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起点女主她修无情道》作者:观山眠   简介:   人生最悲催的事情,莫过于活了百年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小说角色。如果非要举出第二件事情,大概就是发现自己的道侣就是那个龙傲天男主。   雁追门门主韩雪绍,天资过人,八岁入道,十一岁拜于上仙谢贪欢门下,十五岁筑基,十七岁结丹,二十五岁化神,四十岁炼虚……不过须臾百年,便已至大乘期。   她此生难尝败绩,却败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剑修手底下。   这剑修手忙脚乱地道歉,她心念微动,竟觉得这剑修还有几分可爱。   于是韩雪绍卸下面具,眉目间经年不融的冰雪缓缓散去,轻笑道:“好,我中意你。”   这人叫龙祁,是这个世界的龙傲天。   而且还是后宫型升级流龙傲天。   此后,韩雪绍跟着他去了驭龙山庄,有一天,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哇,你这么高傲的人,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去接纳他的那些红颜知己们啊?”   韩雪绍皱眉,“你是何人?”   “我是系统。”   那声音机械地重复道:“我是龙傲天打脸系统,你可以叫我小脸。”   韩雪绍疑惑,“龙傲天是何物,打脸又是何物?”   “龙傲天就是龙祁,你的亲亲道侣。”   “打脸,通俗来讲就是他难受了,大家就爽了。”   【小剧场】   系统好奇道:“对了,你离开龙祁之后,准备和谁结为伴侣啊?”   韩雪绍冷笑一声,“你莫非不知道,无情道的修士,心里只有求道,没有爱情吗?”   ----------------   主要男性角色:   清冷内敛的清延宫宫主锦华尊者剑修沈安世;   茶语十级弱小可怜却随手飞升的白猫上仙谢贪欢;   喜欢扮猪吃老虎的撒娇精盛世白莲魔族少主祝寻鱼。   几个词概括:叔父,师尊,徒弟(宿敌)   -女主修无情道,本质无cp。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女强打脸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雪绍┃配角:沈安世,谢贪欢,祝寻鱼,隐水,龙祁┃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中无情爱,修道自然成。   立意:自立自强。 第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一天。……   冷殿暖烛,琉璃砌瓦,暗黄的铜镜中映出的人影突兀地出现,下一刻即又消散。   殿中人伸手掐灭了灯芯,温暖的火光褪去,黑暗顷刻间席卷整个大殿,寒意渐生。   三年前的八月初三,是整个伧陵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诡谲怪诞的雁追门虽是修真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然而却并没有人真正地了解其中的细节——例如门主那张瓷白的面具底下究竟是何种相貌,是男还是女,他或她所使用的功法是经谁传授的,而那些门众中又是否藏了雁追门的底牌……诸如此类。   然而,数月前,在修真界不消十年便混得风生水起的年轻剑修颇为自信地向雁追门门主发起了挑战,门主应声接招,春日生霜,寒气遍布千里,片刻间就已分出胜负。   披着一件厚重鹤氅的门主缓缓低垂了眉眼,显出散漫的意味来,隔着那层瓷白面具,这位门主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剑修,声音暗哑,辨不清男女,“敢再向我挑战吗?”   剑修愣了一瞬,随即抹去唇边的血迹,眉眼舒展,朗声笑道:“龙某不是输不起的人,如果因为这点小事就自暴自弃,萎靡不振,那也没有资格再向阁下挑战了。”   八月初三那日,剑修果真又来挑战了。   修真界的比试素来不顾忌来凑热闹的旁观者,正因如此,当时来观看比试的人挤满了这个向来冷寂的伧陵,当然,也不乏一些图谋不轨之人,想要借此窥探雁追门秘辛。   其他人是乐于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剑修吃瘪的,然而比试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剑修用了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神秘功法打败了门主。   当他的剑锋离门主的脖颈尚有一寸距离的时候,门主怔愣片刻,旋即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声透过那张面具,有一种卧听夜雨的感觉,是模糊的,却又是清晰的。   雁追门门主抬起手,宽大的袖摆在臂弯处堆砌,露出纤细的皓腕。很难想象,刚才与自己进行一场恶战的竟是这么一具柔弱的躯体,剑修望着,有一瞬间的失神。   随即,那只手覆上遮掩住面庞的面具,轻巧地握住边缘处,由下至上取了下来。   那张瓷白面具被摘下后的一瞬间便碎成了万千霜雪,融化在呼啸不止的朔风之中。   与此同时,显露在世人面前的,是门主那张脸。   然后,一切有关雁追门门主相貌的谣言不攻自破。   毋庸置疑,所有人都明白了一点:“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恐怕要易主了。   美人好似青山上的那一点经年不融的积雪,右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下端宽,上端窄,有如泪滴,偏偏她的神情冷淡,带着几分矜傲,倒是有种强烈的反差感。她的嘴唇偏厚,唇珠明显,笑也不露齿,很是收敛,可那张冰雕的脸却像是被春风吹得渐融。   她启唇道:“是你赢了。”   雁追门的门主竟然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姑娘,这是第一件奇事。   姓龙的年轻剑修撤回了剑,反手将剑归于腰间的鞘中,问道:“敢问门主芳名?”   “韩雪绍。”   她说着,面上流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我并不讨厌狂妄的人,龙祁。”   门主对她的挑战者一见倾心,这是第二件奇事。   龙祁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确实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他虽踏入修真界不久,却已踏遍九州,人脉极广,又极有天赋,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打败了韩雪绍——所以并没有人对这件事提出异议,最多也不过是在茶余饭后感叹一句那门主的盛世红颜。   韩雪绍跟着龙祁回到了他的驭龙山庄,这本来就是话本子里红尘伴侣的情节。   只不过……   只不过话本里的主角并不是她,或许说,并不只是她一个人。   眼见着殿内的最后一丝暖光也褪去,韩雪绍站起身来,缓步踏出了大殿。   这是韩雪绍刚来驭龙山庄的时候,龙祁花费了一番工夫,为她添置的住所,由冰玉所筑,每逢晴初霜旦,殿内便会浮现翻涌的袅袅云雾,煞是好看,很合她的喜好。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她没有回首,手腕翻动,兀自掐了个诀,只听得霜风凌冽,裂帛之声响彻驭龙山庄,玉宫被拦腰斩断,梁柱塌陷,歪歪斜斜地倒下去,缓缓地陷落。   随即,剑鸣声响起,韩雪绍望着面前匆匆赶来的几个人,却并未停下脚步。   龙祁的年少有为并不仅仅是靠他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更重要的是那些在身后默默支持着他的红颜知己们——   幼时便陪在他身旁的卿家小姐;女扮男装进入学堂的知己同窗;偶然救下的娇蛮公主;铸剑大师唯一的宝贝女儿;华山掌门最青睐的首席弟子;妖族鼎鼎有名的狐王;魔族少有的能够与人类相处的半魔半人少女……等等,皆为他的才华与人品所折服,高傲如此,却愿意侍奉他,甚至在得知了要与其他人同时成为他的妾之后也依旧不离不弃。   韩雪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面容俊朗的男人侧身挡在她的面前,他平常的时候眼中都像含了笑,傲慢却不失温和,薄唇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目间盛着他的年龄不该具备的成熟和冷静。   龙祁将手伸向韩雪绍,手心朝上,似乎是等着她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问道:“雪绍,你要去哪里?”   “伧陵,雁追门。”她答。   龙祁略一皱眉,将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收回的手重新垂在身侧,温言道:“你在这里不开心么?其他人都舍不得你呢,当然,我也是。”   他向前一步,“雪绍,你不会是在质疑我对你的感情吧?傻瓜,你可是我的正妻。”   韩雪绍不为所动,冷言道:“是去是留从来都是我一人决定,不必多言。”   她从百年前拜入上仙谢贪欢门下的时候,就选择了修无情道,百年来,她从未因谁而动过情,也不认为自己会对谁动情,她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得道成仙,仅此而已。   然而,每次看到龙祁,即使是不和他说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交汇,她就感觉心如擂鼓,仿佛自己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雁追门门主,而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这种虚假的感情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韩雪绍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了。   直到“那个声音”的出现。   韩雪绍嘴角抽了抽,不太愿意回想那一天的光景。   她抬起手,纤细雪白的手指间有碎冰浮动,顷刻间化为了一张瓷白的面具。   时隔多年,雁追门门主韩雪绍又重新戴上了这张面具。   它宛如盔甲,严严实实地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封存,无人能看见,也无迹可寻。   如瀑的黑发拂过面具的一侧,轻轻柔柔地滑过肩头,藕断丝连,垂在了胸口处。   当初是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而摘下的面具,如今她又为了他而重新戴上面具。   此后只有雁追门门主,没有龙祁口中的“雪绍”。   韩雪绍目不斜视,不曾停下脚步,她没必要躲,也不屑去躲,龙祁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实在碍事,于是韩雪绍就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真气碰撞,龙祁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绝情到这种地步,一时没有准备,被这刺骨的真气激得向后退了几步,才停下来。   他身后的一群莺莺燕燕立刻躁动起来,一双双眼睛盯着韩雪绍,面露不虞。   脾气火爆的半人半魔少女忍不住大声责骂道:“韩雪绍!你别以为龙祁怜你,将你设为正妻就能为所欲为了,你委实是狼心狗肺,龙祁如此待你,你竟然敢对他动手?”   按照那个神秘声音所说,她是所有女性角色里最后一个登场,也是实力最强,最难以被收服,女神系的冰美人,所以龙祁自然好生对她……韩雪绍想起那些话,险些失态。   幸好有面具阻挡,其他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身上越来越寒冷的气息。   韩雪绍的目光沉默不语的龙祁身上扫过,也明白他是默许了,于是,她的嘴唇轻轻一掀,说道:“这位姑娘,既然你如此想要正妻这个位子,那么,现在它就归你了。”   那半魔半人的少女听得一愣,她还没说话,其他人的脸色就先有了变化。   韩雪绍却不想和这群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姑娘纠缠下去了,她手指微动,巨大的冰凌从地底浮现,交错相叠,远远看去,好似一方剑冢,将尘世的喜怒与她隔绝开来。   “龙祁,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下一次,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龙祁受困,忙不迭地解了术,又去给那几个修为不高的姑娘解了围,“雪绍”、“雪绍”地喊她,听得韩雪绍厌烦,她走至崖边,倒悬的风将袖袍扬起,如同翻涌的蟒蛇。   脑海中的声音突然浮现,“啊,你别就这么走了!打脸啊打脸!”   以韩雪绍强盛的实力,现世只有清延宫的宫主,锦华尊者才能够不动声色地对她传音密信,换作了旁人,即使是现在龙祁,如果想要传音也必须经过她的“允许”。   但是韩雪绍没有惊讶,她早就惊讶过了,对这声音说的一些奇怪词语也习以为常。   即使听不太懂,她也能大概猜到脑海中的声音想让她做什么。   “雪雪!你想啊,以后要是再也碰不见了,你想骂都找不到人骂。”   那声音苦口婆心地劝。   半分好奇,半分解气,韩雪绍难得轻易地听从了旁人的建议。   “在座诸位都不是普通人,有实力,有地位,风光无限,身后有无数人追捧……你们又何苦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背地里和其他人争风吃醋?”韩雪绍垂下眸子,有些不屑,说道,“往日里不论是给我下绊子的,想要阿谀奉承的,如今都松了一口气罢。”   “我不与你们争,不是我不想争,而是我不屑争。”   她抬手唤出一只冰做的凤凰,莲步轻移,坐了上去。   “告诉你们也无妨。无论是你们任何一个人,或者是龙祁,我都瞧不起。”   没有看那群人忽白忽红的脸,她乘着巨鸟飞入云端。   名为“系统”的机械声音在她脑海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很有违和感。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0%!】 第二章 (已修剧情)离开龙傲天的第二……   乘在冰凤凰上,云端风大,耳畔风声猎猎。   巨鸟张开的翅膀宛如垂天之幕,将狂风全部挡在了两侧。   离驭龙山庄越远,韩雪绍就越发觉自己的心情逐渐平和下来,最终归于一汪死水。   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因为龙祁那奇怪的吸引力,韩雪绍其实根本不会对他产生好感——只是因为自己输给了对方,所以就摘面具,表露心迹?她想想就觉得幼稚。   心思一旦沉寂下来,之前的那些违和感就有处可循了。   龙祁这个男人,分明是知道他自己是“龙傲天”,是这世界的气运所在。   于是他利用了这一点,把许多女子纳入了囊中,让她们难以摆脱他的控制。   韩雪绍眉头微皱。   她此前在驭龙山庄停留的那几年时光就像被囚禁一样。   念及此处,她有些动怒。   冰凤凰仰头长啸一声,嘹亮悠长的鸟鸣刺破天际,地上的人听见声音,纷纷仰头看去,却只见云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掠过,冰霜冻结,空中寒气蔓延,竟是下雪了。   明亮刺眼的流光破开云层,笔直地飞向千里之外的伧陵。   伧陵是极寒之地,常年冰封,风雪拂面,没有半点鲜活生动的气息。   韩雪绍就是在这里长大成人的。   伧陵是她的故居,雁追门是她一手创立的门派。   当她决定和龙祁离开的时候,也舍弃了自己的故乡。   韩雪绍隐去屏障,深深地吸进空气中流淌的寒冷气息,又缓慢地呼了出来。   她不该走,不该去四季如春的驭龙山庄。   她生来就该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结成永恒的冰雕。   冰凤凰扇动翅膀,平稳地落在了雁追门的高台之上,随即碎成冰碴,消失了。   这高台名为藏凰台,当初就是为了她而建的,如今却是好几年不用了。   韩雪绍没有立刻离开这里,而是颇为怀念地抚摸着高台上的长椅。   藏凰台其实相比起“台”,叫“亭”更为合适。不过它顶上硬生生豁开了一道弧形的洞,方便冰凤凰从洞中穿过,停落在地面上。或许有人常来此处打扫,所以地面上一尘不染,积雪拾阶而上,一直堆到了藏凰台的高柱前。   她提起裙摆,坐在了长椅上,仰面去看顶上的那个洞。   洞口中透出灰蒙蒙的天际,风雪弥漫,寻不见太阳的踪影。   系统陪她看了半天的落雪风霜,它一向耐不住寂寞,此时终于清嗓子开口了。   “你真要在这高台上看一天的雪吗?”   声音又软又酥,咬字清楚,尾音带着股浓浓的撒娇的意味。   韩雪绍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声音?”   系统很欢快,声音愈发甜腻,让人想起桃花做成的酥饼,“我更新语音包了,宿主大人,这声音您听着还中意吗?”   韩雪绍说:“最好不要。”   系统换了个清冽干净的少年声音,清了清嗓。   “你之前和我说的‘龙傲天爽度’是什么?”韩雪绍打断了它。   “我是龙傲天打脸系统,我之前和你讲过的。”系统新换的少年声音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清亮,好似冬日里的暖阳,“所谓打脸嘛,通俗来讲,要么是身体上的打脸,要么是精神上的打脸。龙祁不高兴了,大家就舒爽了。”   “你作为女性角色中最重要也是最后出场的一位角色,对他而言自然是很重要的。你一走,他后续的剧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而且你最后还放了那么戳心的狠话,他这人又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听了自家正妻的斥责之后当然心情很糟糕,爽度直接下降10%。”   韩雪绍思索片刻,“如果归零了会怎么样?”   系统语气带笑,“那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了,时间还长,你会知道的。”   时间还长,无论用什么方法,你总会告诉我的。   韩雪绍倒不担心系统会在这方面反过来坑她一把。   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百分之……十,具体是什么意思?”   系统调出了数学基础概念,沉思几秒钟,“总共是一百,现在掉了十,还剩九十。”   韩雪绍点点头,“‘本世界龙傲天’,意思是还有很多其他的世界?”   系统给出肯定回答之后,她又问道:“为什么要‘滴’?”   “别问了别问了,再问我要尴尬得自我销毁了。”系统带着哭腔说道。   于是韩雪绍只好遗憾地放过了它。   她终于站起身来,站在高台的边缘,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周围寒气弥漫,冰凌在她身周盘旋飞舞,最后升上了高空。   韩雪绍抽出发间的簪子,朝天空中虚虚一点,击碎了那些四散的冰凌。   都说龙祁一剑踏破万里山河,她这是一簪散尽九州风雪。   霎时间,天光乍破,浮云散尽,暖阳从穹顶中显现,将温暖照向了冰封的伧陵。   韩雪绍闭上眼睛,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雁追门内的气息絮乱,有脚步声,有交谈声,遥远的距离对她而言不过咫尺。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又安静,平日里像黑夜一样冷酷,此时却带着三分的慌乱。   就连那清浅的呼吸声也仿佛变得粗重了许多。   “门主。”   他看着面前一袭白衣的绝美女子,单膝跪了下来。   韩雪绍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沉默了片刻,问道:“这藏凰台,是你打扫的?”   “属下未有一分一秒敢忘记。”男子的声音低沉嘶哑,“我等静候门主归来已有三年。”   “傻。”   听到韩雪绍的话,男子的手微微颤了颤,却没有反驳。   “你是我的影护法。”韩雪绍叹道,“你的境界并不比我差多少。   倒不如说,这雁追门内除了她以外,底蕴最深厚的就是她身后这位护法了。   她睁开眼睛,广袖轻拂,一道屏障展开,将藏凰台笼罩在里面,透出冰一样的浅蓝。   “隐水,为何不直接施法清理藏凰台的雪?”   韩雪绍回过身来,递了轻柔的风过去,托着隐水的膝弯,让他站起来。   他天生体寒,体内的毒素难以消除,到后来身上也有了诅咒般的痕迹:半张脸上烙着荆棘一般的狰狞纹路,眸色浅淡,仔细看的时候能发现就像盛着细碎的浮光。   隐水抬起眼睛,里头的光芒意外的澄澈,让韩雪绍想起某种不知名的花。   “恭迎门主归来。”他说道。   见他对之前的问题避而不谈,韩雪绍便也没有再追问。   系统说:“终于看见隐水小哥了,我记得他很早就跟着你来伧陵了吧?”   韩雪绍确实和隐水认识很久了,比起冷漠的韩家,反倒是隐水更像她的家人。   “网上对隐水的风评很糟糕,不过他的人气还挺高的。”   系统又说了一些韩雪绍听不懂的话。   网文,人气,网友,评论区,此类种种。   但是有一段话韩雪绍是大概听明白了的。   “他的剧情出来了之后,很多网友都觉得他太怯弱了,即使被抛下也心甘情愿,一声不吭地等了下去。”系统说道,“当时评论区都炸锅了,隐水很明显就是苦情男二的剧本,但是偏偏作者又没有给他男二那么多的戏份,读者难以感同身受,只觉得他纯粹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韩雪绍冷声道:“闭嘴。”   “他们不了解隐水,我了解。孰是孰非,我来判断。”   她说完之后,系统便哑了声儿。   于是韩雪绍又垂眸看去,隐水仍旧站在原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他是怕毒气沾染了自己。   别说是血,就算是呼吸,就算只是离得近了,修为稍差的人都会受他的影响。   旁人不了解隐水,她了解就够了。   韩雪绍将簪子插回发间,走下了台阶,站在隐水面前。   许是来得急了,他身上落满了细雪,此时正在温暖的阳光下逐渐消融。   发间,眉梢,肩头,全是白色的。   韩雪绍伸出手去。   隐水怔愣了片刻,想要往后躲,却又没忍心避开。   她温热的手指从隐水的面前划过,轻触到他头发,拈下那一瓣花。   “看来,雁追门里的寒天花开得正灿烂。”   韩雪绍舒展了眉眼,语气带笑。   隐水沉默半晌,说道:“若是门主喜欢,隐水可以陪你一直看下去。”   韩雪绍听罢,却是没有在意这个“一直”二字,回道:“好。”   系统说:“龙祁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他不久后肯定就会来找你……神刃快要出世,龙祁是这个世界的气运,神刃认主的时候肯定会选择他的。”   “若是他拿到了神刃,就离渡劫只有一步之遥了,他身上的法宝又那么多,即使你想要安居雁追门,龙祁也能强行把你带回去。还不如四处游走,寻求机缘。”   韩雪绍在大乘期已驻足了三十年。   而这世上得道成仙的剑修,也只有清延宫宫主锦华尊者。   锦华尊者隐居云海,手中长剑可斩万物。   起先韩雪绍也好奇过,若是说她是因为剑法、韧性而看中的龙祁,那锦华尊者修为高,剑法登峰造极,为人冷淡内敛,为何她从来就没有对尊者产生过多余的兴趣?   看来系统口中的那个“作者”,在编造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思考过逻辑的问题。   “沈安世,是我叔父。”   这是锦华尊者许久没有提起过的旧名。   虽说关系一直算不得亲近,平日里也鲜少来往。   “我原以为你是俯察这世间万物的神灵。”   韩雪绍轻笑一声,说道:“看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第三章 (已修剧情)离开龙傲天的第三……   “沈安世是你的叔父?”   系统骤然抬高了音量,机械的电子音暴露出来,显得有些失真。   韩雪绍不再对这件事多做解释,和隐水一起离开了藏凰台。   藏凰台是在高山之上,而雁追门则是在山脚下。   山下乌泱泱跪了一片人,见她来了,皆是抱拳唤道:“恭迎门主!”   韩雪绍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隐水好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影护法,平日里都是绷着一张脸,很难接近。   即使韩雪绍已经三年不曾回来,她不打算对这个过多解释,隐水自然也不想提起。   所以门主大人手一挥,浩浩荡荡地就都回去了。   这二位都不是善谈的人,雁追门内的人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头。   倒是有个美艳的女子犹犹豫豫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肯走。   韩雪绍望过去,刚与她对上视线,女子就仿佛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一般,张开了口。   隐水侧身将韩雪绍挡住,似是无意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很冷。   被他挡在身后的韩雪绍神色微动,没有问隐水为什么要这么做。   “门主,我们走吧。”   隐水一旦换上那副面具,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冷淡了起来。   距离感油然而生,仿佛他不是站在自己面前,而是隔了千里之远。   韩雪绍点了点头,没有再去看被他挡住的那位女子,和隐水离开了。   她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爱管闲事的人。   韩雪绍其实对这个人有点模糊的印象。   乌靥,这是她的名字。   这就又得说回三年前的八月初三,龙祁在切磋中胜过她的那天。   韩雪绍捏了捏眉心,不大想回忆自己那时的“深情告白”。   她没有马上跟着龙祁离开,反倒是龙祁选择留在雁追门住了几天。   然后在此期间一点点地骗去韩雪绍的好感,让她和自己离开伧陵,去驭龙山庄。   而乌靥,大抵就是龙祁那些无处安放的魅力所引来的蝴蝶。   哭着,求龙祁带她一起走,又去求韩雪绍,说她甚至愿意当个贴身丫鬟。   雁追门下的门徒竟然有这类不知羞耻的,韩雪绍自然是很恼火。   她怜惜乌靥的身世,所以才允许她加入的雁追门。   如此一搅和,韩雪绍是看清楚了,面前这位对她是半点都没有感谢之情。   现在又旧事重提,她又觉得当初她和乌靥没什么两样。   倒不如说,当时还不如让乌靥得偿所愿,而自己留在雁追门。   “系统,你所说的‘原作’里,乌靥对于龙祁来说到底算什么?”   系统想了想,“一时新鲜,饭后甜点。”   它又说:“龙祁私底下是想带乌靥走的,不过他没想到你会那么强烈的反对,为了不和你因为这个事情闹翻,他只好退让一步,鸽了乌靥。”   “鸽?”   韩雪绍想起送信的雪白鸽子,咕咕叫的那种。   这世间修仙者横行,鸽子这种东西都算得上是价格昂贵的消遣了。   “也就是,龙祁失约了。”系统赶紧解释道。   系统的意思,韩雪绍算是明白了。   龙祁和乌靥早已有私情,而自己反而像是中途插上一脚的恶人。   就凭乌靥刚刚那一个幽怨的眼神,韩雪绍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这世道真是怪,龙祁更是令人厌恶,往后必须得多多注意有没有定神的法宝了,以防万一,即使龙祁再次出现她也能脱离那种控制。   隐水忽然停下了脚步。   嗅到一股清浅悠长的香气,韩雪绍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一树繁花压枝头。   寒天花开得确实很好。   黑衣男子站在一树繁花下,面朝自己,脸上难得露出了点笑意。   韩雪绍忽然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梨涡。   一边一个,小小的,很浅,隐隐约约的。   说起来,隐水那只右眼也是必须得仔细看才能发现里面有细碎的清光。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如果不熟悉,根本就不知道他其实温柔又体贴。   韩雪绍想着,又想仔细看看,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最后离隐水就只剩了一点距离。   隐水面上微红,平日里偏低的体温也变得滚烫起来。   他侧过头想要避开韩雪绍的接近,却被挑起下巴,硬生生仰起头任她肆意观赏。   喉结缓缓地吞咽着,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看得出他很紧张。   于是韩雪绍便松开了手,轻轻点了点他脸颊上的酒窝。   “很可爱。”她真心实意地夸奖道。   “……门主,您别戏弄我了。”   隐水有些羞怯,抬手掩住面上的红晕,闷声说道。   韩雪绍顺势问了问他近年来雁追门的情况,免得隐水害羞过头了。   她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将手掩在了广袖下,指腹无意识地拈了拈。   碰到隐水的手指隐隐作痛,五指连心,从指尖痛到心脏。   隐水的担心不是全无理由的。   他的实力仅在自己之下,却能够轻而易举地伤到自己。   韩雪绍见过一个接近他的女子被毒气所沾染,很快化作一具白骨的惨象。   她是大乘期巅峰,毒素不到片刻间就能清除,但到底还是被影响到了。   指腹摩擦间,韩雪绍用识海能够感觉到是坚硬光滑的触感。   约摸有两个指节的长度,皮肉褪去,全部化为了白骨。   她是想告诉隐水,你只是个普通人。   你没办法触碰你想触碰的人,但是我并不害怕。   几个小周天的运气后,韩雪绍的手指恢复如初,她看着面前的隐水,有点愧疚。   要不是因为她,隐水身上的毒或许不会这么严重。   那时候眉眼稚嫩的少年伏在她身上,不敢触碰,血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不是一滴两滴,他浑身上下血流如注,但就是不肯挪开身子。   韩雪绍是真的被他吓着了。   她的声音头一次发颤,让隐水让开。   隐水艰难地抬起眼,双眼中一片清清朗朗,他牵了牵嘴角,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韩雪绍有时候在想,她那时候选择救下隐水,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面前正说着话的隐水却是眉眼舒展,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于是韩雪绍就不再去想以前的事情了。   她也庆幸,这世间能轻易伤到她的不是别人,是隐水。   至于那蚀骨的毒,韩雪绍不打算告诉隐水,她已经被伤过许多回了。   最严重那一次,她整整闭关了十年时间。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是好的,眼窝下陷,身上流着黑血,头发和指甲尽数脱落,瞧着很可怕,全然看不出是那个被誉为绝世美人的雁追门门主。   她痛得厉害,坐定的时候口中都会不自觉泄出痛苦的呜咽声。   那种感觉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被腐蚀,一点点地吞入黑暗,却无能为力。   所幸,她恰好因此机缘,踏入了大乘期。   但是那之后隐水就再也不敢靠近韩雪绍了,最多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她偶尔散开意识,摸索着探进隐水的房间,发现他划开了自己的手臂,是在流血。   黑血不断地从遍布伤口的手臂上滑下,很黏稠,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呲呲的声音。   如果有人去过他的房间,就会发现他房中的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陷。   面前的隐水适时地停住了话头。   花香满溢,他的语气似乎也随着香气温柔了许多。   “门主,你以后还会离开雁追门吗?”隐水咬了咬舌尖,觉得自己的话委实有问题。   韩雪绍想要去哪里便去哪里,这世间不该有东西牵绊住她的脚步。   那三心两意的龙祁更不可能了。隐水的眸光暗了暗。   他不是想问韩雪绍会不会离开雁追门。   他真正想要问的是,韩雪绍会不会再和龙祁在一起。   或许他们现在吵架了,所以门主回来了。   那么,几天后,几个月后,几年后呢?隐水见过韩雪绍看向龙祁的眼神,饱含深情,不容他人置喙,所爱所想,皆在一个眼神之中。   要是龙祁肯用心挽回,韩雪绍会不会又跟着他回到驭龙山庄?   那样的人,怎么配得到韩雪绍的青睐?他觉得荒谬。   韩雪绍沉吟片刻。   系统有一点说的不错,她确实需要在外游走,寻求机缘,获取法宝。   这天下虽大,只有伧陵,雁追门是她的故乡,是她魂归之处。   “我不会一直留在雁追门,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韩雪绍最终回答道。   隐水听后,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抿了抿嘴唇,却没有劝阻。   “我知道了,”他说,“如果这是门主的意思,我便接受。”   韩雪绍察觉到隐水的情绪低落,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系统,我说过我会回来,他为什么要难过?”   系统停顿了很长的时间。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韩雪绍预想到它的回答了,所以并不是很失落。   雁追门的这棵树名为寒天树,仙气所孕育,开花的时候每片花瓣上都会流转着温润柔和的仙气,颜色不明显,风一吹的时候就纷纷扬扬地洒落满头,倒是很浪漫。   寒天树下,隐水仰头望向树梢间的繁花。   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地向后退了一步。   隐水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一侧的旧伤,说服了自己,露出个笑容。   “那我祝门主前路坦荡,一切顺利。”   韩雪绍没有注意他到底说的什么,反而是被他下意识的动作吸引了注意。   不止是隐水,她相对的另一边胸口处,也有一个旧伤。   她有意没有将其愈合,隐水也是亦然。   这是那场漫天的大火中,穿透隐水的后背,钉入韩雪绍胸口的方天画戟。   韩雪绍想,她会永远记得的。   她怎么会忘记呢?   雁追门的门主忽而轻轻一笑,笑容中尽是讽刺。   当初她随龙祁走的第二个原因:只有他能够打开魔境的大门。   虽然现在的水平还到不了那个程度,龙祁身上名为“禁火血脉”的特殊体质成长得极为缓慢——不过好歹还是在进步,有朝一日总能够到达连通人魔两界的程度。   自从几十年前仙魔大战,许多大能因此陨落,剩下的则是以身饲阵,镇守魔界。   连她那个几乎不露面的师尊都消失在了阵法中。   说起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魔族向来嗜血,杀性重,遵从心底的欲求,人界中偶有魔族的血脉,也都是被世人所厌弃、驱逐。龙祁身侧的那个半人半魔少女算是少有的能听进去话的魔族了。   人魔两界永远不可能和解。   而韩雪绍无论如何都要再次打开魔境的大门,报仇雪恨。   她在心中默念着那个魔族的名字,终不再犹豫。   “好。”她对面前的影护法许下承诺,“你等我。” 第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天。   韩雪绍是被系统硬生生从梦中叫醒的。   她睁开眼睛,忽视掉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慢慢爬了起来。   还是雁追门的床睡得舒服些。韩雪绍按了按身下柔软的被子,难得有点想赖床。   虽说像她这种步入大乘期巅峰的人来说,睡不睡觉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柔软光亮的黑发散落在床上,与布料摩擦间泄出点细细簌簌的声响,又轻又缓,韩雪绍伸手捞住一缕头发,声音带着点困意,问道:“干什么?”   “水镜快要出世了。”   蕴育千年,水月化镜。   自从龙祁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世界就仿佛憋了几万年一样,在短短的百年内诞生了许多法宝,法宝中紫色为上阶,红色次之,黄色为最下……而这水镜是第五件紫阶法宝了。   韩雪绍听罢,没什么反应,打了个呵欠。   “龙祁身侧的那个狐王你可记得?”系统很着急,“她本来就是依靠魅术来控制别人,这能力邪门得很,要是拿到了水镜之后就更吓人了,几乎能说是无敌了。”   “听你这说法,难道水镜是与精神力有关的法宝吗?”   系统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说道:“是啊,不仅可以隔绝外界的侵蚀,还能放大自己精神力的影响。紫阶法宝可是想求都求不来的东西,能带来的效果自然是比那些普通的法宝要厉害得多!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找个能够定神静心的法宝吗?这个就是现成的啊。”   且不论这水镜的作用,单凭龙祁会将它拿去送给狐王的这一点,韩雪绍都会出手。   她算是想明白了,从驭龙山庄离开的那一刻起,她就和山庄里的所有人都是敌人了。   只要是龙祁那一方的实力有所提升,局势就对她更加不利。   韩雪绍轻轻吸了一口气。   至于为什么如此肯定龙祁会来找她,那是有原因的。   禁火血脉需要一把锁来抑制住那股杀意,而她就是从伧陵诞生的那把锁。   冰与火,阴与阳,柔与刚,锁与钥匙,韩雪绍与龙祁。   “我知道了。”   她翻身下床,广袖轻振,房间内的空气在霎时间变冷,降至零度,随即结冰,连房梁上都挂上了冰凌,其他东西更不用提,全部蒙了层薄薄的冰霜。   稀薄冰冷的空气中,韩雪绍掐诀默念,旋身换上一套干净利落的衣服。   天色尚早,所以她不打算向隐水告别。   以她那个影护法的性子,估计知道了之后会亲自去送她。   韩雪绍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扰人清梦,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刻意隐去身形,她在隐水的门口驻足半晌,忽然有了念头,唇边露出了点笑意。   掌心中的寒气酝酿,如同琉璃般晶莹剔透的冰块结成。冰块中心的位置藏着一片雪花,和米粒的大小差不多,如果不凑近仔细看是根本看不清的:雪花的每一根角棱和枝桠上都泛着浅淡的金色光芒,细且亮,比起雪花来说,倒是更像夜晚时半空中闪烁着的繁星。   韩雪绍用柔和的真气托起了这个小小的冰块,使它悬在了空中。   她的这缕真气能维持很久,至少几天的时间是没问题的。   如此,隐水一打开房门就能看见。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韩雪绍满意地看了两眼,准备离开了。   乘坐冰凤凰离开固然很方便,但未免太显眼了,而且那上头也并不算很舒适。   至少她是没办法在上面睡上一个回笼觉。   韩雪绍解下腰间的三色玉坠,手腕翻动,将玉坠抛向空中,同时掐诀念咒。   雕刻着鹿纹的玉坠如同鸟儿一般升腾而起,化为三道色彩各异的霞光,颜色鲜明却并不耀眼,和这枚玉坠一样内敛而温润。   只听得几声轻笑,三个谪仙般的女子出现在了半空中。   或是脚踏巨鼓,或是反弹琵琶,或是手持摇铃,皆是双眼紧闭,面容端庄。   “大人,好久未见你招出我们三人了。”中间手持琵琶的女子笑着说道,“此行去往何处?”   这三色玉坠本来是紫阶,原是五色,动用真气的时候会趋近无色。   后来在一战中差点损毁了,勉强保住之后就只剩了这三色。   宫,商,角,徵,羽。   现在就只下剩了前三位。   而且……韩雪绍看了看她们各自乐器上流转的红光。   三色玉坠降了一个品阶,成了红阶。   法宝之间只是差了一个品阶,作用却是相差了许多。   可以说,十个红阶法宝都不一定能换来一个紫阶的法宝。   “此行踏遍九州,不入渡劫之境不归。”   三位女子便掩唇而笑,鼓声,琶音,铃响,一时间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毕竟是法宝,这些声音除了身为主人的韩雪绍以外,其他人都是听不见的,除非她有意想让旁人也听听这些声音。   “请。”   青色的鹿纹在空中显现,华光流转,自眼睛蔓延至鹿角,宫商角三音依次响起,鹿纹碎裂成千万片细碎的光芒,结成了一艘能容纳四五人的玉船。   韩雪绍提起真气,虚虚踏了几步,拾阶而上,进了玉船之中。   感觉到玉船渐渐地上升,她方知这是离雁追门越来越远了。   此次回来,左右也就呆了不过三四天的时间。   韩雪绍拈着冰花的手指微微一顿。   底下是熟悉的气息,如同蚀骨的毒一样,缱绻又阴冷。   隐水是醒着的,又或者他根本没有睡着。   但是他没有出门,韩雪绍也没有戳破他,就这么隔着一道门站着。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她想,她尊重隐水的任何决定。   所以韩雪绍并没有探身向隐水留下任何一个字,她只是坐在玉船里,沉默不语。   直到雁追门越来越远,玉船乘着风离开了冰封的伧陵。   法宝的心意与主人相通,韩雪绍不需要说去哪个地方,宫商角就能够明白。   这世间偌大,有妖界,有封印已久的魔界,还有陨落的仙界。   但是有个地方比这三界的存在更加特殊。   许多人推测此地就是曾经的仙界——上古流传下来的故事中提到,仙界本是在人界的。   到后来,云层与日月上浮,大地与海洋下沉,这才算是将人仙两界分开了。   后面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人们不得而知。   如今就只知道仙人们将仙界换了个地方,搬去了云顶之上。   那个地方叫做雾晴十岛。   十岛牵连,雨雾连绵,晴涛万顷。   从高空远远看去,版图极大,东南角微翘,西北角略平,构成了一个半环形。   千年来,几乎所有的法宝都诞生于此,流传于世的也只是被旁人带了出去。   系统口中的“水镜”自然也不例外。   韩雪绍摆了摆手,让冰花在指间消散。   她本来是想在这玉船上睡上一觉,现在想想,其实没那个必要。   至于系统所说的“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韩雪绍觉得也没什么必要。   系统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她熟悉。   生活了百年的时光,这九州大陆该摸透的地方早就摸透了。   半倚在“宫”为她准备的软榻上,韩雪绍设下了一个阵法,将自己的肉身保护起来。   随即合上双眼,真气涌动,识海散开。   她感觉到身体像个坚硬沉重的壳,把轻飘飘的自己锁在里面,难以脱离。   这便是灵魂出窍的感受了。   韩雪绍不可能像初学者那样挣扎半天,她只是轻轻一推,灵魂就离开了肉身,向高处升去,像风,像云,轻且灵动,鱼儿得水一般的在云层中上下起伏。   伧陵在遥远的北方,离南海附近的雾晴十岛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即使是乘上了灵鹿玉船,再怎么也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到。   虽然她有系统,算是投机取巧,提前知道了水镜现世……   但是这世上隐藏的大能不算少数,或许有人早就过去候着也说不定。   韩雪绍此番前去,一是要打探一下情报,二是要找个栖身之处。   