上午,厨房里炊烟升起,饭香四溢,周大丫做饭。等端上桌子后,一盘鱼肉、一盘土豆块、一盘青菜豆浮◎   上午,厨房里炊烟升起,饭香四溢,周大丫做饭。等端上桌子后,一盘鱼肉、一盘土豆块、一盘青菜豆腐、一叠花生、一碗蛋花汤。再给三人盛上米饭。   家里买了良田,翻修了房子。李老头手里还有五六十两银子,不慌忙不忙做起了小地主。   他迫不及待坐下,大丫的手艺很是不错,比自家儿媳放料重。绣娘做饭,味道很是清淡。   江芙尝了尝,花椒辣椒放得多,又麻又辣,就是盐少。这时候盐贵,做饭的人都舍不得放盐。   谁知,有人“哇”的干呕。正是怀有身孕的绣娘。李善焦急,赶忙扶住妻子,询问道:“绣娘,你怎么了?”   李老头“嘿嘿”一笑,拍着大腿说:“怀孕酸吐。”   绣娘喝水漱口,半掩唇角,娇羞道:“让相公担心了,我闻着鱼味有些受不了了。”   “大丫最近就不要做鱼了。”李善道:“娘子闻着,受不住。”   周大丫咬唇,她已经尽力处理腥味。她点点头,然后道:“李叔,李大哥,我先回家吃饭了。”   “在这里吃吧。”李善好心道。   李老头闻言,脸垮了下来。好在周大丫并没有留下用饭。   “咱们家又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你别对那丫头太好,浪费银钱。可是都要省着给我孙子花的。”   绣娘瞧丈夫尴尬,开口道:“爹,吃几顿饭花不了多少,重要是也可以为咱家积福。”   李老头嘿嘿一笑:“为我孙子积福还行。对了,绣娘呀,你是爱吃酸的还是爱吃辣的。”   “……你闻着鱼想吐,这鱼放了醋的……该不会是个女娃吧。”李老头瞬间丧气,放下碗筷,也不想吃饭了。   绣娘僵住,面色变得难看。李善以为妻子担心男女的事,便道:“父亲,鱼里也放了辣椒。一道鱼看不出什么……再说,就算生的是女儿,也是我们家孩子。男孩可以以后再生。”   李老头被他话安慰住,又重新笑起,还给儿媳夹菜。   绣娘却没有再吃饭,她垂着脸道:“爹,相公,我不舒服,现在吃不下,等下再吃。”   她转身离去,这是她第一次做事不周全。   李老头愣住,继而生气道:“我不过说她几句,就生气了?”   李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江芙道:“我看见绣姐姐吐了好几回,怀孕真的不舒服。等下她饿了,我给她热菜。”   李善感谢地看着她,道:“爹,女子怀孕难免如此。以往绣娘对您都很孝顺的。”   李老头摆摆手:“我又没有真生气,一个个把我当大坏人。”   然后他看着李善道:“要不是她对我孝顺,就冲她三年都没有怀孕,我早就让你把她休了。”   站在门口的绣娘听此,手里的鸳鸯帕子落地。她双眸盈泪,暗道:李郎,郎,我多想是个凡人女子,为你生儿育女,孝敬父母,同你白首到老。   可是她……美目双双闭合,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江芙走出来,看到在院里静坐的绣娘,周身悲戚而落寞。她前去询问:“姐姐,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找大夫?”   绣娘一听是她,遂抬首柔声道:“我没事的,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她挪动身子,给江芙让坐。二人并坐在小树下的大石块上。   春风婉柔,碧草生长,远处传来犬吠,田间茅舍,人影绰绰。江芙听得、看得醉了,道:“怪不得仙妖贪恋人间,单是这片悠然的田园景致,又有何不爱?”   绣娘手指抓石块的边沿,勉强笑道:“我们是人,可以时时看赏这些风景。”   江芙叹气,托着腮道,眼神认真地凝向她:“绣姐姐,我小时候觉得做凡人不好。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大声笑,什么事都要听父母的,不像山野的鸟雀狐狸,可以恣意纵横。”   绣娘松了口气,认为她在抱怨凡间的规矩。她心里也是赞同的,一开始自己做人,犯了很多错,都是李郎不厌其烦地指教,谆谆教诲,才让她慢慢适应。   她不爱繁文缛节,但她爱李郎。   她笑道:“老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家都是这样的。”   江芙抬头,透过青翠的叶子,看湛蓝的天空。慢慢道:“人会不仅会生老病死,还会经历爱恨、欲·望、虚妄等等复杂的情绪。”   “强烈复杂的情绪,可以温暖彼此,也可以灼伤彼此。”江芙幽幽一叹,“于我而言,纵使富贵化车,夫妻之爱,也不敌自由与力量。”   “人间并非白蛇想的那么好,否则她也不会被丈夫畏惧,最后镇于雷峰塔。”   绣娘的瞳孔竖起,透着浅黄色的光,警惕地看着她。   春风转冷,地面扬起沙沙的尘土。一股萧杀之气袭来。   江芙暗暗可惜,她没有听进去。   这时,李善走出来,对妻子笑道:“爹爹要给咱们未出生孩子,取名叫旺财呢。”   旺财?像前世狗子们的名字。江芙不禁噗嗤一笑。   绣娘见丈夫说笑,周身的警惕寒冷减轻不少,只是仍对江芙戒备。   她几天都在想,江芙怎么说那样的话,像极了土地公。   一晚上,她忍不住,呼唤了土地公公,询问江芙的情况。   土地公听了她的叙述,也起疑心,遂感知百里,半个时辰后。   绣娘期待地看着土地公,问:“她是妖还是怪还是精还是魔……?”   “都不是。周围有见过她的动植物,都说她是个普通的凡人。”土地公又施法向江芙住得杂屋,没有任何异常,他点头肯定道,“是个人。”   绣娘不解:“若是人,为什么她要说那样的话?”   土地公皱眉,抚须道:“人家区区的凡人之身,都比你个小妖觉悟高。凡间再好,终究比不得山野自由。”   “绣娘,你不要久待这里。我最近总有不好的预感。”   绣娘撒娇道:“这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应该是他们害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土地公摇头:“强壮的并非强大的,柔弱的并非弱小的。”   好不容易将土地公劝走,绣娘想:既然土地公公都说是凡人,那就是个凡人。她没有什么顾忌的。   于是第二清晨,她拉着丈夫多躺了会儿。她枕在他的手臂,看着丈夫的俊容道:“相公,你觉得芙妹妹好看吗?”   李善惊讶妻子的问题,连忙道:“怎么能说这个……”   绣娘却不害羞,道:“就我们两个,什么话不能说。我们这也是为给她找个好婆家。”   “女子讲究‘德言容功’,不能只看容貌。”李善继续道,“要像你一样贤惠,才能算娶的好。”   绣娘闻言十分感动,道:“相公,我嫁的很好。”   她又道:“若是我们把妹妹留下。”   李善道:“她总得嫁人生子,哪里能老在我们家。”   “你纳了她就可以了!”绣娘双眼炯炯有神。她原是那天让二人交合,等有孕,再将其送走,届时令之早产,移花接木,将她孩儿当成自己孩儿。   怎奈何,相公和江芙都不配合。她只好想出下策,让丈夫纳江芙为妾。如此,就算自己不能生,也可让她为李家传宗接代。   她与李郎仍能白首偕老。   李善听她这话,差点从床上掉下来,慌忙道:“绣娘,你没糊涂吧?”   李善虽是童生,但也知自己几斤几两。家贫父闲,现在有了些起色,也是依靠江芙给的玉石,怎么能恩将仇报,纳人家做小老婆。   他起身,肃声道:“莫要说这样的话,若是被人听去了,对大家都不好。”他只当妻子怀孕后,说话做事不得体了。   等吃饭时,李善看见江芙,心里格外的不自在。江芙长得漂亮,他不是看不到,至于为什么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一是有家室,他也对自己要求高,不去想男·盗女·娼的事;二是,他自感降不住江芙,尤其那次瀑布交谈后。这女子心里桀骜着,哪里会瞧得上臣服普通男子。   绣娘见丈夫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她只得去找江芙,做她的工作。   烈女怕缠郎,好男更怕多情女子。   吃完饭,她进了江芙的卧室。李善宿醉书房后,江芙立马搬出了书房,住到刚修扩的杂屋去。   屋子里的土泥气息很快消散,整洁的被褥,桌边还放了瓶野花,自然清新的味道飘散空中。令人神清气爽。   绣娘的心都静了,她拉着江芙的手,哭诉道:“我真不想让妹妹走,女子嫁人犹如第二次投胎,若是嫁了个坏的……我都无法想象。”   江芙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不会如此的。”她的命运,从来都是自己掌握。   绣娘絮絮叨叨说了些,女子嫁错郎的悲惨事迹,又转话锋道:“到底是知根知底的好。”   江芙静静看她演戏,此时搭腔道:“姐姐,此话怎么说?”   “你李大哥人如何?”   “他为人端纯,不适合为官,适合做学问。”江芙道。不是所有男子都能成为卢秀生。   卢秀生亦是死板乃至迂腐,但他年轻时历经生死,性格得到了极大的再塑,又被冥王赋予青云之气。所以他能平步青云,有出头的那天。   而李善就没有那么好的官运了。不过的他情缘极好。   绣娘怔住,她没想到江芙说的这么透彻。她很快记起自己的目的,道:“考个秀才,若是能进一步做举人,以后日子都是不差的。”   “我很是喜欢妹妹。妹妹嫁到别家去,也不知人家深浅,日后如何。但是你在我们家,我和相公会一直待你好。”   对江芙,绣娘顾忌女子颜面没有直白说出。但意思已经到了。   江芙神情淡漠,甚至眼里透着一股冷意,令绣娘浑身发毛。   “姐姐为我的事操心,不如为自己多做打算。”   毕竟你雷劫将至。 第122章 狐嫁(七)   ◎因着两人都不愿意,绣娘实在无法,她总不能强拉两人入洞房。   她心焦的不行,……◎   因着两人都不愿意,绣娘实在无法,她总不能强拉两人入洞房。   她心焦的不行,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快两月了,她肚子里没孩子。大不了,生不出。   她听人说,孩子三四个月,容易流产滑胎。绣娘抚摸平坦的腹部,四个月了,不再“流产”,就不好流了。   计较得失厉害,她下了决心。   “我想吃鸡,大丫你今天杀鸡吧。”绣娘吩咐。   周大丫点头:“好。”小姑娘身手敏捷,很快抓到鸡,又提溜着进了厨房,手起刀落,杀的利索。   李老头看到,赞叹:“大丫,你骨子里性格,真像个男娃。若真是男人,有作为。”   周大丫听了,嘴角一翘。李家给钱不多,但是她想离李郎君近些,离他的家近些。   绣娘等她杀完鸡,趁她不注意盛了些鸡血。   吃完饭后,绣娘道:“整日在家怪闷的,我出去走走。”   李老头道:“怀着孩子,还是在家安全。”   “都四个月打了,稳定多了。我不怕不跳,就慢慢走走。”绣娘笑道,“爹,我不会有事的。”   李善也在旁边劝,还说要陪她。   绣娘道:“相公在家看书,我自己就行。”   她走到河边,和洗衣服的妇人打招呼。   “绣娘,听说你怀孕了。”   另一个妇人打趣道:“你公爹可是高兴的不得了,给翻修了房子,就等小孙子出生住新房。”   李家小夫妻,为人和善宽厚,是以在村里的关系很好。   绣娘害羞地点点头,忽然她脚下一滑,重重倒在地上。只耳边传来着急的声音。   “哎呀,倒了倒了,快……去扶起。”   “王嫂子,不好了,她流血了。”   众人都吓坏了,绣娘躺在石子上,血蓝红了衣衫,涓涓细流流淌血粉的水。   李老头在家喝酒,唱着山歌,正要出去找个老头说话,就听到有人喊:“李老哥,你儿媳妇在河边跌倒了!”   他手一颤,酒杯跌到地上,摔得粉碎。那人到院子里大喊,听得周围人心慌慌。   李老头捂住发痛的心脏,到书房给儿子说:“快去河边找你媳妇,她摔倒了。”   李善听到,霍然站起来,赶快和人去河边。   院里留下李老头,他心砰砰跳,头发晕。感觉脑海窒息,就在这时听女声说:“李叔,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夫?”   周大丫慌张不已。虽说她讨厌李老头小蒙小骗,但也没想让他死。   江芙给他诊脉,然后对周大丫道:“去厨房端碗温水,不要太凉也不要太热。”   周大丫“哎”声,赶快去做。   江芙给他输送了点真气,令他心梗得到缓解。李老头没有做过大错,但是小错不断,终究是折了寿,时间不多了。   等周大丫端水过来时,李老头的脸色已经缓和不少。   他慢慢吞咽温水,喘了口气道:“绣娘……孩子……我的孙儿。”   江芙淡淡道:“李叔,你先进屋休息。干着急也没用,还伤了身子。”   她与周大丫将人扶进去。   李老头睁着眼,耳朵竖起,时刻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和妇女的议论。“造孽啊,血出了那么多……”   “可惜了,好不容易怀上,就没了。”   李老头坚持起来,颤颤巍巍走到院子里道:“我孙儿怎么样?”   赤脚大夫丧气,有些叹息道:“孩子没了,给绣娘补补身子吧。”他们都是一个村的,谁家什么样,心里都很清楚。也知道李老头为这胎,是多么欢喜,多么在意。   “没了?”李老头双目瞪大,道,“不可能,我孙儿好好的。你们骗我,骗我。一心盼着我家绝后是不是?”   李老头虽看不出绣娘异常,但相处这几年,总是感觉到一些不适。冥冥之中,让他感觉,李善无子,是绣娘的原因。   好不容易怀孩子了,可是又掉了。   李老头感觉人人都骗他,都不想让他家好。   有个妇女害怕的后退:“老李哥疯了……”   “李老头,是我,你别打我啊!”   听着外面的动静,李善只得离开受伤的妻子,拦住手脚乱打乱踢的父亲,道:“爹,这是都是乡亲呀。那是二伯,这是四叔……”   可是仍旧不管用,李老头连自己儿子都打。   李善悲痛不已,为什么要在他历经丧子之痛后,又要历经父亲发疯。   为什么一夕之间,全变了,美好似乎在被渐渐戳破。   忽然,一锤头,李老头倒下。李善终于脱身,回头看,是周大丫拿着棒槌。   李善没有感激,反而气怒道:“这是我爹!”   江芙上前,蹲身探探李老头的鼻息道:“没有事,昏过去了而已。”   李善这才反应,找大夫看看。   赤脚大夫诊脉掀眼皮,道:“确实如这位姑娘所说,没有事。正好让他休息去。”   众人合力将李老头抬到卧室里,又纷纷安慰李善。   李善垂头:“多谢各位伯伯叔叔婶婶相助。”   大家看他心情低落,也就都退散了。   绣娘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闹剧,眼角流淌出泪痕。她原不是这么想的,她是想大家好好的,可是不知为何,变成这副样子。   李善安置好父亲,又让周大丫和江芙照顾他。   李善就回到绣娘身边,看到她脸上泪痕,只能强作笑颜道:“爹没事,睡一觉正好让他休息。”   绣娘泪眼朦胧,止不住的泪珠下流,宛若海棠凝露,哀艳凄迷。她道:“相公,倘若我不能生子,该怎么办?”   李善搂住妻子的肩膀,抚去她脸颊的泪道:“咱们两个人好好的,怎么可能没有孩子。只是小产而已,有很多人家的娘子,也不小心流过产,没事的。”   绣娘依偎在他胸膛里,仍旧觉得这怀抱温暖无比,可是她心里却揣了不安和猜疑。她道:“我……”   她咬牙道:“大夫和我说,我身子骨本来就不好,现在又流产,恐难有孕了。”   这是现实,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李善的手颤抖不已,绣娘感觉右肩膀处,湿润粘人。她侧首去看,然后握住丈夫的手掌,全是汗,冷汗。   他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努力读书,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惠及子孙。可现在他都没有孩子,更别说孙子了。   就这样,家里气氛阴沉沉的。   夜晚时,绣娘躺在床上,李善却没有来。她忍不住去看看,他在书房里,灯火燃着,正在读书。   她轻轻敲门:“相公太晚了,回去睡觉吧。”   里面传来淡淡的声音:“我今晚想多都会儿,就在书房里睡下。”   绣娘站在门口,看着丈夫想离去。   土地公却忽然呼叫她,绣娘犹豫片刻,终是出去了。   现在家里伤的伤,冷的冷,也没人注意她。   走出五六百米,走到一颗大榕树下。土地公俨然在那里等她。   绣娘问:“土地公公,叫我有什么事么?”   然而土地公的第一句话,就让绣娘不敢相信。   “你雷劫将至。”土地公道,“先去我洞府渡劫,我给你护法。”   “我怎么没感觉,我要渡劫了吗?”绣娘脑子都晕了,继而她算了算,是了,今年是她三百整岁。   人乃万物之灵,自是不用每百年都逢天雷。但是妖怪精魅,修炼有成后,每百年都要经历雷劫,以便退皮修身。   土地看她这副晕眩的样子,心中难以自抑的悲责,敲敲地面道:“你都忘了天雷这么重要的事了!我当年应允你和李善的因缘,不知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你若有事,让我怎么和你爷爷交待。”   原来土地公与绣娘的爷爷乃是莫逆之交。后来老狐狸年纪大了,修为减退,没有度过天雷,便走了。绣娘自成了土地公的责任。   可这几年,绣娘身边发生的事,已让土地公看不清绣娘的命运。   她本返祖有了五尾,在狐族衰微的今天,可谓是极具天赋,狐族首位。所以才三百就修炼有成,化为人形。   但她偏偏为情爱所迷,几次助李善,五尾去三。早已迷失道心,难有造化了。   土地公现下也只能,保护她的生命。让她不至于为情爱失去所有。   绣娘害怕天雷,她深刻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她爷爷就是这么走的。   可是现在不是离开李郎时机,她现在要是走了,还能再回来吗?   只怕,公公会逼着李郎娶新妇。她犹豫半晌,终是道:“土地公公,我过几天再走。”   土地公却是怒了:“天雷事关你命运前途,你怎么可如此儿戏。川蜀狐族皆对你无比期许,你不能寒了它们的心!”   此时的已是灵气衰竭的时代,妖魔神几乎没有再成道的。很多妖精连人体都修不成,只能开启灵智罢了。   这样一个天降之才,几百年不遇了。土地公不仅仅是为着友情,也是怜惜人材。   绣娘见他大怒,知道他这回是认真了。她除了对李郎痴痴外,为人很是机敏的。否则修炼也不会一日千里。她眼睛一眨,掉出金豆豆。   “二爷爷我错了。”绣娘哽咽,眼眶微红,鼻尖也发红,道,“我没有忘了您和爷爷的期盼,我往后一定好好修炼。只是给我几天的时间,我这就处理好和李郎的事。”   “若我带着满腹心事去渡劫,就算度过了,也会滋生心魔。二爷爷,您就多等我几天,让我利利索索的走吧。”   她称呼“二爷爷”,让土地公忆起与好友相处的日子,那时候绣娘还小,很亲昵自己,还不害怕地叫自己二爷爷。除她爷爷以外的,第二个爷爷。   他乍然又听见,心下又怜又喜又悲。   他郑重叮嘱:“绣娘一定要快点离开,去洞府渡劫。” 第123章 狐嫁(八)   ◎绣娘还在想,怎么和丈夫缓和关系。◎   绣娘还在想,怎么和丈夫缓和关系。   这几天周大丫脸色发白,做饭力不从心。她额头流着冷汗,只得对李善道:“李大哥,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养一日。”   烦心伤心事,一件接一件,李善也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丫头。他有些惆怅道:“你回家吧。”   周大丫听出他话语里的异常,忍住难受道:“李大哥,我不是偷懒……”   “大丫,你的秉性,我怎么不知。”李善继续道,“我家原是请你来照顾绣娘,现下……不需要了。这个月工钱,我照常付你。”   他将铜钱递给周大丫,比正常的月钱多出一半,给了一百文。   周大丫拿着钱,恍恍惚惚走在路上。她边走边忍不住哭,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辆牛车经过,差点撞到她。驾车的男人吼道:“没长眼睛,找死啊?”   周大丫不言不语,就站在那儿,把赶车人吓到了:“该不会是个傻子吧!”他害怕惹事,也不再计较,马上赶车走了。   周大丫抱着双膝蹲下,痛哭起来。一场窃来的美梦终究要醒,而醒之后,要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   一张帕子搭在她手背,凉凉的滑滑的。她感觉到后,抬起头,朦胧的水雾中,是江芙窈窕的身影。   “回去吧。有些事自有定数,不要再强求。”江芙叹气,对于李善,这两个女子都在强求。   若是绣娘专注修炼,她之前途不可限量。李善因家贫,又想读书,不能事生产。最终娶了吃苦耐劳的周大丫。   周大丫辛苦六年,供养夫君,终成秀才,有官府补贴,日子总算好多了。再过六年,李善会成为举人,他一生也将止住于举人。但是入了乡里士绅行列,一家人不愁吃穿,年年有余,   真正中进士为官的是他儿子。   江芙扶起悲戚的周大丫,把她送回家。   不过这都是原来的事,世间任何事,只要变动一下,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人的命运并不是固定的。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周大丫仍和李善有了纠葛。   绣娘端了饭碗,跪在李老头的床前,恳求道:“爹你吃口饭吧。”   李老头躺在床上,转过身,不理她。绣娘抹着眼泪,哀求道:“孩子没了,我心里也很好伤心……”   “哐当”一声,李老头把饭碗掀翻,起身暴跳道:“你就是个祸害,王母娘娘给我托梦了,李善娶了你会断子绝孙。”   他低头又看到撒了一地的米饭和肉,心里疼得不得了。他瘫坐在地上,手捏着颗颗饭米粒吃起来。   绣娘原是又惊又恐,瞧见他这副样子,愧悔不已。她伸手去捡地上的米饭,道:“爹,您别吃,我给盛新的。我吃地上的。”   “你走!”李老头生气地推开她。   绣娘见他情绪极为暴躁,也只能退下。   她想去瞧丈夫的书房,可每次得到的都是“要读书,不要吵”。   “绣姐姐。”江芙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之前厌她自作主张配对,可现在见她卑微到谷底,心里也很不舒服。   绣娘勉强扯开一抹笑,问:“饭在厨房里,我没先摆出来。你要饿了,先去吃,吃多少盛多少。”   “我说话不好听了。”江芙道,“绣姐姐你如今快乐吗?”   绣娘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李大哥不快乐、李叔不快乐……”绣娘以为她要责怪自己,然而下句话江芙道,“你也不快乐。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绣姐姐这里不适合你。”   绣娘咬唇,女子的直觉,江芙果然不是个普通人。不过她身上并无妖气,甚至隐约有正气。绣娘也不怕她。   “可我好生喜欢他。”绣娘望向东面的山。仿佛看到一人一狐,奔在山间,自由自在地玩耍。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绣娘抓住江芙的手臂,祈求道,“你就让我们在一起吧。我不能不想离开他。”   人的生命那么灿烂,又那么短暂。她真怕自己一如深山,再回首,李郎已老甚至埋入黄土。   上穷碧落下黄泉,阴阳两相隔,她就找不回他了。   江芙拨下她的手,道:“你知道,你们俩在不在一起,不是我决定的。”   三日后,年迈的周奶奶却领着孙女上门了。   “李铁鸡你给我出来!”周奶奶奋力喊道,声音虽无不高,但里面的人也听到。   李老头年轻时候,由于贪小便宜,还极为吝啬。别人都说他像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给他起了李铁鸡的外号。还渐渐代替了真名,直到后来,儿子有了些出息,大家才不叫了。   李老头听到了,火冒三丈,本来就因孙子没了,梦成空非常痛心。周奶奶的称呼,更是火上浇油。   他也不顾她年纪大,直接大踏步出去,要骂这个老不死的。   “老东西,你寿星公上吊——嫌活长了,是不是!”   这一番动静,搅动了过路人和邻居。   邻居的妇人过来劝道:“周家奶奶,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咱们别骂,别架火。”   周大丫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周奶奶瞅着他们的脸,又听到李老头的骂自己。她捂着胸口,愤怒又痛怜地说:“我别吵架?你们知道他儿子干了什么狗屁事吗?”   “读书都读到狗肚子身上了。”   在书房里读书的李善,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动静。但他没有出去,以为不过是街坊四邻吵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老头蒙了,继而生气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善哥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品性好。”   