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和残疾将军先婚后爱》作者:木由不是柚   文案:   【外柔内强的娇憨小医女vs嘴硬心软傲娇美强惨大将军】   许明奚是流落在外的伯府之女,自小习得岐黄之术,温良和顺,是村里人人称颂有加的医者。   偶然间,她在林子捡到个受重伤的黑衣男子。   苦心相劝下,他却厉喝道:“别靠近我!”   许明奚只好一针下去,强撑的男子倒下晕过去。   后来母亲突然去世,侯府将她抓回,竟是给同父异母的嫡妹替嫁。   嫁给早已失势的残疾将军——沈淮宁,传闻他阴毒狠辣,癫狂凶残......   ***   沈淮宁少年成名,十五随军出征突厥,十七封将赐名。   可惜遭亲朋忌惮陷害,落下毒疾,为保自身,只得佯装残疾,暂收锋芒。   一次暗查被追杀,他重伤被个小姑娘扎晕,醒来后才发现——   上药、缝针、包扎、换衣,连里衣都没放过......   还有好心留下的一吊钱和干粮。   哦!对了!那小姑娘还一直喊他叔叔来着!   羞愤之下,他只得先行回京,这才知家里给他定的娃娃亲,还马上就要完婚了!?   【大婚当晚】   小姑娘被逼得退到墙上:叔叔!哦不是,将军!救人乃是我本分,而且您也救过我很多回了,这救命之恩您就不用报了。   大将军俯身,轻轻挑起她的下颔:要的,还是要报的。   不过报的是“仇”,扎针之仇,扒衣之仇.....   可后来,他却意识到,这小姑娘是他的妻,他的医,也是他的药。   #先婚后爱##大将军的宠妻日常#   #发现夫君残疾是伪装被威胁怎么办#   #大将军的真香之路#   ☆双向治愈奔赴 日常感情流   ☆全文重点在婚后 先婚后爱   ☆女主17 男主27 SC HE   ☆男主残疾是间断性的,具体设定看正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明奚 ┃ 配角:沈淮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   立意:坚持心中理想,共创美好未来。 第1章 天宁   时在初冬,阳光熹微。   天宁山村,离上京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程。   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雪覆枯枝,终撑不住其重,簌簌而落。   亦或是这一抹些微的暖阳,雪水稍稍融化,沿着冰柱滴落。   时有穿着棉袄夹子的孩童奔相玩耍,你追我赶,甚有砍柴刺裂之声。   一刀下去,小小的木柴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小木屋院落处,正有一抹身影耸动,穿着月白短襟棉衣,青丝垂落,以木簪稍稍挽起,多了几分干脆利落。   又是几刀下去,便砍好细小的木柴,分装至院落一处。   做完这些,许明奚忍不住哈出缕缕白气,搓着掌心取暖。   淡淡药草香氤氲在空中,舒缓些许疲倦。   熹微日光照拂在白净的小脸上,她抬眸望去,笑意渐起,多了几分暖意。   “得赶紧趁着这些日头,将草药拿出来晒晒......”   说罢,心里打着气,她挽起袖子将药草铺晒在簸箕上,熟稔利落。   不多时,屋内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似在撕扯着喉间的喘.息,疼痛难忍。   许明奚反应过来,匆匆进到屋内。   “阿娘!”   打眼一看,端坐在圈椅上的妇人正佝偻着背,抚着心口忍痛。   一见许明奚进来,她当即捻针刺入穴位,才稍稍缓过神来。   许明奚连忙到红泥小火炉上盛来时常备好的汤药,递给母亲,抚背替她顺着气,不免忧思。   母亲怀南娘子,因十七年前的战乱和大家逃难至天宁山村,并生下了她,自此母女相依为命,凭借着家里传授的医术帮村民看诊,以此维持生计。   对于家里曾有何许人也,父亲为谁,也是鲜少提及,许明奚未免她伤心,从小都不敢多问。   日子清苦,可也平淡安稳。   许明奚终是放心不下,拂开她的衣袖,手欲覆在寸关尺上,为她把脉。   不料怀南娘子却躲开了,悯笑道:   “怎么?奚儿觉得如今能出师,为阿娘把脉了?”   “阿娘!”   许明奚小声应着,眉心微蹙,可对上她的眸子,忍不住耷拉着脑袋。   倏地,面上一股暖意袭来。   怀南娘子用素帕擦拭着她额间的汗珠,眸光放柔,似在好好端详着自己的女儿。   许明奚有些恍神,如今怀南娘子几近四十年华,可岁月只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白皙的皮肤多了几道细纹,一举一动亦是不紧不慢,颇有大家沉稳之气。   只是十几年来操劳生计,眼下青影盘踞,倦容隐现,竟多了几分油尽灯枯。   她柔声道:“刚刚出了汗,小心染上风寒,正所谓‘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阿娘问你,何以施治?”   许明奚一愣,前段时间风雪突降,村里许多老弱妇孺不抵严寒,染上风寒,都是她亲自走访医治,抓药煎熬,近来已逐步好转,刚刚还有小孩来到院落向她道谢。   思及此,许明奚颔首道:“其一为风寒束表,冷热反复,须得辛温解表,佐以葛根汤,其二为风寒袭肺,郁于肺卫,以三拗汤加减便可医治,可归根结底,还是日常注意防寒,便可挡风邪入体,以免受病药之苦。”   缓缓道来,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娇俏的小脸突然染上一抹肃气,圆咕隆咚的杏眼亦是扫去些许稚气,多了几分违和。   每每如此,怀南娘子都忍不住掩唇偷笑,随即从书柜中取出几封信。   “这是闻天寄来的,赶在他闭关准备考试之前。”   许明奚接过,捻在手心中,眼底涌现几分复杂和踌躇。   黎闻天是村里掌事之子,自小和许明奚一同长大,情分匪浅,村里人也十分看好他们。   今年秋天,他前往上京入书院念书,时常会寄信回村里。   怀南娘子打量着,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说道:   “闻天说过,他是个念家的人,会在我们镇上谋个一官半职,更何况他对你情意颇深,能保你平安顺遂,是个值得托付之人,这样阿娘也放心。”   徐徐说道,她抚着许明奚的手背,取出柜筒里的药膏,涂在她手上细小的伤口处,想来是方才晒制刺萆薢时不小心划伤的。   听到此处,许明奚眉眼稍弯,将信收好,柔声道:“娘,我一直明白,父母之命,其言甚重,闻天哥哥......他挺好的......”   说着,看向窗牅外,只见夕阳斜斜挂在枯枝上,几乎要坠落到山间怀中。   许明奚惊觉过来,“不好,今日还未到山上采药。”   她匆匆背上箩筐,说道:“阿娘,我去采些五指毛桃就回来。”   “等等!”   本欲出去,却被唤声叫住。   许明奚回眸一看,二人四目相对,站立在屋内门前,隔着几尺长。   怀南娘子思忖着,似有什么堵在喉头,但还是扯出一抹笑,眼眸泛上水光,说道:“早点回来,今晚做你最爱吃的文思豆腐,隔壁杨大娘今早磨了些豆腐送过来,阿娘做给你吃。”   许明奚稍愣,但还是笑着应道:“好,奚儿会早点回来的。”   伴随着木门的吱呀声,许明奚裹上斗篷出去。   南娘子从窗牅看去,瞧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渐深。   随即从另一手衣袖取出素帕,上面沾染着点点血渍。   冷风拂过,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微微佝偻身子,从脖颈处取出系着的红绳。   熹微日光下,依稀可见,红绳所系,正是一只玉戒,六角分明,凛凛散着墨绿的光,其间泛上飘花,不似山村俗物。   ***   许明奚从家中出来,走在山间小路上,可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小小的脑袋瓜终是思不明其意,连忙摇了摇头,将纷乱思绪甩出去。   可回想到黎闻天,忍不住长叹一气,烦恼涌上。   二人自小便一起长大,小时候许明奚经常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喊着“闻天哥哥”,黎闻天温和待人,对村里人都关怀有加,若是结为夫妻,他们会成为人人口中的神仙眷侣。   可在临行前,许明奚送他到驿站。   黎闻天说道:“奚儿,将来我考取功名,定会八抬大轿来迎娶你,你就不用再做这些低贱的方技了,好好做你的持家娘子,照顾我父母便好。”   奈何还未等她答复,黎闻天就上了去往京城的马车,时常只有他送来的信,又不能往回寄。   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挥之不去,也没有告诉旁人。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为上九流,医卜者为中九流,也就比娼妓盗窃者地位高些,许多时候甚至还费力不讨好,尤其在无力回天时还会遭家属记恨,人财危矣。   如此想着,茶色眸子愈加深沉,又是一声叹息,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她现在没想那么多,只想写本医书,凑钱和母亲开个小医馆......   忽地,啪嗒一声。   余光一瞥,石子从眼前擦过,细嫩的皮肉顿时划开,血渍展露。   一个趔趄下,她倾身倒地,小脸隐着条血痕。   伴随着几声哄笑,一个身影从枯木灌丛中跳出来。   抬眸一看,来者一袭鸿燕棉袄夹子,红狐斗篷披在身上,以红石榴发扣束着双条髻,面色酡红,眉眼似是粘上过重的粉腻,活像喜气的年娃娃,   此人正是村里医霸潘娘子之女,潘玲。   仗着在上京有些药铺的人脉,就不准许村里行医的人家供些常用的药丸到上京,除非额外交行过费,否则连人带货一块赶走。   许明奚连忙站好,颔首道:“潘姑娘,许久不见。”   潘玲冷哼一声,持着弹弓,双手覆在身前。   最看不得她装作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真是惹人讨厌,闻天哥哥怎么会喜欢这样的......   可待许明奚抬眼,两人目光汇集,她还是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不得不说,许明奚的确是长得不太一样,身量纤细匀称,白皙的小脸线条柔和,细眉微扬,最引人在意的是这双杏眼,不似常人黑墨漆亮的瞳色,反而是淡淡的茶色,于日光中愈加深沉,盛着一眸清亮。   可是近来天冷多操劳,面容几近苍白无血色,眼下青影涌现,愈加多了几分惹人怜的意味。   同这种人生气,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似的,到头来气死的只有自己。   思及此,潘玲瞥过头去,冷声道:“诶!许明奚,经过我娘他们商议,近来天气寒冻,所以这村里的行过费要升价,三两银子,快拿来。”   许明奚稍稍蹙起眉心,温声道:“三两银子?潘姑娘,上个月明面的进账满打满算也才三两,怎么可能一下子全都......”   “哪管你们!”   潘玲插着腰,来回逡巡道:“许明奚,别以为你有闻天哥哥撑腰就可以搞特殊,说不定明年闻天哥哥高中状元,被哪个富商老爷看中,来个榜下捉婿,到时哪还会看得上你这村里的小丫头,做妾都轮不到......”   许明奚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自从黎闻天走后,二人每次见面她都会复述一遍这段话,真的是倒背如流,铭记在心。   眼看着这天边的那颗咸蛋黄摇摇欲坠,时间不多。   她打量着潘玲一番,似乎想到什么,沉声道:“潘姑娘,近来可有腹部隐痛,神阙微寒。”   “啊?”潘玲一愣,“你怎么知道?”   “请潘姑娘再按一下这关元和气海之穴。”   潘玲虽然一头雾水,可也照做,不料稍稍轻按,刺痛顿时撺掇全身,引得她倒吸口冷气,惨叫连连。   许明奚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许是心气郁结之症,还是尽早诊治为妙,否则危矣。”   “你!”   潘玲顿时觉着面上挂不住,却难耐刺痛。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好好教训一番许明奚,不料这才刚上前,就听到不远处的狂吠声。   “阿旺!你别跑!”   一声惊呼惊天地泣鬼神,两人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追着狗而来,穿着翠绿短襟布衣,头扎双天飞髻。   只见阿旺四脚齐飞,唾液垂滴,直勾勾地瞪着潘玲冲来。   潘玲再清楚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吓得拔腿就跑,喊道:“杨碧桃,你这个卖豆腐的,又故意放你这条狗!你给我记着!阿娘来绝对绕不过你们!别追我啊啊啊啊!”   “对不起!大玲子!阿旺它很好的,只是想跟你玩!”   伴随着声声惊呼,村里的鸡鸭犬羊也跟着叫起来,好生热闹。   杨碧桃一蹦三连高地到了许明奚身边,看到她脸上的伤口,更是怨气满满。   许明奚看到阿旺回来才松口气,轻声道:“其实你不用来的,刚刚我已经想办法让她回去了。”   “哦!”杨碧桃眉眼一挑,“啥办法?”   “我发现她面下青影隐现,两颊浮肿,加之这几日她到上京参加宴席,应是暴饮暴食和夙夜未寝,容易心气郁结,腹部刺痛难忍,须得早些医治。”   “切!”杨碧桃叼着狗尾巴草,嘀咕着,“要是我直接说她有不治之症,吓死她!”   许明奚敛着笑意,颇为无奈,连声道:“不和你多说了,我还得上山采些药,今晚我娘做文思豆腐,还得多谢杨大娘磨的豆腐,记得过来吃饭。”   说罢,一路小跑着匆匆上山。   杨碧桃挥着手臂,喊道:“记得天黑前回来,近来时有山贼出没!”   “好!”   ***   夕阳西下,山上的冰渍簌簌落下,融化成雪水供杂草蚕食。   缕缕喘.息传来,走下半山腰,许明奚打算稍作歇息,再继续下山。   随即行至一处石墩,小心翼翼地将箩筐放下,以免打扰正在冬眠的小动物。   箩筐里多是她采摘的五指毛桃,许明奚底下取出本破旧的杂事本,摊开一看,上面多是写写画画的药名和草药图,像是杂录一样,随处可记,经年已久。   还有些记账的账目,每日算算,估摸着也快攒够了钱。   思及此,她长舒一气。   须臾,周遭的灌丛簌簌而动,传来些许哽咽的低喘。   许明奚顿时惊觉过来,仔细一闻,空气中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现在冬日山中应是没有动物撕咬才对......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走过去稍稍俯下身子,拨开灌丛的枯木。   倏地,一抹银光闪过眼前,伴随着一声惊呼,脖颈顿时漫上冷意,似有什么贴着。   许明奚愣在原地,浑身不敢动弹,双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着。   垂眸而下,只见一把利剑从后抵在她的脖颈。   伴随着隐忍的闷哼,一声厉喝响起。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黄帝内经》   古言预收强取豪夺《童养夫成了病娇摄政王》~   【狠戾毒辣疯批摄政王vs顽强明事理的野草酿酒女】   小阿漪捡到个身受重伤的少年。   少年失忆了,整个人病恹恹的,脸上还有个妖冶的疤痕。   可他会对她笑,还教她读书写字。   她以为,自己要有一个家。   十七那年,阿漪攒够了嫁妆,红着脸等他来娶她。   等了一夜,等到天明。   他都没来。   她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寻他,才知他已登上摄政王之位,迎娶公主,入住高门府邸......   原来,失忆是假,病弱是假,她只是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一朝醒悟,她回村应承了族长之命,同酒窖商户之子成婚。   *   沈秉文出身毒门,是人尽皆知的小怪物,无情无欲。   儿时遭遇宫变背叛,性命垂危,救他的竟是个山野丫头。   这丫头又蠢又笨,给他取个“岭生”的难听名字,自己穷得饿肚子,也要省下钱来给他做新衣,大字不识几个还写得很丑,天天拿着树枝来练,最后唯有“岭生”二字拿得出手......   这一切,他都觉着很好笑。   再次入京手刃仇人,夺回一切,沈秉文以为能抹掉记忆里荒谬的十年。   可听到姜清漪要嫁作他人时,却错手将指间的玉戒捻成齑粉。   *   拜堂之日,沈秉文于大雨磅礴中踏马而来,高朋满座瞬间沦为人间炼狱。   他阴邪瑰丽的面容噙着笑,向她勾了下手,柔声道:   “阿漪,过来。”   直到那一刻,姜清漪后悔了,就应该在当年捡到沈秉文时去补上一刀!   一句话简介:欲驯服烈性的野鸟,却不知,金笼尽是残肢血肉,满目猩红。   ☆取豪夺,狗血,你追我逃,有假死梗,失忆梗。   ☆男主真疯批,真性格缺陷,也真狗。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互换。   ☆1V1,SC,HE 第2章 初遇   “我......”   许明奚吓得几乎喘不过来,冷汗流入眼眶,忍不住余光瞥向身后。   不料脖颈上的利刃又压低几分,血痕隐现,粗重的男子厉声响起。   “谁派你来的!”   “没有!”   许明奚当即回应,指向那边的竹筐,解释道:“我......我只是来采药的,是这山下的村民,不是谁派我来的......”   话止一息,后面似乎静止住了。   倏地,伴随着一声嘶哑,闷哼响起。   许明奚转身一看,才发现他已倒在血泊当中,一袭玄衣几近浸润着血色的墨花,沾染在周遭的枯枝泥土,血腥浓稠。   “你!”   本想上前查看,不料刚走一步,银光闪过,吓得许明奚蹲下躲闪,在地上缩成一团。   沈淮宁一手持剑指向,手腕却隐隐颤着,一手压着腹部上渗出的血。   随即冷声道:“滚!滚下山去!”   说罢,观察着周围环境,无人跟上,心想道:“想来应该是甩开那些家伙了。”   一场厮杀逃来此处,不料未到舅舅的药庄就倒在这里,若是那些人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追上来,他和这村里的小姑娘都得死......   思及此,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药草香,熟悉漫上。   只是转眸一看,许明奚还蹲在那,跟个鹌鹑似的,不由得凝眉一紧。   “你怎么还不滚!”   “我!”   许明奚一时语塞,目光打量着他。   面部发白,嘴唇青紫,身上多处剑伤血痕,尤其是腹部这一处最为严重,要是过一盏茶时间还。不住血,恐怕危及性命。   既是如此,许明奚嗫嚅道:“我刚刚被吓得腿软,现在站不起来。”   眉梢轻提,清澈的瞳水在眸间光影萦绕,看似十分真挚诚实。   沈淮宁顿时无言,可顾不得其他,他强忍着心口的毒发,撕下外衣来覆在伤口,以此来堵住这源源不止的血。   殊不知,许明奚正悄悄向他挪动着小碎步,以衣袖遮挡,捻着银针近身。   “你干嘛!”沈淮宁立刻惊觉起来。   许明奚心一沉,微眨着眼睛,试探道:“这位叔叔,您看上去不像是我们村里人,来这做什么?”   沈淮宁顿时懵了,叔叔?!   回过神来,他才想起这脸上粘着粗眉浓胡,皮面涂黑,加之刚刚一场厮杀混战,俨然一副混迹江湖的亡命徒模样,可也不至于被这十几岁的小丫头叫叔叔吧......   许明奚瞄着,又偷偷挪着小碎步,继续道:“我们这最近有山贼,您不会就是......”   山贼?!   沈淮宁一怔,“你这小丫头,我怎么可能是嗯唔......你!”   忽地,脖颈突觉一阵刺痛。   银针刺下,沈淮宁意识逐渐模糊,偏头昏了过去。   “叔叔,叔叔!”   许明奚立刻起身查看,探着寸关尺的脉搏,不由得眉头蹙起。   这脉搏怎么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似有什么黏浊在筋脉上,比常人要更加沉住。   不容多想,为今之计,只好先行疗伤。   许明奚站起来,对着他拜了三拜,如拜神佛一般,掌心合十,十分虔诚。   “这位叔叔,对不住,实在是情况紧急,失礼了。”   话落,她便撕下沈淮宁腰间的衣裳,褪下衣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只见鲜嫩的皮肉绽开,渗着点点血渍展露,剑锋划破之处,又长又深。   不仅如此,身上还密密麻麻地布着多年旧伤,经年累月留下粗长结块的腐肉,已然结痂剜去。此人身上多为刀剑伤痕,不乏利箭刺穿之处,甚至还有些斑驳烧伤炸痕,乃是火药所致。   她不禁心下生疑,察觉到他手臂上似乎有图腾刺青,借着微弱的烛火一看。   乃是“沈”字。   有图腾刺青之人一般是江湖帮派,镖局同盟,还有......朝廷军队......   许明奚没再多想,幸好随身带了些包扎的麻布和火折子放到箩筐中,上次晒的仙鹤草也还剩点。   将仙鹤草磨碎涂到伤处,用来止血,随即持银针拂过烛火。   许明奚曾经也救治过被野兽袭击的村民,伤口皮肉撕开也能再缝合回去。   一个时辰过去,天光既泄,隐隐藏于山后的那颗咸蛋黄已悄然落下,只露出个小角,夜幕逐渐拢着山间,只能一线见得火烛的荧光。   汗珠漫上额间,顺着鬓角流至下颚,早已沾湿苍白的小脸。   许明奚敛容屏气,手上沾满他的血渍,还要极力看清这伤处所在。   眼瞧着太阳几乎快要落山,心下一沉,想要加快手上的动作,可也不敢有错处。   期间还给他服用了些镇痛的药丸,未免他受不住,不料他却喃喃说着。   “苦......”   许明奚一怔,似是回想到什么,立刻从腰间的小锦袋取出些莲子,同药一块喂到他嘴里。   “莲子糖,甜的。”   沈淮宁恍了下神,咽下药丸,顿时眉心蹙起,估计这味道混在一块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许明奚将针线剪断,松了口气,总算是将这条伤口缝合完好。   这亭苑时常有上山的村民在此歇脚,他们便打了口井,留些旧衣和素帕在此,以备不时之需。   许明奚想着拿来替他换上,用水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渍,不料褪下上裳之时,却瞧见他心口隐隐渗着毒血的筋脉,渐隐渐显,漫上脖颈。   “这是......”   许明奚顿时觉着不对劲,俯身一看,地上的血泊逐渐染成玄黑,所到杂草之处,已然凋谢化为灰烬,寸草不生。   银针刺入,皆染上玄黑。   许明奚心下了然,他这是中了不知什么奇毒,能蚕食他身体血肉,每每复发之际,便会有锥心蚀骨之痛,看这毒液渗入筋脉深浅的程度,起码有三年之久,可也不知是哪位神医,以冰针之法让他的脉搏比常人慢,以此来缓解毒入全身。   但这些她也只是在突厥巫毒的书上看到过,小时候偷偷从怀南娘子的医书中抽出来偷看,不过后来就被拿回去又藏起来了。   原是纸上谈兵,没想到今日居然见到真的。   “母亲......”   喃喃唤声响起,拉回许明奚的思绪,不过她并未听清其中话语。   沈淮宁的眉头拧紧,许是这安神香让他陷入了梦境。   收拾好后,许明奚将安神香掐灭,眸光逐渐暗沉下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阴恶的毒......”   倏地,惊天钟声响起,震耳欲聋,直抵听者心灵——这是村里出事的哨箭。   不多时,山间传来声声呼唤。   “明奚!明奚!”   “碧桃!”   许明奚认出这是她的声音,匆匆行至山坡的小山崖上,只见她带着火把匆匆赶来,喘.息渐起,面容多是焦虑慌乱。   “不好了,村里走水,我们那好几户的院子都烧起来了。”   “什么!”许明奚顿时眸光尽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娘......”   今日的不对劲顿时撺掇全身。   不容她细想,许明奚将沈淮宁带到灌丛后掩藏一二,取出怀中的一吊钱放到他身边,还不忘将箩筐的干粮也放到一块。   余光瞥了眼沈淮宁,脸上的胡子竟然掉下来了。   果然......第一眼便觉着他的骨相和皮相颇为违和,竟是伪装的。   许明奚将身上的斗篷脱下,在他的鼻前擦了些鱼石脂,等安神香药效一过,这刺鼻的味道能让他快点醒来。   不过一刻,杨碧桃持着火把赶到小山坡上,一见这场面,顿时止住了脚步。   “我天!这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快下山。”   许明奚背起箩筐,拉着她匆匆赶下山。   却不知,沈淮宁的瞳仁微动,眉梢轻提,缓缓睁开眼睛。   ***   天宁山村,漫天火光四起,火舌直冲云霄。   于寒风中肆无忌惮地灼烧,饶是火光包围也不觉着暖,而是刺骨的寒。   来往皆是提水救火的村民,火势一连蔓延了好几个村户,包括自家的后院,奈何许明奚却不见自己娘亲踪影。   “阿娘!”   一路问了许多邻里都说没见着人,她穿过院后的杂物堆砌,声声唤着,回应他的只有村民来往叫喊声,鸡鸭犬羊的鸣叫,其中夹杂着火光迸溅的爆蕊声。   “谁!”   恍神中,她注意到不远处的甬.道正有几个身影仓促而逃。   再回神,借着依稀的火光,瞧见地上正躺着一人,微微颤抖。   熟悉的衣裳面容让她心下一颤。   “阿娘!您怎么样了。”   许明奚跑过去将她扶起,却见怀南娘子姣好的面容染上尘土,几近奄奄一息,嘶哑着说些什么。   “奚儿......”   许明奚覆上她的寸关尺,已是脉搏微弱,气血虚亏,终是油尽灯枯之象。   霎时间,眼眶一热,她终是不争气地落了泪,颤声道:“阿娘,您等着,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没事的。”   她原本想背起来,不料怀南娘子却攥紧了她的衣襟。   有些话还是要快点交待为好,就怕等会就来不及了。   “玉戒......”   许明奚反应过来,才发觉她的脖颈空空如也,视如珍宝的玉戒竟然不见了。   “玉戒!阿娘,您是要我给你找玉戒吗?”   “嗯唔!”   话落,怀南娘子压着嘶哑,攥紧了许明奚的衣袖,让她俯身下来。   “不要......”   许明奚心里咯噔打鼓,“不要什么?”   “上京!”怀南娘子缓了口气,虚弱地应着,似是在强撑着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不要去上京!”   许明奚一愣,话语幽幽回荡在耳畔,“为何不......”   未等她继续问,余光一瞥,只见怀南娘子抬手轻抚着许明奚的鼻梁。   嘴角微扬,眉眼如初,眸光浸着温柔缱绻,倒映着眼前人的面容。   须臾间,许明奚突然产生个奇怪的念头。   这眼神,不像是在看她......   不过一息,怀南娘子闷哼一声,眸光逐渐涣散,手上脱了力,渐渐垂了下来。   “阿娘,不要......”许明奚摇着头,“奚儿还没有吃您做的文思豆腐呢!您答应过奚儿的......”   许明奚泪流不止,抓着她的手感受掌心渐失的温度,埋在阿娘的肩颈如无助小孩般祈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之人慢慢睡过去。   不再醒来。   火势渐起,嘈杂不绝,凄厉的寒风拂在脸上竟疼得厉害。   许明奚怔怔地待在原地,却不知,从身后慢慢向自己靠近之人。   伴随着一声惊呼,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   许明奚蹬腿挣扎不已,回过神来已经为时已晚,迷药渗入,她渐渐失了神志,合上眼。   最后一眼,仍是躺在雪地上,安睡过去的阿娘。   ***   哗啦声响。   一盆水撒下。   许明奚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刺骨的寒意顿时撺掇全身,双肩忍不住发颤。   “醒了?”   一句冷声从头顶传来,短短二字,多是威仪肃穆,令人不容置喙。   许明奚四处观望着,此处像是个古朴的四合院古宅,雕栏画栋,碧瓦朱甍,雕纹壶形灯挂在房檐微微闪烁着烛火,周遭氤氲着高门人家才能用的龙脑香,两排开外,是站立有姿的侍女小厮。   她拂去面上的水渍,目光落在正中之位。   祠堂之上,层叠的牌位庄严放置,长信灯不止。   牌位前,一位约莫四十不惑的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玉冠束起,眉目阴沉,岁月的斑驳在他脸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灰白的胡子八字一挂,月光之下,精致的蜀绣花纹翻起,称得他愈加肃穆凛然。   许明奚讷讷问道:“您是......”   他凝眉一紧,沉声道:   “我是永安伯爵,许其琛,也是你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3章 婚事   许其琛是北朝的永安伯爵,因开朝时先祖兴办书院,整肃科举有功,开朝皇帝便授予永安伯爵之位,家族子弟时常于国子监和翰林院任职。   可惜百年风华逐渐消弭,子孙并未有先祖这般建树,亦没有错处,只能借着爵位传授来勉强维持昔日高门风华,于上京城中谋个朝廷的一官半职。   却说,十七年前的平康之乱让上京皇宫沦陷,各大世家皇族纷纷逃亡。   逃亡路上,许其琛体弱力竭倒在半路上,幸得怀南娘子相救,便打算纳她为妾报答。   不料战乱平定,许其琛竟将已有身孕的怀南娘子送到天宁山村,没多久许明奚也出生了,落在他名下的户籍,可自那以后,对这母女不管不顾整整十七年。   如今将她抓回,是为给自己嫡女替嫁,嫁给北朝的天策上将,沈淮宁。   父亲沈敬臣原是成宁侯府的庶子,不招人待见,可不料他小小年纪,便偷偷跑去改名换姓地参军,凭借着多年厮杀拼命,军功显赫,更是十七年前平定战乱的主将。   儿子沈淮宁更甚,自幼随父参军,建立成宁军,一举歼灭突厥引以为傲的皇城大军,十七岁被皇帝封为天策上将,这是开朝以来第二个得此封号之人,权势远远超过本家的成宁侯府。   可惜天妒英才,因三年前战役败北,沈敬臣战死沙场,沈淮宁也身受重伤,双腿落下残疾,曾经的天之骄子跌落尘泥,在成宁侯府度过残生,又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   更不会有人在意谁嫁给他......   许其琛母亲与成宁侯府的老太太是挚友世交,觉着投缘便给子孙定下了娃娃亲,当时许其琛也还未有子嗣,所以也只说了未来的嫡长女。   如今沈淮宁失势,许其琛不想自家真嫡女跳入火坑,便推了她这个一面都未见过的庶女出去,以出生体弱养在老家的名义让她回来成亲,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说辞。   来龙去秒了解清楚,许明奚怔然地待在原处,抱膝缩成一团,浑身冷得发颤。   末了,她颤声问道:“所以,伯爵大人为了将我抓来,就在天宁山村放了把火,才......”   “胡说!”   许其琛厉喝应着,吓得她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许其琛轻抚着心口,尝试顺着气息,捻好衣裳又回到正襟危坐的模样。   “那些小厮去到天宁山村时已经开始起火,本伯才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抓你这个小丫头。”   “那我娘呢?”   此话一出,许其琛顿时愣住,扫了眼守在庭院的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得令,从外头抬着担架进来,上面躺着的是一位身体冰凉的女子,苍白无血色,头发有些微乱,木簪束着发髻,可也依稀瞧见生前的风华所在。   “阿娘......”   许明奚爬过去,面容悲戚,却还是忍不住整理怀南娘子鬓间的碎发。   这一幕落在许其琛眼里,并不为所动,撇过头去,冷声道:“看在她孕有一女,你也要准备出嫁为永安伯府尽忠尽孝的份上,本伯会找个风水好的山头安葬你娘。”   “你!”   压根没有顾及她们意见,只是在居高临下地下达指令,十七年来弃之如敝履,这时有用了又将其抓回。   饶是平日再温顺可欺的性子如今到这地步也会愤慨不平,可抬眸望着周围,侍女小厮都默默地看着,低眉顺眼,阴阴沉寂,没来由的恐惧害怕顿时侵袭全身。   她忍不住抱紧娘亲几分,熟悉的药香萦绕在侧,让她多了几分心安。   许其琛冷哼一声,看着这对母女相似的容貌,轻哂一笑,攥紧了拳头。   待他想摆手让人抬下去时,回廊尽头传来声声轻唤。   “官人,都这么晚了还在操劳?”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精贵打扮的妇人自回廊疾步而来,身披彩霞云锦斗篷,一袭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以赤金宝钗点缀,稀稀落落的步摇不停晃动,举止张扬,慌乱未止,与这身雍容华贵的衣裳倒是多了几分违和。   待行至祠堂前,她亲昵地往许其琛身上靠。   来者便是许其琛的正室,永安伯府夫人,秦令仪。   “这一整天都不见你人,去哪了!”   许其琛冷声问着,可见不吃她这一套。   秦令仪一怔,眼神慌乱地往别处瞥,搪塞道:“去宝方斋我们蓁儿买些好看的首饰。”   说罢,转眸看向许明奚,勾了下唇,心道:“看来就是这丫头给蓁儿替嫁,果然和她娘长得一脸狐媚样......”   奈何等她定晴一看,目光落在许明奚怀中之人,吓得连连往后退,指着喊道:   “许其琛,你怎么!怎么连死人也都带回家,还不快......”   “夫人!”   话还未说完,就有一小厮从月洞门跑来,神色慌忙。   “没看见我正和伯爷说话,你居然敢插嘴!”   这话吓得在场侍女小厮纷纷跪下,颔首低眉,却也是熟练得很。   来的小厮也应声跪下,拱手行礼道:“小的该死,夫人,伯爷,我们在门外抓到个一直跟踪我们的女子,是跟着抓来的姑娘,特来此禀报。”   许明奚心一沉,跟着她来的,难不成......   许其琛恹恹地抬眼,挥了挥手示意带进来。   伴随着声声拳打脚踢,女子叫唤响起。   “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坏蛋!信不信我去报官给青天大老爷让他们来抓你!明奚!明奚!”   再清楚不过,这是杨碧桃一路偷偷从天宁山村跟着来这的。   许明奚:“快放开她!”   许其琛敛眉微蹙,鄙夷地看了眼杨碧桃,便示意他们放开。   随即手覆在身后,微微挑起下颚。   “行了,把那女人抬走,别在这晦气。”   一声令下,小厮应声上前,欲抬起担架。   “等等!”   许明奚立刻护在怀南娘子身上,不让他们抬走,连着一头雾水的杨碧桃也跟着护在身前,赶小厮远离点。   许其琛自太师椅起身,走下台阶来,“许明奚,不管你愿不愿意,答不答应,这婚事都必须成,你!必须嫁!”   许明奚看了眼身旁的怀南娘子,眼底涌现复杂之色,似是笃定了什么。   她起身走去,到许其琛面前。   尽管已过四十,许其琛的身量仍是比她高大许多,加上多年浸润上京高门的肃穆威仪,如今在她一个山村长大的小丫头面前,亦是压迫袭来。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敛容屏气。   “您说这婚约定的是永安伯府的嫡长女?在众人面前,我是您的嫡长女?”   许其琛心下一沉,“嗯?”   这臭丫头又想干什么......   “若我是嫡长女,那我的母亲也应该是嫡母,这位夫人,应该是继室。”   此话一出,秦令仪顿时目眦欲裂,欲上前打她,嘶喊道:“你这野丫头,竟然敢在这胡说八道......”   “难不成夫人舍得让自己女儿嫁吗?”   话音刚落,秦令仪的手止住,许明奚只觉一阵风拂过,掌心近在咫尺。   几乎同时,两人都似是压着口气,微不可见地,面颊的皱纹微微颤着,正等着她还想要说些什么。   许明奚面色不平不淡,向他们福了福,沉声道:“此事想必外人不会得知,如果我出嫁,不小心让成宁侯府的人知道我只是养在山村的庶女,非嫡亲长女,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还会得罪侯府的人,现在我只是山村里的小丫头,二位想除掉我另寻他人再简单不过,可这户籍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言下之意,正中许其琛下怀,如果不是他实在没法子了,大可找个守规矩的适龄女子假装嫡长女嫁过去,可如今偏偏被许明奚句句说中。   许明奚眸光凛然,压住颤抖的手,继而道:“我的诉求很简单,让我的母亲入许家祖坟,写进族谱,于这祠堂有神主牌一位,享香火长信灯供奉,而不是,成为某个山头的孤魂野鬼,无人问津,这个请求,您应还是不应,父亲大人。”   徐徐道来,字字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几乎用尽她所有的气力。   杨碧桃微张着嘴,左右瞧着这一幕,空气几乎凝滞下来。   “你!你这以下犯上的死丫头!”   秦令仪气得直发抖,二话不说地要去打他,却被许其琛一把拦下。   他的目光落在许明奚上,寡淡素雅的面容和怀南娘子如出一辙,稚气凛去,却见眼底不容置喙的决绝。   仅此一眼,许其琛下意识地逃开眼神,似乎回想到什么,指着她颤声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和你娘一样,一样的,一样的......”   伴随一声冷哼,他拉着秦令仪,甩袖而去。   一路上,秦令仪打着他的手背,嘶喊道:“许其琛,看你干的好事,当年我进门时你竟然没说这事,要不是因为蓁儿要找人替嫁,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   忽地,许其琛回头眼刀飞过,她也只好隐隐忍下,余光一瞥,落在庭院这对孤苦母女身上,不由得握紧手中沾血的玉戒,内里的飘花黯然失色,她的眼底漫上凛冽的血光。   许明奚,定不会让你好过!   这厢院子茶花初开,细雪打落。   见小厮侍女散去,许明奚一时脱了力跪倒在地上。   杨碧桃跑上去扶着她,眼泛小星星。   “明奚,你也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吓!”许明奚一哆嗦,蜷缩成一团,愣愣地看着杨碧桃,梨花带雨般,“吓死我了!刚刚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死定了......”   杨碧桃咧嘴一笑,没轻没重地一拍她的背,“嘿!我就说你能行的,软柿子现在都变硬了啦!以后我看还有谁敢......”   听着她的侃侃而谈,许明奚看向一旁的南娘子,从怀中取出素帕替她擦拭着面上的灰渍,重新梳好发髻。   杨碧桃顿时止住了话语,安静下来,默默地帮南娘子理好衣襟前的雪渍。   许明奚早就看过南娘子身上并无外伤,确是多年积劳成疾,油尽灯枯而去。   她之前听过,那次战乱逃亡中,怀南娘子心口中了箭伤,落下了病根,后来难产生下了她,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多年来都为了抚养许明奚苦苦支撑着,气血虚亏,终有撑不住的一日。   “奚儿,世人对医家最大的误解莫过于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亦或是能治百病,解百毒,所以,你要记住,人终有离去的一日,可也得留下些什么,而你,就是为娘最值得留在世间的。”   以往的叮咛幽幽回荡在脑海里,许明奚向母亲拜了三拜,纵使多年看淡,村里有人离世,无力回天之时她也只能说着“节哀顺变”,可如今她却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泪自眼尾落下,化成细线的泪珠滴落在雪地上。   她压着哭腔,跪伏在雪地上,哑声道:   “奚儿,拜别母亲。”   雪花飘零,荡着梅花枝跃到她的睫毛上,似是抚慰。   ***   成宁侯府,松别馆。   阳光熹微,初雪融化,雪水顺着瓦砾流落,坠到廊檐下,滴滴答答地。   伴随着风势渐起,青铃叮当作响,拉回梦中人的思绪。   沈淮宁微微睁开眼睛,回过神来,扶着床沿起身,腹部的伤口仍扯着疼。   不多时,门外传来咚咚敲门声,待他应声,一位穿着窄袖劲装的男子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汤药麻布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的药,想来是给他换药的。   “将军,您醒了!昨晚去寻您可是吓死属下了。”   袁青木说着,捯饬着药碗,打算替他换药。   沈淮宁揉了揉额间,记忆渐渐回笼。   昨晚在山间醒来,才发现自己这从里到外都换了身衣服,连伤口都缝好了上药,不仅如此,身旁似乎还放着十分贴心的一吊钱和干粮。   思及此,他冷哼一声,心道:“这丫头居然敢拿针扎我,还敢!嘶!”   袁青木取下原有的麻布,不小心扯到缝合的线,奈何等他仔细一看,这缝合手法娴熟利落,忍不住问道:“将军,这线缝的如此细心周到,该不会是......”   沈淮宁一时语塞,睨了他一眼,吓得袁青木乖乖噤声,不敢多问。   他接过里衣,垂下眸子落在这伤口上,的确是比军中军医要细致利落许多。   思及此,余光一瞥,落到木施上,正挂着他昨晚回来的衣裳。   许是村民的旧衣,面料几乎洗得发白,还有些大块的补丁,可唯有那件小小的湖蓝斗篷,夹杂其中,沾染尘泥血渍,似有似无地,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他忽然回想到,那小姑娘被这斗篷紧紧裹着,蹲在地上抱膝,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缩成一团。   沈淮宁敛回神色,将这些不属于他的思绪丢开,起身披上自己黑狐玄金长袍,说道:“此次我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个军中的师爷已经死了,长公主还特意埋伏了人在那等我!”   袁青木低眉,不免忧思,“将军,世人都觉着,三年前卫副将通敌叛国,害成宁军几乎覆灭一事,证据确凿,如今想再翻案,这长公主......”   “那又如何。”沈淮宁剑眉微蹙,坐到轮椅上,“英魂含冤,实乃可恨,当年背叛成宁军之人,我必定要将其寻出,否则,死不瞑目。”   袁青木长舒一气,只好拉下木施上的衣裳,跟着上去。   奈何沈淮宁将前苑的门一开,入眼却是红彤彤的红灯喜字布置。   “这是怎么回事?”   袁青木紧跟着上来,面露难色,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将军,我忘了和您说,老夫人在您小时候给指了门亲事,下个月就要娶人家姑娘进门了。”   沈淮宁稍愣,随即轻点着扶手,眉眼闪过一丝戏谑,淡笑道:“这老太太还真是锲而不舍地送人进来,以前是通房,现在又变成正房娘子了,看来,又有好戏看了......”   袁青木扯了下嘴角,估计已猜到七.八分。   沈淮宁说着,转着轮椅欲往外走,余光却瞧见了袁青木手上的衣裳。   袁青木反应过来,“将军,这些一看就是村民的旧衣,还弄得这么脏,属下这就把它们丢掉。”   “等等。”   沈淮宁喊住了他,又觉着不太妥,敛过神去,冷声道:“那件湖蓝的斗篷让人洗干净送回屋里。”   丢下这句话,他就甩袖而去。   袁青木讷讷地待在原地,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抽出斗篷打眼一看,顿时神色大变。   “这斗篷!难不成是女子的衣物?”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章 偷溜   永安伯爵府。   孤月高悬,雪梅摇曳,时不时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寒风呼呼,严丝合缝地渗着窗缝进来,与屋内的银霜炭竞相对抗,闷热的房内多了几分凉意。   靠窗角落处。   许明奚窝在一角,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几日仍没回过神来,许明奚亲眼看着怀南娘子入棺进祖坟,亲手将牌位送到祠堂供奉,全程皆是她一人在场,就连许其琛也只是将此事丢给府里的管家操持。   下月便要大婚,嫁入成宁侯府。   秦令仪叫了几个年老的嬷嬷给她立规矩,但没想到行走坐姿,用膳写字,都有其极为严苛的规矩,以至于嬷嬷们都厉声喝语地对她,一旦做不好就要打手板。   如今掌心红肿,竟觉着火辣辣的疼。   她虽不谙世事,可也会察言观色,注意到这屋内的侍女伺候她颇有不愿,便干脆让她们下去歇着了,她们就在院子里玩起了堆雪人和打雪仗,好生热闹。   只余她一人在此,独自抹着随身带的药膏。   许明奚继续埋着头,指腹摩挲着精致的绸缎刺绣,身上穿着华贵的绣缎裳,屋内有名贵的银霜炭做炭火。   可不知为何,就是冷得发抖,置如冰窖。   忽地,一声哽咽响起,抽泣不止。   “阿娘,我好想你。”   话落,无人回应,寒风肆无忌惮地从窗缝袭来,似是狂风怒吼般嘲笑着她。   留她一人于昏暗无光屋内,坐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无人问津。   疲乏涌上,意识渐渐模糊,今早卯时就起来练立姿礼,现在几乎要睡过去。   “咚咚!”   敲门声响起,吓得她顿时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又往角落挪了挪,瞧着外面的黑影耸动,晃来晃去。   不多时,小声轻唤声响起。   “明奚......”   “碧桃?”   许明奚反应过来,匆匆起身去开门,差点还因腿软站不起来。   门吱呀一开,杨碧桃如潜伏般偷偷进来,四处张望着。   “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他们放你回去吗?”   “你以为他们会这么简单地放我回去,我走到半路上他们就想劫持我关起来,想必是怕你在婚前出了什么幺蛾子,我就干脆说陪在你身边,还替你回了趟家,觉着你应该需要你娘的东西。”   说着,杨碧桃提了个樟木箱摆到桌上,一骨碌地盘坐在圈椅上,跟个猴似的,还不忘捯饬起油灯,好好观望一番这有钱人家的家宅。   许明奚认出这樟木箱,是怀南娘子的随身之物,打开一看,多是珍藏的医书和笔记,都是娘亲的味道和笔迹,熟悉漫上,竟没来由的多了几分安定。   不过似乎回想到什么,她连忙问道:“那杨大娘怎么办,她怎么可能......”   “这你就放心。”杨碧桃端着茶碗喝了一大口凉的,“我娘一听要到高门人家当丫鬟马上就把我撵出来,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过你也放心,我娘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会小命不保......”   听着她的侃侃而谈,许明奚忍不住嘴角微颤,杨大娘还真是心宽......   她检查樟木箱内的东西,发现一个打不开的檀香木盒,仔细瞧着,不像是一般锁物,开合之处的机关是圆圆的凹槽,还有字纹烙印。   这个形状!   “对了,我拜托你帮我找的那个玉戒,你找到了吗?”   杨碧桃已经将点心塞得满嘴都是,嘟囔着道:“玉戒!你说起这个你家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连鸡鸭拉粑粑的地方我都找了,真的没有,说不定......”   杨碧桃垂下眸子,“真的是被山贼拿走了,不过你也别担心,镇上的官老爷已经在追捕他们了,又或者是突然哪天你不找它就出来了,肯定会找到的。”   许明奚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安慰道:“无妨,总会找到的。”   说罢,她继续端详着手中的檀香木盒,发现其雕纹精致特殊,但经年累月又有点摩擦划痕,这纹路像蟒,但瞧着又不太像。   而且为何要用这么特殊的机关来封存,她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怀南娘子临终遗言——“不要去上京。”   可现在哪是她能做主的。   “不过......”   杨碧桃趴在桌上,讷讷地看着她,似乎有些犹豫。   许明奚合上樟木箱,“怎么了?”   “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叫沈什么宁的将军啊!我一路上打听了他的一些事,实在是......要不我们逃吧!我跟我娘说一声,我们一起!”   “哪有那么容易!”   许明奚少有的打断她,轻抚着樟木箱,瞧不清眼底的情绪,“凭我们几人又能逃去哪?伯府将我们抓回,不费吹灰之力,既然如此,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快和我说说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只记得小时候听咱们村里的说书先生说过,记不太清了......”   杨碧桃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压低声音道:   “听说,有次他们老夫人叫侍女给他送些吃食,结果好像那些侍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居然被他下令拔舌挖眼丢了出来。”   许明奚一怔,小脸闪过惊诧,喃喃应着:“嗯......”   杨碧桃似乎来劲了,又以手挡着,悄悄说道:“还有啊!他们家的主母是那个四房的婶娘,为了绵延子嗣想给他送些通房,结果不要说怀子嗣了,都被他玩死了又随地丢到哪个山头上去,都衣不蔽体。”   倏地,茶水哗啦啦的四溅,许明奚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双肩微微颤着。   “还......还有吗?”   杨碧桃长叹一气,语重心长道:“还有就是些打骂下人来泄火啊!一天到晚不出府!窝在那跟鬼屋似的松别馆,家里哪有人愿意搭理他,不过还听到些有关三年前他输了战役的事。”   “嗯?什么?”许明奚似乎来了兴趣。   “唉!也没什么!”杨碧桃蹦跶着跳下来,拍了拍手,“就是之前的成宁军可是我们北朝的王牌军队,引得北面突厥和南面南朝都十分忌惮,可三年前他们之所以在大漠峡道被偷袭,是因为沈敬臣将军的副将,也就是卫南成私自出卖军情,害得大半成宁军折在异乡,后来卫南成全家被判了满门抄斩,现在成宁侯府大不如前,沈淮宁兵权被夺,只留下个天策上将的空名,又双腿残疾,难怪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真是可惜啊......”   杨碧桃自小就爱跟着村里的说书先生玩,如今头头是道也有七.八分相似。   奈何许明奚心下一沉,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前半生都在为朝廷百姓戍守边疆,战场厮杀都百战百胜,如今竟因为就输了一场,落得如此下场,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换来一声唏嘘便罢。   杨碧桃注意到她的异样,“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送他样东西,算是见面礼,以后也能好好相处。”   “送什么?”   许明奚稍愣,泛白的小脸立刻染上绯红,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就是......就是用夏布做个迎枕,能够坐在桃尻下的那种,里面放些磨碎成粉的黄柏、赤芍,土茯苓药草,因为一般身患残疾之人都有个苦恼,就是......”   杨碧桃眉眼一挑,“就是什么?”   许明奚攥紧着手,面上红得滴血,嘀咕道:“会长痔疮。”   杨碧桃:......   ***   小雪时节,清晨时分。   今日永安许家要摆宴席宴请友人,所以秦令仪需要多些老嬷嬷来准备冬日的温泉吃食。   许明奚这才难得空闲一日不用被折磨教规矩,她便想着四处逛逛,看看寻个时间偷溜出去买药材和夏布来做这个迎枕。   不料回廊千回百转间,古宅样式如出一辙,她竟然在里面迷路了,兜兜转转都找不到个后门在哪,这里是许其琛安置她的旧庭院,许多地方破旧都落了灰,更不会有下人路过。   一时间,她心下不妙,到处寻着出路。   倏地,啪嗒一声,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   一颗小石子砸到她的头便咚咚掉到假山的冰面上。   许明奚一怔,转眸一看,瞧见一女子站到阁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袭烟霞银罗花俏纱长衣,外面罩着丝绸纱衣,身披镜花绫披帛,面相小巧精致,雪团小脸惹人怜爱,水盈盈的眼睛让人心生欢喜,眉眼间还有几分与秦令仪相似。   是她要替嫁的嫡妹,许思蓁。   她从阁楼上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家碧玉的侍女。   “诶!你要去哪?”   许明奚下意识地连退几步,不小心踩到石子还上摔倒假山边上,但还是极力站稳身子,颔首道:“许姑娘,我没去哪,就出来透透气。”   “哼!”   许思蓁狐眼稍扬,上下打量着她。   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哪里长得像爹爹那般好看,怎么可能会是姐姐,肯定是那娘也是一脸山丫头的样子,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嫁出去搪塞沈家也足够了......   思及此,她双手叠在身前,“我告诉你啊!你那小娘都进我们家祠堂,那是她家祖坟冒青烟,如果你不听话,就挖坟出来鞭尸,你听到没有。”   许明奚心下一颤,颔首:“是......我知道了。”   “不过......”   许思蓁以手捻过青丝,朝她闻了闻,似是受到什么惊吓面露嫌弃,连忙走远几步。   “你这身上怎么一股苦苦的药草味,真是要命,得赶紧让嬷嬷给你弄点香薰,否则送到沈家岂不是丢死人。”   许明奚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窘迫得面颊涨红,偷偷藏起手来,还下意识地闻了下,可依旧闻不出什么味道。   许是多年浸润在药草堆里,早已经习惯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原来那么不好闻。   见她这般不敢说话,引得身后的侍女都忍不住笑起来。   许明奚攥紧着衣袖,又想往后退,不料身后已是假山,触及冰冷,退无可退。   “罢了罢了!我们走,爹爹娘亲还等着我用膳呢!这家伙恐怕是大晚上给个后门她都不敢跑出去的!”   许思蓁一扬青丝,从青石小路上走到回廊,一路和贴身侍女有说有笑,说是近来有西南的世子爷到上京面圣,不知什么时候能一睹风采......   许明奚呆站在原地,直到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才回过神来。   后门,晚上......   ***   晚上亥时,前厅正堂外一片嘈杂,热闹非凡,来往皆是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梨园戏曲高亢的戏腔,引得堂下满声喝彩。   奈何老嬷嬷还要让她抄《女戒》,杨碧桃就干脆佯装她书写的模样坐在案桌前,借着烛火能够看清她的人影就行,更何况府里几乎所有人都拨到前厅,无人在意她。   许明奚就披上斗篷,借着杨碧桃起初为她探路画的地图,寻到了后门出去。   奈何她却不知,身后的许思蓁正偷偷瞧着这一幕。   侍女不免担忧:“姑娘,我们快回去吧!老爷若是看到我们不在宴席上就惨了。”   许思蓁眉心一蹙,拂开她的手,嗔怒道:“别闹!那家伙鬼鬼祟祟的肯定有猫腻,更何况爹爹他们都喝起来了,还在那看戏,哪顾得上我!”   说罢,就非要上前跟着。   许明奚穿过后街,及至上京御街。   忽地,唿哨声响,似有一束火光直上云霄,于星空夜幕绽开火树银花,接踵而来,伴随着星光点点,缓缓坠下。   放眼望去,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栩栩缕影浮光映宫阙,轻胡旋伎舞于云楼之上。   似有仙女下凡,水袖起舞,乱世烽火亦有繁华笙歌落。   引无数看官竞相折服,心驰神往。   此情此景,许明奚呆呆地愣在原地,五彩斑斓的烟花倒映在清澈的瞳水里,勾起小姑娘的惊叹赞羡。   于这暖烘烘的闹街上,面颊染上两抹绯红。   原来......这就是书里写的上京啊!   不多时,周遭繁闹四起,来往过节逛街的人争相寻处看烟火,摩肩擦踵间,人群涌上,挤得许明奚差点喘不过气来,不知该往何处去好。   她一路脚踩着脚到了石桥边上,不知哪位大汉撞了下。   一个趔趄之下,许明奚跌出人群,不料身形一晃,眼见着快要掉下河,忽然后脖颈一紧,似有人拉着她的兜帽将她拎上来。   许明奚余光一瞥,一袭月白长衫,白发垂落,老枯树皱纹布上满面,许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多谢爷......”   她刚想道谢,奈何一对上目光就顿时止住了话语,此人吓得往后一仰。   骨相眉眼之处,似有些眼熟。   许明奚眸光一亮,惊喜道:   “叔叔!”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章 遇刺   仅此一瞬,沈淮宁吓得松开了她的衣领。   “啊呀!”   砰的一声,许明奚与青石砖来了个亲密接触,趴在地上,嗫嚅道:   “好痛......”   “你!”   沈淮宁一时语塞,本想伸出去扶她的手收了回来。   只见她自己一人乖乖站起来,俯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抬手瞧着掌心有些破皮,也照样拂去灰渍,不哭也不闹。   随即笑道:“谢谢叔叔!否则我就要变成落汤鸡了。”   沈淮宁凝眉一紧,他不过是出来商议点事,都扮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认出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会认得?”   许明奚悯笑道:“我阿娘教我读过《醒世恒言》,有道说,‘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可叔叔您的骨相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您的皮相无论怎么变,就算变成一具骸骨我都认得。”   沈淮宁心下一紧,攥紧了手杖,青筋微现。   来往路人逐渐从桥面下去到各个茶楼酒肆共度小节,只是每每路过他们之时,都忍不住打量着。   “这位大爷都瞧着能当这小姑娘爷爷了,怎么还叫叔叔?真是奇了怪!”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事?说不定人家小姑娘爹两兄弟年岁相差大,叫老一辈多不好,快走了!再晚点这春意园的姑娘该等急了。”   “你说得对,我还想喝花酒呢!”   只见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八卦完后,兴冲冲地走过桥面,直奔繁华热闹的阁楼亭苑。   许明奚揉了揉额角,安慰道:“叔叔,这不就证明您伪装得好,旁人都认不出来。”   沈淮宁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吃瘪又不知该如何言语,对着她生气不过是打在棉花,这可是他之前领教过的。   思及此,他便干脆甩袖而去,拄着手杖疾行而去,堪堪一幅老者突然健步如飞的画面,颇有违和。   许明奚见他一走,连忙跟上。   “诶!叔叔,您等等我,您是上京人吗,那之前为何会出现在天宁山村,对了!您的伤怎么样了,可有寻大夫看过,要记得不能沾水,还要忌辛辣重油重盐,饮食清淡才好......”   温声细语地,却又喋喋不休。   饶是几近临界之处,沈淮宁的额角抽了抽,再也忍不了,手杖驻地声响,吓得她立刻止住了话语。   沈淮宁上下打量着,她如今全然不像在天宁山村的打扮,一身工巧精美的蜀绣绣缎裙,披着红狐斗篷,面上似乎也画了下妆容,倒不似初见那般苍白冷觉,可也能看得出来她仍不太习惯这身小姐装扮,不像之前那般干脆利落,还经常绊倒。   只是令他心下生疑,在天宁山见她那次依稀记得许明奚那双亮亮的杏眼,清澈的瞳水光影萦绕,如今眼底却泛起一丝苦涩和愁绪。   末了,他问道:“你为何出现在上京?”   许明奚稍愣,回想这几日的惊心动魄,眸光渐暗,淡声道:“家里指了门亲事,我是来成亲的,今晚出来,是想寻个卖夏布的成衣铺,给未来官人做些东西。”   沈淮宁眉眼一挑,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眸光看向别处,冷声道:“也不知哪个倒霉又眼瞎的要娶你。”   许明奚一扯嘴角,挠了下头。   好像是挺倒霉的,本来要娶的是养在闺阁的世家嫡长女,结果娶了她这个村里的小丫头,但怎么说也不是眼瞎,只是腿不能走罢......   许明奚抿了下嘴唇,想着她可能打扰到他了,便福了福身子。   “那......那我就不打扰叔叔您了,告辞。”   话落,就往桥下走去,左顾右盼,停在岔路口。   沈淮宁缕了下须白的假胡子,却见她径直走上御街。   “等等!”   声如洪钟的老者声响起,吓得许明奚愣住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沈淮宁颇为无奈,拄着手杖走来,指了指另一边林子河路,沉声道:“卖夏布的成衣铺在这边,那边都是勾栏瓦肆,你去作甚。”   勾栏瓦肆!?   许明奚回想起刚刚两个书生所说,立刻涨红了脸,见沈淮宁走向另一边,连忙小碎步跟在身后。   “我听说,夏布不似丝绸绣缎那般常见,上京很多富贵高门人家也不愿用,所以这里的成衣铺很少有,叔叔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沈淮宁低眸看着眼前青丝砖,雪水渗入地缝多了几分泥泞,眼底翻涌着复杂之色。   母亲在他小时候也经常去买夏布,用来做些小药包香囊挂在他身上,能防蚊虫叮咬,还有醒脑安神的作用。   许明奚见他默不作声,许是在想别的也没有打扰,默默地跟在身后,也心存感激不过两面之缘能帮她这么多。   在小雪的冬日中,心里觉着暖烘烘的。   不多时,两人走出繁华的御街,周遭嘈杂逐渐止息,来到上京百姓所住的北棠街,鳞次栉比的四合院,青砖瓦黛间皆是大大小小的院落,星罗棋布。   深处繁华街面,亦或是幽静深巷之中,合院独栋皆有,来往的邻里时常窜门,亦有小孩相约玩鞭炮,分些自家做的糕点。   许明奚左看右瞧着,一路上也被孩子们分了些奶酥和勃勃,沾点过节的喜气。   不知为何,好像回到了天宁山村中,逢年过节,杨碧桃也是拉着她各家各院地窜门,还要帮杨大娘和南娘子跑腿,送些自己做的豆腐和红枣糕。   想到此处,许明奚不由得一笑。   她想着让沈淮宁先吃,不料他却不为所动,四周观望着,面容肃穆,许明奚只好自己先吃独食。   不过一刻,眼见着对面就是经营百年的郝记成衣铺,没想到二人行至小河桥面上时,沈淮宁突然停了下来。   “哦哟!”许明奚始料未及,撞到他的背上,连忙后退几步,问道:“怎么了?”   沈淮宁凝眉一紧,“有人。”   话音刚落,银光烁烁间,刀剑声起,时不时迸溅出刺耳尖锐声,黑影顿时撺掇涌现,似乎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两相纠缠起来。   一批穿着夜行衣之人正极力对付着穿着长衫马褂的男子,剑剑杀招未止,不料这男子依旧奋力抵挡,不过瞬间,林子似是受到了冲击几乎摇摇欲坠之势。   许明奚下意识地躲在沈淮宁身后,小手覆在眼前从指缝瞧着,不禁感叹此等眼前的高手对决,随即余光向上瞄,发现沈淮宁仍不为所动,剑眉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子身法翩若游龙,来回穿梭于常青林间,出手剑招极快,招招刺入心肺,亦或是一剑封喉,伴随着闷哼声响,几个黑衣人应声倒下。   渐渐地,归于止息。   许明奚仔细嗅了嗅,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眉眼漫上一丝愁绪。   忽地,眼前身影稍动,沈淮宁突然走去,她连忙跟上,小声问道:“叔叔,您去哪?”   两人走近林子里,冷风吹落溅在常青叶上的血渍,几滩血渍汇集成小溪,浇灌着林子里的山茶花,茶花染血,愈加妖冶娇艳,冲淡了浓浓的血腥。   满眼望去,尽是尸体,无一生还。   沈淮宁持着手杖挑开黑衣人的蒙面,身形矮小,看面相不太像北方人士,翻查着随身之物都无发现,有些奄奄一息之人一见到他立刻服毒自尽。   看来都是死士......   倏地,粗重的喘.息渐起。   沈淮宁转头一看,却不见许明奚的踪影,心下不妙,立刻跑去声源之处,只见在林子的小溪边上,许明奚捻着银针,三下五除二地扎在男子身上。   须臾间,闷哼响起,男子奇怪的呼吸声也渐渐平静下来,就此昏睡过去。   沈淮宁松了口气,刚想把她拎起来骂一顿,不料走近一看。   这男子正是刚刚被那几个死士攻击之人,可打眼一看,其穿着又不太像北朝的人,一袭左衽长衫和外套马褂,质地是富贵人家才可用的藏青织贡尼,左右六大袖制成,腋下下摆开叉。   这服饰难不成是......   再仔细瞧着,藏青长衫称得他皮肤愈加白皙,玉簪束着的青丝稍稍散开,萦绕在脖颈贴地,明眸皓齿,嘴角渗出的血渍为他染上几抹殷红,树影拂过面容,似是化不开眉间淡淡的忧愁,多了几分惹人怜的妖媚。   沈淮宁摩挲着下巴,眸光闪过几分异动,随即注意到她腰间的玉佩,本想俯身查看,不料他却突然发出嘶哑“咿呀”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许明奚立刻在他额间刺下一针才平静下来,上下打量着腹部有剑伤,俯身听胸腔有些微异响,心口之处极快地起伏着。   落到此处,她立刻反应过来。   “叔叔,您可有匕首,或是比较尖刺的东西。”   言下之意,她要救这个人。   沈淮宁双手覆在身前,沉声道:“你确定要救他,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许明奚一怔,这些刺客不都死了吗......   “可是!”许明奚欲言又止,复又道,“可是此人自小就有喘鸣之症,加之因为腹部受了伤,引发肺阴亏虚,我若是现在不救他,他会马上窒息而死的。”   忧虑漫上,平时温声细语地,如今却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看似真的有些急了。   沈淮宁瞄了眼昏睡的男子,面色沉肃。   不过一会儿,还是从手杖中取出一把梅花羊纹匕首,交给她。   许明奚不加犹豫,熟稔地用火折子淬炼匕首尖端,随即攥紧匕首剑柄,用尖端在左胸上方慢慢划开一道口子。   伴随着嘶鸣的喑哑声,此人突然猛烈地咳起来,似有什么秽物堵在喉咙。   “哕咳咳咳咳咳咳咳.......”   许明奚见状立刻拔出匕首,抠着他的喉咙让他吐出来,胆汁白沫也顺着些食物残渣溅到她满手都是。   沈淮宁不由得敛眉微蹙,饶是多年在战场厮杀目见血肉横飞,也难以直视此情此景,他更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见她有条不紊地拔下银针,借着溪边的水清洗,随即以麻布简单包扎下他腹部的伤。   眸光亮亮的,专注且坚定。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轻咳几声,转移目光,落在此人腰间的锦囊上。   剑刺划破,里面的类似草物的东西掉了出来,还坠着几朵小白花。   他拾起一闻,腥臭顿时涌入鼻腔,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这花草怎么那么腥臭?”   许明奚似乎也闻到了空气中的异味,颇为好奇,凑过来看看这草物。   沈淮宁余光一瞥,只见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越过他的臂弯探进来,鼻子嗅了嗅,宛如好奇心十足的小动物。   倏地,喉咙微动间,依稀闻到她身上的药草香,似乎渐渐冲淡了这股味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6章 横抱   待反应过来,他连忙将手中草物塞到她手上,自觉退后几步开外,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神看向四周,看样子十分不好惹。   许明奚未察觉到他的异常,将草物捻在手中端详着,说道:“叔叔,这我在医书上见过,叫折耳根或者鱼腥草,产自西南,当地的百姓会叫它蕺菜,时常用来做菜和药用,能全株入药,清热解毒,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真的。”   “西南!?”   沈淮宁恍然大悟,难怪会穿这样的衣裳,看来是和姓罗的有关......   许明奚说着,又忍不住闻了下。   想来是千里迢迢来到上京,身边都会想带些家中的草物,以防水土不服,或是寄托思念。   思及此,许明奚连忙将散落的草物拾起,替他装好在锦囊里。   风过林梢,发出沙沙声响,伴随着溪流涓涓不止。   刹那间,几缕黑影掠过树影,点叶而行。   沈淮宁转眸一看,似乎察觉到周遭隐隐而来的肃杀。   忽地,咻咻声响。   只见几抹亮光自林子深处袭来,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寒风,击碎落叶,直奔溪边的许明奚。   沈淮宁神色突变,一把拎起许明奚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飞镖自她脚下穿过,直击小树干。   穿破两个洞口,引得茶花树直直发颤,花叶簌簌而落。   许明奚顿时懵了,微张着嘴,“这是......”   话音刚落,四周的黑影撺掇而起,立于树干枝条之上,在这漆黑的林子中,眸光隐着凛冽的杀气。   不等许明奚反应过来,他们齐刷刷拔出银剑,足底一点,纷纷向他们刺去。   忽地,两颗圆球掷出,迷烟四溢冒出,团团围住林子。   月光之下,一抹七十老者健步如飞的身影立刻冲出重围,挟云带雾,登上层层交叠的瓦房。   许明奚被他带着冲出来,被这迷烟呛得直流泪,不料回头一看,却见那几个黑衣人仍对他们穷追不舍,紧跟其后。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沈淮宁睨了她一眼,“这还用说,你干的好事!”   “啊!”   许明奚一愣,慌乱涌上眸光,更多的是愧疚,不待她说些什么,沈淮宁干脆一把扛起她来跑,随即挑起几块瓦砾朝他们踢去,都被用利剑横劈砍成四分五裂。   果然,剑法招式都不一样,和刚刚袭击那个男人的,不是同一路人。   这次的目标——是他。   ***   林子里恢复以往的安宁,滴滴水流渐渐渗入心灵。   忽地刺裂一声,似有人踩到地上枯枝落叶,随即而来的便是阵阵惨叫。   “怎么!怎么死那么多人!”   许思蓁一把抱紧春华,两人皆被这眼前的血腥吓得浑身颤抖,腿软一时无法动弹,进也不是腿也不是。   稍缓片刻,春华红着眼睛,小声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这里实在是太可怕了吧!”   许思蓁想起刚刚自己被吓得这般花容失色的样子,面子有失,一把推开春华。   “有......有什么好怕的!你没看刚刚那个许明奚的家伙在那和老头不知干些什么吗?我非得查个清楚!”   两人刚刚不敢靠近林子,远远在桥面上看着,觉着其中有猫腻就非得弄个明白。   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于小溪流边上遇到个穿着奇怪的男子。   许思蓁不禁皱紧眉头,蔻丹手捻着素帕掩鼻,恹恹地敛回目光,冷声道:“咿呀!他死了吗?”   说罢,想踢了他几下,可想到自己精美的绣花鞋会弄脏,连忙又收了回来,复又说道:“你去看看,他死了没。”   春华颇为不愿,可只好提着心俯下身子,探了下他的鼻息,说道:“姑娘,他没死。”   话落,她注意到男子腰间的锦囊,想着应是能知晓身份的什物,便取下交到许思蓁手中。   许思蓁依旧掩着鼻子,收回手来,“你打开!我才不要碰呢!”   春华只好照做,不料拉下结带之际,一股腥臭味直冲天灵盖,吓得许思蓁打掉她手中的锦囊,折耳根顿时如天女散花般掉落到这男子的面目和身上。   “呸!这什么玩意,也太臭了,不会有毒吧!许明奚也真的是太晦气了......”   许思蓁气得直跳脚,语出不休,连忙拿手帕擦着手,就连春华也忍不住面露难色,不料待她定晴一看。   伴随着一声闷哼,男子的瞳仁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春华直指着他,吓得语无伦次。   “姑姑姑姑......”   “咕什么咕呀!这又没鸟。”   “姑娘!是他!他醒了!”   许思蓁止住了脚步,俯身下来,目光落在他这张容颜,不由得愣在原地。   喃喃道:“居然真的醒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声声尖锐的葫芦笙,似是西南特有的。   不多时,火把燃起,涌现的火光逐渐向这里靠近,地面石子沙尘抖动,大批人马穿林踩草过来,声声呼唤着“世子”,夹杂着老迈。   “世子!您在哪!求求快回答老夫亚诶哟喂......”   几乎怆然涕下,感天动地。   许思蓁二人一怔,面面相觑。   “世子?!”   ***   孤月高悬,黑影窜动,两相竟会下,瓦片刺刺拉拉地掉了一地。   伴随着刀光剑影,沈淮宁直接拔出手杖中的长剑,刀剑相接之下,迸溅出火光星点子,剑鸣长啸,引得躲在一旁的许明奚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瞧着这场焦灼的战役,眉间化着淡淡的忧愁。   她也只能躲在屋檐后不去添乱。   沈淮宁心下一横,长剑如虹,橫剑划过喉间,顿时鲜血飞溅,别声声嘶哑响起,回旋一踢,前面几个纷纷掉落到屋檐下,口吐血沫,不省人事。   许明奚眉梢轻提,不由得感叹这武功之高,宛如话本重现于眼前......   沈淮宁挽着剑花,剑锋朝下,掩着真实嗓音,如老者般说道:   “我若没猜错,你们的主子不会是皇姓李氏?”   此话一出,黑衣的头目攥紧了长刀,身后几人也稍愣,面面相觑起来。   见他们的反应,沈淮宁嘴角稍扬,睨了眼身后的许明奚,只看见个脑袋晃来晃去,依稀可见亮亮的杏眼瞧着这边情况,掌心合十地来祈福。   还真是败给她了,又跟只鹌鹑一样缩起来......   不料一瞬,沈淮宁注意到头目在身后比的手势。   只听地上嘶哑响起,他转眸一看,却见还没断气的死士奋力一掷,飞镖簌簌而出,直击许明奚身后。   “笨蛋,快闪开!”   一声下意识的厉喝,沈淮宁掷出手中长剑。   许明奚转身看去,起身要跑,眼见着飞镖擦着剑锋而过,发出金石铛铛声,迸溅出亮晶晶的星点子。   躲闪未及,飞镖因剑锋阻挡凝着的内力,划过许明奚的肩胛,刺入瓦片中。   须臾间,血渍溅出,血肉划破,她直溜溜地被内力波及,滚落过屋檐。   沈淮宁足底一点,顺势接住回旋飞来的长剑,在她掉落之际,拎着她的兜帽提了上来。   见她几乎昏过去,连忙使劲摇了下。   “诶!死不了的......”   许明奚被晃得惊醒过来,奈何眼神渐渐迷离,喃喃道:“叔叔我知道的,只是划破点皮......”   说罢,她竟脱了力,阖眼睡了过去。   “诶!你!”   沈淮宁一把接住她。   这飞镖竟还凃了迷药!   抬头看去,残余几人趁着这个空档逃走,他暗骂一声,眸光涌上狠戾,攥紧了剑柄。   这些人刚刚听出他原本的声音,决不能留活口回去。   一盏茶过去,最后一个死士应声倒地。   沈淮宁将剑收回到手杖中,随即挽起许明奚腿弯,横抱而起,借着身上的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于冬日细雪中离开此处。   经过巡查的士兵之时,他压低了兜帽,微微低眉垂下,咳了几声老迈的咳嗽。   不多时,身后士兵的尖声唤起,纷纷敲锣打鼓,喊人过来,引得小巷人家出来观望,询问所为何事,他于人群中逆行而去,消失在繁杂的巷口中。   沈淮宁走出长街,来到一处医馆。   小雪时节,坐堂医趴在案桌上昏昏欲睡,忽然一袋银子丢过来,几乎吓得他三魂七魄四处跑,抬眸就见到浑身肃杀的老者。   沈淮宁冷声道:“快给她看看,肩膀被利器伤到了,还中了迷药。”   坐堂医似乎仍未回过神来,讷讷应道:“好好.......那老爷子,快将您的孙女放到屏风后的拔步床上去吧!”   话落一瞬,沈淮宁迈出去的脚顿时止住了,可也没有反驳什么,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可松下一瞬,却发现她的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襟,几乎捏出汗来,眉心微微蹙着,从未舒展。   仍是微微颤着,怕着。   沈淮宁如今俯在拔步床上,却因着这姿势丝毫动不了,他本想掰着她的指头松开,不料大手覆上她的手背,触及冰凉。   无奈之下,他压低声音,难得柔声道:   “如今安全了,不会有事的。”   徐徐道之,许明奚稍稍偏着头,似乎在睡梦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便渐渐松开被她揉得发皱的衣襟。   没过多久,坐堂医捧着水进来,再加些麻布和药瓶。   这样的小伤他再熟悉不过,便想上手去清洗伤口,不料却被沈淮宁一手挡下,沉声道:“找女子来。”   坐堂医被他这一拉差点都要脱臼了,连声颔首应道:“是是......在下去寻我那老婆子过来。”   说罢,便匆匆下去。   沈淮宁又补了一句:“寻身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   身上多是沾染尘泥,裙角还有些刚刚救那男子的污秽残渣,简直比她在天宁山村还要狼狈十分。   坐堂医颤颤巍巍地应着,从屏风出来才觉着如获新生,这一晚都要被他吓得心脏来回摩擦。   坐堂医夫人替许明奚上药包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待这些做完,沈淮宁恰好从外面回来,手里还带着几卷夏布,放到她的床尾。   “她怎么还不醒?”   坐堂医:“老爷子,除了这迷药的缘故,这姑娘近来忧思深重,夜不能寐,所以多多少少有些气血不足,现在昏睡过去,想来是在补觉呢!”   沈淮宁应了声,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复又道:“待她醒来,让她自行离去便好。”   “啊这!”   坐堂医着实没想到,这钱交的多也不是能这样吧,只好试探道:“您就这么放心把这姑娘......”   沈淮宁走到门外,朝屏风的身影睨了一眼。   “不过素昧平生,她与我无关。”   丢下这句话,他便消失在外街的人群中。   坐堂医夫妇愣在原处,只好作罢。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许明奚从梦中苏醒过来,倒是难得的小睡好眠。   她与杨碧桃约定过,若是这个时间她还没回永安侯府,她就出来这成衣铺和附近的医馆寻她。   醒来没多久,杨碧桃就找来了。   思虑无多,她便趁此买些做迎枕的药材,不料刚要给钱时,坐堂医说带她过来的那位老者已经给了一大袋银子,不用再给了。   许明奚只好作罢,带着夏布和药材与杨碧桃一块回府,知道沈淮宁已经走了,心下还是有些失落,本想好好道谢的。   夜路漫漫,只有屋檐下的壶形灯微微闪着烛火的火光。   杨碧桃一路跳起玩灯笼,忍不住问道:“今晚怎么出来了那么久,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许明奚悯笑应道:“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不多时,杨碧桃突然发现什么,传来阵阵惊叹:“明奚,你快看,这星星也太美了吧!”   许明奚抬头一看,星野满布,点点繁星好似珍珠镶嵌在夜幕下。   像是天上的神仙正提着灯笼在夜巡,探着头出来看看过小雪时节的凡间。   繁星倒映在她明澈的瞳水,星点子光影萦绕,恍如她在天宁山头上,一同与杨碧桃欣赏这触手可及的星空。   思及此,她攥紧了手中的夏布,眉眼稍弯,淡淡的愁绪化开。   醒来后一看到就猜出来是沈淮宁帮她买的。   回想不过两面之缘,亦是心怀感激,可他身上的奇毒她也是十分在意,本想再问问,现在肯定是没有机会了,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吉人自有天相。   默念道:“叔叔,万望安好。”   “明奚!”   杨碧桃风风火火地打断她的思绪,“快走啦!要是那些讨人厌的老婆子发现我们不见就糟糕了。”   说罢,拉着她穿过来往的人群,顺着后街小道朝永安伯府去。   许明奚连忙跟上,今晚总算是寻到的需要的什物来做迎枕,也算是有惊无险。   殊不知,身后之处,正有一缕目光落在她们的背影上。   在小巷口,他敛回目光,拉低了兜帽,瞧不清他的神色。   随即持手杖往相反方向而去,渐渐消失在汹涌的人群中。   上京细雪渺渺,长街嘈杂不止,两人相背而行,却不知,他时相遇终有常。   ***   永安伯府。   许明奚和杨碧桃顺着后门偷偷回到阁楼中,听来往的侍女说前厅聚会的世家官员们都聊得正热络,看戏连声喝彩,作为东家的许氏夫妇也无心后宅。   只是她们不知,如今许其琛来到自家祠堂处,面红微醺,隐隐散着酒气,行到案台的牌位前,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眼前怀南娘子牌位。   “哼!”   一声冷哼响起,眸光渐渐迷离,随即一甩衣袖,扬言道:“许明奚能嫁到沈家是上天给她福气,你这个低下的贱民敢还有什么意见,如今竟然还污了我们祠堂!污了我的眼?”   丁零当啷响起。   他手背一甩,怀南娘子牌位前的油灯溅落在地上,似染上一滩墨渍,火星子溅出。   “要不是我的蓁儿,你女儿这贱种能有这样的福气!?你最好,让她给我老老实实地,别给许家丢脸,否则.......”   说着,许其琛打了个嗝,沾着酒渍的胡子微微翘起。   忽地,一声作呕响起,恶心涌上,他下意识地躬下身来,不忘补一脚踢开这油灯。   作呕连声,他忙不迭跑到庭院的树下吐了起来,瘫倒在树干上,嘴里仍不忘暗骂着,重复刚刚的话语。   风过林梢,呼呼声响,庭院的茶花簌簌作响掉落。   雪花也随风飘至祠堂内,引得众牌位稍稍晃动,油灯的烛火明灭不定。   烛火微闪间,掩映着怀南娘子的牌位,似是多了几分殷红的血色......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7章 出嫁   半月过去,及至十一月初五,到了许明奚出嫁的日子。   祠堂内,许明奚跪在蒲团上,身着一袭绯罗蹙鸾金刺五凤吉服,头戴颈套项圈天官锁,肩披霞帔,手臂缠莲子银镯,宝珠坠在裙摆。   许思蓁在一旁瞧着,眸光瞬间冷了下来,紧紧揪着手心绢帕,几乎将掌心扣出红印子。   许明奚平日瞧着就是素雅清丽的感觉,可偏偏生得这双含情脉脉的杏眼,眸光凛凛终是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如今穿上艳丽姝贵的吉服却多了几分温婉端庄,敛去几分稚气,如江南女子般出水芙蓉,尤其是两人的鼻子相似,可许明奚的山根较高,鼻头圆润,为五官增添了几分娇俏的平衡,许思蓁和许其琛都有些塌鼻梁,从侧面上看尤为明显。   落到此处,许思蓁愤愤地敛回目光,嘴角勾上一抹笑。   那又怎么样?最后不也还是要嫁给那瘸子,还是我不要的,能不能活着回门都还不知道!   思及此,她对上秦令仪的目光,两母女心下了然。   奈何许明奚全然不知,眉眼柔和,扯出一抹笑,手行万福礼,目光落在怀南娘子的牌位上,多是希望在告别前让母亲记住自己的这副样子。   心里默念道:“阿娘,奚儿出阁了,今日暂别,来日回门之时定当再来拜见阿娘,望阿娘在天之灵,能保佑奚儿,与官人和顺相处,婆家亲睦,”   虔诚想着,许明奚阖眼跪拜,拜了三拜。   眼看着通天锣鼓声响,吉时已到。   许其琛的眉头几乎能夹死苍蝇,冷声道:“吉时到了,别磨磨蹭蹭的。”   许明奚只好起身,接过侍女递来的团扇,在“一家人”的陪同下来到永安伯府门口。   每至京内候伯高门办嫁娶之礼,府门口街上都会围着周遭过来看热闹、沾喜气的百姓,更何况还是如今渐渐淡忘在人们口中的沈淮宁要娶妻。   两座挂着红绣球的石狮子呆呆伫立,许家人出来为她送行,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尤其是许思蓁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秦令仪亦是抚着她的手背,对她谆谆教诲要服侍官人,伺候婆母。   面上带着慈爱不忍,手上却捏着许明奚的手背,吓得她寻着机会缩回来,福了福身子。   许明奚偷偷瞄了眼许其琛,见他颇有些不耐烦,看样子也是无话可说,她便暗暗收回目光,拜别她这位父亲。   不料临别之际,许思蓁又哭出了声,来抱她个满怀。   引得周遭百姓都感慨“姐妹情深”。   许明奚顿时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许思蓁勾唇一笑,对她身上胭脂香粉也盖不住的药草颇为嫌弃,但还是贴着他的耳边,小声道:“姐姐可要好好活下去,别那么快就死了。”   此话一出,许明奚全身热血骤凉,差点拿不稳团扇。   末了,许思蓁拍了拍她的肩胛,复又道:“至于我的良缘,还得多谢姐姐了。”   说罢,她便松开了许明奚,一边拂去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一边又捻着手帕哭起来。   许明奚愣在原地,深感不安,可又有一丝疑惑。   “娘子,小心误了吉时,沈家会怪罪下来的。”   喜婆催促着,浸润后宅多年的老妖精自是一眼看出许家人的逢场作戏。   许明奚只好应着,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由她搀扶着,上了花轿。   轿帘渐渐放下,她不再看向永安伯府和的许家人。   花轿缓缓抬起走去,唢呐尖刺地奏响,送亲的人齐刷刷地两排开列,顺着御街,前往成宁侯府。   摇摇晃晃的花轿内,许明奚捏紧了团扇木骨,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水汽萦绕,凝成几滴泪珠,自眼尾落下,滴到手背上。   许明奚压低声音,忍不住小声啜泣,可也不想让喜婆察觉,连忙用银针扎着穴位,止住眼泪,慢慢平复思绪。   约莫半柱香后,花轿抵至成宁侯府。   喜婆敲了敲花轿,小声道:“娘子,侯府到了,将军多有不便,您该自己走下入门。”   谁人不知,新娘子在花轿停下时脚不能下地,应要夫君背着入门。   听闻曾有梁璟帝第三子,安王之名,皇子之躯,即使身患残疾,也是坐着轮椅将新婚妻子抱入王府,还铺上西府海棠花路,暗中表明心意,引得在场百姓艳羡。   由此编入轶事杂录,成为一段美谈,被大家津津乐道。   许明奚暗暗垂下眸子,她本不奢求如此,也早有预料,淡声说道:“无妨,有劳喜婆了。”   说罢,她掀开轿帘走下,稳稳当当地持着扇子,于围观百姓面前,自己一人从花轿,跨进成宁侯府的门。   身后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要么看她的笑话,要么叹她可怜......   她一一忍下酸涩,面色平和。   莫要让人抓住了错处,以后可得谨言慎行。   沈家似乎本就没有摆喜宴的意思,府内除了窗棂上的双喜剪纸、房檐上的红绣球,一切照旧如初,各司其职,侍女见到她也福了福身子。   冷冷清清,丝毫不在意她这进门的新妇。   前厅唯有两支红烛隐隐散着火光。   一切从简,简到新郎并未出现,简到许明奚一人拜了堂。   这些,她都是预料到的。   礼成后,喜婆带他到新房,可并不是带他到沈淮宁的松别馆,而是松别馆前面的院落,听说沈家其他人都不允许到他的松别馆,每次有事,都是到这院落通报。   回廊弯弯绕绕,沈府是许府的三倍还要大,可越是临近目的地,周遭值守的下人就越少,就连挂在房檐的壶形灯也忽闪忽灭,似乎慢慢被黑夜笼罩着,不见天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到了院落之地,喜婆突然停了下来,许明奚差点撞到她的后背,也跟着止住了脚步。   只见喜婆转过身来,神色的慌乱地周围望着,说道:“少奶奶,前面就是,老婆子我就送到您这一程了,老奴这就下去。”   丢下这句话,她就如逃命般匆匆带着侍女离去。   “诶!”   许明奚着实是始料未及,见着她们急忙逃去的身影,再转眸一看。   前面的古宅几乎浸在漆墨中,只能依稀看到豆粒大的光影,徐徐摇曳。   寒风一吹,吹起她吉服的裙摆,冷意瞬间涌上来。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小步走过去,几乎噤若寒蝉,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料刚行至门前,刺裂声响,似是陶器碎成四分五裂散落。   “谁让你们拿这些药来的!”   里头传来男子的怒骂,伴随扑通一声,几人跪地求饶,   这吓得她又也跟着立刻蹲下,在门口蜷缩成一团,跟受惊的小兽呈保护姿势。   听里面的声音,似乎是老夫人派嬷嬷送药来把他给惹怒了。   一时间,许明奚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浑身僵硬得动弹不得。   待她稍稍动了下腿,里面却传来一声厉喝。   “谁在外面,滚进来!”   作者有话说:   一样的场景,忍不住拉清辞出来辣菜一波hh~ 第8章 温柔   隆咚一声。   许明奚吓得身形一晃,直直地摔进门,挂在门槛上。   一时间,伴随着冷风呼呼,她竟与寒风细雪一同成了意料之外的入侵者,打破了这原有僵局。   她抬眸一看,只余一豆孤灯的房内,梨花木桌旁有两个嬷嬷正战战兢兢地跪着。   窗牅前,借着微弱凛冽的月光,依稀瞧见一个男子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似乎正静静地欣赏着雪天冷月,奈何月光拂在他的侧脸,周身凛然肃杀却将这份寒意碾碎得一干二净。   疏离且冷漠。   “又送人来了?”   阴冷的声音响起,徐徐道之,多了几分玩弄意味。   许明奚顿时回过神来,一骨碌起身,捡起团扇,合上了门恭恭敬敬地站着。   嬷嬷们的嘴角微颤,心下却是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毕竟有人来替她们挡火了,随即稍稍颔首道:   “将军,这位是与您定了娃娃亲的,永安伯府的嫡长女。”   “哦.......”   沈淮宁的尾音稍稍提起,留出一缕眸光投去。   须臾间,许明奚感受到层层席卷而来的压迫威严,触及目光之际,颔首福了福身子。   “妾身许明奚,拜见官人。”   按着以往嬷嬷的教导,应是如此应着,可惜寻常娘子说的娇滴羞臊的初见话语,到她这却像出之云雾的细声,带了几分颤音,几乎听不清。   许明奚紧攥着团扇,指骨几近捏红,随即注意到地上散落的药汤和药碗碎片。   仔细闻着,她约莫猜到其中应是肉苁蓉、锁阳、杜仲、淫羊藿这些药材.   而这些,都是补肾壮阳的药材!   思及此,她的头埋得更低,面泛红潮,如煮透的西红柿流出鲜红的汁液,又羞又臊。   难怪他会如此生气......   沈淮宁转着轮椅,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这噤若寒蝉的小娘子。   说起来,袁青木好像和他提了一嘴,家里那位主事的老太婆在他小时候给他定过娃娃亲,不日就要迎进门来,倒没想到是今日。   他垂眸看向这溅洒一地的汤药,这也难怪会突然送这药来,看来是怕他不行啊......   连着心口的毒血脉络似在隐隐抽动,额头的青筋微现。   依旧咬牙忍着。   目光逡巡着,屋内昏暗无光,这小娘子虽低着头,以团扇挡着面容,可身形好像在哪看过。   约莫不过及笄年纪,宽大厚重的凤冠霞帔压在她身上,能感觉到她战战兢兢着,几乎撑不过来。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手如柔荑,看着小小巧巧的,一手拂在她的细颈便能轻轻折断,可又怎知,会不会像之前送来的通房,都是外面送来的细作。   沈淮宁细长的手指轻抚着下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过来,给我揉揉肩。”   冷声说着,他勾了勾手指。   跪在一旁的嬷嬷连忙跪着往后退,给许明奚让出道送死的路来。   霎时间,许明奚热血骤凉,差点弄掉手里的团扇。   又福了福身子,颤声道:“是......”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团扇平放到桌上,只见沈淮宁又转了个身,后背倚到椅背上,双肩放松,几乎整个身体陷了进去,等着的案抚。   许明奚看了眼两位嬷嬷,触及目光她们又立刻低下头来,表示爱莫能助。   她敛容屏气,走过去。   借着昏暗的烛火和月光,观察着他的背影。   冬日也是一袭单薄的素色里衣,下颚刀削,乌发如瀑,似是药味萦绕,披着一张病态的美人皮,可也掩盖不了结实宽健的身姿,依稀掩映着背部若隐若现的粗长伤痕。   许明奚敛回目光,以手搭在他的肩胛,细长的小手在宽肩上颇有点违和感,指腹稍稍用力,凭借着先前的对案抚的研究,顺着精准的穴位,依次按着。   沈淮宁的眉心微微蹙起,只觉这全身好像完全放松下来似的,纾解了紧绷的神经。   可仔细一闻,怎么觉着这苦重药味的屋内,居然裹着几分熟悉的药草香,他之前闻过的......   沈淮宁揉了下眉心,余光瞥向身后的嬷嬷,又不知在哪个本子在偷偷记录着什么,定然又要给老太婆去汇报。   他的唇角微微抿着,复又道:“既然入了我的门,今晚可要好好伺候,否则......”   语气不平不淡,却字字透着肃杀。   许明奚顿时眼眶一热,手止不住地颤,不敢再往深处想,更不敢想那些听来的传言。   她颔首道:“妾身......谨记。”   沈淮宁目光渐寒,放声道:“两位嬷嬷,这药你们已经送到了,难不成你们还想要继续在这里看着,继续汇报给松青馆那位吗?”   松青馆是沈老夫人在沈家的居所,这两位嬷嬷也时常暗中观察着先前送来通房丫头的情况,如今正妻入门,自然也不能放过。   “没没没......”嬷嬷连忙收拾着地上的碎片,“老奴这就告退,打扰了将军和夫人的千金春宵,老奴该死!”   毕恭毕敬地连声退下,一溜烟便没影地出了房门,可疑心更重,还是下意识地探头在窗外听着里屋的动静。   人影映在窗纸,一刻才离去。   许明奚继续为他揉着肩,眼尾潮红,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止住了眼泪。   接下来,就到她了......   沈淮宁见嬷嬷一走,便拂开她的手,恹恹地道:“去掌灯。”   接下来,就该好好审审这新进门的小娘子了......   许明奚沉声应着,在这黑漆漆地房中摸索,借着一豆孤灯寻到桌柜下的油灯,取出随身带的火折子。   刺裂声响,火折子燃起,点燃了几盏油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沈淮宁披上玄色锦袍,眉眼一挑,没想到还随身带火折子,这习惯怎么......   “官人,您要的灯......”   火光逐渐靠近,映着他的影子越来越短,多了几分暖意。   耳畔传来柔声轻语,她掌着灯走到沈淮宁身后。   话语间,沈淮宁转着轮椅扶手,回过身去。   不料烛火微闪下,迎面却见小娘子的清秀面容愈来愈清晰。   “啪嗒”一声,轮椅倒下。   “你!”沈淮宁一骨碌起身,直愣愣地盯着。   许明奚吓得捧着油灯跪下,还以为他要动手做什么。   仍埋着头,余光偷看,双腿直立,却见眼前之人硬生生地站了起来。   她懵在原地,这难不成......是传说中的杏林奇迹!?   “怎么是你?!”   疑问响起。   许明奚稍愣,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往上,这还是第一次正视她这位官人。   “叔叔?!”许明奚脱口而出。   一时间,如狂风巨浪的思绪在脑海中席卷而来。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讷讷地看着对方。   冷风强劲越甚,撞开了微掩的窗牅,吹散二人的青丝。   梅香扑鼻而来,久久不能回神。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9章 偷吃   半柱香时间过去。   沈淮宁坐在轮椅上,手揉着太阳穴,阖眼冥想,冷声问道:“也就是说,这许其琛让你来代替他那嫡亲的女儿许思蓁,嫁到侯府?”   直呼永安伯名字,言语中多了几分戏谑。   “是......”   许明奚点头应着,小手揉搓着吉服,几乎弄出皱印,渗着点点冷汗。   凤冠之重已让她细长的脖颈酸痛难忍,勒出红印子。   可如今,被识破的替嫁计谋让她置如冰窖。   若是此事闹大,许其琛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她娘。   思及此,眸中水汽逐渐凝结,紧咬着唇,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沈淮宁眸色更深,勾唇一笑。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可这第三次都进到家里来了怎么可能还是巧合......   “谁派你来的?”   许明奚一怔,亮晶晶的茶色杏眼抬起,饶是辣手摧花也惹人怜爱。   派来......   她思索了一会儿,应道:“小时候沈许两家定了娃娃亲,然后父亲不想让嫡女嫁,便寻了我回来,就是这样。”   沈淮宁背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   嘴还挺硬的,看来还得留下来,看看还会有什么动作......   想到此处,沈淮宁起身,向她缓缓走去。   许明奚连忙后退,可他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步步紧逼,对上目光,尽是眼底翻涌而来的精芒肃气,如夜里觅食的孤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隆咚一声,许明奚错手弄倒案台上的笔,被逼至墙边,只觉后背凉意袭来,竟是退无可退。   “叔......”许明奚脱口,可冷冷的闷声让她又立刻止住了,回想方才刚进来时她叫官人时也是毫无反应,想来他肯定是不愿的。   “将军......”   她喃喃唤着,极力缓着错乱的呼吸,眼眸垂下,不与他对视。   狭长的睫毛好似扇子扑朔着,轻轻煽动,可仔细瞧着,却多了几分水汽沾湿,好像在隐忍着什么。   这一幕落在沈淮宁眼里,心下一沉,不由得凝眉微蹙。   两人之间仍留着一人空隙,可在烛火掩映下身影却几乎贴合。   明黄的灯罩映着淡淡的晕色,一呼一吸间,竟染着这份晕色,多了几分旖旎暧昧。   沈淮宁拂过凤冠的步摇,叮铃微响。   “你应该听说过之前送来的通房丫头是个什么下场,而你,又知道我的腿疾乃是假的,如果......”   “我不会说出去的!”许明奚立刻应着。   “很好,可你也不用担心,正所谓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留下来当成宁侯府的夫人,我不会将你的身份揭穿,我会报恩的。”   许明奚稍愣,如今都有把柄掌握在对方手中,可沈淮宁弄死她不过是碾死只蚂蚁简单,同意她留下,难不成真的是因为报恩?   冷风渐起,吹散她额角的汗渍。   许明奚缓了下神,抬眸看向他,沉声道:“将军,救人乃是医家分内之事,您无需如此。”   缓缓道来,面色平和,却如同那天她问有没有匕首一样,坚定得不容置疑。   可对上审视的目光,她还是下意识撇过头去。   沈淮宁低低瞧着,敛去怔然的神色,眸中闪过一丝饶有兴趣的意味。   这说的比唱的好听,还不是听那些人的命令才来的......   他抬手轻捏着许明奚的下颔。   许明奚吓得一哆嗦,对上凛冽寒光的双眸,眼底翻涌而来的精芒几乎能将她看穿,可嘴角挂着的一抹笑却浸着梨涡浅浅,尽显少年意气。   只不过,如今却多了几分深邃,令人捉摸不透。   他轻声说着道:“要的,还是要报的。”   只不过这报的是恩,还是仇,就另说了。   说罢,沈淮宁俯身,慢慢靠近早已浑身僵硬不得动弹的许明奚。   两人的鼻息逐渐萦绕在侧,唇角触及之际,许明奚还是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步摇叮铃,扫过沈淮宁的眉眼,只见她双肩微微颤着,面颊涨红。   沈淮宁冷哼一笑,松开她的手。   刚刚多用了点力,小姑娘的细皮嫩肉早已染上勒紧的红痕。   一时腿软,许明奚沿着墙边缓缓蹲下,如劫后余生。   沈淮宁甩袖而去,背对着她,“你可以向我提出个要求。”   “啊?”许明奚回过神来,抬眸看向他,高大的身影挡在身前,竟生出几分高山仰止。   “什么都可以。”他又补了一句。   倒想看看,这小姑娘和之前的那些派来的丫头相比,会和他提出什么?   是到松别馆?还是放她离去。   许明奚心下飘过一缕思绪,指腹轻点,犹豫间又下定了主意。   “将军,您身上是不是中了石骨草的毒?”   沈淮宁余光一瞥,眼刀飞去。   “您......您别生气,我也是上次在天宁山偶然发现的,我看过我阿娘留下来的医典,里面记载了中此毒的人,会畏热不惧寒,毒血会顺着全身筋脉散至心口,逐渐形成草状,而且会武功之人则不能使用内力,否则会加剧毒素蔓延,这是江湖人在突厥蛊术那里获得,便慢慢传入了我们北朝,可也依旧是世间罕见。”   “哦......”沈淮宁转过身来,双手覆在身前,“难不成你想说,你有能力解此毒?”   “不是不是!”许明奚连忙摆手否认,“算来我都还没出师,即使想试也没这能力,所以我想问,如果......如果.......”   沈淮宁眉头皱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明奚站起身来,向他行拱手礼,顶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他。   “正所谓生死有命,全力为之,若是此毒无可解之法,那待将军您登仙而去,能否让我看看您的遗体来编纂资料留给后世。”   沈淮宁:......   窗外的猫头鹰正停落在梅花之上,尖爪子扫过细雪,琥珀的大眼珠子微转,愣愣地看向盈着几缕火光的宅内,许是梅花芬芳,它忍不住叼下几朵梅花。   “滚!”   房内一声厉喝响起,惊得猫头鹰扑朔着翅膀逃离,细雪簌落,梅花纷飞,好生无辜。   许明奚似乎也早料到会是这样回应,只好讷讷地应了声,福了福身子。   “那......将军好生歇息。”   说罢,欲开门出去。   “滚哪去,那里!”   身后厉喝重现,顺着指示看去,是屋内的一张软塌。   未等她反应,沈淮宁一甩衣袖,烛火顿时湮灭,只余袅袅余烟。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沈淮宁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如同初见在天宁山那般,不管他如何冷言厉语地让她离开,她总能耐心地留下劝服,还提出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同她生气发火最后真正被气到的只有自己。   思及此,他大步走到床榻睡下,冷声道:“你要是敢发出点声音,吵到我,那你以后也不用说话了。”   许明奚不由得倒吸口冷气,突然想到传言中那些被拔舌挖眼的通房和侍女......   脑海瞬间涌上几个画面,吓得她连忙摇头甩出去。   待缓过神来,她屏着呼吸,猫着腰,小步挪到软塌上,慢慢坐下。   生怕会发出吱呀声。   安稳坐下,她看向浸在黑暗中的床榻,见无事发生,忍不住松了口气。   许明奚抓着凤冠的步摇,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不料快放到案桌之上时,凤冠的珠翠一落,发出细微的声响,吓得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再回看床榻,平躺的身影如是,想来并无吵醒他。   不由得长舒一气。   这吉服繁重,今早两个侍女替她穿了许久才穿好,如今无人也无光,她不便脱下,只能和衣而睡,蜷缩在软塌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月光投射而来的光影角度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倏地,“咕咕咕咕......”   不速之声肆无忌惮地回荡在屋内。   许明奚看向床榻,只见他翻了个身,似乎真的睡着了。   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今天一整天她都没吃东西,如今又饿又累又冷,忍不住抱紧自己几分。   随即从衣袖口袋摩挲着,翻出一块油纸包裹。   这才想起今早杨碧桃怕她路上饿着,便塞了一些糕点给她,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许明奚一路瞄着床榻,一边轻轻跳开油纸,生怕发出点纸张的声响,心下悬着。   不料待她成功打开,竟是几块蹦砂。   许明奚懵了,这蹦砂是硬的,用咬的岂不得发出声音?   甜腻香香的酥油味勾起食欲,估计又得引出一阵肚子咕咕叫。   她只好掩在衣袖下小口咬着,时刻观察着床榻的动静。   却不知,床榻上浅睡的沈淮宁缓缓睁开眼睛,听着细微的声响,眸光微闪。   怎么好像有老鼠的声音?   他偏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幔帐,顺着床栏看去,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微扬。   看来这小姑娘还背着他吃独食......   思及此,他心下有了主意,眸间闪过一丝戏谑。   作者有话说:   将军:媳妇瞒着我吃独食?   感谢观阅。 第10章 用膳   “叮铃叮铃!”   倏地,铃铛声响起。   许明奚立刻将吃的攥紧在手里,闭眼装睡过去。   似乎是床铃的声音,夜里房内有事的话可以借此唤在耳房待命的侍女前来。   许明奚微眯着眼睛,只见沈淮宁从床上下来,坐到轮椅上。   不多时,外面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伴随着吱呀一声,厨娘领着几个捧着金玉托盘的侍女前来。   个个面容倦怠,睡眼惺忪,想来是刚刚偷偷小憩,又被这床铃吵醒,可伺候的是沈淮宁,亦是不敢松懈。   许明奚眉头拧紧,心下咕咚跳着,却闻到了弥漫在空中的饭菜香,肆无忌惮地勾起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   想来是沈淮宁晚上饿了,便摇床铃让他们送点吃的来。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   好香......   沈淮宁余光瞥向软塌上的人儿,将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勾唇一笑。   侍女布着菜,左右暗暗瞧着,眼下气氛诡异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放好玉著后连忙退到一旁,不料才刚站稳,沈淮宁的声音幽幽响起,吓得她们复又跪倒地上。   “这酥肉,酥而不烂,肥而不腻;京酱肉丝,酱香浓郁,咸甜适中;抓炒鱼片,明油亮芡,外脆里嫩......”   许是见鬼似的,平日无胃口几乎动都不动菜肴的沈淮宁如今竟然如数家珍一般,毫不掩饰对其四溢赞美。   吓得盘靓条顺的厨娘听着他的徐徐道来,心里也跟着揪起来。   奈何这字字句句幽幽回荡在许明奚耳畔,她指节发白地攥紧了衣袖,又没忍住咽了下喉咙,几乎要勾起她肚子咕咕叫。   沈淮宁转眸看去,剑眉星目间多了几分孩子气,继而道:“可惜......有人却是无口服可享,来暴殄天物......”   “咕咕咕咕!”   话落,一阵不合时宜的肚子咕咕叫打断了他的说话。   许明奚倒吸口冷气,已是再清楚不过他的言下之意,便起身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将军,妾身不敢。”   “不敢?”沈淮宁将玉著放到筷枕,“你连我衣服都敢扒还有什么不敢的?”   此话一出,吓得侍女厨娘面面相觑,眼底尽是惊诧之色。   许明奚的头埋得更深,可还是忍不住往桌上瞄了几眼。   白朱相间,色泽油亮,饱满鲜嫩的肉汁浇灌在肉片上,正散着袅袅氤氲的热气和香气。   而且除了沈淮宁身前的碗筷,旁边竟然还多了一副空着的碗筷。   沈淮宁见她仍杵在那,面上愠色微现,喝了口自己碗里黑漆漆的东西,冷声道:“这副碗筷可不是摆来给死人用的。”   “是......”   许明奚立刻会意到他的意思,恭敬地应着,便到桌上用膳。   孤灯摇曳,只余桌上的一缕烛火微微掩映着众人的面容,于这细雪梅花开的时节,终是多了几分诡异。   许明奚坐在玫瑰圈椅上,低头默默地扒着自己的饭,如小鸡啄米般,她也只敢夹自己眼前这道辣炒鸡丁,不敢越界,时常辣得忍不住多扒几口饭。   偏好淮扬清淡口味的她盯着最远的菜心和蛋花羹,可如今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也不敢再节外生枝。   细细嚼着米饭,她稍稍抬眸,观望着四周,发现沈淮宁的玉著竟然一动也不动,正持玉勺喝着眼前这碗黑漆漆的东西,散发着隐隐苦味......   乌发垂下,黑白相间的外衣搭在肩上,烛火掩映在面容上拭去几分病气,静默不说的样子竟生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少了些方才的狠厉怒言。   沈淮宁注意到小姑娘投射而来的异样目光,眸色一变。   吓得她敛回神色,加快吃饭的动作,却不小心吃进辣椒,被呛得连声咳嗽。   “咳咳咳咳咳......好辣!”   随手抓到个玉瓷杯,一杯饮下,热浪顿时席卷舌尖   “嘶嘶!好烫!”许明奚烫的小脸染上潮红,可回味过来,“这是苦丁茶?”   大家都知,苦味是最能解辣的,如今这辣椒呛出来的辣意全然消退。   沈淮宁低眸睨了他一眼,“真是有够笨的。”   丢下这句话,他便转着轮椅到床上,还顺道补了句:“全部吃完它,不准浪费,否则明天没饭吃。”   “啊?”   许明奚顿时怔在原地,如临大祸,目光落到这吃到一半苦丁茶膳,忍不住嘀咕道:“明明将军也没有吃完。”   思及此,她转向正看着好戏的侍女厨娘,不料她们纷纷低头,表示爱莫能助。   她长叹一息,只好继续吃饭。   或是因祸得福,这段时间在许府被苛待节食要少吃,如今沈淮宁不在,她也能自在些,独享这一桌菜肴。   沈淮宁躺在床榻上,透着幔帐的花纹光影,远远瞧见正享受着暖暖蛋花羹的小姑娘,眸间闪过几缕复杂之色。   真不知是谁送过来的细作,还真是事事都......如此出人意料之外!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夹杂着瑞脑金兽的檀香。   烛火忽闪忽灭,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疲倦涌上,神思困乏。   依稀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母亲夜里织着衣裳,他就在榻上听着细微的动静睡过去。   渐渐长大后,在军营里听着哨声齐步走,也才觉着安心。   竟一时忘了,这几年来,他都是在死寂的屋内入睡。   思及此,他转了个身,没再看向外面。   狭长的睫毛簌簌而动,掩饰着眼底翻涌而来的情绪。   殊不知,院落外的猫头鹰扑朔着翅膀飞去,跨过寂寥无人的街道,飞往金灿灿的宫殿,抵至一枝品字梅上。   偏头一看,圆咕隆咚的朱红眸子转溜,直愣愣地盯着庭院之内。   江陵长公主府,佛堂门半掩着。   长信灯时不时迸溅着爆蕊的火星子,惊扰屋外落雪。   李烟芷跪在蒲团上,缓缓睁开双眼,放下了合十字的双手。   凤眼中寒光凛冽,目光落在眼前的牌位。   三层牌位排列而开,位于中间以梨花木制成的牌位,上面用隶书写着“虚竹大师之灵位”。   李烟芷的嘴角染上一抹笑,看向剩余的牌位空位。   随即添了点灯油,幽幽说道:“虚竹啊!你说,下一个,我该让谁去陪你好,你又想渡谁呢?”   娇媚的嗓音顺着寒风撺掇于佛堂四处,引得烛火簌簌摇曳,照拂在她姣好的面容。   “你不同意吗?”   李烟芷似乎被伤到了,将虚竹大师的牌位紧紧抱在怀里,宽大的玄紫绣缎裳将其紧紧裹住,不愿松开。   可不过一刻,她抚着牌位上篆刻的名字,眸中悲戚,喃喃道:“你不同意也没办法,这是你自找的,更是他们活该。”   不多时,门外传来的轻扣声,是随侍太监小福子。   小福子在门前捧着玉雕托盘,颔首道:“长公主,到了该翻牌子侍寝的时候。”   李烟芷稍愣,将牌位端方放回原位,甚至还强迫与左右前后对齐,柔声道:“虚竹,又要叫人侍寝了,你真的没什么意见?”   单从此话来听,都像是处于热恋中的小娘子娇滴滴地问着小郎君是否会为自己吃味。   奈何风过静止,毫无回应。   李烟芷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牌位,“你还真是......到死都没有变。”   丢下这句话,一改娇嗔,甩过衣袖出去。   及至小福子面前,李烟芷涂着妖冶蔻丹的手在叶牌上来回逡巡着,另一手轻抚着乌黑的秀发,刚刚沐浴完后的水汽萦绕在侧,冰肌玉骨于这玄紫衣裳愈显娇艳动情。   她似乎有点为难,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听说西南世子罗辑熙初入京城,就遇到了刺杀?”   小福子捧着托盘过头顶,沉声道:“回长公主的话,不知是哪来的刺客刺杀的,我们的人赶去,也没有回来,可听世子之言,似乎是有人救了他。”   李烟芷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有去无回,看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她摆弄着叶牌,似乎有点纠结,说道:“此事不用再追查下去了,正好西南世子到京城,掣肘西南王,不如让我的好皇兄破例允了他的求娶佳人之心,让他好好地在上京待久一点。   小福子埋下头,谨记她的吩咐。   啪嗒一声,玉指滑过叶牌翻起。   “嗯!就他了,齐郎!本公主都好久没见他了。”   小福子眸光一怔,落在叶牌一会儿,连忙回神道:“奴才这就叫齐郎君准备。”   不料刚起身,面上冰凉袭来。   李烟芷忽然俯身,掌心覆在他的脸上轻抚着。   她眼底无波,轻声道:“小福子,可惜你自小就入了宫来伺候本公主,否则以你这般唇红齿白的面貌,也是不错的。”   此话一出,吓得小福子跪在地上。   “奴才感激公主,此生惟愿为公主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李烟芷掩唇轻笑,惊得庭院中的猫头鹰飞走,打落细雪。   她虽然在笑,可又感觉不到她在笑。   “去吧!让齐郎擦些雪花粉来。”   说罢,她挥了挥手,便转身走向回廊,进到寝室。   小福子远远瞧着她的背影,敛回暗淡的神色。   约莫一个时辰后,寝室内。   漫天淡粉素纱的幔帐里,正云雨翻滚着贴合的两个身影。   伴随着床榻的吱呀声,屋内的珐琅香炉氤氲着催情的香气,仔细一闻,掺杂着雪花粉和少许旖旎暧昧的气息。   压下闷哼和呻.吟,幽幽回荡在屋内,汗渍交融。   “公主......”男子的哑声响起。   未等他说完,又是一阵轻吟,夹杂着黏腻的水声。   青丝缠绕在渗着汗渍脖颈,沾湿发梢。   柔夷细长的手在微颤的锁骨轻轻滑过,感受他的一呼一吸。   慢慢地,汗珠汇集,缓缓流下。   须臾间,娇媚的女子声音响起。   “齐郎,不如我们换个姿势吧!”   话落,男子轻笑一声,柔声道:“全凭公主吩咐。”   长夜漫漫,屋内的传来的细微声响早已习以为常,多年如此,就连庭院外的品字梅也迎着凛冽寒风摇曳,染上灰蒙蒙的雾气,白.浊滴露。   作者有话说:   叮咚,牌位收藏家已上线!让长公主出来露个脸!   关于叔叔的称呼后面还会出现的hh   感谢观阅。 第11章 毒发   第二日,阳光熹微,光影肆意地透过窗棂跳到沈淮宁脸上,瞳仁微动下,他睁开眼来,却是少有的心平气和。   随即手背扶上额头,思绪回笼。   昨晚竟少有的一夜无梦,安睡到天亮。   许是这半夜无故被小姑娘折腾一顿饭才会如此......   思及此,他转眸看向床边,不料隔着幔帐,映入眼帘的却是只小脑袋。   茶色圆杏眼,眼珠子滚溜,正静静地瞧他。   加之幔帐的花纹和窗外光影,如同漂亮的年娃娃。   “你!”   这一幕吓得沈淮宁往后一仰,顿时困意全无。   许明奚立刻乖乖站好,行万福礼道:“那个......将军,按规矩,我来伺候您起身。”   沈淮宁看见正守在她身后的侍女,捧着银盆和素帕,连早膳也准备好了。   他淡淡地应了声,试图忘却刚刚的失态。   许明奚也没察觉异样,替他挂好幔帐,就候在一旁。   轮椅正在六尺之远,须得推过来。   沈淮宁见她不动,眉心微拧,轻咳了几声,眼神示意着。   许明奚对上他的眸子,稍稍偏头,深感到一股怨气,似乎并未理解他的意思。   只见他指尖轻点在腿上,她才回想起他在旁人面前是落下残疾,不良于行,连忙跑去推轮椅过来。   沈淮宁无奈地摇摇头,揉了下膝盖,本想撑着床榻起身,不料眼前一片光影掠过,一双手映入眼帘。   她正摊开掌心,欲扶他起身。   沈淮宁一怔,对上她的眸子,并无丝毫不自在之意,此举几乎是下意识,理所应当,习以为常的。   “将军?”她轻声唤着。   沈淮宁敛回神色,拂开她的手,独自拉轮椅过来,自己用手撑着起身,坐到轮椅。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十分娴熟。   许明奚讪讪地收回手,难掩失色。   不过回想以往,他即使救她,也是抓住兜帽衣襟,把她拎起来,不会有接触。   “昨晚的饭菜吃完了吗?”   问声响起,拉回许明奚的思绪,只见他正盘问着昨晚来侍奉的侍女。   侍女相看一眼,答着都吃完了。   许明奚松了口气,抚着心口。   昨晚厨娘和侍女终是耐不住她求饶的眼神,便趁着沈淮宁入睡,一人一口地替她解决了所有菜肴。   沈淮宁眉眼一挑,“哦......”   看着她们这般心虚,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心下了然。   侍女布好早膳,就应着吩咐下去,其中主食为南瓜粥,金黄饱满的南瓜碎浸在粥里,轻轻一勺,饱含着大米和南瓜碎,弥漫着清新诱人的香甜,唤醒人的食欲,拭去初醒的困乏。   可这落在沈淮宁眼里却觉着奇怪。   “怎么突然早膳忽然换成南瓜粥了?”   府内皆知,沈淮宁忌甜,不忌苦,时常喝的百合莲子糖水要没去莲子心,可谓是苦汤之最,早膳也是饮用苦丁茶,平日用药也无须加蜜枣蜜饯。   好像自小都是如此,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他喜欢苦的东西,怪小孩般。   许明奚忙解释道:“将军,这是我做主的,长此以往早膳用苦丁茶,容易造成脾胃不适,食欲不振,对身体不好,而且.......而且您不是怕苦喜甜吗?”   天宁山初见,沈淮宁昏迷中抱怨着药丸苦,要糖,她便认为他怕苦,一直记在心里。   在小雪时节去成衣铺时,她被分到奶糕也想着给他尝尝。   可现在看样子好像会错意了。   沈淮宁眉眼染上一抹不悦,冷声道:“多管闲事。”   话落,他将玉著放到筷托上,转身就走,却又忍不住抚着心口,只觉隐隐作痛。   许明奚深觉不妙,颔首道:“将军,是我多管闲事了,我现在就让她们准备您平日的吃食。”   她低头认错,却久久得不到回应,抬头一看,沈淮宁微微弓着身子,双肩暗暗发颤,极力压制从齿缝跳出来的闷哼。   “将军!”   许明奚连忙上前查看,却发现他面色惨白,嘴唇青紫,毒素自筋脉蔓延至脖颈,颤颤抽搐着,几乎要刺破筋脉,乃是毒发的蚀骨焚心之痛。   她想替他上前把脉,不料刚触及滚烫的皮肤却被他甩开,整个人身子偏过去,不让她看。   “走开,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许明奚一愣,伸出的手仍悬在半空,脑海里回想起许思蓁的话,她也是不喜欢自己身上这般浸润药草多年的苦味。   可也没有继续多想,她匆匆走到箱柜旁,俯身在地上,取出放在暗格抽屉的药瓶。   这还是今早袁青木带人来巡视时,她问了些有关沈淮宁的日常起居和药物常备所在,至于这压制石骨草的药,听说沈淮宁的舅舅曾是成宁军的军医,如今成了游历四处的散医,这两年一直想办法拔除他身上的石骨草,可依旧无果,为今之计也只能暂时压制。   许是对毒物了解甚少,许明奚凭借着味道和色样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看出其成分所在,更不敢妄动这珍贵的药丸。   拿到手后,她一路小跑,中途差点被台阶绊倒,将药瓶塞到沈淮宁手中。   可一对上他怔然的目光,许明奚便乖乖到十尺之远候着,怕他闻到身上的苦药味。   沈淮宁清楚这药并未动手脚,便服下一颗,稍稍调理内息。   一盏茶过后,屋内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渗着毒血的筋脉慢慢隐下,心口抽搐疼痛之意消散,他也终于缓过神来。   转眸一看,正好迎上许明奚关切凝重的目光,眸中多了几分复杂之色。   “有什么好看的,我再狼狈的样子,你不也是看过?”   许明奚连忙敛回眼神,沉沉低下了头。   随即注意到如今已时至日升,清早沈老夫人那边来了女使,叮嘱她这个时辰要去暮尘斋敬茶。   她便福了福,“将军,新妇进门,如今我该去暮尘斋给沈老夫人敬茶了,早膳我会让她们在送多一份上来的,先行告退。”   “不用去!”   话音刚落,沈淮宁的喑哑声响起,可也多了几分凛冽和肃穆,尽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是方才毒发消耗气力太多,他便稍稍坐直身子,复又冷声道:“不准去!昨晚没出面也没摆席,明知道沈家这帮人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可还是跑去热脸贴个冷屁股,这图什么......”   许明奚如今穿着一身红霞银罗花俏长锦衣,头戴红石榴珠钗,稍稍盘起头发,俨然新妇进门的样子。   她低着头,指骨微红,下意识攥紧了手帕。   纵使再不谙世事,也不会看不出这其中道理。   可又不得不做。   入门第二日敬茶这是寻常人家都要遵守的规矩,更何况这高门侯府,若是不按着规矩来做,落人口舌,她在侯府的日子不好过,许家也不会放过她。   思及此,她忍下眼前骤起的水汽,扯出一抹笑。   “无妨,将军,不过是敬个茶,不妨事的,我让她们再送些早膳来,您慢慢用。”   说罢,又是恭敬地行了万福礼,出了门去。   沈淮宁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冷哼一声,指尖摩挲着轮椅扶手,裂纹隐现。   随即目光落在桌上的南瓜粥,香软丝滑的南瓜碎早已米粥融为一体,热气散去,淡淡的南瓜香仍萦绕在屋内。   还有......熟悉的药草香,静谧安宁。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2章 沈家   成宁侯府作为世家已有上百年风华,自北朝初立便被太.祖封侯,以翰林为首,乃是上京官家子弟的楷模,出过三代帝师,四任丞相,主文治,偏偏到沈淮宁这一代,父子两却扛起了刀剑,史无前例地成了武官将军。   侯府四合院以南北两朝的园林布置,回廊甬道弯弯绕绕,水榭楼阁的交错相接,每一处院子都有其花物种植,争相夺艳,甚至有“四水归堂”的天井落座,讲究风水。   许明奚跟在沈老夫人的一等女使身后,以余光瞧着侯府的布置。   大致的庭院和永安伯府相差无几,只是侯府的更大更华丽,也讲究插花分布,水井落成,想来这上京的高门大抵都是这样布置家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许明奚来到了暮尘斋。   拂过珠帘,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沈老夫人。   穿着牡丹花鸟华鹤常服,外披银白虎皮袄子,灰白的发丝以和田玉簪盘起,头戴珠玉青蓝抹额,虽看上去已年过八十,可也看出这白皙的皮肤可谓是保养得极好,皱纹轻轻勾勒,面色红润,不失大家掌事的风范。   许明奚跪在蒲团上,颔首道:“新媳拜见祖母,给祖母请安。”   说着,她的余光发觉身后来了人,皆是衣裳华贵,气质不俗的年轻人,想来是这侯府的家眷,也是来同老夫人请安的。   沈老夫人一见许明奚,乐得幽幽笑起来,将她扶起身,柔声道:“好孩子,快起来,正好,大家都到了,我来带你认一下人。”   吩咐着,来这的姑娘哥儿纷纷上前,动作齐落地给沈老夫人请安。   看得出多年皆是如此,早已习以为常,生出几番养在名门侯府的贵胄落落气质。   可请完安,都不约而同的瞧着许明奚,有偷偷看的,也有正大光明打量着的,也有小声窃窃私语的,亦或是眼神示意。   可许明奚能感觉到,大多都是不怀好意的。   沈老夫人看在眼里,依旧是慈祥地笑着,不慌不忙地饮口花茶,亦是观察着这新入门的沈家新媳妇。   生得小小巧巧的,甚至有点清瘦倦容,可脸蛋红润饱满,不似病恹恹的干瘦,笑起来眼睛弯弯,如今一身红妆却也没有因小女儿家被压下气质,反而多了几分江南温婉端庄的美感。   听这永安伯府说这嫡长女因自小体弱便在老家安养,可如今一看,生养出来的礼仪周全和闺秀风范却一点都不输给原本养在上京的闺女。   落到此处,她持着手杖走到两边中间,像个大家长,热络地介绍大家。   “来,新媳,这是你的四婶婶,四房的大娘子,秦懿徳,这府里也是她管事,哦对了,瞧我这老糊涂,你们应该见过,她可是你现在嫡母的庶姐,你与三郎定下这娃娃亲,当年还得多亏你婶婶呢!”   许明奚恭敬地行了拱手礼,唤道:“四婶婶安好。”   她暗暗看了眼秦懿徳,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外搭杏色披帛,丹凤眼,方圆脸,妆容艳丽,举止干练,眉眼间神似秦令仪,看许明奚的眼神,也是多了几分敌意。   可秦懿徳不显于色,面容带笑,“奚儿见外了,你虽非我妹妹亲生,可我们一直都把你当嫡亲女儿看待,往后在侯府定会多多照料。”   虽是如此说着,眼底终是不甘和遗恨。   当年沈敬臣是陛下身边红人,他自己也年少有为,士气正盛,秦懿徳便借着自己这四房大娘子的身份说服沈老夫人和许老夫人说定这门亲事,可没想到沈淮宁竟落难至此,最后还害得她这庶姐被妹妹阴阳怪气一番。   忽地,尖声响起。   “母亲,您想着好好照料人家,可人家不一定能领情呢?毕竟有三表哥罩着,三表嫂哪需要我们,听说昨晚一夜,三表哥可都在前院,可热闹呢!”   字字带刺,句句夹枪带棒,让原本站稳的许明奚不由得晃了下身,幸而借着木扶稳起来,面色顿时涨红,几近滴血。   许明奚循着声音源头看去,只见一女子站在秦懿徳身后,鹅蛋脸,对子眼,柳叶眉,薄嘴唇,生得精致小巧,可举止神态的尖酸刻薄几乎与秦懿徳如出一辙。   她说这话,其实大家都知道沈淮宁发怒将两位嬷嬷赶出来的事,想来定然也不会对许明奚好到哪去,引得秦懿徳连忙说些场面话过去,让大家不要介意,佯装教训女儿一番。   沈老夫人心下了然,说道:“这是你四婶婶的女儿,行四,我们侯府的四姑娘,沈殊彤。”   许明奚领会,仍余惊未定,稍稍颔首打过照面。   话落,幽幽的咳嗽声响起,她们身后似有个小小的身影微微颤着。   只见她从珠帘后进来,褪去斗篷递给随身侍女。   许明奚打眼一看,烟眉微微蹙起,化不开心底的愁绪,眉目含情,梨涡隐愁,冰肌玉骨之下,娇嫩的雪皮包着脆脆的骨头,一颦一笑,一动一静,几乎弱柳扶风,梅花拂月。   这妹妹长得真好看......   许明奚看得出神,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这是五房独女,行五,是府里的五姑娘,沈静嘉,不过身子骨弱了些,时常感染风寒,都在院里将养着。”   说着,沈老夫人忍不住抱怨一番,“嘉姐儿,祖母都说了不用你早起请安,还是这般不听话。”   沈静嘉微微悯笑,眼里似是盛着一眸清亮,如沐清风,她柔声道:“祖母,这是孙儿的本分,不碍事的,而且嫂嫂新进门奉茶,我也得过来打个照面。”   说罢,她信步走到许明奚跟前,两人对视一望。   目光汇集之处,沈静嘉稍稍愣住,美目微怔,看着眼前的许明奚。   许明奚心下生疑,本想说些什么,不料面颊突觉一阵温热。   待她反应过来,沈静嘉居然凑近她,以掌心扶着她的脸,认真端详着。   许明奚愣在原地不敢动,她走近才发现这妹妹天生身形修长,比她高些,可她深邃的眸中却凝着股超出原本年纪的生魂,清澈瞳水掩映着琥珀眸子,似烈火淬炼般,坚定且脆弱。   “妹妹这是......”她喃喃唤着。   沈静嘉似是回过神来,立刻松开了她,柔声道:“抱歉,刚刚失礼了,三嫂嫂万福。”   说着,福了福身子,身背挺直,默默地注视着她,悯笑相待。   许明奚觉着她亲切得很,心头一暖,颔首回礼。   奈何这一幕落在秦懿徳眼里,终是忍不住调侃几分。   “嘉姐儿,你这天天都窝在屋内写遗书,倒是只有请安的时候才能看见你人。”   沈静嘉面色微红,小声嗔道:“婶婶!莫打趣我。”   许明奚:“遗书?”   沈老夫人笑的乐呵响,亲昵地拍了拍沈静嘉的手,“什么遗书,不吉利的话,不过是姑娘家写的日志,大概那天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哪有这么伤春悲秋的。”   这府里人尽皆知,沈静嘉病疾缠身,时常忧天下忧明日的,遗书天天写不带重样的,这也成了大家调侃她的习惯。   沈老夫人难得今日有兴致,便让嬷嬷们打点一番,等会到亭苑下用早膳,这还是近来上京兴起的用红泥小火炉做早膳,一群人围在一块最是热闹。   许明奚心下一紧,原本想着奉完茶就回去的,没想到还要用完膳,这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未敢放下。   不多时,一等女使送沈老夫人回房用药膳,李嬷嬷前来道:“各位姑娘哥儿,请先移步到花厅吃茶用点心,等老夫人用完药膳,就可以到亭苑用早膳了。”   李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即使是主子也对她礼待有加,大家应着便先行到花厅用茶点。   花厅以梅花点缀,除去些许烦闷。   花鸟雕纹圆台,上面皆摆着用白玉盘装饰的点心,起皮掉酥,甜润适口,再配上醇香的花茶,欣赏屋外细雪雪景,也不失惬意。   奈何许明奚在其中围坐着,觉着有些不自在,局促放不开,左右瞧着这陌生的面孔,心下犯愁。   这侯府着实是盘根错节,关系复杂。   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生有大房二房这两个嫡子,可前几年都因生病或意外走了,三房则是沈淮宁父亲这一脉,非嫡出,可父子两人凭借着军功也闯出了一片天,至于这四房,秦懿徳的丈夫被派遣做荆州刺史,时常不得归,而这五房的夫妇两,本就是喜读书爱游历的闲云野鹤,却不料几年前夫妇两卷入江湖纷争,不幸身亡,只留下身子骨不好的孤女沈静嘉。   这侯府人丁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她亦是通过杨碧桃才一知半解。   思及此,她暗暗垂下眸子,饮着花茶,心不在焉。   这一幕落在秦懿徳眼里,莞尔一笑,问道:“奚儿,按规矩,新妇奉茶,官人也得陪同才好,证明夫妻两情深意切,举案齐眉,今日怎的,不见三郎人?”   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掰开橘子,分给沈淑彤。   许明奚一顿,眸光微闪间,说道:“四婶婶,您也知道,自两年前从战场退下来,将军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今早用完早膳后,我想让他睡多会儿,就不用早起陪我过来奉茶了。”   徐徐说来,面色平和,不见任何怯场之意。   “哦.......”秦懿徳拉长尾音,“奚儿还真是善解人意。”   谁不知道昨晚沈淮宁在房中发了顿脾气,想来这许明奚也没少受气,如今还要装出夫妻和睦,为其着想的样子还真是有够为难。   思及此,秦懿徳唇角扬了下,勾起一丝不屑。   沈淑彤忙接过话茬:“不过三嫂嫂,你还真是可惜,没在表哥最风光的时候嫁给他,现在终是天不遂人愿,落下残疾,双腿不得行,恐怕余生都要窝在那小小的松别馆......”   “彤儿,不得别胡说。”秦懿徳小声嗔,可也知她并非有心训斥,反而平日还将她这女儿宠上了天,“三郎怎么说曾经也是陛下红人,怎敢如此妄言,不过这也印证了,庶子之身,自得安分守己......”   谁人不知,这沈淮宁本就是天之骄子,小小年纪就随父出征,屡立战功,威名远盛承袭侯爵的嫡子,同时也因其父母在侯府不受待见,他自小对侯府众人亦是冷漠以对,就连沈老夫人也不放在眼里,如今跌落尘埃,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什么时候命不久矣,英年早逝。   屋内幽幽回荡着四房母女的侃侃而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活脱脱一场唱双簧的好戏,引得沈静嘉左右瞧着,听她们一如既往的大胆,心下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侍女在隔间候着,即使听见也只能当做听不到,低眉颔首着。   忽地,啪嗒声响,戛然而止。   玉著被轻放到筷托上,清脆微动。   众人一怔,发觉是从许明奚那边传来的。   她稍稍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大家都以为她有什么要说,不料却见她起身,用另一双玉著为她们母女夹着红枣糕。   四房母女相视一笑,这许明奚从刚刚暮尘斋看来就知道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如今就是酸话苦语也只能受着。   沈殊彤捻着帕子,眉心蹙起,扬声道:“这多不好意思,还要嫂嫂帮我夹......”   “四婶婶,四妹妹。”   还未说完,许明奚亦是少有的打断人说话。   只见她小心夹好糕点放到她们的碗里,随即安坐回檀木圈椅上。   看似从容不迫,藏在衣袖里的手却隐约颤着,又只能极力忍下。   许明奚沉声道:“侄媳若是没记错,四叔叔也是姨娘所出,而且,听说当年四叔叔到荆州任刺史,还是托了将军父亲的福。”   此话一出,母女两的面色如玉瓷杯面,逐渐破裂。   一时间,整个屋子沉寂下来,只余从窗缝渗进来的丝丝风声。   奈何众人不知,隔间亦是静谧无声。   所有侍女皆跪在一边,不敢出一点声。   屏风后,两个身影一站一立。   其中一人穿着玄裳,坐在轮椅上。   听到许久未提到的人,他垂下眸子,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将军:让我康康谁在欺负我媳妇...... 第13章 家规   “将军。”   袁青木轻唤着,沈淮宁回过神来,透着隔间的屏风隐约看到小姑娘的身影。   看来他来这是多余了,这小姑娘也没那么软柿子......   思及此,他转着轮椅,淡声道:“走吧......”   袁青木见他往回走,连忙跟上去,忍不住嘀咕:“怎么突然要出来散步,这时候又回去了?”   心下生疑,他只好摇摇头。   这厢沈殊彤早就气得一骨碌坐起,“许明奚,你!”   未说完,就被秦懿徳一把按下。   可即使如此,见惯家宅风雨的她也是面容破碎,细纹在嘴角微微抽搐,极力压制着心下怒火,可又无法反驳,毕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奚儿,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否则......”   许明奚抬眸对上她们的目光,柔声道:“四婶婶,您也知道,饭能乱吃但话不能乱说的道理,当年沈大将军正是您所说的庶子出身,一人参军立下战功,封将赐名,并未靠侯府,后来的将军更是青出于蓝,可如今却变成您口中的嫡庶之分,若是传出去,甚至传到官家耳里,被封为天策上将的将军竟然遭此置喙,恐怕不妥,侄媳只是为四叔叔着想。”   短短几句话,不过是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恩威并施有,威逼利诱也有,可最后一句饶是让母女两人将脱口而出的教训话语硬生生地嚼碎吞进肚子里,忍不了也得忍。   秦懿徳咬牙笑道:“侄媳说的对,还真是有劳侄媳如此挂念我们了。”   “挂念”二字咬的极重,让在场气氛一时陷入冰点。   沈静嘉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左看看右瞧瞧,这胶着之势着实让人浑身哆嗦一番,可打量着许明奚,近看着发现她额角的汗已经流至鬓角,身下也紧攥着衣角,摩挲着膝盖的衣料。   落到此处,她眉眼稍扬,想佯装轻咳几声,说些场面话缓和一下,不料还没开口,不远处却传来稚声高喊。   “好生热闹啊!你们怎么能背着我吃独食!”   许明奚一惊,循声望去,外面蹦跶来一个年轻男子。   听声音像是十六七的年纪,面颊微凹,吊梢眼,蒜头鼻,招风耳,面相却像三十而已,身着杏色长袍,外披黑狐大氅,可仔细一看,腰封歪歪扭扭,衣襟微微敞开,看上去应是不修边幅之人。   此人是大房留下的嫡子,沈善则。   倏地,许明奚只觉手腕一紧,是沈静嘉抓紧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似是警示。   许明奚本想暗中问下,不料又一高声响起,拉回她的思绪。   “这是三叔叔新娶的媳妇吗?长得好生好看,三婶婶安好。”   待她反应过来,这男子已然走到她身旁,与她不过一尺的距离,吓得她差点没坐稳。   随即苦笑道:“嗯,我记得,善则。”   说着,她下意识地端详着沈善则。   此人鼻头青红,眼睑浮肿,眼下青影若隐若现,面色枯黄,发尾枯燥,说话间还隐隐闻到紫梢花和母丁香的味道,乃是合欢散的主药。   许明奚结合种种症状,顿时心生不妙。   这是......肾虚之症!   不多时,药味渐浓。   待反应过来,沈善则已落座在她身旁,虽面上和四房母女寒暄,可手脚却不安分,时不时坐得近些。   她有意往沈静嘉的方向挪了挪,还能感受到沈善则在旁打量她的目光,心下隐隐不安   这一幕落在秦懿徳眼里,她借素帕掩着,勾唇一笑,饮了口茶。   还真是恶人自有天来收,许明奚这臭丫头刚刚让她这么下不来台面,势必要好好教训一般。   府里皆知,这大房嫡子自小就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时常流连于烟花之地,深谙各种柳巷暗语门道,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可谓是上京纨绔之首。   之前送去沈淮宁院里的通房丫头都被送回原处,可后来大多都被这沈善则纳入其中,有时还会不小心弄死几个,只是不知怎的,就慢慢变成是沈淮宁干的。   思及此,秦懿徳暗暗冷笑几分,不料余光却见身影稍动。   沈静嘉突然站起来,对许明奚说道:“嫂嫂,我坐这有点冷,能否与您换个位置?”   许明奚一怔,可不等她反应过来,沈静嘉就扶着她起身换了个位置,还不忘对换了碗筷。   随即又忍不住掩唇咳了几声,病恹恹地,苦笑道:“侄子,姑姑坐到你身边,没意见吧!”   沈善则一见是她这病秧子,努了努嘴,往另一边挪着位置,嘀咕道:“没......没意见!”   虽是这么说着,他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用筷子戳着桂花糕,几乎变肉泥。   沈静嘉因为变成孤女,平日沈老夫人都会多加照拂,他自是不敢惹这位小祖宗,否则老祖宗肯定会找他算账。   许明奚心下了然,知她是在帮自己解围,默默记在心里。   奈何沈殊彤见她们般心照不宣,眼底眸光放寒,指骨握紧了茶杯。   不多时,沈老夫人用好了药膳,李嬷嬷吩咐好疱屋的人,就带他们到暮尘斋前的亭苑用早膳,与此同时,一些沈家从老侯爷那一辈分出去的细支也来拜访。   其中不乏小辈来聊曲谈心,长辈来笑谈过往风流趣事。   亭苑廊檐,锦帘放下。   红泥小火炉浸润着奶白色的菌菇鲜汤,咕噜咕噜冒着泡,时不时迸溅出奶白汤汁,香味荡着袅袅热气蔓延四周,引得周遭的黄子梅都跟着摇曳,似乎也被这香味吸引。   皆是欢声笑语,几桌小火炉齐齐点着焰火,烹煮上京风味的美食,势必要从早膳用到午膳。   沈老夫人今日高兴得很,趁着时节适宜,捻着佛珠为沈家祈福,时常在饭前双手合十,告慰先祖。   许明奚凝眉一紧,因她是新入门的新媳,加之沈老夫人欢喜得很就让她坐在身旁,可她却闻到了藏匿在空中的微弱怪味,先前在屋内有浓重的瑞脑檀香遮掩,如今倒是稍有察觉。   她小心观察着,发现这味道是从沈老夫人的佛珠传来的。   “怎么?奚儿是对老身的佛珠感兴趣?”   老迈的问声拉回她的思绪,她悯笑道:“奚儿是觉着这串佛珠制式特别,以月桂雕花细细篆刻,精致小巧,想必是上乘之作。”   老人家许是一夸就高兴,眼睛弯弯,几乎眯成一条缝,朗笑道:“好眼光,这可是我和你四婶去大相国寺祈福时,一同求来的,想来是和佛祖有缘。”   秦懿徳很快就接过话茬,招呼着各位叔伯亲戚,互相敬酒敬茶,热闹得很。   许明奚讷讷地看着佛珠,敛回眼神,想着应该是多虑了。   待鲜汤煮开,汤食做好,热酒满上,难得齐聚用餐,不似往日正式的宴会,小辈们亦是兴致高的很,在庭院里玩起投壶掷圈,亦或是在抚琴跳舞,引得长辈看得乐开怀。   许明奚本就不胜酒力,幸而劝酒都被沈静嘉借机挡了回去。   来往的小辈多是与她们年纪差不多正在谈婚论嫁的姑娘,可一听是沈淮宁,吓得噤声,可也忍不住大倒苦水,说起小时候在外打马球,叔伯让沈淮宁教这些妹妹骑马,结果严格的要死,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自那以后,养在深闺的妹妹们见到他都绕道走,深怕哪天又被他抓去练箭骑马。   许明奚耐心地听着,指腹轻轻抚着杯沿。   脑海里不禁浮现骄矜少年凶巴巴地教妹妹骑马的样子,说不定连口舌之争也不放过。   思及此,她不由得掩唇一笑,似是沉寂的古井忽然泛起小水泡。   可抬眸瞬间,对上沈静嘉的目光,她的眉眼含笑,眼底似是慢慢化开愁绪,无波无漾。   “怎么了?”许是被人瞧见了,她下意识地敛回神色。   沈静嘉盈盈笑着,“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嫂嫂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不如我私底下就叫嫂嫂明奚可好。”   “好啊!”许明奚眸光一亮。   她本想再问问沈静嘉的病疾,却被不远处的哄声鼓掌打断了话头。   远远看去,沈殊彤正于案上抚琴弹曲,嘈嘈切切,丝丝密密,从高山流水到阳春白水,无外乎世家女的拿手的官家曲目,看得小辈拍手助兴,长辈亦是不亦乐乎,感慨秦懿徳教女有方。   许明奚微惊,感叹道:“真厉害......”   沈静嘉柔声道:“明奚肯定也行的,不如你等会去试试。”   “别别别!”许明奚连忙摆着手,“这对我来说太!”   “嫂嫂!”   她的话还未说完,堂上的唤声吓得她顿时止住。   寻声看去,发现是抱着琴的沈殊彤正在喊她。   一时间,她成为众人的焦点,叔伯小辈们都看向她。   沈殊彤福了福,对沈老夫人说道:“祖母,今日难得叔伯哥姐都在,嫂嫂又刚进门,不如让嫂嫂给我们抚琴一曲,让大家熟络熟络,而且思蓁妹妹的琴艺可是一等一的,这姐姐自然也是不同凡响,让我们有幸瞧上一回。”   沈老夫人眼底泛过一丝精光,却又立刻收回,慈祥地笑了笑,转身向她说道:“好啊!奚儿莫紧张,都是自家人。”   叔伯的目光投来,小声私语着,这才知沈淮宁娶了新媳过门,难怪是生面孔。   沈殊彤的嘴角勾了勾,谁让许明奚让她们母女两下不来台,幸好当时没其他人,现在就要让她在全家族人面前下不来台。   沈静嘉见局势不妙,本想说些什么,却被许明奚拉着手腕制止。   “没事,我试试。”她压低声音,摩挲着指腹,苦笑道,“应该,大概,可能行吧......”   “诶!”未等沈静嘉开口,许明奚就掠过人群走下台阶,与各位叔伯颔首,打过照面,随即上到亭苑,跪坐在凤山古琴前。   许明奚深吸口气,如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额间的汗流落,沾染在鬓角,小脸染上一抹绯色。   她的身背挺直,柔夷般的手指在的细弦上缓缓划过,蹦出几个小调。   她凝眉一紧,眸光微闪间,似在极力回想着什么,随即微微俯身,又划出几个小调。   沈殊彤站在廊檐下,瞧着她这不同寻常的试琴,这一看就是门外汉,完全不知在干什么,这一切似乎都在按着她的预想来。   不料她正打算说什么,如水清音缓缓而来,顺着细细的寒风,流入听着心泉。   亭苑坐席之人微微愣住,凝视着许明奚。   一袭新妇红妆,于这寒冬皓雪多了抹艳色,吸引目光。   小小的身板稍稍俯下,寒风灌入衣袍鼓起,鬓间的碎发随风摇曳,轻抚过沉沉的目光,饶是笃定不容置喙。   灵活的玉指在琴弦间勾起,在琴面上来回拨动,有条不紊,循序渐进。   