她是极寒体质,若是有修邪道的人对她的灵魂起了歪主意,也会被反噬得很痛苦。   宛如冰锥刺入心脏,难以呼吸,动弹不得,最后结成冰。   要是出了什么情况,她也能借助玉船的作用,及时将灵魂收回肉身中。   韩雪绍考虑得很周全。   只不过她很奇怪,为什么即使是灵魂离体的状态,却还能听见系统絮絮叨叨的声音。   耳边风声呼啸,杂乱无章的声音倒是衬托得这抹孤独的灵魂愈发冷寂。   罢了,有它在倒也能解解闷,至少一路上不算无聊了。韩雪绍想。   系统说:“你知道的呀,龙祁身侧有个上古大能的残魂,总是暗中给他指点迷津,所以他估计也已经知道水镜出世这件事了。狐王只要一撒娇,他就肯定会答应,况且那法宝还是紫阶的,他岂有不要的道理?”   这回是稚嫩的童音,脆生生的,像棋子敲在瓷碗里的声音。   “所以我想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启程去雾晴十岛了,就是不知道具体在何处。”   韩雪绍问道:“你所说的‘原作’里没有写吗?”   “写是写了,只不过……”系统含糊地说道,“都是些促进感情发展的剧情,地名没怎么提。”   韩雪绍感觉眼皮直跳,下意识制止了系统继续说下去。   虽说她现在灵魂状态之下压根没什么眼皮。 第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天。   灵体虚无缥缈,千里距离不过用了几息时间。   咫尺方寸间,韩雪绍已经到了雾晴十岛。   她悬在半空中,停住了脚步。   半阖上眼睛,识海仿佛被扔进了一块巨石般,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雾晴十岛附近果然藏龙卧虎,不少的大能早早地就候在此处了,静待水镜出世。   而龙祁正在半途中和他那些红颜知己们卿卿我我,还没有到。   不过他是这个世界的气运所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手一抬法宝就能欢快地扑进他怀里。   龙祁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不着急。   说实话,韩雪绍早就看不惯了,他这投机取巧的方式对于其他人来说太不公平。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毫无愧疚地去抢夺本该属于龙祁的东西。   系统说:“东南角略翘形状的那座岛屿,就是水镜出世的地方。”   “看这副架势,估计得等上个五六天就要天生异象了,到时候会引来许多杂七杂八的人争夺法宝——不过好消息是,水镜善于伪装,说是天生异象,其实都是它制造出来的幻象,它现世得很早,那些后来者怕是分不到半分羹了。”   法宝有灵,尤其是紫阶的法宝,更是能做到直接用意识和人交流。   韩雪绍的三色玉坠中便曾有过五位器灵,只不过损毁严重,现在就只剩下了三位,整整降了一阶,虽然现在是红阶,万幸的是她仍然可以与玉坠中的器灵交流。   所谓的法宝都是天地灵气所蕴育,自然个个心高气傲,只有面对主人的时候才会低头。   若是还没认主,未曾定下过血契,它们一般都会为了保护自己而肆意攻击。   这次出世的水镜也是如此。   听系统说,水镜是精神力方面的法宝,不仅可以隔绝外界的侵蚀,还能放大自己精神力的影响……这精神力其实就是识海。   要是那种暴戾的、攻击性强的兵器,例如龙祁今后会拿到的那柄神刃,还算是好解决的。   水镜直接攻击识海,侵蚀心智,引人踏入迷途,反而不好处理。   韩雪绍觉得有点难办。   想要收服水镜,需要护住识海的法宝,而她正是没有这类法宝,所以才想得到水镜。   首尾相连,严丝合缝,是个解不开的循环。   关于如何从龙祁等人的手里抢走这面水镜,还需要从长计议。   还有一点很重要:龙祁又是用什么手段收服水镜的?   韩雪绍在系统所指的东南一角确定了一下位置,以防惊动法宝,所以她并没有靠近,而是在岛屿的附近绕了几圈,将地形略略记了记,便离开了。   雾晴十岛如此特殊,想要永居于此,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也不少。   可惜这十岛离岸边太远,海中又有守护灵兽,普通人根本没办法借这个便利取得法宝。   上天或许从所有人出生的时候就划分好了,是凡人的就是凡人,修仙者便是修仙者。   阻断在两者之间,无法填补的沟壑是被一个叫“龙祁”的年轻剑修所打破的。   天生凡人,是上天注定的事情,不过只要运气好,一切都能被弥补。   韩雪绍想到此处时,已经到了附近的客栈。   岸边的小城镇倒是很热闹,里头大抵都是些不怕死,想要求机缘的人。   依稀记得几十年前,封烛剑出世,将这附近的城镇毁了个七七八八,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一时间哀鸿遍野,死伤惨重。这法宝攻击性很强,来者不拒,可又无人能收服,最后还是锦华尊者沈安世出面才让它心甘情愿地认主。   还没有长记性啊。   韩雪绍轻轻摇了摇头,传音给了客栈的老板。   “给我留间上房,雁追门韩雪绍,半日后便到。”   客栈老板虽然是个普通人,但这些事情也见得多了,自然对传音没有丝毫惊讶。   见老板应了下来,她在柜台隐蔽处留下了一个冰凤凰的纹路。   这是修仙者常用的手段,等人到了之后也能有个对照。   至于纹路,到时候伸手一抹就消了。   找好了栖身之处,韩雪绍没有再多做停留。   她能够隐约感觉到附近还有邪修,而且数量还不在少数。   韩雪绍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墙壁,离开了客栈,正要离去时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之前也说过了,她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可惜这位与她有旧仇,而且还不是什么善茬,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白发披肩,瞳色浅得近乎冰蓝,面容看起来像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猛地抬起了头。   “韩雪绍?”   她一字一顿,目光一扫,很快就锁定了韩雪绍。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句话终究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耳畔是系统因为惊吓而带着呲呲电流的声音:“这不是严流吗?”   就连系统也对这个人的印象非常深刻,由此也能看出韩雪绍和她结的梁子还不浅。   雁追门门主韩雪绍,与青谣派长老严流关系不和,世人皆知。   系统刚出现的时候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拿这个来劝韩雪绍离开的。   当时——   系统说:“走吧走吧,别留在这个渣男身边了,广阔的世界就在你眼前。”   韩雪绍那时候还没能完全挣脱束缚,念及着旧情,就回道:“龙祁之前待我很好。”   系统又说:“他那是海王行径,广撒网,你知道么?”   韩雪绍不语。   “对了,青谣派的白发童颜长老,严流,后来也喜欢上龙祁了,准备加入后宫之争。”   韩雪绍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后宫之争”,但是严流二字还是听得明白的。   于是她皱了皱眉头,“龙祁知道我一向和她不对付。”   “这你就不明白了。”系统说道,“一对仇敌因为自己而和解,放下武器,甘心加入后宫,岂不是美滋滋?龙祁这小子早就想这么干了。”   后来韩雪绍旁敲侧击了一番,发现龙祁确实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严流有点交情。   这谁能忍得住怨气。   现在一见到严流,韩雪绍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那一幕幕,无名火顿起。   她心中仅存的一点疑惑也解开了。   为什么龙祁能收服水镜?   因为严流。   法宝各自有所偏爱。五色玉坠出世时,韩雪绍是困在幻境中听了九十九天的神乐,抚琴挑弦,指掀惊澜,一曲窥破幻境,这才使得玉坠中的五位器灵认可了她。   水镜是水月所蕴育,关乎天地,是精神力方面的法宝,而严流伸手可引星,鲜少出门,苦心修炼,又心思纯净,水镜最喜欢这种人了。   韩雪绍垂下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位实际活了几百年的青谣派长老。   她隐匿了踪迹,换作旁人或许无法感觉到她……   但是严流身上有用于追踪的法宝“山河卷”,而且卷首就写着她的名字。   就是有这么大的仇。   系统惊了惊:“雪雪,你干什么,你别冲动!”   “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韩雪绍在心中回道,“那就新仇旧恨一起报。”   严流这人虽然是心思纯净,但是因为她鲜少出门,活了这么久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当初抢夺五色玉坠的时候和韩雪绍结了仇,这也就罢了。   结仇的是自己,她千不该万不该把雁追门也给算进去。   想起青谣派压到伧陵下,以此要挟她交出五色玉坠的场景,韩雪绍便没办法就此罢休。   “活了几百年,你的实力还是大乘巅峰,也敢和我叫嚣?”   她露出了个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小姑娘就别来雾晴十岛凑热闹了罢。”   系统忍不住嘀咕:“你怎么每次遇到严流的时候就牙尖嘴利的,像换了个人似的……”   严流一双眸子里结了冰霜,她抬手止住身后几个青谣派弟子,嘴唇微动,掐诀布下了个阵法,只将自己和韩雪绍留在了阵内,把外界的一切都隔开了。   “就凭你现在灵体的状态,也想打过我么?韩雪绍,你别痴心妄想了。”   与此同时,远在天边的灵鹿玉船忽然晃了晃。   宫商角三位器灵互相对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想法。   主人怕是动怒了。   玉船内倚在软榻上的韩雪绍,宛如傀儡一般,动作僵硬地从怀里摸出个符咒撕碎了。   缩地成寸,咫尺千里。   韩雪绍毫不犹豫地撕碎了这张千金难换的符咒。   严流话音刚落,便感觉到一阵狂风袭来,面前凭空又出现了一个“韩雪绍”。   灵体下沉,重新回到了肉身之中。   “撕了张紫符,算是看得起你。”韩雪绍活动了一下关节,说道,“严流,废话少说。”   她本来不着急的,所以才乘着灵鹿玉船慢悠悠地过来。   只是现在见到了严流。   其一,严流和她有旧仇,这位长老不会轻易放过她,韩雪绍自然也不会逃。   其二,严流会帮助龙祁得到水镜。   若是想成功抢走水镜,最好的选择就是看住严流,不让她和龙祁碰上面。   想到她会喜欢上自己曾经的伴侣,韩雪绍就有点犯恶心。   严流也只是震惊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真是没地方用,闲的没事干就烧符。”她看了看韩雪绍腰间的玉坠,现在只剩下了三色,她早就看不上了,不过梁子已经结上了,她也没必要再假惺惺地说些漂亮话。   山河卷徐徐展开,如同缎带一般飘浮在严流的周身。   白发蓝瞳的青谣派长老抬了抬手,掌心中出现了一根朴实无华的毛笔。   她将毛笔朝空中一点,日暮西山,星月显现,七十八星宿布满整个阵法的内侧。   系统哀嚎:“别啊,要不你再问问她认不认识龙祁?法宝出世之前别做无谓的争斗啊。”   有三色玉坠的加护,体内的真气很快就能补满。   更何况,打伤了严流,对她之后的抢夺水镜也有利。   韩雪绍并没有回答系统的话。   她抽出发间的簪子,在空中一划,刺穿了星宿图,硬生生挤出了条天河来。   两人皆是不打算留情。   严流抬手引星,山河卷一展,正要动手的时候却被韩雪绍吓了一跳。   这人忽然闪到了面前,揪住山河卷的卷首,垂下眸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   “松手,你有病吗?”   一颗流星坠下,被韩雪绍躲开了。   她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先前的怒火消散得干干净净,“你认不认得龙祁?”   山河卷可追踪万物,这卷首第一位是韩雪绍。   红色代表仇敌,黑色代表友人。   第二位就是龙祁,红色的两个大字,排在同样红色的韩雪绍后头,分外明显。   真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第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天。……   云层卷动,繁星坠落,带出一道道火焰的拖尾。   韩雪绍抬手掐诀,三色玉坠上鹿纹浮动,宫商角三位器灵依次而出。   先是一声琶音,然后是鼓声,最后是铃响。   肉眼可见的青色縠纹霎时散开,一层推着一层向四面八方涌去,把繁星阻挡在音律之上。   韩雪绍没有收回手中的御灵簪,遥遥指向半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回答我的问题。严流,你认得龙祁吗?”   严流瞧她面色凝重,不由觉得奇怪,嗤了一声:“难道你不认得?”   末了,她抚了抚山河卷上面的字,又添了句风凉话:“不是你姘头么?”   姘头这个词让韩雪绍直皱眉头。   但是她没理由告诉严流她和龙祁已经分道扬镳了。   “你为何要将他也写上山河卷?”   “龙祁与你是一丘之貉,我缘何不写上他的名字?”严流顿了顿,“还是说,你护夫心切?”   寒气翻涌而起。   属于极寒之地的冷意渗进骨髓,能刺得人手脚发软。   严流手中藏锋笔一扫,浅橙色的火墙把面前的寒意全部隔开。   “至于么?”   她小声嘀咕道。   下一刻,火墙冻结,碎成了一片片的冰块,又像琉璃灯摔碎时发出的脆响。   韩雪绍的声音近在咫尺,如梦如幻,仿佛一碰即散的雾气。   她说:“山河卷长达十丈,唯有藏锋笔能在上面留下字迹……红为仇敌,黑为友人,仇敌便掘地三尺,锁魂夺魄,使其无处匿形;友人便千里托情,安魂养性,隔空可传物。你将龙祁写在这卷首处,怕不止是因为他与我有关系吧?”   二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韩雪绍说完这番话之后,很快就发现严流的表情有所变化。   这个青谣派长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很好骗的气息。   若不是她实力强盛,又身怀众宝,韩雪绍毫不怀疑她会被人骗得人财两空。   严流的神色微动,一双剔透清澈的冰蓝色眼珠子轻轻转了转,忽然有了主意。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我这话说出来之后,你怕是会比我更失了颜面。”她轻笑。   “系统,她与龙祁到底有什么来往?”韩雪绍有点不祥的预感。   听到她的问话之后,系统决定装聋作哑,不回答她的问题。   山河卷徐徐卷动,严流的手指从卷首的“龙祁”二字上缓缓抚过,看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   “上回,我重创了你的五色玉坠,你毁了我的窥天簿,争了十天十夜,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她说道,“想必你还记得吧?”   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五色玉坠因此失了两色,降为红阶,但那窥天簿也是紫阶法宝。   所以,毁了严流一个紫阶法宝,大体来算倒也不亏。   就是回去之后,应付满面阴沉地看着她伤势的隐水有些苦恼罢了。   “我离开之后便回了我仙门的天池中疗伤,结果也不知是不是阵法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将一个外人放了进来……”说到此处,严流的脸色也算不上有多好,一阵红一阵白的,“他不止窥见我洗浴,而且还想顺便在天池中疗伤。他本来还向我讨饶,可他是死是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哪可能会让这种放浪之徒得逞,当即将他拍了出去。”   “后来我瞧见他与你在一起,才知道龙祁是你的伴侣。”   严流的笑容中略有一丝嘲弄,“原来你是捡去了我瞧不上的人哪。”   系统到这时候才忍不住替严流补充了两点。   总结一番,第一,严流比韩雪绍先遇见龙祁。   第二,龙祁那是在与狐王争斗的时候落进的青谣派天池。   或许是严流的外表太有迷惑性,龙祁竟然以为这位长老会是个心地善良纯正的主。   她嗤笑一声,问系统:“龙祁当初与我说的‘有点交情’就是指的这个?”   系统无奈:“怎么说呢,这不是为后来你俩的友好相处打下铺垫么。”   这么看来,龙祁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甚至自信得有些奇怪了,就好像……   韩雪绍思索片刻,“龙祁是不是知道严流后来会不计前嫌,选择跟他走?”   她听见脑中几声脆响,像是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一般。   “既然你触及到了这一点,那我就告诉你吧。”   系统继续解释道:“这世上有剧本的不止是我,还有龙祁本人。”   韩雪绍怔愣了片刻,下意识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严流见她半天不吭声,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动了动嘴唇,忍不住想喊她。   韩雪绍不等她开口,抢先一步,说道:“严流,我暂且与你休战。”   严流正觉得奇怪,就看见她自觉地将浑身上下裹上了层厚厚的冰,用作防护。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她这么久以来头一次产生了有力使不上的感觉。   冰障之中,韩雪绍脑海中的声音回应了她的问题。   “龙祁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看了原作之后穿越进来的。”系统说,“所以他自然知道后来的所有事情,包括严流后来会因为心软和愧疚加入他的后宫。”   韩雪绍沉默半晌。   她忽然感觉浑身的寒意入骨,可她是半分都不怕冷的。   “那么,他也知道我为何要跟着他走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禁火血脉,打开魔界与人界的通道,是为了隐水,龙祁全都知道。”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韩雪绍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既然龙祁全都知道,为什么还能装出那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之前以为龙祁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整个世界尽在他彀中罢了。   “雪雪,关于这点我们是有条例的。除非你问起,不然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系统又回到了当初机械而无生气的声音,一字一顿,毫无感情,“所以,我一直都在提醒你,要让这个世界的剧情脱离龙祁的掌控,如此他才会方寸大乱。”   “你得用他不知道的事情对付他,不然……”   不然在他看来,那些不过是最拙劣幼稚的把戏。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其实龙祁在遇见严流的时候那副“被外表所迷惑”的单纯其实也是装的吧,他早就知道严流到底是什么性子的人了,就算是身负重伤被赶出去也要走剧情。   龙祁果真是最可怕的敌人。   韩雪绍挥动手中的御灵簪,将冰障击碎。   严流果然还站在她面前,满脸郁闷,“韩雪绍,你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你听到我的话之后都不会觉得生气?龙祁难道不是你的伴侣吗?”   “不是的,”韩雪绍将御灵簪和三色玉坠收了回去,淡淡说道,“他喜欢的是你。”   严流下意识觉得这人是在开玩笑。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二人不对付,所有人也知道龙祁为了追求韩雪绍下了血本的。   “我们两个早就因此分道扬镳了。你可以用山河卷搜寻龙祁的踪迹,看看他在哪里。”   韩雪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于是严流果真将藏锋笔点在了“龙祁”二字上。   山河卷显示,龙祁还在千里之外的地方,离雾晴十岛远得很。   “你说的是真的?他……喜欢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严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不然我为什么要问你是不是认得龙祁?”韩雪绍半真半假地说道,“他和我说过,与你有点‘交情’,听完你那番话之后,我想那大抵只是求而不得,朝思暮想时的奢求罢了。”   严流看着山河卷上红艳艳的那两个字,忽然觉得很刺眼。   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也太——   “太恶心了。”   严流满面的嫌弃,只后悔当初和韩雪绍斗法的时候为什么不顺手把龙祁也解决掉。   不过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人敢喜欢她的。   于是严流又忍不住有点好奇,“他为什么喜欢我?”   换做是原来的自己,她这么一问,韩雪绍想,自己怕是会当场发飙。   可惜她如今只觉得龙祁是个必须铲除的隐患。   “或许是无意瞧见你洗浴的样子,觉得应当对你负责吧。”   这话果然把严流点炸了。   她甚至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对我负责?我用一根手指就能碾碎他。”   严流说罢,又觉得这件事委实是恶心,拿过藏锋笔,在山河卷上涂涂画画,给龙祁的修行之路又增添了许多原本不该有的危险。   比方说,修炼打坐时忽然感觉魂魄不稳,走火入魔。   这种招数韩雪绍已经体会过一遍了,不介意龙祁也去体验体验。   “你别这么说,”她继续添油加醋,“龙祁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愿意成全你们二人。”   系统看傻了:“严流现在肯定很崩溃吧。”   昔日的仇敌忽然换了副苦情人的面孔,严流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她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韩雪绍,这人明明是满脸的淡然,语气也很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宛如从心口挤出来的血,字字如泣,有种求而不得的悲痛。   然而这话确实把她恶心到了。   严流抬手收回山河卷和藏锋笔,“他有病,你也有病。你们都是……”   这位深居简出的长老想了想,没有想出任何一个词能形容他们两个人的。   越想越反胃,于是索性便不想了,撤去阵法。   然后,带着几个茫然的青谣派弟子匆匆离开了。 第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天。   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后,韩雪绍那一点被龙祁败坏的心情终于在严流这里讨回来了。   她见严流走得很是匆忙,不过转瞬间,便失去了踪迹,显然是不愿意再看她一眼了。   其实仔细想也能够猜出来,能在这种地方遇见,这必定不是“偶遇”,韩雪绍想,严流大约也是冲着水镜来的,所以也在这客栈住下了,不过,经此一番闹腾,严流之后还会不会和她同住一个客栈,恐怕还很难说——总归目的已经达到了,韩雪绍并不在乎这些琐事。   有一件事情,她暂时不用担心了,至少短时间内严流不会给龙祁好脸色看。   如果有手,系统这时候一定会高举双手,欢呼一声,以庆祝韩雪绍的首战告捷。   然而它没有。于是系统只好用那种软糯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夸着自己的宿主,一会儿说她修为高强,一会儿说她足智多谋,词儿一连串地往外蹦,韩雪绍只当它的话是耳旁风了。   她环顾四周,面具下冰冷的目光略略一扫,那些驻足的修仙者该望天的望天,该望地的望地,只盼她离开后,和友人畅谈一番这两个仇家时隔多年的斗法,虽然阵法在此,他们多半都没看清楚阵法内的情况,然而,该聊的还是得聊,这一点就算是玉皇大帝也管不住。   韩雪绍不在乎这些,倒不如说,叫龙祁清晰地意识到事情脱离他的掌控,再好不过了。   她转过身,几步踏进客栈,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滑,抹去凤凰的痕迹。老板也没想到她说出“半日后便到”这句话之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她就已经到了,只是,修真者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这些凡人能够指手画脚的?客栈老板便敛去惊讶的神色,恭敬地递出了木牌。   取过上房的木牌后,韩雪绍身上没带银两,随意取了瓶中品的丹药,放在了柜台上。   对凡人来说,此物最难求,老板的神态愈发恭敬,轻手轻脚地将丹药收了起来。   大堂内的修真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韩雪绍,她能够感觉到那种视线如同蛛网,小心翼翼地粘在她身上,很难摆脱,不需要去探,她知道,这大堂内没有一个修为比她更高的修真者,这世上没有哪个修真者愿意和别人合作,所以,这些假意寒暄的修真者,都是弱者罢了。   既然都是无法构成威胁的蝼蚁,韩雪绍便没有分出多余的精力给他们。   她拿着那枚木牌,寻到自己的房间,修真者其实不顾忌住所,只要有一蒲团便可,韩雪绍向来喜静,于是总要住高处,远离尘世的喧闹,所以要挑上房来住——她合上房门,不过几息便布好了阵法,这才走到了房间中心,抬手掐诀,将灵鹿玉船从千里之外引来此地。   三位器灵低垂眉眼,缓缓地行了礼,玉船化为浮光,落入韩雪绍腰间的玉佩中。   轻抚过腰间的三色玉坠,韩雪绍等那聒噪的系统总算肯歇了口气,说道:“我要同你确认一件事情。你方才告诉我,龙祁看过一个叫‘原作’的东西,所以知道一切,对吗?”   闻言,刚才还用着软绵绵声音的系统,立刻换了语音包,变成了沉稳的中年男声。   “是的,龙祁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是围绕龙祁而生的,是书中的故事,而他就是主角,我这么说,雪雪能听明白吗?”它说,“然后,这本原作,他是看完了的。”   在它意料之外的是,韩雪绍听完它这一番话之后,并没有对自己是个小说人物的事实发表任何看法,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紧接着,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把你口中的‘原作’,给我。”   系统惊得冒出电流的声响,呲啦呲啦,听得人心情烦躁。   “你一直提醒我,要让这个世界的剧情脱离龙祁的掌控,要让他的‘爽度’降低。”韩雪绍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墙壁,说道,“但是你从来没有给我看过‘原作’,这不合理。我敢肯定,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比你多,也远比龙祁多,所以,如果你想让我顺利地击溃龙祁的势力,那就不要跟我废话了。我再重复一遍,将‘原作’给我,不要继续考验我的耐心。”   系统支吾道:“但我们有条例,不能……”   “如果我没猜错,当龙祁的‘爽度’将为零之后,你们也能拿到不少的好处。”   韩雪绍的声音越发冷,寒气弥漫,窗棂顿时结上一层冰霜。   “对你们来说,这只是其中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一生。”她从唇齿间逼出一句话,“告诉你的掌门,或者它不是这样称呼的,而是我没听过的奇怪词语。这不重要,我知道你一定听得懂我的意思,告诉它,如果不能亲眼看见原作,我会帮龙祁拿到水镜。”   系统这次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半晌后,它的声音又变回了那种毫无感情的声音。   “好,我会传达给上级,不过,我不能保证它们会批准。五分钟后,我给你答复。”   话已至此,韩雪绍明白,继续步步紧逼已经没有意义。   于是她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灵识探过丹田。原本想和严流一战,却因为龙祁的事情就此罢休,丹田中的真气仍然浓得像逐渐凝结的铅水,起先抬手的那几下招式也不过是弱水三千的一瓢,几个小周天后,丹田内的真气重新变得充盈,没有衰减的迹象。   不过,体内的真气再充盈又有何用处?韩雪绍眉目间染上一层阴翳。   她在大乘期已经驻足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来,丹元也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龙祁仅仅用了三十年就已经达到了炼虚巅峰,比她整整早了十多年,而他又是这个世界的气运所在,韩雪绍想,以这个势头来看,最多二十年,再坠几次崖,遇几个说不清来历的机缘,捡几本秘籍,龙祁就能够进入大乘期,成为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   龙祁身怀禁火血脉,若他在韩雪绍之前渡劫登仙,那么韩雪绍这个从伧陵诞生的“锁”就失去了意义。只有她能够抑制住禁火血脉所带来的杀意,如果她的修为低于龙祁,在抑制住龙祁的杀意之前,她就已经被那股天生相克的暴烈真气所震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要入魔界,必定是要引出龙祁的禁火血脉的,到了那时……   韩雪绍沉吟片刻,最终得出了结论,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比龙祁先渡劫登仙。   下一刻,系统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它又切换回了那种清冽干净的少年嗓音,颇有些劫后余生地庆幸道:“我去问过了,高层讨论之后给我的答复是‘可以’。咳咳,我带过好几任宿主,你还是头一个敢用这种方式威胁我交出原作的。太吓人了,以后可别这么做了。”   然后,韩雪绍听见“叮——”的一声,一本书籍就这样凭空出现,落到了她的膝盖上。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诡异的事情,也不想再追究她为何没有感觉到这本书是从何而来的,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多谢”之后,没有回应系统的最后一句话,伸手将那本书拿起来。   这是一本即使在韩雪绍眼里也算很厚的书,封皮是绒布制成的,没有任何文字,她翻开第一页,才看到那上面印着《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这兴许是题目,她想,好长。   再往下,印着稍小的字体“作者:龙祁”。   韩雪绍的指腹触碰那几个字,疑惑道:“龙祁?”   系统说:“拿自己的笔名当小说人物,这不是挺正常的嘛?”   她又将整本书翻过去,试图从背面再找出点端倪来,却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系统又说:“因为热度太低,文笔也挺一般的,没有出版社愿意收,所以这是作者自己掏钱印的,仅此一本,雪雪,你可要好好对待,别弄坏了,弄坏了我也拿不出第二本来。”   韩雪绍只听懂了后半句话,于是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前半句好像不太重要的话。   她站起身,坐到桌案前,芥子戒中的茶杯与茶壶自己用从伧陵带来的雪水来煎茶,轻轻落到桌案上,茶叶的清香逐渐蔓延开,韩雪绍却不喜欢喝茶,只是慢慢地像这样轻嗅着。   修真者的视力和记忆都远不是常人可及的,不过这么点时间,她已经看完了大半本书。   前面的内容,韩雪绍大概看了看,也知道这是龙祁以前经历的事情了。   龙祁出身贫贱,祖辈几代皆是平民,原本,家中无修真者,他是绝对修不成真气的,吃再多丹药也筑不了基,更何况,他家里实在太穷,根本就没有心思让他做这些没用的事情。   十二岁那年,他上山砍柴,偶遇洪水,一脚滑下悬崖,碰巧落进了一个洞穴中,他无意间唤醒了上古大能的残魂,大能一语道醒梦中人,告诉他身怀禁火血脉,并以白焰剑相赠。   十五岁那年,从小被他侍奉的卿家小姐红着脸告了白,并偷偷将卿家的剑法教给他。   十七岁那年,龙祁也因此勉强上了学堂,结果发现同窗多年的好友竟是女儿身,既被他知晓,那位好友便索性不隐瞒了,灯会当晚就以香囊相赠,结果被前来寻龙祁的卿家小姐发现,差点争执起来。反正,韩雪绍并没有看懂,总之这两个姑娘后来稀里糊涂就和解了。   二十岁那年,龙祁坠了第二次崖,顺便撞失忆了,这一次是华山掌门最青睐的首席弟子将他救下,几年的相处时光后,他就这么和那位外冷内热的大弟子暗中结了亲,还在每年的试炼中取得了榜首的成绩,来来回回进了三次藏宝阁,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紫阶法宝。   对,紫阶,当时这法宝还是最下的黄阶,谁也不知道这华山掌门怎么会看不出一个黄阶法宝有成长的能力,竟将其放在了藏宝阁,几十年过去,只有龙祁才相中了这件法宝。   之后,韩雪绍就没有细看了,零零散散数下来,龙祁总共坠了五次崖,每次都有新的机缘,要么是秘籍,要么是法宝,要么是身份显赫的美人;他总共学过七种不同流派的术法,险些毙命;他总共交了三个男性友人,第一个为救他而死于一场大火,第二个为救他惨死妖兽腹中,第三个是华山派大弟子的竹马,求爱不得,愤而跳崖,当然是没能救回来。   就在韩雪绍飞快阅读那些情史的时候,系统忽然激动了起来,“你要出场了!”   她顿了顿,翻过那满是冰雪描写的一页纸,定睛一看,坚韧的心性有一瞬间的动摇。   “……当龙祁看到雁追门门主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三十多年,他见过的美人再多,能叫他感到如此心动的,却只有面前的这一个。她真的很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中甚至流露出几分情意,让龙祁看得痴了,甚至忘记了以往朝夕相处的那些姑娘。”   韩雪绍啪的一声合上书,强忍着不适,按了按眉心。 第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天。   几个小周天后,胸中那股郁气缓缓褪去。   韩雪绍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可以做到淡然从容地翻阅这本书了。   她重新翻回那一页,将注意力放在字里行间之中:   雁追门门主启唇说道:“是你赢了。”   龙祁难得手足无措起来,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撤剑的手抖了抖,险些划伤了她,他把白焰剑收回鞘中,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却没有半点要停歇的意思,仍然在那里挣扎。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用词,问道:“敢问门主芳名?”   “韩雪绍。”雁追门门主的视线微凉,唯独放在龙祁身上的时候,却像是终于提起了兴趣,有了几分鲜活,当龙祁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说点什么打破僵局的时候,又听她说道,“我并不讨厌狂妄的人,龙祁。”   狐王昙沅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低声唤道:“龙祁?”   龙祁此时却已经顾不得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姑娘了,他整颗心都被喜悦填满,对昙沅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望着韩雪绍,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她也是对我有感觉的!   ……   韩雪绍的手腕沉了沉,系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她毫不留情地翻过了这几页。   此后的事情,韩雪绍也都知道了,几经周折之后,她和龙祁回到了驭龙山庄,龙祁又花费了一番心思,为她添置了住所,由冰玉所筑,每逢晴初霜旦,殿内便会浮现袅袅云雾。   偶尔,龙祁也会在和她闲聊之际,旁敲侧击地提起严流的事情,想探探她的反应。   然而每次韩雪绍的态度都很明确,她甚至不想和龙祁谈严流的事情,觉得败坏了心情,所以龙祁也只好以“雪绍,大家都是修真者,结仇太多没有好处的”之类的话来做结尾。   韩雪绍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龙祁却也明白,她多半是不会轻易和严流和解的。   至此,这本书就已经看完了大半,后半部分基本上是龙祁进阶渡劫期的过程。   她手指微动,又翻过几页,想看看龙祁最后是如何让她和严流和解的。   果然,这个叫“龙祁”的作者并没有让她失望,这个人多半是不太会揣摩女性的心思,就如同卿家小姐与同窗姑娘和解那般,连原因也没有交代清楚,眼睁睁看着龙祁几次遭遇险境,差点丧命,又几次勉强救了回来之后,韩雪绍和严流就互相道了歉,握手言和了。   在结局,龙祁如韩雪绍所愿,用自己的禁火血脉打开了魔界与人界的通道,镇压众魔,分裂已久的魔界有史以来第一次达成了统一,签下条例,发誓不再踏入人界半步,如此,龙祁在万界的名声更响,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禁火尊者”,和妻妾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韩雪绍看着那个“完”字,总算松了口气。   这世上都有龙祁这样的人出现了,其他身怀绝技的修真者肯定也不少,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小心为妙,不将这样危险的东西放在身上,而是选择将这本邪书交给系统保管。   看完了这本名为《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的原作后,韩雪绍终于有机会思索了。   首先,这本书只是在谈到剑修的时候才略略提及了锦华尊者沈安世,龙祁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碰过面,更不可能知道沈安世竟然是韩雪绍的叔父;其次,这本书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及过韩雪绍的师尊。上仙谢贪欢,修为高深,几十年前的仙魔大战,许多大能因此陨落,剩下的以身饲阵,镇守魔界,也不知死活。不过韩雪绍猜测,就以谢贪欢那个懒散的性子,就算是接了令,不得不去镇守魔界,他也会躲在最边缘的地方,不愿意逞那个英雄。   魔界的通道打开后,仙界的阵法应该也会随之消散,这个作者却只字不提谢贪欢去处。   难道是因为龙祁才是“主角”?所以不能有其他男性角色比他更强吗?她觉得好笑。   一念至此,韩雪绍也没有贸然将此事告诉系统,她知道,系统与龙祁所掌握的情报是一样的,告诉它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有可能会暴露底牌,所以她选择自己琢磨该如何行事。   既然已经知晓了龙祁那边掌握的情报,局势也就有了变化,韩雪绍想,以前是她在明,龙祁在暗,如今局势转变,她在暗,龙祁在明,如此一来,一切都在朝有利的方向发展。   系统收好那本书,等了一阵,才问道:“雪雪,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虽然以我对严流的了解,她估计不会给龙祁好脸色看了,不过,因为龙祁身上那种无法抗拒的影响力,我觉得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韩雪绍边思考边说着,语速也放得缓了,“我要赶在龙祁之前拿到水镜,肯定少不了严流的帮助,所以我必须和她同路。最好的结果是我抢在严流和龙祁之前取得水镜,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严流拿到水镜,总归都是龙祁吃亏。”   说是同路,其实韩雪绍和系统都清楚,那不过是监视的另一种说辞罢了。   系统的声音怯生生的,吐字清晰,问道:“但是,你不是向来和严流不对付吗?”   “利用仇家来对付仇家,是一箭双雕的事情。”韩雪绍眉目间凝着一层寒霜,眼底情绪更深,“她势必不会和我同路,除非,路只有一条。无论如何,这一步棋都是我赢下了。”   诚然,她是和严流互看不顺眼,不过她也不是小孩子心性了,不会在这种事上退缩。   想明白了计划后,韩雪绍便取出了四象图,红阶法宝在真气的催动下缓缓浮现出光芒,与此同时,腰间的三色玉坠震颤,紫色縠纹霎时散开,一浪接着一浪,朝四象图汇聚。   每个紫阶法宝都有其特殊之处,动辄便能使天地翻覆,这三色玉坠虽然降为红阶,实力大减,所幸还是能够辅佐其他的法宝,使其在短时间内达到紫阶法宝的效用,实在方便。   若非如此,严流当初也不会费尽心思抢夺这个法宝了。   四象图上渐渐显出了严流及青谣派弟子的踪迹,在韩雪绍意料之中,严流在拂袖离开后果然去了雾晴十岛,纵使是她,也被那水镜的伪装所欺骗,一时间并未找到水镜出世的踪迹,不像韩雪绍,一来到此处,系统就告诉了她,水镜将在东南角略翘形状的那座岛屿出世。   那本书是以龙祁的视角来写的,所以,在他来雾晴十岛之前,这岛附近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描写,韩雪绍只知晓他和严流是在其中某一个洞穴撞见的,再结合四象图中的景象,不难推测出严流登岛的地方——虽然她干扰了剧情,不过严流登岛的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变化。   “我登岛的时候,会故意给严流留下破绽,让她认为我一定是从什么途径得知了水镜出世的位置。”韩雪绍收起四象图,说,“我敢肯定,她虽然有所犹豫,却还是会跟上来。”   更何况,她确实知道水镜出世的位置,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她之所以要给严流卖人情,不为别的,只为抢在龙祁之前先夺得水镜。   系统笑,“好好好!万事俱备,只欠……只欠水镜出世了,我们现在只需要等了。”   等,是最愚蠢的事情了,韩雪绍心想,她在大乘期巅峰已经驻足了整整三十年,如今打坐修炼对她已是无益,她现在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机缘,好让她突破这个瓶颈的机缘。   机缘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比起等待,韩雪绍更想主动去寻找这个机缘。   她摇了摇头,兀自站起身来,抚平衣角处的皱褶,不过一息后,便消失在了房间中。   系统大呼小叫:“咦?雪雪你忽然用缩地成寸的功法是要去哪里?等等,这里是不是第三百七十三章描写的那个赌石的地方?我记得龙祁好像以前就在这里开出过一本秘籍!”   韩雪绍在心里阻止它那些永远说不完的话,“安静点。”   