这话大家是赞同,李善和他老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泥里。   歹竹出好笋了。   绣娘也听到动静了,她是正在洗碗,赶忙擦擦手出去。   她走到篱笆前,看到围拢的人,愤怒的周奶奶,沉默的周大丫。她先是放身姿,问:“奶奶,是不是给的钱不够,我这里给。”   她知道自家公爹吝啬,以为是没给周大丫这个月钱。虽说这月没有干满,但也做了大半了。乡里乡亲的,应该给整月的钱。   李老头皱眉,气道:“谁让你给她钱!”   周奶奶一口唾沫,飞溅到这公媳脸上,扯着孙女对他们说:“李善对我孙女做了什么,你们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话一出,全场惊讶,都是不可置信,然后纷纷议论。   李老头吃惊:“什么……”   李家堂屋,李善跪在周奶奶跟前,两月前宿醉情形,已经回想过来。他苦笑,原来那晚不是梦,而是真的。他把大丫当成妻子了。   周奶奶坐在上座,道:“说道歉啊,赔礼啊,这些都没用。我一把年纪了,别糊弄我,我不怕死的。”   她与周大丫相依为命,村里没用合适可靠的男人,所以她就硬撑着口气,给孙女庇护,让她不要忙慌成亲。   她慢慢给孙女相看,谁知道,就出了这样的事。   李老头看自己儿子的神色,就知道他是真的犯了男人那档子错。李善虽然善良,但是为人有底线,不会无原则的让人占便宜。   所以他有时候发善心,李老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眼珠一转,在伤心和震惊的儿媳、沉默的大丫之间转。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个,反正周大丫干活比绣娘还利索。   他咳嗽了声,然后带上笑脸,凑到周奶奶面前道:“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是是我们家李善不是,那我们就会负责。”   周奶奶听到想要的话,对李老头的厌恶减轻了不少。   而听到此话的周大丫抬起头,绣娘眼神恐慌,她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   绣娘不顾伤心,立马道:“我也很喜欢大丫,我们家不会对她不管的。我以后会……”   周奶奶倒出茶杯的水,泼在李善身上。其他几人都是惊呼。   周奶奶冷淡而又坚持道:“我们家不卖女儿,我孙女是要正正经经出嫁。”   “否则。”她站起身,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宁愿流掉。”   李老头双眼放光,惊喜道:“大丫有孩子了?”   一直沉默的李善,此时亦是惊讶。   绣娘闻言只觉天晕地转,差点倒在地上,还是跟隐形似的江芙扶住了她。   她原是想让人代替自己生,仍当做自己生的,可是没有成功。反而阴差阳错让另一个女人有了。   人家也不愿当小老婆,人家要当大老婆。   这件事的发展,已经超乎了绣娘的掌控。她从主动变为被动。   周奶奶带着周大丫走了。   留下欣喜的,沉默的,伤心的一家人。   绣娘感觉眼前漆黑,仿佛看不到光。江芙看她实在撑不住了,于是把她扶到床上休息。   情让一只狐变得软弱,痛苦。   她拉着江芙的手,问道:“芙妹子,我该怎么办?大丫成了大老婆,那我呢?”   李郎曾和她说过,唯有夫妻方能同寝棺木,葬入同一个墓穴。   江芙道:“若是夫妻情深,怎么也不会散。你去问问李大哥。”   绣娘咬唇,她知道李善对自己好,但是他非常孝顺。若是公公执意……   她不确定,李郎还会要自己吗?   她心里煎熬,李善在书房呆住。   除了江芙与李老头,下午也没人吃饭。   但是饭菜,还是绣娘做得。   江芙盛了菜往自己碗里,就不夹了,看着李老头大块朵颐。她问:“李叔,对大丫的事你打算……”   李老头好心情道:“该办喜酒的办喜酒,我们老李家不亏待人。”   “那绣姐姐怎么办?”   李老头哼哧哼哧道:“三年都没孩子,不休了她干什么?”   绣娘手里的盘子碎掉,残汤溅了她一身。   李老头看见她,也不尴尬,只对江芙道:“过几天,你就能吃新嫂子的席了。”   绣娘疼到骨子里,走路坐着都不稳了。她明明是只狐狸,却像个病女子。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她无法安睡,一道雷劈下,晃得她眼疼。   她连忙施法,将这道小雷散去。   她惶恐不安,出门看着黑漆漆的天,她的雷劫来了。   雨里传来绣娘的叮嘱:“爹,李郎,芙妹子,你们不要出来,雨吓得大,还有雷呢。”   她连忙给院子施了个防护罩,人连忙跑向深山的防线。   一个被撞到的老头,生气道:“谁啊,这么毛毛躁躁。”   他仔细去看,呢喃道:“怎么像李家的媳妇,大雨天,跑树林子去干什么?“   他暗道奇怪,但想着自己的田地,就赶快去护苗了。   李老头听到儿媳的叮嘱,浑然不放心上,不搭理。   李善却有些紧张,他内心开始惶惶,这种情绪,甚至比听到周大丫怀他孩子还情绪。   他想起以往的温存,不由打开门去卧室找妻子。   然而屋里无人,只有棉被留有残温。   绣娘呢?   -完- 第124章 狐嫁(九)   ◎他天人交织,终究还是去找了妻子。◎   天上雷轰轰的响,李善的心突突跳,他不知绣娘去哪儿了。但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他恐她遭遇不测。   他天人交织,终究还是去找了妻子。   外面天色阴暗,还好是不是闪过的雷电,照亮了整个大大地。   披着蓑衣的老头,提着小灯,哼着小曲,走回家。   他看到迎面而来的李善,好心道:“李相公,我看绣娘往东边树林跑了。”   “两口子有什么矛盾,不要冲动,好好说。”他劝道,“大晚上出去,刮风下雨打雷吓人的。”   李善苦笑,道:“您老说的,不该吵架。”他向老人道谢,朝着东边去了。   在东山脚下有狐狸,火红的皮毛,粉色的瞳孔。一道雷狠狠劈下,砸在狐狸身上,登时皮焦肉黑。   这狐狸正是绣娘,她原是要去山中洞府渡劫。里面有狐族和土地公放的宝贝、布置的阵法。   没想到这次雷劫又快又猛,根本没给她入山的时间。只能趴在山脚,遥看洞府。   她也不敢呼唤土地公。她给土地公保证三日内就回洞府。在这紧要关头,多一日都可能丧命。但她是三日三日又三日。先要缓和与丈夫的关系,后又要讨好公公,没想到到又出了大丫的事。   她胆子大着呢,机敏地扒了根狐毛放在洞府里。那些灵力低浅,连人形都花不了的族人,还以为她是回来了。   绣娘误了时间,撒了谎,是不敢找土地公帮忙。她心里明白,若是土地公知道了她的作为,定会失望丧气,放弃自己,乃至放弃整对整个川蜀狐族的照拂。   她虽深爱李郎,但不愿连累狐族。又一道紫雷闪下,绣皮外伤不必说,这回神魂都松摇了。她趴在地上,发出吱吱的祈怜声:上天啊,求您绕我这条命,我还想回去看李郎。   屁股后面两条尾巴,摇啊摇。绣娘咬牙,她感觉度不过去了,那只能……   断尾求生。   只听有狐呻·吟嚎叫,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显得毛骨悚然。   在树林寻人的李善,没有看到妻子,于是继续向东,打算往山那边看看。他也听到了野兽嚎叫,自己虽害怕,但更多担心妻子遇到不测。   他咬牙,提起袍角,跑到山脚去。好在雨渐渐收了,雷也不打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草丛堆里。   那是绣娘的粉衫子。   李善哀呼:“绣娘!”他扶起妻子,乌云间已现出静谧的月亮,凄凄凉凉的光映照她惨白的娇容。   “娘子,醒醒。”他搂住血流不止绣娘,她上身下身,都在流血。只是一会儿,李善蓝袍子也沾染了大片血渍。   怀里的人,双眸紧闭,嘴唇青紫,并没有被他唤醒。   李善心如刀绞,胸膛生生被挖去块般。苍茫四野,寂静空旷,他忽觉此生唯有怀中人,与他贴心贴肺。   可她没了,那他该怎么办?   一阵昏疼袭来,李善胸口憋闷,有些不能呼吸了。几滴泪从他眼眶流出,男儿不轻易流泪,若伤心到极致,亦是要流泪的。   一滴湿湿的泪落在绣娘脸颊。她缓缓睁开眼睛,虚弱的呼唤:“相公。”   李善听到声音,再低头一看,惊喜不已。他缠斗着抚摸妻子的脸,失而复得,倍加珍惜,哽咽道:“我带你回家,找大夫。”   绣娘轻轻扯开一抹笑:“我没有受重伤的。”   她感觉雷劫度不过了,遂舍得一尾抵御了天雷。   李善疼惜道:“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不重,他知她素不让自己担心。   他蹲身,背起妻子回家。李善虽是读书人,但在乡村长大,所以体格强壮,背起轻飘飘的绣娘很是容易。   “别怕,我们这就到家了。”   绣娘听着丈夫温言,仿佛回到了两个初遇时。那时候,她尚未化形,不过还有三四十十年,也快了。   对于妖族来说,人间的三四十年,实在算不得什么,弹指挥间就过了。   她快要化形了,所以很是好奇人类的模样、习惯、喜恶。偶尔偷跑下山,去往那人间烟火。有一日竟被猎人抓到,她原想趁猎人不注意,就此逃脱。没想到一个小书童问猎人买了她,还放她归山林。   绣娘回山亦是念念不忘小书童,遂经常下山找他玩耍,还陪他上山采药。   一次一人一狐遭遇蟒蛇。小书童被蛇咬死,小狐狸自断一尾救了他。   二人又相伴如昔,可十年后,小书童长大了,要娶妻了。她与他玩耍十年,也知道人间的妻子代表什么意思。   她不想让别的女子,夺走他的温柔。她第一次渴望快点化形,可是问了族里的长老,求了徒弟公,也没有速成的办法。一年长的老树说,化去一尾的能量,可以快速化形。   绣娘犹豫了一年,她还剩四尾,因丢了一尾,被亲人族人责备。可是看着快要订亲的李善,她终是选择了提早化形。   若要再等二三十年,他在凡人里应有儿有女,甚至有孙子了。她再去找他就晚了。   不过她化形时,是躲着族人的,在李善村庄附近化形的。她没想到化形的雷劫竟然这么大,以往的百年蜕身劫,都没有这么严重。   她当年化形,是在东山山脚,与李善议论订亲的女子家,正是这一片。   没想到雷劫太厉害,这片的人家都遭连累,屋塌地裂,许多人丧命。虽非她故意,但是她间接造成惨案。   赶来的土地公十分气愤,好在他与黑白无常交涉,自己又化了一尾的灵气去庇护死去的灵魂,这才勉强过去。   “相公,我日后不能生孩子,甚至连普通的女子不如。”绣娘双眸有些空洞,“你还愿意要我吗?”   一尾救人,二尾化形,三尾弥祸,四尾渡劫。现在她还剩一尾,与普通狐族没有区别了,顶多是化形了。   李善脚步微顿,继而复行,他道:“绣娘,以往我不懂。可今日我看你躺在地上,血流不止,我忽然明白,就算没有孩子又如何?”   “我和你平平安安的,两人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好。”他眼泪闪着泪,嘴角噙着小,“孩子没有也罢。”   绣娘闻言,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击自己,她道:“相公,我……这生与你这段缘,我不悔,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李善笑笑,又担忧道:“你的伤真没事吗?我看流了很多血?”   绣娘道:“莫要担心,只是皮外伤,唬人罢了。血流到现在,已经凝住不流了。”   二人恢复往昔甜蜜。   “我爹那边我会去说。”李善道,“至于大丫,孩子我们照顾,也会照拂她和她奶奶。”   “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第125章 狐嫁(十)   ◎绣娘你貌美贤惠,我配不上你,祝你寻得如意郎君◎   李老头原是要等新儿媳进门,抱孙子的。可没想到儿子犯倔,非要原来那个不能生蛋的母鸡。   他气急败坏:“不行!你把人家大丫放哪里?”   李善想到躺在床上的妻子,道:“我和绣娘愿意照顾孩子,照拂大丫。”   李老头甩了他一耳刮,道:“你好没良心,人家给你生儿子,你不要她!”   “可是绣娘也为我付出了很多。”李善恳切道,“爹,这三年多,绣娘对您如何,对我如何?家里洗衣做饭,下地插秧,都是她,我怎么能抛弃她啊?”   李老头语塞,过了一会儿,梗着脖子道:“这些事情,别的女人也能做,不能非她一个。”   “爹,有几个向她公公丈夫都在,活却要一个人做的?”李善道。   李老头不说了,乡下女人能干,但是丈夫更能干。像绣娘这般,既当女人又做男人的,都是孤儿寡母,不得不辛苦。   绣娘躺在床上,听到丈夫为自己和公公争辩,心里柔软不已。心道,只要过了大丫这事,他们就没有阻碍了。   江芙端着一碗粥,递给绣娘道:“姐姐你前天一身血,把人吓坏了。我给你熬了红枣山药粥,补一补气血吧。”   绣娘端着热粥,心里羞悔,道:“我从前不该那样对你的。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她知道江芙不寻常,不愿意和她结仇,为李家带来灾难。   “我气已经消了。”江芙叹道,“只是你何苦如此。”   在前世,绣娘这样的女孩子,已经非常非常少了。她们会有喜欢的男子,但会保护自己,更会爱护自己,并不以伤害牺牲自己,去谋取一段恋爱。   “情到浓时,万般不由己。”绣娘道,“若有一日,你动情了,你就明白了。”   江芙垂眸,不与她争辩,提醒道:“我看绣姐姐,你印堂发黑,怕有灾祸,还是想法子避避吧。”   绣娘纳罕,自己都度过天雷了,近期怎么还会有灾祸,只道她随口说的。   周奶奶在家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媒人,也没等到李家人。她心下一沉,知道孙女这事是不成了。   她拉起周大丫的手,往赤脚大夫的医馆走。   周大丫正坐在床边缝小衣,她想象着将来孩子穿上是什么可爱样子,肯定和李……郎君一样好看。   未想到,奶奶就拉着她走。她奇怪:“奶奶,我们要去哪儿?”   周奶奶走的稳稳的,道:“我带你去把孩子拿掉。”   周大丫震惊,道:“奶奶,我们不要等……”   “还等什么?”周奶奶气愤道,“傻丫头,李家不会来了。李善那小子对绣娘情深,只怕不会为了一个孩子娶你。”   周大丫摇头,眼泪簌簌流下,向来像个男娃的她,如今倒有了柔弱姿态。她道:“我不信,奶奶他会来的。”   那晚的梦成了她下半生,再无法忘记的美好。现在她离梦只有一步之遥,怎么甘心破碎。她挣脱奶奶的手腕,跑向李家的方向。   周奶奶望着孙女的身影,悲哭道:“作孽啊。”   “李叔!李……”周大丫还是不好喊李善。   李老头听到熟悉的声音出来,一看是周大丫,连忙请进家。李善看到她,身子微僵,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进了正堂。   “丫头,你来了。”李老头亲切问道,“吃饭香吗?睡觉安稳吗?”   周大丫点头,害羞地瞥了眼李善,道:“多谢李叔挂念,我都还好。”   李老头听了,心里稍稍放心。   李善双拳握紧,给自己勇气,道:“大丫,我对不起你。”他撩开袍子,跪在她面前。   上回他也跪了,不过是跪在周奶奶跟前。现在他跪在周大丫面前,是为了赎罪,为了真诚的道歉。   “我和绣娘会好好照顾你,以及你肚子里的孩子。”他咬牙道,“只是……”   李老头忙去拍他道:“别说了别说了!”   李善任由父亲拍打,仍旧坚持把话说清楚,道:“我和绣娘感情很深,她为我操劳不少,我不能负了她。”   周大丫听完,双眸呆住,半晌道:“所以,李大哥你不要我,不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吗?”   她站起身子,慢慢朝外面走。李老头在身后叫:“大丫,你别听他说话!”   周大丫昏昏沉沉,脚步虚浮,一把栽倒在门槛。李老头的心提上去,只感觉心脏高速跳动。他伸手去抓周大丫:“我的孙子。”   李善也去拦她。   但是周大丫还是先他们一步,跌在地上,好在她清醒过来,先捂住了肚子。   李老头眼前都黑了,他头晕胸闷,也重重倒在地上。   赶来的绣娘与江芙,赶快去请大夫。   赤脚大夫,看着他们,感叹李家这回真是倒霉又出名了。   诊看后,他眉头皱起,单独对李善道:“你父亲,年纪大了,有心疾。说句实话,不是长寿的相,也就在这几年了。”   李善感觉天旋地转,他哭着道:“先生,您要救救家父。”   赤脚大夫叹气:“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你还是让你少动怒。这一动怒,他痛的更快。”   李善只好点点头,想着带父亲去县城看病。   又听赤脚大夫道:“周大丫……”   这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事,也不得不面对的事。他道:“她如何?”   “人还好,只是胎位不稳,有小产征兆。”   李老头醒来时,李善守在床边。   “你……我孙子怎么样?”   李善只能捡着好的告诉:“孩子还在。”   李老头这才松口气,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这个孙子,也要大丫做我的儿媳妇。”   他眼里露出决绝:“你要是再偏袒那个孤女,我就……”他感觉喉头一腥,用手去捂,鲜血从指缝流出。   “爹,你等我……”李善慌张,忙去给找大夫。   李老头拉住他道:“我要你娶大丫,我要在活着时候,看到孙子。”   “好,我答应您。”李善痛苦道,“您松开我,我去找大夫。”   绣娘看见丈夫出去,想问他什么事,忽听有狐叫。她寻声赶去,一只火狐在树林等他。   绣娘上前,蹲身道:“我这就回去看您,您别担心。”   等好生安抚后,她又赶快回家。现在李家躺着受伤的李老头、周大丫,她还要回去照顾他们。   “绣娘。”李善叫住她。   绣娘不好意思道:“相公,我刚才去地里拔了野菜来吃。这就去做饭。”   “我对不起你。”李善将一封信给她,不敢看她眼,转过身,“你我就此分离,我会把家里的现银都给你,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绣娘你貌美贤惠,我配不上你,祝你寻得如意郎君。” 第126章 狐嫁(十一)   ◎小狐狸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她情根被抽,忘了关于李郎的一切。◎   烈日雨天,都有一个美貌女子站在李家院前,呼叫“相公”。   村里人都知晓了,李善与绣娘和离,要和周大丫成亲。   大家也知道成亲的原因,周大丫能生孩子,绣娘不能。只是看到绣娘痴痴守在那儿,很多人都不免心疼,劝她回娘家。   绣娘痴怔,泪水滑下:“我在尘世,只有李郎一个亲人罢了。”   闻言,以为她是孤苦一人,都更是怜悯,有的送食送衣,还有送钱的。甚至有媒婆要给她找新人家。   “绣娘你不能生没关系,那刘家已有三个儿女,你嫁过去就是当娘享福的。”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在旁听的女人,都好些意动。   媒人有夸张嫌疑,但这户人家殷实,家中三个儿女都快成人嫁娶了。她嫁过去也不用受气,就是享福的。   绣娘摇摇头:“我只要李郎,不要旁人。”她一一拒绝旁人好意。   最后人也都渐渐散去,江芙端出些食物递给她。   “李大哥和大丫的婚事定在一个月后。”   绣娘天旋地转,道:“我不信,郎会这么无情。”   不论她信不信,一月后,李善与周大丫的婚礼还是举行了。   小山村,统共就那些人,那些事。出个新鲜事,大家都要讨论许久,更别说成婚嫁娶这样的大事。   绣娘站在人堆里,心下一阵酸痛。他们成亲时,李家贫寒,李善也没有考上童生。所以他们只零稀地摆了几桌,穿上红衣就叩头拜天地了。   现下他着红袍,李老头特地租来一匹给他骑,神俊异常,比之当年又多了沉稳。一行人吹锣打鼓到了周家。   周奶奶塞给孙女私房钱,抚摸她的脸颊,道:“咱们家穷,给不了你好嫁妆,只能几床被褥。”   “你和李善的婚事,源头虽不光彩,但终是你为他们家开枝散叶。”周奶奶道,“日后和他好好生活,孝敬公公,体恤丈夫。”   周大丫抚着肚子,给奶奶磕了三个头,泪洒衣襟,道:“奶奶,我走了。”   若没有绣娘出现,李善因家贫,没有说上东山脚的那户人家。是周家不嫌弃他,和他结亲。   出乎意料,这两人最后仍在一起了。   绣娘一路跟随,迎亲到李家后。李老头坐在上面,两个新人给他叩首。   堂下的绣娘,心已经碎成一片一片。   她失魂落魄走开,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呼救声。   “李老头倒了!”   “快去请大夫。”   ……   众人一片慌乱。   绣娘听见,赶忙回去,她挤过人群,去看李老头。李善的手触碰到她的手,心中一颤。二人相看无言,唯有泪凝。   随后大夫到了,却是人救不回来了。   李善在这个月间,曾带父亲去城里看病,可是得到都是村里大夫一样的说法。   李老头从开始的恐慌畏惧,到后来的坦然,只想让他和周大丫赶快成亲,好令孙子顺利出生,他死也甘心了。   李善为了父亲走得安心,冷着心肠不去想前妻,只当娶新妇,过新的生活。   没想到婚事变白事。   上午吃酒席,下午吃丧宴。众人都感叹李家今年时运不济。   晚上,李善为父亲守灵堂。周大丫热了白粥给他吃。他推却,跪在堂前,道:“我不饿,你吃吧,别饿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周大丫默默陪他一个时辰,身体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才退去。   “李郎。”   柔柔软软的声音唤他。   是他喜欢、爱惜的女人。三年同寝,日夜恩情,怎能转瞬忘怀。   他转身,女子虽是浑身缟素,但确实是他柔媚的绣娘。   他方欲前行,却止住了,道:“这么晚了,姑娘请回吧。”   绣娘声音婉转,如泣如诉:“相公。”   李善听这个称呼,鼻头微酸,仍旧道:“姑娘请回。”   他们和离了,她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重新恢复未嫁之身。   李善将她请出去,恰逢周大丫。看到二人,大丫手里的食盒落下,她心里惶恐。本就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幸福,她害怕原主人再抢回去。   只要她招招手,他就回去了。   周大丫眼前黑晕,耳边听到有人叫她,声音却越来越小。   她倒在地上,身下流出血。   李善目眦欲裂,他不想继失去父亲后,再失去儿子。   江芙赶来,与他们把人抬上床。她诊脉后沉吟:“大丫本来身体就亏损厉害,孩子虚弱,现在忙累,这肚里孩子保不住。”   她说了实话。   李善痛哭:“都是我不好。”他捶打自己的头,仰头喊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经历了丧父之痛,又要经历丧子之痛吗?他将头撞在墙上,绣娘拦住他身子,随他痛哭:“李郎,不要难过,我陪你。”   看着他仍然痛苦,绣娘道:“我可以保住大丫的孩子。”   李善听此,怔住,慢慢转身:“绣娘,你说什么?”   我可以保住你的孩子,因为我爱你,所以爱屋及乌。   他的痛苦……或许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不听族中长辈所言,硬要入世,搅乱他的命线。   绣娘温言软语,施了小法术哄了他去睡觉,重回到周大丫的床前。   江芙按住绣娘的手:“不要冲动,不要做傻事。”   绣娘双眸平静,不舍、害怕、欢喜都付之一炬。“我不想看他痛苦,他的欢喜是我的欢喜,他的悲痛是我的悲痛。”   江芙可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但这是在别人愿意,强烈想改的基础之上。   绣娘的做法,她不赞同,可她也没办法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去强迫别人。   “你真的想好了吗?”江芙蹙眉,“绣娘,你见过川蜀外的天地吗?闽南全年几乎无雪,东北几乎都是雪。还有不一样的小伙子,你们还没见过,你就决定止步于此,你不后悔吗?”   “若是人人都想要更好的。”绣娘微微一笑,“就找不到更好的,因为总会有比上一个更好的景色,更好的人出现。”   “我已认定李郎就是最好的。”绣娘道,“也无需别人说什么,我不在意也不后悔。”   “只是还请姑娘帮我一个忙。”她取下脖颈的红绳,绳子下系着滴皎洁的水滴,散发月亮般的光芒,水露般的雾气。灵气四溢。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我是人,是个修道者。”   “还请将这枚坠子送还东山狐族。他们必会重谢姑娘。”   绣娘吐出内丹,小金球飞入大丫的口中。半晌,绣娘人体渐渐解散,化为圆形。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只听有狐嚎叫。   化作小狐狸的绣娘,望月奔赴。   江芙跟随,小狐狸跑过人户,涉过水田,穿过树林,最后倒在山脚。   一只体积硕大的火狐,从山顶闪电似下冲。   在绣娘阖眼前,她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她的父亲是一只不会人话,不会化人形的狐。   大狐狸俯身,用鼻头触摸倒地的小狐狸,继而仰天发出悲嚎。   从土里钻出一个瘦矮的老人,他用拐杖敲地,老泪纵横:“这是何必?”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我不该纵容你下山的。”   江芙出声:“敢问仙长可是此地的土地公?”   老人拱手一礼:“正是小可,道长有何事。”   江芙看看地上的两只狐狸,有些悲怜道:“我与绣娘相识一场,愿意尝试救她。”   土地公听了,惊喜交加:“道长若能相救,吾和川蜀狐族必当重谢。”   大狐狸尾巴一摇,好似在点头。   江芙含笑,上前蹲身,将冥王送的仙丹塞入绣娘口中。   不过片刻,小狐狸竟睁开浅粉双眸。   土地公欣喜,继而走到小狐狸跟前道:“绣娘,你触犯族规,沉溺情爱,不思进取。我收了你的情根,日后专心修炼,你服还是不服。”   旁边的大狐狸,摇摇尾巴,似是赞同这个决定。   绣娘虽被救活,但失去内丹,已不能口吐人言,发出吱吱的声响。   江芙懂得兽语,她说的是:“小狐愿受责罚。”   土地公把手放在她头顶,抽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丝线。绣娘疼得打滚,发出凄惨的叫声。而大狐狸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   半个时辰后,长丝线捏成团。土地公手中升起火苗,情丝燃成灰烬。   小兽奄奄一息,大狐狸伸出嘴唇舔舔她。小兽渐渐恢复生气。   土地公对大狐狸道:“日后你要好生看管她,勿要再入歧途。”   他继而转身对江芙行礼:“多谢真人相助。在这一片有事,尽可吩咐我。”   江芙点头。   只看月下,大狐狸又嚎叫起,从山上跃出几百只狐狸,颜色各异,有白,有黄,有红,甚至有冰蓝色。他们皮毛都浮现淡淡的灵气,可知素来清修修炼。   大狐狸再一声嚎,几百只狐狸以他为首,前膝屈下,似人类般行礼。此一时,蔚为壮观。   江芙颔首,以示回礼。她走上前,在绣娘懵懂的眼神里,将绣娘给她水滴坠,重新戴回她脖颈。   这坠子,蕴含了极强的月华之气,对妖的修炼,大有帮助,对修道人也大有益处。相当于宝玉护体。   绣娘已决定以命保大丫的胎儿,自是活不成了,毫不犹豫把坠子交给她。可见她对自己的信任。   江芙摸摸她柔软细腻,似火霞的皮毛。她问:“你是谁哇?”   小狐狸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她情根被抽,忘了关于李郎的一切。   江芙笑眯眯道:“好好修炼,不要贪玩。”   小狐狸随父亲和长辈们还家,一跳一蹦,像人间的小孩子。   皎洁霜华下,她忽然扭头冲江芙一笑。   那笑纯然天真。   -完- 第127章 梅子水   ◎你喝了,我没喝◎   江芙别了辞别李家,欲启程前行。   李善怕她有危险,送她十里。当到码头,巨峰屹立,江水滔滔,船家招呼揽客。人声水声喧腾,他赠银钱,让江芙保重。   他忽道:“那晚我见到绣娘,是梦还是……?”   “绣娘来过。”江芙望那青山,云雾缭绕,似有火狐奔跑玩耍,道,“她给大丫送了药,便回家了。”   “家?”李善惊疑,绣娘曾说,她没有人间没有亲人。   “她有一个远方爷爷,住在深山。她去陪她了。”   李善听此,心才放下。前些日子,晚上闷累,恍惚大丫腹中孩子出事,好在次日醒来,母子平安。只是见不到绣娘了……   她看到自己成亲拜堂,定是伤心,所以回深山远亲家了。   “她安全吗?”   江芙上了船,笑着看向他:“她很安全,此后无忧了。”   “那便好。”李善自语道,与江芙拱手告别,又走回家。走了一时半刻,听不到波涛滚滚。头顶烈日,他感觉脸上湿润,以手逝去,满是泪痕。   伤心不觉,觉时已泪满襟。   江芙乘舟,船家热情,说起当地风土人情。江水淼淼,清风吹拂,吹散一江痴。她转身,别过码头。   十里相送,只为问一言。   可是缘分既散,何必相念。   又或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芙自眉山,沿岷江向北,驶过都江堰、汶川,又弃水登陆,去了绵阳、德阳,最后停留巴中。   她边玩边做善事,在蜀中名声鹊起。因她是少有外出游行的女道士,所以百姓称呼为“妙真人”。   这日她去阆中,看嘉陵江玩。街市上摆卖的水果、茶水,吆喝叫卖。天气炎热,几个大汉聚拢茶肆喝梅子水。结账时,却是不认。   他们仗着人多,把茶碗扣在桌面,道:“我们哪里吃水了,不过是进来看看。你就说我们几个骗喝的。”   为首的汉子,脸面焦黑,摸摸脸上的汗水,道:“莫不是看我们哥几个好欺负。”   五个赤身汉子,手臂刺着清纹,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摊主脸色发白,又气又怒,心里却有些害怕。   茶肆里喝茶的客人见此,怕惹事上身,纷纷付了茶钱走了。只有个梳着道髻,穿破烂衣袍的老人在那坐着。   摊主是个年轻小伙,今日父母有事,就只他一人在这里守着。年轻气盛,难免咽不下这口气,道:“你们喝了茶,不付钱,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   他朝街坊四邻喊道:“大伙评评理。”   渐渐,周围行人聚拢,连小摊贩也过来凑热闹。有几个全程看了的人,站出来说话。谁知,为首汉子头一扬,比当场许多男人都高处半头,举起拳头,逞凶威胁:“哦,你看到?是你?还是你?”   被他指对的男子们,看他眼里凶光,瑟瑟发抖,不敢说话了。   江芙站在人群里,穿着灰纱道袍,戴着帷帽,遮住容貌,但身姿气质仍是很抢眼。若非这场热闹,许多人都要瞅她了。   她欲要出手,就在这时,茶肆里唯一个客人起身。   老道士端着碗,踉踉跄跄走过来,还撞到了为首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双目怒瞪,正要发火。老道士已从他身边滑走,对摊主道:“我梅子水里喝出了木片,你赔我!”   原来这道士是找事的,那和他们就是一伙人。汉子们一听,都收回拳头,变成看戏人。   一波未平,又出一波事。摊主这回心里是真慌了。他年轻的脸皮,涨红道:“不可能,我娘好洁,刷锅水都跟清汤似的。尽早她又刷了遍锅碗瓢盆才走的……”   那几个汉子好笑,忽又想起自己也喝得是梅子水,他们脸色一青。其中一人喝道:“没准是你煮汤时,滚进去片子了。”   说完,他一提摊主的领子道:“你汤里有木片,想喝死你爷爷们吗?”   老道士半碗汁水荡漾,那小木片随着飘浮,似一叶小舟。他凑到汉子们身边,指着碗里的木片,道:“你们也喝出来了?”   汉子们点头:“咱们得让他赔钱。”   摊主闻言脸色一白,原来只是吃霸王餐,现在反而倒要钱了。   老道士却哼哼冷笑,对围观的人们道:“大伙听到了,他们是喝了茶水的,却谎称没喝,不想给钱。”   围观人们纷纷议论,大多数是本地百姓,熟悉茶肆的老板,也信他诚信买卖。只是这明显是那几个汉子要找事,他们身高马大的,比南方人都要高出一头。故人们心里清楚,但也不敢出头。   五个大汉见着老道士反水,为首的上去就给他一拳。   老道士矮身躲过,退避到人群那边,碗里的梅子水,未洒一滴。他冲惊慌的人们一笑:“给大伙变个戏法。”   只听“轰隆”一声,碗里的小木片落地,长成粗壮的大树,咔嚓压倒在那五个汉子身上。   摊主在他们旁边,却没有受到丝毫危险。   五人胸痛,肺喘,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他们连忙求饶:“道爷,俺们错了,再也不敢了!”   摊主回过神,走到被人们包围的老道士跟前,施礼谢道:“老神仙,真是感谢您了。以后您来这喝茶,我不收钱。”   最近川蜀地方闹匪患,来自其他地方汉子聚集一起,烧杀抢夺。若非这个道士,摊主定是要挨揍。   老道士一笑,手一挥,那树自动站起来,又恢复成小木片。他拈须道:“尔等勿要再害人,若是再被我碰到,可不是被压着这么简单了。”   那五人身上一松,互相扶着起了身,连忙道:“俺们以后好好做人,是再也不敢了。”   说完给老道士行礼。   为首的汉子从袖子里掏出铜板,递到摊主手里,赔罪后,赶快溜了。   这一幕,可谓大快人心。   “老神仙,您有生子药吗?”   “老神仙,我爹病重,你能去看看吗?”   ……   众人簇拥他,祈求他。   老道士一个鲤鱼打滚,钻出了人群,甩掉那群人跑到小巷子里。   “道长。”清泠泠的女声响起。   他暗道糟了,早知就不该管这闲事,被人缠上了。   他扶着墙抬首看,是个年轻窈窕的女郎,却做着道士打扮。   他心下微松,道:“女冠有事?”   女郎掀开帷帽,老道士瞥见她容貌却是一惊。   并非单单被美色吸引,而是她精莹神秀,骨相清透,实乃修道有成之相。   “原来是真人。”他笑捧道,这女冠修为不下自己,他不知她来意,不愿结仇,只好客气有礼些。   江芙亦是笑颜:“我请道长喝酒,能否赏面?” 第128章 论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老道当年因全真管得严,所以才入了正一。他没别的爱好,唯独嗜酒。听到有人请他喝酒,乐得笑开怀,与她亲热不少,道:“女冠不嫌我糟老道碍眼,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在尘世打滚惯了,依仗宗门和底牌,是以并不畏惧这年轻姑娘。   于是,大街上有这样副奇怪景象,年轻女冠身侧跟着个老道。女冠气质高华,衣着素净,虽看不见脸,但觉是个美人。老道头发胡须微乱,穿着补丁的道袍。   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丑一美,给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吸引了整条街道人的注意力。   随母亲买菜的小孩不走了,拍拍手,好奇道:“娘,姐姐怎么和老头子走在一起?”   那挎着菜篮的妇人,忙拽过孩子回走,嘴里还道:“羞死人了!为老的不尊,为小的不知羞耻,男女有别,这么大人了,还牵扯走在一起!”   旁边的小贩听了,嘿嘿一笑,接口道:“除了娼门里,不就是寺庙道观的腌臜事多。”   卖鱼的老婆婆,叹一声“罪过”,劝道:“都是道长,我们不要乱去猜疑,会遭天谴的。”   ……   议论纷纷,说好说坏的都有。他们看得老道浑身不自在,只暗叹:不该嘴馋,这下子坏了清名了。   女冠似乎看出他不适,出声问道:“道长后悔和我去喝酒了?”   老道被戳破心思,脸色一红。   “他说任他说,我本清白,道心自俨然不动。”江芙道,“我是出家人,何惧俗世流言。”   “说得好!”老道士带着似歉意,道,“是我执迷了。咱们修道除魔无愧于心,人家说几句,咱们就倒了,那可不成。”   随即他恢复笑嘻嘻,边走边说,与江芙互说了名字身份。   老道俗家性命刘长万,道号百秋子。   老道听说她姓江,又是位女道长。他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蜀中女侠妙真人?”   江芙听他又称呼女侠,又叫真人的,不由好笑,道:“我只是个修道之人罢了。”   随即,二人进了最大的一间酒楼。小二就在大堂坐下,江芙施了层法术,外人看着是两个平常人坐这吃饭。   老道也不客气,对小二要最烈的酒。   小二殷勤地端上酒瓶,道:“这是我们店,我敢保证是整个蜀地最烈的白酒。”   老道咧嘴一笑:“白酒?我来尝尝。”他抓过酒杯,舌尖一舔瓶口,幽幽酒香蹿入鼻喉,他陶醉感叹:“你个小二还算实诚。”说完,迫不及待喝了一口。   醇烈清香,不负烈名。他放下酒瓶,看到对面的江芙,这才想起,是人间请自己喝酒,自己却连主人都没问,就先喝了。   他不好意思道:“江道长,我……”   江芙笑道:“刘道长,洒脱豪迈真性情,这并无不妥。”   随后二人又交谈了番术法道义气。   正一教,以画符驱邪为主,降妖除魔,安民卫道。不过如今,人间灵气少了,修道者少了,妖魔也少了。江芙的名号能穿入这些道士耳里,一是她乐于助人,二是听闻她有玄妙术法。   刘长万见她不喝酒,也不吃菜,拈须略思,然后起身执壶给她倒茶,说:“此等山野小菜茶水难入真人法眼,我这有一雪泉,可供解渴。”   只看他手中茶壶,倾倒的不是澄碧的茶水,而是雪白,涓涓细流的泉水。   江芙举杯一饮,甘甜清冽,沁人心脾,入了喉肠,似乎清洗浊气了般。   她轻轻放下空杯,道:“此乃峨眉冬日的雪泉。”   刘长万惊讶,他在峨眉雪巅,搜集的泉水,用师父相传的乾坤袋保存。只有遇到看得上的人,才会拿出邀饮。实乃平生得意之事。未想,这小姑娘竟一饮便知。   他再低头看去,江芙喝完的茶杯旁,一朵雪莲绽放。   晶莹剔透,太阳摄入,还闪着五彩光芒。原来是冰雕而成。   他不由赞叹:“江道友的幻术好生厉害。”   他想秀一手,反而被对方秀了一手。   不过这花不是幻术,而是江芙用雕的,然后保存至今。她笑而不语,没有细说,知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修道为逍遥,修道为填不平罢了。”   后面一句指明她的道心。   刘长万听了,略一皱眉道:“我知晓道友不仅除邪,还管人间事。”   道家讲究避世,除魔卫道是本职,他人恩怨,应顺其自然,而非插手逆转。所以江芙的行为,很多道士不能理解,也不明她的根基,所以就没有接触她。   江芙反问:“道长在茶馆时,为何不平呢?”   刘长万一笑,然后道:“我是冲动了,偶尔小事管管也就罢了。可是涉及人间的娶妻生子,官运前途,生死大事……,我不敢管了。”   他指的正是江芙在闽南的作为,她为卢秀生指点,又插手风尘事,被当地百姓编成了戏本。   青天卢大人为民解忧,美貌女冠特来相处。   百姓此举虽亲,但对修道之人,着实有些轻佻。   见对面的人没有动怒,刘长万自觉年纪比她大好几轮,又看她根骨极佳,实乃修道的好苗子。相逢即是有缘,他不想这般人材,被浮名所迷,堕毁前途。   于是,他继续道:“所谓改人运命,改得好了,皆大欢喜;若是改得不好,他生嫌隙,或是仇恨,那就是结仇了。更何况,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我从前也这般想过。”江芙为自己倒了杯人间茶水,冒着热气,虽无道山雪泉甘甜,但有炊烟暖意,她道,“刘道长应该听过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当人拥有济世能力,却两眼空空,看病者,苦者,执迷者,穷困者……痛苦不堪,只叹一声:人间悲苦。和塑泥的菩萨神仙有什么区别?只是挂着,并无人气。”   “修道之人终究还是人,是人就还有气,怎么能做泥雕木偶?”   她这一席话,令刘长万思索。近几十年,他不似师兄长辈们深山修炼,而是蹿入尘世,对民间疾苦,深有体会。   江芙一叹:“至于道长说的,改运是否会结下仇怨。这人拥有强烈的渴望愿力,希望得到公允,那么他已经失去很多了,又怎么会在乎失败?”   “只要有人相助,他已是很感激了。”   “若是闹事不诚者,我也断不会饶了他。”江芙道,“何况怎能因噎废食?人间尚有许多医者穷人白费诊看。我能做的,比他们还要多。所以我不想避着,不想漠视。”   “我想无论是佛还是神,没有一个是因冷漠成道的。”   “我不要求别人做什么,我只要求自己为同胞做些什么。” 第129章 江龙招婿(一)   ◎一绝色佳人,宫装彩饰,抬首间与她双眸相凝。◎   江芙一席话,令老道陷入沉思。如今天下灵气衰竭,天才灵杰少了,妖魔鬼怪也少了。专门降妖除魔的正一教也入山不出,唯独他馋嘴,痴缠尘世。   得道之期,眼见无影。他空有一身术法,又能来做什么?   刘长万一时想不通,也不去钻牛角尖了。江芙也不再提此话,二人复谈起术法,相互交流。一老一少好不融洽,倒似平辈般。   “既到阆中,就该赏嘉陵江。”李长万提议道。   江芙颔首,随二人去到这长江的大分支。青山掩映,树木葱郁,河水滔滔,令人犹感乾坤之大。   几所小船停泊,招呼道:“可要过河?”   刘长万与江芙相视,点头,跳入小船。江风浩荡,青山不改,只听那划船老叟道:“两位是要赶回家过节吗?”   江芙疑惑:“过节?”   刘长万掐指一算,又抬首望暮霭之天,道:“今日是中秋佳节。”   “原来是中秋。”江芙虽也能算,不过甚少算节日。她出门在外,与家中甚少联系,过节什么不过是徒惹烦忧罢了。   许是今日中秋,起雾的天空映照一轮圆月,光晕虽浅淡,但轮廓清晰。   江芙踱步至船尾,垂手拂去江面的白雾,一轮圆月射映。忽的波面泛起涟漪,现出金碧辉煌的建筑,楼台宫舍,美婢娈童,华服鲜丽。   一绝色佳人,宫装彩饰,抬首间与她双眸相凝。其艳丽的眉目增添厉色。   江芙暗道:冒昧了,惊扰了。   刘长万察觉她有异,道:“道友有事?”   江芙起身,宽袖一拂,波面宫舍丽人皆散,白雾重新笼罩。她道:“这嘉陵江可有什么不同,或是什么传说?”   刘长万虽也到处玩,但到底不是本地人,一时摸不着头脑。那划船的老叟加快速度,道:“看来我们今日不巧,遇上白雾,怕是江龙有异,不让咱们在这上面游船了。”   “江龙有异?”刘长万倒听师父说过,嘉陵江有条千年老龙,颇受东海照拂,是以长存未亡。   “这也是我们私下传的。”老叟道,“也不知是真有龙,还是假的。但是江上起白雾,确实是天气有异,不可再渡江。我快些划至岸边。这钱,我就退你一半。”   刘长万有点道法,但也不敢大意,毕竟灵气衰微之下,大能后代还在,这世间就有世家高手,强者隐士。   “江道友,我们着陆吧。”刘长万倒。   江芙点头。   刘长万施法增快小船前行的速度,江芙增设了小船的保护罩。二人相视,这才安心下来。   然而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老叟惊呼,恐惧:“江水倒逆了!”   只见小舟周围的江水逆流,几息就成为一个大漩涡,小舟则是漩涡的中心。   刘长万伸出腰间的葫芦,吹了口气变大,只见那大葫芦托起小舟。   老叟吓得呆愣,继而狂喜,对着刘长万道:“您是仙人,仙人保佑,我今天有福了。”   刘长万伸手示意他冷静,道:“莫要害怕,莫要言语。”这嘉陵江既然有主,他不想与主人对上。   江芙看向水面,皱眉,那小舟下的葫芦因为逆流前行,已经有破损征兆。   她加了个保护罩,可是有了保护罩就不怎么前行了,没有保护罩,又被江水冲击。   刘长万暗道,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看着根骨都不过百岁,术法竟然如此稳固,当真是后生可畏。她在蜀中名声鹊起,也不足为怪了。   他看向她,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二人飞渡嘉陵江。不知道友你……”   刘长万虽是筑基,御剑飞行千里,腾云驾雾尚不能,但是飞过江面还是行的。毕竟道家的轻功与心法都是天下一绝。   江芙知道他担忧什么,道:“我是无碍的。”她又望着发抖哀求的老叟,道:“这位老伯便让我带着吧。”   那老叟一听,嘴唇煽动,他看向刘长万,他更相信这个年纪大,又显露了本事的道长。   刘长万看出老叟的担忧,也为了江芙的安全,决定揽下这个活,道:“还是我来吧,我自小戏水,水性不错。”   老叟也道:“多谢女道长,还是让这位真人来吧。”   江芙看他们二人坚持,想着给他们二人护法也一样,然后点点头。   刘长万丹田沉气,聚精凝神,提起老叟,喝道:“江道友,我先行了。”   江芙点头:“刘道友先行,我自去护法。”   那小舟下的葫芦瞬间化为小点,被刘长万收起,没了葫芦庇护的小舟,也被江水冲击成碎片。   老叟听到声音,不由回首,看到多年相伴的小船被炸成碎片,惊恐之中夹杂伤心。   就在这时,一个大浪花拍打过来,似有神般,要留下他们。   刘长万提人飞江,浩渺之中已费了不少气力,这时候再遇上这么大的浪花,感觉自己要葬身嘉陵了。   “天要亡我?”刘长万心中暗悲。   那浑浊浪花拍过来时,竟被一柄长剑打碎。刘长万侧首,原来是江芙出手,他不禁赞叹:“江道友好手段!”   江芙在那老叟肩膀,轻轻一拍,想给他输送真气。因这几番变化,老人体力消耗,重要的是心态不稳,容易猝变,生成大病。   又一道浪花拍过来,眼看就到岸边了。刘长万与江芙同时把那老叟拍向岸边,二人被这道大浪席卷,窒息不已。   江水的浊气清气,咸涩苦涩都涌上刘长万的喉咙。江芙本打算提起刘长万上岸,便在江浪中看到两个虾兵。   “好麻烦,费了半天才翻船,翻船又过了半天才入海。”   另一小妖道:“有一个老头子上岸了,我们怎么和公主交待?”   先那小妖眼珠一转,道:“咱们就说两人。”   “嘿!你真敢撒谎,三公主法力高强,耳目甚清明,若是被她知道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被她知道,我们放走了一人,更没好处。再说,白雾茫茫,浪涛灼灼,她就是有通天本事,能知晓江面到底几艘船,船上几个人?”   那小妖被他说服。两只小妖压着昏迷的江芙与刘长万进入深底。   甲虾兵看看江芙,嘿嘿笑道:“你别说这凡间的女道士,长得还挺好看。”   乙虾兵倒不注意这些,心底也有几分慈悲,道:“当今天下,修行不易,二人也算小有成就。我们把他们捕来,三公主会怎么对他们?”   “那可不是我们关注的事情了。”   甲虾兵,哼着歌,押着二人前行,忽的平地摔跤,摔得虾脸烂了。   他捂住脸跳脚:“晦气,晦气,怎么好好走路也能摔倒。”   乙虾兵没好说出来,他觉得是他说话太多了。   经过这一摔,甲虾兵也没有对旁人外貌评价的心情了。   他们朝水牢走进,给守牢的两个螃蟹招呼道:“三公主让看好的凡人,尔等不要给看丢了。”   刘长万感觉耳边哄哄的,先是水声,又有人音,气味也不断变化,方才海鲜味道很重,现在好多了。   他慢慢睁开眼,只见幽幽蓝光映入眼帘,自己破烂道袍浮动,有海草缠绕,细小的鱼虾游过。   在昏暗的环境下,他震惊不已,在看到淡然坐着的江芙,稍稍放心。   “江道友,咱们二人还活着吧。”他又四处打量,三面皆是墙壁,唯独一面无强,却是巨大的水瀑流下,那些细小的鱼儿就是乘着这水而入,然后四散。   江芙点头:“我们自然是活着的。”   刘长万心道:也是啊,看这里虽然压抑,但是也不像是阴森恐怖的地府。   他又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   “恐怕我们掉入了嘉陵江的水底。”   刘长万长大嘴巴:“水底。”   嘉陵江作为长江的大分支,水宽水深,正常人入深底,怎么还能活着?   他指着自己的嘴巴:“我怎么还会说话!”   除非生活海底的妖怪,人类入水没多久就因没有空气,被憋死了。刘长万觉得太不可思议,忽而又想到什么,道:“那乘船的人在哪里?”   他心中惊惧,害怕因着他乘船的缘故,牵连这凡人,令人提前死去。这般尘缘事他沾染了,被师父长辈们知道,还不得气死。   江芙安抚道:“不要担心,你我二人沉底之前,已经合力将他推入岸边。”   刘长万这才放下心,于是恐惧担忧过后,他上蹿下跳,摸摸石头,又舔舔泥地,跟个小孩似的:“江道友,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江芙看着他这般小孩模样,不由失笑。也正是他童心未泯,凡心未断,这才踏入红尘。   那水瀑又宽又长,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何而去。刘长万想着,总不能老待在这里,他对盘坐的江芙道:“我穿这个出去试试。”   江芙沉思:“你不怕被打,就去吧。”可惜刘长万好奇心起,已听不进别的话,还没等她开口,这人就窜进瀑布。   那密集巨大的水流砸向他。刘长万既窒息又模糊,看不清前方了,他心中憋着口气,学道三百栽,连一道门都出不去吗?简直有辱我天才之名。   在他奋力之下,竟然伸出半个脑袋了。   外面还是水,到处是水,光线却亮堂,珊瑚熠熠发光,松柏屹立,还能看见远处的几座建筑。这不像是荒芜的地方,倒是像有群体居住般。   他正在思索,一个大大的钳子向他伸来,把他吓了一跳。   这要是砍在他脖颈,不是正好身毁了吗?   “被关进牢里,还不老实,是想死吗?”一个又红又大的螃蟹出现。   “妖怪!” 第130章 江龙选婿(二)   ◎一貌美少女,彩绣辉煌,披帛飘飞,执双剑跃上殿,轻巧灵美。◎   好在刘长万回神快,取出袖子里的画符就要往螃蟹脑袋贴。