上京的琴乐多为激进欢快,要不似肃铁军队出征的鼓乐,铁马冰河,颇有黑云压城之感,要不就是上元佳节,阖家欢乐齐舞般。   可许明奚弹的曲子不同,泠泠七弦化成清风,撺掇于幽静竹林,引得路过的行人停下,听晓松竹寒声。   似是小小的石子丢入心泉,却泛起点点波澜,又渐渐归于平静,无波无澜。   沈殊彤怔在原地,她就在旁边,离许明奚最近的地方。   能感受得到,许明奚无论何时何地,都习惯沉着一股娴静,若即若离,可又举着亲切温和,同她较真,又从来不会急眼。   思及此,沈殊彤紧紧攥着琴弦,手上的凡桐琴弦几乎漫上点点血痕,目眦欲裂,终是心下不甘。   末了,曲罢终了。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许明奚长松口气,向大家福了福身子。   沈老夫人亦是感到有些意外,指腹摩挲着佛珠,笑道:“京城内一般多是慷慨激昂的上京小调,没想到奚儿还会‘四季相思’这样的扬州小调,这可是很少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可算是开了眼界。”   许明奚回到亭苑下,颔首道:“祖母过奖,奚儿先前碰巧遇到位叔叔,就有幸学得这首曲子一二,弹得不好,献丑了。”   其实这首曲子是谈于敏在闲暇时弹过的,她小时候也觉着好奇,就学了点,后来南娘子在潘玲家中做坐堂医时,也曾借用他们的琴弹过这首曲子,她便暗暗记下来。   现在弹终究是有点生疏,甚至有些还是错的,幸亏没人指出来罢了。   沈殊彤抱着琴回到坐席上,有些不过六七的小辈觉着新奇,甚至还相争比起她们二人,说说更喜欢谁,结果大家都选许明奚,就连差不多年纪的贵女都暗自编排着她。   她暗骂一声,恶狠狠地瞪了眼许明奚。   许明奚察觉到她的敌意,嘴角微微发着颤,对她稍稍点了下头,躲到一边去。   不多时,小厮摆好了射箭的靶子。   按规矩,在玩之前,需要最为年老尊敬的长者射出第一箭,讨个好彩头。   侍女捧着金玉托盘上来,呈有系着红丝巾的木箭和一个檀木锦盒。   许明奚远远瞧着,小声问道:“那是什么?”   沈静嘉:“那是他们射箭时习惯带指环,一般来说都是银戒、金戒、玉戒这样的。”   许明奚恍然大悟,默默地看向这锦盒,回想起自己母亲的戒指,眉眼不禁漫上忧愁。   不料转眸一看,侍女打开锦盒,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枚玉戒,棱角分明,呈六角形状,如同......南娘子珍藏的玉戒般。   许明奚面色一变,那是!   恍然间,她掠过人群,凑近沈老夫人身后,想看看这玉戒是不是......   忽地,脚下一紧,不知绊倒谁的脚。   许明奚身形一晃,整个身体前倾,下意识地拽过桌椅帔。   伴随着碗筷掉落刺裂,热汤溅下,众人吓得往后退让,眼睁睁地看着这热汤溅到离这最近的沈老夫人身上。   侍女嬷嬷几乎乱成一锅粥,连忙替沈老夫人擦拭着,叫家里的坐堂医过来。   许明奚仍跪在原地,看着这眼前的兵荒马乱,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倏地,在人群中捕捉到一抹眼神,正眉眼含笑,抱着琴,凝视着她。   沈殊彤......   “明奚。”沈静嘉扶她起身,不免忧心。   沈老夫人似乎没什么大碍,由坐堂医带下去,秦懿徳出来主持大局,眼刀刺去许明奚,厉声道:“四侄媳,这堂前失仪,为老不尊,你可知罪。”   许明奚眸色一怔,福了福身子,颤声应道:“是,侄媳知罪。”   “既是如此,按沈家的家规,那就得杖!”   “罚跪门前思过!”   “杖”字未出,忽有冷声夺过,如沐寒风。   众人朝声源看去,玄裳映入眼帘。   沈淮宁正于廊檐下,默默地瞧着他这些长辈亲友,双目放寒。   随即看向许明奚,她正低着头,面颊微红,暗暗用小手搓着衣袖。   笨蛋......   作者有话说:   将军:我又折回来啦! 第14章 喂药   袁青木余光一瞥,颇为无奈。   明明都要回去了,听到那些叔伯到访又朝这边散步来了......   沈淮宁坐在轮椅上,拱手朝各位颔首,沉声道:“各位叔伯,还真是许久未见,看来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嘛!”   此话一出,端着长辈身份的叔伯顿时皮面碎了一地,黑如猪肝,如此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话,他们也难耐他何,只能打碎牙齿活血吞。   秦懿徳见形势不妙,连忙苦笑几声,上前挥素帕,缓和气氛。   “侄儿,还真是巧啊!今日你叔伯正好到家里来玩,只是后宅出了点小意外,用不着你忧心,你身体要紧,自然不用你操心。”   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怨怼上涌,这沈淮宁在侯府里霸道惯了,即使兵权收回,也并未除去将军封号,还有心腹死士在松别馆守着,可许明奚就不同了,一个小丫头难道她还教训不了吗?就要趁着这个机会来打沈淮宁的脸!   不料抬眸瞬间,对上沈淮宁恹恹的神色,似乎对秦懿徳亲昵的称呼很是不满,吓得她还想说什么又立刻止住了。   沈淮宁稍稍往椅背一靠,微微弯起手臂,撑着下颚,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群叔伯。   随即眼尾勾起,露出笑意,多了几分孩子气的狠戾。   即使病气在身,也依旧是让人不寒而栗。   “四婶婶,的确是挺巧的,我夫人向来大方达礼,初入侯府就不慎堂前失仪,惊扰了年事已高的沈老夫人,还有在座诸位身份尊贵的贵人,让大家失了雅兴,实在是抱歉,故而罚跪于门前思过,抄沈氏家规千遍,以此以正风范。”   秦懿徳嘴角一颤,话说的滴水不漏,既点明许明奚日常所为,又施以恩威,擅作主张来处理,逼得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思及此,她又苦笑几声,“三郎,你看,这后宅的事本就是婶婶管的,更何况这堂前失仪本应该......”   “难不成婶婶对此有什么意见,还是说这家规还是干脆改了它算。”   沈淮宁转着轮椅,压根就不想和她多费口舌。   此话一出,秦懿徳也只好噤声,几乎要咬碎后槽牙。   沈淮宁示意着袁青木,随即偏头一看,捕捉到躲在人群中的沈殊彤。   目光汇集之处,她吓得立刻避开目光,躲在角落。   袁青木向来只听军令,不听侯府之人的命令。   向他们抱拳欠了下身,便对许明奚道:“夫人,该回去了。”   说罢,侧身给她引路。   许明奚轻点下头,观望四周,都阴沉着脸,她也只好福身告退,跟着袁青木离开了亭苑,留今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沈家人待在原地,即使血气上涌也只能默默忍下。   许明奚走到廊檐下,本想唤一下沈淮宁,不料他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她也只好默默跟上去,抿唇低眉,暗暗掩着掌心的血渍。   这还是刚刚摔在地上,被锋利的青石砖划伤的,膝盖也是隐隐作痛,可如今也无心理会,走路也不会让别人察觉出来。   忽地,廊檐下的青铃叮当脆响,引得廊檐挂着的佛经木牌也跟着四处摇曳,发出闷闷声响。   袁青木左右瞧着,屏息敛容,突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凝重......   可回过神来,却又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将军以往就算是坐轮椅也走的挺快的,怎么现在比平时慢了这么多?   ***   隆冬时分,几近黄昏。   他们花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回到院子,只是还未等沈淮宁发话,转眸一看,许明奚竟然已经跪到门前,面色平和,瞧不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没有声辩,没有哭闹。   袁青木一愣,“将军这......”   沈淮宁微蹙了下眉,察觉到躲在天井阁楼处的嬷嬷,正偷偷瞧着这边的情况,冷声道:“做错事就要罚,否则不长记性,爱跪就跪好了。”   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松别馆。   “诶!将军!”   袁青木颇为无奈,只好向许明奚行了一礼便匆匆跟上。   留许明奚一人跪在雪地上。   冷风渐起,细雪落下,引得耷拉在梅花细枝上的残雪簌簌而落,梅枝颤动摇曳,时不时掉落几片残花,飘至许明奚眼前。   鬓间碎发拂过,于黄昏浮光中,掠过她平静无波的眸子。   奈何仔细一看,攥紧的拳头搭在膝间,忍不住微微颤着,极力压制住忍痛的闷哼。   现在即使她想动,也早已冻得浑身僵住。   忽地,“阿娘......”   下意识地,白气哈出,她竟喃喃念出二字。   雪花跳到她的睫毛,肆无忌惮地荡下,轻轻拂过烫红的面颊,化成水渍,几近泪珠。   天边的咸蛋黄悄咪咪地露出个小头,无奈被顶着星星灯笼的夜幕调皮按下,轮班值守。   松别馆内,烛火忽闪忽灭,似在掩映着心下隐隐的颤动。   沈淮宁正坐在玫瑰圈椅上,以手扶额,眉间隐着淡淡的愁绪。   手里攥着半开的书,只是这书已经半个时辰已经没有翻页了。   “啪嗒”一声。   书丢在梨花桌上,沈淮宁抬眸望去,窗棂边已积上一层薄薄的雪渍。   窗扉微开,屋外细雪纷纷,虽然比不上前几天鹅毛大雪的寒冬,可入夜还是比白日要冷多。   落到此处,他沉下眸子。   “青木!”   唤声响起,回应他的却是细细寒风,嗡嗡作响。   沈淮宁不由得揉了下额角,他都忘了,刚刚派袁青木去查些事情。   郁闷涌上,这屋内的银霜炭的暖烘烘的,奈何这时不时迸溅的爆蕊声让他眉间阴云加重,心下沉沉。   不多时,伴随着吱呀一声,他坐着轮椅推门而出。   轮椅碾雪的窸窣声响,他穿过层叠的回廊,到了前面的院子角落。   远远望去,细雪渺渺间,依稀见得一抹艳色,纤细单薄的身影依旧如初。   可仔细一看,小姑娘面容惨白,背脊微弯,双肩止不住地颤,甚至还偷偷藏着银针刺下穴位,以此让自己清醒过来。   沈淮宁暗暗垂下眸子。   许明奚几近无神地看着地上雪白,刺眼茫茫,却瞧见一抹玄黑闯入眼帘。   抬眸对上来者的目光。   “将军!”   声音细微,嘴唇皲裂无血色。   这一幕落在他眼里,沈淮宁眉心稍凝,冷声道:“那些嬷嬷都走了,还傻跪在这里干嘛!”   许明奚敛下眸子,颔首道:“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沈淮宁转身打开厢房的门,偏头一看,见她还跟只鹌鹑跪在那里,肃声着,“还不快滚进来,就那么喜欢做雪人吗?”   门开一瞬,屋内炭火暖烘烘的气流涌上。   许明奚缓缓会意过来他的最后一句,讷讷应道:“是......”   话落,她双手撑着地板,腰身用劲,废了很大的劲才稍稍能动。   不料站起一瞬,脑子嗡嗡作响,神识碎裂,竟浑身失去知觉,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倒下,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喂!许明奚!”   沈淮宁晃着她的肩,却触及冰冷,覆上额头,又是一阵滚烫。   他暗骂一声,干脆将她横抱而起。   腰肢盈盈一握,在怀中小小的,意识模糊间,苍白的小手抓紧了他的衣袖,似是淋雨的小兽在寻求庇佑,宽大的衣袖就足以遮掩,   沈淮宁没有多想,把她抱入房内,放到床榻上。   看来是要叫大夫才行......   他本想拉一下床边的床铃,不料手腕一紧,冰凉的手握住了他,只听喃喃道:“将军,不用这么麻烦,别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   “医者不能自医,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许明奚一怔,倒是少有听他正经说这些......   可回想他不喜欢人触碰,连忙松开了手。   沈淮宁心下一沉,现在这个时候估计很多医馆都歇业了,而且若是让侍女叫大夫,肯定都是府里的坐堂医,又怎能信得过的......   “药箱......”许明奚几乎困得睡过去,嘴里念着二字。   沈淮宁长舒一气,起身寻到屋内的樟木箱,从中拿出药箱。   这药箱以普通的红木制成,但雕花工艺精细,甚至还加了点小姑娘的巧思进去,单肩的花布带子洗得发白,可也看得出来小心使用,爱护得很。   箱子一开,琳琅满目的药瓶映入眼帘,麻布银针一应俱全,其中不乏小姑娘随手的突发奇想,随时想的新药方子,在箱柜盖上还有画的小人。   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这么想着,他熟稔地闻了下其中摆在前面的常用药,借着屋内炭火,用青泥小火炉调制着汤药。   许明奚有些迷糊,似乎闻到熟悉药箱里糅杂的药味,喃喃念道:“赤瓶一颗,青蓝瓶半颗,要用镊子挑开......”   她本能地说着,却不知当她说到第一步时,屋内微苦辛涩的汤药味渐渐蔓延开来,咕噜咕噜作响。   一时间,许明奚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天宁山村。   她生病时,阿娘也是这般细心照料,在屋内煮着汤药,她闻着熟悉的药香,慢慢进入梦乡。   “阿娘......”   糯糯的声音响起,沈淮宁煮着药的手一顿,眸光落下,陷入沉思。   “你不是很有能耐的吗?把姓秦那家伙堵得说不出话来,她那面色就跟猪肝似的,现在却轮到自己病的一塌糊涂。”   许明奚仍陷入梦中,只能任由他说,体内热流窜动到四肢百骸,下意识地推开沈淮宁丢在她身上的棉被。   “嗯唔......”   不料掌心的伤口作痛,下意识地唤出声来。   清瘦的身躯紧紧弓着,手抚膝盖,像只蜷缩在角落的猫儿。   沈淮宁心下了然,将她的裤腿卷起,错落交叉的血痕烙在膝盖,青紫微肿,血渍展露。   这一幕落在沈淮宁眼里,压下隐隐的烦躁。   他没再叫她起身,从药香内寻着止血化瘀的药膏,裁剪麻布,做些简单的包扎。   虽然一知半解,但往年在战场受伤惯了,这点小伤还是可以处理。   “叔叔,疼......”许明奚忍不住唤了声。   “你!叔叔?”   沈淮宁依然不见手轻,伤口不清洗干净后面只会更麻烦,冷声道:“疼也给我忍着,不长个记性,以后还有的疼。”   昏迷中的许明奚觉着这叔叔好凶,只好抿唇忍着。   一盏茶过后,沈淮宁包扎好,松了口气。   不料抬眸一见,却见她脖颈衣襟微开,雪白透红的肌肤隐隐藏在里衣,若隐若现。   沈淮宁凝眉一紧,脱口而出的话顿时止住,偏过头去将她的衣裳拉好。   什么也没看见......   一豆孤灯摇曳,刺裂的爆蕊声响起,无不在掩饰着奇怪不安的思绪。   忽地,青泥小火炉咕噜咕噜作响,冲散他纷扰的燥热。   他没再多想,盛起药送到许明奚嘴边。   不过一瞬,她偏头过去,眉头皱了下。   “叔叔,苦......”   沈淮宁气得不打一处来,“本将军亲自为你这麻烦的小丫头熬药,还敢那么多意见!快喝,苦不死人的。”   说着,看向被他弄得一团乱的药箱,屋内木板缝隙不乏撒落的汤汁。   整个屋子似乎都浸润在这碗漆黑发亮的汤药。   许明奚仍昏迷不醒,似在梦中呓语,听不清说什么。   小脸红得发烫,一会儿喊着冷,一会儿喊着热,可以说是烧糊涂了。   沈淮宁无奈,用湿手帕覆在她的额间,回想着儿时母亲唱童谣哄她吃药,他也一边说着话,一边一勺勺地喂到许明奚嘴里。   只是说的都是些威逼利诱又不着边际的话。   “糖......”   “没有糖,再吵把你丢出去。”   “文思豆腐......”   “也没有文思豆腐,只有苦得亲娘都不认得的药。”   “你怎么......”   “不准说话,快喝,本将军端的手都累了。”   诸如此类,一问一答,可听到的答案却让许明奚这小眉头整夜都皱成川字,生怕梦里那个凶巴巴的叔叔真的把她丢出去。   可她也能感受到,每次她说冷,都会有被子覆上,说热时又褪去,想要水就有源源温水到嘴边,虽然有时候还会粗鲁地掐着她的腮帮子。   第二天天蒙蒙亮,许明奚从梦中醒来,只觉浑身疲软无力。   幔帐掠过眉眼,她顿时惊醒过来。   这怎么会在床榻上!   一骨碌起身,发现端坐在轮椅上的沈淮宁。   正漫不经心地看书,只余一缕眸光看向床上的人。   他饮了口茶,冷声道:“再不醒,恐怕就得让人准备你的身后事了。”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想来昨天给他添麻烦了,不由得耷拉着小脑袋,应道:“哦......”   可转眸一看,她的药箱正半开着放在床边,宛如有狗拆家一番。   麻布沾染着金钱草药膏,青泥小火炉上煨着半碗药,可也看得出来熬药之人没有手尾,不会习惯边煮边收拾一下。   “这怎么弄成......”   话音刚落,厨娘便带着侍女来送早膳,向二位主子行万福礼。   沈淮宁藏着沾了些金钱草药膏的手,本来今早还想帮她换个药,不料她瞳仁微动,眼见着快醒,他就匆匆忙忙地坐在这......看书!   思及此,他打了个哈欠,合上一直都倒过来的书,沉声道:   “她们弄的。”   侍女:!?   作者有话说:   明奚:叔叔(星星眼)   将军:...... 第15章 抄书   许明奚本是普通伤寒,加之自己调制的药有奇效,躺几天就好了许多。   按着规矩,五日内她得抄完十遍沈家家规,现在算算还有两天时间,这沈家的家训足足有本典籍那么厚,总共三千七百八十六条,十遍就等于抄了十本书。   思及此,她长叹一声,在藏书阁奋笔疾书,日夜不休。   可回想前几日,总觉着那夜自己发热有些奇怪,手上包扎得跟螃蟹似的。   梦里......好像是将军的声音,虽然有点凶巴巴的,但也是在悉心照料她......   思及此,猛地摇摇头。   她可不敢做这样匪夷所思的梦。   “抄个字都还能神游,梦周公呢?”   肃声响起,许明奚竟错生出偷懒被南娘子之感,连忙站起来,行礼颔首道:“将军。”   他应了声,径直地转着轮椅去找书。   这藏书阁就在松别馆旁边,离他们住的院子也不远。   之前都是沈淮宁父亲为了他母亲修建的,沈大将军自认粗人,不懂这些高雅诗文,奈何爱妻喜欢,其中收藏了些古典诗集和珍贵画作,但更多的其实是各门类目的医典医书。   许明奚缓了口气,看着这一叠快没过头的竹纸,不知得抄到何年何月。   不由得长叹一声,又坐回圈椅上,持笔抄着。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许明奚虽没有上过学堂,可南娘子自小就教过她读书识字,还有最基本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等,当然对她来说启蒙大多都是经典医书,就连银针也是儿时就攥在手里把玩研究的。   如今研磨提笔,写字落成,皓腕微转,指腹用力匀称,运笔灵动矫健,笔迹瘦劲有力,肉瘦却不失风骨,字字回转决绝,不带一丝犹豫。   “燕绥体?”   沉沉的问声响起,笔差点从手中滑落,幸而许明奚一把抓稳。   她偏头一看,沈淮宁正在她身侧,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尺之长,轮椅和圈椅紧挨着。   沈淮宁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的写的字,剑眉稍稍扬起,精致的轮廓在这个角度一览无遗,笔挺的鼻尖稍稍掩着侧影,于窗扉漏进来的阳光烙下剪影。   还有淡淡的冷梅香......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唤道:“将军?”   沈淮宁随手拿起一张她抄的家训,细细观摩着,沉声道:“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写出一手标准的燕绥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上京哪位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写的。”   许明奚扯了下嘴角,就当他是在夸她的字了......   燕绥体是当今南朝皇帝赵燕绥所创,听说他这个皇帝除了平日处理政务之外,其余时间都一头扎进了琴棋书画,甚至还对花鸟鱼虫十分感兴趣,后宫花园的花草基本都是他亲手种植,名贵贫贱的植株皆有。   其中燕绥体则是他独创的书法的字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舒朗小字的风格一度受到南北两朝的文人墨客追捧,其中女子居多,清秀灵动。   许明奚也挺喜欢这小巧的字体,说道:“这是我阿娘从小教我的,将军,我写的好看的吗?”   沈淮宁眉眼一挑,靠在椅背上,“功夫不到家。”   说着,玉指在竹纸上敲了敲,发出窸窣声响。   许明奚一愣,探头去看,发现他指的是“宁”字。   竖勾之处,她总是会习惯将勾提去,再稍稍折回来。   不够干净利落。   “嗯......”许明奚扯了下嘴角,挠了下头,“以后会改的。”   “研墨。”沈淮宁唤着,又近了几寸,拿出新的竹纸摊开。   “啊?”许明奚往后一仰,两人之间留出几寸的距离,却闻到扑面而来的冷梅香。   淡淡的,许是入冬后他屋内时常放有梅花的缘故,身上也不自觉地沾染了些。   沈淮宁见她仍愣在原地,凝眉道:“难不成还要我教你研墨。”   “不用不用。”许明奚反应过来,连忙给他让位置,站在他右侧研墨。   小时候,南娘子撰写药方之时,她便会在身旁研墨,时不时还要面临药草用法功效的问答,就连认字也不放过,若是答错了,就得罚抄十遍,牢记在心。   没一会儿,淡淡墨香晕染开来,冲散了少许的药香和梅香,氤氲在古朴书香的藏书阁内。   许明奚用余光打量着他,研墨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   如今他难得一身云鹤月白长袍,敛去平日萦绕在侧的肃杀,多了几分书卷文雅的气息,只是剑眉星目下,依旧隐隐藏着忧虑和沉重,不复少年炽热。   “我有那么好看吗?”   沉声响起,拉回她的思绪。   “没有,我只是在想,今日将军好像不太一样......”   许明奚找补说着,可心里却觉着,在喜欢拿她打趣这一方面始终是小孩子心性。   沈淮宁的手一顿,勾了下唇角,干脆扶着案桌起身,拉开轮椅。   “到你了,过来写,不准再犯刚刚那毛病。”   许明奚一怔,突然觉着后背凉飕飕的......   随即走到他身旁,他刚刚所写则是烂熟于心的军规,凡有重犯事者,皆要一律斩之。   字迹力透纸背,刚劲有力,如同战场的锋利刀剑,可震人心。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将军,想让我写什么?”   “写我名字。”淡声说着,却无不在下军令般,如山不得动摇。   许明奚只好硬着头皮上,稍稍俯身,缕过宽袖,持着狼毫在徽州墨上点凃几分,在他所写军规的下面空白之处,开始写着他的名字。   点捺撇回勾,名字落成。   “继续写。”   “是......”   沈淮宁站在她的身后,高大宽肩的身量几乎能遮住她清瘦娇小的身姿,挡住外面洒进来的金光暖阳,不多时,窗缝偷偷进来些细碎梅花,肆无忌惮地分享着残香氤氲。   他细细打量着,许明奚的青丝微微散落,发梢有些卷曲搭在肩颈上,衣襟依稀掩着细瘦的脖颈,白皙娇嫩,如同的出水豆腐,还有独特的药香味......   沈淮宁垂下眸子,落在她书写的名字上,整齐娟秀,一改刚刚的毛病。   他们来往细作所截取的密信中,时常都有他的名字,字迹不一,如今许明奚的字瞧不出细作的痕迹,他也减少了几分顾虑。   奈何微不可见地,她的双肩隐隐发着颤,看来始终悬着颗心。   沈淮宁看在眼里,问道:“奉茶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落,许明奚的手一顿,眼眸暗淡下来。   “没什么,只是祖母要射箭了,我好奇想上去看看,不小心摔倒的。”   回想当时所见的玉戒,虽不可能是南娘子丢失那枚,但看样子极为相似,定然是有什么联系,可如今也只能再找机会问来问。   沈淮宁恹恹地抬了下眼,又近了几寸,“哦......那秦懿徳和沈殊彤呢?”   许明奚往旁挪了几分,倒是没想到他竟直接称呼其名,颤声道:“四婶婶是我嫡母的姐姐,自然也对我多照料几分。”   看样子,她是不打算同他说出事实。   忽地,阴影落下,许明奚一转身才发现他两手撑在案桌边上,抵在她的身侧。   她吓得往后一仰,腰背靠在案桌上,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眼底涌现些许侵略的精芒,气息萦绕。   “将军......”   许明奚躲过他的目光,手一时不知该往哪放,竟是无路可退。   只觉他垂落的乌发轻轻扫过她的脖颈,痒痒的,氤氲着冷梅的暗香。   沈淮宁将她的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眼底的冷意渐渐融化,沉声道:“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些扬州小调,虽然后面弹得一塌糊涂......”   许明奚一怔,看来他也听过这曲子,不料刚想说些什么,转眸对上他的目光。   他却稍稍俯身,抵在她耳边,“我倒是好奇,你还会给我什么惊喜?”   一时间,许明奚心下又羞又愤,紧扣着梨花木的木屑,脸颊逐渐发烫。   末了,她稍稍放松下来,沉声道:“没什么惊喜,倒是将军,我前几日染上风寒,莫要将病气过给了您,而且......您说过的,不喜欢我身上这股药味......”   声音渐弱,沈淮宁眉尖拧着,竟生出一丝不悦。   沉寂了片刻,手腕一松,他起身拂了下衣袖,冷声道:“哼!知道就好,要是明天还不抄完这十遍,就再多加十遍!”   “啊!这也太!”   不等许明奚求饶,沈淮宁就甩袖拿上寻来的书,带着他的随身轮椅,出门而去。   许明奚长叹一声,只好搬回玫瑰圈椅,一骨碌地上去,开始奋笔疾书地抄家训,不亚于苦读十年的书生。   日月星移,夜幕降临,屋外细雪落下,盈盈飘去廊檐下的壶形灯,烛火微闪,暖烘烘地将雪花融化成滴滴雪水,滴答滴答。   来看茶送点心的侍女应声告退,却不知身后回廊尽头却有身影伫立着。   轮椅碾过细雪,及至藏书阁门前,借着模糊的纸窗,依稀瞧见里面的伏案抄书的影子。   不多时,子时将至。   里面的人影似乎没了动静,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细雪闯入,冷意袭来。   伴随着浮光掠影,门扇合上,沈淮宁拿着今早的书,走进了藏书阁。   远远看去,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趴伏在案上。   “这家伙......”沈淮宁无奈,看向这小山高的竹纸,“这么偷懒,看你明天还能不能抄完,起来!许明!”   本想叫她起身再继续抄,可话到嘴边就停下了。   走近一看,点点墨渍沾染在面颊上,像是长出了胡子。   许是染上风寒,喝了汤药就嗜睡,如今她睡得很沉。   屋内炭火燥热,小脸染上绯色,绵密悠长的呼吸一起一伏,嘴里还喃喃呓语着,眉心也从未舒展,似在梦到什么不好的事似的。   沈淮宁一时无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放哪才好。   她说话总是这般软声细语,怕事也不怕事,丢在人群中不想让旁人发现,被人欺负也不吭声,可对某些事却偏偏有近乎执拗的病态,有时还气得人不打一处来,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思及此,他眸中渐冷,抓紧了膝盖间的衣料,只余案台上的一豆孤灯簌簌而动,打下他孤寂的身影,斜斜地落在书柜上。   忽地,迸溅的爆蕊声响起,拉回他的思绪。   沈淮宁扶着案台起身,绕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纤细的腰肢。   怕弄醒她,可动作却是有点僵硬好笑。   他敛容屏息,轻轻将许明奚抱起,药香扑面而来,淡淡的苦味萦绕。   她很轻,睡觉姿势喜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这姿势似乎能让她更有安全感,下意识地拳头紧攥,放在身前作出防御。   “有那么怕我吗?”   带着几分自嘲,沈淮宁抱她到藏书阁隔间的软塌上。   不料放到床的一瞬,许明奚嗫嚅几声,侧了下身子。   忽地,一张小脸落入他的手心,湿润温软的呼吸萦绕在掌心,丝丝密密地唤醒他的感官。   沈淮宁顿时僵住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作者有话说: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女戒》。   将军:心动的感觉...... 第16章 大氅   几乎一瞬,沈淮宁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啪嗒一声。   “啊呀!”   许明奚的额头撞到床栏上,困顿之意烟消云散,只差眼冒金星。   沈淮宁本想上前看看,可刚迈出一步还是止住。   随即手覆在身后,恢复以往冷言厉语,肃穆庄严,看上去并无任何异样。   许明奚揉着额角,渐渐缓过神来,发现沈淮宁正站在眼前。   “将军?我......”她摇了下头,四周观望着,“我怎么在这?”   沈淮宁眨了几下眼睛,随手翻着书柜上的书。   “你梦游过来的。”   许明奚一怔,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啊?可是!可是我之前明明没有梦游的习惯?”   “谁知道。”沈淮宁耸了耸肩,假装哗啦哗啦地翻着书,“说不定是到侯府后就有的毛病。”   许明奚挠了下头,百思不得其解,嘟囔道:“怎么那么奇怪.......”   沈淮宁余光偷瞄,拿下一本书,生怕她想起什么细枝末节,说道:“怎么还有空在这谁懒觉,那十遍抄完了吗?”   “对哦!”许明奚一骨碌起身,也来不及细想她怎么连绣鞋都脱了,连声道:“将军,还有三遍就抄完了,你不用担心。”   说罢,匆匆小跑到梨花案桌上,翻着新的竹纸来誊抄。   沈淮宁敛回看着她背影的目光,喃喃道:“我才没担心。”   屋内瑞脑金兽落座,名贵的檀香化成云烟萦绕在屋内,时不时吹散着落在窗棂的雪花,渐渐落下雪花印痕。   许明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乏时用随身带的芦苇姜药膏来清醒神智,抄了几遍,很多地方也记得下来,比之前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沈淮宁在书柜后翻阅着书,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唇角勾了下。   忽地,窗外掠过黑影,他凝眉一紧,打算坐着轮椅出去。   “将军!”   身后传来唤声,沈淮宁转头一看,许明奚从木施上取下大氅,匆匆地跑过来。   “外面有点小雪,还是披上吧!”   说着,原本想给他披上,可沈淮宁身量高,够不着,毛绒绒的大氅在她怀里,几乎要将她上半身淹没,手悬在半空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料沈淮宁拉着轮椅坐下,向后瞥了一眼,“还不快点。”   “哦......好!”许明奚稍愣,还以为会觉着她多管闲事一把抢过来。   她将大氅披在沈淮宁的肩胛上,捋好衣襟前的结带并系好,悯笑道:“将军好好休息,我会尽快抄完家训的。”   小姑娘狭长的睫毛微弯,瞳水光影萦绕,浮掠过茶色的眸子,亮晶晶的,似是的平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沈淮宁面色不平不淡,眸光落在她的掌心,细小的伤痕已经结痂,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随即又收回目光,沉沉应了声,推门而出。   奈何细微之处,他的嘴角微扬。   估计......还没那么快到睡觉的时间呢......   沈淮宁一路顺着回廊到亭苑下,来往多是夜里巡视值守的小厮,见到他行了个礼就连忙下去了,生怕他大晚上突然要干点什么。   不多时,亭苑下伫立着身着青蓝劲装的身影,正是在等他。   “将军,我回来了。”袁青木拱手颔首着,可抬眸一愣,“将军,您怎么突然披上这......”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沈淮宁一年四季都穿着单薄的单衣行事,尤其是少年时在突厥边境的军营更是光着膀子地训练,当百夫长后对自己手底下的兵也是一如既往地严格,不畏寒,不惧伤,不怕死。   可今日,袁青木算是开眼界了。   “嗯,就是......”沈淮宁以指背蹭了下鼻尖,拢好大氅,“就是穿了又怎么样,派你查的怎么样了?”   袁青木清了下嗓子,同他说了些有关许明奚母女这十多年在天宁山村的境况,与其他村民村医并没有什么两样。   沈淮宁摩挲着指腹,沉思道:“也就是说她母亲在十七年前的平康之变路上,救了许其琛,本来是要收为妾室的,可后来许其琛反悔,她母亲就和难民逃到了天宁山村,然后生下了许明奚。”   袁青木点了点头,“是啊!当年那场平康之变突厥直入上京,皇城危矣,幸亏沈大将军和您才肃清......”   听着袁青木的回忆当年,沈淮宁陷入沉思。   十七年前在位的是平康帝,可后来却被当时的太医署令白攸宁下毒惨死于金明殿内,白攸宁全家被判满门抄斩,后来根据遗诏,第九子继任皇位,也就是现在的泰成帝。   因皇权更迭,对泰成帝的继位许多政党和皇子并不心服,各州县的节度使也愈加蠢蠢欲动,突厥王军就趁此突破边境防线,连夺沿线十几座城池,直捣上京,皇族世家人人自危,纷纷弃百年基业于不顾,拿着家谱牌位和典藏珍贵书籍等向四周逃难。   不仅如此,就连在上京做质子的南朝皇子也在战乱中逃回南朝,也就是当今的南朝皇帝赵燕绥。   后来,在西南守境的沈敬臣千里勤王,借以封官进爵之诱,说服亦或是击毙沿路起兵反叛之臣,组建军队,一举与突厥在上京进行决战,击退他们引以为傲的王军,随后签订和平条约,才得以休养生息几年。   当年十岁的沈淮宁也是随父出征,沿途杀敌,劝诱降服,学会许多,也救了很多人,还立了人生中第一件军功......   思及此,沈淮宁揉了下额角。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频频毒发,竟然经常梦见往事,历历在目。   “将军。”   “嗯?”沈淮宁应着他的唤声。   袁青木缓了口气,说道:“其实我觉着,您早就知道夫人不是他们派来的细作,否则也不会让她留在身边,早就像之前那些人,当晚就被丢出去了。”   他们在细作这方面吃过大亏,之前袁青木就试过不顾沈淮宁的反对,救治落难的青楼女子,可没想到她其实是个刺客,害得他的手差点废掉,后来还因为副将卫氏泄露军机要密导致三年前的截杀,变成这样的局面。   沈淮宁挑了下眉,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她,信任她了?”   袁青木挠了下头,忍不住贱兮兮地笑着。   “将军,当日你们成亲第二天我本来是要杀杀这个小娘子的威风,怕她跟四姑娘或是其他世家小姐一样难对付,但没想到夫人原来就是那日在天宁山村救你的姑娘,而且她一听我跟在你身边多年,就问了很多有关照顾你的事,哦对了,还有这个......”   说罢,又指了下腰间的月白药囊,他说道:“那几天我因为夜里有蚊子睡不好,还咬了好几个包,夫人发现后就给了我这个药囊,戴上之后果然就没有蚊子咬我了......”   须臾间,沈淮宁眉眼骤寒,扯了下嘴角,“哦......是吗?”   袁青木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对啊!将军,而且这个不只我才有的,夫人看到侍女姐姐她们睡不好也会送些安神药囊的......”   倏地,扶手上指节分明,微微泛白,多了几分划痕。。   袁青木一怔,眨巴着眼睛,面露难色,这气氛怎么突然凝滞起来......   末了,此事作罢。   沈淮宁冷哼一声,拂过衣袖,转身往亭苑下而去。   “将军,您去哪?”   沈淮宁偏头看向袁青木,随即目光逡巡着,落在庭院的水钟上,已直指丑时。   他眼底的瞳水逐渐凝成冰霜,唇角勾了下,沉声道:“到丑时了,该去看场好戏了。”   看来真是他平日太放纵,才会让他们如此胆大妄为......   作者有话说:   将军:好气啊就我没有qaq 第17章 教训   深夜时分,后门庭院静谧无声,假山堆叠着细雪,似是几近融化的奶霜,凝成点滴覆在常青树叶上,顺着叶脉悄然滴落,不露声色。   忽地,窸窣声响起,淡淡的影子拂过白雪,似有人踩雪而来,与廊厅下持伞走着。   沈殊彤披着翠兰烟霞银罗斗篷,头戴珠花点翠,妆容也比平日娇丽,多了几分灵动娇俏,她正撑着把红伞与秦懿徳并肩而行。   奈何秦懿徳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思去打扮,反而这几日似乎苍老了许多,法令纹沟壑愈显,眼下青影涌现。   终是气不过,秦懿徳紧揪着绢帕,咬牙道:“都怪沈淮宁这家伙,害得你娘我,当着那么多叔伯下不来台面,真是气得我......睡觉都睡不好!”   沈殊彤抚着她的背顺气,柔声道:“母亲,您别跟那瘸子一般计较,反正看他那样子,估计都活不过这个冬天,说不定哪天就死在那松别馆,没有人知道。”   秦懿徳稍稍缓了口气,“三房那混小子也就罢了,可她娶的那媳妇,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竟是个硬柿子,还害得你在大家面前被比了下去。”   说起这事,沈殊彤亦是忿忿不平,那天过后她就彻彻底底成了沈家姊妹的笑柄,什么捻酸话,冷嘲热讽都跑了出来,就连几个小屁孩都对着她干。   “切!她不就是个姨母找来顶替思蓁妹妹替嫁的臭丫头嘛!而且还是从山里来的,连规矩都不懂,这次按家规应该要杖打她三十才对,却偏偏被那瘸子拦下,否则,就算是硬柿子我也给她捏软了不成。”   说着,攥紧掌心,如同许明奚逃不了她的五指山,看上去十分信誓旦旦。   秦懿徳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亲昵地抚着她的手背,果然还是自己的女儿够争气。   沈殊彤依旧不满地嘀咕着,“还有上次,那臭丫头居然敢讽刺爹爹,爹爹那么......”   “好了。”秦懿徳面色一变,小声喝止住,“莫提你爹爹。”   沈殊彤立刻抿起了嘴,见秦懿徳已然走远了,连忙跟上去,神色暗了下来。   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她都感觉父亲母亲好像都是特别淡漠地疏离,尤其是私下在母亲面前都不可以提父亲的名字。   沈殊彤敛回神色,一改暗淡,面上浮出以往的笑意,匆匆跟上去,扶着秦懿徳走。   不多时,快行至青石小路上,外头便是后门。   秦懿徳总觉着杠杆有点失态,拢了下沈殊彤的斗篷,软下声来道:“可怜你了,孩子,郎有情妾有意,还害得你大晚上的出去见人家一面,为娘定会为你准备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阿娘,你也得小心莫被旁人发现了,女儿去去就回,等祖母好些了,我定会让祖母教教那丫头什么叫侯府的规矩!”   沈殊彤信誓旦旦地说着,轻抱了下她,随即一同走上青石小路,欲开门而去,上在外等候许久的马车。   “这大晚上的,四婶婶和四妹妹要去哪?”   冷声响起,寒意顿时侵入骨髓,几乎是本能地哆嗦一下,吓得二人愣在原地。   往后一看,才发现袁青木正推着轮椅而来,沈淮宁坐在轮椅上,靠着椅背,手撑着下颔,尽显漫不经心和疏懒放松,眉目沉沉,却带着几分稚气的玩味和戏谑。   秦懿徳扯了下嘴角,推了下仍未回过神来的沈殊彤,讪笑道:“三......三郎!原来是你啊!还真是吓着婶婶了,婶婶这是晚上睡不着,就拉着你四妹妹一块出来走走,没有要去哪!”   “是啊是啊!只是在自家后院散散步,三哥哥难不成都要管束吗?”沈殊彤皮笑肉不笑地应着,可话头话外都绵里藏针,吓得秦懿徳又推了她一下,让她噤声。   沈淮宁的眸光又冷了几分,撑着下颔的手轻抚着眼睑,感慨道:“是吗?那在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   话音刚落,袁青木吹着骨哨,似是军中的某种暗号。   一声令下,似有几个黑影闪过,伴随着扑通吱呀声,后门大开,几个下人被丢了出来,已然昏迷不醒。   两母女吓得抱在一块,这些人正是在外等候的马夫和侍女。   沈淮宁敲了下轮椅扶手,肃声道:“我再问你们一遍,这是要去哪?”   扑通一声,秦懿徳齐刷刷跪在青石小路上,浑身发着颤。   秦懿徳:“好侄儿......我......我们这是......”   “叫我什么?”冷言打断,丝毫不给她们狡辩的机会,一如既往般,浑身萦绕着久经沙场的肃杀,威压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上将军乃是从二品,天策上将又是陛下亲封,按理说这府里除了得一品诰命的沈老夫人外,其余人都要对他下跪行礼,只是从三年前在战场上退下来,大家都不把他当回事罢了的,他也懒得理。   “上将军,臣妇知错。”   秦懿徳到底是在后宅打擂台多年,已是再清楚不过沈淮宁此番来的意思,是因为那日她教训许明奚,所以今日就要来讨回公道来了!   可是!她不过是强塞进来的丫头,沈淮宁怎么可能会......   如此想着,可沈殊彤却不明其理,忿忿不平道:“我母亲可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可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   “快跪下!”   秦懿徳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一把拉她着她跪下。   “好一个当家主母!”   沈淮宁幽幽笑了几声,接过袁青木递来的册子,丢到雪地上,顿时细雪四溅,雪花飞扬,他肃声道:“偷偷变卖家产,以假充好,做假账,这些可是当家主母应该做的?”   话落,寒风呼呼吹,账本哗啦哗啦地翻开,全是红圈黑字标注,都是沈淮宁的人一早开始盯着沈家的账册,从中发现不少漏洞。   沈殊彤埋下头来,膝盖被这小石子硌得生疼,娇养的闺女哪受过这种苦,眼尾一红,晶莹的泪珠悄悄滑过。   沈淮宁稍稍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一幕,心下却觉着哭的难看死了。   感慨道:“哦!我都忘了,我这四妹妹也是爱之深,竟敢在人家潘御史热孝时每晚都出去私会,还一待就是一整晚。”   “不!”秦懿徳连忙否认,“上将军,这不怪殊彤,他们本就情投意合,是我!是我让她们这么做的,不关这些孩子的事。”   沈淮宁眉眼一挑,转着手上的指环,“此等败坏家风之事,若是让人知道,这四妹妹以后恐怕就......”   “不会了。”沈殊彤又磕了几个响头,“三哥哦不对,上将军,以后,以后绝对不会了,也不会有下次。”   “这恐怕没有以后了。”   此话一出,二人讷讷地跪在原地。   沈淮宁扬了扬手,唤人进来。   “为了表达四妹妹的诚意,作为哥哥的我自得替你想个好去处,大相国寺如何,入寺吃斋念佛一年,深居简出,长跪于佛前,为我北朝祈福来年风调雨顺,祝福侯府沈家阖家欢乐,希望潘御史父亲早登极乐,这上京城定得夸赞四妹妹你忠义廉孝的美名,实在是感动涕零。”   沈殊彤顿时慌了,她自小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大小姐,在上京侯府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让她去又破又烂的古寺吃斋念佛这不就是要她的命,定然会成为全上京贵女的笑柄!   “不......我不要!母亲,我不要去那种鬼地方......”沈殊彤拉扯着她的衣裳,却见沈淮宁的人靠近她。   “殊彤!”   秦懿徳满心不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袁青木看着这一幕,长舒一气,看来这侯府终于能消停下来了......   沈淮宁望着这跪在地上哭戚戚的秦懿徳,心下厌恶显露于表。   这模样,就和当年一样,假惺惺令人恶心!   “接下来就到四婶婶了。”沈淮宁的指腹轻敲着扶手,依旧是微微笑着,嘲讽戏谑更甚。   秦懿徳仍未缓过神来,似是受到惊吓般,颤声说道:“我可是母亲钦点的当家主母,你可不要太过分!”   “那是自然,只要四婶婶把亏空的金银补上,侄儿自会既往不咎。”   如今倒是回到做小辈的姿态,时风时雨,永远摸不透他的性子。   “这怎么可能!”秦懿徳瞪得眼珠子几乎跳出来,脸上艳丽的妆容逐渐花掉,“这么一大笔账面怎么可能一口气补上,更何况......”   她为沈家任劳任怨那么多年,拿点钱怎么了!这好不容易拿出来再放回去,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我可不管!”沈淮宁拂了下袖子,“若是此事被那老太婆知道,估计你们就得上演一场狗咬狗的好戏了。”   幽幽说着,言语间丝毫不把她们放眼里,一脸置身事外地看好戏。   秦懿徳就算再气不过,如今也只能打碎牙活血吞,沉沉应道:“好,我会把亏空的账目补上。”   说着,她几乎逃亡似的退了下去,满腔怒火和怨怼屈辱无从发泄,一路踩雪而去,差点踩中雪水滑倒,心下急着先去看看沈殊彤的情况。   尽显狼狈。   袁青木忍不住摇摇头,心下感慨,这要是不做将军,做谋士也是可以的......   忽地,嘶鸣响起,抬眸一看,一只灰色的海东青盘旋在空中,叼着小竹筒过来,扑朔着翅膀稳稳地落在袁青木手上。   袁青木拆开信笺,将它放走。   可入眼所得的消息,让他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沈淮宁:“怎么了?”   “将军,西南王的世子罗缉熙进京了,还遇到了刺杀,后来被人救下,入宫后长公主做主让他留在京城,陛下也只好准奏,而且这世子爷还向陛下请了道赐婚圣旨,约莫等他在上京住满一年,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就正式成婚了。”   “这罗缉熙明面上是受陛下邀请进宫,实则是为了牵制西南王而来做的质子,可陛下偏偏不知,这西南王向来只爱权势,他这儿子还是最不受宠的一个,估计也只是弃子,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沈淮宁沉思着,这罗缉熙进京刺杀的事一早就知道了,想必就是当时他和许明奚救的那个家伙。   还真是孽缘......   思及此,沈淮宁冷笑几声,不禁摇了摇头,可又觉着哪里不对劲,“他从未到过上京,怎么会主动请求赐婚,是哪家的女子?”   袁青木扯了下嘴角,“这个才是让属下惊奇之事,是永安许家,也就是夫人的嫡妹,许思蓁。”   “许思蓁?”沈淮宁一怔,“谁来的?”   说罢,转着轮椅到回廊上。   袁青木顿时无言,紧跟着上去,“就是那个本来与您成亲的许家嫡女,夫人应该跟您说过的吧!”   沈淮宁心不在焉地应道:“好像有,不记得了。”   “那.......那属下还想问问。”   袁青木匆匆走到他面前,为他放下台阶的杌子,替他推着轮椅,继而道:“将军您早就知道四方母女在背后所做之事,怎么现在才给她们一个教训?”   倏地,沈淮宁停了下来,转眸眼刀飞向袁青木,害得他立刻乖乖噤声。   沈淮宁敛回目光,沉声道:“他们拂了本将军的面子,自得好好敲打,你那么有空还不快去值守,愣在这问些有的没的。”   丢下这句话,他自行推着轮椅而去。   只留袁青木一人待原地,双手覆在身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感慨道:“哦......原来是为了面子。”   说罢,利落地转身,甩着马尾,一脚飞上廊檐。   小雪渺渺,渐渐化成小雪团融化在廊檐下,借着灯火微晕似有雪花飘荡在上面,伴随着细细的踩雪声,沈淮宁来到藏书阁。   天几近蒙蒙亮,藏书阁内依稀有一豆孤灯萦绕在侧,时不时发出刺裂的星点子爆蕊,夹杂着绵密悠长的呼吸声。   沈淮宁走近睡着的许明奚,观望着这桌上的竹纸,看来已经抄完了。   还真是马不停蹄地,没有歇着。   沈淮宁心下一沉,发现她的脸又沾染上了墨渍,嘴角勾了下,随即用案桌上的素帕擦了下,但没想到越擦越花,细嫩的皮肤还因为用力太大渐渐泛起红晕。   许明奚似乎感觉到疼,忍不住埋怨几声,转过头去。   “你!”沈淮宁气的不打一处来,嘀咕着,“我堂堂大将军给你这小丫头擦脸居然还这么大意见......”   说罢,他放下素帕,起身将她抱起。   许是有经验了,没前几次那么僵硬,稍稍一搂,她就落入怀中,小脸跟个小花猫似的,睡得很熟。   沈淮宁走到软塌边上,不料心下一颤,膝盖以下的骨头顿时脱了力,身形一晃,他半跪在地上。   怀里的人被紧紧搂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甚至还侧了下身子,往最暖和的心口埋去,嗫嚅几句,还下意识地蹭了蹭。   毒血隐隐渗入脖颈筋脉,连接着心口,几乎要刺破而出。   沈淮宁紧咬着牙,极力压下闷哼,幸亏离软塌不过一步之遥,他轻轻一放,将许明奚放到软塌上,覆上被褥。   随即挪着身子,拉轮椅过来坐上去。   不过一刻,他稍稍调息才缓了口气,紧紧抚着膝盖,眼底涌上复杂的神色。   待事情了结,他就可以死了......   思及此,他自嘲地笑了下,余光瞥过安睡的许明奚,便出了藏书阁。   屋门合上,光影浮掠,只余屋内烧得火旺的银霜炭。   末了,许明奚转了个身,小脸蹭了下被褥,呓语道:   “将军,我已经抄完了,您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说:   沈.抱媳妇小能手.淮.淡定得很.宁! 第18章 摘梅   暖阳初晨,化成点点金光透过纸窗溅洒进屋内,斑驳淋漓地照拂在身上,只觉暖洋洋的。   许明奚的瞳仁微动,却觉面上一阵暖意,似有软绵的东西轻拂着她的脸,好像还带了点墨渍的香味。   她缓缓睁眼,模糊中,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碧桃?”   她喃喃唤着,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睡在藏书阁的软塌上,杨碧桃正拿着热手帕替她擦拭着脸颊。   杨碧桃无奈,“我离开几天,回来就听到你被罚的事,现在脸上弄得跟鬼画符似的。”   许明奚傻笑几声,挠了下后脑勺,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拜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   杨碧桃洗着手帕,热气袅绕,缕过她的眉眼,沉声道:“你还说呢?我在宜静书院没找到黎闻天这号人物,然后又去别的书院问了也没有,鬼知道他去哪里了。”   许明奚沉沉应了声。   这几天拜托杨碧桃除了要准备怀南娘子的生忌外,她还想找黎闻天的下落,也是为了告知她已成亲的事,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主动告知会比较妥当。   杨碧桃看出她的顾虑,劝慰道:“真搞不明白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两之前又没有定亲,最不喜欢他装腔作势又假模假式的样子,只有你好脾气又有耐心听他说些屁话,我一直觉得,他都是装出来,这村里的姑娘都被骗了......”   许明奚起身打理好发髻,听着她这般直言不畏的样子,面上浮起些许笑意,可回过神来,昨晚她难不成又梦游跑到这来睡了,可睡梦中,好像又闻到了沈淮宁身上的冷梅香。   思及此,她连忙摇了摇头,可不敢想是将军抱她过来的......   随即又问道:“那谈叔叔呢?他回来了吗?”   杨碧桃忍不住端详起来这侯府内猕猴桃的新奇玩意,试了一口觉着还不错,津津有味地说道:“谈叔叔啊!还没回来呢!我去的时候只有些小药童在炼些又苦又臭的药,听说是某位达官贵人中了蛊毒,咿呀都不知谁那么惨要吃这些药,真是太苦了......”   说着说着,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后面还带着乡音感慨起来,引得许明奚倒是多了几分情怯,虽然怀南娘子操着口标准又流利的官话,可她与许明奚对热络亲切的村音亦是莫名的依恋。   谈于敏是先前在天宁山开设药庄的散医,与怀南娘子似乎曾是旧识,许明奚自小都叫他谈叔叔,时常到他的药庄寻药问医,上次四季相思的小曲也是她儿时在药庄听来的,只是早在几月前,他就为了解决某种棘手的蛊毒跑去寻药,如今许久未归,回来却只能看到怀南娘子的牌位了......   “诶!明奚!”   杨碧桃拉回她的思绪,走过来蹲下,好好端详着她,随即压低着声音,“我听着这将军的恶行害得我这几天都没睡好,担心死你了。”   许明奚一笑,拿出随身带的药膏替她涂着手背的蚊子包,低眉柔声道:“我是嫁进侯府里的,能出什么事,而且将军他......”   说着,她抿了下唇,“我觉着大家对他有偏见,不像大家说的那么不堪,反正以后,我们都要在王府里了,可得谨言慎行才行。”   “好!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反对你的。”杨碧桃耸了耸肩,起身向她福了福,“是吧!夫人,以后就跟着你吃香喝辣的。”   她的性子不适合这样规矩多的地方,可在许府她也愿意耐下性子来去学规矩,虽然有时会暗中说些刁蛮嬷嬷的坏话,可明面上也从不与她们发生争执,这令许明奚倒是有些意外。   “好了,今天比昨天暖和许多,还出了太阳,我们去庭院看看吧!那开的黄香梅可好看了!”   说着,杨碧桃迫不及待地拉她出去,风风火火地依旧是没有变。   奈一个时辰后,梅林传来水流滴答声,伴随着欢声笑语,杨碧桃正和几个侍女在耳房前的院子踢起了毽子。   以她这八面玲珑的性子没多久就和厨娘侍女们打好关系,而许明奚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亭苑下看着她们玩,翻阅着医书,手边你还有本杂录,上面多是写写画画的药名和草药图,随处可记。   只是近来她开始看起了有关毒经的书,沉思其中,面色凝重。   殊不知,这庭院热闹的一幕正远远地被人瞧着。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放下手边的密信,沉声道:“这还真是闹腾。”   袁青木将信焚毁,笑道:“属下觉着挺好的,将军您就不觉得,自从夫人来了之后咱们整个院子都亮堂暖和起来,再也不是他们说的,阴森森的鬼屋了。”   “哼!”沈淮宁眉眼一挑,“原来咱们袁副统领平日那么有意见啊!”   说罢,转着轮椅出去。   “将军,您去哪?”   “散步。”   袁青木顿时愣住了,扯了下嘴角,“又......又散步啊!”   不多时,两人散步到廊檐下,青铃丁零当啷作响,敲打着听者心泉,熹微的日光照拂在身上,散去昨日的冷意,温软的梅香淡淡袭来,沁入心脾。   远远望去,许明奚正查着医书,以银针扎在楠木小人上尝试,有时面露难色,咬着笔头思索,难以下笔,有时又茅塞顿开,自言自语着,下笔如有神。   没过多久,杨碧桃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拉她下来一块踢毽子。   许明奚颇有点不好意思,在她们的注目下,面色认真凝重,小手拎着毽子,郑重其事地一甩,再信誓旦旦地一踢。   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毽子可怜又无助地飞到另一处院子。   伴随着轻声惊喊,许明奚竟踩着融化的雪水,一头栽进雪堆里。   倏地,袁青木着实忍不住,隐隐憋笑。   沈淮宁收回目光,颇为无奈,“真是有够笨的,这都能摔。”   待回过神来,杨碧桃去了别处院子捡毽子。   许明奚扫干净自己身上的雪渍,正好看到了廊檐下的二人,连忙朝这边挥了挥手,笑意盈盈。   袁青木亦是笑着挥手回应,“将军,夫人在向我们打招呼。”   “我不瞎,能看到。”   沈淮宁沉声说着,本想转身回去,却见许明奚匆匆忙忙跑到亭苑下,捧着金玉托盘过来,上面正撑着珠翠茶壶和茶杯,氤氲着袅袅热气。   这小短腿跑得还挺快的......   许明奚一路走来,幸而比平日小心走得稳,没中途摔了,否则丢死人。   “将军,这是我向她们学的煮茶,这是从津门来的叶茶,您尝尝。”   说着,双手捧到他眼前,眼眸亮晶晶的。   沈淮宁稍愣,目光落在这茶壶上,氤氲着淡淡的茶香,疏解了些许烦闷的燥意。   许明奚抿唇打量着他的反应,捧着托盘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心下涌上一丝失望,正打算放下手来,不料余光却见衣袖甩过,虚影渐渐。   沈淮宁以修长玉指拿起茶杯,低眉而下,轻轻吹散着热气,随即送到嘴边饮了一口,细细品着茶中的各种滋味。   举手投足间,无不在显露着贵气清冷。   末了,他讷讷看着这茶色极好的茶汤,温声道:“不错,能入口,喝得下。”   袁青木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就不能说点好的嘛......   可许明奚却笑意更浓,似乎已经很满意了,眸光中瞳水光影萦绕,继而问道:“那将军,您觉得尚可的话,那我每天都给您泡壶茶,如何?”   沈淮宁加重了几分握着茶杯的力道,指节逐渐泛白,稍稍垂眸,瞧不清他的神色。   “嗯,随你。”   他说着,余光瞥向她身后的庭院,黄香梅开得正艳,淡黄色的花蕊连着花心,在微风中簌簌摇曳,肆无忌惮地散着清香。   许明奚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在,问道:“将军,您想要院里的黄香梅吗?不如我去摘几枝给您。”   沈淮宁眸光微闪,摩挲着指腹,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既然要摘,就摘开的最好的那一枝。”   “好,我这就去。”许明奚连声应着,将托盘交给袁青木,就一路小跑到梅林处。   “诶!夫人!”袁青木本想唤她,却见她似是十分兴奋地跑去,一时无言,“将军,这种事让属下去不就好了,您怎么......”   说着,看向沈淮宁,眉眼愈加深邃,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突然觉着,有点不好的预感......   许明奚跑到梅林去,亭亭几株黄香梅,若说是长得最好的应属最高的那一株,晒阳光最多,如今花骨朵开得饱满,枝叶细嫩,称得这株梅花更为清新脱俗,芬芳四溢。   “应该就是这株了。”许明奚自下往上望,“可这也太高了吧!”   直溜溜地扬起手臂,莲藕细节的胳膊从宽袖中滑落,伴随着步摇叮铃脆响,许明奚正蹦跶着想要够着这黄香梅。   无奈之下,她看向围在树堆旁的雪团,一脚踩下才踮起点高度,手指挥舞着极力抓住末节,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小脸微红,时不时发出嘿咻嘿咻的加油声。   快抓到梅花末节之际,她心下一横,奋力一跃。   “咔哒”一声。   许明奚心下一喜,“摘到了!诶啊啊啊诶唷!”   落地之时,陷入软趴趴的雪堆,整个人重力不稳,身形一晃就被雪团埋没,摔得四仰八叉。   她极力拨开身上的雪团,不料却越陷越深,竟一时动弹不得,只得先行拭去脸上的雪渍。   这雪可一点都不好吃!   不料等她回过神来,入眼却是茫茫雪中的一点玄色,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许明奚,你是笨蛋吗?旁边有梯子非得自己跳。”   沈淮宁坐着轮椅到她眼前,身体松弛慵懒,依旧是病态羸弱的面容,却因眉头舒展而拭去些许阴鸷狠戾,剑眉稍扬,尽是干净的孩子气。   这也是发自内心的......嘲笑!   许明奚远远看去,发现庭院角落的确有把梯子,不由得努了下嘴。   原来叔叔也是会笑的呀......   思及此,她又羞又愤,心有不甘,想要自己从雪堆中站起来,不料雪团太重,脚下一滑,她整个人摔倒树干上,引得头顶上的黄香梅都多了几分怜爱,簌簌溅下雪渍,又是满脸雪。   这雪真不好吃......   倏地,兜帽一紧,暖和的大手稍稍用力,和以前一样,沈淮宁将她像小猫儿一样拉住后脖颈,轻松拎出了雪堆。   许明奚抬眸一见,他的眉眼尽是少有的笑意盈盈,心下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怨怼,向后跨几步,离开一些,顺势手脚扒拉着,擦去周身的雪渍。   看样子活像一只受气不理人的小兽,委屈的很。   沈淮宁见她这样,梨涡浸满了暖意,目光落到她仍紧紧攥着的黄香梅上,凛冽的眸光柔和下来,不自觉地,他扬了下手,细长的柔夷在空中勾了下。   “过来。”   “啊?”许明奚一愣。   沈淮宁的笑意更深,柔声道:“我帮你擦擦。”   作者有话说:   哼!男人doge 第19章 跟踪   袁青木揉了下额角,着实有点看不下去。   难不成是将军良心发现了......   原本去别院找毽子的杨碧桃一干人等回来,瞧见这一幕,她原本想上前看看,却被侍女制止拉了下去,满脸惊恐,宛如见阎王般,让她不要寻死。   一时间,许明奚半扶着身子,愣在原地,左右瞧着,气氛颇有点微妙。   不过一刻,她沉沉应了声,持着梅花枝走过去,福了福身子,颔首低眉。   奈何过了一会儿,沈淮宁似乎仍未有动作,她不禁抬眸一看,脖颈却突觉一阵温热,眸间触及滚烫笑意。   沈淮宁正以指腹轻抚着她的后脖颈,细颈易折,若是他稍稍用力,恐怕就要生息即止。   许明奚的双肩微微颤着,不知是冷,还是渗入骨髓的害怕而战栗。   倏地,雪渍飞扬,后背脖颈顿觉冰凉四溅。   “冷冷冷!”   许明奚吓得抖落衣裳里的雪点子,甩出冷意,可回过神来,隐忍的笑意渐渐落入耳畔。   原是沈淮宁趁着她不注意丢了团雪渍在她斗篷里,跟小孩搞恶作剧似的。   “将军,您!”   她气的不打一处来,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好像都不会骂人,之前都是杨碧桃帮她的。   须臾间,小脸涨红得跟熟透的红柿子般。   “怎么,生气了?”   沈淮宁忍下笑意,垂下渐冷的眸子,“若我刚刚拿出的不是团雪,而是把刀,那你早就死了。”   徐徐说着,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许明奚一怔,似乎能体会到他说的言外之意。   末了,沈淮宁推着轮椅走到她面前,“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会帮你,因为他说不定会在背后捅你一刀,更何况是我。”   说罢,夺过许明奚手中的黄香梅,往回走。   “诶!将军!”   许明奚原本想叫住他,不料他却稍稍偏头,闻着黄香梅,感慨道:“这花不错,以后每天都摘一枝,送到松别馆来,别忘了还有你答应过的茶。”   “嗯......是!我记住了。”   许明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声应着,却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下不知为何,竟然堵得慌,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到他寂寥和孤独,还有疏离的冷意。   风过静止,廊檐下原本闹腾的青铃也乖乖停了下来,只余簌簌而落的黄香梅碎花。   “夫人。”   杨碧桃带着侍女向她福了福,随即她凑近,小声问道:“明奚,怎么了?”   许明奚缓过神来,笑道:“没什么,下午还要出去祭拜阿娘的生忌,我们该去准备了。”   说罢,余光瞥向回廊即将消失的玄色身影,复又敛回眼神,不露声色。   日中及西,松别馆处。   沈淮宁正在书房内查阅着近来的密信,书信以狼毫撰写,屋外的海东青盘旋飞绕,啄着细雪,等待密信。   一豆孤灯簌簌摇曳,花瓶上的黄香梅泛着点点微光,花蕊的沾染的雪渍逐渐化成雪水,滴滴落下,伴随着刺裂爆蕊,在他眼底的瞳水翻出点点波澜。   忽地,沈淮宁停下了手中的笔,抬眸落在这株梅花上,面色平和,瞧不出一点情绪。   下意识地,他抬手想触碰这细嫩的花蕊,不料屋外一阵疾风袭来,窗棂大开,有团身影蹦跶着进来,他就立刻收回了手,神色不变。   “将军!”袁青木一骨碌翻窗而进,向他行礼。   “还改不了从窗进来的毛病,这么风风火火的干嘛?”   沈淮宁卷起书写好的密信,吹骨哨海东青前来。   一声令下,海东青呼啸嘶鸣,灰羽落下,飞进屋内。   袁青木耸了下肩,苦笑道:“将军,事态紧急,刚刚夫人带着她的侍女出去了。”   沈淮宁将信放好,便放飞了它,沉声道:“我知道,她之前和我说了,今日是她母亲的生忌,她要出去祭拜。”   说着,他持剪子剪着灯芯。   袁青木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堆信件,“还有这里,这里是黎闻天寄到天宁山村的信,被属下......”   “黎闻天?是谁?”   袁青木一怔,“就是同夫人一块长大的山村掌事之子啊?村里人都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时常......”   倏地,咔哒一声,灯芯掉落。   “青梅竹马?”   沈淮宁眉间微蹙,声音顿时沉下来,“你之前怎么没说?”   袁青木咽了下喉咙,扯着嘴角:“上次您主要问的都是夫人这十几年来和她母亲在天宁山村生活的怎么样?而且这个叫黎闻天的人听说去年就离开村子去科考了,夫人也从未提过,想来应该无关紧要的人......”   “哼!”沈淮宁冷哼一声,正身坐在太师椅上,“念!”   袁青木无奈,嘀咕着“偷看人信件不太好吧”,可一对上眼前人的眼睛,他立刻噤声,拆开信件,大概看了下上面的内容,顿时愣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口。   “还不快念?”   “这......”袁青木面露难色,“将军,这实在是念不出来,都是些酸儒书生的露骨情话,我们习武之人着实招架不住......”   沈淮宁睨了他一眼,起身夺过他手中的信。   阴冷的眉眼地扫读过书信上的每个字眼,纸张还是富有情调的梅花情笺,散发着淡淡的春意园的脂粉香气。   啪嗒一声,沈淮宁手一松,书信落到杌子上。   “哗众取宠,虚有其表,不切实际。”   肃声息止,他嗤笑一声,害得袁青木大气都不敢喘。   “不准让她知道,烧了,还有,查一下这个黎闻天。”   丢下这句话,沈淮宁转身去隔间。   “是。”袁青木颔首应着,却见沈淮宁又从隔间乔装打扮出来,打算从后门走,“将军,你这是......”   “出去散散步,你不用跟过来。”   说罢,缕了下胡子,径直地从后门以轻功跃上廊檐,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袁青木长叹一声,将信丢进炭盆里,脂粉味瞬间被银霜炭的烟火包裹,尽数湮灭在灰烬中。   他讷讷地瞧着这团灰烬,把手放在炭盆上取暖,可思索过来又觉着不太对劲......   “怎么又去散步,不会又要路过吧......”   思及此,他摇了摇头,着实想不明白。   殊不知,花瓶上的黄香梅簌簌而动,盈着雪渍融化的水珠,晶莹透亮。   御街尽头,许明奚打算寻个僻静的竹林来纪念亡母,行至拱桥,她却不知,人潮来往汹涌中,持着手杖的老者跟在她们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们。   及至竹林前,沈淮宁躲在假山后,余光瞥向,她们正与小摊贩买着些小玩意。   回想杨碧桃出去的那几日,难不成此次出来除了祭拜,还要见些什么人,亦或是和黎闻天有关......   思及此,他剑眉蹙起,疑虑仍深。   不多时,稚嫩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妇人带着稚童经过。   小孩顶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脆生生道:“阿娘,这个老爷爷好奇怪啊!怎么鬼鬼祟祟的?”   倏地,沈淮宁突觉心口中箭,心下气得不打一处来。   “嘘!别乱说话,小心是拐卖小孩的,到时把你拐走就看不到阿娘了!”   妇人睨了他一眼,小声呵斥孩子,连忙抱他走。   沈淮宁冷哼一声,转眸一看,她们已然进到林子里,只得先行跟上去。   不料没走几步,许明奚突然回头,他立刻回身躲在石块后。   杨碧桃不解:“怎么了?”   许明奚朝身后探头,左右观望着,“怎么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哪有!别疑神疑鬼的。”杨碧桃替她拎着东西,“我们得快点了,你不是说还想去看看商铺,买些东西的嘛?”   许明奚被拉着走,仍不放心地往后看。   熹微溅落金光,小溪边上。   许明奚寻了块荒芜的小地来焚烧着纸钱,以火星子引到荒草上,本来这生忌应在牌位前祭拜,可她出嫁还未到七日,这时回门实在不妥。   袅袅烟尘散去,火盆灰烬飘荡在眼前。   杨碧桃持着燃香,念叨着希望南娘子能早日脱离凡尘疾苦,吃好喝好......   絮絮叨叨地,多是从杨大娘那学来的。   许明奚将之前投入火盆中,儿时听村里的老人说,生忌之时,逝者的魂魄就会去看自己生前最思念之人,此时活着的人说的话,她都能听见。   “阿娘,我说话你能听得见吗?”许明奚看向这火堆,眼眸平静如水,无波无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听得见了,您在那边过的好吗......”   微风渐起,吹起他们的衣摆,伴随着沙沙声响,竹叶飘落,浮掠过沈淮宁鬓间的碎发,缕缕滑过眼前,沉思不止。   他站在石头后,静静地听着许明奚述说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许明奚眉眼放柔,淡淡说道:“我过的很好,您不用担心,只是我没听你的话,我还是来到了上京,还......还成了亲,不过,不是和你所希望的闻天哥哥......”   沈淮宁一怔,闻天......哥哥?!   许明奚拨弄着灰烬到一堆,继续道:“大家都说他不好,有时候,我也觉着他挺凶的,而且还有些霸道,不讲道理,还有些口是心非,明明喜欢吃甜的,却偏偏在大家面前吃苦.....”   凶?霸道?不讲道理?   沈淮宁扯了下嘴角,忍不住冷笑几声。   看来,得回去好好整顿整顿了。   奈何许明奚说着,却是眉梢轻提,补充道:“可是,我觉着他是个好人,只是嘴硬心软罢了,今天他还觉着我煮的茶还不错,还从雪里将我救出来......”   她缓缓说着,并未说她在许府的遭遇,也没有说初入侯府时被人刁难,向来报喜不报忧。   沈淮宁耐心听着,暗暗垂下眸子。   心下隐隐刺痛,腿间发软,手背上的筋脉逐渐泛黑,皆被他一一忍下,咬牙忍着。   随后一炷香内,许明奚和杨碧桃朝被跪拜,拜了三拜,收拾好此处残局,熄灭火堆,也算是生忌祭拜完成。   奈何许明奚离开此地前,往周围观望,不时转悠着,停在一块石头后。   “明奚,你在这看什么?”   许明奚蹲下看着石头底下的残余新鲜血渍,还有周遭被人擦没的脚印。   这里难不成刚刚有人来过?   末了,她说道:“没什么,我们走吧,去完街市,早点回府才好。”   长御街上,来往皆是繁荣热闹,车马喧嚣。   许明奚与杨碧桃在最便宜街巷逛了一圈,大致了解京城中民街的商铺信息,可惜这寸土寸金的京城即使在这开家小小的药铺也是用尽她毕生积蓄,更别说还要添置草药诸如此类的。   她本来就打算先了解一下,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沈淮宁答不答应,只能暂时搁置。   思及此,她翻着刚刚在书肆寻来的医书,终是耐不住性子想现在就想看看,手边的箱笼还有一堆,害得杨碧桃加上自己买的一堆吃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明奚,你不是一直都想编写一本世人普适的医书吗?这样以后普通人有什么小病小痛也可以自己医治,可怎么现在看起了和毒有关的,还那么多,都是突厥蛊毒?”   许明奚慌乱地转了下眼珠子,搪塞道:“就是......就是想看看,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阿娘都说我还没出师呢!”   杨碧桃一脸看向这“好读书”的学子,颇为佩服。   许明奚合起医书放好,不料抬眸瞬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巷口,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侧脸依旧,笑意更甚。   闻天哥哥......   作者有话说:   叔叔:小姑娘的竹马(认真思考ing) 第20章 回门   打眼一看,黎闻天持着青玉折扇,笑意盈盈,搂着瑰容艳丽的女子,走进后街小巷。   许明奚回过神来,立刻拉着杨碧桃跟上去。   一路追上去,穿过人群翻涌的后街,却已不见人影。   杨碧桃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明奚,您怎么了?怎么这么突然......”   “我看到了。”许明奚喘着气,四处观望,“我刚刚看到闻天哥哥了。”   “啊?他?”   杨碧桃也跟着环视一周,来往皆是陌生面孔,甚至还多了些莺莺燕燕,挠人心智,她恹恹地收回眼神,说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他现在应该准备科考才对,怎么可能会在这闲逛!”   许明奚敛神,嘀咕道:“也是,应该是我看错了。”   她缓了口气,本想着打道回府,却见不远处玉器行出来的一人,吓得她连忙拉着杨碧桃躲到的小巷口去,只留余光瞥着。   “这次又怎么了?”杨碧桃心下腹诽,她莫不是在侯府中邪了,今日神神叨叨的。   许明奚的食指抵在唇上,向外探头,见玉器行出来的男子,一身素白的月白长袍称得他肌肤如雪,青丝比常人卷曲,却又伏贴地萦绕在身侧,玉簪束上,多了几分如玉温润,嘴唇微薄,透着血色的殷红。   引得来往的女子都忍不住多瞄几眼。   可他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上的锦盒,低眸凝视着,轻轻拂过,脸上的笑意未止,似乎正期待着被送之人的神情。   杨碧桃探出个脑袋观摩着:“哇!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可看上去不太像咱们这边的人,可你为怎么认识诶诶......”   许明奚一把按回去,急忙道:“别被他发现了!他当时在林子里被追杀,我见他喘疾犯了,就和将军救了他。”   杨碧桃着实不懂:“看来你与那位将军的缘分比我想的要深啊!不过你是他救命恩人,怎么跟做贼似的躲起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在侯府已经是如履薄冰,此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我们还是不要给将军惹麻烦为好。”   这人当时虽然昏迷不醒,可就怕他想起沈淮宁的一星半点,揭破他腿疾为假的事。   “行吧行吧!”杨碧桃背上箱笼,看他已然走远,出来说着,“你这夫人可真尽心尽力地,事事都为人家将军着想。”   “哪......”许明奚一时语塞,“哪有!”   杨碧桃耸了耸肩,转身就走,却不慎撞到个人。   “啊哟喂!”   许明奚连忙扶着她,细声问着,抬眼一看,发现她撞上的是个女子。   此人身着淡紫纱衣襦裙,外披文锦长衣,不太像寻常女子的冬装,面容清秀,眉目如画,似是沉着历经千帆沧海的沉着肃气,丹凤眼隐隐勾人魂魄,顾盼生姿。   可许明奚觉着,如今她的脂粉妆容太重,反而配不上她原本的端庄秀闺。   “姑娘,您没事吧!”   柔声响起,她身后匆匆跟来扎着双条髻的侍女,也是脂粉气较重的妆容。   许明奚稍稍颔首道:“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碧桃刚刚冲撞了你,你没事吧!”   女子打量着她,似是有点没回过身来,随后亦是回礼道:“无妨,不碍事的。”   许明奚悯笑应着,注意到她指间有些细小狭长的伤痕,掌间还有薄薄的茧,她便从腰间取出一小瓶药膏,递给她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伤药,涂在手上,就不会留疤的。”   侍女原本有些不愿,女子却欣然接下,与她道谢。   二人临别后,侍女有些怨怼,担心道:“姑娘,你怎么能接陌生女子送来的东西?”   女子目送许明奚渐行渐远的背影,莞尔一笑,轻轻打开小木盖,凑近一闻,多是金钱草的味道。   随即以手绢包裹放好,柔声道:“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否则妈妈要担心的。”   可有怨怼的何止这小侍女,杨碧桃刚出到人群就连声道:“明奚,她可是春意园的青楼女子,以后可得离这样的女子远点,怕你惹上什么事!”   “青楼女子!”   许明奚一惊,毕竟以前也是听别人口说和书上看过,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可是......”许明奚眉眼含笑,“可是我觉着她长得好好看,不像是村里和书上说的那样......”   瞳水里尽是光影缭绕,似是散落在夜幕的星点子,看样子十分真诚。   杨碧桃颇为无奈,喟叹一声:“你啊!”   ***   两人回去后,发现沈淮宁闭门在松别馆不出来,许明奚也没有打扰,这段时间都按照他往日吩咐,每日都把黄香梅和煮好的茶送过去,有时候在门外听到他微弱的喘.息和咳嗽,心下不安可也不便多问,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七日回门之期已到,这一日许明奚早早来到松别馆,捧着托盘走到回廊上。   月洞门如以往般有两个穿着玄裳的侍卫值守,面容凶煞肃穆,周身萦绕着杀气,令看者不由得心生几分敬畏。   一见是许明奚,他们依旧是面色不改,拱手行礼,请她进去。   这松别馆和别的沈家宅院不太一样,应是最高的阁楼,登上顶楼可以俯瞰整个上京,将其尽收眼底,可布置陈旧,多以黑灰的沉寂为主,小庭院更甚花草稀少,显得有些荒凉和冷清,最里头还有片小竹林,时不时传来温泉灌注的声音。   许明奚稍稍颔首,却远远听到声声低喘和咳嗽。   她凝眉一紧,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到厢房前,将托盘放到门口,忍不住踮脚观望着,极力想透过纸窗瞧见里面的情况,却只能瞧见虚弱的人影随着烛火摇曳闪动。   “今日怎么早了这么多?”   虚弱的哑声响起,许明奚连忙福了福身子。   “将军,七日已到,我该回门一趟,去去就回。”   说罢,沉寂了一会儿,只听厢房内传来漫不经心的应声,似乎并不打算再问下去。   许明奚敛回眼底的一丝失望,可复又扯出一抹笑,本想叮嘱些日常照顾身体的事宜,屋子里头却传来杯盏刺裂渐碎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让人不寒而栗。   “将军!”许明奚拍着门,“要不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吧!寻常的针灸也能暂时压制毒性的,要是,要是您信不过我,可以让袁统领在旁看着......”   “啰嗦!多管闲事。”   冷声制止着她,这松别馆向来都是这样,若没有沈淮宁的命令吩咐,发生什么也不能进来,这看守在月洞门和暗中四处的侍卫亦是如此。   许明奚欲言又止,只得缓缓垂下拍门的手,头低下来。   只余红泥小火炉上小火沸止的咕噜声,闷哼渐息渐止,似乎以调理内息慢慢缓了下来。   末了,又是嘶哑的冷声响起。   “今日是什么茶?”   此话一出,盈着水汽的眸子抬起,红眼尾稍扬,眸光一亮。   许明奚回过神来,连声道:“是泾阳茯茶,都是当季从泾阳采摘而来的新茶,具有消惺肉之腻,解青稞之热的功效,还可以......”   “好了。”沈淮宁打断,“啰嗦。”   短短四字,许明奚立刻闭紧了嘴,紧咬着唇角。   不多时,里面的人影稍动,床铃微响,说道:“我要睡了,别来烦我。”   “哦......”许明奚沉沉应了声,“那将军好好歇息,我去去就回。”   说罢,在门外行了个万福礼,便起身离去。   琉璃窗花面上的人影离去,脚步声渐远。   躺在地上的沈淮宁稍稍松了口气,他咬牙一紧,腿上依旧是使不上力,抬手拉着轮椅过来坐下,冷汗早已浸湿他薄薄的单衣,自眉眼没入眸中,多了几分干涩刺痛。   全身脱力,连披衣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这次,可算是熬过去了......   不过一刻,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袁青木捧着托盘进来,放到案桌上,见沈淮宁这样,心下亦是不好受,说道:“将军,夫人回门去了。”   沈淮宁一怔,接过他递来的茶。   回想刚刚许明奚好像是有和他说过这事,但不甚在意,问道:“回门?回什么门?这上京有地方叫回门的吗?”   袁青木顿时无言,沈淮宁虽为成宁侯府之子,可自小就出生在边塞军营中,儿时就跟着其父出征,于北朝各地荡平寇匪,肃清外敌,被封为天策上将后,还常居突厥边境之地,终日过着“吃沙吃土”的日子,身边从未有过女子,就连上京也是近三年才久居于侯府。   思及此,他嘴角微颤,小声试探道:“将军,不是什么门,是按古往今来的规矩,女子出嫁,七天后应回娘家探亲,这就叫回门,我也是听夫人的侍女小碧桃说的。”   沈淮宁手中动作一顿,随即抿了口茶,尝试以此来缓解少许尴尬。   “哦......她去去就回,以许其琛的德性,她估计就只想看看她的母亲牌位。”   说着,他躺到床上,声音渐弱,眼皮几乎抬不起来。   袁青木无奈耸了下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随即替他放下床帘,将黄香梅放入花瓶中,氤氲淡淡的梅香,散去些许浓重的药味和檀香。   熄灯辄止,他收着托盘本想出去,不料床上却突然传来幽幽声响。   “那个......”   “嗯?将军有什么吩咐。”   沉默了一会儿,只听他淡声问道:“回门这种事很重要吗?”   袁青木挑了下眉,思索其中,犹豫道:“应该对于她们女子来说挺重要的吧!毕竟要带夫婿回娘家,不过属下又没成过亲,这又怎会知道?”   沈淮宁转过身去,沉沉应了声,没再多问,看似漠不关心。   合上门去,屋内归于沉寂,寂静无声。   沈淮宁偏头,轻轻挑开床帘,远远看去,书桌上的黄香梅正静静地待在莲纹瓶耳中,底下雪渍点点,几乎融化成一堆雪水,梅花瓣透着点带清香的水珠,消解些许闷热。   他复又敛回目光,不露声色。   ***   许明奚独自坐在去许府的马车上,杨碧桃本要跟着来,可侯府的规矩需要紧着学,加上也担心会与许家人发生些什么冲突,她就打算自己去去就回,给南娘子上柱香就回来。   旁的,她可不敢想许其琛还会留她,不过是给别人做做样子罢了。   思及此,她翻着自己随身带的笔记,用蝇头小楷画着草药图。   却听外面随行嬷嬷的闲言碎语,大多都是说夫婿不陪新妇回娘家,可以看出有多不受宠,连娘家都会觉着丢人现眼等等这些拈酸闲话。   她硬扯出一抹笑,全当没听见,继续画着白苏的草药样图,撰写功效用法。   不多时,一盏茶时间过去。   马车行至拐角处,快到许家门口之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许明奚反应过来,收起自己手头上的东西,挑开马车上的帷幕,只见来了几个许家的嬷嬷,一个个打扮得不同往日,多了几分高门管家的风范。   她们行着万福礼,却不见任何谦卑姿态,面色沉沉道:“小姐,夫人有吩咐,今日有贵客到访,您从后街小门进去就好。”   话音刚落,就连马夫也怔住了,随行的侯府嬷嬷面面相觑,都是浸润在上京贵门后宅里的老妖精,怎么会不知其深意。   回门都没有夫婿陪着,已经能预见此生会是个什么结局,何必又让外人看了来丢面子......   许明奚敛神,柔声回复着“好”,复又对马夫说:“我们就从后门进去吧!”   马夫应声,一扯缰绳就赶着马进后街。   许明奚让她们在后院稍作歇息,独自一人进到许府,顺着青石小路,直奔祠堂,可没想到路过梅园之时,远远看去,见许其琛正和一名男子饮茶作诗,有说有笑的,似乎聊得十分唤了,旁边的秦懿徳竟还亲自为他们看茶点茶。   她心下一沉,竟然是他!   那日她和沈淮宁一同救下的男子......   作者有话说:   将军待命ing   先让小罗出来露个脸哈哈~ 第21章 陷害   假山亭苑处,花草丛生,伴随着歌唱的哼哼声。   许思蓁穿着一身华贵绸缎冬装,错彩镂金,翩翩坠地,细长的手腕正带着晶莹剔透的飘花玉镯,于熹微的阳光下泛着点点墨绿飘花,触及温润,看上去乃是奇珍异宝。   引得许思蓁乐得不行,一路欣赏起来。   侍女春华亦是熟稔地嘴甜夸赞,许思蓁一高兴就赏了院子里的侍女,打算去庭院赴宴,难得罗缉熙来家中作客,可得好好表现一番。   不料刚出了月洞门,却被春华一把拉住。   “小姐,您快看!”   许思蓁的峨眉微蹙,远远看去,瞧见青石小路上站着一人,她正看向亭苑下聊得正欢乐的三人。   “许明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思蓁吓得往后退,抚着阁楼扶手。   “小姐!”春华神色慌乱,凑近压着声音,“这可怎么办?她一出现,那您不就......”   “住口!”许思蓁厉声喝止,喃喃着,“我要冷静,今天这一切是我好不容易夺回来的,怎么能让许明奚那贱丫头抢走!”   说着,眼底翻涌出血色,直盯着不远处的许明奚,只见她停在青石小路一会儿,就往祠堂的方向而去。   许思蓁冷笑一声,眉眼渐寒,眼神示意着春华,“我倒是有一计,能让她永远也翻不了身。”   不过七日,连个残废的心都笼络不了,即使要怎样,也没人能帮得了她!   “阿嚏!”   许明奚突然冷得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看到那个她救的男子,看来去祠堂上柱香,待会就回侯府为妙。   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她到了祠堂庭院。   打眼一看,满树茶花飘香,落入尘泥。   她第一次到侯府,醒来也是在这庭院,如今竟已全开花,簌簌而落。   许明奚走近欣赏着这茶花,侯府并未种植茶花,她就想着折几支带回去给沈淮宁看看,还能做些花茶,她小心翼翼地折下,以手绢包裹着放进宽袖。   随即去到祠堂,祭拜南娘子牌位,擦拭她牌位上的灰渍,想也知道这许府里的仆人不会好好对待,她也只好自己添些灯油,上柱香,趁着这个机会和母亲说说话。   许明奚跪在蒲团上,在火盆上烧了些黍稷梗。   却见身后光影浮动,人影涌现。   她顿时警觉起来,立刻回头,眼前的许思蓁笑意盈盈地瞧着她。   许明奚面色凝滞,可反应过来,稍稍起身,向她颔首,“许小姐,你怎么在这?”   许思蓁的确是生得娇俏可人,可如今一改以往,换上华贵的冬装,倒有点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觉,只见她峨眉雀跃扬起,抚着她的手背道:   “姐姐,你瞧瞧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都是自家姐妹。”   行为举止亲昵,打眼一看还以为是相处多年的姐妹。   许明奚颤了下嘴角,稍稍松开她的手,“那,许小姐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罢,她刚迈出一步,却被春华挡在前面。   许思蓁舞着手帕,上前安抚道:“姐姐,别急着那么快走嘛!这整个阁楼都是祠堂的一部分,你还没去二楼看过吧,这上面的神佛也需要拜拜呢,否则就会得罪神明,祸及死者亡魂,不让她轮回。”   许明奚一怔,紧攥着帕子,心里也跟着揪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快上去吧!而且这阁楼能俯瞰整个许家,我们快去看看吧!”   说着,不等她反应过来,许思蓁就拉着她上到阁楼。   阁楼趟门打开,供奉着四大菩萨和如来佛祖,长信灯长明,烛火摇曳,微微掩映着神明慈悲为怀的眸光。和宁安详。   许明奚合十冥想,为神明添了些灯油。   礼拜完后,却见许思蓁正站在外面的阁楼边上,眺望远方。   她本想与许思蓁辞别,不料刚走近,就看到下面的假山亭苑,细雪堆掩间,依稀瞧见亭苑之下人和物。   许明奚凝眉一紧,手指摩挲着,似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只听沉声幽幽响起。   “父亲上次宴请宾客的那个晚上,其实你偷偷溜出去了吧!”   许思蓁微微笑着,梅花妆容称得她愈加动人娇丽,却无法掩饰眼底传来怨艾,引得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心下一紧。   “你!你怎么知道?”   许明奚轻咬着嘴唇,沉思其中。   她当时不会看到将军了吧......   许思蓁步步走近,沉声道:“那一晚,我见你鬼鬼祟祟的跑出去,就跟在你身后,你从来没来过上京,敢跟个老大爷很熟的样子!”   许明奚一愣,扯了下嘴角。   老大爷?那应该说的是将军......   “后来还在林子里救了个人,对!就是在亭苑下的那个人。”   吱呀微响,许明奚被逼得步步紧退,后背撞到栏杆上,不由得“嘶”的一声。   顺着她的话,偏头一看,亭苑下的人似乎察觉到她们在阁楼,男子长身玉立,朝这边挥了下手,唤着许思蓁的名字。   许明奚心下不妙,本想先走为妙,不料一脚不慎踩到她的裙摆,身形一晃,几乎要摔出去,幸而被许思蓁接住,旋转一圈,两人变换了个位置。   许明奚松了口气,刚缓过神来想同她道谢,没想到抬眸瞬间,许思蓁戏谑一笑,一把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整个人顺着栏杆倒下去。   “你!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许明奚下意识地俯身抓住,奈何这栏杆忽然刺裂一声,断裂成块,两人皆从阁楼摔下,触及些许衣摆,许明奚左手趁势抓住阁楼木柱,右手却只抓住一块撕碎的衣裙,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阁楼掉下湖里,扑通声响,激起白雪浪花。   “思蓁!”   “世子爷!”   罗缉熙瞧着这一幕,几步轻功就飞到连池水边上,一跃跳下。   许其琛一路半摔八跌地跑过来,急得团团转,面红耳赤地叫小厮侍女救人,毫无半点平日做伯爵的风范,而秦令仪见此景则是晕了过去,顿时乱成一锅粥,人仰马翻。   只是他们却忘了挂在阁楼上的另一个女儿。   “嗯哼!”   许明奚咬牙一紧,手脚早已脱力,快要支撑不下去之际,被春华一把抓住,奋力反拉了上去。   几近死里逃生,许明奚回过神来,连忙去看下面,许思蓁已经被那名男子救了上来,眼睛一睁一眨,看来是慢慢清醒过来,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倏地,身后传来隆咚声响,似有一队人冲了上去,一见是府里的小厮,二话不说地将许明奚托下去。   “啪!”的一声,五指红痕深深烙印在脸颊上,直击太阳穴,让逃过生死的许明奚一时没站稳,摔在地上,脑袋直嗡嗡响。   这是秦令仪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一巴掌还不够,面如凶煞,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厉声喝道:“好你个贱种!居然敢害我女儿,果然,贱胚子就是贱胚子......”   “嗯唔我不是......啊嗯......”   许明奚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生理性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依稀瞧见那个自己相救的男人,正掐着许思蓁的人中,唤着她的名字,可一对上她,却是眼底涌现而出,尽是冰冷的恨意,和那晚虚弱喘疾所犯完全不一样。   “思蓁!”   唤声响起,秦令仪推开许明奚,连忙去看女儿的情况,却害得她半身都摔在池塘边上,自己爬了上来。   只见许思蓁将水咳出来,妆容渐失,娇俏的小脸已是苍白无血色,喃喃唤着什么。   罗缉熙已浑身湿透,沾湿的青丝坠在脖颈,称得他愈发唇红齿白,满目心疼间,一双小鹿眼尽是悲戚和不忍,将她抱在怀中,问道:“思蓁,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思蓁挤出一抹苦笑,“我没事,刚刚我只是想看看风景,不小心摔下去的,和姐姐无关。”   “怎么可能!这好端端地人怎么会掉下来,春华!”   一声厉喝,将平日的温润如玉碾碎得一干二净。   扑通一声,春华吓得两腿哆嗦地跪下,死磕着头,哭泣自责没有照看好自家小姐。   许其琛暗骂一声,厉声问道:“春华!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春华急得到处看,复又一头磕下,“是!明奚小姐推下来的,婢子知错,婢子没有照顾好小姐......”   倏地,全身的冷意侵袭着许明奚的四肢百骸,她回想方才,看向她们二人,顿时心下激起千堆浪雪。   她们......是有意而为之的!   “没有!”许明奚虚弱得直摇头,“不是我,我没有......”   “住口!”   罗缉熙肃声打断,腰间一抽,冷光划过众人眼眸,只见一把利剑抽出,直指许明奚,“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敢狡辩!我们大家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声声质问下,留给许明奚却只剩苍白的解释。   许其琛见情况无法控制,连忙上前打圆场,“世子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这已经是我们嫁出去的女儿,今日回门,夫家还是成宁侯府,万万不能如此啊......”   “成宁侯府,那就是沈淮宁!”   一提此人,罗缉熙冷笑一声,“那就更要杀了,只要谁敢伤害思蓁,都得死!”   “思蓁!”   秦令仪唤声响起,原是许思蓁又晕了过去。   罗缉熙连忙收起剑,将她横抱而起,余光瞥向劫后余生的许明奚。   “就让她跪在这,若是思蓁有任何事,定要她偿命!”   丢下这句话,他甩袖而去,周遭的侍女小厮纷纷跟着退下,只余许明奚一人,还待在原地。   冷风渐起,吹散垂落的青丝,身边皆是散落一地的茶花,有些飘在池面上,有些被秦令仪踩得只剩尸骨残骸。   本想着摘回去给沈淮宁看看,还能给他泡壶茶。   如今倒是变成妄想了......   思及此,她垂下眸子,翻开怀里的笔记,有些笔墨晕染,药图糊成一团。   忽地,哽咽响起。   “许明奚,你真是......太没用了......”   “咳咳咳咳咳!”   松别馆内忽然咳嗽响起。   沈淮宁猛地起身,微弓着身子,迅速调理内息才稍稍忍过这心下刺痛。   喘.息声渐止,冷汗滑过他精致的鼻梁。   他已经睡了一整天,精神头才稍微好点,如今天边渐渐泛起一阵鱼肚白,几近黄昏。   沈淮宁抚着膝盖起身,倒了杯茯苓茶喝,入口温热浓香,。   这还是许明奚为了能让他一直喝到热茶就特意用红泥小火炉小火煨着。   眸光落在光泽红透的茶汤上,浅浅地映着他的剑眉星目。   沉寂了一会儿。   “青木!”   令声响起,袁青木一如既往地从窗棂翻进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抱拳颔首道:“将军,夫人她......”   眼刀飞去,沉声道:“我有问她吗?”   “嗯......是!”袁青木被堵得猝不及防,只好沉声应着。   沈淮宁眸光微闪,复又拿着茶杯饮了口,漫不经心地说道:“肯定早回来了,能有什么事,这许其琛难不成还会留她吃饭叙旧情?”   “可是!将军。”袁青木面露难色,“侯府里的嬷嬷马夫都回来了,许府派人来说今夜留夫人吃饭,如今就夫人没回来,”   倏地,握着茶杯的手一顿。   沈淮宁看向案台上的花瓶,雪渍融水,黄香梅早已枯落。   ***   入夜时分,许府尽是微弱烛火的壶形灯,照拂着池边的身影,似是抚慰。   许明奚已不知在此处跪了多久,只听见冷风呼呼地吹,夹杂着窸窣的脚步声,令人不寒而栗。   待她反应过来,转头一看,火把焰火掩映下,罗缉熙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血色涌上,平日的温善音容荡然无存,姣好的面容几近破碎,幽幽说道:   “沈淮宁的人,竟敢伤害我的蓁儿,必须付出代价。”   说罢,冷剑一出,银光烁烁,剑光拂过她的眉眼。   许明奚吓得半俯在地上,身上早已半点没有力气,喉咙干哑得发不出声来,“不......真的,真的不是我,你弄错了......”   忽地,挥剑落下,一缕冷光袭来,直击剑端边缘,剑影飞舞下,罗缉熙被击得连退几步,佩剑已然被掷去一边,只觉虎口撕裂。   许明奚一怔,刚刚击向剑的,是枚叶子!   不多时,身后传来轮椅碾过草丛的声音。   幽幽响起:“许明奚,你怎么到哪都得跪个不停,如今竟要跪这破永安伯府!”   许明奚回身一看,月光浮掠落下,云雾散去,月影拂过他精致的五官,却见眼底翻涌而来的精芒,又压抑着什么。   哑声唤道:“将军......”   沈淮宁上下打量着她,看样子没受什么伤,复又敛回目光。   只余颇为无奈的叹声:“笨蛋,这大晚上的还要我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   叔叔:闪亮登场!   下章入v啦!感谢大家的支持~   夹子前是零点更,所以这章后,今晚零点有万更。   预收文强取豪夺《童养夫的成了病娇摄政王》,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收藏一哈~   【狠戾毒辣疯批摄政王vs顽强明事理的野草酿酒女】   小阿漪捡到个身受重伤的少年。   少年失忆了,整个人病恹恹的,脸上还有个妖冶的疤痕。   可他会对她笑,还教她读书写字。   她以为,自己要有一个家。   十七那年,阿漪攒够了嫁妆,红着脸等他来娶她。   等了一夜,等到天明。   他都没来。   她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寻他,才知他已登上摄政王之位,迎娶公主,入住高门府邸......   原来,失忆是假,病弱是假,她只是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一朝醒悟,她回村应承了族长之命,同酒窖商户之子成婚。   *   沈秉文出身毒门,是人尽皆知的小怪物,无情无欲。   儿时遭遇宫变背叛,性命垂危,救他的竟是个山野丫头。   这丫头又蠢又笨,给他取个“岭生”的难听名字,自己穷得饿肚子,也要省下钱来给他做新衣,大字不识几个还写得很丑,天天拿着树枝来练,最后唯有“岭生”二字拿得出手......   这一切,他都觉着很好笑。   再次入京手刃仇人,夺回一切,沈秉文以为能抹掉记忆里荒谬的十年。   可听到姜清漪要嫁作他人时,却错手将指间的玉戒捻成齑粉。   *   拜堂之日,沈秉文于大雨磅礴中踏马而来,高朋满座瞬间沦为人间炼狱。   他阴邪瑰丽的面容噙着笑,向她勾了下手,柔声道:   “阿漪,过来。”   直到那一刻,姜清漪后悔了,就应该在当年捡到沈秉文时去补上一刀!   一句话简介:欲驯服烈鸟,却不知,金笼尽是残肢血肉,满目猩红。   ☆强取豪夺,狗血,你追我逃,有假死梗,失忆梗。   ☆男主真疯批,真性格缺陷,也真狗。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互换。   ☆1V1,SC,HE 第22章 哭了   “你就是沈淮宁?”   罗缉熙半身都浸在阴影下, 接过仆从呈上来的剑,下颚稍稍扬起,月影称得皮肤愈加白皙,红唇似是带有嗜血的艳色。   沈淮宁眉眼一挑, 转着轮椅到许明奚的面前, 戏谑一笑。   “哟!这不是咱们西南世子爷嘛!看来罗成德还没死啊!”   “放肆!竟敢对我父王无礼!”   厉喝一声, 罗缉熙挥剑直指, 引得在场仆从纷纷跪下。   愈加剑拔弩张, 毕竟这两个可都是不好惹的主。   沈淮宁瞥了眼他眼前的冷剑, 两指稍稍将其推开, 倚在椅背上,寻个舒服的姿势, 沉声道:“怎么,你老子被我父帅打得屁滚尿流地赶回西南, 现在难不成这个做小的,也要被我来揍一顿, 为什么会让你来上京,难不成你心里没点数吗?”   十七年前平康之变, 西南小藩王趁上京之乱蠢蠢欲动, 不料在出兵之际却被原本驻守在西南的沈敬臣压了下去, 湮灭这点小火苗,随即去往上京勤王成功,李姓皇室重新入主上京,清算叛乱余孽, 罗成德便书信给沈大将军饶过此事, 沈敬臣也答应了, 只是向皇帝建议新设节度使和监察御史, 并加强派兵驻守,以防边远地区起兵作乱。   如此十几年过去,西南风平浪静,还必须派个儿子来上京当人质。   “你!”罗缉熙面容几近破碎,握着剑的手微微颤着。   不多时,一剑挥下,伴随着清风扫落叶之势,二人竟然在原地过起招来。   剑锋袭来,沈淮宁一手持着茶花枝旋身抵挡,一手转着轮椅左右躲避,饶是再快的剑影,也不过离他头颈三寸之余,随着细碎的茶花掉落,鬓间的青丝也受剑气影响落下。   庭院前,这一黑一白的身影隐隐藏匿在茶花林浮掠而过,令看者的目光随之迁移。   许明奚不由得愣在原地,和两人那晚被追杀一样,沈淮宁的一招一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奈何难缠不抵,须得速战速决。   沈淮宁眉尖一紧,于他回身离自己相近之际,找准时机,一掌凝着力打在他的心肺间。   一掌击下,隐隐内力撺掇于全身。   沙尘飞扬间,闷哼响起,罗缉熙被逼至三尺之后,仆从纷纷从身后接住。   倏地,粗重喘声响起,似是从胸腔共鸣中轰轰涌上。   “世子爷!”   “这是喘疾犯了!”   “快点拿药上来。”   一群人手忙脚乱,许明奚从沈淮宁身后探出个脑袋瞧着,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摁下去,偏头只留一缕余光在她身上。   “还敢多管闲事?”   短短一句,颇有不可置疑的威严。   “我!”许明奚的脑袋悄悄缩下去,嘀咕着,“我就是看看......”   一颗药服下,稍稍调理内息,罗缉熙渐渐缓过神来,拂开所有人的支撑,却见这软剑上隐隐约约地有裂缝烙下。   咬牙一紧,复又收回软剑,眼刀剜向躲在沈淮宁身后的人,吓得她连忙避开目光。   罗缉熙抚着心口,冷哼一声,“沈淮宁,今日之事,来日必定讨还。”   话落,他便转身离去,拂过茶花枝,消失在层层树影中。   沈淮宁漫不经心地哼了声,转身看向缩成一团的许明奚,又像个鹌鹑似的蹲在那里。   “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多管闲事,如今救了个白眼狼,早知如此,就该把他丢在那林子里让他自生自灭,现在还被你那妹妹捡了个便宜......”   许明奚又怎会想不明白,这无缘无故的赐婚定然有原因,可她又觉着松了口气,若知道是她只会引来更多麻烦,而且......   她暗暗垂下眸子,苦笑道:“那怎么行啊!如果我见死不救,那将军,您不就死在山上,这不就错过了......”   风声渐止,清楚听到她的低语。   沈淮宁一怔,对上她的亮晶晶的眸光,眉眼如初,似有朦胧的水汽萦绕,凝结滴落下来,只听她哽咽道:   “可是,可是我就是很难过......”   泣声响起,许明奚半张脸都埋在他宽大的衣袖上。   “诶!你!”   沈淮宁往后一退,厉声唤着她。   泣声立止,许明奚马上就忍了下来,泪水在眼眶打转充盈,苍白的嘴唇隐咬着多了几分血色。   沈淮宁一见,撇过脸去没眼看,又揉了下额角,“算了,你再哭会儿。”   得到允许,泪水如决堤洪水侵袭而来,停在茶花树枝上的猫头鹰扑朔着翅膀逃离此处。   自天宁山村到上京,几乎所有的惊心动魄她都经历个遍,一直紧根弦直到现在,如今所有委屈、不甘、自责各种情绪都涌了上来,哭得花枝乱颤,酣畅淋漓。   一炷香过后,月亮抵至茶花第一根树枝。   沈淮宁:“哭完没?”   许明奚:“没有......”   两炷香过后,月亮抵至茶花第二根树枝。   沈淮宁:“还没哭完吗?”   许明奚:“再,再稍等一下,拜托您不要看......”   三炷香过后,月亮抵至茶花第三根树枝。   沈淮宁:“许明奚,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奈何迟迟无声回应,他转头一看,见许明奚正肿着两个核桃大的眼睛,在给他擦拭着衣袖。   他一把拉下衣袖,沉声道:“行了,走吧!”   话落,沈淮宁打算转身走,却见许明奚在原地颤颤巍巍地起身,他干脆抓着她的手臂拉起来。   不料触及瞬间。许明奚“嘶”了一声,倒吸冷气。   沈淮宁察觉到不对劲,“你脱臼了?”   “嗯......”   许明奚小心站起来,估计是白天她差点从阁楼上掉下来时,抓着栏杆弄伤的,复又答道:“不过我又自己接回去了,休息一阵子就没事了。”   沈淮宁扯了下嘴角,眸间闪过复杂之色,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许明奚,你不是很厉害的吗?在天宁山村二话不说地把我扎晕,如今那帮人都欺负到头上了,你倒变成个鹌鹑。”   说着,手上握紧几分,害得许明奚面露忍痛,急忙道:   “这哪一样,银针本来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的,又不是为了害人的,而且,而且他们那么多人,我想跑也跑不了......”   沈淮宁见她面色不对,就松开她的手。   心下竟是油然而生的烦闷,也不知缘何会有这种感觉。   思索不明,一把转着轮椅往身后去。   “诶!将军,门在那边!”   “笨蛋。”   沈淮宁余光一瞥,“你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本将军累了,难道说,这破烂伯府连个歇息的地方都没有。”   说罢,他就如到自家院子版,走进后宅的回廊上。   许明奚欲言又止,嘀咕道:“怎么将军好像生气了?”   “还站那喝西北风干嘛!”   厉声响起,许明奚只好匆匆跟了上去。   “其实今晚是吹西南风......”   许府角落的一处宅院。   许明奚推着他的轮椅进了月洞门,枯败的梅花耷拉着脑袋,可怜地摇摇欲坠,只余着败落的假山到还有点新雪渐融,残余着人烟痕迹。   这一幕落在沈淮宁眼里,不禁眉间稍蹙,问道:“这是你之前住的?”   许明奚知他的言下之意,安抚道:“这地方我和碧桃就住了一个月,所以只需一间房打扫出来,自然不如侯府里,只好委屈您将就一下。”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默不作声。   两人兜兜转转行至一处厢房,陈设简单,干净如新,看样子都归置得很好。   此处无旁人,沈淮宁干脆起身,饶有兴趣地转悠着,打开花鸟雕纹木制香炉,药草残渣留存,萦绕着点点余香,好似当初在天宁山村闻到的,应是安神的香薰。   转眸间,注意到案桌旁的纸篓还留有几张揉搓的澄心纸。   稍稍打开一看,全是鬼画符的药方,应是他们医家之间的密语,可在旁还画着些小画,都是两头身的小人,其中一个头戴玄冠男孩正抢着小女孩的冰糖葫芦,后面几幅都是男孩欺负女孩,脸上还露出邪恶的笑容,逼她吃不爱吃的,拿虫子吓她,扮鬼赶她,还拿她堆雪人,比比皆是......   沈淮宁忽然觉着不太对劲,这女孩怎么那么眼熟?   再翻开一看,这小男孩用箭头指向一个名字——沈淮宁?   看来是出嫁前对他的一个天马行空想象,堪比小摊贩的话本子。   “哼!”沈淮宁唇角勾了下,露出不明决意的笑容。   “将军。”   唤声响起,沈淮宁眼疾手快地将纸团丢回纸篓,背过手去,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随即沉声道:“我要睡了,别来吵我。”   “那......”许明奚稍愣,福了下身子,“那将军好生歇息,我就在隔间,有事叫我。”   许明奚换了身新的被褥给他,便退了下去。   须臾间,沈淮宁的目光落在半开的窗上,几个黑影闪过。   心照不宣下,沈淮宁又回到池子前,也就是祠堂阁楼的后面。   袁青木早已在暗中等待,处理好罗缉熙安排的值守侍卫。   一见沈淮宁来,他从怀中拿出几块细碎的木屑,正是二楼阁楼断裂的栏杆。   “将军,这木头事先就被人用匕首划断过,并非因陈年腐蚀才坏的。”   沈淮宁瞥了眼他掌心的木屑,转身在茶花林间走着,“嗯,知道了。”   袁青木跟在身后推着轮椅,继而道:“属下派人了解过,许其琛曾有一个十分受宠的妾室,将小时候的许思蓁从阁楼推下来过,然后那妾室就被发买给牙婆,和今日的夫人一模一样,而且这次在出事前,她还派人将池子底搜查了一遍,除去危险的石头和杂草。”   沈淮宁稍稍拂开挡在眼前的茶花枝,冷笑道:“哼!看来又是故技重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两母女一个德行。”   这后院那点腌臜事,他算是看透也厌烦了......   袁青木复又追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属下可咽不下这口气......”   忽地,不远处传来陶瓷刺裂的声音,是从祠堂正厅传来的。   “许其琛,你瞒着我,在娶我进门前就和这贱人有了孩子,这我已经忍下了,为了蓁儿不嫁给侯府,让她先做正室我也忍下了,可如今那小贱人差点害我女儿的命,这我就不能忍,今天我定要砸了她的牌位,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尖声厉语,终是不饶人安宁。   袁青木不禁白了眼,复又觉着哪里不对劲,对上沈淮宁深邃的目光,问道:“将军,您难不成是......”   许其琛手脚并用地拦着她,急得团团转,胡子都竖起来,咬牙道:“你给我小声点,你难道不知道沈淮宁已经到伯府里了吗?现在咱们家可是供着两座大神!”   秦令仪攥紧斧头柄,指着他鼻子说道:   “那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不受圣宠的将军,现在废人一个有什么好怕的,你竟然还上赶着派人去院里伺候,我告诉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砸掉她的牌位。”   “行了!这可是祠堂,你别胡闹......”   两人一如既往地纠缠不休,却不知身后缓缓走来的身影。   “岳父大人!”   肃声响起,吓得两人一哆嗦,回身一看,袁青木正推着沈淮宁进来。   眉目平静,却掩藏着眼底暗流汹涌的沉肃,不吝深寒。   许其琛顿时傻眼,颤颤巍巍地拱手道:“将......将军,您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   说罢,揪着秦令仪小声喝着“站好”,引得她心下愤愤不平,嘀咕道:“这自家祠堂,一个外人来干嘛?”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许其琛!你这家伙居然敢!”   ......   薄唇轻启,两人在这暗暗较劲,干瞪着眼睛腹语吵架。   沈淮宁绕不关心,直接掠过他们。   随即拿起香烛,信手置于灯烛上燃,在南娘子的牌位前拜了三拜,最后插放进香炉里。   “来看看岳母大人,这难道不行吗?许夫人。”   最后唤声,其言下之意足以言表。   秦令仪几近将牙咬碎,目眦欲裂,却被许其琛狠狠制住,动弹不得,他还微微欠着身子,笑脸盈盈,“当然可以,将军,您有这份心,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   一堆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场面车轱辘话也跟着跑了出来......   许其琛自是知道这朝堂之后的水到底有多深,沈淮宁背后势力深不可测,耳目遍布,曾是在陛下面前红极一时的大人物,如今一朝跌落尘泥,兵权转交,陛下却未褫夺他的封号,只是好像暂时把他给忘了,谁不会猜度出这位陛下的心思,自然是想要让他和长公主分庭抗礼,否则这疯魔的长公主不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思及此,心下一颤,脸上却是恭敬地笑着。   沈淮宁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恹恹地收回目光,将牌位小心挪好位置。   “岳父大人,正所谓这牌位之上,神明在看,更何况还就在眼前发生的......”   此话一出,秦令仪眼眸一怔,紧紧低下头来。   沈淮宁复又添了些灯油,缓缓而道:“所以,我希望这岳母大人的牌位,能长年一尘不染,日日夜夜长信灯不熄,若是任一时一刻......”   说罢,他轻抚着案台前的丹书铁券,继而道:“否则,岳父大人恐怕就是许家的最后一任伯爵了。”   “将军!”许其琛吓得一骨碌跪下,“是......下官谨记。”   “走了,青木。”   振袖一挥,沈淮宁坐着轮椅到门口,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感慨道:“哦......我突然想起来,这长辈先祖的牌位自当让小辈服侍在前,我夫人早已出嫁,非你许家人,那就只好由许夫人的女儿代劳了。”   话落,扬手而去。   刺裂一声,斧头掉到青石砖上,砸出个小碎瓷片。秦令仪瘫坐在圈椅上,   许其琛早已吓出一身冷汗,瘫倒在地上。   风声未止,庭院的茶花簌簌而落,随着风慢悠悠地飘进祠堂,落到案台上,引得长信灯的烛火明灭不定,凛光溅落在牌位上。   袁青木被交待做旁的事,只余沈淮宁一人回到原本的庭院,却见几个侍女正捧着木盆出来,甚至还有些小厮在打扫。   一见到他来,便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向他福了福身子。   沈淮宁的眉眼顿时染上一层阴霾,冷声道:“滚。”   他们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处。   “我让你们滚没听到吗?今夜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此话一出,侍女小厮人人自危,匆匆忙忙地拎上东西就落荒而逃。   沈淮宁转着轮椅上到回廊,本想回到原来的住处,可看到旁边的隔间却有孤灯摇曳,忽灭忽闪地,掩映着似有似无的声音。   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走进隔间里。   窗边的书桌上正堆满了竹纸,多多少少都沾染了些水渍,墨渍晕染,其中最上头的几张早已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有的笔墨。   在旁的,还有枝茶花枝,顺势掉落了几片茶花。   沈淮宁起身走近,目光逡巡,密密麻麻的字堆叠其上,可清秀工整的小字看着也不碍眼,多是各类草药的分门别类和用途功效,都是寻常伤寒病症能用到的。   这么多得写了多久......   倏地,潺潺响起,皂荚的香气丝丝密密地袭来,沁入心脾。   沈淮宁回神一看,入眼却是百鸟朝凤屏风,稀稀落落地掩映着小巧的身影。   模糊的虚影中,她似是从浴桶出来,杨柳细腰,乌发披落,探出只盈着水汽的手去拿木施上的脸帕和单衣。   须臾,沈淮宁立刻转过身来,眸光微闪间,不知该看向何处。   一时间,半掩的窗吹来徐徐清风,引得桌上的书页簌簌翻着。   可凉风怡人,轻抚着他鬓间的汗,也浇灭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烦闷和燥热......   “将军?”   小姑娘的柔声响起,沈淮宁心下一怔,转头一看,她穿着单薄微湿的里衣,依稀透着锁骨的殷红,披着外衣出来。   许明奚突然反应过来这样见面有点不太妥,连忙穿好外衣,束好腰封。   随即温声道:“将军怎么来了?”   沈淮宁暗暗深吸口气,恢复以往的模样,正色道:“怎么,我不能来?”   “不是!”许明奚连忙摆摆手,“我是怕......怕在隔间吵醒你了。”   说着,她连忙去收拾桌上乱糟糟的东西。   不料吱呀声响,几步走近,身后忽觉一阵温热,冷梅香淡淡袭来,头顶传来磁性的沉声。   “你这是做什么?”   “啊?”   许明奚一愣,从地上的影子来看,两人的身影几乎交叠在一块。   只是站得近,衣物稍稍贴着,他的青丝发梢垂落,轻轻扫着她微红的脖颈,痒痒的。   可也能感受到这背后紧实有力的力量,似是猎物被盯上一般,不禁心下发虚。   她急忙收拾着散开的竹纸,应道:“没什么,这是我尝试编写的医书,还没成形诶......”   话落,一张竹纸可怜地被吹到地上。   许明奚本想去捡,却被另一手一把抄过。   “我看看!”   “将军,您还给我!”   沈淮宁本就身量高,如今举着就是让她蹦跶着也够不着,跟个小鸡仔似的。   他微微眯着眼,心下却是忍不住打趣。   “让我看看,白苏,味辛,性温,归肺经......”   “您别看了,求您还给我吧!。”   “功效降气消痰、止咳平喘、润肠......”   沈淮宁不依不饶地念着,两人来回在屋内争抢着,发出木板缝隙的吱呀声,引得微弱的烛火拂过,明灭不暗。   “这不就是紫苏子嘛......”   话音刚落,沈淮宁发现后面还因为水渍沾染粘着一张小片纸。   翻过一看,又是他的一张小人图,是有关上次让她去摘黄香梅还笑话了她一顿,自然还还包括后面耍她塞雪团的事。   忽地,空气似是凝滞一番。   许明奚嘴角颤了下,苦笑道:“将军,我画得像吗?”   沈淮宁冷笑一声,一手拍下竹纸到桌上,“像!像极了!”   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顺着侧门回到了厢房,翻身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身前。   许明奚从屏风后探出个脑袋,眼睛眨巴着,劝道:“将军别生气,晚上睡觉前生气,容易造成心气郁结,心血不畅,寝时夜梦......”   “停!”他一手挥下,“收声。”   许明奚的脑袋悄悄缩了回去,只露出半张脸,眸光微亮的杏眼又眨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把那枝茶花捡回来了,不如我给将军煮些花茶喝,如何?”   糯糯的声音响起,沉寂了一刻,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好敛回目光,告退下去。   不料欲走之际,远远传来一句。   “这可是你说的,可不是我命令你的。”   许明奚心下一喜,朗声应道:“好!”   一炷香后,沈淮宁躺在床上,阖眼冥想。   许明奚则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用青泥小火炉煮着茶,一边还盛着清洗花瓣的木盆。   不多时,伴随着水炭的刺裂声响,水烧开得咕噜咕噜叫,可也不会觉着吵,清幽淡淡的茶香渐渐蔓延开来,似是在心里的古井泛起几个小泡,还多了几分静谧安宁,神思放松。   许明奚持着茶缶在茶汤上轻轻搅拌,茶沫亦是逐渐化开,归为浓香。   她回想刚刚沈淮宁的反应,心下生疑,问道:“将军,您怎么知道白苏就是紫苏子的,我总感觉,您好像......对药理也是有所涉猎的。”   沈淮宁转了个身,背对着她,瞧不出如今的神情。   许明奚忙解释道:“是我多话了,您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她搪塞着,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听到突然砸向沉寂的声音。   “因为我的母亲生前,也是个大夫。”   “嗯?”   许明奚手中的动作一顿,看向床上的他。   只听见沈淮宁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是济州药商之首的女儿,后来济州突逢寇匪作乱,父帅前去镇压,两人便在战乱中相遇,后来也结了亲,可侯府那帮人都看不起商户和医卜,对母亲百般刁难,可她都忍了下来,也没有告诉领兵在外的父帅,再到后来,上京突发瘟疫,府里那几个旁支的老家伙不慎感染,京城人人自危,母亲就自请相助,日夜照顾着他们,探寻解决之法,最后终于觅得良方,瘟疫解除,可母亲也因为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等我和父帅赶到时,只看到一座牌位。”   徐徐道来,语气平缓,听不出一丝异样。   廊檐下的青铃叮当作响,伴随着咕噜泡冒出,回荡在听者心泉。   倏地,风炉边上的水点子迸溅到许明奚的手背上。   回神之际,沈淮宁转过身来,两人目光汇集,他沉声道:“就是这样,所以我自小都多多少少懂点药理,懂了吗?”   许明奚颔首应道:“是!我明白了。”   一如既往的安分谦恭,这一幕落在沈淮宁眼里又是一阵不悦,竟还有隐隐的气闷。   他双手交叠在脑后,说道:“许明奚,这后院里的那点伎俩你也看个遍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连个小屁孩都懂,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我......可是!”许明奚一时无言,舀了杯茶呈到他面前,暗暗垂下眸子,“可是从小到大,越是反抗他们就会被欺负得越厉害,而且很多时候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忍忍也就过去了,没什大碍的。”   这还是她在天宁山村时,从潘玲上得到的经验,不过几句拈酸话语,又或者推搡一下,她想办法躲过就是,也从未发生过正面冲突。   淮宁冷笑几声,“那现在把这臭毛病给我改掉,以后人家要是捅你一刀你就必须得捅回十刀,要是敢打你,就断他的手。”   “那那那怎么行!”许明奚顿时口吃,已然想到这血腥恐怖的画面。   沈淮宁起身喝茶,“这是命令,要是有人找你寻仇,就让他来找我,这可是旁人都没有的待遇。”   “那......那还真是感谢将军。”   许明奚苦笑一声,又舀了杯茶给他,不过细细回想,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种种,他也从来没有逼迫她要做什么,反而都是......   “将军,我听府里的人说,四姑娘到大相国寺祈福,而且还是去一年这么久,这难不成......”   沈淮宁瞥了她一眼,“只是因为我看她在府里叽叽喳喳的,十分厌烦才寻个理由赶她走的,你要是再敢多话,就让你去大相国寺旁边的尼姑庵当尼姑去。”   话落,一手将空的茶杯放到她的脑袋上。   许明奚乖乖应了声,接过茶杯,见他复又躺下,好似难得的慵懒和舒朗,平日常蹙的眉目的也渐渐化开愁绪。   “许明奚,唱首扬州小调来听听。”   “啊?将军,可我不会......”   “不会也要唱,就唱你之前弹过的,四季相思。”   “将军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你说什么!”   “没有!那......那我就唱大概记得的部分,您可不准笑。”   不多时,轻柔的声音温温响起,穿林而过,拂下心泉的波澜,不平不淡。   引得窗棂边上的猫头鹰驻足而立,两颗圆咕隆咚的眼珠子转悠着,扑朔翅膀而去,留下灰羽,飞向许府的另一处庭院,依旧是灯火微闪的厢房,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瞧见里头的两个身影。   忽地,娇弱的咳嗽声响起,颤得窗边的梅花也跟着簌簌而落。   “蓁儿!”   罗缉熙匆匆坐到床边,替许思蓁的抚顺着后背,她才稍稍得以喘息。   饶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熙哥哥,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许思蓁虚弱地应着,正好春华应声送来汤药。   两人目光汇集之处,却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由得莞尔一笑。   许思蓁看着罗缉熙这般紧张自己的样子,再回想他今日对许明奚的态度,心下滋生的对解气舒爽顿时蔓延开来。   终归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十几年前母亲用来对付那的张扬跋扈的妾室之法,如今依旧管用,凭借着这点,熙哥哥就不可能再相信她,更何况还是沈淮宁的女人,这就愈加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蓁儿?”   唤声响起,对上罗缉熙悲戚不忍的目光,她又掩唇咳了几声。   罗缉熙小心吹散药汤上的热气,突然想起什么,“你不是会随身带些莲子糖的吗?在喝药前吃些,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   许思蓁顿时傻眼了,“莲......莲子。”   “对啊!你当时救我的时候,因为止痛的药丸过于腥苦,你就和莲子糖一块送到我嘴里,我们西南的大夫也有这样的习惯,怕碰到不愿用苦药的孩子,都会带些糖在身上。”   许思蓁颤了下嘴角,这她哪知道......   春华见情况不妙,连忙打圆场,“世子爷,这莲子糖平时出门都是婢子带着的,婢子等会就去拿。”   一听春华说话,罗缉熙眉眼稍蹙,平日的温和顿时烟消云散,沉声道:“你今日没有贴身护着你主子也就算了,还去救那罪魁祸首,就该让她掉下去尝尝苦头。”   春华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婢子知错。”   两人也着实没想到许明奚会下意识地去拉住她,若是反而被她救上来了,这就完全变味了,更何况当时春华也的确被吓到,她们跌落之际也不敢靠近,只好事后拉着许明奚上来。   “好了,熙哥哥。”许思蓁连忙扯开话题,“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能怪春华呢!而且姐姐自小被养在老家的乡镇,想来不适应京中的规矩,今日实属意外,冲撞了您,我代她给您赔不是。”   “你还袒护她。”罗缉熙小声埋怨着,“行了,不想提她,这药已经不烫了,我来喂你。”   这两人的殷殷切切着实让在场的春华受不住,寻个拿莲子糖的借口就应声退下,合门之际,纸窗掩映着两人的身影。   春华不由得倒吸口冷气,打了个寒战,便匆匆下去了。   只是不知,在庭院常青林的暗处,却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这厢房的情况。   第二日一早,许明奚打算乘马车离开侯府,不知为何今天醒来就发现躺在寝室内的床上,而沈淮宁早早地起床打坐调息。   难不成昨晚他是睡在哪里的?   许明奚不解,一路听到洒扫的小厮说到,昨夜许思蓁起夜时不小心摔倒,从二楼顺着台阶摔下来,手臂还脱臼了,一整夜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   许明奚听着,想来是夜里太暗没看清楚路才这样的。   思及此,她见袁青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尾微红,眼睑一团青影,像是一晚没睡的样子。   “袁统领,昨夜可是没睡好。”许明奚说着,从衣袖取出青玉瓷瓶,“将这个抹到太阳穴上会好很多。”   “夫人,您和将军一样,唤我青木就好,”   袁青木眉眼弯弯笑着,可也接过她的药膏。   轻轻一闻,薄荷的清凉顿时消去烦闷郁结,提神醒脑。   沈淮宁听着小厮八卦昨夜伯府的发生的事,诸如听到祠堂有哭声吵闹声传来,还有许家的二小姐突然摔下楼梯来,见到几个黑影闪过等等......   他嘴角稍扬,梨涡浸润着戏谑,似是沉思。   这还算是便宜他们的了......   可思及此,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许明奚给袁青木药的那一幕,目光逡巡下,落到他腰间绑着的药囊,就连来接他们的几个侯府侍女也有。   倏地,心下郁结油然而生。   “许明奚。”   许明奚顿时惊醒,匆匆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沈淮宁托着下颔,扫了她一眼,沉声道:“我困了,昨晚没睡好。”   许明奚一怔,“那......那我们快点回去,将军您早点歇息。”   想来应是昨夜她唱的歌叨扰到他了,才害得他没睡好。   “你!”沈淮宁气得不打一处来,复又道:“我说,我没睡好。”   许明奚顿时愣住了,实在不明他的言下之意,左右无望。   沈淮宁见她这般不知何意的样子,眉间不禁愁绪漫上。   可回过神来,沉声道:   “算了,没什么,上马车。”   丢下这句话,沈淮宁转着轮椅走近马车,侍女纷纷退让避开,不敢惹怒他。   许明奚微歪着头,亦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匆匆跟在他身后。   沈淮宁长舒一气,尝试抚平心下少有的一团乱麻,撑着马车木栏上去。   原本如往常般行云流水的动作,不料手一滑,身形稍晃,竟是差点跌下去。   一瞬间,掌心触觉冰凉,身后一紧,被人扶住。   “将军,您没事吧!”   温声响起,许明奚从身后扶着他,软小的手指抓紧了他,大小相差甚多的手覆在一块,竟是显得有点特别。   沈淮宁下意识地握紧了几分,能感觉到薄薄的茧覆于其上,凉意上涌。   这大冬天的,手怎么这么冷......   作者有话说:   将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阿弥陀佛...... 第23章 逛街   “将军。”身后的许明奚唤了他一声。   须臾间, 沈淮宁便松开了她的手,利落地进到马车里面。   许明奚一怔,讷讷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仍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暖烘烘地, 还闻到点冷梅香。   “还愣在那干嘛, 不冷吗?”   “哦!”来了。   许明奚应着, 顺着杌子上到马车。   可心下却觉着奇怪, 刚刚是下意识地去扶, 还担心他又会向上次那样说多管闲事呢......   思及此, 她垂下眸子, 轻按着掌心的穴位。   不多时,“接着”一声响起。   许明奚抬眸一看, 就见一个汤媪被丢过来,她一把接住, 触及温暖。   她仔细端详着,这还是她在潘玲家见过类似的, 这汤媪以精美的白瓷釉质而制,裹着的花鸟绸缎, 布料细腻顺滑, 整个捧在怀里暖烘烘的, 寻常人家很难用到。   “将军,你这是......”   “她们准备的,与我无关。”   “那您不用吗?”   沈淮宁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应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需要?”   他自小就在北朝边关的严寒之地长大, 雪山环绕, 雪狼作伴, 早就养成不怕冻的习惯, 更何况这石骨草生性热毒,会比常人更容易感觉到热。   许明奚乖乖应了声,捧着这汤媪玩起来。   苍白无血色的小手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研究着这巧夺天工绣花图案。   沈淮宁一手趴在车窗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眉眼放柔。   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可低眉而下,落在他微敞开的衣襟,毒血浮现愈加狰狞恐怖。   他恹恹地收回眼神,拉好衣襟往上提,没让人察觉。   看来这罗缉熙真有两下子,还是逼他动了内力,恐怕很快就会有苦头吃的。   忽地,嘶鸣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许明奚探出个脑袋往外看,发现这竟是御街,满目都是成衣铺玉器行文房等名贵上流铺子,来往的人多是达官显贵,穿着光鲜亮丽,亦是财气外露,亦或是谈吐不俗。   “将军,我们不是回府吗?”   沈淮宁整理着衣袖,“我昨晚本来就为了买东西才出来,顺道经过伯府进去的,谁知道后面还出了那么多事,所以今日你得陪我逛街。”   说罢,不等她答不答应,就利落地下了马车,坐上轮椅。   “诶!等!”   许明奚欲言又止,见他一溜烟地下去了,无奈地摇摇头。   本来想说要买什么交待给她就好了,如今去人多的地方又怕有人冲撞到他。   奈何这和许明奚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虽说是沈淮宁说要买东西,可结果......   成衣铺。   沈淮宁端坐在太师椅上,许明奚在店铺婶子的带领下去换衣裳。   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和镜花绫披帛。   “不行,太素了。”   锦缎红明花抹胸和丝绸罩衣。   “不行,太少了。”   云霏妆花百花飞蝶长锦衣和绸缎红狐斗篷。   “不行,太花了。”   ......   一个时辰过去,成衣铺的婶子着实搞不明白,凭借着多年给上京上流人家选衣裳的经验,明明这次选的都是最适合这位夫人花样年纪的衣裳,可这位官老爷好像都不满意。   许明奚也累得苦不堪言,沈淮宁干脆就自己亲手给她挑。   不料他扬手一挥,一张妆缎狐皮褶子大氅就盖在许明奚头上,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挑丝双蝶云燕花袄、缎绣氅衣......   这一身不知道还以为是准备要去不尔干神山采雪莲,样样件件都是防寒圣品,就算是寒冬许明奚也热汗直流,小脸难得红扑扑的。   沈淮宁上下打量着,似乎甚是满意,还指点江山似地点了几件华贵又金灿灿长锦衣,直言都要了,引得副手掌柜兴奋得苍蝇搓手过来,好茶好点心地伺候着。   原本以为沈淮宁要到此为止了,不料他下一个还要去玉器行。   许明奚急忙向袁青木走近,小声问道:“青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不会是......”袁青木苦笑出几声,冷汗从鬓间滴落。   如今想来,昨晚在吩咐他去监视许思蓁之前,沈淮宁就多次犹犹豫豫地,似要问什么却问不出口来,最后还满不在意地问出:   “她们......她们女子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这问题立刻把刚过弱冠的袁青木给问懵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将军,您这......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连女子的手都还没牵过呢!”   沈淮宁毫不犹豫地白了眼,转身走道:“问你也是白问。”   “诶等等!将军。”   袁青木忙追上去,许是好胜心作祟,连声道:“将军您忘了,以前我们军中就有很多将士都已经成亲了,其中那个张二和杨三他们两个活宝就经常说自己的家中趣事,还比起了给自己妻子送什么东西,其中就经常送玉镯金首饰还有衣裳什么的,两位嫂嫂都特别喜欢,还十分珍惜同别人炫耀一番,所以应该......应该女子都喜欢这些的吧......”   袁青木一拍脑门才惊觉过来这前因后果。   随即对上许明奚真诚的目光,搪塞道:“夫人,属下也不知道这是为何?”   “你们两个还愣在那干嘛!”   前头的唤声响起,袁青木则带着侍女将这堆防寒圣品放到马车上。   许明奚长叹一声,不由得耷拉着脑袋跟上去。   想来是因为将军最近在侯府和伯府遇到不顺心的事,才想要来买东西发泄一番......   思及此,她点了点头,觉着甚是有理。   如此还是顺着他的心意来好了。   及至玉器行,许明奚坐在圈椅上,双手捧着下颔,又在看着沈淮宁面对着一堆价值连城的首饰指点江山,几乎将当季最新的金爵翠琅一并买下。   引得在场的官眷贵女不禁投来艳羡的目光,还偷偷想许明奚说着“好福气”,她也只好悯笑颔首,再回看沈淮宁那般认真的模样。   看来......将军真的很喜欢买东西!   一个时辰过去,散成金光的暖阳撒落在大半的御街商铺,暖意袭来。   沈淮宁总算是买好了这些金银首饰,袁青木一声令下,同他唤来的小厮捧着樟木箱出去。   许明奚也终于松了口气,这头上不知试戴过多少价值连城的金簪步摇,生怕将它弄坏了,不料身旁的沈淮宁却突然问道:“刚刚的红石榴步摇为何不戴着走?”   许明奚一愣,急应声道:“因为今天穿的衣裳好像不太称,想着再回去好好搭配一下。”   听到此处,沈淮宁应了声,敛回目光。   二人一同走出玉器行,不料及至门前两头石狮子时,细细的吱呀声响。   沈淮宁凝眉一紧,转头一看,却见上面的酸枝牌匾突然翻身倒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着轮椅往后退,一把揽过许明奚的腰过来。   与此同时,人群一跃跳出个墨绿身影,翩若惊鸿,身姿卓越,竟一脚将这酸枝牌匾踢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吓得路人纷纷退散,以袖拂面。   许明奚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护着脑袋,以宽袖遮掩。   “别动。”   听着声音,虽是命令,可不像以往般厉喝沉肃,只是说予她一人听。   许明奚浑身僵住不敢动,被搂住紧贴在他的心口,只觉得温热袭来,木屑溅落在身上。   烟尘散去,归于止息。   众人慢慢回过神来,抬眸望去,已是一片狼藉。   宽袖放下,许明奚稍稍得见光明,对上他的面容,似有一道被划伤小血口留在面颊上,称得他多了几分凌厉。   一时间,两人都愣在原地,没有动。   倏地,尖声响起。   “哦!抱在一起了!”   此话一出,许明奚才反应过来她正坐在沈淮宁腿上,吓得她连忙起身整理好衣裳,沈淮宁也松开了她,下意识地轻咳几声,掩去几分无措。   可回过神来,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转眸一看,只听到“哗啦”一声,走来一位穿着墨绿清落花鸟长袍的男子,持着玉扇横在身前,风眼稍扬,眉飞鬓角,卷落的青丝搭在肩上,愈发称得他贱兮兮的笑容愈加让人......火大......   许明奚稍愣,左看看右瞧瞧,怎么感觉他们两个好像认识......   倏地,又是尖声响起,宛如看到什么好玩的孩童般。   “大侄子,好久不见!”   稚声响起,眼前之人宛如一只扑棱蛾子扑向沈淮宁,却被他轻松躲过,还恹恹地回了个眼神。   此人似乎立刻不乐意了,努了下嘴,目光落到许明奚身上。   “诶!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说着,几乎闪现到许明奚身旁,顶着亮堂堂的眸子看向她,还捏了下她的脸蛋,吓得她连忙躲到沈淮宁身后。   “拿开你的孔雀爪子。”   沈淮宁一把拂开他的手,毫不给他面子。   他突然不高兴了,像个受气小孩般,插着腰道:“诶!淮宁!你这太不够意思了,娶妻这等人生大事都不告诉我,更何况还是那么水灵的小娘子......”   一顿数落着,宛如唐僧念经,听得人脑壳疼,引得在旁的路人都摇摇头走人。   不多时,袁青木急忙捧着樟木箱出来,看看是何情况。   可一见这此人,就惊喊道:“穆大人!”   许明奚半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这穿的“花枝招展”的......穆大人?   原来这位穆清远大人是京城穆太师的第三子,穆太师与沈老侯爷是世交,而穆清远又是老来得子的第七子,所以年纪相近的两人竟无端端的差了一辈,故此还经常被占便宜。   穆清远也曾是成宁军的军师,虽说足智多谋,但准确来说是鬼点子和馊主意多,往往不按套路出牌,引得敌人经常吃他的瘪,自卫副将背叛出卖军情,成宁军大受折损后,他就在朝堂中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品。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你这只花孔雀来干什么?”   “当然是突然听你这小子娶亲了,我得赶紧来看看,喂!我可是一下朝就换了身衣服跑来的,这可比见花姑娘还积极呢!”   “那比她呢?”   沈淮宁随口应着,似乎意有所指,堵得穆清远无话可说,立刻吐了下舌头,“就你还想跟她比。”   说着,立刻扯开话题,他好奇地翻着樟木箱里的东西,一身花衣服转悠着,的确像是到处开屏的花孔雀。   不过等他盘点着里面的首饰,一脸无法言表,毫不犹豫大笑道:“你这小子,你这选的都是什么啊!你的小娘子明明是温柔端庄挂的,你居然给她买这些,难怪这么多年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   倏地,冷厉的眼刀飞过,他立刻噤声,复又道:“一如既往的好呵呵呵呵......”   许明奚低眉而下,强忍着笑,可不过一瞬,抬眸又对上沈淮宁的目光。   只听他问道:“你不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叔叔:你不喜欢吗嘤嘤嘤~ 第24章 上药   “喜......”许明奚的嘴角颤了下, 朗声应着,“喜欢,将军送的我都喜欢。”   穆清远害怕地冷笑几声,心道:“淮宁这家伙又在威逼利诱了......”   玉器行掌柜的和小厮急得团团转, 不知因何牌匾会突然掉下来, 连声向来往的客人致歉, 还不忘去收拾残局。   沈淮宁凝眉一紧, 对许明奚说道:“去买些林香阁的糕点来。”   “可是!”   许明奚本想帮他伤口上些药, 可还是忍下, 问道:“那将军喜欢什么样?”   “随便买点什么都好, 快去。”说着,他扬了扬手, 示意袁青木也跟着去。   许明奚欲言又止,可只好应声告退。   和袁青木穿过人群, 眼看着前面不远就是林香阁,却闻到熟悉的苦辛汤药味。   抬眸一看, 发现这是间药铺,她亦是若有所思。   这边沈淮宁二人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神色转瞬肃穆, 就连穆清远也收起玉扇, 插进腰间衣带,双手交叠在身前,沉声道:   “哎呀呀!这意外可做的一点都不高明?”   “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   沈淮宁冷哼一声,观望着四周, 却见人潮中的几人一对上他的目光, 就仓促回避而去, 虚影渐过。   “去后街!”   一声令下, 两人匆匆去到后街,及至人烟稀少的巷尾。   余光一瞥,几抹冷光刺破寒风而来。   穆清远借着木栏一跃,玉扇一开,横臂扫开,旋身将苦无镖回击到石狮子上。   刺裂划开,镖入石狮,几人见情况不妙,拔腿而逃。   沈淮宁眉心稍蹙,信手取下苦无镖,捻着催动,掷出三尺之远。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两人中镖身亡,血花四溅,另一人腿部中镖,手指也断了几根滚落在地上。   摔倒在满是血渍的青石砖上,他面目狰狞,几乎是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转头一看,沈淮宁和穆清远已经走到身后。   沈淮宁一改方才,端坐在轮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身萦绕着凛冽在寒风中的肃杀。   “不杀你是让你回去告诉罗缉熙,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可不敢保证西南那边会出什么事!”   声声沉肃,此人一咬牙,尽管满是怨怼,也只好托着残腿残手地起身。   “让他管好自己的女人。”   刚没走几步,身后沉沉的声音响起,既是警告,也是命令。   此人暗骂一声离去,消失在暗街暗巷中。   穆清远轻摇着扇子,忍不住“啧啧”几声,感慨道:“‘管好自己的女人’这种话我可真没想到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沈淮宁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这更像是你的作风吧!万花丛中浪里来浪里去花花公子。”   扑哧一声,穆清远竟没忍住大笑起来,“你啊你啊!果然就会调侃消遣我,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既是姻缘,那就是缘分,还是好好珍惜为妙,莫要像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   说着说着,轻摇的扇子的手也渐渐停下,眸光垂下,张扬肆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悲戚和可惜。   沈淮宁敛回神色,似是心下了然,随即沉声道:“谁让你非要选个最不能喜欢的,还发那样的毒誓。”   说罢,转着轮椅往回走。   “诶!别走啊!”穆清远忙跟上,“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身上的毒,你舅舅怎么说?”   