如系统所说,她离开客栈,确实是去了赌石场。   随着时间的流逝,没了载体的真气会逐渐凝结为琥珀一样的东西,将它曾停留过的东西包裹其中,有法宝,有秘籍,有芥子戒,也有灵丹,总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开得出来,当然前面说的都是极少出现的,大多时候,那些灵石开出来都是修真者的一截遗骸。   血本无归的人不少,然而许多人却只盯着运气好的例子看,都想借此一飞冲天。   雾晴十岛毕竟是大千世界中最为特殊的地方,几乎所有法宝都诞生于此,于是这附近的赌石场就格外热闹,因此一夜倾家荡产的,因此一夜飞黄腾达的,都能够见得到。   韩雪绍知道,机缘不是那么好找的,不过,无论在哪里,她至少都要找上一找。   赌石场和拍卖行类似,侍者每拿出一块灵石,都要向所有人介绍这灵石的来源之处,还有它的特殊之处,倘若有人想要买下,侍者便会当场开石,以证明赌石场没有弄虚作假,偷换灵石。如果运气好,开到了宝贝,有可能会被所有人当作眼中钉,如果运气不好,那就可能引得哄堂大笑,毕竟,也有好多没事做的修真者就喜欢混迹在赌石场凑凑热闹。   而韩雪绍实力虽强,真气却像是万年不融的冰雪,能够催拉枯朽地踏平一切阻碍,和那些细致入微,绵延流淌的内敛真气全然不同,所以,她很难借此来辨别那些灵石中究竟有什么,除非直觉促使她买下灵石,否则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她戴着那张面具,拿了号牌,混迹在一群修真者之中,静静地看着那些灵石被端上来。   系统问:“你有相中的灵石吗?”   “没有。”韩雪绍答道,“我早有预料,机缘并不是那么好求的。”   她又坐了一会儿,逐渐觉得无趣了,便要起身离开,就在此时,身侧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想要拍她的肩膀,又似乎想要抓住她的衣袖——韩雪绍的目光一凝,暴烈的真气顿时炸开,将那个“偷袭者”激得向后仰去,跌得很是狼狈,适逢台上开石,周围皆是喝倒彩的人,这里又是角落处,没人注意到,她便落下视线,望向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他大约还是个少年,初显成熟的身形在狭窄的座位间舒展不开,挣扎了几下,才勉强抬手将落到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去,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唇角的弧度柔软,一双杏眼弯着,颜色像是酿进葡萄的清酒,浮着一层细碎的泡沫,他眼睛一抬,可怜的讨好意味油然而生。   “我叫祝寻鱼……”他声音也是脆生生的,尾音绵柔,韩雪绍初听时觉得有点像系统之前的某一种声音,再仔细一听,好像又不同,系统的听多了会觉得厌倦,而面前这个少年的声音却拿捏得很适当,如同甜而不腻的桂花香气,“这位道友,能请你先拉我起来吗?”   听到这个称呼,韩雪绍也明白了,这个叫祝寻鱼的人多半不是冲自己来的,她的声音有刻意压低,叫人分不清男女,而祝寻鱼也真就顺势喊了声“道友”,看来是不认识她的。   韩雪绍没说话,只是用真气将祝寻鱼托起来,他道了声谢,似乎很是自来熟,凑近了,低声问她,“道友,你有相中的灵石吗”——系统顿时哀嚎一声,说了些什么抢台词之类的韩雪绍听不懂的话,她忽视了系统的声音,望着少年清澈的眼睛,答道:“没有相中的。”   她不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但是直觉却在这时浮出水面,促使她有了一种预感。   果然,祝寻鱼有意在韩雪绍面前晃了晃他刚刚摔得破了皮的手臂,那实在是个很小的伤口,即使不去管它,不过几日就能愈合,他这么做了,也不说明用意,只是仰着脸,盯着韩雪绍,说道:“道友,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下一个灵石中有好东西,你是信还是不信?” 第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天。   系统放了一首奇怪的曲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雪雪,我觉得其中有诈。”   韩雪绍当然知道。   雾晴十岛,赌石场,突然搭腔的少年,这几样加起来怎么看都有蹊跷。   然而,韩雪绍并不在意这个,她不在意这个叫祝寻鱼的少年究竟是不是打算诈她,她唯一在意的是,祝寻鱼就这么直勾勾地和她对视,语气笃定,即使他想要借此机会在她身上谋求一星半点儿的好处,也得有个依凭——韩雪绍暗想,祝寻鱼是不是真的知道点什么?   台上的侍者已经去取下一个灵石了,韩雪绍垂下眼睛,望着少年脸上坦荡的神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启唇问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东西?”   “道友修为深厚,必定是炼虚期以上的强者,早已不在乎金银财宝此类身外之物了。”祝寻鱼眯起眼睛,睫毛低伏,垂下一片阴翳,将他眼中的酒色晕染得更深,“而我,正巧有些办法得知灵石中封存的是何物。道友若是不信我,便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若是信我,便将灵石买下,开石来看,如果我说得不错,道友心喜,打发我些东西,如此就皆大欢喜。”   他说得委婉,韩雪绍却也听明白了,这个祝寻鱼多半身怀绝技,能够知晓灵石中的东西是什么,但修为并不高深,以防有人抢夺,血本无归,他干脆就来找修真者换点儿好处。   并且,韩雪绍想,他的话是对的,像自己这样步入大乘境界的修真者,早已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了,唯一的想法就是寻求机缘,度过瓶颈期,渡劫后飞升成仙,如此而已。   “好,”她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之后,说道,“我姑且信你一回。”   祝寻鱼眼中笑意更盛,唇角一翘,往韩雪绍的椅子靠去,说:“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韩雪绍坐得端正,这祝寻鱼却是懒懒散散地歪斜着,软得像块融化的饴糖,要黏黏糊糊地缠在她身侧,系统还在那里算着这笔买卖划不划算,她就已经抬手将牌子举了起来。   像祝寻鱼这样能看透灵石的修真者极少,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块灵石拍了下来。   这赌石场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将身形遮掩去了,韩雪绍也不例外,是以,有好奇的人频频向她投来目光,却也只能隐约窥见暗影中的冰冷眼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端倪可寻了。   她其实根本没有仔细听侍者介绍这灵石的来源,也丝毫没有被开石前的故弄玄虚所调动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灵石应声而开,露出里面那颗等待已久的蛋时,韩雪绍也认出了那大约是灵兽鸣蛇所诞下的蛋,赌石场的众人惊骇,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倒也不是所有人,至少,韩雪绍只是怔了怔,而身侧的祝寻鱼轻轻地笑了一声。   系统呆了半晌,讷讷地问道:“雪雪,我记得你的五色玉坠是不是正好差这一个鸣蛇鳞片,就能够重新晋升为紫阶法宝?”   韩雪绍说道:“我以为这世上已经不曾有鸣蛇了。”   系统大喜,“那、那岂不是赚到了!”   韩雪绍面上却不见喜色,“确切来说,是需要成年鸣蛇的鳞片,这个还远远不够。”   而她之后和龙祁之间必定少不了一场恶战,如果被龙祁夺了过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系统还准备说点什么,又被忽然凑过来的祝寻鱼打断了,气得它半天不想说话,韩雪绍也没有心思去哄它,将视线重新放在祝寻鱼身上,听得他说道:“如何,道友满意吗?”   韩雪绍颔首,暗自揣测这祝寻鱼确实有本事,竟然真的知道灵石里藏的是什么东西。   眼前的这个少年似乎很会利用自己的弱点,他分明是知晓自己瞧着柔弱可欺,于是就要更凸显出这一点,倚在韩雪绍的椅子上,露出即使以韩雪绍的视角来看都太过纤细的那一截雪白脖颈,再往下,就是再明显不过的骨骼,他虽然也不矮,却比同龄人瘦弱太多了。   “那么,道友想要给我什么好处呢?”祝寻鱼笑盈盈地望着韩雪绍,问道。   系统哼了一声,“我们一般管这种人叫白莲花……他就是故意露出弱点想博你同情呢。”   韩雪绍望着那颗鸣蛇蛋在众人贪婪的目光中被端了下去,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忽然有了主意,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说:“不如,我就将这颗鸣蛇蛋赠予你吧。”   闻言,祝寻鱼和系统都愣住了,几秒后,韩雪绍听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为什么?”   她轻巧地捉住祝寻鱼懒懒地搭过来的那只手,将一缕真气渡了过去,祝寻鱼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下意识想要反击,却又被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实在很会伪装,即使是这幅场景,脸上仍然能挂着笑意,韩雪绍想着,却也只递了一缕真气过去,没有贸然引得真气相撞,然后,她脸上的面具悄然褪去大半,柔软的黑发垂下来,款款地贴在脸侧。   “礼尚往来。”眉眼间的霜雪未融,那两瓣嘴唇动了动,说道,“雁追门,韩雪绍。”   递真气过去,是为了告诉祝寻鱼,你面前的这个修士不止是炼虚期以上的强者,而是大乘期巅峰,这些东西,该有的,她都有了,没有的,她自己会去拿,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而举牌拍下那块灵石,多半也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罢了,没有别的用意。   祝寻鱼没想到自己喊了半天的“道友”竟然是个大乘期的女修,他掩去眼底的惊疑,也没有挣扎,任韩雪绍的手指搭着他的腕节处,笑道:“失礼了,原来是姐姐。这修真界能步入大乘期的女修不过寥寥几位,倘若我早些认出是韩门主,也不至于闹出这些笑话了。”   如此,他也明白了,那鸣蛇蛋对于韩雪绍来说确实不值得一提,送给他也是无所谓的。   “无碍。”韩雪绍收回手的时候,指腹有意无意地碰过祝寻鱼的腕骨,留下个极其隐蔽的印记,有了这印记,无论他躲到哪里,她都能找到,“这鸣蛇蛋于我无益,便赠予你吧。”   系统颤声道:“雪雪,你难道是要让这人替你养鸣蛇,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取走鳞片?”   鸣蛇能当作坐骑,能追寻天地灵宝,鳞片可以作为炼器的一味引子,韩雪绍确信,不会有人拒绝这样的好事情,这个太聪明的祝寻鱼更不例外,正好让她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至于祝寻鱼会不会弄丢鸣蛇……直觉告诉韩雪绍,他是个谨慎的、善于伪装的人,绝不会傻到将自己拥有鸣蛇的事情暴露出去,而且,大多修士估计还以为鸣蛇蛋在韩雪绍身上。   韩雪绍在心中冷笑一声,对系统说道:“能够步入大乘期的修士,能有几个好人?”   杀人夺宝,争抢机缘,没有什么事情不是这些修真者做不出来的。   祝寻鱼咳嗽了两声,手握成拳,抵在下唇处,圆圆的杏眼转动了一下,正巧台上的灵石开出了个萤灯,明亮却不显得刺眼的光芒洒在他的眉眼间,像是缀着一把星光,韩雪绍这才发觉他眼尾微微下垂,泛着浅红,怪不得她总觉得这个少年看起来温顺乖巧,柔弱可欺。   “那,我就先谢过韩门主了。”他刻意将咬字放得很轻,唇角一抬,又显出狡黠的笑容来,说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好生待它,若是有天姐姐记起了,想来看它,随时欢迎。”   韩雪绍有一瞬间怀疑祝寻鱼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念头,然而,她知道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于是听了祝寻鱼的话后,她沉默片刻,将面具重新戴上,就这么应了下来:“好。”   等到中场休息的时候,韩雪绍果真去将那颗鸣蛇蛋取来送给了祝寻鱼。   既然事情解决了,她也没有什么闲心四处逗留,转身便回客栈去了,途中顺手解决了五六个循迹追来,企图抢夺鸣蛇蛋的修真者。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炼虚期的修士,不过,在实力的碾压下,那名炼虚期的修士还是没能在她手底下走过十个回合,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一路上,向来聒噪的系统难得没有说话,韩雪绍心里纳罕,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果然,一回到客栈,系统欢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回来啦!猜猜我干什么去了?”   韩雪绍正倚在一旁瞧着柜子里的被褥落到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听到系统的话,并不是很想理会它,待它翻来覆去闹腾了一阵子后,迫不得已,这才随意地搭腔道:“什么?”   “我把原作翻了几遍,竟然没有看到任何有关祝寻鱼的片段。”即使看不见它的神情,光是听声音,韩雪绍也能想象出它垂头丧气的样子,“奇了怪了,按理来说,像是祝寻鱼这样的角色,原作里不可能没有描写啊。我翻遍了那本书,专门挑雾晴十岛的剧情来看,却只从旁人的对话中知道有个喜欢越级杀修真者的人,好像手段还挺狠毒的,不过龙祁从来没和这人碰上面……对了,雪雪,说到这个,你也得警惕起来,免得和那个神秘人撞上了。”   韩雪绍燃起一根犀膏烛,房间内顿时弥漫开一股特别的香气,神秘而沉静,像夜色。   听到系统说这话,她并不在意,淡淡回道:“为了避免和龙祁偶遇,这两日我不会出门了,就在客栈里等到水镜出世的那一天。你口中的那个神秘人,我多半是遇不上了。”   趁着那股犀膏烛的香气未消,韩雪绍脱靴上了床,闭上眼睛,缓慢地沉入了识海。 第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天。……   两日后,水镜出世。   所有紫阶法宝的现世都是声势浩大的,恨不得叫天底下的人都知晓,而它却太过善于伪装,骗过了大多数修真者。水镜的现世是无声无息的,在雾晴十岛涨潮之际,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细碎泡沫被候鸟掠过的风戳破,它就借着这样微不可察的声音,悄然降临于世间。   直到几天后,幻象褪去,将生出异象的天光显出来,其他修真者方才后知后觉。   躺在床榻上的韩雪绍睁开眼睛,犀膏烛的香气已经彻底消散,房间内空荡荡的,只余一股清晨时分特有的露水气息,所谓的两日时光,对于身处识海深处的她来说不过转瞬即逝。   她支起身子,随手捞过一缕长发,怔怔地看了一阵,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发尾泛青,这正是即将步入渡劫期的预兆,韩雪绍暗叹,然而,即使她用上了千金难求的犀膏烛,走了些捷径,沉入识海,可时机未到,她再如何都触碰不到那一点彻悟的感觉。   烛泪在桌案上留下个小小的水洼,她起身下了床,将那点残余的痕迹彻底抹去。   韩雪绍草草将东西收整一番,放回芥子戒中,之后,她解除了阵法,下了楼,途径柜台的时候,将牌子搁了回去——系统“叮咚”一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所幸她已经习惯了这一点,也知道旁人是听不见的,所以并没有太过警惕,只是动作微微一顿。   “雪雪,你终于回来了。”它的声音透着欢快,“趁其他人还没发现,我们快走吧!”   自不必系统提醒,在识海中察觉到水镜出世的那一刻,韩雪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四象图显示,严流和青谣门弟子所处的方位就在距离这家客栈十里之外的地方,韩雪绍想,看来她宁可另寻栖身之处,也无法忍受和自己住一个客栈……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无意间”路过了严流落脚的地方,凌冽的霜雪将屋檐吹得嘎吱作响,不过这些动静被韩雪绍刻意收敛,唯有实力与她相当的严流能够听见,她没有多做停留,走得很快,像是一股南下的寒流,飞快地掠过去了。没过多久,韩雪绍就感觉到了严流的气息猛地浮现。   “要我给你现场直播吗?”系统满口都是奇怪的词儿,它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远远被韩雪绍甩在身后的青谣派长老,描述道,“嗯,大概是零点一秒的时间之后,严流就破窗而出,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的冰冷真气,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是你做的好事,现在正紧紧皱着眉头。”   然后低声骂了句“韩雪绍你大清早的发什么疯,走火入魔了吗”。   她委实是不会骂人,翻来覆去,绞尽脑汁,都是那几句话,没什么新花样。   骂完过后,严流抬手止住闻声赶来的青谣派弟子们。她走的急,只披了件薄薄的蚕衣就追出来了,如雪的白发从她鬓间垂下,滑至胸前,有几缕落进半掩的衣襟中。这位德高望重的青谣派长老却顾不得这些,近似泉水般冷冽的眸子一低,望向手中徐徐展开的山河卷。   只见卷首的“韩雪绍”三个红字逐渐扩大,蔓延至整个山河卷,化作山川地域,严流花了几息来辨别,终于确定,属于韩雪绍的这个红点,正直直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赴而去。   傻子都看得出来,她一定是为了水镜而去。严流思忖片刻,觉得韩雪绍没有理由为自己引路,第一种情况是韩雪绍恰巧路过,不过可能性实在太低了;第二种情况是韩雪绍故意给自己下套。   嗯,严流仔细思考,以她对韩雪绍的了解,她觉得还是后者更为合理一些。   想到此处,严流反而笑了一下,收起山河卷。星河编织的长袍像鳞片一般浮现,覆在她的身上,藏青色的流苏从胸前垂到腰际,琉璃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其中盛着的天池之水翻起浪潮,显出细碎的流光。她周身酝酿着汹涌的狂风,袖袍上下起伏,展翅欲飞。   身后的青谣派弟子皆是骇然,看这架势,即使是他们也知道严流准备离开了。   一位身穿青谣派衣裳,饰物与佩剑却极为华贵的少年走上前来,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随即拱手行礼,目光却直直地看向严流,说道:“您要是就这么离开了,那我们……”   雾晴十岛周围的海中有凶恶的守护灵兽,要是严流就这么走了,他们又该如何登岛?   严流闻言,眉头微皱,视线在少年身上微微一停,冷声回道:“要是连守护灵兽这一关都过不去,又何谈收服法宝?你爹将你交给我,是要我教导你,不是让你来我这里耍你那些少爷脾气的。如何登岛,如何避开那些守护灵兽,自己去想,别丢了我青谣派的脸面!”   少年咬了咬牙,声音放低,喊了一声“师尊”,严流摆了摆手,说道:“一个时辰后,你若是还活着,我便将我的那柄‘谈霜’赠与你,你若是不幸死了,我便来替你收尸。”   听到“谈霜”二字,其余几个弟子纷纷露出羡慕的神色,连少年也变得沉默不语。   严流不再和他们过多纠缠,转身便离开。离开之际,她暗暗想到,自己这唯一的徒弟,即使天资过人,左右也不过化神期巅峰,肯定是过不了海潮这一关的,她这些话不过是嘴上一说,当不得真的。看来,她得赶紧在韩雪绍之前夺得水镜,返回来去灵兽的嘴里寻他了。   系统总结道:“总之,没过多久,严流就跟上来了,雪雪你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   它还想说一句“你挺了解她的”之类的话,想了想,又默默地憋了回去,没说出口。   韩雪绍颔首,转眼间,雾晴十岛已经拨开了袅袅的云雾,出现在了视野中。凌冽的真气裹挟着霜风掠过海水,掀起惊天浪潮:九头蛇从海沟中探出头颅,刺天鲸破开翻涌的海面,骨鱼射出泛着寒光的箭簇……被她轻巧地躲过,躲不过去的,便催动真气将其冻作冰雕。   她上回来的时候是灵体状态,灵体无法触及法宝,反而会被吞噬,所以,之前这些海中灵兽都安静得像是亘古不变的磐石,而这一次,却纷纷露出了利齿,欲要将她拆解入腹。   然而,以韩雪绍的实力,这些守护兽对她来说,不过是些杂乱的野草,抬手便能拂去。   这世上的修真者大体分为四种,剑修,器修,气修,体修。   韩雪绍是典型的气修,能够用真气解决的问题,就都用真气解决了,那股爆裂的真气炸开,直直地扎进丹田的时候,大约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迫不得已,只得避其锋芒;严流是典型的器修,能够用法宝解决的问题,就都用法宝解决了,她的山河卷与藏锋笔,闻名修真界,藏锋笔原本只是红阶法宝,却被她硬生生炼得能与紫阶法宝抗衡,实在是举世罕见。   而龙祁,则是剑修,一柄白焰剑,再加上他的禁火体质,甚至能够硬生生击溃气修的攻势、贯穿器修的炉鼎。除他以外,韩雪绍还认识的剑修,就只剩一个锦华尊者沈安世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由气修分出来的,一种特殊的修真者,名为灵修。   韩雪绍想,这百年中她所见过的,能被称为“灵修”的修士,唯有她的师尊谢贪欢。   正想着,东南角略翘形状的那座岛屿近在眼前,她将灵识散开,灵识探过之处,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若不是有系统的提醒,她恐怕也会被这层层堆叠的幻象骗了过去。   上岛之前,韩雪绍有意放慢了步伐,在感觉到严流的气息逐渐靠近后,这才落了地。   “韩雪绍,我没料到你竟然真有这样的本领,能知晓水镜出世的具体位置。”远远的,她就听见严流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惊疑不定的喜悦,“你将我引到此处来,恐怕别有用心,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给我下的套,否则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找到这个地方。”   韩雪绍暗自思忖,自己上岛的时候完全没有感受到水镜的气息,听严流这番话,她大概是听到了水镜的呼唤,所以才敢确定水镜出世的具体位置。不愧是水镜最中意的那类人。   然而,以严流这样狂热的器修,怎么会轻易将唾手可得的紫阶法宝拱手相让呢?   系统说道:“可能这就是爱情吧。不是有句话么,‘爱情这杯酒,人人都得醉’?”   “我不懂。”韩雪绍不为所动,淡淡说道,“我修无情道,什么叫爱情,我不明白。”   说实话,她当初选择跟随龙祁离开,只是因为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你该跟他离开,如此反复,在她每一个夜晚沸腾,韩雪绍便真以为这就是“喜欢”,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或许因为她内心深处仍存有理智,在驭龙山庄的那三年,韩雪绍并没有为情破道。   严流却不知道韩雪绍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她见韩雪绍不开口,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瞳孔却微微一缩,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浮现杀意,兴许还有一星半点儿的……鄙夷?   “居然把驭龙山庄那个不知廉耻的剑修也喊了过来。”严流召出山河卷,卷轴上属于龙祁的那个标志离她们所处的方位越来越近,是在渡海了,她瞪了韩雪绍一眼,说道,“还说你们两个早就分道扬镳了,韩雪绍,你果然是在骗我!我告诉你,即使你有意成全,即使龙祁再对我的有好感,我也绝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倒不如说,我这就杀了他,永诀后患!”   很难想象她这几天到底想了些什么。   不过,韩雪绍微微蹙眉,想,按照原作,龙祁这时候不是应该还在千里之外吗? 第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一天。……   系统说:“雪雪,千万不要轻敌,就像我选中你一样,龙祁那具壳子里的魂魄被选中穿书,也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他现在已经走了95%,你必须要阻止剩下那5%剧情的发生。”   韩雪绍回道:“作为身处其间的人,这一点简单的道理,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不过几息时间,她已经将所有情况都考虑了一遍。若是放任龙祁不管,径直离开,万一她将所有的陷阱都踩了个遍,反而叫龙祁走了捷径,那就得不偿失了;若是在此等候龙祁,那就相当于引狼入室了,而且还不是一头狼,而是一群狼,只等着将她利用得再无可用。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   “我确实与龙祁分道扬镳了。”韩雪绍淡淡地扫了严流一眼,刻意放缓了声音,一字一顿说道,“若是你不信,大可和他当面对质,看看他到底对我还有没有半分情意。严流,只要你不提及,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提起我的名字的。他对你用情至深,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严流呛了一下,勉强维持住心神,忍无可忍似的,骂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韩雪绍却没有理会她这句话,转过身去,背影流露出一丝落寞,她按照系统殷勤递过来的苦情剧本念道:“严流,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比不上你。我承认,我确实对龙祁有过好感,不过,强扭的瓜到底是不甜的。他中意的是你,我留在这里,到底只是个过客。”   她越念越不对劲,就将后面的废话略过了,只是说道:“总之,我先走一步了。”   虽然韩雪绍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纯粹将那些话读了一遍,不过她平时就是这样的。   “除却相貌、法宝、修为、身份地位以外,你也没什么比不上我的。”严流话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同情,她这次是真的相信了,说道,“你也真是犯蠢,怎么会喜欢上那种人……”   韩雪绍顿了顿,仿佛在思考严流的话,然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迈步就要离开。   严流自然不可能傻到在原地等龙祁,很快便跟了上来——从这一点来看,这个不谙世事的青谣派长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骗过去的。韩雪绍想,不过,这也在她的预料中。即使严流一定要和龙祁对质,那也无妨,龙祁知道她们关系不好,绝不可能在严流面前提及她的。   两个大乘期巅峰的修士的速度之快,绝不是凡人能够用肉眼可以看到的。   不过几息,韩雪绍和严流已经翻过了一座山头,面色不改,气也不喘一下的。她估摸着离水镜的距离不远了,便停下了步子,皱起眉头,看向严流,“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我跟着你?”严流好不容易对韩雪绍提起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好感也消失殆尽,她嗤笑了一声,眼底的颜色像是燃烧的冰河,“我还嫌你太慢了,退到后面去,别浪费我时间。”   毋庸置疑,严流以为韩雪绍也能听到水镜的呼唤,殊不知那是水镜对她的偏爱。   韩雪绍闻言,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严流就已经走出百里之外了。   凌冽的风拂过面颊,吹得外袍猎猎作响,没过多久,严流就停下了脚步,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只能听得隐约的几声响,像是坚硬的东西碰撞的声音。到这里,韩雪绍就已经认出这个地方,正是原作中所说的“水镜给那些为它而来的修士们所准备的第一个幻象”。   念及此处,韩雪绍看向身侧正谨慎试探的严流,问她:“你敢跳下去吗?”   严流眉头一挑,心中怀疑韩雪绍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便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紫阶法宝并不是那么好取得的,你我都很清楚,即使殒落于此,也是常有的事情。”韩雪绍也不瞒严流,望着她,如实说道,“不过,我可不想死在半途中。严流,我希望至少在亲眼见到水镜之前,我们能够合作,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你该知道我修为如何。”   “如果你要问我从哪里开始,我的回答是,从此时此刻,将你的信任托付于我。”   严流的神色微动,有些举棋不定,然而,韩雪绍却没想着等她的回答。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转过了身去,毫不犹豫地,从崖边一跃而下——风声撕裂寂静,韩雪绍的身影宛如飞流直下的瀑布,踏碎翻涌的黑暗,直直地朝着深渊的更深处坠去。   原作中提及,龙祁坠崖都已经坠出了经验,他虽然破不了此幻象,却隐约察觉到这地方不是真正的悬崖,所以,他很是洒脱地一跃而下,在半空之际,朝着崖底挥出了第一剑。   韩雪绍抽出发间的御灵簪,漆黑如子夜的长发被风吹得上下飞舞,卷起腾腾的浪潮。   如果可以选择,韩雪绍当然不会愿意和严流合作,然而,正是因为读过了原作,她才明白严流在这场水镜之争中起到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当所有人都被幻象所困之际,唯独严流没有深陷其中,而是找到了解除幻象的方法,龙祁这才得以脱身,也因此对她产生了好感。   韩雪绍算过,她破幻象,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而严流仅仅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   龙祁的出现算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打破了她的计划,变相逼着她与严流达成合作。   系统小声地问:“雪雪,你真的有把握吗?万一严流念及旧仇,不肯信任你怎么办?”   “如果她信我,那最好。”韩雪绍答道,“如果她不信,那我也无计可施。”   想要一个修士低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严流不想和她合作,她再如何硬逼着严流去解开幻象,也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以严流的性子,同归于尽不是不可能。   血腥味逐渐涌入鼻腔,她攥着簪子的手紧了紧,默默地数着:十,九,八,七……   数到一的时候,韩雪绍已经看见了森白的獠牙——是的,这整座岛屿,中间是空的,静卧着一头巨大的海兽,在水镜的幻象下,大多修士连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危险也不知道,退缩的退缩了,跳下去的被海兽吞噬殆尽。这一段剧情,原作中写得很是惊险,龙祁跳下悬崖后,挥出的那一剑斩断了海兽的獠牙,顺势落进了它的腹中,没有被立刻撕咬成碎片。   然后,淌着呲呲作响的溶液,龙祁几经波折,这才发现原来水镜就在海兽的腹中。   水镜这类紫阶法宝,都是有灵性的。它是故意被海兽吃下,用这名为“地藏海”的巨大海兽作为庇护,总归它不可能被消化,于是就这样安然无恙地在海兽的腹中应运而生。   韩雪绍没有再等待,手指微动,暴烈的真气在瞬息间翻涌而起,尽数付于御灵簪之上。   只听得裂帛之声,真气横扫而过,将倒悬的罡风撕裂,带着一去不复还的气势,朝着深渊深处坠去。她听见幻象逐渐碎裂的声音,地藏海昂首悲鸣一声,獠牙被拦腰折断,一部分顺着它的咽喉滑了进去,一部分嵌进了它似蛇的长舌里,血液飞溅,被韩雪绍侧身避开。   它大抵是痛得厉害,怒火中烧,鱼鳞片片竖起,好似箭簇,朝外来者的方向疾射而去。   真气在胸腔中四处碰撞,韩雪绍的手很快便抬了起来,顿了顿,却又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并未催动真气,而是翻过手腕,任那些坚硬似黑铁的鱼鳞朝自己飞来。   系统惊呼一声,鱼鳞狠狠地撞在了一层屏障之上,尽数弹开,漆黑的屏障缓缓流淌着,如同随手勾勒的一笔墨迹,与此同时,韩雪绍听到不远处有一道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   “姑且信你一回。”严流手持藏锋笔,神色不虞,说道,“先说好,水镜我势在必得。”   地藏海的攻势愈发猛烈,韩雪绍没答严流的话,她也知道,严流说出这话,也不是为了要听她的回答。三色玉坠上鹿纹浮动,肉眼可见的青色縠纹霎时散开,好像一张遮天盖地的网,将地藏海牢牢地缚在原地,藏锋笔画出虬枝盘结的树木,迫使海兽的嘴一寸寸张开。   二人皆是在修真界混迹百年的修士,没有多余的犹豫,很快便落进了地藏海的口中。   像这种活了上百年的海中灵兽,身体里又是另一方天地,从略显狭窄的喉管中滑出来之后,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开阔:硕大的夜明珠闪烁着微光,将阴影逼至角落,显露出堆砌成山的白骨,其中还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法宝,很明显是以前被地藏海吞下的修士。   严流嫌弃地掐诀除去身上的黏液,这才抬起头来,望见面前的景象,一时也有些恍惚。   腹中盛着另外一片不为人知的海域,潮起潮落,皆随吐息而生,极目远眺,隐隐浮现的红光是流淌的血液,这就是“地藏海”的由来。不得不承认,这确实能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景,若不是因为这海域是它的胃酸构成,能够腐蚀血肉,恐怕严流还会在此驻足片刻。   她能够听见水镜的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这地藏海身形庞大,活了百年,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东西,途中肯定还会遇到别的变故。严流这么想着,转过头,准备喊韩雪绍。   然后,严流很快就察觉到韩雪绍不对劲,她怔怔地望着远处,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严流知道,这地方除了水镜之外,就没有什么稀奇的法宝了,她们一个器修一个气修,都对兵器不感兴趣,可韩雪绍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能让她平静无波的眼底兴起了风浪? 第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二天。……   严流不知道韩雪绍在看什么,系统自然也不知道。   不过,它一直注意着韩雪绍的举动,所以几乎同时就发觉了她的情绪产生了变化。   难道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水镜的幻境里?系统心中起疑,连忙出声唤她。   “雪雪,你还好吗?”它问,“你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韩雪绍听出系统的声音小心翼翼,猜到它心思,闭了闭眼,说道:“你以为我已经受到了水镜的影响吗?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落入幻象,百年以来,我也就只栽在龙祁的手里。”   “我不是看到了什么东西。”韩雪绍说,“准确来说,我是感觉到了故人的气息。”   然而,如果要她说那股气息的来源之处,韩雪绍又不能确定了,他似乎是很久之前在此停留过片刻,动用过真气,所以留下了一丝半点儿的气息,唯有她能够第一时间辨出来。   系统说:“你似乎藏着许多我意料之外的东西……你口中的‘故人’,指的是谁?”   “那本《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中,我一出场,就是大乘期巅峰,最后成功渡劫,随龙祁飞升,位列仙班。然而,对于我的过去,那位作者却只字不提。”韩雪绍说道,“我师从断玉仙君谢贪欢门下,修无情道,三十年后,诸仙镇守魔界,他也就这么渺无音讯了。”   “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告诉我,我被龙祁所控制了,我是不信的。”她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被操纵神识的术法影响过。至于原因,其实很好解释,我师尊早已将此种术法修炼到了极致,咳,他以往总是喜欢拿这种招数来戏耍,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谢贪欢飞升之前,在猫妖一族很有名。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名声。   之所以所有人都听过他名字,是因为他实在太散漫,太懒惰,简直是不学无术。其他人在彻夜打坐的时候,他躺在月光流淌的一块平滑岩石上睡觉;其他人进秘境修炼的时候,他因为宿醉而使错了术法,差点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其他人挑选武器的时候,他嫌剑势的动作太过收敛,又嫌刀法的动作太不风雅,挑挑拣拣,最后选了把折扇,闲来无事扇扇风罢了。   家家户户教育小孩儿的方法就是告诉他,你再不努力,以后就变成谢贪欢那样了。   如此过了两百年,当猫族所有人都已经习惯谢贪欢这样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之后……   他飞升了。   韩雪绍是没见过那幅场面,不过,她想,谢贪欢的同族一定很崩溃。   当谢贪欢亲笔在仙使的卷轴上写下“断玉仙君”四个字的时候,和他朝夕相处的那些同龄猫妖终于忍不住了,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修炼的”,谢贪欢听罢,想了想,将滑至肩头的碎发捋到耳后去,偏头微微一笑,声音带着些许的散漫,说,我真没有修炼过啊。   也是因为此事,猫妖一族对谢贪欢的看法很复杂。一方面,他是猫妖一族千年以来头一个两百年就飞升成仙的天才,值得推崇,另一方面,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所以,猫妖一族总是不太喜欢提到他,每次提到他,就会掀起一番激烈的讨论。   系统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谢贪欢这个名字,就像它第一次听说沈安世是韩雪绍的叔父。   它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韩雪绍就感觉严流略带嫌弃地催动真气碰了碰她,说道:“韩雪绍,别告诉我你刚进来就被幻象困住了,你这样我可要仔细考虑一下要不要和你合作了。”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韩雪绍轻轻拂开严流的真气,说道,“走吧。”   她没必要将这件事告诉严流,至于谢贪欢气息的来源之处,她会在暗中注意的。   地藏海内的气流黏稠,即使是大乘期的修士,甚至是已经得道成仙的修士,也必须淌着那散发着刺鼻气息的胃液过去。韩雪绍将冰冷的真气覆于鞋底,所过之处,潮水朝着两侧翻涌而去,显出道路,而严流解下腰间的配饰,掷在水面上,一簇簇莲花就此落地生了根。   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前行了一盏茶的时间后,韩雪绍望着那一具具逐渐逼近的枯骨,隐约有了预感。   越靠近,就越能感觉到谢贪欢那股懒散的、近乎温吞的气息,好似檀木香,不是从其中某一具尸骸中散发出来的,这地藏海中尚未被彻底啃噬殆尽的骸骨,十有六七都残留着谢贪欢的那一点真气,种种迹象都指出了一个答案:这些横死的修士,大都死于谢贪欢手中。   能够想象,这些修士死前一定是极力挣扎过的,可惜这世上的灵修少之又少,他们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气血逆流,真气向内挤压,最终爆体而亡。   是的,韩雪绍想,谢贪欢经常在手中把玩的折扇,真的就只是折扇而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惜总有人认为那折扇是什么宝贝,总是要从谢贪欢的手中抢夺。无论是气修还是因此演变的灵修,都不需要武器,依照谢贪欢的话来说,正是——“打打杀杀太过粗鲁了”。   她记起,自己刚修炼出识海的时候,试着想象出一些东西,譬如寒天花。结果,好不容易等到花开的时候,韩雪绍满心期待地沉入识海,却发现树上光秃秃的,什么也不剩了。   韩雪绍那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结果隔了一天,再回去看,就发现枝桠间挂着一个寒天花编成的花环,枝叶修剪得整齐,挂在半空中,在无风的识海中静静地与她对望。   然后韩雪绍忍着怒火,去了师尊的门前,让他不要随随便便就跑到别人的识海里来。   修真者最忌讳他人踏足自己的识海,所以会设下重重壁垒,敲了门也不一定会开,可偏偏谢贪欢一路畅通无阻,能视此门如无物,只要他想,谁都拦不住,着实让人束手无策。   谢贪欢闻言,拂袖开启洞府,红衣似血,倚在门边,问她,是不喜欢花环吗?   韩雪绍说,我只想作个伧陵的想念,师尊一声不吭全都拔光了,可真是让我开心。   从那以后,谢贪欢确实没有再随随便便往韩雪绍的识海里跑,然而,韩雪绍的每一次梦境他都不曾缺席过。她那时年纪尚小,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到现在,她已经记不清那些梦境的画面,只记得每次她困在昏暗无光的浑噩梦境中时,谢贪欢都能适时地出现。   若是噩梦,她得庆幸谢贪欢救她于水火,若是好梦,她就嫌弃谢贪欢来得不凑巧。   他虽为断玉仙君,脾气却颇为不错,听完徒弟的控诉之后,也不恼,双手抱胸,懒洋洋地一垂视线,薄唇上下一碰,吐出一句话来:“你修无情道,我作为师尊,时常来瞧瞧你有没有做出些破道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乍一听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却完全不是回事。   将时间再往后推三十年,诸仙镇守魔界,谢贪欢清闲了几十年,还是接到了诏令。   谢贪欢行踪不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后,韩雪绍起先还以为他过段时间就会回来,没想到一晃眼多年过去,他是半点音讯也没有。