可他拿出时候,画符已经湿透了,不管用了。   完了,完了。刘长万身子发抖,不知如何是好。一道白练将他揽回。   正是端坐的江芙。   他惊魂未定,这时瀑布被打开。两个三丈高的巨蟹,手持刀戟,围住他们二人。   “尔等罪犯,竟然不老实。”其中一个狠狠道,“是要吃苦头对面?”   刘长万赶快抽出背上的桃木剑,朝那螃蟹砍去。只听得铿铿的声音,宛若刀剑砸在金石上,没半点松动。   “哈哈!”那螃蟹道,“你们人间的小把戏,对付不入流的小鬼还行。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我们这些天生灵长的。”   刘长万气愤,手上却不肯认输,口中道:“就你也配为天生灵长的!”   “滥杀生灵,只怕遭天谴!”   此话一出,两个巨蟹俱是惊怒。天下灵气缩小,本就开智不易,所以最怕人说有碍于修炼的事。当下两妖也不顾江芙,只专心围剿刘长万。   刘长万座山有山,好不辛苦,只看江芙坐在石块上,笑盈盈看着。他心道:这小妮子是个深藏不露的,几番下来,都有后招,这次也不例外。   他也不要老脸,呼救道:“江道友,你可不能光看着啊。快救救我!”   两个螃蟹听他这么说,又看看似乎柔弱的凡人女子,笑道:“好不羞耻,向娃娃求助。”   “不羞耻,被娃娃打败才羞耻。”江芙起身,手中有一把长剑,正是刘长万在江面看过的。只看她抽出剑身,寒光凛冽,一股煞气向他们袭来。   素手举剑,只一招砍向刘长万左边的螃蟹,那只螃蟹的大钳子,瞬间被砍下,有绿色汁液流淌。   “痛煞我也!”那只螃蟹抱住自己的残肢。   另只螃蟹也被剑气镇到,他感觉这女道士不对劲。加之龙宫中三公主武艺超群,甚至比几个兄弟都强,所以他不敢轻忽女修道者。没想到今天就来了,差点着了道。   那螃蟹犹疑了几秒,决定去搬救兵。女道士的那柄剑实在太厉害。   刘长万看到有只螃蟹跑了,他着急道:“江道友可不能让他走了。”   于是一柄长剑破空擦过前跑的螃蟹,看着竖在面前的宝剑,一股威压下来,令他屈跪在地。   他冷汗涔涔,这是把有灵宝剑,千年难寻。   不过片刻,形势就调转。两个看守的巨蟹成了阶下囚,江芙与刘长万成了审视他们的。   刘长万心中不免郁结,他一开始以为江芙天赋虽好,但也比自己差一筹。随后几番下来,就知她不逊色自己。然而最后这一下,自己却不敌她。   他有些疑惑,这小女孩根骨真的才几十年,怎么比他还厉害,想自己也是踏踏实实练了二百多年。   不过这是别人辛秘,也亏人家相救,自己才得以存活。刘长万也只好把这些疑惑,藏在心里。   “你们是何人?”刘长万皱眉道。   “我们是嘉陵江水牢的两个看守。”   刘长万抬首,望那水蓝的头顶,慢慢道:“这就是嘉陵龙王的宫殿?”   那受伤的螃蟹捂着伤口,殷勤道:“我们这里哪是龙宫,龙宫距水牢还有二十里呢。小小水牢而已。”   江芙道:“那你们为何要掠我们下水?”   “这可不是小的主意。”受伤的螃蟹委屈道,“我们只是听从命令,关押三公主的犯人。”   刘长万与江芙相互疑惑:他们怎么成了三公主的犯人?   于是便问:“我们和三公主并无仇怨,怎么就成了她的犯人?”   “这……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另一只话少的螃蟹道:“我们三公主修为甚高,脾气也有古怪,许是你们不知什么地方坏了她心情。”   刘长万摸摸下巴:“还能这样?”   “未免骄纵了。”   江芙叹气:“你们四海几江的公主,大多高贵而肆意。”   “啊……”受伤的螃蟹笑道,“女道长还真是知道的多。现下子嗣孕育困难,尤其龙女破壳不易,更何况平安长存的龙女。遂都是娇贵的。”   天下生灵修炼都难,更何况灵体有孕,是以龙子龙女格外珍贵。   另只螃蟹道:“我等放两位道长出去,以赎罪过。”   “对对,今日中秋,我们龙王选婿,正好趁乱将您两个送出去。”受伤的螃蟹说完这话,就被同伴瞪了眼。   多话!   江芙见此,起来好奇心,道:“选婿?是给谁选?”   “是给我们三公主选。她脾气古怪,但貌美修为高,四海八大江两大河的青年单身俊杰都来了呢!”受伤的螃蟹详说,继而又恳求道,“我这胳膊伤了,还请道长给修修。”   怪不得他这么殷勤备至,江芙与他们也算不上大仇,加上他们又不是主谋,遂给那螃蟹接上了大钳子。   江芙与刘长万,稍作打扮,被两个螃蟹送到城门。   “再往前,我们去救惹人怀疑了。”他们两个是看守水牢的,忽然到城门口,确实太扎眼了。   江芙点头:“你们回去吧。”   两个螃蟹行礼告退。   刘长万却看江芙站在原地,他问:“江道友咱们该走了。”   江芙站在珊瑚后,看城门口来往的鱼虾龟水母等,她道:“我想去看看这三公。”她观这城门口,偶尔也有龙子龙孙经过,但她都能看出他们修为,也自感十足把握打过他们。   她想知道这三公主是什么人物,为何要抓他们。她感觉和自己关系比较大呢。   她瞅瞅吃惊的刘长万道:“刘道长走吧,贫道上岸去找你。”   刘长万闻言,咬牙道:“江道友留下,我怎么好走。”   江芙一笑:“我是真好奇这龙宫宴会什么样,这才留下看看泥。若是刘道长跟着我,丢了性命,我可就罪过了。”   自从修为越高后,江芙对自己的性命看得重,却又看得没那么重。短短几十年,她活得肆意精彩,若为这种生活断送性命她也是甘愿的。   刘长万也是笑道:“俺也好奇,人间公主选婿是瞧不上,但是撞到龙宫公主选婿,比人间公主选婿更难得。不可错过。”   “也去悄悄那些青年俊杰什么样?”俗世百年,他哪里有过这番的奇遇,当下豪气顿生,既来龙宫,若不游一番,岂不是白来?   江芙继续观望了会儿城门,就见巨大的城门合拢。她转身对刘长万道:“咱们也去尝尝这选婿宴的的饭菜。”   “好极好极!”刘长万笑道,“给咱们掠过来,也得赔酒陪菜,聊表歉意才行。”   于是江芙变作一个男子,峨冠博带,手持羽扇,气宇轩昂,让刘长万眼睛都直了。   他叹道:“我知江道友幻术了得,可没想到这么厉害,竟连我也看不出你的来历了。”说着他也给自己变幻了下,变成一个较小的少年,笑嘻嘻道,“我给江道友做随从。”   江芙哈哈大笑:“刘道友,你堪比孩童。”于是拿着羽扇在他额头轻点,加了层幻膜,“这般,你不易被察觉。”   随着海底天色沉下,二人混进入宴的客人人群里。   那嘉陵龙宫,修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楼台相连,甚至雄伟。十步一婢女,皆是貌美,也无畜类的形态。   二人离宾客群,稍稍远些,装作赏景色。   刘长万不禁感叹:“人间帝王也不如一个江河的龙王啊!”   江芙接口道:“江河龙王不敌四海龙王啊。”二人相视,俱是一笑。   “那可不是,不过一小小的江龙。”忽有一道声音插入,“若非仗着我们东海的势,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们看去,说话的是个穿着绿锦袍的中年男人,舔着大肚子,脸又圆又胖。   江芙不动声色,拱手附和:“东海之势,在下也要耳闻。特别是几位王子,真乃天之骄子。”   那中年男人一听,面露悦色,道:“你还算识货……识相。我给你说,东海几个龙子,最厉害的莫过于四王子……”   他正说着,后面一个虎背熊腰,戴黑冠,穿黑甲的男人呵斥:“龟莫,你跑哪儿去了,还不快过来伺候本王!”   绿衣的男人脸色一抖,话也不多说了,转身去服侍自家主子。   江芙对刘长万小声道:“我估计,这人的主人就是东海龙王的四子。”   透过几人,有道凌厉的目光穿过,江芙垂首不语了。一道沉甸甸的步子过来,黑漆漆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刘长万已经脸色苍白,身子站不稳了。不止是他,还有周围其他客人。   来人身上有很重很重的煞气,手里见过血的江芙知道,这人杀戮非常重。   好在那人瞥了她一眼,就不再有什么了。   待他们随着进了宫殿,灯火辉煌,上座的嘉陵龙王,看着四五十模样,模样倒是和蔼,对着他们道:“诸位请坐。”   人们各自找座。江芙就在临近座位坐下,长板凳,上有长案,桌案摆满了水果糕点,果酒,一股股清香飘入他们耳鼻。   绝非凡间的果实能比,这一看就是灵气十足。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袍子,温润方端的男子朝江芙道:“道友,此乃我的座位。”   江芙惊讶,这上面莫非有名字吗?她再一低头,桌右上角确实有字——东海龙六子春。   江芙尴尬起身,躬身施礼:“我施礼,粗心大意了。”   六王子温声道:“无事。”   只是他身后的随从,倒是板着脸,还瞪了刘长万好几眼。   江芙与刘长万小心出去,江芙叹气道:“如此看来咱们吃不成这宴席了。”   嘉陵龙王可真鸡贼,每个桌案都写了客人的名字,这样就防止闲杂人混进来。   为了不被人发觉异常,江芙觉得他们还是退下的好。   一个粉衫侍婢,袅袅行来,施礼道:“东海太子殿下请真人过去。”   江芙看到对面列座的男子,脸色微红,点头:“我这就去,有劳姑娘了。”   刘长万眼前一亮,不由捅捅江芙:“江道友,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朋友。”   来龙宫赴宴的大多都仪表不凡,但太子皎容貌俊美,气质高华,亦是独树一帜,若非神情过于冷漠,甚至可为冠首。   太子皎金冠银甲,不减初遇风姿,还愈发沉稳了。他身后侍从仍是黑鲲。   不过黑鲲目不斜视,显然没有认出她。毕竟谁也想不到,才三十年,她就是金丹之身,而且现在已是巅峰。   妖族活的长,但修行比人类慢,他们几百年上千年才化形,步入金丹巅峰也要再过个化形的时间。   未想二人是在这么尴尬时候相逢。江芙有些不好意思。太子皎起身,颔首示意她坐。   刘长万这回是真的震惊,他方才有猜想,但没看到这么震撼。   想着江小友,法力和灵力都比寻常的修道者厉害,有些奇遇,结交些大人物也是正常。刘长万的悬着的心放下,既然江芙认识这什么太子,至少不用担心被赶出宴会了。   江芙拱手道:“许久未见殿下,风姿更胜往昔了。”   “是么?”那双清冷的金色眸子,含着笑意,似冰雪融化,柔风拂过。   江芙只是客套的吹捧下,缓解下尴尬。没想到这人还要再问下,她只好道:“是的。”   嘉陵龙摆手,席间响起雅乐。太子皎与江芙并坐下。   刘长万没这待遇,可是看这龙宫仙女,听这龙宫仙乐,亦是大开眼界,十分欢喜。   尴尬之后,江芙不再言语。他们上次相见时,她拒绝了太子皎。这下他来嘉陵江应是相亲的。   只是她不由纳罕,据她所知,太子皎除了和渤海明月公主有过婚约,解除了后,也没再有这方面的传闻。   他贵为一海的太子,若是联姻的话,找其他三海的龙女,才更好,不失身份,也能得到最大的助力。   不知他怎么来参加,这江河的选婿宴。   江芙想痴了,面前的一只冷白的手执壶倒酒。   冷冽的声音响起:“喝酒消除些疲乏。”   她举起酒杯谢了谢,然后一饮而进。果酒进肚,一股暖流四散,驱散她堵塞之处,令她神清气爽。   她不禁一笑。   太子皎见她笑了,也是莞尔,又给她倒了一杯。   他身后的黑鲲纳闷,自家殿下为人冷傲,鲜有朋友,怎么会认识这人,还亲自给他倒酒。   刘长万看江芙喝酒,心中艳羡。亦是暗揣:这江道友是个女娃娃,这条东海的龙对她亲昵,莫不是二人有情。   一人一龙,刷新他下限。不过以往也听过,龙王爱上凡女的故事,接了凡女入海,赐予她长生不老。   这也算是长生的法子?他摇摇头,可叹自己个老男人了,是不是也能和话本说的那样,遇到个美貌仙女龙女之类。   “感谢诸位贵客降临我嘉陵。”龙王笑道,“就让我爱女为献上剑舞,以迎贵客。”   听此言,各海江河的俊杰们翘首以盼。   一貌美少女,彩绣辉煌,披帛飘飞,执双剑跃上殿,轻巧灵美。   江芙微惊:这三公主便是她在船尾对视的女郎。 第131章 江龙选婿(三)   ◎她对着太子皎说的,却拔出长剑指向江芙◎   笙箫妙乐中,剑影惊鸿,腰肢婀娜,似贵女游园,文士闲庭信步,既美又雅。令人目不转移,刘长万痴道:“真乃是人间绝色!”   旁边的黑鲲瞥瞥嘴:“这是嘉陵江龙宫。”   扮作青年的刘长万忙低头,惊出一身冷汗。海底龙宫,哪里轮到他个凡人置喙,若是被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随后不敢再言语。   忽然一道海螺声插入,原本海螺的只吹一调,不知主人如何改造的,竟然与普通乐器无二。还多了低沉庄雅的音色。   殿内许多双眼睛看向吹海螺的人,江芙惊讶,是方才自己占了人家座位的——东海六王子。   她又看看神目端正的太子皎,这人不就是他兄弟吗?   太子皎问:“可有事?”   江芙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忙摇摇头。   太子不动声色瞥向她方才看的地方,然后给她端来一叠米糕,道:“他面善性狡诈,非良善之辈。”   “那就是传说中的笑面虎?”江芙自语。   修炼有成的人,耳目聪敏。她的低语自是被太子皎纳入耳里,他沉思片刻,道:“这么说很形象。”   江芙闻言轻轻一笑,不知他是真懂了还假懂。   三公主本就厌烦相亲,又见有人出风头,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就更加烦躁。剑气肆意,耍舞的长剑并未开刃,却被她使的寒光凛冽,旋挑刺折,都带着杀机。   显然伴奏已不合适,唯有那道螺声加速变音,追上了她的节奏。   嘉陵龙王刚要紧张的心,这便放下,摆手示意宫廷乐手停下,仔细扫看那伴奏的王子。   江芙坐下面,深刻感受到这强烈甚至暴戾的剑气。她不由自问,自己可以做到这样吗?她握着手中的玉杯,酒水清澈,映照她清冷坚毅的眉目,又看看身侧的太子皎,怎么感觉自己和他越来越像?   修炼久了,面相都冷清甚至冷漠了吗?   她摇摇头,绽放出一抹笑。她不是任何人,不是太子皎,也不是这位三公主。她就是她自己,有自己的道,自己的剑。   她很期望与这位公主打一架。   太子皎微皱眉,他感觉到一股升境的玄妙,不是他自己,而是周围的人。   “她的剑虽利,但也太戾气,会伤人伤己。”太子皎道。   江芙看着那美貌的公主,不由真心赞叹:“她和明月真的不一样,我还是很喜欢她这样潇洒的性子。”   太子皎疑惑:“你应该没有接触过她?”怎么会了解她?又怎么会喜欢她。   江芙神识里的凌波剑,蠢蠢欲动,它想和三公主打一架。   “以剑识人。”江芙道,眼睛看向公主,不再移开。   最后一剑,三公主刺向吹螺号的王子,强大的剑气令春不得不停下。   “呵。”三公主艳丽的眉毛扬起,傲声道,“你好弱!”   饶是六王子春脾气再好,也不免神情黯下来。上座的嘉陵龙王起身,走向他们,道:“是我儿不懂事,还望六王子体谅。”   他本就是来求联姻,壮大自己的势力,并不想来结仇。看见龙王亲自下台,他拱手道:“也是我无礼去附和了。”   此话一出,睨着看他的三公主神色缓和,也是施礼致歉,这场小风波就此过去,又上来美人佳肴,笙歌欢起。   只是三公主已经不在了。   殿内许多龙子龙孙不由失望,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们谈论她。原来三公主名字叫霞光。江芙心道,这名字还挺温婉,人却潇洒强势,与太子皎站在一起,最强夫妇,不由失笑问旁边道:“你也是来相亲的吗?”   太子皎肃容道:“我只是闲游汉水,嘉陵龙王邀我过宴。”末了他看向江芙,添了句:“并未告诉我是什么宴。”   但凡他入海过江,多会被人邀请,他基本不去。只是嘉陵龙王与他父亲交好,又对他殷勤备至,太子皎闲来无事,就去赴宴了。等到宴会开始才听得别人说,是选婿宴。   他心中烦闷,原本是走的,却看见了江芙,就没有走。   江芙明白他是在向自己解释,只是没有必要,她道:“殿下想参加什么宴会,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随口问问。”   由于主人公——三公主并未再出现,很多人兴致缺缺地离席,不多时宴会就散了。   殿内剩下收拾打扫的仆婢,还有零稀几个客人。六王子春与一个高大的人同向太子皎走去。   “三哥也在,早知道就和弟弟一起走了。”六王子温文尔雅,当看见江芙时,眼睛闪过一道光芒。   “三哥。”另一个人道。   江芙恍然,原来一个俊雅,一个可怖,这两个都是太子皎的弟弟。   只见他微微颔首,那个高大的王子变告辞了。   倒是六王子不走,他随太子皎走,太子皎随江芙走。   领头的江芙倍感压力,身侧的更是刘长万双腿发抖。看到他的窘迫,江芙反而好多了。   “三哥,你觉得三公主如何?”六王子春道,“你们两个年级相差不大,她还是使剑好手。自从三哥你和明月的婚约散了后,父王可是为你着急呢。”   太子皎冷冷的目光扫向他,道:“你事情很少?还是学会嚼舌了?”   江芙差点笑出来,没想到平日高冷的太子皎说话竟然能这么毒舌。   六王子也没有生气,反而笑道:“三哥不要生气,小弟只是随便问问。若是你无意霞光,弟弟就不客气了。”   他眸光扫向江芙,觉得她与自己三哥关系不一般。   正在他琢磨时,忽听一道女音响起:“什么东海太子,我可不稀罕。我劝你早早出嘉陵江!”   说话的正是三公主霞光,只见她早已脱了舞衣,身着黑白劲装,提着长剑,英姿飒爽,也高不可攀。   太子皎神色冷漠,牵着吃瓜的江芙在她身边走过。   身后的几人都震惊的说不出话,黑鲲结结巴巴道:“殿下,原来他不是您的好朋友,而是……情人啊。”   龙性本淫,别说跨性别,跨物种恋爱的都有。长期生活海底的黑鲲虽然单纯,但是这些事情也懂。   刘长万吃惊,倒不是认为这什么太子癖好龙阳,他知道江芙是女身。他是为二人竟然如此亲密而吃惊。   六王子笑眯眯看着二人,早先太子皎就那方面冷淡,表面传闻对明月深情,实则他压根不喜欢那女人。现下喜欢男的,也是能为他冷淡找到原因了。   六王子抹了抹下巴,心道:看来三哥子嗣艰难了,要是以这个借口,能不能把他拉下来?退一步,自己生了娃,送给他?他脑海浮想联翩,霞光却怒了。   “你侮辱我。”她对着太子皎说的,却拔出长剑指向江芙。 第132章 过渡·   ◎殿下并无龙阳之好◎   刘长万屈身挪过三公主的剑,令身后的江芙猝不及防,她手中化出凌波,只待情势有变,以作应对。   他指尖被利刃化出一丝血,本人浑然不觉,嬉皮笑脸道:“公主何必动怒,我们道长与太子是友人,您有什么事大可和太子说,万不比牵扯旁人。”   六王子春也在旁附和:“公主误会了,我们都是被你的风姿倾慕,无半点不敬之心。”   恐惧之中,强撑着的刘长万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小子追求女人,骨头都软了。   三公主眉间的不善却未褪去,她正要说什么。太子皎抬手,一阵飓风袭来,将她连同身侧的侍女逼退。   “嘉陵江就是如此待客的?”太子皎冷声道,“还是说不满我东海?”   最后一句话说出,令三公主身边的侍女们冷汗涔涔。她们可以配公主胡闹,但不能有损家国大事。   太子皎生气了,饶是六王子春再怜香,也不敢上前相助。   三公主傲然而立,衣襟飘荡,并不怕他,亦是冷言:“我对东海自是没有不敬,两家交好,是我嘉陵之幸。只是……”   她扫过太子皎,淡淡道:“我对太子殿下并无男女之意。你既然有龙阳癖好,就不该求娶我。”   她的侍女们闻言,纷纷心碎。嘉陵龙虽说选婿,但看中的唯东海太子皎一人罢了。   这位殿下出身高贵,修为高深,也无泛滥的情史,在龙族里简直是股清流。侍女们还想随公主嫁入东海,好有机缘服侍这位殿下。   女子修为再高,也终究也嫁人,嫁好人家才是。可没想到太子皎是个……她们不由掩面垂泪。   对于随侍的表现,三公主不禁蹙眉。她除了是女儿身外,自觉比兄弟们强上太多,现下比不过太子皎的修为,但终有一日要超过他。这些侍女得她教化,竟还倾心自己的对手。她心火愈发盛了。   无辜躺枪的江芙,茫然无措,继而咳嗽起来,她道:“公主你误会了,殿下并无龙阳之好,我与他也只是普通朋友。”   太子皎双眸竖起,怒道:“公主若是无礼,就休怪我无礼了。”   六王子春挡在二人中间,道:“既然公主和我兄长都没有意思,那更不必打架了。”   他对公主道:“若是嘉陵王知道您和我兄长打斗,恐怕对您不利。”   三公主死死盯了六王子片刻,便领着人走了。   她与江芙擦肩而过。   江芙听到她说:“你看起来很眼熟。”   江芙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认出自己来了。她有些忧虑自己的幻术,决定与刘长万出嘉陵江,少惹麻烦为好。   太子皎叫住她:“方才是我连累江道友了,我想请你和你这位朋友一聚请罪。”   六王子不由惊讶,太子可是从不来服软,更别说和别人道歉了。   江芙摇头:“无碍,说来也是我们给殿下添麻烦了。” 第133章 江龙选婿(四)   ◎脱单进行时◎   江芙拒绝了,要与刘长万出宫门。   谁知道,这时候宫门已关,等闲者都不可出入,唯有选婿结束才可离开。   刘长万抹抹额头的汗珠,无奈道:“真得等公主选好驸马再走?”   海底张灯结彩,个个喜笑颜开,怕是仅有他们二人,很难出江。   江芙点头:“也无妨,人间公主选婿咱们看不着,海底公主选婿看一回,热闹热闹。”   刘长万盯着她,忽然嘿嘿一笑。   江芙不明所以。   刘长万害怕她误会自己无礼,连忙道:“江道长,我终于在你身上看到人气了。”   “之前你神色淡然,处事从容内敛。若非你身处红尘,比我长辈们还像修道者泥。”刘长万下腰间的葫芦,饮下酒,笑道,“可是你既入了红尘,又怎么会没有心绪波动。”   “那日你说得话,我记得清楚。”刘长万倚着石壁到,“神皆做好事,心里记着人。可神也有情绪,要不然怎么会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江芙闻言,不由失笑:“你说得正是。”   她理理长袖,挑眉道:“不瞒刘道长,我也并非端着,只是这世间,大多时候没有什么好笑的。”   刘长万忽然站直,摆正好仪态。原来是身穿黑衣的黑鲲过来。   “道长,若您在其他地方住不惯,可移步我家殿下侧殿休息。”黑鲲又看看旁边的男人,总觉得这个道士眼神不纯,他捏着鼻子道,“陪同的您的道长,亦可前往。”   江芙眉间一怔,她没想到,他连这点都想到了。   她是个女子,刘长万是个老头,嘉陵龙王自不会邀请他们参加选婿宴。他们不过是混进来的。   刘长万眼睛亮亮的看向她,毕竟谁也不希望睡桥洞。   江芙笑着应答。   二人在黑鲲的带领下,到了太子皎暂住的宫殿,巍峨高峻。嘉陵龙王的宫殿虽多,但并不是每个都这般威严华美,显然他将太子皎奉为上宾,甚至期望结成姻亲。   黑鲲带他们进入侧殿休息后,就退下了。   刘长万打量周围的金器玉器,然后对她道:“你笑了。”   江芙不解:“我笑得时候不多,但并不是没笑过。为什么偏偏这时说。”   刘长万选了个房间,道:“我就在这里睡了,老头子享福了。”   他坐上床,对门外的江芙道:“你遇到那个太子时,你的情绪是不一样的,更偏向人。”   他叹息:“你并非修炼无情道,也步入正一教,按说找道侣也是寻常。”   “可是你看上的男子,却不是一般人。”刘长万问,“你能驾驭他吗?”   江芙觉得好笑,一是他说自己喜欢太子皎,二是他要自己驾驭太子皎。   她觉得第二个问题比较有意思,遂问道:“你为什么要说我驾驭他。凡间不要要求女子顺从男子,男子驾驭女子吗?”   刘长万挠挠背,斜睨了她眼:“小姑娘信那些腐言腐语?爱是相互驾驭的。现在是他能驾驭你,你不能驾驭他。”   “若你和他在一起,长久还好。”刘长万又道,“若是吵架,甚至打架,吃亏的是你。”   “哦……”江芙道,“你说得很对,那你岂不是不该和我提,勾起的我欲·念。”   刘长万瞥了她一眼,道:“道家讲究顺其自然,你强和他在一起,会受到反噬,但是你不顾内心悸动,忽视这种念动,亦是执着了。不是自然了。”   江芙沉思:“你说得倒是很对。”   老道士哼一声,恢复原貌,关上门。   姜还是老的辣。   江芙走到院内,头顶是淡蓝色的。因着两世为人,她情爱方面向来淡薄,若非要和情爱扯上关系,那就和三个人有点可能——   苏瑜、冥王、太子皎。   她在坐到石凳上,手指叩击石桌。苏瑜是父母之命,实则无缘。   她看向墙角的红珊瑚,冥王……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不论前世今生,自己都缺乏父爱,所以对成熟的男性很有好感。   第一次见冥王时,她并不怕他,随着他对自己的帮主,慢慢他当长辈般尊敬。   在这次的春节,他陪了自己一整晚。她那时候动过念头,若是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多好。   只是她分不清这是依恋还是爱恋。   “饿了吗?”太子皎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他把糕点水果摆到石桌上。   江芙还没想到他,他已经来了。   江芙恢复原貌,对他欠身:“多谢殿下这次相助,给你添麻烦了。”   太子皎摆手示意她坐下,他并未言语,眉间思索,似在斟酌,片刻后道:“我虽未与姑娘成佳侣,但仍是朋友。既是朋友,我自是会帮的。”   