沈淮宁一怔,垂眸看向衣襟掩映的毒血浮现,稍稍拢了下衣裳,继而道:“放心,我还没到可以死的时候。”   丢下这句话,他就径直地走向人群的嘈杂的御街。   若是她回来没看见他们,估计又得急了......   穆清远耸了下肩,无奈地摇着头,跟上去。   喃喃道:“沈淮宁,你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真是要命咯......”   奈何回到原地后,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许明奚他们才回来,穆清远也早就被沈淮宁撺掇走,要去找他的春意园姑娘。   沈淮宁坐在马车上,心下生疑,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没什么,人太多了,所以排队等了些时间。”   许明奚随口说了些,微不可见地,许明奚暗暗掩下衣袖里的锦囊,都是些赤白砂质的砒石。   落到此处,她抬眸看向沈淮宁,这细小的伤口早已血渍干涸,他也好像没有想要管的意思。   沈淮宁正的一手趴在窗台上吹风,余光注意到她的目光,复又坐正。   “还不快点。”   “啊?”   “你不是打算要给我的伤口上药的吗?这估计都是你的老毛病了吧!”   许明奚稍愣,原来他看出来了......   思及此,她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青玉瓷瓶,重楼草的淡香慢慢氤氲开来。   许明奚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这轻晃的马车没法站直身子,他便稍稍俯下身来,把药膏涂在他的脸上。   两人相对,齐眉高度,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萦绕在侧的鼻息。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这双眼睛太过炽热,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个......将军,您能不能闭上眼睛。”   “为什么。”   “没,没什么,算了。”   喃喃说着,暖光斜斜打在马车内的鹿皮壁上,称得她苍白的小脸多了几分红润,耳骨染上一抹绯红。   沈淮宁敛回神色,双手交叠在身前,可也合上了眼,可谓是任由她摆布。   许明奚长舒一气,倒是稍稍放松下来。   借着微弱的阳光掩映,稀稀落落的金光俯在他脸上,称得他的五官愈发精致无疑,剑眉星目下,炽烈的双眼阖去,倒是少了平日的沉肃和城府,挺直的鼻梁落下几片阴影,直抵稍许殷红的唇。   这一幕尽收眼底,许明奚轻咬着唇,暗暗掩下目光,手上的动作竟停了下来。   倏地,双眼睁开,目光对上。   “怎么,发什么愣?不会是看什么看呆了吧?”   “才......才没有呢!”   许明奚连声应着,心下竟是有些怨怼和无措,连忙将玉瓷瓶盖好,说道:“已经上好药了,估计没几天就会结痂掉下,不会留疤的。”   看着她这般被打趣而着急慌乱的样子,沈淮宁的唇角勾了下,竟会觉得多了几分有趣......   忽地,轮过小石子,马车内剧烈晃动。   许明奚身形一晃,竟摔倒在沈淮宁的身上,脑袋撞到他的心口,不由得“嘶”了一声,脑袋嗡嗡响。   沈淮宁忍着闷哼一声,咬牙心道:“这家伙的头可还真铁......”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知往哪放,只好冷声道:“还不想起来吗?”   许明奚顿时惊觉,“嗯将军......对不起对不起!啊嗯!好痛......”   她一骨碌起身,却不慎撞到马车顶上,顿时觉得脑袋要长个大包,痛的她生理性眼泪在眼眶打转。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这从小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给我看看,哪痛了?”   “这里,啊!疼疼疼......”   “本来就傻,现在说不定更傻了。”   “将军......”   袁青木盘坐在马车前听着,微眯着眼睛,忍不住瞥了眼马车内,但锦帘挡着却是什么也看不到,随即与马夫大叔相视一笑。   这溅洒过来的阳光也照拂在前头的马儿,刚好错落过他们身上。   ***   永安伯府。   罗缉熙看着手下人送来的密信,告知今日寻机杀掉许明奚失败,还被沈淮宁如此警告一番。   他不由得攥紧了密信,将其揉搓成一团,丢到火炉中,信件顿时化为灰烬湮灭。   随即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此事作罢。   奈何火光依稀,倒映在他的瞳水里,只听声声咬牙切齿。   “沈淮宁!”   话落,他沉沉地垂下眸子,小鹿眼的眼尾轻扬,落到手边正攥着的信件。   是从西南来的信,字句鲜少,话语凌厉,皆是西南王的锋利决绝的字迹。   “不可惹事,不可生事,既为世子,给我安分点。”   罗缉熙从腰间锦囊取出一些折耳根,熟悉的味道让他逐渐安定下来,可这难得家书,没有关切的问候,没有亲儿远外,深入虎穴的忧虑.......   他回想起沈淮宁的一番话,心中怒火莫名增生,可也不敢在书信上留下任何折痕,只能好好地放回信封中,好生保管。   “熙哥哥。”   柔柔的唤声响起,罗缉熙眼底的阴骘顿时烟消云散,这才发现许思蓁已站到她身旁,他便一手揽过她的腰,坐在椅子上,瞧着手臂还绑着绷带,不免疼惜。   “还疼吗?”   说着,修长莹润的手指轻抚着许思蓁的眉眼,害得她有点不好意思,瞥向别处,娇声道:“别闹,熙哥哥。”   罗缉熙亲昵一笑,“好,不闹你。”   熹微日光撒下,隐隐约约掩映着两人的身影,轻喃呓语,多了几分暧昧和旖旎。   ***   自回门回去后,松别馆前苑的嬷嬷被换了一批,不再是先前陪她回门的嬷嬷们,沈淮宁看样子也没打算解释,终日在松别馆里也不知做什么,时不时只看见袁青木出入,还有只海东青在空中盘旋,传来骨哨声。   许明奚似乎也没闲下来,按照往日的吩咐,每日给他送茶和摘梅花,只是和前段时日不太一个,她到每到松别馆时,沈淮宁都会坐在亭苑上的躺椅晒太阳。   两人有时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待一会儿,只不过他总会让许明奚弹那首四季相思的曲子,然后再毫不犹豫地指出哪错了,害得许明奚每次去都提心吊胆地。   除此之外,她还时常托杨碧桃去找开医馆消息,自己也终日待在屋子里,在一堆医书典籍里打转,捧着好几本厚厚的毒经不知在干些什么,引得前苑的侍女纷纷猜测,这新婚夫妻貌合神离也是无差的。   一日深夜,许明奚和杨碧桃偷偷来到后院的一处空地,手上捧着个樟木箱,都是风炉,木炭木材,外加些炼制的小玩意,其中不乏绿豆谷物。   将这些东西整理好,许明奚小心翼翼地从锦囊中取出装有砒石。   于月光缭绕下,称得红信石闪烁着朱雀红的银光,光彩夺目。   杨碧桃被其吸引,想要触碰之际,却被许明奚拦下。   “不能用手碰,这有毒。”   此话一出,吓得她立刻缩回了手。   许明奚自从进了侯府,就一直对沈淮宁身上的石骨草之毒颇为在意,这还是在南娘子医书上曾有所记载,她便决心尝试一番。   石骨草根植于心肺,会将中毒者的身体作为养育自己结草的养料,并随着时间逐渐侵蚀着四肢百骸,而砒石最善除腐,将其装入沙罐用泥封存,在炉火上段红再放凉,研磨细粉做药用。   杨碧桃一手托着下颔,讷讷地看着许明奚炼药,不由得笑了下,倒是看上去没平时那么糊涂,多了几分聪明样。   思及此,她翻着樟木箱,发现一个琉璃小瓶,正装着一些淡黄晶石。   “这个是什么?”   许明奚回神,突然想起来,“这个是药铺坐堂医给我的,记得小心点,不要打开它,若是把它倒出来,就会立刻着起火来,这是最后一道工序才用的。”   杨碧桃的嘴角颤了下,连忙双手将它小心放好,核对带来的东西。   “惨了,绿豆放在我房里,忘记把它带出来了。”   砒石本身具有毒性,需要和绿豆烧煮来减毒,这还是她在厨房趁着厨娘不注意拿的。   许明奚掩唇打了个哈欠,安抚道:“不怕,这还没到那一步,你现在去拿也来得及。”   杨碧桃应下,便一路顺着小道而去,避开前院值守侍女小厮。   风过萧瑟,许明奚冷得直哆嗦,在炉火前伸着小手取暖,。   闪烁的火光爆蕊迸溅着,萦绕在清亮的瞳水里,她不禁暗暗垂下眸子,用树枝在地面划拉着,不知写些什么。   可待她回过神来,看清地上的字,却是明晃晃的“沈淮宁”三字。   她吓得左右回看着,发现没有人就连忙将它擦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许明奚不知,在身后的回廊尽头,却有两双眼睛在盯着她。   秦懿徳眉眼放寒,攥紧了手帕,这么多天都暗中盯着,终于抓住她的把柄......   思及此,她斜眼看去身旁的沈善则,盈着酒气和麝香,满脸油光泛红,正死盯着眼前的许明奚,眼眶几乎滴出□□。   作者有话说:   平安夜快乐宝子们!考研的小伙伴冲冲冲! 第25章 欺辱   许明奚低低地看着煮开的水, 咕噜咕噜地响,伴随着风声稍动,廊檐下的铃铎庄严肃穆,时不时夹杂着猫头鹰的咕咕声。   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 拢好衣裳。   这里......应该不会有鬼吧......   倏地, 窸窸窣窣响起, 黑影慢慢蠕动, 映入眼帘。   许明奚转头一看, 就见沈善则这张油光大脸对她乐呵呵地笑着, 酒气充盈, 俨然深夜酗酒,面黄枯瘦,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麝香。   “婶婶,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   许明奚心下一紧, 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搪塞道:“没做什么, 不过是些药材来备用,倒是则哥儿, 那么晚了, 怎么会到将军这边的院子来?”   如此说着, 她沉下心来,慢慢挪动着,将小琉璃瓶攥在手里,脚底尽是先前丢在这稻草枯木, 不远正是小道。   沈善则虽不过十六, 但他已有大人的身量, 慢慢向许明奚走近, 眸光落在这的风炉上,似是熊熊火光倒映在他的恶浊的瞳水里,咧嘴一笑,恶臭的酒气顿时散开。   “婶婶,这可是用作□□的砒石,您大半夜的在这里暗中制毒,若是让府里的人知道了,那可是要犯□□的罪名。”   “没有!”许明奚当即反驳,退到风炉后,两人留出一尺的距离,“则哥儿莫要诬陷,砒石亦可药用,我是你婶婶,也是你的长辈,还是放尊重些,对你我都!你!放开!”   话未说完,沈善则竟抓住她的手,逼到墙面上,尖尖的稻草划破她细嫩的手臂,血渍展露。   酒气顿时扑面而来,让人直犯恶心。   他几近疯狂地笑了声,“你觉得府里的长辈会听你的解释,今日若是婶婶从了我,此事就不会有旁人知道,善则定会好好对婶婶,让婶婶舒舒服服的,不会再受深闺中的难耐寂寞!”   “啪!”的一声响起,五指红痕烙印在他的脸上,沈善则顿时愣住了。   许明奚气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咬牙道:“此事若是被将军知道,你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立刻挣脱他的手,几乎脚下发软地想要逃离此处,不料沈善则冲上前来拉住她。   “许明奚你竟然敢打我,从小到大就没人敢不顺着我的意。”   “你放开!沈善则!”   “今日我定要办了你啊啊啊!”   慌乱拉扯中,她一口咬下他的手腕,欲挣脱开拔腿就跑,不料他一把将她扑到在地上的稻草堆,周遭堆砌的柴火散落一地。   沈善则的脸早已红得跟猪肝色似的,血气上涌,面目狰狞,冷笑道:“你刚刚说沈淮宁!我呸!像他这样冷血无情的人怎么会在意你,倒是身为个男人,若是此事被人知道,你就是□□,贱蹄子,到时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怕就是你了,你也不想想,有谁会留失了贞洁的女人,到时就就让你去浸猪笼,以保我成宁沈氏门楣名声!”   许明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怎么推打都无济于事,脑海里尽是他的威逼利诱,浑身僵住不敢动,泪湿衣襟。   他说的没有错,清白一事无论是否为女子所愿,在众人眼里都是贤德有失,寻常人家都要拿去浸猪笼,扫地出门,更何况是这门第森严的侯府,定然会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为保名誉。   “放开......”   许明奚哑声祈求着,却被他两手禁锢得不得动弹,多是无用功。   脑海里多是想象此事可怕后果,女子一辈子就这么轻易地被毁掉了......   须臾,冷风穿林而过,一个冷声响起。   “许明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连个小屁孩都懂,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   是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啊!   沈善则见她稍稍安抚下来,以为她想明白要顺从了,忍不住嗤笑一声,“这就对了,婶婶,你我都是同龄人,可沈淮宁那是个不懂情趣的老男人,跟了我定会有好处的啊啊啊呜!”   话未说完,许明奚猛头一击,脑门将他撞开,一脚踹到边上去。   没想到自己也跟着头晕眼花起来,慌乱之下,她匆忙地将砒石收好,奈何沈善则很快就醒过神来。   “你这贱.人!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听话的,给我拿来!”   沈善则冲上来掐着她的脖子,两人竟一时撕扯开来,木柴枯木掉落一地。   “嗯唔咳咳咳咳!”   许明奚被掐的喘不过气来,面朝泛红。   忽地,不远处却传来犬吠声,离这边越来越近。   许明奚惊觉有人来了,心下一狠,咬下他的虎口,挑开琉璃瓶盖,一把朝他撒去。   一瞬间,淡黄色的晶石在空中迸溅着火星子,点燃棉衣衣角,蓝焰火光窜天涌上。   “啊啊啊啊啊啊烫死了!”   惊声惨叫响起,沈善则宛如火烧屁股的猴子到处乱窜打滚的。   不多时,犬吠声划破天际,一只形如雪狼的灰犬正奔腾而来,口水四溅,发出动物的嘶吼,四脚扑到沈善则身上,吓得他打滚逃离。   “又是你这死狗!病秧子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犹如脚下生出双风火轮,沈善则落荒而逃,一跃跳进冰湖才得救。   猛烈地咳嗽响起,许明奚早已脱了力,瘫倒在地上,如离水的鱼儿重回河里。   “明奚!”   熟悉的唤声传来,抬眸一看,就见沈静嘉匆匆赶来,一张病弱柳枝的小脸满是惊慌和后怕。   许明奚扶着墙起身,颤声问道:“静嘉,你怎么来了!”   沈静嘉急得上下打量着她,“听我的侍女说他偷偷来了这边的院子不放心便来看看,你有没有事,这里脸都红了......”   “没事,还得多亏你来了......”   许明奚心下涌上暖意,泪水在眼眶打转,只觉喉咙干涩,强忍着上涌的情绪。   可待两人回过神来,却闻到浓郁焦味,渐渐地,黑烟萦绕在侧。   回神一看,刚刚迸溅出来的火星子迅速撺掇到角落的枯木和稻草,火舌顿时蔓延到庭院边墙,火光滔天殃及庭院四处。   “不好,起火了!”   二人连忙找水救火,杨碧桃一见这火势渐猛顿时傻眼了,来不及问什么就被拉着去提水灭火。   “走水了!走水了!快拿水来救火!”   不多时,沈家庭院各处立刻灯烛燃起,伴随着骇人的锣鼓喧天,小厮侍女纷纷出来救火。   见情况不对,秦懿徳咬牙气得踢开旁边的花盆来出气,还以为趁这个机会借沈善则出手就能毁掉她的名声,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偏偏沈静嘉出来使绊子。   思及此,察觉到值守的人要来,她便偷偷顺着小道去到沈老夫人的院子。   这次就算不能让她死,也得扒层皮下来!   幸而此处位于沈家的偏远荒芜之地,只是庭院一角的枯枝稻草被烧得精光,并未波及到前苑,花了近一个时辰火势就被扑灭了。   深夜寅时,沈老夫人的庭院。   隆咚一声,嬷嬷将沈静嘉和许明奚按到蒲团上跪着,平时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如今却因救火灰头土脸的,尽显狼狈,不知的还以为是下过泥地似的。   微弱烛火掩映,于堂上之位,正是沈老夫人和秦懿徳。   沈老夫人披着百鸟朝凤大氅的,不复平日温善和蔼,却庄严肃穆的大家长,尹玉抹额覆上,铁梨花拐杖一敲,吓得在场侍女嬷嬷纷纷跪下。   “你们两个小丫头真是大胆啊!大半夜的竟敢放火烧家!” 第26章 罚跪   沈静嘉连摇着头, 应道:“不是的,祖母,这只是个意外咳咳咳咳咳......”   说着,她一下子急红了脸, 拿着素娟连连咳起来, 颤得在场人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沈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悲悯, 面容松动。   许明奚忙替她拍着背顺气, “祖母, 不关五姑娘的事, 是我害的,五姑娘只是碰巧路过, 早些来罢了!”   “不是!祖母,这都怪我......”   一时间, 两人竟互相拦下争起来。   沈老夫人的眉心几乎挤成川字,还是第一次见沈静嘉如此积极......   “好了!”她沉声打住, 挥了下手杖,“你说, 孙媳, 火是哪来的?”   许明奚一怔, 暗暗紧攥着衣袖,颤声道:“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若是说她在那里用砒石定会怀疑投毒,若说沈善则的事她定会名声不保......   倏地, 啪嗒一声, 沈静嘉袖口掉出个方巾和油纸包裹着的什物, 打眼一看, 竟是一只鲜香饱满的鸡腿。   在场人顿时愣住,纷纷看向沈静嘉,许明奚也不例外。   沈静嘉面对大家的目光,小脸顿时涨红,嗫嚅道:“因为我大半夜饿的睡不着,就拜托嫂嫂做点东西给我吃。”   不多时,她开始抽抽搭搭起来,泪水淌过娇嫩的小脸,令人心生怜惜。   只听她抽泣道:“对不起!祖母,是孙儿太不乖了,连累许家上上下下大晚上都陪着我呜呜呜咳咳咳......”   小声抽泣着,又没忍住咳几声,吓得沈老夫人连忙去派人拿些参汤来给她用,劝说道:“嘉姐儿,你可是要忌荤腥的,怎么能这么不忌口呢!”   絮絮叨叨地,多是往日的叮咛。   秦懿徳心下不妙,挥着素帕,急忙道:“嘉姐儿,你怎么能袒护你嫂嫂呢?这明明就是你嫂嫂大晚上的用风炉来做些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引起走水的。”   “什么!”沈老夫人凝眉一紧,“孙媳,这说的可是真的?”   “没有!那只是......”   许明奚立即否认,可对上秦懿徳目光,却是显露无疑的精芒,毫不掩饰的恨意,也就是说她是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秦懿徳冷声一笑:“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东西肯定还藏在你身上,你敢不敢拿出来给大家!”   “既然婶婶如此怀疑,那搜一下嫂嫂的身不就好了。”   沈静嘉柔声打断着她。   许明奚一怔,抬眸一看,与她目光相对,似是心照不宣。   这后宅发生这种事实在是再常见不过,时常发生暗中□□、巫蛊小人等腌臜之事,沈老夫人又怎会没多留个心眼,就让老嬷嬷去搜了下许明奚的身,结果搜出来的全是一些瓶瓶罐罐的常用药,包扎伤口的麻布,还有一堆用来鬼画符的医药草稿......   “怎么可能!”秦懿徳看着这堆东西,四处翻找着,“怎么可能没有!”   “四婶婶!”   许明奚忙将这些东西收起来,生怕她打碎弄坏,继而沉声道:“今夜,是我之责,要打要罚都心甘情愿,可千万不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亦或是同什么人有意做些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她和沈善则之事。   “你!”秦懿徳顿时急眼了,一骨碌起身。   不料刚上前一步,沈老夫人就敲了下手杖,沉声道:“好了,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意外。”   说罢,持着手杖走到许明奚的面前,扶她起身。   许明奚稍稍颔首,却闻到一丝天仓蜘蛛液的味道,再抬眸一看,许是沈老夫人披了件大氅,并未像平常沐浴焚香,这味道相较之前更甚。   她微蹙着眉心,目光落在手腕上的佛珠。   秦懿徳暗骂一声,这次还真是被她侥幸逃过了。   “那母亲,按照家规,侄媳作为手嫂嫂没有管教好嘉姐儿还任由她胡来,险些害得大火殃及前苑,那可是得要上家法的。”   许明奚顿时后背一凉,上家法......   沈静嘉深觉不妙,“此事都是我一人之过,怎么能全怪嫂嫂!我也要......”   老嬷嬷一把拦下她,“嘉姐儿,你这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啊!”   一时间,庭院繁杂四起,沈老夫人默不作声地品着茶,任由秦懿徳来主持大局。   许明奚心下了然,暗暗垂下眸子,颔首应道:“是!孙媳甘愿受罚。”   秦懿徳勾了下唇角,扬起手唤道:“来人,上!”   “这偏心眼也没你们这么偏的!”   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传来一声凛冽,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袁青木正推着轮椅过来,沈淮宁坐在上面,一身单薄的寝衣,披着薄薄的外衣,像是刚起来的样子。   只是几日不见,更为憔悴罢了。   秦懿徳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竟是油然而生的畏惧,复又苦笑道:“三郎,这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看来你这睡得可真好啊......”   字字句句,都在暗讽冷嘲。   沈淮宁不以为意,掌心托着下颔,漫不经心地道:“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堆本来就要烧掉的废柴枯草烧没了,更何况还是发生在我这边的院子,倒是难得,沈老夫人和四婶婶那么关心,比我出生那日的大火还要关心。”   此话一出,刺裂声响,沈老夫人不慎打翻了茶盏,嘴角微不可见地颤着。   秦懿徳亦是面如猪肝,难看得很。   秦懿徳连忙打圆场:“三郎,你这是在说什么呢?一码归一码,我们!”   “那行啊!”沈淮宁干脆打断,“就拿此事来说,两个小姑娘大半夜的用风炉不当才起了火,无钱财人员受灾,正好明日是初一,就罚她们跪在祠堂抄祈福文,侍奉先祖,沈老夫人,认为如何?”   完全越过秦懿徳这当家的,直截了当地问沈老夫人,害得她一股火气憋在心头难以消散。   沈老夫人攥着手杖的指骨隐隐发白,对上沈淮宁的目光,心下一紧,竟然如见故人,引得她额间的青筋颤了下,无奈叹道:“行了,就这么定,嘉姐儿,你也太任性,就罚你在老祖宗前好好思过。”   说着,颤颤巍巍地起身,“我这把老骨头也累了,这种事还是交给你们这些小辈去处理好了......”   未等秦懿徳应声,沈老夫人就扬了扬手,被嬷嬷搀扶下去,就连沈静嘉也乐得行万福礼,谢过祖母,秦懿徳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忿忿不平地甩袖而去。   许明奚缓了口气,被沈静嘉扶起身来,抬眸之际,对上沈淮宁的目光,竟是连忙躲开,心下无措。   她好像,又给他惹麻烦了......   几人走在回廊上,原本要去祠堂,不料沈淮宁却先进到一处隔间。   随即他对沈静嘉说道:“你先出去。”   沈静嘉一愣,“可是......”   “出去。”   一声令下,袁青木便小声劝说着沈静嘉,带她出去。   吱呀响起,大门合上,留他们二人。   凛冽的月光溅洒到屋内,淡淡昏暗,只余一缕微光落在他身上,瞧不出情绪。   沈淮宁打量着她,和沈静嘉一样,头发微乱,衣襟染上些许尘土和烟灰,干净的小脸也多了几分灰渍沾染。   目光逡巡下,落到她脖颈的红指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麝香。   须臾,他眉心紧蹙,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许明奚紧搓着衣袖,如犯事的小孩不知所措,见他一直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将军,我......”   “脱掉。”   “啊?”   许明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冷声复又响起,几乎能敲碎骨头渣子。   “现在,脱掉,你的衣裳。” 第27章 质问   窗棂微开, 冷风透得窗缝嗡嗡直响,丝丝密密地凝着水汽入骨,颤得人发抖。   许明奚讷讷地抬眸看向他,宽大的身量挡在身前, 影子黑漆漆地打在她身上。   他周身沉郁着肃杀, 压得她不敢喘口大气, 面容潮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   冷声再度响起。   许明奚攥紧了腰间衣带, 双肩隐隐发着颤, 应道:“是......”   几近咬破嘴唇, 她扯下衣带, 伴随着衣料的摩挲声,褪去外衣。   沈淮宁仍背对着她, 余光瞥去,纸窗漏进来的月光正好落在她身上, 称得她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在眼前,姣好的身姿如同那日许府屏风前看到一般。   仅此一瞬, 他的目光躲开此景。   许明奚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心下一直悬着, 不知沈淮宁要做什么, 待脱到只剩里衣时, 她紧攥着衣襟,有些犹豫,满脸红得跟煮透的红柿子似的,耳垂殷红如木棉。   待她欲解下里衣的衣带时, 沈淮宁指了下身后的案桌。   “那边。”   寻着望去, 案桌上正放着一身干净的长锦衣, 还多了件镜花绫的大氅。   下意识地, 许明奚终是心下松了口气,便连忙换上这身衣裳。   不料系好衣带之际,沉声响起。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明奚一怔,悬在空中的手顿住。   “没发生什么,就是五姑娘饿了,庖厨都歇着,不想惊扰旁人,我就......”   “你以为这么蹩脚的理由的我会信?”   厉声起,吓得许明奚跪到地上,浑身发着颤,指节发白地攥紧了衣袖。   “我......将军......”   垂眸而下,落在手指上被稻草割伤的血痕,回想沈善则的所作所为,如今仍觉着不寒而栗,今日幸而有沈静嘉赶来,那以后呢?她一直都在这沈家如履薄冰地活着,任何一点贞洁有失的闲言碎语都能掐死她,沈老夫人和秦懿徳明知背后苗头不对也依旧包庇着,她终归还是个外人,对沈淮宁来说也是。   思及此,鬓间的冷汗滴落到地板上,如晕染开的墨花。   若是告知沈淮宁此事,她已经能想象到那厌恶鄙夷的眼神。   “没有。”许明奚气若游丝,“真的只是我们在用风炉时不小心才引起的走水。”   沈淮宁没有接话,屋内顿时沉寂下来,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廊檐下的青铃不合时宜地叮铃响起,敲打着听者心泉。   末了,沉声响起:“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是这样?”   许明奚眸光微闪,缓缓俯身,额头贴于交叠的手背上,应道:“是。”   话落,猛烈的咳嗽声响起,伴随着从胸腔发出的微微嗡鸣。   沈淮宁整个人弓着身子俯在椅背上,浑身颤得跟抖落的筛子,手背愈发的毒血渗着在青筋上,几乎要刺破血肉而出。   “将军!”   许明奚立刻上前去看情况,将他扶正顺着气,欲把着寸关尺的脉搏。   不料刚抓起他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推到地上。   “走开,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哑声说着,他抚着心口,极力抚顺着呼吸,转过身去,只留许明奚一人站在原地,多是有点恍神。   “快走,你还要去祠堂跪着,不跪到天亮不准起来!”   冷言厉语,无不在赶她走。   许明奚回过神来,手背仍觉着火辣辣的疼,凉风吹散她额间的冷汗,思绪复回。   她敛回黯然的眼神,福了福身子,“是。”   话罢,许明奚推门而出,在合门之际,目光仍停留在沈淮宁身上,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末了,吱呀声响起,梨花木门合上,屋内归于沉寂,只余沈淮宁一人。   倏地,咳嗽声响,心口顿时气血涌上,喷洒而出,溅在地板上染成朵朵血花,渗入地板缝隙滴出。   伴随着脚步声,门又被推开。   沈淮宁以为她又回来了,忙坐正起来,回头一看是袁青木才松了口气。   袁青木见此状,连忙从怀中取出常备的药,给他吃下一颗,调整内息后才些许缓过神来。   “将军,此事该如何是好?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过分!”   沈淮宁恹恹地收回眼神,以指腹轻拭着嘴角的血,为苍白的薄唇染上一抹绯红,浸润着内里散发而出的淡淡冷梅香。   “叫兰青回来。”   袁青木眸光一亮,“兰青,您说真的,可是她不是给您派去监视长公主了吗?”   沈淮宁缓了口气,“已经不需要了,倒是你,不是一直盼着人家回来的。”   “哪有!我只是一个人在这太无聊了,那些死士大哥又不爱说话,凶巴巴的,将军又不准我找夫人和碧桃玩,而且兰青回来了,夫人就有人守着啦!”   “我什么时候说是为了守着她。”沈淮宁应着,可也没有继续反驳。   袁青木只好耸了耸肩,吐着舌头,“哦......”   沈淮宁无奈,这絮絮叨叨的功夫什么时候能改改......   思及此,他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素帕上,牢牢将其攥紧。   希望,再撑久一点吧!   ***   沈家祠堂。   掐丝珐琅香炉盘旋萦绕着沉香,长信灯三列排开在神台上,凛凛寒风,无不在灯烛摇曳,映照在沈家列祖列宗前。   许明奚跪在蒲团上,眼睛没有聚焦,似是机械般将黍稷梗放入火盆里烧。   回想方才,心下总是不安。   不知将军吃药没,袁统领有没有照顾好,刚刚就不应该走的......   “明奚,这个还你。”   唤声拉回她的思绪,许明奚转头看向身旁的沈静嘉,发现她正拿着锦囊递过来。   许明奚接过放好,这还得多亏沈静嘉在二人被审问时偷偷从她身上拿走,这才躲过秦懿徳搜身的追查。   思及此,许明奚敛容低眉,目光落到神台上挂着的佛珠,想到刚刚在庭院察觉的异样,连忙问道:“静嘉,沈老夫人戴的佛珠都是同一串吗?今晚看的,好像和我上次敬茶戴的,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沈静嘉挑着火盆里的黍稷梗,“你们北朝向来信神佛,大相国寺又是国寺,上次也说过,这佛珠就是在寺里求来的,可是也需要每过一段时间定期洗面,更换一些檀香佛珠,所以这都是四婶婶拿到上京的佛堂去做的,所以经常会有些不一样,也很正常。”   许明奚颔首应着,下意识摩挲着指腹思索其中,   忽地,长信灯爆蕊着火星子,多盏孤灯摇曳。   细软的声音响起。   “那个......”   许明奚收拾着神台的香灰,有些犹豫,复又问道:“静嘉,我想问问,将军说的他出生那日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沈静嘉将她的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眼底涌现捉摸不透的情绪,可转瞬即逝,她又道:“大火?我想想,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是三婶婶在生三哥哥时,沈家院子着了火,可沈老夫人和四婶婶就调走院子里的人去救火,只剩下三婶婶和一个贴身侍女在生孩子,就连大夫和产婆都因着火被人挡在外面,不准进去,幸亏后来吉人天相,母子平安。”   许明奚沉沉应了声,暗暗垂下眸子。   突然间,她才发现,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倏地,面颊一阵暖意上涌,沈静嘉两指抵在她的酒窝上,让她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静嘉?”许明奚含糊说着,有点像个鬼脸。   沈静嘉笑道:“别愁眉苦脸了,你这张脸,就该多笑笑。”   许明奚竟没忍住被她逗笑,眉间的愁绪渐舒,暖意上涌。   下意识地,她揽过沈静嘉的肩背抱了下,这还是她和杨碧桃时常会做的。   “今夜,还得多亏你及时到。”   沈静嘉一怔,面目凝滞,浑身僵住不敢动,问道:“你怎么?”   许明奚稍稍松开,杏眼弯成弧度,说道:“这是我阿娘说的,对于平时的点滴温情,也得要时时心怀感激,牢牢记住才行”   “你阿娘......”沈静嘉喃喃说着,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第28章 扎针   说至此, 许明奚想到明面上她是安养在老家的嫡女,还是不要多说为妙,只是这一幕思索似乎被沈静嘉看在眼里,不由得眉眼放柔, 也没打算再问下去。   忽地, 咕咕声响, 终是不合时宜, 打破宁静。   看样子, 是饿了。   沈静嘉顿时涨红了脸, 缕了下小辫子, 苦笑道:“抱歉,这我真没控制住, 不如我们......”   说着,她从衣袖掏着, 又掏出两包油纸包裹,亦是两只外酥里嫩的鸡腿。   许明奚扯了下嘴角, “刚刚那只鸡腿不是被嬷嬷没收了吗?”   “嘻嘻!”沈静嘉挑了下眉,敛去平日的几分病气娇弱, “肯定不只藏一个, 平日被嬷嬷们监视着都是药膳和清汤寡水, 就算要死我也不要满肚子都是这些东西去见阎王,也省得我天天写遗书作菜谱来解馋。”   话落,直接塞给许明奚一只,自己倒是啃起来。   “这......”许明奚顿时愣住了, 急得到处望, “可是!这是祠堂啊!对先人多不敬。”   “没事!”沈静嘉撕了块鸡腿肉塞到她嘴里, “我每次偷吃都是躲在牌位后, 或者神台底下,前几天还吃了糯米鸡和驴肉火烧,我相信先祖也不想我们饿死的,定当慈悲为怀,不同我们计较。”   “哦......”   许明奚沉沉应了声,还是朝牌位拜了三拜,默念道:“沈家的各位列祖列宗,今日实在是失礼了,等会肯定多烧点祈福文和黍稷梗过去。”   默念完毕,她也是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掩袖小口吃起来。   沈静嘉大半个鸡腿快啃完,瞥了眼身旁之人,说道:“对了,上次那次宴席我就想问明奚了,你看上比我小,我是癸亥年八月生的。”   许明奚细细咀嚼着,思索道:“那的确是小一年,我是甲子年十一月生的,我阿娘说我出生天刚好下了初雪,满山的茶花盛开,可好看了。”   “原来如此,想来来我还是看对了。”沈静嘉眼睛亮晶晶地笑着,将这鸡腿骨头小心包裹住,藏在火盆的灰烬下。   只是垂眸之际,眼前青丝拂过。   许明奚持着手帕给她擦拭着嘴角的油渍,许是刚刚吃的急,弄得有些偷吃小花猫的样子。   须臾间,沈静嘉顿时僵住,手一时不知该往哪放。   不知是不是这祠堂内长信灯繁多,银霜炭烧得旺,害得她的面容多了几分绯色,眸光微闪。   “你怎么了?”许明奚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想要替她把一下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料刚触及手腕,沈静嘉立刻将两手绕在身后,拨浪鼓似的摇头,苦笑道:“没事,只是这屋内热了些,哪用你费心。”   许明奚只好应着,收回了手。   许是病气残存多年,多多少少都对把脉和看诊有些抵触。   许明奚缓了口气,远远看去这上百年风华的牌位。   不多时,夜里下起了小雪。稀稀落落地堆叠在假山廊檐上,为其抹上一层厚厚的冰皮,时不时耷拉着雪渍落下,凉飕飕的。   一夜无眠,两人于案台前跪拜,抄写着祈福文,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今夜。   自那之后,许明奚对制药之事只好暂时搁置,若是不能与那些毒血发生融合,就说明还缺少做药引的药材,既是如此,她又一头扎进书堆里,也习惯让侍女侯在身边,不会再单独行动。   只是当她去往按着往日去松别馆送茶和黄香梅时,门口值守侍卫却持剑拦住她,拱手行礼道:“夫人,将军有吩咐,以后不用送茶水和花过来了。”   “为......为何?”   许明奚眉心微蹙,急忙问着。   奈何侍卫稍稍颔首,表示无可奉告,默不作声。   许明奚掩下暗淡的眸光,正打算转身,捧着托盘离去,却听到厢房内,隐隐传来的咳嗽声......   听着这咳嗽声,许明奚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圆咕噜的杏眼转悠,一转身想上回廊,却还是被侍卫一把拦下。   她面露难色,十分真诚地问道:“你们将军发病都不管的吗?”   “将军说过,除非亲口吩咐,否则除了袁统领,都不能过去。”   “那!那要是在里面出什么事了该怎么办?”   同时颔首,默不作声,无可奉告......   许明奚顿时无言,左右瞧着这两个如关公门神的侍卫,只好悻悻地离去。   一路逡巡在照水长廊,她耷拉着脑袋,目光落在身前青泥小火炉和青瓷花瓶,氤氲着淡淡的叶茶香和黄香梅的冷香,奈何她却一点都提不起精神。   忽地,几片叶子随风飘落到托盘上,闯入她的眼帘。   许明奚转眸一看发现是前苑后面的一片小常青林,密密麻麻的灌丛,掩映着松别馆居所,形成前苑和松别馆天然的相隔屏障。   落到此处,她微歪着头,脑袋瓜子一叮咛,似是想到什么主意。   她便将托盘放到廊檐下的长椅,寻着小动物的踪迹,进到密林灌丛里。   奈何她却不知,身后不远处,袁青木正躺在廊檐上晒太阳,他一见此状,就撇过眼去,咬了口杨碧桃做的梅花酥,转眸看向同他一样,伫立在廊檐之上的人。   摇摇头道:“将军,我什么都没看到......”   借着十几年如一日在天宁山村的上山下水,采药时撺掇于各种险峰峭壁,她熟稔地穿过灌丛到了松别馆的窗棂边上,手上有些被细枝划破的小伤痕可也不太碍事。   可惜这窗棂有点高,饶是她伸长手跳上去也只能勉强够到,费了好长的时间才爬到上面,小腿蹬在空中晃悠着,挂在空中,脑袋耷拉在窗棂边上,手趴在窗台。   要是被将军发现估计会被骂的狗血淋头然后丢出去吧......   思及此,她扯了下嘴角。   可也敛容屏息,借着半掩的窗棂慢慢推开,压低吱呀声。   屋内浓重的药味和檀香瞬间扑鼻而来,入眼黑漆漆,皆是昏暗无光的陈设,只余一豆孤灯摇曳。   目光逡巡下,她注意到搭在床边的手。   微微眯着眼睛,却见沈淮宁倒在床边,不省人事。   “将军!”   许明奚一惊,心下一鼓作气,爬进了窗棂。   下到案台上差点被书绊倒,一路匆匆来到他身边,已然是面容苍白,气若游丝。   许明奚唤了他几声,他的瞳仁微动,意识陷入模糊,只听他哑声道:“父帅,对不起,我......”   话落,他偏头晕了过去,倒在许明奚怀里。   伴随着声声轻唤,仍是没有回应,只余残留在案台上的一豆孤灯,簌簌摇曳,微光掩映着桌上的花瓶,残花已逝,枯败落下。   ***   入夜,夜凉如水,星点子散在夜空中,饶有兴趣地逡巡在世间,只留一轮盈月肆无忌惮地溅洒着月光,及至松别馆窗棂。   忽地,风声簌簌,引得半掩的窗棂微微吱呀响。   床上的沈淮宁眉心微微紧着,嘴唇稍动。   不过一瞬,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   心口的刺痛悄然而逝,清明复回,神思清朗,不像以往般忍受刺骨之痛。   他不由得心下生疑,他一般毒发都会躺在地上醒来,怎么这次竟然在床上......   目光往下,他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入眼尽是银针耸立,里衣敞开,他的上半身几乎被扎得跟个刺猬似的。   “这......”   沈淮宁顿时愣住,余光一瞥,落入眼眸的却是毛绒绒的小脑袋。   伴随着绵密悠长的呼吸,小姑娘正趴睡在床边,小脸扑通扑通地泛红,鬓间的碎发缕在耳边。   一时间,沈淮宁愣在床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下涌上些许微妙的情绪,捉摸不透。   下意地,沈淮宁眸光微闪,抬手间竟是想替她捋顺着这缕青丝。   不料触及瞬间,小脑袋动了下,吓得他复又躺回去。   许明奚想是浅睡,听到些许异动清醒过来,忍不住揉了下眼睛,顿时眸光一亮。   “将军,你醒了!”   沈淮宁恹恹地应了声,“还不快把针拔了。”   “哦......好!”   许明奚连声应着,三下五除二地将银针拔去,眼神却还是没忍住往他身上瞥,紧致的线条顺着紧致肌肉而下,每一处都勾勒着鬼斧神工。   落到此处,她咽了下喉咙,连忙收回神色,装作无事发生。   “怎么?上次在天宁山村还没看够?”   奈何这一切都被沈淮宁看在眼里,在系好里衣衣带时,冷不丁地问出来。   “哪......哪有!”许明奚有些急了,又嘀咕着,好像有些怨怼,“上次天都黑了,哪里看得清楚......”   “那这次看清楚了?”   许明奚:......   借着烛光掩映,许明奚面容稍稍泛红,思索着赶紧扯开这个话题,连声问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觉着哪里疼?口渴吗?饿吗?要不要我去给您叫晚膳?”   “那么多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一个?”   沈淮宁幽幽说着,原本想起身,却发现下肢无力,仍未恢复过来,顿住的一瞬又躺了回去,未让她发现异样。   许明奚忍不住心下腹诽,看样子并未打算赶她出去,便试探问道:“那我去先给您倒杯茶?”   “不用。”沈淮宁挥了下手,冷声说着,“你现在可以走了。”   说罢,就转过身去。   许明奚一怔,凑近床边,小声道:“是不是,那晚的事,您生气了?”   “你想多了。”沈淮宁盖上被子,背对着她。   许明奚眉眼一挑,手心撑着下颔,圆咕噜的杏色珠子转了一圈。   忽然想起来杨碧桃同她说的,话本戏曲里那些男主人公大多都是口是心非,很多时候更是为了面子而闹别扭,是既不是,不是既是,所以不能让用寻常人的思路去看他们。   当时许明奚就问道:“那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杨碧桃立刻大笑,撸起袖子,像说书先生般捋着胡子,感慨道:“简单!继续缠着人家呀!春风化雨,总会有被磨软的一天,不过!明奚我告诉你,可别用在黎闻天这样狗眼看人低的臭书生身上,哼!那家伙恨不得化成暴雨滚滚去‘感化’人家......”   后面估计都是来絮叨黎闻天的不是......   缓过神来,许明奚似是恍然大悟,点了下头,似懂非懂。   “你在那里一个人叽里咕噜什么?还不快出去。”   沈淮宁拉回她的思绪,这悬着的颗心又紧张起来。   许明奚抠着手指,思索着平日杨碧桃会怎么做,说道:“将军,您别生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得,那晚真的是意外,我也没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您也别生五姑娘的气,以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絮絮叨叨地,宛如唐僧念经般,可温软的声音听上去也不讨人厌。   嘀咕了一盏茶的时间,许明奚探了下头,小声唤道:“将军?”   沉寂了一会儿,没有作答。   许明奚暗暗敛下眸子,不会是被她说睡着了吧......   思及此,她轻轻俯身,探着个脑袋到床栏,左右瞧着,又唤了一声:“叔叔?”   倏地,手腕一紧,未等她反应过来,天旋地转之下,她竟被拉到床榻上,玄影飘过,入眼却是滚动的喉结,几乎贴了上去。   抬眸之际,触及一双滚烫的眸子,凛然清冽的瞳水倒映着她茫然的面容,颤声唤道:“将军?”   软声细语,沉寂的古井忽然冒出几个小水泡。   沈淮宁躲过她的眸光,却掩盖不了微红的耳骨,如盛开的西府海棠,几近滴血。   沉声道:“那么多话说,不如今晚留下来,让你说个够?”   作者有话说:   留下来or没留下来~ 第29章 和好   今晚留下来!?   许明奚的脑袋嗡嗡直响, 却被他扣得双手动弹不得。   “不......将军,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番纠缠下,沈淮宁松开了她,她一骨碌起身, 捻好衣裳站好。   沈淮宁见她战战兢兢又怕他的模样, 心下竟是没由来的燥热烦闷, 说道:“不是说倒茶吗?还不快去。”   许明奚顿住, 小声嘀咕:“不是不用嘛......”   可一对上他审视目光, 又立刻识相地闭紧嘴巴, 一路小跑去舀了杯茶过来, 呈递给他,看似十分乖巧。   沈淮宁未及细想, 顺手接过茶杯。   不料触及之际,指尖轻轻触碰, 覆在她莹润的手背上,触觉温润, 酥麻撺掇。   瞬间,他一把夺过茶杯, 引得荡漾的茶水滴答四溅, 肆无忌惮。   随即气吞山河般饮下, 又丢回给她,躺了回去,还顺手拿了本杂录来看。   许明奚呆呆地愣在原地,这一顿猛如虎的操作着实让她一头雾水。   半晌, 微不可见地叹声响起, 问道:“怎么进来的?”   许明奚指着微开的窗棂, “那边, 爬进来的。”   沈淮宁扯了下嘴角,心下再清楚不过是袁青木放水干的。   随即道:“那还真有当细作的天赋。”   许明奚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可没有这么大本事.....”   说罢,衣料的摩挲突然响起,沈淮宁转了个身,与她对视。   微歪着头,许明奚不禁敛容屏气,的确是生得锋芒毕露的双眸,隐隐烛光掩映,却盖不住内里情绪的翻涌而出,   “将军,您的乌云好多。”下意识地,轻声说着。   “嗯?”沈淮宁微蹙着眉心。   “就是我阿娘说的。”许明奚坐在床边,“看病人前,须得望闻问切,首先就是这‘望’,您连睡觉的时候眉头也是皱成个川字,心思过重,就好像有片乌云一直顶在头上,所以,您如果不介意,可以与我同说,秉持着医德仁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倏地,啪嗒一声,扬手一挥,半开的书就敲到了许明奚的脑袋上。   手一松,书凌在她头上。   沈淮宁早就暗中调理着内息,下肢恢复了气力,一骨碌起身,走到楠木书柜前找着兵书,随口道:“你这小丫头又能知道些什么?”   许明奚将书拿下,不知其深意,笑道:“我知道的呀!我问了袁统领的,他同我说了很多有关将军您小时候的事,比如第一次喝醉酒了跑到山坡上唱军歌,最后被大将军给罚了五十军棍,还有在突厥边境有很多金发碧眼的舞女送您情笺,结果给您当柴火用......”   徐徐说着,宛如替他回想起那段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大漠时光。   手背的青筋隐隐微现,攥紧了书页。   “停!”沈淮宁一手扬起,鬓间的冷汗滴落到地上,“可以了,这些我都记得的,不用提醒我。”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思及此,他眼底泛过精光,暗骂道:“袁青木!”   许明奚倒吸口冷气,抱着书册,怎么感觉好像做错了什么......   末了,沈淮宁瞥了眼噤若寒蝉的她,唇角勾了下,“去拿颗药来。”   许明奚乖乖应着,到楠木柜上寻着,奈何沈淮宁倚在书柜上,正看着页好久没翻过的书页,瞄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怎么突然去问青木这些事?”   “找到了!”   许明奚找到暗格里的药,倒了杯水走过来,嘀咕着,“为什么突然去问......”   一路思索着,突然眸光一闪,想到了什么说道:“将军比我老十岁,当年您跟着您父亲去平定平康之乱时我也才刚出生,那我只能通过旁人去了解了。”   忽地,修长圆润的指尖触及药丸,一时没拿稳,竟咕噜咕噜地落到地上,滚至桌角。   沈淮宁睨了她一眼,“老十岁?”   “不是!”许明奚忽然觉着自己说错了什么,连摆着手,找补道:“不是外貌年纪上的,是那种历经浮沉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不动如山......”   许是耳濡目染杨碧桃的话术,如今情急之下竟也信手拈来。   最后话题急转直下,看了眼无人问津的药丸,“将军,这药......”   “哼!”沈淮宁冷笑一声,拂袖而过,“再拿多一颗来,那颗丢掉。”   许明奚一愣,这药肯定是为他身上这毒专门做的,“可是,将军!”   “让你丢掉就丢掉,怎么这么多话。”他无奈说着,又倒了颗药丸出来,和水吃掉,完全不给许明奚反驳的机会。   许明奚拾起药丸,眼眸顿时亮起。   这不就刚好可以拿去医馆化炼,知其成分。   她连忙将药丸用素帕收好,小心放在腰间。   这一幕被沈淮宁看在眼里,抿了口她煮的茶,长舒一气。   看来还是会犯老毛病,有关岐黄之事都会如此,一门心思地钻进这药草堆里......   不多时,窗外发出微微瓮声的响,看来是袁青木有事来报。   许明奚见状,便福了福身子,想要告退。   沈淮宁背对着她,剪烛落下,沉声道:   “以后你不想说的,可以不说,但不能骗我。”   许明奚顿悟,这是在说罚跪祠堂那晚的事,她温声应道:“是。”   “还有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不能自己一人,让人通报过来通报一声。”   许明奚微歪着头,“将军不生我的气了?”   沈淮宁手中剪烛的动作一顿,复又道:“本来就没有,是你自作多情。”   许明奚耸了下肩,也没多说什么,笑着试探道:“那我以后还能来松别馆给您送茶和花吗?”   “随你。”   沈淮宁幽幽说着,本想拂手让她离开,不料转头一看,门吱呀一声推开,这小姑娘已经小跑出了房门,就连步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然而不过一刻,“诶呀!”   扑通声响,听声音好像摔了一跤。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颇为无奈。   不料忽然眼刀刺向窗棂,捻着莲子糖一掷,窗棂大开。   又是扑通一声,袁青木摔进屋内,抚着屁股起身。   “将军,您也太狠了。”   “谁让你多话!”沈淮宁将书放回,接过他递来的信,打算以特殊的方式让白纸显字。   袁青木吐了下舌头,再清楚不过他说的是什么,可老实说一般人真耐不住许明奚请求,被一双圆咕隆咚的杏眼真诚凝视着,睫毛跟个扇子似的扇着,到最后就变成自己的不是了,心怀愧疚,更何况杨碧桃还在一旁威逼利诱......   思及此,他打开药瓶,单眼眯着看。   “将军,这估摸着一天一粒,这怎么会少了颗药?”   沈淮宁点起壶形灯,瞥了一眼复又立刻敛回神色,“不小心掉了一颗,扔了。”   “扔了!”袁青木一惊,“这要是被军医先生知道那不得气翻天,肯定又说‘年轻后生,暴殄天物,浪费我药’......”   絮絮叨叨地,模仿得惟妙惟肖。   沈淮宁不以为意,眼瞧着澄心纸上的字逐渐显现,不由得凝眉一紧。   “长公主一党的朝臣提出,要分化宫中禁军的精锐部队,将之前的御林军改为御林军,看来这女人早就按奈不住,连宫中防卫都想要插手了。”   袁青木将药瓶放回原位,颔首道:“是,今日穆大人在朝堂与众臣据理力争,此举意在不稳军中防卫,会让别人寻出破绽,可陛下到最后只说此事另行商讨,避而不谈。”   “这老皇帝和稀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如此,我们还不如将计就计,通知穆清远,两天后,老地方见。”   幽幽说着,沈淮宁将信点燃,眼睁睁地看着它会为灰烬,丢到炭火上。   袁青木颔首应着,时逢窗外的风声嗡嗡地吹,灰烬有些不听话地飘到梨花木案台上,直落玉瓷瓶上的黄香梅。   虚影渐过,不等他上前,沈淮宁一手抄起,放到床边的春凳上,离他的枕席也不过一尺长,能时常闻到这黄香梅的暗香。   待沈淮宁反应过来,却发现袁青木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眸光微闪,轻咳了几声,随意道:“放桌子上怕倒。”   “属下知道......”袁青木心下了然地笑着,故意拉长尾音。   沈淮宁气得不打一处来,沉声问道:“她现在除了钻进书堆里研究,还在寻医馆?”   袁青木点了下头,可也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将军明知此事却没有任何作为,如果是他就包下全上京最旺的御街铺子来给夫人,让大家都去那看病!   思及此,还觉着甚是有理。   奈何沈淮宁敛下眸子,烛火溅洒在他半边的玄裳上,稀稀落落地打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复又拱手道:“将军放心,兰青已经在贴身护着了,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淮宁缓了口气,抬手轻抚着细软的花瓣,低眉而下,眼皮却微微颤着,回想刚刚那番谈话,看向袁青木,问道:   “我看上去,年纪很大吗?”   袁青木忽地后背一凉,“啊......” 第30章 诅咒   这两日, 许明奚窝在厢房里研究着这颗药丸,借着查阅典籍,大概所用药草能看得出来,每一样都是有价无市的奇珍, 可有些用量过小偏细碎的没有专业工具的话真的难以捉摸, 更何况这独有的冰窖储药之法也是少有人能想得出来。   许明奚摩挲着下巴, 这制药的习惯怎么那么眼熟?   不多时, 杨碧桃已然准备好出门的东西, 可她老是在门外左顾右盼, 一脸狐疑。   许明奚问道:“你怎么了?”   杨碧桃合上门, 摇摇头道:“明奚,我怎么觉着最近总是有人在偷看我们, 还跟在身后。”   “怎么可能!想必是你看错了吧?”许明奚一笑,整理好这几天的笔记, 还有些钱两,这次正好也能去先前看过的旧城巷子那边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   杨碧桃冥思苦想, 嘀咕道:“真的吗?有次我起夜就看到了黑影在屋顶闪过,就咻的一下没了......”   绘声绘色地说着, 许明奚准备好日常煮的茶和花, 就打算去趟松别馆。   多日熟练地煮茶点茶, 看茶沫云脚已颇有上京世家的模样,有时府里的老嬷嬷也会夸赞一番。   昨日已提过今日会出去一趟,他也没有多问,只是让早点回来, 待今日一去, 发现他还未醒来, 也没有多叨扰, 在托盘上放了张片纸,告知他今日要去的地方,一并交给守卫的死士,拜托转达。   等她们出到沈府大门,走向长街,杨碧桃还说今日要买些豆腐来做文思豆腐给她吃,许明奚自是朗声应着,只是她们不知,侧门门缝边上,正有两缕目光暗暗盯着他们。   沈善则腿脚轻微烧伤,被缠上厚厚的绷带,一见许明奚这般春意快活的模样,他就怒火中烧,一拳打到石墙上又痛的直嗦冷气,吊梢眼几乎要挤到一块去。   秦懿徳露出一丝鄙夷,搓着从沈老夫人那拿来的佛珠,眸光放寒,“则哥儿,你怕什么,这既然在自己家里不行,外面还不是你的天下,不过四婶婆倒是佩服你,敢跟那沈淮宁作对!”   “切!我就看不惯他那副从小到大气比天高还看不起我们本家的样子,他要被我踩在脚下,他的女人也要!”   说罢,沈善则拢了下身上的斗篷,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目光落在这佛珠上,狡黠一笑,“婶婆才比我大胆吧!侄孙先在这恭祝婶婆心想事成了,到时可别忘了侄孙啊!”   秦懿徳唇角微扬,眼刀剜向逐渐消失在人中的许明奚,紧揪着手帕。   回想那晚,沈淮宁的出现害得她的计划差点全盘落空,还害得她的殊彤......   思及此,她咬牙道:“哼!好说。”   ***   长街繁华,热闹嘈杂,熹微的日头溅洒在来往匆匆的行人,却抵不过草把子小贩的朗朗吆喝声,陷于移步换景中。   许明奚翻着竹纸书页,看上去忧思重重,上面皆是安西巷闲置的店面绘制和基本信息,刚刚去逛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要不就是没有足够大的后院或隔层来放药草柜筒,要不就是地处巷口店面太贵,而且周遭多是瓦舍戏院,不适合来开药铺。   思及此,她长叹一声,此事急不得,也没有这么容易。   转眸看去,许明奚发现杨碧桃时不时地往后看,一脸鬼祟不得解的样子。   “怎么了?老是往后看?”   杨碧桃用手圈着辫子,疑惑道:“我还是觉着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不会是沈家的那个混账少爷吧!”   杨碧桃自小的警惕性就很高,儿时附近的山村就经常出现牙婆子来拐卖些落单的小孩,她曾因贪玩差点被拐走,最后还是凭借着自己泼辣撕扯将那婆子束手就擒带到镇上的衙门,自那之后她时常盯住身后之人,也在上山时警惕山里的野兽。   一说这事,许明奚杏眼稍愣,捏紧了素帕往后退一步。   “不会吧!这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多人,而且我们等会去玩药铺买些做药囊的药草就回去了。”   “罢了罢了,应该是我想多才对,上次是他侥幸,这次他要是再敢做些龌龊事管他是谁定当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杨碧桃挥着手回身,挽起袖子势必要大干一场,可目光落到她腰间随身系着的药囊,倒是有些奇怪,问道:“我还以为凭你的性子,松别馆那位你也应该会给才对,没想到......”   许明奚拎起自己的药囊端详一下,“这不过是用麻布做的粗糙玩意,将军应该看不上吧!”   而且她偷偷瞧过沈淮宁贴身的东西,令牌、玉佩、鱼符、锦囊,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肯定不会在意这小小的药囊吧......   思量无多,二人行至后街,多是主街的酒楼茶馆后巷,来往稀稀落落的多是挑小路近道走的行人。   许明奚仍拎着药囊在眼前晃悠,思索杨碧桃刚刚的一番话。   不多时,前面虚影渐过,似有人踏着小水坑匆匆而来。   许明奚额间一撞,似乎撞到个体型娇小的男子,连忙往后退几步。   杨碧桃扶着她,却见这男子行色匆匆地离去,她顿觉不妙,垂眸而下,发现许明奚腰间的钱袋居然不见了,拔腿冲上去。   “你这小贼!居然敢大白天就来偷钱!给我站住!”   “碧桃!”许明奚仓促跟上,可没想到才走几步,这小贼刚想上桥面台阶,就被拐角处突如其来的一脚踹下去,咕噜滚到地上,还碎了几颗牙,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块去。   许明奚微惊,就见拐角处一位穿着窄袖玄裳女子持剑走来,面容清秀且沉肃,发冠束着马尾,干净利落,眉如柳叶,又见几分温婉,与周身萦绕的肃杀颇有违和感。   小贼被眼前之人的气场震住,来不及捡起钱袋,只想赶紧逃命。   不料一转身,只听拳头咯噔响起,杨碧桃捏着拳头,笑道:“好啊的!你这小贼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偷钱!”   话落,二话不说地冲上去教训一顿,惨叫连连划破天际,引得茶楼酒馆的客人都往外探头瞧着,直到京畿巡防营的人来到才将这人带走,送到京兆府去。   见他被拉走,杨碧桃仍不忘操着口乡音啐了几句骂声。   待人散去,只见当时从拐角处出来的女子径直走向许明奚,面色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冰山沉肃,不知她要干嘛。   “诶诶诶!”杨碧桃吓得跑过去护在跟前,“你是谁!你要干嘛!这巡防营的人还没走呢!”   女子柳眉微动,目光打量着许明奚,看样子没受什么伤,随即持剑颔首道:“夫人,属下名唤兰青,是将军派来的。”   许明奚眸光一怔,“是将军?”   杨碧桃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身板挺直,吐息平缓,看上去的确是浸润军营多年,训练有素之人,突然转念一想,那袁青木怎么就这么吊儿郎当的......   杨碧桃仍心有疑虑,“等等!还是不对劲,你要是那个混账少爷派来的该怎么办?”   兰青依旧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鸡翅木而制,以雕花纹刻成沈字。   许明奚拍了下她的手,小声道:“不得无礼。”   她才悻悻地放下。   “这我认得,是将军随身带的令牌,有劳你了,兰青姑娘。”   许明奚将令牌给回,抬眸间第一次近看她的面容,不似上京深闺养出来如同嫩豆腐般的皮肤,反而风沙久经,皮肤粗糙有些干裂,还有些细小的伤口,可也遮掩不了清秀的五官底子。   落到此处,她的目光落下,似是注意到什么,从袖袋中取出小木盒,拉着她的手过来。   此举似是有些突然,兰青下意识地手一缩。   许明奚见状,就直接将这小木盒交到她的手心,柔声道:“最近冬日冷还干燥,你们时常不注意,容易长冻疮,这个是当归和陈醋做的药膏,用这个早晚擦一次会好很多,袁统领还老是问我要呢!”   兰青似乎有些呆滞在原地,沉沉应了声,将其握在掌心。   杨碧桃无奈地耸了下肩,她这爱给药的毛病又犯了,虽然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常用药,可这小数怕长计,难怪母女两个这么多年都拮据着......   思及此,只见许明奚又忍不住微歪着头,偷瞄着兰青,引得兰青有些无措,匆匆拱手行礼便告退了,并告知会在暗中跟着她们。   未等许明奚应声,她就匆匆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廊檐中。   杨碧桃揉了下额角,“你不会又在偷看人家的骨相吧!”   她一直有这毛病,若是遇到骨相好的,就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可是......”许明奚挠了下头,颇有点不好意思,“可兰青是我第一次见的,标准柳叶眼,真如书中所说,半含秋水,而且骨相极好。”   杨碧桃长叹一息,拉着她走,“你这从小到大都在村子里,见到的人也就那么些,这次到上京难不成都要看个遍,不过我倒想问问,你见的人里面,谁的骨相最好。”   “将军的吧!我之前已经和他说过此事,他即使变成一具骸骨我也肯定认得出来。”   “嗯......”杨碧桃一时语塞,“他居然没把你怎样也真是奇了!”   长街尽头,两个亮丽鲜活的身影走在青石小路上,直奔前面不远的药铺。   于她们背后屋檐的上,兰青从脊兽后走出,目光停留在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   随即将小木盒收好,紧跟着上去。   及至晌午,许明奚向老堂医请教了许多关于突厥蛊毒之事,奈何他长久居于上京,多究于瘟疫顽疾,对于这方面也是知之甚少,可他还说当年太医署有太医专门研究突厥蛊毒并编纂成册,藏于太医署中,旁的也无从得知。   许明奚只好就此谢过,化炼药丸还需要些时间,她就干脆和杨碧桃吃点东西,也顺便采买些平日要用的。   一开始她想让兰青一起去吃点,可长街来往多是上京的平民百姓,兰青又不苟言笑,周身凛然着肃杀,有些妇人和小孩就投来些异样的目光,远远躲开,她便请命退避在暗中,消失在人群中。   许明奚不由得眉心微蹙,“要是饿了怎么办?”   “这个......他们应该会随身带点吃的吧!袁青木不就是,最喜欢带林香阁的点心......”   杨碧桃接话,大口咬着在摊贩上买的肉包,多汁鲜甜,散着袅袅热气,引人垂涎,又拿了几个塞给她,说道:“快吃吧!这可是五姑娘偷偷告诉我的,全上京最好吃的包子就在这里,待会我带几个回去馋死袁青木。”   许明奚笑了下,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着,眉间忧思并未消散,眸光落在怀中的肉包子,似打定了主意。   香甜的气息萦绕在空中,引得路边的小孩都拉着父母过来缠着要,店家大汉眉开眼笑地吆喝着,好生热闹。   许明奚观望着四周,眼看着到处张灯结彩,官府撒盐扫雪,皆在为迎接新年做准备,繁华迷人眼,心里滋生出一股暖意。   她接过杨碧桃的热茶,双手握着借此取暖,稍稍抿一口,温润沁入心脾。   却在袅袅茶烟中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与来往欢声笑语的行人格格不入,并未进到这主街来,而是直接进到甬.道小巷去。   “四婶婶?她怎么会在此处?”   杨碧桃坐在石墩上晃悠着腿,注意到她的异样,一跃而下,问道:   “怎么了?一副见鬼的样子。”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回想过去疑点种种,敬茶之时所察觉的异样味道,在祠堂罚跪之时沈静嘉所说......   心下总是不安,笃定了意思。   “我们跟上去看看。”   说罢,上前穿过人群。   “明奚!”杨碧桃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远处的兰青注意到两人的异样,觉着有些不对劲,也跟着上去。   行至小巷窄街,稀稀落落地少了许多行人,看她们那样好像是在跟着什么人。   她本打算上去问发生何事,不料刚迈出一步。   周遭隐隐疾风而过,廊檐下的铃铎被震得簌簌作响,   兰青凝眉一紧,眸光骤寒,瞬间握着剑柄,侧身往后一退。   伴随着银镖虚影渐过,她旋身抽剑而出,挽剑花而过,金光火石之间,苦无镖擦至剑锋,她借力及至砖瓦之上,落地站稳。   待定神一看,三人自四周撺掇而出,身着常服,脸带蒙面。   兰青持着剑锋而下,剑影划过不速之客的面容,这身手她再熟悉不过,问道:“长公主的人?”   话落,三人默不作声,持剑相向。   眼瞧着她们越走越远,兰青持剑锋一指,冷声道:“滚开!”   这厢许明奚二人已经跟着秦懿徳走到御街后巷,见她时常往后看,她们也跟的稍远,躲在月洞门后,可周围街巷商铺也有点熟悉。   杨碧桃:“这不就是我们上次出来经过的街巷吗?这后面就是上京大名鼎鼎的春意园。”   许明奚应着,回身寻着兰青的踪影,却不见她人。   “明奚,快看,她进去了。”   杨碧桃拍着她,就见秦懿徳进到一处店面。   待她们走近一看,发现是间佛堂,沉香古木牌匾以梵文雕刻,堂内金佛坐立,长信灯经久不衰,时有来往香客祈福念经,传来轻敲木鱼声,古朴清幽。   二人本想跟着进去,守门的小僧颔首道:“二位施主,此处是给上京在此供奉亲友牌位之人祭祀礼拜,其余还是不要打扰亡魂安宁才好。”   许明奚欲言又止,稍显难色,可杨碧桃似乎发现了什么,匆匆拉着她到后街去,可经由旁边成衣铺的小门偷溜到这佛堂的后院去。   不料行至后院阁楼,就见秦懿徳和一位花白年老的老僧沿着台阶上去,吓得她们躲在大水缸后面,只留一缕眸光偷偷瞧着,这老僧身穿金纹玄袍袈裟,须眉略长,青影眼尾微微扬起,不似出家人那般沉肃凛然。   杨碧桃摩挲着下巴,信誓旦旦道:“嗯......这老头一看就像话本子里说的,看上去不像好人......”   许明奚闻了下,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沉香却夹杂着一丝怪异,和之前在沈家闻到的如出一辙,她心下一沉,猫着腰跟上去。   “快点,我们跟上去。”   “明奚!”   二人跟做贼似的上到阁楼,一步一行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点声响,奈何这后院的阁楼昏暗无光,不见人影,时有冷风嗡嗡声响,愈加瘆人生寒。   伴随着吱呀一声,秦懿徳和老僧进到一处厢房,两个身影蹲在门外,扶门观望着。   许明奚轻轻推开一丝门缝,朝里眯着眼睛看。   不料打眼一看,眼前所见,顿时让她遍体生寒。   排列在层层案台之上,竟是如她在祠堂所见一般,皆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其中不乏已故的沈老侯爷、沈大将军、还有大房二房两位大叔叔及其正妻......   可这些牌位却不像祠堂那般沉净无尘,都染上浓稠的赤色液体,写着奇怪的符文。   甚至还有,活人的牌位。   沈老夫人,沈淮宁,就连秦懿徳的丈夫,四房四叔叔也有,可数着牌位,似乎少了二房二叔叔的......   杨碧桃打了个哈欠,真不知许明奚突然要跟来做什么,本想凑上去也想看看,不料脖颈一凉,口鼻立刻被人用麻布捂住,迷香渗入,立刻晕了过去,被悄悄拉走。   许明奚看得专注,并未注意身后的异动,凝眉看着,就见这老僧在案台前扬手一挥,长信灯顿灭,凛冽血渍再度自牌位裂缝流出,妖冶可怖,似在做着什么法事下咒。   不多时,秦懿徳双手合十,将佛珠丢入一滩黑漆漆的死水浸泡,泛着小泡,腥臭的味道愈加浓郁,时有反梁上的蜘蛛丝结网射入。   许明奚恍然大悟,难怪这味道熟悉,这是天仓蜘蛛的毒液而制的死水潭,毒液本身无色无味,可毒蛛身上自带一股腥臭难耐的味道,若是以毒液浸泡什物,就会沾染上毒素,成为无形中的杀人利器。   可是......   许明奚心下生疑,这是突厥蛊毒的一种,先前也是因为有路过村子的胡商中了此毒,和怀南娘子一同医治才会知道,可现在居然出现上京,还在这明晃晃的御街佛堂上!   还有秦懿徳的目的,想来也知是以佛珠来对付沈老夫人......   倏地,身后吱呀声响起,冷风侵入,拂过她温凉的脖颈。   猛地回头一看,却是一张狰狞可怖,瞳孔突出的面容,散发着浓浓的麝香酒气,合欢散萦绕在空中。   他咧嘴一笑,稍稍俯身蹲下,温声道:“三婶婶,你怎么在这里?是来寻善则的吗?”   作者有话说:   埋伏笔的一章,周末两天万更。 第31章 情药   刺裂叮当声响, 青玉瓷杯瞬间四分五裂。   茶水四溅,鸡翅木桌溅上墨花,氤氲着浓郁的茶香。   沈淮宁寻着手边的茶水,不料一时晃了神, 推翻了茶盏, 随手拢了下脖颈的单衣, 不知为何, 今日竟多了几分冷意。   穆清远唤人来清理, 又给他倒了杯茶, 说道:“怎么这幅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用担心我, 禁军分化的事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的,哪有我这‘诸葛清远’解决不了的事。”   上京郊外, 山谷环绕,四方廊厅, 锦帘挡去了几分寒风。   焉焉的几株红梅耷拉着脑袋,盛着几分细雪, 化成雪水滴滴答答地坠落。   沈淮宁抿了口茶,瞥了他一眼,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你恐怕真得辞官还乡,给你那些红颜知己写曲子好了。”   桃花眼微怔,哗啦一声,穆清远的折扇展开, 不禁感慨道:   “啧啧啧!还真是够狠的, 不过你怎么不带你家的小姑娘过来, 这院里的红梅都是我亲自种的, 现在开得正好,经常有姑娘小孩过来玩,看他们都在打雪仗,多好玩,等一下我就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姑娘......”   一如既往地摇扇朗笑,毫不掩饰自己这爱拈花惹草的毛病。   可一对上沈淮宁沉肃的眸子,他敛笑而过,收起折扇,无奈道:“罢了!你真是无趣,这小姑娘天天跟你待在一块岂不闷死。”   “你想多了。”沈淮宁抿了口茶,“她可忙着,每天就钻进一堆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便宜旧书,和我娘一样,写些尽让人看不懂的药方子,今天还要去逛街市,打算开间医馆......”   可这些,她通通都没跟他提及。   沈淮宁说着,依旧是面色不平不淡。   可穆清远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以扇面遮脸,怎么感觉这语气中竟还多了几分怨怼......   沈淮宁握着茶杯的手重了几分,奈何伴随着廊檐的青铃作响,他捕捉了一丝渐行渐远的鸣叫,转眸看去,长羽展开,朱瞳微瞪,海东青直直地张开翅膀落到廊厅下。   这是兰青的海东青?   不多时,急声步步而来,袁青木颔首道:“穆大人,颜烟姑娘传人来报,春意园出事了。”   说着,他复又朝沈淮宁说道:“是有关夫人的。”   ***   春意园,与御街外的和煦热闹喧嚣不同,此处壶形灯长明,丝竹悦耳不停,昼夜不分,来往皆是推杯换盏,沉浸在温柔乡的呢喃轻问。   亭台楼阁间,时不时响起娇媚的招呼声,妆容艳丽,衣着繁复,勾起人那么点小心思。   于楼阁台阶上,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大汉抱着许明奚上楼,怀中昏迷的她却觉着全身酸软无力,心下隐隐涌着燥热,满目皆是纸醉金迷,乱花迷人眼,浓郁的香粉几乎害人心智,隐隐听到恶心的挑逗厉声。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推,蒙在头上的头纱落下,半张脸露在外面,却被侍卫一只手又给按了回去,她也终是脱了力,不得动弹。   奈何不远处歌舞齐奏的厢房,一位身着青云白鹤长袍,腰佩金鱼袋的男子却在转眸瞧见这一幕,只此一眼,心下竟晃了下神。   奚儿怎么会在这里?   “诶呀!黎大人,你不会是快要成婚了就来喝闷酒吧!不如我陪你喝。”   “我也要,我也要!”   在旁的莺莺燕燕争相斟酒,黎闻天嘴角微扬,凤眼眼尾挑起,满含柔情。   随即亲昵地抚着姑娘们的下颔,温声道:“那今天你们可要好好伺候本官,以后成婚了可没那么容易来陪你们完了。”   说罢,但浮一大白,一杯酒下肚,讷讷地看向这眼前的歌舞笙箫。   怎么可能是奚儿,她现在应该在天宁山村里,又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侍卫大汉将许明奚带到最偏远的一处厢房,而后合门而去。   烛泪堆叠,贵妃榻上软罗可做层层雪浪。   许明奚半张红润的小脸埋在枕席处,鸦羽睫毛不停地颤抖,眉毛皱成一团,唇若朱砂,面似彩霞,青丝缠绕下如被蜘蛛丝网缠绵,凌乱满榻,衣衫微敞。   “嗯唔......”   娇软的闷哼响起,身下燥热愈发难耐。   屋内点了合欢散,效用甚重,眼泪湿湿嗒嗒地落在软塌如墨花般晕染。   许明奚用银针刺向穴道,让自己变得清醒过来,这才稍稍存了力,撑起身子,不料脚下一软又滚到床下。   她得赶紧逃出去,将在今日所见之事告知沈淮宁......   倏地,木门大开,吓得她的心几乎漏掉一拍。   转身看去,沈善则推门而入,吊梢眉岔开,三角眼倒着,满脸血气充盈,脖颈吻痕覆上,眼底尽是恶浊的欲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许明奚。   合门掩去,许明奚吓得往角落去躲,抱膝缩成一团。   “沈善则,你别过来!”   弱得跟猫儿的声音丝毫对他构不成威胁。   沈善则咧嘴一笑,踱步到桌边,极尽享受地闻着这散发出来的合欢香。   “婶婶在这叫也是没有用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如果不是佛堂不方便,早就在那办了你,现在这地方不就更合适来调情嘛!”   不多时,隔壁传来咚咚声,丝丝密密的娇.喘随风而来,吹散许明奚额间的冷汗。   “郎君再快点!这磨人的功夫快受不了了,嗯唔......”   “好,都给你,今天本大爷就让你尽兴个够!”   男女此起彼伏的声音原封不动地传入,许明奚又羞又臊地攥着衣襟,满脸惊恐失色,蜷缩在一角颤着,却仍抑制不住发出闷哼。   沈善则步步走近,年少的面容却染着几分血气,“婶婶怕什么,侄儿会好好对你的!就跟他们一样,会让你尽兴的!”   “不要!走开!”   许明奚逼退到壁柜后,随手拿起什么向他砸去,玉瓷尽碎,碎片划伤沈善则脸颊,鲜血展露,他眸中顿时凶光隐现,恶狠狠瞪着这倔强的小姑娘。   “好啊!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本少爷就让你知道违抗我的下场!”   沈善则腹下一阵燥热涌上,想来是这情药起了作用,眼底精芒欲望愈加掩藏不住,冲上去想要拉着她拖过来,任由她拳打脚踢,撕心裂肺地哭喊。   不料刚拖走几寸,手腕和胸中突感一阵刺痛,随时而来就是许明奚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啊啊啊啊呀!你!你这是对本少爷做了什么!”   沈善则艰难爬起,捂着胸口大骂,半边身子几乎麻痹动弹不得,发现自己身上都被刺了银针。   却见许明奚像只受惊的小兽,满脸惊恐,拿起地上的碎瓷片指向他,浑身却是止不住的颤,说道:“沈善则,今日就算是和你同归于尽,我也绝不会屈服于你。”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面对许明奚的威胁他竟仰天大笑,转瞬阴寒涌现,“好啊!看起来柔柔弱弱,专会勾引人的贱□□,没想到倒是个刚烈性子,越是这样,征服起来才越有快感。”   说罢,他竟拔下几根银针,拖着麻痹的腿跳去,这半人不鬼的样子吓得许明奚逃跑中随手拿瓷杯、烛台丢过去,一一砸碎到他脸上。   “快开门快开门!”许明奚拖着酸软的身子跑去门边,不料这早被锁上了花旗锁,拍门呼救,也早就湮灭在屋外的丝竹悦耳中,她心下一横,拼命用散落在地的烛台砸锁,几乎要将门撞开之际,忽然见窗影上黑头攒动,回头一看,瞳孔骤缩。   沈善则被砸的额头鲜血不断流下,愈加狰狞可怖,发出淫邪的笑声,发疯地朝她跑去,欲拽她的手。   忽地,窗棂大开,沈善则转眸一看,银光烁烁间,顿时血肉横飞,溅洒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沈善则瘫坐在地上,满目血腥,咕噜咕噜地,拽着许明奚的手自手腕分离,掉落到地上,手指微微颤着。   须臾,窗棂四裂飞溅,几个玄裳的身影鱼贯而入,其中的兰青翻身将沈善则一脚踢到墙面上,紧紧按倒在地上,又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引得屋外的老鸨狂拍着门,询问何事。   沈淮宁自廊檐一跃而上,瞧见昏死在角落的许明奚,立刻脱下斗篷将她裹住抱起,仔细一看,她脖颈脸上都是自己用指甲抓得血痕,眸间愈寒。   “将军!”袁青木去查看了沈善则的情况,“他晕过去了。”   沈淮宁眼刀剜向他,极力压制着眼底涌上的杀意,沉声道:“这里交给你们,将他带回去,也绝对不能让春意园的人知道他们今日出现在此处。”   说罢,就带着许明奚离去,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廊檐下。   袁青木一改平日,面色沉肃地看向昏在地上的沈善则,虽多有不愿,可还是撕扯出碎布,干净利落地替他包好伤口,以免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可待他定晴一看,却发现兰青手臂背上亦有几条血痕,沉声道:“你受伤了?”   兰青瞥了一眼,无谓道:“小伤,此事稍后再说,与长公主有关,我将这家伙带回去,你先去解决这春意园的人,对了,还有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侍女也不见了,要尽快找回。”   袁青木微惊,思索一番也觉着这样较妥当,便匆匆而去。   他走后,兰青擦拭着身上的血渍,大多是沈善则沾染而来,眉心微蹙间,鄙夷甚重,察觉到空中浓重的合欢香,一掌凌空将香炉打翻,暗骂道:“混账!”   ***   入夜时分,沈淮宁带着许明奚疾步行于廊檐中,引得长街上的小孩不由得擦了下眼睛,喊道:“阿娘,我看到有人会飞诶!”   奈何妇人一看,早已没了踪影,连忙拉着小孩走。   倏地,怀中人隐忍的闷哼响起,皆在极力压下喉咙漏出来的娇声。   “将军......”短短二字,孱弱得打着颤。   他凝眉一紧,目光落到她微敞的衣裳上,红晕未褪,细腻的肩胛似是染上一抹淡淡的胭脂,掩着透粉的脖颈,伴随着娇媚的低喘,无不在撕扯着他的心。   “你不会是!”   沈淮宁顿时反应过来,他击溃突厥大军,拿下王军军营之后,发现他们营内竟有胡姬做营妓,时常让她们奏乐歌舞,供将士玩乐,其中北朝缴获的什物中,就有他们特有的合欢散,用作房事欢爱寻乐,每每如此,他都会下令让人烧掉这些恶心的玩意。   他一咬牙,目眦欲裂,沈善则这家伙......   “许明奚,回去再跟你算。”   丢下这句话,他将斗篷愈加紧地裹住,加快了速度,不过一炷香时间,他就从松别馆回到了沈府,到前苑去。   侍女一见他在轮椅上抱着许明奚,顿时懵了,愣在原地无措。   沈淮宁:“快去!拿浴桶过来,倒上冰块,再拿身衣裳,立刻送过来。”   侍女一怔,这大冬天的怎么突然......   “还愣着干嘛!快去!”   厉声响起,侍女才应声下去,跌跌撞撞地跑去准备。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侍女准备好一切,不料未等她们反应过来,沈淮宁竟立刻把人放到浴桶里,惊得她们失言。   “将军!这大冬天的怎么可以!”   “都出去!”   沈淮宁眸光一瞪,如同嬷嬷来送药监视般,吓得她们噤若寒蝉。   不过一刻,大门被摔得紧闭,她们都被挡在外面。   窗棂露出些微缝隙,引得细风透入,嗡嗡声响,其中夹杂着娇声的低吟,极力隐忍压制。   许明奚紧攥着浴桶边沿,借由寒冰来降下身下这团燥热的火气,奈何合欢散和合欢香齐下,药性猛烈,她扎了好几针亦是不见初效,生理性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血色透红燃尽面容,几乎将嘴唇咬破出血。   沈淮宁握紧了轮椅扶手,眸光微闪间,耳骨染上海棠的鲜红。   随即看向这月光撒下的影子,极力隔去渗入空中的声音,思索之下,他沉声道:“我去让他们叫大夫。”   “等等!别!”许明奚颤声应着,“如果大夫知道了,传了出去,此事定当会对沈家门楣名声影响不好,我忍忍药效就过去了,不打紧的。”   沈淮宁一怔,沈家的门楣名声......   而后,又听娇弱的柔声说道:“将军,您先出去吧!”   他愣了一下。   软声复又响起:“求您了,先出去吧!”   许明奚背过身去,血色凝在面容,这副样子在他面前已是羞愧不已,心底涌上酸涩委屈,更是无止境的懊悔自责,复杂的情绪和身体的难耐交织轮番折磨着她,呻.吟低泣,压抑着喘.息,愈加□□暧昧。   沈淮宁没有做声,松开早已划破成痕的轮椅扶手,推门而出,只余许明奚一人在屋内,她心下一横,憋气将整个人泡在水中,借此清醒。   屋外,沈淮宁望着眼前这白雪覆盖的黄香梅林,于的寒风中簌簌摇曳,沉寂许久。   廊檐下候着的侍女见他这般要杀人的样子,都不敢上前询问,只敢远远看着。   末了,沈淮宁唤道:“去叫大夫来,要女大夫,要快!”   侍女应声,连忙下去。   不多时,袁青木匆匆赶回,颔首道:“将军,都处理好了,我们也带小少爷回来了,可是......可是沈老夫人也过来了。”   沈淮宁扯了下嘴角,透着股阴寒。   “让他们等着。”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 第32章 决裂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屋内的声音渐止渐息。   沈淮宁回神,行至门前,刚想推门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止住了手里的动作, 转而用手背扣了下门。   没有回应, 又扣了一下。   “许明奚!”   他唤了一声, 仍没有回应   吱呀一声, 沈淮宁推门而入, 却见许明奚倚在浴桶边上, 面容苍白无血色, 不省人事,愣是没点生气, 如一尾游鱼瘫在岸边,奄奄一息。   沈淮宁以手探着她脖颈上的脉搏, 想来药效已经过去,她累得晕过去了。   转眸一看, 手上皆是刺下的银针,倒是心狠毫不犹豫。   他暗骂一声, 将她从浴桶中抱起, 稀稀落落地, 水花四溅满地,滴滴答答地染成墨花,一路到床榻上。   不多时,床铃作响,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侍女连忙应声过来, 只见兰青拉着个妇人匆匆赶来, 妇人一中衣外披斗篷,头发微乱,发簪拆掉一半,可见是准备就寝就被拉过来了。   妇人的八字眉几乎飞起,大口喘着气,“诶唷!我滴个奶奶!你们就算有钱人家也不能这么强抢良民来看病吧!累死个娘勒......”   兰青依旧面不改色,拱手道:“将军,人到了。”   话落,大家一看床榻上的许明奚,顿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沈淮宁不多做解释,“你们去多备些炭火和拿热水来,给她换身衣裳,旁的......”   说着,他看向这颇有些不靠谱的妇人,淡声道:“就有劳大夫了。”   待女大夫看清沉浸在阴影下的沈淮宁,不由得倒吸口冷气,立刻收敛了刚刚嚣张模样,颤声颔首着。   吩咐下去,兰青和沈淮宁二人先行出去。   兰青注意到沈淮宁身上已湿了大半,低眉说道:“将军,今日之失,是属下之过。”   沈淮宁再清楚不过,她一向办事比袁青木稳妥,再看她身上受的伤,定然是事出有因,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长公主派来的人,把我截在半路。”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话。   沈淮宁摩挲着指腹,显而易见这长公主是针对他有备而来,知晓这沈府内院所发生何事,而此举也必定搅得沈家内宅不得安宁......   思及此,他眸光沉沉,回道:“下去领罚。”   “是。”兰青颔首应着。   话落,却见袁青木自廊檐跃下,气息稍乱,眉间染上一丝无奈,说道:“将军,实在压不住了,弟兄们又怕伤了府中人。”   “无妨,我这就去。”   沈淮宁心下了然,转着轮椅碾过细雪,不过一刻,他转眸看了眼紧闭的梨花门,随即敛过神来,说了声“走吧”,就沿着照水长廊而去。   兰青站在原地,讷讷地看向这门檐,时有烛火摇曳,人影窜动,传来几句轻喃,亦有热水铜盆接连送进去。   她垂眸而下,倚在石墙上,静静地守在这里。   前厅暮尘斋,声声尖厉的嘶喊划破天际。   沈善则被两个死士紧紧按住在地上,满头血污,手上血渍滴滴溅洒在碎裂的青石砖缝隙上,染成朵朵妖冶的血花,其中夹杂着一丝黏腻的血腥。   这合欢散经突厥改良后药性猛烈,若是不找人泄火解毒,恐怕急火攻心,面上血色,如此愈加的肆无忌惮。   “沈淮宁!你有本事滚出来,胆敢将老子的手砍掉就不怕被碎尸万段,你个庶子之子,还是下贱商户生的,有娘生没娘养,也敢这样对我这继任侯爵的嫡长子,活该你如今变成个残废,你有本事就别躲着,给我滚出来......”   尖声厉语,几乎撕心裂肺,血丝顿时充盈眼眶,浑浊的瞳水伴随着血泪落下,如四面楚歌的野兽垂死挣扎。   末了,他趴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哀鸣渐起。   “能骂那么久,也算是你的本事。”   幽幽说着,尽是嘲讽。   沈善则一怔,吊梢眼微微眯着,隐隐听到窸窣的轮椅碾过细雪声音,抬眸一看,玄裳鹿皮靴入眼,对上的竟是那双沉寂肃杀的眸子。   “你!”   沈善则瞳孔骤缩,吓得往后爬几步,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热血骤凉,恐惧丝丝密密地渗透进骨血里。   “沈淮宁,你想干什么......”   沈淮宁走近,带着的几分打量,不由得微眯着眼,发现他身上的银针,轻捻着将其拔出,心有所想。   “他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袁青木道:“回将军,我们赶到时就这样了,应该......应该是夫人,而且房里的锁也被敲坏了。”   沈淮宁眸中渐暗,难怪手上那么多伤,看来没有他们小姑娘也能逃出......   思及此,他心下涌上一阵烦闷,轻捻着银针,掌心运力,一击将其又扎回沈善则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疼死了!沈淮宁!”沈善则发疯似的蠕动,身后的死士得令松开他,他一人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如今多是如孩子般后怕,“我警告你,我可是嫡长子,不就是一个伯府的官家女,你至于......”   “沈善则!”沈淮宁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你想死吗?”   说罢,手轻轻一挥,袁青木呈上个托盘,都是瓶瓶罐罐的药。   沈善则一看,差点晕过去。   沈淮宁走近,掐着他的下颔逼他正视,冷声道:“这都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既然那么喜欢,就全都吃了它吧!”   “不要!那么多会死的!”沈善则吓得大喊,踉跄地站起来想逃,却被死士一把抓住往回拉,整个人倒在雪地尘泥中,狼狈不堪,一把按住灌下这些药。   浓浓的麝香蔓延,皆是壮阳补肾的奇药,凄厉哀嚎响起,半吐半吃的塞进去。   不多时,厅外的府兵闯入,沈老夫人和一众叔伯女眷洋洋洒洒地带人闯入,沈淮宁的人不愿伤这些族人,步步逼退至此,听候吩咐差遣。   沈淮宁摆了下手,死士松开了沈善则,他如劫后余生,拼命抠着嗓子吐药出来,泪洒满地,一见沈老夫人,哭哑道:“老祖宗,快救我!我要死了,看我的手,看我的手!呜呜呜......”   一见手没了,在场人大吃一惊,沈老夫人顿时失色,面上哀戚,两行清泪落下,“我的则哥儿,你这是......”   众人扶着她却欲跨过照水长廊,却被沈淮宁的人亮剑拦住,隔在长廊后。   沈善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跟个孩子似的,“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对三......”   “住口!再发出点声音一刀宰了。”   沈淮宁厉声把话头掐了,死士得令随手抓起一把带泥的杂草塞到他嘴里,逼他噤声,最后只得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沈淮宁倚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冷声道:“不过是我看他不顺眼,就想教训一番,没想到还劳烦各位兴师动众地来看这场好戏。”   “你!”沈老夫人满脸悲戚,哭的梨花带雨,几乎要晕了过去,愤恨涌上,“你这逆子,他不过是个孩子,也是你的侄子,你的亲人啊!难道你忘了你大伯是怎么死的,你父亲答应过什么!”   “若不是因为大伯和父亲,我早就将这个家伙移交给京兆府尹!”   沈淮宁沉声说着,看向沈老太太,神色稍缓。   “老太太,他这一桩桩一件件在背地里干的龌龊事还少吗?有多少是你们给擦屁股掩盖过去的,东英巷做酥饼那户人家女儿被他当街强抢,卖到青楼,父母状告无门,被你,沈慎买通衙门,逼人跳河,西林巷卖草药的独眼张三之女,被这个你们认为只是个孩子的人囚.禁当外室,孩子都有了,又是你沈追去摆平的......”   此话一出,在场长辈小辈的脸顿时如猪肝色般难看,沈淮宁将他们一个个揭露短处,背地里的腌臜事全部抖露出来,吓得秦懿徳躲在身后,生怕会说出点什么,可好在全部都是与沈善则有关的。   沈老太太的嫡长子也就是当时在位的成宁侯,沈敬臣自小受尽家族人中冷眼,只有这位大哥会把他当做亲弟弟,从小有心照拂。   十七年前的平康之乱,他携古籍藏身逃匿,而后沈敬臣千里勤王,回京讨逆叛贼,肃清敌人途中,成宁侯被撤退的突厥敌军一箭射杀,临终之言就是拜托沈敬臣照顾他夫人和胎中遗腹子。   只是没想到约莫半年后沈善则出生,他母亲也因难产而死,自此族中长辈对他多有溺爱,才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沈老夫人紧攥着蛇头楠木手杖,豆粒大的泪珠如珍珠细线般滑落,气得全身发抖,少有的摒弃平日的大家风范,推开护在前面的府兵。   众人始料未及,想拦着上前,不料“啪”的清脆响起。   沈淮宁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姣好的面容多了个巴掌印,片头而过,眸中的怔然多了几分淡漠。   “将军。”袁青木唤着,却被他拂了下手,示意原地待命。   沈老夫人指着道:“你!难不成你就为了那些下贱的门户,就要为了处置则哥儿!”   “何止,我还要好好清算。”沈淮宁转着轮椅到众人面前,“沈善则不仅从小就给母亲使绊子,还在外造谣我母亲为寺庙义诊实则是私会的污言秽语,还有你们,成宁军领兵在外为沈家争夺无上荣光,可你们!竟三番两次的上书弹劾,离间君臣之心,还在北朝旱涝灾之时,妄想克扣军饷军粮还有昆吾石洧水,来建避暑行宫。”   字字珠玑,饶是曾经的所作所为如今也无法辩解。   沈淮宁冷笑一声,“若是说到下贱的门户,沈老夫人,我母亲就是你所说最下贱商户之女,可我想问你们在做所有人,有谁平日没有受过我母亲的恩惠和照顾,可结果......”   他转身看向沈老夫人,“她却因那场瘟疫照顾你们积劳成疾,最后草草下葬了事,我与父帅赶回只看到一块牌位,沈老夫人,我说的可对?”   “你!”沈老夫人持着手杖趔趄走来,佝偻着身子几乎和沈淮宁同高,“你这残害同门,枉顾尊长的不肖子孙!今日我就替老侯爷来教训教训你!”   话落,她竟举起手杖朝他打去。   众人惊觉不妙,连忙去阻止,不料的啪嗒一声,沈淮宁生生握住这柄手杖,手背的青筋微现,多是不能动弹,陷入僵局。   忽地,刺裂声响,坚硬楠木竟漫上裂痕。   他凝眉一紧,掌心凝力,松手抽去。   须臾间,手杖飞旋,击向台阶,瞬间碎成四分五裂。   沈老夫人一个踉跄,被波及往后退,差点摔倒被秦懿徳扶住。   沈淮宁拂袖掠去,沉声道:“沈善则今日必须交由我来处置,将他带下去,处以腐刑,送回津门老家,严加看管,此生永远不能再踏入上京一步。”   “什么!”众人惊得瞠目结舌。   沈淮宁手一挥,两个死士就拖着沈善则下去,任由拳打脚踢也被制得服服帖帖地带下去。   “则哥儿!你这是要绝他的后啊!”沈老夫人心下一急,摔倒在台阶上,大喊着,“你们快去将则哥儿带回来!”   一声令下,府兵欲冲上前,不料虚影渐过,一众死士及至身前,拔剑而出,银光烁烁下,刺向在场人的眼睛,吓得少见兵刃的世家子弟纷纷躲在亭苑后。   府兵愣在原地,踌躇着不敢上前,眼前一片玄黑整装待发,多是浸在边关多年所养成的肃杀,凛凛威压,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谁敢上前阻止,那就兵刃相见!即使闹到陛下上去,也奉陪到底!”   句句决绝,他转眸看向这瘫倒在地上的沈老夫人,扯了下嘴角。   “绝后?外面一堆孩子可都等着沈家来负责,今日我就断了他的邪念。”   凄厉的哀嚎声划破天际,惊得落在梅枝上的猫头鹰扑朔着翅膀离去。   沈静嘉远远在阁楼瞧着,身旁的奶娘着实有点看不下去,连声道:“嘉姐儿,这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实在是......”   奈何沈静嘉只是讷讷地待在原地,眼波流转间,眺望着长廊下的纷扰。   “三哥哥,还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长廊之下,夹杂着沈老夫人低声啜泣,沈家叔伯无奈劝慰,女眷更是不忍直视,面露难色,颇有微词。   “则哥儿都未及弱冠,不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谁年少轻狂地没点风流韵事,大不了等弱冠后都纳进府里不就行了,也算是她们的福分。”   “许是窝在松别馆得了失心疯,非要拿人家开涮,难不成他想谋这侯府爵位?”   “本是庶子,以前有兵权傍身还好说还能有野心,现在谁还敢答应......”   “嘘!别说了,小心被听!”   倏地,飞刀袭来,刺破稀稀落落地绿叶,直击木栏,刺穿个洞,吓得几人噤声,愣在原地发抖。   袁青木收回手,冷声道:“我看谁敢再乱嚼舌根!”   话落,余光瞥到身影稍动。   沈淮宁转着轮椅而去,将身后的嘈杂抛却,任由长辈谩骂猜忌。   走过照水长廊,云雾渐散,月影奚落,倒是成了仅有的那么点抚慰。   袁青木匆匆跟上,唤道:“将军......”   沈淮宁眸光落下,紧攥着膝间的衣料,眼底的情绪涌现,晦暗不明。   三年前峡谷长道堵截,成宁军主力几乎全军覆灭,他心口中了毒箭,才染上了石骨草的毒,几近临死之际,沈敬臣将他护在身下,身背早已身中数箭,奄奄一息。   身下的血源源溅洒而出,父亲的血的几乎将他包裹住,入眼却是模糊的血肉。   最后弥留之际,对他说:“淮宁,沈家就靠你了,一定要......要守着它!”   就这一句,沈淮宁每每想起都觉着烦闷涌上心头,终是不甘和不解。   倏地,闷哼响起,紧握扶手的青筋涌现,隐隐渗着毒血。   “将军,您感觉怎么样?”袁青木上前扶着,却被他拂了下手。   只听嘶哑道:“没什么,最近还能压制得住。”   说着,沈淮宁以衣袖拭去额间的冷汗,缓了口气,温声道:“走吧!该回去了。”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的情况怎么样了...... 第33章 喂水   夜凉如水, 静谧无声,前苑屋内炭火时不时迸溅出刺裂的爆蕊声,锦帘屏风环绕,沉闷翻涌, 只余窗缝的几丝凉风悄悄闯入。   女大夫为许明奚施了几次针, 给她服用了汤药后, 情况稳定了许多, 如今小脸半掩在被褥里, 绵密悠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脸颊染上两抹绯红, 多了几分血色。   女大夫敛容屏气,在沈淮宁的凝视下施针把脉, 心下一颗心始终悬着,更何况这成宁侯府沈淮宁的威名她又怎会不知, 府内那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喊,都不知道这高门富贵人家整些什么事出来。   思及此, 她颤颤巍巍地替许明奚拉好被子,除去银针, 颔首道:“上将军, 草民已为夫人施针开药, 如今已无大碍,约莫两三日便可痊愈,只是......”   她顿了下,又看了眼许明奚, 似在犹豫。   沈淮宁凝眉微蹙, 沉声道:“但说无妨。”   女大夫松了口气, 说道:“这夫人本就从当年娘亲肚子难产带出来了体弱的毛病, 加之这几年应是操劳过多,还是多养养为好,而且......”   说着,倒吸口冷气,对上沈淮宁审视的目光,苦笑道:“而且这房事拿点药助兴也是正常的,可这情药本就猛烈,还服用近二两那么多,这一般人可消受不了,更何况还是这体弱的小娘子,还是顾及一下为好。”   若不是泡入冰桶,加之许明奚心狠用银针,恐怕这药性如今还要折磨着她。   女大夫说着,偷瞄着沈淮宁的轮椅半身,不禁感慨,看来这传闻所言非虚,都落下残疾还能寻欢作乐,还给自己自己正房娘子吃这么猛药,果然这残暴爱折磨美人的性子都是真的。   思忖着,她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娇弱的小娘子能坚持多久......   可抬眸一见沈淮宁,却发现他苍白脸色愈加阴沉得吓人,连忙跪伏在地上。   沈淮宁敛回目光,揉了下额角,拂手道:“下去领赏。”   女大夫连声应着,几乎趔趄地,落荒而逃。   一时间,合门吱呀消弭,屋内归于沉寂,只余一豆孤灯,簌簌摇曳,迸溅出来的火星子掩映着月光打下来的影子。   沉寂片刻,床上的人儿稍动,许明奚翻了个身,手腕从被褥里露出来,如一截白藕窜出来,却仍紧紧攥着小拳头。   沈淮宁回神,起身走过去,想将她的手放进被褥里,不料触及之际,许明奚忽然吓得手缩回去。   “不,不要碰我,走开。”   蜷缩在一旁,像个受惊的小兽似的。   沈淮宁坐到床边,低下眸子,眉心微微拧紧地瞧着她。   随即取下颈间以朱绳悬挂的观音玉,玉指捻着朱绳,轻轻放在许明奚的颈边。   似乎触及温凉,许明奚双手紧紧攥住,捻在掌心,像是什么珍贵的玩物般,护在怀里。   这玉观音还是沈淮宁母亲到大相国寺给他求的,他自小本不信神佛,可既是母亲送的,这么多年来都贴身带着,于边关沙场中厮杀,玉石作伴,沾染了镇压魑魅魍魉的煞气。   伴随着一呼一吸,逐渐安稳下来。   绿润温凉小东西握在手心,温润且暖和,不安的思绪渐渐化开,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淮宁缓了口气,可床上之人却蠕动着,许是屋里有些闷热,她在昏睡中拉了下里衣的衣襟,依稀可见内里春色,道道红痕隐现,都是被她抓过的痕迹,斑驳淋漓,泛着淡淡的红,在细长的脖颈间显得触目惊心。   沈淮宁一怔,撇过脸去,随意拉上被褥。   “许明奚,你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喃喃说着,只留他一人听见,奈何许明奚似乎察觉到有人对她不满,眉心微微拧紧,小嘴微张,含糊说着点什么。   “水......”   沈淮宁稍愣,并未听清她说什么,稍稍俯下身来,侧耳倾听,问道:“你说什么?”   话落,耳骨突觉一阵温热,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   许明奚偏头,嘴唇触及他的耳骨轻吻,一呼一吸萦绕在侧,呓语道:“水......”   须臾间,沈淮宁眸光微亮,泛白的指节攥紧了被褥,猛地起身,愣坐在原地。   微不可听地,尽是渐渐加重的呼吸声。   末了,他稍稍平复思绪,转眸看了眼许明奚,仍像只在岸上垂死的小鱼儿,祈求水源,嘴里不停念叨着。   沈淮宁压下心中烦闷的思绪,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将她扶起身来,让她握着茶杯自己喝,顺势偷偷将朱绳抽回,可不料她却紧紧攥着,护犊子似的护着。   他只好作罢。   许明奚本能地抿了一口,却嘀咕道:“烫......”   “嗯?”沈淮宁心下生疑,接过茶杯喝了口,“这哪里烫,大冬天的,不准挑。”   许明奚心下气闷,努了努嘴,夺过茶杯,咕噜咕噜地饮下,引得茶水四溅,甚至化成星点子溅落到被褥上。   “没人和你抢,慢点。”   话音刚落,许明奚豪饮完,一头倒回去,茶杯顺手脱落,幸而沈淮宁眼疾手快,一手抄起来,回头就见她已经钻进被子,蜷缩在一角睡了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观音玉。   落到此处,沈淮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起身,不料脚下一软,针刺般的疼痛瞬间撺掇全身,他复又坐回去,紧紧抚着心口。   胸腔微鸣隐现,喘息未止。   凛冽的月光勾勒着微微颤抖的身影。   狭长的睫毛掩映着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看来这次又走不了了......   ***   深夜喧嚣不止,春意园亦是歌舞笙箫,奈何其中颜烟阁却沉寂无声,屋内陈设简单古朴,珐琅掐丝香炉上盘旋着袅袅檀香,清幽静谧,只余茶水煮开的咕噜声,醒人神智。   朱雀梨花案桌旁,颜烟正信手煮着茶汤,用茶勺舀到茶碗里,低眉淡笑道:“公子出现,倒是令我没有想到的,看来沈家今晚是闹翻天了。”   缕缕月光隐现,将男子身影打在屏风一侧,剪影纤细,抚杯抿茶,一举一动比女子还要韵味端庄,隐隐可见眉眼柔和,鼻梁高挺,低眉而下,掩映着眼底的杏色,亦是圆溜溜的杏眼。   倏地,轻笑声响,他放下茶杯,抚着杯沿,说道:“的确如此,我也没想到沈淮宁竟会如此,倒是你,竟看到她出现在这春意园里,就告知身边的那个女侍卫。”   颜烟捻着茶勺的手一怔,复又淡声道:“我与这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一看就是清贵人家的小娘子,刚好看到兰青姑娘急急忙忙寻人,便知会一声,不过是举手之劳,倒是公子,好像对那位小娘子很是在意......”   哀转婉叹间,她放下茶勺,两人对眸而视。   烛火摇曳下,突然刺裂一声,打乱听者心绪。   男子的唇角微扬,冷意浸润在梨涡。   “卫姑娘,我当初救你,给了你这个旁人绝对不会查到的身份,只是出于想作壁上观,看看你会如何报这灭门之仇,你们北朝如何,突厥如何,我不会插手,也一点都不关心。”   最好几字加重,言下之意,颜烟再清楚不过,她为卫南成之女,自小被养在出身商户的母亲家里,父亲身为沈敬臣副将,终年在外戍守边关,尽忠职守,却不料三年前的背叛的噩耗传来,满门抄斩被灭,她从尸山血海中逃出,在路上被此人救下,还给了她这个身份,让世人都以为卫南成已被诛九族,活到现在,只为查出当年事情真相,还卫家清白。   可至于这位公子,直到现在,她都猜不到他的半点心思,到底是何人,为何能有通天的本事在北朝来去自如,替她办假身份,如今还关心此事?   颜烟敛笑而过,稍稍颔首道:“确是颜烟唐突了,公子见谅。”   话音刚落,门外隐隐传来些许异动,吐息平缓,步履轻盈,老远还听到老鸨的招呼声。   “穆公子,您来了,又是来找颜烟的吧!”   清冽的声音响起,只听穆清远道:“是啊!她睡了吗?要是睡了,我看一眼就走。”   屋外的纷扰四起,却能听清之间的对话,一如往常。   男子不禁幽幽笑起,杏色的眸子愈发明亮,“看来,你的座上宾到了,我就不多加打扰了。”   说罢,扬手一挥,轻轻一踏,身子便如飞燕般离去,衣摆如仙。   颜烟福了下身子,以示恭送。   待起身之际,眸色一变。   忽地,吱呀一声,兰纹排门大开,一缕花枝招展的身影冲进。   颜烟眉心微蹙,抬手就拾茶盖掷去,伴随着哗啦一声,半开地折扇轻松地将茶盖拂去,直击墙面,碎得四分五裂。   不多时,窄小的屋内浮掠过花孔雀的衣摆。   几件精美贵重的玉器金簪鼻烟壶被颜烟丢去,穆清远都借着轻功来回在四处稳稳当当地接住,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二人之间见面的乐子。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颜烟手边没有东西可扔,穆清远就将怀中的锦盒抛给她,“这是今夜送你的小玩意儿。”   颜烟一把接过,打开发现是花鸟红玉手镯,泛着莹润的飘花,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将其飘花雕刻出花鸟的图样,似在腕间有一尾红鱼游动,好玩得很。   这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笔。   颜烟抬眸一紧,才发现穆清远已到她身前,二话不说地一掌击向他的心口。   穆清远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掌,露出点闷哼的声音,顺势揽过她的细腰,翻身抵至墙面。   几乎贴合在一处,些微身影落在粉红壶形灯罩下,竟多了几分旖旎暧昧。   穆清远眉眼弯弯笑着,将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美镯配美人,更加赏心悦目。   缱绻温柔几乎溢出眼眶。   “这么心狠地对我下手?”   轻声说着,似乎还有点委屈。   颜烟没好气地拂开他的手,本想走又被他搂过去,后脑勺贴着他的掌心,温热且微凉,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许是从远处赶来的。   她恹恹地敛回神色,冷声道:“穆清远,这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嗯你......”   话音未落,身形一晃,被他圈入怀中,几近淹没在他两臂间,正好身量将她完全遮挡住。   穆清远的下颔抵在她的肩上,亲昵地蹭了下脖颈,小声笑道:“相思疯。”   颜烟细眉微颤,见他没个正行,本想掐他的腰,他又道:“抱歉,颜烟,这段时日朝中的事太忙,没能好好陪你,很多时候深夜来你已经睡下了,看你无碍就走......”   他徐徐说着,颜烟放下手,暗暗敛下眸子。   其实她是知道的,以往每晚穆清远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可他都会在床边待到天亮,替她准备好清茶早膳再走,去上早朝。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日许明奚之事,穆清远稍稍松开她,低着眸子凝视。   “今日幸亏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颜烟薄唇微抿,眉眼多了几分淡薄,沉声道:“你想多了,那位叫兰青的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路杀过来,借着那么点蛛丝马迹寻到春意园来,我不过是给她指路罢了。”   穆清远耐心听着,俯身而下,“那你呢?”   “嗯?”   颜烟抬眸对上他的眸子,两人的鼻息萦绕在侧,清楚地闻到对方浸润已久的香粉。   穆清远瞥了眼桌上的茶盏,“刚刚好像有人在?”   颜烟眉眼一挑,露出不明决意的笑,倒是气定神闲地拂了下袖子。   “是啊!也是我颜烟的座上宾,趁你不在的时候嗯唔......”   话未说完,眼前虚影渐过,温凉的嘴唇覆上,只余夹杂在齿缝的轻喃。   熟悉的感觉漫上,只是两人许久未这样。   颜烟蹙了下眉心,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便咬了下唇舌,手上还不忘掐他的腰。   “嘶!”穆清远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倚在她的肩胛上。   颜烟抿了下唇上的水渍,“怎么?吃味了?”   “嗯,有点。”穆清远稍稍起身,依旧眸光清亮地笑着,“可我也答应过,不会追问你,全然相信你。”   颜烟眸光微闪,默不作声。   不多时,穆清远复又倾身,触及唇角想吻上去,她却偏头躲过去。   几番如此,穆清远无奈地笑,本想说些什么,不料开口之际,颜烟踮脚,一手揽下他的脖颈,狠狠地亲了上去。   脚步声乱糟糟地响起,吓得孤灯簌簌摇曳。   穆清远被逼至床栏,两人紧紧贴着,伴随着衣料的摩挲声,熟稔地脱下对方的衣裳,黏腻的水声丝丝密密地漏出,撬开齿间,舌尖探入,有时狠了咬破唇角,腥甜的滋味蔓延开来。   无迷迭的情香,只有情到浓时的旖旎暧昧,   墙边纠缠许久,隐忍到极点,穆清远一手揽着颜烟横抱而起,及至贵妃榻放下。   喘.息渐起,颜烟姣好的面容微微泛着酡红,眼神有些迷离,雪白的里衣及至香肩,露出白皙透红的肩胛,依稀可见内里春色。   “轻点咬,我的祖宗。”穆清远低喘着气,亲昵地吻了下耳垂,指腹揉着她的腰,“估摸着三天后你的月事就要来了,怕你累着。”   颜烟嗔了他一眼,美人眼尾微微泛红,噙着水光的眸子又充盈着怒意和羞愤,愈加我见犹怜。   穆清远心下隐隐疼惜,俯身埋在她的脖颈,咬着衣襟褪去,细细轻吻着耳后的痣,拂过逐渐汗湿的鬓角,顺着她的一呼一吸,与她耳鬓厮磨。   颜烟紧咬着唇,咽下几乎漏出来的娇声,齿间轻咬着他的肩胛,留下红嫩的牙印子。   却听清朗的闷声,他认真道:“那些话我是认真的。”   颜烟一怔。   穆清远紧搂着她,在耳边轻语道:“在穆家祠堂前,对我爹,我说过,若非娶你为妻,那便终身不娶,这些话,我是认真的,所以......”   他顿了一下,“所以,我希望即使全部人都把它当做笑话来看,可你也不要。”   此话,他不敢对着颜烟的眼睛来说,凭着他多年军师的玲珑之心,又怎会瞧不清枕边人的那点情绪,知晓心中答案。   可未等他反应过来,腰间的衣带微动。   颜烟扯下挂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缕衣裳,纤细修长的手轻抚着横亘在背部的鞭痕,听他说是在边关大漠受的伤,可具体的,她也没认真听。   见他仍未有动作,颜烟双膝夹紧他的腰腹,沉声道:“那还磨蹭什么,难不成还要我来嗯唔......”   最后一句尽数湮灭在一吻中。   振臂一挥,仅有的那盏孤灯熄灭,金丝海棠的幔帐落下,遮掩着一番云雨。   这厢云雨之景,长夜未眠,另一处却独自赏着头顶那轮弯月。   男子坐在廊檐上,抬眸远远瞧着这上京的夜色,月光在他盈着茶色的瞳水里光影萦绕,烦闷涌上,他饮了口一品景芝,不禁感慨道:“这的酒果然够浓烈醇厚,可我更喜欢我们的梨花白,清冽,回甘。”   一听此话,身边的侍卫悯笑颔首着,看来也是认同他所说的话。   “父亲怎么样了?”温润的嗓音复又响起,倒是多了几分感慨,“已经很久没看到父亲写的字了。”   侍卫道:“少爷,您放心,老爷一切安好,按照您的吩咐,平时那些事都交由府内的管家做,老爷精神头一好,就喂喂鱼,养养花,还会作画写字,最近听说还迷上了五禽戏,拉着院子里的人一块来,强身健体。”   男子朗声笑着,声音不同于普通男子,多了几分飞泉鸣玉,舒朗好听。   他欣赏着上京夜景,目光忽然落在盈着微亮烛火的成宁侯府,不由得握紧几分玉瓷的酒壶,指节逐渐泛白,只听冷言声道:   “沈淮宁真的将那沈善则处以腐刑,送回津门了?”   侍卫颔首应道:“是的,验身后连夜派人送的,不准府兵跟着。”   “哼!”他轻蔑一笑,“虽然他此举的确让我有点意外,可还是念在同家的情分上。”   “那少爷,我们是不是要......”   男子的眼尾稍扬,清澈的瞳水瞬间转为凛冽的阴寒,似乎与这圆咕噜的茶色圆眼颇为相悖。   他指节稍紧,玉瓷逐渐漫上裂痕,冷声道:   “做掉,喂狗。”   作者有话说:   叔叔已进入新手村...... 第34章 醒后   细雪融化, 凝结成水,顺着青苔丝丝密密地滴落到黄香梅上,隐隐散着梅花的暗香,清幽怡人, 却见一处玄裳的身影浸在皑皑白雪中, 跪在地上, 身板挺直。   回廊之下, 正有两个伫立的身影不免忧思, 似是十分焦急地看着。   杨碧桃昨夜被袁青木发现在春意园的柴房里, 差点要被牙婆子掳走, 幸而他及时赶到才救下,如今知晓这来龙去脉, 看着兰青在那挨了二十军棍后罚跪,却又什么事都做不了。   她睨了眼身旁的袁青木, 持剑双手交叠在身前,眉间愁绪淡淡, 却也毫无动作。   “诶!你就在这什么也不做,也不劝劝人家。”   袁青木回神, 淡声道:“这是规矩, 做错了事就得要罚, 她向来如此,换做是我,也是一样的。”   “不愧是当过兵的人。”杨碧桃不禁感慨,手叠在衣袖里, 却察觉到内袋圆鼓鼓的东西, 将其抽出, 竟是油纸包裹着的肉包子, 已是冷冰冰的。   “肉包子?”   袁青木本想拿过来看,却被杨碧桃打了下手背,将肉包子护在身前。   “都已经冷了,这还是明奚准备给兰青的,没想到后来又发生了那档子事,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个颜烟姑娘是怎么回事?”   袁青木讷讷地收回手,她打人还真是没个轻重,说道:“这位颜烟姑娘是春意园的花魁,听说她是荆州当地书香门第颜氏之女,后来家道中落才流落到此处,穆大人也很是欣赏,这么多年他身边那么多红颜知己有来有去,可唯有这位颜烟姑娘一直都待在他身边,为此还和穆太师作对,说出不能娶她就永不娶妻的誓言,这可是被上京众人都津津乐道的。”   “娶花魁?”杨碧桃听着,不禁感慨道:“这上京的贵人还真是如话本子般离奇且精彩......”   思及此,她看向仍跪在不远处的兰青,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等袁青木唤她就匆匆而去。   屋内炭火沉闷,许明奚应是被热醒的,只觉喉咙干涩,浑身脱了力,许久才攒够了力气起身,却发现一旁的沈淮宁,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待定下神来,瞧见沈淮宁以手扶着额角,阖眼安睡过去。   只余屋外散进来的金光打在他精致的轮廓上,像只晒太阳的小动物,很安静。   和以往不同,敛去眼底精芒毕露的肃杀,眼底的青影盘踞,青渣胡茬微现,倦容漫上,变得比平日柔和许多,却依稀可见,眉心微微蹙着。   许明奚心下生疑,慢慢凑过去,打量着这一幕。   怎么睡觉都在蹙着眉头......   思忖着,她抬手以指腹轻点着眉心,触及温凉。   不料垂眸之际,眼前之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眉眼深邃,紧紧盯着她,似在看向猎物。   “将军......”   许明奚喃喃唤着,只觉后背发凉,连忙收回了手,后退几步,颔首道:“是我唐突了。”   沈淮宁见状,恹恹地收回目光,有那么怕他吗   他揉了下额角,顺势摊开手,“拿来。”   “嗯?”许明奚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左手掌心,才发现正攥着一块玉观音,质地莹润,勾勒线条分明,温和的眉眼尽是慈悲似的俯瞰众生,一看就是上乘之作,可这朱绳有些泛黑泛旧,可见是多年小心护着。   只听沈淮宁继而道:“这是我母亲为我求来的。”   “啊?”许明奚顿时懵了,“那怎么会在我手上?”   沈淮宁眼神看向别处,淡声道:“昨晚梦游不知说什么胡话,非要从我这抢过去。”   许明奚快眨了下眼睛,尽力回想昨夜之景,奈何却想不出个一星半点,连忙恭敬地跪坐着,双手呈上去,颔首道:“那真是我的罪过,得罪了,将军。”   微不可见地,沈淮宁的唇角勾了下,突然觉得这样还挺有趣的......   却听许明奚忽然道:“那将军,昨晚?”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依稀记得是沈淮宁和兰青救了她,后来好像为了压制合欢散的药效,她在冰桶里就昏了过去。   沈淮宁一回想昨夜之事,眉眼漫上些许阴霾,将玉观音系在脖颈上,沉声道:“许明奚,昨天出去做什么?去的是医馆?”   许明奚应道:“是......”   “都是为开医馆?”   “您怎么!”许明奚愕然,低头紧攥着软罗,眼尾染上一抹绯红,双肩微微颤着,“对不起,将军,给您添麻烦了,可我,我是因为......”   “行了!”   沈淮宁当即打断,回过身去,隐隐攥着掌心,指甲几乎嵌入掌心,毒血渗在手背上的青筋,几近刺破薄薄的雪皮而出。   她总是这样不管不顾的,遇事又不说,更没想过后果,若是真出了什么事......   他紧咬着牙,掷声道:“你给我待在府里好好反省,哪也不准去!”   丢下这句话,沈淮宁就开门扬长而去,不等许明奚说昨日发生之事。   看着他离去背影,许明奚的双肩脱了力,掌心撑着床面,鬓间的冷汗滴落。   仍是余惊未定,这该如何是好......   待稍稍缓过神来,她起身披上外衣,陷入沉思。   不多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应声让人进来。   原是杨碧桃看准了沈淮宁出来,她就趁机端了些茶点进来。   见许明奚无事,她长舒一气,说道:“昨天吓死我了,没想到我居然也会有被人背后偷袭的一天,幸好你没事......”   许明奚悯笑着,抿了口叶茶,暖流顿时窜入四肢百骸,借此安定心神。   “不过,明奚。”   两人单独时,她依旧如往常般唤着。   “嗯?”许明奚放下茶杯,以热水洗脸。   “昨日那位叫兰青的侍卫大人还跪在外面。”   “什么?”许明奚一怔,匆匆走过窗棂,顺着窗缝看去。   这兰青依旧屹立不倒地跪在那,神色平静。   杨碧桃说道:“好像本来就是他们军中的规矩,可罚了二十军棍,她还是坚持跪在那里,我之前劝过了,结果她还是老样子一句都不答。”   许明奚听着,思索一番。   不过一刻,未等杨碧桃反应过来,吱呀一声,她就开了门出去。   “诶!你穿那么薄,外面还下着小雪呢!还敢不穿鞋!”   杨碧桃着实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摞子拿着斗篷和伞出去。   白雪渺渺,梅花奚落,耷拉着脑袋,时有几片碎花随风飘落,不料忽有一片赤红闯入。   兰青神色平淡地跪着,瞧不出一丝怨怼和不悦,低低看着雪地上的杂草簌簌而动,仍未被细雪淹没。   倏地,声响微动,衣裙映入眼帘,泛白的小脚走到她跟前。   抬眸一看,许明奚低头与她对视,眉眼柔和,似在微微悯笑,杨碧桃则在旁替她撑着红伞,不忘搭上件斗篷,颇为无奈。   兰青一怔,刚想说些什么,许明奚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对着她,手心红润,指节分明,只是薄茧附着于其上。   只听她温声道:“你要是不跟我进去,我和碧桃就得陪你在这多受冻多一刻,进去吧!兰青。”   徐徐说着,似是威逼,也是劝慰。   风过静止,兰青眸光微闪,手臂微动间,本想抬手覆上,不料许明奚手心忽然白布掉落,待其张开,竟是几个热乎乎的包子,热气袅袅。   “还愣着干嘛呀!这冬天的!”杨碧桃爽快地一掏,将包子放到许明奚手上,二话不说地拉着兰青起来,“别辜负我排队买的上京第一好吃包子,快进去!冷死人了!”   不等两人应声,杨碧桃就推着两人进去,丝毫不给反驳的机会。   吱呀声响,大门关闭,吓得停落在梅花枝上喜鹊扑朔着翅膀飞去,还顺带叼了几朵细碎的梅花。   奈何她们不知,这一幕却被廊檐上的袁青木看在眼里。   他咬了口杨碧桃买来的烤红薯,连忙哈着热气,搓掌心,不由得会心一笑。   果然,将军真说对了,只有夫人这样脾性的人才能劝得动兰青!   作者有话说:   两人还处在试探不敢相信对方的状态,后面会慢慢变好的。 第35章 祠堂   过后几日, 许明奚因着女大夫开的调养方子,时常嗜睡在屋里,也趁这个机会补回前段时间研究方子的不眠不休,可即使如此, 她依旧不敢忘每日答应给沈淮宁煮茶送花的事, 只是这几日都是守门的侍卫大人送进去, 并未见到他本人。   袁青木和杨碧桃这两个活宝在院子里闹腾得很, 可很多时候都是他们逗兰青, 然而兰青依旧不理不睬, 练功打坐, 守在院子里不在话下,一开始许明奚如厕她也要跟着, 到最后还是她耐心善诱才罢休。   许明奚长舒一气,捧着托盘走在回廊上。   这几日听说沈家似乎出了什么事, 院里洒扫的侍女小厮都在窃窃私语,她本想问一下, 不料一见到她就匆匆寻着理由退下,让她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无奈之下, 她顺着回廊行至松别馆, 两个死士仍在月洞门岿然不动, 照例替她拿进去。   许明奚稍稍探着头,观望着庭院,似有些不对劲,再看向这两位侍卫大人, 他们都有意躲开她的目光。   “等等!”   见他们要走, 许明奚唤住了他们, 圆咕隆咚的眸子转悠着, 心下生疑,“将军他......他这几日是不是都不在松别馆里。”   此话一出,他们愣在原地,回头看着她。   许明奚抿了下唇,继而道:“将军他有个习惯,每天早上出院子时都喜欢在一朵廊下的风信子放到亭苑那里,由喜鹊叼走,可这几日,风信子却是一朵都没少,而且袁统领还在,也就是说他应是在府里,只是不在松别馆。”   简而言之,饶是让他们无法辩解,相看一眼后,侍卫便只好颔首告知,沈淮宁这几日都在祠堂,还吩咐无需让旁人知道。   许明奚思忖着,仍有些不安,顺着记忆,来到沈家祠堂。   与夜里阴森静谧不同,白日之下,熹微的日光化成金叶子飘落至神台一角,照拂在上面的丹书铁券上,庄严肃穆,沉肃斐然。   于堂前,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屹立着,安坐在轮椅之上,凝视着位于自己正前方的两个牌位,正是沈敬臣夫妇的灵位。   沈淮宁抬手将牌位取下,用衣袖擦拭着上面的灰,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原位,为身前的长信灯添点灯油。   许是这功夫不由他亲自上点心来做的话,他们恐怕不过是得过且过。   做完这些,他随即信手持笔,在案桌上抄写着什么东西,再丢到中间的火盆上去,面色不平不淡,只是鬓间的青丝微乱,眸子布满血丝,倦容隐现。   这一幕看在眼里,许明奚眉眼漫上愁绪,抚着门框,暗暗垂下眸子,竟觉着心下五味杂陈,着实不好受。   倏地,肩胛一紧,有人轻点着她的肩,吓得她回头一看,才知是袁青木,这才松了口气。   “我听弟兄们说,夫人来这了,便来看看。”   “嗯......”许明奚以指腹摩挲着衣料,下定了决心,“袁统领,能否告知这几日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将军他又怎会在此处?不会是......不会是与我有关?”   袁青木一怔,挠了下后脑勺,有点难办。   “其实没多大事,沈家本身内里关系盘根错节,有些几十年来潜藏的矛盾迟早有一日会冒出来的,将军这几日被老夫人罚在祠堂思过抄家训和祈福文,约莫今晚就会回去,您不用担心,而且将军也是不想旁人知道,毕竟他很要面子。”   说着,袁青木眨了下眼睛,指着两颊的梨涡。   许明奚扯出一抹笑,稍稍放松下来,问道:“那,那晚小少爷后来怎么样了?”   此事终是萦绕在心头,回想起来,仍是后背发凉。   袁青木劝慰道:“夫人不用担心,以后他绝对不会再来为难你,且宽心。”   言下之意,许明奚思索过来,顿时睁大眼睛,连声道:“他不会是!”   “夫人放心,他只是被送回荆州,不是您想的那样。”袁青木急声说着。   许明奚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祠堂里的沈淮宁。   袁青木瞧着,双手覆在身前,小声道:“其实将军以前也是这祠堂的常客,本来自小就跟着大将军出征在边关大漠,每逢述职或年关回来,都会在宴会上和族中或是其他世家子弟起冲突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那时候将军夫人就会罚他到祠堂反省,可他丝毫没有悔过之意,还扬言见一次就要打一次,气得老夫人直发抖。”   许明奚耐心听着,这还是少有的听他们说在府里的往事,以前都好像不大愿提及,转眸而过,投来想要继续听的目光。   袁青木心下了然,“其实大多都是因沈大将军功高盖主,抢过成宁侯嫡出的风头,加之将军夫人是药商之女出身,所以有些时候会发生口舌之争,将军当时年少气盛,自是气不过,后来将军夫人让他静心抄写佛经,要为沈家祈福,他也不愿意听,再后来,将军夫人仙去,就再也没听不到这些了,所以,将军有些时候会不尽人事,甚至有些绝情凶狠,可属下希望夫人莫要介怀,本意并非如此。”   许明奚的眼尾微扬,悯笑应着。   其实她是知道的,自敬茶那日罚她去跪雪地,抄家训,后来还有.....   思及此,她敛下暗淡的眸子,这短短的时日好像一直都给他添麻烦......   许明奚余光看了他一眼,收回黯然的神色,将托盘交到袁青木手上,说道:“今日我没有煮茶,做了些安神汤,就有劳袁统领交给将军,我就不多加打扰了。”   说着,她便颔首一下,信步而去。   “诶!夫......”袁青木见她已然走远,只好作罢,讷讷地看向这散着袅袅热气的茶汤,倒映着他的面容。   离开祠堂后,许明奚走在回去的路上,低头思索着,耷拉下脑袋。   却见几个侍女嬷嬷走到她面前,其中领头的就是沈老夫人跟前的嬷嬷。   她依旧是皮笑肉不笑地,上前福了福身子,说道:“夫人,老夫人邀您到暖阁一叙。”   许明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竟是没来由的紧张,可安定下来,眸光一亮,问道:“那嬷嬷,请问四婶婶是不是也在暖阁?”   嬷嬷一愣,应道:“确是,这个时间主母应该和老夫人交待府内日常事务。”   “这样......”许明奚敛笑应着,“那劳烦嬷嬷带路了,孙媳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开始宅斗模式~ 第36章 规矩   四房院子。   秦懿徳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忧心忡忡,可见这几日都睡得不好,时而拿剪烛发泄,仍是忧思未解, 一挥长袖, 玲珑玉棋丁零当啷地掉落到地上, 散落四处, 只余微光散发着点点飘花。   身旁的李嬷嬷实在看不过眼了, 面容悲戚地道:“主母, 您就算着急生气也无济于事, 谁料到会半路杀出个许家那丫头。”   “哼!”秦懿徳一掌拍到檀木圆桌上,眼神尽是慌乱, “我千算万算,哪料到居然会被那丫头跟踪看到, 还有沈善则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明明说好了将她在春意园办了就杀掉她, 没想到竟然自己还折在了沈淮宁手上,为什么, 一个替嫁来的村丫头居然会......”   李嬷嬷身为跟在沈老夫人多年的老人, 已是再清楚不过言下之意, 眼底闪过一丝戏谑,可依旧是微微悯笑着,处变不惊,柔声劝道:   “主母, 自那之后, 三房那位主子就派人暗中看守, 而那小娘子也不出院子, 就连吃食也有她身边的那个女侍卫负责,实在是想下手也找不到地方啊!”   秦懿徳稍稍缓口气,直起身子,上下打量着李嬷嬷,冷声道:“看李嬷嬷这样子倒想置身事外了。”   说着,她步步逼近,眉眼放狠,“您别忘了,佛堂的那个假大师到底是谁介绍来给我的,这么多年来沈家的男丁一个个死去,不都是那个大师下的诅咒,这么多年你又在沈家捞了多少油水在老家建屋买田,还有你侍奉多年的老太太,不都是听了你的话,才去大相国寺祈福,得到了那串染毒的佛珠,现在,她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正准备要去和阎王见面了吧!”   隆咚一声,李嬷嬷满是皱纹面容微微颤着,后背撞到木施,不由得扯了下嘴角,福了福身子,“老奴没忘,只是......”   倏地,外面传来敲门声。   李嬷嬷躲到门后一旁,秦懿徳一开门,是个扎着双条髻加丝带的侍女,一见秦懿徳便颔首道:“祖母,老太太有吩咐,让三房娘子到叙话,派奴婢来唤您,到暖阁品茶赏花。”   秦懿徳神色一变,“许明奚?”   侍女愣了下,点头示意。   秦懿徳涂着蔻丹的手抓紧了门把,眉眼漫上阵阵阴寒,挥了下手让侍女下去。   吱呀一声,梨花排门掩上。   秦懿徳轻蔑一笑,叹声说道:“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   李嬷嬷眉尖蹙起,说道:“主母,这可如何是好,如果这小娘子和老太太全盘托出,那我们岂不是......”   “怕什么。”秦懿徳信步走着,抚着屋内的黄香梅,刚好被今早洒扫的侍女换过,如今开得争艳,最高高顶上的一只,花蕊还渗着点雪水的露珠,氤氲着淡香。   奈何花期不长,秦懿徳捻着蔻丹手将其折断,“谁让那个沈淮宁让我事事丢尽脸面,还护着她,让我的彤儿困在大相国寺那些死和尚堆里,如今她既来了,我就在她开口前,让她咽了气。”   说罢,眼眶微红,将梅花捻在掌心揉搓,侧眸看向李嬷嬷。   触及目光,李嬷嬷连忙颔首避开。   秦懿徳继而道:“那就得看李嬷嬷的本事了。”   ***   四方天井坐镇,暖阁沂水而建,亭台楼阁,移步换景,阁下还有钟乳假山环绕,锦鲤湖时常有几尾鲤鱼跃起,竹筒轻敲着湖边青石。   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流声,薄雾弥漫,似乎是高门后宅特有的法子让这湖常年不被冻住,依旧保持着春意盎然的样子。   许明奚跟着嬷嬷顺着回廊走过,余光打量着,被眼前之景所折服。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及至趟门前。   嬷嬷举止气定神闲,朝她福了福身子,“许娘子,在这等会儿便好。”   说罢,便告退下去。   许明奚稍愣,讷讷应了声,从衣袖里取出一锭银子交予她。   嬷嬷淡淡笑着,走近小声道:“许娘子,听老奴一句劝,无论缘由如何,服软才是最好的,老奴这就告退。”   放下这句话,嬷嬷便转身离去。   许明奚长舒一气,转身站好,既要在这等,她便等着。   说起来,这还是她来沈府后晓得的规矩,时常备点碎银在身上好打点关系,可惜被沈淮宁发现后就不让她那么做,左右为难下,没想到他又直接丢来一袋金子给她使,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可她又怎会用这么贵重的银钱。   思及此,许明奚暗暗垂下眸子。   冷风渐起,散落在地上细碎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飘到她的眼前,拂过裙摆。   她依旧在原地乖乖站好,神色淡然。   一个时辰过去,许明奚敛容屏气,暗中舒缓脚下的脉络,手上攥紧了素帕隐忍,仍然长身玉立地站着,并无半点不规矩之地。   不多时,李嬷嬷从屋内出来,唤她进去。   许明奚得令,强忍着酸痛酥麻,尽量不失规矩地走着,跨过门槛。   一进去到暖阁,浓浓的药膳味道蔓延开来,想来是滋补益气的方子,彩蝶青竹屏风环绕相差,锦帘覆在窗棂之上,遮掩了些许凉气,奈何这屋内炭火烧得极旺,冷热交替下,酡红悄悄漫上许明奚的两颊。   抬眸望去,秦懿徳安然坐在玫瑰圈椅上,品茶掰核桃,眉眼含着不明觉厉的寒意,正悯笑看着她。   许明奚心下一紧,转眸看去。   沈老太太正倚在拔步床栏上,以手边撑着楠木杌子,阖眼小睡,鹤发以和田玉簪盘起,璎珞抹额覆在额头,以往的神采气质不复存在,这几日似乎苍老许多。   “老太太万福,孙媳给老太太请安。”   许明奚说罢,拂袖下跪,堪堪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饶是找不到错处。   可她眉心拧紧,能感觉到这空气中弥漫的怪味愈来愈重。   这一切,都和这佛珠有关......   沈老太太缓缓睁眼,眼尾勾着肃穆和寒意,目光落到跪在面前的许明奚,以手轻揉着太阳穴,淡漠平静。   回想自她嫁进府里后所发生的一切。   这小丫头生得小小巧巧的,却不像个省油的灯。   思及此,沈老太太捻着佛珠,法令纹微颤,缓缓起身,说道:“孙媳倒是和三郎一样懂规矩,如此恭敬地唤我这老太婆为老夫人。”   许明奚一怔,头又低了几分,“孙媳不敢,无论唤什么,都当您是沈家最为德高望重,受到尊敬的人。”   “尊敬?”   沈老太太缓缓起身,秦懿徳连忙扶着她,拄着手杖于堂上来回慢慢走着,幽幽说道:“你身为三郎刚入门的正妻,理应规劝夫婿,照顾兄侄,侍奉婆母,可结果,任由他残害同族亲人,致使骨肉分离,永不得回京。”   说着,带着几分哭腔和哀恸,引得秦懿徳替她抚背顺着气。   许明奚眉间锁紧,看来当晚的事没她想得那么简单,随即行拱手礼,说道:“老夫人,孙媳若没记错,沈家家训的第 四卷的第十则中,就曾说道‘老幼在外作乱,害人之祸,必罪不赦,家法伺候,须时,移京兆尹,至是陛下,以理定非,断不可徇。’。”   “将军作为则哥儿的长辈,则哥儿在外面闯祸犯事,都理当敲打严惩一番,若是自家人都不加以管束,那出了沈家的大门,遇上旁人,恐怕就不仅仅是管束那么简单的,我相信,将军也是为了则哥儿着想,请老夫人莫要怪罪。”   徐徐道来,不卑不亢,以沈家家训说辞,饶是在这沈家位高权重之人也不敢不尊这先祖定下来的家规,幸而先前被沈淮宁罚抄了十遍家训,如今倒是倒背如流,派上了用场。   “好一张巧嘴......”沈老夫人的八字眉跟着这段话连颤好几回,紧紧攥着蛇头乌木拐杖,“来人,掌尺。”   说罢,面容沉肃的李嬷嬷颔首一下,持着一尺戒尺上前。   作者有话说:   应该算是一些宅斗日常~ 第37章 赴约   许明奚深吸口气, 两手摊开到身前,沉声道:“孙媳受这戒尺,是敬您是长辈,可也绝对不悔刚刚的那番话。”   亦是不容置喙的决绝。   微不可见地, 沈老夫人的眼睑抽了下。   隆咚一声, 她持手杖敲地板, 厉声道:“给我打。”   一声令下, 刷刷几条藤鞭的声音落下, 红痕烙印在娇嫩的皮肉上。   许明奚紧咬着牙, 并未出声。   十鞭落下, 戒罚结束。   许明奚面色不变地收回了手,以衣袖遮掩, 依旧是跪坐有态地在蒲团上。   随即抬眸瞧着秦懿徳,她唇角微扬, 正掩着笑。   这一幕看在眼里,许明奚思忖着, 当时在佛堂偷看到的那个和尚,如此诡谲阴森定是在施展某种邪术, 而且还和沈家的那些牌位有关, 这佛珠想也和沈老夫人近来抱恙脱不了干系......   许明奚敛眸, 可现在这情况恐怕是她说什么都不会信的。   忽地,一抹鹅黄闯入眼帘,珍珠莲纹的绣花鞋小巧精致。   许明奚抬头一看,秦懿徳竟捧着茶盏走到她面前, 眉眼含着不平不淡的笑, 俯视着她。   仅是须臾, 许明奚吓得往后退, 抚着桌脚起身,她被两个侍女扶起。   原是沈老夫人不听她计较,想到廊下赏梅品茶。   秦懿徳顺势拿了盏茶过来,递给她,淡淡一笑,“侄媳还在这愣着作甚,这可是李嬷嬷研磨的高山云茶,白沫形色都好看的很,可得好好尝尝,待会儿还要去陪老太太赏梅呢!”   许明奚接过,茶香浓郁,云脚匀称,确是上品的茶汤。   奈何仔细闻着,这氤氲散发出来的热气,竟夹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腥味。   许明奚顿时愣在原地,这是断肠草!   她愈加笃定先前的想法,秦懿徳想杀她,定然是和她先前撞破了那次不为人知之事,在沈老夫人面前下手,也是逼急了怕她说出,而且若是在老太太院子里出了事,完全可以当做旁的有心之人想借机毒害老太太,她不过是不慎中招......   秦懿徳捻着素帕悯笑,这后宅时常用的玩意几近无色无味,这村里的小丫头又怎会懂这些东西,只要沾那么个一星半点,立刻就能去见阎王。   忽地,茶盏掉落,伴随着刺裂一声,碎片飞溅撕裂飞至各地。   “老夫人!”   李嬷嬷吓得和贴身侍女乱作一团,纷纷上前扶着。   秦懿徳连忙跪伏在地,“母亲,儿媳一时失仪,请母亲原谅。”   这引得沈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支起手杖,恹恹地抬眸,颇为无奈,“你们这一个两个今天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尽害得我这老太婆一点赏花的念头都没有,回去罢了,对了......”   沈老夫人说着,转过身来向秦懿徳说道:“今日是老二的生忌,你去祠堂看看他吧!到底是缘分一场。”   秦懿徳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恭送着沈老夫人。   李嬷嬷搀着她下地,准备出去。   “老夫人,请您等一下。”   许明奚心生不妙,本想起身上前,不料经过木施之时,却听到一声低语。   “石骨草。”   倏地,许明奚心一沉,停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老夫人出了暖阁,只余她们二人。   随即抬眸看去,就见秦懿徳捻着手帕莲步走过来,朱唇微扬,眼尾带着点耐人寻味的味道,对上许明奚怔然的目光,   她柔声道:“这是沈淮宁中的毒,看样子,你是知道的。”   许明奚眸光微闪间,回想那日在佛堂所见,所施展邪术和突厥蛊术有关,加之沈淮宁的毒也是在突厥交战中的。   她定了下心神,问道:“婶婶怎会知道将军中的毒,与你有什么关系?”   “哼!”秦懿徳冷笑一声,踱步走来,“他中什么毒又怎会与我有干系,我只想说,如果你想知道如何治这毒,今晚丑时,在祠堂等我,你来还是不来?”   许明奚凝眉一紧,思忖着思绪,摩挲指腹,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随即沉声应道:“好,侄媳定当恭候四婶婶。”   丢下这句话,她就甩袖扬长而去,凛冽的余光向后一瞥。   今晚就解决你这小丫头!   许明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底似是笃定了几分。   ***   丑时,沈家祠堂。   孤月高悬,偌大的沈府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浮光掠影处,灰白的羽毛掉落,随风在空中打了个旋,伴随着咕咕惊叫,猫头鹰扑朔着翅膀停在屋檐上,圆咕隆咚的眼珠子微瞪,正讷讷地看向照水长廊,却见一抹灵巧的身影闯入。   许明奚四处张望着,轻着步子走过长廊,时常避开掌灯值守的小厮侍女,一路偷偷进到祠堂。   吱呀一声,合上了梨花排门。   回身一看,盈盈长信灯前,秦懿徳正信手为牌位添上了灯油,面容平淡,瞧不出一点情绪,饶是吊梢眉和三角眼也少了几分平日的尖酸刻薄,与秦令仪也颇为相似。   许明奚偏头稍看,这牌位竟是二房叔叔的牌位。   回想起先前杨碧桃曾帮她打听了些有关沈家各房的事,其中这位二房叔叔是沈老夫人嫡次子,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最后听说沈老夫人给他定了门亲事来冲喜,可惜第二日一早发现咽了气,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回过神来,许明奚问道:“看样子,四婶婶深夜约我到此处,可真是为了将军中的毒?”   秦懿徳持香于烛火前点燃,火光拂过她微寒的眸子,愈加化不开眼底的冷意。   随即插到香炉中,幽幽说道:“看来你不像我那妹妹说的那么笨嘛?知道我这是为了让你过来胡诌的。”   许明奚敛眸,早就猜到如此,问道:“您为何要联合那个突厥巫师来给沈家的牌位下咒,还把天仓蜘蛛的毒液掺杂进佛珠里,让沈老夫人带着,借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染上了毒。”   “看来之前还真是低估你这村里来的小丫头,倒是比我那个养在深闺中蠢钝如猪的外甥女要聪明点,至于我为何要这么做......”   说着,伴随着哗啦一声,牌位丁零当啷地洒落一地,吓得许明奚往后退墙上,灯油化成点点墨花溅洒,归于湮灭。   “为什么!因为我恨沈家!”秦懿徳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珠瞪起,逐渐漫上血丝,几近目眦欲裂,厉喝道:“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沈家,我也不会嫁完哥哥,又嫁给弟弟,跟个蹴鞠似的,任人踢来踢去。”   短短一句,饶是让许明奚没回过神来,耳边嗡嗡作响。   “什么?这怎么可能......” 第38章 报应   “怎么不可能?”气若游丝地应着, 她缓缓走近,眉眼含泪带笑,“二十年前,我被许家送来冲喜, 嫁给这么个肺痨子, 结果呢!大婚当晚晾了我一晚, 对!就和你一样, 可没想到二郎他第二天就死了!成亲第二天夫婿就死了这是有多么可笑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地朗笑, 愈加多了几分凄厉。   许明奚原地与她周旋, 对她所说之话亦是句句不敢细想, “那后来怎么会和四叔叔?”   “后来......”秦懿徳稍稍直起身子,抚顺鬓间的发丝, “后来我为新夫在祠堂守丧那一夜,那个家伙喝醉了酒就把我拖入他房中......”   许明奚一晃神, 似乎也预料到她所说何事。   秦懿徳仰头苦笑,眼角细纹淌着泪, 喃喃道:“再后来,他发现我还是处子之身, 就勉为其难地向那个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婆说要娶我, 还说这是对我的恩赐, 而那个老太婆居然为了沈家名声,家丑不外扬,竟然答应了,要不是因为后来彤儿出生, 恐怕早就跳井去死了......”   北朝向来民风开化, 弟娶兄妻, 时常能见到, 有时还会成为一桩难得的美谈,更何况这秦懿徳刚嫁人就守新丧,在外更能体现沈家人对她宽厚仁德,可对她而言,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恨沈家,就用此等巫蛊邪术来对付沈家?”   “是啊!”秦懿徳翻开神台,丁零当啷的香火祭祀摔落一地,嘴角浸着恨意,头发微乱,“你恐怕不知道,这的牌位以前没那么多,都是因为他们沈家人作孽太深,中蛊显灵,才让他们接二连三地因病因意外死掉,那是他们活该,就连三房这对烂好人夫妻也死在亲友背叛下,儿子沈淮宁余生都坐在轮椅上,衰落消亡,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哈哈哈......”   许明奚低敛着眸子,讷讷地看向撒落一地的牌位,其中就有白日沈淮宁祭拜的其父母灵位,已被灯油染上墨渍,夹杂着香灰。   忽地,唰唰声响,冷剑划过剑鞘。   许明奚抬眼,只见秦懿徳从怀中取出匕首,手背的细纹青筋拧紧在一块,手腕却微微颤着。   “你!”   剑光晃眼,她连忙往后退,颤声道:“这可是沈家祠堂,你若是在这杀了我定然脱不了干系。”   “这附近值守的人都被我派去别的地方了,否则我也不会搞出那么大动静也不会有人来。”秦懿徳以手抚着剑体上符文,向她走近,“谁让你多管闲事,知道了太多,来坏我的好事!”   说着,匕首划过,她的几根青丝滑落。   许明奚想借机逃脱,不料脚下灯油一滑,摔在地上,趔趄地被逼到祠堂角落。   秦懿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个替嫁来的村里丫头,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更何况还是那铁石心肠的沈淮宁!”   一声令下,便双手持着的匕首朝她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青光自琉璃窗破出,伴随着五光十色的琉璃碎片溅落,剑影扫过二人眉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秦懿徳手中的匕首,在空中来回几个旋再刺入的地面。   惨痛响起,秦懿徳虎口震裂,鲜血溢出,半跪在地上。   “是谁!谁那么大胆!还不快滚出来。”   