韩雪绍后来也试着追寻谢贪欢的踪迹,可惜仙界哪里又是凡人随便就能去的地方,几次循迹,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不过,也是在寻找谢贪欢的路上,她才得以遇见隐水,韩雪绍想,也不知是福是祸。   系统低声问道:“所以,为什么你的师尊曾来过此地,难道他早就知道水镜会出世?”   韩雪绍知道,他们是想到一起去了。   原作中,作者描写这一段剧情的时候,刻意将韩雪绍支开了。她正巧闭关,就没有和龙祁一起前往雾晴十岛。事后一想,韩雪绍也能明白作者的心思,毕竟她与严流水火不容,龙祁想让严流对他产生好感,韩雪绍就绝不能在场,等严流收入后宫,还怕她不同意吗?   正是因为韩雪绍未曾踏足地藏海,也不曾得知自己的师尊来过此地,她在原作中从来没有提及谢贪欢一个字,所以,龙祁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有个被誉为“断玉仙君”的师尊。   原作是这样描写的:“……当龙祁在严流的帮助下挣脱了幻境后,他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股玄妙的吸引力,从甬道的深处传来,告诉他,你该来了。他不好意思再承严流的情,摆手推拒了她的搀扶,这位青谣派长老轻哼了一声,粉拳在他肩上砸了一下,没有说话。”   “龙祁走到甬道尽头时,才发现原来这头地藏海已经濒于垂危之际,它的心脏只剩下了半颗,像块丑陋的核桃,被纠缠的血管吊在半空中,缓慢地跳动着,不断喷涌着血液。”   “它就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明明已经受了致命伤,却因为它那恐怖的生命力,仍然苟延残喘地活着。龙祁想着,转过视线,望向不远处的水镜,所幸水镜还在那里,沉在薄薄的一层血池中,散发着独属于紫阶法宝的微光。然后,龙祁走过去,又陷入了下一场幻境。”   此前的所有幻境,都比不上这最后一个险恶,若不是严流,龙祁很有可能死在这里。   “我怀疑,师尊无意间得知这里会诞生出紫阶法宝,所以才来到此地。至于那些死去的修真者,虽然没有凭据,不过,我怀疑那些都是他的同路人。”韩雪绍慢慢地推测着,“当他发现这个法宝还是半成品,并且与他所修的功法相合之后,他就动手杀了其他的修真者,并且重创地藏海,让它卧在这里,无处可去。只等着几十年过去,他再来此处取得水镜。”   然而,他却没料到仙界的一纸诏令让他以身饲阵,镇守魔界,没料到这世间竟然还会有像严流这样的人,会让水镜心甘情愿敞开大门,更没料到龙祁这样的气运之子会出现。   最后一个幻境,根本就是谢贪欢自己设下的,所以杀机重重,要置龙祁于死地。 第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三天。……   系统迟疑了片刻,说:“既是你师尊设下的幻境……”   “那就好破了。”面具之下,韩雪绍唇边有了不甚明显的笑意,她说道,“他给我设过二百六十种不同的幻境,我破过二百五十六种,只要他在水镜周围设下的不是剩下的那四种幻境就好。不过,即使是那四种也无妨,只要水镜不干涉此事,我有自信比严流更快脱困。”   她没料到,事情竟然比想象中发展得更顺利。   不过,纵使如此,韩雪绍也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她知道,水镜是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   浑浊的潮水向两岸推搡而去,拍打在鲜红的内壁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浪花,细碎的泡沫在水面上浮动,远远看去,好像蜉蝣之类的生物编织成了一张网,静静等待猎物的失足。   韩雪绍继续前行着,用真气撕裂眼前的一切事物,一路畅通无阻,来去自如。   阴森的白骨被碾作灰烬,溅起纷纷扬扬的粉尘,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在严流低声说了个“来了”之后,地藏海内的海潮开始沸腾,韩雪绍那宛如利刃一般势不可挡的真气,被那股热浪烤得绵软,四散奔逃。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沉重,逐渐向下沉去。   即使身体正在被胃液溶解着,皮肉缓缓地剥落,也不见韩雪绍露出惊慌的神色。   放眼一看,原本站在不远处的严流已经不见踪影,她暗想,严流的那一句“来了”,大约是为了还她一开始引路的人情。不过,即使严流不说,韩雪绍也知道,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入了水镜的幻象,对水镜而言,她们这些修真者其实与网中的猎物没什么两样。   法宝也是要汲取天地灵气的,修炼的方法和修真者差不多,第一种是自己修炼,这种方法往往很长时间才能见效;而第二种方法,则是吞噬修真者的真气,直接将其占为己有。   所以,在途径那些化作白骨的修真者时,严流偶尔会停下脚步看一看有没有适合用来炼器的材料,而韩雪绍却是从未停留。她知道,谢贪欢早就把那些东西剥下来喂给水镜了。   要是让谢贪欢知道,自己处心积虑圈养的法宝竟被龙祁捡去了,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低头一看,浑浊的水面上,歪歪斜斜地倒映出她的相貌:七窍流出黑血,皮肉下陷,红颜在呲呲的刺耳声响中被逐渐腐蚀成一具枯骨。常人见到这幅场景,恐怕会吓得半死,然后就会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正巧中了水镜的计,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最终被吞噬殆尽。   韩雪绍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毕竟,她早就经历过更恐怖的事情了,也不差这一个。   依照原作中所说的,每个人在幻象中看到的东西各有不同,意志坚定的,很有可能会借此契机突破心魔,意志不坚定的,很有可能就此陷入癫狂。而龙祁,毫无疑问,他就是前面那种人。他原本就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祖辈几代皆是平民,无一修真者,即使他修炼到了现在这个境界,仍有许多人为之诟病,久而久之,连他也对自己的出身难以启齿了。   然后,这一次劫难,让龙祁真正突破了心魔,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自己的过去。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韩雪绍冷着一张脸,如此想到。   潮水将她往更深处拖拽,直到视线彻底被浑浊的胃液所覆盖,于是刺痛感随之而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褪去,显出苍白的颜色,空荡荡的一片,目光所及,望不见尽头。什么水镜,什么地藏海,似乎都离她很遥远,是完全沾不上边的事情。   面具不知道在何时消失了,落下来的液体滴在她的脸上,顺着眼角滑到下颚,韩雪绍抬手擦去面上的液体,仔细一看,是黏稠的血液,隐隐透着黑色,从她指缝中淌进袖口。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倾盆大雨,狠狠地砸下来,很快就将她淋得透彻。   韩雪绍面色不改,抬头望去。果然,顶上爬满了奇形怪状的死尸,有男有女,或怨恨,或愤怒,或恐惧,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在于,它们的致命伤都是由真气所造成的。   更进一步来说,是由韩雪绍的真气造成的。   “一个紫阶法宝,只有这样的技俩吗?”韩雪绍眼神冷然,轻轻地一叹,没有避开那些一拥而上的死尸,而是如此说道,“你莫非觉得,我会惧怕这些本就死在我手中的人吗?”   话音落地。在第一个死尸的手指触碰到她衣角的时候,她侧身避开,凌冽的真气在一瞬间炸开,只听得几声闷响,再低头看时,只看得见一地的血肉,好似揉得发皱的红绒布。   凡人修仙,本是逆天而行。   走到这一步的修真者,没有哪个清清白白,都是踩着累累尸骸,碾过血肉走出来的。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善心没有半点好处,只会将你的机缘拱手让给旁人。   除非——除非你的实力强到足以成为你的利刃与后盾,那到时,随便做什么都无所谓。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应该是锦华尊者沈安世了。   韩雪绍翻过手腕,真气倾泻而出,犹如狂风过境,将所有血肉骨骸都搅碎,眼前的幻象发出“喀嚓”一声,渐渐有了裂痕,从缝隙中透进暗沉混沌的光芒,倒映出境外的世界。   她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声名赫赫的叔父时,正是在这样天色阴沉的一天。   沈安世本是韩家分支,被逐出韩家之后,就随了母姓,在外漂泊了几年,等到他十六岁的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于是,这世上也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本家从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自然也从来没有派人去寻过他。   他是自己回来的。在一个雪夜,这个资质平庸的人,仅凭着一口稀薄的真气,攀上了九百级阶梯。大多长老都不愿收他,唯有一个寡言的长老叹息着,说,收下吧,如此坚韧,正是那些世家子弟缺少的品质。于是韩家才松口,将他重新纳入本家。沈安世为何回来?多年以来,众说纷纭,他对韩家肯定没有半点留念,倒不如说,他应该是恨的,可他还是回来了。   趋炎附势?接贵攀高?都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韩雪绍偶然之间得知的。   他回来,是为了本家每年比试给头筹分发的那点银两,用那些银两给他母亲立一块无字碑。他可以向家主求情,却不求,是因为他知道,求不来的东西,不必求,也不必说。   沈安世在韩家呆了十年,在断念崖呆了四十年,在鲲天绝境呆了五十年,在万剑冢呆了七十年,等到他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所有人敬仰的目光。一朝飞升,动天雷,他能够活着出来,足以证明他已经通过了渡劫期,成为了第一个得道的剑修。   之后,本家请他回来,给那些终日懒散的世家子弟说点什么,例如,他是怎么得道的,沈安世淡淡地解释,他在那些绝境分别停留了多少年……所有人都附和地笑起来,觉得这位锦华尊者是个风趣的剑修。毕竟,像那种鬼地方,呆上这么多年,不应该早就疯了吗?   沈安世便适时地收住话头,眼底没什么波澜,他不再解释,其他人就当这是秘辛了。   修士们排着队问他问题,他也就一一回答,不曾藏私。等轮到年纪尚小的韩雪绍时,她仰着脑袋,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被誉为尊者的叔父,沈安世也静静地回望,如此对视了一阵子后,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掌事打着哈哈,准备缓和气氛时,韩雪绍却忽然开了口。   她问:“尊者,飞升成仙的感觉如何?”   沈安世沉吟片刻,反问道:“你登过山吗?”   “登过。”   “当你抵达山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韩雪绍想了想,“山顶风大,有些冷。”   沈安世说道:“就是如此了。”   韩雪绍有些疑惑,“仅仅只是如此,那为什么人们还要攀登?”   沈安世答:“因为攀登的人,都不惧寒冷。”   韩雪绍又问:“那么,当尊者成为了第一个登上山顶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旁人纷纷不满起来,只觉得她是在捣乱,掌事僵着脸,走过来要把她拉走。   沈安世没有将这些话当作戏言,也没有阻拦掌事拉她衣襟的那只手,他只是站在那里,负手而立,缓缓地说道:“如果你想知道,那就试着攀登吧。等你和我并肩的那天……”   “你会知道山顶上能够看见的风景,与山脚下的风景,有何不同。”   一个合格的修士,追求的并不是长生。如果仅仅只是长生,那么,只需要走到半山腰就足够了。他们追求的是另一片境地,在无止尽的探索中体验生与死之间的那一瞬欢愉。   现在想来,她大约就是那时候受到了沈安世的影响。   此后,每一次攀上最高峰,望着山与天交接的那模糊的一线,云雾在眼底肆意翻腾,韩雪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沈安世说的那句话,甚至开始想象,他目光所至,又是何种风光。   幻境彻底褪去。韩雪绍抬眼一看,她追寻已久的水镜,正沉在不远处的血池之中。 第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四天。……   被誉为“水月化镜”的水镜,其实只是一片薄薄的镜面,没有边框,像是一块边缘平整的浮冰。它将血池作为温床,却并未染上鲜红的颜色,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大抵幻象中都会显出各自惧怕的东西。韩雪绍醒来时,严流还站在原地,眉头微皱,明显是深陷幻境,然而,她周身隐隐浮现的真气,却说明了她已经在破阵,将要挣脱束缚了。   韩雪绍不再犹豫,回忆着原作中谢贪欢布下幻境的地方,朝水镜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不等她那一步落下,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咬字很轻,尾音带哑,喊她——   “门主。”   韩雪绍的身形一顿。   她知道,这是隐水的声音,也知道这是水镜在不知不觉中布下的又一个幻境。   见她半晌没有反应,身后的人好像离得更近了,语带笑意,轻轻唤道:“韩雪绍。”   “你将我藏在伧陵几十年,轻易地来,又轻易地走,徒留我一人,被囚禁在那片茫茫的雪原之中。”幻境中,声音悠悠地回荡,涌入韩雪绍的耳蜗,搅乱她一腔思绪,“你得了我的药骨,能在这修真界横行,而我却只能栖身在冰雪中,我时常在想,纵使你是我的……”   那两个字说得模糊,但韩雪绍还是听清楚了。   声音陡转,变得郁愤,“……这是否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只做一只笼中鸟。”   这是水镜的幻象。韩雪绍在心中提醒自己,然而,她却迈不开步子,因为这声音和隐水一模一样,因为这些话她也曾想过无数次,她甚至辨不清,这到底是不是隐水的真心话。   “我不曾否认过往事。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说过,如果你哪天想要来取,便来取。”她没有回头,只是缓慢地叹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对幻象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有人告诉我,你是小说里的‘苦情男二’,然而,我却时常察觉,你将那些对我的依赖都误以为是喜欢。可那并不是。不过,如果你要让我解释什么是‘喜欢’,我恐怕也无法解释。”   “你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和最后一个人,都是我。所以你将自己的世界都围着我打转。”韩雪绍说道,“世人说想要见一个人好,想要同一个人亲密,就叫‘喜欢’,这实在是太浅薄了。我曾想过要向你解释,然而你却从未提及此事,我便无从说起。”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她继续说道,“尽管你只是一个幻象,但是这些话却说得在理。我是时候让你去见见大千世界,等到你归来之际,若是仍觉得自己对我的那点依赖就是喜欢,到那时,我会耐心地听你诉说那些情肠……然后,再认真地拒绝你。”   是的,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韩雪绍想,如果是隐水,一定能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吧。   这么一想,以前她所做的那些事,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藕断丝连,难以分辨,实在是太愚蠢了,她暗自叹息,或许不止是隐水,她也恐惧失去这段关系,所以才一直僵持着。   “我知道了。”沉默半晌,身后的人才启唇说道,“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韩雪绍闻言,转过头去,额前的碎发轻扫过她眉睫,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站在她身后的,果然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半张脸上烙着荆棘一般的狰狞纹路,薄唇抿起,一双偏浅的眸子就这样望向她,不温不凉,见她转过身来,那双平静的眼中忽然兴起了些许波澜。   她向隐水伸出了手,宽大的袖摆被晃动的环佩拖曳着向臂弯坠去,唤道:“隐水。”   隐水紧绷的神情有所松动,他犹豫片刻,然后,试探地朝着韩雪绍伸出手去——   滚烫的血液溅在韩雪绍的面颊,颈间,衣襟,像是雪地里盛放的红梅,泼洒了一身。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倾身上前,扶住隐水摇摇欲坠的身形。   一瞬间,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衣角已经被火焰点燃,染上了漆黑的颜色,烧焦的刺鼻气息混杂着那股血腥味,逐渐变成了另一股令人生厌的气息。   隐水的手搭在韩雪绍的臂弯上,他似乎在说什么,但是韩雪绍听不清楚。火焰正燃烧得肆意,噼噼啪啪作响,她终于变了神色,俯身去捂住隐水胸前那个不断流出血液的伤口,即使催动真气,也没有丝毫作用,反倒是隐水的手指所碰之处,将皮肉腐蚀得一块块翻起。   寒意顺着背脊蔓延,刺痛感浮现,韩雪绍低垂视线,便看见她捂住隐水伤口的那只手被一点银光所穿透——她认出这是枪尖,随即,另外两道寒光也呼之欲出,月牙型的利刃将皮肉撕裂,割断血管,顿时血流如注——双刃一尖,呈“井”字型,此物名为“方天画戟”。   韩雪绍的胸口上正是有这样一处旧伤,那一日的景象,与眼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她面上那最后一点关怀的神色也彻底褪去,眸色逐渐变得暗沉,酝酿着沉沉的风暴。   “是因为地藏海的庇护,是因为谢贪欢的喂养,才使得你如此骄傲自满吗?”韩雪绍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一字一顿,让水镜听得清楚,“你真的,完全不理解人的想法。”   “我听说,你能够让深陷幻象的修士看见心底最恐惧的事物。”   韩雪绍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血液淌了一身,她却浑然不在意,轻轻将隐水放在地上。   “你想得没错,这确实是我最无法忘怀一段回忆。”她站起身,火焰顺着她的衣袖向上攀爬,她却抬头望向那片虚无,“然而,每当我想起它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恐惧……”   “而是愤怒。”   青色的鹿纹浮现,鼓声,琶音,铃响,犹如铁蹄踏过飞沙,显出肃杀的意味来。   幻象碎裂,镜面的碎片纷飞,韩雪绍走出去,走过去。那面皎然无瑕的水镜,忽然察觉到了杀意一般,竟然颤抖起来,她却不为所动,真气如同潮水一般倾泻而出。隐隐约约的,她听到远处传来严流的声音,又惊又惧,问她究竟打算做什么,又问她是不是疯了。   宫商角三位器灵环绕在她的周遭,落后一步,皆是敛去了温柔的笑意,眼神冰冷。   韩雪绍走到甬道尽头,地藏海的心脏被纠缠的血管吊在空中,只剩半颗,却仍在缓慢地跳动着,咚,咚,咚,好似擂鼓作响,血液汇成喷涌的瀑布,向下溅射,洒在水镜身上。   系统聒噪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带着呲呲的电流声,“你终于摆脱幻境了,刚才无论我怎么喊你都没有任何回应……等、等等,雪雪,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打算毁了水镜吧?”   韩雪绍踩着前人的尸骸一步步走近水镜,在距离五寸的距离止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根据原作中的剧情,她猜测自己此时走到了谢贪欢布下的幻境处。   韩雪绍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破阵,只脱身,也好借此摆脱紧跟而来的严流。   然而,她却没想到,当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那股懒散的、近乎温吞的檀木香气,竟然像一层柔软的薄纱,感受到微风的吹拂,就朝着两侧散去,将通往水镜的道路露了出来。   系统忍不住“咦”了一声。   韩雪绍的手臂在空中僵硬了一瞬,她顿了顿,忽然看向自己手指上的芥子戒。   这枚芥子戒很窄,比起戒指,更像细绳,通体呈银色,其上镶嵌着一枚血色的宝石,名为“百川”,如果催动真气,就能够看清楚宝石中央的那个小小的、伸着懒腰的猫形花纹。   对,这芥子戒是韩雪绍步入化神境的时候,身为师尊的谢贪欢赠予她的礼物。   当时,谢贪欢穿着一身血衣,将这枚芥子戒在手中摆弄,百川石洒下血色的光辉,映在他掌心中,随着他指尖翻飞,缓慢地游移着,时而隐进他的袖摆内,倏忽间消失不见了。   韩雪绍甫一接过他手中的芥子戒,便听得他说道:“只要催动真气,师尊就能出现。”   她半信半疑,将那颗百川石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问道:“真的?”   谢贪欢扑哧一声,笑了,语调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道:“假的。”   此时此刻,望着那颗宝石中央的横卧着的白猫,韩雪绍心想,或许是真的也不一定。   韩雪绍不再犹豫,大步走过去。面对瑟瑟发抖的水镜,她从镜中的倒影看见自己抬手拔下了发间的御灵簪,宫商角三位器灵同时将玉坠中蕴藏的真气注入其中,肉眼可见的,原本身为红阶法宝的御灵簪逐渐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紫光,很显然,它勉强达到了紫阶的水准。   唯有紫阶法宝才能摧毁紫阶法宝,这一点,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系统小心翼翼地说道:“雪雪,你要不,再想想?”   韩雪绍没有理会它的话,用真气催动御灵簪,地藏海内顿时狂风大作,将她的长发吹得散乱,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松动,轻飘飘的,朝着血池中的那面水镜,挥动了御灵簪。   降临的时候无声无息,毁灭的时候也无声无息,镜中那个年幼的器灵,就这样消失了。   严流气得说不出一个字,倒是系统,反而松了口气,低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呃,彻底毁了水镜呢,虽然抹杀器灵百害而无一益,不过,好歹拿到了水镜,也不算亏了。”   它话音未落,韩雪绍手中的御灵簪喀嚓一声,裂成了碎片,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韩雪绍倒是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她松开了手,任由御灵簪的碎片随风而去,她是一个气修,不在乎这些,倒是身为器修的严流,远远地看着,气得喘不过气,只想骂她败家。   她微微倾身,从血池中捞出那面彻底安静下来的水镜,地藏海的血液滑落,没在镜面上留下一滴。韩雪绍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连同真气注入其中,如此一来,血契便成。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韩雪绍不打算多做停留,翻过手腕,正准备将水镜收起之时——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得令人可恨的声音,带着几分惺惺作态的惊讶,唤她:“雪绍?”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糟了!龙祁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第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五天。……   韩雪绍微微蹙眉,听到了龙祁的呼唤,却也没有回过头去,而是先将水镜收了起来。   系统注意到,韩雪绍收起水镜的动作似乎变得更快了,惟恐多生变故。   做完这一切后,韩雪绍才转过身去,眉眼微抬,望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龙祁。   她和龙祁都读过原作,所以,自然都知道如何进入地藏海,如何破幻象,如何取水镜。当龙祁见到地藏海的那一瞬间,感受到那股犹如霜雪的真气,就知道韩雪绍捷足先登了。   作为这世界的主角,身怀禁火血脉,手持白焰剑,身侧有上古大能的残魂协助,又有一群能搅得这修真界鸡犬不宁的红颜们,龙祁想要找到暗道进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不过,望着龙祁看向自己的“深情”眼神,韩雪绍暗想,他还不知道自己也看过原作。   再往龙祁身后一看,那群莺莺燕燕果然也在,一个个如狼似虎,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面容俊朗的男人掐诀除去身上沾染的血液,眼中含笑,眉目朗然,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若是不知晓他的真实性格如何,晃眼一看,这也确实称得上是一具好皮囊。可惜,韩雪绍已经看透了他这个阴险狡诈的外来者,自然知道,不过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罢了。   也可怜那《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中原本的主角,竟然平白无故被人夺走了一切。   “雪绍,你离开之后,我苦苦追寻你的踪迹,可惜你门下的影护法实在不近人情,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你的下落告诉我,甚至还将我赶出了雁追门。”龙祁上前一步,说道,“我听闻水镜出世,便来到此处,没想到竟然碰巧遇见了你,我想,这恐怕也是一种缘分——”   他话音未落,抬眼便瞧见严流就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看着他,眼中有几分不屑。   也怪龙祁进来的时候恰巧是背对着严流的,他又只顾着甬道尽头拿着水镜的韩雪绍,此时一侧身,这才发现原来身后还有个人。他显然是没料到韩雪绍竟然会和严流在一起,所以在看见严流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错愕,声音一顿,脸上那处变不惊的神情险些挂不住了。   白发蓝眸的青谣派长老冷冷地盯着龙祁,又瞥了韩雪绍一眼,嘲道:“怎么不说了?”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5%!】   韩雪绍挑眉,“为什么?”   系统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从你们两个之间选择一个,而你是女主,他肯定不能选择严流了。不过,从龙祁平时的动向来看,他好像就好严流这口。”   “毕竟,”系统大声说道,“没有人可以拒绝白发!没有人!”   韩雪绍不懂,也不太想懂,直觉告诉她,再追问下去得到的也只是废话。   龙祁的迟疑仅仅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又重新挂上了微笑,眼中有一丝无奈,满是歉意地朝着严流颔首,大约是在说“抱歉让你看笑话了”,然后,他复又看向了韩雪绍。   韩雪绍忽然觉得,龙祁这副模样和那些夺舍的游魂没什么两样,他只是披着一副人类的皮囊,内里却烂透了,明明心怀不满,却偏偏要装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供世人观看。   什么异世界的来客?她心里不由得发笑,恐怕是午夜梦回之时掠过坟场的憧憧暗影。   “希望我的祝福没有来得太迟。”龙祁说道,“雪绍,恭喜你获得了第二个紫阶法宝。”   他放缓了语速,刻意在说到“第二个”这三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话说得虽然深情,可他视线所及之处,欲要将韩雪绍烧出个窟窿,似乎恨不得从她手中抢过来。   “我接下来还会获得第三个、第四个紫阶法宝,到了那时候你再一并祝福我也不迟。”韩雪绍淡淡说道,目光在龙祁身后的那群莺莺燕燕身上一扫,试图回忆起她们都是什么人。   系统呈上敌情,“红袍金靴,梳着高马尾,发尾微卷,眼角处有一抹殷红的那位姑娘就是狐王昙沅了,书中说和她对视的人都会被她蛊惑,所以你尽量不要和她对视。龙祁右侧那个内敛清冷的青衣姑娘,腰间束软剑,腕上缠银饰,是华山派的首席弟子,安尘池,嗯,也是和龙祁感情最深厚的一个。至于稍微靠后,被环绕在中间的那位神情倨傲的姑娘,就是当朝皇帝的五妹,鹭华公主,她不修道,却每次都要求龙祁带她一起,反而成了个拖累。”   韩雪绍依照它所说,一个个看过去,心里大概有了数。   狐王昙沅刚刚步入大乘期,华山大弟子安尘池是炼虚期巅峰,而鹭华公主尚未筑基。   龙祁虽然是炼虚期巅峰,不过,他总共学过七种不同流派的术法,身怀在禁火血脉加持下堪比紫阶法宝的白焰剑,从黄阶一跃晋升为紫阶的法宝银龙铠,越级杀人并非难事。   再加上立场模糊的大乘期巅峰修士,严流,韩雪绍的处境实在算得上四面楚歌。   她也并不是鲁莽之人,既然水镜已经到手,便不打算和他们纠缠,不过——   不过,昙沅可不是软弱温吞的性子,一见韩雪绍要走,她的脸色登时阴了下来,袖袍无风自动,发尾翻卷处隐隐泛着暗红,张口便是:“韩雪绍,你要走,可以。把水镜留下。”   龙祁其实正有此意,面上却不显,轻轻握住昙沅的手腕,说道:“昙沅,万不可如此。”   “你莫不是还以为她对你有几分情意吧?”昙沅嗤笑一声,“只要有了水镜,我的功法可以提升一个阶级,大乘中期不过半年就能达到。龙祁,你不要将我与那魔族的姑娘想成一类人了,我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我与韩雪绍之间的事情,你们不要插手。”   她这么说,韩雪绍也明白了,这不过是修真者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争夺法宝的戏码罢了。   像她们这种修为的修真者,常常将以多欺少这件事视作耻辱,所以,昙沅的这番话,倒也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唯一有所不满的,可能就是站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严流了。   昙沅说这是她与韩雪绍之间的事情,也就意味着,如果严流要插手,她要面对的将是龙祁和安尘池两名修士。尽管韩雪绍不知道严流为何要保存实力,也不知道她之后是不是还要做什么,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应该感谢那个不知名的、让严流束手束脚的人。   系统小声问:“你真的要和昙沅打吗?连破两个幻境,我担心你的真气……”   “且不提这一点,只要昙沅处于劣势,到最后,龙祁一定会出手的。”   韩雪绍取出芥子戒中的丹药,喂进口中。上品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咽喉滑进丹田,原本只剩三分之一的真气迅速变得充盈起来,几息之间,就将剩下的部分填满了。   “如今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我,我难以脱身,只能先应下昙沅的战。”她说道,“趁着龙祁与安尘池被严流分走注意力的时候,我便寻个机会,隐去身形,抽身离开此地了。”   昙沅甩开龙祁的手,催动真气,发尾处的火红顿时蔓延至额前的碎发,她的瞳孔细得像一片柳叶,是幽幽的黛色,在她的眼中沸腾,掀起滔天的狐火,将这地藏海内烧得滚烫。   等韩雪绍吃下丹药,抬手示意之后,赤色的身影终于按耐不住,箭簇一般,直射而来。   同为气修,又都是大乘期,自然没别的话可寒暄。很快,霜雪与烈焰碰撞,退却,再碰撞,再退却……蒸汽呲呲作响,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蒙上了一层浓雾,只见一白一红两道光芒不断交织,偶尔撞在鲜红的内壁上,强横的真气将地藏海撕裂,喷洒出一股股的血。   气修是轻盈的,暴烈的,是内敛的,也是狂妄的,所以,往往女修都钟爱此道。   韩雪绍隐约感觉到,昙沅所修的功法与谢贪欢的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她记起原作中描述的一段话“昙沅之所以是狐王,是因为她是狐族唯一一个灵修”,即使是放眼妖族,昙沅的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她算不上先驱者,毕竟,在她之前还有个断玉仙君谢贪欢。   换作旁人,或许难以破解昙沅这功法,不过她遇到的却是谢贪欢的弟子,韩雪绍。   风雪呜咽,拨开眼前的重重雾气,昙沅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动,忽然发现韩雪绍早已闭上了眼睛,二指在眉心轻点,指腹下赫然浮现一个雁形花纹,更衬得她眼下的痣似泪珠。   昙沅挥出一道滚烫的狐火,冷声道:“韩雪绍,这就是你面对修士应有的态度吗?”   “狐王昙沅的魅术,我早有耳闻。”韩雪绍不为所动,侧身避开,“可惜我不太想见。”   即使闭上了眼睛,有了眉心间的那只“眼”,她仍然能看到眼前隐隐绰绰的红色真气。   事已至此,昙沅索性也不隐藏实力了。她的发间生出一对狐耳,尾骨处显露七条狐尾,皆是由火焰构成的,在狂风的吹拂下,显得灵动而神秘,时而泛着红色,时而泛着金色,忽隐忽现,和她所修的功法一致,都是难以捉摸的——随即,她双手掐诀,祭出了锁魂针。   韩雪绍亦是祭出三色玉坠。她还没有弄懂水镜的妙处,自然不敢在这时候擅用。   这厢正是打得难舍难分,韩雪绍刻意露出破绽,昙沅便步步紧逼,腹中激烈争斗,血流不止,只听得地藏海发出阵阵哀嚎,宛如鲸鸣,悠长浑厚,她们却全然没心思在意那些。   在一旁观望许久的鹭华公主却终于忍不住了,喊道:“你们难道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韩雪绍和昙沅同时回过头去,神色不虞,落在鹭华公主眼中,好似豺狼与虎豹。   前者说:“无用的善心。所以我如今大乘期巅峰,而你却尚未筑基。”   后者说:“闭嘴!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修士之间的事,岂是你一凡人能说三道四的?”   那鹭华公主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愣了几秒钟后,忽然一跺脚,眼里含着泪光,面红耳赤的,转身就往回跑去,也不知道她一个凡人是怎么敢在这地藏海内乱跑的。安尘池眉头微皱,犹豫片刻,追了上去。一时间,场面之混乱,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昙沅扫了龙祁一眼,他站在原地,神色也很不虞,看来,对那公主有意见的不止是她。   她再将注意力收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与她缠斗许久的韩雪绍,已经不见踪影了。   昙沅大惊,环视周遭,也不见韩雪绍半点踪迹,只好问冷眼旁观的严流,“她人呢?”   严流听到这话,没什么表情,抬手唤出山河卷,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一个黑色的名字,端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很是冷淡地说了句“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走了”。藏锋笔在她指间浮现,她将笔尖点在那一处名字上,提笔转锋,身周真气流动,显然是准备抽身离开了。   龙祁上前一步,恭声道:“听闻山河卷善于追捕,可否请长老帮忙追寻雪绍的踪迹?”   “要找,自己找去,别把我搭进去。”严流露出嫌恶的神情,“还有,别跟我说话。”   她说着,刻意将卷首处象征着仇敌的硕大红字“龙祁”翻过来,在他面前一晃,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懒得管他们那些爱恨情仇了,催动真气,去寻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徒弟了。 第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六天。……   地藏海内,昙沅将视线从严流消失的地方挪开,重新看向龙祁。   “以韩雪绍的实力,这时候应该已经离开雾晴十岛了。”她双手抱胸,丹凤眼微抬,显出刀刃般的锋利,像是缓慢燃烧的烈火,噼啪作响,“看来我们此行注定与水镜无缘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先是韩雪绍的有意疏远,再是鹭华公主的乱发脾气,本来就惹得龙祁心烦意乱。等到他察觉到严流对他的强烈抵触,又瞥见山河卷上自己的名字,那种愤怒的情绪就越发汹涌了。   可他却偏偏不能表现出半点端倪。   龙祁的手松了又紧,骨节处泛着白,手背上青紫交错,血管凸起,明显是气急了。   脑海中,那道机械的声音不断地重复“检测到您的人设已经发生偏离,请立即纠正偏差值”。平日里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多半都是有好事要发生了,然而,如今它一直重复相同的话,在龙祁脑中嗡嗡作响,愈演愈烈,他恨不得寻到这声音的源头,将它砸个稀烂才好。   此时听到昙沅那带着点缱绻吐息的声音,龙祁的怒火才褪去一些。他咬着牙关,不动声色地将胸腔中回荡的愤怒压下去,再转过身的时候,就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虚伪的笑面。   “雪绍体质特殊,我怕她沦落在外,被有心人利用了可怎么办。”他按了按眉心,说道,“是我将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她对我怀有如此大的敌意。说起来,我总觉得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旦应战了,就绝不可能中途逃跑。此次实在是……”   昙沅面上的冷冽稍稍褪去,她收敛真气,宽慰似的拍了拍龙祁的肩膀,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没了一个韩雪绍,驭龙山庄还是和从前一样热闹,你的红颜知己们难道还不够吗?”   “她不一样。”龙祁面色惨淡,他摇摇头,却没有解释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昙沅原本对龙祁也就只有几分好感,闻言,没有像那魔族少女一样吃飞醋,而是挑了挑眉,有意要激他,“人已经走远了,你又如何能寻得到她?还是说,你又要说什么缘分?”   “我自有追踪术能寻到她的踪迹。”话音刚落,龙祁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他岔开了话题,“我得走了,等会儿安师姐回来,劳烦你告知她。”   他与安尘池相处几十余年,虽然私底下结了亲,却还是习惯以师姐师弟相称。   似乎是害怕昙沅再追问下去,龙祁说完这句话后,祭出白焰剑,返身便离开了。   孤零零留在这地藏海内的昙沅也不甚在意,她听得见安尘池和鹭华公主争执的声音,尽管在争执,不过却离她越来越近——可惜,可惜,龙祁正好离开,要是这位华山大弟子也不在此处,就算那公主权势滔天,死在这地藏海腹中,又有谁能与她对质?昙沅恶毒地想。   既然水镜是拿不到了,她不可能白白跑一趟,一定是要捞点什么东西回去的。   这濒临垂危的地中之海,就是昙沅的目标。地藏海的鱼鳞可作盾甲,利齿可铸武器,血肉可以入药,骨粉可以镇压法宝内的邪气,昙沅所使的锁魂针就正是从魔界遗落的法宝,常有躁动的时候,将骨粉涂抹其上,正好可以镇压那股时刻都想让她堕入深渊的殷殷劝诱。   在她将十根锁魂针分别刺入地藏海的几处穴位后,安尘池便带着鹭华公主出来了。   安尘池倒是没什么,神色平淡,衣不沾尘,而鹭华公主就显得狼狈多了,头上的步摇歪歪斜斜地倾倒在一边,她手肘处有个磕出来的伤口,挺小一个,她却喊得像是要死了似的。   要是她没穿着秋霜冰丝裳,这时候估计已经被地藏海的胃液消化得一干二净了。   昙沅略略瞥了一眼,不打算说什么,安尘池松了鹭华公主的手,问她:“龙师弟呢?”   “韩雪绍趁乱遁走,龙祁去追她了。”   安尘池微微皱眉,“师弟是如何知晓她的踪迹的?”   昙沅的嘴唇动了动,准备将龙祁先前说的那番话再说给安尘池听,话到了嘴边,拐了几个弯,没等说出口,她就先感觉到了不对劲:龙祁不过炼虚期巅峰,普通的追踪术,是绝不可能寻到一位大乘期巅峰的修士的踪迹,既然如此,龙祁又为何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   倘若要越级追踪,可行的方法就只有一个。   事先将追踪术覆于媒介上,然后将媒介交给那人。   只要她带着那件媒介,媒介的原主人就能够很轻易地找到她的踪迹。   昙沅忽然想起,他们进入地藏海的时候,感觉到属于韩雪绍真气的那一刻,安尘池就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说了个“韩雪绍”,龙祁却是丝毫不意外,只是说,这大概就是缘分。   越往下想,昙沅就越是觉得心惊。等到安尘池满眼关怀地问她怎么了,她才恍然,原来她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这么冰冷,好像在一盆冰水里浸过了,一时间难消寒意。   安尘池不知道昙沅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问出这么一句话后,昙沅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身为狐王,她平时都是鲜少表露情绪的,此时却眼神恍惚,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   然后——眼前的狐王,摘下了发间的玉簪,扯掉了颈上的红线,掰碎了腕处的首饰,她像是遇到了什么不能形容的恐怖事情,指尖微微地发着颤,说不清是恐惧更多,愤怒更多,还是厌恶更多——安尘池记得,那一样一样,细数过去,都是龙祁曾经送给昙沅的礼物。   她怔了怔,随即试图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昙沅将那些东西烧得干净。   玉簪,红线,银饰,滚落进幽幽的狐火中,很快被烤成焦炭,翻卷过去,碾作了尘埃。   看到昙沅这副好似中邪的模样,连在一旁不停抱怨的鹭华公主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昙沅,你到底怎么了?”安尘池掐了个清心诀,落在昙沅身上,却没有半点反应,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情况,“你今天不太对劲。