对面的女郎微惊,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相逢后不是愤怒尴尬,而是相助。他并不恼火被她拒绝。这样的举动,不知为何令江芙心情舒展。   看到她眉展颜笑,太子皎也放松下来。   他看着她,很认真道:“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时刻记着,又想该怎么解决。”   “正如我记得在幻境的梦。”他耳根微红,眼神有些不敢凝视她了,“我所惦念的,念念不忘的,正是不屈而又自由的那个人。”   他从未被一个人,一个凡间女人逼到如此地步。那个染血的帕子令他记了很久,时常出现在他梦里。   太子皎终于明白,他喜欢的是自由自在的她,而不是被逼迫被拘束的他。   如果用强迫的手段,那他与环境里被蒙蔽的帝王有什么区别,得来是虚假的情意。   他给出了真心,他也想要她的真心。   对于想要的东西,他对小到大,都抱着执着的态度。   但是唯有情感这种东西,他可以去付出,但不一定有回报。   他接受了这个设定,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梅花,晶莹剔透,泛着金光,甚至绚烂,差点晃了江芙的神。   “这是我右角。”他递给江芙,在她惊讶下道,“我听你们凡间戏折子,皇帝会用毒药控制臣子,首领会用毒药控制杀手,魔教教主会用毒控制教众……以防止他们犯上作乱。”   “而我百毒不侵。”他眼神温柔,“我又想让你放心我。所以我摘下右角,若是我哪天伤害了你,你就折断它,我必定会堕修为,灵台崩摧。”   “以你之修为,那时已有成就,必定不惧崩溃的我。”   江芙没有接过“梅花”。她垂眼,太子皎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她摇头:“爱情不是控制,只有真正的弱者才会害怕失去,用极端的手段去控制别人。”   “倘若我们在一起,我不满意你,要离开你,你会怎么做?”   -完- 第134章 江龙选婿(五)   ◎逆鳞◎   水草蔓延身体,悠悠摇摆。   “我有不足的地方,我可以改。”太子皎道。   江芙蹙眉,她凝向他:“我想要的不是你改,而是好聚好散。当然若是你不喜欢我了,要离开我,我亦是不会死缠烂打。”   他自诩冷清,却也没有听过这样的论调。   “当失去爱人时,不去挽留吗?”小时的记忆里,他的母亲为了变心的父亲,殚精竭虑。在母亲临终前,换得了父亲的柔情和愧悔。   江芙道:“所以我谈恋爱,不会轻易说分手,若是说了,那就是一定要分手,没有回转的余地。”别说给她龙角,给她所谓的“保障”,前世时,前男友过来求复合,甚至不惜下跪,和递匕首。   他说得还动情:“我要是再做混账时,你就用这个匕首捅我,我都认了,绝不还手。”   当然,他们没有在一起。江芙看透了他的反复无常,偏执极端。也是从那以后,她心底是抵触甚至害怕、热烈的感情。   她也喜欢卫芷细水长流的母爱,平常处的关心。若排除行善,她更喜欢和情绪稳定的人结交。   她也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江芙的再次拒绝,令太子皎黯然。   待他走后,身后的房门突然敞开,刘长万穿着破烂的道袍走出来,看到石桌上面的糕点水果,不由大喜。   “我吃了。”他拿起一块,然后才说。   江芙一笑,他是明知自己绝不会责怪他的。   “他把自己的弱点留给你,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刘道长大口吃着,感受体内的灵气增长,不由赞叹龙宫的待客之道。   “他像是个学生。”江芙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为了达到目标,我说一点,他学一点。我真正想要的……”   江芙笑道:“正如我道长,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游这海底龙宫,也希望我能拒绝你。”   刘长万细细品她话中言,不由颔首:“你希望和他平等,在人格中平等,始终有接受和拒绝的权利。”   “对,他虽是龙子龙孙,但要和我在一起,就算我修为、家世不如他,他要平视我。”江芙道,“否则就算我在喜欢他,也不会接受。”   “同样他不能接受这样,就不必喜欢我。”   二人谈论了番人间□□,便各自散去。   刘长万不禁摇头,自己一把年纪,和小姑娘说这些情情爱爱的。   在江芙睡下后,忽听到有人敲门,“请问姑娘睡了吗?”   她想了下,打开门,门外站着个穿白色劲装的女子,身姿婀娜,容貌清丽。   看着出来的江芙,那女子惊讶:“我……我是来找一个男道长的。”   江芙这才想起,自己是女扮男装的。她娇媚一笑:“道长出去了,姐姐有什么事,可以交代我。”   自己说自己是色胚,这还是头一遭。江芙不觉好玩。   那白衣女子正是三公主的侍婢。她脸色沉下来,最后犹豫道:“我家公主邀请他参加夜宴。还请姑娘传达。”   江芙关上门,在门缝里,对她浅浅笑说:“我定会传到。”   那婢女回了宫殿,对主人愤愤道:“我看那个江道士就是个色胚子,根本配不上公主……”   三公主坐在梳妆镜前,听到她的话,不由睨了她一眼,令这婢女浑身发抖,只敢说:“根本配不上公主举办的宴席。”   霞光不再管她们,只是厉声道:“今日在殿内发生的任何事,若是有人传出去,我定叫她没有葬身之处,还累及家人。”   众婢施礼,齐声道:“奴婢知道了。”   待一刻钟后,化作男子的江芙姗姗而来。   霞光摆手,只留下一个婢女侍奉,其他退下。   她在自己闺房里摆了桌酒席,对江芙道:“我向道长请罪。”她抬手饮下一杯酒。   江芙道:“不妨事。”她又道:“不知公主叫我来是为何事?”   三公主看向她:“敢问道长有伴侣吗?”   江芙被这问话,噎了一口,难不成这公主看上她了。她心里连忙点头,这公主很是厌恶自己这个“小白脸”,怎么会看得上?定是有其他原因。   她防备道:“自是没有,不知公主问这个干什么?”   三公主显然也不想和她废话,直接插入正题:“那你就做我的驸马吧。”   江芙正喝酒呢,差点呛到。   三公主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礼法。   江芙瞧着眼神,还是没变啊,人……龙也不是被夺舍了。   她放下酒杯,肃声道:“公主若有事和在下商议,还请直说。”   三公主本就是个直性子,听他这么说,对他恶感消了不少。可惜堂堂男儿,是个喜欢雌伏的。她道:“我无意嫁人,更不想嫁给东海的太子,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嫁给他吧。”   江芙无语,太子皎想娶谁就娶谁,她也不在意。   三公主继续道:“我假嫁给你,一切就无事了。反正……”   霞光扫向江芙下半身,道:“反正你也不喜欢女人。”   江芙咳嗽了下:“公主真是豪爽。”   “只是不知我帮你有什么好处?”江芙可以帮助柔弱冤屈的百姓,却不会无偿帮助她。   她拍拍手,一个穿着薄纱,姿容绝美的舞姬上了,扭动腰肢,跳了个火辣的舞蹈。   同为女人的江芙也不禁感觉性感。   霞光将她的神色纳入眼底,心底鄙夷,但是更觉稳妥了。“若是你帮我这次,我把这绝世美姬送给你。”   舞姬闻言,不由面色羞红,对江芙暗送秋波。   江芙转过头,道:“单是个女人,不足以我冒险,更何况我是个凡人,喜欢的是凡人女子。”   霞光脑海闪过那日透光水波看得清丽面容,她道:“我倒是抓了个无礼的凡女。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   江芙连忙摇头:“殿下,我虽有欲·望,却绝非好色之徒,你需要出打动我的东西,或者说宝贝。”   霞光双眉微蹙,眼眸里闪过冷光。但对面的道士丝毫不畏惧威压,那舞姬已经委顿在地,不敢抬头了。   “好。”霞光忽然笑道,“是我小看你了,你别担心,我不会叫你白用功的。”   她手中现出一片龙鳞,粉光莹莹。道:“你有龙魂吧。只是还太弱,成不了气候。”   “而这是我的逆鳞,可祝龙魂修身。”   她意识海里一直沉睡的小青龙,此时上窜下跳,凌波剑都降服不了他。   他蹭着身子,发出低吟,在和她祈求,他真的很想要。   江芙叹气,好家伙,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没有看出自己的幻术,但是感应到自己体内的龙魂了。   其实这也不是说三公主修为比她高,而是因为同族,更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若不是她体内有青龙魂魄,她进入选婿宴时,就可能被人质疑不对。   后面虽有甲士龙子对她起疑,察觉她气息不纯,但是有太子皎礼重姿态,他们也就没有上前找她麻烦。   三公主霞光虽然知道,这个道士不一般,并不是同族。但是综合看来,这是个不想娶她,也好容易掌控的。   毕竟凡人都是很脆弱的,经常有人溺水,沉到嘉陵江就死了。还得他们嘉陵江龙宫将凡人的灵魂送往地府。   三公主的眼神,势在必得,不容人拒绝。   报酬虽然丰富,但是江芙却迟疑了。   从众多修为高强的龙子龙孙里,抱得美人归,特别还是违逆嘉陵龙王的心意。   要是她导致心爱的女儿,不能嫁给东海太子。他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江芙叹气:“在下十分东西,只是在下修为家底薄,害怕受到抱负。”   “还有我这优势,怎么和那些皇族贵胄比?”   公主笑道:“你还是很认清自己的,希望你一直认清自己的位置。”   她冷下来:“我自是有办法,让你成功。只是你我成为虚假夫妻后,你不得管我的事,也不可追问的踪迹。”   “龙族驸马的体面,我都会给你。”   江芙一怔,即使一江的公主,也是尊贵的。但是她没想到,霞光不仅为婚姻而困苦,还要想办法维护自己的自由。   在古代,人也好,神也好,妖也好,免不了受人的伦理纲常。   霞光皱眉,侧过脸,训斥道:“你干甚,转过身子去。”   江芙想起以自己男子的身份,这确实是失礼了。于是她转过身子,然后道歉:“我并非是亵渎公主,只是想起我的小妹。”   “你小妹?”霞光不解,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和她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江芙的声音传来:“她也是苦恼婚嫁。我们家底算是殷勤人家,她也能如同男儿一样读书识字,但是不能科举做官,年纪稍长,甚至不能随便出门。”   “静等及笄后嫁人,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她不愿过这循规蹈矩的生活,她想肆无忌惮的看书,用双脚丈量这片大地。她想自己选夫婿,随缘而结,不因世俗逼迫而成婚。”   霞光和那舞姬被这个故事吸引,尤其是霞光。   虽是这女子是凡人,但是她们很多想法相似。   不想循规蹈矩,想肆意而活。   霞光听他停顿,不由继续追问:“然后她怎么样了?”   江芙笑道:“她与我偶然学了道法,她勤学苦练,十五岁时筑基,脱离凡尘,半只脚踏入仙道。去追求她想做的了。”   “十五岁筑基。”霞光喃喃道,“我龙族百年一岁……我生来就有仙灵,自是不知怎么筑基,然我亦是一千五百岁结丹。”   结丹的这年,是她父王要为她选婿的一年。他不是欢喜她实力增强,他欢喜她可以嫁给修为高的丈夫。 第135章 江龙选婿(六)   ◎抛绣球◎   听完这个故事,三公主哼了声:“算你这个妹妹有骨气,比你好多了。简直……”   “简直什么?”江芙不由好奇,他们本就是一个人,怎么变幻为男人就不一样了,那又不一样在哪里?   她容貌清丽,化为男子增添了硬朗,变得高清清朗,犹如琼雪玉树。   可惜是个不争气的,三公主心道,竟做了人间的那小倌。   饶是江芙身为女子,此时也不知她心里竟是这么想的。   龙鳞难得,尤其是逆鳞。江芙还是不愿错过这难得机会。毕竟青龙是从她小时就陪伴她,一人一龙闯过地府,后来神魂交融,心意相通,更深往昔。   他最近也为人间景色所迷,想要纵身飞跃山川江河。   江芙想给他实现这个愿望。   她起身施礼道:“公主聪颖,请说妙计。”   三公主一笑,转了转酒壶,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什么,你要抛绣球选夫?”嘉陵龙王又惊又怒,道,“你身为海族公主,怎么可以学凡人那些不着调的招式。”   “我知道您想要我和太子皎成亲,可是他别说心里,眼中也没我。”三公主委屈道,“他倒是对那个不知跟脚的道士好。”   龙王叹了口气,劝念道:“孩子你是我最优秀的女儿,就算将来太子不喜欢你,那有有什么?你稳做龙后宝座,谁敢在你面前无礼?”   “这些都是跳梁小丑罢了。”龙王扶着女儿坐下,笑呵呵,小声道,“据传这位太子洁身自好,身边没有婢女侍奉,想是不识男女情爱,等你二人水·乳·交·融,他便知其中妙处。不走什么旱道了。”   三公主心中瞥瞥嘴,她父王不仅有美女侍奉,也有娈·童服侍。可见男人都是不满足的,他们既然能都要,为什么只要一种。   她望着自家的父王,他已经五千岁了,按照人类年纪,已接近垂暮。   天下灵气缩减,若非东海接济,嘉陵江的环境绝不会这么好。她父王年岁也不会这么长,说到底是条龙想当王八,活万年。   只是对于三公主霞光来说,活成缩头的万年王八,不如畅畅快快的做蚍蜉。   更何况他们又不是蚍蜉,比朝生暮死的蚍蜉好太多。为什么还不满这样的寿命。   龙王的话在她耳边嗡嗡,她眼神飘远,毁灭,不过是迟早的事。可叹,她的父王竟然想以微末之力,抵抗天道自然。   这是连东海龙王都做不到的事,下任东海龙王太子皎也做不到。   没有任何可以阻挡的。   她眼神柔和,撒娇道:“父王,如果我们要嫁给东海太子,只能用抛绣球这招。”   根本不是她想嫁,是她爹恨不得自己嫁过去。   嘉陵龙王被女儿的话弄懵了,也没有计较她说的“我们要嫁……”   “为什么要这么说?”龙王自知这个女儿,不仅在一众儿女里面,资质最好,而且也有脑子,于是问道,“女儿你有什么妙计吗?”   三公主幻化出绣球,一个白色蜘蛛爬出来,“我让织娘钻进去,只要太子皎佩戴萱草,织娘就会拼命往太子皎身上钻。”   龙王闻言,不由大笑:“吾儿真是大智,这个法子好。”   他踱步道:“我们如此算计他,若是被他知道了,他会不会……”   三公主眼神一凝:“绝不会让他知道。”   黑鲲挠头,看着手里的香囊,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太子皎出了殿门,看到自家侍从呆愣愣地站在门口,升起无名火,冷声道:“你在那儿做什么?”   黑鲲忙道:“公主给您送香囊的。”   太子皎连看都没有看,道:“扔了。”   这时被安排好的江芙上场了,她是以男身出现的,道:“殿下不喜欢,可以给我吗?”   太子皎见她来,有些欣喜,自是应允。   江芙对他拱手道谢,便走了。   太子皎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黑鲲却是愁眉苦脸:自家殿下是真望了江芙姑娘,爱上这个江道士了……怎么都是姓江?   龙宫的侍婢到各殿通知龙子龙孙们,三日后抛绣球选婿。   掀起轩然大波。   “我看那嘉陵龙王看太子皎的眼神,好比岳父看女婿,怎么会突然抛绣球选婿?”   “嘿,好多都想让那家伙做女婿,你看得逞的吗?”   “我猜是嘉陵龙王也是自知不可了,才给咱们机会。”   “介时,小弟就不客气了。”   “还轮不到你!”   众人胃口都被吊起来。   到了抛绣球那日,公主身穿华丽宫装,钗环云鬓,真似骄阳玫瑰,令人眩晕,爱慕又膜拜。   她站在阁楼上,龙子们站在下面,仰头看她:“公主,投给我,投给我……”   “霞光公主,我会对你好的!”   ……   在旁边坐着的嘉陵龙王可没那么高兴了,因为太子皎还没有来。   霞光的绣球也就还没有抛。   六王子春也在下面,不由皱眉,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只有一个人没来。看来公主还是在意太子皎的。   这时一袭银袍金甲的男人携着一个道士而来,围观的人不由让开一条道。   嘉陵王见此,心安了下来,然后起身道:“感谢诸位参加小女选婿宴,只是最宠爱的明珠只有一位。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就采用人间抛绣球的选婿之法。”   “此乃顺应自然,顺应天法。”   下面的闻言,热血沸腾。   霞光芊芊玉手执着红绣球,煞是好看。   她冲父王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垂首,手一松,绣球落下,还没落到他们肩膀上,众人就开始打斗起来。   其中东海的六王子春和四王子蚩脱颖而出,嘉陵王看到太子皎被退到最后面不动,心里不由大急,道:“不要争吵,不要争抢,让绣球自然落下,顺应自然!”   好在那个绣球真的是顺应“自然”,落在太子皎旁边。   众人唏嘘——   “怎么又是他。”   “从小大都是他第一,抛个绣球还能主动落到他怀里。”   ……   然而太子皎侧身,那绣球略过他,飞到江芙怀里。众人皆惊,对这一幕都恍惚了。   他们开始不知这是跟脚,但接触几次,已经知道他有龙气,许是修炼了龙族武功,但是本人确实是凡人。   堂堂海族公主,怎能下嫁给一个凡人。   江芙一连无辜的抱着绣球,阁楼上的三公主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旁边的龙王气得双眼一翻,差点昏过去。   太子皎皱眉,她怎么能把这个丑东西抱在怀里。他一拽,将绣球从江芙怀里抽出。   三公主一惊,他……他不是龙阳之好吗?   啊,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侧。太子皎会吃情人的醋!   他不许自己的男人娶别的女人。   三公主霞光差点和自己父王一样过去。 第136章 江龙选婿(七)   ◎连剑都谈对象了◎   “殿下。”江芙面露尴尬,在众人的唏嘘声中,捡起地上的绣球。   “我想娶公主。”她冲太子皎眨眼。   虽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凭着对她的了解。江芙并不是一个胡乱来的人。   太子皎又看了看楼阁上的三公主,她双眸紧张盯着江芙。想起这几日二人的异常,又是送香草,又是要香草的。   于是东海的太子殿下,淡淡道:“你想娶就娶吧。”   他一说完,周围的龙子龙孙不由惊呼。   “还真让这个凡人娶公主?”   “这家伙……太子皎也太没分寸了吧。”   还有长相貌美,性格温顺的龙子心生幻想,太子皎对个凡人男子这么宠爱,以自己的美貌和身体,应该会的到更好的待遇。   六王子春上前,瞅着这长相清朗的道士,眼中闪过杀机。若是太子皎娶霞光也就罢了,一个污浊的凡人,竟然也敢玷污高贵的公主。他贵为东海的王子,尚且还没有得手呢。   他道:“兄长,你和江道长关系好,但是不能为他坏了规矩。”   六王子春出言后,其他人亦是附和:“对啊殿下,是咱们龙宫办宴,怎么和凡人扯上关系了。”   站在楼上的三公主见此,很想下去给江芙说话,可是父王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容不得她有半点异样。   嘉陵龙王怎么可能让女儿嫁给凡人,他走下了阁楼,对众人道:“我本欲在四海之内择选良婿,道长非我海族,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他眼神凌厉,没了那日宴会的温和,直教人发抖。可是江芙并没有害怕,她拱手道:“王上曾说顺应天命,这绣球落到我手里,我接受它也是顺应天命。”   “我对公主真心爱慕。”江芙道,“还请王上成全。”   “成全?”嘉陵王双眼微眯,看向她,这个凡人简直不知死活。   太子皎道:“嘉陵王,您当时在楼上说,谁接到绣球谁就是三公主的夫婿。晚辈们可能都着。”   嘉陵龙王还没来得及说,只见小女儿已经跑下来。她从人群里走出,向众人行了个平礼,又道:“太子殿下,我们确实是这说的。”   龙王一听,眼睛瞪大,训斥女儿道:“你莫要胡闹!”   霞光又道:“只是我身为嘉陵江的三公主,你光和我有缘是没用的。”   “你须得打过我,才能让我服气。”   听女儿这么说,嘉陵龙王的心放下,亦是点头,捋捋胡须:“江道长,你意下如何?纵使我想住持公道,可是你不能驾驭夫人,娶了又怎么能治家?”   霞光的眼神瞥向江芙。   这位青年面露异色,迟迟不定,惹得周围人嘲笑,龙王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最后江芙唯唯诺诺道:“……小可……愿一试。只是交流修为,切勿伤人。”   “哈哈,对,交流修为。”龙王哈哈大笑。   周围人亦是知道这道士没机会娶公主,霞光的修为可是不浅。这凡人根骨还没百年,怎么和修炼千年的龙比。   太子皎眉头微蹙,只是见江芙应下来,觉得她自有打算。届时,二人比试,江芙有事,他自会上前相互。   “那好,明日便在此比试吧。”三公主和颜悦色道。   江芙点点头,其他人则是抱着看好心的心态。   江芙躺在床上休息,她知道明日一战必是自己赢。   那刘长万来找她:“你还真要娶那三公主?”   江芙与霞光密谋之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她含糊其辞道:“我觉得好玩,和她比试比试,看我修为如何。”   刘长万皱眉:“此女修为不可测,若是她没有收住,你受伤可不会轻。”   江芙笑道:“人生在世,尤其我等修炼者,不就是与人比,以知自己修为,所占高度吗?”   刘长万道:“还要这说法。”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绿草,道:“这是我师门种植的还灵草,有修复内伤,增补灵气的功效。明日你若是受伤了,立即服下,切勿争强好胜。”   她接过绿草,心头一暖,正一教种点灵物,存活成熟肯定不多,这珍贵的东西刘长万竟然舍得给自己,何尝不是一片赤诚的友情。江芙感谢道:“我若是胜了,定然请刘道友吃全灵的宴席。”   刘长万闻言,掏掏耳朵,打断说大话的她,又气又笑道:“你还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吧。”   江芙也和他说其中的奥秘,把他送出门后,重新在床上打坐。   她是一定会赢的,三公主为了不嫁给别人,明天定是会输给自己。   只是自己也不能赢的太水。她打了会儿坐,又来院子里练剑。   练得正尽兴,一道修长的身影闯入她的眼帘。她挽了个剑花收势,问:“殿下来,有何事?”   太子皎道:“你和三公主境界差不多,只是她比你实战经验多,你要和她拉长战。”   “正好借此,丰富你的外功。”   江芙见他关心自己,笑道:“既是如此,殿下何不给我喂招。”   “临时抱佛脚,不快也光。”   太子皎没有听明白她后半句的意思,但也大体知道她意思。手里化出长剑,正是他常用的鸿鸣。   没想到这么利索。   二人佩剑相撞,金铁之声附着了灵气,震得整个宫殿晃动。   “殿下,这里太窄,我们去宽阔的地方。”   二人消失在原地。   从房间出来的刘长万,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可是眼前什么都用。   他复回屋子睡觉,他是有半颗凡心,终不能成为长辈那般的清冷正持。馋、懒、执他都有,却又陷得不深。   二人来到一片空地,水草悠悠,零稀几座珊瑚,有小鱼儿游过,被他们泄露的煞气吓跑。   太子皎抬手刺向江芙的喉咙,江芙属性为水,便用水中优势,化水为剑幕布挡住了那锋利的剑势。   只是鸿鸣被灌注真气,“唰”的一声,刺破水幕,把一切撕破,凝聚灵气的水花四溅。   江芙矮身躲过。她举起长剑,趁着几息水雾的时机,指向太子皎的胸口。   待水雾消散,她笑道:“殿下,我是不是胜了你。”   太子皎手中的长剑轰鸣,却不是嗜血之意,而是意动之意。忽然挣脱他的手腕,冲向江芙。   江芙连忙侧身,鸿鸣剑又转弯围向她。不过她并没有感受到杀意。   而且她手里凌波也不住的挣扎,在鸿鸣贴近,亦是挣脱了她的控制。两把剑似要合在一起。   江芙无语,看向太子皎。   “鸿鸣和凌波皆是天外玄铁材质,为一雄一雌。”他道,“凌波认你为主,便是苏醒,如今二剑又斗,磁场相吸引,故不杀而是亲近。”   江芙叹气,心道:连剑都谈对象了。 第137章 江龙选婿(八)   ◎嘉陵江上方堆积了重重紫雷◎   “回来。”太子皎道。鸿鸣嗡嗡作响,不得不回到主人手里。   雄剑既入鞘,雌剑亦恢复安静。江芙却将凌波送回人手。   太子皎不解。   迎上他疑惑的目光,江芙声音清清,掷地有声:“双剑有情,而人无情。两剑分离,何忍相思。”   其实是她不想因双剑的原因,与太子皎产生牵连。   