秦懿徳气急败坏地喊着,窗外一阵虚影闪过,几个跟斗就翻进了祠堂内。   许明奚倒在红木柱上,可谓是松了口气,几乎死里逃生,喃喃唤道:“兰青......”   兰青沉沉应了声,本想扶她起身,不料秦懿徳竟一下红了眼,冲上去拿起匕首乱砍,引得兰青左右以身法躲闪。   “一个下贱的看门狗也敢伤我这当家主母,都给我去死!”   兰青被她颤得无可奈何,一个旋身飞踢打掉她的匕首,一手掐着她的脖子抵到墙上,只得喑哑的呀呀声,四肢不得动弹。   “别杀她!”   许明奚急声喊着,于情也不该私下处置她,于理,有关她背后的突厥巫师下蛊一事,还要趁此查清。   兰青得令松开了她,身子一软,她就瘫倒在地上。   末了,咚咚敲地的手杖声响起,后门吱呀声而开,轮椅碾过细碎的琉璃片,枯槁老迈的声音幽幽回荡在静谧的祠堂里。   “作孽啊!作孽......”   此话一出,就见杨碧桃推着沈老夫人自隔间出来,灰白的发丝凌乱垂落,衣裳也是稍显褶皱,外披着件红狐金纹大氅,看上去像是被突然从被窝里薅起来,带到轮椅上过来的。   许明奚稍愣,在来之前,她就叮嘱过杨碧桃无论使出什么法子都得让沈老夫人今夜到祠堂来,可看样子,她定是威逼利诱似的强带过来,身后的几个侍女亦是匆匆赶来,可唯独不见李嬷嬷的踪影。   如今以往气定神闲的大家风范不复存在,尽是寻常人家的垂垂老矣,平添几分伤春悲秋。   忽地,刺裂啪嗒声响,佛珠滴滴答答地溅洒到四处。   沈老夫人将手中的佛珠掷到地上,泪花夹杂着红血丝,亦是痛心,亦是惋惜。   “没想到啊!我这老婆子竟然被你耍的团团转,沈家百年基业竟被你如此下蛊诅咒,让我无颜面对这沈家的列祖列宗的啊!”   以手微颤指着,整个人伏在轮椅上,几乎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秦懿徳跪在地上,手指几乎嵌入破碎的琉璃,点点血渍晕染成血花,叹道:“呵!没想到最后我我竟然被你这小丫头摆了一道,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倏地,凄厉笑声落下,怔然的目光一瞬即逝,却是少有的如释重负,瞪向沈老夫人,缓缓起身,走向神台下的丹书铁券。   “你想干什么!”沈老太太顿时慌了神。   秦懿徳唇角一扬,“是啊!这沈家的列祖列宗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岂不得气得棺材板都掀起来,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引以为傲的百年基业是怎么毁于一旦的!”   话落,一脚踢下丹书铁券,风袖大挥,将红烛香炉全部都扫落地上。   霎时间,火舌掩着灯油窜起,直上满布幔帐,如篝火表演般锦帘簌簌而落,冲上梁柱。   “来人!快救火!走水啦!那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   沈老夫人欲哭无泪,几乎气得昏过去,仓乱中被贴身的侍女趁乱带出去。   “明奚!”   杨碧桃急声喊着,浓浓烧焦迷烟蔓延,四方梁柱噼里啪啦地落下。   刚刚危急之际,许明奚忽然冲过去将什么护在身下,如今这半塌局势将二人隔绝在两侧,急得杨碧桃在大火中几乎瞧不见她的身影。   兰青心下一沉,可耳朵微动下,察觉到几声口哨声,立刻心领神会,抓着杨碧桃的手臂道:“快走,这里,要塌了。”   “那怎么行,明!”不等她出声,兰青二话不说地将她扛起来,冲出去。   一时间祠堂内乱成一锅粥,整个沈家顿时燃起壶形灯,急得值守的小厮敲锣打鼓,喊着走水,叫人出来救火。   许明奚浑身狼狈不堪,连忙身下的什物放好。   随即忍着手脚的疼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一看,地上满片狼藉,只余缓缓站起的秦懿徳,身上脸上皆是血污,犹如逃难回来般,早已失了平日的矜贵从容。   许明奚看着周围的情况,心生不妙,说道:“四婶婶,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这边......”   “许明奚!”秦懿徳打断了她,冷冷的幽声严丝合缝地随着火势而来,几乎要将两人吞灭,却依稀只见凌乱碎发的半眼,恶狠狠地盯着她,走向她。   “都是因为你半路出现才坏我的计划,那就一起陪葬。”   厉喝令下,秦懿徳发疯似的砍过来,许明奚连忙爬起逃窜,四处尽是迷烟熏人,饶是只见几道利刃的青光袭来,躲闪不及,划破衣裳青丝,几近逼到角落。   许明奚被呛得猛咳,从衣袖中摸索着银针,得想办法让她安静下来再带出去!   不料浓烟熏眼,她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火热炙烤着面颊,热得要昏过去,只见涂着蔻丹的手突然从浓烟中伸出,一把将她掐脖子撞到红木柱上。   “快住手......否......否则我们......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喑哑的声响起,许明奚的腿脚不停摩擦着地面的灰渍,手里还在使劲寻着银针。   秦懿徳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一手举起匕首刺向。   许明奚眸光一亮,似乎摸到了什么,立刻捻针刺向,不料眨眼间,余光却见光影涌现,伴随着一阵虚影,秦懿徳就被一掌击得连连后退。   熟悉的剑鸣嗡嗡直响,剑花挽起。   许明奚再熟悉不过这剑体上的符文,微眯着眼睛一看,沈淮宁正站在自己身前,一袭玄裳劲装,发冠竖起,如两人在天宁山村初遇般。   “将军......”   作者有话说:   估计这沈家跟火犯冲吧...... 第39章 灰烬   沈淮宁转眸, 上下打量着,看样子没受什么伤,还弄得跟个小脏猫似的,怀里不知在护着什么。   落到此处, 他连忙收回眸子, 沉声道:“还没死能动就站起来, 这像什么话?”   “哦好......”许明奚连声应着, 抚着木柱颤颤巍巍起身, 不料膝盖一时使不上力, 摔倒之际, 手腕一紧。   沈淮宁将她扶起,顺势拉到身后, 让她抓住他的衣裳,小声道:“笨死了......”   许明奚颇为无奈, 只好认栽,喉咙被浓烟呛着几乎说不出话。   “沈淮宁!你!你居然......”秦懿徳打眼一看, 顿时懵了,可回过神来, 惊愕消弭, 双肩不自觉地颤着笑起来, “看来大家都被你这小丫头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少说废话!”沈淮宁挽着剑花将剑收起,“你自己做的孽就要你自己来赎......”   “赎罪?恐怕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晚了。”秦懿徳整理好衣冠,莲步走着, 抬眸看向被护在身后的许明奚, 噙泪笑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我都是替嫁过来的, 结果竟是这般天差地别......”   许明奚一怔,看向火光边上的她,光影萦绕的瞳水几乎烫着热泪,意会其言下之意。   秦懿徳继而道:“你不会以为,我一个庶姐能嫁给嫡子吧!”   当年在儿时和沈家嫡次子有婚约也是秦家嫡女,可惜后来秦家见他是个病秧子,就让作为庶姐的她给秦令仪替嫁,沈家心知肚明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因此对她也颇为不愿,这也是为何后来能如此轻易应承她另嫁四房一事的缘由。   倏地,头顶传来烧焦的刺裂声响,唤回她的思绪。   抬头一看,断木木屑纷纷掉落,随着噼里啪啦地簌簌而落。   不多时,秦懿徳一跃跨入火光中,只余裙尾摇曳。   “四!”   许明奚下意识地冲上去,却在塌陷之际,被沈淮宁一把揽着腰,从最薄弱的后墙破出,挟云带烟,一路顺着轻盈的轻功,几步就到祠堂后院的常青树下。   “咳咳咳咳咳咳......”   许明奚被烟呛急了,眼睛早已熏得睁不开,摇摇晃晃,差点摔倒被一把扶住,还未反应过来就是一抔凛冽的甘泉泼到她脸上,顿时醒过神来。   许明奚如劫后余生,耳边尽是自己微弱的喘.息,眼前虚影渐渐清晰,对上身旁人的目光,察觉到他眼底一丝焦灼和着急。   沈淮宁递给她随身带的水袋,“小心呛哑了。”   她接过,看向这座古朴清幽的祠堂,如今早已被火兽拆解入腹,焚烧殆尽,几乎凉风一吹就塌陷至此,任由在外的小厮如何泼水救火都无济于事。   隐隐火光中,还能看到女子的来回虚影,如在火焰中剪影,一点点地吞灭其点点生息,归于沉寂。   一时间,她喉咙只觉硬生生的疼,热泪充盈在杏色的眸子。   她连忙装作无事乱擦一通,再饮下一大口水,颇有但浮一大白的豪气。   沈淮宁看在眼里,将水袋木塞塞回去,沉声道:“这事不关你的事,本来就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此事移交到京兆府尹,也照样是死罪。”   许明奚紧咬着唇,稍稍平复思绪,点了下头,下意识地将怀中什物护好在身前。   沈淮宁凝眉一紧,能有什么东西被她护着差点连命都丢了。   一时间,熟悉的气闷烦躁涌上心头。   “许明奚,要是我不来,你还怎么打算逃出去,你知不知道这......”   “嗯?”   许明奚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微微眨着,盈着些许泪花。   随即抬手指向祠堂外头小溪的一侧,哑声道:“那里,祠堂又好几个狗洞,是静嘉那只大黄经常进出的,她也常常通过那狗洞在祠堂偷吃,我可以从这个洞口逃出。”   沈淮宁一时语塞,仔细瞧着,半圆的狗洞积累着成年累月的青苔,还有些狗爪子泥点,刚好够女子的身量进出。   “哼!”沈淮宁将手背过去,丢出两字:“丢人。”   许明奚耷拉着脑袋,嘀咕道:“丢人总好过丢小命吧......”   说着,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目光,又立刻噤声不语。   回想怀中护着的东西,连忙拿出来以衣袖擦干净。   沈淮宁起初并未注意,打着手势示意潜伏在暗中的死士,按照先前的吩咐去查看京城佛堂的情况,可待他敛眸一看,只见许明奚将两个松木牌子递到他眼前。   于他而言,再是熟悉不过,正是今日他来祭拜添油的牌位。   “这是将军父母的灵位,我刚刚都有保护得好好的,可是一开始不小心被扫下来,有些地方会有几条裂缝,不过您不用担心,能修补成原来的样子......”   哑声说着,凛冽的寒风拂过她微乱的头发,原本白皙的小脸弄得脏兮兮的,可依旧可见亮晶晶的杏色眸子,其内力凛含着的神魂令人心驰神往,晃了下神。   沈淮宁面色不变地避开她的目光,接过牌位,打量着上面的裂缝,温声道:“不过寄托思念的死物,何必冒着生命危险。”   沉沉说着,晦暗不明的情绪隐隐而出。   许明奚暗暗看着,他依旧和在晌午所见那般,倦容隐现,想来此次也是匆匆忙忙赶来,本想说些什么,不料不远处的回廊走道却传来仓促慌乱的叫喊声,前院的小厮侍女也跟着来灭火。   她连忙道:“将军,您还是先回去吧!不好让人看见了。”   沈淮宁应了声,“我让青木来代我处理此事,旁的你不用管他们。”   留下这句话,他先行向青丝小路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偏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而去,消失在廊檐间。   许明奚微歪着头,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也没多想,跑去看到祠堂前苑的情况如何。   大火烧了一夜,历经百年风华的沈家祠堂,已变成遍地残垣废墟,散着点点余烟,还有些小火堆时不时噼里啪啦地迸溅着火花,烧焦刺鼻的味道蔓延不休。   沈家似是笼罩在雾霾之下,久久未能散去。   奈何此夜未明,众人不知,于沈家角门,忽有一个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匆匆而过,似乎身背包袱,匆匆逃亡似的。   此人一路穿过歌舞笙箫的御街后巷,偷偷绕到皇宫后的窄街小巷,及至一座石狮子旁就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着,似在等着什么人。   不多时,幽幽声音响起:“没想到李嬷嬷的动作倒是挺快的。”   话落,石狮子后的甬道走出一位衣着华贵严谨的女使,一颦一笑皆是受过多年训练,未见丝毫纰漏,其由内而外浸养多年的皇家士气。   李嬷嬷摘下兜帽,满脸惊慌焦虑,问道:“女使大人,您怎么才来!事情不妙啊!佛堂的事情败露了,那四房的秦娘子恐怕早就葬身在火海里了,长公主可有对策,让我这老婆子可怎么办啊......”   女使眉心的花钿在黑暗中尽显娇艳瑰丽,朱唇轻启,轻轻拍了下李嬷嬷的肩膀,柔声道:“放心,先前长公主答应嬷嬷,为您儿子在老家买田谋官之事,一切都会准备妥当,您还是安心离去......”   一听这话,李嬷嬷眼角的笑纹顿时隐舒展开来,点头哈腰道:“好好好!老奴就先谢过长公主了,多谢公主啊嗯唔!”   倏地,一声闷哼隐现,利刃没入血肉蹂.躏的声音黏稠四起。   女使握着李嬷嬷的肩膀,眼眸血光隐现,俯在李嬷嬷耳边,冷声道:“您还是安心离去,去见阎王吧!”   说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将李嬷嬷踢到地上,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哼!”女使嘴角扬了下,玉手取出手帕仔细擦着,随即丢到李嬷嬷脸上,转身而去,沉声道:“长公主有令,带下去处理干净,莫要留下蛛丝马迹,包括她老家的人。”   层峦叠嶂的廊檐下隐着层层黑影,一声令下,齐声颔首道:“是!”   今夜之后,京兆府尹早已得令来查明此事,奈何等他们前去佛堂搜查之时,早就人去楼空,只留稀稀落落的狼藉一片,潜藏在幔帐之后的符文阵法皆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瞧不出原有的模样。   许明奚还未从当晚的惊吓回过神来,就和府中的医师一同照顾昏迷不醒的沈老太太,许是受到连连打击,许是中毒已深,仍在昏睡中不愿醒来,只得让人贴身照顾,慢慢清理余毒调理身子,可能否恢复到原有的状况,尚未可知。   沈淮宁明里暗里地不愿她插手此事,可也拗不过松青馆的请求,这小姑娘就偷偷去,他看在眼里,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他不知,这小姑娘也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晌午,许明奚侍奉在身前,为其诊脉施针。   斑驳的光影打下,映出浅浅的轮廓,好似见到故人。   以前,三房他媳妇也是这般贴身照顾。   打理好一切,许明奚正为煮着汤药,目光逡巡,看到王嬷嬷正沈老太太收拾着梳妆匣中的锦盒,熟稔地为这些名贵的玉首饰保养擦拭,其中就有那日见到的六角玉戒。   眼波流转间,她试探问道:“嬷嬷,老夫人这玉戒上次家宴也看到过,瞧着新奇,可是什么贵重赏赐之物?”   王嬷嬷是沈老夫人陪嫁侍女,已经陪在身边大半辈子,看着许明奚这么多日细心照料,自是心怀感激,便小心将玉戒给她瞧瞧。   许明奚仔细端详着,从外观上来看与怀南娘子的一模一样,可不太一样的是这玉戒内侧平滑厚实,小时候她曾经偷偷拿怀南娘子的玉戒看过,内侧是有一串奇形怪状的符文。   王嬷嬷颔首淡笑道:“夫人觉着新奇也正常,这毕竟是先皇御赐之物,世上可只有三个。”   “御赐之物!?”许明奚一怔,“那还有另外两个去了哪里?”   “夫人没听永安伯爷提过?”王嬷嬷将其收回在锦盒,“当年先祖在治世造福天下的功臣中赏赐了这玉戒,其中一个是成宁侯府,另一个就是永安伯府,老奴还以为您应该是见过的。”   许明奚恍然,心道:“难不成当年持有这玉戒的是父亲,然后在逃难过程中得阿娘相救就把这玉戒送给了她?”   “嬷嬷,那另外一位功臣是谁?”   一问到这,王嬷嬷眼角颤了下,俯在她耳边,沉声道:“另外一位还是不提为好,这可是大忌,夫人当时可能都还未出世,也不需要知道。”   “好,多谢嬷嬷告知。”许明奚只好应着,想来应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   不多时,一声呻.吟幽幽传来。   床上的沈老夫人醒了过来,王嬷嬷激动得手足无措,幸而被许明奚唤着去叫大夫过来,才急急忙忙出去。   “老夫人,您醒了。”许明奚扶她起身,去风炉上舀了碗汤药过来,就等着老夫人醒着喝。   沈老夫人的面容似乎比之前苍老许多,斑驳的毒斑仍未消去,灰白发丝错落围在脖颈间,显得整个人毫无精气神,随即被许明奚扶着起身,喝了口汤药,才逐渐看得清眼前的事物。   “老夫人,感觉怎么样?”许明奚洗好热帕子,为她擦着手。   沈老夫人浑浊的瞳水间似乎闪过几分殷红,喉咙哽咽,说道:“孙媳,以前都是祖母错怪你们了,竟没想到这姓秦的家伙竟然如此歹毒,敢诅咒我们沈家......”   听着沈老夫人说这些慷慨陈词,几乎捶胸顿足。   许明奚耐心听着,回想那日,在化为灰烬的祠堂下寻得一具焦尸,可秦家立刻就与秦懿徳划清界限,将这个庶出的女儿从家族中除名,从此再无关系,还因沈家其他族系长辈的不满,他们将这上京采买金矿的权利转交给沈家,以此希望两家能向以往一样和睦相处,甚至还拉出她这个和秦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许家女儿,借此平息纷争。   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她开口问道:“那老夫人,四妹妹您打算怎么办?怎么样也应该让四叔叔回来处理此事。”   一提到沈殊彤,沈老夫人悲戚的低泣顿时止住,面色一沉,“歹毒妇人的女儿怎么能留在沈家,刚好就让她一辈子待在大相国寺吃斋念佛,为我沈家祈福,为她母亲赎罪,至于老四,让他写休书,一定要和姓秦的脱离关系,来祭告我们沈家老祖宗的在天之灵。”   许明奚沉声应着,暗暗垂下眸子,也没再多说什么。   注意到她的异样,沈老夫人亲昵地将两手合住包裹着她的手,似是长辈关切亲善,又是一番寻常难得一听的述衷肠。   “孙媳,可有兴趣来管家中事务,当这个当家主母。”   倏地,“绷瓷”一声,吓得许明奚将勺子摔回碗里,连声道:“不!不行的!沈老夫人,我完全不会,而且......”   “不感兴趣。”   外面传来熟悉的唤声打断了她们,只见沈淮宁从阁楼中走来,向沈老夫人行了拱手礼,说道:“这沈家内务还不如交由那几位多年在沈家的姨娘和女使,我们还有事做,就先行告辞了,沈老夫人。”   说完,不等众人应声,他便带着许明奚扬长而去,引得沈老夫人额角微颤,说着对长辈大不敬的话语,嬷嬷女使们只好替她抚背顺气,细声哄着。   沈淮宁一路带许明奚回到了松别馆的前苑。   “将军,可以了,已经回来。”   许明奚被他拉的手腕生疼,一路出来差点没喘过气来。   沈淮宁反应过来,松开她的手,回想方才,恹恹地敛神。   “去煮些茶来。”   话落,未等许明奚应声,他便转着轮椅往外走去。   许明奚只好按着吩咐去给他煮茶。   纤纤衣裙被风浮掠而过,轻轻吹开,只余一缕落在拐角回廊中,一人的眼中。   本来就不属于这上京,何必又多添烦忧。   不多时,沈淮宁回到松别馆中,袁青木送来几份澄心纸,都是近日的密信。   可袁青木看上去颇为思虑,似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怎么了?有话快说。”   袁青木叹了口气,“将军,小少爷死了。” 第40章 宴请   沈淮宁凝眉一紧, “可有查出是谁干的?”   袁青木面色凝重,摇了下头,“弟兄们说,原本小少爷在津门的宅院好好养伤的, 没想到突然有一日失踪了, 待家仆和府兵去找, 在郊外的林子里发现他的尸体, 都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是谁下的手。”   “先封锁消息, 不能让旁人得知。”   “是。”袁青木应着, “不过将军,这小少爷这么多年来结的仇家颇多, 说不定是有人雇了江湖的杀手去。”   “不尽然。”沈淮宁摇了摇头,“他被送回津门一事外人并不得知, 而且先前没有动作,却偏偏这个时候下手, 最重要的是被野狗咬,就很难看出原本的伤口和死因, 可隐瞒招式, 无论如何, 先别让别人知道。”   忽地,屋外传来敲门声,门上掩映着圆脑袋的剪影,小声软糯的声音响起:“将军, 是我。”   沈淮宁立刻小声道:“尤其不能让她知道。”   说罢, 他立刻将密信丢入炭盆中, 顿时湮灭成灰烬。   随即一见袁青木还在那杵着, 重重“嗯”了一声,眼神示意着他。   无奈之下,袁青木去开门,在门口和许明奚聊了几句,多是望闻问切的例行询问,近来宿夜未眠去查探消息的确是害得他好不安生,可突然察觉到后背的一股冷意,他挠了下后脑勺,苦笑道:“夫人,外面冷,您快进去吧!属下就先告退了。”   许明奚稍愣,沉沉应了声,就端着托盘进到屋内,布好茶点。   咕噜咕噜地,闻着味道,应该是她最常煮的安神汤。   沈淮宁余光瞥过鸡翅木桌旁的身影,刚刚都没认真瞧。   她一如既往般素纱长锦衣,腰肢纤细,甚至有些清瘦,以素雅的绿玉盘起发髻,淡妆素抹,依稀可见眼底青影,面色沉沉,不似往常般还会唠唠叨叨地说些府中近来的趣事。   布好茶后,许明奚福了福身子,“将军,准备好了,可以过来用茶。”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走过去坐下。   打眼一看,除了些茶点和小菜,还有苦茶和甜汤。   他端起甜汤喝了口,入口顺滑,甜而不腻,随即睨了许明奚一眼,她正恭敬地在旁候着,微微颔首,可目光惘然,不知在看向何处,少了些平日的鲜活之气。   沈淮宁收回眼神,持着玉著夹了块桃花酥,说道:“怎么,颜烟姑娘救了你,你不打算宴请她好好答谢一番吗?”   “嗯?”许明奚愣住,转眸微亮,“真的可以吗?将军,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沈淮宁吃完梅花酥后,抿了口安神茶汤,微微涩中又留有莲子的甜味。   许明奚低下头来,以指腹摩挲着衣裳,“以为你会因为颜烟姑娘身份特殊,不愿我与她接触。”   自那日从春意园回来,沈淮宁就禁了她的足,知晓此事原委,她很想当面谢过,可后来沈家祠堂诸事种种,她也不敢多问。   沈淮宁听到,放下了玉著,说道:“即使流落在勾栏烟花之地,也未必会脏了心,失了神,可相反,即使自小生于高门贵府,受名师大儒所授,也依旧可能会成为十恶不赦之徒。”   徐徐说着,似乎意有所指。   沈淮宁气定神闲的又喝了口茶汤,微微的苦涩还是让他蹙了下眉头。   其实早在两年前穆清远和颜烟在一块后,他就派人彻查过这位落难的商贾之女,身份和经历的确不假,他也没有多加怀疑。   许明奚见他沉思,转眸看向放在案桌上的牌位,裂缝早已被他修好,可还是能看到细细的旧痕,甚至还残留着灯油的污渍,可多日过去,未见落灰,沈淮宁还在屋里摆着小小的神台,每日以香火供奉,估计在祠堂修缮好前,都会放在这里。   “将军,您似乎对那日的事并没有十分在意,难不成......”   这几日因为突厥蛊术一事弄得人心惶惶,而且以他的性子要是有人敢对其父母牌位不敬,甚至还施以蛊术,定然不会饶恕,可偏偏他的反应又比寻常冷静。   沈淮宁应了声,缓缓而道:“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信这些,若是这些玩意真的有用的话,突厥那群老匹夫上千年来都在觊觎着我中原的地大物博,早就用来对付守在边关的将士,铁骑踏平中原,哪会像现在一样,只会躲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   说着,他起身去箱柜里找些东西。   许明奚眉心舒展,悯笑道:“原来如此,将军能那么想我就放心了。”   说罢,她就收拾着沈淮宁的膳食,欲转身离去。   倏地,金石铛铛响起,一袋银钱被丢到檀香案桌上。   “拿去。”   “不......”许明奚连忙摆手,“不用了!将军,我有钱的,可以......”   “我成宁侯府即使不同往日也绝对不会少了钱两,明日的酒席我已经让穆清远定好了,在木云斋,那可是被誉为堪比吃金子的酒楼,你确定你那小金库能撑得住,拿着,这是命令。”   既是如此,许明奚也只好应承,将锦袋小心放好,嘀咕道:“幸好,前段时间就开始缝了个药囊想来答谢颜烟姑娘,明日去还算来得及,那将军,我先下去了。”   不多时,她就捧着托盘离去,这心事似乎也消解几分,奈何沈淮宁转头一看,只见门檐的一处消逝的衣裙。   面色稍愣,扯了下嘴角。   “哼!还费尽心思地准备药囊!”   ***   第二日晌午,许明奚带着兰青和杨碧桃去了木云斋。   及至二楼,打眼一看,窗棂微开,正有一名女子双手交叠趴伏在窗台上,眸光沉沉地看向车水马龙的御街。   一身素雅丹橘马面裙,外披湖蓝素纹斗篷,以简单的青玉步摇束着小辫,不再像平日那般浓妆艳抹,却多了几分似曾相识的端庄大家闺秀。   恰有几片细碎的梅花随着风飘落窗棂,俨然一副美人依附窗棂图,许明奚讷讷看着。   似乎注意到了许明奚,颜烟捻着素帕起身,莲步走过去,笑道:“来了。”   “是你!”待她走近,许明奚才反应过来这是那日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青楼女子。   颜烟淡笑不语,拉着她到桂花圈椅上落座,随即熟络得挥了挥手,似乎很是熟悉这里。   杨碧桃在旁以余光瞄着这雕栏画栋,屋檐雕工之惊喜,却是沉着上百年风华的老牌子酒楼,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金子的味道,可转眼一看颜烟,打量着,小声问兰青:“诶!我这没想到她竟然就是那个艳冠京华的花魁颜烟,我去年在轶事杂录上有看到过,说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用自己本名的花魁。”   兰青眨了眼睛,“不清楚。”   杨碧桃“啧”了一声,“那不是你们穆大人的人吗?你怎么会不清楚?”   兰青又眨了下眼睛,持剑双手交叠在身前,继续道:“不了解。”   杨碧桃一时语塞,嘀咕了几句扭过头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这厢许明奚正端坐着,只见颜烟正洗茶煮茶,娴熟麻利,茶沫晕开,云脚绵密,甚至还做出了一品梅的图案,精通这世家后宅的那点门道。   许明奚杏色的眸子微亮,问道:“颜烟姑娘,当日,您为何要救我?”   于她而言,不过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上京此等鱼龙混杂之处,大多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还涉及权贵。   倏地,颜烟煮茶的手一顿,不过瞬间,复又回过神来。   “叫我姐姐如何,我约莫明年开春过双十,也大不了你几岁。”她将茶碗递给许明奚,“至于为何要救你,我也不知,兴许......是残存的那点人性在作祟吧!”   颜烟淡淡说着,丝毫不见情绪,可抬眸一瞬,对上许明奚怔然的神色,似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复又笑道:“开玩笑的,那些迷药都是上京的那些老鼠惯用伎俩,不过是举手之劳,这茶快凉了,再不喝口感就要涩了。”   “哦......好。”许明奚回神,喃喃应着,抿了口叶茶,心有所虑。   没过多久,几个小二就捧着金玉托盘上来,上面皆是青玉瓷瓶,雕花精细,可见精贵至极。   许明奚仔细嗅了下,发现弥漫在空中的一丝甜腻的气味。   “这是梅子......酒?”   其中隐隐含着几分酒醺的淡香,沁人心脾,于这沉闷干燥的冬日多了几分心旷神怡。   从玉瓷壶倒入青玉杯,清冽透亮的青梅酒氤氲着淡淡的酸甜,似有生津止渴的反应,许明奚不由得咽了下喉咙。   颜烟看在眼里,笑道:“怎么?你这小姑娘也想试试这木云斋的名品梅子酒?”   “我......”   许明奚一怔,眸光微闪,嗫嚅道:“我不小了,都及笄两年了。”   以往在天宁山村,怀南娘子和村民都把她跟小时候对待似的,如今嫁人盘发,也还是如此。   颜烟殷红的眼尾一挑,饶有兴趣地应了声,将玉瓷杯推到她面前,柔声道:“那快试试吧!沈夫人。”   身后的杨碧桃不由得倒吸口冷气,瞄了眼兰青。   似乎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41章 喝醉   夜幕降临, 繁星点点遥相迎送,满目京城繁华,乱欲迷人眼。   歌舞喧嚣下,引得木云斋愈加繁杂热闹, 直落一处厢房。   “明奚, 别喝了。”   杨碧桃小声哄着趴在桌上的许明奚, 正打算偷偷将玉瓷瓶从她手里薅出来。   “不要......”   倏地, 娇声响起, 玉瓷瓶一抓紧, 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弹起来, 撞到杨碧桃的脑门上,害得她顿时眼冒金星, 天旋地转下,到处抓着什么, 不料身旁的兰青睨了眼,直接旋身躲开, 让她正面撞到墙上,诶呀呀惨叫声起。   “兰青, 你居然躲开我!你太不讲义气了!”   “我只负责夫人的安全。”   “你也太绝情了吧!”   ......   厢房内纷扰四起, 许明奚完全不知发生何事, 脸红扑扑地嗫嚅着什么,又是一饮而尽,颇有但浮一大白的豪气,红润的桃唇沾着点酒渍, 可见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 还将梅子酒紧紧抱在怀里, 如视珍宝。   娇嗔道:“不要......我还想喝......不如......不如我们一块喝......”   对坐的颜烟正以手心托着下颔, 目光沉沉地看向眼前的许明奚,浅浅的梨涡烙下,眉眼放柔,似乎也是沉浸在微醺的醉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她撑着桌边起身,不料刚挪了下步子,脚下发软,身形一晃,手下意识地扶着,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掌心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手立刻抽了回来,眉眼转而沉肃,看向匆匆而来的穆清远。   “你怎么来了?”   穆清远气息有些微乱,牡丹花纹大氅抖落着细雪,于温暖的室内渐渐化成水渍,他自忙完宫里的事就立刻赶来,如今看到难得泛着些许醉意的颜烟,摇曳生姿,愈加迷人,又忍不住小声叮嘱道:“今日是你月事的第三日,怎么能喝酒呢?”   颜烟披好斗篷,拂开了他替自己系着里结带的手,自行束着,沉声道:“无碍,不过是些果酒,我也没醉。”   “你啊!”   穆清远颇为无奈,搓着自己的掌心给她捂手,还是和以往般,一喝酒她就容易手冷。   奈何这一幕被许明奚看在眼里,面上的红晕加重,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嗝。   突然觉着,她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好了,我都说了我没醉。”颜烟将手抽回,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如此,看向许明奚,“而且你更应该着急的,可是这个小姑娘,第一次喝酒没几口就醉了,可以说是我见过醉的最快了。”   穆清远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几个也在,见许明奚这般,又心生玩心,用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比了个手势,意为三。   “大侄媳,这是几呀!”   颜烟挑了下眼皮,再熟悉不过他这家伙想要干嘛,实在没眼看下去,干脆转身过去,煮些茶来解酒。   许明奚微微睁开眼睛,杏色眸光在内里光影萦绕,她一只只数着,喃喃道:“二......”   穆清远不由得倒吸口冷气,问道:“那我是谁?”   她微微眯着眼睛,似乎陷入沉思,眸中迷离。   “哦!”   忽地,喊声响起,许明奚恍然大悟。   穆清远眸光一亮,“快说,我是谁?”   “花孔雀。”   一声道破真面目,引得杨碧桃哈哈大笑,早已忘记头上的大包,奈何兰青依旧是面色不动,时时紧盯着离许明奚最近的穆清远,似是随机而动。   穆清远他如今一身牡丹花纹大氅,可谓是上京最新最热最新潮的款式,红绿搭配,围脖上还有老绣娘一针针缝制的孔雀毛,垂直而落,亦可作仙人胡旋姿态。   正是气的不打一处来,如炸毛的孔雀,左右逡巡。   “我知道了,肯定是沈淮宁是吧!就喜欢在人面前......”   “是我又怎么样?”   熟悉的挑衅从珠帘边上传来,勾着点点尾音。   转眸一看,只见袁青木正推着沈淮宁进来,只余一缕眸光注视着打量着上下。   “你现在不就是一只活脱脱的开屏孔雀。”   穆清远一咬牙,随手抽出折扇大开,疯狂扇着风,眼前示意道:“在颜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淮宁事不关己地耸了下肩,随即看向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许明奚,小脸扑通扑通的红,活像个喜庆的年娃娃。   他不禁心下无奈。   早知如此,就不让她出来了......   经过这场闹剧,几人从木云斋出来。   许明奚被她们颤颤巍巍地扶上马车,沈淮宁仍和他们二人待在酒楼外,周遭来往皆是上京的富家名门子弟,大多都认得沈淮宁,许是没想到这毫无声息的上将军如今竟会出现在这,忍不住多看几眼,可都被他眼刀吓了回去。   颜烟揉了下额角,的确有些微醺的醉意。   随即目光落在沈淮宁身上,及至双腿和轮椅,不由得黯淡下来。   老实说,她自小被养在卫氏老家,卫南成时常在年关回去,和她讲述军中的趣事,关于沈淮宁的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后来发生三年前之事,她藏在春意园伺机而动,查找当年真相,而对沈淮宁,两人都是远远的打过照面,今日还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见面。   思及此,她敛下眸子。   不知上将军可会相信当年卫南成背叛一事......   “颜烟姑娘。”   沉声唤着,她回过神来,对上沈淮宁的目光。   沈淮宁拱手行了一礼,“当日春意园之事,有劳颜烟姑娘出手相助。”   颜烟稍愣,扯了下嘴角,将刚刚纷乱的思绪甩出,淡声道:“倒是没想到传闻中不讲情面的上将军,竟然会对我这烟花女子致谢。”   “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于理,她是我沈淮宁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当替她出面道谢。”   颜烟眉眼一挑,捻着素帕,笑道:“那于情呢?”   话落,沈淮宁瞳孔一缩,抬眸与她对视。   穆清远察觉到弥漫在空中的些许不对劲,轻咳了几声,连声说道:“这个我知道,毕竟我家大侄子和我一同长大,自然对我有情,看在我的面子上对我的颜烟道谢那肯定是再正常不过......”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车轱辘话。   沈淮宁转着轮椅而去,向后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丢下这句话,他就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只留二人远远注视着,穆清远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真应该给感谢他们家老太太自小给他定了这娃娃亲,否则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奈何不过一刻,颜烟突觉腹中一阵抽痛,被穆清远背着一路送回春意园的居所。   一放到床榻上,穆清远开始忙起来找些热水和药。   “我的小祖宗,都说了特殊时期不能喝酒,可不能这么不忌口。”   颜烟倚在床栏上,眉心微微拧紧,揉着腹部。   沉声道:“我都说了,我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穆清远哄着,将被褥圈在她身上,给她递杯热水,同时也在铜盆中倒上热水,让她来泡脚,看似十分娴熟,每个月都要按时这么做。   一杯热水下肚,疼痛舒缓,颜烟觉得好受许多,苍白的小脸也逐渐有了几分血色,她低下头来,正看着眼前的男人,正蹲在那给她泡脚案抚,摩挲的掌心拂过玉足,利用巧劲在精准的穴位上用力,疏通经脉,这还是他先前请教老大夫学的,否则按照颜烟以往十几年的老毛病,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在床上痛的睡不着。   热气袅袅间,她依稀瞧见穆清远微微颔首着,狭长的睫毛掩映下着涌现的精芒,她突然忘了,如今这吊儿郎当的程七少当年也是成宁军的智多星......   “嘶......”   许是以指骨案抚用的劲稍大,颜烟下意识收回了脚。   “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你了?”   穆清远关切问着,却见颜烟安坐在贵妃榻上,正圈在被子里,如金星雪浪包裹在纤细的腰肢身背上,殷红漫上娇嫩的雪皮,少了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远和凌厉。   下意识地,他俯身吻了下颜烟的脸颊,只是蜻蜓点水般,却能闻到萦绕在侧的淡淡梅子酒香味。   倏地,颜烟瞥过头去,心下一横,抬脚就踏进水里,引得水花四溅,溅到两人的衣摆和他的脸上,引得穆清远立刻投降,给她擦干净脚。   “好好好,小祖宗,不闹你了......”   说罢,手上的玉足又缩了回去。   “你祖宗有话要说。”   “嗯?”   颜烟微红着脸,眼睛一眨一闭间,醉意上涌,喃喃道:“三天后的宫宴,我想去。”   “啊?”穆清远一怔,笑了下,“你去那种无聊的要死的地方做什么,我都是走个过场,不如等我回来我带你去......”   “那算了!”颜烟丢下这句话,一头钻进被褥里。   “诶诶诶!脚还没擦干净呢!行行行,我带你去好不好......”   穆清远连声应着,熟稔地以素帕给她擦干净脚再放进被窝里,继而说道:“可是,如果要带你去的话,可能得委屈你扮做侍女同我进去。”   软罗被褥半披在颜烟身上,繁复的发髻褪下,青丝如瀑地萦绕在脖颈,酒醺的殷红称得肌肤如雪,她紧咬了下的红唇,点头沉沉应了声。   穆清远稍愣,如今她喝醉酒后,躺在这软罗贵妃榻上的一幕,宛如先前将她欺负得狠了,娇嗔恹恹的样子。   落到此处,穆清远心下无奈,随即褪下她繁复的外衣,放到木施上。   见她这般不吭声想来这小祖宗今天也玩累了,气也消了,他就脱掉自己身上的大氅和外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从身后抱着她谁,搂在怀里,还时不时用手替她捂着肚子,也能在夜里好睡点。   不多时,香烛几近燃尽,散着袅袅余烟。   在罗帷之后,依稀掩映着两人交叠相拥睡去的身影。   伴随着绵密悠长的呼吸,颜烟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穆清远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一呼一吸间,感受到背后之人正紧紧搂着她,鼻息萦绕再则。   眼底复杂不明的情绪逐渐涌现,颜烟没再想,继续阖眼睡过去,躺在他的怀里。   这一幕被停落在窗棂上的喜鹊看在眼里,不由得微歪着脑袋。   冷风一过,吓得它扑朔着翅膀而去,扑向漫漫夜空,穿过繁闹的长街,直至成宁侯府。   打眼一看,伴随着红鬃马的嘶鸣,马车停下。   沈淮宁熟稔地下去马车,坐到轮椅上,身后的两人扶着许明奚下来,她整个人晃晃悠悠地,耷拉着脑袋,还时不时嗫嚅着什么。   不料刚下马车,身形一晃,几乎要摔下去,害得身后的兰青杨碧桃拉扯不及,幸而被沈淮宁稳稳接住,连同袁青木,三人顿时愣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将军,我们这就扶夫人起来。”   兰青应着,似乎再熟悉不过先前沈淮宁在军中不愿同女子接触,便和杨碧桃想扶她起身,没想到许明奚重重“嗯”了一声,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跟救命稻草似的,不愿撒手。   一时间,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罢了,我来就好,你们先回去吧!”   沈淮宁淡声说着,将许明奚横抱着一同坐在轮椅上,以宽大衣袖护在她头前,抵挡些许凛冽的寒风,随即转着轮椅行至后门,进到深宅,只余留在夜里的三人。   杨碧桃的八字眉一条,似乎发现了什么,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奈何袁青木用手肘戳了下她的手臂,沉声道:“你看吧!我们将军还是会知恩图报之人,上次夫人护着大将军他们的牌位,这次定然是来还恩的。”   杨碧桃不由得白了他一眼,“真是个呆子,我先去睡觉了。”   说罢,径直地往左边的青石小路去到耳房。   “诶!这难道......”袁青木着实想不明白,复又对身旁的兰青问道,“我这么说有错吗?”   “不知。”   兰青一如既往地冷声丢下话语,轻功一跃,就顺着右边的廊檐进到宅院里,只留袁青木一人左顾右盼,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两真是!”   左顾右盼下,气的不打一处来,可回应他的只有几片枯枝落叶。   这厢沈淮宁带着许明奚进到前苑,这小姑娘一路不哭也不闹,更没有醉酒那般耍酒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伴随着徐徐悠长的呼吸,红着小脸蛋,蜷缩成一团睡过去。   沈淮宁瞥了一眼,“倒是难得,这么安分......”   毕竟自她来到沈府,机缘巧合下,这沈府可未见一日安宁,但仔细想想,这样也不坏。   不多时,他进到厢房内,干脆起身将她抱起,走到床边。   不料放下之际,心口一紧,小姑娘的头稍稍一偏,轻轻挨在心口。   沈淮宁身形一顿,不知过了多久,幽幽说道:“就知道占便宜......”   他将许明奚放到床上,手脚忙乱地盖好被子,却是将其裹成个粽子。   做好这一切,他想着起身走,不料衣袖一拉,许明奚仍紧紧攥着她的衣袖,鸦羽睫毛微动,慢慢睁开眼睛,内里的瞳水光影萦绕,杏色眸光掩藏着几乎溢出的情绪。   随即对上眼前人的目光,似乎要说些什么。   沈淮宁沉声问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再清楚不过,这连指头都数错的可见是醉的有多厉害。   奈何小姑娘面泛潮红,愈加像初开的木棉花,红得滴血。   一听这话,她笑着点了下头,唤道:“叔叔......”   “你再说一遍!”沈淮宁眉眼一挑,看来还不算太醉。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小姑娘又笑了声,柔声道:“叔叔,你是个好人。”   “嗯?”沈淮宁一怔,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您多次救我助我,若是还在天宁山村,我定然要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每日烧香供奉。”   沈淮宁倒是没想到这小姑娘会突然说这些,毕竟成婚当晚,她可是能说出要研究他遗体的话。   思及此,将她乱动的手塞回被窝里,只露出个脑袋出来。   “行了,你少气我,我说不定还能苟延残喘,多活些时日。”   听到这话,许明奚眉心拧紧,想挣扎出被窝,却怎么都拉扯不出,干脆自暴自弃,嗫嚅道:“不行,你一定......一定......一定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说着说着,声音渐弱,缓缓垂下手来,睡了过去。   只余沈淮宁仍蹲在原地,瞧着眼前安睡的小姑娘,眸光黯淡下来。   长命百岁?   以前不敢想,现在好像又有点想了...... 第42章 入宫   清晨时分, 第一缕天光自天边倾泻而入,闯过溃散层叠的云巅,直击上京一早感激的上京御街。   成宁侯府前,停着一辆乌木宝盖马车。   许明奚如今已身着粉霞锦缎藕丝罗裳, 外披着丝绸罩衣, 青丝以红玉石榴步摇盘起, 伴随着一步一摇, 显得灵动摇曳, 华裳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姿漫步, 这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请教府里的老嬷嬷才学成的宫中规矩, 就怕给沈淮宁丢脸。   思及此,稍稍掀开一缕锦帘, 发现马车内的沈淮宁的正扶着额角,阖眼睡去。   她心下一沉, 不愿打扰,就蹑手蹑脚地踏上杌子, 走上马车。   “怎么那么慢?”   突如其来的轻喃,吓得许明奚身形一晃, 被他一手抓住, 拉入马车坐好。   沈淮宁早已睁开双眼, 忍不住打量着今日的许明奚。   随即撇过眼去,松开了手。   许明奚双手交叠在身前,颔首道:“多谢将军。”   沈淮宁又瞥了她一眼,“你还没回答我, 怎么那么慢?”   “这......”许明奚眸光微闪, “今日这身行头多花了点时间, 以后我会早点起的。”   不像平日那般素雅清丽, 许明奚穿上华丽繁复的宫装,抹上胭脂口脂,贴上花钿,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明媚鲜活,倒是没想到这般明艳的华裳在她身上竟别有一番意味,也没被压住,如成亲嫁到侯府那日一般。   这一幕被沈淮宁看在眼里,他复又看向锦帘外,沉声道:“哪需要!多派几个丫鬟过去就行了,沈府不缺。”   这身衣裳寻常世家夫人都需要五六个侍女一同伺候,可今日许明奚尽管起得早,两个贴身侍女再加上杨碧桃就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已是尽快整装赶来。   许明奚听到他这番话,心下了然,泛起一阵暖意,应道:“是,将军,我会记住的。”   不多时,伴随着几声叫唤的驾马声,车夫驾马而去。   许明奚正襟危坐,如今穿着繁复,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随即余光瞄了眼沈淮宁,身着蟒纹重紫官服,腰佩玲珑玉佩,玉带勾勒着他紧实有致的身材,只是他如今正慵懒地倚在的鹿皮壁上,静静地看着窗外车马喧嚣,熹微的日光打在他的五官上,多了几分柔和。   “将军?”   沈淮宁应声抬眸。   许明奚:“此次宫中的盛宴,可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叮嘱?   沈淮宁剑眉稍抬,“你只要记住我在许府和你说过的就行。”   许明奚一怔,扯了下嘴角。   他当时让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思索想来,这皇宫重地,来往都是身份尊贵又显赫的贵人,怎么能做这般匪夷所思的事,可她依旧乖乖应着。   待她稍稍放松下来,长舒一气,却听沈淮宁又幽幽说着。   “以后,不准在外面喝酒。”   “嗯?”   “嗯什么!”沈淮宁睨了她一眼,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沉声道:“也不准和别人喝,这是命令。”   许明奚只好应着,想来是在说那日和颜烟喝酒那日,第二日醒来才发现自己是被热醒的,身上就裹着像粽子一样的被褥,对昨晚发生什么完全不记得。   这么说来,难不成是那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思及此,她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忍下腹中隐痛,百思不得其解。   沈淮宁继续阖眼小憩,微微睁开一只眼,将许明奚的神思变化尽收眼底,下意识地唇角勾了下。   阳光越过锦帘,偷偷攥紧马车内,错落溅洒到软塌上,多了几分温和。   车夫架着马车稳当前行,及时绕开了路面上细碎的小坑洼,细雪消融,逐渐化成雪水如墨花似的撒落地面,倒映着车马匆匆。   不过半柱香时间,马车来到了南宫门处。   两人下了马车,抬头一望,便是朱门城楼,廊檐宫阙层叠错落,青砖瓦黛相拥而抱,天际的檐兽正肆无忌惮地沐浴阳光,几乎可做吞日之象,伴随着旌旗猎飞作响,来往皆是守门的禁军,宫外亦是有无数辆金银乌木宝盖马车,外头挂着各世家官员的名号,似乎就连马车也要比个高下,时常熟络地打招呼,各自引荐熟人,再一同进宫。   可谓是在宫门外难得大型巴结现场,引得御街外的百姓都忍不住在茶摊上争相而望,讨论着这些名门风流。   一时间,沈淮宁这边倒是显得冷清许多,瑟瑟无人,倒是平添几分清静。   沈淮宁冷笑一声,敛回神色。   以往他和沈敬臣回宫述职,不知多少官员前来巴结说好话,只为求他们能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好话。   今时不同往日,倒是令人唏嘘。   倏地,肩膀一紧,他偏头看去。   小手正拂落他肩上的细雪,以手帕擦干净些许雪渍,随即搭在他的轮椅扶手上。   许明奚稍稍俯身,步摇流苏轻轻拂过他的耳边,柔声道:“将军,我们走吧,这里人太多,就怕他们到时看见你,又得缠着你脱不开身。”   沈淮宁眸中一怔,微不可见地,嘴角似是扬起了弧度。   他倚在椅背上,懒声道:“反正到时都丢给你去处理。”   “你!”许明奚顿时语塞,耸了下肩,自知说不过他,就推着轮椅进到皇宫内。   放眼望去,宫城自天井中观坐拥而立,对上前方的金明殿便是来往朝臣上朝议事之处,前面有汉白玉阶堆砌,金玉龙纹雕刻巧夺天工,以三百三十三阶预示着希望北朝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许明奚不禁微微惊叹,如同原本沈阳在村里小溪的一尾游鱼,不甚掉入汪洋大海,既欣赏好奇,又是未知心忧。   沈淮宁余光瞥了眼,再熟悉不过这小姑娘的小心思,也没催着她走,任由她再看多会儿。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唤声。   许明奚转身一看,却见一位穿着玄紫成黑的道服,身前画有八卦阵的老者出现在眼前,手持浮沉和舌头手杖,微微眯的单缝眼中几乎是眼纹相间交叠,瞧不清内里的腌臜情绪。   一见沈淮宁身旁多了许明奚,便缕着须白的胡子幽幽笑起来,道:“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不近美色的上将军居然多了位小娇妻。”   说罢,稍稍颔首道:“在下是当朝国师,见过上将军和夫人了。”   许明奚恍然大悟,眼前这位便是当朝红人玉门道长,当今皇帝苦心追求沉迷于炼制长生不死的丹药,便时常唤各方道士巫师进宫,其中这位道长最为出挑,这二十多年来常居皇宫,陪伴陛下左右,还听闻当年因丹药一事和太医署闹得十分不愉快,而陛下也因对道法和巫术多于宽容,以至于这上京城明里暗里地都多了许多巫师,上次秦懿徳一事也是被京兆府尹得过且过,并未追查到底。   思及此,许明奚敛神,亦是颔首道:“国师大人见外了。”   玉门道长扯了下嘴角,盯着许明奚好一会儿,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随即看向沈淮宁,一如既往的沉肃,完全不想理会人,不由得咧嘴而笑,目光落到他的双腿。   “上将军,您这腿近来可还好?在下近来日日夜夜都在为将军祈福,望将军长命百岁......”   沈淮宁恹恹地抬眸,眼底闪过戏谑,“好!好得很,沈某不才,一定会如国师大人所愿,活得长长久久,给你上坟送终!”   冷声说着,丝毫不给玉门道长颜面,气得他一时语塞,八字胡随着嘴角颤了下,鼻子直出着气。   许明奚见情事不妙,想来二人有过节,便推着他的轮椅,匆匆拜别玉门道长。   “玉门道长,这里风大,恐将军会有所不适,臣妇就在此作别了。”   说罢,就推着轮椅往回廊上走,丝毫不待玉门道长反应,只留他佝偻着背站在细细风雪中,枯槁的面容几近裂开,紫唇微扬,目光落在沈淮宁的轮椅上。   哼!沈淮宁!我看你还能威风嘴硬多久,这石骨草可是无解的。   玉门道长气得甩袖而去,路上遇到巴结他的小官,复又笑脸相对,看似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厢许明奚推着轮椅行至青石回廊上,廊檐皆是清心静灵的青铃作响,院内的茶花化成细碎的梅花簌簌而落,在空中打了个旋,飘到他们眼前。   许明奚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听沈淮宁幽幽说道:“你倒是挺大胆的,敢得罪那个老匹夫?”   “不是将军说的嘛?”许明奚一笑,“丢给我来处理,而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不了还有将军给我兜底。”   “伶牙俐齿。”   沈淮宁温声说道,借着稀稀落落的阳光照拂,多了几分温和。   不多时,几缕淡黄的细碎花瓣闯入他的视线,落在手心轻轻捻着。   淡淡的茶花香氤氲,夹杂着熟悉的药草香。   许明奚眸光一亮,似是注意到了什么。   “将军,不如我去收集些茶花回来,今晚夜宵做些清茶团子,我阿娘之前也时常做,甜而不腻,搭配着茶花煮茶可好吃了。”   沈淮宁将茶花捻在掌心,借着衣袖藏起来,眸光微闪,“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要的。”   “嗯,我说的,我还挺想吃的,将军您大人有大量,可否满足我这口腹之欲?”许明奚也趁此顺着他的话去说。   沈淮宁不露声色地挥了挥手。   得到了应允,许明奚去到草坪上,将落在地上的茶花拾起,放到随身带的素帕上,还瞧见许多围栏里只有宫内才有的名品花种,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看着她穿着厚重华裳在庭院上来回撺掇,身体颇为僵硬不敢大幅度动,竟是莫名的多了几分喜感,惹得沈淮宁掩唇而笑,却能感受到心口隐隐而来的撕裂阵痛,连忙偷偷服下一颗药才觉着缓过神来。   这段时间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疼得实在受不住才会服药,可药效愈减,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更何况今日还是这样的场合和日子......   额角的汗流到眼眶,眼前渐渐迷离,只能依稀瞧见在朦胧的视线中,始终有一抹亮色萦绕在眼前,待他渐渐清明复回。   倏地,尖厉的鞭声响起。   沈淮宁瞬间醒过神来,顺手摘了片常青绿叶,捻在指间,凝着股力朝前掷去。   伴随着金石铛铛声,千钧一发之际,未及许明奚身后,如蛇信子般的九尾鞭被飞叶撞到另一边,蜿蜒大蛇般又回到了来者的手中。   “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躲过我的九尾鞭,还盗取寻香院的花草!”   女子的厉声响起,伴随着步摇丁零当啷的脆响。   循声望去,发现一大批穿着宫装的女使太监赶来,其中领头的却是个比他们矮许多的小姑娘,一身曳地飞鸟描画长裙,头戴狐狸喜鹊珠花,图花艳丽张扬,面颊微微婴儿肥,柳叶眼,眼尾飞扬,极显富贵娇养姿态。   一见许明奚站起,女子一甩九尾鞭,扬言道:“哪家不懂规矩的官眷,竟然敢......”   “我家的。”沈淮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转着轮椅从回廊拐角出来,露出不明决意的笑,“兰因公主,可有什么意见?”   公主!?   许明奚一怔,对上他示意的目光,匆匆走到他的身后。   一见沈淮宁,兰因公主吓得跟只花栗鼠似的乱窜,丁零当啷地躲到女使身后,只露出个大脑袋,“沈......”   本想直呼其名,又立刻改口道:“上上将军,你怎么会在这?”   沈淮宁露出的意味深藏的笑,问道:“臣下关心公主骑射如何,就趁着新年盛宴来此,不如让臣下......”   兰因公主连摆着手求饶,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如乖巧的学生点头哈腰,连声道:“不!不!不用了!上将军有劳了,穆大人教的挺好的,不牢您老费心了......”   转变之快,令人咂舌。   许明奚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之前就听袁青木说过沈淮宁小时候不仅要教家中兄弟姊妹骑马练武,就连陛下也十分赏识让他教宫中的公主郡主,奈何沈淮宁自小就不留情面,也不怜香惜玉,这娇养出来的深宫女子哪受得了像军中那般严苛的要求,引得他当时可得罪了不少皇室贵女,更何况这兰因公主还是当今陛下最小的女儿,极受恩宠。   许明奚不由得微叹,突然能想到若是将来他有孩子那定然是“父慈子孝”的模样......   待兰因公主说了一堆车轱辘话,就寻着盛宴的借口要先行退下。   不料刚转身走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一语厉声。   “站住。”   兰因公主止住了脚步,转过身去,只见沈淮宁摊开手,示意了下,继而道:“鞭子。”   “啊?”兰因公主欲哭无泪,小嘴几乎要嘟起来,左右向女使太监求救,可他们纷纷颔首低头,她只好慢吞吞的走上前去,将鞭子交到他手上。   这九尾鞭还是以前沈淮宁给她选的,如今竟这般无理取闹来使,定然没收。   没过一会儿,许明奚就看到了眼前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公主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晶莹的泪珠肆无忌惮地落下,让人心生怜惜。   “哭也没有用,此事我自会......”   “哟!这里好生热闹,怎么老远就听到了兰因的哭声!”   娇媚的嗓音打断沈淮宁的话,一听这声音,兰因公主顿时后背发凉,哑声念叨着“那坏女人又来了!”,说罢,就哭的稀里哗啦地跑去要找“父皇”。   许明奚思忖着,坏女人?   思及此,就远远看到自中庭小路而来的女子,于冬日中身穿玫瑰紫牡丹花纹长锦衣,外披镜花绫披帛,花钿胭脂艳丽精致,头戴点翠缠枝发钗,圆润的鹅蛋配着浅浅梨涡尽显笑意,奈何却感受不到眼底的一丝暖意,雪白的肌肤几近与雪相融,如同在冬雪里盛开的富贵花,靠近会有刺。   身旁的女使恭敬地替她扫雪,扶持前行,阵仗之大可不比皇后小。   奈何许明奚被她深深地吸引着目光,面上泛着点点微红的晕色。   李烟芷不紧不慢地走到廊檐下,却注意到始终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不同于对她觊觎垂涎的恶心男子,竟是从一个小姑娘而来,眸光亮晶晶的,饱含纯净的欣赏和注视。   李烟芷转眸看向许明奚,稍稍俯身,以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面容,二人身前只余一尺的距离,目光汇集之处,许明奚有些慌了,全身僵住不敢动,愈是近看她,面上的红晕就愈加加重几分。   只听李烟芷微微悯笑,柔声道:“这就是淮宁刚入门的媳妇吗?小姑娘长得真好。”   话落,许明奚只觉手腕一紧,就被沈淮宁拉到身后,隔在两人中间。   “不错,臣下见过长公主,这位是永安许氏的嫡长女,许明奚,这位是江陵长公主。”   许明奚应声,连忙福了福身子,问候李烟芷。   李烟芷忍不住朱唇轻扬,勾起妖冶的颜色,“淮宁这般紧张干嘛?我又不会吃了她,倒是你,可还记得你还很小的时候还嚷嚷着要娶本公主为妻,如今这般见外倒是生分了。” 第43章 八卦   此话一出, 许明奚顿时瞳孔一缩,目光逡巡在两人身上,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听闻这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如今约莫不过半老徐娘的年纪, 没大他多少岁。   沈淮宁敛容屏息, 仍抓着许明奚的手不放, 眸中凛然未止, 沉声道:“童言无忌, 让公主看笑话了, 臣下知罪。”   沉声说着, 未见内里情绪,可谓是滴水不漏。   “罢了罢了......”李烟芷幽幽叹着, 目光落在许明奚身上,“听闻等一下官员和世家子弟要去金明殿朝拜, 女眷要去后宫花园开游园会,不如沈夫人与本公主同去御花园, 可好?”   “内子初到皇宫,怕冲撞了长公主, 等会臣下自会派人护送, 不劳您费心了。”   一时间, 空中似是凝滞一番,许明奚咽了下喉咙。   倏地,鸟叫咕咕声起,一颗石子自凌风而过,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袭来, 划过李烟芷眼前, 引得一众贴身侍女太监拉着她往后相护。   “快抓住它!”   男子的喊声响起, 转眸一看,就见一个穿着蟒纹黄袍的成年男子从青砖瓦黛上翻过来,手持着石子,丢去飞在廊檐的喜鹊。   四周各处纷纷跑来侍女和太监,其中还有个白发苍苍,穿着贵重的老太监,几乎欲哭无泪,苦苦哀求道:“太子殿下!您可得小心点啊!您要是摔了,老奴怎么跟陛下交待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这位太子殿下就从廊檐上摔下来,摔进花坛围栏中,身上弄得全是肥料泥土,头发散乱,没过一会儿就哇哇大哭起来,嚷嚷着“好痛!”   老太监耐心哄着,替他擦干眼泪,不料这太子殿下又立刻止住了眼泪,嗫嚅道:“我要尿尿!”   “啊!这!”   老太监还未反应过来,这太子殿下就立刻解下的玉带,对着花圃雨露均沾起来。   吓得一众太监连忙围上去替太子殿下挡着。   许明奚不由得倒吸口冷气,以衣袖掩着,不忍直视。   李烟芷的蔻丹玉手几乎要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面上愠色和鄙夷显露无疑。   “李正则!”   “在!”   李正则应声,连忙系好裤腰带,整好衣裳从人群中出来,可一见是李烟芷,就努了下嘴,指着大喊道:“是你!你这个坏女人!”   李烟芷的额角抽了下,愈加深吸口气。   老太监连忙走出从中调和,苦口婆心道:“殿下,这可是江陵长公主,您的亲姑姑啊!”   “不对!她就是个坏女人。”   李正则以稚嫩的声音说着,逐渐抽噎起来,“我记得,我的小白猫就是这个女人弄死的,我要!我要去找我的小白,我不要黑不溜秋的猫,太吓人了呜呜呜呜!父皇!母后!”   阴晴不定地,李正则又突然跟个小孩般哭了起来,小碎步跑出去,引得一众下人连忙跟上去,还连连点头哈腰地向李烟芷赔罪。   李烟芷远远看着,眸中怒意涌上,伴随着一声冷哼,振袖而去。   各自分道扬镳,许明奚扯了下嘴角,左右看着,不禁汗颜,看来这皇宫比沈家还要复杂多得多......   稍缓过神,许明奚低头一看,才发现沈淮宁仍攥着她的手腕。   “将军......”   沈淮宁回神,连忙松开她的手,趁势整了下自己的袖子,虽然看似有点多余。   许明奚挠了下后脑勺,面色红晕未退,笑着试探道:“原来......原来将军喜欢长公主这样的.....”   “嗯?”沈淮宁睨了她一眼,吓得许明奚立刻噤声,乖乖闭嘴。   沈淮宁转过身来,打量着她,问道:“那你呢?“刚刚你脸红什么?”   “因为!”许明奚当即应着,甩了下手,面色的红晕又加重几分,“因为长公主......长公主真的长得好好看。”   沈淮宁眉峰抖了下,似乎对许明奚的回答有点出乎意料,垂下眸子,沉声道:“你倒是和旁人想的不一样。”   许明奚笑道:“为何?女子发自内心地欣赏另一位女子的美,这不是很正常嘛?”   淡声说着,似乎在说些平常再正常不过之事。   沈淮宁稍愣,不禁无奈笑了下,这的确像是她能说出来的,复又沉声道:   “你有所不知,长公主出生那日,大相国寺的高僧就说她是祸国妖星之命,恐怕国祚时运不济,江山危矣,再加上她自小生得比旁人出众,当时宫中许多公主和妃子都避而远之,对其嫉妒甚重,时常给她下绊子,闹得后宫鸡犬不宁,所以当时的先帝就做了个决定,将儿时的她送到大相国寺潜心修习,让大相国寺的副住持,也就是虚竹大师度化她,消去心中煞气。”   “这......”许明奚难以接受,“这简直无稽之谈,而且这也不是长公主的错呀!”   “重点在后面。”沈淮宁环视一周,确定无人,此事在宫中多多少少都会听到,语气让她什么都不知地进宫,还不如早点说予。   “后面?”   “后来,她竟然和她的师父,也就是虚竹大师私通,有了私情。”   此话一出,许明奚眸光尽碎,压低声音道:“和?长公主和和尚?”   “嗯,这还是约莫十八年前的事了,后来事情败露,被天下人所知,百姓纷纷请愿,江陵长公主此行有违天意,玷污神佛,想将其处死,以告慰在天之灵,再到后来,当时在位的先帝勃然大怒,可也并未处置长公主,而是下令将虚竹大师腰斩,并传出妖僧妖言惑众,将长公主软禁于长公主府,以此来平息民怒,此事才就此作罢,再再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平康之变了。”   许明奚眨了下眼睛,小脑瓜子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   “可我怎么听碧桃说,长公主是有驸马爷的?”   沈淮宁一怔,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思及此,倒是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有是有,不过这驸马爷还不如不当为好。”   “那......那太子呢?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许明奚向来以皮相和骨相看人,李正则眉宇乌黑,三庭五眼饱满凛然,俨然是天潢贵胄的皇室面目,怎会像个失了的心智的三岁小儿一般......   “太子......”沈淮宁转着轮椅,敛眸而过,瞧不清眼底的情绪。   随即走在回廊上,许明奚连忙跟上去,替他推着轮椅。   “太子当年也算是我的同袍,三年前他在青州指挥着成宁军对抗突厥土匪的侵扰,听到我与父帅被突厥王军在峡道遇袭一事后,军心动乱,敌人也趁此突破防线,他在交战中伤到了头,就变成这样。”   许明奚沉沉应了声,心下感怀,可回忆刚刚所见,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可也没有多想,推着他轮椅到中庭上,正好是去御花园和金明殿最近之处。   却听身前之人幽幽说着:“所以,这深宫之中鱼龙混杂,许明奚,你只能信我。”   许明奚应着,脑海渐渐浮现刚刚李烟芷近看她的眼神,无波无澜,像死水一般沉寂,像是个永封的古井,不再有生息。   及至中庭,许明奚打算与沈淮宁分道扬镳,来往皆是暂作别的官眷官员,她仍停留在自己沉思中,徐徐走了几步,“砰”的一声,却突然撞见一人的后背,吓得她坐在地上。   沈淮宁颇为无奈,本想扶她起身,却见眼前的男子朝她蹲下。   许明奚揉了下额角,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明奚?”   须臾,她抬眸一看,熟悉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喃喃道:“闻天哥哥......” 第44章 重逢   眼前的黎闻天一身姜红鹤纹官袍, 头戴长翅帽,俨然气质温润凛然的上任新官,少了几分在天宁山村的朴实怯意,多了几分从容不迫。   二人对视而望, 黎闻天又唤道:“明奚......”   许明奚亦未回过神来, 又唤着, “闻天哥哥?你怎么会?”   沈淮宁周身萦绕的凛然瞬间沉寂下来, 左右看了眼, 默不作声。   奈何微不可见地, 掩在宽袖里的手几乎嵌入掌心, 引得指骨咯咯响。   “谨郎。”   倏地,黎闻天身后传来女子清脆的唤声。   许明奚抬眸一看, 就见不远处来了位约莫不过双十的年轻女子,身穿鹅黄绸缎上, 披着镜花披帛,看花样和纹路, 不像是文官武职,衣挂令牌也像是皇商的样子, 一举一动不像寻常世家女子的温婉有礼, 却是显露无疑的豪爽和财气。   “凌华, 你来了。”一见是她,黎闻天立刻敛容屏息,似乎跟着紧张起来。   凌华走近,环着黎闻天的手臂, 看向许明奚, 面色稍疑, 问道:“这位是?可是谨郎相识之人。”   许明奚本想开口说些什么, 不料却被黎闻天打断道:“没什么,认错人了。”   此话一出,许明奚怔在原地,随即就是这位叫凌华的姑娘几句寒暄之语,多半在和她打招呼说是京中的皇商,旁的她也没太听得清楚,只余耳边阵阵嗡嗡响,热血骤凉,腹中的隐隐作痛,腿脚发软。   沈淮宁在旁默默地瞧着,眉中的阴霾愈加深重,心下似乎也猜到七.八分。   不多时,熟悉的喊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哟吼!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穆清远兴冲冲地拉着颜烟过来,还是和以往那般,不像个正经御史,倒是颜烟显得稳重许多,即使一身女使的衣裳也为压住其内里凛然的气质,引得凌华忍不住多看两眼。   左右瞧着,穆清远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们?都认识?”   沈淮宁:“认识。”   黎闻天:“不认识。”   两人异口异声地应着,害得气氛顿时凝滞下来,黎闻天稍愣,对上沈淮宁的目光,竟然吓得手一颤,后背隐隐发凉,这是多年浸润沙场而来的杀气,他身着玄紫官袍,从花纹样式就可知是一品武官的官服,与许明奚的如出一辙,难不成他们两个是......   “哼哼!没关系。”   穆清远扬了下手臂,“刚好我都认识,就大发慈悲地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黎成谨公子是今年秋闱的探花,任职七品朝议郎,刚好分派到我的手下,身边的这位小娘子叫凌华,出自皇商世家,还得感谢这凌大人榜下捉婿两人才能喜结连理,想来明年开春我就要喝你们的喜酒啦......”   没皮没脸地笑着,不愧是京城最受欢迎的花公子,引得周遭的小娘子都调侃起来。   许明奚捏紧了指骨,仍是有些没回过身来。   所以,他早就改了名,考取了功名,还要迎娶皇商小姐,这些并未告知村里,还一如既往地给村里人写信,难怪碧桃去各个书院都寻不到.....   倏地,腰间一紧,沈淮宁从身后扶稳了她,柔声道:“站好,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许明奚沉沉应了声,点了下头。   不知情况的穆清远见二人这般,顿时眸光一亮,还以为这万年老铁树终于要开花了,朗声介绍道:“至于这位你们不知道也正常,恐怕也只有这样的新年盛宴这样的大日子才能请得动这尊佛,天策上将,沈淮宁就是他,旁边这位自然是新婚妻子,永安伯府的嫡女,许明奚。”   “什么!”   黎闻天大惊,他看向许明奚。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就是山村里的小丫头,他才出来这几个月怎么摇身一变就变成伯府小姐了!居然还嫁去了成宁侯府,嫁给沈淮宁!   颜烟思忖着,表里不说,可也再清楚不过黎朝议郎这位春意园的常客,对这两人异样的眼神,似乎也心知肚明几分......   沈淮宁转着轮椅上前几步,幽幽说道:“看来还真是岁月催人老啊!如今这新官上任不认得我也就罢了!可身上这套官服纹饰不认得,都不知这探花郎是怎么考的?”   此话一出,黎闻天顿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连忙拱手颔首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见过上将军。”   声音直哆嗦,双肩发颤,吓得凌华也跟着行万福礼。   “还有呢?”   沈淮宁冷声响起,静默地看着他。   黎闻天一怔,瞄了眼他身旁的许明奚,低下头来,沉声道:“下官见过夫人,刚刚多有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许明奚怔忡一会儿,只觉横在腰间的手掌温暖,散去些许冷意,她便稍稍点了下头,没有应声。   不多时,钟鼓声响起,召诸位大臣和皇族贵子入殿朝拜。   官眷在此暂别,前去后宫的御花园参加游园会。   穆清远不想让自家的侍女跟着颜烟,正好许明奚也来了,就让颜烟装作是她的女使,两人也有些照应,沈淮宁默不作声,也默认此事,只是在金明阶下位列等候时,他转头看向末尾的新官,眸中涌现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难怪之前让袁青木去查并未查到此人,原来是早已改了名字和身份,可思索想来,能如此轻易的变换身份,定然不是他一人能为......   倏地,肩膀一紧,不安分的穆清远又提溜着从文官跑来武官这边,俨然一堆茄子出现了棵葱,他俯身小声问道:“刚刚是怎么回事,以我对你二十年的了解,我怎么觉着你要是有剑在手都想要一刀劈了那小子,还有你家的小娘子,我怎么觉着她和......”   “那你想错了。”沈淮宁剑眉稍抬,睨了他一眼,“此事与我无关。”   “哦......没关系?”   穆清远起身,怔怔地点头,“没关系还偷偷让袁青木去查些什么,而且人家刚才走时,还在后面盯了那么久,要不是我叫你,你都不来的。”   话落,沈淮宁瞪了他一眼,眸光微闪间,犹豫了几分,沉声道:“我那是不想让她给我,给沈家丢脸,倒是你,怎么把春意园那位给带来了,还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穆清远朗声一笑,耸了下肩,“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家颜烟没来过皇宫,不知这宫里长什么样,她们常居宫外自然会感到好奇,我带她来逛一圈又何妨,反正我们家颜烟就算是要星星月亮也得给她摘来......”   侃侃而谈,引得周遭一根筋的武官着实听不下去,肃杀沉沉地盯着他。   要非说这上京城谁拜倒在裙下之最,定属穆清远不可。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沉声道:“你这家伙,迟早得败在女人手里。”   穆清远不以为然,摇头晃脑地,又跟只花孔雀似的来回提溜着和其他人交头接耳,多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家都见怪不怪,只余沈淮宁一人沉闷在此,摩挲着指腹,似是笃定了主意。   这厢颜烟同许明奚走在去往御花园的青石小路上。   时逢小雪淅沥,稀稀落落地打在碧瓦朱檐上,似是几近融化地冰糕,滴答滴答地落下。   雪花飘零,荡落在许明奚地睫毛上,逐渐融化成点滴地雪水。   倏地,肩胛一紧,她转眸一看,颜烟正替她轻轻扫去肩胛的落雪。   “颜烟姐姐?”   颜烟以素帕擦拭着,说道:“怎么这般心不在焉?”   “我!”许明奚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就是觉得,觉得心里有些乱......”   说着说着,许明奚垂下眸子,耷拉着脑袋,眼底的瞳水盈着茶色,多了几分迷惘。   颜烟心下了然,稍稍俯身探头,问道:“你与刚刚那位黎成谨,可是认识?” 第45章 月事   许明奚一怔, 抬眸看向她,颜烟继而道:“你的事,我多少听到穆清远说了些,更何况深处这烟花柳巷, 若是这点都看不出来, 还真是枉费这三年的......难得时光了。”   许明奚小手揉搓着衣角, 说道:“那位黎成谨朝议郎, 其实是同我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 村里人和阿娘十分看好我们, 原打算他考取功名回村我们就成亲的, 只是后来我......”   说着,许明奚顿了下, 继而说道:“后来就变成这样,没想到他原来他早就改了名字, 考取了功名,还要迎娶皇商小姐为妻, 可不知为何,我竟然没有!没有......”   颜烟眉眼一挑, “没有感到生气, 亦或是......女子该有的嫉妒?”   “你怎么知道?”   颜烟继续走着, 纤细玉指轻抚着沿路的茶花,转眸而过,看向许明奚,问道:“那姐姐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与他自小一起长大, 你喜欢他吗?”   许明奚一怔, 喃喃道:“闻天哥哥为人和善, 待人温柔,亦有宏图之志和治世才学,村里人和我阿娘对他也颇为赞赏,也看好我们的,都很喜欢他,除了碧桃......”   “我问的是你,你喜欢他吗?”颜烟温声打断她的话。   “我......我觉着我应该喜欢他的。”许明奚的声音弱下来,眸光微微亮着,看上去十分诚恳。   “应该?”   颜烟忍不住掩唇一笑,引得许明奚有些急了,小脸微微泛红,连声问道:“难道!这!这不对吗?就像姐姐和穆大人一样。”   倏地,颜烟停在花枝的手一顿,眼底的涌现的情绪难以捉摸,下意识地抚着手腕的飘花玉镯,这还是穆清远大老远地跑去荆州采玉石为她亲手打造的,触及温润微亮,极为养人。   随即她敛下眸子,淡声道:“我与他,不太一样,总之,你不用对自己早嫁作他人有心理负担,反正他还当着众人的面不认你,还早就成了皇商的乘龙快婿,男人嘛,都一个样,总得看上点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你无需在感情上觉着亏欠......”   颜烟说着,似乎也是在提醒自己,拉着许明奚走上长廊,经由千回百转的回廊,打算前往御花园。   奈何这一大段说辞却是让许明奚一头雾水起来,沉思其中。   将军看上去,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思及此,她觉着甚是有理,郑重地点了下头。   “你这小姑娘,去哪?”   思索走着,许明奚竟一路自己顺着青石小路差点走到别道去,被颜烟一把拉回,指向中院亭苑,柔声道:“这边。”   许明奚这才反应过来,颜烟没让穆清远安排侍女太监跟着,拉着她的手,触觉温暖,可掌心摩挲下,有薄薄的茧附着在上面,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花魁女子,这触感倒像是沈淮宁那般......   思量不多,许明奚看着这千回百转的回廊,问道:“颜烟姐姐,没人带路,你怎么会这么熟悉宫中的路?”   颜烟一怔,搪塞说道:“没什么,那么多官眷都往那个方向走,总会没错的。”   “哦......”   许明奚沉沉应了声,没有多想,两人弯弯绕绕的经由中天阁楼,远远地看到御花园盛景繁华。   各家衣着鲜丽的官眷正在煮水烹茶,赏花怡情,有的玩起了投壶叶子牌,其中不乏抚琴问曲,谈笑风生,甚至有各家各户都在唠嗑家常,明争暗斗。   高门府邸间的内里汹涌表露无疑,颜烟在阁楼上沉沉看着,奈何许明奚却瞧不出其中门道,不由得好奇转眸看着。   不多时,惊呼声响起,锣鼓一敲。   “一竿十筹!”   伴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喊,不远处传来纷涌而来的鼓掌声。   这兰因公主玩得正起性子,周遭的官眷纷纷夸赞其天赋异禀,真心也有,假意也有,个个面上都带着笑,提前说着新年的祝福话语。   奈何花园里的欢呼雀跃在有些人眼里却多了几分鄙夷,廊厅下的李烟芷玉指捻着瓷杯,隐下凤眸中的点点烦躁,目光落在这受人簇拥的兰因公主。   许明奚瞧着这一幕,微微惊叹:“看来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小公主。”   “那是自然。”颜烟说着,“这兰因公主毕竟是自出生起就被冠以天降祥瑞的北朝福星。”   “天降祥瑞,北朝福星?”   颜烟点了下头,下意识地抚着手腕的飘花玉镯,淡声说道:“这还是大相国寺那些老和尚说的,兰因公主出生那日,黄昏的天边出现烟霞祥云,此乃吉兆,预示着兰因絮果,大北朝自这公主降临一般,定会风调雨顺,国泰安康,犹如硕果累累,所以这小公主一出生就被陛下封为兰因公主,大家也愿意同她亲近,沾点福气。”   “这样啊!看来是被大家期待降生的小公主......”   许明奚喃喃说着,垂下眸子,似在思索着什么。   殊不知,在阁下人群中,始终有一缕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许思蓁稍稍余光一瞥,注意到阁楼上的许明奚。   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而且身穿一品军候的官眷衣裳,打扮一番,愈发的端庄从容,引得她不由得多看两眼。   落到此处,许思蓁的眸光瞬间骤寒,暗暗握着手中绢帕。   因着许明奚,秦懿徳施行的巫蛊之术才因此败露,虽然先前秦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对外嫁女也不想多管,可还是免不了京兆府尹的追查询问,害得秦令仪在许府茶不思饭不想,还因此病倒,不能参与此次的新年的宫宴,不过罗缉熙也有同她一块前来,正好是大家口中的准世子妃。   “哟!世子妃,在想什么那么出神呢?”   身旁一位娇丽的小娘子热络地唤着,许思蓁转瞬敛去寒意,眉眼弯弯,面泛羞涩道:“姐姐莫打趣我,这都还没成婚了,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几位围着她转的闺中密友纷纷忍不住打趣,问她平日私下和罗缉熙相处是怎么样的,她连忙推阻着,“你们别打趣我这未出阁的,不如问问我家出阁姐姐。”   说罢,见许明奚迟迟不下来,干脆挥着绢帕喊道:“我的好姐姐,怎么在那待这么久还不下来?我们都在等你呢!”   一时间,眼眸转过,几十双眼睛纷纷向阁楼上望去,一下子成为众人的焦点。   许明奚始料未及,左右瞧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凉风拂过,引得她隐隐发着虚汗,下腹坠坠。   不多时,腰间一紧,颜烟在背后抚着她的腰,“别担心,这种宴会不过是大走个过场,那么多人在,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颜烟说着,让她走在前面,自行装作侍女的模样跟在她身后。   许明奚点了下头,揉着手背的穴位,暗暗把着脉,心下打鼓着思虑。   原本想着无事,不料刚下到阁楼,肩胛一紧,身后的颜烟按着她的肩膀让停下。   可惜为时已晚,身侧的姑娘微微张口,以绢帕掩着唇,层叠不穷的惊呼声起,此起彼伏。   许思蓁回过神来,心下一喜,甩着素帕道:   “我的好姐姐,怎么这般糊涂?你来月事了都不知吗?” 第46章 谈心   什么!?   许明奚一惊, 转头看去,才发现这斑驳的墨花沾染在衣裙上,渗着甜腻的血腥,腹下隐隐作痛, 暖流而过, 慌得她面颊微微泛红。   “我......这!”   许明奚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眸中逐渐泛起白雾。   颜烟睨了在场人一眼, 上前福了福, 冷静说道:“是婢子不察, 未照料好夫人, 惊扰了各位姑娘,婢子有罪, 这就......”   “这是围在一块作甚?”   娇媚的嗓音幽幽响起,顺着寒风钻进颜烟的耳朵里, 热血骤凉。   抬眸一看,人群稍稍散开, 只见李烟芷走出来,姿态从容,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在场的众人, 随即目光落到她们二人身上。   须臾间, 颜烟握紧了掩在衣袖里的玉镯。   凝着内力,刺裂一声,玉镯的飘花漫上裂痕,自中心碎裂, 犹如残花。   颜烟抬眸一瞬, 看着向这边走来的李烟芷, 眸光红光涌现未止, 双肩隐隐发着颤,似在隐忍着什么。   李烟芷并未在意这小侍女,信步走过,捻着垂落的发丝,眉眼渐渐放柔。   同是女子,似乎也猜到一二,俯身柔声说道:“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小心,此处容易着凉,我带你去我的宫中换身衣裳吧!”   未等许明奚反应过来,李烟芷就想拉着她的手腕走,不料却见一手揽过,颜烟横在两人身前。   李烟芷凝眉一紧,这还是少有人敢拒绝她,竟然还是个小小的侍女!   颜烟福了福身子,颔首沉声道:“不敢劳烦长公主大驾,婢子会照料好夫人。”   说罢,二人对上目光,空气几乎凝滞一番。   李烟芷一愣,似乎从颜烟这双丹凤眼中隐隐读出些别样的情绪。   许明奚左右看着二人,不由得咽了下喉咙,脚下发酸发软,连忙想说些什么来阻止,不料腰间一紧,肩膀似有什么搭上沉下来。   转眸一看,黑狐大氅挥落披下,淡淡的冷梅香袭来,就见沈淮宁和穆清远自阁楼的长廊而来,走到她们身边,想来是刚刚钟鼓声响,这新年的朝拜结束才来至此处。   颜烟回过神来,敛过眼神,退到穆清远身后行着万福礼。   沈淮宁看了眼神色泛白的许明奚,沉声道:“内子的事就不多劳烦长公主了,还是......”   “上将军,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可也不是时候。”李烟芷当即打断他,拢了下衣裳,嘴角微扬,“你在军中多年,身边可见的女子估计掰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你真的了解这女子的闺中之事吗?”   徐徐说着,尾音微微上扬。   沈淮宁一怔,眨了下眼睛,这话倒是少有的问倒他了,看向许明奚,紧攥着发白的手,面颊羞赧得泛红,额间隐隐发着虚汗,一身大氅拖地,几乎能将她裹起来,看上去十分不好。   思量不详,对上李烟芷的目光,她眉眼稍扬,眸中泛起波光粼粼,似乎正等着他的反应回复。   ***   江陵长公主府邸。   离御花园并不远,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几人就来到此处。   侍女帮许明奚用热水擦了下身子,换了身衣裳,没多久就她有些累的睡了过去,府中自有随时看护长公主的太医,李烟芷便让他们去请脉。   年过半百的老太医半跪在床边,须眉颤颤巍巍地抬了下,瞧了眼身旁的沈淮宁,他正默默看着床上的人儿,昏暗的烛火掩着他眸中的情绪。   老太医忍不住敛容屏息,这屋子着实沉寂得可怕,投射而来的目光即使不看他也是如芒在背,这还是少有的接触这般杀气颇重之人,就跟这谈于敏似的......   长叹一息,老太医拿出一块素帕,搭在许明奚的手腕上,为其诊脉,习惯性地缕了下灰白的胡子,颔首说道:“上将军,夫人这是近来染上风寒,加上劳累和惊吓未定,气血有些亏虚才会致使月事紊乱,开些药剂和施针一番,最重要是多加休养,就差不多了。”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这么想起来,他时常深夜在松别馆看到前苑的灯还未灭,有时到丑时才熄了灯,然后第二天又早早地为他煮茶送来,还不忘做些合他的口味的糕点送过来。   “有劳太医了,施针吧!”   得令后,老太医从药箱取出淬炼的银针,现在几个手背的穴位施针,随着到脖颈处,凭着多年经验,亦没有犹豫,一针刺下手背。   “嗯唔!”   小姑娘的闷哼响起,眉心紧蹙,冷汗止不住地冒出。   沈淮宁脸色一变,“你!”   “上将军,下官知罪。”老太医连俯身颔首着,“夫人寒气入体,自会反应稍大,不会伤着夫人的。”   沈淮宁反应过来刚刚稍有不妥,稍稍坐正身子,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说道:“嗯,轻点就好。”   老太医缓了口气,往后的几针,几乎是冒着汗在施针,还时不时看着许明奚的反应,生怕稍有闪失,这身后盯着他的将军就要拿他开涮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老太医战战兢兢施完针,将针放回药箱里,不由得心下松了口气。   “上将军,夫人在此稍作休息,很快就会醒的,待她侍女煎好药送来饮下,夫人就会好受许多,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提着药箱,提着一颗快要放松下来的心转身走着。   “等等。”   不料刚回身,沈淮宁又喊停了他,吓得他僵住在原地,却不知身后的沈淮宁转着轮椅过来,轻咳了几声,摸了下鼻尖,眸光微闪间,耳垂染上一抹绯红,如初开的木棉花似的,红得滴血。   “那个......一般这种情况下......”   沈淮宁摩挲着指腹,额间的青筋微微颤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一般这种情况下,该怎么照料为好?”   老太医一愣,“啊......”   ***   江陵长公主府外的中天阁楼。   几近黄昏落暮,烟霞渲染自天际层层叠叠的巍巍宫城,伴随一生金鸣,大雁划破天际,冲破云霄,只留下一条淡淡的云痕。   颜烟站在中天阁楼上,远远眺望着的天边的孤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下意识地轻抚着裂痕满布的飘花玉镯。   忽地,指腹被划出一道血痕。   “嘶!”   颜烟回过神来,看着这血痕,不由得眉眼微蹙。   刚刚,还是太着急了......   “颜烟。”   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颜烟摇了下头,试图散去纷扰的思绪,问道:“那小姑娘怎么样了?”   哗啦一声,穆清远顺手开了折扇,大冬天的还像只扑棱蛾子在扇风,说道:“你放心,有我大侄子照看着,定然不会有事的。”   颜烟冷哼一声,轻轻扫落栏杆上细碎的梅花,问道:“让他们两个单独进到长公主附中去,为何我们不跟着,或是带人进去?”   穆清远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很简单,这宫中即使是得罪陛下,也万万不可得罪这位江陵长公主,我不想与她多接触,淮宁他自有法子,我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这长公主府虽然外面看着是皇宫最大的府邸,可其实里面还不如我们穆府,没什么好看的......”   他耐心劝说着,将身上的赤璋大氅披到颜烟身上,耐心替她搓手暖和点。   奈何颜烟心完全不在他身上,暗暗敛眸,实在思索着什么。   “你这怎么受伤了?还有......”   穆清远注意到她手上的血痕,打眼一看,她手上的飘花玉镯裂痕漫上,沾染着点点血渍,连忙小心翼翼地替她取下来,不忘唠叨道:“这都裂了,怎么还能带着,要是划伤手多不好,这都流血了,要是留疤可怎么办......”   颜烟回神,抬眸看向他,满脸着急,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以自己的指腹抵着裂痕生怕弄伤她。   一时间,眸中闪过一丝烦躁和闷气。   “这是你辛苦前去荆州寻玉石,亲手打造的玉镯,被我弄碎了,你不生气吗?”   穆清远将玉镯脱下丢到一边,幸而身上随身带着许明奚散给他的伤药,没想到如今还真派上用场,一听到她这么说,低眉一笑道:“不过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要紧的,别伤到自己就是,我近来又淘了些红玉的玉石,冬日温养十分有效,赶明儿你喜欢什么样式我给你......”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颜烟淡声打断着,却下意识地躲过他投射而来,饱含情意的目光。   不料穆清远眉眼弯弯笑着,语气渐渐放柔,盈着水光的桃花眼盛着一眸清亮,内里凛着的神魂淬炼着温柔缱绻,令人捉摸不透。   随即朗声道:“当然是喜欢你啊!自然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可我不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颜烟冷声打断,讷讷地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   穆清远愣了一会儿,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将她拉入怀中,柔声道:“没关系,我连你的那份一同喜欢就好。”   说着,下颔抵在她的肩颈,依赖地蹭了下。   借着落日的熹微,照拂在他们身上,斜长的影子稀稀落落地挂在长廊上。   颜烟依稀闻着他身上的乌木香,稍稍迷了心神、   可紧攥着拳头,几乎嵌入掌心,指节泛白,隐隐颤着。   可到最后,她也没有抱住他。 第47章 男宠   长公主府中。   屋内昏暗, 只余一豆孤灯摇曳,时不时迸溅着爆蕊声。   沈淮宁望了眼窗外洒进来的金光,再看向床上的人儿,绵密悠长的呼吸萦绕在侧, 似乎是难得的好觉, 睡得十分安稳, 手半搭在床沿。   他用手轻轻握住许明奚的指尖, 触及冰凉, 又将其放入暖烘烘的被窝里。   回想儿时, 他有次也偶然碰到了母亲来月事, 还哭得稀里哗啦地问道:“母亲,您怎么流血了?是不是生病了?”   母亲长什么样他已经渐渐模糊了, 只记得母亲朗声笑着,也并未避讳, 耐心解释道:   “这不是生病,这是女子每月都会有的, 而且会有点不舒服,所以我们小阿宁要是将来娶媳妇了, 要好好照顾人家姑娘, 莫像你爹一样, 大老粗似的,第一次见我这样急得抱着我上马去看大夫,又不等我解释,害得我们可是被大夫笑死......”   喃喃念着, 后面还说了很多关于她和沈敬臣的事。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 竟是自胸腔发出闷闷的笑声。   几去经年, 竟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不再是当年傻乎乎问出这种问题的小孩子, 甚至还有了这小姑娘。   不多时,轻喃的闷哼响起,拉回他纷扰的思绪。   许明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立刻松开了她的手,装作无事发生。   “将军?”   “醒了?”沈淮宁缕了下衣袖,将侍女送来的药碗端过去,正好在青泥小火炉上温着,如今正好能入口,“把药喝了。”   许明奚揉了下惺忪的睡眼,睡过一觉的确好受许多,问了一下汤药,确是平日女子来葵水喝的五方汤。   她接过饮下,稍稍缓过神来,回想今日在御花园发生的事,眸中闪过一丝惊慌。   随即小声问道:“我今日是不是又给您丢脸了?”   “知道就好,自己身体不注意又有谁在意。”沈淮宁说着,转着轮椅走到床边,不料许明奚连忙退到床角。   怎么又怕他了,眉眼隐隐压下一丝烦闷。   许明奚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连忙说道:“将军,女子来月事一事,实乃污秽不祥,我还是莫靠近您,免得冲撞了您。”   这也是为何刚刚在御花园诸位贵女会如此惊诧忌讳此事,女子属阴,闺中要是来了月事,大多都闭门不出,尤其是对家中父亲兄弟多有避讳,出嫁后更是要与夫婿分院而住,以免冲撞了男子的气运。   沈淮宁听着,眉眼的阴霾逐渐加重。   他肃杀沙场多年又怎会怕这些......   “过来。”   他挥了下手,示意她过来。   许明奚躲不过他这颇有威压的眼神,只好挪着身子过去。   “再过来点。”   她照做。   “背过身去。”   她欲言又止,可对上他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照做。   不多时,腰后传来一阵温热,大手覆上,指腹轻轻用力,按压着腰间的穴位,轻柔重缓,层次有序。   “嘶!您!”   许明奚被某个穴位激得浑身一颤,回身说道:“您不用这么!”   “少废话,快转过去,要不然就把你摁床上。”   许明奚连连摇着头,跟拨浪鼓似的,代表不愿意,只好由着他来回在腰间案抚,有时下手没个轻重,都快把她这一手揽过的腰压坏,沈淮宁只好尽量掌控着力度,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琉璃杯似的。   这双手拿过刀剑,使过火铳,更杀过人,甚至手无寸铁下生生拧过敌人的脖子,没想到现在竟还给个小姑娘案抚起来,可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父帅在床边,也是这般照料母亲的。   约莫一盏茶时间的过去,许明奚腰身酸痛已减去大半,几乎舒服得又要睡过去。   “你这是把我当外面的案杌了?”   许明奚惊醒过来,一骨碌从床上起来,穿好绣花鞋,寻着木施上的衣裳。   沈淮宁嘴角挽起弧度,转着轮椅往门外去,“还不快点,难不成还想在人家这赖着不走。”   许明奚手顿时愣住,竟一时无措,指了指外面,“那个,将军?”   沈淮宁反应过来,眸中怔闪,“我在外面等你。”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着轮椅出去,伴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合起了门。   许明奚怔忡在原地,捧着怀里的衣裳,仍感觉到腰间残存的温度。   随即看向这仍在刺裂着火星子的青泥小火炉,眸中闪过悸动。   “难不成将军刚刚一直在这?”   ***   许明奚换好衣裳后就开门稍稍探头,放眼望去,不似外面皇宫的恢弘大气,倒像是宜居似山似水的园林府邸,假山溪水抱柱而绕,红玉青石小路连着庭院水榭环抱而坐,廊檐时不时传来铃铎的庄重声响,伴随着佛经木牌的哒哒声,时而引人伫立,望而默读。   看来这长公主还是信佛之人。   不过回想起她是在大相国寺长大,又觉得合乎常理。   出来顺着回廊弯弯绕绕,盈着薄雾的园林不见侍女小厮,许明奚一边小心走着,向四周环视。   倏地,疾风而过,在旁半开的厅堂忽然大门全开,长信灯如火海般浸润着佛堂明亮,染上她的茶色杏眼。   打眼一看,错落的神台皆放置整齐的牌位,层叠交错,几近三十多位,皆用沉香木做成牌位,以隶书雕刻着上面的名字。   安阳公主、平成公主、明城公主、桓王、誉王、秦王......甚至还有先帝泰宁帝的牌位,在此处供奉。   许明奚心下生疑,如此想来,与长公主和陛下同一辈的兄弟姊妹的确就剩下他们两个,其他公主皇子皆因当年的平康之变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能活到现在的所剩无几。   再定晴一看,这些牌位大多沾染了灰尘,漫上灰渍,只有在中心坐落的梨花牌位却是一如既往的新陈,擦得明亮,可见是祭拜之人都爱护的紧。   “虚竹大师之灵位。”   许明奚喃喃念着,抿唇沉思,看来当年先帝将虚竹大师腰斩后,长公主就将灵位迁到此处,日日祭拜。   思及此,许明奚敛下暗淡,小心翼翼地合门关好。   不多时,却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声音一男一女,她再熟悉不过,随即静悄悄地绕到回廊的红木柱之后。   远远瞧着石楠下的沈淮宁和李烟芷,她刚想上前去唤他们二人,却看到李烟芷俯身捏住沈淮宁下颔,被他恹恹地一把挣脱开,后退几步,两人留出点距离。   落到此处,许明奚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忽然觉着还是待在原地为妙,现在出去好像不太好。   沈淮宁压下心头渐起的烦躁和杀意,冷声道:“还请长公主自重,莫要逾矩了。”   李烟芷以涂着蔻丹的玉手轻捻着头上石楠枝芽,微不可闻地散着淡淡旖旎香气,媚眼轻挑,丝毫没被沈淮宁的警告吓到,软声道:   “哟!当年兴冲冲跟在我身后转的小屁孩如今都长大了,我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皇宫和世家中给你送去各种各样的女子,你瞧都不瞧上一眼,可你竟然会对那样的小姑娘的上心,这令本公主着实感到意外啊!淮宁。”   语气中的意味已是不明觉厉,沈淮宁心下一沉,依旧是面色不变,沉声道:“长公主想多了,不过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许家嫡长女是谁,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个身份由头罢了。”   躲在嬴柱后的人儿一怔,鸦羽睫毛微微颤着,伴随一丝冷风,竟然凉意上涌,心下五味杂陈,有些喘不过气来。   许明奚扶着墙,因腿脚发酸她慢慢蹲下,蜷缩在角落里,眸中难掩失色。   奇怪,不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吗?她也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还是会有些难过......   奈何这厢两人并未察觉角落的异样,沈淮宁继而道:“所以长公主就不用白费心思,背地里净搞些试探,对我没用,上次派人去拦兰青一事,我都还未讨个说法,这次新年宫宴,望长公主能守好本分。”   倏地,啪嗒一声,石楠花枝一断,李烟芷将其捻在手中,唇角扬了下。   本分!?她要是守好本分哪还有今日!   “若是如此,那还有什么乐子可寻,”李烟芷转眸狠戾涌现,双手交叠在身前,信步走过,幽幽说着,“倒是淮宁,费尽心思寻的那个老师爷就这么死了,这何时才能寻得当年泄露机密一事之人,甚至如今还不知好歹地来干涉禁卫军换旗,你确定要来挡本公主的路吗?”   声音渐缓,逐渐一字一句的加重。   沈淮宁眉梢轻提,眼尾勾着笑,“那就来试试吧!看看臣下能否寻得那个叛徒,公主能否实现你的宏图伟业......”   二人这一来一回说些许明奚净听不懂的,她蹲在墙角,稍稍缓了口气,将那些不敢企及的思绪丢出,本想扶着墙站起来,不料耳边却传来脚步声轻盈。   “这位夫人,可是身体有碍?”   只听轻语,入眼却是个俊美无涛的白衣男子,眼窝深邃,鼻子高挺,纤细腰肢可与女子相比,唇红齿白得又不媚俗,有点像书中所画金发碧眼的胡人有点像。   许是一下子没站稳,吓得她又坐回到地上,多是怔然愣住。   不远处的二人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提步赶来。   许明奚反应过来,婉拒了男子的搀扶,自己一骨碌地扶着墙起身,只是脚下酸软,稍稍活动下筋骨便无碍。   一见沈淮宁,她便福了福身子,恭敬地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只是离得有些远。   沈淮宁心下生疑,颇有些不对劲。   李烟芷认出是谁,问道:“齐郎,发生何事?”   齐郎君捧着雕花托盘,上面多是自行煮的高山叶茶,随即跪在身前,颔首道:“奴知罪,刚刚见这位夫人蹲在此处,还以为身体有恙,不料却吓到了夫人,奴请夫人恕罪。”   说罢,又磕了几个响头,姣好的面容染上些许灰渍,就算是男子也让人心生怜惜。   许明奚连忙摆摆手,解释道:“不是的,只是我刚刚看了下角落有些蚂蚁爬过,我就好奇看了下,也不关这位小郎君的事,是我没站稳罢了。”   说着,面色涨红,又瞄了眼齐郎君,还是忍不住暗暗感慨。   不愧是长公主府里的人,都长得这般好看......   沈淮宁瞧着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恹恹地说了声:“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李烟芷见此状,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明媚美艳愈加添了几分,所谓乱花迷人眼,颤得庭院的梅花枝也跟着笑声抖擞起来,感慨道:   “你这小姑娘还真是有趣!明奚,我这么叫你可好,你觉着我的这位齐郎君生得如何?”   许明奚稍愣,讷讷应道:“长公主府上的郎君,自是长得极好的。”   “那我送你一个如何,府上还有很多,任你挑选。”   “啊?”许明奚顿时懵了,圆咕噜的眼珠子转悠着,“这,这怎么行啊......”   “罢了罢了!同你说笑的,”李烟芷似乎以打趣为乐子,挥着绢帕捻在手中,“要是我真的送你这么个玩意儿,估计还没进府就死在上将军的剑下了。”   沈淮宁阖眼而过,眉毛跟着颤了下,随即转着轮椅而过。   “该走了。”   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往长廊上走。   许明奚欲言又止,向李烟芷行了个礼便跟上沈淮宁。   李烟芷接过齐郎君递来的香茶,轻抿了一口,茶香顿时四溢漫开。   在身后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眼底的水光光影萦绕,不禁喃喃道:“淮宁,那我还真是希望你能找出那个叛徒,哦不是,应该说是上将军才对......”   沈淮宁出了这江陵长公主府,许明奚赶忙在身后跟着,却见他突然停下,还差点撞了上去,她后退避让,又福了福身子。   沈淮宁压下些许莫名其妙的烦闷,问道:“有那么好看吗?盯着人家看那么久?”   “我......”许明奚呆怔一会儿,思索着刚刚明明就看了一眼,也没看很久吧,而且还是长公主下令问的,自然不好拂了面子。   沈淮宁见她不答,反应过来,想来是这姑娘不懂,那就说予她听。   便沉声道:“那是江陵长公主的面首,这府里约莫有三十个面首,都是从各地寻来的美男子,姿色不一,有的精通琴棋书画,有的会十八般武艺,就连金发碧眼的胡人也有。”   许明奚耐心听着,仍是不解,“面首?难不成是公主喜欢这些天赋异禀和才学之人才招揽来的门生?”   沈淮宁颇为无奈,直接道:“就是男宠,男妾。”   “男!”许明奚顿时眸光尽碎,脸上乍红,如天打雷劈般,“这......这......怎么!”   若说平时哪位重臣富商有姬妾无数那倒是见怪不怪,可身为一国长公主竟然在皇宫中还能有......   沈淮宁微歪着头打量,露出不明决意的笑,“看你这样子,好像很羡慕啊?”   “哪!哪有!将军莫打趣我。”许明奚被这么一逗,面色如红透的柿子。   沈淮宁轻笑一声,转着轮椅往长信宫去,“那还不快点走,天都黑了,这宫宴也该开始了。”   许明奚应声跟上,走过白玉汉阶,远远看去,天边的那颗咸蛋黄早就融化成雪渍躲到层层宫墙后,随即看向眼前的沈淮宁,竟一时出了神。   沈淮宁睨了眼青石玉砖,两个一坐一立的影子渐行渐远。   “离那么远作甚,还不快过来推。”   “哦!好。”   许明奚连声应着,小跑上去替他推着轮椅。   作者有话说:   明奚: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震惊! 第48章 烟花   夜幕降临, 稀稀落落的星点子散在黑夜中,如同夜里的值守的老神仙,也悄悄探出个头来偷看着这次皇宫最为盛大的新年宴会。   碧瓦朱檐间,堆砌了几近融化的雪渍, 如几近融化的冰糕, 滴答滴答地落到四角阁楼上, 周遭长廊城墙站满了人, 哈着白雾, 赏着梅花, 都在看向天际, 等着开宴前的烟花。   许明奚知道沈淮宁不爱凑热闹,便推着轮椅到最矮的小郊亭站着, 周遭早已被繁密的常青树和高大宏伟的中天阁楼给遮掩得干干净净,估计放烟花时只能看到零星的烟花点子。   伴随着小辈世家子弟的嬉闹, 许明奚默默瞧着,忍不住探头, 仍心存希冀,希望能看到难得一见的烟花。   小姑娘的影子打在沈淮宁身上, 步摇也跟着不安分起来, 可似乎又在时时刻刻盯着眼前人的情况, 不想让人察觉到。   沈淮宁朝后睨了眼,这来了月事都还能这么蹦跶......   “这烟花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拿火药做的,虚有其表, 还不如拿去做火器好了。”   许明奚停下了踮起脚尖, 耷拉着脑袋, 硬扯出一抹笑, 嘟囔道:“可是烟花也很好看啊!”   许明奚自小生长于天宁山村,只有过除夕时才能偷偷跑去小镇上看得到烟花,这火药稀贵,烟花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几串烟花炮竹就得上百两银子,一整年也只有那么一次机会,自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好好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   沈淮宁余光一瞥,只见她鸦羽的睫毛簌簌而动,难掩失落,可也不哭不闹,替他灌好汤婆子小心交到他手上。   须臾,沈淮宁的手稍稍一扬,将汤婆子顺势塞回许明奚手里,自行转着轮椅往长廊上去。   “将军,您去哪?”许明奚匆匆从身后跟上来,手里仍捧着暖烘烘的汤婆子。   “坐这喝西北风的能不冷吗?还不快点去阁楼上。”   丢下这句话,他就扬长而去,轮椅窸窸窣窣的碾过细雪,发出轻微的响声。   许明奚微歪着脑袋,瞧着他这一年四季都穿着薄薄的玄色单衣,心下生疑。   “按理说,石骨草偏热性,这种天气应该不会觉着冷才对。”   可回过神来,瞬间眸光一亮、   “上阁楼,那岂不是能看烟火了!将军您等等我......”   话落,这小短腿就踩着半融的雪渍上去,就连脚步也跟着轻盈起来。   沈淮宁偷偷打量着地上逐渐靠近的影子,微不可见地,嘴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轮椅也渐行渐慢,似乎在等着来推它的人。   细雪落满天,梅花碎枝头。   奈何梅花飘零到暖呼呼的阁楼,雪渍融化成水滴答到手背上,惊扰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人,眸中闪过异样的情绪,悸动的波澜稍起,多了一丝怀疑。。   “熙哥哥。”   娇媚的轻唤拉回他的思绪,眉眼转瞬回神,露出点笑意,看向这娇小可爱的小人儿,一身毛绒菱花裘衣将其紧紧裹住,小脸红扑扑的,愈发娇俏可人。   “熙哥哥在看什么?”   许思蓁亲昵地握着他的手,如今陛下赐婚,可谓是名正言顺,加之她有心防范,基本靠近他一尺的女子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罗缉熙悯笑着,柔声道:“没什么,只是在看花,我给你泡杯茶。”   留下这句话,不等许思蓁回应,他就在茶案上的青泥小火炉上泡茶舀茶。   许思蓁眉心稍蹙,顺着廊檐下望去,却见许明奚推着沈淮宁向阁楼下走来,看上去眉眼含着笑,欣喜之情言于表,引得她眸中闪过一丝不悦,顿时捏紧了手中绢帕。   “都这种地步了,还能这么高兴......”   她喃喃念着,目光落在沈淮宁的腿上,这沈淮宁确实生的极好,剑眉星目,周身凛然着多年历经沙场的肃杀,俨然就是当权上位者的气概,可惜为人沉肃,不会怜香惜玉,听说这么多年都没有香艳情事的传闻,大家甚至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如今失了势,年纪大双腿又残了,不知何时才能东山再起。   思及此,她转眸看向茶案上长身玉立之人,忍不住勾唇一笑。   罗缉熙的身子虽然弱了些,还有喘鸣之症,但好歹也是西南王的世子爷,名头好听,对她也是百依百顺,亲爱有加,都不知道比沈淮宁强多少倍。   “来,小心烫。”罗缉熙轻轻吹过茶面,捂着茶杯试试冷暖,递到她手上。   许思蓁接过抿了口,问道:“熙哥哥,这快过年了,可有选些新年贺礼让人送去给西南的父王,蓁儿也想表一下小辈的心意。”   罗缉熙心下一沉,暗暗捏紧了茶案的雕花纹路。   其实早在半月前就准备新年贺礼,还想着做副护膝给远在西南镇守的西南王,可没想到那边的家仆暗中给他传来消息。   西南王给兄弟姊妹都准备了红钱和新春礼物,就连外嫁的姊妹也有,可唯独他,在上京迟迟未收到,好像遗忘了这个被派到上京的儿子。   罗缉熙敛下苦涩,笑了下,“好啊!到时蓁儿同我的一块,让人送去西南好了,给父王表表孝心。”   “好啊!那我得多花点心思。”   瞧着许思蓁娇媚明丽的眉眼,心上泛起暖意,成了心中唯一的一点慰藉,于这陌生的繁华上京,她是唯一愿意救自己的人,他想要留她在身边,永远也不放开。   不多时,暖阁内娇滴滴的喊声惊扰四起。   “我就要坐那里,你不要拦着我!”   寻声望去,兰因公主不顾宫女太监劝阻,非要坐到栏杆上去,能最好地看到等一下放的烟火,但没想到绣花鞋刚踏上去,明黄的身影闪过,李正则也跟着爬上去拉着,脆生生道:“你下来,我也要跟着坐上去。”   兰因公主一见是自己这傻子太子哥哥,打着他的手背焊道:“凭什么,我是妹妹,太子哥哥该让着我的!”   “我是太子!除了父皇,所有人都得听我的,更何况还是你这小丫头!”   李正则也急红了脸,死命拉着兰因公主不让她坐到那里去,一来二去,两个成年的太子公主互相争吵起来,宛如稚童般,引得侍女太监苦心下跪相劝,两边都只好死死守着自家的主子,生怕出个什么差错,最后只得让对方下人看护着他们,一人坐一边,似是楚河汉界般。   这一幕落在各世家官眷眼里早就见怪不怪,却又忍不住掩唇偷笑,着实是有失天家威仪,却也惊扰搅坏了今日这番难得过节的闲情逸致。   许思蓁恹恹地收回神色,从小听着这小公主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心烦,随即低低瞧着小山坡上的花草密林丛生,眸光瞥过正准备上来的许明奚,似是笃定了主意。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许明奚和沈淮宁上到这阁楼来,一路上各层长廊和暖阁都站满了官眷世家,自觉按着封号品级在自己的领域活动。   沈淮宁路过之时,小官小爵即使不认得他的样貌,也识得他这一身九天长蟒玄紫官服,纷纷颔首避让,不敢有所逾矩。   黎闻天本是八品侍郎,只得在中天阁楼下的长廊驻足而立,可沾了身为皇商凌华的光,便进了这中天阁楼,待见许明奚上楼之时,不经意间,两人对视而望。   只是须臾,许明奚连忙敛回眸子,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推着沈淮宁上到阁楼。   黎闻天暗暗垂下眸子,心尖各种滋味难以言喻,但抬眸瞬间,对上沈淮宁的目光,如蛇信子吐舌般,眼刀刺去,他猛地低下头来,不敢再往上望。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触觉温热。   凌华捧着杯热茶过来,递到他的手心上,温声道:“谨郎的手怎么这般凉,可是受冻了?”   黎闻天扯出一抹笑,说道:“无碍,没什么。”   凌华打量着,远远看去许明奚二人的身影。   “闻名不如一见,我自小就听闻这天策上将父子两的事迹,倒没想到今日终于得见,她这夫人也生的小小巧巧的,瞧着年纪和我差不多,谨郎可需我与她多接触接触?正好穆大人和他们......”   “不用!”黎闻天当即应到,心下有些乱地喝了口茶,“私下还是莫要联系的好,怕惹人怀疑。”   “嗯,好。”凌华淡淡应着,也没再说什么,余光仍落在许明奚消失在拐角的身影。   这厢许明奚默默地走在身后,回想今日沈淮宁的反应,才后知后觉其中不对劲,他也从来没开口问。   “将军。”   她唤了声,继而问:“你好像......都没有问我今天为何那样失态?”   话落一瞬,沈淮宁让轮椅停下,沉声道:“你到沈府后,我就让人去将你的身份尤其是在天宁山村的事查的一清二楚,至于那家伙,自然也是知道点,以防你在外面丢了沈家的脸面,到时候还得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语气平缓,多了几分调侃和无奈。   可许明奚听着,握着轮椅的手微微颤着,冷汗从掌心冒出。   “哦,原来如此。”   倏地,一声唿哨,烁烁的银光直冲云霄,于夜幕中顿时绽开灿烂的烟花,伴随着迸溅的爆蕊声,火星子坠落,只余点点硝烟。   一声又一声,五彩缤纷照拂着众人的面容,纷纷盈着笑意,多了几分血色,同样在沈淮宁眸中多了几分摧残。   他饶有兴趣地瞧着,这烟花好像也的确挺好看的,也难怪这小姑娘这么喜欢......   思及此,他唇角微扬,向身后望去,希望如心中所想,看到她那活蹦乱跳的样子,不料刚往后瞄了眼,却见她沉沉低着头,鬓间的碎发随着微风在眼前拂落,不知在抿嘴思索着什么。   一点,都看不出喜悦之情。   他凝眉一紧,刚想开口问些什么,许明奚扯出一抹笑,温声道:“将军,这风大,我去给您沏杯月桂金兰来暖暖身子。”   说罢,她就行着礼告退,小心穿过嬉闹喧嚣的人群,时不时看了眼阁外的灿烂烟花,可也默默地收回目光,径直地去到青泥小火炉旁,熟稔地煮茶。   沈淮宁心下生起一阵烦闷,盯着肆意绽放的烟花,顿时没了兴趣。   看来今日这不速之客还真是会坏人心情......   许明奚在旁持着长勺煮茶,这日日煮茶手艺已是精进不少,起码不再是乡野里,大家随意往热水里丢点茶碎子进去,如今她还学着点茶,以茶沫绘出点新奇玩意,也算是能上得了台面,不会给他丢脸。   束束银花划破天际,在黑沉沉的夜幕肆无忌惮地盛开,奈何稍纵即逝,如昙花一现般,瞬间化成星点子簌簌而落。   许明奚稍稍出了神,茶色的瞳水借着烟火光影萦绕,掩映着其中晦暗不明的情绪,心下扯出一抹笑来,抛却这些繁杂纷扰的思绪。   忽地,青泥小火炉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响着,没过一会儿就做好了杯茶   殊不知,这一举一动都被许思蓁尽收眼底,唇角似有似无地勾出笑意。   又是阵阵惊呼作响,烟花盛宴已至最高.潮。   许明奚捧着茶走过,耳边尽是兰因公主的嬉闹声,她亦是没有打扰,经过与随行的侍女打个招呼,不料浮掠而过,身下衣裙一紧,不知谁踩了一脚裙摆。   顷刻间,许明奚身形一晃,整个人往前倾,欲撞上正坐在栏杆上的兰因公主。   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一声稚嫩的惊喊,她眼前明黄一闪,只见李正则一头撞到兰因公主身上,三人顿时扭成一团。   砰的一声,茶水四溅做一团,随着在场人的惊呼,三人重重摔到地上。   “哎呀呀呀诶呀呀!痛死本太子啦!”   李正则被两个姑娘家压在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苦苦大叫,吓得随行宫女连忙扶他们起身。   两小姑娘虽拿李正则当了肉垫没摔到地上,可冲击力早已让她们头晕目眩起来,许明奚恍神中,被一声叫喊拉回了思绪。   “李正则,你搞什么鬼啊!”   兰因公主二话不说地踢着李正则的脚,害得他一个几近而立的成年男子四处哭喊着逃窜,“喂!你这小丫头!我可是太子,你的皇长兄,母后!父皇!妹妹欺负我啊啊啊啊啊!”   一路上,李正则随手拿起茶案上的花果点心纷纷丢去,边逃边丢,都准确无误地被兰因公主避开,身后的官眷吓得避开。   女子惊喊刺耳,只见这些玩意都悉数丢到许思蓁身上,东倒西歪下,华服被茶水污渍的沾染,本想逃走,还被李正则一脚踩着裙角,重重摔到地上,梳妆整好的发髻早就乱成鸡窝,珠钗步摇落到满地。   “诶唷!”李正则低头一看,童气未泯,“原来这不是兰因这小丫头,不好意思啊!这位嬷嬷。”   嬷嬷!?许思蓁气得目眦欲裂,周身酸痛站不起来,只能恨得牙痒痒。   “蓁儿!”罗缉熙从人群中推开,扶着她起身,满目心疼,眼底泛着点点猩红,“太子殿下!你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可是太子,未来储君,除了父皇我最大!”   李正则插着腰,奶声奶气地说着。   一甩身上明黄龙纹衣摆,孩子气般得意洋洋,却见兰因公主杀气重重地跑来,手里还拿着鞭子,顿时面容破碎,拔腿就往阁楼下跑。   “救命啊!兰因妹妹又拿鞭子打人了!”   你追我赶,犹如猫捉老鼠般,乱成一锅粥,引人乐道笑哉,倒是服侍的下人苦不堪言。   许明奚揉了下额角,攒了些力气想要起来,可眼前仍有些模糊,耳边多是二人嘈杂的声音。   朦胧间,熟悉的轮椅碾过狼藉而来,细碎声响起,就见沈淮宁已经到她身前,正低眉瞧着她。   “将军?”   “这才离开一会儿就又出事了。”   言语没有指责,倒是多了几分无奈和喟叹。   许明奚自愧不如,刚应声想说些什么,就见一只温暖的大手挽着她的腰起身,倒是不再提着她的兜帽拎起。   她小心站好,惊觉沈淮宁的手横在她腰间,连忙颔首小心避开,说道:“多谢将军。”   沈淮宁回过神来,眸光微闪间,顺势放开,见她这般生怯,竟是没由来的烦躁,随即淡淡应了声,瞧着这再熟悉不过的闹剧,目光逡巡着。   幽幽说道:“以后看你还敢不敢私自行动,说不定这阴沟里的老鼠早就盯上了。”   许明奚微愣,似乎不太理解,可不过一瞬,忽然感受到一缕虎视眈眈的目光,后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待她回头一看,就见人群中始终有一缕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罗缉熙将目光敛回,淡漠地冷哼一声,便弯起许思蓁的腿弯,将其横抱而起,气冲冲地下去阁楼,引得在怀中将手中素帕捏皱。   可恶!明明是一石二鸟之计,这暖阁固然是摔不死人,可掉下去不躺个几个月根本下不了床,正好可以趁此除去两个烦人的家伙......   可偏偏那傻子太子又碰巧!   思及此,终是愤愤不已,可也不好表露,又在罗缉熙怀中蹭了下,依偎得很。   许明奚战战兢兢地收回目光,长长松了口气,问道:“将军,这您不......”   这阁楼除了这两位嫡亲皇室的太子公主身份最为尊贵,就数沈淮宁的官职和威望最高,不料他却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闲散地甩了甩袖子,转着轮椅往出口上去。   “行了,他们兄妹两小打小闹的闲事在正常不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等会宫宴就要开始,我先去个地方,约莫再过一盏茶,就带你去长宁宫。”   留下这句话,他往身后看了眼,似是对上某人的目光,便扬长而去。   许明奚并未察觉,便福了下身子,恭送他离开。   待吵吵闹闹的烟花盛宴结束,大家今日可谓是看够了好戏,一路上忍不住附耳细说,顺着带路宫女的长明灯笼,去到宫宴的长宁宫。   许明奚在暖阁的茶花树下乖乖等着,身旁还有沈淮宁唤来守着她的宫女,可她也是闲来无事,又捡了些掉落的茶花花瓣,小心藏好,不仅如此,还顺势给路边快枯萎的野花野草浇了点水上去。   亲力亲为,弯腰俯身地,在长公主换的新衣裳也沾染了些许泥土,引得在场的宫女强忍着笑,暗暗压下嘲笑的目光。   这活连她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宫女也不愿做,反而这一品军候的夫人看上去倒是兴致勃勃的,实在是令看者贻笑大方。   既是如此,她们也跟着松懈下来,干脆坐在石凳上,偷偷嗑起了瓜子和喝些赏赐的玉液。   许明奚并未察觉身后异样的目光,待处理好后,本想拿出素帕擦一下额间的汗,不料疾风一过,手中的素帕立刻随风而去。   她连忙去追,一路小跑在青石小路上,最后追到一处荒芜的小道。   许明奚欲走过去渐起,不料却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黑幽幽的身影打下,拓印着熟悉的身形轮廓,顿时遮挡了她眼前的视线。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时,瞳孔皱缩,只听一句久违的轻唤:“奚儿......”   作者有话说:   黎闻天: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第49章 警告   待沈淮宁处理完事情, 心事重重地回来,沿途还碰到了待在必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常福瑞,一路上点头哈腰地说近来陛下多事烦忧,因长公主, 因太子, 因最近的禁军裁撤换名一事, 都在他身边吹着耳旁风希望沈淮宁能站在陛下这边。   沈淮宁神色恹恹地听着, 一路经由小道到了暖阁茶花树下, 却见几个太监宫女在有说有笑的, 这想见的却完全不见踪影, 他眉眼间的阴霾愈加重了几分。   常福瑞就算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能感受到沈淮宁周身萦绕的杀气, 这脸上就差写着“不好惹”三个字。   见他们这些不懂规矩的狗腿子还在那里嬉闹,气得头顶直冒烟, 甩着拂尘,粘着嗓子尖声喊道:“大胆!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东西!还不快点给我滚下来!”   尖声吓得停落在树梢的猫头鹰扑朔着翅膀飞去。   宫女太监纷纷倾身跪地不多时, 一个小宫女瞧见茶花树下的他,月光浮掠的树影几乎将他浸在一片黑暗里, 只余眼底锋芒毕露的眸光。   “奴......参见......参见上......上将军。”   沈淮宁皱了下眉, 左右逡巡着目光寻人, “夫人呢?”   “夫人!”他们浑身抖得跟筛糠子似的,余光瞥着茶花树下,却不见许明奚的身影,如临大祸, “夫人!夫人?奴知错了!求上将军责罚!”   沈淮宁阴沉着脸, 目光扫过这野花野草周围, 沾染着些微泥土的脚印, 周遭落下的茶花稀稀落落地,不似自然落在地上,倒像是有人拾起而后再落下。   落到此处,他心下了然,看来这小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思及此,再回看跪在地上的人,他们吓得一哆嗦。   “哼!”沈淮宁甩袖而过,“常福瑞,按照宫规,你可比我知道该怎么做?”   丢下这句话,他就朝着沾染脚印的羊肠小道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隐隐看到两个人影在不远处,还听到熟悉的声音。   他的未出拐角,随即打眼一看,确是许明奚和黎闻天两人。   瞬间,眉心微微拧紧,目光落到的黎闻天投下来的影子,压下隐隐的烦躁。   这厢许明奚并未察觉一墙之隔的沈淮宁,见到黎闻天,她亦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攥着素帕,眸光往四处瞥,心下一沉。   奈何黎闻天却偏偏松了口气,眉眼漫上欣喜。   “奚儿,我本想着你可能还在暖阁那边,便趁着与礼部商年后祭祀一事,出来寻你,没想到真的碰上你了。”   说着,有意朝她靠近,许明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局促道:“闻天哥哥,不对,朝议郎大人,无论如何,我们现在都该保持些距离......”   话落,黎闻天抬出的手只轻轻掠过她的衣裙,就被她退后,又拉开了几寸的距离。   黎闻天温润的笑容顿时沉了下来,凝滞在面上,几近破碎。   可还是保持着笑意,柔声道:“你是不是在怨我,改了名字,考了功名没告诉你,还,还要给皇商老爷当个乘龙快婿......”   “我!”许明奚一时语塞,低眉而下,“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那你呢!”黎闻天徐徐说着,上前一步,“你明明是天宁山村的一个小医女,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永安伯府的嫡女,还嫁给了那位上将军,还是说,你其实一直都在骗我,骗我们大家......”   如果许明奚本是伯府之女,哪还需要他费尽心思的去攀附那些商户,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身边就有活生生的名门之后,之前竟然还绕了那么大的圈子!   他步步走近,小郎君的姣好的面容依旧带着笑意,声音轻柔,可字字句句都是指责之言。   “我没有!我只是......”   许明奚当即否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一时间,两方对话她处于下风,和以往般,黎闻天温声说着什么建议指责的话语,她都不敢反驳,只能耐心听着,心下虽然抗拒。   “只是......只是什么?!”黎闻天轻轻向她走近,腰间佩环发出轻轻的叮铃声响,敲打着她隆咚的心跳。   沈淮宁直盯着这一幕,玉指攥紧了扶手,烙下条条划痕,可依旧的没有作为。   黎闻天继而柔声问道:“奚儿,你是不是,之前就没想过和我在一起,为我生儿育女,侍奉公婆,你我举案齐眉,琴瑟!”   “是。”她温声打断。   黎闻天一怔,这还是许明奚第一次打断他的说话,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双手紧攥着,依然是生得小小巧巧的,甚至比以前还要消瘦,可一袭精美的长锦衣称得她愈发有世家的气质,不再像以往在小山村里来回问诊村民的小医女。   不过准确来说,她自小就和旁人不太一样......   思及此,黎闻天心下五味杂陈,喉间沙哑,又唤了声:“奚儿。”   说罢,他想和以前一样,抬手抚着她鬓间的碎发,不料她却别过脸去,以手背拂开他的手,抬眸与他正视,月光盈着照拂在她的脸上,茶色的眸光光影萦绕,亦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和决绝。   “朝议郎大人,以前是阿娘和村里人很看好我们,我也觉着应该如此,可老实说,我从来都没想过嫁人之事,毕生所愿,只想开间小小的医馆和写本普适医书,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和阿娘好好生活下去,此次嫁予上将军,也是因为生身父亲之命,可说到底,我本是你口中低贱的方技,非你所寻贤淑妻,道不同,难以为谋。”   字字句句,都是她埋在心底许久又不敢说的话,如今说出,心里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下,长久萦绕的负罪感也渐渐化开。   黎闻天呆呆地愣在原地,手悬在半空微微颤着,喉头阻塞。   估摸着到京城也不过是这点时日,这小姑娘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沈淮宁在暗处听着,眸光染上一层亮色,忍不住嘴角弯着弧度。   看来这小姑娘也还是有长进的.....   可思索开来,他们成亲,的确是阴差阳错之下,因娃娃亲和许家替嫁一事才凑巧成了亲,于她而言,恐怕也是颇有不愿。   想到这一点,沈淮宁心下竟是隐隐的烦躁。   许明奚缓过神来,敛起眸子,温声道:“可我也依旧感谢的掌事大人先前对我们的照顾,若是他日有难,明奚定会竭力相助。”   她说着,想到仍在村里独居的掌事大人,看样子黎闻天并未同家里说他在上京的情况。   黎闻天喉咙微动,收回手来,“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狠心。”   许明奚一怔,眸中闪过慌乱,连声道:“总之,现在不适合私下见面,对你我都不好,将军还在等我,就先告辞了。”   留下这句话,她下意识地颔首,匆匆忙忙地小跑而去。   “诶!”黎闻天想唤她,却见她跑得比兔子还快,消失在月影中。   他只得放下悬在半空的手,姣好温润的面容逐渐破裂,忍不住暗骂一声,一拳打到朱墙上,痛得他连连倒吸口冷气,一改刚刚端着的温润模样,暗道几句骂人的乡里话。   许明奚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身为村里掌事之子,饱读诗书,多少村里的小姑娘都对他倾慕多年,就连官宦和富商小姐都钟情他的才情和相貌。   从小到大,他都觉着许明奚就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虽然只是村里小小的医女,还带着孤苦无亲的怀南娘子,可他还挺喜欢她这柔柔弱弱又听话的性子,即使将来高中要娶官家富商小姐做体面的正妻,凭着儿时的情分和他的喜欢,也可以让她做个贵妾,将他们的母女接到贵府,赏个院子,也算是对她们的恩赐!   没想到......许明奚竟然出身名门,还嫁给了军功显赫的沈淮宁,他一个小小的七品朝议郎,遇到她都还得拱手行礼。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黎闻天眸光尽碎,几近目眦欲裂,紧紧攥着划出血痕的手。   倏地,后面传来隐隐细碎声,顺着轮椅碾过小石子,向他走来。   “现在心里很不好受吧!徐闻天。”   轻声顺着风传来,却包含着戏谑和嘲笑。   黎闻天后背一凉,转身就见沈淮宁坐着轮椅出现在身后,撑着下颔在轮椅的扶手,面容放松,眉眼多了几分笑意,月光拂下,尽显孩子气的轻蔑,倒像是在看些什么好戏。   “上!上将军。”黎闻天连忙俯身颔首,目光忍不住瞥他身上的玄紫官袍。   那是官级最高的官员才配用的官袍颜色,位及首辅,是所有官员仕途的毕生所愿。   黎闻天心下一紧,不就是靠父亲军功和家族庇佑才到今日的位置,如今还腿瘸了,被收回兵权,又有什么可威风的......   想到此处,他苦笑几声,应道:“上将军,您在.....在说些什么,下官实在是!”   “早在她嫁给我的时候,我就将她在天宁山村之事调查得一清二楚,也包括你,徐闻天。”   沈淮宁往后靠向椅背,尽显慵懒,“你祖上其实姓徐,约莫百年前在京城为官,却没想到先祖因贪赃救灾款一事,全家被流放到边塞之地,几代人辗转,你父亲改名换姓,到天宁山村做了个掌事,还一直希望你能考取功名,重新为官,再入京城,我说的对吗?”   黎闻天仍保持着的拱手礼在原地,瘦弱的双肩微微颤着,额间浮出冷汗,沈淮宁的影子稀稀落落地打下,几乎将他罩住,看不出一点光。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可没那么多心力管。”沈淮宁缓缓说着,轻松转着轮椅到他身边。   微不可见地,黎闻天长舒一气,不料却听一声轻笑。   “可至于你的官位,我倒是很怀疑。”   一句落下,黎闻天如晴天霹雳般,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沈淮宁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老实说刚刚袁青木只是初步打探一番,他亦是怀疑黎闻天与平常官员不寻常的一面,加之先前他寄给许明奚的信。   他继而道:“我问你,‘行赏忠厚之至论’,此题该何以解答。”   “啊!”黎闻天顿时懵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试题,而且这题怎么......   “这是你们此次的科举的试题,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应当坚守儒家仁政思想,褪去浮靡艰涩之风,可我这上看下看,你怎么都不像是你文章中所写那般仁义忠厚啊!黎大人。”   “上将军。”扑通一声,黎闻天跪了下来,“此事,确是下官未考虑周全,冒犯了夫人,是下人之过,下官定会和的下官所写那般,做个仁义忠厚的朝廷官......”   蛇蛋长一般的的慷慨说辞缕缕不绝,又是混迹官场中的话术,黎闻天、喉咙微动,仍僵在原地不敢动,鬓间的冷汗滴落到青石砖上,如墨花四溅般。   沈淮宁恹恹地抬眼,疑虑分毫未消,打断道:“我是个武官,你们文官那一套对我来没有用,至于你是不是个仁义忠厚的朝廷官,我也不在乎。”   “我......上将军。”   他喃喃应着,抬眸一看,对上他的目光,堪堪与他平视,乌黑的眉宇端的是久居高位的威严,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末了,沈淮宁眉心微拧,冷声道:“不准再来烦她,她和你,没有关系。”   说至此,他剑眉稍抬,唇角勾出一抹笑,就转着轮椅而去,消失在月影翻涌下。   只留黎闻天一人,腿一软,摔倒在地上,手抖得筛糠子般,仍未回过神来,如劫后余生般。   不可能!他的官职和科举文章不可能会被看出问题,这一切都只是沈淮宁来吓吓他而已,所有痕迹证据都抹掉了,怎么可能会出现问题!   殊不知,一墙之隔后的甬.道里,李烟芷正伫立在一旁,将这三人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捻着涂有蔻丹的玉指,看向侯在一旁的小福子,笑道:   “小福子,竟没想到还有这场好戏看啊......”   小福子眉眼含笑,一如多年地陪在她身边,点头应着。   待黎闻天怔怔地反应过来,攒了许久的气力才缓缓起身,走过浮掠光影小路,余光却发现闯入眼帘一脚艳色衣裙。   打眼一看,就见妍姿艳质的女子向他走来,浑身凛然着天潢贵胄的清冷,却又美艳动人,微微淡笑着,却不觉一丝一毫的笑意。   黎闻天顿时被眼前女子的容貌所吸引,愣在原地。   小福子一甩拂尘,轻咳了几声,“大胆,还不快拜见江陵长公主!”   黎闻天回神,吓得拱手行礼,“下官拜见长公主,多有失礼,望公主恕罪。”   惊魂未定,手依旧抖着。   现在一说起长公主,自然当属这位江陵长公主不可,当年先皇的子女也只剩下她和他们低品级的官员没什么机会见到李烟芷,可在他们中早有传言,这位长公主生得美艳,能摄人魂魄,可蛇蝎心肠,不仅干预朝政,还出手毒辣,许多上书弹劾她或大相国寺的大臣,都一一被她暗中剪除。   思及此,黎闻天如临大祸,今日真不该来寻许明奚,屡屡碰壁。   李烟芷漫不经心地拢了下衣袖,早已习惯常人对她的恐惧,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走过去,倾下身来,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颔。   “长公主?”黎闻天哑声唤着,浑身止不住地颤着。   抬眸就对上她漆墨乌黑的眸子,无波无澜,瞧不出一点情绪。   “没想到今年秋闱入选的新官,长得还不错......”   此话一出,黎闻天如晴天霹雳般,都知这长公主虽已嫁人,可还是肆无忌惮地在公主府里纳男妾男宠,甚至在街上看到哪个中意的,随身侍卫还会将他五花大绑洗干净的再送到公主屋内,甚至还有些被玩死了扔出来。   “长......长公主,下官想起来,这宫宴快要开始了,下官先行告退。”   匆忙说着,黎闻天行礼告退,落荒而逃。   李烟芷远远看着,皓腕微转,引得手腕的佛珠微响,说道:“小福子,去查一下这个人,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看到我们的上将军如此警告一个七品小官,竟然还是因为一个小姑娘。”   说罢,又是一声轻笑,看来真的有好戏要看了。 第50章 好看   皇宫的新年盛宴于戌时开始, 从世家官员品阶依次开始落座,来往皆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就连挂个闲职的三公也出席在列,官员中许多门生皆出自他们门下, 可也不甚小辈的烦扰。   另一侧还有自突厥来的使臣, 一身毛绒大氅, 魁梧男子也编麻花辫带金耳环, 身披大砍刀, 走起路来都要抖三抖, 气冲云霄, 身上还萦绕着浓重的羊膻味和奶酪味,引得身旁的官眷都吓得躲到自家父兄身后。   领头的耶律米汗一见此状, 倒三角眯缝起来,一甩大刀背到肩上, 大金牙耻笑一声,“这不仅中原女子弱的跟鸡似的, 怎么连男子也瘦得跟猴一样,肩不能抗, 手不能提的, 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说什么!”   周遭被暗讽的世家子弟很快急了, 可被他眼刀飞过,磨好的砍刀似乎还萦绕着血腥味,这草原来的过的自然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吓得他们噤声不语, 只能暗暗嘀咕几句走开。   “哼!”耶律米汗耸了下肩, 巡视一周, 都是些细腰美人舞女, 香软的脂粉气慢慢席卷而来,涤荡着泛起涟漪的心,可这曼妙旖旎的香味中,掺杂着淡淡的药味,也不苦,更不讨厌。   舞女浮掠而过,一路到金明殿的后门庭院,往汉白玉阶看去,目光落在正左右张望的许明奚,似乎有些焦虑,还有些不自在,正等着什么人。   耶律米汗咧嘴一笑,这小娘子虽然生的小巧,但又不像寻常上京富贵女子般,胭脂水粉过重,身边并无家人,难不成是自己前来的?   他一路寻着药香闻去,越是靠近她,这药香就越浓。   许明奚正望着层层交叠的金明阶,极力从来往的人群中寻着他的踪影,可都捕捉不到那抹玄裳身影。   回想刚刚与黎闻天说的,不知会不会太过分了,可此事若不说清楚,只会更加麻烦......   忍不住耷拉着脑袋,又是一声叹息。   不多时,隐隐闻到一股羊奶味。   待她回头,入眼却是一彪形大汉正离她不过几寸距离,还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你!”许明奚吓得往后退,惊吓之余,上下打量着这些人,俨然不是中原人,一早就听闻突厥来使耶律两兄弟要来参加新年朝贡,其中这位想必就是王庭的长子,耶律米汗。   “见过耶律将军。”   许明奚福了福身子,眸光不停地往外撇,想着走个过场赶紧走掉才好。   耶律米汗一见这小娘子被吓着了,生出几分好玩的意味,向那中原皇帝要个人应该不难吧,他难得压低声音,憨声道:“这位小娘子,别怕,你是哪家的呀!见你比寻常上京女子还要消瘦,跟个鹌鹑似的,想来是你家都对你不好吧......”   说着,又朝她走近几分。   许明奚紧蹙了下眉头,甩过袖子,厉声道:“胡闹,我是可是!”   “可是什么呵呵!没想到你这小娘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性子还挺烈的,有趣。”   耶律米汗向她步步靠近,嘴上噙着腻腻的笑,让人心头犯恶心。   许明奚眸光漫上水汽朦胧,见着左右无人,心下一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踩到他的鹿皮靴上,拔腿就跑。   惨痛大喊刺破了庭院的宁静,耶律米汗疼得抱着自己的脚跳起来,对近身侍卫大声道:“还不快点抓住她,我要看看是哪家的小娘子竟然这么大胆。”   “我家的!”   话音刚落,沉声响起,身旁彪形大汉模样的侍卫本拉着许明奚的衣袖也立刻松开了,想要上去追也立刻止住脚步。   许明奚一怔,刚跑到拐角处,却见眸中一抹月白闯入,手腕一紧,被人拉了过去,依稀闻到熟悉的冷梅香,悬着的一颗心也悄悄放松下来。   “将军?”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见她没什么事又敛过神色,拉着她到身后,抬眸正视着耶律米汗。   “沈淮宁?”   耶律米汗大胡子一挑,还沾着点刚喝的羊奶酒,似乎有些惊讶。   “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突厥那边没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死了,你们就松口气,来祭奠你们皇城大军的亡魂?亦或是还要在长生天面前好好慰问你那被我砍去头颅的哥哥?”   沈淮宁一如既往地打断人说话,似乎对谁都喜欢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趣味感,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发不爽,奈何这耶律米汗却没所谓似的,耸了下肩。   “我还得感谢你啊!杀了我那骄傲自大的哥哥,我才能坐上了今天的位置,还能娶我梦寐以求的嫂嫂,倒是你,这小娘子不会是......”   说着,目光落到许明奚身上。   沈淮宁凝眉一紧,似乎连这一眼都要感到不悦。   耶律米汗唇角扬了下,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感觉到了沈淮宁的敌意,感慨道:“用你们土话怎么说来着,我滴个奶奶,没想到你竟然有女人了,还喜欢这样子的,要我说,我们之前休战时送了你这么多金发碧眼的胡姬过去你竟然看都不看一眼,这小娘子你要是玩腻了,不如跟你换如何......”   许明奚立刻垂下了头,后面的腌臜话语着实让人难堪,余光却忽然有一片阴影打下,只听温声道:“转过身去,捂着耳朵。”   她虽有些不解可也跟着照做。   沈淮宁没了顾虑,听着这唠叨耶律米汗的侃侃而谈,眉间漫上淡淡的愁绪,皓腕微转,袖间的匕首化为虚影。   须臾,血肉飞溅下,侍卫的三根断指和舌头齐刷刷地掉到地上,只余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喊,只见他在地上打滚,痛不欲生,苦苦哀求着耶律米汗。   这手似乎正是刚刚抓着许明奚衣袖的手。   耶律米汗顿时止住了话语,紧紧握住腰间的大刀,转瞬杀意涌现。   直接面前残害他的近身侍卫,不就是给他个下马威,还是手指和舌头......   沈淮宁垂眸看着与自己不过几寸血花,刚刚差点溅到身上这月白长袍,闻着血腥味不由得眉头蹙了下,说道:“耶律齐汗他弟弟,到中原,自有中原的规矩,这可不是你们随意撒野的草原。”   丢下这句话,他就将匕首丢到他们跟前,拉着许明奚的手转身走。   却不料,身后传来一声戏谑。   “是啊!哪像你们中原,因为自己害死父亲和同袍,竟然还有脸活到现在,也是奇事。”   许明奚稍愣,看了眼沈淮宁,只见他顿了下,周身皆被常青树影包裹,浸在晦暗不明中,可狭长的睫毛微动,瞧不出内里的情绪。   不过一瞬,他冷声道:“你和她,最好给我安分点。”   说罢,推着轮椅往前走,直至消失在回廊之间。   “切!”耶律米汗暗骂一声,吐着唾沫骂着草原上的脏话。   最讨厌生活在哥哥阴影下的他,却被沈淮宁如此指着脊梁骨骂,连名字都不配叫了。   奈何廊檐下的人影渐过,女子的悠然声响起:“哟!倒是辛苦我们的耶律小将军了。”   耶律米汗寻声看去,果不其然,紫棠幽幽入眼,伴随着一丝沉香侵袭,美人信步而来。   “哼!”耶律米汗没好气地撇过脸去,“你说什么?”   李烟芷跨过早已奄奄一息的侍卫,随身的小福子战战兢兢地替她扶着裙摆,不让价值连城的金丝衣裙沾上点血渍。   一听他的不满,李烟芷微张着口,假装恍然大悟道:“是本公主言错,应该叫耶律大将军了。”   耶律米汗瞥了眼脚下的侍卫,一脚将他踢开,倒是有点可惜跟了那么多年,如今竟折在这上面了,还被沈淮宁教训一道。   “真搞不懂你们中原人这般叫我来试探去试探来搞什么鬼,难不成这要什么男人没有的江陵长公主,还会让我来试探这沈淮宁,难不成你又看上他那样的,我还以为你一直喜欢的都是大相国寺那只秃驴那样的。   话甫一落,李烟芷嘴角颤了下,就那么一下,复又恢复低眉悯笑,蔻丹的玉手几乎将掌心掐出血丝。   奈何耶律米汗全然不觉,继而道:“哦......他早就被你的父皇腰斩了,不过长公主肯定早就忘记他了吧!毕竟现在要什么没有,谁会喜欢个整天敲木鱼念经又披麻戴孝的秃驴,而且.....”   耶律米汗说着,悄悄靠近李烟芷的耳畔,嘴唇稍动下,胡子也跟着轻轻擦到白皙的耳垂,只听他轻声一笑。   “而且长公主有没有兴趣试一下我们草原儿郎,我的功夫可是连我的姬妾都流连忘返的,定会让你好好尽兴,还是说,你早就和我那好哥哥试过了,不如来比较比较。”   字字句句流氓话无不让在场的宫女听得面红耳赤,就连小福子也听不下去了,一甩拂尘,说道:“大胆,竟敢对长公主不敬,这可是......”   李烟芷纤纤玉手轻抬,示意噤声,朱唇扯出一抹笑,“倒没想到将军竟是如此心直爽快之人,的确和我中原男子相比,别有一番意味。”   “好说好说。”耶律米汗咧嘴一笑,“别忘了,十七年前的平康之变,要不是长公主送城防图给哥哥,我突厥大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地直捣上京,虽然中间出了个沈敬臣父子那样的程咬金,不过好在,长公主也拿到想要的,哥哥死后,这件事就没有人能揭穿你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共度良宵一番?你我都好好尽兴。”   李烟芷的凤眼依旧保持这微微上扬,殷红的眼尾无处不在勾人,她没有回应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棠香囊,小心系到肥壮的腰上。   “这是待会宫宴要用到的,也是本公主的一番心意,宫宴结束后,恭候耶律大将军光临。”   温软的声音席卷着怡情的香气而来,旖旎的气息几乎立刻让的耶律米汗软下心来,下腹坠坠发热,想要抬手轻抚着她白皙的脸庞,却被她旋身躲过。   “耶律大将军,别心急啊!这宫宴也快开始了,本公主就先行过去了。”   说着,温柔一笑,稍稍颔首,便一甩衣袖而去,只留紫棠薄纱而过,几近乱花渐欲迷人眼,让耶律米汗触及不可,望着逐渐远去的美人背影,仔细闻了下残留在空中的香气,欲.望悄然浮现。   “美人的欲擒故纵......”   奈何他不知,李烟芷转身瞬间,笑容尽数湮灭在杀意中。   走出庭院,她便面色沉沉道:“齐郎,让玉门道长准备好。”   齐郎颔首应道:“是。”   话落,向后撇了眼正叫人处理尸体的耶律米汗,平日姣好的面容几近破裂,眸光血腥涌上,可复又看了眼身前的李烟芷,化成源源春水,温柔缱绻。   浓重的血腥味仍萦绕在静谧的后院中,血渍被水冲开,喷洒进锦鲤池里,引得锦鲤四处逃窜,撒扫的宫人面露难色,几乎作呕。   耶律米汗嗤笑着他们无用,便一路甩着香囊玩,哼着歌儿走去前殿。   几个宫人小声嘀咕着,抱怨不满。   殊不知,不远茶花树间,正有两缕目光落在这一幕,准确来说是一缕。   沈淮宁大手一揽而过,足够捂着许明奚的眼睛和耳朵,他便透过斑斓的树影,看向耶律米汗和李烟芷,直至他们远去。   许明奚就蹲在他身旁,缩成小小一团,听不到看不到,触觉和嗅觉更为灵敏,能感受到身后男子的气息。   浅浅鼻息严丝合缝地透着指缝渗入耳畔,丝丝密密地摩挲着她的心,覆在眼睛和耳朵的那双手,宽厚温热,隐隐有冷梅香淡出,似乎还黏腻着薄汗,与她额间的冷汗相得益彰。   伴随着绵密悠长的呼吸,汗珠滴落到地上,染成点点墨花。   许明奚喉咙微动,小声唤道:“将军?”   沈淮宁一怔,反应过来立刻松开了她,后退了些,两人隔出些距离。   刚刚倒是想的入神,竟一时忘了。   许明奚眸光微闪间,连忙用素帕擦拭着额间的汗渍,于着腊月雪天,竟赶到意思燥热,脸颊红彤彤的,似乎仍残留着他的余温。   “将军。”许明奚寻着话题,“刚刚为何不让我听,也不让我看。”   沈淮宁敛神,恢复以往的样子,沉声道:“不让你听是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至于,不让你看?”   他低下眸子,喃喃道:“是因为少儿不宜。”   这句话轻如薄雾,说完就转着轮椅走出了这片茶花树。   “少儿?将军,您等等。”许明奚匆匆跟上去,刚刚蹲太久腿都麻了,幸好沈淮宁似乎有意等他,走得也比平常慢,一走到他身边,她忍不住嘀咕着,“我都十七了,可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跟颜烟姐姐一样?”   轻声低语,似是无力反驳。   沈淮宁余光一瞥,唇角微扬。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   许明奚打量着他,刚刚耶律米汗说的那番话仍萦绕在心头,隐隐忧虑漫上,却又觉着不该她来开口问。   倏地,手腕一紧,就被拉了过去。   “看路!”   压下的沉声响起,许明奚才发现她边走边思忖着,竟差点撞到墙上,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却发现沈淮宁从怀中取出块令牌出来。   “这是?”许明奚接过,这令牌花鸟香木而至,雕纹勾线都极为惊喜,成宁二字以小篆烙印在上面的,沉着世家的古朴。   “侯府的令牌,旁人看到它就会知道你是成宁侯府的人。”   许明奚应着,将令牌捧在手上端详着,看上去倒像是珍贵的物件。   不多时,沈淮宁转着轮椅走去,唤了她一声。   许明奚跟上去,打量着他,这才觉着他与平时不太一样,一身清风霁月的月白长袍,敛去几分沉肃,倒有点像初入红尘的少年郎。   “将军,您怎么突然把那套玄紫的官袍换下了?还换上这套月白的。”   沈淮宁一顿,下意识地蹭了下鼻尖。   将手腕渗血的纱布掩在的衣袖下,刚刚在寻她之前,体内的石骨草毒又毫无预兆地发作他便寻了处耳房待毒发过去,原本的官袍早就染上了血渍,待袁青木寻些衣裳过来,他亦是鬼使神差地选了这身换上。   自从上次许明奚想要了解他的过往,他就想了下,之前家里来了几个表侄女侄子,同许明奚差不多年岁,他就在远处看着他们打雪仗,随口问袁青木。   “我看上去,年岁真的比他们大吗?”   袁青木立刻被问住了,思量不详,朗声道:“将军一天到晚都穿着身玄裳,生人勿进,像这些姑娘哥儿和夫人年纪差不多的,还不都得叫您叔叔,尊您敬您。”   沈淮宁一时语塞,听到“叔叔”二字顿时无言,不由得揉了下额角。   不多时,这些院子里的玩的小辈一看到他都恭恭敬敬地来问候,叫着“三叔叔”。   一时间,无言以对,他便转着轮椅扬长而去,引得袁青木和小辈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怀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至今回想,面对许明奚的疑问,他沉沉睨了她一眼,搪塞道:“宫中规矩,宫宴上玄色深沉都不好,怎么,很奇怪吗?”   “没有没有。”许明奚摆摆手,眉眼微扬,“就是觉得将军这么穿和平常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好看的。”   沈淮宁微微抿着嘴,露出察觉不出的弧度,沉沉应了声。   难得品了下“好看”二字。 第51章 葡萄   及至戌时, 长明殿的宫宴展开,泰成帝落座于龙椅之上,两边的皇后贵妃侍奉在旁,可原本应太后或太皇太后坐的坐席, 如今却是李烟芷落座。   皇族的长辈除了几位被派去边远封地的皇叔, 其他的陆陆续续离开人世, 但大多都葬身于当年那场平康之变, 对于李烟芷坐到那个位置, 朝臣早已见怪不怪, 不敢多言。   沈淮宁坐在以北偏左的上位, 许明奚也跟着他一块落座。   伴随着常公公的高声“乐起”,衣着翩翩的舞女甩着水袖自殿内两侧缓缓而来, 编钟笙箫声声起,耶律米汗此等好色之徒乐呵呵地看着这舞蹈, 引得他身旁的弟弟耶律隆汗没眼看下去。   只见他一手拽着舞女的水袖,贪婪地深吸着氤在空中的脂粉香气, 须臾,水袖抽开而过, 他依旧是恋恋不舍, 面上沾染着酒醉的微醺。   宫女捧着金玉托盘和菜肴走来, 为坐席布着菜。   许明奚暗暗打量着眼前的纸醉金迷,皆是世家官宦间的推杯换盏,来往不过几句侃侃而谈,又似乎表现得很热络的样子。   她看向椅坐在龙椅上的泰成帝, 看样子年过五十, 可早已白发苍苍, 脸颊微凹, 眼下一团青影涌现,瞳水浑浊,举手投足间都尽显羸弱之气。   身旁的玉门道长正持着红木盒子奉上,他便饮水吃下里面的药丸,没过多久似乎精神头上来了,一改刚刚的垂垂模样,多了几分焕发的精神,和座下的李烟芷聊了起来。   许明奚小脸微惊,心下感慨:“这玉门道长可真厉害,难不成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药......”   不多时,她饮了口热茶,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自脊背撺掇而上。   稍稍转眸,却发现罗缉熙的坐席就在她不远处,正死死盯着她。   许明奚吓得立刻转头,随手拿起手边的碗吃了几口,不料瞬间的辣意涌上,她呛得咳了好几声,面目涨红。   这上京有名的重菜多有辣椒佐料而制,其中这道珍菌肉蔻金猪丝,便是以油泼辣子淬以烧猪切成丝再一块爆炒加入菌菇,淋在饭面上让嗜辣的人食欲大振,可对于许明奚这般淮扬口味的人来说着实是受罪,辣意直接涌上鼻腔,连连咳着。   “不能吃辣还吃那么急干嘛?”   沈淮宁朝后看了眼罗缉熙,目光汇集之间,其内里的敌意不言而喻。   随即他敛眸而过,示意宫女将这道菜撤下,刚好将他还未吃的白米饭和她换过来,又递了热茶过去。   许明奚接过饮下,稍稍缓过神来,才觉着呼吸顺畅许多,可面上的红意未褪,显得整个人如画了彩的年娃娃,更显娇俏可的人。   反应过来刚刚失态,她连忙端起碗默默吃着白米饭,夹起眼前的清炒什锦菜,可不敢再碰那些红艳艳的菜肴。   沈淮宁见她这般闷闷的不吭声,好像个赌气的年娃娃,不禁心生有趣。   对这些宫宴他向来不会吃什么,如今却多了几分食欲,自小在边境以辣意驱寒的他,对这菜自然是来者不拒,拾起玉著,吃了几口,倒是难得别有一番风味。   可回过神来,望着这碗氤氲着香气的饭,手上动作一顿。   这是她方才吃过的碗......   沈淮宁夹了块红烧鱼片,细细咀嚼着,在旁人看来依旧是面不改色,沉肃威严的上将军,却不知他的心下却是激起千堆雪浪。   吃下这碗浸着红油的饭,不怕辣的他的面上未显辣意,不料在鬓间碎发的掩映下,耳骨却漫上绯红,如盛开的木棉花般,红得滴血,无人知晓。   依着时辰,主菜过后便是水果。   宫女捧着圆润饱满的葡萄送到各位坐席上,红掌玉碟上隐隐冒着白蒙蒙的雾气,浮掠而过竟是一阵寒意。   这葡萄放入冰窖储藏,时常用来宫宴贵重场合才端上来,自西域而来,中原稀有,堪称御赐之物,在上京也是高门贵府才能得见品尝。   许明奚见这葡萄端了上来,眸光不禁微微亮。   怀南娘子曾说过,其中的赤霞珠葡萄最为上品,葡萄皮薄肉多,果肉脆而爽口,甜而不腻,多汁饱满,还带有点点回甘,其中根和藤还可以用来入药。   不过许明奚以往都是只在书上看到过,没想到如今在宫宴上却亲眼所见,闻着酸涩的甘甜,不由得咽了下喉咙。   她摘了一颗小心品尝着,加上冰镇口感更为爽脆,似是冻住了润甜。   不料耳朵稍动,她似乎听到暗暗的嬉笑声,周围的贵女似乎都在偷偷瞧着她,掩袖而过,眼波流转下,看得人心里发毛。   不远处的许思蓁正亲自剥下柑橘皮喂给罗缉熙,一直盯着许明奚,见她这般,眼尾稍扬,感慨道:“熙哥哥,你也别见怪,姐姐自小养在老家石门,那不比上京吃的东西多,姐姐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也属实正常。”   罗缉熙悯笑沉沉应着,为不让她劳累,接过银耳羹自己吃,可余光仍瞥向不远处的许明奚。   沈淮宁眉间稍蹙,虽并未听清她们说什么,可也感到周围颇为不友善的目光,朝外看了眼,她们便立刻的躲过他的视线,讪讪而笑,没再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对宫女说道:“拿些净手的水来。”   宫女捧着盥盆而来,“上将军,不如奴婢来......”   “不用。”沈淮宁回绝。   许明奚仍有些一头雾水,只见他洗净手,从硕硕果实中摘了一颗。   “这葡萄皮涩,所以为了更好的口感会将皮剥去。”沈淮宁说着,修长的手指轻捻,将皮剥下,露出晶莹饱满的果肉,抬手去喂她,温声说着,“来,张口。”   只见许明奚下意识地照做,吃下他手上的果肉。   须臾间,沈淮宁一怔,只觉指腹间似有齿贝轻轻摩挲而过,顺着饱满的汁液似有温热的气息,几乎烫到了他。   几乎一瞬,他立刻收回了手,手指颤了下。   许明奚细细咀嚼着,见他这般惊弓之鸟,有些没反应过来,懵在原地。   奈何这一举动被旁人看去,包括近身的宫女,亦是忍不住眼神示意着,若非亲眼所见,对于沈淮宁“剥葡萄喂夫人”这事他们可是想都不敢想。   沈淮宁喉咙微动,随手拿起桌上的素帕擦拭了下,“我刚刚说的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许明奚连点着头,也学着净手剥葡萄,第一颗就递给他。   沈淮宁转头掠过眼神,“我不吃甜的,自己吃。”   “哦......”许明奚只好应着,回想起他在外人面前的确如此,倒是有点可惜了这葡萄,她便开始自己剥着葡萄来吃,心下还有点遗憾阿娘在天宁山村并未吃过。   舞女倩影浮掠而过,伴随着庄重的铃铎声响起,舞女踏着鼓点甩水袖,万千纱幔盈盈掠过眼前,纤细轻盈,引得在座纷纷叫好。   倏地,“小可汗!”惊声跃起。   伴随着梨花桌轰隆倒地,酒水菜肴溅洒一地,撕裂的喑哑声响起,只见耶律米汗突然起身疯狂大喊,不停地掐着自己脖子,血痕青筋乍现,口吐白沫血渍,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抓狂之下,竟发疯似的拔刀乱砍。   一时间,周遭慌乱四起,价值连城的梨花木瞬间被劈开四分五裂,在他身边的人纷纷拔腿就跑,平日的端庄矜持顿时烟消云散,陷入一片狼藉。   泰成帝和妃子皇后被常福瑞护在明堂之上,只听他捻着嗓子着急喊道:“禁卫军!禁卫军!快来护驾!快来护驾!”   不多时,门外看守的禁军应声而入,银甲长剑,持着盾牌,将发疯的耶律米汗团团围住。   被沈淮宁护在身后的许明奚露出个头,透着禁军人墙的缝隙看去,耶律米汗似乎已是发狂后累尽的野兽般,胸腔发出微微低鸣,眸中漫上血腥,最后用尽了所有气力,嘭的一声。   他倒在地上,归于止息。   土黄的脸颊爬上粘稠的黑丝,团团交织,俨然一只蜘蛛的模样。   许明奚凝眉一紧,立刻朝宫内的木梁看去,雕栏画栋间,注意到许思蓁和罗緝熙正避在窗格旁,她打眼一看,窗台正有黑漆漆的小点在悄悄移动,爬到琉璃窗格上,扑朔着翅膀,准备逃出。   “不好,它要逃了!”   许明奚二话不说地冲上去要抓住它,不料罗緝熙还以为她要干什么,一把护住,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第52章 蛊毒   许明奚顿时无言, 眼瞧着这八角蜘蛛已经扑着嘤嘤嗡嗡声,飞到半空中,她有些急了,“世子爷, 拜托您让一下......”   说罢, 许明奚一把略过他, 完全不把他放眼里。   随便找了个玉碗, 欲将蜘蛛盖住。   不料千钧一发之际, 一把匕首自耳边呼哨而过, 直击半空中逃走的蜘蛛, 黑漆漆的浊液四溅飞开,变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挂在墙上。   “咿呀呀呀!这什么东西那么恶心!”   这污秽的浊液飞溅到许思蓁鹅黄莲纹裙上,吓得她使劲用手绢擦拭, 在原地抖擞着。   许明奚心生不妙,当即将匕首取下, 手起刀落,跟砍柴似的割下她脚边染污的衣裙, 引得她一时失了风范, 连声大喊:“许明奚!你这是作甚,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辱我。”   “不想死就安分点!”   不等几人反应过来,沈淮宁一手将许明奚拉过来,一手抽出罗缉熙腰后的软剑,挥剑落下, 将她脚边的大半衣裙砍下, 只余镜花绫的大氅包裹。   “蓁儿!”罗缉熙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将她包裹住, 揽在怀里, “你没事吧!”   沈淮宁当即掰开许明奚的手一看,见没有沾到才松了口气,可反应过来,还是立刻松开了,小声嗔道:“胡闹,现在这玩意死了,它跑不了了。”   “没事,我有分寸的。”许明奚讪讪笑了下,看向这早已粘在墙上的死蜘蛛,无奈道,“将军,我也没让你杀了它呀!”   “你!”沈淮宁气的不打一处来,只得撇过头去,“不知好歹。”   说罢,他看向相拥的二人,皓腕微转,将软剑一把丢过去,他也稳稳地接住,注意到他眉眼中的第一。   沈淮宁道:“罗缉熙,你要是还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罗缉熙莫不作答,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着,心下涌上不甘。   他就算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也清楚是定然沾不得的污秽,刚刚也想拔剑相助,只是沈淮宁竟然比他早了一步。   思及此,他看向正蹲在一旁研究死蜘蛛的许明奚,竟是有些怔然。   怀里的许思蓁察觉到了他目光的异样,捻着手帕愈加悲泣,小声啜泣道:“熙哥哥,我怕......”   罗缉熙回过神来,撇去乱七八糟的思绪,轻抚着她的肩,柔声安抚着。   沈淮宁恹恹地向上瞟了下。   玉龙大门前,耶律米汗的随身侍卫哭喊着他家小可汗,倒在一滩淤血中。   身为弟弟的耶律隆汗早就被吓破了胆子,在一旁作呕吐了起来。   泰成帝面色沉下来,使了个眼色玉门道长。   玉门道长俯身领会,便迈着小八步往堂下而去,把脉施针,自言自语嘀咕了几句,似乎有了主意,向泰成帝拱手行礼道:   “陛下,恕臣无能,小可汗已经无力回天了。”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稍稍愣住,只有李烟芷站在佛像后,低眉淡笑,身旁的齐郎君正小心揉着她的纤纤玉手,在手背上案抚着穴位。   泰成帝听后,沉声道:“死因是什么?”   “死因......”玉门道长作揖,面色惶恐,“陛下,老臣无能,只知这是突厥蛊毒,须得有人暗中的操控蛊虫,和当年先帝病发之症一模一样,”   “什么!先帝!”   “还是突厥蛊毒!”   “这难不成是......”   此话一出,在场人顿时瞠目结舌,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矛头指向耶律隆汗。   其中多是年老的世家和官员,没经历的小辈却是忍不住问着,都被厉声打断,不可多言,不可多问。   泰成帝面色一沉,复又看向李烟芷,她正悠闲地持杯饮茶,看上去事不关己,还时常和身边的齐郎君眉来眼去的,即使知道泰成帝在看她,也故意装作不知。   落到此处,他灰白的胡子跟着抖了下,隐隐青筋乍现,拳头捏紧得咯咯响。   许明奚有些懵了,俯身问沈淮宁,“这是怎么回事?”   沈淮宁说道:“当年先帝也是因这突厥蛊毒而驾鹤西去,可时至今日,仍没有寻到这毒叫什么。”   “啊?”许明奚一怔,复又道,“这很简单啊!这毒明明就叫......”   “耶律隆汗!”   一声叫喊打断了许明奚的话头,只见三朝元老的首辅林辞少有的抛去礼仪雅正,指着他鼻子喊道:“好你们这些狡猾奸诈的突厥人,竟敢公然在宫宴上毒害自己人,然后栽赃到我们北朝手上,简直的是不把我们放进眼里,胆大包天!”   耶律隆汗顿时懵了,连连退后,面色仍是刚刚作呕后的苍白反应。   “怎么可能!不是我!我怎会在这害自家兄长!他可是我兄长啊!”   “这话说得不对吧!”禁军统领季云深幽幽应着,“这谁人不知,自耶律可汗病重,现在突厥内政一团糟,就属你们兄弟二人争强好胜最为激烈,你不想你兄长死,恐怕这母猪都会上树咯!对吧!上将军,毕竟你们可是老对手了。”   沈淮宁充耳不闻,这季云深本就是个大老粗,说话不中听,当年受沈敬臣提拔,也算是拜在成宁军门下,可他自从掌管皇宫防卫后,边境军权和京畿重地的防卫权相斥,与成宁侯府也时常闹得不愉快。   话说至此,顿时炸开了锅,原本反对与突厥签和的群臣也跟着起哄。   “就这样还想和我们和谈还开出那么过分的条件!做他们的春秋白日梦!如果不多加战马和土矿,估计这次和谈就是免谈!”   “对!陛下,臣下请愿!”   “你!你们!”耶律隆汗气得发抖,眼泪浸满眼眶,跟个赌气的小孩般,“你们北朝就凭这点就想断定我是凶手了吗!信不信我告诉我的父汗去......”   殿内的纷纷扰扰有人记挂,不料在突然静止一刻,传来一句幽幽轻声。   “凶手不是这位小可汗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明奚正蹲在阿依米汗的尸体旁,查看地上混杂着污浊的血液,还不忘闻了下阿姨米德身上的味道,吓得他往后一缩。   玉门道长的眸光一沉,一听被小丫头反驳,不免有些不满,一甩拂尘道:“夫人莫要妄言,玉门行医都有六十年了,怎么看不出下毒之人是谁?夫人这么说又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在这里呀!”   许明奚突然掏出这蜘蛛的残骸,晃到他眼前,吓得他一哆嗦往后退。   众人一看这死状恐怖的蜘蛛,忍不住面露难色,纷纷掩面捂鼻。   许明奚扯了下嘴角,颇有点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用手帕将蜘蛛包裹起来,说道:“这种蜘蛛叫天仓蜘蛛,极为罕见,以血肉为食,时常被突厥人作为蛊虫养育,其毒液含有剧毒,中毒者会麻痹心智,癫狂凶残,最后窒息而亡,和上次四婶婶所下的慢性毒可以说是同一样的。”   “慢性?”玉门道长心生不妙,甩了下袖子袖子,“按照这小可汗的毒发之症,很明显就是立刻生效的剧毒,怎么可能是慢性的毒,夫人还是莫要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说着,他转而请示泰成帝,“陛下,依臣之见哇哦哦!”   话音刚落,一抹碎瓷片划过他的眼前,鬓间的几根白花花的碎发掉落,顿时愣在原地,眼珠子转悠着,落在不远处的沈淮宁。   只听他沉声道:“听她继续说。”   许明奚悻悻地点了下头,拿出了刚刚的毒蜘蛛。   “因为它是母的,此类毒蜘蛛较为特殊,母蜘蛛生性暴躁激烈,毒性猛烈,但公蜘蛛性子温顺,还承担孕育子女的责任,若是将两者的毒液混合在一块,就会从慢性的毒药变成立刻生效的剧毒,至于这位耶律隆汗为何不是凶手......”   许明奚看了眼身旁的沈淮宁,得到了肯定,连声道:“因为他身上没有蓝金花的味道。”   耶律隆汗一怔,“蓝金花,天山上的圣物之花!”   “不错,据说这蓝金花味道酷似辛夷花,天仓蜘蛛最为喜欢,同时也能削弱他的毒性,持毒之人一般都会把解药带在身上,以免自己染毒,可他身上根本没有这个味道,那不就证明,他不是凶手。”   此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起来,所听所闻皆匪夷所思,可许明奚说得头头是道,更有甚者对德高望重的玉门道长表示怀疑。   玉门道长的脸顿时阴沉下来,枯槁如树皮的手微微颤着,沉沉看向明台上的贵人。   身旁的小药童站出来,低眉瞥了眼沈淮宁,拱手行礼道:“这位夫人看来见多识广,可但凡都要讲究证据,这所谓的天仓蜘蛛解药何为我们师徒几人多年都并未参透,也未告诉世人,不知夫人是从哪得知的?”   “那是在!”许明奚脱口而出,其实这是在怀南娘子记录的医书上看到的,并未说从哪里得知,而且这种情况说出实情,恐有不妥。   许明奚攥紧了衣襟,回复道:“只是偶然在一本古籍里看到的,我忘了是什么了。”   玉门道长一扯嘴角,拂尘一甩,果不其然,信步扬扬想要去禀告泰成帝,不料身后却传来一句女子的轻声。   “虽然我不能证明,但是它可以证明。”   话落一瞬,玉门道长转身一看,顺着许明奚直指的方向,正是倒在血渍中毫无声息的阿依米汗,可仔细一看,在模糊粘稠的血肉中,似有个小黑点在慢慢移动。   张扬着粘毛的长肢爪子,发出黏腻的浊液滴答声,正慢慢啃食着残余的血肉,朝一个方向而去。   天仓蜘蛛最喜欢蓝金花的味道,自会朝带着这样味道的人而去。   须臾,玉门道长后背一凉,瞳孔骤缩。 第53章 死亡   只见这毒蜘蛛甲壳上的薄翼轻轻一动, 似是闻到了自己喜欢的味道,扑朔着翅膀,欲向他这个方向飞去。   玉门道长顿时浑身冒着冷汗,脚生铁石般, 一动也不敢动。   倏地, 剑体嗡嗡作响, 剑光一亮, 飞在半空中的毒蜘蛛立刻被劈成两半, 污浊的液体飞溅到各处, 吓得就近的人拔腿就跑。   许明奚身形一晃, 被沈淮宁拉到身后,大氅挥下, 浊液溅到上面,腐蚀出几个烧焦的洞。   “齐思言!”   季云深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响, 众禁卫军应声围上前去。   只见月白衣诀飘然,齐郎君足底一点, 如谪仙般落到明堂之下,一把抓住耶律隆汗的脖颈, 长剑相抵, 平时较好的面容几近破碎, 厉声喊道:   “别过来!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沈淮宁扫了眼明堂上的人,眉心微蹙,说道:“是你下毒杀了耶律米汗?”   “没错!”他当即承认,“是我养了这天仓蜘蛛, 就等这一天, 让这个家伙, 死在他们引以为傲的突厥蛊毒上!”   手上稍稍一用力, 耶律隆汗的脖颈血痕隐现,发出喑哑的呜呜声。   泰成帝一看,心生不妙,要是两个突厥的小可汗都死在北朝那大可汗不得开战把中原给掀了,丢了平时帝王从容之气,急得他一路跑下来,“姓齐的,你冷静一点,莫要伤害小可汗,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   齐郎君紧紧掐着小可汗脖子,头发微乱,眸光漫上血腥,“有什么好好说的,我本是边境琴州人士,家里以卖胡商的玩意儿为生,可结果呢!就是因为这个家伙,大肆对边境小镇烧杀抢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全都是死在他的刀下!”   说着,他竟然笑了,看向从明堂下来的女子,依旧是如一朵摇曳生姿的紫莲花,明媚动人,近看却带着刺,面上阴冷。   “所以,李烟芷!”   他的尾音颤了下,“还真是妄为江陵长公主,不知我身份也敢留我在身边,还着重提拔,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利用,都是为了今日的复仇。”   声音渐弱,齐郎君眸光似是没了聚焦,仍落到远处的的一脚将小可汗踢开,纤细的手臂一挥,长剑抵着脖颈。   “不好!等等!”   许明奚话未说完,只见滚烫的血液自雪皮涌出,艳丽的血花几乎刺入眸子,却被一手黑暗遮掩而过,宽厚的大手横在眼前,捂着耳朵,隐隐带着点冷梅香。   身后传来一声喟叹:“别看了,这不是你能阻止的。”   纵使听不到看不到,也能闻到浓稠的血腥渐开,撺掇入毛孔里。   她喃喃说道:“将军,今日我见过这位齐郎君,他身上根本没有这味道,他不是下毒之人啊!明明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让他成为凶手,莫要挡了路,会惹祸上身。”   许明奚再回过神来,掌灯的小太监早就按着吩咐,将这殿内的两具尸体抬了出去。   众人仍心有余悸,暗暗私语,也有些不怒自威的权臣淡漠地看着这一切,面对血迹斑斑,仍能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   泰成帝额角一抽,似是累了,便被常福瑞扶着坐回了龙椅上,身旁的妃子一个劲地上赶着案抚,沏茶喂点心,他都恹恹地拒绝,不料铁甲微鸣,只见季云深突然上前行跪拜礼,颔首道:“陛下,就算是这位齐郎君身份动机属实,可难免!”   他的语气又重了几分,瞥向旁边依旧事不关己的长公主,复又道:“不会和旁人有关系!此事还请从长计议,揪出!”   泰成帝揉着额角,似乎有些厌烦,不愿回应此事,“此事干脆交由大理寺处理,江陵。”   他唤着李烟芷的封号,沉声道:“无论怎么说这齐郎君也是你的人,你御下无方,罚你禁足一月,协助大理寺处理调查此事,还有中郎将,无论如何,定要给突厥使臣满意的答复。”   李烟芷面色淡淡,颔首道:“是,皇兄。”   “可是!陛下!”   季云深立刻急了,他再清楚不过,若是交给大理寺处理一切都将和李烟芷无关,好不容易抓到的把柄就这么断掉了。   “行了行了,朕累了。”泰成帝甩甩手,着实恨季云深这不会审时度势的大老粗毛病,走着几步都明堂边上,俯视而下,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沈淮宁二人,许明奚似乎仍未回过神来,讷讷地站在原地。   借着话锋一转,泰成帝幽幽笑道:“朕都忘了,今夜之事,还多亏了淮宁的这位夫人,才能真相大白,朕自得好好赏赐,不如这样,刚好上将军屡立一品军功,朕就封许氏为一品诰命夫人,福瑞,立刻拟旨。”   “陛......陛下!这实在是过了。”   许明奚顿时懵了,这一品诰命背后承载的皇恩浩荡何其重她又怎会不知道,就连沈老夫人也未有这诰命,而沈淮宁的母亲也是在她死后追加的,更何况还是她这个刚入宫不久的。   一时间,殿内的贵女不由得投来艳羡的目光,许思蓁更是恨得牙痒痒,腰上脚上的伤还疼着,凭什么,凭什么这许明奚替嫁到侯府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还在陛下面前出尽了风头,还有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思及此,手中的素帕几乎揉皱。   奈何不过一刻,沈淮宁就拉下许明奚的手,向泰成帝作揖行礼道:   “陛下,此等厚爱,成宁侯府恐难承受。”   许明奚连忙点头附和,可此话一出,在场人一怔,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公然违抗圣旨,让收回成命,丝毫不给他面子。   向明堂望去,泰成帝面色的顿时阴沉下来,连额角的青筋也泛着黑丝抽搐,常福瑞讪讪笑了声,向他耳边小声说了些,随即这太监总管得了令,一甩拂尘,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那上将军夫人可想要什么赏赐?”   许明奚松了口气,看了眼身旁之人,试探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常福瑞笑得嘎嘎响,皮面几乎粘在一块,始终笑着,“那是自然。”   “我想去太医署的藏书阁看看,可以吗?”   常福瑞稍愣,瞥了眼泰成帝,这么多年侍奉光看个神情便能揣摩圣意,他哈着腰,答道:“自是可以,若是想要医书,夫人尽管去挑,陛下皆会赐予。”   得到准许,小姑娘面上一喜,看向沈淮宁,他亦是无奈,小声道:“要谢恩。”   “臣妇谢过陛下。”许明奚恭敬地行了万福礼。   此番过后,殿内人不免一阵唏嘘,这被封为一品诰命不知是多少家族梦寐以求的事,更何况沈氏父子屡立一等军功,本就是他们应当获得,如今还惹得龙颜不悦,着实不明白。   只能感慨这许氏没有这个福分来光耀门楣......   罗缉熙淡淡地收回了目光,拉着许思蓁出了殿外,这宫宴本来就是为了走个过场,如今发生这种事待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熙哥哥,你怎么......”许思蓁唤着。   话落一瞬,罗缉熙止住了脚步,瞧着殿内的二人,眉眼似是陇上阴霾。   到现在仍觉着奇怪,她刚刚怎么会冒着染毒的风险去救许思蓁,还如此胆大妄为地顶撞国师,她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她明明是......   思及此,他柔声道:“倒是没想到,你这个姐姐,和你一样,还擅长医术,以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第54章 尘封   许思蓁一怔, 嘴角颤了下,连忙说道:“这个啊......许是姐姐自小养在老家,身体也不好,跟着老家的长辈学的, 我也不太清楚, 怎么了?”   罗缉熙摇了下头, 握着她的手小心暖着, “没什么, 会医术又怎么样, 心无善念, 那照样什么用都没有。”   许思蓁长舒一气,压着皮笑肉不笑, 往大殿上又瞪了一眼才悻悻地离去。   待小可汗被带下去治伤,这场宫宴终究是无疾而终, 泰成帝被今晚的意外搞得没了兴致,一甩衣袖而去, 引得常福瑞一路小跑跟上,群臣也只好跪拜恭送。   不多时, 待沈淮宁和许明奚出了这长信宫, 穆清远就匆匆来到这, 这种宫宴他时常开溜,更何况颜烟也来了,刚刚自是带她好好去了些地方玩,只是没想到这宫宴竟然出了那么多事, 有些脾气不好的臣子都骂骂咧咧起来, 新年的宫宴发生这事着实晦气, 回去得好好跨火盆, 用艾草熏衣。   许明奚不由得垂下眸子,回想起刚刚那一幕。   倏地,头上一沉,似有什么覆上,只见沈淮宁将手落在她的头上。   “等一下我要去趟金明殿议事,等会儿会有太医署的人带你过去,不可以乱跑。”   说着,又拍了下她的脑袋。   许明奚面颊微红,忙拂开他的手,怎么跟逗小狗似的......   沈淮宁忍不住唇角微扬,这般气不过又打不过的样子,突然觉着这样逗逗她也挺好玩的。   可很快,他也止住了笑,转身而去。   穆清远连忙跟上,“诶!淮宁,我刚刚听说了,陛下要封你的小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可你怎么给人家拒绝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算什么好事。”沈淮宁沉声应着,“她要真应了这道旨意,这京城里的那些魑魅魍魉不得把她吃了,更何况......”   他声音渐弱,更何况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何必再用这些虚名荣辱束缚着她,迟早是要走的......   穆清远稍愣,他和沈淮宁相识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怅然若失的神色,可惜不过一瞬,他敛回眸子,和平常无异,沉声道:   “行了,现在还是收起的你的八卦心,等会儿还有要事要商,倒是你,把人带进宫来现在又把人家晾哪去了。”   “什么话!”穆清远立刻不乐意了,“我们家颜烟明理又懂事的,知道我有事要做就没让我陪着......”   沈淮宁睨了他一眼,明明是人家烦你了才赶你走吧!   “行了行了,你快具体说说,刚刚殿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依不饶地,左右来回逡巡,一身花衣如花枝招展的开屏孔雀似的,惹得沈淮宁不胜其扰。   许明奚随即远远看着眼前那抹月白身影,下意识地摸了下头,这还是他刚刚揉她头发的地方,心下沉寂古井忽然冒出几个咕噜小泡,竟是泛起隐隐梅子初结的酸涩。   不多时,眼前青石砖正有人影攒动,慢慢向她靠近。   许明奚回身一看,有些愣住,唤道:“凌华小姐?”   凌华迎面走来,朝许明奚福了福,“见过夫人。”   许明奚让她起身,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由得摩挲几番,心下又跟着悬起来,柔声问道:“不知凌华小姐寻我何事?”   凌华身姿丰腴,手臂如羊奶从精致的金花袖流出,面泛绯红,一颦一笑,都颇有韵味,一看便知是家中富养出来的女儿。   她眉眼微弯,柔声道:“臣女是为今日黎大人冲撞了夫人,特来此道歉,今日实在是失礼了。”   许明奚深吸口气,“无妨,今日是我不小心摔倒的,不怪......不怪黎大人的。”   凌华悯笑颔首,复又看向长阶之下,许明奚寻着视线看去,发现黎闻天正在长阶石狮子旁站着,似乎在等着要下来的人,可来回逡巡,看上去好像又很焦虑,时不时朝她们二人看去。   “凌华小姐,这黎大人已经在下面等你了,你还是!”   “夫人知道为何臣女父亲会选择黎大人吗?”   凌华难得打断她的话头,引得许明奚愣了下,“怎么突然......”   只见凌华向她走近几步,依旧是淡淡的笑,没有敌意,柔声道:“此次许多才子高中,金榜题名,从才学家世来说黎大人都并非上乘,更可以说是寒门,可这些都是其次,我最欣赏他的一点,是会审时度势,会哄我和父亲高兴,会听我们的话,只要这些,凌家便能助他平步青云,为我们这些商贾之家添些在朝为官的好名声,如此,亦是我身为凌家女儿应尽的责任,夫人出身伯府,想必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许明奚一时语塞,只得沉沉应着,扯出一抹笑,似懂非懂。   “既是如此,凌华告退。”   凌华作揖,礼数周全地退下,迎面走来黎闻天,他面上慌乱微现,却又极力压下异样,笑着问道:“怎么了?凌华,你与.......你与夫人聊些什么?”   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色淡淡地笑着,“无妨,不过是些女儿家的话,瑾郎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没有。”黎闻天看向别处,扶着她走,“这里风大,我们快回去吧!”   站在长阶之上的许明奚看着两人离去,仍在琢磨凌华刚刚那番话,喃喃道:“上京的人,都喜欢想那么多吗?”   思及此,不由得长叹一声。   没多久,沈淮宁吩咐的小太监拿着手令赶到,一路经由宫苑小道,到了金明殿另一侧的太医署。   放眼望去,三院围廊环绕落座,月洞门相护,不似金碧辉煌的宫殿,倒是沉着岐黄百年的古朴,氤氲着浓重的药香味。   许明奚的眸子立刻亮了起来,心下竟是没来由的兴奋起来,忍不住在院子里到处瞧着,簸箕上所晒的药草各式各样,紫韵龙皇参、极地之手、暗夜之露、紫丹参、百草露......   许多只能在书上瞧着的药草现在都尽在眼前。   “夫人。”老太监颇为无奈,乐呵呵地笑着,“要去藏书阁了。”   许明奚讪讪笑了下,“哦......好!”   便跟着老太监进到一处屋子里。   烛火微明,老太监在前面引路掌着灯,许明奚看向这墙上纂刻的医书杂录,恨不得将其都刻进脑海里。   却听幽幽说道:“以前,老奴也曾带过像夫人您一样的小姑娘到这藏书阁来,她也是和你一样,特别兴奋,哪哪都要瞧上一瞧,还对这阁中的书爱不释手,恨不得住在这里。”   说至此,老迈的声音似是掐着一口痰,在这屋内都有了回音,多是无奈的喟叹。   “小姑娘?”许明奚耐心听着,“可我怎么听旁人说太医院都不喜女子进来的。”   “不喜女子哈哈......”   不过一盏茶时间,走进了一栋石门,老太监将油灯点燃,眼前的石室顿时亮堂起来,叹道,“那位小姑娘当时的太医署令之女,自小在岐黄之术上就天赋异禀,识百草,尝百草,只是可惜后来,唉!不说了,这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得我这老糊涂都忘了那小姑娘长什么样了。”   “后来?”许明奚喃喃应着,见老太监灰白的发丝垂落在眼前,掩映着内里的情绪,想来是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行至石室内的藏书阁,柳滕编织的书柜林立,按照科目分门别类,寻常伤寒有,亦有疑难杂症,奈何偏偏毒类却是少之又少。   老太监替她在书柜周围点上壶形灯,让她瞧清底下坑洼的青石砖路。   许明奚左右逡巡着,小脸浮现淡淡的愁绪,借着烛火微亮,迸溅着刺裂的爆蕊,不料脚下一紧,腰间脱了力,她竟整个人摔倒在地上,碰了一鼻子灰。   “嘶!”   许明奚揉了揉腰,缓过神来,掌心浸在厚厚的灰尘中,可打眼一看,却发现在最底层散落的书籍,亦是布满灰尘,缠绕着蛛丝网,看来也是在这里无人问津。   “邪蛊杂录?”   她依稀瞧清上面的字,不顾脏乱,用手擦去书上的灰渍,底下还有行小字。   “盒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猪狗,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常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   这是毒经上面对蛊毒的解释,在这段文字解释的后面还有该撰写人的名字   “白攸宁,这名字怎么这么......”   “哎呀!夫人,你这怎么坐到地上了,地上凉,快起来。”   老太监弓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不乏长者轻声叮嘱。   许明奚被他扶了起来,随手拍了下身上的灰,问道:“这位白攸宁是不是这的太!”   “嘘!”老太监面色一变,连忙制止她,“夫人,这位太医是万万不能言说的。”   许明奚顿时懵了,压低声音道:“为何?”   老太监面容抽动,朝左右看看,确定此处旁人,不由得长叹一息,浑浊的瞳水萦绕着黄斑,叹道:“想来当时夫人都还未出世,自是不知其缘由,白太医在十七年前毒杀先帝,被判满门抄斩,我刚刚说的那位小姐,正是白太医的女儿,也跟着香消玉殒了,可老奴怎么也不相信,白太医竟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真是可惜了......”   许是说到伤心事,老太监忍不住抹了下眼角。   “确实可惜。”   许明奚低眉而下,轻拍了下他的肩,小心翻开尘封已久的书页,字迹俊逸清秀,又多了几分男子的潇洒意气,却是多年沉着古朴的遒劲有力。   可一页页地翻开,她心下腹诽:“上面的内容和字迹,怎么和阿娘留下的那本笔记那么像?”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的一章。 第55章 禁军   金明殿偏殿。   泰成帝坐在紫檀椅上, 身子微微前倾,泛黑渍的手轻揉着青筋展露的额角,伴随着屡屡叹息,似乎看上去烦躁郁闷, 整个殿内的温度瞬间低到冰点。   几人站在堂下, 颇为焦虑不安, 只有李烟芷站在一旁, 纤纤玉手轻捻着小木人在雕刻, 淡然自若, 倒是完全不理会旁人。   季云深扶着长剑来回走动, 身上的银甲晃晃响,终是忍不住, 上前道:“陛下,此次分化禁军一事, 臣下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今晚出了这样的事, 要不是臣下带弟兄们来,都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说着, 却是恶狠狠地瞪向李烟芷。   李烟芷薄唇轻启, 稍稍吹开细碎的小木屑, 皓腕微转,小心敲了下小木人,发出细微的咚咚声。   似是某种暗号,沈淮宁旁边身着仙鹤红袍的中书侍郎上前说道:“季统领, 这么多年来, 这宫内的羽林军和宫外的虎贲营都是交由季家来掌控, 京畿重地的军防都压在季统领身上, 下官觉着,此举能够好好分担一下您的压力,还能重新整顿一番,何乐而不为呢?”   “哼!你他娘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季云深顿时眉宇阴霾重现,眼尾几乎溢出肃杀,嘲讽道,“到底是为了大局着想,还是趁此谋取私利,你们这些弯弯肠子难道老夫还不知道吗!”   “季统领这话说的倒不对了。”另一位绿袍御史大夫上前一步,捻着嗓音道,“古话说的好,权势的过重是非多,这要是忠心耿耿的倒还好,这要是......”   一时间,空气凝滞下来。   长剑一啸,剑光浮掠过众人的眸前。   季云深怒喝道:“好你个娘娘腔!在这里阴阳怪气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怀疑我季家的忠诚!今天我季云深就来除奸佞,肃明堂!”   “你你你这大老粗竟然敢!”   不等应声,季云深一剑挥下。   剑光刺向眸中之际,咯噔一声,似有什么掠过剑体,引得银剑一偏,正正落在这御史大夫的肩后,吓得他裤子一尿,几缕青丝飘飘然地落在地上。   一颗莲子糖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寻迹望去,沈淮宁正坐在茶几旁,似乎正品着眼前这杯清茶和莲子糖。   御史大夫羞臊得脸红,匆匆行了礼拜别皇上又下去了。   季云深仍在气头上,挽了个剑花收剑,瞥了眼沈淮宁。   这家伙什么时候喜欢上吃糖了?   他冷哼一声,白了一眼,说道:“诶唷!老夫都忘了,上将军还在这,不知您可有什么见解?”   “不敢当。”沈淮宁幽幽说着,“我只是个领兵在外的莽夫,京畿重地的防卫可一概不知,自古以来边防和京畿都互不干涉,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此事,还得全凭圣上裁夺。”   忽地,泰成帝一怔,张开了眼,没好气地看向沈淮宁。   这是故意非让他当众做裁决。   他稍稍坐正,眼珠转动间,目光落到正若无其事削木头小人的李烟芷。   不多时,又是轻轻的咚咚声,又是一声指示。   首辅李倓上前颔首,说道:“陛下,近年来国库充盈,一扫十七年前平康之变后的颓废之势,全仰赖于土地兼并中的均田之制,加之夜市早市不休市不休夜等制的推行,各城百姓流动于京城不加重,这对京畿的防卫也是个挑战,故而重新分化整顿,臣下是支持的,毕竟也不好让季统领如此操劳,这是臣下拟好的参与京畿防卫官员的名单。”   说着,须白的胡子微颤,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想要呈递各位看。   却被季云深一把夺过来看,哗啦啦地翻开,“呵!首辅大人,这上面的官员到底是不是真心为陛下办事,是谁的人,你敢说心里没点数吗?”   许是暴脾气上来了,季云深将奏章一甩,稳稳当当地被穆清远接住,两人倒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好了,季统领。”泰成帝闷闷地唤了声。   季云深持剑单膝下跪,眸中泛泪花,“陛下,老臣一颗赤胆忠心,从来没有觊觎过权势赏赐,就算......就算要分化禁军,另立新军,也应当......应当听听纯臣的谏言啊!”   “好了!”泰成帝低喝道,“都下去,朕累了。”   他说着,见沈淮宁还在瞧着这份名单,“怎么?上将军对这名单有何异议。”   沈淮宁一笑,将奏章递给常福瑞,让他交到圣上那里,淡声道:“怎么?难道我有异议,陛下就会听我一谏吗?”   说罢,作揖行礼,就和穆清远下去了。   旁的官员也应声告退。   季云深冒着青筋的额间微微抽搐,眼刀飞去给李烟芷,暗声道:“祸国妖女,断我北朝命数。”   一咬牙,他便甩着披风而去,只余鲜红的一抹一脚。   李烟芷轻轻一吹,木屑散落,握在手心的小木人终于做好了,红唇微微扬起,眼尾勾起,这才将目光落到堂上的龙椅,薄唇轻启道:   “皇兄,这次妹妹提出的谏言有何不合皇兄的意思吗?”   明眼人都知,如今这北朝朝堂的官员自结党派,各为其主,其中一手遮天的当属江陵长公主李烟芷,其中首辅提出的振民生之制实乃李烟芷提出,如此整个北朝在短短几年财政恢复如初,织锦刺绣、采桑茶叶等还与西域突厥等地做外贸交易,比之前更为富有,以至于如今整个国家的财政大权实则都交到她的手上,平日泰成帝的吃穿用度基本都听她的吩咐。   如今,竟还开始插手京畿重地防卫之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泰成帝面部的皱纹如沟壑般深深烙印在枯槁的皮肤上,眸光顿时暗了下来,琉璃灯内的烛火迸溅着火星子,扰得他心不得安宁。   “妹妹啊!”一缕喟叹响起,复又道,“你如果是个男子,定比皇兄适合做皇帝。”   如今占了个皇帝身份,却跟傀儡一样,想要培养沈淮宁和李正则的势力来与之抗衡,没想到都落败至此,整个京城,甚至说整个北朝都似乎笼络到这个女人手中。   李烟芷眉心的花钿妖冶瑰丽,顺着勾魂的眉眼微微上挑,她将小木人收好,莲步走到堂上,坐到龙案上,软声道:“哥哥可是厌倦了?”   “没有。”泰成帝躲开目光,“没有你,朕当不了这个皇帝。”   李烟芷稍稍俯身,艳唇似是沾上嗜血,虚贴在他的耳边,“那哥哥可得好好振作,要知道,如果不是哥哥坐上这个位置,当年平康之变也就不会发生,也不会死那么多人,太医署白氏,我们那些兄弟姐妹,哦对了,还有我们的父皇。”   泰成帝屏息,紧攥着刚刚递来的奏折,慌乱涌现。   当年李烟芷下定决心要谋反,就想着找个听话又愚蠢的皇子来拿捏,泰成帝原是先帝的九皇子,可惜生母是先帝一夜宠幸的□□,入宫后就算难产生了皇子到死也只是个才人,自小被后宫中的皇子公主和妃嫔看不起,在四书五经和六艺也愚钝得很,她便选择这个不中用的哥哥来当皇帝。   不仅如此,为了借外敌来扫除内政敌人,她与耶律米汗联手,出卖沿路的城防图和将士,让他长驱直入,直抵上京,可为了防止突厥人变卦,选择合适的时机透露消息给驻守在西南的沈敬臣,让他们父子二人千里勤王,等他们赶到,最合适继承大统的,只剩下如今这个泰成帝。   除了夺取整个北朝,她还要做的,就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皇,还将其嫁祸给了白攸宁。   往事如过眼云烟,李烟芷再回想,没想到已经过了真正十七年之久。   美人蹙眉,她揉了揉太阳穴,柔声道:“皇兄今日累了,妹妹就先回府了。”   转身而过,只留一抹淡紫衣裙浮掠过龙案。   “江陵。”   待她下到踏道,身后传来一句苍老的轻唤。   李烟芷柳腰稍动,半侧着身子看向这位几近垂垂老矣的帝王,似在等他说。   “你......你当年从大相国寺回来后,决心杀父皇,夺北朝,是不是......”泰成帝提了口气,“是不是因为父王下旨杀了那个僧人?”   倏地,眸光尽碎,海棠色的蔻丹手嵌入掌心。   久久未有回应。   末了,她冷笑一声,“江陵现在要什么男人没有,又怎会为了年少相遇,如今连模样都记不清的和尚,走到今日?”   软声罢了,她便扬长而去。   泰成帝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想饮口茶,却发现这茶早凉了,叹道:“看来这大相国寺说的对,祸国妖星啊!”   “陛下......”   不多时,身旁传来一声熟悉的唤声。   转头一看,玉门道长正为他沏来杯新茶。   泰成帝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叹道:“玉门啊!现在朕,也只能和你说说话了。”   “陛下在说什么呢?老道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玉门道长轻声应着,呈恭顺的姿态。   殊不知,待夜深,泰成帝就寝后,玉门道长着一身玄色斗篷,匆匆顺着宫苑小道,进到江陵长公主府,发现李烟芷正在火盆上烧着什么东西。   他便走到持着灯盏的太监身后。   小福子睨了眼身后,向李烟芷耳语道:“公主,道长来了。”   说罢,得了指令,小福子示意玉门道长前来。   玉门道长小碎步跟上,喘着气道:“请长公主恕罪,今日是臣下疏忽了,不知怎么的,那个许氏竟然......”   “你可知,齐郎是为你顶罪,你竟敢将如此明显的破绽带到身上!”   李烟芷打断他的话头,于宫苑小道上,整个人笼罩在朱墙阴影下,只余浸在黑暗中的明亮凤眸,隐隐压着愠怒,火光微亮。   玉门道长哈腰低得不能再低,连声道:“是是是是!是属下之过,属下定当为齐郎君超度,答谢他的救命之恩,要不然属下再搜罗些郎君供公主挑选,还有......”   “滚!”红唇轻启,吐出一字。   玉门道长一愣,听出了其意,又拱手反复行礼道:“是是是是!属下这就滚,此事定不会再犯,请公主放心!”   一路说着,真的躺倒地上,滚着出了后院。   李烟芷深吸口气,将剩余的纸钱丢入火盆中,随即将袖中的小木人拿出,端详在手心,篆刻着月白长袍,郎君眉眼如初,玉簪束发,倒是和几分已死之人有几分相像。   “他的遗体呢?”   小福子道:“按规矩,丢入了乱葬岗,奴去让人暗中带回来。”   “嗯,他老家在哪里,带回去好好安葬。”   一说这个,小福子稍顿,说道:“公主,其实就在琴州。”   李烟芷凝眉一紧,“那他于大殿所说......”   小福子腰俯得更低,“其实齐郎君入公主府后,录事说过各位郎君的身世情况给公主听,那么多人,公主没放在心上,也属实正常。”   “呵!”李烟芷嘴角噙着笑,将小木人丢到火盆中,“愚蠢!真的是愚蠢。”   这么多年,府中的郎君无论是谁死了,是不是为她而死,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都会刻个小木人来和纸钱一块烧,如今竟也不记得刻了多少,更不记得死了多少。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李烟芷持着素帕擦干净手上的灰,扬扬手丢到火盆中,“小福子,快让人来侍寝吧!”   小福子刚应声,前苑的祠堂却传来阵阵府中防卫的哨声,明火亮起。   李烟芷眸色一变,“看来,有老鼠进来了?”   祠堂掩门的后面,颜烟穿着一身夜行衣,腰佩长剑,敛容屏息,瞧着身后的侍卫人影攒动,逐步向她靠近...... 第56章 安睡   层层交叠的宫墙间, 月影躲在檐兽后,忽有一阵虚影浮掠,划破了残缺的月影。   颜烟身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 以极快的轻功行走于宫墙之间, 凭着白日的踩点找到了江陵长公主府, 自后院进去, 匆匆绕到庭院。   按着路线去了书房, 可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只能去到前苑。   左右瞧着, 整个庭院的园林阴森森的,雾气沉沉, 整个笼罩于假山薄雾的阴影中,却见廊檐下的蝴蝶灯随风而动, 伴随着青铃作响,几乎将听者的心整个提起来。   忽地, 长廊外有光影闪动,似是府内侍女持着夜灯而来。   颜烟凝眉, 迅速拉开身后的排门, 悄声进入。   侍女环视一周, 持着夜灯到处看,“奇怪,刚刚好像看到有黑影在动。”   她打了个冷战,悻悻地离开。   颜烟长舒一气, 回头一看, 才发现这是府内的祠堂, 入眼尽是黄烛的斑斓交错, 层叠的牌位间,似乎在搜集似的,旁边还空出些空位,不知在等着谁入住。   颜烟扫了一眼,目光落到一处。   “卫南成之灵位。”   瞬间,她屏着口气,紧紧攥着手中的家族佩剑,眸中盈着水汽,搅混了恨意。   好半晌她缓过神来,向这些牌位走近,目光逡巡间,注意到了位于正中牌位的细微之处,其他牌位大多许久未打理,只有这“虚竹大师之灵位”却是干净无尘,而底座下又有些微的灰渍的痕迹,可见是经常移动。   虚竹大师!   她思忖着,又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先前早对李烟芷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可真没想到这江陵长公主竟会对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和尚一往情深。   颜烟冷笑几声,半信半疑地将牌位拿起,摩挲着边角,发现其厚度与平常牌位更为厚实,甚至还有一处边角,轻轻沿着边角划开,竟还有一处暗格。   正是来往各世家的密信。   她连忙打开翻看着,捕捉到关键的信息——“三月春猎”和“祭祀大典”?   正当她沉思其中,却见神台上原本摆放牌位的位置忽然多了两个小孔,漫出阵阵浓烟。   “不好,有机关。”   话音刚落,整个公主府顿时灯火通明,伴随着敲锣打鼓声,府中侍卫大喊道:“有刺客,快抓刺客,在祠堂那边,快去!”   回头一看,火把化成虚影向她逼近。   颜烟心生不妙,被这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可还是立刻将密信和牌位归为原位,在侍卫闯入之际,躲到博古架后面的   大批侍卫瞧着屋里没人,连声道:“这怎么没人,不会已经逃了吧!”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逃走。”   “你们,先去其他阁楼看看,还有你们,去府外搜查一遍。”   颜烟向身后睨了眼,看着人影窜动向反方向而去,本想松口气,不料却忽然传来鹦鹉的嘎嘎声,“虚竹!虚竹!虚竹!”   须臾,侍卫回身一看,正好看到躲在博古架后的她。   颜烟心下一横,腰间掏出几个梅花镖掷去,随即翻身从窗外逃出,引得后面的侍卫躲过梅花镖后一流地追上去。   一路上和紧追的侍卫交手过招,稀稀落落地打下一片,可仍有几个守卫穷追不舍,凭借着卓越的轻功,颜烟已甩开身后那几个人一大截,可吸了点迷烟,稍稍运转内力,竟是一时使不上劲。   颜烟轻咬着薄唇,眼看身后的窜窜黑影要跟上来,心生一计,穿过御花园的青石小路,确定身后无人,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丢到花池里,里面正好是今日进宫穿的宫女服饰。   她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在小路上。   身后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侍卫一看整条道上只有一个宫女在走,立刻喊道:“那个宫女,给我停下!”   颜烟面色不平不淡,照旧停下,只见几个穿着宝蓝长袍,持长剑的侍卫匆匆赶来,满脸的胡子拉渣还不好惹。   她福了福,淡声道:“不知各位守卫大人有什么吩咐?”   侍卫阴沉着脸,左右寻着只见角落的几个小太监走过,沉声道:“宁可放过,不可错过,带回去询问。”   话落,几个侍卫打量着颜烟的脸蛋,露出阴邪的笑,想要抓住,都被她躲过,这引得他们的不悦,竟一脚朝她腹中踢去,如一朵娇艳的桂兰被人打落到地上。   颜烟的掌心被青石砖磨出血渍,一咬牙,眼底漫上杀意,衣袖掩着毒镖,想着就几个人尽快解决为好。   不料他们冲过来之际,她察觉到向这边而来的脚步声,认出来者,立刻收回了毒镖,当做不会武功地抱头抵挡。   须臾,折扇回旋而过,侍卫伸出的手一一被其打断,一缕花花身影浮掠而过,挡在颜烟身前。   “她是我的人,你们敢动她试试。”   随之几声惨烈的叫声响起,几声拳打将侍卫打到地上,只余哇哇大叫。   穆清远收回折扇,将颜烟扶起来,衣袖拭去她额间的冷汗,焦急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颜烟敛眸,摇了下头,发现他的新衣衣摆沾染上御花园的尘泥,许是匆匆赶来所致。   这人,最是爱惜自己的衣裳,跟只孔雀一样爱羽毛。   不多时,被甩在身后的许明奚匆匆推着沈淮宁而来,见这情况,帮忙扶着虚弱的的颜烟,烟眉微蹙,却是我见犹怜,引得沈淮宁瞥了许明奚一眼,不知如何言表。   穆清远将怀中人交给许明奚,独自走上前去,一改往日对谁都笑嘻嘻的和善面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个侍卫,以扇骨轻轻抬着他们的下巴摩挲,冷声道:“谁让你们来的。”   “我让他们来的。”   熟悉的女声响起,循声望去,就见李烟芷匆匆赶来,亦是的风尘仆仆,面上妆容有些花,还有几缕淡淡的泪痕。   穆清远面色一沉,和众人拱手行礼。   李烟芷道:“我府中遭遇了刺客,连损我府内侍卫,这些人才一路追查到这里,穆大人,可有什么意见?”   穆清远勾唇一笑,“没意见,可我们家颜烟就是个娇弱的小姑娘,怎能打倒壮得跟牛似的人?长公主,以后让你的人,莫要抓错了人,既是如此,下官带她先行告退。”   丢下这句话,就一把揽着颜烟的腿弯抱起,扬长而去。   许明奚没反应过来,虚扶了一下,手悬在半空中竟是有点尴尬。   沈淮宁早知他在遇到颜烟的事都会这性子,忍不住白了一眼而去。   只有许明奚两头不是人,匆匆向长公主行了个礼,“长公主,我们先行告退。”   就一路小跑跟上去。   李烟芷目光沉沉地看向穆清远的背影,抱紧了手中牌位,却又拿衣袖小心擦拭着,满脸疼惜。   小福子扯了下嘴角,“那公主,这刺客还要不要.......”   “继续查。”李烟芷将牌位抱在怀里,以脸颊轻贴着牌位,“谁碰他的牌位,都得死!”   小福子连声应着,有些犹豫,“那......那穆大人这位?”   李烟芷眸光冷了下来,关于颜烟,早在两年知道有这号人物出现在穆清远身边时她就派人查过,只是身份没有任何异议,她就没多怀疑,如今亲眼一见。   心下又是莫名不安起来。   ***   月光溅洒在青石小路上,沿路多了冷意,却有人影窜动,浮掠着青石上的点点飘花。   许明奚推着轮椅跟在身后,瞧着前面二人错落有致的影子,不由得一笑。   沈淮宁睨了一眼,问道:“笑什么?”   “我只是觉着,眼前这番景象就像碧桃和我说的戏本子一样,英雄救美,众人乐哉,不过我也真没想到穆大人还有这一面。”   眸中依旧清亮,似乎还多了几分崇拜和欣赏,俨然刚刚就跟看戏似的。   沈淮宁无奈,“看来我得好好整顿一下这个丫头了,整日给你弄些有的没的,不是正勤学钻研医书吗?还敢不用心,刚刚去藏书阁回来,拿了什么书?”   许明奚屏息,紧攥着掩在衣袖里的竹纸,这还是她刚刚抄《邪蛊杂录》上的,这藏书阁经由宋太医和玉门道长掌管,更何况白攸宁乃是禁忌,关于他的书自然不可向泰成帝提及,她也只好偷偷看,把需要的笔记快速记下,回到殿前与他们二人会和。   思及此,她顺势拿出一本茶经,说道:“没寻到想要的医书和药经,就拿了本茶经,刚好可以给将军煮茶喝。”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注意到她另一手藏着的东西,敛笑而过,也没多问什么。   及至南宫门的马车前,参加完宫宴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颜烟攥着他脖颈的衣襟,撇过头去,美眉微蹙,小声嗔道:“我已经没事了,快放我下来,这人太多了。”   穆清远一笑,将覆在她身上的兜帽拉起,稍稍掩去她姣好的面容,说道:“无妨,这谁人不知,我这样抱着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说罢,走到马车前,将她安放在杌子上,说道:“上去把衣裳脱了,我帮你检查检查哪伤了?”   许是两人关系已是至此,不需要避讳什么也是直说,可落在许明奚耳畔里,还是忍不住红成了个柿子,直愣愣地看向二人。   “少儿不宜,还乱听什么?”   沉声拉回她的思绪,许明奚看了眼身旁的沈淮宁,像个孩子般气得圆鼓鼓的,小声反驳道:“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将军老是这样。”   丢下这句话,她就气冲冲地,每一步跟猛牛似的踏上杌凳,上了马车。   沈淮宁没忍住笑。   果然,现在还能逗逗这小姑娘也不错......   沈淮宁转眸看向另外准备上马车的两人,穆清远朝他点头示意,他亦回礼,只是目光逡巡间,却落到怀中人的鞋上。   鞋上沾染着新鲜的泥土,还有细碎的茶花叶。   沈淮宁凝眉一紧,若他没记错,今日到公主府去时,发现庭院也是有种植茶花的。   “将军,在想什么?”   小姑娘清朗的声音唤着,虽是赌气,可也依旧在等着扶他上去。   沈淮宁敛神,应声便上了马车。   乌木宝盖马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方软塌小小的,可也足够宽敞地坐上两个人。   穆清远正半跪在软塌上,小心为她除去衣物,周遭的幕帘早就让车外的侍女好好盖住,不准漏风,也不准偷看,这狭小的空间里,只余一盏壶形灯,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颜烟抿唇郝然,即使两人是这般关系,在有光亮的地方坦诚相见,她终是有点不习惯,幸而穆清远真的只紧着伤势,并未往别处看。   一看这小腹间多了块瘀青紫,他低低暗骂一声,“刚刚就应该杀了那群家伙。”   眸光清亮顿时消散,漫上若有若无的猩红。   颜烟凝眉一紧,“你怎么了?”   “没什么。”   穆清远摇了下头,手脚麻利地帮她穿好里衣,脱下身上的花鸟大氅,紧紧裹在她身上,将她抱到腿上坐好。   “我已经让他们回去叫医女了,到时候敷些药膏很快就会好的,别担心。”   说着,就攥着热手帕沥干水,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她手上的灰渍血渍。   颜烟默不作声,另一手搭在他肩颈上,竟是下意识抓紧几分。   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涌上,心道:“笨蛋,不值得。”   ***   另一厢马车上。   许明奚正用风炉煮着清茶,布好梅花酥在小案上,可以让沈淮宁用点,今日晚宴他也没吃什么。   马车轻悠悠地走在御街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许明奚煮好了茶。   “将军,茶已经......”   她转头一看,就见沈淮宁双手交叠,倚在鹿皮角壁上睡着了。   苍白的面色染上乌黑的眉宇,好似一幅山水墨图,可依旧掩盖不了眉心的疲倦。   许明奚没再说什么,拿起手边的大氅想要给他盖上,不料他整个人身形一晃,头顺势偏到她的肩上,压得她差点也要倒下去,幸而支棱起来。   “将军!”   她连忙唤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想要为其把脉,没想到沈淮宁将手挪到身后,带着点慵懒的嗓音,说道:“别动。”   许明奚深吸口气,挺直腰背,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太瘦了,硌得慌。”沈淮宁幽幽说着。   “你!”许明奚抿紧了唇,竟是少有的气闷。   “也太矮了,累得慌。”   许明奚只好重重“哦”了声,顺手拿了个迎枕搭在肩上,让他安心倚着,可也觉着奇怪,倚在鹿皮壁上不比倚在她肩上舒服,这坐姿明明比刚才还累。   沈淮宁眼珠微动,凭借着感受的一呼一吸察觉到了小姑娘的生气。   心下竟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沉声道:“来侯府应是比村中吃的要好,怎么还比第一次见你时瘦了?”   “也没有。”许明奚喃喃应着,“只是开始有点吃不惯,慢慢适应就好了。”   “那正好。”沈淮宁偏头过去,“松青馆那位请了个淮扬的厨子,可以让他来做菜。”   许明奚眸光一亮,“那!那可以做文思豆腐吗?”   “自然。”   许明奚脑海里已逐渐浮现怀南娘子先前做的淮扬菜,可也觉着有些奇怪,沈老夫人明明世代都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怎么突然对淮扬菜感兴趣了......   未多想,肩上的重量又压下来点,沈淮宁似乎真的肆无忌惮地倚在她肩上,安然睡过去,引得许明奚心下腹诽。   叔叔真的是,太坏了。   ***   迎来除夕年岁,王府内到处张灯结彩,松别馆这边亦是不例外,被许明奚张罗着挂上红绸红灯笼,于这沉浸在雪色的孤院多了几分新色和人气。   府外皆是来往稀稀落落的小孩,随时打着雪仗,一路上嘻嘻哈哈,几乎有穿透力地渗入青石砖瓦,引得书房内的沈淮宁不胜烦扰。   奈何令他真正烦忧的,却是在院内,不多时又传来声声欢声笑语,碧桃带着那些年纪小的侍女放烟火,打雪仗,还不忘撺掇着兰青一块,手把手教她放烟火。   待星点子逐渐燃尽,杨碧桃饱含期待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几乎要跳起来,兴冲冲问道:“怎么样?觉着好玩吗?”   兰青看着她几乎与日同辉的亮眼,溢于言表的热情引得她眨了几下眼,沉声道:   “尚可。”   话一落,侍女们都纷纷笑着杨碧桃打赌输了,她苦兮兮地喊着兰青太不给面子,就连袁青木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只是被兰青瞪了一眼,她就干脆坐回亭苑下,打坐练功。   这满园载懽载笑,俨然一副新年其乐融融的繁盛景象,却扰得廊檐下的沈淮宁不得安宁,这兵书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可心里,并不讨厌。   还有点,不真实。   “将军!”   熟悉的唤声拉回他的思绪,转眼间,只见小姑娘穿着红绫菱纹长锦衣,外披红狐茶花斗篷,配着珍珠绣花鞋轻轻提步,衣裙摇曳,竟成了少有的一抹亮色。   沈淮宁微眯着眼睛,如往常般敛回神色,收好手中的书,唇角却勾出似有似无的弧度。   最近,好像被那淮扬来的厨子喂胖了点......   许明奚从拿了些茶点和袖炉过来,用廊下的小案布好,供他来用,还顺势将袖炉塞到他怀里。   “不用,我不冷。”沈淮宁说着,却只能任由其摆布将袖炉掩在他的衣袖下,软嫩的小手握着他的手覆上去。   “这手冷冰冰的,怎么能说不冷?我还煮了些冰糖雪梨茶,正好冬天干燥,能够滋补润肺,这些梅子酥是我学着跟嬷嬷做的,将军可以尝尝。”   沈淮宁无奈,便顺着她的意尝了几口,入口酥脆松软,梅子的甘甜和软糯的糯米几乎融化在舌尖,甜而不腻。   他再清楚不过,许明奚缘何突然做梅子酥。   母亲在年节都喜欢做些济州的梅子酥分给各院来吃,很多侍女嬷嬷也跟着她照做学了这门手艺,如今再吃到,没想到都隔了十几年了。   许明奚稍稍俯身,“怎么样?将军。”   沈淮宁又吃了一块,应道:“嗯,尚可。”   “尚可?”许明奚嘀咕着,“兰青不愧是将军教出来的。”   “那家伙不也是。”沈淮宁眼神示意着,又开始吃下一块。   许明奚顺着视线一看,袁青木正和一堆穿新衣的侍女包括杨碧桃在玩堆雪人,还比起谁堆的雪人最好看?   她扯了下嘴角,“可能,袁统领天性比较放荡不羁点。”   沈淮宁饮了口雪梨茶,“那你呢?不是说只找到了本茶经吗?可怎么从皇宫回来后就一股脑地扎进书堆里,还让她们给你买些奇奇怪怪的药材。”   他再清楚不过,这上京大多都有他的的眼线,这小姑娘最近几日都在买些汞、水银、铜、铅这些化炼的玩意,不知要做什么。   许明奚挠了下额角,也不想欺瞒,试探道:“将军,我是在尝试做解您身上石骨草毒的解药,如果我成了,到时可有什么奖励?”   “你?”   沈淮宁一怔,轻笑了一声,自然不敢相信她这小姑娘能解这名门医家都束手无策的毒,可即使如此,他依旧应道:“那就当,欠你救命之恩,你要什么,做什么,我都允。”   “那将军可要说话算数。”一句口头的承诺,这小姑娘就能高兴起来,明媚且舒朗。   沈淮宁应着,想来她也是为了离开侯府才如此,反正他都会允。   既不想待在此处,他也不会强迫。   不多时,一声鹰叫刺向长空。   扑朔着灰白地羽毛,琥珀眼珠直盯着廊檐之下,振翅而下,几乎要扑到许明奚身上,她连忙一躲,随着一声口哨,它得令飞到沈淮宁的手臂上,合起翅膀,发出隐隐微鸣。   沈淮宁说道:“这是专门待在松别馆的海东青,看来如今是饿了。”   许明奚端详着,“真好看,以前山村有专门养鸟为生的大叔,可平时都是养些麻雀和黄鹂这样的,像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海东青突厥大漠才有的品种,还是他的舅舅在军中养的,时常盘旋在空中做情报相送,怎么能与养在笼子里的鸟相比。   思及此,他也没多说。   沈淮宁瞧着远处,袁青木正和他打着手势,似是有事相告。   他便说道:“你会喂鸟吗?给这海东青喂些吃食,鱼虾就好。”   许明奚朗声应着,就轻轻引这海东青到手臂上,唤杨碧桃来帮忙。   看样子,终究觉着十分新奇得很。   袁青木匆匆而来,向他拱手行了礼,随即在袖间取出小竹筒递给沈淮宁,他接过将其取出片纸,短短几行字,这眉间漫长些许愁绪。   一手将其丢到火盆中,尽数湮灭在灰烬中,火光尽数湮灭在   “哼!这黎闻天可真是大胆,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如今考取个功名也是假的,这凌老爷子要是知道自己这榜下捉的女婿竟是如此极品,都不知给气成什么样子。”   袁青木沉声应着,“而且不止他一人,此次秋闱中许多人的答卷考题都有问题,都是原于那几位监考官,背后实则是长公主指使,将军,我们可要管此事,还有就是,要不要告诉夫人。”   沈淮宁摩挲着指腹,他清楚李烟芷近几年来为了对抗世家门阀有意利用科举提拔寒门士族,正好可以在朝堂中为她所用,可大多高位的官员依旧由世家掌控,此法也只能拉拢一些初入仕途的官员。   “先不用动,再等等看,还有......”沈淮宁远远看着许明奚给海东青喂吃食,竟还和这鹰玩了起来。   随即又沉声道:“没必要告诉她,这人跟她没关系。” 第57章 吵架   袁青木眉眼一挑, 颔首应着,却又强忍着笑。   其实他一开始见这小夫人并不喜欢,柔柔弱弱的,说话软声细语, 还总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毫无当家做主的雷厉风行, 看上去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怎么能照顾好将军, 可后来不知怎的, 不知不觉中, 这小夫人早就闯入他们的几十年如一日的昏暗生活中,时时牵引着他们, 有时竟还会见到将军鲜少的笑容,就连毒发......   “将军,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的毒发都少了很多, 精神气也跟着上来了。”   沈淮宁下意识地捂着心口,手臂上渗着毒血暴露的青筋也慢慢隐了下去, 没有撕扯疼痛之感。   思及此, 对上袁青木贱兮兮的笑, 知道他在指什么,恹恹地说道:“许是舅舅的药起了作用,也很正常,我让你送的信寄到没?”   “寄到了, 军医先生还回信, 估摸着开春回来, 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解您身上的毒了。”   沈淮宁转着轮椅, 带着几分打趣,“那你最好保佑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丢下这句话,他就打算沿着廊檐回松别馆。   许明奚一见他要走,匆匆过来道:“等等,将军,还要守岁呢!”   话落,远处传来一阵庄重的钟声,幽幽回荡在上京各处,自山间的大相国寺而来,盘坐在佛龛间金佛正慈悲地凝视着苍生,伴随着新年第一刻的到来,一束银花直上云霄,在沉沉夜幕绽放着五彩斑斓的烟花,爆竹声中掩映着孩童的嬉闹。   烟花的火光照拂在许明奚脸上,盈盈瞳水几乎暖化了雪渍,禁不住笑意,可回过神来,看向沈淮宁,说道:“将军,按照习俗,今晚要留下来守岁。”   守岁?   他竟一时忘了,新年还要守岁这事,这三年来好像都是他自己待在松别馆里,毒发醒来已是第二天一早。   沈淮宁回复道:“我不需要守岁。”   家中无长亲,又守的哪门子岁。   他说着,就继续往前走。   “那!”许明奚上前一步,“那我为将军守岁吧!”   “嗯?”沈淮宁一回头。   许明奚福了福,“我阿娘说过,‘圣容映之,永寿于万’,我想为将军抄写椒花颂来守岁,保佑你长命百岁。”   以前她守岁都是为了怀南娘子,如今莫名其妙地多了个许其琛这样的爹,不过想来他也不需要她来守岁。   沈淮宁稍愣,这椒花颂时常被上京内的官家娘子在年前抄写,于新年说祝贺给夫君。   长命百岁......   她之前醉得糊里糊涂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沉默了片刻,许明奚见他仍没有回应,忍不住有点失落,不料眼前虚影渐动,只见沈淮宁转过身来,淡声道:“好啊!那我盯着你抄。”   言下之意,他留下来一块守岁。   许明奚面上一喜,“那我让厨房做点果脯和糕点来给你解解闷。”   小姑娘说着,就兴冲冲转身而去,不料刚走几步就被侍女揽着,其中还是杨碧桃领着的,个个穿着官家发的新衣的,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抱着拳,嘻嘻笑着。   “普天同庆盛世传,五湖四海好运连。”   “金龙摆尾欢笑去,骏马翘首正欢腾。”   “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   祝福语纷纷砸来,宛如村门口搭台子唱戏般,孩童走街串巷地表演,其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逢年过节,院子里当家的都理应要准备好红钱发给下人,有些还会给假让父母离得近的人回家探亲。   许明奚颇为无奈,从袖间掏着,说道:“没想到你们那么心急,本来想明日一早再给你们的。”   众人搓手手,翘首以盼。   不料轻轻的咳嗽声响起,似在提醒他的存在。   众人瞬间提了口气上来,连忙福了福身子,行着万福礼。   沈淮宁随手从轮椅下的暗格取出一袋锦囊,顺势抛给许明奚,说道:“发这个。”   许明奚一看,又是一袋金子。   有些院里“老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可是能抵上这十几年来发的红钱!   “将军,这也太!”   “就发这个。”他温声说着,又看向他们,沉沉道:“这新的一年,谁敢胳膊肘往外拐的,就砍掉那只拿钱的手。”   此话一出,小厮正拿着红钱的手一顿,笑容凝滞。   许明奚小声嗔道:“将军!”   还是老样子喜欢吓唬人,还是在这喜庆大过年的。   沈淮宁突然觉着这还挺好玩的,幽幽笑着就到了亭苑去,看来心情真的不错。   大家都松了口气,一口口嘴甜的“谢谢夫人”,接过红钱,却还是心下忍不住腹诽。   没想到这伺候在院子里多年的邪魔也有这样人性的一面。   守岁一夜,大家也难得在他面前自在地玩起来,院子越是热闹。   杨碧桃带着大家打双陆,玩叶子牌,大多都被她赢去了银钱,其中输得最惨的当属袁青木,回回都栽栽她手里,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兰青仍在亭苑下练功打坐,离许明奚最为相近,时时护着。   奈何众乐乐却独戚戚。   许明奚在亭苑抄着椒花颂,旁边的沈淮宁在监工。   沈淮宁修长的玉指在竹纸上轻点,一个个指出有错的字,“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喜欢在收尾时勾上去的毛病要改,重写。”   “啊!”   许明奚欲哭无泪,眉头微蹙,眸中多了几分恳求。   “啊什么啊!再啊就抄多几遍,就能长记性了。”沈淮宁似乎有理的很,脸不红心不跳地喝着人家煮的雪梨茶。   许明奚甚是委屈,努了努嘴继续抄,可下一笔之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当时在宫中太医署藏书阁所见,那位白攸宁太医的字迹,每次在写竖时也喜欢勾上去,她的字是儿时怀南娘子教的,所以这么多年毛病也没改过来。   她习惯咬着笔头思索,却被沈淮宁握着手拔出来,“不准咬笔头。”   许明奚忍不住讪讪笑了下,问道:“将军,如果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字迹很像,那是因为什么?”   沈淮宁一愣,可还是回答道:“那还不简单,其中一人有意模仿,比如许多喜欢燕绥体的文人墨客都会买那南朝皇帝的字帖来临摹学习,怎么突然问这个?”   许明奚思忖着,难不成是怀南娘子在岐黄之术上喜欢读白攸宁的医书杂录,便无意中模仿,可白攸宁毒杀先皇一事到底是禁忌,她这么多年来压根没提过。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她敛笑而过。   不多时,鹰击长空,海东青挥舞着灰白鸦羽在漫天烟花中,看样子也被这样喜庆的氛围感染,俨然生机勃勃的,振翅夜空。   沈淮宁眸中掩着思绪,说道:“青木要出去几日,这段时日海东青就交由你来喂。”   海东青生性暴躁猛烈,这些下人大多都搞不定,刚刚被许明奚韦喂着却又难得温驯起来。   许明奚自是朗声应承着,沈淮宁长叹了口气,眉目舒展,多了几分希冀,远远看向这遨游在烟花下的海东。   如果这只海东青能顺利活到开春,那说不定他也有一线生机......   可惜,没有如果。   老天爷终究和他开了个玩笑。   初七那日。   许明奚一路狂跑,捧着早已倒在血泊中的海东青赶到松别馆,面上早已惊慌漫上,挂着泪痕。   “将军!不好了!”她掠过守门的死士,直接撞开门,的还差点在门槛上摔了一跤,颤声道:“这!这海东青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吐血了!”   沈淮宁本难得来了兴致,画着小姑娘每日送来的黄香梅,只是话落一瞬,手上微颤,沾着颜料的笔掉到梨花桌下,咕噜咕噜地滚到门前。   抬眸一看,许明奚正急急忙忙地捧着奄奄一息的海东青赶来,浸在血泊中的海东青浑身抽搐着,口鼻眼睛不断涌出鲜血,几乎五脏六腑都要被骨头搅碎吐出来。   “怎么会这样?”   沈淮宁喃喃问道,脑袋嗡嗡微鸣,眸中尽然血光涌现,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再见却是当年成宁军几近覆灭之时,浓稠的血腥涌上,耳畔尽是同袍亲卫的哭喊声,活生生的血肉皆湮灭于火海灰烬中。   许明奚强忍着哭腔,并未发现他的异常,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和平常一样喂了点虾仁,没多久就突然吐血了,我扎了好几针都没有效,明显是毒发之症。”   倏地,沈淮宁猛地站起来。   “你走!”   许明奚终是没忍住落了泪,颤声道:“对......对不起!将军,我没照顾好它,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   “让你走你没听见嘛!”   振袖一挥,沈淮宁摔断狼毫,厉声喊着,不料腿上失了力,顺势摔回轮椅上。   微不可听地,胸腔传来微微嘶鸣,喉间漫上血腥,指甲嵌入掌心才清醒一点。   “你总是这样!给我惹麻烦,让你办点事都做不好,整天守着那堆鬼画符医书不知人家要怎么对付你!难不成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成华佗转世,再造扁鹊吗?还经常自作多情,摘花泡茶,又比不过那些闺中的世家小姐!现在还在我面前碍眼,以后都不想要看见你,赶紧走啊!”   字字珠玑,压地许明奚几乎喘不过气来,手上浓稠的血腥滴答滴答地落下,脑袋一片空白。   “你真是这么想的?”喉头一时梗塞,竟不争气地哽咽溢出。   “是。”的沈淮宁拂袖而过,转着轮椅过去,背对着她,强忍着禅意,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   许明奚敛眸,朝他福了福身子,竟是从未有的恭敬,“妾身告退。”   留下淡漠的一句,她身形一晃,慢悠悠地跨过门槛,余光看向这浸在孤灯中中的人影,不过一刻,她掩门而去,没有任何留恋。   离去的一瞬,隆咚一声,楠木轮椅倒了下来,连带着桌上画纸和笔墨,哗啦地飘散在空中。   沈淮宁脱了力,身形一晃,摔到了地上,伴随着声声的低喘,额间的冷汗血渍凝结,自青石砖缝隙滴落,浇灌成妖冶的裂痕。   他一步步爬到最底层的箱柜旁,手颤着拉出箱柜,玉瓷叮当相撞,稀稀落落地在一大堆药罐的中寻着救急的药,眸中充血涌上。   倏地,闷哼作响。   内力暴走,寻出的鹿血瓶瞬间碎裂,碎片扎进掌心,赤红的药丸啪嗒啪嗒地散落一地,他不顾满手血急急忙忙地抓起几颗吃下,运转内力,整个人蜷缩在角落。   脑海里纷扰声音饶不过他,嗡嗡直鸣,却始终记得舅舅的一句。   “这海东青和你一样中了石骨草,以后我研制的药,你吃,它也要吃,如果,它有一天死了,那就证明,你的死期也快到了。”   冷汗自额间滑入眼眶,竟泛着隐隐酸涩。   眸中的一切逐渐模糊,却依稀瞧清来时身下的滑出一道刺眼的猩红血痕,染上血花墨渍,竟生出妖冶的花。   他缓了口气,捕捉到一抹花色的虚影。   刚刚摔下,顺带着桌上的花瓶也掉了下来,瓷片尽碎,黄香梅也稀稀落落地溅洒一地,沾染了污浊的血,生息不复。   沈淮宁自嘲地笑了下,她很好,好到这段时间他都像在梦境一般,竟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害死父亲和同袍的罪魁祸首罢了......   真的是,痴心妄想。   却不知,出了松别馆的许明奚走到前苑,脚步生出些虚浮,似是仍未回过神来,满手的血腥让她清明复回。   许明奚寻了一处灌丛将海东青埋葬,落叶归根。   一个人呆滞地坐在灌丛边上,出来时没有穿大氅,如今身着单薄的长锦衣,抱着膝盖,双肩仍颤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奚!你在这做什么?”杨碧桃挑着一担水,却发现躲在灌丛中的她。   “碧桃。”许明奚颤声唤着,眼眶一热,眸中多了几分水汽。   杨碧桃立即丢下桶,匆匆向她跑来,“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许明奚摇了摇头,可杨碧桃却一点就炸,“是那个将军!是不是!每次他欺负你你都是这个样子,我现在就!”   她慷慨陈词地说着,一副撸袖子就想上去大干一场,只是说到底,回想沈淮宁这人鬼皆怕的样子,改了下说词,“我现在就,就去找袁青木去!”   “没什么,我只是!”许明奚拉着她,声音沙哑,“我只是想家了,想回天宁山村。”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上京的伯府不是她的家,侯府更不是......   作者有话说:   追妻hzc~ 第58章 回村   第二日清晨, 沈淮宁全身酸痛无力,迷迷糊糊地从床上醒来,入眼却是模糊的人影在虚晃,还以为是心中所想之人, 不由得冷笑几声。   都这样了还不走真的是......   若是她这次不走, 他就!   “将军。”   男子的唤声响起, 尽数打碎他的幻想, 眸光转寒。   待看清眼前人正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袁青木时, 他没好气地拂开手, “让你去个大相国寺十几天才回来。”   袁青木顿时愣在原地, 趁着他没注意翻了个白眼,嘀咕道:“那还不是因为您的部署太多了, 才害得......”   话落一瞬,眼刀飞来, 袁青木立刻噤声。   沈淮宁瞥了眼屋内,昨日的一片狼藉早就收拾完好, 好像又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面对着墙, 不知是在思过还是别的什么......   袁青木欲言又止, 问道:“将军, 你是不是夫人吵架了,夫人她回天宁山村去了。”   倏地,沈淮宁的肩颤了下,鸦羽睫毛簌簌而动, 掩映着内里不明的情绪, 竟下意识地笑了下。   “兰青也跟着去了吗?”   “嗯, 自是按您的吩咐, 寸步不离的。”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盈着汗水的睫毛垂下,心道:“走了,也好,本不属于这里,又何必强求。”   袁青木见他不吭声,觉着又忽然回到了三年前刚出事中毒的时候,整个人阴恻恻的,生机不复。   心下有些急了,连声问道:“将军,夫人这么好脾气又心软的人,要是她生气了,肯定是您的错,还是寻个时机,去把人家找回来吧!”   末了,又是不吭声。   袁青木急得来回转悠,却听幽幽叹道:“的确不是她的错,那只海东青死了。”   “什么!”袁青木整个人跳了起来,“怎么会!那您岂不是......”   一想到昨日许明奚抱着海东青来,哭得跟做错事的小孩似的,心下没来由的烦躁。   他撑着床栏起身,坐到轮椅上,说道:“此事还是要告诉舅舅一声,否则,等开春再回来,估计得他这外甥收尸了。”   说完,他就转着轮椅到门外去。   “等等!将军。”袁青木上前一步唤着,“之前您让弟兄们监视黎闻天,可最近他好像因为过年,也回到了天宁山村去了。”   忽地,门边的身影怔住,可什么也没有应,就转着轮椅出了门去。   在前苑洒扫的侍女小厮见到沈淮宁,本想着和前几天一样,行礼打个招呼,却感觉他整个人阴森森的,宛如一夜过去就变了个人似的。   满园新年喜气盈盈的布置都是许明奚张罗的,如今倒是变成刺眼的红,沈淮宁恹恹地收回眼神,沉声道:“都给我撤了。”   此话一出,吓得侍女小厮放下手头的事,匆匆忙忙将这些红灯笼红绸窗纸这些玩意给取下,还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夫人今早就不见人影了,不会两人吵架,夫人就离家出走了吧!”   “夫人那么好,这怎么舍得,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我怎么觉着将军的背影有点落寞,那不就是独守空闺。”   “你个没文化连字都不识的,独守空闺说女子的。”   ......   沈淮宁走到梅园,细碎凋零的黄香梅簌簌而落,飘到他的膝上,熟悉的香味萦绕在侧,竟都习惯了她时常送花来,奈何听着身后的小声嘀咕。   眉心拢上阴霾。   烦。   真的烦。   都怪许明奚。   “阿嚏!”   晃动的马车内,正看着笔记的许明奚忽然打了个喷嚏,吓得杨碧桃手上的橘子都掉了下来,满嘴橘肉,嘟囔道:“哇塞!这打一个喷嚏,不会有人骂你吧?”   话音刚落,许明奚忽觉背后一凉,又冷不丁地打了第二个喷嚏。   杨碧桃连声道:“哦!两个喷嚏!那就是有人在想你了,而且还挺想的。”   许明奚颇为无奈,连忙捏了下鼻子才稍稍缓过气来,杨碧桃这时常迷信的功夫都能跑去当坑蒙拐骗的半仙了。   她看了眼右侧的兰青,仍正襟危坐,身背挺直般的不动如山。   此次出来本就是想寻个机会回一趟天宁山村,也是因为发生昨日的事,可兰青跟过来,总觉着心里怪怪的。   许明奚叹了口气,垂眸落到自己写的一沓笔记,全是最近苦思冥想,夜以继日地,以炼丹之法来研究如何解石骨草的毒。   “你以为真能如华佗再世,扁鹊重生那样吗......”   “自作多情。”   昨日的话语仍萦绕在耳畔。   “哼!”   许明奚将笔记丢到一旁,心下闷闷,却也只是依稀可见愠色,小脸微微红,忍不住问道:“鸟大叔那,什么鸟都能找到吗?”   杨碧桃被她这拿医书出气也是惊奇地少见,应道:“嗯......那不是这鸟大叔经常吹嘘的嘛!小时候还和我们说他见过凤凰朱雀呢?肯定有你想找的,不过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许明奚闷闷地应了声,“但愿如此,至于以后......以后他不愿意,我不会再去烦他了。”   杨碧桃眉眼一挑,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就连阖眼小憩的兰青也睁开了眼。   “哟!那还真不得了,我们的明奚还有脾气了。”   杨碧桃轻笑一声,翘着二郎腿,可见她生着闷气不答,目光落到眼前的兰青,“诶!兰青,我问你,要是你们将军和明奚都掉进水里你选谁?”   “夫人。”   “碧桃!”   许明奚本想呵止住她这无厘头的问题,却没想到兰青竟脱口而出。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她投去目光,兰青的指腹转了下,眸光微闪,继而道:“只要夫人还需要属下,属下就会选择夫人。”   柳叶眉微微玩弯出弧度,还是和小巷初见般。   杨碧桃不禁嘴巴微张,感慨声声,许明奚心下一热,脸上终于泛着点笑容。   不多时,马车须得出城检查,守门的士兵原瞧不出这是哪的马车,可幕帘掀开,瞧见许明奚腰间的成宁令牌,连忙作揖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成宁侯府的夫人,这就为夫人的开闸门。”   原本还需勘验身份,如今却因一块令牌畅通无阻。   许明奚捧着这块令牌,回想起沈淮宁在宫中和她说过——“以后旁人看到,就知道你是成宁侯府的人,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许明奚扶着令牌雕刻的纹路,随即从腰间取下,放入怀中,没再带出来。   昨晚整夜没睡好,她如今也失了聊天的兴致,便俯身堂下,阖眼睡过去。   杨碧桃本想再说什么,可兰青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噤声。   临近黄昏,马车驶入不平的石子的路上,幕帘轻轻吹开,带着点泥土芬芳的气息跳入马车内,许明奚起身揉了下惺忪的睡眼,从窗外探出头,连绵不绝的重山漫上雪色,沿途似是染上野草的新芽。   满眼尽是熟悉的羊肠小路,炊烟袅袅的村屋,借着天边渲染的金光,与夜幕水天一色,交错相接,村里过年的气氛还是比城镇更浓点。   许明奚的眉心舒展起来,随着杨碧桃指挥着马夫行至弯弯绕绕的小路,马车在一处四方村屋停下,打眼一看,院落以篱笆圈起一块小地,鸡鸭鹅分开养,旁边羊圈还有两头小羊羔,不停地奶声叫。   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一个穿着蓝白布裙的夫人走出来,四十岁的年纪,长脸圆眼,头扎木钗,麻溜地撸起袖子干活,手里还拿了把菜刀,干练十足。   “阿娘!”   一看到从马车下来的几人,面上一喜,拔腿就踩着泥点子而来,“诶唷!你们终于回来了。”   杨碧桃苦兮兮地张开怀抱想要抱自己阿娘,没想到杨大娘直接掠过了她,跑到许明奚面前,“奚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让杨姨看看,怎么瘦了那么多!”   杨大娘高兴得很,竟一时忘了手中的菜刀,被兰青警惕地一把拦下,吓得杨大娘说道:“我滴个娘嘞!哪里来的厉害小娘子,莫不是木兰来的。”   操着口乡音,甚至还带点俗语,越显亲切。   许明奚横在二人中间,连忙安抚道:“兰青,这是碧桃的母亲,以做豆腐为生,可是我们这里的豆腐西施,我从小都是叫杨姨的,杨姨,这是兰青,我的朋友,出身军队,为人谨慎小心,您莫要见怪。”   杨大娘悻悻地将菜刀放好,取下围裙还顺带擦了下手,兰青这才愿意暂退到身后,还不忘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习以为常地寻着逃生出路和可能埋伏的地点。   “奚儿,你说你们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杨姨现在就去镇上给你们买些猪肉去。”   “不用了,杨姨!”许明奚连忙阻止,奈何杨碧桃晾在一旁就不乐意了,喊道:“阿娘!从小都这样,喜欢明奚都不疼疼我!”   “就你!”杨大娘掐着她脸上腰上的肉,“你这么身强力壮的哪需要照顾,哪像奚儿都说得脸就巴掌大......”   “娘,你别掐我!很疼!你就是的更疼明奚,不过怀南娘子还比较疼我多点。”   “明明就是你这小丫头从小缠着怀南......”   二话不说地,两母女又开始十几年如一日的掐架场面,你追我赶的,几乎上房揭瓦,引得拴在木桩上的阿旺也开始闹起来,汪汪汪地叫。   许明奚微歪着头,依旧是和以前一样束手无策,看向静默的兰青,她扯出一抹笑道:“兰青,让你见笑了,这,这平常都不是这样的,都是,都是挺母慈女孝的。”   兰青颔首,沉沉应了声。   几近入夜,屋舍内,油灯微亮,缺角断木屑的木桌上正盛着些农家小菜,杨大娘给许明奚盛了一大碗米饭,说道:“来,奚儿,吃多点,今日来不及只能吃这些,明日一早杨姨就给你杀了那头羊的煲羊汤给你补补,瞧你瘦的,脸色还那么差......”   说着,竟一时哽咽起来,又连忙收起眸中的水光,不愿她们看见。   许明奚心下不忍,说道:“没事的,杨姨,我真的吃了很多,也吃得很好,前不久我还吃到了阿娘说的西域葡萄,这次来的匆忙,下次我定给您带很多好吃的。”   “诶!好好!”杨大娘应着,瞧着旁边的杨碧桃正一手拿着鸡腿子在啃,弄的满手是油,不由得长叹一声,怎么我这丫头去上京当婢子反而还胖了一大圈,相反这奚儿却瘦的可怜。   不过短短几月,杨大娘仍觉着恍然。   她本身是泼辣性子,家里男人还在她怀孕时跟狐媚子就跑了,便独自一人生下杨碧桃,可没想到生产时大出血村医都不敢救,幸好怀南娘子出手相救。   当时她大着肚子到天宁山村,性子温温柔柔的好欺负,杨大娘最讨厌这样的女子,可偏偏男人都喜欢这样的,一开始对她不对付,没想到后来自己差点一尸两命时,村医手足无措,男人对血崩的女子觉着晦气,女人又怕把这个厄运渡到她们身上,都避之不及,没想到还是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当机立断,力排众议来救她,两人结下了这个缘。   又过两月,许明奚出生了,杨大娘就从小和杨碧桃说她是当姐姐的,应该保护妹妹不受欺负,杨碧桃也时刻牢记,这么多年,只要有她在身边,无人敢欺负许明奚,为此还专门养了条阿旺的恶犬,谁敢欺负就让他上去咬。   “来!阿旺,有骨头吃!”   杨碧桃啃完这鸡腿用鸡骨头来逗着阿旺玩,阿旺是流落在外的小土狗,被她和许明奚捡到就一直养着,通体灰不溜秋的,还渗着斑点的黄,如今蹦着小脚来咬骨头,伸出粉红的舌头,几乎垂涎欲滴,最后又一蹦跶啃到这香喷喷的骨头,尾巴也跟着摇起来。   “你就知道逗阿旺玩不好好吃饭,快吃饭都凉了。”杨大娘眸中盈着水汽,嘴上不饶人,可还是夹了个酱鸡腿给她们,一人一个,自己碗里依旧是碗豆腐花。   杨大娘食不知味地尝着,她知道怀南娘子这么多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可也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还突然出现了十几年都没出现的父亲,捡到个便宜女儿,竟还让她嫁给个瘸子,她不知道什么成宁侯府永安伯府那些个富贵人家,只知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嫁给个身残之人,自是心中气闷,本来想去伯府,没想到她这样的村民连进上京都得先找镇上县令,着实瞧不起他们这些穷人。   杨大娘打量着许明奚,试探问道:“奚儿,怎么突然回来杨姨这,可是和夫家处的不好?”   话一落,杨碧桃啃鸡腿的动作的顿住,眼珠子转悠,落到她身上。   许明奚本吃着心心念念的豆腐花,可这话一听,扯出一抹笑,“没有啦,杨姨,只是成婚后一直都没回来看看,想趁着年节回来陪陪您,吃您做的豆腐,您别想太多。”   “诶好好!”   杨大娘擦了下眼角,“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明天给你做文思豆腐,不过可没你娘做的好,来来来!还有这位带剑的女侠,人总是要吃饭的,杨姨给你舔双筷子。”   兰青没有同人吃饭的习惯,却被这农妇一把摁到座位上,引得杨碧桃嘎嘎笑,差点往后一仰摔得四仰八叉的。   外面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雪,冰糕似的几近融化在屋舍上,时不时融化成甜滋滋的奶浆,滴答滴答,屋内烛火微亮,伴随着朗笑,又多了几分暖意。   许明奚三人在这边过了几天清闲日子,白日一早她和杨碧桃上山砍柴,回来帮杨大娘喂鸡打扫院子,还要打年糕去分些给村里的人,当然这体力活还是兰青干得好,虽然有时用力过猛,一锤子将木桩打坏了,引得杨大娘心疼好久。   村里人都知道她回来了,连忙使唤着自家小孩送些腊肉腊鱼腊肠过去,还有新宰的鸡鸭鱼肉,都想照顾些这个孩子。   一时间,她仍觉着还在以前,寻着熟悉的山间小路,来了一处村舍,四处尽是各式各样的鸟笼,鹧鸪白鸽、鹦鹉麻雀,基本平时能见的鸟都能在这看到。   许明奚在围栏探出个头,只见在一位胡子灰白,身形庞大的大叔正坐在木桩上编织鸟笼,一见到她来,这鸟大叔咧嘴而笑,眉毛几乎挡住了他细小的眼睛,唤道:“哟!奚儿丫头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找我何事?”   不多时,这院子的鸟都扑腾起来,似在欢迎着她。   “过年想回来看看,来这的确有的一事相求于大叔。”许明奚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竹纸,上面似是画着什么图案,“大叔能帮我找找有没有一模一样的鸟吗?我只知道这叫海东青。”   大叔将口中的烟斗放下,随手拂去这烟,怕熏着这小丫头,随即拿起竹纸端详着,仔细一看,眉心微蹙,“这不是雄库鲁嘛!不知谁给他起了个中原又文艺的名字叫海东青,不过奚儿丫头,这鸟在这可是找不到的。”   “啊?”许明奚有些急了,“为何?”   “这可是生长在大漠草原的猎鹰,突厥人最喜欢拿来驯养给军队用,极为名贵且难以驯服,即使是爱养鸟玩的富贵子弟都喜欢听话乖巧的鹦鹉和金丝雀,哪受得了这等烈鸟,就连大叔我啊也是难以驯服。”   “这样啊......”许明奚喃喃应着,忍不住耷拉着脑袋。   鸟大叔轻捻着沾烟灰渍的手,摩挲着下巴,喃喃道:“不过这种雄库鲁,大叔之前闯突厥时好像有在他们巫医那见到过?”   “嗯?巫医。”   “你看,这只鸟眼睑下颗小红痣,玉爪纤细几乎能看到经脉,所以巫医经常会用这种鸟来试毒,这响当当的突厥蛊毒就是这么试出来的,一般试一下毒性,会是什么反应,什么时候死这样的,不过这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大叔记错了哈哈哈哈哈!”   许明奚沉思其中,心下生疑,却被鸟大叔的朗笑打断了思绪。   他挠了挠这堪比鸟窝的头发,憨憨地的笑着,复又道:“大叔给你宰点鸽子回去杨大娘煲汤给你,赶紧好好补身子,看你这比那些鸽子都瘦了,这小身板不得风都吹跑了!”   这撸起袖子就干的气势吓得许明奚连声道:“不用麻烦了大叔,大家已经送了很多东西了,大叔!大叔!”   黄昏时刻,许明奚走在山间小路上,终究是盛情难却,手里还拿着几只用芭蕉叶包好鸽子,她沉沉看向的天边那颗咸蛋黄,周遭冰雪消融,正准备迎来春季。   她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竹纸。   沈淮宁的海东青就这么突然被她养死,可她到现在都觉着奇怪,这海东青怎么看都像是毒发,鸟大叔又说这是巫医专门拿来试毒的,难不成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这么多年来都在研究人,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动物上的问题。   忽地,身后的人影攒动,逐渐淹没自己身前的影子。   许明奚警惕渐起,立刻转身后退,拂开身后之人的手。   “奚儿。”   熟悉的唤声响起,她这才看清眼前人是黎闻天。   “闻天......”   “哥哥”二字尚未说出,她便改口道:“黎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第59章 情敌   黎闻天一身竹青云鹤常服, 腰佩玲珑玉佩,依旧是如以往那般清风霁月,温柔浅笑,可许明奚心下终是有点不知该如何同他相处。   黎闻天道:“回来探望父亲, 听村里人说起你回来了, 便来看看。”   许明奚敛笑而过, 下意识地两手攥紧了虎口, 应道:“是该探望一下掌事大人了, 他年事已高, 该好生照料才对, 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她想掠过他到羊肠小道上去, 却被黎闻天一手拦着,他急忙道:“奚儿,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上次是我冲动了, 不该吓着你,可能不能别对我这样,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不好吗?”   许明奚左右想走, 却都被他挡了去路,她只好沉声道:“黎大人,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被吓到, 有关我是伯府之女又嫁到侯府的事, 我之前并不知情, 可到底是我欺瞒了你, 我很抱歉,但你改名已通过科举一事也并未明说,有关在天宁山村的一切你都想撇的一干二净,这是你的选择,我没有立场反对,但你实在不该欺瞒掌事大人,他本来就有中风,想着看你高中,光耀门楣......”   “对!我就是因为父亲才这么做的。”黎闻天截断道,“奚儿,我是被逼的,我有原因不说的,之前你说因为中风要寻洛阳的名医诊治,可诊金太多了,所以我不得不铤而走险,改名做官,就怕将来出事连累你们,连累父亲。”   说着,面含不甘和委屈。   “什么?”许明奚一怔,“那......那该如何是?”   “一百五十两。”黎闻天突然大声道,又弱下声音,“借我这一百五十两,你现在是侯府的娘子,这点钱来说对你肯定微不足道吧!你之前也说过,会出手相助的。”   听着黎闻天有求于他,许明奚紧扣着虎口,眉头久未舒展,只得沉声道:“这事我不想与侯府扯上关系。”   此话一出,黎闻天以为她拒绝了,面容瞬间闪过失落。   “可我自己会想办法帮你的。”   “真的!”黎闻天重新燃起希望,“可这么多钱两......”   “我!”许明奚亦是不敢确定,“我只能尽力而为,旁的,也不敢多做承诺,我先走了。”   她提步走去,黎闻天笑意未散,将她拦住。   “等等!奚儿,这是我父亲让我拿过来的,你和碧桃最爱吃的,这老人家的心意你总不好拒绝吧,否则他会伤心的......”   许明奚眉心微拧,都是些寻常人家做的米糕,确是不好拒绝,掌事大人对他们母女到底是多有照拂,便想接过,不料几乎一瞬,眼前虚影渐过,几乎庞然大物似的挡在她的面前。   “不准你靠近夫人。”   许明奚打眼一看,就见袁青木从枯树上跳下来,一掌打到黎闻天肩上,逼退至几里之远。   黎闻天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在地,抚着肩膀才艰难起身,一见袁青木这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得冷笑一声,戏谑涌现。   哼!不过是沈淮宁身边养的一条狗,就在这耀武扬威的。   他稍稍直起身子,沉声道:“呵!难不成这就是成宁侯府的待人之道吗?出手伤人,还真是懂规矩。”   “你说什么!”袁青木一挑就起的毛病又犯了,起势要好好教训一下他,许明奚出手拦住,连声道:“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大家都和和气气点。”   说着,看向黎闻天,“黎大人,你先回去吧!我代杨大娘谢过掌事大人的好意。”   黎闻天紧咬着牙,只好剜了眼袁青木就愤愤离去。   许明奚长长松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来了,侯府那边......”   说至此,她也不知该怎么问沈淮宁。   倏地,扑通一声,袁青木突然跪下来,拉着她的衣角,面容悲戚,喊道:“夫人,您快回去看看将军吧!将军都快要死了!”   许明奚面色一变,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袁青木吸了吸鼻子,连声道:“茶不思饭不想的,吐血都还不愿意吃药,而且还吐了一地,都能拿来装罐子呢!真的可惨了,要是您再不回去,恐怕就得给咱们将军收尸了,您到时候就会变成寡妇了......”   一股脑地说出,怆然涕下,吓得停在枯枝上的乌鸦都先飞为妙。   鸦羽落下,悠悠然地飘到灌丛后的一身玄袍上。   沈淮宁额角的青筋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这家伙......”   许明奚眉心微蹙,闪过一丝担忧,却又有点狐疑地看向袁青木这般声泪俱下,垂下眸子,柔声道:   “毒发了应该吃药,若是怕苦就准备点蜜枣,不吃饭就找厨娘,他喜欢南瓜汤,平日可以多备点,夜里睡不好就不要喝那么多茶,至于收尸,那就应该找义庄,更何况他不会让自己死的,我虽然笨,但我知道他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只是这些事都与我无关,所以就更不应该来找我了。”   徐徐说着,许明奚将他扶起来,引得袁青木急得冒汗,喊了几声“夫人”,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竹纸,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之前就准备好的,是城中几间擅长针灸和压制毒性的药铺,可以请他们的坐堂医到府中施针,如此便会好受很多,旁的,我就不自作多情,也不多管闲事了。”   袁青木顿时懵了,如天打雷劈般,心道:“将军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夫人这么生气啊?”   可他再想说些什么,许明奚说道:“从这回京城骑马再快也要一个时辰,天快黑了,还是尽快回去的好,这有些我做的冰糕,拿回去吃吧!”   “夫人......”   袁青木喃喃唤了声,却只能见许明奚扬长而去,熟稔地踩着石墩过着小溪河流。   风过萧瑟,枯叶在枝丫上奄奄一息,簌簌落下。   袁青木跨过灌丛,见沈淮宁仍在画着图,一看就知是大相国寺的布防图,他心下气闷,愤愤地咬了块冰糕。   “将军还在看这布防图,夫人都不愿意跟属下回去了。”   沈淮宁眸光微闪,刚刚根本没有在看布防图,愣是一字都没看下去,沉声道:“是你要来接的,我可没有。”   袁青木嘴角颤了下,“那将军为何跟过来,明明身子都这样了?”   话落一瞬,沈淮宁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将羊皮纸图收好。   “这天宁山村怎么说也是当年我随父帅平息平康之变的首要之处,想再回来看看,更何况,舅舅的药庄离这也不远。”   袁青木一时都忘了,这天宁山村是京郊最远的一处山庄,却也是北来南往的商队必经之处,当年不过十岁的沈淮宁接到的第一个军令便是要夺回天宁山村,保护这里的村民。   “好好好,您老人家在这忆往昔,夫人都生气了,我还以为会留我吃饭了。”   “生气?”沈淮宁笑了几声,“那可不见得,我见她在这挺舒心的,可比在侯府那好多了。”   他说着,眸光渐渐暗下来,她本来就该属于这......   沈淮宁转着轮椅要到羊场小道上去,不料抬眸间,入眼却是熟悉的面容,顿时愣在原地。   许明奚正站在灌丛的另一侧,看向他们二人,平淡如水。   袁青木吃着冰糕的动作也停滞下来,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左右瞧着二人。   不多时,天边的一群乌鸦浮掠而过,“呀呀呀呀”的声音萦绕在三人的头顶,时不时还掉出几片黑羽。 第60章 醒悟   许明奚刚刚忘记拿那袋鸽子, 就又折了回来,不料看到地上的一串轮椅捻过泥土的痕迹,心生怀疑,就看到了灌丛后的二人。   枯林中, 两人对视而望, 静止一瞬, 只余头上稀稀落落的几片枯叶。   时有小虫子跳到膝盖上, 沈淮宁顺手拂开。   许明奚正攥着手, 见这一幕, 柔声道:“将军可以站起来的, 这个小山头本来就只有鸟大叔才住在这,加上快天黑了, 不会有人看见的。”   沈淮宁轻咳了几声,摩挲着指腹。   他自然想站起来, 可这几日接连毒发,这药早就吃完了, 如今腿上还真是一点力都使不上了。   许明奚打量着他,明明就几日不见, 可沈淮宁整个人又瘦削了几分, 手背上渗着毒血的青筋也在隐隐抽动, 看得人触目惊心。   思及此,她紧扣着掌心的嫩肉,忍不住问道:“青木说你不吃饭不吃药可是真的?”   “想多了。”沈淮宁看向另一处,颇为无奈, “你就那么容易相信人的吗?这么拙劣的演技也看不出来。”   “你!”   许明奚心下似是赌着口气, 不知为何, 他总是这样, 不合时宜地亲近,又莫名其妙地疏远,她实在没有这八面玲珑之心去猜测他的心思。   沈淮宁见她独自一人生闷气又不吭声,回想刚刚确是有点严厉,心生漫上一丝懊恼,便软下声音,想说些什么。   不料她忽然开口道:“我想煮茶送花,只是想让你房中多点生气,不想再在黑漆漆的地方沉闷下去,我想研制出解石骨草的解药,是出于我身为医者本分,若是能力有限,那也只能听天由命,并非自作多情......”   “你!”沈淮宁一怔,这些话有些耳熟,都是他当时在松别馆说的。   许明奚仍低眉敛眸,并未看他,继续说道:“至于我刚刚是否信青木说的话,刚刚那边枯树底下,有很明显的轮椅捻过乱糟糟泥土痕迹,看泥土湿润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内,过年时,一般不会有商队经过,这村里更没有坐轮椅的人,加之青木又突然出现,所以只能是将军你,回来就想看看我的猜想是否正确。”   耐心听着,沈淮宁眼角也跟着颤了下。   说着,她拿起那袋鸽子,福了福身子,沉声道:“这天黑路滑,将军还是早点回京城的好。”   丢下这句话,她便扬长而去。   “等等!许明奚,你给我站住!”   沈淮宁转着轮椅上前几步,却见这小姑娘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掉落的素帕划过灌丛枯枝,风过静止,素帕随风稀稀落落地飘过,沈淮宁一手抓住,捻在手心上,素帕上绣着精细的木棉花印,是她时常用来擦拭,如今仍散发着点淡淡药香。   沈淮宁噗嗤一笑,眸光中的瞳水光影萦绕,“看来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的,还很大胆得很......”   不对!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的,虽然看上去像个温顺的兔子,柔柔弱弱的任人欺负,可一到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就会急红眼来咬人,这么多年来都守拙避嫌,躲在不起眼的角落,不想让人看到。   思及此,他似乎又回想起以前这小姑娘生闷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随即将素帕放入怀中,目光落在手背渗血的青筋上。   黎闻天,无论早来晚来,这小姑娘都是他的了......   “阿嚏!”   许明奚忽然觉着后背一凉,匆匆跑到后院去,气喘吁吁地,抚着心口,紧贴墙才稍稍缓过来,回想刚刚那番,仍觉着心有余悸。   “将军,不会生气吧!”   这第一个念头涌上来她连忙摇摇头,嘀咕道:“反正也不是来找我的,应该等会儿就回去了,而且......我也很生气。”   她思忖着,一脚踢着脚边的石子,扑通扑通地滚落到冰河上,吓得饮水的乌鸦拔翅就飞。   许明奚回到村屋里,正在石磨的边上磨豆腐的杨碧桃和兰青都下意识地瞧了她一眼,身边还有些檀木食盒,都是京城林香斋的手笔,看来是袁青木拿来给她们吃的。   这一回来,吓得杨碧桃连忙将这食盒匆匆忙忙地藏起来。   “不用藏了,我见过青木他们。”   许明奚将鸽子放好,走到案桌上摊开红纸,熟稔地洒下金粉,这几日风大,原本贴好在嬴柱的对联都吹烂了,她打算重新写一幅,以前的家里也打算再写一幅。   杨碧桃瞥了一眼兰青,使劲地眼神示意,奈何兰青默不作声,只好她来问:“mingxi,我还以为你要请他到家里来坐坐呢!”   许明奚皓腕威一顿,稍转下,沾着点笔墨,淡声道:“我们这不过是个小村落,恐怕容不了他这尊大佛,更何况将军有别的事要做,估计现在已经启程回京城了。”   “那你又没请人家过来,你怎么知道不想来?”杨碧桃吃了口麻薯,将磨好的豆浆倒到大灶上煮,“说不定人家还在根本还没走呢?”   许明奚嘴角扯了下,“怎么可能......”   她随口回了一句,笔墨落成,点折回勾间落成喜气洋洋的对联,可到长竖之处,她恍了下神,指尖颤了下。   “以后写竖的时候别勾上一勾,这习惯得改。”   不过一刻,许明奚回过神来,才发觉这笔上的墨渍的滴落到桌上,她连忙擦了下,将这字的长竖一气呵成,顺势摇了摇头,没再想些什么。   可这一幕落在兰青的眼里,随即看向窗棂边上,风铃窸窸窣窣地响着,多是扰人心智,她倒了杯热茶放到桌上。   “夫人,今晚听村里人说有大风,会比白日冷,记得添衣。”   “今晚?”许明奚一怔,“哦,好。”   她应着,眉眼忧虑隐现,忍不住看向白茫茫的窗外。   用过饭后,许明奚洗漱了下就回屋睡了。   杨大娘这屋子是跑掉的丈夫留下来的,三院木屋而立,与怀南娘子的屋头只有一墙之隔,这些日子两母女走后都是杨大娘照料这屋子,如今她也不想许明奚一人住在那,刚好这有三间屋子,杨碧桃又非要缠着兰青睡,眼下她也正好自己享用一间房。   可听着窗外沙沙划过窗纸之处,来回转身,却是毫无睡意,心下涌上一阵烦闷。   便随手从床底拔了些稻草来数。   “去,不去,去,不去......”   许明奚一根根数着,“不去?”   数到最后一根时,她掌心撑着脑袋,沉闷地苦想一番,又从这稻草捻开一根,“嗯,应该是去的。”   她一骨碌地跃下床,披了件大氅,又随手找了几件棉衣,心下又冒出个想法。   “可要是他们早回京城了,那岂不就真是自作多情。”   呼噜呼噜,风过萧瑟,严丝合缝地渗着点冷风。   “诶呀!不管了。”   许明奚心下一横,匆匆从后门出去,被值守在屋檐上的兰青瞧见,不由得长叹一声,吹了几声韵律齐齐的口哨。   似乎达成了某种军营里传递消息的信号,直达枯林一侧。   沈淮宁缓缓睁开眸子,眸中的寒冽渐化,唇角扬了下,看来还真被他猜对了......   随即手捻着石子,一手丢到树上,吓得小憩的袁青木的立刻惊醒过来。   沈淮宁道:“她要来了,快走。”   袁青木借着昏暗的月光才敢白一眼,嘀咕道:“这幸亏是咱们夫人心软,要是心硬的,估计冻成雪条都不带理的。”   小声埋怨着,远远看到许明奚从羊肠小道上,手持着夜灯笼,似在寻着什么,他便立刻跳下枯树,隐于村落间。   许明奚一路小跑到白天原来的位置,借着夜灯笼在枯林里左右张望着,隐隐听到一声呢喃的闷哼,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月光溅落在玄裳上,掩映着男子精致的五官面容,眼角勾着点凛冽,身背微微弓着,似在隐忍着什么。   “将军!”许明奚冲上去扶着他,将手上的棉衣围到他身上,面容愁绪漫上,“你怎么没回去!诶等等你!”   话落一瞬,沈淮宁身形一晃,压到她的肩头上,要不是她身下撑着,两人早就摔在地上。   倏地,暖烘烘的气息几乎烫到肩胛的肌肤,莫名染上层绯红。   “你!”许明奚又急又气,僵在原地不敢动,眸光盈着着水汽,眼眶灼热,她实在想不明白他此番意欲何为,可未等她开口问,就传来嘶哑的柔声。   “跟我回家。” 第61章 依偎   一时间, 许明奚嗡嗡作响,讷讷问道:“啊!你说?”   话落,她瞧着沈淮宁昏迷不醒,掌心贴在沈淮宁的额头上, 触及滚烫, 竟是有些发热。   “这青木跑哪去了呀!”   许明奚忍不住抱怨一句, 就将沈淮宁扶到轮椅上, 顺着平顺的小道送到村落处, 寻着人迹罕见的后巷直抵木屋的后门, 左看右望, 屋内早早熄了灯,只余院子里时不时传来的鸡鸣。   阿旺耳朵一动, 一见沈淮宁这陌生人瞬间转怒想吼叫,幸而被许明奚噤声, 它这才呜咽一声,又乖乖趴回去看家。   许明奚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到自己屋内, 生怕发出点声响被他们听见。   嘎吱的木门悄悄掩上,她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沉下。   带到床边, 唤着沈淮宁, 仍是有些不省人事, 她只好扶着他的身背到床边,不料脚下趔趄,她一时撑不住他的身量,便重重地摔到他身上。   “嘶......”身后之人忍不住倒吸口冷气, 却又是淡淡的轻笑。   许明奚明显地感受到背后男子的气息, 吓得她一骨碌起身, 不料腰身一紧, 又被揽到怀中,动弹不得。   “将军!你!”   不等许明奚反抗,他干脆一手抄起身边的被褥,盖在两人身上   “别动了,这样就好。”沈淮宁的下颚抵在她的肩胛,一呼一吸都萦绕在耳边,泛着点淡淡的冷梅香,语气似乎又带着点祈求。   许明奚一咬牙,想掰开禁锢她腰身的手,可一看这大手盈盈一握,揽过她的腰身,一动也不能动。   指间青筋微微抽动,渗着点毒血隐现,指甲亦是与她粉红莹润的不同,他却透着苍白。   许明奚眼眶微红,只好咬了下唇,稍稍放松肩膀。   身后之人似乎也感受到她的放松,替她捻好被角。   却听一句轻声响起。   “你说过的。”   “嗯?”   许明奚的头埋进被窝里,喃喃道:“你之前说过,不喜欢我身上的药味。”   话落,感受到他身形一顿,空气几乎凝滞下来。   许明奚紧抿着唇,摩挲指腹,可见没有回应暗暗垂下眸子,可忽地腰身一紧,他又抱紧了几分,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   “那个是......”他在肩胛上蹭了下,“骗你的。”   须臾,许明奚呼吸一止,怔然的眸光染过绯红的眼眶,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那,那天,说煮茶送花,研制石骨草的解药......”   “也是骗你的。”   “那说我笨,说我不懂事。”   “都是骗你的。”   许明奚咬了下嘴唇,踢了一脚他的腿,埋怨道:“大骗子......”   沈淮宁沉默不答,却忍不住眼角勾出笑意,在身后盯着她红得滴血的耳垂,耳背还有一颗痔。   眸光微闪间,他慢慢俯身,可唇角触及之际,小姑娘闷闷的声音响起。   “今日我去找鸟大叔,他说那种海东青很像被突厥巫医用来试毒那种,将军怎么会有?”   沈淮宁的动作一顿,给她梳理了下鬓间的碎发,“想多了,只是普通的海东青而已,怎么可能,它之所以会死,只是年纪大了,又适应不中原京城这边的环境,与你无关,不要再想了。”   “可是......”许明奚偏过身子,仍心下生疑。   可话落一瞬,沈淮宁翻身握住她的肩膀,抵在她两耳间,轻笑道:“你要是不想睡觉,我们就做点别的。”   “别!别的!”许明奚刚刚的思虑顿时烟消云散,面色涨红,拉着被子转身,可这到底是村落的木屋,有张床就不错了,如今她一翻身就发出吱呀的声音。   她强忍着难色,埋进被窝,“不,不用了,将军,我还是睡觉了。”   沈淮宁也没再逗她,随手从窗边的花盆挑出颗石子,掷手一挥,油灯灭尽,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灰暗。   他如方才般,从身后揽着许明奚,听着她绵密悠长的呼吸,竟也多了几分睡意,屋内氤氲着淡淡的墨香,窗外更是渗入点不同京城的泥土香。   沈淮宁的眼皮一抬一合,目光柔和,仔细想想,他还真是个大骗子......   第二日清晨。   天蒙蒙亮,第一声鸡鸣叫醒起早的人,整个天宁山村迎来第一缕天光乍泄。   许明奚的瞳仁微动,缓缓睁开眼来,入眼却是沈淮宁的脸,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回想昨晚将他带回,才稍稍缓过神来,以手压着头,对上这样精致俊逸的五官面容,三庭五眼的骨相极好,中庭饱满,她倒是忍不住欣赏起来,可许是太累了,亦或是蛊毒缠身,这眼睑青影微现,看上去很多天都没睡好,就连下颔也出现了青茬。   其实沈淮宁从外貌看上去挺像是初出茅庐的官宦子弟,与许明奚年纪相差无一,却偏偏这近二十年的军旅守境生活,养成了杀伐果决的冷肃性子,加之平日不爱笑,整个人愈加像个活的阎王。   许明奚强忍着笑,悄悄用手滑过他的鼻梁。   可抬眸间,眼前之人目光涌现,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带着点审视的笑意。   “你!”许明奚往后一退,怎料身后一空,及时被他紧紧环过腰身拉过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要掉下去了。”   “哦嗯......”   许明奚屏着呼吸,完全不敢看他的眼,可掌心贴在他的心口,触觉丝丝密密地渗入,她连忙松开,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   沈淮宁一笑,唤了声:“明奚。”   “啊?”许明奚一愣,似乎没听清他刚刚唤什么。   沈淮宁缓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开口要说些什么。   倏地,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敲门。   “奚儿,快起来,杨姨给你做了最爱吃的淮扬面,要是再不起来,全让碧桃抢光了!”   许明奚突然从床上弹起来,将被子一头盖到沈淮宁身上,惹得他一手纂过,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还!还是先躲起来吧!”许明奚左右为难,着实还没想好怎么解释。   门外却泛着嘀咕声:“这门怎么没锁呀!奚儿,杨姨进来了啊!”   “等等!杨姨!”   许明奚匆匆站起来收拾,没想到差点踩中沈淮宁的脚,整个人身形一晃,失去了重心,沈淮宁凝眉一紧,顺势拉着手接过。   “嘶......”   她的头还是一如既往地铁。   许明奚揉了揉额角,才发现他压着沈淮宁在身下,却已然见到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杨大娘。   只听刺裂一声,手上的碗面落下,溅落一地。   许明奚扯了下嘴角,“早,杨姨。” 第62章 夫君   木屋厅内。   几人眼观鼻, 鼻观心,气氛几乎沉浸到冰点,只余大黄在门口摇着尾巴在喝水。   杨碧桃左看右瞧着,再清楚不过许明奚心软的性子会去找沈淮宁, 可也万万没想到却是这样会面了, 不由得眉眼一挑, 好奇自己母亲会是什么反应。   杨大娘一口作气喝了一大口水, 面上愁绪未减, 叹道:“奚儿, 你糊涂啊!怎么能干这种事?”   许明奚颔首, “抱歉,杨姨, 昨晚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告诉......”   “奚儿, 杨姨知道你嫁了个的身有残疾的将军人家,在上京受尽委屈, 可你就算私下想找男子也应该找个!哎呀!可怎么还是找了个,虽然样子生得极好, 可难不成你就喜欢这样的?”   “不!不是!”许明奚吓得直摆摆手, 慌乱地看了眼沈淮宁。   杨碧桃看热闹不嫌事大, 笑问道:“还以为阿娘会说这样有损贞洁呢!”   “呸!贞洁牌坊算是什么玩意!能当饭吃吗?”杨大娘啐了口唾沫,“奚儿,你要是喜欢,杨姨给你!”   “杨姨, 您快别说了。”许明奚压低声音道, 从怀中取出的一块令牌, “这位就是成宁侯府的上将军, 也是我的夫.......夫君。”   许明奚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介绍,总归有点不太适应。   杨大娘眉眼一挑,眸光尽碎,上下打量着这气质不凡的人,可面上未见愠色,反而带着点玩味摩挲着指腹,审视着他。   倏地,杨大娘腿一哆嗦,跪下道:“草民有失远迎,冒犯了上将军,请将军恕罪!”   说罢,还一手拉过杨碧桃,摁着她的头,“你也快跪下,上将军啊!民妇女儿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她时常说话没个把,望您大人有大量......”   沈淮宁总算是知道杨碧桃这性子这是从哪学的了?   思及此,倒是多了几分趣味,落到忙扶着她们起身的许明奚身上。   刚刚,这小姑娘还是第一次叫他夫君。   不对,之前好像叫过的,在新婚第一夜,不过后来她都是恭恭敬敬地叫将军,或是......叔叔?!   许明奚有些搞不懂,杨姨说了那么大不敬的话可他似乎并没有生气,好像心情还很好的样子,总是带着几分笑,比以往多了几分温度。   杨大娘见他这样贵客到,紧赶慢赶地准备饭食,一路使唤着杨碧桃抓鸡杀鸡,自己撸起袖子麻溜地在大灶锅上炒起了腊肉,油泼辣子倒入,顷刻如火海般席卷着上头的食材,色泽饱满,令人垂涎欲滴,整个院子都几乎浸在这样的香味中,引得在旁边烧柴火的兰青连声咳起来,泪花几乎涌上绯红的眼角,面颊上还有些灰渍。   一旁满身鸡毛的杨碧桃已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兰青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兰青柳叶眉为蹙,稍显愠色,睨了她一眼,随手拿起一把重斧,一手将柴火劈得四分五裂,杨碧桃只好讪笑一下噤声,想要两手接过斧头,说道:“怎么能让您这拿剑的手拿斧头呢?我来吧!兰青大人。”   兰青默不作声,直接丢给她,害得杨碧桃差点拿不稳,重的到处转,“哇哇哇!这也太重了吧!你就这么狠心啊!阿娘,阿娘,快帮我!”   沈淮宁默默瞧着疱屋那边的鸡飞狗跳,这难得的吵闹却让他有些陌生,好像回想到以往在戍守大漠的日子。   “阿嚏!阿嚏!”   许明奚闻着这辣味还是忍不住呛了几声,就连喷嚏也开始不停地打,恍神中,却见一个什物出现在眼前,通透白玉而制,上面勾勒着赤兔飞驰的奔腾景象。   “这是?”   “鼻烟壶。”沈淮宁坐在轮椅上,膝盖上还帮她拿着菜篮子,“放在鼻前,会好受很多。”   这么名贵的玩意她还是只在书上瞧见过,便小心接过,拔出玉塞,沁入的冷梅香扑面而来,消解了几分呛人的辣意。   “嗯,真好闻,和将军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沈淮宁眉眼一挑,稍稍俯身,与她对视,问道:“那是什么味道?”   许明奚屏息一瞬,他的目光依旧炽热,吓得她往后退,差点一脚踩入菜地里,被他一把揽过腰身,扶着站好,似乎还有点无奈。   “怎么还是笨手笨脚的?”   “哪......哪有!”许明奚没嗔了他一眼,可目光却始终躲开,落到环在腰上的手,白皙指节摩挲着绵密的花纹,轻轻勾住腰间衣带,却又带着点玩味玩着垂落的一角。   许明奚顿时面目涨红,想往后退却又被他禁锢住,她只好掐了下扶着的双肩,“要是......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嗯,毫无威严的威胁。   沈淮宁眸光沉沉地看着她,这小姑娘说不定还真的敢,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什么没带走,也没留下,完全不理会他是怎么想的,还把他一人丢在枯林里,倒也不是个心软的主。   这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手稍稍用力,沈淮宁掐了下她腰间的软肉,还顺带挠了下痒。   “怎么最近还瘦了?都不见长肉的。”   “好了好了!将军你快放开。”许明奚忍不住笑出来,连忙挣脱开他,绕到菜园子里,“杨姨还等着菜呢!你今日想吃什么菜?”   沈淮宁耸了下肩,看向这片绿油油的菜园子,目光深沉,不知回想起什么。   许明奚突然想到他出身侯府,不像他们那般日日想着吃食要做什么,可能连菜原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正想为他介绍一下。   却见他到处指了下,说道:“我刚刚看到有牛腩,可以放些白萝卜一块,他的根可以用来煲汤,小白菜也来点,还有这个枸杞叶,也适合这个时候吃......”   如点兵作战般,指挥着许明奚在菜园子里来回撺掇,不过一刻,她缓了口气,擦了下手上的泥点子,不料转头一看,沈淮宁已经熟稔地在院外择菜洗菜,基本都处理好。   “你怎么!”   沈淮宁用清水洗干净手,淡声道:“成宁军多年领兵在外,休战时期都是自耕自足,我小时候入军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粪浇肥。”   可他知道,那都是因为这泰成帝和李烟芷未用国库买军饷,还受沈家人的挑拨离间用来去和南朝建立买卖贸易,修建宫殿,就是死活不肯支援边境的将士,沈敬臣无奈之下,求人不如求己,只好带着众将士和当地百姓一起开荒拓土,存下余粮,好随时应战。   后来成宁军的粮仓越来越多,朝中却有沈敬臣药自立为王的谣言,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幸而当时边境边境土匪作乱,成宁军将其肃清,这谣言才慢慢消停,却也屡禁不止。   沉思其中,手心触觉一阵温热,许明奚正蹲在他身前,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着手上的水渍,喃喃道:“真没想到,将军小时候原来也和我一样,也要种菜的。”   沈淮宁笑而不答,揉了下困乏的眉眼。   “那袁统领呢?今日怎么一直没看到他?”   一说这事,他蹙了下眉头,“我让他去做别的事了,很快就回。”   “好了!”许明奚将帕子丢回水里,“我去将这些菜送到疱屋里,你这衣服都湿了,还是回屋的换一身吧!”   “换衣服?”沈淮宁看了眼膝盖。   “嗯!没事,你把门关上可以站起来随便走动,不会有人看到的,你这两天都没有站起来过,腿肯定不舒服。”   许明奚小声说着,将盆里的菜端起来,没想到刚走几步,手腕一紧,沈淮宁将她拉回来,剑眉微扬,带着点莫名的笑意。   “你来换。”   作者有话说:   最近年末实在是太忙了qaq,过年一定会仔细修一下全文。 第63章 元宵   “我我我......等等!”   许明奚未反应过来, 就稀里糊涂地被拉到屋内,这处理好的菜也被他吩咐过的兰青拿到疱屋去,也压根不用她去打下手。   掩门合上,屋内归于沉寂, 只余喜鹊停在窗棂上, 朱红眼珠子微转, 似在饶有兴趣地瞧着这屋内的一切。   许明奚连忙赶着喜鹊走, 放下窗棂, 却又不知该看向哪里。   沈淮宁倒是气定神闲地瞧着, “怎么?这许其琛没让你和嬷嬷学吗?”   “将军, 这里都是些杨姨帮忙缝补的旧村衣,实在不适合你穿。”许明奚无奈, 找了下木柜上,“要不然就不换了。”   她实在后悔自己挖的坑。   “突厥的边境可比这天差地远, 就那件月白的好了。”   许明奚瞥了一眼,怎么又突然想穿浅色的衣裳。   她突然觉着, 这都是沈淮宁为了教训她离家出走才来整她一番的。   许明奚将衣裳拿下,走到他面前, 俯下身来, 小心摸索着这玄裳的衣带, 一圈下来,都没发现衣扣,她几乎屏着呼吸,面色愁绪涌上。   小姑娘鬓角间垂落的碎发, 轻轻蹭着沈淮宁的耳骨, 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不由得摩挲起来。   “你这都摸个遍了, 连衣扣都还没摸着?”   和以往般, 眉眼露出天真无邪的笑意,像个小孩子般,可如今不像以前那样阴森森的,倒是多了几分调侃。   “我!”许明奚面颊染上绯红,“我没换过男子这样的衣裳,的确,不太会。”   “哦.....”沈淮宁幽幽应了声,“那别的就换过了?”   许明奚心下一沉,“将军,别这样,以前我是这村里的村医。”   虽然他见缝插针,可从言语神态间,好像没感觉到生气。   不多时,轻笑响起,他抓着许明奚的手绕到身后的衣带,在腰间摸索着寻到两个小扣子,轻轻一挑,咔哒声响,这腰带就焉了似的掉下来。   “要记住了,这么解开。”   许明奚恍然大悟,原来这么简单,可不过一刻,耳边温热的气息传来。   “以后会用到的。”   唰的一下,许明奚的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连忙点了下头,如小鸡啄米般,支支吾吾道:“我,我先帮你换下来,别着凉了。”   许明奚匆匆忙忙地替他脱掉外衣,几乎一鼓作气地换上,甚至有时候力使大了,脖颈病态的雪皮竟多了几分红痕。   可他也没有吱声,瞧着这将他五花大绑的结带,突然觉着,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倏地,门外响起了杨碧桃山海雨来的敲门声。   “明奚!吃饭了,有你最喜欢的平桥豆腐羹。”   “还有扬州炒饭呢!”杨大娘端着清炒时蔬进来,张罗着摆好碗筷。   “来了!来了!”许明奚连应了几声,为沈淮宁整理好衣襟就去开了门。   一开门,三人的脑袋都探了出来,一见沈淮宁怎么连衣服都换了,忍不住对视一眼。   许明奚推着轮椅出来,察觉到微妙的气氛,“怎么了?”   杨大娘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将桌椅摆好,“没什么没什么,快吃饭了!来来来!小兰青,快给大家盛饭了。”   兰青眼角颤了下,应了声,为大家盛饭。   伴随着桌椅摩擦着地面的声音,似乎很久都没这么大阵仗多人吃饭。   不多时,门外一声喊,袁青木手提着几只用荷叶包的烧鸡进来,还有一摞子的油纸糕点,几坛稀罕的竹叶青。   “来晚了啊!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去买了些好酒好菜,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康乐,这位就是杨大娘了吧!我是将军的副将,您可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这些都是将军吩咐我,送您的玉红膏和三白汤,还有这些补品,祝您新的一年顺顺利利,”   到底是左右逢源的跳脱性子,一来就一点都不怯场,引得杨大娘笑得花枝乱颤,连连应道:“好好好!难得俊俏的小伙子,及冠了吗?可有相看的姑娘?”   一时间,整个厅堂闹哄哄的,引得门外的阿旺也要来凑热闹。   许明奚狐疑地睨了眼袁青木,难不成这袁统领消失快一天就为了去置办这些东西?   随即看向沈淮宁,他倒是好整以暇,似乎对自己身上这洗的快发白的衣裳很是满意,坐到饭桌前,让兰青不让摆好菜,不让辣菜放到这边。   没一会儿,杨碧桃走近,用手肘戳了下她。   “明奚,我阿娘,也就是你的杨姨,刚刚和我说要经常给你补补。”   “补补?”   饶是杨碧桃这般脸皮厚的,也没好意思开口,连忙轻咳几声,面色微红,说道:“就是......嗯,毕竟白日也如此,怕你身体吃不消,你放心,这方子我阿娘也经常用,可有效果了,包在我身上了。”   “碧桃!”许明奚压低声音,这消下去耳根子红立刻又起来了,“不是你们想的这样,将军才不是这样的人,也没那样的心思。”   杨碧桃微眯着眼,又瞧了眼饭桌边上君子书生打扮之人,脱口而出:“你确定。”   许明奚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我确定。”   杨碧桃双手交叠在身前,摩挲着下颔,目光落到他持玉指的手上,指节修长分明,透着点病态的苍白,可手背上的青筋张弛有力,顺着一起一落的动作微微抽搐。   她的眉眼漫上一丝愁绪,又看了眼许明奚,摇了下头。   不对!肯定没那么简单,我家这傻丫头肯定被骗得团团转!   ***   虽然不知袁青木去了哪,可自他来了之后,沈淮宁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就连手背渗着毒血的青筋也渐渐消下去,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这几日,沈淮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这里住下,有时在饭桌上杨碧桃和袁青木说着在村里的趣事,引得杨大娘哄堂大笑,他都是垂眸淡笑,默不作声,许明奚看着竟晃了下神。   及至元宵夜里,阖家欢乐团圆的日子。   家家户户在门前都放起了爆仗,来往皆是恭贺新年的祝福语。   杨大娘忙着磨些豆腐来做油炸,好存起来让他们带回去。   院子里时不时传来一片欢声笑语,仅是须臾,迸溅的星点子如盛开的花瓣绽放在空中,袁青木一棒相接,手持着盛有铁汁的花棒,迅速跑到花棚下,用下棒击打着上棒,一人跟一人,在柳枝上瞬间炸开了花,点燃挂在上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五颜六色,惊得孩子们在原地蹦跶着,连声叫好。   火光掩映到兰青脸上,多了几分暖色,眸中似乎还多了几分笑意。   “哦!你笑了,你笑了!”杨碧桃惊呼一声,“这打铁花是不是很好看,我们每年都看这玩意。”   兰青瞪了她一眼,“尚可。”   “怎么又是尚可?”杨碧桃失望地嘀咕着。   一刻而至,袁青木停下了打铁汁的动作,这几日孩子王早就和村里的小孩混熟了,在簇拥下带他们到院子里,说着等一下要给他们发好吃的糕点。   兰青默默地看向在空中坠落及至湮灭的星点子,却突然觉着衣角一紧,才发现有个小女孩拉了下她的衣角,身穿灰白棉袄,带着红围脖,脸上还挂着两串鼻涕,可目光炯炯有神。   “姐姐,你的剑好好看,还有你的眼睛,也好好看。”   许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孩子们也跟着围上来,个个都怀着希冀欣赏的目光抬头看着兰青,害得她左右瞧着,一时手足无措,面颊有些发烫。   杨碧桃笑得咯咯响,“哈哈哈哈没想到兰青还会脸红啊!这才对嘛!孩子们都很喜欢你。”   兰青暗暗一咬牙,瞥了她一眼,袁青木知她不习惯,抱着几个圆滚的小孩到一边,耐心哄道:“好了好了,不能打扰你们兰青姐姐,我们等一下有正事要做。”   “什么正事呀!”小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话音刚落,耳边呼哨而过,袁青木凝眉一紧,踩着木桩旋身而过,跃到房檐上。   待站稳后,一手扶着腰身的间,喊道:“诶!兰青,你这连个开场都没有!”   “少说废话!”兰青不吃他这套嘴上功夫,足底一点,以轻功跃到房檐上,两人二话不说地开打起来。   两个身影在屋檐上来回撺掇,刀剑辉映间,闪过众人眉眼,引得杨碧桃阵阵惊呼,卖力打气,带着一群小孩当起了看戏者,赌谁输谁赢。   原是沈淮宁定下的规矩,两人每日需在亥时比试一番,来看看近些日子练功的成效。   可杨碧桃左右瞧着,刚刚没注意看,这两人的都跑哪去了?   杨大娘屋子对头的小山坡上,许明奚推着轮椅过来,正好能看到整个天宁山村,家家都挂上了自家做的灯笼,五颜六色,锦鲤花灯,似挂在夜幕的星星点点,挑灯的老者来瞧瞧今日人间元宵。   当然也能最清楚地看到两人之间的较量,沈淮宁看在眼里,倚在椅背上,心道:“看来最近都没有偷懒。”   许明奚坐在小石墩上,小时候也经常偷偷和杨碧桃一块来这看风景看星星,倒是没想到今日来陪她的竟是沈淮宁。   “将军,今日是元宵节,你刚刚怎么都不吃元宵?”   沈淮宁一怔,“没什么,不爱吃元宵。”   许明奚应了声,在心中记下这一点,看着二人的比试,杏色的眸光映着   “他们可真厉害!”许明奚向手心哈着白气,不禁感慨。   “那当然,也不看看谁教出来的。”   沈淮宁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夸自己的机会。   许明奚只好符合应承着,既然高兴,那就顺着他的意好了,又道:“可元宵佳节,我怎么没听过他们说起自己的家人呢?”   沈淮宁拿起随身的酒囊,饮了口烈酒,叹道:“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孤儿。”   许明奚一顿,讷讷地看向他们,一招一式,身法极其相似,不过袁青木总是不知死活地比起嘴上功夫,最后兰青也丝毫不留情面地对他下重招,引得下面的看官看得乐开怀。   “袁青木出身边境胡商之家,纨绔富商可谓是代代相传,却因战乱导致家族灭亡,我遇到他时还不过是个小不点,可已经有胆魄说要平纷争,定天下,至于兰青,她是突厥营妓所生,本被她的巫医父亲送去炼毒,幸而父帅救下,本来见她是女子,想要找户好人家养育,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一路偷偷跟着军队走了近十个城池,还说要入军营,绝对不会比男子差,后来,她也真的做到了。”   徐徐说着,他又饮了一口,竟不知,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许明奚眼角扬起,泛起点点温柔的波澜,淡声道:“的确很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看向身旁的沈淮宁,他又饮了口酒,手腕间的青筋微微抽搐。   许明奚微蹙着眉头,“将军,我想给你把个脉。”   沈淮宁愣了一下,将酒囊放好。   这几天他都没有在她面前站起来走过,有时的她借机想把脉都躲了过去,怀疑亦是正常。   思及此,他强忍着笑,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许明奚面前,看着这及至心口的小姑娘,伸出手来递给她。   许明奚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怔忡了一会儿,每次他靠近几乎跟座山似的挡在身前。   她轻抬起手,指腹搭在脉搏上切脉,目光微凝,思索着什么。   脉象平稳缓和,似在凝着股力沉在筋脉上,竟然比先前的情况要好的许多。   许明奚狐疑地打量,对上他依旧笑意盈盈的目光,心下泛虚,将他的衣袖捻好。   沈淮宁甩了下衣袖,看来这小姑娘并未端倪,幸好舅舅在临走前留了话,若是那只海东青死了,就让袁青木去药庄拿应急的药,并立刻飞鸽传书给他。   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许明奚松了口气,心下悬着的颗心落下,起码能给她留足时间研制解药,又忍不住嘀咕道:“明明可以站起来为什么之前又不站?”   “又在嘀咕什么我不能听的?”   沈淮宁忽然俯身而下,吓得她退后几步,应道:“才,才没有。”   瞧着这小姑娘心虚的模样,心生趣味,可不过一瞬,他面色一变,看向身后的枯林,随着窸窸窣窣的阴风,整个小山坡沉浸在呼哨声中,时不时有冬眠后的松鼠来回逃窜。   沈淮宁心下疑窦。   忽地,几声猛烈的咳嗽响起。   许明奚为免心虚,匆匆忙忙地喝口水,没想到这一口下去,刺鼻的酒味瞬间涌上鼻腔,面目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这怎么是酒啊!也太辣了吧咳咳咳咳!”   沈淮宁连忙帮她抚顺着背,“这么明显的味道都喝不出来吗?你真的是......”   还想再说什么,许明奚打了个嗝,面上泛着点笑,白皙的脸颊染上层层绯红,攥紧着沈淮宁身上的粗麻布衣。   “不行,将军,你不能喝酒的,还中着蛊毒怎么能喝酒呢嘻嗝嘻嗝......”   脆生生地喊着,又打了几个嗝,摇头晃脑地,显而易见是一杯就醉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不能喝酒”。   风呼啦呼啦地吹,沈淮宁怕她染了风寒,将轮椅上的斗篷取出,给她的脑袋盖好兜帽,整个人裹起来。   许是感受到温暖的怀抱,昏睡的许明奚拱了下身子,朝暖呼呼的心口蹭了下,沈淮宁怔了下,僵住在原地,眉头拧着。   