为什么要将师弟赠与你的东西全部毁了?”   昙沅扫了她身后的鹭华公主一眼,忽然抬手,安尘池躲闪不及,被她触到耳垂。   安尘池不过一瞬间的失神,昙沅就已经从她耳垂处取下了一个菱形的耳坠,尾端连着一串流苏,是浅青色的,明显是为了安尘池准备的。安尘池没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举动,心底隐隐结了郁气,目光也沉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低声警告:“昙沅,你不该拿别人的东西。”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耳坠是龙祁刚建成驭龙山庄的时候送给她的,意义非凡。   昙沅却对安尘池的话置若罔闻,她将耳坠攥在手中,催动真气,狐火浮现。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气修原本就与剑修不同,安尘池向来谦逊,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修士,没想到却在这种时候吃了个暗亏,剑气横扫而过,溅起的,也不过是烧成焦炭的耳坠残骸。   “昙沅!”   昙沅松开手指,任那灰烬随风飘去,消失在视野中。她没有解释,也懒得解释,妖族是这样的,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自然不明白,她这么做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   “安尘池,你在鲲天绝境救过我一次,我现在还你人情了。”   剑气将她鬓间的长发切去一缕,在空中停留了一瞬,紧接着,又款款地垂在她脸颊上。   昙沅将十根锁魂针连根拔起,只听得地藏海一声绵长的悲鸣,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浑身沐浴于血雨之中的妖族狐王,抬起眼睛,不知在凝视着何方,她眼底暗潮涌动,终究还是凝结成了冰河,再无波澜,离她最近的安尘池,只听得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龙祁,绝不是什么善茬。”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   ……   千里不过咫尺,韩雪绍离开雾晴十岛后,系统就一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她是不准备回雁追门的,也不想将危险引到伧陵去,于是漫无目的,偏要走那些险境。   韩雪绍原本就已经很警惕了,浑身紧绷,时刻注意着有没有追兵,可系统在她脑子里吵得像八台大戏,闹得她头疼,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这才在心中说道:“能不能消停一会?”   “这个,我也没办法呀。”系统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就当它是一种荣誉象征好了。”   韩雪绍不太想理它。   风雨兼程行了半个时辰之后,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想,那些人大约是不会来了。   看来,严流并没有出卖她,韩雪绍还挺意外的,没想到严流比她想象中更反感龙祁。   韩雪绍放慢了步伐,唤出三色玉坠,开始填补几近干涸的真气,与此同时,她问系统:“为什么龙祁的‘爽度’一直在下降?难不成是因为我带着水镜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吗?”   系统揣测道:“每次都只下降1%,他可能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所以才持续下降。”   韩雪绍颔首表示认可。   “诶哟!”系统忽然大惊小怪起来,清脆干净的声音瞬间拔高,有点刺耳,“雪雪,看我发现了什么!狐王昙沅对龙祁的好感度怎么下降了这么一大截?莫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从结果来看,都是对韩雪绍有利的。   她很快捕捉到了系统这段话里的关键,“好感度?你能看到其他人对龙祁的好感?”   系统呛了一下,闷闷地咳嗽了几声,“你接受新词语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太多了,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嗯,总之,我确实能够看到其他人对龙祁的好感,在我这里,都是以数值来衡量的。我先说一句啊,这个真的只有我能看见,雪雪你想看也是看不见的。”   见韩雪绍没有反驳,系统又说道:“满格是100,0是初始值,就拿雪雪你来举例吧,你对龙祁的好感是-100,这个,这个有点吓人了。至于昙沅对龙祁的好感,以前是70,算是比较高的数字了,不过我刚刚再看的时候,这个数字就已经变成了20,嗯,好像还在降?”   系统提议道:“照这个情形来看,用不了多久,昙沅就会对龙祁彻底失望,你要不要试着和她合作?”   韩雪绍说:“她想要水镜。”   系统也想起了这一茬,“那没事了。”   它还是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试着问道:“你觉得从内部瓦解敌方势力怎么样?”   “别说话。”韩雪绍皱着眉,仅仅一息间,她浑身的气势就产生了变化,如果说原先是凝滞的冰河,那么,如今就是汹涌的波涛,欲要将所有靠近的东西都摧毁,“有人来了。”   系统闻言,瞄了一眼,顿时大惊,“怎么又是龙祁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 第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七天。……   韩雪绍动作迅速,捏了个诀,返身隐在一块岩石后。   紧接着,她又牵引着自己的真气向前奔走,是想将龙祁引到别的地方去。   熟悉得令人可恨的气息越来越近,韩雪绍隐在暗处,收敛了气息,同时催动玉坠,三色玉坠的光芒愈发浓郁,疯狂填补着丹田内的真气——近了,那道身影映入眼帘,龙祁身着银龙铠,手持白焰剑,掌心中的浅蓝色符文翻涌,指引着方向。韩雪绍认出,那是追踪术。   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龙祁竟然是一个人来的,昙沅、安尘池都不在。   韩雪绍暗暗想到,可以一战。只不过,她现在还不想让龙祁死,毕竟,龙祁身怀禁火血脉,届时还需要他来开启魔境大门,她图个清净,可龙祁又紧追不舍,着实是让她心烦。   眼不见为净,她想,还是不要浪费真气了,和龙祁交手没有任何意义。   很快,龙祁就已经从韩雪绍的藏身之处掠过去了,直直地追着她留下的诱饵而去。   不等韩雪绍松一口气,却看见龙祁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住了身形,手捧着那浅蓝色的符文,转过身,朝自己藏身的方向望来。她看得明白,那符文分明是指着她的方向。   韩雪绍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委。   眼见着龙祁露出疑惑的神情,离韩雪绍躲藏的这块岩石越来越近,连系统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轻声宽慰道:“雪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你为什么要取出一个木盒?”   韩雪绍从戒中取出一个木盒,取下插销,手指微动,盒盖翻开,显出盒中的犀膏烛。   她从不过诞辰,龙祁却记得很清楚。   在她搬进驭龙山庄的第一年诞辰,龙祁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是玉簪,是银饰,是耳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韩雪绍想了想,说“倘若你真有这份心意,便赠我一根犀膏烛吧”。犀膏烛千金难求,这话好似在刁难龙祁,旁人不满,却不知道,光是她身上就有两根犀膏烛,更别说冰雪之中的雁追门了,雁追门内还藏有三根,都是韩雪绍花了几十年时间换来的。   她倒也不是有意刁难龙祁,不过她确实对那些饰物没有兴趣,提此要求,聊胜于无,龙祁能拿来便拿来,不能拿来倒也罢了,这天底下,还没有什么东西能令她立刻欢喜起来的。   不过,历经几番周折,迟了大半个月,龙祁终究还是弄来了一根犀膏烛赠与她。   仔细一看,杂质颇多,火候不佳,最终炼制出来的效果也差强人意。韩雪绍顿了顿,面上不显,还是勉强露出个笑容,将那根犀膏烛连同木盒一起接了过来,道了句“多谢”。   韩雪绍将三根犀膏烛一并放在盒内,平日里就置于芥子戒中。   第一根犀膏烛,是她在第二年的时候赠给了龙祁;第二根犀膏烛,被她在雾晴十岛附近的客栈中用掉了;第三根犀膏烛,也就是龙祁赠与她的犀膏烛,她一直没用,留在这里的。   这和所谓的“不舍得用”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只是因为那根犀膏烛实在太劣质了。   不过,以她的性子,应该直接扔掉的,却刻意留了下来,她想,恐怕不是没有私心。   这也是韩雪绍为数不多的,从龙祁手中收到的礼物。其余的那些东西,饰物一类的,她在离开驭龙山庄的时候,就已经连同玉宫一并埋葬进了呼啸的风雪之中,寻不见踪迹了。   韩雪绍拿着那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将盒盖重新合上,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系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低声问道:“怎么了?”   “龙祁一介炼虚期巅峰,如何才能追踪到大乘期巅峰的修士?”韩雪绍从唇齿间逼出一句话来,“很简单,他早就将送给我的东西当作媒介,烙下了追踪术,所以才能寻到我。”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所以说,是这个盒子,还是犀膏烛上覆有他的追踪术?”   “这不重要。”   韩雪绍说着,在木盒表面加上一层隐身诀,催动真气,将它从悬崖上扔了下去。   龙祁原本已经走到岩石背面了,手中的浅蓝符文却忽然扭转了方向,指向深渊之底。   他脸色微变,走到悬崖附近,符文指向崖底,而这附近也确实残留了韩雪绍的真气。   难道韩雪绍真就那么恨他?宁愿跳下悬崖,也不愿意见他一面?   是用来迷惑他的假象,还是她真的就如此决绝?   龙祁有片刻的茫然,顺着悬崖往下一望,深不见底,只隐约窥见袅袅的云雾,黑暗深处仿佛静候着一只未知的、巨大的魔兽,和他对望,在呜咽的风声中吞噬迷途者的血肉。   不是的,以他对韩雪绍的了解,这个面对一切都只会选择迎刃的雁追门门主,不是那些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要寻死的闺中怨女,从她当初离开驭龙山庄就挥手斩断玉宫的行为来看,她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为了他人而伤害自己的事情。这个修士的信条里,没有委曲求全。   他转过身去,挡住那来势汹汹的一击,剑鸣四起,剑身燃起一簇簇的白焰,好似霜雪。   “韩——”   雪绍两个字未能说出口。   龙祁在陷入幻境的前一秒,想起的是原作里的一段话:   “然后,龙祁走过去,又陷入了下一场幻境。”   韩雪绍冷眼看着龙祁的动作变得迟缓,神情凝固在愕然上。她反手收回水镜,看也不想多看龙祁一眼,转过身,便朝着更远处的方向走去,她什么也没说,就也辨不清悲喜。   只有系统看得明白,在龙祁的好感度界面上,排在首位的韩雪绍,原本已经是落到-100的数值,硬生生地从灰色变成了暗红色,而且颜色越来越鲜艳,隐隐有些泛着血液的感觉。   她是竭力忍住了对龙祁的杀意,给他布下了一个杀阵,却也没有趁此机会取他性命。   与此同时,昙沅对龙祁的好感度也已经下降到了0,她似乎正在做剧烈的心理斗争,数值忽而变成负数,忽而变成正数。不过,不管如何变动,也终究没有到达【友人】的阶段。   “你之前提议,要不要从‘内部瓦解敌方势力’,虽然有些词我不太懂,不过你的意思我大概是明白了。”凌冽的风声中,韩雪绍忽然在心中说道,“就是和她们合作,对吗?”   系统摸不准她在想什么,为什么又突然拐回先前的那个话题,便应道:“是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至于事实究竟如何,你可以看看其他人对龙祁的好感度,来印证我的推测是否正确。”韩雪绍缓缓说道,“炼虚期以上的修士,除了安尘池以外,对龙祁的好感度应该都没有达到100,再往上,修为越高的修士,对龙祁的好感度应该会越低。”   “修为低的修士,于我无用,也不愿离开龙祁,修为高的修士,往往不喜欢合作。”   系统听韩雪绍这么说,真去看了看其他人对龙祁的好感。   龙祁的后宫之中,实力最强的是大乘期巅峰的韩雪绍,她对龙祁的好感早已跌至低谷;其次,便是实力与韩雪绍不相上下的青谣派长老,严流,她对龙祁的好感度是-20;紧接着便是狐王昙沅,她对龙祁的好感度降至个位数,偶尔会变成负数,不过系统记得她一开始对龙祁的好感也不过是70;之后,便是炼虚期巅峰的安尘池,她对龙祁的好感是100,这个毋庸置疑;安尘池过后,便是半人半魔的少女,炼虚中期,她对龙祁的好感是94……   而那几个未曾修炼的姑娘,例如卿家小姐,例如鹭华公主,对龙祁的好感都是100。   事实证明,韩雪绍的推测确实没错。   虽然知道她说得没错,但是系统不太明白,“为什么?”   “因为修为越高,眼界越大,就越能够明白,这条路有多漫长。”韩雪绍摇了摇头,说道,“无论是情爱,还是亲情,又或是荣华富贵,在攀登的时候,没有哪个是不能舍弃的。”   她从选择修无情道的那一天起,就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道理。   系统嘀咕:“有一点像嫦娥偷灵药的故事啊。”   “可她最后还是后悔了。”韩雪绍惋惜道,“换作任何一个大乘期修士,都不会后悔。”   系统问:“就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了吗?”   “倒也不是没有。”   韩雪绍说着,脚步一顿,停在重峦叠嶂中的最高峰上,放眼一望,薄雾如云,远处的房屋好似一个个冒头的笋尖,在云雾的遮掩下显得模糊不清。借着这股爽朗的风,她胸中的郁气终于消解了一些,启唇说道:“倘若那‘羿’原本就站在顶峰,也不惧嫦娥弃他而走了。”   系统听得似懂非懂。   “我从雾晴十岛出来,途径断念崖,万兽窟,横跨大半个九州,一路东行,就这么踏入了仙家的领域。”韩雪绍抬头望去,在这群峰之上,云雾之间,悬着一座空中岛屿,仅凭肉眼去看,是看不见的,但她知道,那座宫殿就在这里,“幻境已破,龙祁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对水镜还不是太熟悉,必须找个栖身的地方,不能再像之前这样一路颠簸了。”   系统颤着声音,说道:“你不会是想将这地方当作栖身之地吧,这样太危险了。”   韩雪绍叹息一声,“你未免太愚钝了,也不想想我为何贸然闯入仙家的领域?还留在凡间的神仙,没有去镇守魔界的神仙,能有几个?这世上的大能千万,又有几个怀有善意?”   她这几个问题甩出来,听得系统一愣一愣的,这才发觉她所走的路并不是乱走的。   她取走水镜,难免有修士接到消息,对她穷追不舍的,想要抢夺水镜。   一个昙沅,一个龙祁,也就够韩雪绍烦心的了,若是再来,她就分身乏术了。   所以,在脱离地藏海的那一刻,韩雪绍就已经想好了,她必须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系统艰难地吐出一段话:“你打算在清延宫住上一段时日?虽然你说锦华尊者是你的叔父,不过你们平日里好像也没怎么来往过吧。这么贸然登门拜访,会不会引得他动怒?”   “不会。”韩雪绍催动真气,狂风将她的袖袍吹得鼓起,像是肆意翻滚的白蟒,“我是来同他论道的,并不算失礼……倒不如说,我来得太晚了,仅此一点,他应该斥责我。”   说完,她望着悬于天际的清延宫,迈出了步伐。 第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八天。……   狂风呼啸,席卷流云。   虽然目光所及,未曾见到这座清延宫的雏形,然而离得越近,就越能够感觉到那股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胸腔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喘不过气,瘫软得像是烂泥。   韩雪绍催动丹田内那些所剩无几的真气,真气肆虐,一点点推动着她向前攀行。   浮云编织成的薄纱被风吹动,向着两侧散去,随着外来者的不断前进,露出了背后的景象:呈五角型的空中岛屿上,矗立着白色的宫殿,门庭由两柄巨剑交错构成,通体雪白,剑身有一道深青纹路的剑,名为“苍山”;通体漆黑,唯独剑柄处有一点菱形的白痕,此剑名为“负雪”。这大抵是沈安世在万剑冢停留的那七十年中得来的,登仙后,便将双剑铸成门庭。韩雪绍想,也不知这两柄剑原本的主人是何种恐怖的存在,竟然能够挥动这两柄剑。   都说修真者的洞府最能体现本人的性格,有的匿于山.埃,有的隐于水中,而沈安世的清延宫所在之处却不是秘密,他向来是没什么好藏的,也没什么好顾忌的。跋山涉水,找上门来的修士,便找上门来,不过,至于开不开门,见或是不见,那就是沈安世的事情了。   当韩雪绍距离清延宫还有十尺的距离时,一个许久不曾听过的熟悉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何人擅闯清延宫?”语气冷淡,咬字很轻,尾音收得干净利落,一如他所使的剑法。   韩雪绍止住了身形,悬在空中,对着清延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叔父,韩雪绍求见。”   沈安世沉默了一阵。韩雪绍怀疑他正在从漫长的记忆中搜寻有关于“韩雪绍”这个名字的片段,韩家的子弟实在太多了,像沈安世这样的尊者,一时间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然后,宛如雪松般冷冽的、纯粹的真气袭来。沈安世是有意收了力的,察觉到韩雪绍有所警惕之后,那股真气就只是在她的周身稍作停留,很快就收了回去——与此同时,韩雪绍感觉到自己的一缕真气被轻轻巧巧地抽走了,她猜测,沈安世大概是以真气来区别修士的。   片刻后,沈安世终于缓缓开了口,他对曾经只字不提,只是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这话说得不甚清楚,韩雪绍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顿了顿,回答道:“是的。”   她话音刚落地,一道极为强横的剑气横扫过来,流云四散奔逃,朝着清延宫的方向歪歪斜斜地倾倒,又被随之而来的真气束缚在原地,远远看过去,倒是很像一支穿云的箭。   时间也仿佛被这一剑撕裂,万般美景都因此黯然失色,凝固在了这一霎那。   系统惊叫一声,可那一剑来得太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这天底下恐怕没人能躲开。   剑气的尽头,韩雪绍却一动不动,她只是悬在半空中,真气流转得很平和,那张瓷白的面具就覆在她的脸上,窥不见半点情绪,即使是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睛,也丝毫没有波澜。   在此剑之下,距离,时间,似乎都成了虚妄,没有任何意义。   它将那十尺距离削去,裹挟着冷冽的寒风,袭至韩雪绍的面前,将她的袖袍吹得猎猎作响,随即,紧贴着她的面颊而过,她没有回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短暂的惨叫。   “这不是龙祁身边的那个上古大能的残魂吗!”系统又惊又喜,“我就说呢,刚刚吓死我了,我还在想你怎么不躲,原来你早就知道沈安世的目标不是你,而是跟着你的残魂吗?”   韩雪绍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那抹残魂早在她将龙祁引入幻境之时,就已经缠上了她,她一定会先动手。   剑气扫过,她才忍不住闭了闭眼,将眼底将要翻涌而起的惊慌压下去,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脏,把宛如擂鼓的心跳声妥帖地藏起来,免得落入这个向来从容的锦华尊者耳中。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0%!】   系统喜道:“爽度已经降至70%了,看来龙祁已经意识到那抹残魂已经彻底消散,我记得原作中写到他一直很重视这个残魂,甚至将它当作家人。不过,那毕竟是原作男主的想法罢了,龙祁的皮囊虽然没换,芯子却换了,我估计他也就是把这个残魂当作工具人而已。”   否则,他也不会像这样不知前途有何凶险,就贸然指使上古大能的残魂跟上来了。   听到了系统的话,韩雪绍没有感觉到半分欣喜,她像是被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很执着地去记恨龙祁施加的追踪术,另一部分还在沈安世那一剑的余威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许久不见,沈安世好像又变强了,她想,对这个剑修来说,登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清延宫门之外,浮现出石阶,一直延伸到韩雪绍的脚下。门庭发出生涩的闷响,好像有人撬动了那两柄名为苍山与负雪的巨剑,双剑之间的缝隙逐渐扩大,显出了门扉后的道路。   这就是邀她进去的意思了。   韩雪绍敛去真气,踏上石阶,一步步向前行走。她每登上一个石阶,身后的那个石阶便随之消散。如果是不了解这位锦华尊者的人,恐怕会误解此番行为,以为他是在断后路。   直到踏上这座空中岛屿,所有石阶彻底消失,她再往回看的时候,只见岛屿四周浮现深青色的光芒,宛如一个巨大的屏障,将整座岛屿包裹其中,隐于氤氲的云海之间。   韩雪绍没有闲心去环顾四周的景象,登岛后,她便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踏入了清延宫。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宫内,沈安世的气息却变得极为浅淡,比起刚才,这点微乎其微的气息更像是燃起的袅袅檀香。韩雪绍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沈安世刚刚就是站在清延宫之外挥出的那惊世一剑,在解决掉那抹残魂之后,他也不再停留,兀自离开了。   她将这些念头抛掷脑后,正准备抬脚的时候,只听得扑棱棱几声,一只鸟飞了进来。   这是一只浅黄色的鸟,颈上有一圈不甚明显的白羽,像是镶嵌其上的银饰,尾羽细长,呈橙色,它的出现,倒像是在一幅泼墨画上点缀的一抹红日,这清冷的清延宫中,忽然就变得生机勃勃。既然是沈安世饲养的鸟,必定不是凡鸟,韩雪绍想着,就此停住了脚步。   “雪绍大人,主人方才叮嘱我,要我好生招待你。”黄鸟拍拍翅膀,停在韩雪绍靴前的一寸处,仰着头望她,果真口吐人言,“我名为白曲,今后的时日,劳烦大人多多担待。”   听到白曲的话,韩雪绍隐约也明白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叔父不在吗?”   “主人如今正在闭关,躯壳尚在洞府内,魂魄却已在千里之外的鲲天绝境内滞留五年有余了。”白曲歪了歪头,也不隐瞒,很轻易地说出了沈安世的行踪,“他知大人前来清延宫,传音叮嘱了我几句,倘若大人问起他的去向,便如实告知,他最多半月之内就能出关了。”   想要在鲲天绝境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只凭魂魄便能来去自如,甚至还能借此绝境磨砺神魂,旁人更是想都不敢想。   不过,将沈安世这个名字放进去,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合常理的事情了。   她又想到,那道剑气只是沈安世平平挥出的一剑,没有别的赘余,却能将那上古大能的残魂彻底抹杀,就算是用最高的标准去衡量,也不过是耗费了沈安世三成不到的功力罢了。   这么细数下来,韩雪绍甚至已经有些麻木了,连惊讶的情绪都快被磨得一干二净。   全修真界的修士,大多道路的尽头都是渡劫登仙,境界在此,眼界在此,除了登仙以外,也很难再想到以后还会经历什么事情了。可沈安世所走的路不同,他走的是前人从没走过的路,向着无边的黑暗深处延伸,于是,他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像是没有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韩雪绍感觉自己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但那一点感觉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的母亲,恰是那个将沈安世收入韩家的长老的孙女,也正是因为这个,韩雪绍才从自己这位曾祖父的口中得知,沈安世当年一定要回到韩家的真相,只是为了立一块无字碑。   除此之外,她还难得的从旁人口中得到了一句,对沈安世这一辈子最中肯的评价:   “沈安世从来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很能忍受寂寞罢了。”   即使位列仙班,被誉为“锦华尊者”,对沈安世来说,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韩雪绍忽然感觉浑身的血液变得滚烫起来,胸膛里的心脏跳得并不厉害,咚,咚,咚,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将宛如岩浆般的血液输送到她的四肢百骸。她站在那里,尽管还没亲眼见到自己许久不曾谋面的叔父,但是,她忽然迫切地想知道——   沈安世站在山顶处,他所见所感,是为何物。   如果说,以前的沈安世对她来说有如灯塔,那么,如今却像是将她推往前方的海潮。   系统沉默了一阵,小声询问:“雪雪,你的指尖好像在颤抖,是太紧张了吗?”   韩雪绍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怔了怔,将白皙纤细的手指收进袖中,缓缓地捏紧,仿佛是要把不可捉摸的东西握在掌心中,指甲微微嵌进肉里,留下一个个凹陷。   如果要将它简单地划分进“紧张”这个情绪中,实在太过草率,毕竟她面对迎面袭来的剑气都没有显出任何端倪。如果拿“兴奋”这个词来形容,又实在太浅薄,太过平凡。   一定要形容出这种情绪,或许只能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   像是泅在云层间的一场暴雨匆匆来迟,年幼的韩雪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攀着窗台,从窗棂的缝隙间看出去,只见银光撕裂夜空,而后是一声震彻心扉的雷鸣,将这天地都惊得战栗起来,枝影在风暴中摇曳。她向来是不怕这些的,却激得一腔心绪起起落落,难以入睡。   这是她所见所闻的,在她漫漫人生中降临的第一场雷雨。   韩雪绍没有回答系统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它解释这种感觉,索性不提了。   沈安世的魂魄如今在鲲天绝境内,只有躯壳存于洞府之中。这样的情况,韩雪绍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她想的是沈安世恰巧出了趟远门,和当下的这种情形,勉强说得上是八九不离十。她原本想找沈安世坐而论道,恰逢沈安世闭关,将此事推迟几天,倒也无妨。   她借此机会,正好也可以琢磨一下水镜的妙处,熟悉一下它的用法。   一念至此,韩雪绍望着眼前这只灵动喜人的小鸟,微微倾身,说道:“那就劳烦你了。”   白曲倒也不认生,拍拍翅膀就轻巧地落在了她肩上,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偏殿里从外往里数的第一间,就是我为大人准备的住处了。”白曲的声音软绵绵的,即使离得很近,也丝毫不会觉得它太吵闹,“主人鲜少留客,他又常常闭关,清延宫冷清清的,除了他所居的洞府以外,也就只有偏殿留了两间房,其余的,全部用来堆放东西了。”   它说着说着,还真是有几分委屈,韩雪绍猜它是寂寞太久了,想找个人聊聊天。但是,用不了多久,它应该就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好上多少,因为韩雪绍也不是什么善于交谈的性子。可惜,要是系统有实体,它们两个话痨肯定会相见恨晚,能从清延宫聊到雁追门。   不过,换个角度想,也幸好系统没有实体,不然它们两个聊起来,肯定止也止不住。   韩雪绍依着白曲所指的方向行走,绕过柱脚,踏过回廊,入目所至,便是偏殿了。 第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十九天。……   如白曲所说,沈安世确实是鲜少留客的。   这偏殿的房间中,设有床榻、桌案,修真者常用的蒲团,除此以外,就没有多余的摆设了,放眼望去,很是素净。恐怕白曲也没有招待过女修,不知道该添些什么东西合适。   若想窥见这洞府主人的意趣,便要推开窗户。抬眼一望,一片翠绿之色,微风拂过,吹动千万竹枝,落下一片阴翳,偶尔可见几处细碎的光亮,忽隐忽现,宛如水面上的浮光。   白曲告诉韩雪绍,这片竹林深处有一汪寒池,适逢夜半,池水就会化作巨大的玉石。   听它描述,韩雪绍隐约猜出,那大约就是夜露石,见光化水,每逢深夜才会显现出原本的相貌。   和普通的玉石不同,夜露石是活物,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即使有心栽种,恐怕也难以养活。这么多年以来,她也就只在断念崖之下见过此物,没想到清延宫竟然也有一块。   修真者辟谷,说是要好好招待客人,其实白曲也不需要做太多事情。   它是想和韩雪绍多亲近亲近的,毕竟这么多年没见到一个活人了,难免想要倾诉一下,韩雪绍对它口中的沈安世有几分兴趣,不过,一路奔波后,她也该打坐修炼,填补真气了,就只好婉拒的白曲的好意,只说明日再来同它聊天。白曲听后,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系统眼见着白曲拍着翅膀飞走了,松了口气,抱怨道:“它话可真多呀,我就没见过话这么多的鸟,人也没见过,说了这么久竟然都不带喘口气儿的,我想说话都插不上嘴。”   韩雪绍“吱嘎”一声合上房门,回过身,又去将床下的蒲团取出来,盘腿坐了上去,听到系统这番风凉话,心里暗暗一哂,说道:“相较于你,它还是略输一筹。”   系统被她这话说得一哽,立刻换上了高深莫测的老者声音,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对沈安世几乎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锦华尊者,也是第一个得道的剑修。刚才白曲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出来,说沈安世生性淡漠,和所有人的距离都忽远忽近,他没有特别要好的友人,也没有特别记恨他的仇家……这是它对沈安世的看法,我想知道雪雪你是如何看待他的?”   它问这些,实在是在韩雪绍意料之中。毕竟,它给韩雪绍的感觉像是俯察这世间万物的神灵,每当它发现一些脱离掌控的事情,就总是将手伸得更长,试图将一切都归入彀中。   “叔父他不是不善交际,而是觉得没必要,所以从来不刻意去接近谁。”韩雪绍想了一下,说道,“世人大多认为锦华尊者是个只知道埋头修炼的剑修,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她和沈安世的关系,比常人更紧密,因着那皮肉下流淌的滚烫血液,来自相同的地方。   不过,她和沈安世的关系,也远远谈不上亲近。一个是雁追门的大乘期巅峰气修,一个是清延宫中位列仙班的剑修,如果不刻意接触,就会像这百年以来,未曾有过片刻交流。   韩雪绍说道:“更多的话,我便不说了。我和你一样,也在试着了解他究竟是什么人。”   她为数不多和沈安世面对面说过话的一次,也就是在百年之前,沈安世得道飞升之后,回到本家,耐心地解答后辈们愚蠢又幼稚的问题,其中就有她年少轻狂的一些见解。   之后,沈安世也来过一两次本家,韩雪绍大多时候都是远远地看着,没再同他说过话。   倒也不是她不愿意,韩家子弟,没有哪个不心心向往着这位锦华尊者的,可沈安世又哪有那么多闲心,一个个再来应付他们的纠缠,于是家主干脆只允许他们在门外观看论道。   韩雪绍心想,她对沈安世的印象,也就仅仅停留在那白衣胜雪的一点虚幻身影。   如果还要举出沈安世身上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一个地方,大概就是那只持剑的左手,腕节上生着一道弯折迂回的胎记,晃眼一看,好似血痕,拓印在他腕上,又像是雪中的红梅。他惯用左手,剑气虽然强横,却因为他偏爱软剑,翻腕转势之际,灵动飘逸,可堪惊鸿落影。   她此生接触的剑修并不多,除了沈安世以外,还有一个,就是令她郁气难消的龙祁。   韩雪绍适时地止住思绪,不愿让龙祁的身影钻进脑海中,将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系统大概是在想事情,没有说话,韩雪绍正好图了个清净,祭出三色玉坠,放于膝上。玉坠似有所感,青色縠纹隐隐浮现,鼓声,琶音,铃响,依次响起,却如蜻蜓点水,仅仅只是响了一声,很快便散去,只留下玉坠上的青山之色,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丹田送去真气。   大约一个时辰后,运转了百次小周天,才终于令她丹田内的真气重新变得充盈。   所谓气修,依仗的便是真气,丹田所能够容纳的真气比寻常修士更多,所消耗的真气也更多。也正是因为这个,能够填补真气的三色玉坠,对于一个气修来说,就格外重要了。   韩雪绍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阴影从视线的外圈向后退却,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系统:“哔哔哔。”   韩雪绍说:“讲。”   “我刚才趁着你打坐的时候,去翻阅了一些别的东西。”系统说着,韩雪绍注意到它又换上了一种娇滴滴的女声,尾音微翘,停顿很不明显,听着很像是咬破了糯米团子,从中流出来的桂花酿,“然后,我大概明白沈安世、谢贪欢、祝寻鱼这些角色存在的原因了。”   “从我们,或者说,从读者,甚至从作者的角度来看,《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这本书的主角就是龙祁,所以,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围着龙祁来转,这很正常。倒不如说,如果哪天其他人不围着龙祁转,那才会变得负分如潮。”它继续说道,“然而,就像雪雪你当时在客栈对我说的那句话一样,‘对你们来说,这只是其中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一生’。没错,当它从一本小说变成一个世界的时候,所有角色都变成了独立的存在。”   “龙祁在华山派的时候,常得头筹,书中只草草写了和他争夺头筹的都有谁,其他的基本都是炮灰,连名字也不会提及。可是,事实上,华山派底蕴深厚,即使不说龙祁,不说华山派掌门,光提那几个长老,就在修真界中排得上号。举个例子,大长老是剑修,大乘期巅峰,二长老是器修,大乘期中期,然而他们有何经历,他们出身如何,友人有谁,仇家又有谁,书中只字未提。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发生,只是——只是没有写出来,仅此而已。”   “雪雪,你遇到龙祁的时候已经是雁追门门主,大乘期巅峰。你师从何处,你是因谁入道,你这一路上,遇见过谁,和谁道别,对那本书来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和龙祁的,咳,爱情。在这本书不再是一本单纯的书,而是一个世界的时候,作者不曾填补的剧情漏洞,设定,世界观,都随之发生改变,正因为如此,才有了随之而来的……这些人。”   系统所阐述的观点很奇特,韩雪绍起先有几分漫不经心,后来还真的被勾起了兴趣。   她微微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你如今相信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了吗?”   系统哼哼唧唧,支支吾吾,含含糊糊,憋出几个字来:“这个嘛,有待考量。”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韩雪绍就顺势往下问了问:“你的‘宿主’有过几任?”   “讨厌,人家就只有你一个啦。”系统说着说着,忽然又变成了之前那种苍老的、一听就阅历丰富的老者声音,“真的,你是我的程序正式开始运行以后的第一任宿主,其他同事能一次性接管七八个世界的宿主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哪可能成天都赖在你身边跟进度。”   它说的词总是很怪,幸好韩雪绍的接受能力很强,大概能猜到它表达的意思。   韩雪绍又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叫‘龙傲天打脸系统’?龙傲天和你有什么仇?”   “倒也不是有仇……”系统苦不堪言,“就是说,龙傲天嘛,放在这个世界就是龙祁,他其实也有系统,是叫‘龙傲天系统’,长期垄断这个行业。然后,我们公司和那家公司是死对头,水火不相容的那一种,呃,忘记你听不懂了,大概就像是雁追门和青谣派的那种关系吧,可能还更严重一些。总之,我们的服务宗旨是,树立绿色社会,反垄断从我做起。”   听不懂,不过感觉也没必要听懂。韩雪绍熟练地忽视了系统的这一大段话。   她说了个“好”字,当作应付,然后比了个手势,示意系统噤声,她有事情要做了。   收起三色玉坠,韩雪绍祭出水镜。和玉坠不同的是,当她轻抚过玉坠的时候,会隐约感觉到宫商角三位器灵的回应,而水镜却毫无反应,好似石沉大海,溅不起半点水花。   这就是有没有器灵的差别所在了。她想,不过,这也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   从韩雪绍决定抹杀镜中器灵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考虑好了一切。   将手贴在水镜的两侧,薄薄的镜面触及掌心,压出一条平滑流畅的红线,它是没有边框的,好似一块边缘平整的浮冰,即使置于膝上,那重量却近乎于无,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系统曾说过,这水镜是关乎精神力的法宝,原作中,它是狐王昙沅的第一个紫阶法宝,而谢贪欢也为此处心积虑,布下重重杀阵。从这些事情足以窥见半点端倪,水镜若是交由灵修使用,恐怕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可它毕竟是紫阶法宝,又落到了韩雪绍手里,怎么说也得发挥出八.九成的功效——这么想着,韩雪绍轻轻呼出一口气,逐渐将真气注入其中。   在面对龙祁的时候,她无意间用出了水镜的幻象之术,如今有意使用,相较之前,更加得心应手。不过几息,房间内就已经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宛如朝雾般的真气,和她的真气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她隐隐明白,踏入其中的人就会被这真气纠缠至幻象深处。   紧接着,韩雪绍将水镜竖起来,真气汇于指尖,化面为点,轻按在镜面之上。   她记得书中那一句题词,“千年孕育,水月化镜”,也意喻着“镜中花,水中月”。   这面水镜,除却它特有的幻象之术以外,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普通的镜子是用来照的,水镜中却没有显出半点景象,光凭这一点来看,这镜面之上就该藏着一处妙用。   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起罢了,韩雪绍垂下眼睛,望着镜面,试探地念出了沈安世三个字。   镜中的云雾散去,逐渐显出一座云间宫殿,门庭由两柄巨剑交错构成,另一侧立有一块碑石,落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字“清延宫”。然而,画面停在门庭处,便再无法前行一寸了。   果然,即使是紫阶法宝,也无法越过仙凡的这一道界限。   韩雪绍沉下心绪,慢慢地想着:还是说,如果她得道飞升,水镜也能够有所提升? 第二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天。……   想归想,如今的韩雪绍在大乘期巅峰已经滞留了三十余年,也不知何时能够渡劫飞升。   她收了心思,指节抵在唇下,沉吟了一阵后,对着水镜,无声地念出“隐水”。   随着她心念所动,镜中的雪白宫殿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跌入池中的一块石头,将池水映照出的景象打碎,化作斑驳的流光,拧成一根绳,倏忽间散去,又浮现一种新的景象来。   云雾消散,显出极北之地永无休止的风雪,白茫茫一片,不见活物,即使是隔着一层镜面,望见这幅景象,似乎也有寒风扑面,冻得脸颊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痛感。镜中的画面再向霜雪汇聚而成的风暴中心深入,隐隐绰绰,能够看见一座万仞山,高耸入云,宛如利刃,以一个不可阻挡的势头直插云端,嵌进惨白的天际中。而名为“藏凰台”的高台,就在峰顶。   视角忽然拔得很高,俯瞰藏凰台,从顶上豁开的那道弧形洞中看下去,能看见人影。   一身玄色的青年轻轻拂去阶上那层薄雪,此时的伧陵,恰逢落日西沉,如血的残阳洒落在阶前,铺成逶迤的绸缎,一直延伸到青年的靴前。他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一团团白色的雾,被风吹得四散奔逃,余下的落在他眉睫上,缓缓地向下垂去。   韩雪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景象,半晌后,嘴唇动了动,低声唤道:“隐水。”   隐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吓了一跳,虽然神情没有多大变化,眼睛却睁得圆圆的,忙不迭地回过身去,四处去寻韩雪绍的身影,目光所及,风饕雪虐,哪里又有她的踪迹?   韩雪绍忍不住笑了一下,催动真气,撤去水镜的藏匿术,提醒道:“我在这里。”   隐水的视线终于寻到了依凭,落在水镜之上,他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委,朝着镜面另一侧的韩雪绍抱拳说道:“恭喜门主,雾晴十岛之行收获紫阶法宝。”   他对法宝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说完之后,他慢慢抬起手来,递了一缕真气过去,轻抚水镜的棱角,说道:“门主看来是抹杀了这镜中的器灵,它对你有着天生的畏惧……此镜的气息淡薄,似雾似风,飘忽不定,大约是关乎精神力的法宝吧。”   系统的声音就这么冒了出来,带着一丝惊讶,“等等,这又是我不知道的什么设定?”   韩雪绍却是习以为常,凝视着镜中半是紧张半是欣喜的青年,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心酸。