江芙看着他的神色,他脸上并无愤怒和羞恨,只是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他心中暗叹,二人之间的身份修为,影响了正常的交往,她时时刻刻防备这个世界。太子皎垂眸,抽出入鞘的长剑,又嗡嗡轰鸣,宛若夜里发·情猫,春生的铆足劲破土的嫩芽。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剑刃,鲜血淋漓,一两滴落到海底。他们二人足边的水草疯狂生长,个个伸根汲取血液。   剑刃上闪过金光,抬手挥展那些疯狂的水草。   这份控制力,让江芙惊叹。既要斩除疯狂的水草,又丝毫不伤到人。她甚至都未感觉她挥剑了。   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太子皎的修为已到了一个境界。   返璞归真吗?   面前的男子,虽气质冰冷,但容貌俊美,矜贵卓绝。   江芙微微出神。   太子皎面色微红,双眸澹澹,道:“我已用龙血压制他的劣性,两剑的联系断了。”   原来是为让她安心手下剑。江芙心中略是感动。她收起凌波剑,将袖中帕子抽出,用来给他包扎。   掌心被割了一道深长的口子,现下还在流,那洁白的蚕丝帕子被染成红色。像人间的火焰,天上的云霞,花样子里的相思豆。   她长睫微闪,似把小扇子,吁出口气,叹道:“也太深了。”   她接着脱口一句废话:“疼吗?”   东海的龙太子,自小就会打架了,长大些便四处找人挑战,只是割破手掌心,怎么会痛?   太子皎爱她眉间的郑重和垂怜,嘴角噙起笑:“不深,也不疼。”   江芙松开他的手,收敛纷乱的内心,道:“多谢殿下助我练剑,我累了,便先退下了。”   很快就到了比武的明日。   龙宫正殿的院子,连夜搭建了一座楼台,仿照人间的比武招亲。还在周围放了桌椅板凳,果品酒水。   一个削瘦的男子歪坐在椅子上,笑道:“你说还比什么,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和公主斗?”   这位霞光公主,可不是娇滴滴的美人,而是朵吃人的霸王花。来参加选婿宴的龙子龙孙里,就有许多被她揍过。   六王子春展开云扇,风度翩翩,从容分析道:“许是要用比武招亲的法子了。”   周围的人一听,许多发出唏嘘声。   “那还来干什么,我可打不过她。”   “女霸王,我想要,可是压不了她。唉……”   ……   六王子冲旁边沉默的蚩道:“四哥,我是想试试,你会和弟弟抢吗?”   四王子蚩皱眉,似是认真思考片刻道:“她不想嫁,我便不娶。”   六王子春耸肩:“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哪里不想嫁,就不嫁,不想娶,就不娶的。”   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六王子不敢再说话。   他这位四哥虽非嫡子,但母亲是凶悍的食铁兽,所以武力很高,打起来又凶又狠,像是不顾命般。就连太子皎也是与他三平之后,才彻底战胜他。   他不想惹上这个疯子四哥,不过他既然不娶霞光了,那自己就更有把握了。   八个宫婢开道,三公主一袭红色劲装,扎起高高的马尾,既妩媚,又英姿飒爽。   不少打退堂鼓的人又上了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那边走廊,白袍道人与太子皎并肩而行。太子皎身体峻拔修长,不苟言笑,威压甚深,与他一起的江道士没有被压下去,反而如清风拂明月,化解了冷寒。   台下坐着的人,目光投向他们。   太子皎毫无压力,江芙倒有些不适。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年少养在深闺,修得道法后,独身云游四海,甚少扎堆繁华。   耳畔传来叮嘱:“不要紧张,放平心态。”   江芙闻言一怔,没想到他会看出自己的紧张,还安慰自己。   更让江芙心中熨烫的是,她身为女子的身份,太子皎是知道的。她参与三公主的选婿,态度坚定要那颗绣球,他也不再阻拦,并且她不说缘由,他也不追问。   三公主站在台子上,眼神轻蔑地看向他们。   江芙在众人不一的目光中,提着长剑走向台上。   三公主从手中幻出长鞭,她鞭笞向江芙,力道又狠又快。江芙提起长剑抵挡,谁知长鞭就被砍断了。   霞光愣住,在场的人亦是愣住,没想到一个凡人手里的长剑竟然如此厉害。   霞光来了兴致,将自己的本命现出,是一把泛着红光的长剑。   她出生时,漫天霞光,是以名字为霞光,其本命法宝亦是嘉陵龙王取了西边的霞光铸成。   两把宝剑相争,金铁之声充斥着人们的耳朵。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幕,这个凡人竟然能和公主有抗击之力。   二人越打越快,旁人都只能看见二人残影了。   好不容易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霞光一时忘了原来的目的,与江芙酣畅淋漓的对战。   只是二人的武器都注入了灵气,随着越来越激烈的战况,一道道剑气划破了宫殿的建筑。令在旁围观的龙后心疼不已,外人瞧着嘉陵龙宫威风凛凛,还与东海结交,倚上了大树,可是内里的衰败和亏空只有自己人知道。   龙后小心翼翼对龙王道:“王上不若让他们二人去空旷地方打。”   嘉陵龙王原想斥责妻子小气,接着彩绣般的屋瓦从顶上落下,砸到他头上。   “霞光既是一时不分胜负,便去水牢附近大,畅快些。”他叹了口气。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不过三公主还是分了点心神给母亲,他们的对话入了她的耳朵。遂道:“你敢不敢和我换个地方打。”   江芙收了势,笑道:“公主愿意,我自是奉陪。”   白影随着红影消失在原地。   剩下围观的人不明所以,还不知道结果,心痒难耐,只是不知那水牢是什么地方。   他们都是金尊玉贵的,哪里会想到会、去到那种地方。   可是为了看这场比斗,都纷纷向嘉陵龙王请示:“王上,水牢在哪里,我等去为公主助威。”   嘉陵龙王抚须,略微沉吟,道:“众位贵客随我去殿中休息片刻,那边应是很快出结果。”   原来,龙王知道女儿的实力,也常常以此为傲,但是不知为何,这一次与这凡人道士打了这么长时间。   而且绝非是公主相让,而是两人实力确实旗鼓相当。嘉陵龙王一时也有了几分不安,怕女儿输了,要嫁给这凡人。   所以想自个儿控制局面,就算那头输了,这边人也不知道,话也穿不出去。届时他恩威并施一番,给足那凡人好处,让他离开。   “太子请。”嘉陵王笑着引太子皎进去,要控制局面,首先就要稳住这个太子。   要是他发疯,非要为那道士做主,自己还真不好处事。   好在太子皎没有拒绝,带头进了殿内,其他人一看,也跟着进去了。   四海的太子除了东海的,都已成亲有子,唯独他单身一人。于是这场选婿宴席,太子皎不仅实力高,而且身份是最尊贵,自然都不得不以他为首。   江芙与三公主到了水牢附近,正是当初关押她和刘万春的地方。   江芙心念一转,按剑扬声道:“公主,若是我胜了你,可否问你一件事?”   此时战意已经爬满三公主心头,她高傲的冷笑:“若是你赢了我,别说是一件事,三件事我都应你。”   江芙摇头,战胜的·欲望迎上她脑海,已经听不见自己真正说什么了。   三公主一剑刺来,巨大的剑气将后面的水牢震得晃动。守监狱的两个大螃蟹心里叫苦,怎么才几天,又出事了,还是杀神到了。他们赶忙过来跪拜。   “殿下,我们来迟了……”   还未等二人跪下,就听对面传来呵斥:“滚开!”   一道疾风将二人扫开。   对手来势汹汹,又烈又强,而江芙不仅属性偏水木,为人亦是温和中平。   这一剑,正面抗衡绝对是两败俱伤,她可以轻巧的躲开,可是她感觉怎么都躲不开。   她不喜欢偏执刚强的情绪,以及人。或许是因为前世的原因,可是她迟早要面对。   她就是因为太子皎的身份,修为所以拒绝他。可是他对她的好,她也是知道,忍不住开心。   太过灼烈的东西,犹如火焰,她害怕被烫伤,但心底原来是渴望的。   她喜欢他,她愿意承担所有不测后果。   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亦有这个勇气。   江芙只觉心中一轻,一团阴翳散去。她挥袖,驾驭海底的水挡去这一剑。   三公主停下了手,她惊讶地看向对方:“你要突破了?”   江芙点头。   就算三公主想和她再比试,但是也不会趁人之危。   “你在这渡劫就是。我替你护法。”三公主道。   水牢远离龙宫,又因是扣押罪犯的场所,所以做了很多防御隔离措施,正好做渡劫的场所。   江芙感激地冲她笑笑,然后寻了一石壁处,闭目盘坐下。   两只螃蟹栽倒在海泥里,这下听说有人渡劫,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三公主道:“你们两个出去,今天的事,对谁都不要说。”   “否则你们知道本公主的手段的。”   两只大螃蟹连忙起身保证,若说这龙宫谁和他们打交道最多,还不是上司,反而是尊贵的三公主。   她觉得作恶的,看不顺眼的,统统送过来。   在嘉陵江上方堆积了重重紫雷,在宫殿内待客的龙王,心中忽的升起不安。 第138章 元婴   ◎选择困难症◎   一道道紫雷劈下,比江芙结丹时多了八倍不止。   九九八十一道。   江芙心道怎么这么多,成仙时岂不是要把她活活劈死?   她这么想着,一道混着金光的紫雷迅速落下,又猛又烈。将在外护法的亦是吓到了。三公主怀疑,若非嘉陵江关系数万生灵的用水,这雷会毫不犹豫地炸平此地。   距离阆中不远的酆都,烛火摇曳,冥君倚在桌上小憩,忽然双眸惊醒。   他起身肃立,掐指一算,向北望去。小姑娘元婴了。   元婴、分神、合体、渡劫、大乘。   她离成仙途更近一步了。   此时江芙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变为一片空虚。她独自走在白茫茫的洞里。   而她一会儿能遇到一个熟人。有她前世的父母同学朋友甚至情人。   他苦苦向自己哀求:“采芙我们和好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该威胁你的。”他眼眶流出泪,“我太喜欢你了。”   “只要我们能和好,我什么都愿意做。”忽然,“砰”地一声,他双膝跪在她面前。   江芙嘴唇微动。白茫茫的世界有了色彩,全是他们在一起快乐的时候。   他们相恋时,他也不过是个青涩的大学生,怎么谈恋爱也并不知道。   他曾说,他有做的不好的,她要提出来。他们要共同成长,上进,去想去的城市工作,生一个孩子。   他说,不生孩子也可以,只要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猛烈密集的窒息感袭来,源源不断的回忆令她喘不过气。   她双眸模糊,隐隐有水渍。   为什么还会想起,为什么还记得?   因为她是他为数不多,真正依靠过的人。   比自己的父母还要信任的人。   所以她再三忍让他的猜疑、偏执、极端。她明明多次受够了他的情绪化,却还是忍下去了。   因为她记得,他曾构建过他们两个美好的未来。他是抚平她年少家庭缺失的良药,是她对未来家庭的期望。   可是……   江芙笑着道:“当你威胁我,说要杀我的时候,我们就结束了。”   “采芙,我爱你。”男人抱住她,拉住她,想要将她拖回过去,“我说的那是假话,为了气你,让你回来。”   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要选择伤害我。   她双眸冷然,袖子一挥,男人大喊着和那过去的回忆全部消散。   真正的你,根本不会向我求饶示弱。你是会威胁、恐吓我。   即使示弱,也会说:“如果你不复合,我就守在你家附近,出了事全赖你。警察来了,我就报你的信息。”   世界又恢复了白茫茫。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她迈步前行,我不悲伤不恐惧。   这回往前走,遇到都是今生的人。他们与她缘分浅,但大多结的是善缘。   她与这些亲人朋友路人微笑告别,最后又是一片空白。   她面前出现两个男子。与她今生都算关系匪浅。   一个是身穿长袍,威仪赫赫的冥君。他冷静洞察世事的眸子,这一刻蕴含了温柔和柔情。   “过来。”   另一个是太子皎。他俊美的面容带着笑,带着期盼。   江芙已经明白了,若上次是渡亲情,现下便是男女情。   她看向冥君,前世今生,自己都是爱偏向成熟稳重的人。   可是……她又望了望太子皎,可是每次都和偏向稚嫩的男子有情感纠葛。   她对太子皎是动过心,但是怕重蹈覆辙,所以迟迟没有答应。   江芙从二人中间穿过。   “阿芙。”两人同声道。   她转首,嫣然一笑:“此乃虚幻,就算我做出了选择,别人也不一定和我谈啊。”   她凌波剑现出,一剑劈开虚白的空间。   海底,水草,水牢,蓝色的天幕。   以及两个男子。   正是有感而来的太子皎和冥君。   江芙一怔,这回是真的。 第139章 江龙选婿(九)   ◎春·光幻术◎   此刻的江芙神莹内敛,长发垂腰,雪肤翠眉,一袭雪白衣衫。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只是容貌绝尘罢了,但那股修士的威压却是没了。   这一次的晋升,令她知修为大增,境界也大增。彻底碾碎了过去的枷锁,返璞归真。   她行了个礼,并非是因为他们地位和修为,而是这二人在她求仙路上,帮了很多。她含笑道:“太子殿下,冥君。”   太子皎见面上无事,但察觉不到她修为。于是失了分寸,急切道:“修为怎么没了,可是出事了。”   倒是旁边的冥君打量后,道:“大道返自然,很好。”她迈进了里程碑的一步。   太子皎闻言,这才放下心里大石头。关心则乱,元婴后,修为增进,境界也会增进,收敛神光很是正常。   他冲她宽慰一笑,似长辈对晚辈的鼓励:“孤等你登生仙梯。”   冥君又看看太子皎,微微点头,飘然而去。   江芙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略感惆怅,随着她的成长,他们相见的次数减少。   在江芙的今世,冥君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在她求道路起了稳定之效,抚平她的孤独、恐惧。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现在她能独挡一面了,他就要慢慢消散在自己的人生里。   她回首,一旁站着一个人,静静等她。   他冷冽的眉峰化柔,朗声道:“恭喜。”   江芙亦是笑道:“也要多谢太子殿下。”   守在外边的霞光有些担忧,那么重的雷,人会不会被劈死。她可不想找好的人,就在这个当口没了。   好在天雷已经散了会儿,霞光向里面走去。假山石壁皆不在,霞光怀疑是不是被天雷炸成粉末了。   江芙在她走动的那一刻,就察觉她气息移动。于是江芙简单给他说了下与三公主的约定。   原是这样。和他猜想相符,只是他有些惊讶,没想到江芙会主动告诉他。   他原本只是想静静等她完成事情,若遇不测,自己再出手。可现在她的诉说,无意是令自己参与了她事情。   他有些高兴,加上江芙晋升,可谓是双喜临门。   “待我们出嘉陵江,我请你吃饭。”   江芙望着他赤诚的眸子,还没说话,霞光已经过了。   她逡巡一圈,眉头微蹙,向太子皎问:“江道士呢?”看都没看江芙一眼,只以为是太子皎的侍女之类。   太子皎没有说话,而是望向江芙,显然让她做主应接。   “三公主,我这不是在这儿吗?”   霞光瞥过去,只见这位女郎旋了个身,化作了翩翩青年。檀冠长袍,清神秀骨,正是江道士。   霞光大为惊讶,道:“是你……”   “我与公主有缘呀。”江芙朗笑,“被公主请下水底,又要招我为婿。”   霞光面色铁青,方才对江芙的担忧全跑了,只剩下怀疑和愤恼。   她以为江芙是来戏耍她的,随大声呵斥,化出本命剑,向江芙刺去。   但对面的女子只稍稍用力,就夹住了她长剑。   霞光双眸大睁,贝齿咬唇都出血,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你就……”   她又不甘道:“你凝结元婴了?”   江芙收回手指,笑道:“公主方才没有看到天雷吗?”   霞光看着她,默默把长剑收回。   金丹与元婴虽隔一道,但千差万别。她心里知晓,但被人明晃晃说出来,击碎了她最后的自尊。   霞光转身离开,在转身的刹那,她所有的悲愤都化作了自我的激励。   来日方长,还有百年千年去争。她定会压过她,压过许多人。   “公主,不请我帮忙了吗?”后面响起声音,“我不是个食言而肥的人。”   霞光闻言,顿步,转头,眸子里是戒备和怀疑:“难不成你想找回场子?”   “若是想打,我们现在便打,休得出言羞辱。”   江芙心中感叹,这位公主心志坚定,性格刚烈,求道之人拥有这样秉性固然好,但也有极大弊端——过刚易折。   她不想和她结仇,她是欣赏她的。   太子皎微微皱眉:“她确实是想帮你,你想多了。”   此话一出,霞光脸色通红,神情更不好了。   江芙先前一步,对她道:“公主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我就是那个少女。不过我没有修仙的哥哥。”   霞光警惕的目光慢慢软化,她记得那个故事,这几天偶尔恍惚下,就会看到那个反抗人间规则的少女。   她的身影,霞光之前没见过,却已想过很多次。   这时,许多脚步声赶来。只听那边杂乱,有人喊道:“也不知三公主如何,有没有被伤到。”   “唉,怎么好端端的,天降这么多雷给嘉陵江。”   为首的嘉陵龙王未语,相对这些见识少的小辈,他心里有更疯狂的一个猜测。   他的女儿结元婴了。   天地间,不论是万物之灵的人,尊贵的龙族,还是其他种族,很少有人到元婴修为了。   除了东海那个太子,实在是天资异秉,金丹不过百年就结婴。他都怀疑,四海龙族的气运是不是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了。   但自个儿女儿天赋亦是不差,又勤修苦练,有没有可能女儿亦是小辈中,第二个结婴的。   他想着几步闯入深海,众人也看到,三公主和江道士相视,却又有种隔离。   嘉陵王走到女儿身边,把了她的脉,一切正常,修为和身体都没有发生变化。   他不由疑惑,□□十道雷难不成是上天降罪嘉陵江的吗?   其他人比起天雷的事,显然更在乎公主和道士谁赢了。   “嘿,小白脸被霞光公主教训怕了吧。”有个嘴快地说道。   江芙却是微笑,并没有回答。   而嘉陵龙王也想起眼前的事,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问道:“女儿,你们二人谁胜谁负?”   江芙不说话,太子皎自是也不说。   三公主沉默半晌。   现场气氛凝重,围观的人群渐渐小声议论起来。   霞光喉咙干涩,张了张嘴。她假意输给江芙和真的输给江芙,显然是很不一样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她慢慢道:“我败了。”   众人虽有些揣测,但听到肯定的答案,皆是哗然。   “不过是个凡间道士,得了些机缘。怎么就胜了三公主?”   “对啊,三公主可算得上我龙族杰出之辈。”   ……   也正因霞光的天资,这些龙子龙孙才愿意忍受她的脾气,迎娶她回去,好诞下天赋甚佳的幼崽。   没想到她败了。   嘉陵龙王听此,竟然双眼一阖,向后仰去。这些龙子龙孙们赶快去接。   江芙看着三公主一脸颓败,但知她心志坚定,有大毅力,并不会为这次失败丧失道心。她现在要趁此机会,给她自由身。   当年她得到了一线生机,现下也想同样给有缘人一线生机。   对面的江道士笑道:“我接了绣球,有胜了公主,各位我是该迎娶公主了吧。”   除了悲伤的三公主和自己人太子皎外,在其他龙族看来,这凡人就是□□裸的挑衅嚣张。   向来温柔的六王子走出人群,肃目拱手道:“那看来江道长的修为不差,在下想请教一番。”   他双眸露出杀意:“不知道长敢不敢应?”他不想得罪太子皎,但是江芙已经踩到他的利益线上。   比起丧失一大助力,与太子皎交恶相比。他更愿意面对后者。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他与太子皎生来就是对立的。   小到规仪,大道修炼资源。他们兄弟都在争夺,暗地里厮杀。   早晚都要撕破脸,那现在就来吧。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保障的,一是这道士不过小小凡人,太子皎不一定会为此人与自己彻底撕破脸;二是他们父王近来年岁大,身体和修为都孱弱了,怜惜众子,不喜他们厮杀。所以都有所收敛了。   若事情走向最坏的地步,他请父王出手,父王定不会让太子皎为了给凡人杀自己。   太子皎上前,冷声道:“绣球是别人,原本就无缘。”   六王子对他还是恭敬道:“殿下,我虽与公主无绣球之缘,但我也不能看着一个凡胎浊人玷污了公主。”   茕茕独立的三公主闻言,抬首皱眉:“春,你不要得意自大。”   六王子的风度面具碎裂,三公主是多不喜欢自己。他为她而战,她灭他志气。   他皱眉道:“公主勿忧,我定给你出气。”   他又看向江芙,阴柔一笑:“江道长不敢和我比一场吗?若是不敢,我们就认为你输了。”   “我们”两个字调动起身后龙族的愤慨,即使太子皎站在对面,他们也统一了战线,要给江芙好看。   江芙拦住发怒的太子皎,道:“既是六王子有意比试,那我们便比一比。”   “抱得美人,总要名副其实。”   六王子瞧她那样,就觉得烦闷,率先甩出云扇,转向江芙。   江芙上前,轻轻一推扇柄,扇子转了个圈又回来去了。   六王子对着飞回的扇子吹了口气,扇面变大,笼罩在江芙和太子皎头顶。   但是唯独江芙周身有绚烂的光束,似是春天的色彩。   众人看那道士双眸开始迷惘,面色绯红,垂手松肩,没了挺拔的站姿。他们拍手叫好:“六王子春的幻术果是世间一绝。”   原来六王子春,法如其名。其裁剪四季之初的春光,融入幻术里。但凡被人入了他幻术,心志不坚,都会如享春光,勾起心底情·欲,丑相百出,颜面扫地。   是种极为羞辱人的幻术。且中招后,肾水遗漏,女失阴,男失阳,得调养许久才能恢复如常。   六王子春轻轻一笑,春光幻术,他甚少施展,盖因不雅。如今正好来羞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太子皎自是晓得六弟的术法,面色微沉,正要上前去解,却被人格挡住。   “太子殿下,我们正在比试。”六王子道,”你若是插手,那我们该如何定胜负?”   “若是你舍不得江道长……受罪。”他眼睛在二人之间一转,暧·昧道,“我这就停手,你让他给嘉陵龙王和三公主陪个不是即可。”   他虽揣测过与太子皎撕破脸,但到底不想把事情做绝。所以他就用这个法子,既能让凡人知难而退,又不伤其性命,给自己和太子皎之间留一线。   “咳咳。”昏过去嘉陵王这时醒了,他振振袖子,迈着步子过来,温和道:“太子,世间事虽说有个缘分说,但承担不起这个缘分,就成了灾祸。”   三公主看向昏昏沉沉的江芙,心中纳罕:她已有元婴之境,难道还要出这丑吗?   又想,只是刚突破元婴而已,还没来及巩固。她不禁上前喊道:“六王子比试应当尊重人,而非……”   “哇,这扇子还挺好玩的。”欢快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大吃一惊,不可置信。 第140章 江龙选婿(十)   ◎分开是为了下次再见◎   头顶的扇子被收拢,江芙转着扇子,一派悠闲,没有半点被迷惑的样子。   六王子春面色通红,眼眸大睁,身子微倾,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怎么能清醒。   围观的众人亦是不能接受。一个凡人竟然击败了幻术,安安然然地出来了。   “我怎么不能收拢你的扇子?”江芙笑道,“六殿下的扇子还真是好看。”她划开扇面,金光泛光,却只作好看,伤不了人。   “那我请教下道长。”说话的人铿锵有力,声如洪钟,身材魁梧,一身黑甲,正是东海的四王子蚩。   江芙持着扇子,悠悠道:“要战便战。”   她这悠闲不在意的态度,令周围的龙子龙孙很是气愤。   “四殿下,可要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省的他不知天高地厚。”   嘉陵龙王心里已有猜测,莫不是那渡元婴雷劫的正是这个凡人。   不论他心中怎么想,蚩和江芙已经打起来。   四王子蚩不用兵器,用得是本身的拳头,那拳头十分有力,所打之处石毁墙倒。   二人从空地打到水牢处,毁坏了不少建筑。令嘉陵龙王痛心不已,他为了生存,多次向四海进献宝贝,自己的皇宫都没有扩建修整了。   这次选婿宴,不仅浪费财力精力,还毁坏了不少建筑。他有那么一刹那,想都别打了,女儿他不嫁了。   不过他的话,就算说出来,现在也不管用了。   