只好横着腿弯帮她调整好姿势,好让她别乱动乱摸。   不料许明奚又喃喃起来,“不行,叔叔,不能喝酒的,会出大事的。”   沈淮宁无奈,捏了下她的脸,纠正道:“不能叫叔叔。”   许明奚努了下嘴,攥着他的衣袖,有气也不敢撒,埋进暖烘烘的斗篷里,呼呼大睡。   沈淮宁以指背蹭了下她的鼻尖,嘴角浸着笑,可朝身后睨了眼,冷声道:   “滚出来。” 第64章 奚儿   话落, 不远处的灌丛忽然抖了下,虚影渐过,只见一人从树后出来。   皎洁如水的月华撒入,映照着此人良好的面容, 可依旧掩盖不了眼底的凉薄和愤恨。   “哟!黎成谨, 你这朝议郎在这作甚?”   黎闻天如今着一身青竹澜衫常服, 竹青布带做发髻, 腰背松弛, 溜肩上带着点细碎的杂草, 俨然铺面而来的书生文人气。   他眉头紧锁, 俯身作揖,沉声道:“下官奉御史大人之命, 来此处调查民情,刚与镇上的县令大人聊完, 便在此处路过。”   “路过?”沈淮宁笑出了声,轻叹道:“看来我上次警告你的还不够啊?”   黎闻天双肩一颤, 可很快冷静下来,科举一事做得滴水不露怎么可能会有端倪, 更何况这背后的靠山还是江陵长公主, 就算沈淮宁怀疑什么也绝对查不出证据。   额间的冷汗留到眼角, 他静下心神,答道:“下官惶恐,上将军说到的‘行赏忠厚之至论’实乃下官对朝中赏恩分明之愿景,但着实才疏学浅, 不过是浅谈未见实践, 让上将军笑话了。”   沈淮宁眼皮微挑, 实在是腐儒文官在这这打太极又说些狗屁不通的场面话, 不由得想起朝中不懂军事又非要插手的老顽童,不由得神色恹恹。   他以手心撑着下颔,鬓角间微乱青丝随风而飘,眸光沉沉地看着他,慵懒微现。   “你以为我不知你一直在这偷看吗?”   声音低沉,冷得刮在耳畔。   黎闻天稍愣,掩在衣袖里攥紧得咯咯响,目光落在他坐在轮椅上,如此心高气傲的人,却被沈淮宁屡屡压制,他心里甚至愤愤不平地想着,不就是因为会投胎出身好,又靠着父亲的军功才走到今天,凭什么他这般寒门子弟要寒窗苦读十年才能做个七品朝议郎,这天生就低人一等。   “你看到了什么?”冷声复又想起,打断他的思路。   他抬眸与沈淮宁对视,极力抚平呼吸,沉声道:“下官的确看到了,看到......”   说着,目光逡巡间,落在沈淮宁的怀中的小人,露出白皙的小手,攥着他衣襟的衣料,及时被厚重的斗篷包裹,依稀瞧见青丝如瀑下,匀称纤细的腰肢,定是个娇弱的美人。   黎闻天垂下眸子,暗暗想着,心中泛起酸涩,以前怎么就没觉着许明奚这么好看,只是在山村里泯与众人的小村医,犹如山间的一朵山茶花,被路过的人随便瞧上一眼看着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去折娇贵艳丽的玫瑰海棠,可后来才知道,只是他没认真看,茶花皎洁清丽,时不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问你什么没听见吗?一个大男人在这扭扭捏捏什么!”沈淮宁以大手抚着兜帽,让她的脸转过他心口这边。   黎闻天一咬牙,“上将军,正所谓宁毁一座庙,不坏一桩亲,即使是京中权贵也不该夺人.妻吧!若非你强娶,本应是我八抬大轿地迎娶她,和她琴瑟和鸣,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你?”沈淮宁轻笑一声,打量着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虽坐在轮椅上视线比他低,可竟让黎闻天生出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随即砸出几字,充满着戏谑。   “呵!你配吗?”   “我!我与奚儿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她的母亲怀南娘子也一直看好我们,就差没交换庚帖来定亲,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怀南娘子在天有灵,看到奚儿竟这般困在高门府邸里,在天上又会如何做想......”   文人的喋喋不休总是如此烦人,每声亲昵的“奚儿”落在沈淮宁的耳畔,眉间的乌云几乎山雨欲来。   “是强迫又怎样?”   沈淮宁冷不丁打断,转着轮椅到他的身前,“我就是要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也别想逃脱,你们尚未定亲,她也从未钟情于你,不属于你的永远也别痴心妄想,再见到她,你也只能尊称她为上将军夫人,再多看一眼,就挖你眼珠子,再多说一句,就割你舌头。”   “你!”黎闻天先前就听说过这位上将军的恶行,却不知这人竟是如此无赖和恬不知耻,“要是让奚儿知道你这么......”   “嗯哼......”   娇媚的呢喃响起,怀中的人动了一下,似乎是被热着了,露出一小节藕臂搭在斗篷间,却被沈淮宁及时拉回去盖好。   “好吵,叔叔......”   软糯糯的声音严丝合缝地传来,带着几分可人的嗓音,还想伸出个小脸透透气。   沈淮宁以宽大的衣袖护着她的头,不让旁人看见,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腿,耐心劝说道:“好了,不吵了,快睡吧!”   黎闻天深吸口气,面对眼前这一幕,脊背竟漫上丝丝凉意,若是年后上朝和文武百官说起估计打死也不相信这杀伐果断的上将军竟还会哄人睡觉。   沈淮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他身后的灌丛,沉声道:“你要是不往左点,估计脑袋马上开花。”   “什么!”黎闻天一惊,回身一看,却听呼哨一声,一束冷光自枯林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叶而过,他吓得往后一退。   瞬间,血花溅开,伴随着一声惨叫,利箭刺入黎闻天的手臂,他扑通一声地摔进泥地里,尽显狼狈不堪。   “流血了,我流血了!”黎闻天惊声大喊。   不多时,枯林内传来几句打斗声,声声闷哼随之倒地,袁青木和兰青自林子上头以轻功过来,稳稳地落在地上,颔首道:“将军,都死了。”   沈淮宁应了声,见黎闻天还在这里打滚求救,不耐烦地敛回眸子,注意到破旧村医的衣角,竟沾染上几滴泥点子。   都是刚刚被他一摔沾染来的,心下烦躁生起。   这还是小姑娘帮他穿的。   听着这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又抱紧了几分怀中人,转着轮椅扬长而去。   “死不了的,再坏也是断只胳膊,能活到现在,你得多亏奚儿和你爹。”   沈淮宁清楚这村里掌事对她们孤寡母女这么多年的照顾,他现在可以考虑留他性命,是在他识相的前提之下。   “断胳膊!?”黎闻天捂着流出四溅的残血疼痛不止,生理性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只余地上浇灌野草的血花,正贪婪吮着他的鲜血。   沈淮宁瞧着他这没用样子,使了个眼神给袁青木,便让兰青推着轮椅下了小山坡。   听着大声喊叫,似乎是袁青木拖着他走带去疗伤,他疼得完全动不了只能大哭,吓得枯林内乌鸦猫头鹰扑朔着翅膀飞走。   不过这都不关沈淮宁的事,只顾着双手捂着小姑娘的耳朵,不让她听见,瞧着她在斗篷里呼呼大睡,肌肤化作似的粉团,呼吸绵密悠长,嘴角还留着哈喇子。   沈淮宁无奈地替她擦了下,淡声道:   “这女人看来还真是急不可耐地让我死。”   兰青应道:“现在都快过完年了,等明年开春就要春猎和祭祀了,长公主是怕夜长梦多吧。”   山间小路上,时有耷拉着的残枝横在中间,沈淮宁将其拂过,斑驳树影躲过他眸中的精光,继而道:“先前宫宴那晚,公主府遭到了刺客,他们可有查出是谁?”   “长公主的人还未查出,根据打探来的消息,这刺客进了府内的祠堂,因此长公主大怒,日夜让人追查刺客,当晚失职的侍卫和侍女也依照惯例被处死了,听说这刺客功夫了得,轻功更是上上乘,身法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正统武学世家教出来的,想必,又是和长公主树敌之人。”   轻功?武学世家?   沈淮宁思忖着,脑海浮现出离宫当晚颜烟差点被带走时的情景,脚下的花草让他有过瞬间的疑窦。   可怎么看颜烟都是弱柳扶风的娇弱女子......   凝眉思索一番,复又道:“派人去保护好这里,尤其是姓杨那户人家,还有,让人跟着颜烟。”   兰青不懂为何,明明早在两年前就查清这颜烟姑娘的身份,怎么突然......   但她还是立刻应下。   沈淮宁缓了口气,但愿是他想多了。   夜风夹杂着水汽袭来,伴随着灌丛的沙沙声,混着小姑娘的喃喃呓语。   沈淮宁低头瞧了会儿,以粗粝的指腹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喃喃道:“你说,她到底想不想跟我回侯府?”   兰青一怔,面色凝滞,这就算以往在军营给她出难题也是在边境作战上的,这问题可真难倒她了,这该怎么答?   她眨巴了下眼睛,诚恳地答出二字:“不知。”   沈淮宁扯了下嘴角,早知道当年就不该只教她身法武艺,点兵作战,就应该再教她点人情世故,也不至于如今连个安慰人的话也不会说。   不过回想过来,好像在这方面他也不通,还不如袁青木。   一路兜兜转转回到屋内,杨碧桃正帮杨大娘收拾着院子里的残局,刚刚在这和孩子们用风炉烤红薯弄吃的,害的院子到处一片狼藉。   只见杨碧桃端着一盆碗到水缸旁洗,麻溜地的搓着草木灰来洗,杨大娘就一见,就夺过木盆,操着口乡音,“行了行了,别弄脏手,我来洗好了,那炸好了油豆腐,快进去尝尝,天天念叨着要吃。”   杨碧桃面上一喜,将杨大娘抱的满怀,“我最喜欢吃阿娘的油豆腐了,从小到大怎么吃都吃不腻。”   “就你小嘴叭叭地会说话,要留点给奚儿。”   “不用您说我当然知道,现在我在侯府赚的可多工钱了,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等我存够了钱,给我们杨家祠堂屋檐修葺一下,让姥姥姥爷和族中那些老东西都瞧瞧,我可比那些带把的强多了,让您出门都横着走。”   杨碧桃吃着块油豆腐,围在阿娘身边转悠,丝毫不露怯地说着这些“凌云壮志”,惹得杨大娘打着屁.股赶她走。   “诶呀!你这满手油还蹭我这,吃完还不快点洗脚上.床睡觉,不准再偷看画本子......”   又是一通日常的打骂,幸而杨碧桃溜得快,三蹦两跳地就跑去湢室。   沈淮宁远远看着,茅草铺垫的屋檐下掩映着油纸灯的熹微,稀稀落落地溅撒在他身上,回想些什么,目光落到身前的许明奚,缕着她脖颈间的青丝   “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想留在这了?”   眸光放柔,听到身旁的哈喇声。   原是阿旺在吐着舌头,顶着个黑眼珠子盯着他,乖乖趴在身边,舔了下许明奚脚上的泥点子。   沈淮宁挠了下阿旺的下颔,阿旺看上去很是舒服,趴在地上被案抚,时不时发出呜咽声。   他沉声道:“小家伙,我们要准备走了,你可要好好看家。”   留下这句话,他就转着轮椅,吱呀一声,开门进屋。   沈淮宁起身,将许明奚横抱到床上,拨开边上的稻草莫扎着她,将她身上的斗篷褪下,才知这小姑娘热坏了,额间冒着热汗。   他俯身凑近,小姑娘鼻息间尽是醉酒的微醺,竟让他有些醉了,眼底掩映着汹涌而来的思绪,抬手轻轻擦拭着嘴角的酒渍。   似在压抑着什么。   忽地,轻轻的笑声响起。   “奚儿?”   沈淮宁将这两字放在舌尖品着,好像这么唤着还不错。   许明奚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地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是熟悉的,称呼却是陌生的。   “嗯?”她懒懒地应了声,瞳仁微动。   “跟我回家吧!”   “家?”许明奚拱了下身子,在被窝里蹭蹭。   “嗯,回侯府。”   他如实应着,在桌上的枯油灯逐渐燃尽,垂死濒临地燃尽自己最后一点光。   可过了一刻,仍未有回应,他暗暗垂下眸子,逐渐黯淡下来。   “好啊......”   糯糯的声音徘徊在空中,刺破萦绕在侧的等待。   沈淮宁抬眸一愣,久久未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他没再说什么,脱了外衣和鹿皮靴,到她的身后睡下,环着腰身,亲昵地将下颔抵在肩胛上。   “嗯......疼。”   许明奚蜷缩进被窝里。   这几天都在天宁山村,没法打理,下颔的清渣胡茬早就长了出来,虽看着不明显,磨蹭到还是扎得慌。   沈淮宁用指腹摩挲着,眉头思索。   有那么扎吗?   小姑娘瘪着嘴,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寻像只小猫儿似的寻着暖和的地方钻去,横腿一扫,搭在沈淮宁的腿上,抱着珍惜的爱物似的。   “你嗯......”沈淮宁竟没想到被个小姑娘禁锢得动弹不了,将腰身往后挪了点,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怎料这小姑娘又往里头钻着。   “你这小姑娘别玩火。”沈淮宁咬牙,只觉酒香沁入心脾,入眼是怀中糯糯的小团子,心中似是沉沉的古井,冒出了几个小水泡。   忽地,最后一丝油灯尽数湮灭在黑暗中。   月华如水,悉数溅洒在窗牅,破旧的纸窗映着两个相拥的剪影。   沈淮宁俯下身子,吻了下她的唇角,柔软的舌尖轻轻擦拭着最后一点酒渍,浅尝辄止,默默盯了很久,小姑娘不时的呓语让眼前人稍愣,终是无奈,替她捻好被角。   静谧的屋内忽然传来一句幽幽轻叹。   “奚儿,真是拿你没办法。”   ***   一早起来,许明奚头疼得晕乎乎,醒来发现屋内一人都没有,自己身上的外裳鞋子脱掉在一旁,只剩一身里衣。   她小手攥着被褥,依稀闻到残存的冷梅香。   脑海里瞬间闪过昨晚碎片的场景,又是一阵眩晕。   “昨晚喝了口酒就醉了,后面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好像还听到了黎大人的声音,然后就回来了,然后还......”   许明奚盘坐在床上,缭乱的青丝搭在肩颈,直抵纤细的腰身,破碎的金光自纸窗撒入,她以手抚着额头,尝试回想昨晚。   忽地,一声“奚儿”钻入她的脑海中。   称呼是熟悉的,嗓音却是陌生的。   “这是将军唤的!?”   许明奚连忙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幻觉,我明明记得是......”   在她模糊的记忆中,迷糊地睁着眼睛,依稀瞧见沈淮宁的凌厉的面容越来越近,眼底却不像平日那般威严犀利,反而多了几分温柔缱绻,轻轻在她唇角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亲昵地舔舐了一下。   “将军亲了!”   一时间,记忆炸成烟花,稀稀落落地坠落到回忆的长河中。   “不可能!这肯定是个梦,可是......”许明奚一骨碌起身。   可要是个梦,那岂不就证明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对将军心思不纯!   倏地,吱呀一声,沈淮宁开门而入,吓得许明奚瘫坐在床上。   沈淮宁瞧着她这般见鬼的模样,指背蹭了下鼻尖,眸光微闪,问道:“怎么了?昨晚喝得稀里糊涂地,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明奚起身穿好绣花鞋,将床上被褥整理好,支支吾吾道:“麻烦将军昨晚照料了,我喝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希望没做什么逾矩的事。”   “嗯。”沈淮宁沉沉应了声,将手中换好的村衣放入箱柜中,眉间的忧虑和期待转化成阵阵阴霾。   怎么能不记得了?敢情就他一人自作多情,她撩拨他就可以睡一觉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敢不记得!   心狠的小姑娘。   说到底是他逾矩了?不对!明明他们是正经夫妻。   许明奚不知他心下已然是一番思想斗争,发现他好整以暇的,已然换回来时的玄裳。   “将军,今日可要回去?”   “嗯,京城中有事要处理。”沈淮宁回过神来,瞄了眼许明奚,“怎么,在这住久了,不想回去。”   “我!”许明奚揉搓着衣角。   她来这,也可以说是躲避,当时沈淮宁说出那么过分的话,自然心里头气不过,回到这山村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能感觉到,他心里压着事,总是不说,她也不好问,有时心情好了,就莫名其妙地与她亲近,有时心情不好了,还会赶她走,实在是捉摸不透这位上将军的心情。   可现在他到这里来,好像也有几分要带她回去的因素......   “跟我回家。”   那晚在枯林的话仍萦绕在耳畔。   沈淮宁见她迟迟不回应,漆墨的眸光点点碎裂。   “嗯,回去吧!”轻柔的声音响起,浇灭了他心头逐渐燃起的火气,顿时只余袅袅残烟,湮灭其中。   “可是,我想回我家看看。”   这几日,许明奚一直不敢再回以前的家中看看,害怕且不愿面对,仍有些恍惚,这个新年,竟然是没有阿娘的新年。   末了,温润的嗓音而至,应道:“好。”   随即又拉起许明奚的手腕,说道:“早该去见见岳母大人了。”   说罢,就拉着她从后门出去,好像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路似的。   许明奚愣是没反应过来刚刚那声“岳母大人”...... 第65章 纳妾   两进两出的厅堂院落, 以夏布制成的布帘隔开了两间居室,门口对间是母女俩开辟的小药庐,入眼尽是镶嵌在土灰墙的箱柜,放置着各式各样的药草和医书, 分门别类, 规整完好。   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   眼前是一张梨花小茶几, 还是从集市上旧货淘来的, 如今用了几十年, 早就被磨得看不出原有的花纹, 怀南娘子就是坐在这里,为村里的病人诊治抓药。   许明奚轻抚着茶几, 依旧是一尘不染,看来杨大娘照料的很好, 还是以前的样子。   打眼一看,正中的厅堂还有一块牌位, 跟前正是香炉,时时有人祭拜。   “怀南娘子之灵位。”   没有像许家祠堂那般前头还要挂着许氏的名号, 只是简简单单独属于她一人的名字, 祭拜的蔬果时换时新, 墙上还有许多村里人写来的祈福文,甚至不乏刚上学堂的小孩,虽然写得歪七八扭,但也看得出来认真的很。   许明奚跪坐在蒲团上, 点香作揖。   “阿娘, 女儿来晚了, 是女儿不孝。”   沈淮宁在身后瞧着, 纤瘦的身板挺得笔直,好像自在山中见到她那一刻就是如此,总是不合时宜地倔强,又让人无可奈何。   思及此,他的目光落到角落处的一张祈福文。   字迹遒劲有力,延锋流体,不似山村众人所书,正是他今早来这写的,让杨大娘带他过来,在小姑娘住的地方呆了许久,上柱香。   沈淮宁收回目光,转着轮椅在墙边逡巡,上面的破旧箱柜多是些看不懂的医家写写画画,他儿时也时常看到母亲在写天书般的药方子,如今他拿下来端详着,到底不是名贵的澄心纸,许多地方泛黄被虫蛀,只能依稀瞧见所画所写之人的风骨犹存。   “这是?”   “将军,怎么了?”许明奚走过来,俯身瞧着,“这是我阿娘随手画的杂记。”   “杂记?”沈淮宁心下生疑,张开这些竹纸,“这些山水墨画都是江南风光,岳母可是去过淮扬那处?”   “没有啊!”许明奚摇摇头,“我阿娘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士,自战乱流落到这,就一直在这里了,怎么可能去过淮扬,不过我阿娘的确很喜欢看游记和食谱,上面那一排都是有关南方风土人情的书,她可喜欢了。”   沈淮宁应了声,看着这与许明奚神似的笔迹,泛上一丝犹豫和思虑。   按理来说也不可能,自平康之乱后,这十几年来南北两朝都井水不犯河水,互看对方不顺眼,他曾经在两国边线戍守过,那山高水长,正是此等江南风光,平日两朝互不往来,严禁自己的国民踏入他朝国土,又怎么可能去过淮扬?   只是最近好像李烟芷有意与南朝重修旧好,进行贸易往来,互通互利,但都被代理国政的赵维桢太子一一驳回,还挑了几本撰写南朝民俗民生的杂记送给她,表示无需也不想和北朝恢复往来,气得满朝文武写诗暗讽,还有些武官直接开口骂“南蛮之地的宵小之徒”。   毕竟当年南朝被西南攻打,还需要向北朝求助,甚至还派了皇子赵燕绥来做质子,只是平康之乱后,北朝国力式微,赵燕绥逃出上京,回南朝当了皇帝,和他那过继而来的太子赵维桢进行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新政改革,才有了今日这番两朝分庭抗礼的局面。   沈淮宁凝了下神,这位怀南娘子的眼界确是不同寻常村妇,倒是有点可惜并未见过她。   他将这些竹纸捋好,交到她手中,“你可有什么想要带回去的?”   许明奚眸光一亮。   话不多说,瞧着这堆积如山的医书和药草,袁青木只好去镇上多套辆马车过来,但知道许明奚被沈淮宁哄回来,他心下悬着的颗大四终于落下。   毕竟,夫人走之后,将军太可怕了......   在门口拜别杨大娘,带着一堆她准备好的油豆腐腊肉菜干村里这些年物,都是许明奚和杨碧桃爱吃的。   一行人从天宁山村回到上京,穿过人来人往的御街,入眼尽是繁荣虚华,让许明奚有点恍如隔世。   落到此处,她转身看向沈淮宁,正倚在鹿皮壁上阖眼睡过去,眼底泛上一层青影,下颔胡子青茬微现,看上去有些疲惫。   她下意识地摸了下脖颈,今早起床就发现此处微微泛红,仍觉着有些扎人的痒。   须臾,许明奚倒吸口冷气,面容凝滞。   “回去帮我修面。”   冷不丁声音响起,沈淮宁缓缓睁开眼睛,原来他压根没睡,还在瞧着这小姑娘。   许明奚一怔,“好,我之前试过,但不太会,到时将军可不能怨我。”   沈淮宁将两手抵在后脑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前给谁试过?”   “是!”许明奚坐正身子,有些急了,“是鸟大叔了,小时候没有肉吃,多亏鸟大叔经常给我们送些肉来,所以我也经常帮他打扫鸽子园,做些庶务。”   沈淮宁敛回眸子,远远看向窗外,天光既泄,温暖涌上。   “以后不会了,不止会有肉吃的。”   许明奚稍愣,嘴角溢出一抹笑,点头应着。   到了侯府门口,许明奚下车,却见沈淮宁仍在马车内。   他道:“你先行回去,我去找穆清远。”   许明奚应着,便和杨碧桃从正门进了侯府,不料刚走几步路,及至照水长廊,就见匆匆走来几个嬷嬷,朝她福了福身子。   许明奚道:“嬷嬷,可是老夫人有什么事?”   王嬷嬷扯了下嘴角,似乎有点不太好说,低着眸子道:“夫人,林老夫人邀您去松青馆一叙,是关于......关于找您商量纳妾的事。”   ***   穿过照水长廊,及至楠木台阶,至中堂就能听到朗朗笑声。   许明奚到了琉璃花纹门前,就见沈老夫人坐在堂上,容颜焕发,身穿金黄牡丹雪浪长袍,鹤发以大盘玉簪绾起,精神头果然比先前好了许多,正与对坐的女子笑谈起来。   许明奚心下一沉,捏紧了衣袖。   在旁的王嬷嬷小声说道:“夫人,进去吧!莫让老夫人久等了。”   见到门外的许明奚,沈老夫人顿时绽开了笑颜,“诶唷!孙媳来了,快进来,外面风大。”   许明奚在王嬷嬷的搀扶下进了厅堂,落座在梅花圈椅上,神色不安地瞧着眼前的姑娘。   沈老夫人打量着她的神色,思忖道:“孙媳,这是我让王嬷嬷寻来的侍妾,你就带她回前苑好好安顿一下吧!”   言下之意,压根就没问她的意见就塞个姑娘进来,身后的杨碧桃立刻就不乐意了,刚有动作就被许明奚按下去。   这姑娘模样生得标致干净,身形灵巧,身穿粉霞锦绶藕丝罗裳,举止端庄有礼,一见也是清贵人家娇养出来的闺女。   只见她捧着茶盏上前,颔首道:“妾身春华,见过夫人。”   娇媚的嗓音如春风拂面,铃铛柔声让人心生悸动。   许明奚眼角颤了下,一来就请她喝妾室茶,还真是骑虎难下。   见她未有动作,沈老夫人幽幽笑了声,“孙媳,这寻常人家纳妾都实属正常,更何况还是三郎这样的上将军,你身为正房娘子,莫要失了礼数,容易落成妒妇的名头。”   这段时间沈老夫人一直都在为谁承袭侯爵的事烦忧,沈善则在外头生下的儿女她可正眼都瞧不上,都是市井腌臜之地出来的,怎么能进侯府,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沈淮宁的孩子由她来抚养,反正看他那样子都活不了多久,前不久听说还吐了满身是血,还不如赶紧让他留个后。   她再清楚不过,许明奚进门后两人也并未同房,想来是这小姑娘不会哄男人高兴,还不如自己寻个调.教过的女子来。   末了,梨纹金玉珐琅炉萦绕着檀香,沉寂片刻,春华端着茶隐隐颤着,手酸痛难忍。   “我不同意。”   柔声道出,打破如今僵持的局面。   许明奚沉声道:“纳妾一事,不能由我做主,若是将军愿意,我自会让这姑娘进门。”   此话一出,在场人的面容顿时凝滞,最难看的当属沈老夫人,持着蛇头手杖起身,冷声道:“不过纳妾这张小事,怎可劳烦在前堂这些主君,敬臣他小娘,还是我作主给老侯爷纳的,否则哪有后面他们父子两的丰功伟业。”   许明奚抬眸正色道:“公爹和将军的军功封赏,都是他们和将士们在外戍守边境拼回来的,好像和老夫人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吧?”   在场人瞳孔一缩,不约而同地看向沈老夫人,果然脸色难看得很,目光沉沉,漫上一层阴翳,沉声道:“这难不成就是永安伯府教出来的嫡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山野村头出来的小丫头,毫无正妻正室风范,孙媳难不成以为上次救了我老身,就可以如此为所欲为了吗?难不成是该请伯爷来好好管教一番?”   许明奚喉咙微动,额间冒出冷汗,流至鬓角,回想当时出嫁时许其琛叮嘱过的话,不能给许家丢脸,不能让许家蒙羞,否则......   她两手的虎口交叉相握,紧紧攥在衣袖里。   春华左右瞧着,察觉到甚是不妙,说道:“夫人,您放心,我通习医药案抚,可以照料将军,您也不用这么辛苦。”   王嬷嬷连声应着,“是啊是啊!夫人,这姑娘都是清贵人家的姑娘,不过是留在前苑多个人伺候,都是无碍的。”   梨花桌上的油灯迸溅着星点子,唤起了许明奚思绪,她敛下美目,柔声道:“好,姑娘随我来吧!”   丢下这句话,她就起身,行着万福礼,连茶都未喝,扬长而去。   春华愣在原地,注意到王嬷嬷眼神示意,匆匆将茶放下,提裙跟上去。   只余沈老夫人在拄着手杖坐回太师椅上,须白的眉眼微扬。   “看来还真是年纪太小,就该好好鞭策一番才行。”   王嬷嬷扶着她坐下,不免忧虑,“可老夫人,以这三郎的性子,恐怕会像之前送去的丫头一样给......”   “怕什么?如今是这当正妻领进去,刚好可以探探他的口风。”   ***   入夜时分,圆月高高悬挂在枝头,猫头鹰停在枯枝上,咕咕咕地叫着。   沈淮宁从马车下来,坐着轮椅回到侯府中。   穿过花廊,浸在月影间,难掩疲惫倦容,不由得揉了下额角,只想尽快回到松别馆中,瞧瞧这小姑娘在做什么。   不多时,月洞门旁正伫立着女子的身影,他直接浮掠而过,并未注意。   不料却听这两人朝他福了福。   “妾身恭候上将军回府。”   沈淮宁凝眉一紧,停下了轮椅。   身后的袁青木眸色一变,问道:“大胆!你在胡说什么?想找死吗?”   春华秋月吓得跪在地上,双肩微颤,花容破碎,颤声道:“上将军,妾身......妾身是夫人领进来的妾,并不想冒犯上将军,都是妾身的错,请上将军恕罪。”   妾!?   沈淮宁转着轮椅,低着眸子瞧着这战战兢兢的女子,眸光微闪。   “你说的是哪个夫人?”   即使明知故问,也还是会再问一遍。   “是是是永安伯府的那位娘子啊!妾身是老夫人带来的,夫人也答应了,不关妾身的事啊!妾身什么也不知道。”   一句三言,美目噙满了泪,花枝动容,   可落在沈淮宁眼里,却是恹恹地挑了下眼皮,转着轮椅往长廊而去。   “青木,把她带下去!”   袁青木应声,转着手中剑穗,瞥了眼春华,嘀咕道:“有什么好哭的,还不如我们夫人好看就在我们将军面前哭。”   穿过三进三出的月洞门,碾过地上的枯枝,沈淮宁匆匆来到松别馆的前苑,院落休整一番园林花草错落有致,还氤氲着淡淡的药香,时有风铃作响,敲打着听者心泉。   沈淮宁敛容屏息,放缓了轮椅的声音,只见院落亭苑下,许明奚正煮水倒入木盆中,放入干净的猪苓,身旁的杨碧桃正准备绞线、剃刀这些玩意,另一张吊兰漆墨红桌上还盛着青泥小火炉煮的茶,备好梅花酥茶点,看样子正等着某人的归来。   杨碧桃清洗着猪苓,还是想不通,直接问道:“明奚,你说你怎么能答应纳妾呢?那个叫春华的,看上去心眼贼多,还装作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谁信啊!”   许明奚面色沉沉,自打从松青馆回来一直都提不起劲,心下懊恼,失了礼数连茶都为何就走人,可心里堵得慌,听杨碧桃这么问,抿了下唇,柔声道:   “那有什么办法?老夫人带来的人,我也不可能拒掉,而且这姑娘既然通习医理,正好我想试一下以炼制丹药来做解药,能让她来帮我,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可是!这不一样啊!”杨碧桃丢下手中的猪苓,起身道,“那可是妾,要与你共伺一夫的,你能忍受吗?你要是想让人帮你,我可以帮你找些小药童和女医。”   “罢了。”   许明奚叹了口气,坐到石凳上,“老夫人说得对,寻常人家都会纳妾,更何况他是威名远扬的上将军,我也没什么立场可以阻止,反正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研制出我想要的解药,照顾好将军,然后筹些钱,开间医馆,若是,若是......”   她咬了下牙,嘴角浸着苦涩,“若是将军将来厌弃了我,我们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用靠旁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不也挺好的吗?”   “你还真是......”杨碧桃一时语塞,摇了下头,感慨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清醒。”   许明奚哭笑了下,就当那是在夸她了。   她将手中的木盆放到廊檐下晾一会儿,却注意到黄香梅树下的身影,身上玄裳与周遭的阴霾融为一体,只余眼底翻涌的凌厉,正死死盯着她。 第66章 吃味   倏地, 后背一凉,严丝合缝钻入骨髓,竟是没由来的心虚,连忙回身一转, 躲过他的目光。   杨碧桃一见她突然蹲在那, 本想开口问, 却见沈淮宁坐着轮椅过来, 一把将许明奚拉走。   “诶!将军!等等!”许明奚一惊, 差点的下台阶时滑了一跤, 被他稳稳地接住, 可依旧眼底含着威怒。   “跟我过来。”   话音刚落,他拉着许明奚上到回廊, 一路绕到松别馆去。   杨碧桃连忙跟上去,一路绕到后面的松别馆, 却被两个门神似的守卫以刀阻挡,饶是撒泼打滚也毫无用处, 她也只好在外面望眼欲穿,急得团团转。   许明奚被他紧紧抓着手腕, 饶是桎梏也挣脱不开, 及至松别馆的庭院中。   “疼......将军。”   细软的声音入耳, 沈淮宁停下来,松开了她的手,   这里在他离开的几日无人打扫,早就一片荒凉寂落, 许明奚也趁着白日, 将此处打扫完好, 如新如旧。   沈淮宁紧抿着唇, 心绪烦闷,说道:“我见过那个女子了。”   “啊?”许明奚抬头,放下揉皱的衣角,她原本将春华安排在前苑的一处厢房,本想等沈淮宁回来休息好明日再引荐,没想到今日他们二人就遇上了。   “哦......”许明奚心虚地蹭了下鼻尖,“那将军可还喜欢,老夫人的眼光还挺......”   “不喜欢。”   “啊?这样......”许明奚心下犯难,眉眼稍抬,试探问,“那不然,我去给将军张罗,只是我的眼光不太好,挑的可能你不太喜欢......”   “你还要给我纳妾!不是!你就对这事没点别的反应?”   沈淮宁眸光尽碎,心下血气翻涌,颇有种气得捶桌的无奈感,起身来回踱步几圈,“我看你不是眼光不好,是心眼不行,不对!你是缺心眼!”   话落,他就径直打开门进去,忽然想起什么,又回来将轮椅给带了进去,砰的一声,门窗紧闭。   这般操作让许明奚顿时懵了,嘀咕道:“我怎么就缺心眼了?那到底要不要纳妾......”   风过静止,脚下的黄香梅窸窸窣窣地吹来。   许明奚蹲下来抱膝,随便折了枝黄香梅,回想沈淮宁刚刚问的,她眸光渐暗。   一片片摘下手中的花。   “纳,不纳,纳,不纳,纳......”   到了最后片花瓣,只余那么点碎花可怜地坠在枝丫上。   许明奚咬着唇沉思一番,硬生生掰了一块出来,“那看来天意是不纳了......”   她郑重地点了下头,老远听到杨碧桃唤她,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就出了这松别馆。   奈何这一幕被窗棂边上的沈淮宁看到,眸光的幽怨逐渐加重。   “就这么直接走了?”   沈淮宁冷哼一声,坐回轮椅上,指腹摩挲着扶手的蠡虎雕纹,漫上裂痕。   不多时,窗外黑影渐过,顺着吱呀一声,袁青木又翻身进窗,稳当当地落到地上,持剑行礼。   沈淮宁敛回不满的神色,问道:“都查清楚了?”   袁青木:“嗯,将军,那个叫春华的姑娘,是沈老夫人的远方侄孙女,家中经营了几家药铺,所以顺着能为你疗愈案抚的名头让她进门。”   “我问的不是这个。”沈淮宁起身,点燃莲花图灯,点点金光飘到他的眼底,继而道,“她今天把那女子领进门后,两人都干了些什么?”   袁青木一怔,眼珠子转悠着,“我听洒扫的侍女说,好像是夫人在院中弄些药草和丹炉里的玩意,她都听着吩咐在帮忙。”   敢情这小姑娘完全不理会,还幸亏来了个帮手.......   沈淮宁扯了下嘴角,“让穆清远过来一趟,现在,马上。”   “啊?”袁青木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两人不是今天才刚见过吗!   不过他还是悻悻地从窗出去,没多久就拉着穆清远过来,一路上还骂骂咧咧地说自己正为颜烟打磨玉镯,偏偏这个时候来找他。   松别馆屋内。   穆清远身穿云牡丹花长袍,两手撑着瘦削下颔,搭在黄花梨脚桌上。   两人对立而坐,周遭莲花灯芯迸溅着火星子,浮掠着两人的目光。   穆清远眉眼微挑,试探问道:“你.......开窍了?”   沈淮宁持着茶瓯抿了口茶,淡声道:“我一直都很开窍,是她不开窍。”   听上去很是理所当然。   “你!?”   哗啦一声,穆清远捻开折扇,在身前扇着风,无奈道:“呵!行吧行吧!你一直都挺开窍的,不过怎么能少得了我这穆大师的帮忙,我问你,你想让小姑娘对你上心,你两还是夫妻,那有没有住在一块,这分院而住,一前一后地算什么,第一步,你两得睡在一块吧!”   沈淮宁垂下眸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茶。   觉着甚是有理,可以什么理由让她过来住倒是有点犯难,在天宁山村是因为房间只有一间,那在侯府......   第二日,正当他有了主意时,却听袁青木急匆匆跑过来。   “不好了,将军,前苑着火了!”   “什么!?”   待他和袁青木赶到前苑时,屋内火团化作层层火云直冲半掩在窗棂的梧桐大树,其中东南角一处最为火势凶猛,四处皆是叫着走水救火的小厮,乒铃乓啷,刺裂作响,一桶又一桶的水泼到烧焦的木屑上去,顿时泛起阵阵浓烟。   沈淮宁急忙寻着人群中的身影,推开来回撺掇侍女,发现正在大树下的小姑娘,浑身湿透,脸上弄得到处都是灰渍,杨碧桃正帮她扶着背顺气,咳得眼泪都跑了出来,眼眶红红。   他心下一沉,将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   “没事吧!”   见她缓了口气,摇摇头,他转向院内的侍女,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居然能让前苑起火!”   唰啦一声,侍女小厮跪了一地。   身后的火势渐渐被扑灭,东南角落的檐兽以成黑乎乎的焦炭,无措地盯着这一幕。   “将军咳咳咳咳!是我们不小心用五金三黄时不小心弄错了剂量,这才着了火,引起东南角那边的火势,不关他们的事,是我们的错。”   “我们?”沈淮宁将她扶起,坐到脚凳上。   微微眯着眼睛,这才发现她身旁原来还有春华在,沾湿碎发萦绕白皙的皮肤上,泛起娇嫩的绯红,眉目含水,湿漉漉地,令人心生怜惜。   在沈淮宁含威含怒的目光注视下,她吓得攥紧了手,以衣袖遮掩,在地上拼命磕头,几乎梨花带雨,“将军,是妾身的错,妾身没照顾好夫人,还出了这样的失误,都是妾身的错,妾身该死......”   额头磕出血渍,如妖冶的花钿点翠,令人心生怜惜。   许明奚见她这般,本想扶她起身,却被沈淮宁紧紧攥着手腕,动弹不得。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春华的手上,压下眼底的烦躁,冷声道:   “少说废话,夫人并未喝下你的妾室茶,我也没同意,现在看,你一来就出了这样的祸事,从哪来回哪去吧!”   春华满目悲泣,上前挽留,连声道:“不要,将军,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不会再犯了,求您饶恕!”   不等她说完,袁青木就让两个侍女将她带下去,送回松青馆那里。   许明奚连忙道:“将军,这本来就......”   “你是信她,还是信我。”沈淮宁打断话头,她也只好悻悻地收回,将一切咽回肚子里。   不远的长廊处,沈静嘉带着一群嬷嬷侍女,小碎步赶来,瞥了眼被带走的春华,连忙赶到庭院中去,娇丽的瓜子脸漫上愁绪,不免担忧。   “静嘉!你怎么来了?”   许明奚小心挣脱开沈淮宁的桎梏,朝来院的方向去,只见她这娇弱的小人儿走来,急声道:“这怎么回事?我老远就听到这起了火的声音。”   “没事了没事了,小火,已经灭了,不过......”许明奚瞧着东南角烧出个洞来,想来要修葺一番应是不能住的了。   沈静嘉心下了然,垂下美目,瞧了眼沈淮宁,柔声道:“嫂嫂若是前苑要修葺,不如去我的院子里住去,可廓落清静了。”   “真的!”许明奚眸光一亮,“那我......”   “这松别馆是没别的地方住了吗?”   一听这话,许明奚嘴角微颤,转头看向沈淮宁,只见他洗去手上的灰渍,漫不经心地道:“要是去别的院落住,那以后也别回来了。”   丢下这句话,他就转着轮椅扬长而去。   她无措地擦拭着脸上的灰渍,打量着沈静嘉难看的面色,说道:“静嘉,你知道,将军就是这脾气,他不是故意要拂你面子的,你别生气。”   沈静嘉敛起笑容,安慰道:“我知道,别担心,总会有机会的。”   话落,目光逡巡,落在轮椅落下的阴影,攥着素帕的指骨泛白。   这厢的小小走水闹得不可开交,松青馆亦是不得安乐。   见自己精心挑选的妾室竟然被送了回来,简直是啪啪打沈老夫人的脸,完全不把长辈放眼里,她气得用手杖戳地,咣咣垱响。   “春华啊!你说的怎么一到院里就惹事了,以前你可是谨小慎微,很守规矩的。”   春华哭得面容戚戚,打着哭嗝,“姑婆,我就是不小心,硝石多加了点,这才点燃了旁边的宣纸,就这么点小火,将军竟然骂我是灾星,还不让夫人住前苑,住到他的松别馆去,就连五姑娘都......”   “什么!你说什么?”沈老夫人眸间的浊光一亮,站起身来,“你说,三郎让孙媳住到他的松别馆去!诶哟喂,王嬷嬷快,快来......”   一时间,沈老夫人开心得到处张罗着,把春华晾在一旁,她暗暗骂着,眼底化成一片灰烬,握紧了手中亮晶晶的石头。   这云母一加入硝石中就会着火,可惜许明奚发现及时,而且试验途中她也并未加入大剂量的硝石,否则又何止着火那么简单。   深夜丑时,春华一路兜兜转转到沈府的后巷中去,身穿玄色斗篷,隐于夜中,及至小福子身后,恭敬地福了福身子。   “这大晚上的,怎劳烦福公公亲自来一趟?”   小福子甩了下拂尘,淡声道:“都是为长公主做事,哪有什么劳不劳烦的,快说,上将军这小夫人最近都在搞些什么名头?”   “她最近在研究以药草来炼丹,而且这方子她也有意不让我看,我问她为何突然要研究炼丹,她就说是自己研究着玩,好奇作祟,并未道出真实原因。”   小福子应声,阴柔的面容多了几分笑意,“还有呢?”   “还有就是今晚走水,上将军对夫人很是生气,可又不让夫人与五姑娘同住,反而让她住到松别馆去,真是奇奇怪怪。”   小福子眉眼一挑,倒是有点意外,幽幽说道:“咱家知晓,有劳春华姑娘了。”   春华面上一喜,“那,那我家兄长是不是可以!”   “诶唷!放心,春花姑娘。”小福子低眉敛眸,颔首道,“这允个县令不过说句话的事,莫要着急。”   春华立刻笑得花枝乱颤,弯腰拼命说着谢。   奈何一厢欣喜,一厢忧愁。   沈淮宁自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就喜欢清静,便不让旁人进到这松别馆来,倒也料想不到因为许明奚而坏了自己的规矩。   小厮侍女搬着她的东西到松别馆,趁此机会还能一睹这传说中的鬼院是有多荒凉,幸而被先前被许明奚修整一番,弄了些花草过来,才有了那么点生机。   许明奚在长廊上观望着,发现从头至尾的厢房都推不开,便踮着脚顶着个脑袋偷偷瞧着,里面却什么也瞧不真。   “袁统领,为什么这些空的厢房都推不开?”   袁青木讪讪笑了下,“因为,因为有些房间都堆满了杂物,还有的呢拿来放将军做的兵器,哦还有老将军二位的遗物,平日我们都是万万不能动的,所以都落了锁。”   “所以......”许明奚喉咙微动,瞥向尽头唯一亮着的灯,“所以我只能和将军同住一间。”   袁青木郑重地点了下头。   “哦,好。”许明奚讷讷应着,似乎仍未反应过来,便同手同脚地走了。   身后的袁青木长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大串钥匙将门打开,这一间间都是陈设如旧,可住人的厢房,早年因为沈敬臣喜欢热闹,在这院子里阔开几间供亲友将士来家中同住,时常拖家带口地来,小辈们还在这院子里烤炙肉,谈天说地,饮酒快哉。   袁青木将门锁落好,像是在珍藏着什么秘密,面容松动。   没料到这小夫人来此还真是热闹了许多......   “阿嚏!”   许明奚用素帕擦了下鼻尖,站在这屋内中心,目光逡巡着周围,平日沈淮宁用的什物堆满了自己的箱柜,就连医书和杂技也都搬了过来。   她如临大祸,蹲下来长叹一声,揉了下太阳穴。   床也只有一张......   忽地,门外传来敲门声,吓得她顿时醒过神来。   一开门,看到从松青馆来的王嬷嬷,本想问问春华的情况的怎么样了,不料她微微悯笑,眼角的皱纹挤到一块去,淡声道:“夫人,今夜侍寝,老奴是奉老夫人之命,来帮夫人的。”   “侍寝!?”许明奚的尾音带着点颤,茶色的眸光几乎掐出水来,落到侍女捧着托盘上的东西,神色难测。   ***   深夜时分,沈淮宁自后院沐浴回来,周身萦绕着水汽,及至松别馆的长廊之下,瞧着这院里的洒扫的侍女小厮,竟一下恍了神,还以为仍在当年,亲眷常在。   下人一见是他,便作揖行礼,生怕又像上次一样,突然发作赶他们出去。   奈何沈淮宁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待院中只余他一人后,他转着轮椅到台阶上,注意到屋内留的一盏微光。   眸光垂下,不由得握紧了膝盖。   以前还真没想过,还能留盏灯等他回来。   沈淮宁推开房门,咻的一下,屏风后的身影突然蹲下,露出半张娇羞的小脸。   他微歪着头,“你躲在那作甚?”   许明奚咬了下唇,“那个......将军,我也是,我也是被逼无奈的,我也没想到侍寝竟是这样的!”   “侍寝?”沈淮宁忍不住笑了下,“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不谙情事的,倒是有点好奇她回做些什么?   许明奚两手仍交叠在身前,面目涨红,如成熟的木棉花,几乎要滴出血来。   听沈淮宁这么说,她一咬牙,缓缓起身,走出来。   沈淮宁瞳孔一缩,撇过脸去,“谁让你穿这个的!”   她如今身上穿的正是鲛纱心衣,传说中这面料是以海鲛人鱼鳞为原料,片片编织而成,薄如蝉翼,触感柔软,可薄薄的一层,却颇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穿与不穿都没什么区别,时常被用来达官显赫夫妻间的闺中情趣。   “我!”许明奚有些急了,转过身去,嗫嚅道,“王嬷嬷拿来的,说这是侍寝应该穿的。”   沈淮宁冷哼一声,起身间,膝盖一时使不上了,可还是稳住了不让她看出异样,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到她身上,玄裳拖地,几乎将她的小身板笼罩。   皂荚香掩映,修长玉指轻轻划过肩胛的锁骨,替她勒紧身前的结带,捂得严严实实的。   许明奚无措地捏着掌心肉,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腰间一松,吓得她差点呼出声来,沈淮宁轻轻挽着腿弯,将她横抱起来,送到床榻上。   一到床面,她扶着床栏,不料沈淮宁顺势两手的撑在她两侧,眼前一黑,男子温热的气息几乎压过来,不留一寸余地,触及一瞬的目光,眼底压抑不明觉厉的精光。   许明奚背后一凉,忽然觉着如今自己像猎物般被盯着。   “那个,将军......”   低下头来,声音带着几分颤音,多是慌乱和不知所措。   沈淮宁一顿,眸间侵略的精光立刻熄止,如散落的繁星般化成点点温柔,轻轻应了声。   就见这小姑娘压着殷红的眼尾,动作僵硬地将衣带解开,颤声道:   “我,我知道这是夫妻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我不太会,所以要是......”   “你觉得这是夫妻间的义务?”   沈淮宁突然打断她的话,剑眉为蹙。 第67章 梦境   许明奚一怔, 又听道:   “那要是你嫁给旁人,或是嫁给你那闻天哥哥,是不是也要行此夫妻义务?”   她顿时懵了,“可我也没嫁给他们啊?”   更何况自她到京城, 见到黎闻天就再也没有这么唤过他, 怎么突然在这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淮宁从她身上起来, 将身后被褥盖到她身上, 自己也躺了下来, 背对着她, 轻声道:“睡吧。”   “诶!”许明奚还想说些什么, 他随手取了床柜花盆上的青石子,一手将嬴柱上的莲花灯打掉, 屋内瞬间陷入沉寂。   只余许明奚仍呆坐在床上,瞧着他这般山回路转的态度, 心下莫名生起的团火气,霍地睡下, 背对着他盖好被子,故意弄出点声音表示心中的抗议和气氛。   许明奚轻哼一声, 努了努嘴, 暗暗想道:“果然碧桃说的真没错, 男人心,海底针......”   思及此,小脚轻轻踹了下被子。   随之而来的是羞愤之后的疲乏,毕竟刚刚下定决心已经用尽她全部的气力, 身上外衣浸满了   伴随着掐丝珐琅香炉萦绕的安神香, 许明奚娇小的身背慢慢放松下来, 陷入沉睡。   不多时, 衣料的摩挲声响起,沈淮宁翻了个身,静静地瞧着,这一手揽过的身背被被褥遮掩着,暴露在外头,他便将自己身上的被褥盖到她身后,将人裹得跟粽子似的。   沈淮宁手臂撑着,倚在她身旁,将缠绕在脖颈的青丝缕好,露出熟睡的小脸,泛着粉嫩红扑扑地。   小没良心的,这么快睡着了把他晾在一边。   沈淮宁无奈,俯身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口,烙下微红的牙印才善罢甘休,从身后抱住睡过去。   可思量不详,他并未做个好梦。   模糊朦胧间,眼前的时空扭转分裂,依旧是成宁侯府,可大雨茫茫,百年风华的侯府沉浸在古朴时雨中,只觉噼里啪啦的雨针刺到身上,宛如身中数箭,扎的人直疼。   一个身着劲装的小孩在沈敬臣前挥舞着比他还高的长剑,一招一式,破开雨幕,循环往复地练着枯燥的动作。   手腕一颤,到底力气透支,他被长剑压得摔在地上,面目早已被雨泥沾上糊做一团,小脸脏兮兮的,委屈漫上。   “爹......”他颤声唤着,“孩儿真的,真的站不起来,已经练了整整三个时辰了。”   屋檐下的沈夫人几乎揪着颗心瞧着,握紧手中素帕,欲言又止,可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只能眼神随着这父子两而去。   沈敬臣一身沉璧湖蓝长袍,腰佩软金玉带,大雨淅沥,却似乎被周身凛然的沉肃浮掠而过,几乎不被影响。   同作雨淋,他低眉地看向小孩摔在地上的狼狈模样,不为所动,厉声喊道:“身为我成宁沈氏儿郎,怎可如此娇气,给我起来,再练一个时辰。”   “可是,爹!”   “再多说一个字就多练一个时辰,沈淮宁!作为我沈家人,作为我沈敬臣的儿子,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受不了,将来还怎么上战场,还不如现在直接拿根白绫吊死,就此了结。”   委屈和愤懑涌上,他抵着长剑站起。   当时的他在磅礴大雨中与父亲又练了两个多时辰的剑,心下赌着一口气,始终不明白,这明明是个太平盛世,南北两朝政局稳定,南朝要向北朝俯首称臣,免去税收,年年纳贡,还要将自己的皇子送来做质子,突厥更是敢怒不敢言,这千百年来始终徘徊在大漠边线上,未敢进犯。   可直到去了西南和边境,不过是风平浪静掩饰着各地虎狼的勃勃野心,他亲眼瞧见边城被强盗土匪洗劫一空的惨状,瞧见中郎将为了签和与敌国谈判殚精竭虑,一夜白了头,也看见儿时严厉的父亲逐渐苍老,还觉着背影没有以前高大宽厚了。   经年已去,他渐渐活成了自己当时最讨厌父亲的模样,终日为军情沉着张脸,身边只有穆清远敢去骚扰他,亦或是军医先生作为他的舅舅能管教他几句。   旁的,他时常一人,坐在火篝旁,看着旗开得胜后,将士们都在荒漠中围着篝火庆祝,谈天说地,心中亦是感到莫名的安心和温暖。   倏地,面上一凉,穆清远持着玉壶贴了下他的脸,入眼尽是他没脸没皮的笑,既是军师,在军中也时常持着把他喜欢的折扇,一缕薄薄的花长衫,在军营中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屁股坐下,仰头饮了口冰镇的清酒,许是又不知从胡姬那讨来的。   举手投足皆与这成宁军营格格不入,颇有风流君子的意味。   沈淮宁折断树枝,丢入篝火中,沉声道:“你一向爱热闹,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   一饮而尽,穆清远以指腹嘴角的酒渍,仍浮着淡淡的绯红。   “诶唷!来看看我大侄子这孤家寡人,别到时候真要与那地上的蚂蚁为伍了,看那边,张老二和杨老三他们的媳妇接连生下孩子,现在大家都在看嫂子们寄来的东西,你真的不去看看!”   “呵!”沈淮宁一笑,火光掩映着他脸上狭长的剑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我说过了,绝对不会放过这次对突厥王军的围剿,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穆清远一顿,敛去了嬉皮笑脸,缓缓放下手中的酒。   沈淮宁和沈敬臣都瞧准了机会,如今正值都春夏,无大雪风沙等恶劣环境阻碍,将士们能更快适应作战,而耶律齐汗也早就被他于马前砍下头颅,他们士气大损,早就溃不成军,为今之计只能班师回朝,自得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一举剿灭。   “你们真要这么打算?”穆清远抚着玉壶的瓶口,叹了口气,“淮宁,我是军师,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这虽是个大好难得的机会,可京城那位爷,向来主和不主战,如今你们父子两未请示就出兵,那可是......那可是违抗圣旨啊!”   “圣旨!?”沈淮宁将手边的树枝通通丢到火堆里,一骨碌起身“那圣旨不都是江陵那位下的,哪还有什么皇帝,总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次,一定要将这王军最后一支骑兵给赶尽杀绝,也好还了这边境六城的安宁。”   说罢,他就甩手而去,又回去和卫南成他们商讨作战计划。   只是没想到,穆清远是对的。   卫南成叛变,出卖作战计划,原本应守株待兔的他们却成了翁中的鳖,三万精兵秘密过峡道峭壁,没想到沿路早就被突厥军队设下了埋伏。   火虫自峭壁攀岩而下,一个个犹如投下来的火弹,瞬间炸的四分五裂,血肉横飞,伴随着缠着火虫的万箭齐发,三万将士几乎一瞬陨灭于峡道关隘中。   轰隆作响,峡道中炸出了个天坑,残躯血肉堆叠垒砌,入眼猩红刺目,整个人几乎浸在浑浊的血肉间,濒死之际,他好像看到幽浮在血河上的眼珠子,上面飘着几张薄薄的桑麻纸。   好像是张老二媳妇给他写的家书,告知他孩子出生的喜讯。   估摸着信寄到时,孩子早就过了百日宴,这次年前回去,也有三个月大了,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淮宁......”护在身前的沈敬臣虚弱地唤着。   沈淮宁瞳孔骤缩,眼前的父亲早已没了半边身子,只听他喃喃道:“要活下去啊,好好地活下去......”   “爹......”他喑哑地唤着,唤着孩提时的称呼,竟也是最后一次。   须臾,他似乎掉到了深不见底的深渊,耳边嗡嗡作响,皆是将士惨死的哀嚎声,途虎租户喃喃唤声。   “爹,不要,爹......”   “将军,将军!”   熟悉的急声立刻刺破眼前的虚影,他猛地一睁眼,自胸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汗流满面,眼前虚影渐清,入眼是小姑娘紧张的面容,茶色瞳水间尽是担忧。   “你没事吧?”她小声问着,用衣袖替他拭去额间的冷汗,“做噩梦了吗?我去给你......”   刚想说替他倒杯安神茶,不料腰间一紧,沈淮宁将他从身后抱住,埋在怀里,蹭着脖颈,多是熟悉的药香,凝人心神。   “痒......将军。”许明奚下意识地一蜷缩,身背紧贴着她的胸膛,逐渐泛起热浪,尽是男子滚烫的气息。   又忍不住补了句:“看来你这自己修面的技术也不怎么样,都没刮干净。”   沈淮宁虚弱地笑了下,上次因为纳妾的事他郁闷好久,就跟在军中似的勉强捯饬也就罢了,正因如此,当时许多人都偷偷说着一看家里没女子帮忙收拾。   他将她身上的外衣捻好,遮掩身前若隐若现的雪峰,捏着她的下颔掰过来,目光对视。   “那下次你来,我倒要看看你技术有多好。”   许明奚眸子湿漉漉的,敛下秋波,害羞地点了下头。   不多时,鼻息靠近,只见眼前人俯下身子,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瞧不清面容。   许明奚攥紧了被褥,紧闭起眼睛。   不料唇上触感未及,脸上一阵温热袭来,疼意涌上,待她猛地睁眼,才发现沈淮宁正循序有力地捏着她脸上的软肉,带着点认真的玩味,止不住笑意。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亲你?” 第68章 芍药   许明奚一怔, 绯红瞬间漫上,心下又羞又恼,挣脱开他的桎梏,带着被子窝成一团, 丢个背影给他。   “你真是......每次都这样, 不理你了!”   跟只暴躁生气的花栗鼠, 只能暗暗发脾气。   沈淮宁眉间的疲倦顿时烟消云散, 不知从何时起, 这逗逗小姑娘竟然成了唯一那点安慰, 掀开被褥, 没脸没皮地钻进去,自身后抱住。   起初有些怨气地挣扎, 可后来也渐渐罢休,寻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他突然改了主意, 得让小姑娘主动点,不能他一人来唱独角戏。   ***   江陵长公主府, 祠堂内。   神台上又多了个“耶律米汗”的牌位,她长身玉立站于长信灯前, 火光映照在她毫无温度的面容上。   素手捻着纸钱, 在火盆上烧起来, 面色平和。   不多时,小福子轻敲着门而入,敛去夜间沾染的露珠,拂了拂袖子, 作揖行礼, 细说今日在外头得到的消息。   李烟芷捻着几近灰烬的纸钱, 却带着几分玩味的欣赏。   一语终了, 她幽幽说道:“没想到这黎闻天居然还是我们卖官鬻爵下的人。”   小福子颔首道:“不错,也如公主所料,这上将军对他这位小夫人也是不同寻常的上心,这三人关系实在是......”   他淡声笑着,来掩饰要说的话语。   李烟芷将剩下的纸钱一把丢入火盆中,灰烬拂过她的眼前,眉眼含笑。   “不错,小福子,你说,如果把一个虚荣又自傲的男人逼上穷途末路,一无所有,他会怎么样?”   小福子依旧面色淡淡地笑着,“那恐怕,到那时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去做吧!”   “懂我。”   ***   那晚过后,沈淮宁每日拥着小姑娘入睡,可她依旧油盐不进,没有半点主动的性子,自从那天炼丹的什物着火后,又整日窝在屋里研究一堆稀奇古怪的杂物,念叨着“是不是硫磺的成分不对”,“硝石的用量有毫厘之差”......   比对他还用心得很。   沈淮宁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后,又拢上一层思绪的阴霾,回想穆清远说的话,让袁青木弄盆芍药回来。   袁青木虽然不知所云,可还是按照吩咐跑到崇文门外西花市整了盆彩瓣芍药,娇而不艳,粉淡适中,其清幽的香气被闺中女子所喜,时常用来制香。   及至松别馆后院,许明奚正在花圃上种着车前草和灰菜,这还是沈淮宁给她的开辟的小药园,让她能种点常用的药草。   注意到身后的影子靠近,她转身一看,就瞧见捧着一盆芍药来的沈淮宁,她连忙洗了下手上的泥巴,越过围栏走到他身前。   “将军,怎么弄了盆芍药回来?”   沈淮宁将芍药递到她手上,“给你的,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当晚穆清远过来,给他出了一大堆馊主意,甚至还现身说法。   只见他跟个扑凌蛾子转悠着,“大侄子,我跟你说啊!要送就送花,而你这小夫人又不同于寻常女子,你就得要送些不一样的。”   “那送什么?”   “芍药啊!寻常那些未入世事的小郎君都喜欢送特别直白的刺玫花,你当然不可以,更何况这小姑娘精通医理,芍药寓意着爱慕之情她肯定会知道,你就像这样,捧着个花盆来一段声情并茂的表明心意,啊我的夫人,我对你的爱意就如这芍药般纯洁明丽......”   往后都是些令人无言的肺腑之言,他毫不犹豫地白了一眼,如今放在自己身上,自是不可能说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又补了一句:   “反正,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许明奚一怔,讷讷应了声,认真点了点头,“明白了,只是将军,以后不用劳烦你亲自弄盆花来的。”   沈淮宁眉眼一挑,看来这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要聪明。   只是到了晚上,他沐浴完回来。   就见她捧着花辞碟过来,上面都是精致小巧的糕点,还散发着熟悉的清香。   “你这是!”沈淮宁颇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明奚眉眼稍弯,把糕点放到石桌上,从怀中拿出个玉瓷瓶。   “这是用今早将军给我的芍药制成的,花瓣磨碎做芍药糕,然后根部入药,剪断它去熬煮,做成这样的膏药,镇痛祛瘀的可有效了,如果你还想要皂荚和涂料的话我改日去弄点草芍药来就能做更多,小时候在村里我也经常和阿娘做这个拿到集市上去卖......”   沈淮宁嘴角扯出一抹笑,转眸看向花圃中,围栏上正放着一盆残枝碎花的盆栽,光秃秃的,宛如死后残骸。   心下滋味,难以言喻。   一听此事,穆清远在庭院里笑得四仰八叉,几乎停不下来。   沈淮宁阴霾拢上,冷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穆清远强行忍着笑,轻咳了几声,干脆说道:“要不这样吧!她一个村里长大的小姑娘肯定没有去骑过马,带他去你的马场玩玩怎么样,你说说她来京城要不就是伯府,要不就是你家侯府,哦还有皇宫,都没带人家出去玩过,这真的很不够意思。”   沈淮宁沉思着,难得觉着有理,又没好气地瞥了眼他。   “你这家伙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吧!”   穆清远一怔,折扇顿在手中,讪讪笑道:“最近开春嘛!我想带我家颜烟去骑一下马不好吗?”   沈淮宁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回想到什么,“上次在宫中她被误认为是刺客,后来伤势怎么样了?”   话落,穆清远面色一沉,收回折扇,“别提了,现在都淤青未消。”   沈淮宁目光落到他紧握着扇骨的手,正微微颤着,眼底竟是若隐若现的猩红漫上,他不由得凝眉一紧,“自你上次来我就想问你了,最近怎么脸色越来越不好?”   穆清远紧绷的身背突然松弛下来,又是哗啦一声,折扇展开,微微俯身,倚在他的轮椅扶手上,“那还不是因为你家小夫人的功劳,于大堂上说出这该死的毒,还让他们自乱阵脚,推出了这齐思言当凶手,无论怎样,他都是北朝子民,那帮大胡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御史和御史都忙得翻天覆地,能不累嘛!不过我倒挺好奇,你竟然没有阻止她,要是那些人记恨她该怎么办?”   “以她的性子不可能撒手不管,更何况......”沈淮宁看向这光秃秃的芍药,倚在椅背上,淡声说着,“他有我。”   穆清远快眨了下眼睛,一时语塞,他自小就觉着,其实在感情之事上沈淮宁一直都比他更加狡猾。   “行吧行吧,你老人家压根不用我担心,我就......”   “穆大人!”   没多久,一声轻唤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就见许明奚正捧着些药草过来,身上系着湖蓝襻膊,简易的玉簪盘起青丝,脸上淡妆相宜,俨然干练利落的医家女模样,不再像初见那般担心受怕的小姑娘,可他打眼一看,却是稍稍愣住。   “你怎么了?”沈淮宁问道。   穆清远回神,笑道:“没什么。”   随即向许明奚挥了挥手,“小明奚,我先走了啊!其他的,就让我这大侄子说吧!”   说罢,他足底一点,牡丹刺绣的衣角浮掠过檐兽,如飞驰而上的仙鹤,消失在层叠的屋檐中。   “怎么走那么快?还想让他尝尝”许明奚走过来嘀咕着,复又道,“将军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沈淮宁思忖着,擦了下鼻尖,“近来开春踏青,你又整日闷在家里,我就和穆清远商量着,带你去马场玩玩。   许明奚眸光一亮,“真的!那,那颜烟姐姐也会去吗?”   沈淮宁眼角颤了下,不情愿应了声:“嗯。”   “那太好了。”   这小姑娘看上去很高兴,沈淮宁颇为无奈,只好摇了摇头,终究是爱玩爱闹腾的年纪。   冰雪初融,挂在枯枝上的冰稍逐渐融化成雪水,落成一滩滩四溅的墨花,枝芽冒出,马场上的草也疯狂长出。   一望无际之下,尽是良驹宝马的奔驰,画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   此处位于京城西郊,多是给京城内的名贵世家建别苑花园,专门给他们玩些富贵人家的东西,这地方便是挂在成宁侯府的名下,用于沈敬臣养马之地,只是自三年前出事后,沈淮宁就很少来此处。   马棚角落,声声作呕,许明奚小脸骤白,眼眶红得跟兔子似的落下生理性眼泪。   沈淮宁在身后替她抚着背顺气,忧虑未减,向杨碧桃喊道:“水!”   杨碧桃利索地倒了杯水递来,见她这般吐的厉害,不禁嘀咕道:“你这怎么跟怀了孩子害喜一样。”   此话一出,两人都顿时愣在原地。   不约而同地转眸看向她,隐隐含着审视的味道。   杨碧桃倒吸口冷气,苦笑道:“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先去找兰青他们玩了哈!”   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许明奚喝了口水漱口,随手用银针熟稔地刺向手臂上的穴位,才渐渐好受许多。   心下犯难,回想刚刚在那匹赤驹上晃得厉害,要不是袁青木及时拽住,五脏六腑差点都被甩出来了,仍然觉着后怕,又是一阵眩晕感涌上。   难不成她最近做错了什么,将军要这样来惩罚她?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宝子们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第69章 心狠   沈淮宁从她衣袖中寻出鼻烟壶, 抵在鼻尖让她闻了下,能消去些许吐意,神思舒朗。   “感觉怎么样了?”他柔声问着,“这青鸾可是去过突厥的战马, 最通灵性, 应是不会觉着难受才对。”   “不行了......”许明奚连忙拒绝, 眼下还挂着泪痕, 央求着, “将军, 我真的不想骑马了, 真的太难受了。”   沈淮宁面上一沉,本来出于带她好好来玩一趟的想法, 怎么现在反而适得其反了,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伴随着刺破长空的嘶鸣, 马蹄飞溅,男女交叠的骑马声越来越近, 引得停在马棚上的青鸟扑朔着翅膀逃走,地面上的小碎石子都跟着颤起来。   许明奚起身, 才发现草长莺飞下, 颜烟和穆清远正骑着赤驹黑马, 双双飞驰于草场上,两人皆是干练利落的窄袖长袍,以玉簪玲珑扣束发,只是稍显不同的是穆清远仍然一身斑斓红袍, 颜烟则是少有的素色, 与在春意园的浓妆艳抹简直判若两人, 滋生着意气风发。   俨然一对璧人, 引得杨碧桃拍手称快。   “哇......”许明奚眼里尽是崇拜,感慨道,“他们好厉害啊!”   “她是商户世家出身,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闺女,这四书五经六艺恐怕也没少学。”   沈淮宁远远瞧着,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骑马,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这持缰绳上鞍这些细节,总感觉不是一个普通世家子弟能做到的,这是浸染多年早已养成的习惯,就算有意遮掩也改不了。   不过一刻,两人一拉缰绳,小声安抚着马儿,慢慢在他们身前停下。   穆清远缕着玲珑扣上的青丝,朗声道:“哟!这青鸾怎么在这?淮宁你不会是!”   许明奚颇有点不好意思,挠了下脸颊,只听沈淮宁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滴个乖乖!”穆清远一骨碌下马,“这青鸾可是极具烈性的马,就算是被你驯服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么折腾,更不能让你家小夫人骑啊!”   沈淮宁的确没想到这点,只想着这是他的马,也是最好的马,自然要给她骑。   “来来来!”穆清远招着手,“要不我给小姑娘去选匹温顺的小马,教教她怎么骑。”   许明奚左右瞧着,最终目光落到沈淮宁身上,他应承着,毕竟穆清远八面玲珑心思,也最会和女子相处,宫里的公主郡主大多也都是跟他学骑马的。   颜烟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料这穆清远突然凑过来,小声问道:   “我这样,你会不会吃醋。”   颜烟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拉着赤驹到马棚下拴好,喂粮草。   穆清远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又恢复没脸没皮的笑,“来!小明奚,快过来,想选什么马儿尽管挑,反正这的马都是你家的,当然了我也可以选......”   絮絮叨叨地,尽是一堆车轱辘话,引得停在马棚上青鸟都想在他头顶拉屎,只有许明奚还认真听着,附和点头。   沈淮宁眼皮微挑,转着轮椅,看着颜烟喂好马后跨过围栏,利索地走到木凳上坐下,随手持黑壶倒水,行云流水一般。   注意到他的目光,颜烟笑道:“上将军,需要我给您倒一碗吗?”   “不用,我自己来。”   这一共就两个瓷碗,他干脆拿着许明奚刚刚喝的碗倒了杯清水,随即当烈酒似的豪饮而下,拭去嘴角的水渍。   虽有些犹豫,可还是沉声道:“我无意干涉你们之间的事,只是看他最近情况很不对劲,还是想要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这家伙他再清楚不过,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去发泄,小时候生在兵书堆里,彻夜以读去国子监考试拿到第一,长大后在边境能五天五夜未睡去做六城布防图。   可这几日竟是少有的精神萎靡,上一次恐怕还是他从突厥峡道中劫后余生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和舅舅两张苦瓜脸。   颜烟以指腹轻轻勾着瓷碗边缘,鬓间的碎发飘过,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沉声道:“没什么,我不想再和他有联系,想断了,就这样而已,这次来,就想和他说清楚的。”   沈淮宁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摇了下头,叹道:“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败在女人手里,没想到那么快。”   并没过多的指责之言,却句句都在拐弯抹角的剜心。   颜烟身形一顿,捏紧了手中的瓷碗,用力未慎,竟自中心裂开,无人注意。   她放下瓷碗,眉眼溢出隐隐的烦闷。   “上将军别太抬举我了,我可没这本事,那都是他心甘情愿的,非我要求。”   颜烟起身,身背挺直,与他正视,“你们这些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名门子弟又懂什么,喜欢的时候大发慈悲地恩惠,不喜欢的时候就可以一脚踢开,我想有人帮我赎身,光明正大地嫁人,过些安生日子,而不是当只被豢养在外面的金丝雀,穆清远不能做到,所以我想断了,就这么简单。”   她渐渐背对着他,压下虎口,极力抚平呼吸地说着。   一语终了,不想再多纠缠,想抬脚离去。   不料身后却传来一句沉声。   “你知道他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颜烟瞳孔一缩,微眯着眼,没有作答。   出身武将世家的她又怎么看不出来,这伤痕长横鞭状,尖刺划过血肉,一看就知道是用带刺钉的长鞭鞭打,他说是在战场上受的陈年旧伤,可很明显就是两年内的新伤,他当时早就在京城中任御史大夫,没再去过边境。   虽心中怀疑,但她也没多问。   沈淮宁转着轮椅到她身旁,眺望着这一望无际的草场,迎来微风,淡声道:“那是穆太师打的。”   颜烟心中大愕,低下头来,可也没有看向身旁的人,极力压着投去怀疑目光的动作。   谁人不知,这穆清远自小天资聪颖,被誉为神童,还是穆家老幺,受尽万千宠爱,本是寄予厚望,即使风流成性了点,大家也当他是世家公子爱玩爱闹就算了,直到遇到了颜烟。   沈淮宁继而道:“这是他说过不让我告诉你的,可我从来都不听他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这小子当年说要为你赎身还要娶你为妻,气得穆太师请动家法,让他跪在穆家祠堂前被鞭笞了整整两个时辰,还跪了三天三夜,当时我卧病在床,都被穆夫人拉着过去劝阻,否则真跪个三天,直接给他收尸吧。”   一时间,颜烟喉咙阻塞,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尽数湮灭。   忽地,淡淡的轻笑响起。   颜烟殷红的眉眼稍弯,白皙的面容尽是笑意,夹杂着凉风的青丝浮掠在她眼前,舒朗渐哀,咬牙道:   “所以呢!这是他自己要做的,我还得对他感恩戴德吗?”   丢下这句话,她不想再和沈淮宁多说,一路匆匆小跑而去。   沈淮宁看着她这决绝的背影,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就发现了穆清远对这春意园的花魁与别的女子不同,明面上不阻止,可也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   “穆清远啊穆清远,我都帮到这份上了,人家也是真够狠心的。”屡屡叹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眉眼微挑,“这小姑娘可别学了这坏毛病。”   说至此,他转着轮椅到马棚去,兰青从马棚一跃而下,向他请示。   “最近让人跟着颜烟可有消息了?”   兰青颔首道:“日常行踪没什么异常,大多数日子都是待在春意园里,要不就是去些胭脂水铺买胭脂,还有戏院听曲,不过最近她还到大相国寺去,祭拜颜氏夫妇。”   “大相国寺?”沈淮宁摩挲着下颔,心下的不对劲总是说不清道不明,“那么操心他们的事作甚,简直庸人自扰,罢了罢了,继续盯着她,有情况立刻汇报。”   殊不知,颜烟弯弯绕绕地行至马棚后院,及至窄路,她竟一时脱了力,屈膝倚着墙壁滑下身背,眼睛无波无澜,竟一时慌了神。   “纵使别人当做笑话来听,我也希望你不要。”   “颜烟,这是我给你做的镯子,温润透凉,最适合养人。”   “没什么,不过是几条疤,哪个男人没点英勇的见证,就算我是军师,可我也在战场上杀过敌的。”   颜烟脑袋嗡嗡作响,耳鸣目眩,从怀中掏出一份密信,泪汗交织落在信件上,染成墨花。   这三年来她没有一瞬停止去追查当年的真相,到底是谁出卖军情嫁祸给卫南成,如今那个模仿她父亲字迹的军师也早就被灭了口,线索就这样断了,只能从李烟芷下手,大相国寺的祭祀,正是绝佳的好机会。   李烟芷暗中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就连祭天告慰先祖也要取代当今陛下,朝中人人遑论,都说她要称女帝,北朝李氏江山危矣,可这些谣言都因无故身亡而止。   颜烟攥紧了书信,虚弱地倚在石壁上,闻到熟悉草生馨香,可耳畔尽是微弱的喘息声,她将窄袖袖扣取下,缕到手肘间,白皙的皮肤皆是这两年被穆清远送来名贵香膏娇养着,却仍能看出下臂的斑驳的撕咬旧痕。   当年抄家,在追捕途中奶娘和她逃入山林中,不料却被野狼侵袭,精疲力竭的她早就无力对抗,被奶娘紧紧护在怀里。   只见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唤着她的小名。   “烟儿,要活下去,终有一日,还我卫家忠烈之清白!否则......卫家列祖列宗定死不瞑目啊......”   若不是那个身份隐秘的男子相救,她也成了野狼的盘中餐。   事到如今,卫家旧部都在等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赴死之局,该断的早就应该断了它,想那么多干什么。 第70章 骑马   春意旭日, 绚烂的金光溅撒在草场上,凝结的水珠晃悠悠地荡在草尖上,满目晶莹微亮,马匹奔驰而过, 水珠绚丽飞出, 彩虹湮出。   穆清远给许明奚挑了匹温顺有灵性的小马, 让她坐在鞍上, 他就攥着缰绳让小马儿在草场带着她走了几圈, 熟悉下对方。   许明奚渐渐放松下来, 忽然发现坐在马上能欣赏到不一样的风景, 入目满眼春光,春意盎然的景象让她眼前一亮, 落到身前的穆清远。   “穆大人,今日还得多谢你了。”   “好说好说, ”穆清远潇洒地扬扬手,桃花眼时刻都带着点勾人的意味, “小时候,我也试过第一次带个小姑娘骑马, 自己贪玩非要选难驯服的烈马, 害得她摔下马来, 脚踝落了个伤疤,我可过意不去了,所以,淮宁这小子身边少有女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姑娘骑马, 并未考虑周全, 你也别怪他。”   许明奚轻抚着小马儿的鬃毛, 听他这么说,强忍着笑,看上去穆清远话多还爱闹腾,还爱的耍脾气小性子,沈淮宁少言多虑,看似稳重有道,可其实穆清远在为人处世上更加沉稳老道,也难怪能在这京城的贵女中混得风生水起。   她眼睛完成两只小月牙,朗声道:“我没有怪将军,其实他对我已经很好了。”   “哟!倒是难得。”穆清远忽然来了兴致,“那你恐怕不知偷偷去他军营帐里的胡姬是什么下场......”   “又在胡说什么?”熟悉的冷声打断。   二人一怔,颇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只见沈淮宁坐着轮椅自檐棚而来,还特意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窄袖圆领袖袍。   穆清远见他身后无人,四处张望着,沈淮宁看出他的心思,沉声道:“人走了,要是放心不下还就去找,还在这磨蹭。”   穆清远“啧”了一声,向他吐了吐舌头,什么时候在这事上竟然还要被沈淮宁教训。   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缰绳交给他,叹道:“行吧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整的我在这就跟多余似的,忒不待见我。”   随即扬长而去,不留他们反驳的机会。   沈淮宁无奈地揉了下额角,观望着四周袁青木正来回在马棚上巡查,他就干脆站起来,翻身跃到马背上,坐在她身后。   许明奚心下一惊,“将军,你这要是被人看到怎么办?”   “无妨。”沈淮宁持着缰绳圈着她,抵在她耳畔,“那些来骑马的人都走了,青木还在那盯着,不会有人看到的,我先带你慢点骑一遍,等会你自己骑。”   这话一听,许明奚不由得深吸口气,顿时绷紧身子,已经忽略了平时两人习以为常地亲密。   沈淮宁朗声一笑,笔挺的眉骨蹭着她的耳背,眸光逐渐变得深邃起来,却又饱含温柔缱绻。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沈淮宁的威压,两鼻孔哼哧一声,眸光沉沉,晃了晃鬃毛,将马齿中的草咽下,蓄势待发。   一声令下,沈淮宁轻夹马肚。   马儿应声而去,清脆的马蹄声幽幽回荡在草场山谷间,沈淮宁骑这样的小马着实游刃有余,轻松操控着缰绳,整个马匹身躯呈张扬松弛,轻松踏过小溪河流。   微风拂过,席卷着山谷初开野花的清香。   许明奚本僵持着身子,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可眼前纷涌的美景而过,满目淋漓斑斓浮掠过眼前,竟是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   倚在身后紧实宽厚的胸膛上,亦是莫名的心安,便放松身躯。   “感觉怎么样?还受得住吗?”沈淮宁柔声问着。   “嗯嗯,将军再快点!”许明奚遥遥望去山间的咸蛋黄,瞳水漫上金光,“我想要去那边!那边有兔子。”   “好,坐稳了,驾!”   沈淮宁放宽了缰绳长度,让她抓住,夹了几次马肚让马儿快起来,浮掠过蜻蜓蝴蝶,往小姑娘指的那头奔去。   身姿灼灼,在日光的照拂下早已烙印在草场莺飞间。   及至太阳快下山,沈淮宁坐在马棚下,小姑娘已然能独自一人骑,牢记他讲解的每个要点,轻轻拉着缰绳,身背往后稍稍一仰,稳当当地停下来。   许明奚的小脸红扑扑地,额角鬓间的汗流至细长脖颈间,少了几分闷在宅院的苦愁,愈加明媚烂漫,笑意盈盈。   “将军,再让我多骑一圈吧!”   沈淮宁微歪着头,看向这快落下的日光,温声道:“太阳快下山了,而且这都多少圈了,”不觉着累吗?”   说着,给她递了棚里洗净的帕子擦汗。   小姑娘俯身圈抱着马儿,温柔地抚摸着鬃毛,晃了晃马镫,央求道:“不累不累,就再多骑一圈,一圈就好嘛,我可喜欢它了。”   这不怒自威的上将军耳根子都要磨软了,随即有些怨气地睨了眼乖巧温顺的马儿,马儿耷拉下扇子似的睫毛,无措地在草堆蹭着马蹄子。   只好说道:“最后一圈,这满头大汗的,着凉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不会的,我可是大夫,有分寸的。”   小姑娘笑得灿烂如花,未等沈淮宁应声,她就唤着给马儿取的名字,一夹马肚而去,飘逸的裙角掠过眼前,渐行渐远。   沈淮宁暗骂一声,嘀咕道:“明明是想带她来好好玩的,怎么变成了她和马一块玩了。”   身后的袁青木捂嘴偷笑,提醒道:“将军,听说今晚西郊这边要举办灯会,很多像夫人这年纪的小姑娘都喜欢和自己小郎君玩,不如你也带夫人去看看吧!”   “灯会?” 沈淮宁忽然想到,之前带她去参加宫宴,这小姑娘就很喜欢烟花,可当时不知怎的,她似乎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思忖着,却见不远处的两人正顺着青石小路走到官道上,一前一后地,身后的穆清远似乎有意保持距离,可又紧跟着说些什么,奈何前面的颜烟始终不搭理,执着地走到西郊闹市中去。   袁青木注意到,“诶!那不是穆大人和颜烟姑娘,我们不如叫上他们一块吧!”   刚想上前就被沈淮宁拉住。   “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我们还是别凑热闹。”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遥遥相应繁星点,五彩灯盏皆碎光,来往行人摩肩擦踵,沿路欢声笑语,亲友结伴出行,时不时有持着灯盏的小孩在斗灯,互相争议谁的灯最好看。   扑通一声,一个胡须大汉突然后退几步,喊道:“诶唷!你这女人怎么走路的,竟敢踩我脚!”   正欲发作,穆清远上前阻止,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啊!我替我娘子给您的赔礼道歉,她喝醉了,您请见谅。”   大汉骂骂咧咧地走了,还忍不住揉了下脚。   没想到这貌美娇弱的小娘子踩人这么疼的......   穆清远缓了口气,抬眸望去,五彩的虚影间,颜烟正摇摇晃晃地走着,玉指捻着玉瓷瓶,仰头饮入玉液,清冽的甘露自白皙的下颔流到细长的天鹅颈,映衬着凝脂透红的肤色,眸光无波无澜,尽是漫不经心。   任谁看了,都禁不住多看一眼,泛起涟漪。   穆清远凝眉一紧,压抑不住精芒自眼角溢出,冲上去一把将她拉入昏暗无人的后街,抵到墙上。   终究是有私心的,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颜烟恹恹地低眸而下,绯红漫过眉眼,勾起一丁点郝然,瞳水湿漉漉地,我见犹怜,她奋力一挣脱,拂开了穆清远抓着她的手。   腰间似是脱了力,沿着粗粝的石壁,缓缓蹲下。   街外纷扰嘈杂,街内静谧如斯。   穆清远一愣,瞧着她有点受惊的模样,没再靠近她,跟着她蹲下,身影照拂着她落在石墙上的剪影。   “颜烟,别这样,要是......”穆清远有些急了,“若你真想过些安生日子,决心忘记过去,我可以帮你赎身,不再管这京城中的事,我们直接远走高飞吧!”   倏地,颜烟红唇稍扬,不偏不倚地笑了声。   云雾渐散,月光肆无忌惮地普渡人间。   穆清远这才看清,萦绕在她眼眶里的泪,“你......”   话落一瞬,颜烟忽然起身将他抵到石墙上,踮脚吻住他的唇,纤纤玉手轻抚着他腰间的赤璋带,一把扯下,游刃有余地探入腰背后,几乎狠劲地掐着背。   “你等等,这可是在外面嗯唔......”   穆清远脑袋嗡嗡作响,被赤璋带反绑得动弹不得,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鼻息侵袭下,微凉的泪珠滴到他脸上,除却闹市的纷扰不止,耳畔尽是对方的喘.息呻.吟,黏腻的水声浇灭了逐渐燃起的焦躁难耐。   娇嫩的指腹触及粗粝的伤疤。   二人身形一顿,分离之际,唇角仍沾着晶莹水丝。   穆清远如释重负地笑了下,抱紧了这微醺的人儿,抚着她微乱的发丝,在指尖饶了几个圈,柔声道:“你知道了?”   颜烟没好气地应了声。   “抱歉。”穆清远面色沉下来,“我不想让你有负担。”   颜烟朦胧的眸子敛下,竟是自嘲一笑,咬牙道:“既然如此,那现在听我的。” 第71章 亲昵   她将他抵到干裂树干上亲吻, 撬开皓齿,唇舌交缠,尽数湮灭在不言中,呢喃的闷哼幽幽回荡在小树林中, 摩挲的衣料声响。   到底是对方的一点温存都会如松油般点燃心下的欲火, 穆清远挣脱开桎梏, 倾身压在石壁上, 两手握着她的皓腕抵住, 顺势入指缝, 十指相握。   穆清远俯身吻着耳骨, 喟叹道:“我们这样,还能有几回?”   不等颜烟回应, 他又俯身吻下。   两年以前,颜烟作为新任花魁, 是春意园的头牌,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出黄金万两就为了一睹美人风采, 抚琴一曲,可还未有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及至花灯夜游, 颜烟于游船上起舞抚琴, 却遭纨绔子弟抢夺, 掉到河里,恰逢青桥上的穆清远来入水相救,自此开始了两人的缘分。   颜烟笑了,泪珠缠绕在唇齿间, 泛上苦涩, 再清楚不过, 这不过是为了引诱他入局的一计, 没想到竟被蒙在鼓里两年。   笑他痴傻,笑他妄为人人称赞的智多星军师。   树林里凉风习习,落下几片摇摇欲坠的枝叶。   沈淮宁抱着用赤狐斗篷裹着的小小姑娘,许明奚到底是玩得太疯太累了,连灯会都来不及看就睡着了,瞧着这酣睡沉沉的模样,小脸如盛开的木棉花红扑扑地,他又拢了下斗篷,以免凉风跑进来。   袁青木跟在身后,往后看还是兰青抚扶着跑出去偷偷喝酒的杨碧桃,她几乎走不动道,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   沈淮宁瞥了眼,“走了,该回去了。”   袁青木看着他推着轮椅往马车边上走,连声问道:“诶!将军,那不去灯会了吗?这还是故意挑的时辰来的。”   “不了,她今日也玩累了,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淡声说着,眸光渐柔。   他将许明奚抱回马车里,几人一同上了马车,行至官道上。   马车行过之地,泥点子溅到饱满绿油的大叶上,却散发着旖旎的香气。   颜烟虚弱地缓口气,微弯着身子躺在树下,身后的穆清远熟稔地用手帕帮她清理着腿上的痕迹,动作轻柔,替她穿好里衣,盖上大氅,生怕在这地着了凉。   时有蝉鸣作响,夹杂着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忽地,沙哑的声音响起。   “立夏前,不要再来找我。”   身后人抚着她腰带的动作一顿。   颜烟美眉微蹙,一咬牙,撑着木桩起身,利落地将衣裳穿好,提步走去。   “颜烟!”   穆清远厉声喊着,自胸腔发出微鸣,一起一伏,可唇角微张,终是什么也没说出。   站立的影子微晃,他软下声音,淡声道:“穆清远,我说了,在这之前,别再来找我......”   她顿了下,复又道:“算我求你了。”   话落,她强忍着腰间的酸麻走开,只留半掩着里衣的穆清远在原地,一双桃花眼于夜里无波无澜,树影浮掠过眸中的情绪,终是让人看不清。   末了,终是唇角微扬,浸润着苦涩,仰头凄笑,兀自摇了摇头。   ***   许是难得没有这般玩疯了,回到侯府后,许明奚都腰酸腿麻得很,如今趁着庭院的日头渐好,她晒制完草药后,就躺在藤椅上,一摇一摆地,这还是沈淮宁最喜欢的椅子,时常坐在这晃着晃着就睡着了。   即使快活赛神仙,她仍眉间存愁绪,眼前石桌皆是这几次炼丹炼药的记录,却屡屡失败,忍不出长叹一声,喃喃道:“难不成是硫磺的成分和纯净有误?”   “明奚!”杨碧桃声音打断了思绪,只见她拎着菜篮子小跑过来,从中递了封信过来,“刚刚我去集市买菜时不知谁塞到这篮子里来的,我虽然不大多识字,但我认得上面有你的名字。”   许明奚接过,清隽熟悉的字体跃然于上——“许明奚亲启”。   信件颇为用心,以梅花香印做澄心纸,散发着点点清香。   她心下一沉,将信取出,匆匆扫了眼信上内容,这眉间阴霾又拢上几分。   杨碧桃瞧着这黑呼呼的鬼画符,问道:“谁寄来的信,你怎么这副模样?”   “是黎大人来的信。”许明奚将信收好,淡声说着。   杨碧桃大愕,气得直跺脚,“黎闻天!他又找你干嘛!早知道是他的话我就应该把信烧掉撕掉!”   “是有关上次问我借钱一事,掌事大人先前因为中风,如今急需一笔医药费去洛阳看医,大概要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你现在好不容易存的那点钱还不够找铺子开医馆的,他也是有脸的。”   许明奚神色淡淡,将信丢到火盆上烧掉,灰烬尽数湮灭在杏色的瞳水中,“他说我现在身处侯府,这点钱应该不成问题,还说会尽快还回来......”   杨碧桃气得脱口骂出,尽是乡里俗语骂人,圆嘟嘟的脸蛋直发红。   许明奚摩挲着指腹,沉思其中,早在去年秋天,她就去诊治过掌事大人,建议去洛阳找专门治疗中风的医者,只是后来他执意要去荆州探望老友,加之黎闻天要去秋闱考试,这事就耽搁了。   如今他新官上任,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也不可能去找凌华相助,怕暴露,也更怕尊严有损。   她缓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亮,“无妨,我有法子。”   “一百五十两?”   另一边的沈淮宁正在穆清远梅花园品着茶,见他告假几日许是因颜烟一事大受打击,可以来却不见人影,如今听到这事不由得一愣。   “哼!”沈淮宁将茶瓯重放到鸡翅木桌上,“他也有脸说得出来。”   “这还得多亏碧桃多了个心眼告诉我一声。”袁青木颇有些不满,“不过将军,之前我们就查到了这黎闻天先前就在京城的赌坊酒肆欠账有一百多两,他亲爹早就在荆州死了,夫人肯定还不知道,凌华姑娘就更不用说了,还被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军,我们该如何是好?”   沈淮宁摩挲着指腹,思虑道:“不用我们出手,自是有人能制服得了他。”   不过现在问题就是,这小姑娘答应借钱,她又哪来那么多钱,会不会向他求助......   待回去后,许明奚一如既往地在松别馆弄她的药园子,和平常无异,见他回来,也没问去哪,煮了杯新年开春第一毛尖的春茶给他,又忙活起来。   沈淮宁在亭苑下看着《六韬》,时不时眼神撇过去,等了好久都不见她有动静,心下一阵烦闷涌上,心道:“怎么跟母亲一样,都心心念念着菜园子。”   对他视若无睹。   趁着她来换新茶,沈淮宁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坐到腿上来。   “将军!”许明奚面上一红,想从他腿上起来,却被牢牢锁着腰身,动弹不得,顿时软下声音来,“干嘛......”   像只的弱小可怜的小猫儿。   沈淮宁眉目沉沉地看着,玉指轻捻,轻轻滑过她的脸颊,触及温热,顺势擦去脸颊上的点点灰渍,眼波流转,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唇角不由得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   “就没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许明奚稍愣,小手勾着他玄裳上精致的花纹,嗫嚅道:“没有啊!我最近也没惹祸啊?”   “那没什么要求我的吗?”   许明奚陷入沉思,小脑袋飞快地转着,忽然想到什么,试探问道:“确有一事。”   “嗯?是什么?”沈淮宁眸色渐深,将她抱紧几分。   “我能去家里藏书阁吗?想借些书来看,听说公爹那有很多留下来医典。”   沈淮宁眉眼轻挑,“没了?”   许明奚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看似十分乖巧,引得沈淮宁幽幽轻叹一声,指腹轻轻蹭着她殷红的唇角,柔声道:“那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   “你!”许明奚面色愈红,几近熟透的柿子,能滴出血来,一呼一吸间,能感受到眼前人看猎物的目光,眼底泛着精光。   她心下一狠,俯身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低垂着湿漉漉地眸光。   “这样,就可以了吧!”   说罢,许明奚想从他身上下来,又被他揽过,扶着身背动弹不得,只听道:   “以为这就能行了,你知道该亲哪?”   许明奚气得不打一处来,突然想收回同杨碧桃争辩的话,谣言并非空穴来风,这上将军看上去多年不近女色,绯闻全无,其实流氓坏得很......   她低着头,手上攥紧着他身上刺着精致刺绣的衣袖,心下打鼓。   斑驳树影肆无忌惮地打在二人身上,风林沙沙作响,搅乱心中泛起的涟漪。   见她没有动静,沈淮宁眸中闪过一丝失落,神色软下,刚想说些什么,脖颈一紧,这小姑娘抿了下唇,双手勾在他身后,稍稍俯身。   不料唇瓣触及之际,刺裂一声作响,许明奚吓得从他身上跳起来。   “将军,夫人,婢子知错!”几个洒扫的婢子惊恐地跪下一地在廊檐下,着实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许明奚一时慌了神,“那将军,我先去藏书阁了!先行告退!”   丢下这句话,几乎落荒而逃,小短腿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沈淮宁话堵在喉头,抚着脸颊尚存的余温,周身药香未散,恶狠狠地瞪了眼坏事的侍女。   侍女触及目光,吓得一哆嗦,双肩抖得跟筛子似的,如临大祸。   沈淮宁恹恹地收回目光,看来这小姑娘是真不打算同他说了......   又是隐隐的烦闷涌上心头。 第72章 钱两   几日后的夜晚, 许明奚吃完晚膳就和杨碧桃匆匆出了后门,手里还捧着个包袱。   吱呀一声,合上了门。   袁青木推着轮椅跟上来,沈淮宁摩挲着下颔, 呢喃道“这小姑娘还真有本事凑齐这一百五十两?这几日可有人来找过她?”   “有, 听院里的婢女说有个外地来的小厮寻夫人, 还给了夫人一个包袱, 估摸着现在准备出城了。”   “先把他抓起来。”沈淮宁下令, 盯着这沉沉月色,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 要清扫卖官鬻爵,这徐闻天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说罢, 他转着轮椅到后门去。   袁青木不由得微眯着眼,嘀咕道:“确定是因为这么正经的原因, 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不敢多想,只好悻悻地出去。   许明奚头戴幕篱, 和杨碧桃走在御街上,她还顺手买了几个糖化咬在嘴里, 甜腻浓稠的糖汁挂在嘴角, 跟糖色的胡子似的。   许明奚看不下去, 用素帕帮她擦了下。   杨碧桃干脆用衣袖一擦,抱着这怀里沉甸甸的银两,耷拉着耳朵,“明奚, 这可是一百五十两, 你不会真的要借给那个家伙, 他用袁青木爱吃的糕点发誓, 这家伙绝对不会还的。”   许明奚没忍住笑了几声,幽幽说道:“这不是我借他的,是我欠他们家的,本来就打算将来开了医馆要按照利息还给他们,只是没想到掌事大人急需要钱,既然如此,我就先给他也无妨,等会我会和他说的。”   “啊?”杨碧桃着实没懂她这番话,更不知她这银子是从哪来的,只好沉沉应了声,“那你约他见面就不怕他使什么坏,而且你定的还不是厢房,若是让别人知道你与他有联系,知道你在天宁山村的事该怎么办?”   “无妨。”许明奚拉着她走入后巷,身后不远正是兰青在紧紧跟着,继而道,“我特意让人订了春意园旁边茶楼的大堂位置,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不会有人瞧见的。”   待二人随着后街入口行至角门,从小道上顺着木梯走上了茶楼大堂,杨碧桃放眼望去,才知道这大堂到处都是来此处喝茶听曲的官宦人家,多数为新官上任互相笼络人脉交换信息之处,其中不乏深处闺中的夫人小姐作陪,不方便在人多处露面,皆戴着幕篱,只能在饮茶吃点时才能依稀瞧见一方尊荣。   杨碧桃恍然大悟,混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若是在隐秘的厢房反而会引人猜忌。   思及此,葡萄大的黑眼珠子转悠着,落到许明奚身上,心道:“还真是有长进了。”   坐在靠木栏一侧的黎闻天却是有点坐立不安,紧紧低着头,老实说他绝对没想到许明奚会定在这,这离春意园近,随时都有可能会遇到熟人。   “黎大人。”   熟悉的唤声响起,只见许明奚持着团扇而来,朝他稍稍颔首示意,薄薄的面纱横在二人间,垂到纤细匀称的肩颈上,遮掩着若有若无的锁骨,一袭平日的玉色银罗齐胸襦裙,初春后夜里仍是有些凉,披上镜花绫披帛,虽看不到面容,却愈发的端庄动人。   “奚儿。”黎闻天一骨碌从玫瑰圈椅上站起,目光落到杨碧桃那一袋沉甸甸的包袱,眸光顿时亮起来,“你来了......”   可话一止,察觉到了她的踌躇,只好先行作揖行礼,请她入座。   许明奚落座在圈椅上,示意杨碧桃将包袱放到檀木桌上。   黎闻天脸上仍挂着笑意,有些手足无措,手忙脚乱地倒着茶,引得茶水四溅,说道:“我真的没想到,你真的回来。”   “不用了。”许明奚柔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将包袱推到他面前,“这是一百五十两,还是尽快收下,去带掌事大人看病去吧!还有这个......”   她从腰间取出一张竹纸,继而道:“这是中风病患日常需要注意的,之前我写过,怕你忘了就给你再写一次。”   黎闻天默默听着,他在闷热的茶楼内,面上漫上阵阵羞臊,面颊微红。   许明奚徐徐说着,发觉他的异样,顿了下,说道:“黎大人,这钱你不用还了。”   黎闻天一怔,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其实这是!”   “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敢当我们小姐的路!”   尖刺的声音打断了许明奚,一听这声音,黎闻天整个人如芒在背,趔趄地走到围栏上,才发现这凌华和她的侍卫已然走到二楼大堂门口,身边正是她忠心护主的刁蛮丫头。   丫头一路疏散人群,大喊道:“让掌柜的过来,你们有没有看到七品朝议郎黎成谨!”   黎闻天不由得倒吸口冷气,转眸一看凌华,面容沉肃,手里攥着几张路引文牒,还有模糊的人面画像。   霎时间,黎闻天腿软地倚在雕花木栏上,僵住不敢动,如临大祸。   还在座上的许明奚完全没弄明白是个什么情况,本想起身去看,不料手腕一紧,就被屏风后的人拉走,一路从后门出去,吓得杨碧桃立刻跟上,吹着口哨叫兰青。   不料行至后街,兰青仍未出现,拐走许明奚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只听到小姑娘气喘吁吁的呼吸声,掀开幕篱来喘气。   奈何抬眸一看,瞧见眼前人转身。   “袁统领?”   杨碧桃松了口气,“怎么是你啊?害得我还以为是哪个坏家伙。”   “怎么?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   突然冷不丁的声音响起,三人一看,身旁的小巷子正迎面走来人,借着月光错落切割下,逐渐隐现着沈淮宁冷峻的面容,兰青正推着轮椅而来。   许明奚喉咙微动,无措地挠了下头,“将军,你怎么来了?”   沈淮宁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傻乎乎的还要被人骗多久,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嘛?”   到底是吃亏,许明奚紧着脚步跟上,两手搓着衣裳,和他并排走出巷子口,走在这御街上,一一说明这来龙去脉。   沈淮宁眉眼一挑,“一百五十两也亏你借得出去,从哪里凑够这些钱来的?”   许明奚思忖一番,苦恼道:“其实这不是借的,是我阿娘原本欠掌事大人的,当年阿娘初到村里,掌事大人帮了我们很多,后来阿娘还完了本金,但还差利息还未还,二两利息就估摸着就是这么多,至于这钱从哪里来的,很久之前有个荆州老字号的药铺掌柜想要买我的清心丸方子,但我有点犹豫,就没答应,如今正好急需钱,我就和掌柜约法三章,不得私自改良,不得夸大其药效诓骗病患,更不得高价卖出,他起初不愿意,这一百五十两也是议定后的价钱吧!”   沈淮宁松了口气,“这寻常买断方子可不止这个价钱,不觉得亏吗?”   母亲既是做药商出身,他对这些事自然也是有几分了解,小小的桂花油方子买断都需要上千两,更何况还是精心研制多年的清心丸。   许明奚在身后推着轮椅,淡笑道:“无妨,我提的要求也很多,钱这种东西,以后总会有的,还是先解决当下燃眉之急的好,掌事大人的中风不能多耽搁了。”   前面的沈淮宁突然一顿,眸中闪过复杂之色,有些犹豫。   “将军,你怎么了?”   “没什么。”   沈淮宁瞧着光怪陆离的灯会渐散,打更人走到街头吆喝,不由得摇了摇头,转眸神色一变,“总之,以后不准有事别再自作主张,要是敢不说,就罚你抄家规。”   “啊!别呀!上次我抄的手都软了!”许明奚在身后跟着,左右开弓,“要不过几天我陪将军逛灯会吧!给你猜谜赢个你喜欢的灯笼回来......”   细软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引得后面的袁青木捂嘴掩笑。   沈淮宁的思绪游离在另一番,心道:“罢了,这掌事大人已身故一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茶楼内。   几个胡须大汉将黎闻天一把钳住肩背,重压到地上,害得他面部扭曲到变形挤在地缝上,几近面红耳赤,眼珠子不停转悠着,艰难说道:“凌华,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听到了别人说什么,我跟你说你千万别信,我都可以解释给你听的,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   凌华神色淡漠,捻着蔻丹玉手一张张细看手里的信件,随即又抿了口茶,茶瓯重重落下,叹道:“谨郎以为,我不知你在春意园花天酒地的习性?”   黎闻天一怔,拼命挣扎又被摁了回去,“你!原来你一早就知道!那又为何?”   “男人嘛?不就是那点本事,管不住心里的那点邪念,在正常不过。”她夺声叹着,依旧是和以往面容焕发,明媚动人,却生出几番睥睨鄙视的滋味,继而说,“但这些都是小事,你的把柄越多,就更好受我控制,可是!”   她缓缓站起,将手上的澄心纸一把甩到他脸上,厉声喊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居然连你的身世都瞒着我,还有你的官位,居然也是假的!徐闻天!这你该如何同我解释!”   澄心纸散落,哗啦啦飘落。 第73章 花灯   周遭看热闹的小官侍从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 不乏指指点点,暗声谩骂。   科举舞弊乃是大忌,北朝创立伊始,人才辈出, 不被关陇门阀垄断侵蚀, 靠的就是科举提拔士族和寒门, 让其能够与世家分庭抗礼, 好让皇权平衡在两者中间, 而如今李烟芷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进到朝局中, 就从这科举入手。   如今新官上任过于冒尖, 科举舞弊一事败露,国子监和礼部涉案等一干人等早已被查处, 同黎闻天同期科考学子也要求重新核验考卷,一一查抄官员府邸。   凌华得知其中有黎闻天后差点气晕过去, 恰逢不知谁派人送来其伪造的户籍文牒,更是连晚膳都未用就赶来了茶楼。   势必要兴师问罪。   黎闻天趴在地上将这些澄心纸上的内容一览无余, 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不停翻找, 抬头道:“不是, 不是这样的, 凌华,你听我说。”   说着,他拽住凌华的衣角,却被她一脚踢开, 吓得周遭的人往后退, 护住自己的身旁之人。   凌华捻着玉手撕下他扯过的衣角, 丢到地上。   精致纹路的雪浪牡丹被撕裂一半, 残花败枝。   “凌华......”黎闻天喃喃唤着。   凌华冷笑一声,扬言道:“今日,我凌家与黎成谨割袍断义,取消婚约,从此以后,无论你是姓徐还是姓黎,都与我凌家再无瓜葛!”   丢下这句话,她扬长而去,身后的侍女嬷嬷还顺便啐了口唾沫给他,骂了几句官话,侍卫将手上的樟木箱丢到地上,这都是他住在凌家别院的行头,如今可谓是如过街老鼠,扫地出门,引得周遭经历十年寒窗苦读才上任官员颇为不满,纷纷指责其科考舞弊之举。   黎闻天颤颤巍巍地爬起,将从樟木箱散落出来的书信收拾好,残败不堪,皆是父亲写给他的信,字字皆是倾注对其高中的希冀,却偏偏他不争气,书院夫子断言他不会上榜有仕途,更何况还需要通过户籍核验,于是他铤而走险,通过李烟芷的卖官鬻爵才有了今日。   终究是昙花一现。   忽地,门外银甲铮铮作响,铁骑驰骋于御街上,黑夜沉寂,如同山雨欲来。   “奉旨捉拿黎成谨朝议郎!”   话落,持图画一对比,沉肃目光对上正趴在地上的黎闻天,他吓得退后几步,满脸惊恐,顾不得多想,攥着信纸重开人群,从后窗逃去。   一时间,士兵应声而去,鱼贯而出,茶楼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   慌乱不堪的黎闻天逃到春意园的木梯上,一不小心脚下滑倒,重重地摔下,顾不得右手被摔断,他随便扒开一处暗道藏下去。   这还是许多官老爷们为了躲避自家正妻的追查特意在此处安置的。   他浑身颤抖着,蜷缩在小小的地窖,感受到铁骑重重地踩着他头顶上的土地,刀剑刺耳,厉声询问春意园的妈妈们,大气都不敢喘,几近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午夜时分。   他虚弱地出了地窖,望着萧瑟沉寂的街道,眸光沉寂下来。   忽地,头顶泼下臊水,伴随着妇人的骂骂咧咧声,婴儿哭啼传来,许是婴儿起了夜尿,路过的打更人鄙夷地扫了眼,不禁捂着鼻子,嘀咕着“这是哪来的叫花子?”便匆匆而去。   如过街老鼠一样见不得人。   蹒跚至衙门门口,告示上都粘着人像图纸,通缉此次参与科举舞弊的官员。   风过萧瑟,不远处忽然传来士兵巡逻的铁骑铮铮响,吓得他瘸着腿跑到小巷里去,一路弯弯绕绕,脚下一绊,掉进泥坑里,溅得满身泥点子。   寻光望去,他抬眸一看,莲纹壶形灯在屋檐熠熠生辉,掩映着“江陵长公主府”檀木牌匾,伴随着夜里习习凉风,斑斓的光影跃到他眼前。   ***   江陵长公主府。   昏暗的居室内只余一豆孤灯簌簌摇曳,窗缝偷入凉风而来,吹起唐紫的幔帐,掩映着一旁的丽人倩影。   李烟芷捧着茶瓯抿茶,轻轻放落。   不多时,小福子指引着整装完好的黎闻天进来,随即颔首退下。   李烟芷半倚在美人榻上,金星雪浪的贵妃雪绒覆在身上,玉手托在下颔,凤眼微挑,带着几分饶有趣味的审视。   黎闻天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又羞又臊,一咬牙,将身上的衣裳扒干净,露出瘦弱的肩背,顺着凉风,隐隐发着颤,似乎正等着什么最终审判。   忽地,“哼”的冷笑响起。   李烟芷从榻上下来,缓步走到他身前,将木施上的大氅丢到他身上,冷声道:“本公主可对你不感兴趣。”   黎闻天一怔,面色顿时黑下来,只好自顾地床上衣裳。   却又听幽幽轻笑:“不过这么决心献身,你想让本公主帮你什么?”   黎闻天攥紧拳头嘎嘎响,眸中顿显屈辱,几乎漫上血腥,咬牙道:“要不是沈淮宁,我也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嗯......”李烟芷起身,一拂衣袖,“原来如此,本公主可以帮你,给你人马,让你找他报仇,事成之后保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不过你得帮本公主办件事。”   “什么?”黎闻天身背挺直,满目皆是渴望。   李烟芷轻抚着腕上的佛珠,露出不明决意的淡笑,柔声道:   “杀了兰因。”   ***   京华御街,银花烁烁,长街一望无尽,来往皆是嬉闹过灯会的人,许是郎君娘子相伴游玩,亦或是一家阖家欢乐同伴而出,恰逢初春时节,着新的春裳在繁华长街逛上一回,三五好友互相小叙闲谈,更有小孩竞相斗起灯会来。   许明奚推着轮椅走在街上,华灯初上,绚烂璀璨萦绕在琥珀的瞳水里,深陷其中,满眼尽是形色各异的灯盏,栩栩如生。   可落到身前的沈淮宁,与平日不一样,一身竹青澜衫,腰佩玲珑玉佩,简单的石榴玉扣束发,更显干净利落,少了几分沉肃,愈加书生气。   “看着我干嘛?”   许是多年的习惯,目光盯着总是多了几分惊觉。   许明奚吓得一怔,连忙应着,“没什么,怎么将军突然要来等会,我本来在给你做几件开春的衣裳,都还没做好呢!”   “衣服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做都行,反正今日你要陪出来。”沈淮宁向后睨了眼,落到她束着纱布的手指,隐隐散着药膏的味道。   许明奚连忙藏在衣袖里,找补道:“没什么,小伤,不碍事的。”   刚刚出来前,他就看到许明奚正做着这织衣服的针线活,可看上去手生的很,没多久手就被扎到了。   沈淮宁敛回眸子,叹道:“这府里又不是没有绣娘,何必废这心思。”   “这怎么一样!”许明奚反驳,嘀咕着,“我就是想亲手给你做件衣裳嘛,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我之前那些衣裳都是我娘做的,包括我身上这药囊。”   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她都跟着许明奚学绣工,可怀南娘子出神入化的技艺愣是没学到半分,每次她绣只兔子,杨碧桃看了半天都会猜出鸡鸭鹅鸟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沈淮宁顺着她的话看向腰间的药囊,火红木棉倚着针线拓印在月白布袋上,针脚沉落,绣线缜密,勾勒顺畅,初开的木棉栩栩如生,更像是官绣的手艺。   他凝眉沉思了一会儿,这类似的图案总感觉在哪看过,心下存疑,可不过一会儿,来到御街中心,来往人群愈加翻涌嘈杂,兰青和袁青木紧跟其后。   许是太过显眼,又是寻常人家的打扮,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朝他们看了眼,尤其是沈淮宁的腿上,那一瞬间眸中晦暗不明,有可惜,有看笑话,亦有忍不住回身和友人悄悄说几句。   沈淮宁将这一切细微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早已习以为常,不甚在意。   其中不乏热心肠的大娘,多是叹气惋惜,念叨道:“看着这清秀水灵的姑娘,怎么就嫁给了个残废,这一辈子可毁了啊!”   “您说什么呢!”许明奚当即反驳,平日的和顺顿时烟消云散,两腮发红,似乎有些气闷。   这大娘一看小姑娘回驳她的话还很不情愿,可注意到沈淮宁盯着她的目光,总是心里发毛,就悻悻地走了,还不忘骂骂咧咧地,好心没好报。   忽地,爽朗的笑声响起,沈淮宁强忍着笑,手搭在下颔,多了几分打量的趣味。   许明奚气得不打一处来,“将军有什么好笑的?你明明就没有......”   话落,她还是止住了,左右瞧着来往的人,生怕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耷拉下脑袋,愤愤地道:“反正不喜欢嚼舌根的。”   沈淮宁瞥了眼自己的腿,露出不明觉厉的笑,倚在椅背上,“那你想怎么样,按照我以前,就应该抓回来,拔掉舌头,再晾她个三天三夜。”   “不......不用了!”许明奚慌得摆手,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可没这意思,不提了,我带你去前面看看吧!前面还有猜谜赢花灯的,我可会猜了,你想要哪个我给你猜哪个!”   一边说着,她推着轮椅朝长街而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生怕沈淮宁突然改了主意,真把人家大娘抓来。   长街攘攘,华灯兮兮。   灯盏琳琅满目,对着这商贩摆出来的灯盏草把子,沈淮宁指点江山似的指着,许明奚应着他的吩咐上去猜灯谜,一路下去基本都猜了个遍,害得兰青和袁青木几乎都腾不出手来,嘟囔着适可而止。   许明奚双手覆在身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泪花自眼角溢出。   真后悔先前答应帮他猜灯谜,定然是对偷跑出来见黎闻天来报复的。   许明奚朝身后睨了眼沈淮宁,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她只好揉了下酸涩的眼睛,看向挂在木棉灯笼下的红绸带。   “兰花质地本清幽,卖与人间不自由,打一药材。”   围上来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边,一般越好看手艺越复杂的灯笼其谜语都更难,许多小郎君为在小娘子面前露一手,博得一笑都会在这些草把子上竞相比较,如今最难的谜语当属晦涩难懂的药理谜语,却偏偏被这小姑娘一举拿下那么多。   许明奚迎来敌意的目光,不由得喉咙微动,抬手指了下,弱弱说道:   “使君子,沉香。”   “中了!就是这个!”   伴随着商贩爽朗的笑声,许明奚领着木棉灯笼从人群中挤出来,后背隐隐发凉,小跑到沈淮宁面前,微微喘着气,几乎哀求着。   “将军,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得成为他们的公敌了。”   沈淮宁接过灯笼,淡笑道:“可这是你答应的,我要哪盏就赢哪盏?”   许明奚努了下嘴,嘀咕道:“就知道幸灾乐祸。”   不多时,伴随着一声呼哨声起,银光直冲云霄,火树银花瞬间在夜幕绽放,一束又一束,紧跟其后,形成五彩斑斓的烟花,星点子爆蕊散落在四处。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炸开了锅,驻足停留,连小孩手上的小烟花都稍逊一色。   盈盈亮光萦绕在许明奚的瞳水里,笑意盈盈,终是忍不住惊叹。   “这......这哪里来的烟花,没听说灯会还有烟花放的呀!”   如此体量的烟花一般是逢年佳节的时候,更会提前贴在官服的公告上,提前让百姓去赏烟花。   沈淮宁瞪了眼身后,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烟花照亮夜空,连庞大灯盏都稍显逊色,落在许明奚眼里,也没多问,许是哪个富贵好心人想趁此机会来热闹热闹。   奈何袁青木每种却萦绕着阴霾,颠了下怀里的灯笼,嘀咕道:“兰青,真是吓死了,将军突然要整个那么盛大的烟花,这大过年的哪还有!还要和上次在皇宫的差不多。”   兰青瞄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吐出几字,“你完了。”   “啊?”   “将军说要亥时,现在,不是。”   “什么!”   霎时,袁青木倒吸口冷气,到处找水钟看时辰。   只见一个撺掇在人群中的身影挤出来,烟花老板满脸惊慌地寻着人,一见沈淮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道:“对不住啊上将军,小的该死,店里小二放早了时间,没按照规矩来,小的该死,请上将军恕罪。”   一时间,一盏茶时间的烟花止落,稀稀落落的星点子掉到初开的花上。   许明奚眨了下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事,不由得扯了下嘴角。   作者有话说:   等会还有一更~ 第74章 捆绑   沈淮宁面色顿时沉下来, 只有烟花老板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目光,愣在原地。   “哼哼!”袁青木咳了几声,打破沉寂,将烟花老板拉走, “老板, 跟我说就好了, 可别再乱说了哈......”   见着这老板被拖走,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 沈淮宁心下烦闷渐起, 却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许明奚眉眼稍弯, 将他手中的灯笼接过,淡声道:“难怪非要今天急急忙忙地跑来看灯会, 烟花很好看,谢谢你。”   沈淮宁眼睛快眨了下, 又隐藏不住嘴角的一抹笑,沉沉应了声, 看似很不情愿又很情愿。   不多时,刚刚涌上桥面来看烟花的镇民逐渐散开, 人潮拥挤而来, 尽是满面红光的一家游玩, 夹杂着蜡烛燃尽熏香味。   沈淮宁一怔,还未抓住她的手就被人群冲开,袁青木下意识地拉着轮椅往后退,到了一处小巷才得以喘息, 兰青二话不说地冲进人群寻人。   “这人也太多了吧!”袁青木挤得有点懵了, “将军我这就去寻人。”   “不用了, 兰青跟去了, 而且她肯定也知道寻个间隙来等我们,等这些人先走了吧!”   这厢许明奚从左脚踩右脚的人群中挤出,一脚绊倒摔到了沿边的台阶上,连忙起身上去暂避一下,将木棉花灯护在怀里,四处张望着,熙熙攘攘都瞧不见所寻之人。   “看来也只好等人群散去再去找将军他们了。”   他拢了下衣裳,不经意间,注意到不远处来回拉扯的几人,身着男子华贵常服,可仔细一看,个个却是胭脂粉黛的小娘子模样。   “兰因公主!”   许明奚立刻认出为首的人,看来是这调皮捣蛋的福星小公主又偷跑出来玩,就连随身侍卫都不带的,只有两个近身宫女。   她无奈地摇摇头,“要是被将军知道那可就......”   话一止,却见几个从人群撺掇出来的大汉趁着沿路草把子遮挡将这几个小姑娘拉到巷子口,白布捂着她们口鼻,便跟花焉了似的倒在地上,任由其拽走。   许明奚瞳孔一缩,转身寻人,看到对楼来寻她的兰青,挥手想让她过来,不料刚一张口,身背一紧,忽然顶住了什么尖刺的什物。   “别动。” 沙哑的嗓音响起。   她立刻止住了话语,短短二字,认出了来者是谁,转头一看。   “是你?”   黎闻天一身圆领玄裳,木簪束发,却凛凛几缕头发散落,嘴角胡子拉渣萦绕一圈,顿时没了以往的书生气,落魄至极,目光逡巡间,落到他的右臂上,空空如也。   “你怎么!”   “哼!”黎闻天姣好的面容几近破碎,将她推到昏暗的小巷中,“那还不是因为你那沈淮宁害的,害得我仕途没了,如今就跟个丧家之犬一样,还要自断右臂来向长公主表忠心。”   爆炸般的信息纷涌而来,许明奚顿时懵了,忽然闻到熟悉的迷香,只见黎闻天收起匕首,一手掏出白布捂着她的口鼻,手背的青筋延伸至手腕。   许明奚不停地发出呜咽声,双手极力挣脱开他的桎梏,干脆使着巧劲按压他的穴位,手松之际,一口咬下他的虎口才挣脱开来。   “咳咳咳咳咳咳!”   粗重喘息的萦绕,她醒过神来,连忙从药囊取出颗药服下。   “怎么会对你没用!”黎闻天丢掉白布。   这迷香通常用以安神辅助,可他用了平日用量的十倍,方才兰因公主她们一闻便倒,任由摆布。   许明奚长吸口气,颤声道:“你别忘了,这迷香是我做的,本来给掌事大人安神用的,又怎会对我有用。”   黎闻天单手握得咯咯响,眼底逐渐漫上血腥。   老实说,他没想到会遇到许明奚来的,本想先解决掉兰因公主,再来找沈淮宁算账。   “黎大人!”   巷口尽处,刚刚几个彪形大汉匆匆而来,颔首道:“人已经绑到马车上了,怎么......”   他们看向许明奚,多是意料之外。   黎闻天一咬牙,嘴角上扬,“明奚,你应该知道,现在落在我的手上,若是不想让那小公主有事,就乖乖听话。”   说罢,看向手下人,厉声喊道:“把她绑起来。”   许明奚虽是挣扎,可这彪形大汉三两下就将她双手用麻绳绑紧,随手掏出布条将她嘴巴塞住,一把将她扛走。   不过一刻,兰青匆匆而过,注意到掉在台阶上的木棉灯笼,寻迹看去,纷乱的脚印半路断了,似是有意擦拭。   她凝眉一紧,蹲下来查看,却发现地上每隔一段距离,角落都有些熟悉的小药丸,似是在指引着方向。   ***   扑通一声,许明奚被丢到马车上。   “呜呜呜......”许明奚恶狠狠地瞪了眼,却发现马车上还躺着兰因公主,看上去呼吸绵密悠长,时不时说着梦话,看上去睡得挺香的。   彪形大汉看出她是个不安分,厉声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要不然直接扔到野外喂狗!”   “好了!你去通知那边的人准备吧!”黎闻天喝止了他,大汉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转头就走。   黎闻天俯身将塞到她嘴里的白布取出。   许明奚呸了几声,沉声道:“黎闻天,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段时日总有种预感,那日与他在茶楼见过一面后肯定发生过什么事,可沈淮宁却有意不让她出门,她对此事也不想多了解,便打消了这念头,只是没想到已然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黎闻天冷笑了声,浸在月影中瞧不见他的眉眼。   “我想干什么?你可知,我爹早就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许明奚脑袋嗡嗡作响,喃喃问着,“可你之前明明!”   “是!银两的事我是骗了你!”黎闻天一拳打到马车鹿皮壁上,抓紧断掉的右臂,声音几乎颤起来,“但你可知道,若不是他暗中揭发,我也不会落到如今地步,全拜沈淮宁所赐,我一定,一定会要让他付出代价。”   “胡说!”   许明奚大声喊住,“明明是你利益熏心,违背了初心,又怎可怪得了他人,绑架公主,可是罪不容恕,趁还未酿成大错,赶紧......”   “没用的。”黎闻天取出骨哨,尖刺的笛声刺破沉寂在林中的浓雾,似乎传递着京城郊外的讯号,黑影隐现。   “已经太晚了。”他长叹一声,“奚儿,看在儿时的情分,我不会伤害你,可你在这,他一定会来。”   “黎闻天!”   不等许明奚反抗,他合上马车箱门,用金锁锁上。   伴随着轻巧的马蹄声,马车驰骋于山林间,渐渐隐去。   ***   御街之上,袁青木已着暗卫在附近的巷口店家搜寻一遍,回来的消息都是不见踪影。   兰青自屋檐匆匆而落,轻松跃到沈淮宁面前,将木棉花灯交到他手中,还有拿回来的药丸,沉声道:   “将军,恐怕夫人被人带走了,从西巷口自出城小路上都有这药丸的踪迹。”   沈淮宁接过,闻了下药丸。   “呵!”袁青木长气一舒,“这是天子脚下都敢在太岁爷上动土,将军我们!”   奈何沈淮宁似乎没什么反应,眉心微蹙,沉声道:“拿我的鱼符去封锁城门,不可道出真实原因,只说严加巡查。”   袁青木:“那我是不是还得另外调人马出城去寻......”   “就先听将军的好了。”   “那要是歹徒早就出城了那可怎么办?将军我觉得还是得要!”   二人争执起来,转头一看,却见轮椅上空无一人。   “这人呢?” 第75章 逃出   迷雾漫漫的郊外, 马车飞快地行驶于淤泥小路上,溅出来的泥点子沾染到肥绿的大油叶上,吓得丛林松鼠飞窜掏出。   轰隆声响中,兰因公主一头栽到鹿皮壁上, 顿时眼冒金星, 从睡梦中舒醒过来。   “诶唷!好痛啊!你怎么在这里?”   一见许明奚同在此, 兰因公主懵在原地。   “嘘!”许明奚蹙眉摇头, 眼神示意前面。   这马车被他们改装过, 后箱以金锁锁住, 幕帘密封, 只余前面流出巴掌大的木窗,用于驾车的人时刻观察里面的情况。   兰因公主只得依稀记得被人弄晕了, 如今醒来昏昏呼呼的,血气上涌, 这还是少有的有人敢命令她做事。   “许明奚你居然敢!”   “公主要是不想死,就安静点。”   许明奚屏着呼吸, 时刻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冷汗几乎留至鬓角。   兰因公主一时语塞, 手脚都被五花大绑, 蠕动着身子, 消解几分酸麻。   只好愤愤不平地跺了下脚,便安分起来。   又忍不住瞄了她几眼,竟平白无故生出几分被沈淮宁教训的既视感。   丝丝密密地凉气渗透进来,伴随着春雨初歇的花香, 可见是往人迹罕见的山里去了。   许明奚瞄了眼木窗外, 两个大汉正喝着烈酒谈笑风生, 时不时睨了眼马车内, 见两人还算安分咧嘴笑着,说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不堪入耳。   “转过去,帮我挡着。”许明奚小声耳语,躲在她身后,以手腕为轴心,两手左右晃动,手指挪动着绳结穿插在绳扣上。   没过一会儿,紧绷的绳结顿时送了下来。   兰因公主嘴巴微张,“你怎么!”   “这是村里绑猪时常用平结,看似是死结,其实用着巧劲就能解开。”   “村里?”兰因公主难以置信打量着她。   许明奚没有多说,借着她的身背遮挡,挨在鹿皮壁上,往后瞄了眼她刚刚用小刀凿出的小洞,挖掉木屑,将药丸丢下去,顺势一颗颗掉到马车外,指引着踪迹。   及至山间一处破旧的村屋,两人被拎起丢到昏暗的小屋内,黎闻天似乎没有跟来。   伴随着叮铃哐啷的铁链声,几个大汉在外嬉闹谈笑,“走了走了。   “不过是两个弱女子,手脚都被绑住能跑去哪!等会杀了那扮男装的,我们就好好享用那个小娘们哈哈哈哈!”   声音渐行渐远。   许明奚将两人的绳结解开,兰因公主气得一骨碌起身,拨开杂乱的稻草,取出腰间的长鞭。   “这群家伙竟然敢如此对待本公主,看本公主不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气势冲冲,看样子势必要找人算账,。   许明奚连忙拦下,迎来怒视的目光,她松开了手,耐心劝道:“公主要是此时出去,确定能打得过他们吗?若是不成,恐怕会激怒他们,引来杀身之祸。”   兰因公主紧攥着长鞭,一咬牙,只好将其收回,没好气应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   许明奚跑到窗边,借着紧锁的门窗看向倒挂在春树上的圆月,出事过去已经两个时辰,按着马车的速度应是距离在郊外的山头上,一路上虽然留了信号,但也不可坐以待毙。   几声嘶鸣渐起,绑在树边的马匹正耷拉着脑袋吃地上的杂草。   她蹲下来抚着门边的土,捏在手中摩挲,心下似是笃定了主意,随即抓起随处散落的枯树枝往地上挖,尘土飞扬四溅。   “你这是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玩泥巴,弄得到处都是土呸呸呸......”兰因公主刚张口说话就吃了一堆空中的沙土,这小夫人看着弱不禁风这还挖洞的力气倒是不小。   “公主要是想从这里逃出去就快点挖,要是他们回来就没机会了咳咳咳咳.......”许明奚白皙小脸在沙土中跟捏泥的小人似的。   兰因公主左右摇摆不定,一跺脚去寻着硬物来挖,“怎么每次遇上就有倒霉事发生。”   一炷香后,门边人影攒动。   许明奚爬出门外,趔趄地站起来,将兰因公主拉出来,只听她暗暗骂道:“我堂堂兰因公主,大北朝的福星,竟然会沦落到如今地步,许明奚我警告你,若是你敢说出去,我就......”   “还是能出去再说吧!”她几乎使上吃奶的劲,声音发着颤,一鼓作气将她拉了出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粗粝的声音大喊,几个微醺的大汉自山路下来,一见她们逃出面容立刻变得凶煞起来,如恶鬼门神降临,疾步走来。   “不好,我们快走!”   不等兰因公主喘口气,许明奚半拉半扯地将她拉起来。   兰因公主急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等,你看上去身没二两肉的会不会骑马,要不我就带你啊啊啊啊啊诶!你!”   原本她还想在许明奚面前找补回面子,没想到未等她反应过来,腰身一紧,许明奚将她推到一匹黑棕马上,自己一鼓作气地踩着马镫上去,熟稔地攥着缰绳一拽。   “我们快走,他们追上来就麻烦了。”   说着,她一夹马肚,顺势扬鞭鞭挞着兰因公主的马屁.股上。   两匹马立刻应声驰骋而去,将几个看守他们的大汉远远甩在后面,记得他们团团转,几乎破口大骂。   山林薄雾兮兮,两马没命似地逃窜于林间,许明奚正寻着自己撒落在地上的药丸,沿原路逃回。   兰因公主肢体僵硬地攥着缰绳,瞥了眼身旁之人,“你,你骑马是谁教你的?”   许明奚眸光一亮,“将军啊!他教的可好了。”   “啊?你确定?”兰因公主一脸难以置信,被这没有马鞍的马匹颠得晕呼呼的,愈加不满,嘀咕道:“怎么和教我们时简直天差地别的。”   奈何许明奚心思却不在这,沿路只有刚逃回来的路上有零星的几颗药丸,可这附近几里路上都没有寻到任何踪迹,短时间内不可能会不见的。   难不成!   倏地,夹着水汽的冷风窜入,密密麻麻的战栗涌上脊柱。   伴随着唿哨尖刺声,许明奚瞳孔皱缩,只见灌丛中几束银光刺来。   “小心!”   许明奚翻身将兰因公主扑倒带到马下,沙土飞扬起,她们滚落摔出山路,两匹马身背中箭,血花渐开,阵阵马匹惨叫嘶鸣吓得鸟儿逃窜。   不过半晌,忍痛的咳嗽声响起。   狼狈的两人勉强回过神来,许明奚定晴一看,却见从尘雾走来的黎闻天,眸中血腥涌上,独手将一把药丢到她面前,带着几分冷笑,幽幽说道:   “奚儿,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殊不知,不远处的常青丛林中,步伐走来,艰难压抑的喘.息渐起。   恰逢,沈淮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握紧了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作者在这表演个滑跪qaq,周末把缺的字数补上呜呜呜 第76章 亲吻   天际的黑云压着山头袭来, 伴随着几缕银光,闷闷的雷声作,山间顿时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中,毛毛春雨落下, 沾染了衣裳上的几分水汽。   山头破庙, 氤氲着烧火的糊味, 时不时迸溅着爆蕊声。   扑通一声, 兰因公主和许明奚重重摔到地上, 滚落到尘土飞扬的角落, 鲜亮的衣裙早就染上尘土, 狼狈不堪。   许明奚耳边嗡嗡作响,饶是温顺的脾气心下也是血气涌上, 破口喊道:“黎闻天,你疯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嗯哼呜呜呜......”   不等她说完,黎闻天一把掐着她的脖颈, 眼珠突出。   话语尽数湮灭在呜咽中。   “我是疯了,是被你们逼疯的!你也不看看!”他将身后大汉拿着的几个药瓶夺走, 撒到地上, “还敢沿路留下信号, 如今没了这些,没有人能来救你们。”   砰的一声,黎闻天松开了她,头一偏, 撞到了地上, 淤青隐现, 怔忡漫上眉眼。   “你要干嘛!”兰因公主着实看不下去, 提步就想冲上来,却被身后的大汉手脚捆绑,一把拖住,大喊着,“黎闻天,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敢做出此等以下犯上之事,枉父皇之前还欣赏你的才华,惜你寒门子弟,全都是假的呜呜呜呜!”   饶是几个大汉差点都钳制不了这拳打脚踢的刁蛮公主,干脆塞了一嘴的白布让她安静点。   黎闻天瞪了她一眼,胸膛一起一伏,咬牙道:“以下犯上?不过是投好了胎,被几个秃驴子胡说八道,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凭什么一出生就高人一等,我就要被你们这种人踩在泥地里,见不得光,就连奚儿......”   他转而看向蜷缩在角落的许明奚,说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身世,所以也难怪你会选择这出身侯府的上将军。”   “呸!”   哼哧的冷笑响起,打破了迸溅的爆蕊声。   春雨凛凛,乍暖还寒。   许明奚双肩止不住地颤,凌乱的头发掩藏着琥珀色的眸子,明亮且清澈,却是不容置喙的决绝,沉声道:   “凭你,也配和他比。”   倏地,黎闻天心下一颤,独手攥紧了拳头,几乎发白。   “你留下信号,希望他来救你,可惜......”   他的嘴角浸润着嘲讽,极力捕捉她神色变化,继而道:“刚刚有人来报,京城和郊外毫无异动,也就是说,你失踪了这好几个时辰,无人在意,不过也对,他现在废人一个,连这山头都上不来,又谈何救你。”   许明奚眉眼垂下,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她不知该希望沈淮宁来救,还是不希望。   妻子受人挟持,堂堂上将军若是因此受威胁可是贻笑大方。   若是他来,隐瞒腿疾之事定然会暴露,此乃欺君大罪,为天下人不耻。   奈何呆坐在一旁的兰因公主却懵在原地,眼珠子左右转悠着,心道:“怎么感觉这三人的恩怨比想象中要深。”   沉默片刻,黎闻天喉咙微动,瞧着她不搭话的样子,心下涌上酸涩,竟是有些不忍,缓缓走过去蹲下,抬手想去擦她眼角的泪。   她撇过头去。   忽地,惊雷作响,破裂切割在草屋间。   天边紫电渲着银光袭来,几乎须臾,煞白染上在场人的面容,随着一声惨叫,断指血溅当场,大拇指灰溜溜地滚到草席上。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还不快过来!”   身后随从反应过来,当即扯下身上碎布将其裹住止血。   扑通一声,沙土飞扬,一具尸体被丢到地上,一剑封喉,滴血未染。   许明奚瞧着这离自己不过毫厘的血渍,并未沾到身上,回想以往,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一看,沈淮宁正站在门边,持剑而来。   在场人一怔,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沈淮宁,俨然不似平日病恹恹地在轮椅上垂死的模样,浑身萦绕肃杀,眼底隐现着多年沙场的精芒。   黎闻天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喃喃道:“沈淮宁,你竟然......”   他看向门口的几具尸体,都是他安排监视京城的探子,就是他们告知毫无异动,也无人追踪过来。   沈淮宁余光看向角落的许明奚,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可身上都是摔下马来的擦伤,血渍沾染着泥土,血肉模糊。   心下一狠,他拎着手上的尸体丢到地上。   “你以为监视这京城的行动,我就不能抽身过来了?”   黎闻天冷哼一声,“上将军莫要妄言,若是让陛下和天下人知道你的腿疾都是装的,诓骗圣恩,这可是灭九族的罪过。”   “在这之前,还是先想一下你的九族吧!”   话落一瞬,沈淮宁持剑而过,死士应声而出。   一时间,剑光浮掠而过,尘土稻草扬起,立刻陷入刀光剑影的混战中。   许明奚见状,趁乱去找兰因公主,将其绑绳解开,回身一看,混乱中死士应声而倒,剑影染过沈淮宁的眉眼,尖刺的声音几乎刺破耳膜,迸溅着火星子。   沈淮宁注意到投来的目光,长剑摩擦间,抵在肩颈间,咬牙说道:“你们先走!”   许明奚凝眉一紧,拉着兰因公主出去,不料刚到门口,几个身肥体壮的大汉将其挡住,鼻孔喷气上涌。   不多时,几道剑影迅疾而过,到底是声响胆小的家伙,吓得他们四处逃窜,乱糟糟地砸东西,草屋几近塌陷之势,陷入混乱。   混乱之际,死士应声而倒。   沈淮宁转头一看,却见黎闻天持匕首靠近她们,立刻冲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许明奚回神,顺势将兰因公主推到沈淮宁那边。   须臾,黎闻天一改主意,将许明奚挟持在侧,匕首的尖刺抵在脖颈,抽搐的青筋蔓延开来,血渍滴下。   “黎闻天!”沈淮宁长剑直指,“放开她。”   断指上的血几乎染红了许明奚白皙的脖颈,白枝红花,喑哑的声音蔓延,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面目涨红,尽是死寂的凋零。   黎闻天幽幽笑了声,“那么想救她,那得看上将军的本事了,要是迟了,恐怕就没命了。”   丢下这句话,他将许明奚带出草屋,吹着骨哨,四周潜藏的黑影簌簌而动。   沈淮宁上去追,被兰因公主一把拽住,制止道:“等等!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为今之计还是先回京城找......”   话音刚落,沈淮宁拂开她的手,目光沉沉。   “给我好好待在这里。”   兰因公主一怔,却只见他玄裳的身影掠过窗边,消失在雾霭中,愣是没反应过来,喊道:“诶!沈淮宁!你就这么把本公主晾在这里不贴身保护!”   奈何回应她的角落跑出来的几只老鼠,吱吱声响,缕缕风声嘈杂,带着几分乍寒的水汽。   她忍不住哆嗦几声,怨气增生。   雾漫山林间,沈淮宁穿梭于灌丛木林处,油绿叶凝着的水珠滴在他身上,不露声色。   追着黑影的踪迹,及至山坡峭壁上,只见黎闻天将人带到这里,周遭埋伏的死士汇集于一处。   天际的一抹月光既泄,几团玄影两方对立,似有些迷雾中的不知处。   沈淮宁挽着剑花,水滴在剑体溅出,染上剑眉,沉声道:“李烟芷让你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恐怕也不是因为公主吧!我既然来了,就放了她。”   “别动!”黎闻天掐着她的喉咙步步后退,淡笑道:“你知道的,如果这把匕首刺向这会发生什么,噗啊!血溅当场,我说的对不对,奚儿。”   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饶是断指的单手桎梏也难以挣脱开,烟雨落到睫毛上,氤氲着水汽,她只能依稀瞧见沈淮宁身影,极力抑制住眼泪流下。   沈淮宁没有再上前,观望着身边的死士,“那你想怎么做?”   黎闻天眉眼一挑,“把剑放下,跪下来。”   “不要!”许明奚心生不妙,欲挣脱开开,却被黎闻天一把捂住,只余呜咽声。   山雨欲摧,不远处的山林沙沙作响,几近倒塌。   黎闻天又厉喝道:“快呀!你是不是想看她死?”   力道加重,脖颈间抹上妖冶的红痕。   沈淮宁凝眉,将长剑丢到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紫电雷鸣,银光烁烁下,掩映着众人苍白的面容。   许明奚微微眯着眼睛,雨水几乎化成银针扎进心里,模糊中只见阴沉玄裳的身影落下,跪在他们面前,折断半身傲骨。   高高在上的上将军如今竟跪在众人面前,黎闻天的面容几近破碎,露出痴狂的笑。   “沈淮宁!你也要今天,这都是你自找的,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扔下去。”   一声令下,死士提剑而去,以绳绕身。   许明奚心中大愕,不顾划拉开的血口子,一脚踩下他的脚,拼了命地挣脱束缚,跑下悬崖。   沈淮宁一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剑而起,借着旋身剑刺而出,轻轻拂过死士的脖颈,一剑封喉,巧劲挑出,只余摇曳的血花滴落。   “将军!小心身后。”   小姑娘提声响起,身后梅花镖于弹指间射出,沈淮宁顺势挽着剑花将其转了个轨迹,刺向正拿着匕首朝许明奚而去的黎闻天。   膝盖大腿被扎了几个血窟窿,他倒下惨叫。   顾不得其他,沈淮宁将许明奚拉到身旁,其余死士提剑追杀,乌压压一大片,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得一路往山坡逃去,可惜不过几里,脚下一软,沈淮宁摔倒在地。   “将军!”许明奚将他扶起,却发现两条腿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顿时失去了知觉,腰腹源源血水流出,皆是梅花镖所中。   “你......”一时间,许明奚脑中似是轰了一声,立刻撕下衣料将伤口堵住,娇小的身躯想要抚着他起来,哑声道:“你起来啊!你可是上将军啊......”   沈淮宁轻笑了声,心下多了几分自嘲,面色惨白,没想到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喃喃道:“我站不起来了,抱歉,又骗了你。”   许明奚眉眼染上绯红,她之前以为,腿疾是为了暂避锋芒的权宜之计。   可现在才知,原来每每毒发,动用内力,他下肢便会没了知觉,与身残之人无异。   她瞧着身后来势汹汹的死士,跟个孩子似急得团团转,一手抄起他的剑颤颤巍巍地指向他们,却被沈淮宁一手按下。   虚弱地应道:“算了,你这双手,可是来治病救人的,怎么能杀人呢!走吧......”   许明奚一愣,“什么?”   “这悬崖下面有树藤,藤蔓间有几个山洞,从这跳下去还有一线生机。”   许明奚顿时慌了,拼了命地将他扶起想要背起来,哑声道:“我不要,我不要这样,要走就一起走,我才不会抛下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话落一瞬,许明奚肩背一紧,被他搂过来,在唇上落下一吻。   她浑身僵住在原地,严丝合缝地凉气渗入,可沈淮宁似乎并没有要松的意思,咬了下唇角,甜腻的血腥蔓延开来,唇舌交缠间,尽是闷哼的呢喃。   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好了。”许明奚软声应着。   沈淮宁这才不舍地松开,指腹轻抚着她的耳骨,瞧着她殷红的嘴唇,淡笑道:“要真这么死了,的确有点不甘心。”   不多时,天边的一处唿哨声响,哨箭已出。   作者有话说:   尽量赶回来写的“大粗长”的一章(乖巧jpg) 第77章 疼惜   天空轰隆轰隆作响, 毛毛细雨越来越大,马车疾行于山间,溅出来的泥点子几乎沾染到大蕉巴中,滑腻腻地渗入到地上, 与地面上的血水融为一体。   兰青看着眼前的横尸遍野, 悄无声息, 在他们身上寻到“江陵”二字令牌, 牢牢握在手中, 睨了眼身后的暗卫。   “这些尸体不要管, 传消息出去, 这都是我与袁统领为保护夫人所为,而将军因忧夫人气急攻心, 卧病在床,闭门谢客, 就这样。 ”   令下,暗卫颔首退下。   兰青远远看去, 于烟雨朦胧中,目光落到消失在尽头的马车。   马车内, 许明奚为沈淮宁擦着脸上的汗渍雨水, 满是焦虑不忍, 借着马车上常备用的药来为伤口之血,剜去腹中的梅花镖。   可马车抖动,时时牵扯着沈淮宁的伤,昏迷中发出闷哼声。   许明奚焦急道:“青木, 慢一点。”   前头驾车的袁青木忧虑地回看一眼, 大雨磅礴中, 前路已经几乎看不清, 只能凭着以往的记忆寻着平坦的小路来走,避开路上的峭壁碎石。   沈淮宁虚弱地睁开眼,一阖一动间,将小姑娘强忍着泪水的模样尽收眼底,可手上却十分老练地处理伤口,忍不住轻笑一声。   “难看死了,哭什么哭。”   “将军,别说话了,留着点力气吧!”   许明奚红着眼眶,从箱柜中取出被褥覆在他身上。   乍暖还寒的春季,春雨依旧是刺骨的冷,加重了沈淮宁毒发的迹象,浑身湿透间,白皙的脖颈渗着漆黑毒血,青筋隐隐抽搐,几乎漫上额间,愈加妖冶。   沈淮宁扫了眼马车前的袁青木,“你们两倒是挺会挑时候来的。”   袁青木心下自责,起初并未看清此计背后的阴谋。   李烟芷对兰因公主心怀怨恨已久实属正常,可也不会让个手无寸铁之力   的软弱书生去杀他,真正目的不过是为了试探沈淮宁是否真的身体抱恙,身患腿疾,让两人拿着鱼符在京城中部署声东击西,看住李烟芷手下的巡防营,让她以为沈淮宁仍在城中。   却不知,他一早就出了京城外,先行救下两人。   袁青木攥紧了手中缰绳,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山头,奋力一甩,伴随着马匹嘶鸣,愈快地行于山上,在紫电雷鸣中投下缕缕阴影。   许明奚将他身上的大小伤口都处理了一下,绑好纱布,可掀开上裳一看,内里的毒血几乎蔓延至心口,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愈加瘆人。   她连忙寻着银针,以灯烛淬火,熟稔地在寸关尺上扎针抚脉,时不时听到隐忍的闷哼,暂时压制这绞着心痛的毒发。   大雨淅沥,肆无忌惮地席卷着山间春树。   马车边上的幕帘被疯狂吹起,银光刺入。   许明奚定晴一看,熟悉的山路映入眼帘,逐渐往地势高耸之地走。   “青木,这是要上天宁山去?”   袁青木被大雨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一手甩去脸上的雨水,应道:“夫人,我们这是去军医先生的山庄,也是将军的舅舅,他的山庄就在天宁山上。”   “山庄?”许明奚一怔,拂开幕帘,讷讷地看向躲在山顶云雾中的山庄,熟悉之感漫上。   青竹叶恹恹耷拉着脑袋,时有几片青叶落到小溪上,化成叶船,啪嗒啪嗒地顺顺着雨滴飘到淤泥地去。   雨势愈小,针似地刺到鬃毛马上。   山庄内云雾缭绕,竹屋林立,时有炊烟飘散,沉浸着淡淡的药草香,随着天幕雨遮,愈加浓郁。   许明奚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怔忡一会儿,喃喃应道:“这怎么可能?这不是谈叔叔......”   忽地,马匹朝天嘶鸣,前蹄在半空扬起,整个马车停滞在前,稍稍才安稳下来。   一到山庄,药庐里的小药童匆匆持油纸伞而来,见到是袁青木,立刻唤着其他的小药童来帮忙,带上轮椅,一同小心扶着沈淮宁下去。   袁青木急忙问道:“先生可回来了?”   小药童答道:“今早刚到的药庄,去后山采药了,现在下雨,估计回来晚点,我们现在就去放信号,还有......”   话落,小药童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许明奚,顿时懵了,“许姑娘!?你怎么在这?”   袁青木稍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右瞧着,“你么怎么......”   许明奚微给沈淮宁披上大氅,身上衣裙血渍污泥沾染,已是狼狈不堪,可顾不得其他,她急忙道:   “来不及解释了,还是尽快让谈叔叔回来,你们先准备些血竭儿、牛膝、鸡血藤的药浴到药庐去,记得要快。”   