她记起,自己在驭龙山庄的那三年之中,鲜少与隐水联系,即使有意联系,龙祁也总是不适时地出现,有意无意地阻拦她。许是因为这件事,在听到韩雪绍的声音,在看到镜中的景象之后,或许隐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那张情绪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既然想到龙祁,韩雪绍又记起一回事来,“隐水,龙祁前些日子是不是来过雁追门?”   隐水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的视线略略撇开,像是做错了事情被当场逮住的小孩儿,压低了声音,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他是来过……我不太喜欢他,将他赶走了。”   在地藏海想通了之后,再和隐水交谈,韩雪绍发现自己隐约也能猜出他的心事了。   龙祁向来擅长花言巧语,隐水大约还以为他们只是闹了不愉快,哪想得到韩雪绍已经当着众人的面拦腰斩断了玉宫,以实际行动证明,她与龙祁决裂,往后绝不可能回驭龙山庄。   也怪她,她将自己和龙祁的这段往事视作耻辱,如果不是非要说,她是不想说的。   “隐水,你听我说。”韩雪绍斟酌着措辞,“我已经想明白了,龙祁不配当我的道侣,他也不值得我为之付出。我现在只想顺利度过瓶颈期,渡劫飞升,所谓情爱不值一提。我问你这些,只是想向你确认,不是在责怪你,往后,他若是再来雁追门,你尽可将他赶走。”   那半张布满了荆棘纹路的脸重新变得沉默,过了一阵,隐水问道:“真的?”   韩雪绍说:“真的。也不知道他以前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我甘心委曲求全。”   顿了顿,她为了印证这话的真实性,又说道:“我取得这面水镜之后,不曾想龙祁竟然也追到了雾晴十岛,有意向我讨要,我自然不肯,几番争斗后,无意间还挫了他的锐气。”   隐水失笑,脸颊上浮现小小的凹陷,仿佛春风吹融冰雪,“他怎么敢向你讨要的?”   胸中的郁气终于散去,连带着他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不像之前那般愁眉苦脸地闷着一肚子心事,索性坐在了石阶上,细雪落进他衣袍的皱褶中,积成一道道绵延的山川。   “门主,龙祁此人心眼甚小,你挫了他的锐气,他恐怕是更不可能善罢甘休了。”隐水说着,又望了望韩雪绍所处的地方,隐约能看出是在房内,“你今后可要对他多加提防。”   “我明白。”韩雪绍也不瞒他,“我如今是在清延宫,龙祁一时间也奈何不了我。”   闻言,隐水松了口气,“既然有锦华尊者的相助,恐怕龙祁也只能就此偃旗息鼓了。”   他想了想,又问:“门主与尊者百年未见,如今叔侄重逢,不知相处得可好?”   “叔父如今是在闭关,魂魄在鲲天绝境修炼,我与他也只说了寥寥两句。清延宫的掌事白曲说,叔父最多半月能便能出关了。”韩雪绍说道,“届时,我应该会同他坐而论道。”   沈安世的神识充斥了这整座清延宫,唯独绕过了她与白曲的住处,恰到好处地留了一片清净,所以,她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怕沈安世听见,退一步来说,即使是听见了也无妨。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隐水心里的结也解开了,那一点藕断丝连的担忧也消失了。韩雪绍想,她真正要对隐水说的话,那些在地藏海内对着幻象说过的话,从现在才要开始说起。   “隐水,我接下来说的这些话,你要认真记在心里。”   隐水发觉韩雪绍语气严肃,不由得也端正了神情,点了点头,说道:“好。”   “几十年前,我们遭遇魔族袭击,彼时我们的修为都不算深厚,毫无招架之力,你将我护在身下,本想替我受下那致命的一击,哪知他铁了心要杀我,说什么‘师债徒偿’,硬生生将手中的方天画戟穿透了你的身体,击碎了我的五脏六腑。”韩雪绍眼见隐水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却继续说道,“你天生药毒双全,药骨毒血,隐约维持了一个平衡,却在你将药骨取出来给我的那一瞬间失了控。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这些,然而,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是因为我,你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浑身上下沾满了蚀骨的毒,不敢靠近任何人。”   “你拼死将我救下,我得了你的药骨,因此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一跃至炼虚期,也成了修真界最年轻的炼虚期女修。”她带着嘲弄的语气说道,“可怜那魔族,满眼只看得见我的性命,得手后便回了魔界,却白白错失了真正可贵的、这修真界千万年难得一遇的……”   韩雪绍没将话说完,不过,她要说的那个词,她和隐水都心知肚明。   “是我的眼中的关怀出了偏差,将你囚在这伧陵几十年,怕你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韩雪绍凝视着隐水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总是轻易地来,又轻易地走,只余你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苦苦等候,隐水,这件事是我此生都不能释怀的一个过错。”   隐水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是急切地想要反驳什么,韩雪绍却摇了摇头,没让他说出口。   “我是时候让你去见见大千世界了,当你阅尽千帆,便会知晓,这世上,不止你我,也会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横冲直撞地闯进你的视线中。”她的手指轻抚过镜面,说道,“如果你有一天觉得累了,就回雁追门吧,风雪是永不会消止的,在这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很显然,隐水明白了韩雪绍的意思,他向来如此,很容易就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如果要离开伧陵……”隐水的神情平静,说道,“我这副模样实在太惹眼,恐怕得做些伪装,加之身上携带的毒素,难免引起腥风血雨。我得花几天时间,想想该如何准备。”   “我的藏宝阁内放着一双冰蚕丝与血莲所制成的手套,此物于我无用,你尽可拿去。”韩雪绍的手指在膝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颈环,是寒铁所铸,坚不可摧,能够遮住你蔓延至颈间的纹路,再戴半张面具遮掩面庞,应该不会出现太大差错。”   她向来不喜欢那些装点的饰物,一直搁在藏宝阁里,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隐水颔首,虽然面上不显,韩雪绍还是感觉出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便启唇道:“隐水,我此行是要踏遍九州,不入渡劫之境不归的,你修为仅次于我,可要早日追着我过来。”   愿有朝一日,我们能于顶峰相逢。   隐水的唇边终于款款地绽开一抹浅笑,他与韩雪绍对望,应道:“我会的。” 第二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一天。……   拂袖抹去水镜中的景象,縠纹荡漾,镜中又重新归于一片虚无。   韩雪绍该说的也都说完了,系统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雪雪,这是——隐水他,难道藏有什么底牌吗?为何他对法宝的亲和力如此高?为何他一看就能通晓水镜的妙处?方才你们谈话之际,我趁机去翻了原作,这才发觉他是整本书里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法宝的修士,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还有,你口中所提及的‘药骨’,我可从没有听过。我原本以为你打开通往魔界的道路仅仅只是为了报那一戟之仇,如今看来,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白衣如雪的女修静静地听完了,半晌后,将手指轻点在自己的左胸上,说道:“我的左胸处,隐水的右胸处,有一个相同的伤口。仙魔不容,那魔族大约与师尊有什么私仇,于是将怨恨发泄在了我的身上。他实力远超于我,我和隐水不敌他,败下阵来。”   “他确实是个谨慎的、狡猾的魔族,试了我的气息,又将我的经脉彻底摧毁,才肯返身回到魔界。我本应丧命于此,是隐水将药骨予我,令我活下来的。”韩雪绍翻过手腕,窗外的那轮残阳渐渐褪去,阴翳浮现,唯独她身体中隐隐散发出的光芒依旧,宛如一块玉石。   “我虽不知他是如何私自打开凡界与魔界之间的道路,但是,我只知道一点,他绝非普通的魔族,至少也是魔君级别的存在。”她抿了抿嘴唇,说道,“如你所见,就是这样的。”   系统还是第一次知晓韩雪绍原来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它沉默着听完了,慢慢消化这段话的含义,过了一会儿,它才意识到什么,“等等,我好像问的是隐水的真实身份啊?”   韩雪绍却对它这句话置若罔闻,将那些相当于重复了一遍细节的话说完后,便兀自研究起手中的水镜,根本不理会系统的胡搅蛮缠。看她这副模样,系统也知道她是不会说了。   身为紫阶法宝,三色玉坠即使已经降为红阶,仍然能够:召出灵鹿玉船;填补真气;宫音起调,势不可挡,宛如尖锐的箭簇,击碎眼前的阻碍;商音应和,能够使红阶法宝在短时间内达到紫阶法宝的效用;角音婉转,将音律凝聚成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下眼前的危险。   有说法是宫音对应着君,商音对应着臣,角音对应着民,它们的特性也确实与之相似。   而水镜,韩雪绍如今摸索出来了三个作用,幻境,窥视,还有一个,就是传音映相。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用处。liJia   她想着,试着将真气化作弯钩,去探那镜中的气息。果然,不消几息,她就感觉自己的真气触到了什么,一丝一缕的凉意顺着她按在镜上的指尖窜上天灵盖,将烦绪一扫而空。   静心,韩雪绍暗想,不,准确来说,这样近乎强制的一种镇压,能够称得上是镇心了。   对凡人来说,这“镇心”恐怕没什么作用,好似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对修真者来说,这是他们最想要的一种加护了,毕竟修真之路,稍有差池,便会走火入魔。   如此一来,即使严流将她写在山河卷的卷首处,水镜也能将其带来的影响抵消了。   之后,韩雪绍又将水镜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阵子,确定它没有别的效用才罢休。   原作中,此物是昙沅的法宝,作者将笔墨都花费在了水镜的幻象之术上,对其他的效用只是一笔带过。韩雪绍因此也能推测出,除了幻象以外,水镜应该没有别的大用了,至少对于作者来说是这样的。毕竟,设置一个过强的法宝给男主角以外的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总归闲来无事,她沉吟片刻,将真气汇于指尖,点在镜面上,无声地念出“谢贪欢”三个字——经过沈安世的那一次试探后,韩雪绍对水镜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毕竟身处凡界的清延宫都能将水镜的力量阻挡在门庭之外,无论谢贪欢是在仙界还是在魔界,此镜应该都无法窥探到他的行踪。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没有在最开始就借水镜之力追寻谢贪欢的踪迹。   谢贪欢三个字,先是将嘴唇稍启,舌尖在齿列上一触,最后下颔微沉,无声无息地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很轻的字音来,即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万物也能感觉到这个名字的分量。   韩雪绍放松身形,手肘抵在膝上,用手托住脸颊,说完之后,就等着水镜的答复。   在她预想中,水镜大约不会显出任何景象,然而,她却没料到,在那个“欢”字轻飘飘落下之后,指腹下的水镜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词儿似的,竟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幅场景实在太诡异,不像是水镜听到了她的诉求,倒像是被她施加了什么诅咒。   要是系统在,这时候一定闹腾起来了,幸好它正巧去做别的事情了,没注意到异常。   指尖的水镜实在颤抖得太厉害,它虽然是紫阶法宝,瞧着也不过是一片薄薄的镜面,仿佛一用力就会弯折。韩雪绍皱着眉头,收回真气,也将手指一并收了回去,本以为水镜应该就此消停了,没想到它即使失了韩雪绍的真气作为依凭,也仍然颤动着,发出嗡鸣声。   韩雪绍心里一沉。然而,还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宛如檀香一般懒散温吞的气息就顺着镜面的边缘处攀升而起,当她意识到这是谢贪欢真气的那一瞬间,膝上的水镜陡然翻转!   是的,翻转——韩雪绍眼睁睁看着它凌空跃起,再落下的时候,已由阳面转为了阴面。   水镜虽然剔透,阳面阴面却很好分辨。阳面更显明亮,仿佛仔细打磨过了,阴面更显暗淡,仿佛蒙上一层纱,即使想要用它照出点什么东西,也是照不出来的……本该如此。   此时此刻,这面薄薄的镜子正对着韩雪绍,其中暗潮涌动,逐渐显出了景象。   半大不小的婴儿躺在襁褓中,不哭也不闹,很安静,自她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起,她就只是冷眼观察着这个世界,旁人的情绪似乎也很难影响到她;梳着蝎子辫的女孩生得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却不笑,她是个怪人,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八岁那年,同龄的男孩将蜈蚣扔进她的鞋里,她伸手去将其摸索出来,喂进男孩嘴里,掌事要罚她道歉,她也懒得解释,反手削下了男孩的一根手指,从此真正成了个异类;再往后,白衣的尊者神情平和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告诉她,试着和我并肩吧,从那一天起,她像是溺水之人,猛地浮出水面,所有繁杂的、喧闹的声音涌入耳蜗,被水浸泡得冰凉的身体逐渐有了知觉。   镜中的画面飞逝,瞬息之间,就已经跨过了十余年的光阴。   落在韩雪绍的眼中,一幅一幅画面,却清晰得像是凝固的油彩,让她暗自心惊。   换了旁人或许还会有所迟疑,而她仅需一眼就看出来,这镜中显现的分明是她的过去。   时光宛如奔腾的流水,不断向下流淌,镜中的画面也不曾停止,继续变换着景象:十一岁那年,一身素缟的小姑娘撑着一面油纸伞,淌着清明时节的雨,身上带着一股未消的香火气息,还有山间特有的泥土腥气。她性子淡漠,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骚动,却没有回头去看。然而,那阵骚动的源头却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油纸伞微微一抬,伞面上的惊鸿展翅欲飞,细细簌簌的落雨声中,一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钻了进来,像团燃烧的火焰。   小姑娘这才偏头瞧了一眼。那男子长手长脚的,伞面几乎压在他发顶上,这伞底下的空间原本很宽敞,他一钻进来,就显得挤了。几滴水珠落在小姑娘撑着伞的手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泛着丝丝的寒意,红衣男子将湿漉漉的长发捋到耳后,这才转过来,笑着说“借个伞”。她忽然发觉,面前这人的长相很明朗,眉眼生得太过艳丽,引人注目到有些刺眼了,只看他的长相,恐怕会觉得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然而他的神情又太懒散,没什么威胁。   她看了一阵,将手中的伞塞进他手里,说:“好。”   想来也是她误解了那人的意思,他说借个伞,她就真的把伞往他手里一递,走了。   雨下得愈发的大了,小姑娘整个身子淋在雨中,却没有被雨水浸湿,仿若奇观。唯有气修才知晓,她是将真气覆在身体表面,不留一道缝隙,精确又巧妙地,将雨水阻挡在外。   “小姑娘。”   她闻声转头,红衣男子将伞柄抵在颈间,双手抱胸,略带笑意地凝视着她。   他问:“你师从何处?”   她说:“不曾拜师。”   “为何?”   “没人敢收我。”   男子忽地笑了起来,眼睫微微地颤着,沾着点摇摇欲坠的雨珠。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油纸伞收起来,不过一息之间,身上的衣物重新变得干燥,雨水自发避开了他的身形。   小姑娘这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凡人,没想到也是个气修。   “我知道这伧陵城内将会诞生一个大名鼎鼎的气修。”他眯着眼睛,问,“是不是你?”   这年纪的少年总是心高气盛,小姑娘听完,反应却很是平淡,“我不知道。”   男子并未因为她这句话失去兴趣,手腕微抬,抖落伞上的水珠,“你将要去何处?”   “回韩家。”   “那里有你留恋的吗?”   “以前有。”她轻嗅着身上的香火气息,又说,“现在没有了。”   “无欲无求,倒很适合修无情道。”红衣男子轻笑,“你今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有一条,不知算不算。”小姑娘望着他,冷雨渐寒,街上行人寥寥,偶有注意到他们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瞥,很快就赶去躲雨了,“我想知道成仙是个什么滋味。”   谢贪欢恐怕永远都记得,那场雨中,一个凡人小姑娘说,她想知道成仙是什么滋味。   之后的事情,不消看,韩雪绍知道,那之后,她拜入断玉仙君谢贪欢门下。   原本她对韩家也无挂念,谢贪欢曾多次问她要不要回去,就算是展露一下如今的身份也好,韩雪绍都说不用、没必要、毫无意义。三年前她和龙祁交手之时,取下面具,也有韩家的人认出她来,邀她回去一趟,被韩雪绍推辞了。毕竟,沈安世这样的人,一个就够了。   镜中的景象继续变幻,韩雪绍看着,猛然意识到它是在展露照镜之人的过去,而镜中的景象逐渐接近她所在的时间点,是要从“过去”转为“当下”了……那么“当下”之后,是什么?她手腕微沉,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紧张。毕竟,“当下”之后,就该是“未来”了。   镜中的人踏入了清延宫,用水镜与隐水对话,念出了谢贪欢的名字,然后——   水镜陷入一片漆黑,那种纯粹的颜色,只有深渊之底才会拥有。韩雪绍等了一阵,镜中的景象却依然笼罩在那种不可窥探的阴影之中,谢贪欢在镜上残留的那点真气将要消散,她猜测这镜中应该不会显出未来的场景了,稍微有些失望,于是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镜面。   就在这一刻,那片无尽的黑暗中,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和往日的慵懒散漫不同,那双睡凤眼中,眼底是未褪的杀意,瞳仁宛如一根绣花针。   韩雪绍心头一跳,握住水镜的手紧了紧,忍不住启唇唤道:“师尊?”   镜中的景象却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只剩下空荡荡的镜面。   仿佛在谢贪欢那点真气彻底消散的同时,水镜也将它阴面的妙处一并掩藏起来。 第二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二天。……   水镜的阴面笼罩于一片难以拂去的薄纱之中,任凭韩雪绍如何翻来覆去地摆弄,再将真气注入其中,它都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在这夕照之时的一点虚妄。   然而,她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绝非妄想,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那双细长的眼睛,眼帘微垂,将琥珀色的瞳孔遮在一片阴影中,好似睡意未消,眼尾犹如鱼尾,向上翘起,勾勒出缱绻的意味来。他向来都是懒散的,有仙君的称号加冕,又显得温吞可欺,可那双独属于猫妖一族的眼睛显出纤细的瞳孔时,强烈的压迫感便油然而生。   再回想镜中的场景,谢贪欢的杀意,分明不是对着她而来的。   在无尽的、不可窥探的阴影之中,那双眼睛缓缓睁开,若有所感,回头望了过来。   韩雪绍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镜中的场景代表“未来”,那么,这是不是说明她以后将会打探到谢贪欢的下落?如果镜中的场景还远远未及“未来”,而是“现在”,那么,这是不是说明谢贪欢察觉到了水镜的窥视,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在凡间的某处等他?   这些疑惑,恐怕在她亲眼见到谢贪欢之前,都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指尖轻抚过水镜的阴面,略显粗粝的触感让韩雪绍的心绪逐渐沉静下来。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情:水镜的作用分阴阳两面,就和三色玉坠的宫商角三音一般。阳面能够制造幻境,窥视,传音映相,镇心,而阴面,尽管事情发生得太快,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不过,她猜测,阴面应该能够显现出一个人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而且,因为操纵水镜阴面的人并不是她,所以,她不能肯定地说,水镜只能展现出照镜之人过去、现在、未来。如果水镜没有限制,能够选择任何人作为镜中人,那就太恐怖了。   怔怔地望了水镜半晌,韩雪绍忽然轻叹一声。   谢贪欢果然不可能轻易将自己认定的东西拱手相让。他在发现了地藏海中尚未成熟的水镜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同路的修士屠戮殆尽,并在水镜周围布下重重杀阵。常人这时候恐怕就已经觉得万事大吉了,他却不这么认为,而是用某种方法将水镜最重要的阴面封住了。   原作中,对水镜的阴面只字未提。恐怕龙祁和昙沅到最后也没能发现这道封印,否则,以这样强盛的作用,水镜应该早就从一众法宝之中脱颖而出了,怎么可能轻易交给昙沅。   即使触碰阴面,也完全感觉不到其上的封印。韩雪绍暗想,或许,等沈安世返回清延宫之后,她可以将此事告知他,如果连沈安世都无法解开,恐怕就只能等谢贪欢来解了。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这时候放松下来,她才感觉到一丝倦意。   反手将水镜收起,韩雪绍站起身,抹平衣角处的皱褶,将蒲团轻轻推到一旁,几步走到了窗前,抬起手,窗户发出嘎吱一声响,随之而来的,是清爽的、极尽温柔的沉沉晚风。   窗外一片翠绿之色,竹影在微风中摇曳,隐约能透过缝隙窥见颜色滚烫的霞光。   她倚在窗边,闭上眼睛,晚风如浪潮,带着林间气息,吹拂在她面颊上,有点痒。   散开识海,就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清延宫中流淌的气息,宛如雪松一般冷冽纯粹,却又是温和的,包容的,那是历经千帆,看破红尘俗世之后的隐者,所特有的从容不迫。   韩雪绍的真气行到何处,沈安世的真气就缓慢地退让,丝毫不显剑修的强横霸道。   主殿中,白曲落在梁上,梳理着身上的羽毛,察觉到冰冷的真气后,它的动作顿了顿,却不甚在意,很快又将毛绒绒的脑袋缩到翅膀底下,把漂亮的浅黄羽毛一根根梳理整齐。   朔风般的真气在它周围绕了一圈,没有再向沈安世的洞府内探,很快退了回去。   还有半个月,她睁开眼睛,想,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再与沈安世相见,是何种情形。   总归这也不是她现在该想的事情。韩雪绍返身合上窗户,重新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掌心朝上,置于双膝,在水镜的“镇心”加持下,以打坐代替休息,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十日后了。   和之前的三十年中一样,此次打坐修炼,仍然没能让她顺利度过瓶颈期。   对于这种结果,韩雪绍已经见惯不惯,她并不意外,顶多是觉得有点遗憾罢了。   也不知道系统究竟等了多久,韩雪绍刚结束打坐,它的声音就立刻出现在了脑海里,带着终于能找到个人一吐为快的惊喜,拖长了声音,喊道:“雪雪——你可终于醒了!”   它话音刚落,一个提示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6%!】   “雪雪,你听我说,前些日子我不是跟你说过,昙沅对龙祁的好感大幅下降吗?”系统简直激动万分,好不容易清净了十天的韩雪绍揉着眉心,甚至有些不习惯,“然后!你猜猜昙沅做出了什么事情?她竟然直接搬出了驭龙山庄,连一声招呼也不打,走得很是干脆。”   失去了狐王这个后宫,龙祁的爽度立刻跌了6%。   6%这个数字很微妙,它比严流的那5%要高,又比韩雪绍那10%要低,不上又不下。   系统继续说道:“龙祁啊,他除了喜欢白发以外,还喜欢兽耳。不知道雪雪你以前有没有注意到,昙沅虽然性子不好相处,龙祁却格外偏爱她,原因正是出在这里。不过,昙沅本来就很强势,刚见面的时候就打伤了龙祁,即使她选择和龙祁在一起,也有利用的意思在里面。龙祁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虽然偏爱昙沅,她的离开对龙祁的打击却没有你的更大。”   “你怎么没有反应,在听我说话吗?”它带着点哭腔抱怨道,“给我点反应嘛——”   如果系统有身体,韩雪绍毫不怀疑它一定会拽着自己的袖子满地撒泼打滚。   它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雪绍只好敷衍地嗯了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2%!】   “一点小延迟。系统提示是很人性化的,不会在你打坐修炼的时候发出声音,毕竟害得你走火入魔就不好了。”系统高高兴兴地说,“你肯定猜不到,昙沅这一走,竟然引得龙祁和安尘池冷战了!我稍微捋了捋前因后果,好像昙沅是从地藏海之行就明显变得对龙祁爱答不理的,龙祁那时候去追你了,严流也离开了,地藏海内只剩下昙沅、安尘池和鹭华公主。”   “龙祁猜测,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昙沅一直都看鹭华公主不顺眼,基本上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这么一个个排除下来,也只有安尘池有嫌疑。”它说道,“龙祁和她相处时间很长,本来并不想怀疑她的,结果他去找安尘池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正巧发现他以前送给安尘池的耳坠不见了。这下龙祁的疑心更重了,他原本心情就不佳,明里暗里的,旁敲侧击几句,安尘池都是糊弄过去了,并不回答他耳坠的下落。然后,龙祁口不择言——”   “咳,总之阴阳怪气了两句,翻了翻旧账。”   韩雪绍对他们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只是顺着系统的话应付道:“之后呢?”   “从安尘池对龙祁的好感度是一百也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龙祁,也对他很好。”系统惋惜道,“怎么说她也是华山掌门的首席弟子,天骄之子,心高气盛,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当即就翻了脸,将龙祁轰了出去。安尘池的脾气一直很好,又是冷静内敛的性格,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龙祁被她轰出去之后,整个人都傻了,在门前站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这大概是他们这十年来第一次冷战。身为女主的你拿走了水镜,原本该加入后宫的严流对他印象很差,昙沅走了,安尘池也和他冷战了,龙祁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对此,我只想说一句‘大快人心’。”系统的声音带笑,说道,“可惜啊,我看了一眼安尘池对龙祁的好感,仍然稳稳地保持着一百的数值。她实在是太冷静了,即使遇到这种事情,即使再生气,也依旧保持着理智。我倒是希望她不要这么理智,早日离开龙祁才好。”   韩雪绍掐诀拂去身上的尘埃,淡淡说道:“安尘池是个痴情人,以她的天赋,早就该步入大乘期了,她却硬是要压下修为,步步紧跟龙祁,直到现在,也还是炼虚期巅峰。”   那样浓郁纯净的真气,从韩雪绍第一眼见到安尘池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或许她也没有那么喜欢龙祁,只是对旧情念念不忘。”她总结道,“原作中不是说得很清楚么,龙祁那时候是失忆的,不过白纸一张。倘若这个异世界而来的灵魂能将那些算计都抛掷脑后,对这个历经世事的华山派大弟子来说,会被吸引,也不是那么难理解的事情。”   所以,当时在地藏海内,鹭华公主跑走之后,只有安尘池选择追了上去。   系统说:“我发现你还蛮懂的呀。”   韩雪绍对答如流:“只是对修士的心思略知一二罢了。”   理解是一回事,赞同又是另一回事,她对那种天真的人可是唯恐避之不及。   系统好奇地问道:“雪雪,你觉得安尘池最终会离开龙祁吗?”   “谁知道呢。”韩雪绍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说道,“越是冷静的人,就越可能做出疯狂的举动,像安尘池那样事事顺从,从不表露出半点不满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爆发的。” 第二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三天。……   修士与凡人不同,修士辟谷,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处于一个近乎停滞的状态,即使打坐修炼了整整十天,身上的衣物依然整洁干净,只是沾染了些许灰尘,被韩雪绍轻轻拂去了。   她从芥子戒中取出几件衣物,正准备换上,就听见系统说:“雪雪,虽然原作里也提及过,说你向来喜欢宛如冰雪一般冷冽的颜色……我原本还没有太大感觉,不过你方才拿出来的这几件儿衣裳,竟然都是白色的。这么一看,你好像还真是喜欢这种不染凡俗的感觉。”   韩雪绍的手原本都已经伸向了其中一件,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僵,停在了空中。   倒也不是有多喜欢白色,她想,追溯源头,恐怕这种习惯是从见到沈安世之后养成的。   不过这话没有必要告诉系统。韩雪绍嘴上不答,只是默默将床榻上那几件素白的衣裳都收了起来,催动芥子戒,又取了件为数不多的别的颜色衣裳出来,身形微动,换上衣物。   这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裳,丝绸作底,薄纱笼袖,胸前各自系了两枚玉坠作为装饰,牵连着流苏,在微风吹拂中散成水波似的縠纹。琥珀一般的丝线勾勒出含苞待放的寒天花,施展灵气之时,丝线随之而动,衣上的寒天花一朵朵绽开,隐隐约约,仿佛能够嗅到清冽的花香。   她经常穿白色,神色冷淡,有些不近人情,此时换上一身鹅黄,眉目竟显出几分柔和。   系统:“我正说着呢,怎么一声不吭就换掉了?诶,话说这身衣服倒是蛮适合你的。”   韩雪绍不答,上前几步,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泛着丝丝冷意的风,她站在门前,能够嗅到万物枯萎的气息,带着十足的萧瑟意味,象征着深秋已至,人间又将度过一年。   “雪绍大人!”   未见其鸟,先闻其声。   欢快的声音响起,夹杂着翅膀扇动微风的声音,逐渐靠近,落在了石阶上。   浅黄色的小鸟在地面上跳了几下,颈上那圈不甚明显的白羽若隐若现,细长的橙色尾羽在身后扫来扫去,偶尔触到地面,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又轻又柔,好似溪水渐流。   韩雪绍伸出手去,白曲就乖顺地飞到她的掌心中,合上五指就能将它完全圈进手里。   一人一鸟,身上都是浅浅的黄色,一个更沉静,一个更灵动,场面很是和谐。   白曲开口说道:“雪绍大人,前些日子,有个修士来清延宫寻过你,不过他没能进来。”   韩雪绍起先以为是龙祁,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心里暗想这人实在是不自量力到了一种境界,接着又听到白曲接下来的话,神色才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那位修士来时,主人问他是何人,他答,雁追门隐水。主人又问,既然来我清延宫,为何不入?他说,他只是来送东西的,放下东西便要走了,无意打搅尊者。”白曲说道,“然后,他又说,他料想雪绍大人你这时候在打坐修炼,便将东西托付给‘白曲’此人转交。”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曲忍不住笑了起来,颈上的翎羽发颤,“他以为我是人呢,见到我的时候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我想想,这个修士的颈上缠着银白色的寒铁,从颔下一寸处,到足尖,全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戴着冰蚕丝所制的手套,隐隐可见血莲的赤色。”   它也是在这位矜持疏离的修士俯首之际,才瞥见漆黑面纱下微微抿起的薄唇。   “他一开始有些担心我无法将他带来的东西带进清延宫——毕竟化为芥子的物品,虽然体积是缩小了,不过重量还是在那里的。待我顺利地将他给我的芥子令衔起来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向我一拱手,很客气地说了句‘劳烦’,便返身离开了。”白曲继续说道,“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我照旧探了探芥子令中的东西,大都是衣物,丹药一类的,没什么问题。”   说着,白曲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摸出来了个芥子令,脑袋一低,放在了韩雪绍的手中。   芥子令和芥子戒不同,令牌只能使用一次,而戒指却可以反复使用,想来隐水也是考虑到她已经有了一个芥子戒,便只将东西放进芥子令中,待她使用过一次,就可以丢弃了。   这枚芥子令,入手冰凉,棱角分明,却不扎手。   韩雪绍将令牌捏在手中,大致感受了一下令牌中的那些东西。确实如白曲所说,除了一些新给她添置的厚衣物、用来疗伤或是填补真气的丹药以外,还有一个装着犀膏烛的盒子。   她轻轻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心想,隐水,隐水啊,总是将她的心思摸得透彻。   因为了解她,知道她平日里都会打坐修炼,所以不踏入清延宫,保持着一个疏离礼貌的态度,即使面对锦华尊者也不卑不亢;因为她在水镜中提及“清延宫的掌事名为白曲”,于是就将芥子令托付给白曲,让它帮忙转交……伧陵一年中只有无尽的冬日,他一定是离开伧陵后,发觉人间已至深秋,于是才去添置了几件厚衣裳。韩雪绍慢慢地想着,对于气修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真气,因她这段时间都不会回雁追门,所以也带来了丹药;因她说过“此行踏遍九州,不入渡阶之境不归”,所以将犀膏烛也一并送来。送来,是不怕清延宫起歹意,只送一根,是让她有个念想,若是哪日要回伧陵了,也可以犀膏烛作为理由,回去看一看。   韩雪绍取出一件浅色的外袍,披在身上,恰巧合适,将微冷的风严严实实地遮去。   她顺手把令牌放进芥子戒之中,纵然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显,只是说了个“多谢”。   白曲拍拍翅膀,随口说道:“不过,我离得近的时候,总觉得那位名为隐水的修士,有些奇怪。嗯,怎么形容呢,也不是坏的那一种,他的气息虽然很混沌,也很危险,我却能够感觉到他是在极力压抑着那种气息。我原本有些担心,想着要不要提醒他一句,转念一想,主人应该早就察觉了,却什么也没说,如此想来,大约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没有说了。”   韩雪绍的眸光微微一凝,颔首说道:“此事,我与他都清楚。白曲,你既然能够察觉这一点,能否告诉我,踏入凡尘俗世之后,他身上的那种气息会不会在某一天彻底失控?”   “倒也不会。”白曲笑道,“毕竟,他已经承受着百倍的痛楚,自然知道这样的危险强加在他人身上究竟有多么痛苦。雪绍大人应该是了解他的,那么,尽管相信他就可以了。”   听到前半句话,韩雪绍似乎想起了什么,闭了闭眼,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   然后,她很快敛去了情绪,望着白曲,说道:“既然如此,我也能暂时放下心了。”   “对啦,雪绍大人。”白曲在原地跳了两下,开心地转了个圈,说,“我感觉鲲天绝境已经开启,主人应该这几天就能回来了,你要是哪天忽然碰见他,可千万不要被他吓到了。”   “嗯,我知道了。”韩雪绍顿了顿,斟酌着用词,终于问出了那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白曲,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从何而来的?为什么还能感觉到鲲天绝境的开启?”   “这个嘛,”白曲歪着脑袋,看着很是可爱,但是它身上骤然爆发出来的真气,气势之雄厚,却令韩雪绍的脸色变了变,“我曾是鲲天绝境的镇门神兽,名为‘沧浪一浮’。大概是百年前吧,主人孤身一人在鲲天绝境停留了二十年。他既不是万念俱灰,也并不是没有能力离开鲲天绝境。我暗中注意了他很久,过程很曲折,总之,他最后是问了我一句话——”   “他说,每次他拿出一些外面的东西时,我的目光都会放在他身上,然后问我,是不是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白曲回忆道,“那之后,我们聊了很久。我告诉他,镇门神兽是不能离开鲲天绝境的,除非有一个凡人愿意代替它镇守一年。我骗了他,不是一年,是整整三十年,没有哪个凡人愿意等的。可如果真的有人愿意等这三十年,鲲天绝境就会从他的意念中诞生出一个无法破解的封印,名为‘念’,只要有了这个封印,我就能够顺利离开绝境。”   “这件事,说起来还挺惭愧的。但是主人发现后,却并没有责怪我,他向我解释,他选择留在鲲天绝境的原因,正是在于他‘想知道绝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一点我想了千万年都没有想明白。在他接过镇门一职的三十年后,绝境再次开启,在我们将要离开绝境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笑了起来,向我伸出手,告诉我,他或许窥见了这世间大道的一丝端倪。”   得道成仙的修士,各有不同,任何一个修士的道路都是不可模仿的,沈安世亦然。   他说自己窥见了这世间大道的一丝端倪,然后,在几十年后,他用实际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我在这清延宫是挺无聊的,都没什么人可以聊天,不过,我偶尔也会离开这里,去那天底下逛一逛,瞧一瞧人间百态。”白曲收敛真气,说道,“唯独踏入渡劫之境的修士能够察觉到我的存在,因着这一点,我在人间还挺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畅通无阻。”   系统说道:“我记得,鲲天绝境的镇门神兽应该是……它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鹏’?”   既是鹏鸟,想选择怎样的形貌,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以这样的形态出现也很正常。   “怪不得锦华尊者竟然会将清延宫交给它来看守,实力如此强盛,怎么可能有修士来犯?”系统感叹道,“没想到,沈安世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越来越好奇他的为人了。”   白曲却对系统的这些话全然没有察觉,它说道:“对了,主人叫我带一句话——”   “一百二十年前初见你时,你不过刚入道。我这才察觉,时间竟过得这样快,转眼间,你就已经是大乘期巅峰的一名气修了。这些年来,我对你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孤身入道,已是不易,既为女修,更为困难。”一字一顿,语速轻缓,“此时,若我说要听你的往事,实在太过轻浮,索性便不提了。我不善领教这些琐事,便从你的一招一式间慢慢地知晓罢。”   “我也想知道,当年那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小姑娘,如今行至了何种境界。” 第二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四天。……   云海之中,昏晓难分,偶尔能感受到云中泅着的水汽,可雨是落不到清延宫的。   告别了白曲后,韩雪绍在竹林中散了散心。越往竹林深处走,寒气越深,湿气越重,甚至带着点暴雨前夕的沉闷,她猜想,那大抵是夜露石的特性,能够使周遭的空气像是凝滞的冰河一般变得缓慢——拂开几许竹枝,自竹海中穿过,衣袂上似乎都沾染了翠绿的颜色。   竹林深处,果真有一汪寒池,凝着幽微的浮光,在翠竹的遮蔽下显出沉静的模样。   系统问:“这就是白曲所说的那个会化作巨大玉石的池水么?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适逢夜半,它才会显露真正的形貌。”韩雪绍牵着袖摆,微微倾身,递了一缕真气过去,原本毫无波澜的池水忽然沸腾起来,“夜露石是活物,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特殊了。”   池水翻涌而起,很快就将那缕真气吞噬殆尽。系统远远地看着,总觉得那昏黑的水底藏着什么东西,那细碎的浪花,还有隐约能够看见的一道道縠纹,不都证明了这一点吗?   “这幅场景还挺奇怪的,你好像在喂鱼似的。”系统兴致勃勃地说道,“对了,夜露石原本的相貌是什么样子的?原作里,龙祁从来没见过这种石头,连一丁点的描写都没有。”   “如果你想见,待到夜半之时,我倒是可以来一趟。”   说实话,韩雪绍也只是从传闻中听到过,并没有真正见到夜露石的石状。总归无事,此时系统这么一提,她便顺势应了下来,系统听后,还颇有些受宠若惊,说她心情好像不错。   心情不错吗?