江芙钻进关她的那水牢,蚩跟着进去了。   她见人进来,不由问出心底猜测:“四王子的真身不是龙吧?而是……”   还没等她问完,蚩就以为她羞辱自己,遂一道利抓划过了。江芙侧身躲过,袖中白练飞出,卷着他的脖颈。   四王子被勒得喉咙痛,一时无法挣破。   他几声嘶吼,双眸发红,现出原身。   江芙怔住,这毛黑白的,牙齿锋利,眼圈黑的。   她长剑抵在他喉咙,割除一道红线。你是大熊猫,要杀人,咱们也紧急避险,顾不得你后世的身份了。   原来这位四王子是后世的大熊猫祖先,古代称呼食铁兽。   古时食铁兽还没有濒危,也没有被人类豢养,很凶,不奶,吃肉的。   “输了哦。”江芙收回长剑。   四王子蚩脸色惨白,他向来好强,没想到输给太子皎也罢了,还输给了一个凡人。他滚着巨大的身子,趴在牢里,哼哼几声,眼里闪着泪花花。   在外面等着的龙子龙孙,只见江芙率先走出来,他们对个凡人都抬起下巴,不舍脸去问输赢。   看到四王子一脸丧气地走出来时,便都迫不及待了。   有个不识眼色的,上前问道:“四殿下,如何了?”   “我输了。”他脸色阴沉,转身离开。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六王子的幻术被灭,他们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没想到强悍如四王子,还是输了。   江芙向龙王拱手:“王上,我可有资格娶霞光公主了?”   有东海六王子四王子之事,其他人也不敢去挑衅了。   嘉陵王望望女儿,霞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嘉陵江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   嘉陵王心中暗叹,知道这门婚事推不掉了,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诸位既是来了,也正好参加我三公主的婚宴吧。”   霞光心里泛冷,因为她嫁得人不符合父王的期许,所以他连广发婚贴都不愿意了。只草草糊过去。   不过她并不难过,反而解脱,平静。   刘长万得到这消息,下巴都快掉了:“江……道友,你要娶公主啊?”   “你自己可是女儿……”   江芙对他摇头:“这是我和霞光公主的约定。”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江芙和霞光是满意的。   嘉陵江一片红火,红绸,红烛,红衣,金碧辉煌处透着喜庆。   婚事虽潦草了,但好歹是一江公主,还是很富贵堂皇。   新婚夜,江芙一袭红袍,与外面的人敬酒。   六王子不甘地坐在那儿,又看看身旁的太子皎,冷笑道:“殿下,真是坐得住。如此宠爱你的小情人。”   太子皎泼了他一脸水,道:“绣球不是你的,比试你输了。却不思自己,恶意揣测他人,如何能长进。”   这番话,说的六王子彻底没了脸,他气得甩袖而走。   旁边坐得人都恨不得缩着身子,没看到兄弟两个吵架。   黑鲲却是担心,小声对主人道:“殿下,他会不会暗道里谋算你。”   太子皎摇头:“他若是如此阴毒,就不会忍下去。”   接着他双眸坚定:“阴私手段只能为小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江芙被宫婢簇拥着,到这桌敬酒。   太子皎起身与她相视一笑,各自饮下一杯酒。   江芙以前是不善于饮酒的,但古代酒精度数低,加上自己修炼有成,所以也能千杯不倒了。入洞房时,她人都是清醒的。   她掀开盖头,三公主容颜甚美,肤白唇红,神若日光,令人不敢直视。   二人走完礼俗后,挥退了下人们。   三公主又设了一道结界,将龙鳞给她。   江芙收起,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要掠我们下来。”说这话时,她已经恢复女装。   三公主一笑,道:“当时你在江上竟与我对视,我以为你行为不轨呢。”   江芙道:“是觉得,我冒犯你了吗?”   三公主叹气:“许是吧。我自幼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目下无尘了。”   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承认自己是的错误,还是很难的。   不过对于值得尊重的对手,她并不吝啬低头。   “我该改一改了。”她又道,“这世间比我心志坚定,大有成就人很多。他们起点有时比我还难。”   江芙不置可否,她站起身在心房里逛游,看到书桌上有纸笔,只是这纸细腻如雪,柔软如锦缎。   她好奇道:“这是纸还是布帛?”   三公主道:“这是月光缎。凝聚夜间的灵气制成,可用来书写,也洒落大地上,绘制山川河流。“   江芙抚摸道:“是个好东西。”   “文人墨客的东西,也不实用。你若喜欢就拿走吧。”三公主道。   江芙对文人墨客的东西还是很喜欢的,多是和家庭熏陶脱不了关系。于是她拿了几张,便坐在椅子上阖眼休息。   三公主纳罕:“你不上来睡觉吗?”   “我不习惯和人一起睡。”江芙道,“你睡吧。”   三公主有些失落,道:“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江芙道:“我们一起出去,你就知道了。”   二人都阖上眼,各想各的。   太子皎站在霞光公主的殿外,黑鲲挠头:“殿下,咱们回去歇息吧。”   被路过的宫人看到了,还以为他是相思霞光公主。不由惋惜自家公主和太子殿下无缘。   他道:“婚礼原来这么热闹。”又这么冷清。   别人热闹,他心中冷。   黑鲲道:“你不用羡慕,您娶妻的时候,肯定比这排场还大。”   那边睡着的江芙梦里都累瘫了,觉得婚礼真是可有可无。   过了几日,宴会散去,热闹散去,三公主随夫君去人间拜谒师门。   一直萎靡的嘉陵龙王,哭肿了眼睛的龙后,二人皆是依依不舍。   龙后嘱咐道:“人间也不比咱们龙宫规矩少,你可要孝敬他的师父长辈。”   三公主点点头,心里却十分雀跃。   嘉陵龙王却在意两件事,道:“那日渡劫的是你夫君吗?”   三公主害羞地点头。   龙王闻言,也只能认栽:“虽是个凡人,但修为不差。只是……”   他严肃道:“你可要管好他,不要让他再和太子皎有来往。”   三公主一时没转过来,见女儿迷茫,嘉陵王跺脚:“他本来就只能仗着修为,没有势力,这下子再不好好修炼,和个男人厮混在一起。如何是好?”   三公主心里发笑,点点头。   不过她虽高傲,但并不是不会看人有脸色。她知晓这太子皎定然是喜欢这凡女,自己与他们在一起,只怕有碍情感。   遂一行人到了人间。三公主拱手道:“多谢两位相助,日后有事,亦可寻我帮助,我这就告辞了。”   黑鲲眼看着江道长的老婆走了,他摸不着头脑,江道长怎么还在这里?   “道长您……”   江芙与刘长万相互对视,二人转了个身,恢复原貌。   黑鲲震惊不已:“江道长原来是……江姑娘。”   他更震惊的是,江姑娘的修为竟然在短短时间这么厉害了。   刘长万与江芙行礼告辞:“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多谢道友带我游历这江底龙宫。”   这下,便只剩江芙与太子皎主仆。   太子皎问:“你要去哪儿?”   江芙看着他:“东海好像很乱?”   太子皎沉思,试探她的意思:“若是不乱了,能否请你移居。”   女子笑道:“那可要很辛苦。”   自然是指他平整兄弟,统领东海,是很要艰辛。   “比起很多事情,这件事并不难。”   譬如大道,譬如不定的情感。平定东海各王子纷争并不是缥缈,不可依循的事。   “殿下能做到,那我可要看一看您生活的地方。”江芙道。   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太子皎久久不能回神。他嘴角露出笑。   黑鲲不明白他笑什么,按理说,殿下这么喜欢江姑娘,现在两个分开了应该是很伤心才是。   太子皎难得好心情,问他为何发愁。   黑鲲道叹口气道:“我是为您发愁,这江姑娘又走了。”   太子皎踱步,看向两岸青山,碧空湛湛,道:“分开是为了下次再见。”   黑鲲不解:“什么时候再见?” 第141章 终篇(一)   ◎水患◎   江风清朗,太子皎袍角轻飘,冷峻的眉目柔化,继而坚定道:“很快。”   很快他肃清东海,送她一片干干净净的海。   了结了这些事,江芙原是要急速北上的,但是掐指一算,大伯逢凶化吉,又续了几年的官运。   她便不急着去了,走走停停,救助了不少穷困危扼之人。其名声在自南向北传开,甚至有百姓在家供奉妙真人。   江芙原来的道号,倒无人知晓了。   五年后,河南汝州黄河堤坝边,一弱质女郎玉立。此时正值深秋,雷雨交集,黄河翻腾,浊浪滚滚,似要将这女郎吞噬。   一个老汉朝她呼喊:“小姑娘过来,秋汛来了,危险。”   女郎莲冠道袍,盈立岸边,她转身走到叫她的人身边。   老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形容枯瘦,精神还算湛然。   “老伯,我看今年一大部分堤坝垮了。”江芙担忧道,“雷雨又不停,是否……”   话没有继续说下去,老汉却也懂了。他叹了口气,再打量这小姑娘时,郑重了很多。以为是个不沾尘世的,没想到还是关心民土水利的。   他热心肠道:“我家就在附近,先去茅舍喝杯热茶吧。”   江芙道过谢与他同归家。   年迈的老婆婆开门,看到今天不仅有丈夫还有个小姑娘,露出疑惑。   江芙向她行礼:“借过此地,想讨杯茶水喝。”   老汉又和老婆婆说了几句,老婆婆和善地点点头,把人带回家里。   坐在小凳子上,老人家端来一碗热茶。劣质的粗碗,粗糙的茶叶,江芙面色不改,喝了大半。   “唉,这入秋以来,雨水就没断过。雨还越下越大,几十年没遇到这么大、这么长的雨了。”老汉眉头紧锁成川子,布满厚茧的手编织斗笠,道,“听人说,不仅我们汝州有地方淹了,开封府那边也淹了,黄河岸的堤坝都被冲垮了。”   老婆婆也在旁编织,笑得平和:“也有好处不是,下雨人人都要带斗笠。我们编的雨具有人要了。”   老汉的紧锁的眉头展开,愁容中也露出一抹笑。他又关心道:“姑娘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话有质问口气,于是解释道:“现在离黄河岸近的人家大多搬走了。我们两口子念旧,腿脚也不方便了,就没有走。”   江芙知晓他的好意,柔顺道:“我也知道这里危险了,不过我来找亲人,不挑时候了。”   老婆婆眼睛一亮:“是找什么人,老婆子在住这里很一辈子,认识许多人哩。”   她以前总以投亲寻人做借口,掩饰身份。这一次,却道:“我来找舍弟。”   “找弟弟。”老婆婆又继续问,“多大了,叫什么,什么模样?”   江芙停顿了一下,道:“江元,二十五岁,长得……”   “很俊秀。”她嘴角噙起一抹笑。   没有作伪,没有矫饰。她真的是来见弟弟的。   老婆婆听到“俊秀”二字,眼中也荡漾开笑意,后又思索道:“江元……我倒没听过这人。是咱们直隶的人么?”   老汉摇头,道:“这样问,怎么问得出来。”随即他道:“你弟弟是做什么的,具体在哪县做事?”   “我们家原是京城人士,他中了进士,外放来这里做官的。”江芙道,“其他的,我也知道的不太清楚了。”   “我们姐弟分别多年。”她说出了掩藏心中的话,“我甚是想念忧虑他。”   两个老人听她说是做官的,眼睛都直了。老汉眼里闪过复杂情绪,老婆婆却是惊喜道:“我就看你这女娃不是凡人,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老婆婆年纪虽大,但为人质朴单纯。并不追究一个闺秀怎么独身来找弟弟。   老汉皱眉:“姑娘,怎么一个人来。现下黄河流域都不太安全啊。”   因为暴雨,黄河泛滥,淹没不少宅舍人命,所以掀起了小范围的暴动。   “我出家多年,虽没有证得道果,但防身的本事还是有的。”   江芙的话,让两个人没有怀疑,一是弱质女流能独自远行,定是有防身本领的;二是如今民间道家弟子出山,多施展术法,扶危救困。这姑娘是个女冠,想必也不赖。   老婆婆兴奋地起身,就要向江芙行礼,被江芙连忙阻止。   “原来是真人。”老婆婆瞅瞅她,俨然觉得她更加端庄妙相了,“真人认识妙真人吗?”   “听说可神了,做官求子发财……都可以向她求来呢。”   江芙暗自流汗,连忙解释道:“不过是解除冤屈,归还原位。什么发财做官生子的都是人们夸大了。”   老汉很是赞同,道:“哪里有那么神,否则早就成神仙了,不在凡间待着了。”他觉得都夸大了,他早年也是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江湖把戏,没准妙真人就是个骗子。   不提其他,两个老人对她感官很好,当日邀请她住下,慢慢寻亲。   夜幕降临,天上之水仍旧不听,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州府衙门的灯都是亮的,正座的知州沈玉良长须美仪,列座的副官县官也大多仪表堂堂,不过都是一副肃容模样,气氛紧张。   “看来这雨一时半伙停不了了。”沈知州道,“宝丰和鲁山二县都被淹了大半田地,朝廷的救援和拨款还没下来。”   “虽然没有修缮款,但是我这个堤坝却不能不修。”知州的话一出,州府的副官们倒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县下的官员却脸色发灰。   宝丰县县令起身,拱手愁眉道:“大人,朝廷连年对外作战,我河南贡献了不少粮食钱帛。不说百姓了,我们各府各县都是缩减开支。”   没有受灾的陕县县令亦是起身道:“对啊大人,我们都连县衙破损漏风都没有修缮。遇上大雨县中吏员都湿个半身,哪里还有钱财修缮堤坝。”   几个县官都是相互看看,满脸愁容。他们贪还真没贪多少,谁叫江首辅改革官员升迁考核,肃清官场风气,又令河南这个产量大省供给军队。低下的官员真没油水贪吞。   想到江松,几人心里都不免怨怼,要粮积极,水患的反馈怎么这么晚,都一个月还没有音信。他们齐齐看向坐在沈玉良右手边的第三个青年。   此人一身六品青官袍,容貌俊秀,气质卓绝。不似个混迹官场的官员,倒像个舞文弄墨的偏偏佳公子。   他正是江松的子侄江元。   江元知道,这时不说些什么,会让知州下不了台。说到底,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朝廷真正的掌权者,他的伯父还未有决策,实在是说不过去。   河南的基层官员不敢怨愤他伯父,但对上官发发牢骚是常有的。   身为江松子侄的他也不能幸免,被这些人放冷箭。他起身朗声道:“诸位大人委屈了,朝廷现下应是有决断了。我们暂且等一等。修缮款,在下愿意捐出现下所有家财。”   此话一出,在座的官员皆是惊呼。江元出身国公府,自是荣华又富贵,即使个人资产也是不少。   不过很多人是为了攀上江松,个个惊叹赞美他。   “不愧是名门之后,有济世为怀之心。”   “江阁老会教育子弟啊。”   ……   一系列吹捧下来,若非江元混迹了几年官场,还真被这些人蒙住了。   他的私产即使多,能应对两个县,但对整个汝州府确实不行了。   上座的沈玉良面色沉稳,不惊不喜。   江元与他接触下来,对这主官很是推崇。他继续道:“不过以防其他县也遭遇不测,我们向南阳府和汝宁府借些粮财。他们处南地,一时不会遭遇水患。”   这时沈玉良才点点头:“善。”   -完- 第142章 终篇(二)   ◎如果不能再锦衣玉食了◎   河南大雨倾盆,连下十日。   黄河水泛滥,宅田淹毁,尸浮期间,幸存者哀嚎,凄凄阴云笼罩头顶。   “爹爹,救我……”小姑娘在奔涌的水流里挣扎,她的小手在浑浊河水里愈发纤细,似乎很快就要被淹没。   汉子一个猛扎,投入水里,把女儿救起。救起女儿又有无数双手求救,一双双黑眸里满是求生的欲·望。   汉子原本能救了女儿上高地,却被这群人抓住,仿佛千万条水草紧紧缠缚他们。父女二人进退不得,小女孩害怕地哭起来。   求生者的本能让他们抓住那个强壮的汉子,将他拖入浑浊的水底。   原本就托着孩子的汉子,此时已经疲惫不堪。深深的雨水要淹没他的胸肩时,几个穿着公差袍服的男人钻入水中,将人群散开。   汉子只听耳边传来年轻的男音:“水里的人不要乱动,会沉下去,等着救援。”   他说话尚且是温和,那些公差可就吼了出来:“不要拽我!还要不要活命了。”   一个时辰后,四周的人都被救上来。   他们一起向那些公差道谢。从前觉得这些人可恨,今天却觉得格外的良善。   领头的公差对他们道:“你们应该好好谢江大人。”   只见对面的年轻人神采俊秀,一身蓝袍,衬得愈发温润,令人见之忘俗,似乎都快忘了这是处在灾难场。   天上一道紫雷劈过,又下起大雨,将俊秀的公子淋湿,一切美好被撕裂。众人恍惚的眼神被拉回现实,残酷的现实。   兄弟姐妹妻儿丧命,宅田被毁,由此而想,都不禁呜呜哭出。   江元听得耳边一片凄嚎,心里泛起痛苦和悲悯。   他生在官宦世家,自幼学习孔孟之道,以儒家君子自居,有济世之情怀,自是悲苦世人。   他道吩咐差役:“把这些民众带到官署后院,给些饭食以作休整。”   差役们相互探望,眼睛里都是犹疑不定。最后是领头的躬身道:“回江大人,只怕把这些人带回去……会影响其他大人和书吏办公休息。”   “办公?”江元不由讽笑,“河南都快淹没了?何以独我汝州官员在?”   听得差役们头皮发麻,也就是首辅的侄子才敢说这般辛辣讽刺的话。   江元也不想难为他们,望着这些对自己充满期待的眼神,道:“尔等带百姓们回去歇息,若有官吏不满,让他来找我好了。”   差役们不再犹豫,领着这些落难的百姓回了官署。   江元的随侍把伞撑在他头顶,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   “回不去。”江元苦闷道,“回去也是听抱怨连篇。”   他眺望远处,浑浊的黄河水,放肆的奔涌,近处浑浊的雨水,呼啦啦的下流。   两相在慢慢交回。   再不治理好水灾,他不知道自己和全河南的百姓还有机会活么?   他还能回去吗?   江元心里惦念水灾的事,亲自去探那河水深浅,丈量地形。奈何雨水太大,有很多地方都不可去。   他掀起裤脚站在高地,这个地方也慢慢被雨水占领。四周都是救人泼水的官兵,还有不绝于耳的求救声。   他一个文官也弯下腰,去救那些小孩子。   天色渐渐暗沉,人们也愈发累了,从远处传来一股暖暖的饭菜想。   众人朝前看去,一个女道士领着十几个姑娘端着菜篮过来。   姑娘们把饭食分给众人,众人都狼吞虎咽起来。   她们那小小的篮子似乎装了许多、许多的食物,不论官差还是贫民都能分到。   江元嘴皮起泡,又渴又饥,却把手里的食物递给其他人。导致他是最后拿到食物的。   女道士把馒头塞给他,还给他了一坛果酒。   见众人确实都有吃的了,江元才吃起来。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馒头是这么好吃,特别是热乎乎软绵的馒头。   一坛微甜的果酒扫去了他的疲惫。   众人都东倒西歪坐在地上。   江元仍勉力维持礼仪,他朝旁边的女道士致谢:“多谢真人。”   “江大人和各位官兵治水救人,我等自该也尽力。”   江元听她说话的声音,只觉倍感亲切,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抬头,有些失态地多看了她几眼,这才发现这人眸眼之间,竟十分神似他的……阿姊。   江元吃不可思议,怀着梦幻般的心情道:“阿姊。”   江芙点头,轻轻拍他的肩膀道:“阿元长大了。”   其他人因着疲惫和各自忧心之事,并没有关注他们。这让江氏姐弟有了说话的空间。   江元努力保持镇静,可是眼睛里闪着的晶莹藏不住。   他嘴唇颤抖,有千言万语诉说,终是道:“我很想你,家里人都很想你。”   “看到你好,我就安心了。”江元觉得,这是这么多灰暗日子里唯一的灿烂了。   “一转眼,阿元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江芙道,“不知你取得何字?”   古代男子成年,或由长辈或由师长取表字,以示进入成人社交。   江元笑着说:“阿姊,我表字采文。”   江芙也笑了:“我小字采芙。”   接下来的几天,二人形影不离。纵使灾情甚重,州府的衙役们也知道了江元有个姐姐,并且出家了。   许多人还挺遗憾,如此美眷,伴着青灯古佛岂不是浪费。   江芙随江元探测河道,又借鉴前人潘季驯的治水之道,组织人修坝束水。   为了修复汝州的堤坝,江元把自己在河南的全部家姿用上了,又得到知州和富户的支持,工程甚是顺利。   江元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眉道:“雨水停了,其他府州内的黄河水却回不去。”   他能派人丈量汝州境内,却不能管理整个河南。他深感无力。   江芙道:“你做得已经不错了。”   她将手中的包裹赠出,道:“此物包你解忧。”   江元掀开一角窥看,原来是一叠上好的宣纸,宛若明月般皎洁。   若是太平时,他定是十分喜爱,现在却没有心思欣赏。不过阿姊所送,自是不同,他笑道:“谢谢阿姊。”   江芙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道:“今晚要好好睡觉,才能更好为民办事。”   江元点点头,这次堤坝修得堪称神速,不过短短十几日,重要关节都修复了。   不过怎么样,他总算能在汝州的土地上,好好睡一觉了。   江元又道:“不知伯父是怎么了,河南这么大的事,竟不予处理。”   公函无效,他的私信也无效。   江芙一怔,面色微郁道:“采文,若是一日你不能再锦衣玉食了,你会难过吗?”   “我从前锦衣玉食,是托了父母长辈之恩。”江元继续道,“如今却是要靠我自己。若是我无能,吃不饱,穿不暖,我也认了。”   江元这个年纪,与很多热血青年一般,他认为若不能创造出与父辈那般的成绩,怎么好意思去享受他们的庇荫。   江芙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当天晚上,伴着月明,蛙叫,江元睡了个好觉。   梦里是充斥着墨香的白纸,无形的月光驱使白纸自动书写。   次日,江元苏醒。他精神抖擞,一扫疲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清风吹翻月光纸。姐姐送他的纸上画满了山川河流的轨迹。   江元呼吸一窒,盖紧这些纸,又再仔细看去,确实是河南的地理图,山川河流甚至城市都标的清晰。   他一张张拼接起来,最先拼得自然是汝州的地形,未想一分不差。比他派人去测量的还有清晰准确。   他颤着手把纸张拼好。   “怎么样?这样以后安枕无忧了吧。”女音从侧门传来。   江元镇好纸张,打开门,激动道:“这些是姐姐画得?” 第143章 终篇(三)   ◎身后事◎   这印着山川河流的纸,是江芙从嘉陵江龙宫带出的。   霞光公主把玩书写之用,此纸可绘世间一切。故江芙送给弟弟,用来作勘测地形。   她望望天边,道:“也不是我,送我纸的人是位尊贵的公主。”   她不说,江元也不追问了。   他知晓姐姐和别人不一样。   他高兴的不得了,对着江芙道:“阿姊,这份图纸一出,省了大半事。真是一件大功德。”   江芙微笑不语。   江元把地理图刊印,呈给上司沈玉良。   身为汝州知州,沈玉良很快意识到此图不简单。于是分发送给各州。   对于整个河南,从下到上都是件天大的好事。   河道的官员们联合江元,修改黄河渠道,重筑堤坝,慢慢将洪水之猛控制住。   因着江元救人、献家财、献图、修堤坝的名声远扬,许多百姓齐聚他住处,向他道谢。   江元扶起灾难过后的百姓,眼眶微湿。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儒家平天下的思想。   这种宏伟的理想,不再是空中楼阁,只能远观,而是切实在他心中种下了种子。   处理完这事后,他兴奋地跑向姐姐,向小时候那般粘着她,诉说心中的喜悦。   江芙面色欢喜,但眉间有股忧悒之色,隐隐发作。   她道:“阿元,我为汝姐并未尽责,作为子女也并未尽孝。往后江家便靠你了。”   江元以为她这是对自己的期盼,并未多想,很快应下。   缓慢的中央朝廷也传来讯息。   当朝首辅兼礼部尚书——江松逝了。少年天子下令全国哀悼十日,不许着红重彩。   此事传到水灾刚过的河南,再次掀起一场惊天海啸。   当圣旨传来的那刻,江元六神无主,等回过神时,身上的官府已被下人换成了白袍。   江松虽为他伯父,但作为近亲,江元也是要守孝些时日。   不过没有父母去世守三年那么厉害。   他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火焰,不知为何,心惊的厉害。   不仅仅是伤心悲痛,还有山雨欲来的恐惧。   已经身入官场的江元,没有当初了天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才华能力让同行上峰另眼相看。   