小药童本就乖巧懂事,一见这事态紧急,连声应着就下去准备。   可沈淮宁的情况不容乐观,刚刚动武使用了内力,如今压制在脉络间的毒血撺掇而出,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毒发疼得痉挛漫上,弓着身子才得以喘息,几近力竭,意识逐渐模糊。   “将军,将军!”许明奚急声唤着,轻拍着他的脸颊,几乎哽咽起来,唤着,“别睡,别睡,会没事的,别睡过去了。”   鲜血汗渍雨水交融,身上的玄裳已是在层层叠叠的交织下染出妖冶的墨花,血腥阴凉涌上鼻尖,他讷讷的偏头,许明奚早就哭成泪人,可还是手脚麻利地帮他褪下衣裳来施针。   施针落下,一手抓着手腕,极力止住颤抖,生怕出一丁点差错。   沈淮宁轻抬起手,抚过她鬓间沾湿的碎发,眼神逐渐迷离,想说些什么,却喉咙沙哑,半句话都说不出。   许明奚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哽咽道:“对不起,将军,对不起,我救不了你,都怪我,没有做出解药,对不起......”   泪水流过脸上的擦伤,及至脖颈干裂的血渍,竟是撕扯得疼。   沈淮宁嘴唇微动,抬手轻轻擦拭着她的泪和血,勾着脖颈压下来,亲昵地吻了下她的脸颊,似是抚慰。   窗外落雨未止,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门窗。   电闪雷鸣下,掩映着二人相依的身影。   ***   晨曦,天际第一缕天光既泄,为露珠染上新色,云雾渐散,水汽拂去,多了几分暖意。   药庐内,木雕花屏风环绕,皆是浸润在浓浓苦涩的药草中,热雾沉沉。   沈淮宁坐在满是药草浸泡的浴桶中,阖眼昏睡,肩颈头上皆是密密麻麻的银针耸立,没过半个时辰,许明奚都会让银针再深几寸,一晚依是如此。   许明奚坐在高凳上,鸦羽睫毛盈着水汽,小心翼翼地取下纱布,换上新药,可触目惊心的腐肉落入眼中,心下五味杂陈纷涌而来。   抬眸间,对上他仍紧蹙的眉间,许明奚抬手轻轻拂顺,柔声道:   “怎么该休息的时候都在皱眉头?”   须臾,眼前昏迷的人儿忽然睁开眼,明眸一瞬,目光落在许明奚上,逐渐放柔。   “你!”许明奚一怔,吓得往后一仰,腰间稍松,几乎呈后倒之势,却不过一刻,充盈着药汁的手伸出,将她拉了回来。   整个人俯在浴桶边,倚在他肩上。   一呼一吸,萦绕在脖颈,清晰地看到他喉间的青筋。   “将军,你醒了!“”许明奚猛地起身,眼睛眨巴一下,急声问道:“有没有觉着哪里难受,腿呢?使得上劲吗?饿吗?想吃些什么......”   平日说话不紧不慢地,如今跟穆清远似的小嘴叭叭,可沈淮宁也没打断,眸中愈加清亮,淡笑道:“怎么每次我醒过来你都那么多话,该让我回答哪个?”   许明奚眼底焦虑渐失,顿时跟焉了似的,苦涩笑了下。   这说的也对,好像每次出事她都急得团团转,什么忙都没帮上。   沈淮宁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水汽间瞳水湿漉漉地,惹得他心下又疼又痒,“没觉着哪里难受,至于腿,每次毒发后站不起来,都得过些时辰才会使上劲,饿倒是挺饿的,想吃你做的阳春面......”   不似以往,他这次都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许明奚怔然一会儿,心下生疑:“怎么和被夺舍似的?”   倏地,水滴荡漾,湿漉漉的手伸出,一把勾着许明奚的肩颈压下。   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   “等等嗯哼......”   沈淮宁吻住了她的唇,不像昨夜那般发狠地掠夺吮吸,只是浅尝辄止地吻着,舔舐昨夜咬破的唇角,轻柔缓慢,沾着水渍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倒像是疼惜的珍宝。   僵硬得不敢动弹的许明奚也渐渐放松下来,轻喃的闷哼幽幽回荡在屋内,夹杂着亲昵的水声,却尽数湮灭在烧水的火柴迸溅声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奚有点喘不过气来,又不能碰他身上的针,只好硬着头皮咬了下他的舌尖,表示自己无声的抗议。   一吻终了,沈淮宁不舍地松开,轻轻擦拭着她唇角的水丝。   许明奚避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心下懊恼在他面前竟是这副模样,却听柔声问道:“怎么昨晚的衣服还没换?”   自从昨晚到了山庄,许明奚忙里忙外地给他疗伤,都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衣裳。   沈淮宁微眯着眼,瞧见她眼中的红血丝,眼睑青影隐现,疲倦涌上,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   许明奚几乎将衣角捏皱,终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本想起身去找身衣裳来换,不料却听道:“你也累了,进来泡一下吧!”   瞬间,许明奚一骨碌地起身,腾腾热气熏红她的面颊,一连扫起水面上的水渍,泼到他脸上,“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诶诶诶!”沈淮宁始料未及,被水花打得睁不开眼睛,“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到最后诶诶等等!我身上还有针呢!”   终是过犹不及,任由她打闹。   斑驳淋漓的碎光自的纸窗倾泻而入,两人的身影溅洒在青石砖上,引得停驻在窗外的喜鹊朝里探着脑袋,赤眼珠子转悠着,被水花吓得扑翅膀而逃。   倏地,吱呀一声,药庐门开,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就见穿着碧绿澜衫的先生走来,须白参半的眉胡长长挂着,步履稳重,掌心还捧着烟熏缭绕的小药炉,目光沉沉地看向二人,掩映在衣袖里的手心紧紧攥着,似在压抑着什么。   许明奚面上一喜,颔首道:“谈叔叔,来了。”   昨晚整座山庄陷入混乱,幸而袁青木去寻了他回来才稳定了沈淮宁的情况,只是不过一晚,两人都没时间好好谈谈。   沈淮宁眉目一沉,也轻点了下头,应道:“舅舅。”   奈何沉寂了片刻,却听到幽幽问声:   “该说说,你们两,怎么会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解锁新人物!是助攻or棒打鸳鸯   昨天的flag倒了,明天要是更不够六千字就给这章留评的小天使发100jj币红包qaq 第78章 和离   谈于敏是怀南娘子生前的好友, 这十几年来都在天宁山上经营山庄,过着遗世独立的日子,可自小许明奚就觉着二人情谊匪浅,但他们都克己复礼, 并未有任何逾矩之举, 对于二人年轻时的经历, 也是鲜少能听到。   小时候每次许明奚有烦心事, 亦或是在岐黄之术上遇到难题, 她都会兴冲冲地爬到山上找谈于敏, 他性格温和宽厚, 总是带有历经沧桑不能说的老练,可对于这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总是耐心教导,甚至有些偏爱。   可时至今日, 这还是许明奚第一次感觉到谈于敏的沉肃,甚至隐隐压抑着什么。   此话一出, 许明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身后之人看了眼。   沈淮宁抢先说道:“舅舅, 这事想必外面的青木都和您说了。”   “哼!”谈于敏冷气一抽, 拂袖而过, “叫你不要使用内力,你就偏不听,还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打算让我来给你收尸,怎么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句句狠话在理, 转身就在茶案上煮着茶, 刺裂叮咚的陶瓷声作响, 以此表示无声的怨言。饶是威风凛凛的上将军在面前也不敢顶嘴, 只是默默听着,自顾自地将身上的腐肉割去,倒像是习以为常似的。   许明奚不忍看下去,三下五除二地取出银针,一把接过淬火的小刀,替他剜去伤口上的腐肉,下手也不带一丝犹豫,疼得沈淮宁额间的青筋微微颤抖,小声问道:“你下手还真狠。”   许明奚使了个眼色,耳语道:“要是不快点,你肯定会更疼的。”   “奚儿!”   “诶!”许明奚吓得小刀掉到铜盆里,血花拂过水面。   这一幕两人琴瑟和鸣的样子落在他眼里,谈于敏的眼皮子都微微颤着,沉声道:“你先出去,和小药童处理下采来的紫苏子。”   “可是!”许明奚当即不愿,担忧地看了眼沈淮宁。   沈淮宁察觉到不对,拍了下她的手背,温声道:“去吧!你先去歇息一下也好。”   许明奚左右瞧着两人,耐不过性子,只好颔首离去。   待合上门,光影骤失。   沈淮宁敛回神色,心下生疑,“舅舅好像......和奚儿母亲是认识的?”   谈于敏眉头一皱,将这小刀拾起,在烛火上淬炼,淡声道:“我与她母亲,是旧友,这么多年来一直看着她长大。”   “原来如此......”沈淮宁喃喃应着,嘴角忍不住染上一抹笑。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不料却听身后的一句沉声道:“等会回去,签下和离书。”   沈淮宁凝眉一紧,一骨碌站起,披上挂在木施上的里衣,刚刚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转而肃杀,“这是什么意思?”   砰的一声,小刀重放到案桌上,谈于敏眸光沉下来,继而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娃娃亲都是那老太婆擅自给你定的,定的还是许家嫡长女,她不过是替嫁,你也从来未在意,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乌龙事,立刻和离,各归各位,要是他许其琛有意见,我和他说道去。”   沈淮宁心下似是堵着口气,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残留的药渍被石骨草吸食殆尽,隐藏在青筋间的毒血愈加抽搐。   “这是我的婚事,即使你是我的舅舅,也无权干涉,更何况......”   他狐疑地打量着,沉声道:“您为何这么大反应,我与奚儿为什么一定要和离?”   谈于敏眼角跟着颤了下,面色铁青似乎有些被问住。   不由得深吸口气,端正姿态。   “淮宁,我对你的性子再清楚不过,面对这荒唐的婚事你会什么态度,奚儿不过是个在山村长大的小姑娘,竟然被许其琛抓去替嫁,嫁的还是成宁沈氏,不用想也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就和你母亲一样,当时我是极力反对他嫁入沈家的,贵门侯府,吃人不吐骨头,我不想她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她一世安稳地活下去,就这么简单,马上和离!她不能再待在上京,我立刻带她走。”   字字珠玑,沈淮宁低眉而下,扶着墙面。   回想以往,脑海浮现的尽是小姑娘委屈隐忍的样子,历历在目,这成亲不过半年之久就出了那么多事。   不可否认,自责蚕食着心尖,更多的是怀疑。   她时不时早就想走,只是不能走,之前都是他逼的,只是一厢情愿。   一时间,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泥沼中,不确定不相信萦绕在侧。   谈于敏稍缓神色,缓步走过去,取下屏风上的大氅,想要替他覆在肩上,不料啪嗒一声,沈淮宁却拂开了他的手,甩下大氅。   目光凛冽涌上,竟是决绝,他冷声道:“不要,这是我与她的事,您无权干涉,若是她有意要走,我也不会强留,而不是舅舅来替她做决定。”   谈于敏平日温和的面容碎得四分五裂,竟一时晃了神,三十多年前,沈敬臣似乎也是这样,已立一等军功的他只身千里迢迢到济南,求娶一个药商之女。   忽地,银光一闪,伴随着一声呜咽,沈淮宁脖颈一阵刺痛,心下热流涌上,浓稠的毒血肆无忌惮地从口中溅洒出来,顺着坑洼的青石砖形成血窟窿,妖冶瑰丽。   脚下失了力,沈淮宁顷刻倒在墙边,胸口微鸣,似是隐隐拉风箱的声音渗入,虚弱地唤道:“舅舅......”   谈于敏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这口毒血再不吐出来就等着毒入心脉,到时恐怕真得去见你母亲了。”   说罢,他转身要走,手腕却一紧,沈淮宁倾身抓着他的衣袖,脚下完全使不上力,咬牙道:“您要做什么?”   “舅舅不过是......”谈于敏缓了口气,“想要一切回到正轨。”   丢下此话,谈于敏将沈淮宁拉回浴桶中,捻着银针刺入穴位,害得他不得动弹,禁锢在一堆药草药浴中。   “谈于敏,你竟然敢,还不快给解开!”   以往在军中就是上下级的关系,如今谈于敏的无理取闹更是激起他在沈家目无尊长的性子,奈何谈于敏漫不经心地应道:   “真不像你父亲那般老实敦厚,但我还治不了你这小崽子?劝你别强行冲开穴道,除非你想死。”   悠悠然地说着,转身离去,只余一缕竹青外衫的影子。   曾几何时,沈淮宁母亲也拿这济南小霸王无可奈何,更没想到这唯一的儿子也是随了这舅舅的脾气性子,着实头疼得很。   信步走出,谈于敏远远望着跃到竹叶上的金光,拭去几分冷意。   但微不可见地,却瞧见山头尽处,正慢慢飘过层层乌云,紫电雷鸣,几乎黑云压城欲催之势。   谈于敏眸中复杂涌现,喃喃叹道:“怀南,你我担心之事,不会真的要发生了吧......”   思及此,他摇了摇头,独自走在阁楼上,及至灯火摇曳一处厢房,他敲了下门,迎面就是许明奚开门,探着脑袋到身后,发现空无一人,说道:   “谈叔叔,你来了,那我先去看看将军。”   “等等。”谈于敏拦住她,柔声道,“我给他施针喝药,如今他已经睡下了,就别去叨扰了。”   “这样啊......”许明奚耷拉着脑袋,有些可惜,不过复又笑道,“那等将军歇好我再去看他,我先扶谈叔叔进去吧,外面风大。”   和以往一样,时至多雨乍寒之际,谈于敏风湿的毛病就发作,时常膝盖发软发疼走不动道,他淡笑应着,这里外的小药童都知这位庄主偏爱许明奚,打理紫苏子这种小事自然不敢让她来做,她也只好在这换身衣裳,打理下行头。   谈于敏绕过屏风,坐到桂花圈椅上,只见眼前的红泥小火炉正咕噜咕噜地烧着水,闻到浓郁的茶香。   “奚儿学会煮茶了?”   许明奚悯笑应着,有些小得意,熟稔地煮茶醒茶,撇去茶沫,以白沫勾勒出各式花草图腾,再以红玉瓷杯递给他,说道:“这是我在侯府学的,谈叔叔快尝尝。”   “嗯......”谈于敏淡淡应着,不显于色,热茶入口,清冽的茶香消去些许烦闷,他自是知道许明奚向来不拘小节,平日有些碎茶作引都已是难得,没想到连世家贵府玩的茶玩意如今也学得像模像样。   甚至,有些像她娘多年所作......   许明奚打量着他的神色,屏息敛容,对上审视的目光,试探道:“谈叔叔,我娘的事你......”   “其实我一早就知。”谈于敏放下茶杯,屡屡叹息,“你母亲早已是油灯尽枯之势,还是老样子,和以前一样,倔得不可理喻,只是没想到这次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许明奚垂下眸子,下意识地攥着腰间的药囊,刺绣一针一线皆是怀南娘子精心所作,她时常带在身边,生怕出了什么事。   谈于敏长舒一气,目光匆匆掠过案桌上的笔记和医书,面色一沉。   “石骨草?”   许明奚反应过来,走过去捧起来,应道:“嗯,我近来在研究石骨草解毒之法,本来想通过炼丹试一下的,没想到好几次的都失败了,想着是不是硫磺上出了问题,正好谈叔叔的山庄后有一硫磺泉,就想借着这机会......”   “你为何费尽心力地要去解毒?”   “啊?”许明奚被问懵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谈于敏心下沉沉,拂袖而过,走到香案上点燃金丝珐琅香炉,从衣袖中去了些香料撒上去,说道:“叔叔想让你们和离,带你离开京城,意下如何?”   “为何?”许明奚忽然从圈椅上站起来,眸光微闪,“叔叔怎么突然想要这样?”   谈于敏甩了下火柴,缕缕烟尘拂过他冷冽的眸子,转身走过来,“以前你是被那许其琛稀里糊涂地拐到伯府去,受尽委屈,现在叔叔回来了,自是会让你......”   “我不要。”   她一口回绝,似乎有些为难,可还是坚持说道:“我不想,我不想离开沈家,也不想离开京城,这件事,我希望您交给我们自己来处理。”   谈于敏捻碎湮灭的火柴,沉声道:“奚儿,以前你可是从来不会违背长辈的话,如今竟然还敢!”   “以前是因为我觉着你们是对的,在无关紧要的事上也不甚在意,可如今这事,我一定要自己来决定,就算是阿娘,也是一样的。”   许明奚正视着他的眸子,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耳面微红下,她拉了下他的衣角,“叔叔,总之......总之我想待在他身边,不想再让他一个人,无论是在侯府,还是在宫中。”   霎时间,似乎触动了他的什么,谈于敏眸光尽碎,握住她的肩膀。   “你还去了宫中?!谁还见了你?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许明奚面色忍痛,耳边嗡嗡作响,喃喃应道:“是......是去了宫中的新年盛宴,但但也没发生什么和我有关的大事,也没人对我要做什么。”   谈于敏呼吸逐渐加重,慢慢松开了她,长长松了口气。   许明奚不知为何他会如此大的反应,这本是她与许其琛谈好的交易,让怀南娘子有安身立命之所,香火供奉,她就嫁予沈家。   于她而言,一早就是心甘情愿。   思及此,她拉了下谈于敏的衣角,说道:“以前,你们不愿告诉我生父是谁,我也不想你们伤心就没问,可如今我既是许家女,替他们完成了夙愿,以后也再无关......”   “胡闹!”谈于敏似乎有些急了,一咬牙,“明奚,你根本就!”   忽地,未听他说完,许明奚眼前逐渐模糊,脚下发软,才察觉到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   “谈叔叔,你!这味道是......”   这制安神迷香的手艺就是谈于敏手把手教的,如今道高一筹,许明奚竟一时大意中了招,慢慢倚着墙坐在地上。   谈于敏压止住了话头,纠结神色涌上,“啪”的一声,打了自己一巴掌。   浑浊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为她披上大氅,有些不忍,柔声道:   “奚儿,没办法,你不适合留在京城,去济南吧!你会适应的,还能和以前一样......”   许明奚的眼皮几乎有千斤重,一抬一合间,神思迷离,只得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央求道:   “不要,我不想走。”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对峙   淅淅沥沥, 伴随着闷闷的雷声,大雨自天际倾泻而来,肆无忌惮地倒了盆水于天地之间,整座天宁山笼罩在乌云密布间, 分不清白日黑夜, 引得刚长出来枝芽嫩叶也被无情打掉, 稀稀落落得飘到空中, 直至药庐里。   火柴迸溅着星点子爆蕊, 腾腾热气氤氲在侧, 整个人几乎浸润在药香中。   沈淮宁一咬牙, 暗暗使着力,哽咽的闷哼自喉间发出, 鼓胀抽搐的青筋狰狞地漫上脖颈,随着药汁在身前的一起一伏, 时而隐下,时而蔓延, 整个浴桶微微颤着。   以前他就听说过这舅舅少不更事,年纪轻轻不想入朝为官, 更不想做富甲一方的商人, 只是想入江湖拜剑仙为师, 除魔卫道,还学会了不为人所知的武功,小时候他是不信的,直至母亲死讯传开, 他竟一人杀入沈家, 要那群老顽固偿命, 到最后怎么解决的他也不太记得, 只知道是沈敬臣阻止了他,竟还让他加入了成宁军当军医。   只是自那以后,谈于敏就从未显露过功夫,大家都以为他只是爱研究岐黄之术的古怪亦医师,他深以为,此人不容小觑,如今竟还以内力运针封住了他的穴道。   思及此,他一咬牙,目光落到不停颤抖的银针上,几乎剑拔弩张之势,原本不能动弹的手慢慢摸到浴桶边沿,裂纹隐现。   忽地,窗外紫电银光躲闪,他掌心运力,一鼓作气将其冲开。   仅是须臾,银针如芭蕉打雨似地刺向四周,顷刻染黑,仍挂着几滴浓稠的毒血。   “将军,将军!”   不多时,袁青木拍门声响起,沈淮宁醒过神来,从浴桶出来,披上单衣外衫,匆匆跑去开门,迎面当即问道:“奚儿呢?”   “啊?”袁青木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称呼,“哦对!我就是想说夫人,和回来的兰青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虽然军医先生这的山庄比较安全,可属下没见着人还是担心。”   不对!现在最危险的反而是谈于敏。   “他呢?谈于敏去哪了?”沈淮宁也丝毫不给面子。   袁青木扯了下嘴角,“刚刚我好像看到先生在准备马车,可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好!”沈淮宁心生不妙,“你带人抄山下的小路在山口守着,见到马车就拦下,还有叫兰青带人将山庄严防死守,不准任何人进出。”   令下,他寻着壁上的佩剑,剑啸微鸣,他持剑翻窗而出,只余翩翩衣角浮掠过眼前,饶是袁青木也摸不着头脑。   朦胧雨礴,黑棕马飞驰于山路小道上,嘶鸣幽幽回荡在山谷间,颤着山间初春苏醒的小动物,也害得驾车的小药童苦哈哈地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着实不懂庄主非要在这个时候出去,马车上还带着昏睡的许明奚。   思及此,心下怨怼生气,只好抚了下马儿,一甩缰绳,催促着马儿快点下山,赶到驿站去。   马车内,谈于敏坐在软塌上,身旁正是睡得香软的许明奚,小脸通红,一呼一吸间,吹拂着额间的碎发,手里还紧攥着个汤婆子。   许是昨夜忧怖未歇,如今正是睡意正浓的时候,可眉间的愁绪依旧迟迟未散,嘴里还喃喃念叨着沈淮宁的名字。   谈于敏面色沉重地睨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复又看起她先前的笔记。   再清楚不过这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宏大伟愿,之前就说过指向写本普世常用的医书,再开加小药铺,做个坐堂医就很心满意足的。   这笔记前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寻常风寒伤病最佳最实惠的诊疗之法,甚至还有平日养生健体的的法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笔记就开始研究起毒经来,尤其是突厥蛊毒,稀奇古怪的蜘蛛蝎子图画在其上,希望能从中找到相似解毒之法。   谈于敏沉沉叹了声,如今他可不信这小姑娘只是单纯因悬壶济世之心要帮沈淮宁解此毒了......   倏地,马车出现巨大的晃动,及至山下一颗大石,吓得小药童攥着缰绳往另一个方向扯,不料银光刺眼,浮掠到眼前,马儿前蹄在半空飞扬,直直地落在泥地上,低低嘶吼着。   小药童满脸惊慌,几乎劫后余生,眼帘却突然有一抹身影闯入,依稀瞧见他持剑而来,自竹藤落下,挡在他们面前。   “庄......庄主......”   谈于敏心生烦躁,瞧着护着的许明奚安然无恙,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   他气冲冲地从马车内出来,一眼就见到了离马车不过几里的沈淮宁,攥着符文长剑,任由雨水铮铮落在剑体上,迸溅出冷光。   谈于敏的眉间几乎挤成川字,一早就知这他这外甥是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驴,但没想到还是头连命都不要的倔驴。   他自杌子下了马车,拂去了小药童撑伞的手,接过不常用的佩剑,走了过去。   “你这臭小子,真是胆大妄为,你就那么不要命了?”   两相对峙,沈淮宁挽着剑花直指,大雨幕帘也未能掩藏眸中决绝,沉声道:   “我要她。”   言简意赅,倒是丝毫不愿费口舌。   气得谈于敏胡子翘起,握剑的手背青筋隐现,暗道:“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这会害死她的。”   奈何不等他多想,沈淮宁一个箭步冲上来,足底轻点竹叶,旋身直劈剑体而来。   谈于敏凝眉一紧,横剑阻挡,瞬间蹦出火星子,几乎点燃随处落地的枯叶,可这力道却震得他手腕隐隐发颤。   小药童嘴巴微张,似乎觉着这突然输了游戏来驾马车也挺划算的。   两人如清风扫落叶之势般席卷山头,几乎催动着内力旁物做辅,借着剑尖对击,引得周遭疾风呼呼吹响,落叶纷飞。   沈淮宁步步紧逼,进攻更为猛烈,却又及其有章法地直攻谈于敏下怀,丝毫不留余力地以剑体劈砍着,谈于敏只得勉强以轻功躲过,剑鞘几乎碎裂之际,他趁机拔剑而出。   剑剑相迎,迸溅出来的剑啸让耳膜一颤,小药童痛苦地捂着耳朵。   沈淮宁心下一狠,借着旋身的力道反手一劈,寻着最薄弱的剑格砍去,直接将剑体辟出个窟窿,谈于敏始料未及,就被他一个回身踢逼至林下。   他顺势收剑,沉声道:“舅舅,你输了!”   谈于敏冷哼一声,果然是军中不要命的打法,和他爹一样,简直不可理喻。   想到此处,他问道:“淮宁,你是喜欢她吗?” 第80章 苏醒   沈淮宁一怔, 手腕逐渐松弛,收回了剑,睫毛拂过凛冽,沉声道:   “是, 我是喜欢她, 所以不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 即使你是我的舅舅也一样。”   大雨淋漓, 这一字一句却听得一清二楚。   谈于敏怒视着他, 也在怒视着摇摆不定的未来。   小药童心生不妙, 如死到临头般, 默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着这两位祖宗千万不要杠上, 不料谈于敏冷哼一声,提剑就一扫而过, 吓得他立刻紧闭着双眼。   银光微闪间,沈淮宁没有丝毫闪躲岿然不动。   剑尖触及之际, 鬓间的碎发簌簌而落,掉到坑洼的泥地去。   小药童慢慢张开手, 从指缝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却见谈于敏冷哼一声, “随便你们,我瞎操个什么心!”   破罐子破摔,他干脆拾起剑鞘,甩袖而去。   “庄主!庄主!”小药童拼命喊着, “别留我一个人啊!”   奈何谈于敏似乎气坏了, 足底一点, 穿梭消失于竹林间, 竹青澜衫几乎与其融为一体,不带一丝犹豫和在意。   沈淮宁远远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回想刚刚谈于敏异常的反应,心下总是惴惴不安。   可未来得及多想,他转眸看向小药童,不过十一二的孩子触及他这寒意的目光,终是两腿忍不住哆嗦,连话多说不清。   沈淮宁无奈地敛神,跃到马车上,说道:“驾车回去。”   小药童当即应着,匆匆忙忙爬上车桩上,驾着马原路返回。   掀开幕帘,入眼就是睡得香甜的许明奚,终是长长松了口气,刺裂一声,长剑落下,他脱力坐在她身边,替她捻好大氅的衣角。   本想触及通红的脸颊,可反应过来手上冰凉仍沾着雨水,连忙捂着汤婆子焐热了,才抬手捏了下她的脸颊。   熟悉的感觉涌上,又忍不住戳了下几乎皱成川字的眉心。   “你这小姑娘能有什么烦恼?”   话音刚落,马车齿轮一颤,似乎碰到了边沿的石子,沈淮宁一手揽过护着,朝马车外睨了眼,沉声道:“慢点,如果不行我来。”   小药童心都提上了嗓子眼,哪敢劳烦这位祖宗......   以往沈淮宁坐着轮椅来山庄诊疗时,就已经是对身边人都淡漠疏离,基本全靠袁青木来缓和关系,着实冷到一种极点。   思及此,他又哆嗦一声。   沈淮宁回过身,怀中的许明奚拱了下身子,瞳仁微动,狭长的睫毛簌簌而动,缓缓睁开眼睛。   “奚儿。”他又唤了一声,“你醒了。”   一见到他,许明奚似乎有点不太相信,抬手触及他的脸颊,轻轻擦拭着雨珠。   一时间,她眸中顿时红了起来,充盈泪水,嘴角微微颤着。   “将军。”   沈淮宁见她这样,有些无措地抚着大氅,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颤声道:“我不想走,谈叔叔他......”   “好了好了......”沈淮宁柔声哄着,轻轻拍着她的后脑勺,“不走,不会走的,舅舅他已经离开了,不会再让你走了。”   许明奚紧咬着唇,忍着眼泪不让它往外跑,抽抽搭搭地,被沈淮宁看在眼里心里又疼又痒,可不料脖颈一紧,她的手从暖窝中伸出,搭在他的脖颈上。   “嗯?”沈淮宁快速地左右睨了眼,感觉到轻轻压下,拂去身上的一丝冰凉。   未等他回神,小姑娘吻住了他,这还是第一次。   只是蜻蜓点水般,有些笨拙地轻咬着嘴唇,摩挲着唇角,随即小手捧着面颊,自眉心而下,小心翼翼吻着脸上的雨珠。   饶是沈淮宁也僵住在原地没有动,俯身回应着这点滴温存。   马车内的烛火迸溅着爆蕊,孤灯摇曳,旖旎又暧昧的影子落到鹿皮壁上,微微晃动,拭去春雨乍暖还寒的水汽,温热漫上心头。   小药童不由得朝天上睨了一眼,瞧着这在竹林里乱飞找地方避雨的猫头鹰,长长哀叹一声,盈着水珠的手抚着马背。   “都是一样的可怜娃儿......”   不多时,袁青木接到风声立刻带人来接应,只见身上穿着单衣的沈淮宁从马车上抱着许明奚下来,全身上下的裹着大氅,引得暗卫连忙上去撑着伞去,一路匆匆回到山庄的竹屋里。   愣是让袁青木给看懵了,见喷嚏连连的小药童路过,问道:“先生去哪了?”   小药童没好气摆了摆手,叹道:“估计气得离家出走了吧!哦不对,应该是惨兮兮地抱着剑去修了吧!”   “啊?”袁青木扯了下嘴角,他似乎错过了很多。   一夜大雨渐去,薄雾弥漫,跳入竹屋。   虽已至初春,可屋内还是燃起了几个炭盆,名贵的银霜炭在火炉上刺裂声响,时不时溅出星点子,逃窜到地上。   沈淮宁转着轮椅到床边,洗着温热的素帕,替她擦拭了下额间的热汗。   没多久,袁青木轻手轻脚地捧着托盘进来,打量着这一幕,下意识地哼了几声。   许是真见鬼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手大脚的沈淮宁照顾人。   他连忙摇了下头,走到身边,将药碗递到面前,说道:“将军,这是你的药。”   苦辛的药味氤氲在空中,几乎可与珐琅金丝炉的檀香竞相争斗。   沈淮宁接过,气吞山河般饮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忍不住咳了几声。   袁青木连忙给他倒了杯水漱口,问道:   “这军医先生还真是够狠心的,明明您病得那么重,还把您晾在这,封住穴道不让您走,最重要的是还敢带夫人走,真是太过分了!”   沈淮宁擦拭着嘴角的药渍,脸上难得有了笑意,“那你可真是错怪那老家伙了,他施针封住我的穴道,逼我在那药浴,这才缓解了些毒发,可是......”   言下之意,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这,复又道:“舅舅为何会如此大反应,还要我们和离,带奚儿离开这。”   袁青木随手拿起桌上的红枣糕来吃,嘟囔着嘴,笑着应道:“应该是怕夫人在沈家过得不好吧!毕竟夫人刚进门那会儿,将军您实在是......”   话落一瞬,沈淮宁抬眸睨了他一眼。   袁青木立刻止住了话语,咽了下喉咙,苦笑道:“没事,现在您对夫人就挺好的。”   沈淮宁抚平着呼吸,说道:“我只是觉着奇怪,好像从十七年前平康之变后,舅舅就忽然从济南来了上京,还在这里建了座药庄,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担心母亲在这没有照应,可现在想想,又觉着此事十分突然。”   “所以您觉着先生是为了夫人的母亲?”   “那就更奇怪了。”沈淮宁绕过屏风,掩上隔间的门,“以舅舅这老家伙睚眦必报,定找人不痛快的性子,若知道许其琛抛弃她们母女二人到小山村里,又怎会让他活到今日?”   袁青木摩挲着下巴,平日脑袋瓜子转不动的他如今更是一头雾水。   可回想前两天刚到山庄时,谈于敏质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他如实说出沈许两家联姻的起因,却感到谈于敏面色逐渐铁青,隐隐有种杀气萦绕。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目光垂下,落到心口狰狞的毒伤,再转眸落到隔间里,小姑娘睡得正安稳,不知这少有的自私到底会不会让他后悔。   “将军?”袁青木拉回他的思绪,只听他继而道:“有件事,这两天事情太多,未能和您说,需要请示一下,这黎闻天已经下肢已经废了,而且他好像中了某种躁狂失神的蛊毒,现在时候到了,估计就只剩一口气了。”   沈淮宁一顿,摩挲着指腹,眸光微寒,“是吗?”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第81章 梦碎   江陵长公主府, 祠堂内。   孤灯摇曳,烛火掩映着香案旁的剑影,稀稀落落地照拂到墙面上,新手玉指, 伴随着木雕轻轻敲响, 木屑纷飞。   李烟芷正对坐在虚竹大师的灵位前, 低头专注着雕刻小木人。   没过一会儿, 小木人落成, 她将其安放到案桌上, 小木人面目丑陋崎岖, 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可她却淡漠地敛回神色, 起身点香,插到香炉上, 目光落到虚竹大师的灵位上。   儿时的回忆纷涌而至。   大相国寺里。   火红的木棉盛开,炎热的夏风拂过, 细碎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为金碧辉煌的寺庙拂去些许烦闷的沉香味。   花树下, 金光透过树影溅洒在地。   穿着素衫的小姑娘正在树下乘凉, 手里紧攥着小木人, 另一手持着小刻刀笨拙地雕琢着小木人的面容,看样子光秃秃的,可样子却是眉清目秀。   眉眼专注,指腹掌心都是细小的划痕。   闷热涌上, 热汗流过精致的凤眼, 却掩盖不了内里的沉稳和心意。   不多时, 影子向这边靠近。   她抬眼一看, 眸光顿时亮了起来,冲过去喊道:“师父!”   虚竹大师一声锦鸿袈裟,手里捻着九玉佛珠,清冷眉目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这七月流火之际感到一丝冷意。   他淡淡地颔首,沉声道:“芷儿,该念经了。”   长公主眸光渐暗,但还是踮起脚尖,小手拉了下袈裟一角,乖巧地道:“我知道,师父,在这之前,您看一下,这是我给您做的小木人,这像您吗?”   虚竹大师清冽的目光稍抬,睨了一眼,他便转身,淡声道:“若是今日不抄完金刚经十遍,那就不用睡觉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提步而去,不留一丝留念。   李烟芷讷讷地待在原地,热浪渐起,拂过她额角的冷汗,可自心窝子而起,竟是钻心的冷意,窜入骨髓。   噗咚一声,小木人无助地掉落,被木棉碎花掩埋。   忽地,小孩的嬉闹声响起。   循声望去,山下来念佛的香客纷纷拿着佛经向他请教,围在一堆,哄哄闹闹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大家都喜欢来找这位大相国寺的主持解签看相,不仅是因面容清秀,气质温和,更有甚者是以其师祖对他是祥瑞之兆的预言,但凡给他解过签的改命之人,往后可都会顺风顺水,好事连连。   渡世渡人,本是其职责所在。   于是各地来往的香客和山下的居民都喜欢来找他,就连当今陛下也不例外......   李烟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耳边嗡嗡作响,寒意冻住了她的知觉,随即僵硬地转过身,走上白玉汉阶,喃喃念道:   师父为何宁渡天下人,也不愿渡我。   又或者......   李烟芷小手攥紧了单薄的素衫。   又或者其他人都死了,师父才肯渡我......   “长公主!”   熟悉的称呼打碎了尘封已久的梦境,她猛地惊醒,凤眸染上绯红,微微的喘息萦绕在侧。   目光瞬间落到眼前的虚竹大师灵位上,憎恨侵蚀着清澈的瞳水。   “长公主!”又一声轻唤响起。   李烟芷凝了下神,才发现是小福子在唤她,不乏担忧悲戚,又问了句,“您怎么了,可吓死小的了。”   “没什么。”李烟芷扶着案桌起身,接过他托盘里的清茶,凉意入肺,稍稍镇定下来,问道:“怎么?可是黎闻天那有什么消息了?”   小福子眸光微闪,似乎有些为难,叫人捧着一块方盒进来。   “长公主,这是上将军那边派人送来的。”   “哦......”李烟芷眉眼一挑,带着些许玩味地端详着这方盒子,实在再清楚不过里面是什么东西,一手将其抽开。   身旁的侍女小厮一见就惊慌大叫,晕倒在地上。   李烟芷微歪着头,脸上浮起笑意,与这方盒子里的黎闻天对视。   乱糟糟的头发与干裂的血渍糊成一团,尽是妖冶可怖,眼窝的血窟窿还有毒血溢出,眼珠子突出地半搭落在一角,饶是小福子看惯了也撇过脸去。   “诶唷!长公主哪需您亲自动手,还是小的来就好。”   说罢,连忙取出香巾给李烟芷擦了下,将这方盒踢开。   李烟芷玉手浸在铜盆中擦洗,幽幽说道:“没意思,居然受不住毒性就那么死了,还被沈淮宁送了回来,还以为一个男人被践踏自尊,踩进泥里,能有多大的本事,结果,居然还下不了手。”   小福子颔首听着,他再清楚不过,这长公主不过是觉着有意思,有意让黎闻天在赌坊和妓院欠下一笔钱,自负到极点的他自是不愿也不敢和凌家说此事,只能求助还有那么点情分的许明奚,可被沈淮宁知晓定然是成了抨击买爵鬻官的出头鸟。   她就想知道,这样一个自卑又自负的男人一无所有,会怎么来个孤注一掷。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没出息。   昏过去的下人被小福子骂骂咧咧地轰出去,唤来人把晦气的东西拿下去,引得他讪讪笑了下,给她抹上梅花膏,问道:   “长公主,那小公主呢?她已经被沈淮宁的人护送回公主府了,陛下为此事容颜大怒,告知众臣要彻查此事,需不需要小的再去叫人......”   “不用了。”李烟芷一双手浸泡在的水里,血渍染成墨花浮在水面上,似乎习以为常,淡声说着,“我是想杀了兰因,但不是这个时候。”   她拾起香巾擦了下白皙的手指,“我倒是有点意外,沈淮宁的腿真的废了,那还真是有点可惜呢?”   小福子抬着手背扶她起身,应道:“所以说,对于石骨草的蛊毒药性,长公主莫需担心,本就是强弩之末,不过是负隅顽抗,不会对您产生威胁的。”   “瞧你那嘚瑟样子。”   李烟芷倚在美人榻上,身上的雪浪贵妃被褥层叠交错,“正好,吩咐下去,这次的春日围猎和祭祀该准备准备了,正所谓先敬老,后爱幼,怎么能让小的先走呢?”   小福子浑身一哆嗦,却又极力压制着,颔首应道,却见李烟芷用朱砂在小木人写着什么,随即一手拂下,将其丢到火盆上。   火盆爆蕊着星点子,将小木人包裹在灰烬岩浆中,逐渐融化,依稀瞧见“黎闻天”三字,小福子喉咙微动,便小心问安,告退下去。   ***   日上三竿,青水山庄处。   屋内氤氲着安神的檀香,云烟盘旋在侧,舒朗些许烦闷,却能听到几句焦躁的喃喃低语,似沉浸在梦魇中。   许明奚面容苍白,冷汗肆无忌惮地淹湿衣襟,嘴唇一张一合,不安地呓语着什么。   小憩的沈淮宁惊醒过来,握着她的肩膀晃了下,焦急唤道:“奚儿,奚儿......”   须臾,许明奚猛地睁开眼,如淹水的人忽然得以呼吸,自胸腔发出微鸣的喘.息,讷讷地回过神来,才依稀瞧清眼前之人,眼角顿时染上绯红,泪流不止。   沈淮宁忧虑未止,急声问道:“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舅舅来。”   “将军......”许明奚哑声唤着。   “是,是我。”   话落,许明奚起身抱了上去,两手交叉在脖颈间,紧紧搂在怀里,喃喃说道:“吓死我了,我刚刚梦到你死了,烧成一具焦尸在我面前,还有,还有好多人都在看着我,哦还有那个世子爷也在那里呜呜呜......”   跟个无助小孩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全都蹭到沈淮宁身上,还紧紧勒住,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差点喘不过气来,可还是耐心地抚着许明奚的背顺气,小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来的,都是假的。”   檀香燃尽,许明奚稳定下来,抽抽搭搭地哽咽着,稍稍缓过神来,可抬眸一看,却见谈于敏站在不远处的屏风旁,手里正捣着药,脸上阴沉得可怕。   忽地,许明奚吓得躲在沈淮宁身后,攥着他腰间的衣裳,说道:“是谈叔叔,他非要带我走,还敢迷晕我。”   听这语气,颇有告状那气势。   谈于敏眼角颤了下,一手将药碗重放到檀木桌上,暗骂道:“两个来讨债的小鬼!”   沈淮宁剑眉稍扬,这还是少有的见他不痛快,继而说道:“或许,应该叫舅舅,而不是谈叔叔。”   谈于敏一顿,手里的药勺攥紧,漫上裂纹。   许明奚的接过沈淮宁递来的热手帕,思索其中,觉着有些道理,试探唤道:   “舅舅?”   倏地,砰的一声,谈于敏掩门而去,害得这脆弱的竹屋都跟着颤了下。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颇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舅舅他,好像还不太习惯?”   可话一落,身下一空,未等她反应过来,沈淮宁将她抱到腿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眸中平日那般淋漓,却融化成缱绻的温柔,柔声问道:   “可看你这样,好像都不记得了。”   许明奚一怔,念道:“记得,不记得......”   初醒的脑袋瓜子转动着,破碎的记忆逐渐拼凑起来,好像昨夜也是如此,勾着他的脖颈,,然后......   刷的一下,许明奚面目涨红,躲开眼神。   “没......没有,都记得的。”   沈淮宁拂开鬓间的碎发,没有再逗她,瞧着水钟的时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我该去硫磺泉药浴了,和我一道去吧!” 第82章 温泉   硫磺泉在后山竹林中, 先前谈于敏正是看中了此处的硫磺泉才费尽心力地自山脚搬到了山上,在此处修筑竹屋,益于硫磺泉净化,还能借着这天时地利之处种植稀世珍草, 所以他也将此地划为禁地, 不许旁人或是小药童进入, 自己亲自打理, 就连许明奚小时候也只是听说, 并未进过来。   沿路五彩斑斓的鹅卵石铺陈在地面上, 温泉水自四头石狮子的口中喷出, 滚滚热浪弥漫着硫磺味道,云烟层叠, 一时迷了眼睛。   许明奚坐在岸边上,熟稔地除下沈淮宁身上的银针, 横在眼前一看,皆是淬着毒血, 她不乏忧虑地看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坐在温泉里, 阖眼凝神。   昨夜都在许明奚身边处理着政务, 想必也是一夜未睡, 偏偏她睡觉不安分,时常踢被子卷被子,还嘴里嘟囔着梦话,几乎把前几日漏的睡觉都补了上来。   思及此, 她的脸被温泉萦绕的热气烫的不行。   随即微微颔首, 替他擦拭着背部。   可打眼一看, 迷雾笼罩下, 背部密密麻麻交织的尽是伤痕,刀斧剑抢,一一尽有,大多都沉淀了十几年的伤疤,蜿蜒曲折地盘旋,撕扯着完好的嫩肉。   许明奚的眸光渐暗,动作也轻柔许多,忍不住轻抚着上面伤痕,细算着应是什么兵器所伤。   伴随着淅沥的水声,指腹抵在肩颈,小心案抚着,轻缓有力。   “现在突然想起来,当时你也是这么替我案抚的,你还记得吗?”   幽幽的沉声响起,许明奚一怔,沉沉应了声,柔声道:“记得,出嫁那日,吓得我半死,许思蓁还说让我好好活着,当时还以为将军是什么魔鬼邪神呢?”   “现在呢?”沈淮宁仰起头来,倒着看向她。   “别动,还要洗头呢!”   许明奚小声喝止着,将头转回去,摘下玉簪,让他的头发散下来,浸泡在清水里。   可手里的动作却乱了几分,瞳水浮起笑意,说道:“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个顶好的人。”   支支吾吾地,却诚恳得很。   “这么敷衍我。”沈淮宁尾音上扬,朝后睨了眼,似乎带着些许玩味。   “才!才没有,我可是诶啊啊啊!”   不料手腕一紧,随即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开来。   沈淮宁拉着她的手腕揽到温泉池里,立刻变成落汤鸡,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咳咳咳!”   许明奚呛了几口水,被他轻轻拭去脸上的水珠,可定晴一看,入眼却是白花花的肌肤,顺着心口自脖颈,毒血渗在青筋处。   霎时间,温泉水如暖流撺掇入后背,愣是战栗不止,脸如煮熟鸡蛋似的,似乎预料到后面的发生的事,连忙别过脸去。   “别闹了,如果被人看到多不好。”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里只能他们二人进来又怎会有旁人。   她耷拉下脑袋,因自己的紧张感到又羞又愤。   沈淮宁没有反驳她,可又忍不住嘴角微扬,浸润着笑意,温柔地注视着她。   许是身高原因,许明奚全用手靠在他肩上才能勉强站稳,察觉他这般不说话,又是心下羞恼,问道:“你怎么不......”   倏地,腰间微紧,沈淮宁握着她的腰举起来,让她坐在身后的岩石位上,背靠着温凉的碧澜石,他问道:“这样坐好受点吗?”   许明奚一怔,点了下头,却始终不敢看他,更不敢往水底看。   不多时,脸上触觉温热,沈淮宁朝她走去,掌心抚着她的面容,唤道:“奚儿。”   “嗯?”许明奚极力抚平自己的呼吸,心下咚咚作响。   在以往的昏迷中,他好像也是这么唤她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沈淮宁俯身向她靠近,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轻轻地在唇角摩挲。   蜻蜓点水般后,沈淮宁松开了她,瞧着怀里的人儿脸都熟透了,腰间脱了力,倚在碧澜石上,他心下又疼又痒,问道:“知道我刚刚对你做什么吗?”   前几次,两人都莫名其妙地亲上了,似乎没有正式问过她这个。   许明奚喉咙微动,小手握紧了他的肩颈,抚着盈水的锁骨,害羞地点了下头。   沈淮宁没忍住笑,给她缕着鬓间的碎发,问道:“我记得,上次你还想给我纳妾?”   “你!”许明奚气得在水下抬脚,本想踢一下他的脚,但没想到他倾身俯下,将她圈在怀里,愣是动弹不得,只能倚在他身上。   甚至在温热的温泉水里,摩擦的触觉漫上,头皮发麻,后背直战栗。   “反正!”许明奚撇过脸去,有些气急败坏,“反正你不能和别人做。”   “好。”温声应道,似乎正等着她这一句。   风过静止,温泉池上飘拂着几片竹叶,随着波澜荡漾至沈淮宁的肩颈,叮咚一声,水珠,自背部流畅的线条流至竹叶上,鬼斧神工的肌肉线条张弛有度,几乎将许明奚遮掩住。   轻喃的闷哼幽幽回荡在硫磺泉上,十指相握,滴答的水声交织其中。   一吻终了,许明奚后背磨蹭在碧澜石上,竟是有些微微发烫,嘴角仍残余着水丝,意识有些迷离朦胧。   沈淮宁靠在她的脖颈,轻轻吻着,烙下点点绯红的印子,暧昧旖旎尽在不言中,引得许明奚有些把持不住,靠他揽着腰身手支持着。   一时间,硫磺泉上波澜泛起,她讷讷地睁开眼,如这水波上的竹叶漂浮,竟是随波逐流,找不到岸边。   沈淮宁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循序渐进地吻着她,在耳边呢喃道:“别怕,前面我会做足点的。”   “我才!我才没有嗯哼......”   下意识的呢喃顿时让她噤声,只得紧咬着唇,生怕露出一丁点声音。   殊不知,沈淮宁的呼吸渐乱,耳垂也隐隐发红,他对这些事也是一知半解,第一次如此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生怕弄疼了她。   他稍稍俯下身来,扯下许明奚的衣襟,褪下外衫,另一手在水下抚着她的身背,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衣带褪下,竟做成反绑的姿势,桎梏得动弹不了。   可待沈淮宁脱下里衣之际,许明奚忽然往后退,手搭在肩颈推开,艰难地道:   “等等!舅舅说过,你这毒,纵欲不节,实乃大忌,还是,还是先算了吧......”   说完这话,她心下犯难,虽确是医嘱,可也有那么一丝逃避的幸好,回过神来,又有点后悔,都到这时候了,拒绝的话他肯定会很不高兴,甚至会对她失望......   不料,却见他幽幽淡笑,眉间舒朗,应道:“好。”   许明奚稍愣,见他松开了桎梏,替她穿好外衫,束好衣带。   还说道:“我先送你上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说罢,他欲拉着许明奚上去,捂着眼睛,连声应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我去给将军熬药,你泡好快点过来啊!”   随即立刻跟只兔子似的蹦上台阶,脚丫子踩在鹅卵石上疼得咬牙,又健步如飞。   “慢点,小心别滑倒了。”   沈淮宁操心不止,奈何许明奚挥了挥手,一溜烟就没影了,害得他在原地气笑,头疼得揉了下额角,回望四周,只有孤独地几片竹叶飘落下来,就连几座石狮子的眼珠子也在转悠着。   他长舒一气,本想扶着碧澜石上去,可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坐回温泉池里。   还是先冷静冷静......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多次了,求审核过qaq   立个flag,二月内完结,如果这个flag倒了......那就倒了吧qaq 第83章 吻痕   许明奚一路光着脚丫子撺掇出竹林, 过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不由得抚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回头看了下, 才长长松了口气, 可覆上脸颊, 依旧难掩滚烫。   她咽了下喉咙, 心下竟生出几分懊恼, 嘀咕道:“这么逃跑出来实在是太丢人了。”   “奚儿!”   沉沉的声音响起, 吓得她抬头一看, 就见谈于敏背着箩筐走来,眉目沉肃。   “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不冷吗?”   许明奚一怔, 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拢好外衫来遮掩锁骨间的红印, 摆摆手道:“没什么,刚刚着急回来就不小心忘记穿了, 不冷的,这温泉还挺暖和的。”   谈于敏狐疑地打量了一眼, 见她捂着严实, 眉头几乎挤成川字, 可也没多说什么,从箩筐取出一双木屐,蹲下放到她面前。   “快穿上,脚底生寒, 百病接来, 回去就换上。”   许明奚颔首应了声, 穿上山庄的木屐, 以前还小的时候她就经常会在山庄过夜,跟小药童们在竹林烤红薯,深夜小溪边还会有萤火虫,看着脚型大小的木屐,想来也是她之前在这住的,只是这几年谈于敏时常不在山庄,她也就很少过来了。   现在想想,许是给沈淮宁找化解石骨草的解药了。   二人穿过竹林间的薄雾,走在山庄廊檐下,沿路皆是山庄修葺的竹屋,皆是放置分门别类的药草,时不时还有养殖的兔子猫儿来回撺掇。   只余木屐哒哒的轻声,敲打着他们的心间。   许明奚偷瞄了他一眼,问道:“谈叔叔,你不喜欢我叫你舅舅吗?”   一说这事,谈于敏似乎回想到沈淮宁向他挑衅的模样,烦闷涌上,可还是温声说道:“随便你,你喜欢就好。”   许明奚一笑,心中的大石落下,“我还担心你们会一直较真下去呢!”   谈于敏扯了下嘴角,“奚儿,你也是大夫,肯定没有什么比你上心得要死的病人可病人却作死要更来气。”   她品着这句颇有颇有怨怼的话,试探问道:“您是说,将军不听您的医嘱?”   “何止。”谈于敏没好气地白了眼,沉声说着,“这家伙三年来都在惩罚自己,不愿好好地配合治疗,毕竟当年是他执意主张经峡道突击,却没想到身为副将的卫南成提前泄露军机,让突厥皇城大军提前在此埋伏,才有了三年前的那场血战,他父亲和一众同袍,都死在了那里,他活下来,自是心里不好受。”   许明奚沉思其中,急声道:“可是这也不能怪将军呀!要怪就怪泄露军机的那个副将。”   “那你可就想得太简单了。”谈于敏抚着她的后脑勺,“卫南成与他父亲相识已久,既是父亲,也是下属,都是过命的交情,他自是不敢相信卫南成是叛徒,可当时他命悬一线地被救回来,昏迷了整整三个月,加之叛变一事证据确凿,坐在明堂上的那个人龙颜大怒,二话不说地下了诛九族的圣旨,祸及妻女,待他醒来,一切早就成了定局,能坚持到如今,不过是为了能找到当年那个真正的叛徒,来苟延残喘罢了,真是,两父子都一个样,包袱太重,这有什么意义呢......”   说罢,他走到廊檐下,又是一缕叹息。   微风拂过,竹林窸窸窣窣地飘落竹叶,抚过风铃,叮叮当当作响,清脆声涌现。   许明奚低眉而下,心下竟生出几分五味杂陈,可眼珠子转悠着,落到谈于敏身上,有些怀疑,走过去将他的手抬起。   谈于敏下意识地收回,掩回到衣袖里,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许明奚面色一沉,“可舅舅,我怎么记得,你手上这块烧伤的大伤疤是约莫在三四年前才出现的,是因为那场战争吧!明明你也很在意,如若不然,也不会在京城坚守,早就回济南养老去了。”   谈于敏心下几乎堵着口气,揉搓了下她的头发,“你这小家伙!你在说什么呢?”   说罢,他扬长而去。   许明奚连忙跟上,央求道:“那舅舅,您有办法救将军嘛?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看了你研究的笔记,炼丹之法过于凶险,不能自己尝试,可以交给我在此处尝试,尤其是这边有天然的硫磺泉,可比那沈府好得多。”   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平日起居所要注意之事,终是年纪大了跟个老头子似的,难免会操心。   许明奚只好应承,回想之前自己炼丹,差点把房子烧了的事,着实没脸让他知道。   殊不知,硫磺泉上沈淮宁一口饮下了谈于敏派人送来的药,浓稠苦涩的汤药入口,流淌拂过至心脉上交织的毒血。   钻心的刺痛自心口蔓延开来,顺着血液撺掇至全省,并发的痉挛害得他始终弓着身子,稍稍凝着内力才能缓过神来。   大汗淋漓,早就漫过里衣,染成深浅不一的墨花,纤细的玉指扶着轮椅起身,借着巧劲勉强坐了上去。   倏地,胸腔轰鸣作响,始料未及地,热流涌上,鲜血自口中喷出,溅洒在鹅卵石上,随着飘零的竹叶,流到石缝中,脆弱又孤独。   沈淮宁微微喘.息着,擦拭着嘴角的血渍,再披上外衫,整理了下衣装,以免小姑娘看出了异样。   凝神过后,回想起昨晚,谈于敏与他夜谈,语重心长地道:“淮宁,我不同意你们在一块,是因为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可她非要坚持,还敢第一次反驳我,违背我给她的安排,所以要不要活下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思及此,他揉了下额角,面色忍痛,喃喃道:“这次舅舅的调的药怎么比上次还要反应大。”   他目光垂下,猩红刺眼,才发现膝间已是鲜血染红一大片,   眉眼阴霾不禁拢上,叹息不止。   又得换身衣裳了.....   ***   一连好几日,沈淮宁在山庄得以休养,只是见谈于敏和许明奚都莫名其妙地搞起丹药,心下生疑,有时一块吃饭两人还探讨起岐黄之术,晦涩难懂的医理他就默默听着,面色淡淡,只有袁青木嬉皮笑脸地逗他开心。   他只好扯了下嘴角,礼貌性地笑了下。   直到一天黄昏时分,沈淮宁因着药性醒来,却迟迟不见许明奚回来,便问道:“奚儿人呢?”   兰青递上热巾,颔首道:“夫人说是去采药了,就在这山上,以前在山村时也是如此,就不让属下跟着了。”   沈淮宁应了声,终是放心不下,就转着轮椅出了山庄,按着她留下的脚印寻到一处松树旁,高耸峭壁微陡,斜坡之上花草丛生,因着特殊的地理位置,享受最好的雨水和阳光,因此也长了许多药草,专供山下的村民采摘。   不多时,微微气喘响起,循声望去。   正发现挂在山崖间的许明奚,以勾角和绳索固定腰身,慢慢顺着斜坡往下,熟稔地采摘药草到腰身的小箩筐上。   看上去动作娴熟,应是许多年都习以为常。   “奚儿。”沈淮宁焦急唤着。   许明奚一愣,回头看到他,“将军,你怎么来了?”   “快下来!”   听这语气若不是他现在不便起身,估计能一手把他薅下来。   许明奚悻悻应了声,拉着勾角顺势往下滑,平稳地到了地面上。   “您怎么来了?而且......青木和兰青怎么没跟着一块来?要是您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沈淮宁无奈,应道:“想太多了,以后采药这种事交给青木他们做就好。”   说着,转着轮椅往小路上去。   许明奚匆匆跟上,替他推着轮椅,劝说道:“没事的,我从小就和碧桃还有其他村里的孩子一块,在这采摘药草,晒制后拿到镇上去卖,十几年都这样,我早就习惯了,刚好这次我采了些穿心莲,给你做些下火的糖水喝。”   夕阳西下,熹微的日光如金箔溅洒在地上,照拂着二人的身影。   伴随着步摇叮铃脆响,光影浮动。   “就算如此,以后也得让他们陪着你,现在不同往日,还是小心为好。”沈淮宁长长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温声说着,许明奚也只好应承。   二人沿路走着,沈淮宁本想趁这好不容易独处的机会能说说话,没想到这小姑娘时而翻着采来的草药,时而翻着谈于敏给的批注,甚至就连兔子散养归来,也要逗上一逗,愣是把他想说的话都塞回肚子里。   不过一盏茶的路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   回去后,依着时辰,应是晚膳前针灸一次。   许明奚褪下他身上的里衣,覆上被褥到腰腹,以免着了凉。   随即以淬炼的银针按着穴位刺下,顺势在腿部案抚。   她以往不知,根据怀南娘子留下的药典笔记来看,以为这毒性是被谈于敏暂时压制在心肺处,可没想到只是暂时转移了,每每毒发,他身下便会没了知觉,腿动都动不了。   回想出事那晚,仍是心有余悸。   许明奚除掉银针,长长叹了口气。   烛火氤氲下,无论多少次,再看到身前烙印的伤疤,终究是会触目惊心,忍不住上前抚着,细数开来,尤其是心口这一剑,其创口之深,不过毫厘,可想而知凶险万分。   沈淮宁双手覆在后脑勺,问道:“怎么?看得懂这些伤吗?”   许明奚自肩颈往下,慢慢细数道:“这剜伤长三寸,应是锐器剜开了血肉,腐肉增生,约莫六年有余,这剑伤长一尺,非普通长剑所伤,应是东洋刀劈过来,躲闪未及留下的,大概有十年时间,其余都是大大小小的箭伤,而且都带有毒,幸而穿着护甲,只伤及普通皮肉,及时除去即可,还有......”   “你这怎么跟验尸一样?”   许是她过于沉静的声音让他意外,竟无端生出几分委屈。   “那我还真验过尸。”许明奚抿了下唇,“五年前发生镇上药商垄断,发生了疠风,村里急需要钱,阿娘和村里叔婶都想办法筹钱,正好镇上衙门暂时有仵作空缺,我就去了,当时碧桃还把我打扮成男孩,就怕有人欺负我。”   想起往事,许明奚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不由得咧嘴一笑。   可掌心温热袭来,沈淮宁攥着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温声说道:“没事了,以后不会的。”   指节分明,不似寻常深闺养出来的闺女,香膏养着玉指,反而摸上去有些粗粝,还有些细小的伤口,与他常年掌心厚茧着实相得益彰。   许明奚贴在他的心口,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声,耳垂微微发热,又下意识地搂紧几分。   忽地,“嘶......”   她倒吸口冷气,锁骨又疼又痒,忍不住夹着肩颈,脚背都绷直起来。   松开之际,沈淮宁才舍得起身,她打眼一看,锁骨竟烙下淡淡的红印。   “你!”许明奚气的不打一处来,捏了下他的手臂,“别闹了,上次就说过不能这样,而且之前差点被舅舅察觉到。”   沈淮宁眉眼稍弯,多了几分饶有趣味,“不如你也试试。”   许明奚一怔,目光落到他这深浅如窝的锁骨,不禁敛容屏息,夹紧他的腰身,慢慢俯下,及至不过毫厘,温热的鼻息在耳背萦绕在侧。   她有些无措,眼睛湿漉漉地问道:“那......那该怎么做。”   “我教你。”沈淮宁的声音有些沙哑,拂过她肩颈的青丝,亲昵地倚在肩颈,俯身轻咬着,小心吻过。   许明奚腰身一紧,微微战栗,可也愿意尝试,手搭着他的肩颈上,俯身咬了下,贝齿轻轻摩挲,烙下点点绯红的印子。   过了一刻,她稍稍起身,似乎脱了力,倚在他的心口,喃喃问道:“我这样,对吗?”   脖颈盈着薄汗,交错相拥,微微蹭着肩颈。   沈淮宁点了下头,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   天际那束天光逐渐湮灭在云雾中,咸蛋黄悄悄探出个头,又被夜幕按了下去,只余一缕倾泻的月光撒下,掩映着二人的相拥的身影。   倏地,门外传来轻敲声,沉稳的老者声响起,唤道:“奚儿。” 第84章 喜欢   “请进!”   吱呀一声, 大门推开。   谈于敏提步走入,却见到许明奚在处理着银针,沈淮宁正坐在轮椅上穿好衣裳,心下生疑, 狐疑地瞥了他们一眼。   “回来那么久, 怎么现在才扎好针?”   许明奚手一顿, 挠了下头笑道:“没什么, 我慢了点, 所以才耽搁那么长时间。”   谈于敏冷笑一声, 睨了眼沈淮宁, 他倒是面色淡淡,难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又说道:“舅舅,看来是去修您的剑了。”   目光对视间, 弥漫着些许调侃的意味,引得谈于敏顷刻血气上涌, 心下暗暗道:“这剑是怎么崩的心里没点数吗?”   许明奚不由得倒吸口冷气,似乎虽是准备好阻止他们打起来。   末了, 谈于敏没好气地拂了下袖子, 胡子微扬, 嘀咕道:“不尊老爱幼的小子,真不知这性子是像了谁。”   倏地,许明奚扑哧一笑,老实说, 反而他们俩的性子才最像, 不过强忍着笑, 眼珠子转悠着, 却见谈于敏从衣袖里取出檀木袖珍盒,交到她手中。   “叔叔,这是?”   “昨日按照你的方子改良来的解药,用了最纯净的硫磺加以试炼,服了这个,可压制毒入心脉,还能短暂地恢复内力,不会毒发。”   沈淮宁一怔,“真的?”   说罢,还转着轮椅想要接过来看,却被谈于敏一手揽着。   “诶诶诶!退下退下!就知道你这小子不安分,隔三天吃一粒,药效估计三个时辰,但是得由奚儿监督着。”   他再清楚不过沈淮宁这三年饱受因内力不能动武之苦,许多任务都只能交给袁青木和兰青二人来完成,更忧心近来逐渐焦灼的北朝与突厥边境局势,若是内政混乱之际,外敌入侵,那先前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沈淮宁颇有怨怼地瞪了他一眼,只好乖乖收回手来,引得许明奚忍俊不禁,却又强装着镇定,说道:   “舅舅,这段时间多叨扰您了,可是侯府那边来信,我们......”   “我知道,听说那劳什子春日围猎和祭祀要开始了,你们得回去。”谈于敏两手揣在衣袖里,漫不经心地说着,“真是笑死了,第一次听到祭拜天地不是陛下,不是皇后,更不是太后或太皇太后,而是一个长公主,这估计不要说北朝了,应该是放眼中原历代王朝都没有的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一个两个都只能臣服在一个女人之下,先帝那老头子见了估计都得从陵园里跑出来吧!”   沈淮宁面色一沉,前不久兰青就传回来消息,泰成帝下达圣旨,因身体抱恙,久病不起,加之太子乃小儿之智,难当朝政监国大任,遂交予江陵长公主代理,垂帘听政。   此令一出,许多初出茅庐的纯臣上书弹劾,当面斥责妖星祸国,更有甚者在金明殿前长跪不起,可不过几天,有些反应激烈的纯臣皆因突发恶疾和意外死去,其余人便只好噤声,亦是敢怒而不敢为。   思及此,沈淮宁扬了下嘴角,沉声道:“舅舅,那可未必,您在我小时候说过的,站得越高,摔得跟头就越惨,这次,就是个契机。”   “哦?”谈于敏眉眼一挑,拉长尾音,不安地看了眼许明奚。   奈何许明奚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谈话,打开檀木盒研究起这新制的解药,到底谈于敏自外寻来奇花异草珍惜,只能这么多颗,还不知效果如何。   不多时,她余光一瞥,瞧见兰青从外面的窗棂看进来,朝她眼神示意,她恍然大悟,应是之前拜托她办的事办好了。   刚想开口,一阵悠远流长的咕咕声响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他们转眼一看,许明奚捂着肚子,颇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我有些饿了。”   谈于敏转念一笑,摸了下她的后脑勺,“正好,我让小药童去疱屋......”   “诶!舅舅。”沈淮宁一把抓住她的手,抢着话,“今晚我和奚儿有话要说,我已经让青木准备好了,不劳您老费心了。”   不等谈于敏反应过来,沈淮宁就拉着她出去,一溜烟地转着轮椅够快,的确是身残志坚。   谈于敏恹恹地白了眼,冷声道:“过了年都二十八了,快三十的人一把年纪还黏着媳妇,还不如小时候更沉稳点。”   嘟嘟囔囔地,改不了数落小辈的毛病,发现兰青还在门口站着。   目光汇集之际,兰青忽然后背一凉,端正地颔首一下,拔腿就跑。   要说她这么多年来跟着沈淮宁,最怕之人当属这谈于敏不可。   ***   用完晚膳后,沈淮宁沐浴回来,却左右看不到许明奚人。   及至青竹廊檐之际,远远瞧见小山坡后有些许火光涌现。   竹林沉寂,打着水雾而来,时不时凉风习习,吹得沙沙作响。   许明奚正蹲在火光前,将手里的纸钱散到火中,顿时化成灰烬,随风而去。   火光掩映在杏色的瞳水间,消解了几分惆怅。   身后的兰青持灯笼瞧着,却不知说什么好。   忽地,身后传来异动,她凝眉一紧,出掌下劈,被沈淮宁偏头躲过。   “将军?”   沈淮宁竖指抵在唇间,让她先走。   兰青应声,将灯笼交给他便走了。   许明奚未察觉身后异动,肩头一重,毛绒绒的大氅盖上来,转眸一看,暖呼呼的灯笼光袭来,掩映着沈淮宁柔和的目光,落下一片阴影。   “你怎么来了?”许明奚快速擦了下眼角,站起来拢好大氅。   沈淮宁看了眼这火堆,“我要是没猜错,你在给黎闻天的父亲烧纸钱?”   “是,可我之前没想到掌事大人已经走了,如今想要祭拜一下,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喜欢我......”   似乎有些着急,就连语速也快了起来。   “我没有怪你。”   沈淮宁握着她双肩,盖住了她的声音,随即将她冰凉的手握在的掌心间,说道,“听青木说,你问了掌事大人何时走的,今又正好是他的生忌,我就想着你应是来祭拜他的,可我有些奇怪,这么多天,你怎么不问我黎闻天的事?”   许明奚耷拉下脑袋,仍有些气闷,“我与他自有记忆时相识,可他骗了我,拿自己父亲生死之事来欺瞒,还差点害了兰因公主,害了你,我没办法原谅,这几日怕影响你治疗,就没问,如今,也不用和我说了。”   她自是心里清楚,当时黎闻天投靠李烟芷,看模样身中蛊毒已深,无回转余地,如今落到沈淮宁手上,自是按照规矩办事,也不想让他为难。   沈淮宁点了下头,替她束好身前的结带。   这以前秦懿徳要杀她,她会因其过往,因对后事有助,而要留下一条性命,如今倒是能狠得下心来。   他温声道:“好,不提他了,夜里凉,都加件衣裳。”   许明奚微抿着唇,偷偷瞥了他一眼,“那将军呢?舅舅和我说,一直想要找到当年出卖军情之人,若非是当时的卫南成副将,另有其人,你会怎么做?”   手的动作一顿,沈淮宁有些意外,心道:“舅舅怎么连这都说了?”   复又笑了下,淡声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杀了他,以其鲜血祭奠万千枉死英魂。”   许明奚讷讷地点了下头,回想儿时听说书先生所讲的战事惨烈,血流漂杵,忍不住揉了下额角,微微犯晕。   沈淮宁拉着她走到青石小路上,往竹屋的方向而去,说道:   “行了行了,这都不是你这小姑娘要考虑的事,手这么冷,以后得要兰青帮你带个袖炉出来才好。”   “我不是小姑娘,这过了年虚岁都十九,再过一年就双十了。”   “行吧行吧!小姑娘夜里要看清脚下的路。”   “将军!”   嬉笑打闹间,后头的纸钱早已燃烧殆尽,化成灰烬飘飘杨地落到空中,尽数湮灭在毛毛细雨中。   ***   清晨,马车停在青水山庄前,   许明奚带着二人收拾马车上的东西,大多都是她从山庄淘来的药草,以备不时之需,沈淮宁无奈,看来是继他母亲之后第二个要把自家后院当药庐的了。   谈于敏眉头微蹙,看上去很是不情不愿,没好气地说道:“你小子听好,一定要让人时刻跟在奚儿身边,尤其要小心那个神神叨叨的国师。”   “国师?”沈淮宁应着,“说的是玉门道长,我都怀疑明堂那人迟早要死在他炼的长生不老药之下。”   谈于敏眸光渐暗,“不仅如此,他是李烟芷的人。”   话一落,沈淮宁瞳孔骤缩。   谈于敏暗笑,叹道:“有件事你恐怕不知,先帝正是他毒杀的,后来又嫁祸给了白攸宁太医,所以......我的好外甥,一定不要输给那个女人呀!要不然,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咯!”   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愤恨和不平。   沈淮宁本想再问些什么,却见他悠悠然地掠过,走到马车边上,杀意的凶光逐渐平息。   许明奚回身,眸光一亮,唤道:“舅舅,那我与将军要先走了,改日,我们回来探望您,或许我让青木接您到家中。”   谈于敏幽幽叹着,将她揽到怀中,宽大的衣袖几乎遮掩着身背,能闻到浓浓的药香,又泛着点苦涩。   “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你娘一样眼光不太好,我实在看不出我这大外甥有哪里好的?”   许明奚抬起头,忽然发现儿时记忆里还能带她们上蹿下跳的谈叔叔,如今也逐渐白发微霜,眼角的皱纹层叠交织,眸中瞳水逐渐变黄。   她喉咙微动,面上浮起笑意,“才不是,舅舅您明明很喜欢将军的,我也是。”   谈于敏一怔,无奈地摇摇头。   和怀南娘子一样,手背刮了下她的鼻尖。   “在说什么呢?”沈淮宁转着轮椅过来。   许明奚松开了怀抱,笑道:“这是我与舅舅的秘密,不告诉你。”   谈叔叔嘚瑟地耸了下肩,引得沈淮宁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只好沉沉应了声,独自上了马车。   来时风雨交加,去时煦日和风。   应是老天最好的祝愿。   谈于敏远远望着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心下感慨万分。   “怀南,兴许这便是他们阴差阳错的缘分吧!也不知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忽地,嘴唇稍动,他愣了一下神,眸光尽碎。   快二十年过去,竟差点忘记故人真名何为。   末了,他转身而去,推开山庄竹门,步履些许蹒跚,只余一缕叹息。   “娉薇啊娉薇,这白家的冤屈估计都得靠孩子们去洗清咯......” 第85章 缘分   三月春岁, 草长莺飞,一眼望去,尽是驰骋飞驰的烈马,伴随着咻咻唿哨声, 箭在弦上脱出, 直击猎物, 满声喝彩, 更有甚者为奇珍异兽而竞相对比。   许明奚一见马儿跃跃欲试, 老早就让袁青木将上次马场的马儿牵过来, 可到底此处人多繁杂, 沈淮宁没让他自己乱跑,还牵着缰绳, 领着她在小道上走着,先行适应一下。   待京城附近世家慢慢赶到时, 许明奚有意下马,他一扯缰绳, 马儿就停了下来。   许明奚向下瞄了一眼,本想寻着马镫下来, 却被他制止。   只见他张开手, 说道:“下来, 我接着你。”   许明奚一怔,来回目光逡巡着来往的人,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讷讷点了下头, 手心托着他的手背, 借力往下一跳, 就落入结实的怀抱。   她的脸微微发烫, 只觉腰身一手揽过,手环着他的脖颈,坐在他的腿上。   这已是他们平日在松别馆习以为常的姿势,每每兰青和袁青木撞见,都会吓得回避,装作看不到,还一把拉走蒙在鼓里的杨碧桃。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可如今周遭马车行人经官道而过,若是仔细点便会注意他们这边的小道,许明奚终是觉着不对劲,想要立刻下来,却被沈淮宁紧紧拦在怀里,桎梏不得松开。   她小声嗔怒道:“将军,快松开,要是被人看到多不好。”   沈淮宁眉眼稍弯,嘴角浮起天真无邪的笑,“有什么不好的,这不是很正常吗?穆清远都可以抱着颜烟出宫门,我为何不能抱着自己的妻子在围猎场上。”   许明奚顿时噎住,看来还真是记仇,还不忘当时她感叹穆清远的话。   沈淮宁没再逗她,拢了下她春裳的结带,“从小路带你去营帐,不会有人看到的。”   许明奚耐不过他,现在对他只能半推半就,真是太狡猾了。   思及此,心下愤愤不平,咬了下他的虎口。   “嘶......”沈淮宁倒吸口冷气,抵着耳畔耳语,悯笑着,“到晚上任你咬。”   “不知羞。”许明奚咬牙回击,活像个受气的小包子,看来是不怕针扎了。   可余光一瞥,却发现小道上虚影渐过,看到牵着手走来的两个人,笑意逐渐止住,浑身僵住不敢动,暗暗垂下眸子。   注意到她的异样,沈淮宁凝眉,才发现罗缉熙和许思蓁一路说说笑笑地走来,不顾官道上各世家的人说辞。   到底是圣旨赐婚,如今虽未完婚,可两人关系已是昭昭若揭,纵使京城规矩明礼,可罗缉熙是从西南来的世子爷,也无须那么多规矩。   沈淮宁冷笑一声,目光落到许思蓁上。   老实说这是第一次正眼看她,都说女儿像父亲,的确是和许其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转眼看向许明奚,又心下生疑。   这么说来好像又与他们父女俩都不太像......   来的两人也注意到来者,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许明奚从他身上下来,互相颔首一下,看样子并不想多说话。   罗缉熙这段时日消瘦许多,许是水土不服,许是喘鸣之症复发,着实寝食难安,如今难得和乖巧听话的许思蓁出来游玩一番,心情逐渐大好,可看到沈淮宁,心下顿时冷了下来,匆匆扫过一眼许明奚便收回目光。   奈何许思蓁却没有这般淡定,暗暗攥紧了罗缉熙的手。   听说前不久兰因公主被绑架,差点有生命之危,多亏许明奚出手相救,沈淮宁通知府尹赶到,遂将这福星小公主安全送回府。   泰成帝因此龙颜大悦,除了势要抓住匪徒,还刺下了金银珠宝等丰厚赏赐给夫妻二人,就连这次围猎祭祀的座上宾也安排他们二人,离皇帝最为相近,可谓是圣宠一时。   可偏偏二人似乎对这些赏赐都不甚在意,只是领受了些珍贵的典籍藏画,旁的金银珠宝一一以节俭廉洁给回拒了,以充盈国库为由。   更让她来气的是,原以为二人不和不睦,可刚刚看着他们相依相拥的样子,说是新婚夫妇也不为过,更何况,沈淮宁本就生的极好,二十岁第一次立军功凯旋之时,其盛况可是掷果盈车,满城盛赞。   曾经与他许下婚约的明明是她,家中亲长姐妹羡慕不已,却偏偏出了那样的意外,才有了许明奚的出现......   不过是她不要的,一个庶女,一个村妇之女,就应该感恩戴德。   可打眼一看,许明奚一身五色锦盘金彩秀裙,外披月白蝶纹斗篷,头别累丝珠钗,听闻这还是成衣唯一件的成品,被成宁侯府买下。   在她身上俨然落落大方出身世家的模样,完全不似刚抓回许府时瘦弱不经吓,气色红润饱满,让人不禁多看几眼。   许思蓁瑰丽姣好的妆容逐渐破碎,忍下不悦的涌现,落到他坐的轮椅上,才有那么些许宽慰。   罗缉熙感觉到握紧的力道,察觉她不对,恹恹地瞥了眼他们。   台面上打过招呼就不想多说,想带人走。   路过之际,两边女子莲花瓣裙角微现,层叠交织在一块,脚下生莲。   沈淮宁余光一瞥,倚着扶手,漫不经心地道:“这世子妃可还记得上次踩出的那一脚?”   蓦地,许思蓁停了下来,后背一凉,握紧团扇。   不由得扯了下嘴角,“上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沈淮宁转着轮椅过来,幽幽说道:“听不懂?我要不要提醒你一下,新年盛宴、烟花、阁楼、兰因公主。”   尾音逐渐加重,意有所指。   尽管坐在轮椅上,这压迫感亦是扑面而来。   许思蓁的手抖得筛糠子似的,眼睛直发愣。   这事老实说她早就忘记了,当时不过是想教训一下乖张的小公主,但没想到却变成了她与李正则的闹剧,大家哄堂大笑就过去了,并没有多想。   罗缉熙将许思蓁护在身后,左手抵在软剑剑柄上,沉声道:“上将军说话可要注意点分寸,莫要听了风言风语,就为难蓁儿。”   话锋指向,话里有话,许明奚顿时懵了,闻到弥漫在空中的一丝火药味,引得沈淮宁毫不犹豫地白了眼,却被她拉了下衣袖,小声道:“将军,我有些累了,我们走吧?”   冷哼一声响起,沈淮宁敛回神色,丢下一句:“愚不可及。”   说罢,隐下些许烦闷,眸光渐柔,朝她眼神示意了下。   便拉着她的手往回走,朝扎寨之处走去。   只余两人呆滞在原地,许思蓁闷闷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头。   罗缉熙眉头尚未舒展,温声道:“蓁儿,刚刚他说的,是指兰因公主要摔下阁楼那一次吗?”   “啊?”许思蓁颤声应着,葡萄大的圆溜眼珠子转悠,“熙哥哥,我不知道啊?我这姐夫也太凶了......”   眸中充盈着泪,往他的心口里挨着,默默啜泣。   罗缉熙疼惜地抚着肩,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以后等我继任西南王,你就是王妃,他们定然不敢为难你。”   许思蓁弱弱应着,奈何却发现,罗缉熙的目光却禁不住往远处追去,捕捉至拐角消失的一抹裙角。   ***   及至一片草地,各府都派小厮和侍卫在此处安营扎寨,远远看去,还能看到大相国寺的的檐兽金顶,庄重的铃铎随风而动,净化人的心灵。   许明奚推着轮椅进到营帐中去,问道:“将军,刚刚你说的可是兰因公主差点在阁楼摔倒那一次?的确是我,没站稳撞到了公主。”   “哪里是你,明明是那许思蓁趁人多之际踩住你的裙角你才摔的,和她爹一样,专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许明奚微愣,恍然大悟,“那你是怎么知道?明明当时你在另外一侧,怎么可能看得到?”   垂下营帐幕帘,沈淮宁趁着无人站起来走动走动,给她倒了杯茶,眼底又漫起笑意。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许明奚着实气笑了,“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可还是勾着她的脖颈压下,亲昵地在唇上落下一吻。   沈淮宁环着盈盈一握的腰身,搂在怀里,淡声道:“当时有人告诉我了,可那个人是谁,你往后就会知道。”   “你!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许明奚支起身子,掐了下他两边的脸颊,却被他圈着,挣脱不开来,只好作罢。   随即抚着玄裳上精致的蟒纹金丝,垂下眸光,淡声道:“我觉得,许思蓁对我有怨怼也是正常的,毕竟我是因为要给她替嫁才冒出来的庶姐,这换谁也难以接受,而且......”   许明奚温热的掌心抚过他的手背,疼惜地摸过厚茧,笑道:“而且,本来和你有婚约的是她不是我,我真的很幸运遇上了,就算不是我,他们也会找别人来。”   沈淮宁耐心听着,心下五味杂陈的滋味缓缓涌上,又酥又痒,心疼地吻了下眉心,柔声道:“说什么呢?你忘了我们第一次是怎么见的吗?即使没有这婚约,缘分让我们总会遇到的。”   扑哧一声,许明奚没忍住笑。   从来不信鬼邪神说的将军竟然为了哄她说缘分这种东西。   可待她想说些什么,温凉的嘴唇覆上,话头尽数湮灭在呜咽声中。   经过这段时日,许明奚逐渐适应了与他的亲密,有时还会主动来逗他,可到底出身武将,精力过于旺盛,沈淮宁也只是浅尝辄止,每到深夜见她睡下了,才好去沐浴一番再回来。   营帐内,微微喘.息夹杂着黏腻的水声,与爆蕊的烛火星点子相得益彰。   一吻过后,许明奚腰身一软,倚在他心口,清晰地听到心跳声。   沈淮宁耳骨微微发热,极力压下异样,抚着她鬓间的碎发,问道:“今日的药,能不能给我多吃一颗?”   “嗯?”许明奚有些迷糊,抿了下唇,保持冷静地道,“不行,舅舅说过只能吃一颗。”   沈淮宁剑眉微挑,倒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狠心,两手抱着膝间又搂紧几分,温声道:“今日恐怕有事发生,有需要用到武功的时候,多吃一颗,以防万一。”   眸光的瞳水光影萦绕,就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专注地瞧着,可怜兮兮地央求着。   许明奚咬了下唇,躲过他的目光。   这药刚开始做时她用山庄内的兔子试过,确有防止血液倒流入心肺,疏通经脉的奇效,对习武之人大有用处。   可要是用量多,不知人的身体能否承受其药性。   她皱着眉头思虑之际,沈淮宁又亲了上来,几乎带有惩罚性地咬着她的唇角,手还不依不挠地挠着痒痒肉。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赖皮!”许明奚挣脱开才得以喘息,毫不犹豫地踢了下他的膝盖,“可我有个条件。”   沈淮宁抚着她腰身衣裳的褶皱,让旁人察觉不到其异样,问道:“什么?你尽管提。”   许明奚攥紧了他身前的衣襟,指腹摩挲,似乎仍有些后悔,沉声道:   “无论如何,今日你都要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第86章 大凶   大相国寺。   灵纹铃铎摇摇挂在廊檐之下, 春风吹拂,庄严的铃铎声响,伴随着悬挂清心经木牌微动,引得来往香客驻足观赏, 念佛诚心。   香堂内, 众多无名灵位齐齐摆放在香案上, 身前皆有青绿釉瓷安放, 承载着无名之主的骨灰, 供人在此祭拜, 不至于落单成了这世间的一抹孤魂野鬼, 终有安息之命。   颜烟着素装跪在蒲团上,烧香跪拜, 拜了三拜,抬眸望去空无姓名的牌位, 心下刺痛难忍,却又极力平复着心情。   “爹, 女儿不孝,三年过去, 仍未还卫家清白, 让您魂归故里, 今日,请保佑女儿。”   说罢,又拜了三拜,将先前所抄写的祈福文放到火盆中, 迸溅的星点子瞬间火舌漫上, 吞噬着竹纸, 清秀的字迹尽数湮灭在灰烬中。   不多时, 禅杖咚咚响起。   颜烟转眸一看,只见身穿赤红袈裟的和尚缓缓走来,信手而立,眉目柔和,朝她稍稍颔首,倚着沧海桑田的嗓音,淡声道:“阿弥陀佛。”   “住持大师。”   住持微微颔首,柔声道:“看小施主这般,似乎有些不同往日?”   颜烟微愣,眉目沉沉,抱拳颔首道:“今日,确有事要做,若有多叨扰之处,还望住持谅解。”   岌岌风骨,终是如见故人。   住持忍不住摇了摇头,捻着檀木佛珠的手仍微微颤着,说道:“这卫施主要是在天有灵,不知作何感想,如今,已经无人能阻拦这江陵长公主了,即使当年贫僧徒儿还在,也是如此。”   徒儿即是虚竹大师,当年与长公主师徒传闻传的满城风雨之时,国寺几近灭顶之灾,他作为师父,作为住持,如今回想当年撞破二人荒唐之事,仍是血气涌上心头,额角青筋颤着。   夙夜忧寐,每每想起那晚场景,终是佛心撼动,指甲嵌入掌心的肉。   祸国妖星,当年就应当诛之度化,绝不留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偏偏未及弱冠的虚竹及至未央宫,见到襁褓中的李烟芷。   她整个人跟个粉嫩团子似的嗫嚅笑着,藕节的般的小手露出,抓着虚竹大师的衣襟不放手,葡萄大的眼珠子微微瞪着,随着凌厉凤眸微张,竟生出几分小孩的笑意,牙牙学语。   住持拜别领路的小太监,路过宫墙别苑,听到女子凄厉尖叫大喊,划破天际。   自小公主诞生,祸国妖星之命一出,先帝大怒将其生母关押在未央宫别苑,她就疯了,每天鬼哭狼嚎,打人杀人,曾经荣宠一时的贵妃沦为疯婆子,令人不甚唏嘘,住持路过,亦是长叹一声。   进到宫苑里,他见到虚竹正抱着小公主,眸光顿时沉了下来。   “虚竹,即使佛主庇佑,袈裟护体,也该离这妖女远点。”   住持走近,对上小公主的目光,她立刻朝他吐了吐舌头,口水四溅。   “哼!无礼小儿。”   虚竹神色淡淡,长身玉立地站着,修竹玉指将她搂紧几分,勾着她的手放入襁褓内,以免着凉,却又睨了眼住持,问道:“师父,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小公主,是送外抚养还是......”   “度化。”住持随口应了声,又饮了口茶。   虚竹一愣,他再清楚不过,度化美其名曰是佛祖庇佑,保其早登极乐,来世投胎会有个好命数,可实际上,不过是将人放到密封的米仓内,埋在金佛座下。   简而言之,就是活埋。   凉意自后背上涌,虚竹清目敛下,瞧着这笑意盈盈的粉团子,还不安分地晃悠着小手,鲜活的新生命就在眼前,他抿了下唇,问道:   “师父,我能收她做徒弟吗?”   瞬间,瓷杯落盏,顿时四分五裂地溅洒在地面上。   住持凝眉一紧。   许是瓷杯碎裂吓坏了小公主,哇哇大哭起来。   虚竹连忙跪了下来,少年的目光坚定且温柔,沉声道:“师父,我会教好她的。”   经年已去,仍历历在目。   住持揉了下额角,若非当时动了恻隐之心,哪还有今日这般天地。   “住持大师?”   颜烟见他情况不对,不免忧心。   住持缓了下神,“无碍,许是快要见到佛祖了吧!”   他说着,自香案上拿起抽签桶,悯笑道:“既是缘分,小施主抽一签如何?”   颜烟稍愣,有些犹豫,可还是接过抽签桶,虔心跪在蒲团上默念,随捧在掌心,两手晃了下。   木牌咚咚的声音扬起,啪嗒一声,一支竹签跳出。   住持拾起一看,竟是朱砂所写的“大凶”二字。   颜烟敛下暗淡的眸子,从衣袖中取出几只竹签,皆是“大凶”二字,附上解签之语,引得住持眉头紧锁,比对起来。   颜烟打量着,担忧地问道:“大师,可有解签之法。”   住持自下而上,一一详勘其解签之语,叹道:“所寻之人在临,遂不可妄信,不可妄为,平而待之,忘其根源,方为上策。”   “什么!”颜烟大愕,一骨碌站起,“这意思不就是让我放弃行动,忘记当年灭门的仇恨,绝对不可能。”   “施主莫急。”住持安抚着,捻着佛珠转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天定?”颜烟笑了声,“当时灭我满门的是她李烟芷,是那个皇帝,可不是什么天,若非……”   倏地,外面传来一声尖刺的高喊。   “长公主驾到!”   须臾,颜烟心生不妙,接过竹签,匆匆拜别就翻窗而出。   住持一听,脸色愈是阴沉得可怕,只见李烟芷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披吃进凤尾玛瑙护甲,梅花妆容艳丽妖媚,指尖的蔻丹似是渗着嗜血的红,一群侍卫侍女保驾护航,这阵仗可不比当今陛下来的小。   她缓缓踏过汉白玉阶,淡声道:“都说住持来了香堂,我便来看看,没想到真遇上了,不知住持近来可还安好。”   “哼!”住持甩袖而过,平日温善慈祥的他只有遇到李烟芷才会这般铁刺猬,“老衲还未见到佛祖,真是让你的妖女失望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得肩膀颤了下,连忙跪下,就连随行的小僧人都觉着死到临头,拉了下住持的袈裟衣角。   奈何李烟芷却依旧神色平淡,反而浮起些许笑意,眼角的红痣愈加魅惑,柔声道:“看来住持这么多年来还是老样子,刚正不阿,普渡苍生,却偏偏这苍生之中,不包括我,就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为了保国寺地位,将他推了出去,眼睁睁看着他,被判腰斩。”   似乎击中了住持什么,顿时瞳孔骤缩,白须胡几乎飞扬起来,持着禅杖咚咚作响。   “你这毒妇,祸国殃民,恬不知耻,还有虚竹这不孝徒弟,践踏佛心,与你厮混在一块,毁我国寺千百年来名誉,就该永坠阿鼻!”   几乎将十七年来的怨气倾身说出,气得面色涨红,浑身抖得筛糠子似的。   却匆忙被小僧人制止,捂着口鼻跪下,连连向李烟芷请罪。   李烟芷玩着垂落的青丝,可听到最后,手上动作一顿,笑意止住。   吓得随身侍女相劝,今日祭祀,此乃住持,都不可杀生。   可李烟芷提步走近,挥了挥手让小僧人让开,低眸瞧着这狼狈不堪的老和尚,俯身于耳边,淡淡说道:   “师祖,你可知,是我故意让您撞见我们欢好的那一晚,哦,还是我强迫他的,非他自愿。”   话落,住持眸色涣散,愣在原地。   李烟芷幽幽笑着起身,大甩红袍袖,从香堂走出。   清冽的笑声几乎颤着铃铎,停落在窗棂的喜鹊扑朔着翅膀逃出。 第87章 围猎   鼓乐奏响, 号角声起,震得山石微微窜动,围猎前的祭祀即将展开。   草场上,蜻蜓点叶成风, 匆匆飞至草丛间躲起来, 飘零的碎花在空中打了个旋, 清香四溢。   满开坐席, 文武百官皆落座在其上, 推杯换盏间, 分享围猎而来的狡兔梅花鹿, 竞相堪比,夺得头筹者其猎物可做祭祀而用, 还能近身斟酒于江陵长公主前,被北朝李氏先祖庇佑, 以告慰上天之灵,抚慰先祖之位。   沈淮宁领着许明奚作在上位, 与一众老官员与女眷坐在席位上,欣赏着各世家子弟的的围猎风采, 伴随着常福瑞敲锣声, 尖刺的声音高喊着参与者的猎物数量, 评何等稀世珍物。   奈何许明奚却心不在焉,没有看围猎的兴趣,倚着案桌底下,抓着沈淮宁的手来探他的脉搏, 心中忧虑。   沈淮宁将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笑道:“怎么, 就那么怕我跑了?”   许明奚闷闷地应了声, 从面色和脉搏来看,倒是没什么异常,可对比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自己担心反而成了多余的,说道:“反正你答应过的,不准离开,别的事,我也不会多问。”   “瞧你这样子,就跟个怨气十足的小媳妇似的。”   沈淮宁捏了下她的脸,眉眼稍弯,引得许明奚躲开,不忘看向四周,小声嗔道:“别闹,那么多人看着。”   如今坐席上的官员世家都更关心自家小辈能不能拔得头筹,伸长脖子往草场瞧着,自是没有关注他们二人的。   沈淮宁也没再继续逗她,给她剥了几颗葡萄,虽然吃起来食不知味,可还是一应吃下。   甘甜的果汁流入喉咙,沁人心脾的清冽涌上心头。   她观望着坐席上的人,问道:“将军,为什么不见穆大人?”   沈淮宁稍愣,带着一缕叹息,“别提了,这家伙不知怎么回事,暂且告假说要出去散散心,想来这受的打击不小啊!”   “这样啊......”许明奚撑着下颔思索,似乎有些惋惜。   又是一声喝彩,常福瑞高声宣,泰成帝朗笑连连。   许明奚瞧着龙椅之上的皇帝,比上次宫宴一见,要更加苍老许多,灰白的发丝歪歪扭扭得藏在冲天冠中,但从面容上看又是神采奕奕,眼底浑浊的瞳水冒着亮光,笑意盈盈,颇有违和感。   不多时,泰成帝似是注意到许明奚注视的目光,往这一看,吓得她立刻颔首,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口春茶。   泰成帝的目光落到沈淮宁身上,眸光逐渐暗淡,感慨道:“上将军,朕看着你长大,若不是战事意外,今日定是由你成宁侯府拔得头筹吧!”   “陛下谬赞了,臣下霸着这头筹多年,总得给年轻人些机会,免得诸位同僚面上挂不住,还说朝中文武不和。”   行事说话,仍旧不给人面子,诸位老文臣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隐隐发着青,怒了下嘴,连和几杯春茶下火。   泰成帝欲言又止,瞄了眼上座的李烟芷,终是忍下了话语,继而当做无事人似的继续看着围猎,一应喝彩。   满眼望去,各队人马皆绑着代表自家的绸带家徽,及至丛林中,猎物的身影呼呼而过,他们搭箭而起,箭在弦上之际,弹指一瞬,利箭射出,伴随着动物的呜咽声,倒地不起,由太监传达围猎战绩。   声声高喊,各家勇猛直追,紧咬着死活不放,引得在座各位心都揪起来。   及至午时,红锣鼓一敲,震震的余音穿过山头。   “线香燃尽,猎围止,祭祀起!”   按着往年规矩,围猎结束之际,祭祀舞女须得齐上祭坛,按着历代国师的祭祀要求献上祈福舞,为北朝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许明奚小声打了个哈欠,可余光一瞥,却见朝霞拂过眼前,只见舞女从两侧上来,身披朝霞五彩百花绣缎裳,画着朱雀妆容,明媚动人,借着徽墨,以水袖在红绸上写字,丢掷于龙鼎中焚烧。   与此同时,落座在芙蓉榻上的李烟芷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白玉石阶,待围猎人归来,须得奉上祭祀猎物,与她斟酒行礼。   许明奚自是目不暇接地瞧着这繁琐的祭祀盛况,可瞧着沈淮宁,却直勾勾地看着台上舞女,不禁生疑,心道:“虽然很好看,但也不用一直这么看吧?”   不多时,围猎人马浩浩荡荡地回到此处,可瞧着模样,却是不尽兴得很,甚至还有些郁闷。   许明奚远远瞧着,人马中领头是一位骑着赤马的男子,身着辛夷花纹的素装,木簪束发,身形瘦小,可骑马的一举一动又可见十几年功底。   与旁穿着华贵装束的世家官宦子弟颇为不同,   沈淮宁也注意到了此人,眉心微蹙,总感觉这身姿好像在哪看过......   常福瑞接过小太监整理出来的结果,又是锣鼓声响,高喊道:“皇商姬氏儿郎,自三晋河东而来,猎得七十二,其胜为麒麟角鹿一只,为今年拔得头筹者。”   此次围猎,各家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就连文臣官宦子弟也竞相争抢,都希望在祭祀上以正家族颜面,讨得如今实际掌权者的欢心。   可惜,这次拔得头筹者并非是传统占尽风头的武将世家,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商。   听闻是去年以开采昆吾石石漆冲出重围的后起之秀,凭借着祖传的手艺,堪得昆吾石所在地,还精通兵器打造,深得兵部尚书的赞赏,只是这周家人丁单薄,只听过这位周氏少年郎。   今日还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许明奚打量着她身上的辛夷花纹,曾经怀南娘子也做过这样花纹的衣裙给她,时常在祭拜亲人时才会穿。   在天宁山上的小山头处,曾埋了些衣冠冢,可牌位是无名的,怀南娘子说这是家中亲人的衣冠冢,都在当年的平康之变死去,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只得做些衣冠冢寄哀思,但至于先前姓甚名谁,家中还有何许人也,怀南娘子不愿提及,许明奚也没有多问。   思及此,许明奚抿了下唇,总感觉刚刚常福瑞高声宣告姓氏世家哪里不对劲,心下隐隐不安。   “将军,我之前听村里的教书先生说北朝世家分布所在,为何没听过这三晋河东有姬氏这样的显赫贵族?”   沈淮宁从这姬氏儿郎身上移开,示意着身后的袁青木多加注意,说道:“很正常,自科举之后,寒门士族皆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而皇商更是取其生财之道,充盈国库便可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这周氏也是近两年才闯出番名头,青木说其家中本是冶铁锻造的工匠,自北朝初立,就在蕴含昆吾石的山头生活。”   “那更奇怪了。”许明奚不解,撑着下颔,“姬姓是周朝就有的姓,后来分化成许多姓氏,现在能见到姬姓可是少之又少,我之前在掌事大人那里也只见过有几个人的路引是这样的。”   沈淮宁扑哧一笑,果然以前不能一头闷在兵书里,如今竟被小姑娘问倒了。   “那你说说,都分化成什么姓了,说不定我们本来就是本家的。”   “好多呢!”许明奚眸光一亮,“像周、吴、郑,还有魏......”   倏地,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声道:“我知道哪里觉得不对了,三晋之地,应该是河东卫氏啊!”   沈淮宁一怔,捻着银杯的手脱了力,酒水四溅。   他怎么能忘?河东卫氏,卫南成正是出自那里!   一时间,所有先前疑惑都因此句得到了印证。   伴随着惊声叫喊,他循声望去。 第88章 刺杀   寻声望去, 粘稠的赤色液体自祭祀灵位缝隙中流出,似火蛇般将拓印牌位文字侵蚀殆尽,满目猩红,源源流到香案上, 滴滴答答, 染成妖冶的墨花。   这一幕吓得泰成帝和众朝臣一骨碌起身, 焦急地问着什么回事, 其中更多为德高望重的元老官宦。   正在祭坛上持着酒杯的李烟芷往后退着, 以免猩红的液体沾到她精贵的凤履上, 却不知, 身后之人于抬眸间紧紧地盯着她,不露声色。   忽地, 咚咚沉重的钟响而起,金佛尽头的梵钟微微晃动, 是大相国寺的小僧人所敲。   一声,两声, 三声,声声回荡在众人的耳边。   总共十声, 这是国寺住持圆寂才会有的礼制。   在场老官员讷讷地站在原地, 横眉一瞪, 直指李烟芷,怒喝道:“住持圆寂,先祖牌位煞血侵扰,天公作雷, 此乃不祥之兆, 连天都不愿承认你这妖星来祭祀, 可见北朝江山危矣, 国祚不长!”   一时间,在场老臣口诛笔伐地声讨李烟芷,这么多年来被长公主处处压制,奈何皇帝不作为,如今天意难违,自是血气涌上心头,将多年来的怨气吐出。   杯盏碎地,茶水四溅,皆丢只于祭祀坛上。   许明奚心生不妙,“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沈淮宁直盯着李烟芷身后之人,说道:“不管怎么样,我要先带她走。”   不料话音刚落,金盏摔落,似有人以此为号。   仅是须臾,舞女挥舞的水袖碎成潋滟的朝霞,于旋身间拔下腰间软剑,足底一点,天女散花般,烁烁银剑,直刺龙椅上的泰成帝。   沈淮宁凝眉一紧,对袁青木说:“照顾好她。”   说罢,回身拔出他的长剑,挽了个剑花一剑劈向她们。   察觉到身后的袭来的杀气,舞女顺势踢飞几个慌张四乱的太监,往后一起,纷纷退到几里之外,步履身形一致,可见是训练有素。   长剑挥下,沈淮宁立于龙椅前,回看早已经吓尿在地上的泰成帝,恹恹地敛回眸子,说道:“陛下,臣救驾来迟。”   泰成帝沉重发冠早已散落一地,狼狈不堪地灰白发垂落,打量着眼前之人,喃喃问道:“上将军,你!”   可未多说旁的,却是一把熊抱住沈淮宁的腿,颤抖地喊道:“上将军,你可要保护朕,快上啊!禁卫军也都快点上啊!把这群乱臣贼子都给朕拿下!”   可惜,依着十年前李烟芷修改的皇家祭祀礼制,祭祀之时,不可有将士军队在场,以免血煞之气冲撞了先祖,此乃大忌,遂都只在山下候着,到此处,起码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一时间,堂下乱成一锅粥,各世家子弟如惊弓之鸟般保护自己人,丝毫不见要护驾的意思,堂上只余几个弱不禁风的小太监护着泰成帝。   沈淮宁以一敌十,与这些杀手展开殊死决斗,剑锋之上,血渍染污,橫剑相抵,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众人面露难色,却在一剑封喉下,依稀见得当年沈敬臣的风采。   许明奚捏紧了素帕,忧心忡忡,却被袁青木一手横着,提醒莫要靠近。   祭祀坛上,只余一人浑不在乎,李烟芷被一群侍卫护着,瞧着这混乱的场面笑意逐渐浮现,唇角微扬,可落身旁渗血的先祖灵位,却是不由得恹恹地敛回。   心下怀疑,是谁敢那么大胆在祭祀上动手脚,其目的又为何,若是针对她而来的,难不成......   忽地,凉意漫上脊椎。   随着身边闷哼响起,侍卫纷纷倒地。   李烟芷瞳孔骤缩,回头之际,迎面便是一把利剑,直刺心口。   霎时间,鲜血溅出,染红了二人的双眼。   斑驳淋漓间,这姬氏儿郎脸上的皮面掉落,李烟芷清楚地看到,满脸血渍的她,竟是在宫宴上看到的女人,那个叫颜烟的女人。   此情此景,众人哗然,只见血泊中的李烟芷倒在香案上,再摔下台阶,大口吐着鲜血,牌位叮铃咚咚地掉落。   皇家颜面,瞬间扫地。   堂上仅剩的两个舞女见情况不妙,相视一眼,便立刻放出哨箭,踏着轻功离去。   沈淮宁暗骂一声,回身向袁青木喊道:“通知山下的弟兄们,必须抓活的.”   袁青木领命,可堂下又是声声躁动,惊声重重。   “快看,刺杀长公主的刺客逃了!”   沈淮宁转眸一看,却见颜烟丢下迷烟而逃,呛得堂下人声泪俱出,乱成一锅粥,生怕在此时遭暗算。   待迷烟散去,沈淮宁唤了下许明奚,眼神示意着。   心照不宣,她自是明白其意思,一路小跑到祭坛上为李烟芷施针,撕下破碎的衣裳,极力止住涌出的鲜血。   沈淮宁远远瞧着消失在迷烟尽头的颜烟,眸中复杂之色涌上,却见堂下有些党阀不安分起来,嚷嚷着要抓拿刺客,骑马而去。   无论这次李烟芷是死是活,抓获刺客无疑都是大功一件,更何况刺客竟还是独自一人的女子。   他一咬牙,手心虎口隐隐渗血,止不住地颤抖,   若是颜烟被抓到着实不妙......   不等细想,他飞奔下来,骑上赤驹,踏马而去。   许明奚一惊,连声喊道:“将军!将军!”   可骑术非一般人能比,沈淮宁早就消失在山林中,她气的不打一处来,远远望去,却见刚刚他自石阶下来那段路,滴滴血花渐染。   不多时,自山下赶来的禁卫军围上了草场,纷纷请罪救驾来迟,就连李烟芷身边被打晕的侍女也慢慢醒来,可没想到刚醒来就被许明奚一把拉过手按住模糊血肉。   “按住这地方,赶紧叫你们随行的太医来。”   丢下这句话,她随便寻了匹马儿,一踏马镫上去,吓得袁青木紧跟上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现在这......”   若是李烟芷一死,其下的党阀贼心四起,定乱成一锅粥,个个分刮这江陵长公主留存下来的东西,届时朝局大乱,国祚危矣。   许明奚一扯缰绳,嘶鸣声四起,她知袁青木顾虑,应道:“放心,长公主不会有事的,有事的反而是将军。”   说完,她策马而去,引得袁青木在身后连声喊着,只好匆忙寻了匹马跟上去,心下越是生出几分无奈,暗暗心道:“将军估计都后悔教夫人骑马了吧!”   ***   山林繁多,静谧悠远,却被声声马蹄踏破。   罗缉熙策马而来,身后紧紧跟着的还有骑术不精的许思蓁,累得气喘吁吁,让他慢点,他只好停下来,扶着她从马上下来。   “我都说我自己来追刺客,在草场安全等着,怎么还跟上来了?”   到底远来是客,罗缉熙身为西南世子爷在上京半年多做事竟然处处受阻,皆以贵宾之礼相待,可有关北朝的政事,他都不能借机参与,就连西南那边也逐渐断了消息,他急需一个契机,一个让北朝接纳相信他的契机,而不是跟个金笼中的玩物一样,任人宰割。   奈何许思蓁可不会这样想,这段时间她几乎都和罗缉熙在一块,就连过年也是让他在许府过年,除了担心他独自在外蛊毒,更担心他会有机会和许明奚见面,毕竟在上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是戳穿当时救他一事,那可不妙。   许思蓁苦笑了下,抚着心口,虚弱地应道:“那我还不是担心熙哥哥,这刺客凶狠,还是交给禁卫军好,若是你喘鸣之症犯了,那该如何是好?”   罗缉熙抿了下唇,不免忧思,心下多了几分愧疚,便想着送她回去,不料刚扶着走了几步路,灌丛间却传来沙沙作响。   “谁!”   一声令下,他拔出腰间软剑,凝着内力掷去。   须臾,势如破竹的长剑如回旋镖似的袭去,几道虚影自灌丛一跃而起,灌丛瞬间飞花落叶地散去,枯枝折断,软剑也顺势回到他手中。   罗缉熙以剑锋指下,发现是当时刺杀泰成帝的舞女,虽有些可惜不是刺杀李烟芷之人,但也好过空手而归。   思及此,足底一点,伴随着金石铛铛声,两面交锋,割裂爆蕊溅来的火星子几乎点燃枯叶,剑气荡过山林,呼啸而过。   两个舞女刚刚和沈淮宁交手早就筋疲力竭,如今又碰上了罗缉熙难缠的对手,只好速战速决,两人相视一眼,就借着剑格的空档,其中一人偷袭劈到他的身背上。   倏地,罗缉熙倒地不起,肩胛颤抖,胸腔微鸣作响,姣好的面容苍白乌色,嘴巴微张,极力寻着呼吸。   许思蓁突然觉着大难临头,对上舞女杀意的目光,连连后退,又被枯枝绊倒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哭嚎连连。   “别,别杀我!我只是个伯府之女,我父亲根本不从政,不会造成威胁,对你们没用的......”   罗缉熙额角青筋抽搐,几乎刺破而出,冷汗淋漓下,依稀见到惊慌失措的许思蓁,哑声唤着“蓁儿”,极力借剑半跪着起来。   许思蓁早已哭成个泪人,花容尽失。   一见罗缉熙起来,忽然抓住个什么救命稻草,她指着喊道:“他站起来了,快去杀他,他可是西南王的世子爷,比我可有价值多了!”   慢慢地,罗缉熙面容凝滞,难以置信地看着许思蓁。   他的准世子妃、救命恩人,也是来到这繁华陌生上京第一个对他好的姑娘。   还是这二十多年来被嫌弃病弱的唯一那么点可贵的慰藉。   一时间,心防分崩离析。   舞女转头一看,发现他还能站起来,相视望了一眼,提剑而去,打算给他最后一击。   剑锋而去,不料唿哨作响,一把符文长剑将两剑劈成两半,剑气涌上,舞女被连连后退,不等她们反应过来,沈淮宁一掌将她们打晕,倒地不起。   平稳落地,沈淮宁微微喘着气,只觉喉头一股血腥涌上,被他硬生生压下去,随即恹恹地瞧着碍事的两人。   嘶鸣惊起,许明奚骑马赶到,下了马就跑过来,全身打量着沈淮宁,生怕有受伤,本想把脉看看,却被他拦着,眼神示意。   “他才是快要死了吧!”   许明奚一怔,左右一看,才发现许思蓁和罗缉熙在这。   她俯下身瞧着罗缉熙的情况,面容几近铁青,意识逐渐模糊,还在唤着什么,忧虑叹道:   “看来喘鸣之症又发作了。”   听到声音,罗缉熙睁开眼,眸光涣散,眼前之人的轮廓模糊又熟悉,好像在以往的记忆中,也有过这一幕,只是记不太清。   忽地,心下异样涌上。   她为何要说又?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落泪   许明奚连忙给他施针, 才稍稍稳定下来。   按理来说,寻常患有喘鸣之症的人身上都会带药,她就翻着罗缉熙身上袖笼来寻药,却被沈淮宁制止, 他恹恹地瞥了一眼他, 沉声道:   “我来就好。”   说罢, 在他身上寻着却始终不见随身之药的身影, 许是平日跟着的老管家都帮他带着, 如今只身犯险, 自是没有带着。   沈淮宁瞪了眼战战兢兢的许思蓁, 忍下额间冒出的冷汗,忍不住暗骂一句。   “这两人真会惹祸。”   许明奚三下五除二地拔除银针, 只见他瞳仁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嘴唇微张,似在喃喃说着什么。   可没有多加理会, 她探着他的脉搏,心下了然, 说道:“无妨, 将军, 他已经暂且稳定下来,待回去后,交给随行的太医便好。”   沈淮宁沉沉应了声,没多久身后人马匆匆而来, 袁青木和兰青领着禁卫军在山林间展开搜索, 紧随其后的世家子弟已是哀声连连, 没想到这偌大的山林却无寻到颜烟的半点踪影, 想是早已计划周全,暗中藏匿于某处。   罗缉熙随行的老管家带着家仆急忙赶到,一见自家世子爷昏迷不醒,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取出药来给他服用,意识才渐渐清醒。   沈淮宁揉了下额角,嘈杂纷扰的声音让他不胜烦扰。   忽地,一股血气自心肺上涌。   伴随着许明奚一声惊叫,他吐血溅落在地上,染成朵朵血花。   腰间一脱力,就倒在许明奚的怀中。   “将军,将军。”许明奚连声唤着,扒开他心口的衣襟一看,原本前几日已逐渐消下去的毒血如今再度浮现,直冲会穴心脉。   她立刻在会穴中刺下银针,奋力扶他起身。   袁青木赶来扶着,急声问道:“夫人,这是!”   “先把将军带回营帐,要快!”   许明奚几乎压着尾音的颤抖来说,帮着袁青木背人上马,却被醒来的罗缉熙拦着,他虚弱地说道:“我有话要......”   “让开!”许明奚一把拂开他的手,蹬着马镫上马,厉声道,“世子爷,我不欠你的,也不欠许思蓁,莫要再针对我。”   嗓音依旧是细软温润,可声声掷出,却又不容置喙的决绝,难以相信这还是当时被罚跪在池边的小姑娘。   她复又对着兰青说道:“兰青,这里交由你来善后。”   兰青领命,策马扬鞭下,两马三人自中间开道,引得周遭的马群纷纷避开,众人哗然,目光追随。   “诶!刚刚你在外场是没看见,上将军本来在轮椅上坐着好好的,那舞女刺客一冲上来,他就立刻站起来了!真是见鬼了!”   “什么!你说他是不是一直都在装,这可是欺君之罪啊!但我看他刚刚要吐血的样子,倒像是命不久矣。”   忽地,利箭而过,将粗厚的树干射出打动,掠过几人发丝,吓得他们从马上摔下来,吃了一嘴的土。   寻迹看去,兰青放下弓箭,冷声道:“诸位要再敢多说一个字,莫要怪末将得罪了。”   依旧是沈淮宁行军不变的风格,不怕得罪权贵,更何况还是写酸儒的文臣,众人只好默默噤声,眼神示意。   奈何在树下歇息的罗缉熙心下五味杂陈,瞧着被侍女安抚的许思蓁,她对上目光,连忙躲到侍女身后,不敢吱声。   他只得远远望去山林尽头,企图寻找消失的那抹衣裙,脑海浮现破碎淋漓的画面,尽是来上京那晚遇袭的画面,耳边传来嗡嗡声,刀剑相接刺裂声,还有恍惚的人声。   罗缉熙猛地敲了下脑袋,头疼不已,却是什么都记不清,任由老管家扶着走,严丝合缝的凉意漫上。   ***   出了这样的事,后面的围猎自是没心情再继续下去,队伍人马来时浩浩荡荡,如今却是沉闷得很,泰成帝受惊病倒,李烟芷深受重伤,正处于昏迷中,一众老臣也及时封锁消息不外露,免得让人有机可乘,可对于这两人之外,当属沈淮宁的情况最为关心好奇。   几个有名的世家暗中派侍女去查探口风,没想到要么打翻汤药,要么弄错香薰,要么擅自动针灸,这都一一被许明奚赶了出去。   “都给我出去,以后谁都不准再进来!”   严声喊着,命兰青将她们带出,吓得娇弱的小侍女抽抽搭搭的,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记得上次宫宴看这小夫人都是挺好说话的样子,怎么现在一看这么凶,跟个冥顽不灵的顽固太医似的。”   可对上兰青的目光,只好噤声不语,拔腿就跑。   在外守着的袁青木听着,倒吸口冷气,心道:“的确挺像太医署里病患为大又执拗的老太医......”   思及此,他嬉皮笑脸地道:“诶!兰青,你说现在夫人都不像以前那样了,现在竟然还敢赶人走了。”   “没变。”兰青吐出了两字,又道,“夫人一直都是如此。”   袁青木一怔,耸了下肩。   这后面将军要怎么和陛下交待他是不知,可如今更应该想想怎么和夫人交待吧......   他嘴角弯着弧度,看向春风吹拂起的营帐,许明奚正坐在高脚凳上,仔细吹散着汤药上的热气,苦涩的腥味涌上鼻腔。   许明奚看向床上的沈淮宁,如今养了几日倒是多了些血色,好不至于像个要一命呜呼的人。   回想当时在营帐里说好的,气得她攥紧了汤匙。   啪嗒一声,汤匙掉落。   她气闷地哼了一声,咬牙道:“说话不算数的大骗子......”   许是感受到每日身边的怨念逐渐增生,沈淮宁第二日午后便醒了过来,碾碎的金光自窗棂撒落,他不由得抬手遮掩些许日光,却在日光掩映下,依稀瞧见身旁的许明奚,正坐在小板凳上,用青泥小火炉煮着药,咕噜咕噜刺破着水泡,弥漫在空中尽是苦涩的辛味。   却是静的可怕。   察觉他醒了,许明奚只是瞄了一眼,又专心地继续煮着药,没有理会。   沈淮宁突然感觉到了这日光下竟生出几分寒意,冷得直哆嗦。   他起身坐好,身伤口早已被包扎完好,先前涌出的毒血也早就消失不见,如今心下舒朗,并未有任何异样。   忽地,噶次一声,吓得他一颤,只见许明奚从凳子上起来,将熬好的汤药递过来。   “喝药。”   “哦,好......”沈淮宁将汤药接过。   许明奚就坐在他身边,替他整理好外裳,心下郁郁。   不料腰身一紧,温热的气息涌来,沈淮宁从身后抱紧了她。   “你干嘛!”饶是怎么推阻也挣脱不开。   沈淮宁俯身蹭着她的肩颈,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在怨我?”   “才没有。”许明奚愤愤地偏过头去,却又弱下声音,“你快喝药。”   沈淮宁眉眼稍弯,应了声好,随即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将药一饮而下,排山倒海似的,也没喊苦。   许明奚暗中搭着他的脉,稍稍缓了口气,却又发现腰间搂紧了几分,他在耳边呢喃地道:“我错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细心哄着,怀中人稍稍放松下来,寻着舒服的姿势倚在他身上,却始终撇过头去,不愿看他。   沈淮宁心下有些急了,本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哽咽,他的环着许明奚的腰转过来,竟发现她哭了,豆粒大的泪珠挂在眼睑滴落,惹得人心生怜惜。   触及目光,许明奚觉得丢死人了,转过头去,一顿操作猛如虎地擦着,面颊却觉着一阵温热。   沈淮宁捧着她的脸颊,俯身亲吻着,慢慢吻掉泪水,及至耳后,亲昵地舔舐着耳后的痣。   “嗯哼......”许明奚咬了下唇角,面颊滚烫,却是使不上一点劲,只得依偎在他怀里。   待思绪游离,眼前逐渐蒙上一层水雾,触及沈淮宁疼惜的目光,原本升起的怒火也一下子熄灭,抬手替他将外裳披好。   沈淮宁叹息一声,柔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许明奚垂下眸子,嘀咕道:“哪次不是......”   沈淮宁一笑,低头想要吻她,却被她以手心捂着嘴,只听她微微抬眸,笑道:“有件事,你恐怕不知。”   “嗯?”   许明奚稍稍起身,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下,温声道:“你身上石骨草的毒,已经解了。”   沈淮宁瞳孔骤缩,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许明奚捂唇悯笑,一字一句道:“我说,你的毒已经解了。”   说罢,一把抱住了他,抱得满怀。   前几日,谈于敏似乎预料到的沈淮宁会有所行动,加重寻常的药量,便让信鸽送来了封信,切莫阻挡,若是加重内力和毒血的排斥,再以银针挑出,不失为一种方法。   可许明奚不敢用如此冒险的法子,犹豫很久,只得一试,幸而苍天见怜,佑其二人。   泰成帝从惊吓醒来后,回想沈淮宁站起来之事,心下郁闷,又耐不住诸多文臣的旁敲侧击,只好叫他来问话,质问常年腿疾一事。   没想到许明奚出面揽过,称其用家中医学尝试疗愈他的腿疾,还让太医查验她写的诊疗记录,危急之际,沈淮宁救驾心切,这才忘记了腿疾,感恩天子庇佑。   这般说辞,饶是让一众文臣太医都无法反驳,气得面色铁青,乐得泰成帝大笑起来,趁着救驾有功,恢复他在朝中的职位,赏赐名贵药材,还封许明奚为一品诰命夫人,这次沈淮宁让她接下了恩典,并未拒绝。   几家欢喜几家愁,沈淮宁的复职,这朝中估计又得变天了。   围猎过后,两人回到沈家,沈淮宁并未应下沈老夫人准备的家宴,先带着许明奚回到了松别馆歇息,这么多日劳累,这小姑娘在马车上又睡得不安稳。   可许明奚有些犹豫,问道:“不去真的没关系吗?沈老夫人好像准备了挺久的,而且其他叔婶也来了。”   沈淮宁握紧了他的手,掠过廊檐下的竹帘,说道:“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他们就是这种人,父帅当年立一等军功回家,他们就是这副模样,若放在父帅小时候,去那老太太院子里可是连口水都不给你喝的,更别提我这几年受尽冷言,他们不闻不问了。”   听着,许明奚气闷得很,点了下头。   “不过我倒很好奇,这次将军怎么就让我接下这一品诰命的封赏?仔细想想,我也没做什么。”   沈淮宁长叹一声,“上次,是觉着你不会在京城久留,何必让这些虚名束缚你,至于这次,你恐怕就走不了了。”   扑哧一声,许明奚没忍住笑,“那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说不定我就突然想和舅舅去济南了。”   沈淮宁捏了下她脸上的肉,“我看你敢往哪跑?”   “好了好了,我错了。”   白皙的脸蛋顿时泛起微红的印子,她也惩罚性地咬了下他的虎口。   引得松别馆的侍女小厮一看,似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连连退下,帮他们合上了门。   许明奚打量着家中无旁人,拉着他说道:“有件事,我觉得要和你说。”   “什么?”沈淮宁扶着她坐下,倒了杯茶。   “这次刺杀长公主的刺客若是按平常来说,的确命中了要害,可之所以长公主活了下来,是因为她的心和寻常人不一样,是在右侧。”   “右侧?!”沈淮宁恍然大悟,难怪早在十年前,也有人刺杀过她,明明是命中心脏,却没成功,最后还落得五马分尸的后果。   许明奚继而道:“老实说,心脏在右侧的情况我之前在别的村子里看过,只是他们似乎都不受旁人待见,更被那些算命的道士意为不祥。”   沈淮宁沉思其中,当年大相国寺说李烟芷是祸国妖星之命,可虚竹大师并未说这事......   不多时,门外的敲门声打破宁静。   一开门,杨碧桃捧着个樟木箱来放下,累得气喘吁吁,说道:“你这留在前苑的东西也太多了,这搬来可费了不少劲。”   许明奚给她倒了杯茶缓缓,可沈淮宁却饶有兴趣地瞧着里面的东西,其中枕席边上还放着张竹纸。   他打开看了一会儿,眉毛一挑。   “痔疮?” 第90章 命运   许明奚一怔, 看着这樟木箱的枕席,忽然想到什么,想一把抢过来。   “等等,你不能看。”   沈淮宁眼疾手快地往后退, 干脆举着来看, “我看到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怎么就不能看了, 看样子这不会送给我的吧!”   身高压制下, 许明奚一通蹦跶地, 抓他衣袖跳都拿不回来, 央求道:“将军, 快还给我。”   这一幕被杨碧桃看在眼里,不由得扯了下嘴角, 无奈地摇摇头,“着实看不懂了......”   说罢, 她就识趣地走了。   许明奚一咬牙,干脆环他的腿, 勾着肩来蹦上去,伸手去够这竹纸, 却被沈淮宁伸长着手远远地, 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抱紧她的腰不掉下来,朗笑道: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那晚我们见面,你就说要做夏布给你的夫君?”   许明奚耷拉下脑袋, 放弃了争抢, 这上面皆是她所写对身患腿疾之人日常生活要注意事项, 还做了个枕席缓解疲劳, 后来发现原是沈淮宁她就忘了这事了。   她闷闷地哼了一声,从他身上下来,收拾着箱柜的东西到楠木柜上,嘀咕道:“我可还记得,当时不知谁说的,娶我倒霉又眼瞎。”   沈淮宁无奈,嘴唇微扬,这小姑娘还真是记仇......   不等许明奚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沈淮宁抱着她的腰腾空,蹦次一声,抵到楠木柜上,比他高了半个头。   吓得她惊呼一声,喊道:“干嘛!这可是白日!”   沈淮宁依旧笑意盈盈,温声道:“之前的话,是我言错。”   许明奚耳根子微微泛红,嗫嚅道:“嗯,知道就好。”   说罢,避开他强烈的目光,目光逡巡间,落到这高架楠木柜上,发现放着一个形制似香囊的什物,刺绣花纹是雪见草,下角还有隐隐约约“薇”的字样,模糊看不清,看年岁悠长,甚至有些泛黄,可依然保存得很好。   许明奚凝眉,将其拾起来看,“这个是什么?”   沈淮宁放下她,接过来左右看着,思索一番后说道:“这个好像是当年平康之变时,我救了个妇人,她就送了我这个药囊,但后来被我母亲看到,她就收了回去,不让我拿到外面去,一直放在这里,我差点都忘了。”   “真的!”许明奚眸光一亮,“这个药囊是我阿娘的手笔啊!”   “什么!?”沈淮宁耳边嗡嗡直响,一段潜藏在深处的记忆逐渐涌现。   十七年前,他随沈敬臣平叛平康之变,其中第一处便是位于京畿要塞的天宁山村,不过十岁的他早就在西南战场历练一番,于行军途中,击败南下的突厥皇城大军,斩草除根。   敌军逃窜之际,他们还大肆虐杀平民,千钧一发之际,沈淮宁恰逢看到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即将死于剑下,他便当即射杀。   她具体样子早就模糊不清,只记得这妇人虽然身着粗糙布衣,可神态举止却是端庄稳重,面容清丽怡人,还闻到淡淡的药香,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便背着这妇人到了小道平地上。   妇人下意识地抚着腹中孩子,得知他们是从西南来的援军,有些松了口气,见沈淮宁不过少年还受了伤,就送了些伤药给他。   可不过匆匆几句,她就道谢拜别了沈淮宁,不愿与他人接触。   沈淮宁仍是不敢置信,缓了口气,“所以,我当年救的,是你阿娘。”   许明奚眼眶微热,重重点了下头,“我小时候就听阿娘说过的,说有个少年小将军救了她,否则早就一尸两命了,没想到......”   她踮脚抱得沈淮宁满怀,蹭了下心口,心下各种滋味跟打翻调味瓶似的,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沈淮宁心下了然,轻轻拍着她的肩,似是抚慰,依稀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待稍稍松开,目光汇集之际,尽是不可言说,鼻息萦绕间,两人拥吻在一块。   不多时,粗重的喘.息渐起,伴随着些许凌乱的脚步声,沈淮宁将她抵在墙边,手抚着后脑勺,亲昵地吻着。   一吻过后,沈淮宁松开了她,温凉的指腹抚着她的面容,眸光垂下,小姑娘面色发红,紧抿着唇。   他柔声道:“那次在硫磺泉上,因为石骨草之毒,你说不能纵欲不节,现在呢?”   他在问她的意愿,亦不愿强迫。   许明奚湿漉漉的瞳水涌起,殷红的嘴唇泛着点水丝,讷讷地点了下头,踮脚亲吻着他的唇角,沈淮宁抵着墙,作出回应。   斑驳淋漓的金光溅洒在二人身上,落下交叠在一块的身影。   沈淮宁手上的动作也跟着不安分起来,扯开衣带,将她的外裳褪下,及至腰间,作成反绑的姿势。   许明奚只觉战栗的麻意涌上脊椎,忽然掌心温热,被他抓着手,覆在他身前的衣襟上,神思恍惚间,她惩罚性地咬了下他的唇角,问道:“怎么了?”   沈淮宁一笑,柔声道:“帮我脱了。”   “你!”许明奚心下气闷,回想先前还教她怎么穿这男子繁复的衣裳,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她瘪了下嘴,熟稔地帮他脱下。   借着微弱的日光,依稀见得他心口一起一伏,随着旧伤撕扯着。   许明奚眸光一沉,疼惜地抚着。   沈淮宁将她的手抵过,十指交扣间,一把抱起,放到床上。   许明奚有些喘不过气来,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只得极力压下闷哼。   忽地,腹下坠坠,疼意涌上。   许明奚惊觉到什么,想要制止他,不料沈淮宁早就停下了动作,清楚瞧见雪白的里衣染上血色,身下时有血漫出。   他脸色顿时一白,刚想说些什么,许明奚就别过身去,浑身缩成一团,面目涨红,小声道:“将军,你先出去,我来月事了。”   许明奚紧咬着唇,几乎整张脸埋进枕席下,觉得丢人得很,偏偏这个时候来还真是......   感觉到拔步床微微陷下,门吱呀一声合起。   许明奚以为他起身出去,没想到他忽然又回来了,吓得她钻回被窝里,只见他寻着樟木箱里的东西,她定晴一看,瞳孔骤缩,沈淮宁竟熟稔地取出一条月经带和一件里衣。   “等等,将军。”许明奚瞧着他走过来,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连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我来就好。”沈淮宁温声厉语,愣是让她无法反抗。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原是他刚刚叫值守的侍女端了盆温水来,手边还有干净的素帕。   沈淮宁手脚麻利地帮她清理着,换上干净的里衣和丝衾,还让侍女拿了碗汤药和汤婆子过来。   折腾许久,许明奚咬着嘴唇,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见沈淮宁替她捻着被角,问道:“将军,你是怎么知道我每次大概时候的?”   看刚刚值守侍女这手脚麻利,许是提前几日就备好了。   沈淮宁一手弹了下她的眉心,“忘了上次在宫中?。”   许明奚只好悻悻地拉了下被子,拉长尾音应着。   沈淮宁继而道:“而且我问过杨碧桃了,当时也问过帮你诊疗的太医,怎么做我还是心中有数的。”   汤婆子捂着放在腹前,暖意涌上,可许明奚倒是一愣,暗暗心道:“好啊,碧桃压根根本就没提过这事,胳膊肘往外拐。”   思及此,她打了个哈欠。   沈淮宁见她困乏,拉下窗帷,温声道:“这几天围猎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说着,拾起地上的外裳,欲走出去。   “诶!将军,你去哪?”   沈淮宁动作一顿,连声道:“去沐浴。”   末了,他匆匆出去,只余许明奚一人懵在原地。   这大白天的为何要沐浴? 第91章 夺回   此番围猎泰成帝和李烟芷遇刺, 震动朝纲,朝中党阀也跟着不安分起来,日日上书与玉门道长给泰成帝,可都因其在围猎受了惊吓, 迟迟不肯受理, 只得送到江陵公主府处理, 引得众朝臣谣言四起, 许是这北朝定然要变了天。   据外消息透露, 李烟芷此次受先祖庇佑, 刺杀并未伤及根本, 不日便可代理朝政,稳定朝心。   至于派人满城搜查颜烟一干人等, 没想到早在围猎前,春意园就借着整修的名头停止开业, 这妓.院背后的老板也正是以颜烟为代表的姬氏一族,隐姓埋名在京城, 看来早就计划好此次行动,害得李烟芷在这摔了那么大一跟头, 连个鬼影都没抓到, 加之沈淮宁重返朝堂。   听说这江陵长公主气得伤口都崩开了, 将搜查刺客的人都杀了才消气。   殊不知,松别馆书房内。   沈淮宁坐在太师椅上,正打眼瞧着对坐之人。   颜烟信手持着瓷杯,抿了口茶, “小少帅这茶还真有几番以前夫人的味道。”   沈淮宁一怔, ‘小少帅’这身称呼倒是让他生起几番陌生, 未立军功之前, 军营里的将士都是这么称呼他,就连副将卫南成的女儿也不例外,可时间过于久远,只记得小时候她来过军营有一面之缘,后来听闻身子不好就回老家安养,便再也没见过面,如今再认真瞧着,确是像极了卫南成的亡妻。   他沉声道:“ 既然当年逃了出来,怎么不来找我们,你知不知道这次刺杀李烟芷的事有多危险,要不是当时我碰巧救了你,被她的死士抓去,后果不堪设想。”   早在他赶到救下罗缉熙之前,就寻着成宁军内部的暗号找到了准备撤离的她,恰逢李烟芷的死士四处巡查,他便让她从事先挖好的小路出去,如此才逃过追查。   颜烟攥紧了手中瓷杯,眸光渐暗,“是我给上将军添麻烦了,可一日不杀她,当年成宁军和卫家的血仇就一日报不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此事过于冒险,万不可再轻举乱动。”沈淮宁缓了口气,自责却是漫上,若不是当时他们没有认出颜烟,也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他继而道:“我先让青木带你离开京城,在外暂避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我们再商量。”   “不行!”颜烟当即反对,“我若是离开了京城,那女人定会拿你们开刀。”   忽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掩映着小姑娘的身影。   “将军,是我,穆大人来了,有急事。”   颜烟一惊,一骨碌起来,说道:“我先走了,我是卫家人的事先别和他说。”   丢下这句话,她就翻窗而逃,让沈淮宁长叹一声。   “这两个家伙到底搞什么鬼?”   沈淮宁让他们进来,穆清远一身素净打扮,眼下青影涌现,面容憔悴。   一开门就冲上来,急声道:“淮宁,不好了,李烟芷今日着宫装就进宫了,我的人传来消息,是想让陛下给她监国之权,暂代玉玺,这和你之前想的一样,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沈淮宁深觉不妙,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复又问道,“文武百官都进宫了吗?”   穆清远沉重地点了下头,“就连那几位德高望重,挂闲职的藏室史也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平日嘻嘻哈哈的他如今也火烧眉毛起来,以前还能碍于名不正言不顺,李烟芷只得背后插手,如今若真取得监国之权,那还真是无回转的余地。   奈何沈淮宁一番思虑下,却浮现了笑意。   “说不定这是个好契机,这古往今来,监国之权谁最有资格?”   “当然是!”穆清远几乎脱口而出,可立刻愣住,“你这家伙是不是傻了,这怎么可能......”   沈淮宁摆摆手,拉着许明奚过来,说道:“这事需要奚儿帮我。”   “我?”许明奚扯了下嘴角,“可我什么也不会做啊!”   沈淮宁安抚着她的肩膀,“不会,你可以的,这次围猎你受了一品诰命,正好趁这个机会邀那些官眷来家里坐坐,准备事宜交给女使就好,她们会的,然后你就......”   说着,他俯身耳语,许明奚得知后,点了下头。   其实自她接了这封一品诰命的圣旨,这京中许多官眷早就来想好好认识她,经常送请帖到府上来,邀她去茶会、琴会,郊外踏青等,只是他怕多叨扰,在外也不熟悉,就都回绝了,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在家中招待,她也能自在些。   许明奚在廊下送二人离去,就匆匆交待了经验老道的女使准备请帖和茶点。   恰逢杨碧桃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汤药来,苦辛粘稠,泛着漆黑,饶是许明奚也闻不出里面放了什么,她赶紧捏着鼻子。   “你这是什么?”   杨碧桃将药放下,烫的摸了下耳垂,“明奚,这可是我娘交待给你熬的补药,以后都得定时定量服用。”   “补药?补什么,我最近都无碍啊?”   “诶呀!”杨碧桃气得直跺脚,少见地脸红起来,压低声音,“你之前围猎回来那么累,而且你们这每日黏在一块,我怕你太累了就想给你补补。”   “才没!”许明奚气得小脸泛红,可欲言又止。   “来快喝了,熬的我老长时间了......”   “不要,我才不要喝!”许明奚拔腿就跑,“兰青!”   杨碧桃赶紧追上去,双手还捧着汤药。   “喊兰青也没用,她正在疱屋帮我盯着下一炉呢!明奚,这对身体真的很好的,诶唷我滴个亲娘,我家这丫头什么时候跑那么快了......”   一时间,在客人没来前,松别馆俨然成了你追我赶的闹剧。   ***   金明殿内,文武百官皆汇于一处,所有人着朝服持笏板,却是安静得连根针掉落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些人面色红润,喜气迎来,有些人神色沉沉,几乎头上乌云黑作一团,难看得很。   忽地,尖刺的声音打破宁静。   “江陵长公主到。”   众人循声望去,自一道两侧排开,颔首道:“参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   李烟芷涂着妖冶蔻丹的手轻轻一扬,示意他们平身。   她大病初愈,依稀可见疲倦,可如今浓妆艳抹,着一袭盛丽宫装缓步走入,身后跟着的常福瑞捧着金龙樟箱,朝臣都忍不住瞥了一眼。   看来大势所趋,就连泰成帝也同意如此。   其实围猎刺杀泰成帝一事,明眼人都清楚,这是在让泰成帝明里暗里的放权,否则只好死于剑下,李烟芷就差明晃晃地公之于众,要坐上这把龙椅。   大家心知肚明,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两边排开甚有禁军持剑而来,环绕在金明殿四周,季云深踏入宫内,狠狠地剜了眼李烟芷。   自从她当时提议将禁军改建重组,原本世代镇守京畿,护卫皇宫的季家就被分权到各巡防营和中尉去,大多是李烟芷的人,还拉了个和他平起平坐的毛头小子,自是心里不痛快。   小福子躲开季云深想要杀人的目光,匆匆上前欠身,自宫苑搬了张京腾圈椅过来,扶着李烟芷坐下来,小心不牵着伤口。   眼神示意下,常福瑞面色一沉,问道:“长公主,这按规矩,理应三品朝臣皆到齐才可以宣,这上将军位列一品还没到,是不是......”   “宣。”李烟芷一字打断。   常福瑞身下一抖,只好在众重臣下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取出圣旨,高喊道:   “圣旨宣。”   众人齐刷刷跪下,唯有李烟芷仍安坐在侧,品着盖碗茶。   常福瑞眸光微闪,连忙清了下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朕体不平,志在夜不寐,不能听政,故监国以江陵,愿尽众臣之力以助之,钦此。”   熟悉的宣旨声幽幽回荡在金明殿内,有些难以置信的朝臣抬头相望,却只能忍住不发作,有些朝臣志在必得,喜笑言表。   宣旨一刻末了。   季云深沉声道:“众朝臣倾力助之,这也得看人是谁,臣下没见识,这长公主来行监国之职,这还真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奇事啊?”   话止一息,大家的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去,时刻瞄着禁军的情况。   李烟芷低眉一笑,由小福子扶着她起身,淡声道:“季大人这是因本公主女子之身,而多有偏驳,那本公主倒想问问诸位,这北朝皇族上下,还有谁,比本公主更有资格来行这监国之职。”   “太子到!上将军到!”   外面传来小火者的高喊。   循声望去,沈淮宁正带着李正则进来。   李正则一袭明黄衮冕,头戴远游冠,可举止神态依旧是七岁小儿,甩着衣袖跑进来,发出阵阵赞叹。   “这金色的屋子可真好看,还有好多人啊!诶!你这老头的胡子挺好看的。”   说着,眼睛发亮,一手扯着老文臣的胡子,害得这曾经弹劾过成宁军的酸儒文臣气得鼻红脸青,暗声骂着“无知小儿”。   幸而被沈淮宁小声哄着阻止,护到身后。   随即,他向前颔首道:“长公主,臣下来吃,还望恕罪。”   李烟芷眼角微翘,笑道:“上将军这时带太子来,不会是让他来行监国之职吧?”   “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众人惊愕。   李烟芷更是肆无忌惮地大笑,复又冷声道:“一个痴儿,简直就是个笑话。”   老丞相悻悻地上前,颔首道:“其实也无不可,若是臣下几个老臣相助,也可以让太子接手朝中政务。”   老丞相三朝元老,这十几年来无力阻止李烟芷已是拳拳心痛,如今还要让一个长公主来扶持朝政,这可比一个痴儿太子监管来得更加可怕。   李烟芷冷哼一声,拂袖走到明堂之上。   “莫要说笑了,那岂不就变成了朝臣治国?这痴儿就成了你们这些权臣的傀儡,这还如何治?凭何治?我问你们,晋州大旱,寸草不生,西南地裂,房屋顷倒,天灾之前,人祸频生,烧杀不断,抢掠粮食,甚有人易子而食,赋税徭役繁重引发动乱,官商勾结牟取暴利,告诉你们,这些本公主都经历过,而你们又有谁能来治理,谁能担起这个职责?”   “本宫能。”   熟悉的声音响起,寻声看去。   只见李正则自沈淮宁身后缓缓走出,长身玉立,面容身姿一改七岁孩童,昂首挺胸,仍有昔日风采。   缕缕道来:“百姓深受天灾之苦,应提前在各州县设置粮仓和医署,选择高山不倒,水漫不淹之处,待天灾发生立刻开放粮仓,让医者救治,从而安定民心,赋税徭役过重皆因有些权贵皇族大肆过多修建避暑园林,应定律法,限其工程,各州县设置清廉处,若是官商勾结掠夺民脂民膏,立刻直达天听,杀之以儆效尤。”   字字句句回荡,敲打着众人的心,几乎目瞪口呆,李烟芷更是半字都说不出。   李正则缓缓向她走近,明眸一刹,沉着三年来掩映的精芒,恍如当年风华正茂的太子殿下,他沉声道:“还有,欺师灭祖者,人人得而诛之;窃密叛国者,应斩;草菅人命者,应杀,姑姑,侄儿说得对不对。”   倏地,身形一晃,李烟芷被身后的小福子扶着,这才没倒下,心口一起一伏,伤口竟是撕裂的疼。   李正则与沈淮宁相视一眼,于金玉托盘前,捧起玉玺,向大家问道:“不知众朝臣对本宫来接下监国之职,可还有异议?”   一时间,老臣几乎痛哭流涕,老丞相为首的元老官宦激动得跪下,表示自己愿肝脑涂地为北朝效力。   奈何放眼望去,仍有许多朝臣面面相觑,党阀复杂,亦有明确在李烟芷麾下,也有保持中立苦苦纠结者,其中不乏声讨的声音。   “太子因三年前意外战事受伤才落得痴儿之症,如今竟是假的,这上将军的腿疾也是假的,很难不怀疑......”   不多时,反对声渐起,愤慨群起,其中几位李烟芷的亲信更是当面质问,还阴阳怪气起来。   “太子,陛下为您的痴儿之症多年来忧心忡忡,如今您竟是有意隐瞒,恐怕枉顾先祖遗训。”   “上将军,当时围猎的山头被围得水泄不通,都没找到刺杀长公主之人,不会是......”   怀疑猜忌的谣言四起,使得本身中立的纯臣亦是观望姿态。   不多时,铮铮微鸣响起,另一边禁军轻敲着盾牌,吓得手无寸铁的朝臣一跳。   季云深一怔,奇怪他们怎么突然有了动静?   刷的一声,全部人单膝下跪,摆剑在后。   “太子正统,望行监国之责,末将定死守北朝江山,上京京畿。”   这一幕落在李烟芷眼里,瞳孔骤缩,原本当时安插培养禁军的人如今竟纷纷倒戈,不对,应该他们原本就是......   李烟芷瞪向沈淮宁,他依旧眉眼稍弯,悯笑道:“长公主莫要误会,他们效忠的是北朝,并非我。”   正欲焦灼之际,外面信步走来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个檀木托盘,上面大大小小皆是香囊玉佩铃铛等贴身什物,看模样还是使用年岁已久的。   宫女朝沈淮宁福了福,说道:“上将军,这是沈夫人派人送来的。”   在场朝臣一看,顿时面如猪肝色。   沈淮宁嘴角微扬,温声道:“诸位大人莫要紧张,前不久内子得圣恩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理应请诸位大人家中的女眷到府中一叙,说不定现在正品茶投壶,玩得正热闹,正好下了朝,便可接回家中亲眷。”   声音渐缓渐冷,吓得原本摇摆不定的人纷纷下跪颔首,望太子代掌监国之责。   大势所趋,就连亲信重臣也被迫应下,只余李烟芷仍站在原地,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眸光血腥涌上。   若说两人都有逼宫之疑,那谁能胜出就看谁名正言顺,泰成帝也心知肚明,毕竟这李烟芷的手段他可是领教过的,比起亲妹妹,还是亲儿子更信得过,闹到他那里也是一样。   沈淮宁与李正则走在汉白玉阶上,少年意气烟消云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漫上沉重忧虑。   李正则深吸口气,终于不用再像个痴儿那般摔下去,逐渐舒朗,笑道:   “淮宁啊淮宁,我没想到你现在也会用这威胁人的招了。”   沈淮宁一直有在战场上祸不及妻儿,不以人质威胁的准则,只是没想到今日偏偏用了,让许明奚摆宴邀请,又以国寺的住持大师圆寂,开放祈福的理由,让她们把贴身之物交出,拿到朝臣面前,自然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耸了下肩,手扶着在李正则肩上,“委屈殿下了,这三年都要暂收锋芒,被人耻笑。”   “这算什么?你身中奇毒,佯装残疾,卫副将被枉死,满门抄斩,我身为太子,三年前无能为力,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那些埋葬在突厥峡道里的弟兄可永远没有打这翻身仗的机会了。”   李正则眸光沉沉,看向天边落下的那颗咸蛋黄,掩映着檐兽一角,沈淮宁亦是心下复杂涌现,似乎以往在边境,大漠孤烟下,也是这般一块骑行道沙漠山坡上,瞧着这大漠黄昏美景。   只是如今在这青瓦朱墙的皇宫中。   “行了,怎么看你样子一点高兴的滋味都没有。”李正则朗笑说着,“你不是心急要回家要找你的小夫人去吗?”   李正则思索着,复又道:“好几次见面都没好好和我这弟妹说过话,老实说我这之前留的印象都不太好,以后可得好好见见,不过我总感觉你这小夫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沈淮宁无奈一笑,“殿下说什么呢?既然如此,那臣下先告退了。”   礼数齐全地退下,当时那个不愿向贵胄权贵行礼的毛头小少年也被磨平了棱角,匆匆回家找他的小夫人去了。   回到松别馆已是入夜,家里客人也一早被接走,院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恢复原样,奈何所有侍女对他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淮宁一进屋内,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果酒,依稀瞧见月光溅洒下,躺在床上的许明奚,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他走近坐到床边,许明奚似乎听到声音,转了个头,面容绯红如盛开的木棉,唇角仍渗着点香甜的酒渍。   “回来了?”她嗓音里带着点慵懒。   沈淮宁叹了口气,冰凉掌心覆在她滚烫的面颊上,无奈道:“又不听话喝酒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许明奚懒洋洋地笑了下,可嘴嘟嘟地呼着气,拉扯了下热烘烘的衣襟,喃喃道:   “叔叔。” 第92章 圆房   沈淮宁一愣, 摇头笑了下,掐了下她的鼻尖,“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啊?”   许明奚一呼一吸皆渗着点甜香的酒,她一把拉下沈淮宁的手到脖颈, 亲昵地贴着, 喃喃道:“好热......”   “是不是很难受?”沈淮宁不免忧虑, 上次就喝了那么一口就头疼得紧, 这次都不知喝了多少, 复又道, “我让她们给了煮些解酒汤, 送些水来给你擦擦脸?”   “不要!”许明奚一骨碌起身,脚步虚浮地走下床, 吓得沈淮宁抬手要扶,都被她拂开, “我自己来,我可以走的。”   沈淮宁扑哧一笑, “看来还没完全喝醉?”   不料话音刚落,腰身一紧, 许明奚就将他扑到在床上。   “嘶!”心口一撞, 疼得他直抽气, 可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上的玉带尽数褪去,这还是今日上朝前的许明奚帮他整理的,早已熟悉各种常服朝服穿戴, 如今脱起来竟比他还熟练。   “等等, 你这是!”   “躺好!”许明奚坐在他的腰间, 从袖笼取出一本册子, 摇头晃脑地,时不时还打着嗝,“让我先看看,用什么姿势才好?”   沈淮宁眉头微蹙,心生不妙,抢过她手上的书,一看尽是些难以言表的绘画图案,不忍直视。   “谁给你看这些东西的?”   “当然是碧桃啊 !快还给我。”   这小姑娘要抢,被沈淮宁左右抛却借着手长都拿不到,干脆还将它丢出去。   许明奚气闷涌上,像个小受气包似的鼓起了嘴。   沈淮宁将她手攥在手心里,温声道:“别生气了,我让人备水给你沐浴,或者是你饿吗?我让疱屋那边嗯哼......”   尾音尽数湮灭。   许明奚忽然俯身吻住了他,小手压下他的掌心,学着沈淮宁以往对她所做,轻咬了下唇角,亲昵地摩挲着,小舌头轻轻撬开齿间。   唇齿交缠间,尽是不可言喻的呢喃。   沈淮宁脑海如炸开的烟花,这还是小姑娘少有的主动吻他。   鼻息间的酒香似乎也要把他给醺醉了,他一手揽过许明奚的腰压下,一手禁锢交叉着她纤细手腕,抵在床栏上。   眼底缱绻如水的温柔也逐渐变成侵略精芒。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真的认得我是谁吗?”   就算要做,他也希望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做。   许明奚点了下头,湿漉漉的眸子逐渐迷离,喃喃道:“你是我的......”   “诶!不准再叫叔叔。”   沈淮宁食指抵在她的唇瓣上,被她狠狠咬了下,两手勾着他的脖颈,软声道:“夫君,你是我的夫君。”   沈淮宁一怔,心下泛起阵阵涟漪,回想她进到沈家那晚,也是这般软声细语地唤了声“夫君”,可当时兴许是他太凶了,小姑娘就不敢这么唤他了。   眸光渐暗,他疼惜地吻着,俯着耳语道:“跟着我来就好。”   手一振袖,纱幔床帏落下,掩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   伴随着衣料的摩挲声,雪白的里衣褪下,与厚重的玄裳朝服自床边半掩着落下,殷红的脚趾紧紧勾着床褥,纤细的指腹覆在汗矜矜的手臂上。   窗外沉浸在夜雾的园林中,小溪自假山留下,鱼儿于春戏间玩得不亦乐乎。   月半挂在树影间,月光撒入屋内,萦绕在珐琅金玉香炉上的檀香盘旋一团,直至燃尽,轻轻散去。   沈淮宁稍稍起身,瞧着身下的小姑娘无力地躺在枕席,额间渗着绵密的汗珠,面上红晕渐退,他心下滋味难掩,哑声道:   “还难受吗?