韩雪绍直起身子,轻轻抚弄着衣襟上的流苏,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认可。   在听到沈安世托白曲转达给她的那段话后,有种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感觉。   韩雪绍听着,想,他竟然还记得,转念又一想,其实倒也并不是很意外。   如果全然不记得百年前的那件事情,沈安世恐怕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会向她显露清延宫的门庭。毕竟他以前每次都是受邀前往韩家,从来没见过他主动邀请谁来到清延宫做客的。   原本以为只有自己记得,也不抱什么希望,忽然在某天知晓原来对方也因此念念不忘过,尽管不知道那短暂的一段过往在他脑海中究竟停留了多久,不过,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感到心情舒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韩雪绍松开流苏,任它牵连着玉坠款款地垂下去。   离开竹林后,回到房内,她将隐水带来的东西稍作收整,想了想,并没有将令牌丢弃。   系统看着韩雪绍将犀膏烛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便开口说道:“咳,雪雪,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让龙祁赠你一根犀膏烛,结果其他人还因此不满,还刻意疏远了你一段时间吗?书中只是说犀膏烛千金难求,可具体有什么作用,却只字未提。这犀膏烛究竟有何用处?”   “对修真者来说,尤其是灵修,识海最为深邃,而相对的,体修的识海却近乎枯竭。”韩雪绍解释道,“你因此也可发觉,其实,识海与丹田中的真气相关联,修为有所提升,能够在识海中下沉的深度就越深。这种感觉,就像是尚未入道之前,以凡人的躯壳入睡,在进入浅眠之际,总会有种下坠的错觉。其实并不是下坠,准确来说,是在识海中向下沉溺。”   “凡人也是有识海的,但却很浅,相当于水洼,所以那种下沉的感觉仅仅只会维持一瞬间。”她继续说道,“所谓的修炼,放在识海里,就是一个下沉的过程。无数修真者沉入自己的识海,试图向更深处沉溺,倘若身体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下沉,那就说明触到了瓶颈。”   “而犀膏烛,则是从识海中硬生生开拓出一条捷径来,让你直接沉到海底,如此便可直接摸索到向下一层的道路。”说到这里,韩雪绍轻轻叹了一声,“它对凡人来说没有用处,却能够让筑基期的修士一跃进入结丹期,能让化神期巅峰的修士跨过炼虚期的门槛……所以才说是千金难求。然而,刚入道的修士用此物委实浪费,像我这样已是大乘期巅峰的修士,又是最难摸索到渡劫期的。所以你看我之前在客栈的时候,即使用此物,也未能度过瓶颈。”   系统似懂非懂,“那这个犀膏烛,是神兽身上提取而来的吗?还是神木的汁液所制?”   韩雪绍拿着犀膏烛的手一顿,她将其收起,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启唇便解释了,她的神情其实没有任何变化,但系统听着听着,总觉得那微抿的唇角显出点似笑非笑的诡异感,“并非如此。整个修真界,仅仅只有二十根犀膏烛,现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再制出犀膏烛。”   “千年前,有个特别的修士,名为‘犀’。”   犀膏烛的气息深沉,神秘,浓厚,油脂一样黏稠,却又沉静得像是化不开的夜色。   她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系统就觉得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恐怖起来,它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直视犀膏烛这个东西了,连忙大呼小叫,打断了韩雪绍的话,说自己不想听了。   于是韩雪绍便依言闭了嘴,将后半句的“‘犀’此人虽是凡人,却能像蛇一样蜕皮,每进阶一层,便能褪去一张皮,最后得道飞升的时候,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孩相貌,后世将那些皮收集起来,所炼成的就是犀膏烛”也一并收了回去,没有戳破系统那些奇怪的想法。   也正是因为如此,犀膏烛的效用也不尽相同,就比如龙祁给她的那一个,大概是“犀”化神期左右的皮炼成的,杂质颇多,加之火候不佳,炼制出来的烛也称得上是很劣质了。   韩雪绍走到床榻旁。这房内的摆设虽然说不上奢华,床铺倒是很柔软,将手放在上面,能够感受到微微下陷的触感,她估摸了一下距离夜露石显出原形的时间还有几个时辰,便脱靴上床,只褪去了外衣外袍,给自己施加了一个小小的术法,便闭上了眼睛,和衣而眠。   修士少有睡觉的时候,自然很少做梦,尤其是化神期以上的修士,基本都是一夜无梦。   许是因为此前在水镜中窥见谢贪欢的那一眼,她难得做了个有关这位断玉仙君的梦。   在见到那身红衣的一瞬间,韩雪绍下意识地想,若是师尊见到她做这样的梦,一定是要说两句玩笑话的,想完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贪欢已经许久不入她的梦了。   一树繁花开得烂漫,将枝头沉沉地往下压去,微风拂过,吹落几片花瓣,晶莹剔透,宛若冰凌,此为寒天花。而那位红衣的仙君就站在树下,困意难消,垂着眼睛去瞧手中托着的那两三枝花,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随意地往枝桠间轻轻倚去,好似玉山将崩,珠沉圆折。   这画面很熟悉。韩雪绍记起,正是她刚修炼出识海之际,在识海中种下了寒天花,谢贪欢却给她折了,编了个花环,被她数落了一顿之后,便挥手在她识海中种下了百里花林。   那双睡凤眼微微斜过,瞧见韩雪绍,便抬了抬手,幅度很小,大约是邀她过去。   “师尊。”韩雪绍低声唤道,迈开步伐,走过去,“我那日在水镜中见到的是你吗?”   她走过去之后,嗅到那股浅淡的檀香气息,缱绻散漫,谢贪欢没有立刻回答韩雪绍的问题,只是拉住她的手,将她牵到身边坐下,这才缓缓开了口:“镜中花,水中月。倘若你认为它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倘若你认为它是假的,尽管将其当作一场无妄的梦境也无妨。”   韩雪绍低垂眉眼,忽然瞥见谢贪欢的衣角处沾了零星的血迹。   他一身红衣,比朝霞更衰败,比晚霞更鲜活,即使沾上了血迹,瞧着也不过是哪几处颜色偏深,哪几处颜色偏浅,此时落入韩雪绍的眼中,她竟觉得有几分刺眼,不知作何反应。   谢贪欢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似的,不等韩雪绍细看,那双玉似的手就捧住了她的脸,将她的头掉转过来。触到她面颊的那双手,细雪一般的白,泛着点难消的冷意,骨节分明,指甲光滑圆润,皮肤细腻,无一处生出薄茧,这双手好像也不该生出茧那类败坏风雅的东西。   韩雪绍只好将视线重新放在谢贪欢面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和水镜中全然不同。   “师尊这边遇到了一些麻烦事情。”颜色浅淡的薄唇一开一合,吐出几个字来,尾音款款,如同呓语,谢贪欢如此说道,“等我解决了麻烦之后,就来寻我的乖徒弟,好不好?”   能让谢贪欢都觉得棘手的事情,必定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能够轻易解决的。   韩雪绍没有片刻迟疑,她抬手按住谢贪欢的手腕,直直望进他眼底,眼下的泪痣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启唇说道:“师尊,你如今是否在魔界?连你都觉得棘手的事情,必定不是小事。你将你所在的具体位置告诉我,待我打开人间与魔界之间的通道之后,就来寻你……”   谢贪欢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拂袖起身,负手而立,说道:“你该醒了。”   韩雪绍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竟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了。她不知谢贪欢此时是什么神情,只见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像是一场决堤的潮水涌现,将视线遮蔽,水涌进鼻腔中,韩雪绍呛了两下,试图伸手去碰谢贪欢的衣袖,兴许有挽留的意味——但是谢贪欢只是侧身避开了。他向来如此,不冷不热的,若要主动触碰他,他反而会选择后退。   “魔界,可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背对着她,谢贪欢缓缓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如今知道你无事,我便也能安下心来。那样的傻话,往后别再说了。”   韩雪绍想问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术法褪去,梦境也随之消散,不复存在。   睁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房梁,她躺在床榻上,被褥揉得凌乱,发饰不知道何时散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好似浮动的水藻,胸口起起伏伏,半晌之后才暗自叹出一口气。 第二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五天。……   韩雪绍稍稍拢了拢长发,起身下床,里衣在被褥上磨蹭,发出细细簌簌一阵响。   系统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好似一只在这寂寥幽静的深夜中偶然闯进来的鸟,扑棱着翅膀,用头撞着窗棂,想要赶紧逃出去,“雪雪,你醒啦!我们是要去看夜露石了吗?”   她听着,穿靴套衣,又将外袍罩在身上,系上衣襟处那一个小小的绳扣,“嗯。”   系统顿了顿,好像是在看什么东西,片刻后,它问:“雪雪,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韩雪绍向来是情绪不外露的,可偏偏每次系统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常。   “你曾告诉我,你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是一种虚像,也无法感受到人的感情。”她走至门前,将掌心贴在门框上,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每次都能够窥见我的心事?”   “你的心跳比平时更缓慢,体温偏低,还有,你醒来的时候,沉思的时间比平时长了整整半分钟。”系统道,“我确实没办法理解人类的感情,不过,这不代表我无法知晓。”   “这还真是一个投机取巧的招数。”   韩雪绍的手在冰冷的门框上略略一停,随即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的清延宫确实与平时不同,一踏出房门,就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白日里的清延宫是静的,临近夜晚,这种清净就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的寂寥,仿佛这天地茫茫,唯有自己一人而已,再寻不到别的归处。她暗暗想,沈安世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的。   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云端传来难以言喻的鸣叫声,悠长的、厚重的,宛如古刹钟声,如果不刻意去听,恐怕是听不到的,但是一旦注意到这声音,就很难将它从心头抹去了。   大概白曲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寻到了某种乐趣,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自得其乐。   系统吵吵闹闹,将这片寂寥打破,似乎永不知疲倦似的,“雪雪,你还没回答我呢。”   “只是做了一个……久违的梦罢了。”韩雪绍踏出房门,踩碎浮动的月光,步下石阶,将字字句句在唇齿间细细地嚼碎了,才吐出这么一句半是感慨的话来,“实在是久违了。”   不论是梦境本身,还是梦到的那个人,都能够称得上“久违”二字。   走进竹海,寒气在晚风中浮动,缠绕上指尖,将食指和拇指相触,可以感觉到那股湿意,衣袂轻扫过竹枝,溅起寒露几滴。韩雪绍依着记忆中的曲折道路一步步前行,空气逐渐变得像停滞的冰河一般缓慢,连气流也寸步难行,仿佛下一刻就要凝结成薄薄的冰霜。   当她意识到这空气中不止夜露石的气息时,忽然停住了脚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抵是在这清延宫停留太久,她对沈安世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甚至已经习惯了,所以在感受到那股气息的时候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点——韩雪绍想,这股气息,并不是本身存在于清延宫的,比起清延宫的气息,它更加内敛,更加沉静,带着风尘仆仆过后的倦意。   “怎么忽然停下来了?”系统比她更兴致勃勃,催促道,“走嘛走嘛,我想看看。”   韩雪绍却没有因它这句话而挪动脚步。她将动作放得极轻,牵过袖口处的薄纱,手指缠过腰际的三色玉坠,解开绳结,收回了芥子戒中,紧接着,又将覆于锁骨处的水镜印记拾起,将颈间的无音环也取了下来……万般法器,统统被她收回了芥子戒中,放得妥当。   系统不解其意,“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要将法宝都收回去?是因为夜露石吗?”   “因为我是气修。”韩雪绍淡淡说道,迈开了脚步,向前走去,“提前将这些法宝收起,是为了表示尊重。对气修来说,真气为武器;对剑修来说,长剑为武器;对器修来说,法宝为武器;对体修来说,自身为武器。跨领域的斗法,往往都会取舍一些东西。”   “没听明白。咳,等等,你说的‘跨领域的斗法’是什么意思?难道沈——”   它话音未落,韩雪绍已经绕过了重重竹林。视野在一瞬间变得开阔,能够清晰地看到白日里那汪寒池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巨石,凝着幽微的浮光,无尽的夜色从此处生长,蔓延,凝视着夜露石,仿佛在凝视深渊。然而,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另一个身影。   有暗,必有明;有黑,必有白;冷寂的黑夜,独属于星月的光芒必定随之而来。   那个如月似雪的身影就立在夜露石的面前,微微倾身,左手向前递出,袖摆在臂弯处堆砌,显出腕节上那道弯折迂回的胎记,拓印在他腕上,如同茫茫大雪中的一枝红梅。   雪松一般纯净凌冽的真气在他指间萦绕,又沉沉地落下去,被夜露石所吞噬殆尽。韩雪绍忽然想起,此前她递真气给夜露石的时候,系统说,她好像在喂鱼。那时候,她不太能理解系统所描述的景象究竟如何,现在却隐约明白了那种奇怪的比喻到底有多么贴切。   竹影摇曳,在沈安世的衣袂处留下斑驳的阴翳,他若有所感,回过头来,鬓间的碎发在肩头一扫而过,那点声响却被黑夜所吞噬,没有泄出半点。清朗的眉眼,雪松一般清冷淡然的气度,从容的姿态,此类种种,都和韩雪绍记忆中的形象逐渐重叠,别无二致。   如果说谢贪欢的长相太过夺目,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即使只是望着,都有种会被烫伤的错觉,那么,沈安世就是完全相反的存在。他像是归入鞘中的一柄利刃,即使触碰也不会被划伤,然而,所有人又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鞘中封存的利刃能将万物都斩断。   这位锦华尊者,见过的人都会感叹一句,浮生流水,万重青山,不过在他眉眼中。   他和百年之前没有太大差别。意识到这一点的韩雪绍,莫名感到了一丝安心。   “叔父。”视线相触之际,她微微俯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此次闭关可还顺利?”   “零零散散算起来,我在鲲天绝境已经停留了几十余年。”枝影的阴翳在沈安世的衣摆处盘踞,逐渐汇聚,又在他回身的动作中逐渐散去,倏忽间消失不见,“它告诉我,绝境里已经没有我看得上的法宝了,也没有我能够遇到的机缘了,倘若我还不满足于此,就该去开辟新的绝境。确实如它所说,我在绝境的这段时间,即使想借绝境磨砺神魂,也没有丝毫进展。恐怕我真是进入了一个瓶颈期,非要去开辟一个新的绝境才能够获得突破了。”   他所说的这个“它”,韩雪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它”指的正是绝境本身。   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绝境也有意识,还能够和修士交流,只是不知该如何交流。   “我听闻丘原之海中有一处能够随水势变幻方位的绝境,未曾开辟,不过,也正是因为无人见过此处绝境,这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韩雪绍说道,“叔父若是感兴趣,可以留意一下丘原的情况,百年涨潮之际即将来临,若是真有此绝境存在,自然会浮出水面。”   原作中对此绝境也只是略略提及,既没有说它的真假,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   归根结底,是因为龙祁怕水——先前也说过了,十二岁那年,他上山砍柴,结果偶遇洪水,无意间跌落悬崖。他对悬崖倒不是很怕,却因此落下了心病,开始怕起水来,更别说海了,即使嗅到那股味道,他就感到头昏眼花。跨越雾晴十岛已是不易,若是要潜水,他大约会直接吐出来。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换了芯子的龙祁,也不知道还怕不怕水。   沈安世安静地听完了,应道:“我知晓了。”   “说来惭愧,你唤我一句‘叔父’,我对你却几乎一无所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呼吸声也低不可闻,韩雪绍却觉得夜露石所带来的冷意褪去,竹林中的晚风随着他每一个字变得温柔起来,“我记得寻长老喜欢唤你绍绍,若你不介意,我便也学着他这样唤你了。”   见韩雪绍并未表现出不满,沈安世说道:“你来清延宫的时候,我正在绝境之中,自顾自地想了一阵子,雁追门门主,大乘期巅峰的气修,如今该是何种模样。可无论我如何想象,脑海中却还停留在你十岁左右的模样,仰着脸问我,尊者,飞升成仙的感觉如何。”   “我那时候说了许多狂妄无礼的话,”韩雪绍笑着摇了摇头,“幸而叔父给了我回答。”   若非如此,她可能根本不会踏入修士的行列,只想逃离韩家,做个凡人终老一生。   “我修道百年,绍绍,你是第一个问我那种问题的人。”沈安世凝视着她,说道,“你问出问题的时候,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思量许久才给出了我的答案。从那以后,我偶尔回到韩家,也会从寻长老的口中知晓你的事情,别太苛责他,是我要他隐瞒此事的,他确实遵守了承诺,直到最后也没有透露半句给身为曾孙的你……我曾立下过誓言,绝不收徒,却从那时明白了,就像我从你身上看见了延续一般,收徒的意义恐怕正是在此。”   他的目光又在韩雪绍的身上扫过,明晃晃的,却很坦然,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并不惹人生厌。停顿了两秒后,他的眉眼舒展,唇边牵动一个轻微的弧度,说道:“你已经将法宝尽数收了起来,是因为挂念着我让白曲转达给你的那一句‘从一招一式间知晓’吗?”   这个问题,即使问出来,也是不需要回答的。   察觉到沈安世周身的气息有所变化的瞬间,韩雪绍就已经催动了真气,凌冽的真气将袖袍吹得鼓起,襟上的流苏翻涌,散成半圆的伞形。她没有戴面具,纵使眉目间凝着一层冰霜,双眸却依旧明亮,如同憧憧冷火,桃瓣似的唇瓣一开一合,吐出一个字来:“请。”   她以为沈安世会祭出封烛剑,或是取出他以前惯用的那柄软剑。   不曾想,沈安世却只是挽袖抬手,折了一根翠绿的竹枝,权当作剑来使了。 第二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六天。……   风声肃肃,竹林深处的气流凝滞,好似雪原。   沈安世挽起袖口,抬手折了一根竹枝。一举一动之间,韩雪绍窥见他腕节上的胎记如同蛇一般蜿蜒爬行——竹叶划破长风,这位锦华尊者随意地掂了掂轻重,便置于掌心中。   韩雪绍望见沈安世的动作,也知道他是打算以竹枝代剑,顿感疑惑,沉吟片刻,忍不住出言问道:“怎不见浮生与封烛?”浮生是他惯用的那柄软剑,封烛则是紫阶法宝。   “浮生已不堪重负,封烛煞气太重,不宜用来切磋。”他说道,“折一竹枝也无妨。”   不堪重负?韩雪绍将这四个字无声地念着,不明白那柄伴沈安世百年之久的剑如今究竟是何种模样,莫非是断了不成?可她如果没记错,那剑似乎是由白练清铁铸就而成的。   不过,疑惑归疑惑,既然沈安世已经这么说了,韩雪绍也不深究,翻腕起了个势。   下一刻,裂帛之声响起,狂风横扫过竹林,竹枝歪歪斜斜地低伏下去,却并没有被这股强势的真气拦腰折断,究其原因,大约是这清延宫中的一草一木都被沈安世的真气所庇护。然而,尽管有温和的真气作为庇护,竹枝却在瞬息之间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水雾在寒气中生长,结冰如珠,碧绿之色顷刻褪去,一时间,耳畔只听得生涩沉闷的霜冻声。   云海之上,白曲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眼中流淌的暗金色一凝,望向清延宫。   此时的竹林,俨然已经成了冰天雪地。   夜露石窝在一边看戏,趁这两个修士不注意,偷偷摸摸吞了几缕真气,意念微动,看了沈安世一眼:   白衣朗袖的剑修立于薄雪之中,靴底落在雪上,未曾没入雪中一寸。   他的身形也没有挪动,仿佛这肆虐的风雪不值得一提。   他松开手指,细雪从他指缝中滑落,如此寒凉,好似极北之地永不消融的风雪。   沈安世的眼中浮现赞许的神色,然而,也仅仅只是如此了。韩雪绍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却不知他究竟是何时握住那些雪的,都说捕风难于登天,她想,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轻轻抖落竹枝间的薄雪,沈安世沉肩落腕,起剑势。韩雪绍瞥见他靴下的雪在顷刻间震碎,无声无息的,就此消散成水汽,她心里清楚,这是沈安世剑法的第一势,名为“踏风”,看似轻盈灵动,飘逸如烟,实则咄咄逼人,落这一剑,为的是将狂风都碾作尘埃。   韩雪绍没有一丝迟疑,眼见沈安世起势,便侧身躲避,竹枝噼噼啪啪作响,像是燃烧的炭火,雾凇散落,将视线蒙上一层银白——果然,在她选择躲避的一息之后,沈安世的剑气追至,轻如鸿雁,落在她原先落脚之处,却将地面撕开一道深深的沟壑,绵延五丈。   修士斗法哪里顾得上你来我往,窥见可乘之机,她身形虽未落地,却先在半空中掐了诀,强横的真气将竹林向内碾压,一根接着一根,铺天盖地,将沈安世的身形彻底掩埋。   远远看去,宛如囚笼。   韩雪绍知道,这无异于螳臂挡车,丹田内的真气再次飞速运转,将空气中浮动的寒气,连同夜露石周围的那点冷意也一并吸收了过来,冰霜凝聚成一张巨大的帷幕,将清延宫中仅剩不多的那点微光彻底遮蔽。而在帷幕之上,真气推动着风雪的弓.弩拉开了弦。   夜露石如果有身体,真想抱头痛哭,不对,如果它有身体,恐怕已经拔腿跑了。   它就偷了一点点真气而已,为什么如今反倒要吸走它的真气啊?它觉得自己很委屈。   只听一声清鸣,沈安世已然挣脱了束缚。他到底是爱惜自己的竹林的,剑气巧妙地绕过了竹子,只将韩雪绍的真气卷碎,弯倒的翠竹应声而起,雾凇纷纷扬扬,氤氲了视线。   这回,有了雾凇的遮掩,韩雪绍没能看清沈安世的动作,只能凭借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声息猜测他大约是使了第五式的“惊鸿”。电光火石之间,她即刻催动真气来挡,霎时,细雪混杂着泥土飞溅,真气与剑势碰撞在一起,周遭的那百来株翠竹,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折断,极目远眺,切面整整齐齐,高低无异。寒流肆虐,甚至将门庭的双剑也冻结起来。   不过韩雪绍却顾不得那些,短短几息时间,她已经与沈安世过了几十招有余。   此时离得近了,她心中的震撼就越发明显。这位锦华尊者手中的,分明是一根竹枝,却蕴含着剑一般的锋意,如果不是眼见着他折下竹枝,恐怕没有人会相信那并非长剑。   韩雪绍对修剑一道不甚了解,看见这幅场面,这才察觉沈安世已经踏入无剑的境界。   帷幕之上的弓.弩逐渐拉成了满月的形状,它分明是没有箭的,箭簇的位置却酝酿着一股暴烈的气息,如同冰面下缓缓流淌的河流,在一片寂静之中,将方向对准了沈安世。   即使隐约能够感觉到沈安世并未用尽全力,实打实地接下他的每一招,对韩雪绍来说已是不易,更别说要分神去操纵那张巨大的弓.弩了,不消片刻,她已经觉得有些吃力了。   为了表示尊重,韩雪绍与沈安世皆是一言不发,风雪之中,只听得两人的呼吸声。   在韩雪绍感觉到吃力的几秒后,沈安世很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手中的剑势陡转,以挑代劈,强横的剑气腾空,惊起万千飞雪,他手中的竹枝脱手,顺势落入右手,朝着韩雪绍刺出最后一剑,行云流水,以一套严密得寻不到半点破绽的剑招,为斗法画上了句号。   脸颊泛起一阵刺痛感,鬓发斩断几缕,韩雪绍的瞳孔微微收缩,望向沈安世——   他手中的竹枝到底也不是剑,在距离她一寸距离的时候,被双方的真气一激,彻底分崩离析。翠绿的竹叶四散奔逃,一丝一缕,好似绸缎,而在那绸缎的缝隙间,韩雪绍望见沈安世面上的神色依旧从容,眸光沉沉似暮霭,其中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白,是几抹雪色。   “看来是平局。”他如此说道,眼中却不见失望的神色,有的只是意料之中的坦然。   韩雪绍默不作声,始终背在身后的左手一放,真气收力,弓弦松开,箭簇直射而来。   距离这样近,又这样突然,即使是沈安世,恐怕也只能硬生生接下这全力一击。   可惜他手中仅剩的兵器,那根竹枝,已经烟消云散,即使回身来挡,也会被重创。   眼见着那双处变不惊的眼中落入了一颗石子,终于兴起了波澜,在沈安世几乎就要做出反应的那一刻,韩雪绍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五指收拢,竭力朝自己的方向拉去。   无形的箭簇坠落,发出刺耳的响声,将这竹林中砸出一个坑,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细雪涌入衣襟,雪白的衣袍与鹅黄的薄纱混作一团,韩雪绍闷闷地呛了两下,抬眼便望见沈安世少有的走神,她心下觉得好笑,哑着声音说道:“叔父,看来确实是平局。”   沈安世琢磨出她的那些心思,不由得失笑,说了个“好”,先递了手过去,待两人先后起身,便轻轻抽回手来,雪松的气息愈发浓郁,温和内敛的真气将她身上的湿意烘干。   然后,沈安世环顾周遭,不由得叹息,纵使他再如何收敛,竹林还是毁得七七八八。   此前情势紧急,韩雪绍顾不得观察其他东西,这时候顺着沈安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觉夜露石早已瘫成了一汪水池,不声不响,闷头窝在那里,连个浪花也懒得兴了。   虽然很抱歉,但是韩雪绍现在也没有真气了,没什么东西能够补偿它的。   真气耗尽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她不过走了两步,眉头就皱了起来,刺痛感直蹿天灵盖,连带着这附近的寒意也变得刺骨。不过,还没等她吐出半个字,沈安世就将她落在一旁的外袍取了过来,拂去细雪,搭在她的身上,指尖微动,将那衣襟上的环扣系上了。   至始至终,沈安世都尽量不触碰她,韩雪绍却有种错觉,好似他的气息有些许温热。   仿若春风吹拂,令这严寒之地也有了一丝温度,不再那么冰冷。   沈安世系上那枚小小的环扣后,便退后一步,眉眼微垂,凝视着韩雪绍,低声说道:“经此一战,你体内的真气近乎枯竭,这对于气修来说应该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我平日里不常服用丹药,只有寥寥几枚,不过聊胜于无,你且服下两枚,再静心运转小周天。”   接过他手中的丹药后,韩雪绍依言服下。她确是有丹药的,可听着沈安世这近乎于长辈哄着小孩儿的语气,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咽下丹药,便取出三色玉坠,填补真气。   静候片刻,待韩雪绍的脸色好些后,沈安世就引她到夜露石前,伸手拨开浪潮。   冷冽的寒池朝着两侧翻涌,凝滞在空中,宛如盛放的花瓣,而池底,静静地躺着一柄剑,剑身细长,剑柄处落着“浮生”二字。韩雪绍听闻过它的许多故事,譬如它轻盈似惊鸿,宛转似游龙,譬如它剑光凌冽,堪比寒夜中的月芒,有着不可泯灭的熠熠光辉。   可如今,它的身上印着一道道难以形容的疤痕,扭曲狰狞,即使夜露石的光芒试图将那些斑驳的痕迹抹去,也无从下手,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那些痕迹隔绝于万界之外。   “你之前问我,怎么不见浮生。”沈安世俯身,指尖轻触浮生,隐约能听见几声剑鸣,极其微弱,犹如奄奄一息的困兽,听闻主人的呼唤,于是低低地应和,“它就在此处。”   福至心灵一般,韩雪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夜露石不断汲取着外界的真气。   因为沈安世将这柄不堪重负的浮生剑归入石中,想要借夜露石来填补剑身的伤痕。 第二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七天。……   望着夜露石中的浮生软剑,韩雪绍问道:“为何?”   为何它身上覆满了诅咒一般狰狞的痕迹,泛着焦黑,连夜露石也无法填补这些伤痕。究竟是何物,才能在这柄白练清铁所铸成的剑,沈安世的剑上拓印如此不可磨灭的印记?   闻言,沈安世的眼神变得晦涩难懂。他垂下眼睑,敛去眼底的情绪,却没有回答韩雪绍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推动着浮生剑再次沉入水底,说道:“这些以后再告诉你吧。”   凝结的水珠缓缓向下坠去,噼里啪啦,好似玉石落在瓷碗里的声响,清脆悦耳,将那柄承载了厚重光阴的软剑彻底吞噬。很快的,寒池重新归于平静,没有惊起半点浪花。   “绍绍。”   缺少了竹林的遮蔽,视野豁然开朗。   韩雪绍捏着那枚三色玉坠,抬眼望向面前的沈安世。星月如昼,铺洒在他眉眼间、衣袂上,跌入外袍交叠的皱褶之中,拓成逶迤的山川,晃眼一看,好似盛着盈盈的水光。   “我本不欲干涉你的私事,”沈安世道,“不过,你初来清延宫的那日,有一抹游魂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我在确认你不知道它的存在后,虽出手将其解决了,但此事尚有蹊跷。”   “将那抹残魂彻底解决的一瞬间,我隐约听到了天钟的声音。”他看着韩雪绍略带疑惑的目光,如此解释道,“天钟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响起:第一种,有人渡劫成仙了;第二种,有仙陨落了。当然,你觉得疑惑是很正常的,因为只有位列仙班的人才能够听到天钟。”   韩雪绍明白了沈安世的意思。她当然知道那个跟在龙祁身边的是上古大能的残魂,然而沈安世却不知道“原作”的存在,更何况,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向他解释他们是一本小说的角色。说实话,在此之前,她还没有考虑过要向谁解释这一点,毕竟这太荒谬了。   于是,她只好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问道:“难道那抹残魂曾是某位仙君吗?”   “我让白曲去调查了一段时间,最终得知,那大约是千年之前登仙的一位剑修,身怀禁火血脉,有一剑,名为白焰。”沈安世说道,“尽管不知他是如何陨落的,不过,古籍中曾提及过,身怀禁火血脉的凡人,百年只出一个。他用术法勉强维持着神魂,恐怕是想要夺舍,我原本以为他想借机夺舍你,可他是剑修,你是气修,即使夺舍,恐怕也无益。”   他这后半句话,多半是宽慰,没想到韩雪绍听了之后,面上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系统:“咦?龙祁和那个上古大能的残魂,都是禁火血脉,都是剑修……等等,我得翻一下原作。龙祁十二岁那年坠崖后,无意间唤醒了上古大能的残魂,大能告诉他,他身怀禁火血脉,并以白焰剑相赠,以此为契机,带他入道。我的天哪,我是不是中病毒了?”   韩雪绍不知道“病毒”为何物,拆分来看,又是病又是毒,一定不是什么好词。   她站在那里,听着系统带着丝丝电流的声音,当初看原作时候的疑惑就像是一颗颗散乱的珠子,而如今沈安世的这番话却像是一根丝线,将那些零零散散的珠子串在了一起。   果然,修真界所奉行的,正是弱肉强食。   没有哪个上古大能的残魂有闲心去指点一个尚未入道的凡人,甚至以本命剑相赠。   除非它一开始就抱有目的接近龙祁。所谓带他入道,所谓以剑相赠,所谓悉心指点,都不过是为了等龙祁这一个最合适的容器逐渐成熟,它也好趁他最虚弱的时候夺舍。   此时再去想原作里描写的那些字字句句,韩雪绍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那就像是浮在表面上的一层虚像,看似完美,剥去外壳后,只剩下溃烂发臭的腐肉。   当然,原作里,那抹残魂终究还是失败了。在龙祁渡劫之际,它飞身替龙祁挡下了最后一道天雷,最后魂飞魄散,还惹得龙祁掉了几滴眼泪。哪里想得到,它不是要替龙祁挡天雷,分明是想要趁着他虚弱之际夺舍,结果却正好挡了那一下,落得个好人的名声。   一念至此,韩雪绍很是惋惜,惋惜的是她即使知晓了秘辛,也无法借刀杀人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佐证了,系统当初的猜测是正确的。当《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这本小说变成一个世界的时候,所有角色都变成了独立的存在,各有行事的准则。   倘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再将原作重读一遍,又会读出什么新的东西?她起了兴致。   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中,韩雪绍迎着沈安世略带关怀的目光,将皱起的眉头舒展,说道:“听了叔父的这番话,我大概有了猜测。那抹残魂应该不是想要夺舍我,如果我没猜错,它应该跟了我很久了,却一直保持着距离,如此行事,恐怕是想要掌握我的行踪。”   沈安世听着,不时颔首,表示认可。   于是韩雪绍继续说了下去:“说来惭愧,我曾与一名剑修有过一段纠葛,也知道他身侧就有个上古大能的残魂,时刻帮助他。尽管叔父的那一剑太快,我未能亲眼见到那抹残魂消散,不过,听到‘白焰’二字,我也能确定那残魂正是受那名剑修之托来跟踪我的。”   听到“剑修”这个词的时候,沈安世的神色稍有变化,再听到后面那些不齿的行径,他难得露出了不虞的神情,嘴唇微抿,声音带冷,倒也不是很凶,“那剑修是何人?”   “他是驭龙山庄的庄主,名为龙祁,年纪轻轻,就已经步入炼虚期巅峰。”韩雪绍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观察沈安世神色,确定他实在没听过她与龙祁之间的那些破事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说来也巧,他正是身怀百年难遇的禁火血脉。”   她见沈安世若有所思,也知道他是明白那抹残魂和龙祁之间的弯弯绕绕了。   “许是我与世隔绝太久,并没有听谁在我面前提及过龙祁这个名字。”沈安世淡淡说道,“也罢,我令残魂陨灭,他必定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若他真如你所说那般天赋异禀,无须我主动结识,自会有人将他引荐给我。到了那时,我便以此事为契机,试试他的反应。”   身为锦华尊者,他自然没听过龙祁的名字,再说,也没有哪个修士敢在他面前提及。   什么禁火血脉,什么白焰剑,沈安世并不在乎,也没理由在乎。他唯一在乎的,是这个名为“龙祁”的剑修,做出了不齿的行径,辱没了剑修的名声,实在谈不上正人君子。   修真界的修士有一个共识:即使是杀人夺宝,只要实力够强,也算得上光明正大,可那种小偷小摸的行径,譬如龙祁这种让残魂偷偷跟随一个女修的行为,就相当可耻了。   更无耻的其实是龙祁将赠与她的东西当作媒介,烙下追踪术。韩雪绍想,不过这个没必要告诉沈安世,这是她与龙祁之间的私事,其他人没必要知晓,也不需要因此同情她。   韩雪绍应下这句话后,又记起一回事,启唇说道:“对了,叔父,我不久前在雾晴十岛取得了第二个紫阶法宝。此物身处地藏海中,能够制造幻象,名为‘水镜’,分阴阳两面,可惜阴面被封印,无法使用。叔父若是有时间,能否帮我看一看这封印该如何破解?”   她说着,从芥子戒中取出那面薄如浮冰的水镜,轻捋袖摆,将其递给沈安世。   沈安世却不接,指节轻触水镜边缘,缓缓推回给韩雪绍,说道:“你拿着就好。”   韩雪绍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她也明白紫阶法宝不能轻易交给别人这个道理,但沈安世又算不得别人。然而这位锦华尊者已经将水镜重新置于她手中,她便只好依言拿住了。   手腕一沉,是沈安世将五指按在了水镜的阴面之上,款款低垂眉眼,从韩雪绍的角度望过去,阴翳落进他眼底,凝成化不开的浓墨,而目光的尽头,则是她手中的那面水镜。   沈安世看得很认真,半晌后,他抬手召出封烛剑。   这柄同为紫阶法宝的,满身煞气的凶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空中,通体焦黑,血红的纹路若隐若现,注视着它,反而有种被它所注视的错觉。沈安世合拢五指,将剑柄纳入掌心中,他翻过手腕,剑身带起的猎猎风声清晰可闻,随即,他将封烛的剑尖落在镜上。   韩雪绍尚未动手,角音已经响起,音律凝聚成坚不可摧的屏障,将她包裹其中。   角音恐怕是察觉到了封烛剑的危险,才会主动出现。   她想着,安抚住骚动的三色玉坠,捧着水镜的手始终未动,静静看着沈安世的动作。   “绍绍。”沈安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睛,看向韩雪绍,回身收剑,说道,“此封印设得着实精妙,我可落剑破此封印,然而,在强行破除封印的那一瞬,阴面也将随之消失。我想,在封烛剑的煞气之下,水镜的阳面恐怕也会出现裂痕,这便得不偿失了。”   听到这番话,韩雪绍并不意外,将水镜收了起来,“那也只好先留着这封印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某位仙君在法宝初成之际落下的封印。”沈安世说道,“这位仙君很善于操纵人心,将阴面封存,恐怕也是为了以后能够将法宝抢夺过去。”   他语带关切,韩雪绍听出他言外之意,想了想,也觉得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解释道:“叔父无需担心,那位仙君便是我百年前拜于门下的师尊。他如今不见踪影,我原以为可以借水镜来推测他的去处,不过,看来水镜的阴面,恐怕还得由他本人来解了。”   沈安世不是喜欢探听别人私事的人,问到这里,他也就放下心来,不再追问了。 第二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八天。……   白曲回到清延宫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门庭处的苍山负雪双剑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回廊覆着细雪,一直堆砌到石阶前,再往里走,就能够看见竹枝的残骸,歪歪斜斜,七零八落地横在各处,恹恹的,没了生气。   “主人,雪绍大人!”   很难形容一只鸟是如何皱起脸的。但韩雪绍望见白曲时,却能感觉到那张小小的脸拧作了一团,浅黄色的软羽聚在一起,叠成更深的橙色,豆大的眼睛眯着,显然很不愉快。   “主人你好不容易回来,与雪绍大人久别重逢,心情激动,我也能理解。”白曲说道,“但是□□不是很宽敞吗,为什么偏偏要在竹林里斗法?瞧这些竹子——毁得干干净净,一根不剩,这些竹子可是生长了百年之久的,若要恢复原样,恐怕又要费一番工夫了。”   来者是客,它这些话,基本上都是冲着沈安世去的,是要指责他不知收敛。   巴掌大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训斥被世人尊称为锦华尊者的人,而那位久负盛名的剑修也不恼,神色没什么变化,白曲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也就一声不吭地听了。   沈安世也知道他和韩雪绍这一次斗法,清延宫变得乱七八糟,像白曲这样爱收拾的鸟肯定难以忍受,于是他斟酌片刻,趁着白曲喘气的间隙,抬手去将它轻轻拢进了掌心中。   白曲呛了一下,还没等它说些什么,沈安世就将一缕真气递了过去。   “此次我前往鲲天绝境,从‘念’中取出了这缕真气。”他垂眸望向手中的小鸟,用指尖顺了顺它头顶的软毛,说道,“慢慢消化吧,这是你不在时,鲲天绝境诞生的新变化。”   有得必有舍,白曲从选择离开鲲天绝境的那一刻起,绝境就再也不会向它展露门扉。   不过,沈安世却可以在此绝境来去自如。他此次前往鲲天绝境,除了磨砺神魂外,还特地去见了自己当初留下来镇守绝境的,名为“念”的封印,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从此封印中取出这缕真气。其中蕴含的,是白曲离开绝境的百年之中,“念”所看到的一切。   白曲顿时哑了火,接下来准备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无奈地看了沈安世一眼,从他掌心中挣脱出来,复又望向韩雪绍,说道:“雪绍大人,你看,这位世人称道的,玉洁冰清的锦华尊者就是如此的狡猾,他哄人向来很有一套,雪绍大人可要小心些,别着了他的道。”   已经着了。   韩雪绍想着,面上不显,只是配合地应了一声。   “呜呜呜,他们两个感情真好哦。”系统哼哼唧唧的,熟练地撒着娇,声音像是某种桃花酥饼,又酥又甜,香气四溢,咬一口下去,能甜得牙齿发疼,“我也想跟雪雪贴贴。”   如果系统有实体,韩雪绍真想瞥它一眼,可惜它没有,于是韩雪绍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四两拨千斤,将它这一通不知哪里学来的撒娇给堵了回去,“我不吃你这一套。”   系统:“可恶。”   “好啦好啦,主人赶紧带着雪绍大人找个地方叙旧吧,别妨碍我清扫竹林。”   白曲拍了拍翅膀,就开始赶人了。它声音脆生生的,没什么威慑,韩雪绍与沈安世对视了一眼,遂决定顺着白曲的意,迈步离开了竹林——尽管这似乎也无法称之为竹林了。   空气中浮动着些微的寒意,吸入鼻腔中,有种沁人心脾的凉,将额角刺得发疼。   二人踏过回廊,细雪落上韩雪绍的肩头,混着寒气被她一并化作真气,收回丹田中。   途径厢房,沈安世取了个暖炉,递给韩雪绍,她便伸手接过了,放在臂弯中。他们都不是喜欢多言的人,不过也不排斥聊天,可一定得要对方才开口,这才好顺势接下去。   若只是观赏这番雪景,倒也无妨,然而走至门庭之际,目光所及,就只剩下了苍凉。   