很大可能是他的身份,他是江松的侄子。   江松倒了,他还能站着么?还能站多久?   伯父的荣耀为族人带来益处,同样也带来了嫉恨。   “咚咚”是敲门声。   他强作精神开了门,月色入户,江芙站在门口。   她脱了道袍,一身孝服,鬓边簪了朵白花,手中提着食盒。   “阿元,你已经一日未食了。”她看着精神略颓的青年,心中泛起心疼。   她还是习惯叫他“阿元”,还是习惯看他笑得样子。   江芙露出淡淡的笑意,道:“姐姐在外面学了手艺,给你做了百合莲子粥,你尝尝。”   她把食盒里的粥端出来,亲人去世不能食肉,但食素可以。   江元点点头:“谢谢阿姊。”他仍旧恍惚,机械地往嘴里送吃食。   江芙不说话,只是默默看他吃饭。待他吃完后,她收拾碗筷,又给他洗脸,喊他睡下。   过了几日,家中终于传来信件。   是他们的父亲江柏的信,信中提到大伯父去世,其嫡子、庶子大闹,江家大乱。   好在现在平复,望他回去参加葬礼。   江元捏着信,对江芙道:“阿姊,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江芙道:“我光明正大回去,只怕会掀起波澜。我不与你前往,但也会去上香行礼。”   江元沉重地点点头。   在江氏姐弟离开河南前,一个熟人出现了。   苏瑜身穿铠甲,骑着白马,带着三千铁骑赶到了汝州。   他看到马车外一个倩影,似乎是梦里的人。   他心情忐忑,道:“是江元兄弟么?”   从马车里探出个身子,正是身穿孝服的江元。   文秀青年的脸上露出惊愕:“苏……大哥。”   苏瑜下马抱拳,朗声道:“采文别来无恙啊。”他气宇轩昂,少了在京时文气,多了硬朗英姿。   江元下了马车,问:“苏将军怎会在此地?”   苏瑜与他姐姐的婚事破裂,几年后离京继承了祖父的职位和侯爵,镇守东南,以平海波。   “我听说河南水灾,所以和朝廷上表相助。”苏瑜又歉疚道,“只是我来晚了,实在不该。”   江元又惊又喜,悲伤侵寒的心升起一股暖流,道:“不晚不晚,水灾虽过,但还有困难的的人未得救。苏大哥来得正好,只是是否会阻碍你的公事?”   苏瑜点头:“救人重建之事,我自是要帮的。就算我有公事,亦可留下这三千甲兵相助。”   “苏大哥,我替河南的百姓谢谢你。”他躬身行礼。苏瑜不顾千里之遥来相助,实在令他感动   他们又恢复到了初时的亲近。   苏瑜的眼睛扫过那道倩影,窈窕的身姿回首,清丽绝伦的容颜更胜往昔。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令苏瑜大吃一惊。   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真实了。   “苏将军。”女郎颔首行礼。   只这一声,苏瑜心中便百转千回,情难自已。   一个男人,年轻时总会有一两个让他遗憾的女人。   在遗憾的岁月里,美好的滤镜层层加固,难以自拔。   “是……江姑娘么?”   “是我。”   苏瑜一怔,片刻后也未语未动。   江元看着他身后同样沉默的将士,便咳嗽几声道:“苏大哥,你可带着将士去找此地知州沈玉良大人。他为人端正爱民,定是热诚对待来相助的将士们。”   “好。”苏瑜回过神,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拱拱手,不再去看那人,道:“二位保重,此番江伯父去世,我便不能立刻去上香磕头了。”   江元亦是行礼,与他告别。   这么多人看着,江芙不好与江元分别,于是随着他进入马车。   车夫甩鞭驾车,苏瑜骑马前行。   忽的,马声嘶吼,苏瑜冲着前方的马车喊道:“需要甲士护送么?”   是青年掀开马车,回首道:“多谢苏大哥,不用的。我们已经雇了镖局,在下个路口汇合。”   苏瑜点头,转身领着甲士而去。   他心中的极大的喜悦在瞬间消逝。   多年后的重逢,她是极其平静的。   就如他们初识、断别。   苏瑜甩下一鞭子,他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一场绮梦。   今天到达巅峰,今天破裂。   江元坐在马车里,看着姐姐神色如常,知晓她和苏瑜确实没有什么。   不过在他幼小记忆里,姐姐、他,还有苏瑜一同走路、说笑过。   那是很远的事情,在刚才却令他再次回想,仿佛就在昨日。   他有些哀叹:“阿姊,苏将军也是很好的。”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妻子,再无妾氏通房。”   在这个世上,至亲的两个女性都是很在乎“唯一”。所以,江元也是有意识无意识注意这样的事情。   他为母亲感到难过,是父亲毁约了;他为姐姐感到遗憾,是她错过了。   一道温暖的视线看向他,似乎是洞察了他心理活动。江芙道:“我与苏瑜并无缘分。不论他是一双人还是三妻四妾,他都不是我想要的人。”   “阿元。”江芙眼眸里蕴含期寄,“我想要的生活,并不是只以成亲展开。”   “我也想和阿元一样,倾尽所学,为世人做些事情。在这个时空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也想其他男子一般,踏遍春水俊山,仗剑倚梅林。”   江元愣住,他从前以为姐姐做道士,是为了逃避世俗陈规。   可是,没有想到,她只是想做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这很简单,又很难。   对于男儿来说天经地义,对于女儿来说离经叛道。   弟弟久久未语,江芙心波微动,但并没有伤感,只道:“就算阿元不能理解,我也想要去做。”   她弹弹弟弟的脑门,道:“日后见。”   等江元向四周望去,已没了江芙的身影。他揉揉眼睛,依旧无人。他急忙掀开车帘,草木深深,泥水浑浊,没有人影。   “车夫,你见到我姐姐了吗?”   粗犷的汉子,纳闷道:“江大人,江姑娘不是和您一起吗?”都在车里啊。   江元停车寻找呼喊,却无人影,把同行的车夫下了一跳。   “江大人,那……不是你姐姐……是精怪变得吧?”   青年摇头,肯定地说:“她是我姐姐。”   “她只是终于做到了想做的事。”原来这世间真有神仙术。   他惆怅半晌,眼中流下清泪。刚重逢又分别。   姐姐,我真的很想你。   想你小时候给我塞的糕点,长大后的亲手烹煮的热粥。   他擦去眼泪,道:“我姐姐必定要比我先到,我们也赶快走吧。”   车夫咽了口唾沫,又想起快要汇合的镖局,便没再说什么,重整出发了。   江芙确实比江元早到,英国公府白布素灯,哭声震天,笼罩在阴翳里。   她看了下父母的身体,尚是健康,其他伯父伯母,亦是无大病。只是府里的人心散了。   此日天子亲自拜礼上香。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出来应对的是江芙的父亲江柏。他感念圣恩,心底的惶恐消散不少。   少年皇帝好奇那棺木怎么不下葬?   “启禀皇上,微臣家里祖籍浙江。兄长在世时就想念江南风光,是以遗书嘱咐回祖籍安葬。”江柏低着头道。   “原来如此。”皇帝体贴道,“江先生身前操劳国家大事,现下仙去,怎能怠慢身后事?我让御林军护送先生回浙江。”   听闻此言,江家老小皆是匍匐在地,叩头谢恩。   下人们浮动的心思收拢,不敢有二心。   江芙却觉得江家的气运越少了,几乎就要断了。   等江元匆忙赶回家中时,却迎来了第二波沉重打击。   他被罢官了。   不是停官而是罢官。 第144章 终篇(四)   ◎江南贯热,棺木停放一月,尸体都会腐烂。◎   很快,江家子弟及江松派的官员纷纷被皇帝贬斥。一时间,朝廷内外,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慈宁宫内,向来寡言的苏太后请小皇帝吃茶。她免了小皇帝的行礼,柔声道:“陛下素来勤奋,如今更添艰辛。这段时间是否过于激扬,当以万金之体为重。”   说“激扬”,自是指他对江松后事处理。   现下后宫有两位太后,一是先皇正宫母后皇太后,二是天子生母圣母皇太后。   母后皇太后出身将门苏家,无子无女,族人世代平镇守东南。如今这一代的子侄辈苏瑜甚是杰出,差点与江松侄女联姻。   随着天子长大,江松权势煊赫,苏家族人都拘束自礼,听从朝廷出征,绝不多事骄横。苏太后也紧闭宫门,不与天子生母争辉。小心在权臣和小皇帝间保持平衡。   但没想到,这种平衡自江松死后就被打破了。   苏瑜抗击倭寇,保卫沿海平和。江松全力支持,辎重粮草绝不拖欠。   现如今江松已去,人走茶凉,听从亲近江松的官员,几乎个个被贬。苏家的命运又该飘往何方?   苏太后心急如焚,只好婉转相求天子。让他手下留情。   天子抿了口大红袍,全身熨烫,道:“母后,四海之内皆是王土,九州之上皆是王臣。臣之威重于王必是不幸。”   最后一句话是在斥责江松了,苏太后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她家想保持中立,但军队后勤掌握在江松手里。苏家就像隐藏在江松身后般,若是天子计较,也是要治罪的。   “不过,王者治天下终须文武臣子相助,只要心向君国,做好为臣子本分。必能君臣相宜也。”   天子的话,令苏太后紧张的心情得到平展。她暗地松了口气,连忙道:“陛下仁慈勤政,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臣子们之福。天下人必是感恩效忠陛下。”   天子笑而不语,最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   苏太后抚着额头,丝丝冷汗渗出,有些昏疼。她伸手去摸案上的茶盏,已经凉透了。   “太后,奴婢给您换新茶。”   苏太后微微颔首,扫到正堂的漆木青竹屏风。   上面提着李峤的诗句:“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其字笔锋形态是江首辅的。   他作为贺寿礼赠给自己的。   她曾失望苏江二家未能联姻,如今想竟是大幸。   少年天子一口一个“江先生”,圣母皇太后亦是尊敬江松,事事听他安排,只说母子二人不懂政事,全赖“江先生”。   未想,江松才走一月,天子就迫不及待剪出其羽翼,清扫朝堂。   要把江松的痕迹,完完全全扫出去。   她叹了口气,江家败落已成定局,只希望他们苏家这一天,可以再晚些来。   朝堂上,天子肃穆,殿下群臣激愤。   监察御史出列道:“皇上,从江家抄出白银十万两,黄金三千两,还有十多箱的珍宝。”   “可谓穷奢极欲,有违做臣子的本分,愧对圣心,愧对民心。”   少年天子端坐金銮椅子,手指轻轻抚摸冰凉的把手。上次抄出的贪官,黄金百万两,白银千万两。这只是算金银,未论其他。   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黯淡下来。因为江松并未到达贪官行列。   殿下的众臣,殿上君王,心里都清楚。只是无人搅扰君王之兴。   守笼人既死,虎出铁笼。那就再没什么可阻挡猛虎下山的了。   “从前总有人说他高风亮节,可见矫饰得很的很。”天子淡淡吩咐,“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英国公府也定不干净。”   众臣闻言称是。   禁卫军包抄了整个英国公府,江家三兄弟虽说让江柏继承爵位,但三人并未真正分家。   三家的主事人在灵堂抱头痛哭。只感叹世事无常,往日圣恩还未褪色,这边就雷霆手段了。   整个江家乱作一团,有些本事的下人已使法子逃脱,还剩些忠心的和不顶用的。   江二老爷抹了把泪,对江柏道:“三弟,定是有奸臣蒙蔽圣听,除我家以泄愤。你还是个有爵位的,快请朝中直臣为咱们家求情。”   此话一出,江家小辈眼中一亮,唯独江元面色未改,甚至有愁色。   跪在地上啜泣的卫芷扬起头,悲笑道:“二哥,你好糊涂。现下还有直臣么?就算有,谁有敢违抗圣……旨?”   江柏不入官场多年,但是基本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圣意要灭江家。   不过他却点点头:“二哥莫急,我这就给昔日同僚写信。”   他牵着夫人去往书房,又叫江元等几个子弟看护灵堂。   卫芷的神色仍是灰败,无半分起色。显然知晓丈夫是在做无用功。   “芷娘,劳烦你为我研磨。”江柏温声道。   卫芷脚步虚浮,走到书案前。她抬起千钧重的手臂,将冷掉的茶水滴向砚台面,执起墨锭旋磨。   江柏手中的紫毫笔蘸向砚池,笔尖吸饱了水,一挥而就,一封信就写好了。   卫芷习惯性扫眼过去,登时呆住。   脑海里那行字清晰夺目:……有妻卫氏,立此休书,任其改嫁,永无争执(注1)……   “三郎。”回过神后,卫芷眼中流下泪珠,心中又是悲苦又是欣甜,百味杂陈。   “芷娘,我负你良多。既没做个有本事的大丈夫,也没做个痴情专一夫君。”江柏把休书折好塞进她袖笼里,道,“你回丈人家去吧。如此可逃过一劫。”   他又勉强笑道:“若还能遇到个好的,便再嫁依托,不枉下半生。”   卫芷再也忍不住,不顾端庄和礼节,扑进他怀里,哭泣道:“夫君,我怎可离你和阿元而去?”   江柏抱着她,也忍不住哭起来:“阿元已成大人,你是带不走了。咱们三个,死两个,总比死三个强。”   “我算是看出来了,圣人厌弃我大哥了。”他悲痛道,“两朝重臣,为官几十载,又有祖上庇荫,有个几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过想寻仇……罢了。”   卫芷起身,捂住他的嘴,道:“夫君失言了。”   她眼角的泪珠尚在,面色却已经转为平静,道:“虽说大哥有错,但护卫家国几十载,未有一次出错。陛下就算惩罚我等,也不能杀绝了我们。否则太过了。”   “朝堂众臣怎么看,天下百姓又怎么看?”   她把袖子里休书拿出,撕得粉碎:“我与你同富贵过,那就要同生死。”   江柏也许不是她心目中的大丈夫,好夫君。但他也做到了及格,未叫妾氏庶女压到她头上,对自己和江元,该有体面和重视都有。   她们卫家也确实借着江家捞了不少好处,她也在京圈姐妹里风光几十年。   她对他没有滚热的爱情,可是有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像是点茶时,茶水研磨成白沫,细腻绵长。   江柏甚是感动,道:“若是能过此劫,我定待夫人一心一意,将妾氏丫鬟们散去。”   卫芷早年是想过这一幕的,却不是在家破人亡的背景下。她心中未有丝毫男女情爱的欢喜,只有满腹愁容,道:“我写信请父亲疏通关节,叫我们少受些罪。”   江柏连忙点头:“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卫芷给父亲写好信,又忽然道:“咱们芙儿道术有成,不知她能否帮上忙?”   江柏摇头道:“芙儿行踪飘忽,我们怎么寻她?再说道术厉害抵得过法术厉害吗?不要连累她。”   “法术?”卫芷凝眉不解。   “法家的术。”江柏道。   卫芷苦笑道:“是帝王的术了吧。”   金科玉律为天下遵守,其中也包括帝王。若是帝王带头破坏法律,贵族就会跟着破法,民间也随之效仿。久而久之无法无国。   这么一段话出现在天子的案前,他不由大怒,将文章踩在地上。   他自认,并非残暴玩弄权术之君,不过是受江松辖制,现如今出出气。   这才下了查抄江家的命令几天,就有不怕死的上书。   他瞥了眼地上飘逸的字,慢慢冷静下来,这字不是臣子写得。   他们上书都是用馆阁字体。   他捡起地上的陈疏,皱眉细看,是女子笔迹。   潇洒如流水,但转折承接处,仍可窥见清秀之气。   他冷呵:“无一男子敢为江家求情了?所以叫女子来写?”   他话音刚落,一本折子落在地上。   “装神弄鬼。”少年天子并不畏惧,捡起地上的折子看。原来还真有个呆头鹅为江家求情。   其中写道“江松虽辖皇权,但其功抵也”。   小皇帝怒火郁结,给予喷薄,要让这个胆大的呆子丢官弃命。然而看到落款时,不由一怔。   上书的正是卢秀生,身为江松的门生,他公然指责他。   在小皇帝的运转下,才让他安然无恙到了岭南。就等自己掌握实权,将这人调回来重用。   “气煞我也!”小皇帝恨不得敲开卢秀生的脑袋,看他是怎么想得?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小皇帝自顾自自怒问。   江松在时,感直言不讳指责他揽权,江松不在时,又为他求情。   这时,又掉了一本在地上。   是河南一个知州的上书,倒不是为江家求情,而是为江元一人求情。其中述说了江元为治河南水灾的辛劳。称其是个河工人才,不该被埋没。   小皇帝面色阴沉,不过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江元。   河南水患,他确实做得不到位,忙着剪除江松的人,扶持自己人上去。中央朝廷着实混乱了一段时间。   小皇帝思前想后几日,决定到此为止。   他初掌权力,原本就不想把事情做绝。把江家人吓一吓,江松泉下难受就行了。   三日后,江府门口哗啦啦跪了一大帮人。   内侍念着圣旨。   江家人犹如下水的鱼,终于得以呼吸。只是缓过来也不免悲戚。家族里子弟们的职位被夺,三房的爵位也被夺了。江家彻底成了庶民,也许日后这个家族会融入民间,或平凡或潦倒,以往荣光全部消散。   卫芷在一众夫人里,面色平静,甚至隐有庆幸。当年,她女儿就曾说江家会有大难,让她另置田地。   就算阿元不能为,其子其孙却可以。如此他们家就未绝。   江家财产全部充公,奴仆拍卖,男子服劳役,女子织布献公。   卫芷瞧着有些忠仆可怜,请娘家人打招呼,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还了他们自由身。   大房二房靠着三房的接济,也在乡下安顿下来。   这日江柏干完活回家,召集各房主事,把江松的事说了。   原来江松的遗体被送到南方后,皇帝抄江家的事已经传遍。他们抓了大房的子侄,还扣留了棺木   “现已两月了,大哥的遗体还没下葬吗?”江林气得站不稳。   江南贯热,棺木停放一月,尸体都会腐烂。 第145章 正文完   ◎终究是道法胜了……◎   由北到南,路上一月,停棺一月。按常理说,棺椁里的尸体定是腐烂发臭了。   江家人个个泣不成声。   往往人越成熟,便越不易动情,难以落泪。   可是他们这几个月,遭遇抄家罢官,富贵荣华一夕消散。如今族长尚不能入土。纵使男儿也日日落泪。   忽的一声稳重女音道:“哭哭,哭又有什么用?”   说话的正是江家三房主母卫芷,江家落罪,卫家没有遭到牵连,还暗中帮助江家。   其他两房又住在卫芷准备的田宅里,更是以她为首了。   所以卫芷现在的话语权,比江柏还要有重。   闻言,其余人渐消哭声,只有零稀的啜泣哽咽。   她看了看面色悲苦的众人,安抚道:“那些人追究到底,不过趁机捞一把。咱们找人通融,奉出财帛,大哥便能入土为安了。”   卫芷这么说着,江家其他人心里都有了底,她是会管这事的。   有卫家这颗大树,这事倒不难办。   卫家也确实帮忙了,花钱托人安置了棺木。   不过因着外棺也是金丝楠木,所以有小人爱财剥了去。   卫家人心焦,担心里面的棺木尸体也被破坏。于是稍移内棺看,里面的画面着实令众人惊诧畏惧。甚至有人匍匐下跪。   江老爷神态安详,身穿墨绿常服,头戴四方巾。不仅衣着配饰整齐,而且肌骨未损。整个人犹似假寐,无一腐蚀。   棺椁两月半未入土,遗体仍旧鲜活如初。   此怪诞奇闻传入内廷,上下议论。少年天子执笔批红,动作一顿,笔尖朱砂凝作一点。   侍奉的小太监瞧瞧扫了眼,天子面色阴沉,随后“嗖”的一声,血红的箭朝他投来。   御书房内的大小太监跪了一地,尤其磨墨的小太监,被那朱砂笔吓得魂丢了大半,哆嗦求饶:“圣上饶命……”   片刻后,站着的少年却向他笑道:“我吓唬你罢了,哪里会要你命罢了。都起来吧。”   他心里叹气:若是真要杀,又何必留下蔓蔓野草。   “孔子尚不说鬼神,这些儒流官员传得倒快。”天子转身,看向门外。   一个老太监微微抬首,道:“以陛下之威,顶让他们教化。”   “教化?”天子冷笑,“怕是他们觉得朕野蛮,需要教化吧。”   老太监没有因天子的冷声而吓到,继续道:“圣上,不管如何,江松的尸身竟然传出这样的骸闻,是该叫人好好查看下。”   天子坚定道:“派人去查?何须助长那些假道学的人威风。把他的尸身运回京,葬在龙城脚下,总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老太监连声附和:“甚是,甚是,皇上英明。”   接着其他人同贺。   圣上旨意下去,江松的尸体又运回京城。   三房江柏气得病倒,在床上愤慨:“焉有三月不入土的道理!”   “苍天何其凉薄!”   卫芷端着粥,给他喂食。江家败落,丈夫遣散了姬妾,留下怜杏侍奉她,春锦侍奉老夫人。   当年满笏床,而今空荡荡。   她垂睫,掩盖苍凉,安抚道:“大哥尸体无损,可见上天怜惜。夫君何须怨天。”   怨愤的该是那个人,可是世人宁愿骂天也不敢骂他。   只因天恕罪,天子不恕罪。   尸体运回京都后,天子欲在京郊为其下葬。   特地让钦天监预测了个好天气,华盖宝车,御林军护卫,臣子相随。只为看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土坑挖好了,天子从车撵上下来,道:“听闻江先生肌骨未损,不知是传言还是真事。吾等好奇,观之。”   有大臣瑟瑟,死者为大,不论生前如何,都要敬重人家,何必再开关扰其安宁。他的想法,也是在场大部分人的想法。   江松霸道,但他们没有恨他到生死也难解的份上。   “哗啦啦”一群人跪下,恳求天子勿惊死者安宁。   一钦天监的官员道:“陛下,微臣听闻江家有一女修道,许是因此,江先生尸体无恙。”   天子听闻,不由讽刺一笑。这事他也听闻过,据传江家的三房嫡女,不思红装,思道袍,拒绝与苏家的婚事,弃世修道去了。   他不信神佛鬼怪,自然也不信什么修道之士。   自古帝王求仙永生的事,比比皆是,可件件落空。先皇也不例外。   “孔圣人尚不言怪乱神力,尔等出身儒流,何急哉?”他抬手,命人起开棺椁。   就在此时,天阴沉,风劲疾。   触棺工匠结被金光反弹。他们脚下的土地忽然过分柔弱,像绵绵软糕,一点点塌陷下去。   虽是柔缓的变故,但还是令这些工匠害怕地跳起,无章法的乱跑。   有人唤道:“护驾!”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天子有些踉跄,心中却不恐惧。他以袖遮面,在回首登车时,隐约见一白衣女子。   看不清她的容貌,但瞥见她的人,无不产生敬畏之心。   四下混乱,好在片刻后,随着一声巨响,江松的棺木落入巨坑,泥土掩盖,归为平整。一座岩石落下。   天晴了,风停了。众人终于能稳立于地。   窈窕的女郎,宽袖一挥,金字落拓在岩石上。   江松简单墓算是做成了。   她端丽清冷的容貌映现,官员工匠俱是垂首,不敢再望第二眼。   有个四十多岁的工匠下跪道:“望天神娘娘恕罪,恕罪。”   他这一跪,其余工匠也是磕头求饶。甚至一些官员也跪了下去。   唯独天子肃立冷凝,眯着眼问道:“汝是何人?”其身边的内宦惶恐不已,小声提醒陛下。   “功也记,过也记,江松罪不知此。”说完她消失在此地。   女子消失后,江松的坟前长出树木花草,为其掩护。   几个年迈资历深厚的大臣松了口气,都拱手道:“陛下,此事休矣。”   天子深吸一口气,甩了袖子,道:“回宫。”   今之异事,他知道动不了江松了,甚至其名声也会渐渐恢复。   几日后,江松入土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就说,是上天不忍江首辅身后凋零,所以才派神女来相助。”   “我怎么听说是这神女是江家的子女。”   ……   “这世上真有神仙么?”小女孩抬首问母亲。   妇人挎着篮子,笑道:“有吧,不好好听话,就被神仙教训哦。”   事情传回江家,几个长辈感怀,双眼晶莹。   二房江林道:“是芙儿。”   大伯母亦是垂泪点头。   她也关注过这孩子,这几年听到她的传闻。除了她再没别人这般做了,也没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了。   卫芷心里松了口气,看着丈夫道:“终究是道法胜了……”   她又有股痛钻心,她有感日后难见芙儿了。   江芙办完大伯父的事后,站在城门上,忽的有些茫然。   青山绵延,湖海博大,红尘事终了,不知这次去往何方。   抬眼处,银甲白袍的男子,向她走来。   “采芙。”   江芙莞尔:“你来了。”太子皎。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两篇番外吧。感谢在2022-02-25 22:24:00~2022-03-16 23:5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骏骏七七、一世清欢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