我叫他们备水。”   他对男女之事都是空白如新,大多是道听途说几分,不似突厥那般中原军队允许有营妓出现,就连朝臣敌军送来的女子也都一一遣回,如今这事真落到自己身上,竟是从未有过的无措。   许明奚噙着泪,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好捻着丝衾转过身去。   酒早已醒了大半,窗缝吹来的凉风拭去些许旖旎的香气。   一回想到方才自己这般主动,面上顷刻染上些许燥热,愤愤地踢了下他的腿,嗫嚅道:“将军,顺便送些吃的来,我有点饿了。”   白日为了招呼那些官家娘子,都未来得及用膳食,这才待宴席结束后,空腹喝了几杯果酒醉了过去。   “刚刚可不是这么叫我的。”沈淮宁笑着打趣。   许明奚一骨碌埋进被窝里,置气道:“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沈淮宁无奈应着,为她覆上被褥,以免着凉,便起身穿好外裳出去,唤在耳房值夜的侍女。   不过一刻,屏风后置放的浴桶装满热水,厨娘也送了些粥和清淡小食来,自沈淮宁有意吩咐,疱屋的厨娘都变成了擅长江南风味的疱人,时常关注许明奚哪些下筷的比较多,就多准备些。   待准备好,沈淮宁让人先行下去,许明奚揉着腰起身,不禁忍痛,攥着里衣本想挪到浴桶边上,不料脚下一空,整个人腾空而起。   沈淮宁将她横抱而起,不等她说话,缓步走到屏风后,把她放到浴桶中,褪下她身上的里衣,准备好新的衣裳在木施上。   许明奚有些抗拒,这些本是她要来做的,便连声道:“等等,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别动,我来帮你。”沈淮宁搬了张小椅子让她坐在浴桶中,小心擦拭着她背上痕迹,案抚着腰间。   慢慢放松下来,许明奚玩着水面上的花瓣,心下懊恼,若是日夜如此,恐怕真如杨碧桃所说,不知补多少回。   思及此,她在水面咕噜着泡,耳骨通红。   “玩什么呢?”沈淮宁在后替她梳洗着头发,细软微卷的青丝好像和常人不太一样,如瀑垂落。   许明奚从水面出来,倚在桶壁上,神色舒朗,“我今日听那些官家娘子说,永安许家要做家族祭祀了?”   沈淮宁眉眼一颤,淡声应道:“嗯,许家的好像是初夏这会儿,我最近比较忙,到时抽个时间,和你回去看看岳母。”   “可我没有收到父......”许明奚仍觉着拗口,“父亲的帖子。”   “什么!”沈淮宁微惊,按理来说这家族祭祀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即使分散在中原四周的旁支也须得到场,无嫡庶之分,更何况他们本就同在京城里。   许明奚垂眸而下,心下竟是堵得慌,即使不想明面上让她认祖归宗,也总得让她回去看看怀南娘子。   瞧着这失落的模样,沈淮宁心生怀疑,但还是温声道:“无妨,这家族祭祀繁杂,许是没来及,明日我让青木去问问。”   许明奚朗声笑着,收起外露的失落。   待沐浴好后,沈淮宁给她披上里衣,抱到床上去,随即从箱柜中找出一瓶小药膏,拉开她的膝盖。   “这是!我现在不想......”   许是心有余悸,她仍是下意识地拒绝。   “想多了,帮你上药。”沈淮宁小声说着,用温凉的药膏涂在她的大腿根上,还有手腕上。   她这才想起,这常用的擦伤药膏还是她送的。   许明奚又气又急,埋下头来,嘀咕道:“以后,顶多一个时辰。”   “嗯?”沈淮宁抬眸。   “没什么,太晚了,我先睡了。”许明奚一骨碌倒头就睡,攥着被子围上来,身后之人却悄悄坐过来,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好,听你的,就一个时辰。”   说完这话,他就去了沐浴,只余许明奚一人在被窝里,脸微微发热,却不可否认,心尖漫上丝丝甜蜜。   奈何几家欢喜几家愁,沈淮宁重回朝堂,太子李正则也顺利拿到了监国之权,除了这差点把整个长公主府砸了的李烟芷之外,当属西南王的世子府不好受了,就连老管家也对这上京朝堂颇有微词。   罗缉熙自围猎后哮喘发作,如今一直安养在府中。   可提笔写字,心中仍是挥之不去的那缕身影,愈加交织难耐在他心头。   老管家悄悄到他身边,替他倒了杯麦茶,说道:“世子爷,这许姑娘和她母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许姑娘?!”   罗缉熙眸光一亮,连忙站起来。   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许明奚,可回想过后惊觉旁人应该叫她沈夫人,看来是许思蓁和秦令仪来寻他了。   神色立刻沉了下来,他缓了口气,心道:“蓁儿心地善良,待人温柔,这么多天都未见她,着实不好。”   思及此,他说道:“叔,我现在就去花厅。”   老管家一乐呵,就赶紧给他准备好出门的衣裳,似乎对他这准媳妇还挺满意的。   花厅处。   秦令仪和许思蓁都等的有些不耐烦,府里本就人少,如今还只剩她们两个在花厅,更是怨怼增生。   秦令仪嫌弃地拂了拂手,烦闷得很,“你说这世子爷怎么回事,怎么能冷了你这么久?”   “母亲,你别说了。”许思蓁拉了下她的手,“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说他会不会不要我了,我当时就想活下去没想那么多,而且!而且我什么也不会,当然救不了他啊!”   秦令仪替她擦拭着涌出的泪水,浓妆艳彩的面容尽是疼惜和不舍,连声道:“这有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时性命垂危,你这么做很正常,世子爷身为个男人要是还要你救才是贻笑大方,更何况你们两认识不就是因为你救了他吗?”   一说这事,许思蓁攥紧了手,源源不断恐惧和后怕几乎要侵蚀着她,回想过去种种,罗缉熙似乎无论在什么场合,目光都会望着那个人。   秦令仪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嘴上仍絮絮叨叨地说着。   “可你说说,这老天爷怎么尽偏向着那贱丫头,沈淮宁不仅没瘸,还堂而皇之地官复原职,就连她自己也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你母亲都是荫庇才有的三品诰命淑人,不过将来世子爷要是承袭王位,那你可是王妃啊!这好姻缘可是那丫头求也求不来的。”   倏地,扑通一声。   许思蓁跪在地上,满心焦急,“母亲,我骗了你们,当时救熙哥哥的,不是我。”   此话一出,秦令仪突然从圈椅上跳起来,面色惊愕,连团扇也跟着掉下来。   “什么!你!那你说,到底是谁救了他,母亲现在就除掉他,或者,或者赶出京城,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许思蓁一时语塞,尽是不甘,“是许明奚。”   秦令仪一听这三个字差点要晕了过去,大骂道:“你糊涂啊!你怎么可以!”   “母亲,我知道错了。”许思蓁亦是急得团团转,“我当时就想出去看看她偷跑出去干什么,我还以为她要跑了那不就没人帮我替嫁了,然后就见她救了熙哥哥,我就跟上去看看,然后老管家到了,就顺......顺理成章了......”   秦令仪气得手指直发抖,心下堵着口气血几乎涌上来,更多的是慌张惊惧,想着要回去和许其琛商量。   无奈之下,许思蓁也只好应承,不料刚开花厅趟门,却见罗缉熙站在她面前,姣好的面容沉肃,眼底尽是不同以往的血腥凶光。   吓得二人倒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罗缉熙眼角微颤,冷声道:“你们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第93章 真相   许思蓁瞳孔骤缩, 仍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触及罗缉熙阴森森的目光,连忙上前抓着他的衣角,颤声道:“不是!熙哥哥, 你听错了, 刚刚我们什么都没啊......”   罗缉熙向后一退, 沉声道:“我听得一清二楚, 当晚救我的, 不是你, 而是你姐姐许明奚?”   “没有!”许思蓁急哭了, 抓着他的手喊着,“不是他, 是我,熙哥哥, 是我救了你。”   “行!”罗缉熙一声令下,叫府上侍卫过来, 只见穿着西南服饰的侍卫和侍女涌上来,他继而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沈家, 去问个明白。”   说罢, 他就拖着许思蓁出去, 引得秦令仪抓着她哭喊,央求道:“是!世子爷,的确是许明奚那个丫头救的你,可蓁儿也在现场啊!她只是晚了那么一丁点儿, 就算没有许明奚, 蓁儿也会就你的啊!”   许思蓁不顾膝盖磕在青石砖上, 哑声道:“是啊!母亲说的对, 我本来就是要救你的,只是被许明奚抢先了一步而已,我还是爱你的。”   “放开!别碰我!”   罗缉熙甩开她的手,一把推开。   过往破碎淋漓的画面逐渐涌上心头,额间的青筋气得抽搐,心口一起一伏间,血色逐渐涌上姣好苍白的面容,微颤的手指着她。   “许思蓁,你骗我,不仅说谎是你救了我,她回门之日还故意陷害,让她有苦说不出,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毒妇,蛇蝎心肠!”   斥责谩骂,一时充斥着许思蓁的脑海,身为永安许家嫡女的她出身娇贵,自小都被捧在手心里,哪受过这般屈辱,一把推开了按住她的侍女,目光放狠。   “我蛇蝎心肠,我呸!那还要看看你!一个肺痨病秧子,要不是世子爷的身份谁在乎你,西南王也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也只有许明奚这蠢货不计较来救你,对了!可惜人家早就是上将军夫人,你最恨的沈淮宁又重入朝堂,大势所趋,你不过就是个孬种,一个废物!”   “蓁儿!住口!”   秦令仪连忙捂着她的嘴,祸从口吃,这一句话都能要了她和许家的命。   忽地,冷笑丛生。   罗缉熙仰天长笑,眸光尽碎,身旁的老管家不免担忧起来,急声唤着他。   话落,他挥了挥手,让侍女按着秦令仪,他走过去捏着许思蓁的下颔。   许思蓁打了个寒颤,“你想杀了我吗?”   “杀你?”罗缉熙扯了下嘴角,“还没到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在乎什么,来人!”   侍卫齐声应了几句边陲口号,震慑人心。   罗缉熙继而道:“将她们丢出去,至于婚约,我会上书和陛下禀明,许氏行为不端,诓骗罗氏,非本世子寻得贤良妻,遂废除婚约,告知天下。”   令下,侍卫将其二人连拖带拽地拉出房门,只余许思蓁的声声厉喝,“你混账!罗缉熙!这可是京城,不是你西南呜呜呜!”   许是太吵了,两人被塞住布条只剩呜呜声。   这上京的世家贵女要面子,她许思蓁更要,若是她背后里干的勾当被人知道,恐怕在这上京的姻缘也就此作废了。   老管家神色忧虑地看向他,唤道:“世子爷,别气坏了身子,你!”   罗缉熙抬手,示意无碍,随即挥了挥手,让别跟过来,独自脚步虚浮地走出了房门,行至庭院的小道上。   忽地,身形一晃,他摔倒在树下。   胸腔微鸣,伴随着粗粝的喘.息,他连忙取出药来服用,几乎抢着吸入,苍白的面色逐渐有了血色,模糊的视线渐清。   定晴一看,腰间的鱼腥草散落到地上,皆是这家乡的味道。   冷汗滑到眉眼,他讷讷地回过神来。   原来到头来,自己才是一个笑话。   ***   夜幕时分,春江花畔,火树银花。   来往皆是在长街上游玩的百姓,春江之上,时有画舫游行,丝竹悦耳,舞女在画舫撒花而行,亦有世家贵族游夜江。   一杯酒下肚,清冽的酒渍自喉间蔓延。   罗缉熙坐在江边的酒坊阁楼上,漫不经心地看向这繁华不夜城,终是掀不起心底的一丝波澜。   倏地,打了个嗝,不由得幽幽笑起。   可放眼望去,远远却瞧见一处乌木画舫上,落入熟悉的身影。   许明奚兴冲冲地从画舫中出来,指着江边萤火,似乎从未见过,高兴得很,沈淮宁匆匆从身后跟来,给她披上斗篷,扶着她以免掉到水里。   不过几里之远,却能清楚看到小姑娘面容染上绯色,贴在他的怀中,难得见平日不复的娇羞。   罗缉熙忽然起身,极力捕捉着那一抹身影。   不知沈淮宁在耳边她说了些什么,小姑娘立刻又羞又愤,朝他心口捶了一拳,可左右瞧着,趁着少人之际,偷偷在他脸颊亲了一口,便拔腿跑进画舫里。   引得沈淮宁不喜言笑,跟着进到了画舫里。   烛光氤氲,在竹帘上掩映着二人亲昵的身影。   许是在共进晚膳,许是在玩着淘来的新鲜玩意,不亦乐乎......   罗缉熙敛下暗淡的眸子,掌心稍用力。   刺裂一声,精美青花瓷杯竟漫上裂痕。   “哟!没想到咱们的世子爷还在暗自伤神呢?听说你今天把那许家女赶回家中,不日就要上书取消陛下的圣旨?”   熟悉妖媚地声音传来,罗缉熙目光骤寒,只见李烟芷上了阁楼来。   他冷哼一声:“没想到长公主的消息还挺还快的,不过说起来,这婚约还是您作主让陛下赐的,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又来我这说什么风凉话。”   李烟芷习惯了西南世族的冷嘲热讽,浑不在意,倒是自在地落座在他对面,自顾自地倒杯饮酒,随即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   “你不是很想知道去年你刚来上京时,到底是谁派杀手来杀你吗?”   罗缉熙抬眸一怔,手中疼意涌上。   转眼一看,才知鲜血展露,自瓷杯裂痕蔓延,滴到了地上。   ***   沈家前的小巷,猫头鹰停落在春枝上,目光落到眼前渐至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许明奚忍不住把玩着沈淮宁给她的小玩意,袖珍灯笼在掌心扑朔着微光,照应在她亮晶晶的瞳水间,玩得起劲。   沈淮宁在身旁瞧着,颇为无奈,朝身后投去一缕目光,侍卫提着的都是她在船市和街市淘来的古灵精怪玩意儿。   看来小姑娘还是小姑娘......   只是落到她瘦削的背影,眸光暗沉,似乎想到什么。   及至沈府大门,沈淮宁先让他们把东西放好,对许明奚说道:“我有些公事要处理,若是太晚了我没回来,那就先睡,不用等我。”   许明奚一怔,捧着灯笼的手也垂下来,“我知道你最近忙,刚刚不用陪我出去的,我能打理好家里的事。”   这段时日他想要重整成宁军,也想同李正则一块逐渐拿回朝中的权势,时常早出晚归,每次待许明奚早上醒来,他就已经走了,本想早点起床给他准备洗漱和早膳,没想到他就偷偷清晨一早出去,没吵着熟睡的她,以至于两人好好正经吃顿饭都难得。   沈淮宁一笑,将她揽到怀中,“无妨,是我自己累了,想出去走走。”   身后的袁青木忽然觉着苗头不对,他眼神示意着兰青,再瞄了眼弟兄,皆不约而同地转到身后去,毕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许明奚习惯地替他抚顺衣襟前的褶皱,问道:“那你今晚想吃什么夜宵?我给你准备。”   每次沈淮宁说不用让她先睡,可每次回去,许明奚都命人提前备好适合他口味的夜宵,撑着沉重的眼皮等他回来,正好连醒神的针灸也能研究研究。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准备些冷元子和甘草汤吧!”   许明奚眸光一亮,“好啊,刚好我也想吃。”   尽在不言中,沈淮宁带着袁青木他们先行离开,留兰青下来,只余许明奚朝他挥了挥手,待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她忍不住喃喃道:“真是的,每次问想吃什么说的都是我爱吃的。”   话落,马匹嘶鸣响起。   许明奚听到是从侧门传来的声音,匆匆跑过去看,发现一辆乌木宝盖马车停在前面,高挑纤细的身影在壶形灯下掩映。   “静嘉,你怎么在这?”   听者身形一晃,回过头来,美人蹙眉。   沈静嘉微惊道:“明奚,我刚刚还想去找你,后来才知你出去了。”   许明奚一看她身后的侍女小厮都在准备行头,看样子是要出趟远门,更何况还是在晚上出发,应是着急得很。   她提步跑上去,忧心忡忡,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沈静嘉稍愣,似乎有些为难,说道:“不用紧张,我只是近来春乏得很,身子也不太好,就和祖母请辞,回荆州老家养一段时日。”   “我看看。”许明奚拉着她的手在寸关尺把脉,被沈静嘉躲过,笑道:“没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回趟荆州,刚好看看族中长老,你不用担心。”   许明奚收回手,有些奇怪这么久以来好像都没机会给她把次脉,她只好作罢,打量着沈静嘉看面容气色还不错,想来也无大碍。   “明奚。”沈静嘉唤着,拉起她的手,犹豫其中,“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回趟荆州。”   此话一出,许明奚眉眼一挑,没反应过来,还未等她说话,沈静嘉朗笑打断,温声道:“好了,不为难你了,你应该想留在京城吧!”   许明奚郑重地点了点头,手腕一紧,被她揽入怀中,轻轻抱了下,依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   不过一会儿,沈静嘉和她作别,便上了马车。   许明奚送至街口,黯然伤神外,还有些奇怪。   “静嘉刚刚是喝酒了吗?”   “梨花白。”兰青的声音幽幽响起。   许明奚恍然大悟,喃喃道:“梨花白?那这酒的味道还挺好闻的。”   自顾说着,她突然想起要通知疱屋准备宵夜,便匆匆进了府邸,兰青回身跟着之际,目光仍停在消失在不远处的马车,敛回神色。   ***   长街烈马而过,沈淮宁几人及至许家前便停了下来。   袁青木踏着马镫下来,问道:“怎么是来夫人的娘家?那为何刚刚不和夫人说?”   “没什么。”沈淮宁翻身下马,一甩绣袍,“我只是有点不放心来问些事,你们都记住,此事不能告诉她。”   一行人应下,来到许家门前,守门的小厮认出是沈淮宁,欠身道:“上将军,那么晚了,不知是有何贵干?”   沈淮宁眸光骤寒,袁青木领会,沉声道:“上将军的事哪容得了你来过问!还不快带路,去找你们的伯爷。”   小厮一见人人都是带刀而行,目录凶光,吓得直哆嗦,连忙在前给他们带路。   按着时辰,许是在祠堂处。   小厮领着他们过去,却老远听到争吵的声音。   小厮本想进去让人通报,却被沈淮宁示意噤声,让他退了下去。   沈淮宁走到祠堂趟门后,透着浮掠的竹帘依稀见得祠堂内。   秦令仪一丢瓷杯,一骨碌站起来,以团扇指着许其琛,面容哀恸。   “许其琛,你看看那罗缉熙干的好事,现在全京城上下都说蓁儿是善妒非贤良女子,你以后让她怎么嫁人!你身为他的父亲,却是袖手旁观。”   许其琛亦是火烧眉毛,脸色难看得很,来回踱步道:“你以为我不心痛,我不着急吗?这坏的可是永安许家的名声,可他是西南王的世子爷,而且快要祭祀了,切莫节外生枝,我这老脸也没地方搁啊!”   一时间,两人的家常便饭愈演愈烈。   沈淮宁心下生疑,问道:“罗缉熙他们两人是怎么回事?”   袁青木咽了下喉咙,“听说,属下只是听说,这许思蓁不知是怎么惹怒了这世子爷,被赶了出来,还说要取消婚约,然后贵女们就开始流传她城府深,不好想处这些话,我就知道这些。”   沈淮宁眉间微蹙,这罗缉熙先前那么喜欢她,这态度突然转变,看来是因那晚救他一事败露了。   他揉了下额角,叮嘱道:“盯着府里的人,这事不能传到奚儿那里,暗中多加些人跟着,尤其不能让罗缉熙那家伙靠近。”   袁青木顿时愣住了,心道:“为什么世子爷会去找夫人?”   忽地,窗内虚影渐过,一只茶碗从竹帘飞过,摇摇晃晃地飞到他眼前,啪嗒摔到地上,粉身碎骨。   袁青木不禁深吸口气,如死后劫生。   秦令仪仍不依不挠,对着正喝闷茶的许其琛,颤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就这么打算不管我们女儿了?”   许其琛着实恨铁不成钢,长叹一息,“为今之计,只能让她回老家暂避,或者去大相国寺和你那外甥女一样,静心祈福,这风头总会过去,到时我就给她寻个我门下的富家子弟,就嫁了吧!”   “你!”秦令仪气得血气上涌。   自许思蓁出生,秦令仪就希望她能当王妃,当皇后,最差也要当个一品诰命夫人,如今竟然只能找个歪瓜裂枣的富家子弟,庸碌地当个富贵闲人过完一生。   反而许明奚那卑贱出身的丫头,如今......   秦令仪突然觉着眼前一黑,发了疯地去用拳头锤他。   “许其琛!你个混账!你瞒着我,娶我之前就已经和那下.贱的村妇生了许明奚这个孽种,又因为她蓁儿才会落得如今地步!”   “好了!”   许其琛一把攥着她的双手,额间的青筋几乎刺出,已是气得脸如猪肝色,甩开了他的手,似乎压抑了许久,沉声道:   “那个孽种根本就不是我的,她也不姓许!” 第94章 身世   此话一出, 沈淮宁顿时愣住了,讷讷地待在原地,听着袁青木小声的轻唤,他抬手示意噤声, 耳边却嗡嗡作响。   回想过去种种,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永安许家即使早年没落, 不入官场, 那在上京还是上流的书香门第世家, 既然怀南娘子生了一女, 怎会没有将其接入府中纳妾, 还将孤苦伶仃的母女二人丢在山村里十几年,若说秦令仪对许明奚不待见也属实正常, 可唯有许其琛,压根不像是在看自己的亲生女儿, 从来没有为她考虑半分,从始至终都是利用......   屋内的秦令仪亦是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你莫要诓骗!”   “夫人啊!”   许其琛脸上的皱纹几乎挤到一块,痛心疾首般, 抚平着呼吸, 叹道:“这种事我又何必骗你, 这一切都得怪那个贱.人,我当年在战乱中携古籍逃离,路上确是被她相救,才捡回一名, 我看着她模样不错, 还会医术, 就想纳个侍妾, 但没想到后来知她早就怀了个孽种,还让我给这孩子落在许家的户籍,真是不要脸。”   沈淮宁恍然大悟,北朝流民户籍制度森严,战乱之后即使要办流民户籍也需要查处其亲生父亲的身份和祖籍所在地,以防外来人假扮本朝国民在此处深根扎蒂。   他凝眉沉思,难不成怀南娘子是为了让出世的孩子有个户籍才会如此。   倏地,刺裂一声,托盘哐当掉落。   对门送茶的侍女一见到沈淮宁,吓得尖叫一声,东西打翻一地。   许其琛注意到门外动静,大步出来,喊道:“蠢货,叫你干些活都做不好,还真是......”   可对上侍女惊恐的目光,他顺着视线望去,腿直发软。   秦令仪匆匆赶来,一见这乌压压的侍卫差点在门槛上摔了一跤,扶着门框半天站不起来,颤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啪嗒一声,许其琛拍了下她的背,让她闭嘴,可对上沈淮宁凌厉的目光,想说什么也焉了下来,勉强站起来。   “上将军,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刚刚您......”   沈淮宁眸光沉沉,淡声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伯爷不是我的岳父大人?”   须臾,许其琛扑通一声跪下,灰白的胡须粘衬一块,瞳孔微微颤着。   他膝下无儿,早年秦令仪和外室生的男孩都早夭,如今家族振兴只能靠自家姑爷来,既然许思蓁不争气,只能靠许明奚这便宜女儿来争气。   许其琛连声道:“这都是臣下一气之下胡说的,都是假的,不作数的,明奚就是臣下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会是......”   “住口!”沈淮宁厉声打断,“你不配叫她的名字,你也不配做个父亲。”   秦令仪深感不妙,现在以沈淮宁的势力惹怒他对许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连忙磕头,哭喊道:“上将军,我家伯爷知道错了,可你想想,明奚既然出生就落在许家名下,那就是许家的女儿,而且......而且我们还把她母亲迁入了族谱中,那可是正妻才有资格的啊!还有您别忘了,当年可是二位老夫人定下的娃娃亲,明奚这丫头能高嫁侯府,不也还是因为她是许家嫡女的身份......”   哭的天花乱坠,艳妆早就糊作一团,句句哽咽在理,感天动地。   奈何沈淮宁听得越是恼火,冷声道:“也就是说能入你们许家奚儿还得感恩戴德了是吧!”   许其琛心下一惊,本想找补些什么,不料沈淮宁一甩袖,沉声道:“既然如此,就不劳你许家这座大庙了。”   说罢,余光一瞥,袁青木领会,走到祠堂里,为怀南娘子的牌位上香祭拜,欲取下来走。   许其琛一怔,“你!这是要和许家断绝关系!”   “倒不是。”沈淮宁目光垂下,“若非虔心,若非家中人,这香火领不领都无所谓,我可以当做今天的事没有发生,和以前一样,沈许还是亲家,可你们要是敢对外,对奚儿透露出半个字,那许家恐怕真没法永安了。”   字字句句,钻入人心。   许其琛瘫坐在地上,神思迷离。   沈淮宁让部分侍卫留下,以免他们不安分将事情透露出去。   随即就带着袁青木出了许家。   抬眸间,秦令仪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向消失在茶花林下阴翳身影,涌上些许血色,从袖笼中取出样什物。   六角玉戒,无论多少年依旧玉泽润亮,其上的符文蜿蜒交错,纹路精致,可偏偏成了秦令仪的追心刺,掌心相握,几乎想将其捻碎。   出了许家,沈淮宁眉间乌云密布,不由得揉了下额角。   袁青木捧着手中的牌位木箱,亦是没回过神来,忧心问道:“将军,那现在该如何是好?这......这真的太匪夷所思了,如果夫人知道的话,那该!”   “所以先不要让她知道,为今之计......”沈淮宁看向远处,依稀见得铃铎一角,他立刻翻身上马,“去大相国寺找舅舅,一定要搞清楚。”   说罢,一拽缰绳,马匹嘶鸣,沈淮宁骑马而去,袁青木赶紧跟上。   大相国寺。   庄重的铃铎微微晃动,闷闷的铃声幽幽回荡在雾霭沉沉的寺庙里。   放眼望去,牌位陈列,皆是梵文经语,木鱼轻敲,念佛的声音倾注入耳,净化心灵。   沈淮宁二人赶到国寺,依旧是人潮汹涌,来往皆是络绎不绝的香客,借着壶形灯的掩映,又多了些身着清秀蓝袍的文人。   北朝的文人大多不信神佛,皆尊孔孟,今日却有些反常多了起来。   他问道:“今日怎么有那么多文人来祈福?”   秉着上京百事通爱听八卦的本性,袁青木说道:“我听府中厨娘说,好像是为了南朝皇帝,她正在书院读书的儿子也去了。”   “是因为近来南朝皇帝病重的消息?”   这赵燕绥向来身体底子弱,朝中大事大多交由太子和朝臣来做决定,他自己还是个专注笔墨花鸟鱼虫的文学大家,受到南北两朝读书人的爱戴,本来龙体有损一事乃是国事,如今传了出来想必也是瞒不下去了。   沈淮宁缓了口气,心道:“南朝自顾不暇,北朝也能趁此休整。”   行至一处庙堂,谈于敏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心念经。   先前谈于敏就来了信,他与住持大师是多年好友,大师圆寂,他也想在此为其祈福。   似乎听到了动静,他转身一看,发现是沈淮宁,眉眼微挑,继而拭去香案上的香灰,幽幽说道:“没想到你还有空来看舅舅,你与太子的事我一早就听说了,还以为你这大忙人会忙着呢?”   沈淮宁捧过木箱,走到他面前,将其打开。   “我都知道了,许其琛不是奚儿的亲生父亲。”   谈于敏手中动作一顿,看向他手里的牌位,愣了一下神。   眼底复杂的情绪涌现,枯老的手微颤,抚着牌位的字样。   沈淮宁沉声道:“舅舅,岳母竟然能用计让奚儿有个名正言顺的户籍,就证明她不是寻常村妇出来的人家,而且!”   他缓了下神,继而道:“而且你们二人像是多年,那肯定是知道她的身份。”   谈于敏收回了手,叹道:“怀南,原名叫白娉薇,你应该知道她是何身份了吧?”   “白?”沈淮宁一怔,“与当年的白攸宁太医有关?”   谈于敏点了下头,“先帝被毒杀后,李烟芷那个人女人不给白家一点辩驳的机会,派人围堵并满门抄斩,娉薇的贴身侍女为了救人助她从暗门出去,自己引起火灾,替她去死,这才没让旁人怀疑,从那以后,她就跟着逃亡的队伍出了京城,这事还是你母亲告诉我的,然后我就赶紧从济南过来京城寻她。”   沈淮宁这才知道,当时怀南娘子给他的药囊正是白家之物,医药不分家,母亲自是认得,便通知谈于敏相助,也不准小小年纪的他和旁人说起。   毒杀皇帝,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亦是千古罪人。   他垂下眸子,问道:“那生身父亲是谁?”   说至此,谈于敏面色立刻阴沉下来,阴霾涌上眉宇。   “我也不知,我刚赶到时,娉薇已经生了下了奚儿,当时我还以为是她在逃亡中遇到不测。”谈于敏攥得拳头嘎嘎响,气闷道,“可算算奚儿出生的日子,是在平康之乱前就怀上的,她也说过,早与那个男子私定终身,本想和二老禀明,只是没想到后来出先那档子事。”   说着,他气得一拳捶到香案上,咬牙道:“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混账丢下她们母女我定饶不了他。”   沈淮宁一愣,瞧着谈于敏这般生气,似乎回想到什么。   儿时的他童言无忌,曾抓着母亲衣袖眼巴巴问道:“母亲,为什么舅舅没有成家,老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这多可怜。”   母亲偷笑了很久,蹲下与他平视,叹道道:“就你舅舅这又倔又火爆的脾气还是别祸祸人家姑娘了,更何况,他早就困在自己的红尘里出不来了,看来......我谈家真的要绝后咯,你可千万别学你舅舅,小心真变孤寡小老头!”   儿时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沈淮宁忍不住笑了下。   被谈于敏瞧见,沉声问道:“你笑什么,按照你们这些上京高贵世家的规矩,正妻都得经八代以上的勘验,先不说白家的冤屈能否洗清,奚儿生父都不知是谁,你家那老太婆估计能气得跳起来。”   沈淮宁沉声道:“我不在乎这些,无论如何,奚儿现在都在沈府,是我的人。”   他方才不愿与许家撕破脸也正因如此,秦令仪说得对,正是因为许家,她才能嫁入沈府,所以如果她的真实身份会让她有危险,那许家嫡女的名头正好能护着她,为此,他也愿意让沈许两家维持和睦友好的关系。   思及此,他目光垂下,将手上木箱交予谈于敏。   想来她也不愿在许家祠堂待着,还不如交由多年的好友。   谈于敏轻轻抚着牌位上的名字,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和奚儿说?”   “现在李烟芷在京畿禁军上摔了个跟斗,就怕狗急跳墙,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兹事体大,白家一案与李烟芷牵连甚重,我想找到有十足把握的证据,再告诉她,同时我也想先帮她寻到父亲,为何当年二人会分开,免得她多想。”   “哼!”谈于敏冷笑一声,“这十几年来我把北朝就连边境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那混账,你这小兔崽子能找到什么?”   说着说着,忍不住蹦出几句骂人的家乡话。   沈淮宁颇为无奈,去依稀听见佛堂之后的窸窣声。   “谁!”   他厉声喊着,冲过去推开了窗。   眼前小林云雾丛生,只有几个僧人拿着扫把归来,看来是完成今日洒扫的工作。   “小师父,刚刚看到有人经过这里吗?”   僧人朝他颔首,说并没看到人,沈淮宁只好作罢,道谢合上了窗。   “怎么了?”谈于敏问。   沈淮宁叹了口气,“没什么,舅舅我先走了,奚儿还在等我。”   他出了国寺,只余谈于敏碎碎念地抱怨一番。   殊不知,刚刚窗下的围栏隔层里,藏着一人。   沈殊彤身着单薄素衣,姣好的面容富贵不复,眼底却闪着凶光,冷笑一声。   “好啊!许明奚,原来你不仅是个连生身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孽种,还是苟且偷生的罪臣之后。”   ***   沈淮宁出了国寺,走在石阶上,发现路上来祈福的文人也逐渐减少。   鸣钟声响,即将进入丑时。   二人紧赶慢赶,赶在这之前回到府中。   待他风尘仆仆地进到屋内,才发现一盏孤灯正簌簌而动,掩映着坐在圈椅上的人儿。   许明奚趴在桌子上,小脸埋进臂弯里,顺着绵密悠长的呼吸,扑通扑通地红。   沈淮宁屏息敛容,蹑手蹑脚地走近,打眼一看,桌上是用风竹火炉温着的甘草汤,还有她写写画画的笔记。   不知不觉中,足有两指厚,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不由得笑了下。   这竖勾的笔画再也没有像老毛病似的回转一下,想是近来有在记住他的话。   可思量不详,他眸光渐淡。   随即稍稍俯身,小心将许明奚抱了起来,依旧喃喃呓语着,往他最温暖的心口蹭了下,几乎整个人埋了进去。   沈淮宁心下一颤,忧虑漫上心头,自言自语道:   “奚儿,把你先送出京城,暂避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   忽地,幽幽的软声响起,带着几分醒后的慵懒。   沈淮宁低头一看,怀中的小姑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缓缓睁眼,明眸一刹,茶色的瞳水在微亮中光影萦绕。   作者有话说:   沈殊彤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hh   看了哈大纲,貌似还有五章左右正文完结qaq 第95章 求饶   沈淮宁一怔, 心道:“这小姑娘都学会装睡了。”   可许明奚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又问道:“为何要叫我出京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就连静嘉也回了荆州老家。”   “沈静嘉?”   “嗯嗯,今晚我才看到她上了马车走的, 说是身体不好, 要回去静养。”   沈淮宁对家中兄弟姊妹少有交流, 大多小辈都畏惧他的威严, 生怕要检查功课, 对这自小体弱多病的五妹妹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父母早逝, 沈老夫人才多有怜爱。   “没什么。”他抱着许明奚绕过屏风,坐到床榻上放下, “我就是想着你都没回沈家那边的祖屋玩过,现在这个时节满山的茶花都开了, 就想让你回去看看。”   许明奚狐疑地打量着他,捏了下他粗粝的掌心, 说道:“不用了,你最近那么累, 忙着朝中的事, 我自己出去玩算什么?”   沈淮宁心下也纠结, 虽然这事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可还是担心会有人发现她与白家的关系。   自围猎开始,他就被推上了整个朝局的风口浪尖,时常被人盯着, 如果许明奚这个时候被送出去, 反而会引来无端的猜忌和危险, 还不如留在京城。   思及此, 他捧着她的脸,亲昵地在面颊上吻着,淡声道:“好,都听你的。”   许明奚鼻音应了声,可刚想开口说什么,男子的气息逐渐覆上,宽厚的身背遮挡余光仅剩的一点光亮。   她稍稍放松下来,如以往般回应着他的亲吻。   不多时,床帏落下,沈淮宁从床头的盆栽取出一颗小石子,指尖一掷,孤灯熄灭,屋内瞬间浸在黑暗中,只余两者萦绕在侧的鼻息声。   华服里衣落下,女子软声的闷哼幽幽回荡。   “等等,将军你都还没吃夜宵呢!”   男子轻笑响起,温声说道:“不急,待会你饿了可以吃。”   许明奚本想说些什么,却只剩湮灭在一吻中的呜咽声。   风竹火炉里迸溅着星点子,甘草汤配着冷团子在火炉里咕噜咕噜地打转,热气缭绕间,泛着点甜腻的清香,直至月影西斜,这火炉渐渐熄了烟火。   许明奚软趴趴地睡在身侧,愣是指尖抬手的力气也没存点,黏腻的汗渍自颈间滑落,身后之人环抱着她,汗津津地抱着。   红云萦绕在许明奚的面容上,酸软的麻意涌上,她沉沉地哼了声,忍不住要踢他一下,却被他一把抓住脚踝,似乎能提前预见似的。   沈淮宁稍稍起身,一如既往般,用提前备好的热水帮她擦拭着身子,换了床被褥。   许是再气闷,许明奚仍觉着不好意思,干脆埋进枕席间,由着他来摆布。   只好嗫嚅道:“都叫你快点,结果弄了这么久才停下来。”   沈淮宁端着甘草汤过来坐下,一听这话顿时语塞,第一次时看她难受成那样,哪敢再快点,可也认栽,给她喂了口冷团子。   随即轻咳了几声,似乎也不太好意思,说道:“若是觉着难受,下次我找穆清远拿点药,会舒服点。”   此话一出,原本她脸上凉意拭去的绯红又隐现起来。   即使她再不谙世事,可身为医者,自是多多少少有听过,本来自己也想这么做但没好意思说,如今她不由得撇过脸去,嘀咕应道:“都行,听你的......”   可一提到穆清远,她似乎想起点什么。   “将军,穆大人最近你可有见?”   沈淮宁稍愣,老实说,上次故意让成宁侯府门下将士倒戈到李烟芷那边,再安插到禁军中以此防止护卫京畿重地的权利悉数落到她手上,这个主意早在半年前就是穆清远提出来的,可他一开始是反对的,担心李烟芷疑心多虑,反而会损兵折将,可时间紧急,也只好一试,没想到成了太子重返朝堂至关重要的筹码。   他笑了下,问道:“他怎么了?上次见还是在太子上金明殿那回,我是武官,他是文臣,在宫中少有见面,现在应该是忙着和户部商量怎么节省开支,充盈国库。”   毕竟李烟芷可没少做些糊涂账来私自挪用,三年前和十七年前突厥王庭突然有了一大笔钱大肆办起外商,可不是凭空而来的。   许明奚一骨碌坐起,捧着甘草汤一饮而尽,叹道:“没什么,只是上次他来了侯府一趟,我见他眼下青影盘踞,嘴唇还有些发紫,本想帮他把脉看看,可当时你们又急着走,再后来因为太子的事,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沈淮宁凝眉一沉,这么说来,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发现穆清远打不起精神,尤其是在围猎之后,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在颜烟这事受了什么刺激。   忽地,手腕一阵温热袭来,轻按着他的穴位。   许明奚低眉而下,习以为常地帮他案抚着,说道:“要是将军见到穆大人,就让他来家里吃个饭,刚好我也帮他看看,以前我听你说他精力过于旺盛就觉着奇怪,人怎么可能不用休息?”   “好!”沈淮宁朗声应着,揉了下她的脑袋,“我就怕他也和我一样,成了你的小白鼠。”   毕竟他这身后拔火罐的印子到现在还没消,   “哪有!”许明奚嘀咕着,面上浮起笑意,两手捏着他的脸,揉成一团多了几分喜感,“之前将军不是让我取个独一无二称呼,就叫叔叔好嘛,反正没人敢叫,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小白鼠。”   话落,只见他一跃到床上,挠着她身上的痒痒肉,惹得她憋笑。   “我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叫我。”   “痒痒痒!我错了夫君,就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换身衣裳。”   也不知这许明奚从哪学来的,每每有事恳求都会这么唤他,软声细语地,他心下不禁泛起涟漪,可在外头,都不愿意唤,这倒成了闺房中那么点情趣。   瞧着这红着脸的小姑娘,他只好败下阵来,丝衾覆在她身上,捻好被角。   “睡吧!我先去沐浴。”   说罢,就拿了木施上的衣裳出去。   许明奚从被窝探出个头,目光落到换下来的床褥上,回想刚刚那一番求饶,面颊滚烫,一口气钻进被窝里滚了几圈,从枕头底下取出小册子,眉间的愁绪未散,闷声道:   “碧桃这教的都是什么呀!”   停落在窗棂上的猫头鹰睁着的圆咕噜眼睛瞧着,呆头呆脑地,凉风一吹,它扑朔着翅膀而去,越过沉寂萧瑟的御街,抵至一处府邸。   长剑微鸣,橫剑几乎刺破凉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小苑竹林。   顷刻间,竹林啪嗒啪嗒地落下。   时逢云雾渐散,月影稀稀落落地溅洒,滴至银光烁烁的剑体,掩映着罗缉熙面容,明眸一刹,额间的汗沿着鬓角落下,伴随着微微的喘.息。   廊檐下的老管家一见他停下来,匆匆拿着帕子走过去,满脸忧愁。   “世子,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和呢长公主聊完您就这样了,没日没夜的练,身体吃不消呀!”   腰身脱了力,罗缉熙半跪在地上,仅凭长剑支撑。   抬眸一瞬,落到这把长剑的剑铭。   忽地,他冷笑一声,“叔,你知道我为何要苦练这软剑吗?”   老管家一怔,急得皱纹几乎挤在一块,讷讷应了声。   罗缉熙撑着剑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喃喃道:   “小时候,父王嫌弃我患有喘鸣之症,丢了他英明威武的脸面,从来不待见我,也从未送过生辰节日礼,软剑既为百刃之君,自是最难练成,为博他一笑,我没日没夜地练,即使弹回来的剑刃刺穿掌心也依旧在练......”   老管家眼眶里淌着泪,满是心疼,唤道:“熙儿呀!”   “可是!”罗缉熙突然厉声打断,从怀中抽出一封密信,“我的父王真的让我入上京当质子,还命人暗中杀了我,就为了有理由出兵到北朝,让全天下知道,他是个为子报仇的好父亲,功高盖世的王!”   “杀世子,伪北朝所为。”   熟悉的字迹烙印在竹纸上,侵蚀着他的心。   西南印鉴,天下无人能仿。   老管家亦是不敢相信,抓着竹纸捧在一遍又一遍查看,希望能寻出点模仿的印迹,却仍未回过神来。   罗缉熙这才明白,为何当时杀他的人身法武功都那么像是西南族群,起初还以为是原本西南族长内政斗争,亦或是北朝有意挑拨,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的父亲。   李烟芷未免与西南的冲突,想要派人救下,只是没想到罗缉熙武功不差,还被沈淮宁二人抢先一步。   一时间,怅然若失,罗缉熙忽然觉着这么多年,无论在西南,还是在上京,都是笑话。   老管家抹了把泪,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肩,替他顺气。   可刚想说些什么,园外的侍卫来通报:   “世子爷,门外有位叫沈殊彤的女子求见,说是许家二姑娘的表姐,有急事相告。”   老管家顿时来气,掷声道:“不见不见,正烦着呢!一个害得我家世子还不够,现在还来一个?赶她走!”   “等等!”   罗缉熙叫回了侍卫,继续问道:“她姓沈,那她与成宁侯府?”   侍卫道:“确是成宁侯府的四姑娘,但先前因其生母秦氏涉及巫蛊一事,葬身于火海中,沈家便让她此生都要在大相国寺为沈家祈福。”   罗缉熙服了颗药,捋顺了呼吸,说道:“让她进来。”   老管家欲言又止,可对上他不同往日的目光,又只好压下,跟着侍卫把人请进来。   云雾渐笼,归于沉寂,模模糊糊地剪出剪影。   沈殊彤孤身偷偷赶到上京已是累得不行,身上素净衣裳沾染尘泥,跪在青石小路上,却见罗缉熙正坐在廊檐下,悠悠然地品着茶。   她心下凭生怨怼,心道:“老早听说表姐这未婚夫的是温柔君子,怎么现在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倏地,啪嗒一声,茶杯重落。   “你深夜来寻本世子,有何贵干?”   沈殊彤一颤,硬挤出一抹笑,说道:“世子爷,我是来帮您的,我知道您和沈淮宁是死对头,现在我知道了有关许明奚的惊天大秘密,他们定死无葬身之地。”   话落,茶杯哗啦啦地落下,碎了一地。   他眼底的阴翳顿时落下,冷声道:“你说,和许明奚有关?”   沈殊彤咽了下喉咙,冷风侵袭入骨。   之前听秦懿徳说过许明奚回门时与他们二人有过矛盾,怎么现在......   她扯了下嘴角,连声道:“对啊!世子爷是西南长大也肯定听说过吧,先帝当年被太医署的太医毒杀,而许明奚竟然是他的后人,连自己的爹也不知是谁,若被天下人所知,定诛之而后快。”   原本以为罗缉熙听了会有所反应,没想到他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   凛冽的越光错落切割在他姣好的面容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幽幽应道:   “哦......原来如此,那你想要她怎么样?”   沈殊彤眸光渐亮,涌现大仇得报的快感,似乎已想到什么痛快的场景,咬牙道:“她害死了母亲,当然是要让她死,让她葬身在火场中,烧的骨头都不剩。”   几乎一瞬,软剑抽出,微微嗡鸣。   沈殊彤瞳孔骤缩,依稀见得剑体上映照出她凄惨的面容。   抬眸对上罗缉熙的目光,杀意溢出。   只听漫不经心地道:   “你想死吗?” 第96章 出征   南朝皇帝赵燕绥病危, 太子赵维桢在内安抚朝政,已是自顾不暇,西南且蠢蠢欲动,就连北面突厥的皇城大军也在边境上来回游走, 美其名曰守卫边境贸易, 其司马昭之心不言而喻。   金明寝殿内, 明亮的烛光四溢。   李正则正坐在梅花圈椅上, 桌上层层叠叠比人高的奏折堆在面前, 批注国事, 废寝忘食。   不多时床上幽幽的闷哼声, 李正则打眼一看,匆匆走过去。   “父皇, 你醒了。”   他立刻倒了杯清茶,扶着泰成帝虚弱身子起来, 喂着水道:“慢点,不着急。”   清冽的茶水淌过喉咙, 泰成帝浑浊的瞳水多了几分清亮,讷讷地看着眼前之人, 颤声道:“正则?你!你怎么......”   李正则狭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让他挨着床栏, 随即缓缓起身,沉声道:   “父皇,让你失望了,我违抗你的圣旨, 如今监国的并非江陵长公主, 而是我。”   即使再无能, 也能思索出前因后果, 更何况他这太子不像他,自小天资聪慧,少年成事,当年和成宁军连手歼灭突厥敌军,已有传言流出让他禅位当太上皇颐养天年。   直至李正则兵败患痴儿之症,他这三年日夜噩梦惊扰,可惜年华。   思及此,枯如树皮的面容耷拉下来,瞳水光影萦绕。   “儿啊!对不起,父皇实在是......”   “对不起?”李正则拳头攥紧,紧咬着牙,“因为你的懦弱,想要和突厥妥协,当年连下十二道圣旨让淮宁他们撤军,不仅错失了收回秦川六城的时机,还放走了突厥最后一支皇城精锐部队,到最后,耶律米汗用这支部队和李烟芷的人里应外合,才有了三年前成宁军的伏击血案。”   泰成帝欲言又止,发白的嘴唇阖动。   屋内丹炉的火簌簌烧着,迸溅着爆蕊声,待其燃灭,丹药咕噜咕噜地从木摇洞中蹦出来,滚落到地上。   泰成帝面色一沉,“你母妃生前一直都反对朕炼丹,可玉门道长......”   “还提母妃,父皇难不成还相信那妖道吗?”李正则冷声打断。   泰成帝怔忡一下,回头看去,迎上的李正则的目光,凛冽畏寒,一改这三年的痴儿模样。   “小时候要不是父皇信了那老妖道的话,说母妃冲撞您的命数,将她打入冷宫,她也不会郁郁而终,如今您还不知,他是长公主的人。”   “怎么可能!”泰成帝突然喊道,身体前倾,“这么多年来,玉门都在朕身边,还给朕练长生不老的丹药......”   欲说长生不老,却不知自己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过是个白发堪堪的老者。   李正则捻着丹药丢到被褥上,看着他这最后一根稻草被拔去,敛过神色,朝殿外走去。   忽地,身后瓷器笔墨作响,泰成帝摔到床下,尽显狼狈不堪,喊道:“不!不会的,玉门不会背叛朕的,现在叫玉门过来,朕要问他!”   李正则停下脚步,偏过头去,幽幽说道:   “可惜,父皇再也看不见他了,儿臣已将他处斩,头颅就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四字咬重,无不在警告。   丢下这句话,他提步而去,让人收拾奏章出来,只余常福瑞在身边守着泰成帝。   李正则走出金明寝殿,及至汉白玉阶前,远远望下,三百六十八层的皎洁玉阶横亘而下,天边的夕阳垂落,烟霞似锦,笼罩着整座皇宫和上京城,试图窥探着北朝的大好江山。   他缓了口气,萦绕在心下多年的阴霾逐渐散去,只见偏殿出来身着武官朝服之人,两人对视而望。   沈淮宁见他这模样,也猜到是解开父子心结,疲倦的眉目渐渐舒朗,刚提步走去。   不远处却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号角声。   两人神色一变,寻声望去。   依着音律,是有十万加急的军报,只见侍卫骑马赶来,手里捧着血淋淋的血书。   “报!突厥皇城大军前夜突袭我朝边境,北川十二郡一夜沦陷!十二刺史都尉皆战死于阵前,请朝廷派兵支援。”   ***   夜里,熟睡的许明奚听到细碎声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却见沈淮宁站在窗棂前,身着单衣,肆无忌惮冷月为他的眉梢染上新色,多了几分落寞。   府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人声马车声交织一块,百姓收拾包袱出京城,来往匆匆,这几日军报抵达上京,京城内大多人心惶惶,生怕再现当年平康之变,流离失所的悲剧,连夜拖家带口地逃离京城,许多商铺歇业关门,纷纷回老家避灾。   终是不能同日而语。   沈淮宁低下眸子,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忽地,肩膀一沉,暖意涌上,许明奚给他披了件大氅。   沈淮宁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问道:“我吵醒你了吗?”   她笑着摇头,却又不免忧虑,问道:“将军,这可是要去打仗了?”   沈淮宁一怔,颔首点头。   “先前,李烟芷早就将我和太子安排的北朝边境守军来了次洗牌,他们不熟悉突厥蛮横作战方式,更不熟当地严寒山川的地势,才被打得溃不成军,北朝边境,是我长大的地方,突厥皇城大军,是我最熟悉的敌人,我一定要去,可是!”   话一止,许明奚以手轻捂着他的唇,眸光微闪,说道:“你去吧!我们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沉寂了片刻,他轻轻应了声,随即将她搂紧几分,两人紧紧依偎在窗前,不舍放手。   ***   蒲月呜蜩,北朝大军集结于上京城下。   日光落下,银甲微微发亮,趁着东风,在头猎旗翻飞吹响,及至将士红缨,皆整装待发,前往边境支援。   伴随着号角轰隆声响,钟鼓声声,鼓舞士气,围在城墙上的百姓皆欢呼而送,亦有将士亲属喊着担忧话语,却只得湮灭在震震士气呐喊声中。   中将先行,李正则跟在队伍后面,与平日不同,一声金黄虎头蟒纹金甲,发冠束发,不似宫中贵胄,倒像老练的中郎将,许是许久没有上战场,倒像有大干一番的士气。   奈何身旁的沈淮宁却是一脸沉肃,既不在宫中,干脆说道:“你不留在宫中盯着李烟芷,跑出来做什么?”   李正则一边朝百姓挥着手,一边说道:“上将军放心,我早就将城中巡防营和宫外三大营的兵权收回,将她禁足在府中,就算她想造反也无兵可用,而且......”   他睨了眼沈淮宁,继而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前线的探子来报,突厥老可汗那家伙这次也要出征,说什么要报他儿子死在上京的仇,来势汹汹,你父帅又和他死对头,这恐怕又是一场恶战,我作为北朝太子出兵,自可以鼓舞士气,也别忘了,若我不做太子,你这位子可是不保的。”   沈淮宁真怀疑是不是这么多年他和穆清远待久的缘故,这说话气死人的功夫也是一脉相承,也确如他所说。   当年生母早逝,他在尔虞我诈的后宫孤立无援,也从小立誓要守卫边境,就干脆领了道旨,跟着沈敬臣去边境,本来这小皇子无人在意,只是没想到十几年后再回来,已然数立军功,成为朝中不可忽视的存在,恰逢宫中年长皇子都折在李烟芷手里,泰成帝有意寻找对付她的势力,就将李正则封为太子,有意提拔成宁侯府。   沈淮宁只好作罢,让袁青木贴身跟着。   走了几刻,却听他突然喊道:“淮宁,这不是你的小夫人吗?”   沈淮宁转头,就见许明奚三人在一棵矮脖子树下等着,小姑娘正踮脚寻着希望看到的人。   沈淮宁交待了几句,便拉着缰绳骑马而去,及至树下,一跃而下,问道:“怎么出来了?说过不用送了,还穿得那么少。”   习以为常地,帮她拢着斗篷,打紧了结带。   却见许明奚手心捧着红红的什物,塞到银甲紧贴着的亵衣里,抵至心口。   “给将军的。”许明奚低眉而下,“我听别人说,妻子都要为家里出征的丈夫平安符,紧赶慢赶,给将军做了一个,可那边天寒地冻的,我来不及给你做些冬裳......”   沈淮宁耐心听着,瞧她眼下青影涌现,想是最近都在赶着做这个,心下各种滋味蔓延,轻轻搂着她过来,隔着银甲,又不能搂紧了怕弄疼她。   却缕着他鬓间的发丝,笑道:“怎么?怕我死了,就成小寡妇了?”   “你!”   许明奚本来准备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却半点都记不起来,气闷道:“将军要是死了,我就和舅舅去济南算了。”   躲在树后的杨碧桃不由得白了一眼,一脚踢开路边的石子,嘀咕道:“兰青你说说,哪有人出征前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兰青神色淡淡,应道:“正常。”   杨碧桃扯了下嘴角。   幸而沈淮宁并未听到,仍浮着笑意,捏了下她的鼻子,柔声道:“会活着回来的。”   说着,他伸手去掏这平安符,被许明奚攥着手制止。   “等等!将军先答应我,回来才能把平安符打开来看。”   “嗯?”   “里面......”许明奚咽了下喉咙,面色发红,“反正回来才能看,有件事要同你说。”   沈淮宁颇为无奈,可也照做,将平安符放在亵衣最里层的暗扣里,贴着心口。   不料肩胛稍稍压下,许明奚踮脚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说话要算数,我等你回来。”   说着,她又抿了下唇,唤道:“夫君......”   沈淮宁稍愣,本想说些什么,却见许明奚匆匆逃走,拉着杨碧桃她们上了马车。   他不由得笑了下,抚着心口的平安符。   可他不知,远在城下,正有一缕目光始终注视着,眼底血光逐渐涌上。   身后的老管家走来,朝他颔首,“世子,按您吩咐,已经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   我忘了有没有在作话中说过,不要同情小罗同学hh 第97章 宫变   夜凉如水, 檀香氤氲。   可许明奚睡得并不安稳,外面突然传来纷扰的人声,铁器叮当作响,嘈杂作乱, 一声剧烈的敲门声让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夫人, 夫人!”门外传来兰青的急声。   许明奚反应过来, 连忙披了件衣裳出去开门, 问道:“何事这么慌张?”   迎面而来的兰青也少有着急, 连声道:“不好了, 长公主起兵反叛了, 如今已占领了皇宫,夫人赶紧收拾东西, 我这就带你们出城。”   “怎么可能!她手里的兵权已经被释解了,从哪里还能......”   “是世子爷!”   许明奚一怔, 喃喃念道:“罗缉熙?”   如今才知这李烟芷被禁足困在府里也丝毫不安分,手里既无兵权可用, 他就借着刺激罗缉熙来用西南的兵马,西南王贼心不死, 如今趁着大部分兵力都支援突厥边境, 后方来势汹汹。   许明奚从箱柜中收拾出包袱, 寻着路引和令牌,将值钱的什物带在身上。   忽地,箱柜中丁零哐当地掉出一个楠木小盒。   这是先前怀南娘子留给她的遗物,只是其中凹槽似是六角玉戒的纹路, 无法开锁, 就连玉戒上次回天宁山村也没看到。   许明奚眸色一沉, 连忙将它装进包袱, 跑到沈府后门。   街道尽是一路敲锣打鼓的催促声,兵马涌入上京城内,吓得来不及逃走的百姓躲到地窖里,街上逃亡行人皆被赶了回去,凶神恶煞,几近大乱。   杨碧桃扶着许明奚上马车,兰青收拾好密信自廊檐一跃而下。   不多时,铁骑铮铮作响,离得越来越近。   几个士兵看到许明奚他们,厉喝道:“她们在那里!”   兰青一凝眉,跳上马车,“坐好,他们来了!”   一声令下,未等杨碧桃坐好,兰青架着马车而去,绕过街市。   路上,杨碧桃借着两人配合,撞撒沿路的豆子,撒一波胡椒面,她再以弹弓击中马肚马腿,才暂时甩开那些士兵。   马车飞驰于城外的林间小路,踩月而奔,奈何许明奚不安地捂着腹部,额间隐隐冒着冷汗,问道:“那穆大人呢?此事可有告知将军?”   “李烟芷只是将穆大人他们这些文臣囚.禁于宫中,还让士兵围住各世家,不让他们用府兵,我们现在去找军医先生,再飞鸽传......”   还未说完,兰青一拉缰绳,只见茂密的丛林间忽然蹿出几缕黑影,梅花镖射出,她一咬牙,顺势以长剑挡回,直刺树干。   “夫人抓稳了!”伴随着一声厉喝,兰青挥鞭一打马臀,烈马唿哨而去。   杨碧桃几乎瞬间倒吸口冷气,扶着许明奚,可未反应过来,她们惊喊作响,窗棂一把利剑刺入,黑衣人如鲶鱼般游入,上方亦有人踩上去,咚咚作响,长剑刺入。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快滚开!”   杨碧桃一手护着许明奚在身后,一手拿烛台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打,喊道:“兰青,你快想想办法?”   兰青心下一狠,前路岩壁堵路,于千钧一发之际,她往左猛扯缰绳,马车上的黑衣人立刻被甩了出去,击中随后跟来的同伙。   奈何车轱辘被地上的石块夹住,顷刻掉了下来,整个乌木马车侧翻而过。   “咳咳咳咳咳咳!”   砰的一声,兰青一脚踢开窗棂,于烟尘中将她们二人扶了出来,可定晴一看,身后的黑衣人提剑而来。   她沉声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可是!”不等许明奚说完,兰青已然拔出长剑。   “万事小心。”许明奚拾起令牌,拉着杨碧桃往林子里跑,喃喃喘着气,“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告诉将军城里的消息,否则待他们班师回朝,挟持人质就被动了。”   杨碧桃不放心地往后看,刀剑刺裂作响,打斗不断,以一敌十,武功极好的她将人撂倒在地,一剑封喉。   可领头的人见她们要逃,厉喝道:“公主有令,绝对不能放过那个女人。”   得令后,他们拉起弓箭,对准了逃许明奚。   “夫人小心!”兰青瞳孔骤缩,踢开缠斗的人。   伴随着长箭离弦的唿哨,许明奚回头,却见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来,眼前虚影渐过,护着她们趴下。   许明奚清楚地看到,箭矢刺穿她的心口,血腥顷刻涌出,顺着皎洁的月水,迸溅到月影下。   “兰青!”杨碧桃将她翻过来,许明奚立刻捂着她中箭的心口,热血自掌心滑过,染红了她的双手。   “没事的,没事的!”许明奚喃喃说着,哽咽着让杨碧桃来按住,连忙取出银针施下,却只能见她痛苦地吐出口血,浓稠漆黑血渍渗在嘴角,持着剑颤颤巍巍地仍想站起。   杨碧桃一把按住了她,问道:“明奚,怎么样?”   许明奚顿时红了眼眶,颤声道:“这箭有毒。”   忽地,声声马蹄撕裂夜空,铁骑铮铮而来。   罗缉熙骑快马而来,一跃落下,一见这惨不忍睹的场面,厉声道:“我说过,不让你们伤人半分,到底听谁的。”   黑衣蒙面者纷纷单膝下跪,模棱两可的搪塞。   可她们已无力理会旁人,瞧着兰青意识逐渐模糊,嘴唇发黑,许明奚轻轻拍着脸颊,将颗药丸送到她嘴边,哽咽道:“兰青别睡,快吃了她。”   嘴角血渍不断涌出,兰青眼神逐渐迷离起来,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许明奚哭的泣不成声,唤道:“兰青......”   可兰青已无力说话,硬扯出一抹笑,紧紧握着许明奚的手,将剑递到她手上,就睡了过去。   “兰青!”许明奚二人喊着她的名字,只余林子里振翅飞出的黄莺,声声啼鸣,尽是泣血展露。   窸窸窣窣的踩草声传来,许明奚抬眸一看,入眼是罗缉熙疼惜的神色,他缓缓蹲下来,从怀中取出素帕,要为她擦干眼泪。   “走开!”许明奚甩掉他的手,噙着眼泪厉声道,“罗缉熙,我千想万想,都想不到你才是那个叛贼!”   罗缉熙似乎被她的话刺痛了,将素帕攥在手心,可依旧淡淡笑着,温声道:“他们杀了你的人,我自会帮你报仇。”   话落,他一把抽出软剑。   许明奚心生不妙,“你!等等!”   罗缉熙一掷长剑,如回旋镖丢出,妖冶的血花溅落,二十多个黑衣人应声倒下,血肉残肢掉落。   许明奚热血骤凉,密密麻麻的凉风自后背窜入,触及罗缉熙的目光,瑰丽的面容掩映着血光杀意,却仍浮着笑意。   “奚儿,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许明奚浑身颤抖着,瞪向他,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力竭晕了过去,倒在杨碧桃怀里。   “明奚!”杨碧桃喊着,任她怎么摇晃也无济于事。   罗缉熙忍下伸出去的手,示意带回去。   浩浩荡荡的军队撤出了林子,只余一片残肢血肉,腥臭难耐。   灌丛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颜烟探出个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终是不甘。   身后的侍卫问道:“小姐,我们不去救吗?”   “不行,人数悬殊,根本敌不过他们,先把上京和皇宫的情况飞鸽传书通知前线的上将军。”   侍卫应下,又被颜烟叫了回来,她有些踌躇,但还是问道:“派人到宫中,打听一下御史大夫穆清远,须同他一块寻出玉玺所在。”   侍卫一怔,说道:“可据弟兄们探来的消息,都说穆大人在宫变后失踪了。”   “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六千加快完结~ 第98章 叛徒   龙涎香氤氲在鼻尖, 明黄幔帐闯入眼帘,依稀见得金龙香炉。   许明奚模模糊糊地醒来,寸关尺微凉,偏头一看, 只见个老太医正准备为她搭脉。   “啊!”   她惊叫一声, 退到床角后, 迎面就看到罗缉熙从屏风后出来, 他连忙说道:“我让太医帮你看看, 可有大碍。”   许明奚吓得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不需要, 我自己就是大夫。”   罗缉熙敛下暗淡的目光,似乎有些受伤, 挥了挥手,让老太医退下。   这雕栏画栋, 长信灯长燃,想来她是被带到了皇宫, 四处都有侍卫和宫女,看来是想要把她关起来了。   许明奚缓了口气, 问道:“兰青呢?碧桃呢?”   罗缉熙倒了杯清茶, 轻轻吹着袅袅热气, 淡声道:“那个女护卫我已经让人安排在灵堂,只要你一句吩咐,我便让她风光下葬,只余那张扬跋扈的小侍女, 精力还真不错, 想见她, 就先喝了这杯茶吧!”   许明奚一咬牙, 只好接过,可他又轻轻唤了声。   “奚儿。”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你!”   罗缉熙眸光渐柔,专注地看着她,温声道:“我都知道了,当时是你救了我,是我错怪了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够了!”许明奚又往床栏边上退,将茶一饮而尽,“不过是本分,换做旁人我也会如此,不必挂怀。”   微不可见地,他眉毛颤了下,随即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什物,放到她眼前,幽幽说道:   “倒是比贪得无厌的许家人有骨气。”   话里话外,许明奚都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可定晴一看,眼前却是一枚六角玉戒,她捧在手心里端详着,依旧玉泽润亮,符文凹槽篆刻在玉戒上,于她再熟悉不过。   “我娘的玉戒怎么在你这?”   罗缉熙摆了下手,示意门外的侍卫,“让他们进来。”   话落,侍卫就押着几个灰头土脸的男女进来,逼着让他们跪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身上华裳破破烂烂,有些血肉模糊,看来是用过刑。   许明奚一骨碌站起,认出都是许家人,甚至就连沈殊彤也在这里。   “你们怎么?”   “这帮人由沈淮宁的人护着,本来安安全全地但贼心不死,非要偷跑出来就被我抓了个正着,还被我逼问出了些事,许秦氏,你说!这玉戒是怎么来的?”   厉喝声响,秦令仪吓得双手抱着自己,呜咽不断,连声道:“我!求世子爷饶命,我当时,我当时只是听说伯爷要找在外私养的庶女给蓁儿替嫁,又怕伯爷会接回怀南娘子那个侍妾,我就提前想去会会她,谁曾想,想......”   许明奚脑袋嗡嗡直想,回忆怀南娘子当天逝去的情景。   “所以,当时我上山采药时,你去找了我阿娘?还把她给.....”   “没有!”秦令仪一口否认,口脂染红了唇角,凌乱不堪,“我发誓,当时我们在后院说些事,然后我气不过就丢些石子,你娘也躲开了,只是没想到这石子打翻了壶形灯,火沾到了沿墙的枯草,火就越来越大,而你娘又突然捂着心口说疼,真的不关我事,我完全没碰过她。”   她拉着许明奚衣角,哭得梨花带雨,胭脂腻粉扑到面上,如在戏台唱戏的丑角。   许明奚却是凉到心尖,若是她当时不去采药会不会这些就不会发生,阿娘是不是也不会死......   她喃喃问道:“那玉戒呢?”   “玉戒?”秦令仪咽了下喉咙,“当时我无意中见到她身上有,以为是伯爷送给她的,就趁着她晕倒的时候拿走了,我不是有意的,好明奚,我也没想到那是......”   “没想到那是先帝赐给白攸宁的那一枚,并非许家的,是不是?”罗缉熙抢过她的话头,压下眼底的阴翳,看着哑声说不出的沈殊彤,“沈小姐?我说的对吗?”   “什么?你们!”许明奚忽然感觉不对劲,“白攸宁太医,那岂不是?”   罗缉熙走近一步,叹了口气道:“你母亲是白攸宁的女儿白娉薇,当年从战乱中逃出来,你也不是许家的女儿,当年不过是为了让你有个不被怀疑的户籍罢了。”   一句简单的话语,尽数将她以往的认知土崩瓦解。   身上脱了力,她坐到床上,抚着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缉熙见她怔忡,坐到她身边没再说什么,瞥了一眼侍卫,“带下去,知道该怎么处理。”   侍卫领命,将哭喊打骂的一家子强行带下。   “等等!”许明奚连忙制止,思忖一会儿,说道:“放了他们吧!”   罗缉熙眉眼一挑,“奚儿,这是在求我吗?”   许明奚眉间紧蹙,这般称呼竟让她有些恶心,与以往温润风度翩翩的他着实变了个模样,之前对许思蓁似乎也是如此偏执。   她只好一字一句道:“算我求你,让他们回去,罪不至此。”   罗缉熙淡淡一笑,应道:“好!将他们送回许府,好好看管。”   侍卫将他们拖出,许思蓁却不安分地挣扎,大喊道:“罗缉熙,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过是个见风使舵的伪君子,趋利避害的疯子!”   撕破长空的声音震耳欲聋,惊得周遭喜鹊扑朔着翅膀逃去。   许明奚无力地揉了下额角,却感觉罗缉熙的靠近,她连忙退开,被他一把攥着。   不多时,熟悉的鱼腥草味道蔓延开来。   罗缉熙从他腰间取了些药草放到她的手心,凝视着她,温声道:“当时我昏迷的时候,看不见那姑娘的脸,只模糊地听到声音,她说‘这叫折耳根,产自西南,当地的百姓会叫它蕺菜,时常用来做菜和药用,这可是能全株入药,清热解毒的利器。’她也是第一次见这药草,听着很是兴奋。”   声音温和,似在说些什么珍贵的回忆。   许明奚痛苦地闭上眼睛,拉回自己的手,复又正视他,沉声道:“那恐怕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当时在场的,还有将军,也就是我现在的夫君,他也救了你的,如今你竟还和!”   罗缉熙倒吸口气,打断道:“你与他,那时候就已经......”   “我与他的事,不需要旁人置喙,旁人也不需要知道。”   字字珠玑,振振有词,饶是不容置疑。   罗缉熙冷笑一声,连声道着“好”,就一甩袖而去。   许明奚连忙起身,急声道:“等等,我要见陛下!”   罗缉熙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   她继而道:“我知道陛下现在病危,你们也急于探出口风来找玉玺,为你们这次叛乱正名,不如由我出马来劝服。”   “就不怕我们倒时候以玉玺令天下,反诬你太子和沈淮宁是叛臣。”   “若是如此,民心所失,你们不敢这么冒险,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懂朝政,只想保沈许两家平安,仅此而已。”   罗缉熙眸光尽碎,目光落到许明奚身上,又多了几分看不懂的意味。   欲言又止,又拂袖而去。   待他离去,许明奚忽然瘫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膝间,头埋得很深,隐隐带着几分哭腔。   “将军,我该怎么办......”   光影浮掠,金光只溅洒在她的脚边,整个身子却浸在暗影一角。   回望突厥边境,大雪纷飞,海东青的张开鹰翅,在雪山戈壁上划过。   尸山血海堆砌在峡道两侧,苍白的雪染上刺眼的红,伴随着猎旗翻飞,两边军旗屹立不倒,可只剩两处铁甲铮铮的身影行于山间两侧。   沈淮宁染血的手仍攥着剑柄,多日行军,风餐露宿,面颊驮着干燥的红,剑眉稍扬,仍挂着些许雪霜,可眸光发亮,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可汗!”沈淮宁掷声喊着,“你这最后一支皇城精锐部队也被我剿灭了,还不快速速撤兵,离开我北朝领土,回家颐养天年!”   “放屁!”   老可汗身着毛绒大氅,满脸胡须沾染着冰雪渍,麻花小辫的穗珠子丁零哐当的,愈发动听,他一把扛起大刀,哈着白气,怒喝道:   “我大儿子,被你沈淮宁砍了头!我二儿子,死在你皇宫的宫宴上!弑儿之仇,不保不可!”   说罢,发出黑熊般的吼声,一把扛起大刀砍来。   沈淮宁暗骂一声,睨了眼这痉挛发作的双手。   用另一手拽着缰绳,夹着马肚冲出去。   老可汗一刀挥下雪坡,雪渍满溅,迷了双眼。   沈淮宁一咬牙,却见这大刀砍来,顺势踏着马肚往后躲,马背顿时血肉绽开,血花盛开。   待雪花散开,老可汗定神一看,沈淮宁消失的无影无踪,身后一股强风而过,转眸就见他挽着剑花刺来,速度之快剑剑直逼他命门。   两人刀剑相击,滑行几里之远,贱得雪花纷飞。   老可汗手腕一松,沈淮宁趁着空档一击刺向心口,他立刻以刀背回档,身背一撞,被逼到雪山岩壁上。   沈淮宁紧握着剑柄不松手,源源鲜血自护腕口流出,冷声道:“劝你立刻投降。”   老可汗瞬间涨红了脸,微颤的手抵着剑柄两端,咬牙道:“痴心妄想,就算死也要拉你这北朝战神下来。”   忽地,奋力一击,沈淮宁手臂划出块血肉,未等他反应过来,长刀剑柄一松,竟拔出条暗器铁链圈在他脖颈,紧紧勒住。   “啊嗯哼!”   沈淮宁背对着,顺势后退一把转向岩壁,可老可汗依旧死死攥着铁链,势要将其勒死,血渍自脖颈瞬间染红了铁链,两人互不放手。   千钧一发之际,沈淮宁心下一狠,头稍稍一偏,手腕微转,长剑划破面颊,刺入老可汗的肩胛,疼得他哇哇直叫,沈淮宁顺势一剑刺入他的大腿,铁链圈在他身上,害得他只能在地上打滚乱叫。   身上一脱力,沈淮宁单膝跪了下来,不由得浮起笑意,喃喃道:“父帅,没让你失望吧!”   “诶!你这小子死了没!”   远远传来李正则的声音,抬眸一看,他正领着部队在雪山悬崖上,看这模样亦是经过一番浴血奋战。   沈淮宁撑着剑起身,只见他竖了个大拇指,心照不宣地报着战况。   “看来当太子还真是屈才了。”沈淮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发现心口的铁甲碎裂,露出外裳,他连忙从里面摸了下,摸到平安符才稍稍安心。   忽地,一声嘶喊响破天际。   “淮宁小心!”   回眸之际,银光刺来。   一把箭矢忽然刺中他的心口,内里血肉似是狠狠撕开,平安符被揉碎,融入其中。   砰的一声,他倒在雪地上,视线逐渐模糊,耳边嗡嗡嘈杂的打斗声,依稀见得雪山另一侧也有行军部队隐藏在雪山间。   竟然是西南的军队!   沈淮宁闷哼一声,心道:“不会真的要失约了吧!”   迷离之际,他竭力唤了声:“奚儿......”   啪嗒一声,茶杯丁零哐当地掉落到地上。   宫女吓得帮她衣角的茶水清理干净,问着是否需要换身衣裳。   许明奚心下隐隐不安,莫名烦闷涌上心头,就见有宫女正帮她收拾着包袱出来,里面正是个楠木盒子。   她忽然想到什么,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让碧桃来就好。”   宫女面面相觑,有些不放心她一人待着。   许明奚又道:“我不会再跑了,你们也不用担心世子爷的责骂。”   如此,宫女应声退下。   许明奚拾起楠木小盒,以前在山村里终是不知,这似是蟒纹的图案多了一角,实际是龙纹,也是她临终前急于找玉戒的原因。   她敛容屏息,将手上的玉戒依着符文镶嵌进去。   咔哒一声,小盒开启,入眼是一块明黄色的布绒。   她摊开来看,借着微弱的烛火,将其尽收眼底。   “怎么会这样......”   “明奚!”   杨碧桃一声惊喊从门外传来,她立刻将这块布藏到衣袖里,问道:“怎么了?”   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抚着膝盖,“陛下,陛下他醒了。”   ***   金明寝殿内。   许明奚借机屏退众人,独自和杨碧桃在殿内为泰成帝施针,一针下去,稍稍提着口气,眉目也跟着清朗起来。   按着脉象,早已病入膏肓,如今也只能回光返照,用银针吊口气。   泰成帝缓缓睁开眼,咿呀的呜咽一声。   “陛下。”许明奚小声唤着,在他肩颈施下一针,“是我,你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泰成帝发白的嘴唇微动,点了下头,似乎不用等她多说,也知此行为了什么,就在她手上写着字。   “棋盘。”   许明奚反应过来,眼神示意着杨碧桃。   她机警地朝外瞥了眼,蹑手蹑脚跑去棋盘摸索着。   听说这棋盘还是能巧工匠为泰成帝秘密打造,梨花木雕刻十二生肖的头部做棋子,三年之前,与太子时常在此处下棋。   啪嗒一声,杨碧桃不小心打翻了棋子,许明奚匆匆过来看,却发现棋子圆座下的圆盒掉落,显现出来的竟是一角隶书红印。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棋子圆柱上皆有暗扣,将其按着顺序拼接在一块,取下圆盒,正是完整的玉玺。   难怪李烟芷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   床上传来又一声哽咽,挥着枯如树皮的手在半空中。   许明奚过来拨开他的眼皮,瞳孔逐渐涣散起来,却仍不遗余力地在她手上写着什么,哑声喊道:“正则......”   “太子?陛下,您是想对太子说什么吗?”   这二字似乎用尽他的力气,只得在许明奚掌心写着笔画。   “歉?”许明奚一愣,还想再说些什么,泰成帝已然放下了手,半搭在床边。   杨碧桃抱着玉玺过来,惊愕道:“明奚,陛下不会?”   许明奚探着他的脖颈,面色一沉,只好点了点头,“嗯,陛下驾崩了。”   “那!”杨碧桃顿时慌了,“那该如何是好,凭我们两个根本没法出去,把玉玺送到太子手上啊?”   许明奚的确犯难了,当时兰青同她说要想办法拿到玉玺,可如今拿到了又无人接应。   正当胶着之际,梁上吱呀作响,轻轻敲着木梁。   二人抬头一看,梁上正有一蒙面人倒挂在上面,她取下蒙面。   许明奚一怔,“颜烟姐姐?”   来不及多说,这周围都被李烟芷的人团团包围,只得借着层叠的箱柜,从房梁上去。   颜烟小心挪着金瓦,一把将二人拉了上去。   两个小姑娘早就精疲力尽,许明奚喘着气问道:“颜烟姐姐,你怎么在这?”   颜烟朗笑道:“我要是不答应在京城护着你,你家那将军早就把我五花大绑地丢出上京。”   许明奚稍愣,似乎他们两人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   忽地,下面传来一声惊喊,“她们不见了!快禀告长公主!”   颜烟掏出一个竹筒,咬开麻线,从洞口丢了下去,瞬间冒出滚滚浓烟,下面人被熏得声泪俱下,阵阵咳嗽。   “快走!”   一时间,轰隆鼓声作响,敲锣声几乎刺破耳聋,来往奔走的侍卫出动搜人,陷入一片混乱。   要不是这三年早就摸清了皇宫各种小道,还真不敢擅自闯入这里救人,还带着两毫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穿过御花园灌丛,来到南宫角门,青石小道开辟,前面就是出口,守门的侍卫不过两三个,大可轻松解决。   不料待她行动之际,周遭灌丛发出窸窣声音。   颜烟凝眉,拉她们过来,一把丢出梅花镖。   只见灌丛撺掇出虚影,赤璋滑过眼前,他稳稳地接过这梅花镖。   待看清眼前人,许明奚面上一喜,唤道:“穆大人?”   颜烟心生奇怪,上下打量着,看上去相安无事,急声道:“你怎么在这?他们都说你失踪了?这段时间去了哪?穆府可有事?”   少有的着急,可看到他出现在眼前又是心安许多。   奈何穆清远比上一次见又消瘦许多,面色难看得很,他敛下眸子,攥紧了手中长剑,并未说话。   颜烟一怔,响起上次二人见面还是那夜的小树林,顿时语塞,不知开口说什么。   许明奚左右瞧着,似乎陷入眸中微妙的气氛,与杨碧桃相看一眼,她只得摇摇头。   颜烟叹气道:“算了,你既然来了也好,我们可以一起走,出了这皇宫再说。”   说罢,她去拉穆清远的手。   “立刻拿下!”   不料女子厉声作响,御花园忽然蹿出一队死士,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李烟芷和罗缉熙紧随其后。   颜烟拔剑而出,挡在许明奚二人身后,说道:“穆清远,人不多,你先带她们冲出去,我断......”   “后”字未说出,穆清远轻轻挥剑,将装着玉玺的包袱挑出,抛到李烟芷那边,被死士稳稳接住。   “你!”杨碧桃仍未反应过来,手中瞬间空空如也。   许明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讷讷地待在原地。   颜烟惊恐地摇了摇头,一把拽住他的衣襟,“穆清远,你这混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那可是!”   穆清远不敢看她,拉开她的手,孤身持剑上前,跪在李烟芷面前,颔首道:“无归不负公主所托,拿回玉玺,望公主应下无归先前所求,饶她们一命,放她们出宫。”   李烟芷抚着梦寐以求的玉玺,红唇勾起,莲步缓缓走过去,捏着穆清远的下颔,说道:“你这叛徒,之前禁军一事瞒着我,如今倒是肯将功补过了,还是说......”   她慢慢起身,饶有兴趣地瞧着颜烟难以置信的神情,幽幽说道:“你想用当年你出卖成宁军一事,来向我讨要赏赐?”   “你胡说什么!”颜烟剑锋指着她,“休想挑拨离间。”   李烟芷抚过青丝,哀叹道: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真正穆家七公子自儿时就死了,眼前这个穆清远,不过是个弃儿,从小被我用毒培养成了死士,安插在穆家和成宁军,代号无归,就是为了铲除成宁军的最后一步棋,对!就是害得你卫家被判卖国之罪的人,也是你的枕边人。”   “不可能!”颜烟失神地喊着,冲上前去晃着他的肩,“穆清远,你说话呀!告诉我不是真的,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人,你不是......”   “对不起。”穆清远颤声说着,抬眸看向她,又唤了声,“烟儿,我早该知道有今天。”   一旁的许明奚喉咙阻塞,极力顺着呼吸,她不敢想象,沈淮宁知道此事会是怎么样,他那么痛恨背叛的人......   “啊!”杨碧桃惊叫拉回她的思绪,就见颜烟一剑刺入穆清远的心口,   颜烟猩红的眼睛瞪向他,可又压抑不住内里复杂情绪。   不甘、心痛、后悔、遗恨.......   她咬牙道:“我三年前在父亲衣冠冢前发过誓,定要手刃仇人,告慰卫家在天之灵。”   握着剑柄的手满是发黑的毒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口的鲜血喷出,迎面却是释怀的笑意。   穆清远手里似是攥着什么,颤颤巍巍抬起给她看,颜烟拔出猩红的长剑,血肉黏糊,伴随着一声闷哼,他直直地倒在地上。   刺裂一声,他手中的赤红玉镯框框铛铛地掉出,滚到颜烟脚边。   这再熟悉不过,正是穆清远先前送她的镯子,只是被她给弄坏了,也说过要再打多一块给她。   倏地,颜烟冷笑一声,仰天长笑,瞧着天上纷飞的喜鹊,瞳孔皱缩,抬剑抵着脖颈。   “不要!”   许明奚撕心裂肺地喊着,想要上前制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着血肉的筋脉划开,鲜红的热血迸溅到她脸上,只见窈窕身姿倒在血泊之中。   她一把按着喷出血渍的脖颈,拼命用衣裳围着,奈何鲜血肆无忌惮地涌出,染红了二人的衣裳。   许明奚顿时崩溃了,泪流不止,“你怎么,怎么那么傻.......”   颜烟硬扯出一抹笑,心口一起一伏逐渐归于平静,偏头一侧,缓缓睡了过去。   手里仍攥着玉镯,借着两人的鲜血染出妖冶的血花,似有红鱼游动,生机犹存。   身旁的罗缉熙瞧着这番局面,看着满身是血的许明奚,不忍涌心头,沉声道:“你没必要逼死他们两个的,玉玺你拿到了,大可放他们二人离去。”   “哼!”李烟芷冷笑一声,“我就不,一个背叛我,一个刺杀我,我为何要放过他们,还是说,你心疼了。”   罗缉熙瞪了她一眼,“我说过,不准动许明奚,别忘了你是怎么拿下上京的。”   “诶呀呀!”李烟芷忍不住感慨一番,微歪着头,“那你敢跟她说,你趁着沈淮宁和突厥军队力竭血战雪山,派人将他剿灭杀绝吗?我记得遗体被你悄悄送回来了吧?”   罗缉熙低下眸子,默不作答。   “哼!男人!”李烟芷转身走去,悠悠然地挥着手,“做了亏心事,都是一个样。”   罗缉熙阖眼而过,目光落在仍跪坐在血泊中的许明奚,杨碧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围着她陪在身边。   凉风一过,不知活人是怎么走的,只余两具尸体躺在这。   细碎的花瓣心生怜惜,飘落到他们眼前,悄然盖上未瞑目的双眼,有些还附着在漂亮的赤红手镯上,似是泛着飘花。   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之日,初春之时,细碎飘花拂落至穆府。   上京皆知,穆家七公子身为老幺自小体弱多病,还调皮捣蛋,不学无术,谁曾想穆太师让他回家养病之后,这穆清远变得更加吊儿郎当,可读书识字不在话下,记忆超群更是惹人羡慕,奈何用不完的精力总是让穆太师头疼得很,就干脆罚他在门口跪着,跪到听话为止。   却不知,无人之际,不过小儿的穆清远收起平日玩乐的性子,在墙上刻着李烟芷交待给他的暗号,从穆太师那听来各朝政的事都要一一上报,否则他每个月都没有解药了,还要受钻心之苦,可长公主是他的恩人,如若不然他现在估计就成了落难灾民的饱腹之食。   偏偏一个烦人的小娘子出现,纠缠了他一个下午,能文会武地,听说她是某个副将的女儿,非要在他面前展示新学来的拳法。   他不确定小娘子是姓“卫”,还是姓“魏”,只记得她有一双漂亮的凤眸,身前有颗璇玑痣,就因为她的出现,那天他没有完成暗号,罚了一月解药,只得乖乖忍着。   经年已去,春意园中,再见当年的小娘子,有意在他眼前献舞,有意靠近他,让他英雄救美,凭着记忆溯回,才知原是卫家女儿,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   如今,是找他寻仇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主角没be呜呜呜 第99章 遗体   自颜烟和穆清远身死, 李烟芷拿到玉玺,她向文武百官隐瞒了泰成帝已经驾崩的事实,打算拟定圣旨,在班师回朝前举行天坛祭祀, 将京城皇宫内的大小事宜一一转交给江陵长公主。   许明奚被带回原来的宫殿, 防卫愈加森严, 除了杨碧桃外, 还须得有旁的宫女在场, 罗缉熙时常在用膳时间过来一趟, 只是回去后就病倒发热, 意识模糊间,丝毫不让宫中的太医靠近, 自己写了些药方让他们熬好来送药。   罗缉熙拿她没办法,药方给太医看过后并无问题就由着她去了。   可即使大病初愈, 许明奚整个人都跟焉了似的,时常一人蜷缩在床角边, 除了吃饭睡觉,也没做些别的, 就一人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 杨碧桃只好在身边陪着她。   直至午一夜晚膳, 罗缉熙向沈府打听到她爱的吃食,命御膳房做了些文思豆腐送上。   他踏入殿内,许明奚正坐在窗棂旁,瞧着天上打了个圈的喜鹊, 眼神逐渐迷离起来。   罗缉熙叹了口气, “今日我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江南菜, 来尝尝吧!”   许明奚抚着腹部, 思忖了一会儿,只好由宫女扶着她过去。   可及至檀木桌上,肉食的荤腥香味萦绕在鼻尖,她顿时眉间一紧,忍不住去铜盆吐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响,罗缉熙连忙让人叫太医过来,被她拦下。   “无碍,我只是想起了那些血腥的场面,看到荤腥就有点犯恶心。”   罗缉熙凝眉,狐疑地打量着,“真的?不会是!”   “你想多了。”许明奚干脆打断,掩在衣袖里的手微微颤着,“没有的事,不信问你的人,我月事前几天才来。”   宫女颔首道:“确实,许娘子的月经带还是婢子处理的。”   这宫里他都不让宫女太监们叫夫人,只是叫回寻常人的称呼。   罗缉熙松了口气,可这一幕落在许明奚眼里却是心下惴惴不安,终是忍不住,急声问道:“罗缉熙我问你,突厥前线的战况如何了?我问你的人,却什么都不和我说,就算路途遥远,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也早该送到了。”   一连串的逼问让在场宫女混不吝地颤了下,头埋得更深。   罗缉熙压下眼底的阴翳,冷声道:“都出去!”   众人应下,连拖带拽地架着杨碧桃出去,任由她骂骂咧咧地攥着门把,也被扛猪似地扛了出去。   殿内归于沉寂,只余灯烛迸溅的爆蕊声。   罗缉熙心口一起一伏,沉声道:“沈淮宁剿灭了突厥皇城大军的最后一支精锐部队,还活捉了老可汗,现在应要派出中郎将谈判,撤出北朝领土。”   “真的!”许明奚眸光一亮,着实是这么多天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欣慰地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一定可以。”   忽地,罗缉熙轻笑了声,朝她走近。   “你这么高兴,是在盼着他回来?”   许明奚抚着桌角后退,瞳孔骤缩,“你想做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天了,你的心怎么都捂不热?”罗缉熙自言自语地问着,“明明我就差那么一点。”   话落,朝许明奚跑过去,吓得她惊叫一声,想逃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狠狠抵到床上。   “你放开!罗缉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几个巴掌啪啪声响,许明奚毫不犹豫地甩了她几个耳光子,怎料他一手握着她交叉的手腕,一手竟要去解她的衣带。   许明奚顿时急了,源源不断的恐惧的漫上心尖,战栗骤寒。   伴随着一声忍痛的闷哼,罗缉熙一怔,停下了解衣带的动作,只见鲜血从她的嘴角流过,他立刻捏住她的下颔,制止咬舌的动作,血渍染上虎口,刺痛了他的双眼。   “你居然要咬舌自尽!就为他?”   许明奚颤声道:“你再靠近我,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罗缉熙呼吸一滞,若说悲恸难耐,却抵不过如今这句誓死之言,他极力调整着呼吸,掰过下颔逼她正视。   “你知不知你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无论是偷玉玺,还是联系前线,要知道你的命是我保住,如今你竟然为了个已死之人在这里垂死挣扎!”   “你说什么?”许明奚捕捉到了那四个字,周遭黑暗几乎将她吞噬,抓着他哑声问,“你说谁是已死之人?”   罗缉熙暗骂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样什物,拎着它的红绳,在空中轻轻摇晃。   平安的红色漫上妖冶的血花,竟是无尽死寂。   罗缉熙强迫她去看,倚在床边落下影子在白墙,如同吃人的魑魅魍魉。   “这个你肯定认得吧!是你亲手送给他的平安福,可他早被一箭穿心,尸体在火中烧得不成人样,沈淮宁他早就死了!”   “不可能!”许明奚撕心裂肺地喝止,抢下平安福,一脚将他踢开。   罗缉熙被踹的倒在博古架前,心下微微轰鸣,竟是喘鸣之症发作了,连忙取出药来服下。   “不可能,不可能,这肯定是假的......”   空中幽幽回荡着许明奚的喃喃声,几近祈求,她扯开绣着木棉花的平安福,取出里面的梅花笺,那是她亲笔写下相同沈淮宁说的话,不可能有人伪造,可眼前的字字句句,皆是她亲笔落下,就是她当时亲手交给沈淮宁的。   一时间,脑袋空白,无助地趴在床上。   罗缉熙扶着博古架站起,看到她接受死讯的样子,脑海中千千万万遍的会想过,却没想到竟是最激烈的一种方式。   “罗缉熙......”   一句死寂的唤声响起,对上许明奚凛冽的眸子,只听她一字一句咬牙道: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你!”   这话如一把利箭刺入心口,他垂下眸子,额角青筋微微抽搐着,却是无尽的懊悔。   他不后悔派人杀了沈淮宁,后悔偏偏以这种方式告诉她。   忽地,外面一道紫电划过,掩映着二人苍白的面目。   一声轻喃打破了沉寂。   “我要见他,他的遗体在哪?”   罗缉熙一愣,对上许明奚决绝的目光。   她咬牙道:“按照你们对他的恨意,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我要见他,就现在。”   不知为何,许是心底里那么点诡计仇恨在她眼底无处遁形,罗缉熙竟一时无地自容,烦闷涌上心头。   一字一句道:“好,你要见他是吧!”   罗缉熙一把拽着她从殿内绕道走去御花园,任由风大雨大,宫女太监在后撑伞追赶着也无济于事,杨碧桃更是肆无忌惮地在身后大骂着罗缉熙,差点被她们塞住了嘴,直接押送过去。   一处空殿,寂寥无人,昏暗无光映衬着阴森森的棺材。   可一进去,宫女太监都被这浓浓的尸臭味吓得退避三舍,在廊檐下就吐了起来。   “我天!长公主不是说这里停的是上将军的尸身,怎么没有药粉保存完好,竟这么的臭,夜里不会有老鼠吗?”   杨碧桃吐得胃里翻涌,可一听他们这么说,握着宫女的肩膀晃着,连声问道:“你们说什么,这里面的是谁!”   宫女又忍不住吐了起来,小太监喘了口气,艰难道:“刚刚不是说了吗?是上将军的尸身,为北朝战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是这么用的吗!”没读过书的杨碧桃厉喝道,立刻寻着许明奚的身影,只见一缕瘦削的身影讷讷走过去,似是失了神。   杨碧桃连忙跟上,心疼地唤道:“明奚,你......”   可话止一落,她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明奚被她搀扶着走到棺材旁,身量身形和熟悉的他如出一辙,身上的银甲也是二人临别前的那一身,可多处裂纹满布,心口那一处直接穿了个洞,整具尸体烧成焦炭几乎看不出原样。   她就这么趴在棺材前,讷讷地看着。   罗缉熙站在廊檐下,静默地等着。   长痛不如短痛,她只要熬过这次就好了。   杨碧桃一眼就不忍心了,柔声问道:“明奚,我们,我们不看了好不好,我怕你受不了。”   话音刚落,许明奚一个箭步冲过去,摘下头上的金簪,刺向尸体的头骨,将烧焦的皮肉刮下来,一次又一次,即使粘稠的皮肉沾到她的手上也未停歇,白骨森森。   “明奚你这是干什么?”   杨碧桃冲过去抱住她,想将她拉开,却被她一手甩开,“别拦着我。”   此举吓得外面的宫人惊愕不已,又是一阵腐臭味让她们吐了出来。   即使看惯了血腥场面的罗缉熙也看不下去了,撇过头去,面色难看,仍怀疑此举是否正确。   啪嗒一声,金簪甩开。   许明奚半倚在棺材上,赤手拨开皮肉,端详着眼前的头骨。   倏地,幽幽笑声响起,回荡在偌大的宫殿内。   许明奚忽然仰天长笑,喝醉似地,晃晃悠悠地走出去,及至雨下。   宫人吓得离她远远地,抱作一团,众说纷纭。   “这沈......许娘子不会是疯了吧?”   “这能不疯吗?好好的一品诰命夫人如今夫君死了,以后得怎么办?”   可一对上罗缉熙的目光,立刻跪地求饶,噤声不敢语。   罗缉熙再看向许明奚,不忍地低眉,想要抬脚下去,杨碧桃厉声喊道:“别过来,你还想把她逼死吗!”   大雨磅礴淅沥,几乎湮灭了许明奚的笑声,她跪倒在地上,双肩微耸。   杨碧桃急得发疯,哀求道:“明奚,我求你别笑了,你难过就哭出来吧!想要骂谁,想要打谁,你尽管说,我去......”   许明奚停了下来笑意依旧,沉声道:“他没死,那不是他。”   杨碧桃顿时懵了,“啊?”   许明奚扯出一抹笑,直至现在,眼泪才敢流下来。   怀南娘子曾教过,《醒世恒言》有道说:“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   也有个小姑娘大言不惭地说过:“叔叔您的骨相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您的皮相无论怎么变,就算变成骨头我都认得。”   如今,小姑娘真的认出了。   作者有话说:   这埋了九十多章的伏笔终于写到了。   可能,也许,大概,差不多,明天正文完结doge 第100章 终局   天蒙蒙亮, 号角声起,钟鼓鸣鸣。   前线传来大捷战报,不日回京,京城内人心惶惶, 西南军队靠着人多突袭已控制了三大营和禁军, 文武百官被囚于皇宫, 直至李烟芷天坛祭祀, 接受朝奉。   内殿中, 罗缉熙为许明奚拢上斗篷, 细心系着结带。   他心中多是宽慰, 不知是不是看清了眼下的局势,许明奚自那日回来安分守己许多, 也没再抗拒他,虽话少了点, 但也愿意和他同食,有时候还会静静地听他说书。   罗缉熙接过汤婆子, 放到她手心,触觉温凉。   “可是夜里银霜炭烧的不够旺, 手怎么那么凉?”   许明奚一怔, 立刻缩回了手, 捧着汤婆子,两人仍隔出些距离。   罗缉熙愣了一下,复又悯笑道:“无妨,奚儿, 你不用勉强, 以后日子还长着, 我会等你的。”   杨碧桃听着这话白眼都翻出来了, 许明奚依旧神色淡淡,稍稍点了下头。   罗缉熙眸光一亮,连声道着“好”,“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说着,张罗着祭祀前的早膳,亲自给她舀粥。   却不知,许明奚眼底只余灰烬,攥紧了衣袖里的明黄锦缎。   天坛之下,文武百官列朝,西南军队皆位列在旁,严阵以待,文武百官皆沉肃凛然,时时唉声叹气,忧国忧家忧天下,亦有人满朝得势。   时至巳时,吉时已到。   常福瑞颤颤巍巍地上到天坛,瞄了眼盛装华服的李烟芷,心下不禁一哆嗦,只好一挥拂尘,捻着嗓子高声喊道:“公主净手,跪拜皇天后土。”   李烟芷玉手浸在玉盆中,洗涤平生污秽,遂捧着骨灰玉慢慢走上汉白玉阶。   要说这江陵长公主枉顾法理人伦,祭祀重事,竟捧着骨灰上去,引得文武百官都看不下去了,暗地私语,却也有人猜测这是虚竹大师的骨灰,怨声载道。   罗缉熙在旁听着,漠不关心,关切地睨了眼许明奚,她正无神地看向远处的海东青,极力捕捉着什么,他只好说道:“若是累了,我带你到廊檐下歇着?”   许明奚回过神来,扯出一抹笑,摇了摇头。   他心下一喜,这还是那么多日来许明奚第一次对他笑。   可未等他说些什么,一声唿哨升起,烟花直冲天际。   顷刻间,身穿黑甲的士兵自廊下跃起,一手擒住驻扎在此的西南军队,甚至刀剑相对地打了起来,整个祭坛突然乱成一锅粥。   许明奚似是得到了什么讯号,箭步冲出去,罗缉熙抓着她的手臂。   “奚儿,你要去做什么?”   话落,一针刺下,他手上顿时失了力,许明奚一把推开了他,害得他连声对侍卫道:“你们还不快去保护......”   杨碧桃趁机从衣袖里掏出一团迷香撒向他们,身高七尺的几个侍卫瞬间倒下。   祭祀天坛被锁,朝臣陷入乱斗中,不得出去,许明奚二人越过慌乱不堪的人群,于刀剑光影中,跑向天坛两侧汉白玉阶。   李烟芷早就被团团包围保护住,将虚竹大师的骨灰护在怀里,可一见许明奚欲跑上天坛,心中纳闷,定晴一看,目光落到她手上的明黄锦缎。   往事回忆涌上心头,心尖一凉,厉喝道:   “快!射杀那个丫头,绝对不能让她们上到祭坛去!”   侍卫听命,几人乱箭射出,直击许明奚。   千钧一发之际,廊檐跃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将几只箭回档而去,可终有疏漏,一只利箭恰恰擦过剑体,迸溅着星点子爆蕊,并未改变原有的轨迹。   “明奚小心。”   回头之际,许明奚只见虚影渐过,利箭没入血肉,血花迸溅,染红了纤尘不染的衣襟。   不过毫厘之差,利箭差点刺到许明奚的脖颈,却刺穿杨碧桃的肩颈,倒在这玉阶之上。   许明奚急声唤着,幸而不是要害,施针堵住这源源流血的伤口,引得杨碧桃疼得惨叫,又将她推开,喊道:“还不快去,白家的冤屈就靠你洗清了,否则你阿娘怎么都死不瞑目。”   两难之际,刚刚挡箭的身影已然跃下,袁青木匆匆赶来,扶起杨碧桃,刚刚已将弓箭手解决个干净。   “将军呢?”   袁青木撕开衣角替杨碧桃包扎,尽显军中的干净利落,说道:“将军与太子正分别攻下北南两门,让属下先带死士过来。”   来不及多问,许明奚便冲上天坛,持鼓槌敲钟鼓鸣冤。   震耳欲聋声声作响,在场文武百官齐刷刷地望向击鼓女子,一众黑甲士兵应喝,将西南军队一一斩杀在前。   许明奚染血的手捧着明黄绸缎,屈膝跪在天坛之上,厉声道:   “臣妇乃太医白攸宁之后,今日呈奉皇天后土,呈奉先祖,供呈江陵长公主谋杀先帝,篡夺皇位,陷害忠良的大逆之罪。”   此言一出,众朝臣面面相觑,面色惊慌不解,皆一一看向抱着骨灰的李烟芷,她推阻着身边侍卫,大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拉下来。”   奈何冲上去的侍卫皆被袁青木一一拦下在玉阶之下,杨碧桃干脆折断身上利箭,上去持鼓槌敲鼓。   许明奚张开明黄的绸缎,先帝玉玺迎上,乃是十七年前的传位圣旨。   “十七年前,长公主因怨恨先帝腰斩虚竹大师,指使玉门道长毒杀先帝,此乃其罪一也;   遂命玉门道长将毒杀先帝罪名嫁祸于当朝太医署令白攸宁,吾家被满门抄斩,旁支子弟被流放千里荒漠,此乃其罪二也;   圣旨明说,先帝欲将皇位传于四皇子也,却被长公主偷龙转凤,伪造圣旨,立九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为圣上,满其私欲,此乃其罪三也;   勾结突厥耶律将军,引发平康之乱,使敌军长驱直入,直捣上京,让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毁我中原北朝千年基业,此乃其罪四也;   三年前,指使成宁军军师穆清远泄露军机,致使成宁军数万英魂长埋突厥,还将其嫁祸于副将卫南成,致其被灭九族,此乃其罪五也。”   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几乎声泪俱下,这十七年来多少被枉死的冤魂都等着天理昭昭的一日。   李烟芷瞧着许明奚的模样,才逐渐恍然大悟,当时宫宴初见,总感觉这丫头面善得很,原是那白娉薇的女儿,当年原本要嫁祸毒杀先帝罪名的并非白攸宁,却偏偏不巧,白攸宁医术精湛,心思缜密,发现玉门道长的诡计,可当时先帝写下这最后一道传位圣旨就咽了气。   随父面圣的白娉薇躲在床底,亲眼瞧见二人争执,玉门道长又将白攸宁毒杀,她听从遗命,带着这圣旨逃出皇宫,却被李烟芷撞得正着,遂干脆派人灭其满门,放火烧其府邸,阻其一切逃生之路将白氏上下烧死于府中。   她却不知,白娉薇的贴身婢子助她于暗道逃出,才让这沉了十七年的圣旨重见天日。   桩桩件件罪行,罄竹难书,饶是原本归于其门下的朝臣也纷纷倒戈,声讨李烟芷,所谓功亏一篑,莫过于此。   李烟芷攥紧了手,眸间瞬间染成血色。   耳边嗡嗡作响,皆是虚竹大师自儿时起的耳提面命。   “师父师父,为什么都说我从出生起就是祸国妖星,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每每如此,虚竹大师都会长叹一息,“渡人渡世难渡己,终究不过是个罪孽。”   李烟芷冷笑一声,推开身旁的侍卫,抢来□□,华服振袖间,搭箭在弦,喃喃道:“为什么,都说是命,本公主偏偏不信。”   话落,利箭射出,以势如破竹之势刺向许明奚。   “夫人小心!”   袁青木一见,一脚踢开缠斗的敌人,飞奔过去。   许明奚瞳孔骤缩,箭矢几乎化成银光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玄裳身影从天坛下轻功而来,剑箭相击,他顺势一挑,旋身将其往回刺去。   伴随着闷哼一声,长箭竟刺向李烟芷左心口,立刻倒在墙边。   许明奚捂着眼睛的手缓缓放下,逐渐看清眼前之人,依旧是熟悉的长剑,爱穿玄裳,一时间,温热涌上眼眶,染过一抹绯红。   沈淮宁持剑蹲下,全身打量着她,急声问道:“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还有......”   如今倒变成他絮絮叨叨地,可话未说完,许明奚一把抱住了他,勒着他的脖颈,哽咽喊道:“我当时,我当时以为你真的死了,我心都碎了呜呜呜呜......”   早在几日前,袁青木就暗中给她报了平安,传递消息,打算于今日李烟芷祭祀逼宫,在文武百官面前揭发她的罪行,可如今真的再见沈淮宁,整个人消瘦许多,青影暗沉在面颊盘踞,几道细细的剑痕在脸上还未消下,就连肩颈也依稀可见血剌剌的口子。   再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崩溃了。   沈淮宁喉咙微动,千般滋味万般忧愁也说不清,只得疼惜地把她抱在怀里。   杨碧桃累瘫在钟鼓前,右肩血渍晕染开来,气喘吁吁道:“他娘的,明明受伤的只有我好吗?”   倏地,惊天动地的轰炸声响起,天坛的一处围墙竟被炸出个窟窿,瞬间烟尘满布,乱兵逃窜,原是李烟芷的随身侍卫将其中一处引爆,带着中箭的她纷纷而逃。   沈淮宁当即下令,“活捉李烟芷和西南罗氏余孽。”   可待一众将士应喝,一个火折子自烟尘中抛出了美丽的弧线,掉到天坛下方的凹槽中,似有引线迸溅着星点子。   朝臣中的工部侍郎忽然大喊:“快逃!天坛下面被放了火药,快引爆了!”   此言一出,原本乱成一团的朝臣蜂拥而逃,不管衣冠鞋帽掉落,乌压压一大片朝炸出来的洞口跑去,就连西南余党也纷纷丢下兵器逃命去了。   沈淮宁立刻吹起隼哨,音律交叠,乃是成宁军撤退的信号,随即脱下大氅,包住许明奚抱起,说道:   “青木,带她走。”   杨碧桃顿时愣住了,却被袁青木一把扛在肩上,腾空直下在层层宫宇间,眩晕用了上来。   “等等!袁青木,这也太高了!”   “逃命要紧!”   待袁青木最后撤离,飞快地逃至宫墙之后。   砰砰炸响,几乎地动山摇之势,天坛瞬间被炸个粉碎,热浪滚滚涌来,周遭树木生灵顷刻化为灰烬,只余浓漆黑烟袭来,散发着烧焦的臭味。   北朝天坛,就此陨灭。   逃离的朝臣讷讷地看向这一幕,大多死后劫生,还未反应过来,亦有老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愧对先帝先祖所托。   沈淮宁缓了口气,拉开一缕大氅,瞧向怀中的人儿,嘴唇面色苍白,隐隐冒着冷汗。   “奚儿,你怎么了?”   他急声问着,把她放到树下,脱下大氅,却见她紧紧捂着腹部,身下化成一滩血水流出,衣裙染上血花。   猩红几乎刺入双眼,沈淮宁猛地抬眼。   却只听她虚弱地唤道:“将军,孩子......”   作者有话说:   估摸着还有一章~ 第101章 静嘉   皇宫内殿, 窗棂微开,透过一丝凉风拂去沈淮宁额间的冷汗。   老太医为许明奚把着脉,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时而拿起她之前的药方子来看, 圈圈点点。   绑着绷带独臂的杨碧桃来回撺掇, 看来是心焦得很, 忍不住问道:“那个......太医您老......”   老太医回神, 咳了几声, 瞄了眼上将军, 便小心翼翼地将素帕取下,颔首道:“禀上将军, 夫人先前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沈淮宁抚着额间的手一顿。   那岂不是早在他出征之前就已经......   老太医又将这药方子交给他,“幸而夫人聪明, 这些药方虽是寻常的方子,可这些药材都是安胎的良药, 加之夫人每日针灸安抚,如今这孩子算是保住了。”   微不可见地, 沈淮宁松了口气, 将她的手放进被褥里, 仍有些难以置信。   随即看向杨碧桃。   “先前青木来时,怎么没说这么重要的事?”   如果他知道此事,就决计不会答应她去做今日这么危险的事。   杨碧桃眼睛眨了下,倒吸口冷气, “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她还割了手臂, 血弄到月经带上, 就为了避免罗缉熙发现不对劲,我要是知道,肯定用我的血好了......”   沈淮宁凝眉,拉起她的衣袖才发现手臂上的纱布。   落到此处,心下五味杂陈难以言喻,他面色一沉,沉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杨碧桃想再说些什么,被袁青木拦下,就只好带着老太医出去。   待他们走后,沈淮宁叫宫人送来了热水,帮她沐浴换了身衣裳,才发现她怀中在贴至心口的地方,藏着染血的平安福。   其实早在宫变后,颜烟就派人将上京和皇宫里的消息一一飞鸽传书给了李正则,只是没想到西南军队比他早了一步赶到,幸而当时那支箭偏了几毫厘,李正则带兵与他们正面交锋之际,他干脆放下一把大火,寻了个与沈淮宁身形样貌差不多的尸体来代替,最重要的当属这平安符是最有利的证明。   待他重伤醒来,已然是在回京的路上,部署了如今天坛祭祀的一切。   稀稀落落的月光照拂在他身上,不忍打扰,只投下一片阴影。   他小心揭开平安符,发现内里的梅花笺,入眼尽是小姑娘清秀的燕绥字体。   大多是祈愿平安的话,直至信笺最后一句——“此次出征路途遥远,要是将军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兴许回来迎接你的,就该有个小的了。”   原来出征前要他回来才能看,是因为如此。   思及此,眼底压下晦暗不明的情绪。   屋外传来一声轻问,杨碧桃和宫人送来了安胎药。   沈淮宁从托盘上接过,搅拌着这漆黑发苦的汤药。   宫人试探问道:“上将军,不如由婢子来喂药吧?”   他淡淡回了句“不用”,便将这汤药一饮而尽,俯身抵着许明奚的下颔,轻轻撬开她牙关哺送汤药。   宫人扯了下嘴角,身旁的杨碧桃手肘推了下,叹道:“我早就说不用了吧!行了,我们还是走吧!”   吱呀一声,房门掩去,两人识趣地离开。   沈淮宁轻轻揉着她脖颈的穴位,让她把汤药咽下去,还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唇角,轻咬挑弄,似乎成了两人再熟悉不过的亲吻。   可睡梦中的许明奚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闷哼一声,反咬他一口,引得他轻笑一声,温声道:   “你要是不喜欢,就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惩罚我好不好?”   可许明奚许是真的太累了,两个月的身心俱疲,从未有过一刻的停歇,绵密悠长的呼吸萦绕在沈淮宁鼻尖,难得的静谧安宁。   他颇为无奈,只好帮她擦拭了下嘴角的药渍,捻好被角。   不多时,袁青木赶到,颔首道:“将军,世子爷抓到了,至于长公主,您还是去看看吧......”   沈淮宁只好对殿里的宫人交待一番,便匆匆赶到皇宫天牢。   阴森水汽蔓延,火烛萦绕着微光,才能勉强看见眼前的碎石路,隐隐散发着恶臭味,幽幽回荡着粗重的喘.息。   链锁声响,大牢门开。   沈淮宁缓缓走入,映入眼帘的是垂死挣扎的女子正死死抱着骨灰玉,心口中箭的血渍几乎干裂,每一次呼吸似乎都会牵扯到伤。   一见他到,李烟芷幽幽笑起来。   袁青木:“将军,早已经让老太医来看过了,但是伤及要害,估摸着就今晚的事了。”   沈淮宁点了下头,慢慢走过去,叹道:“李烟芷,你十七年来苦心孤诣的一切就这么毁了,你作何感想。”   李烟芷偏头不语。   沈淮宁淡声道:“我知道,长公主其实真正在乎的不是这些,就算死,都想和虚竹大师的骨灰在一处,你恨他,想要生生世世与他纠缠,可我不会让长公主如愿。”   话一出,李烟芷面色一变,只见沈淮宁蹲下来,嗓音沉沉。   “按照我朝律例,大相国寺乃北朝国寺,大师圆寂后,其骨灰都需要位列佛祖之下,受子民祭拜,而不是给长公主一人独占。”   “滚开!谁都别想来抢!”李烟芷忽然惊叫一声,慌张地逼退至墙角,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可回过神来,立刻打开骨灰玉的盖子,欲伸手下去。   “你想让他到死都身首异处吗?”沈淮宁沉声打断,她立刻止住了动作,讷讷地抬眸。   人影拢下,沈淮宁走过去,面色淡然。   “有件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   李烟芷瞳孔骤缩,瞪向沈淮宁。   “当年长公主出生后,身负祸国妖星之命说,先帝本想让公主度化活埋,是当时副住持,也就是虚竹大师,把尚在襁褓中的公主抱回大相国寺,要收你为徒。”   字字句句,几乎化后利剑刺向她的心。   李烟芷瞪大了眼睛,猛地摇头,不停以头抢墙,嘴里呜咽念叨着什么,额头鲜血瞬间展露。   袁青木不忍直视,本想说些什么,伴随一声闷哼,李烟芷拔出心口的利箭,鲜血四溅下,又一箭刺向心口,嘴角血渍流出,心口发出微微嗡鸣,一起一伏下,她稍稍偏过头,睁着眼睛睡了过去。   怀中的骨灰玉丁零哐当地滚动,溅洒出些许骨灰,与身下的血融为一体。   归于沉寂,悄无声息。   袁青木:“将军,这......”   沈淮宁敛下眸子,“找公主府的贴身婢女过来,你们把虚竹大师的骨灰送回大相国寺,其余的,问太子如何处置。”   丢下这句话,他便出了劳烦,可不过几步路,听到熟悉的轻笑声。   转眸看去,肮脏污秽的牢房内,罗缉熙的身姿依旧风度不染轻尘,倚着最舒服的姿势坐在稻草间,小鹿眼始终明亮。   “不愧是沈淮宁啊!杀人又诛心。”   沈淮宁压下眼底的狠厉和杀意,背手紧紧攥着。   脑海里皆是杨碧桃同他说近来二人的遭遇,还有兰青......   罗缉熙笑意未减,“我可不像那个女人那般,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沈淮宁尾音上挑,隐着肃杀的冷意。   他继而道:“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眼睁睁地看着西南的领土变成北朝的领土,西南的人民变成北朝的人民,从此以后,西南......没有王了,也没有世子爷。”   语气平淡,似在说着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茶余饭后。   “你!”罗缉熙紧咬着牙,眸光尽碎,恨意几乎充斥着眼眶。   沈淮宁没再理会,转身而去。   “她怎么样了?”   轻问响起,沈淮宁停下了脚步,烛火掩映着瞳水,光影萦绕。   末了,他淡声道:“以后,你不会再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看着沈淮宁离去,罗缉熙讷讷地回过神来,取下腰间锦囊,熟悉的鱼腥草味道蔓延开来,他痛苦地闭上眼,不禁握紧几分。   ***   从牢里出来,沈淮宁和李正则还有朝臣清算此次宫变的解决之法,有功必赏,有错必罚,消除党阀余孽,关于重建北朝突厥边境防线也迫在眉睫。   待处理好这些事,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暂居的殿内。   沁人心脾的檀香萦绕在侧,拭去些许烦闷。   借着窗棂外的月光撒入,为床上的被褥染上新色,被窝里的人儿正酣睡得紧,仍下意识地捂着腹部,呈保护的姿态。   沈淮宁坐在床边瞧着,褪下外裳鞋袜,进到暖呼呼被窝里去,将她抱在怀里。   许是感觉到有人抢了被子,许明奚眉心微微蹙着,可也没抗拒,寻着最暖和的心口蹭了下,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怀里。   沈淮宁垂眸,静静地瞧着她的模样,许是这段时日正是害喜的日子,又怕旁人察觉,这小脸都比以往消瘦几分,眼底青影盘踞,想来也是夜不能寐。   掌心顺势往下,想抚着她的腹部,却发现手冷得很,就搓暖和了再轻轻案抚着,揉着腰间的穴位。   “嗯哼......”许明奚拱了下身子,似乎挠到了她的痒痒肉。   沈淮宁眉心的疲倦消解了几分,笑意浮现,俯身在她眉心吻着,及至鼻尖、脸颊、嘴唇,再安然睡去。   可惜不过小憩,袁青木有急事汇报,准备出发去突厥边境谈判的中郎将有要事商议,须得到金明殿去。   沈淮宁起身整装好,帮她捻好被角,温好汤药就准备出去了。   不料刚出门,就撞上了杨碧桃,她身后还领着沈静嘉。   沈静嘉似乎又高挑多了些,依旧端庄有礼,朝沈淮宁福了福,淡笑道:“三哥哥,许久未见。”   这还是沈淮宁少有的和自家五妹妹交谈,他点了下头,说道:“的确挺久未见,之前听闻五妹妹去老家养病了,也幸亏躲过了这场宫变。”   沈静嘉笑意盈盈,“是啊!许是多病者有福气吧,此次来就是想来看看三嫂嫂是否安好,不知可有打扰?”   沈淮宁心下生疑,按理说这都几近深夜了也不该是拜访的时候,更何况还是经历宫变后的皇宫。   “咳咳咳!”杨碧桃抚着受伤的肩颈,觉着他定要为难,提醒道,“五姑娘是今夜才赶回京城来的,听说明奚出了事,就急急忙忙赶来,也是着急心切。”   对上沈静嘉的目光,娇憨的面容泛上绯色,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定是人畜无害。   这倒变成沈淮宁的不是了,他眼角微颤,说道:“没什么,五妹妹进去便好,不过她正睡得熟,莫要吵到她就好。”   沈静嘉朗声应着,便和他道了谢,同杨碧桃一块过去。   擦肩而过之际,弥漫着似有似无的酒香。   沈淮宁愣了一下,没多想就继续往前走着。   可不过几里路,他问道:“刚刚五妹妹走过时,你可有闻到过一丝酒香,而且这酒我总感觉在哪闻过,桂花清香。”   袁青木正玩着廊檐下青铃,突然停下了脚步,说道:“将军是不是太累弄错了,这个时候北朝怎么可能有桂花,而且......”   他清了下嗓子,“而且留意女子身上味道这可不好,要是被夫人醒来后知道将军可就!”   话一止,眼刀飞过,他立刻止住了话语。   沈淮宁交叠在身前往汉白玉阶走下,可不过一瞬,他突然停了下来,神色骤变。   “不对!我记得老夫人说过,五妹妹小时候沾点青梅酒都会起红疹,自那以后她便不敢再碰酒。”   袁青木心生不妙,“所以刚刚!”   “我们快回去!”   二话不说,两人足底一点,踏过朱墙宫宇,掠过檐兽。   待回到寝殿内,才发现这大门敞开,门口正躺着晕倒的太监宫女,杨碧桃也倚在门后的屏风,睡了过去。   二人往里一看,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抱起床上的人,察觉到后面的来者,他勾唇一笑,“来的挺快的。”   说罢,足底轻点,踏上窗棂面对着他们,沈静嘉清丽的面容在月影下显得愈加温柔,怀里许明奚娇小的身躯几乎被他的斗篷裹住,睡得正香。   袁青木着实看不懂了,说道:“五姑娘,你这是?快把夫人放下!”   忽地,长剑嗡鸣,沈淮宁拔出长剑,剑锋相抵,沉声道:“你根本不是沈静嘉!你到底是谁?”   沈静嘉低下眉梢,伴随着皮面撕扯下来,完全陌生的面容展露无疑,丹凤眼尾,眉骨如峰,凛冽的冷色称得他的肌肤如雪,可光影饶饶间,却是熟悉的杏色眸子,发尾卷曲,及至腰间,确是与女子相媲美。   “让我猜猜,上将军是怎么识破我的?”   声音清冽温润,飞泉鸣玉。   “酒。”沈淮宁应着,“那个酒叫梨花白,我以前在西南喝过,他们说是南朝得天独厚的佳酿,即使北朝想要模仿,现在也不是桂花开的时候,最重要的是,颜烟曾和我说过,当年救她并给她身份的那个人,操着南朝口音,也是最喜欢喝梨花白,也离我们很近,那个人就是你?你究竟是谁?”   他满怀笑着,似乎很满意,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抛给沈淮宁。   “我是南朝太子赵维桢,静嘉这小姑娘运气着实差了点,三年前就在荆州走了,我便借用她的身份进到侯府,至于卫姑娘......”   赵维桢眸光渐淡,叹道:“他们二人确是可惜。”   沈淮宁捻着手上令牌,玄铁打造,木棉花纹,金线勾勒,确是南朝皇室令牌。   袁青木踌躇不前,又怕伤着许明奚,问道:“所以,南朝太子来我北朝作甚?”   赵维桢瞧着怀中的人,帮她拢着斗篷,温声道:   “自然是来寻回遗落在你们北朝的明珠。”   短短一句,沈淮宁立刻意会过来。   可待他使着暗号和袁青木暗中行动时,赵维桢打断道:“倒也不用和捉贼那样来捉我,反正我在你们北朝来去自如,沈淮宁,你要是想来见她,就来南朝找我,记住,是你一个人来。”   说罢,转身而去,凭着极好的轻功瞬间消失在宫宇间,隐于月色。   二人及至窗棂,袁青木连声道:“将军,我现在立刻叫弟兄们封锁皇宫和京城。”   “不用。”沈淮宁当即阻止,攥着手里令牌,眉宇沉沉,“他不会对奚儿怎么样的,相反,之前的疑问都该水落石出了。”   作者有话说:   南朝的事还需要一章来讲讲qaq 第102章 南朝   烟雾缭绕, 漆黑一片。   许明奚深陷其中,左右观望着,却瞧不见一丝光亮。   耳边却幽幽回荡着故人的声音,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血腥残肢场面, 直至最后, 他们睁眼睡了过去, 死不瞑目。   阿娘死在她的怀里, 齐思言因她揭穿真相自刎而亡, 兰青护她而死, 颜烟和穆清远也死在她面前, 还有杨碧桃和沈淮宁,孩子也......   末了, 腹下忍痛,身下已渐染血花。   她连忙上去追, 可熟悉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她想去追, 却怎么也追不到。   “不要......别走......”许明奚虚弱地唤着,却有声声急唤唤回她。   猛地惊醒过来, 她一骨碌起床, 下意识捂着腹部, 入眼却是沈静嘉的面容,依旧言笑晏晏,温柔缱绻。   “静嘉?”   她稍稍心安,可瞧着屋内陈设布置, 趁沉着江南园林的古朴气息, 雕栏画栋间, 皆是喜鹊叼木棉环绕, 庭院外桂花清香四溢,俨然是完全陌生之处。   许明奚立刻警觉起来,“这里是哪里?将军呢?碧桃呢?”   话落,她连忙给自己诊脉。   沈静嘉连忙道:“你别担心,腹中孩子无事。”   一听这话,许明奚安心下来,抚着腹部,感觉又比之前大了些,快到三个月估摸着就该显怀了。   不多时,屏风外绕来身着短襟襦裙的女子,扎着双条髻,手里捧着托盘,看上去像是下人,可衣裳制式和北朝完全不一样,只见她颔首,递了托盘上的汤药给沈静嘉。   许明奚凝眉一紧,退到床角,“不对!你不是静嘉,这里是哪里?”   沈静嘉无奈,睨了眼示意宫女退下,便抬手撕下脸上的皮面,显出从未见过的男子模样,却凭生多了几分熟悉。   他样子怎么长得有点像......   许明奚稍愣,指了下自己眼睛,“你怎么?”   “和你一样的瞳色。”赵维桢温声说着,搅拌着汤药,“这在南朝宗室世家很常见,有些在南北朝交界生活的家族也会有,本来想和以前一样,用静嘉这小姑娘模样来见你,还能让你安心点。”   许明奚顿时懵了,思忖心道:“难不成静嘉变成男人了?”   一看她这模样,赵维桢递上汤药,笑道:“这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   许明奚往后一仰,从汤药气味她知道是安胎药,可依旧警惕,沉声道:“公子不如先说明这是哪里?你是谁?为何带我来这?”   “你这性子,倒是和父皇一样。”赵维桢无奈,“本来想等你们北朝内政宫变处理完后,再同你说明,带你过来,可是......”   他眸色沉下来,幽幽说道:“有个人已经等不了了。”   说罢,赵维桢伸手,柔声道:“陪我去见见他吧!他等你很久了。”   许明奚眸光微闪,瞧着这相似的面容,竟是下意识地,抬手覆上他的掌心。   南朝初夏炎热,宫女为她换上了散花如意莨纱裙,坠至裙角,外披镜花纱衣,遮住腹前微拢,随即赵维桢带她穿过三步一停的回廊,进到屋内,及至一处画廊。   许明奚一眼望去,墙上挂着画,深不见底,弥漫着龙涎香。   “这怎么是阿娘?”   墙上皆是女子寻常生活的画作,怀南娘子身着北朝世家华裳,姣好的面容依稀可见当年年岁正好的世家女子花华容貌,不似她记忆里辛苦劳作的山村妇女,皆是读书写字,簪花点茶,骑马捶丸,抚琴问曲,可大多都是药庐抓药,寻医问疾,在旁还时常赋诗,燕绥体越于其上。   “这是父皇,也就是当今南朝皇帝所作。”赵维桢拉着她过来,“二十七年前,不过少年的父皇被迫去北朝当质子,虽仍享富贵繁荣,但行动处处受限,被人冷嘲热讽,更何况身子本弱,受不了北朝干燥沙尘多,时常需要医药调理医治,就这样,认识了年纪相仿的小医女,也就是你的母亲,她本来叫白娉薇,是白攸宁太医之女,这你是知道的。”   许明奚恍然大悟,“所以当年阿娘早和当今南朝陛下相识,等等,若永安伯爷非我生身父,那岂不是......”   赵维桢及至拐角停了下来,揉着她的手心,“嗯,父皇就是你的生身父,当年二人早已私定终身,本打算禀告白太医,可世事难料,发生了平康之乱,父皇被强行护送回南朝,不久就传来了白家因毒杀北朝皇帝一事,被灭满门,父皇大病一场,卧病不起,若不是南朝先帝驾崩,内政大乱,需要父皇匡扶,可能也跟着去了......”   声音渐缓,似乎回想到什么,赵维桢扶着她,提醒台阶。   许明奚喉咙微动,有关这一切,怀南娘子这十几年都未说过一星半点,只知道时常捧着南朝游记读起来,搜集南朝诗人诗集字帖,有时候抚着那些字就出了神。   儿时的她还以为阿娘喜欢江南风光,原来是赵燕绥同她说过的。   心仪之人,所居之处,也是仅存的那点念想。   许明奚敛下眸子,“所以陛下并不知道阿娘还在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赵维桢扶着她的肩,应道:“嗯,我自小便知父皇思念你母亲,也时常说白太医决计不会做此等忤逆灭祖之事,所以三年前开始,我就借着静嘉小姑娘的身份,来往南北两朝,正好撞见了你,你的眼睛,你的鼻子,都与父皇一模一样,我便开始怀疑了。”   说着,推开趟门,光亮微现,入眼皆是环绕的红鸟花纹屏风,扑鼻而来是沉积已久的药香。   许明奚回想当初第一次见沈静嘉之时,也是没来由的亲近和熟悉,处处相护,还问她有关怀南娘子和生辰之事。   她缓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赵维桢,“那太子你与陛下?”   看模样,赵维桢定是比她年长,可赵燕绥自小在北朝,又怎会有个比她大的孩子。   赵维桢一笑,“按关系来说,父皇其实是我的小叔叔,先帝才是我的生身父,临走前,先帝就把我过继给了父皇,可无论怎样,我也是你哥哥啊!”   看这意思,好像急于让她表示什么。   许明奚无措地抚着腹部,不知该说什么。   赵维桢没再逼她,带着她绕过屏风,屋内假山环绕,溪水落下,曲水流觞之景,多了几分静谧安宁。   二人穿过屏风,及至一处弥勒榻,身前环着宫女和太医,皆面色沉肃,萦绕在眉头的愁绪未散。   一见赵维桢来,纷纷行礼道:“拜见太子。”   还忍不住瞧着许明奚,又看向床上之人,面色稍变。   赵维桢摆了摆手,沉声道:“都下去,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准进来。”   众人应声退下。   待合门之际,床上隐隐传来老迈嗓音。   “维桢......”   赵维桢连忙跪在床前,“父皇,孩儿不孝,这才从北朝回来。”   许明奚跟着跪下,可抬眸之际,对上赵燕绥的目光,眉峰如画,鼻尖圆润,尽管早已老态病入膏肓之象,可杏眼明眸一刹,依旧炯炯有神,沉着内敛儒雅。   她陷入沉思,儿时似乎曾看过阿娘画的男子画像,正是如眼前人这般,神态眼眸如出一辙,以前还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的父亲,想着定是极好的人,可遇到许其琛后,半点念想都没了。   一见许明奚,赵燕绥眸色一变,漫着老斑的手在空中抓着什么,指着许明奚,让她过来。   许明奚缓缓走过去,坐到床边,握着他的手,神色动容,心下竟堵得慌,看着这怀南娘子日思夜想之人。   随即拂开衣袖,替他在寸关尺把脉。   确是沉疴已久,心中郁结,已是油尽灯枯之际。   赵燕绥提了口气,眸中盈着泪,颤声道:“维桢,真的!真的是!”   赵维桢跟上去,应道:“是!父皇,我把妹妹找回来了,就叫明奚,和儿时您跟我说的名字一样。”   “好好好......”   赵燕绥连声应着,顿时红了眼眶,泪水流下,指腹轻轻抚着她的面容,似在看向故人,“当年我和你娘谈过,如果将来有孩子,就取名为明奚,明者,清也,奚者,善也,男孩女孩都能用。”   心下五味杂陈,许明奚眼眶微热,连点着头道:“阿娘和我说过,这名字的含义。”   赵燕绥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来,真是苦了你们母女,我......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受了那么多苦。”   “没有,没有的事。”许明奚连摇头,熟稔地在他肩颈上施针,这才消解几分心口嗡鸣,和赵维桢扶他起身,挨在床栏上。   她温声道:“我们日子过得很安稳,阿娘从小就教我写您的燕绥体,还给我看了很多有关南朝的游记,现在我还成亲了,那个人你知道的,是成宁侯府的沈淮宁,他对我很好,改日我带他来见您。”   赵燕绥一怔 ,眼皮重的抬不起来,眼下青影盘踞,“淮宁?北朝上将军?我记得,好像是沈家三房之子,确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眸光逐渐涣散,慢慢失了神。   许明奚忙按着他手背的穴位,声音微颤,道:“还有,我怀有孩子了,快三个月,到时您一定会喜欢的。”   赵燕绥无憾地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药囊,交到她手上。   熟悉的雪见草花纹,“薇”字以界限针线烙印在其中,可仔细一看,陈年已旧,摩挲得泛黄,看来这么多年时常握在手中抚着。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赵燕绥仅有的那么点念想。   许明奚跪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唤道:“爹......”   赵燕绥扯出一抹笑,终是无憾。   随即指背在她的鼻尖蹭了下,如同怀南娘子般,便手腕脱了力,垂了下来。   “爹!”许明奚扶着他的肩,抱在怀中。   赵维桢面色忍痛,拱手行礼,跪下俯身,郑重地贴在额头上。   门外御医宫女齐刷刷地下跪,哭丧一片。   不多时,九声钟鼓响起,意味国丧,天边的喜鹊过云无痕,崇拜欣赏他的文人就地跪下,朝皇宫的方向稽首,宣告南朝皇帝赵燕绥就此驾崩。   可皇宫内,却突然想起阵阵咳嗽,鲜血涌出,溅洒在明黄龙被上。   赵维桢面色骤变,上前扶着她,“明奚!”   许明奚一低头,又吐了口血,血花四溢,喃喃道:“我没事......”   可话落,她倒头晕了过去。   “明奚!”赵维桢一把将她抱起,厉声道,“传御医!”   啪嗒一声,令牌掉落。   沈淮宁将它拾起,攥在手中,心中隐隐不安,望向这南朝青河,青峰山峦。   北朝宫变后诸事要处理,花了半个月时间日夜不休,才勉强交待人处理完,李正则登基后亦是大动干戈地实行内政改革,一听赵维桢带走了许明奚,还让他一人去南朝,立刻拍案而起,扬言南朝胆大妄为,要立刻出征南朝要人,要不是他阻止,这边界估计又得打起来。   如今他一人雇了条船行于河上,看着这不同于北朝的水乡风光,回想起在天宁山村时,看到了怀南娘子的游记,也是如眼前这般。   他眸光渐柔,“这小姑娘要是看到了,定会兴奋得很吧!”   “诶唷!听公子这口音,想是没来过南朝吧?”身后船夫幽幽笑着。   沈淮宁坐进船舱,饮了杯茶,“第二次来。”   当年平康之变后,赵燕绥回了南朝,南北两朝就此交恶,他与沈敬臣曾在青河之上,和南朝的军队打了一仗。   船夫一听是新人,眉开眼笑,“那得好好玩玩,不过最近咱们南朝的陛下仙逝了,很多地方不得玩乐唱曲,连游湖游灯都取消了,就没什么好玩的。”   “赵.......”沈淮宁一怔,又改了口,“陛下仙逝了?何时的事?”   船夫来了兴头,盘坐在船头,“就前几日的事,就连我们行踪不定的太子殿下也出现了,还带回来个姑娘,宫里人都叫公主。”   忽地,茶水溅到桌角,沈淮宁重放茶杯,问道:“公主?”   船夫将酒葫芦一饮而尽,“是啊!我们大家都奇了怪,这陛下自多年前从北朝当质子回江南,就废除了后宫,无子女所出,秘闻都说陛下有隐疾,这突然来了个公主,大家自是好奇。”   顷刻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问道:“那公主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船夫犯了难,打了个寒战,急声说,“天高皇帝远,这离江南还远着,小的哪知道?”   沈淮宁沉下眸子,将一袋银两丢到他怀里,沉声道:“今日,一定要赶到江南。”   船夫眸光一亮,咬着这银子,起身卖力划船,“好好好!这位爷,您做好,今天小的就算力竭而亡,也定给您送到江南。”   沈淮宁抚着令牌上的木棉花纹,心下却是没来由的烦闷。   ***   天蒙蒙微亮,赵维桢仍是一身孝服,即使登基为帝,也一切从简,于这庭院晨起练功。   长剑出鞘,足底点落叶,叶过剑体,化叶为针,针针刺于树干之上,足底轻点下,白衣翩翩,雁过无痕。   待他盘坐调息,太监匆匆赶来道:“陛下,有人拿了您的令牌说要见您,禁军大人已经勘验过,确是真的。”   赵维桢勾唇一笑,仍合着眼,“哦!可有说是谁?”   太监扯了下嘴角,竟结巴起来,“他!他!竟敢说自己是北朝上将军沈淮宁,这怎么可能啊?还孤身一人,莫不怕被当人质?”   “沈淮宁啊沈淮宁!”赵维桢冷笑一声,“这来的也太晚了,还不快请人家进来。”   太监只好悻悻地应下。   不过一刻,沈淮宁及至园林月洞门,不料刚进来,银光一闪,他旋身躲过,一把利剑划过他眼前,直刺石缝之中。   太监肩膀一颤,识趣地带院中宫女走。   沈淮宁顺着利剑方向看去,只见赵维桢立于假山之上,便问道:“奚儿呢?”   赵维桢上下打量着他难得穿上白衣,思虑几分,“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听了不少市井风声,也该猜到了她的身份。”   “无论怎样?我是来带她回家的。”   赵维桢捻着剑诀,朗声道:“要想见她,就先打赢我。”   话音刚落,他挑起几颗碎石,剑锋扫去。   沈淮宁顺势拔.出墙上长剑,旋剑扫过石子,直击一侧水池,吓得锦鲤跳出点水。   许是棋逢对手,伴随着金石铛铛声,两人于庭院中较量,扫过尘土飞扬,攻其上下,进退拉扯,都丝毫不给对方机会,凝着内力扫过,小树簌簌而动,直变秃子。   没多久,庭外集结了文武百官,跪在亭下,个个面苦愁容,央求着赵维桢莫动武,就担心和前两位先帝一样伤及龙体,更有甚者听说了沈淮宁只身前来,立刻让宫内禁军待命,阵仗浩大。   两人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赵维桢颇为无奈,剑格抵在肩上,“这些老顽固真是有够无聊的,天天念叨。”   随即只好出面解释,让他们回去准备上早朝。   沈淮宁眉眼一挑,看来这朝堂上的老顽固也是不分南北朝。   忽地,砰砰声响,几颗山楂砸在他身上,他寻声望去,只见常青树下,躲着个身着精致白纱的人影,探出个熟悉的小脑袋,怀里还捧着盘山楂,腹部微隆,瘪了下嘴,喊道:   “不许你欺负哥哥,你是打不赢他的。”   啪嗒一声,长剑掉落,沈淮宁眸光尽碎。   日思夜想的人再出现在面前,他上前一步,唤道:“奚儿?”   许明奚连忙躲到她身后的宫女,问道:“叔叔,你是谁?” 第103章 复得   此话一出, 沈淮宁热血骤凉,愣在原地。   称呼是熟悉的,可反应却是陌生的。   “你说什么?”   赵维桢注意到这边的异样,走过来唤道:“明奚, 怎么今日那么早起。”   许明奚躲到他身后, 抓着他衣袖, 探出个脑袋, “我听说哥哥跟人打起来了, 就来看看。”   说着, 她看向茫然的沈淮宁。   “这个叔叔是谁?他知道我名字。”   赵维桢安抚着她的肩, 唤着她身边的宫女,“小桃子, 先带公主回去。”   宫女应下吩咐,便扶着许明奚回去。   两人对视之际, 她仍忍不住回看,眸色多了几分复杂和疑问。   沈淮宁想跟上去, 却被一把拦下,他一咬牙, 横臂将赵维桢抵在树上, 问道:“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一见这场面, 外面老臣急得团团转,“来人!有刺客!北朝沈淮宁竟行刺陛下!”   赵维桢横手一挡,示意他们立刻退下,沉声叹道:“沈淮宁, 人的承受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这短短时日她承受多少你不是不知道。”   沈淮宁似乎猜出几分, 松开了他, 由他说下去。   “当日父皇走后,她吐血晕了过去,待醒过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御医说是心积郁结,过往的事太多不愿想起,就将它封存,这是心病,也须心药医,本来我只想带她来见父皇最后一面,去处自由她定,可若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正好做回属于她的南朝公主,忘记在北朝难过的一切,又有何不可?”   “我不同意。”沈淮宁打断,“我早与她成亲,腹中孩子亦是我沈淮宁的血脉,她早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非也非也。”赵维桢双手交叠在身前,丹凤眼微翘,“与你有婚约的是许家女,非我赵家女,至于腹中孩子也可当我南朝皇室的孩子,难不成上将军以为我南朝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吗?”   沈淮宁深吸口气,剑眉微抬,“赵维桢,看来南朝又想派皇子当质子是吧!”   赵维桢一甩衣袖,饶有兴趣一笑,“正好,试试我南朝新练的新兵吧!看看是否会像三十年前那般被你们击败。”   目光汇集之处,似是盈着沉肃的杀意。   朝臣在外不由得喉咙微动,微妙的气息蔓延开来。   忽地,两人之间突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许明奚试探道:“那个......你们要打仗能不能不带上我,我可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   沈淮宁面色动容,想拉她的手,不料许明奚躲到赵维桢身后,问道:   “这叔叔是我失忆前认识的人吗?”   赵维桢一愣,刚想说些什么,沈淮宁急声道:“是,你还记得吗?我是沈淮宁,是你的丈夫,北朝成宁侯府,这家伙,先前男扮女装扮做五妹妹沈静嘉在我们侯府,这些事你都还记得吗?”   赵维桢翻了个白眼,看来这家伙才叫真记仇......   奈何许明奚低下眸子,茫然地摇了摇头,沈淮宁失落又着急渐涌,她又忙道:“不过你别担心,我有感觉的,你对我很重要,有种的熟悉的感觉,比哥哥还要熟悉。”   赵维桢眉间瞬间染上一层阴霾,瞪了眼沈淮宁。   不料手腕一紧,许明奚拉着他的手,还塞了两颗山楂给他,问道:“哥哥,这叔叔既然是我的丈夫,能不能让他留下来,兴许我就想起来了。”   赵维桢无奈,“你就那么想想起来吗?”   “嗯。”许明奚认真地点了头,抚着腹部,“我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说着,有塞了两颗山楂给沈淮宁,有些无措和犹豫,问道:“你!你愿意吗?”   沈淮宁心下一颤,这神态就和嫁到沈家那晚一模一样,战战兢兢地,又守礼恭顺。   “一个月。”赵维桢将剑收回,恶狠狠地咬了口山楂,“如果明奚能一个月记起来,我就让她自定去处,要不然,上将军就该回你的北朝,又或者,留下来当个南朝驸马,也无不可。”   沈淮宁朗声应着,未等许明奚反应,一把将她抱起,对小桃子道:“劳烦带路。”   小桃子瞄了一圈这不可得罪的大人物,只能硬着头皮带路,去许明奚的寝殿。   望着这背影,赵维桢气得一拳打到常青树干,头上落叶纷飞,乌云未散。   太监嘴角微颤,“陛下,这......”   他深吸口气,咬牙道:“上朝,刚好和朝臣商量一下,这李正则传来的通商协议。”   一路弯弯绕绕,绕过假山溪流,及至松山庭院,这江南盆景也是得天独厚。   许明奚勾着他的肩颈,竟是没由来的熟悉,似乎以前两人时常如此抱着,她稍稍放松下来,贴着他的心口,莫名的心安。   沈淮宁垂眸看着她护着腹部,问道:“害喜可还难受?不过看你模样,比一多月前,胖了一些,刚救你出来时,都瘦了。”   “嗯,不难受了。”许明奚抿了下唇,“现在有我喜欢吃我的山楂,小桃子还时常做我爱吃的山楂糖水和山楂糕。”   沈淮宁忍俊不禁,不知这杨碧桃知道她给个小宫女起名为小桃子作何感想......   不过一刻,他将她抱回寝殿,平稳放回床上。   环视一周,这寝殿早就成了她的小药庐,两人高的药箱柜包罗的中原各式草药。   许明奚扶着腰调整姿势,下意识地扶着他的手臂。   “嘶!”沈淮宁面色忍痛,痛的他额角青筋抽搐。   “你!”许明奚反应过来,“你身上有伤?”   沈淮宁只好承认,“去突厥边境时受的,还未好利索,不过也无碍。”   “那我帮你看看吧!”许明奚着急起身,犹豫道,“以前,我肯定也给你治过伤吧!我帮你把衣裳脱下来,医术我还是记得的。”   看得出来,因丧失记忆,她时时感到不安,对于过去的空白,是迷惘和着急。   沈淮宁应下,由着她来宽衣解带,这北朝衣裳制式和南朝不一,玉带横扣褪下,九绳令牌绕腰,右衽繁复,她却都凭着感觉帮他脱下来。   待最后一层里衣褪下,许明奚一惊,宽厚的身背新伤旧伤满布,干裂的血渍旧痕如火龙的盘旋在侧,心口的箭伤不过毫厘伤及心脉,手臂和肩颈皆有一块血肉割下,最近才长好新肉。   “这剜伤长三寸,应是锐器剜开了血肉,腐肉增生,约莫六年有余,这剑伤长一尺,非普通长剑所伤,应是东洋刀劈过来,躲闪未及留下的,大概有十年时间......”   自己的声音幽幽回荡在耳畔,似乎曾几何时,她细数着他的伤口。   忽地,低低的哽咽抽泣声响。   沈淮宁一转身,她早已哭成泪人。   “奚儿,你怎么?”   许明奚摇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声道:“我不知道,看到你这些伤,我不知道为什么好难过,就是像刀剜心一样,心都要碎了。”   同样的话,她又说了一遍。   沈淮宁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后背顺气,心里又疼又痒,屈膝抱起,慢慢放到床上。   未等她应声,温热涌上面颊,沈淮宁稍稍俯身,吻着她脸上的泪,及至眼角,随即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抚着腹部,似在让孩子安分点。   鼻息萦绕在侧,两人鼻尖蹭了下,对视之际,许明奚躲开目光,冰凉的唇却轻轻覆上,熟稔地撬开牙关,摩挲着唇角,黏腻的水声悠悠回荡。   “嗯哼......”   沈淮宁立刻松开了她,“可是有不适?”   许明奚抿唇摇头,指腹轻抚着他心口的伤,“感觉还好,要不你再......再亲一下。”   他没忍住笑,随后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腰下,俯身吻了下去,掌心相拥间,十指紧扣,花鸟金丝楠木屏风掩映着二人身影,已是久违。   不过亲吻,许明奚就面红感到晕乎乎的,以至于后面为他换药时总是心不在焉,瞧着这鬼斧神工的脊背,每一分都恰到好处,流畅的线条及至桃尻,似乎有些与之相关的零星画面闪过脑海,害得她又羞又臊。   沈淮宁倒是把这当自己家似地住了下来,在来之前,除了处理朝政,也找来了太医嬷嬷问身怀六甲者的相关事宜,如今照顾起来也得心应手,还得南朝御医的夸赞,只是赵维桢颇为不对付,三人吃饭这气氛总感觉令下人倒吸口冷气。   许明奚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走路也有些费力,还时常多眠,沈淮宁干脆就在庭院的常青树下的做了把摇椅,她很是喜欢,有时在摇椅看会儿书就睡着了。   也时常听沈淮宁讲她以往在北朝的事,她都努力记下,只是每每要想起来时,总是模糊的虚影,很不真切,他也没逼她,顺其自然便好。   一日清晨,许明奚被肚子里的孩子闹得早醒,睁眼就看到沈淮宁酣睡的样子,她差点吓得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他睡本来就浅,为照顾她可能起夜都会睡在软塌上,也怕不小心伤到孩子,许是昨夜累了,竟睡到床上来。   如今被褥一动,他便醒了,注意到许明奚微惊的目光,想是她还未适应,便往后退了下,两人隔开些距离。   不料腰间一紧,许明奚手搭在他腰上。   “要摔下去了。”   说罢,她眉间微蹙,这句话总感觉在哪听过,好像就是他说的......   沈淮宁察觉她的异样,“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天宁山村,在杨姨的木屋里,你也是这样后退,我就这么同你说的。”   许明奚掩去些许失落,摇了摇头。   “无妨,这些小事,不记得也正常。”他立刻应着,给她捻好被角。   许明奚咬了下唇,眼眶微红,喃喃道:“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是,我真的想去记起来的。”   沈淮宁将她揽入怀中,揉着腰上穴位,吻了下眉心,温声道:“没事的,就算记不起来,我帮你记着就好。”   许明奚攥紧的手松开,点着头,轻轻回抱着他,渐渐心安下来。   南朝的日光化作金箔撒落,透着雕花窗棂,竟多了几分新色,喜鹊在窗棂格上停留,朱红眸子望着寝殿内,微微歪着头。   待一月之期将近,许明奚坐在树下躺椅,光影浮掠下,树影溅洒在她的纱衣上。   她看着沈淮宁给她写的在北朝过往一切,细枝末节尽在其上,可这即将呼之欲出的感觉又未能印证,不禁愁绪涌上,看向廊檐之下,沈淮宁正做着小木马。   不多时,庭院外传来戏唱声,松山殿管事的嬷嬷据说是戏台班子退下来的,唱的戏都是赵燕绥爱听的,她时常在数账时都会唱上两句,如今唱的竟是四季相思。   哗啦一下,许明奚手中的书掉落,循声望去。   沈淮宁停下手中的事,走过来帮她捡起,“怎么了?这四季相思也别有一番意味。”   许明奚抬眸,“你知道?”   “对啊!我和你回门到许家那晚,你唱过给我听的,虽然唱的一言难尽。”沈淮宁强忍着笑,搬了张小椅坐在她跟前,看到石桌上的《乐府诗集》,翻阅着,“不如我给你唱一段,这可是跟我舅舅学的。”   许明奚连点着头,怔怔然地。   没多久,清冽的嗓音如飞泉鸣玉般回荡在耳畔,顺着潺潺泉水浅吟,低沉且磁性,玉石之声猛地搭上某根弦,似是而非的场景慢慢浮现在眼前。   及至四季相思的最后一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许明奚下意识地跟着低唱,沈淮宁猛地抬眸,才发现她的泪水顺着鬓角流至下颔,眼神似乎不同往日。   “奚儿?”他压抑着千般思绪,只唤出名字。   许明奚扬起一抹笑,眼眶仍充盈着泪,“明明将军比我唱的更一言难尽。”   沈淮宁突然笑了,单膝跪在她身前,一切尽在不言中。   耳边幽幽回荡的尽是掌事嬷嬷问着是谁唱的四季相思,着实如雷贯耳。   可也不甚在意。   许明奚轻轻扫开他肩上的落叶,抬手抚着熟悉的脸颊,指腹及至眉峰眉骨,又道:“我曾说过,即使将军只剩一堆白骨我也认得出来,可将军再站在我面前,我却忘了,对不起。”   沈淮宁覆上她的手背,吻着掌心。   “那臣下可得和这南朝皇帝讨个人情了,公主殿下。”   许明奚低眉一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煦日和风,金光透过树影稀稀落落地照拂在二人身上,缓缓吹起衣角,只余阵阵清香,飘起落叶和细碎的花瓣,及至对角的阁楼。   赵维桢正趴在这雕花木栏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阴霾未散,不禁摇了摇头,笑着叹道:“看来,不仅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南朝得准备份大嫁妆咯!”   身旁太监耸了下肩,远远看向树下二人。   总算是苦尽甘来。   作者有话说: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 正文完结,让作者先歇几天,番外让我想想qaq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