之前是沈安世起的话题,韩雪绍沉默半晌,将尚有余温的暖炉轻轻翻动了一下,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主动说道:“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每当我攀上最高峰,望着山与天交接的那模糊的一线,我都会想起叔父曾说过的那番话,也会试着想象你的眼中又是何种风光。”   “我原本以为,在求道的路上,我所看见的就是叔父曾看见的。”说到这里时,或许连她都没有察觉,她很轻地叹息了一声,“然而,来到清延宫,知晓叔父即使位列仙班,也不曾停下脚步,我便也明白了,我或许永远无法知晓你所看到的一切,与之相对的,叔父也无法知晓我所看到的一切。这并不是丧气话,说实话,在这之后,我反倒更想与你并肩。”   得道成仙的修士,各有不同,任何一个修士的道路都是不可模仿的,沈安世亦然。   正因为这一点,在登上顶峰后,每个修真者纳入眼底的风光都不尽相同。   从白曲口中听到沈安世在鲲天绝境的经历后,和沈安世真正交手后,韩雪绍忽然明白了,她想要攀登,为的并不是去见沈安世所见的风光,她只是想要站在沈安世身侧……   然后,极目远眺,见她所见的风光。   韩雪绍说的时候,沈安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的视线不温不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好似羽毛,全然没有端着架子,倘若这世上真有仁者,恐怕就是像沈安世这样的。   “你能够有这些见解,我很欣慰。”沈安世止住步伐,侧身望向韩雪绍,说道,“曾经,听着寻长老口中的你的一切,我总是忍不住担忧,你会不会因为我那番算不上太恰当的话,一味地追寻着我的步伐,而忘记了寻找自己的道路。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毕竟,我希望我所走的这条道,以前没有人走过,以后也不会有人再去走。”   他的话语焉不详,韩雪绍想要追问,但沈安世却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转身离开。   系统大呼小叫:“问他!快问他!雪雪,别犹豫,他说这话明显是为了让你去问嘛!”   脑海中有这么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怂恿你去做一些平日里根本不可能做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总之,韩雪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一点,并没有太惊讶了。   “叔父,你知道吗?”她启唇唤住沈安世,先牵绊住这位锦华尊者的步伐,引来他的注意后,方才迎上他的视线,眼中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人与人的来往,好似交易。倘若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事情分享给另一个人,这就说明,她是想要借此知道这个人的事情。”   沈安世沉吟片刻,觉得她这话有些新奇,指节抵住下唇,轻笑道:“头一次听说。”   系统不明白韩雪绍是什么意思,沈安世的话音落地,它也接了一句:“我也没听过。”   “叔父,百年前我拜入师门之际,便跟随师尊,修的无情道了。”冰雪缓慢地消融,暖炉中的最后一丝暖意也抽离,韩雪绍用真气重新点燃炉火,递给沈安世。当指尖相触之际,她才发觉沈安世的手是凉的,怔了怔,将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只是望着沈安世。   沈安世何等聪明,依着韩雪绍的动作接过暖炉后,和她对视了几秒,便恍然大悟了。   与此同时,系统也明白了她的意图,感叹道:“这可能是我带过最会的一届宿主了。”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白衣剑修一手托住那个小小的暖炉,另一只手从袖中伸出来,动作轻柔,将那缕垂在韩雪绍额前的碎发捋到她耳后去,“绍绍是变着法子想要问我修的是什么道,所以要同我讲那些话,用自己所修的道作为交换,让我甘愿说出我的事情。”   “我之前觉得为时尚早,想等你渡劫之际再将此事告诉你,可惜我已经听过了你的事情,知晓你所修的是无情一道,若是避而不谈,装作不明白,那未免也太不解风趣了。”   “我所修的道,名为‘破天’。”沈安世见韩雪绍露出了不解的神情,适时地解释道,“我便是此道的开山始祖,前无古人,我曾立下誓言,绝不收徒,恐怕也不会有来者了。”   “修真一事没有任何捷径,然而,和其他尊者不同的,是我从未经受过一道天雷。”他说道,“云上总共落下了八十一道天雷,我就斩断了八十一道天雷,等到雷劫过去,我手中的浮生剑也登时四分五裂。那之后,我寻到了铸剑大师迟刃,请他重铸此剑。可天雷留下的痕迹又岂是轻易能够抹去的,浮生虽铸成,剑身的伤痕却无法消除,也无法使用。”   沈安世顿了顿,又说道:“破天一道,尚有弊端。我在仙使的卷轴上写下‘锦华尊者’四个字后,天阶浮现,但我连一级天阶也没能踏上,那八十一级天阶,在我准备踏上去的一瞬间就已烟消云散。当我退却,它便又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可无论我如何靠近,它都会立刻消失,如此反复,永不厌倦……是的,绍绍,我从来没有去过仙界,仙界抗拒我。”   那八十一级天阶,象征着八十一道天雷。   在他将天雷尽数斩断的时候,通往仙界的天阶也同样被他粉碎。   仙使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怔愣片刻,想要说些什么,沈安世却只是远远地、轻描淡写地瞥了云端那扇紧闭的门,将卷轴递还给仙使,说了个“多谢”,转身就要离开。   他立下誓言,绝不收徒,原因正是在此,破天道,破天道,终归不会被仙界接纳。   然而,当仙使捧着卷轴追上沈安世,问他,身为尊者,不去仙界,又要去哪里?   沈安世却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神情难辨,也分不清是嘲弄还是愉快,仙使只能隐约瞥见他眼底起起伏伏的细碎光芒,落在那天门之上,酝酿成更深邃、更混沌的暗色。   他说:“终有一日,我会以手中之剑破开那扇天门。”   于是这名从未踏足过仙界的锦华尊者,拾起浮生剑的碎片,拖着油尽灯枯的身躯,身着血衣,跨出万剑冢的杀阵,迎接他的,是所有人敬仰的目光,唤他,天下第一剑修。   之后,本家请他回来,给那些终日懒散的世家子弟说点什么,例如他是怎么得道的,沈安世淡淡地解释,他在那些绝境分别停留了多少年……所有人都附和地笑起来,觉得这位锦华尊者是个风趣的剑修。毕竟,像那种鬼地方,呆上这么多年,不应该早就疯了吗?   沈安世便适时地收住话头,眼底没什么波澜,他不再解释,其他人就当这是秘辛了。   除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不像其他人那般保持着疏离礼貌的态度,也算不上太恭敬,仰着那张粉雕玉琢的脸,直直地望着沈安世,问他,尊者,飞升成仙的感觉如何?   所以,沈安世给出了他能够给出的,他认为最合适的答案。   “如果你想知道,那就试着攀登吧。”他神情冷淡,负手而立,缓缓开口说道,“等到你和我并肩的那一天,你会知道山顶上能够看见的风景,与山脚下的风景,有何不同。” 第二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九天。……   门庭的霜雪融尽,显出两柄交错相叠的巨剑。   在薄薄一层水雾的衬托下,名为“苍山”的,通体雪白,剑身有一道深青纹路的剑,反而显出了暗色,像是林间的沉沉雾霭;而名为“负雪”的,通体漆黑,唯独剑柄处有一点菱形白痕的剑,反而显出了亮色,像是从云层的缝隙间跌落进旷野之中的几缕微光。   踏上石阶,走出几级后,韩雪绍回身,低垂了眉眼,悠悠地望向沈安世。   沈安世落在石阶之下,察觉到她的视线,于是便从容地抬眼与她对视。   “叔父。”韩雪绍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沈安世笑,“世人总是认同他们更想知道的真相……这些话,我也是头一次吐露。”   旋即,他向后退了几步,清瘦的身形缓缓融入夜色,目光却还是落在韩雪绍身上,向这个久别重逢的晚辈颔首示意,低声说道:“露寒霜重,你且好好休息。晚安,绍绍。”   韩雪绍应了下来,同样道了一句晚安,迈步走向自己的卧房。   直到跨进门的那一瞬,她才感觉到轻飘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送一般的视线消失。   沈安世向来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也知道,他所走的道,别人是学不来的,所以也不强求。韩雪绍揣测,沈安世离开之后,恐怕也不会轻易地休息,而是要修炼一番的。   既然如此,她就更不可能休息了。   韩雪绍合上房门,又将蒲团取了出来,落座其上,微阖双眼,感受着丹田内的真气。   三色玉坠已将丹田填补了小半,真气有所盈余,身上的不适感也逐渐褪去了。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轻敲膝盖。闭上眼睛后,眼前分明是一片昏黑的,她却隐约瞥见了一道如雪的身影。沈安世定是回洞府了,然而他所说的那些字字句句却仍然萦绕在韩雪绍的耳畔,尤其是那一句“天下第一剑修”,他确是名副其实的,可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还有那柄沉在寒池之底的浮生剑,剑身印着难以形容的疤痕,如同无法磨灭的诅咒。   他说得对,韩雪绍想,世人总是认同他们更想知道的真相,而不在意埋没的真相。   沈安世是个很会把控距离的人,不会让人觉得太亲近,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经过方才的谈话之后,她感觉自己似乎更了解沈安世一些了——这个居于云海的锦华尊者,站得是那样高,那样冷,然而,韩雪绍却清晰地意识到,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离得更近。   系统开口,搅碎了她一腔思绪,“雪雪,你不会刚经历了一番苦战就要修炼了吧?”   韩雪绍落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停,怔了怔,意识顷刻间回潮,她这才睁开眼睛,按了按眉心,说道:“不,我有些走神。难道是因为严流在山河卷的卷首写下了我的名字?”   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她取出水镜,指尖落在镜面之上,嘴唇微启,想要借“镇心”来让自己安下心来。   然而,感受到指腹下的冰冷,那是封烛剑的剑尖曾落过的地方,韩雪绍的目光逐渐变得晦暗不明。她翻过手腕,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开始思考起另一件事来:水镜的阴面非要谢贪欢亲自来解不可,而阳面的那几个作用,相较紫阶法宝来说,也算不上特别出彩。   如此该怎样与龙祁抗衡?她慢慢想着,紫阶法宝不是那么好得的,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身上已有的法宝,一个水镜,阴面被封存,一个三色玉坠,是降为了红阶。   比起再去获得一个新的紫阶法宝,比起寻到谢贪欢,让三色玉坠重新晋升为紫阶法宝明显是最容易的。毕竟仅剩的那一味引子,成年鸣蛇的鳞片,也已经有了获取的渠道……   她心念微动,掌心中的水镜也有了变化,縠纹浮现,虚无缥缈的云雾逐渐消散。   系统说道:“雪雪,你怎么突然停下动作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要我说,走神对人类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没必要避讳。数据证明,大学生上课的时候才最容易走神呢。诶,水镜里为什么显出景象了,是你启动了水镜吗?等等,这个身影,难道是祝寻鱼吗?”   在韩雪绍的注视下,镜中的云雾褪去,显出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脸颊带着未褪的稚气,身形初显成熟,比同龄人更高挑,却也更瘦弱。他将头发高高束起,发间藏着一根细长的蝎子辫,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唇角的弧度柔软,一双杏眼弯着,颜色像是酿进葡萄的清酒,浮着一层细碎的泡沫,眉眼一抬,又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如系统所说,镜中的身影正是韩雪绍一个月前在赌石场遇到的少年,祝寻鱼。   他身着藕荷色的衣裳,边边角角处的零星饰物很多,一步一晃,都不是什么名贵的饰物,瞧着也不算廉价,若是步入炼虚期的修士,定是不会在身上带这么多赘余的饰物的。   祝寻鱼身侧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男人。和祝寻鱼相比,他就格外像修士了,腰上的佩刀,肩上的盔甲,能见到的饰物,全部都是红阶法宝,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器修。   而且,看他的气息,还是个炼虚期中阶的修士。   他们刚从赌石场的侧门踏出来,拐进巷中,远离了旁人的目光后,男人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迎着祝寻鱼含着笑的目光,从芥子戒中取出几锭亮晃晃的金子,放进他手中。   系统:“啧啧啧,看这架势,这个小骗子还是个惯犯,专帮人挑那些灵石呢。”   “他说的都是真的,顶多算是用一些小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罢了。”望着镜中的场景,韩雪绍无声地纠正道,“我怎么感觉你对祝寻鱼格外有敌意?是因为你们声音很像吗?”   系统哽了一下,揣测道:“可能因为我有反诈功能,所以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   正说着,镜中也景象也在不断变化。只见祝寻鱼笑盈盈地收起了那些金子,对着那名修士一拱手,大约是道了两声谢,那修士也没闲心再与祝寻鱼纠缠,转过身,匆匆离去。   他走出去不过五步,祝寻鱼忽然开口唤道:“道友。”   那名炼虚期中阶的修士回过头来,面色不虞地望了祝寻鱼一眼,“还有什么事情?”   祝寻鱼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沉默片刻,唇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弯的,柔声柔气,认真叮嘱道:“道友,祝你一路顺风呀。”   修士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但总归是一句祝福,他便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走了。   韩雪绍注意到,他袖摆微微一动,一条细长的白蛇缠着他的腕节,探出了脑袋。   这便是幼年的鸣蛇了,韩雪绍想,看来祝寻鱼照看得很好,也不负她的相赠。   祝寻鱼露出无奈的神色,指尖轻点小蛇的脑袋,又将它推了回去,重新藏进袖子里。   韩雪绍借水镜一观,仅仅只是为了看一看祝寻鱼将鸣蛇照顾得如何了,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她也没有心思去窥探别人的私事。待她准备将真气收回之际,莫名记起了龙祁的那个追踪术,于是顺手将自己之前在祝寻鱼腕骨处留下的印记抹去,这才令水镜归于平静。   然而,她却不知道,在自己抹去水镜中的倒影那一瞬,镜中的人抬眸看了一眼。   “好了,我知道你在心急什么。”祝寻鱼抚了抚袖口,传闻中暴烈难驯的鸣蛇,在他手底下却乖顺至极,听到这话,也只是吐了吐星子,“我方才感觉到了一股不甚明显的视线,原本还以为是那修士的帮手,现在一看,似乎并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对我产生了兴趣。”   他说着,踏出一步。袖口堆砌的绸缎轻轻晃动,牵连着臂弯处的玉珠碰撞,敲出一片起起伏伏的音律。巷中的阴影仿佛受到了召唤,竟然缓慢游移起来,朝着他足下涌去,不断汇入他身后拖曳的影子,远远看去,好似某种污秽之物,踩着沼泽的黏液一步步上岸。   说来也奇怪,那修士已经离开很久了,祝寻鱼仅仅只是信步走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望见了修士的背影。这雾晴十岛周边的镇中,小巷颇多,曲折迂回,好似迷宫,那修士走得很顺当,明显是看过地图的,可当他感受到气息,回头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谁——是你?”修士皱起眉头,敛去面上的神情,问道,“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体内毫无真气的少年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跟上来的,但是,他毕竟是炼虚期中阶的修士,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指微动,悄悄地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这一碰,他心底更是骇然。他的视线始终放在祝寻鱼身上的,所以也不知道佩刀上沾了什么东西,只能感受到指腹下湿冷的气息,即使试着将真气注入佩刀,这与他结下契约的红阶法宝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所阻隔,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再试着召唤其他法宝,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修士终于慌了。身为器修,没有法宝,简直就像是被剥去皮毛的待宰羔羊,他也顾不得再去看面前这个仍是笑盈盈望着他的少年,飞快地后退几步,看向自己的法宝: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法宝上并没有附着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异常,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   在于背着光而立的祝寻鱼,落在修士身上的影子。   他终于发觉,祝寻鱼的影子太过庞大,几乎充斥着整条小巷,那种令他感觉不适的、拥挤的窒息感,正是出自于此。而只需要一眼,他就看出,这不是凡人能拥有的影子。   很难形容这个影子是什么形状,它实在太过扭曲,太过神秘,用语言无法描述。   “道友,这天底下,可没有如此好的买卖。”祝寻鱼的睫毛像是扇子,扑闪了两下,再抬眼之际,不知是不是修士的错觉,他竟从祝寻鱼眼底看到一点紫色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紫色,好似某种矿石,“我太愧疚了,你一定觉得你捡到了天大的便宜吧。”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是蝉,也是黄雀。”   他一步步靠近了修士,眉眼温顺,用指尖轻轻拨弄着修士肩上毫无生气的盔甲。   “道友啊,我这个人很怕鬼魂的,所以我想先告诉你,我是赌石场雇来的刺客,专门替他们回收这些宝贝的。冤有头债有主,道友化为鬼魂之后,要报仇就找赌石场的老板吧,和我没什么关系。”祝寻鱼将他肩上盔甲摘了下来,随手一扔,袖中的鸣蛇应声而出,将法宝一口吞下,“不过,你想要来找我也没关系,到时候我再杀你一次,倒也无妨。”   不是修士不想逃,只是当祝寻鱼的影子笼罩在他的身上时,他就感觉手脚都被束缚,动弹不得,更别说离了法宝的器修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祝寻鱼的动作。   半晌,他才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你莫非就是流言中的那个喜欢越级杀修真者的人?怪不得那么多人被你得手,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你根本不是修士,也没有真气。”   “这和喜欢不喜欢没关系,工作罢了。”祝寻鱼说道,“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他没有再说下去。之前的视线让他感到一丝不安,所以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祝寻鱼就取下了修士身上所有的法宝,喂给鸣蛇,又摘下他的芥子戒,取出那本自己亲口告诉他的,从灵石里开出来的秘籍,放进怀中,然后,他态度温和,替修士整了整散乱的发冠。   “我会温柔地吃掉你,不用太害怕,很快,你就将获得永恒的黑暗了。”   祝寻鱼垂下头颅,露出那一截过于纤细的白皙脖颈,然而他笼在阴影中的眼睛,却完全变成了紫色,纯粹得甚至有些邪恶,他说着,五指落在修士的胸口,将他推了下去——   修士的身体飞快地下落,不过,他没能触碰到地面,而是沉入了影子里。   影子抽动了片刻,重新归于平静,就像是幽林深处的沼泽,永远是沉默的捕食者。   祝寻鱼缓慢地吞咽了一下,有些遗憾,“这是我近来遇到的唯一一个高修为的修士了,唉,为什么我要放过之前那个大乘期巅峰的修士呢,她尝起来一定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鸣蛇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转头,正好和拐角处那个偷偷窥视的小孩对上了视线。   祝寻鱼眯起眼睛,嘴唇一掀,露出两颗虎牙,说道:“下一个吃的就是你。”   小孩尖叫一声,扭头就跑,路上跌了几跤,也不敢回头看,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祝寻鱼趁着鸣蛇冲出去之前,抢先一步,揪住鸣蛇滑溜溜的尾巴,将它拖了回来,吊在半空中,晃了晃,“说着玩的,唬小孩罢了,你要知道,我是不可能对凡人动手的。”   他顺势将撑得圆鼓鼓的鸣蛇揣进怀里,叹着气,慢腾腾地迈开了步子。   “修真界不成文的规矩,第二条,修士之间的事情,不能将凡人牵扯进来。”   影子飞快地收缩,将暗巷中的痕迹全部带走。重新沐浴在月光下,祝寻鱼有些难以适应,眼底的最后一丝紫色也抽离,只剩下无辜的笑意,“要是能够再次见到她就好了。”   “那个叫韩雪绍的大乘期巅峰气修,”他笑,“一定能够令我的功力再进一步吧。”   少年重新投身于黑暗,宛如掠过枝头的寒鸦,倏忽间,就彻底消失了。 第三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天。……   如此打坐修炼了七日后,韩雪绍从识海中抽身而出,悠悠睁开眼睛。   系统欢快的声音立刻在她脑海中响起,“雪雪,早上好呀,这次修炼感觉如何?”   “涛声缱绻,海潮冷冽。我在识海之底沉溺了七日,比起上一次,我似乎离下一层更近了。”韩雪绍起身换了件月白色的衣裳,整顿好了仪容,“然而,也只是近了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距离,我甚至不能够确定那是不是我的错觉……修炼一事,尚不能一蹴而就。”   推开房门,步下石阶,那片幽幽的竹海映入眼帘,沉静内敛,一如她初见之时。   看来白曲已经将竹林还原了。韩雪绍想着,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子,发觉这竹林的任何一处都与之前别无二致,比起说是还原,倒不如说,更像是将时间扭转到了斗法之前。   正想着,她就瞥见了林间的那一抹嫩黄的灵动身影,于是开口唤住了白曲。   颈上有一圈雪白翎羽的小鸟闻声而来,扑棱着翅膀,轻飘飘落在韩雪绍的面前,仰着头看她,说道:“雪绍大人,好久不见,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韩雪绍没有感觉到沈安世的气息,想了想,启唇道:“叔父此时不在清延宫么?”   “啊,关于这件事呀。”白曲歪了歪脑袋,笑道,“主人早有叮嘱,若是雪绍大人结束了修炼,他还没能归来,便让我告知大人,主人去打探您此前说的‘丘原之海’绝境了。”   韩雪绍记起,她确实在与沈安世斗法之前提了这么一句话:   “我听闻丘原之海中有一处能够随水势变幻方位的绝境,未曾开辟,不过,也正是因为无人见过此处绝境,这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叔父若是感兴趣,可以留意一下丘原的情况,百年涨潮之际即将来临,若是真有此绝境存在,自然会浮出水面。”   没想到沈安世说的那句“我知晓了”,并不是应付,而是实实在在记在心里了。   “对了,雪绍大人。”白曲压低了声音说道,“虽然主人没说什么,不过,我与主人都知晓雪绍大人遭遇了大乘期巅峰的瓶颈期。倘若丘原之海内真有一方绝境,无人踏足,大人愿不愿意与主人结伴而行?绝境凶险,却也机遇颇多,如此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韩雪绍心知白曲这句话只是为了顾忌她的面子,便摇了摇头,说道:“你所说的照应,恐怕只是叔父照应我。我对绝境的了解仅仅止于皮毛,远不及他,怎么可能来去自如。”   白曲一急,赶紧解释道:“不是的,雪绍大人。大人也知道主人生性凉薄,总是有意和这世间万物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许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血液,也因为意气相投,主人对待大人的态度明显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我看在眼里,此前也与主人商议过此事,不过,主人却说,初探绝境实在太危险,他没有把握,不愿让你冒这个险。”   “主人大约不想让我将这些话告诉雪绍大人,可是我不想让大人误会。”它说道,“这话由我来提,并不是因为主人不愿意,而是因为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尤其是在有关于雪绍大人的事情上,更是如此。大人想想,错过这次机会,什么时候才会重逢呢?”   “同行一事,对雪绍大人来说,有益于大人遇到新机遇,对主人来说,有益于主人多沾染点人间的烟火气儿,实在是一箭双雕。总之,这件事,还望雪绍大人好好考虑。”   白曲合拢翅膀,如果将它的动作代入凡人,或许就是一拜,拜后,它便没有再劝了。   望着白曲离去的背影,韩雪绍也明白它的意思是要她来提及同行一事。   白曲一走,系统立刻凑过来,问:“雪雪,你准备怎么办?要和沈安世同行吗?”   “白曲说得没错,绝境里的机遇颇多,对我渡过瓶颈期很有帮助。”韩雪绍顿了顿,又说道,“然而,我并不想变成叔父的累赘。举个不算恰当的例子,我不想让我和叔父之间的关系变成鹭华公主与龙祁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对我露出不屑的神情,我恐怕会难以接受。”   何止是难以接受,那对于韩雪绍来说无异于羞辱,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这一点。   系统嘀咕道:“可是,我看你们斗法不是不分上下么,差距好像也不是那么大呀。”   “你是旁观者迷了。我是气修,合该取下身上的法宝,仅凭真气与他斗法,他分明是剑修,却仅仅只折了一根竹枝,并未使剑,这场斗法从一开始就不算公平。”韩雪绍叹道,“剑与剑修是互相成就,不可分离的,一柄好剑对一个剑修来说有多重要,你不明白。”   所以,即使斗法最后勉强能称得上平局,这也不代表他们的实力就相差无几。   “还有,无论是你,还是白曲,想法都太过乐观了。你们总觉得只要我提及此事,叔父就一定会应下来,然而,不是我提及,叔父就一定要应下来的,他自有他的打算。”   韩雪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清晨的微风带着一股寒意,轻拂面颊,落下阵阵的刺痛。   “可是,雪雪你也说了,修炼一事,不可一蹴而就。”系统换了个低沉成熟的声音,说道,“对修真者来说,进阶往往就差那么一点机遇,这也是你说过的。你离开伧陵,是为了踏遍九州,不入渡劫之境不归。机遇不是那么好得的,未经开启的绝境更是如此,即使不谈沈安世,你也一定要去一趟丘原之海。而和沈安世结伴同行,能够最大地降低你此行的风险,虽然雪雪你可能会说我不懂顾及你的情绪,然而,这就是我计算出的最佳方案。”   或许它本来就设定成这样的性格,所以系统很少用强势的语气让韩雪绍做什么。   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   她知道,系统的话有道理,它所说的这些话,她也有考虑过。   然而,主动踏足清延宫的是她,无意间提及丘原之海的人是她,提出要和沈安世一起去丘原之海的人是她,绝境开启的最大受益者也是她,这不就好像她一直在利用沈安世吗?   韩雪绍知道这只是她所想的,沈安世不一定会这么想,但她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   更确切地说,她不想让她和沈安世之间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重新变得漫长。   想到这一层时,白曲的那句“错过这次机会,什么时候才会重逢呢”又在耳畔回荡。   眼见韩雪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系统也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它通读兵法,当然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紧,得恩威兼施,于是有意停顿了片刻,电流声呲呲作响,准备说点什么。   “你不用再说了。”韩雪绍打断它的话,“在叔父回来的这段时间,我会考虑的。”   之后,她没再和系统聊这件事,也没有表露任何想法,兀自在竹海中漫步了一阵,拨开重重叠叠的竹枝,去给闹别扭的夜露石喂了些真气,这才踏过回廊,回到了厢房。   令系统感到意外的是,回到厢房后,韩雪绍并没有取出蒲团,而是懒洋洋地倚在了软榻上,黑发披散,随意地垂在肩头——这副模样,倒是和她口中描述的那位断玉仙君谢贪欢有几分相似,也不知是不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然后,韩雪绍就伸手问它要了原作。   系统愣了一下,有些摸不准韩雪绍的心思,“你不是说要考虑沈安世一事吗?”   “我确实说过我会考虑这件事。”她说着,从肩头捞过一缕长发,将泛着青的发尾缠在指尖,翻来覆去地摆弄,“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重读原作。”   “重读原作?”系统重复了一遍,这次加重了语气,尾音拖得长长的,显得很疑惑。   “对,重读原作。当叔父告诉我龙祁身侧那抹上古大能的来历之后,我就明白了,那抹残魂对龙祁处处提携,是因为它想要等龙祁这一个最合适的容器逐渐成熟,它也好趁着他最虚弱的时候夺舍。”韩雪绍望着眼前的虚无,一字一顿说道,“这也从侧面佐证了你当初的猜测是正确的,当《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这本小说变成一个世界的时候,所有角色都变成了独立的存在,各有行事的准则,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藏着真实想法。”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将那层漂亮的、完美的皮囊揭开,露出底下溃烂发臭的腐肉,瞧一瞧那些围绕在龙祁身旁的莺莺燕燕,到底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此一来,她也能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驭龙山庄究竟还有谁对她还能算劲敌。   只有确认了这一点,韩雪绍才能够真正安下心来,决定自己要不要和沈安世同行。 第三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一天。……   这一次,韩雪绍并没有从第一页读起。   她的手指轻抚过绒布制成的封皮,将这本厚得像是砖头的书翻到了其中一页。   定睛一看,这一卷是叫“巍巍之卷”,这一章是叫“偶遇佳人”。   二十岁那年,龙祁坠了第二次崖,顺便撞失忆了,这一次是华山掌门最青睐的首席弟子将他救下,几年的相处时光后,他就这么和那位外冷内热的大弟子暗中结了亲,还在每年的试炼中取得榜首的成绩,来来回回进了三次藏宝阁,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紫阶法宝。   而这“巍巍之卷”,所指的明显是巍峨华山,“偶遇佳人”,所指的明显是安尘池。   韩雪绍记起,她尚在龙祁山庄的时候,因为性情淡漠,又勤于闭关修炼,所以深居玉宫,鲜少出门,和其他姑娘的接触屈指可数。至于这接触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安尘池。   尽管龙祁将正妻这个位子给了韩雪绍,尽管在系统口中,她是这本小说的女主角……   但是,其实和龙祁感情最深厚,身世显赫,备受尊敬,既能给龙祁提供帮助,也能替他排忧解难,维持后宫平衡,和所有姑娘关系都处得很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尘池。   在韩雪绍搬进龙祁山庄后,那几个毛躁的姑娘,譬如半人半魔的少女,常常在私底下给她下绊子。可惜因为韩雪绍向来不屑争宠,也没有主动示好,所以她们从未成功过。   按理来说,韩雪绍后来者居上,最应该感到愤怒的应该是安尘池。   但这个华山首席大弟子,冷静又自持,她对于这个事实没有表现过丝毫不满,偶尔与韩雪绍途中相遇,也只是颔首示意,不卑不亢,似乎这件事对她来说只算得上过眼云烟。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如果安尘池心里没有产生过丝毫怨愤,那么,她大概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龙祁。   如果她心中产生过丝毫怨愤,表面上却没有显露任何情绪,那么,她恐怕才是整个驭龙山庄中对韩雪绍威胁最大的那一个。如此深沉,如此冷静,如此压抑,好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暗影憧憧,藏着逆流的漩涡,只等着有朝一日将掉以轻心者卷得粉身碎骨。   韩雪绍指尖在“偶遇佳人”这几个字上微微一触,视线随之游移,朝着下一行看去:   如同清风朗月一般的美人俯下身子,衣袂处的缎带垂在龙祁的膝上。龙祁还没有从那种眩晕感中清醒过来,后脑隐隐作痛,他能够感觉到,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但是即使他极力想要想起来,脑子里仍然空荡荡的,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种针扎般的疼痛。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望着眼前的美人,茫然地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龙祁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摸索到了一尾芦草,也不管会不会将它折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拼了命地攥在手里,想要借那点微薄的力量将自己的身躯从水里捞起来。   “这里是绊云峰的洞天福地,也是我修炼之处。”美人低垂眉眼,倾身蹲下来,右手置于膝上,轻轻重重地敲打着,衣袂处的缎带顺着龙祁的膝盖滑落下去,随即,被一层看不见的真气所托着,在半空中起起伏伏。龙祁看着她,忽然察觉她眼底的光好似某种碧玉。   “我便是掌门座下的大弟子安尘池。”她说,“看你这身装束,似乎并非我派弟子?”   这就是龙祁和安尘池的初次相遇。   安尘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她觉得龙祁既然误打误撞落入了绊云峰,就与她颇有缘分,置之不理未免太过冷血。而龙祁又全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一个不谙世事的人,若是在外出了什么事,恐怕华山派的名誉也会因此受损,所以,她才开口让龙祁留了下来。   如果掐头掐尾,只看这一卷,这对师姐弟之间的情谊倒也算得上是圆满。   龙祁在华山派的这几年,不但习得了华山派的剑法,还在每年的试炼中取得了榜首的成绩,来来回回进了三次藏宝阁,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紫阶法宝,甚至与安尘池结了亲。   看到这一个剧情点的时候,韩雪绍捏着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系统瞄了一眼,书页儿上描写的正是红喜事。安尘池的唇边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分明未及眼底,许是这个首席弟子的性情如此,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使得她有太大的波澜。   “龙祁吞了吞口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他们明明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无一宾客受邀前来,也没有什么高堂可拜,可龙祁却感觉自己的指尖发颤,心脏怦怦直跳。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层简陋的红盖头,由下至上,掀了起来,盖头底下,逐渐显出一张娇俏的脸。”   系统怀疑韩雪绍又发现了自己未能发现的细节,于是连忙问道:“雪雪,怎么啦?”   “这一切发生得太顺利了。”韩雪绍说着,又往前翻了几页。   果然,在剧情中,视安尘池如己出的华山派掌门没有任何反对。   安尘池原本有个竹马,同为剑修,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却被失忆的龙祁横插一脚。竹马求爱不得,在一次意外中,愤而坠崖。那竹马原本是掌门某个友人的小儿子,出事后,掌门和那友人也因此决裂了,屡屡遭到他的刁难。   按理来说,掌门应该看龙祁这个家境贫寒的人很不顺眼,然而他却没有提出反对。   如果是被替换魂魄后的龙祁,肯定会觉得这是因为他是主角,毕竟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该是围绕主角转的,所以那华山派掌门同意安尘池下嫁于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身为在修真界摸爬滚打了百年之久的韩雪绍,却下意识地认为这其中有问题。   再翻到那一页,当龙祁和安尘池求见华山派掌门,并将此事如实告知之际,掌门听完事情的原委后,只觉得脸上无光,脸色不虞,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可是——   “就在这时,安尘池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龙祁身前。龙祁只能望见那道青色的倩影,却看不见安尘池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说道:‘我喜欢他。’”   大抵就在那一刻,无论是哪个世界的龙祁,都真真切切地对安尘池动了心。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安尘池仰着头和掌门对视了一阵后,掌门终于败下阵来。   他虽然松了口,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这两个弟子之间的私情,他不会干预,不过,成亲一事,仍需商议,龙祁和安尘池只能在私底下结亲,不能昭告天下,更不能宴请宾客。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韩雪绍才不会相信哪个师尊会因为徒弟一句真情告白,就真的松了口,更何况,在这之后,掌门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有意无意的,还会助攻。   韩雪绍沉吟片刻,手指翻动书页,跳过了整整一卷,直接去看那“驭龙之卷”。   她依稀记得,系统之前提及过的“龙祁赠与安尘池的耳坠”,其实是驭龙山庄初成之际,龙祁难得亲自动手做的,尽管算不上太好看,可安尘池还是收下了,一戴许多年。   在这个剧情点,原作中是这样描写的:   安尘池从龙祁手中接过耳坠。这枚菱形的耳坠,尾端连着一串流苏,是浅青色的,明显是特地为了她准备的,她抬手将耳坠戴上,唇边不自觉地绽开了一抹极其艳丽的浅笑。   耳坠上的流苏衬得她的面颊更加动人,龙祁望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谢谢,我很中意。”安尘池的指尖轻轻抚弄着耳上的坠子,耳坠随风而动,发出一串清脆的敲击声。她抬起眼睛,眼中的笑意未褪,却忽然走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立刻变得极近,呼吸可闻。龙祁挪开视线,正要说些谦词,面前的佳人却悠悠地开口说道——   “师弟。”她眼中的暗色更深,像是搅乱了水花的一汪寒潭,“你想吻我吗?”   之后的描写,韩雪绍没能看下去,十有八九都是什么“气喘吁吁”“难分彼此”的话。   系统也只是凑过来看了一眼,就“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说什么它年纪还太小。   “别叫了。”韩雪绍打断了系统的浮夸演技,指腹在纸张上点了点,说道,“看到这个地方,我也就基本能够确定了。第一点,关于华山派掌门的态度,一定有问题,他肯定是在盘算着什么,不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将座下的首席弟子托付出去。第二点,关于安尘池的情绪变化,她在成亲的那一章,表现得很淡然,这并不是她性情使然,你从赠耳坠这一章也能够看得出来,她高兴的时候,是不吝于表现的。这只能说明她那时候并不开心。”   原作中只寥寥描写了两句,韩雪绍也无从猜测那时候的安尘池到底在想什么。   她只能凭着直觉猜测,华山掌门与安尘池,这两件事情,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再翻到最后一章,韩雪绍发现,作者在写到龙祁飞升成仙的剧情时,只提及了身怀极寒体质的韩雪绍,修真界器修之首的青谣派长老严流,原本实力就不俗的狐王昙沅,这三人随着龙祁一同登仙,前往仙界。而后宫中的其他几个姑娘,却只字未提,仿佛不存在。   鹭华公主也就罢了,可一路扶持龙祁的安尘池竟然也不提,这就太奇怪了。   系统问:“雪雪,你难道是觉得……安尘池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龙祁吗?”   “看那好感度也就知道,她对龙祁的喜欢,怎么可能是假的。”韩雪绍暗暗记下这几个疑点,合上书,说道,“我认为,她对龙祁还抱有别的感情,不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怨恨,是依赖,是偏袒,是关怀,还是,愧疚?   韩雪绍不知道,恐怕也暂时无法知道了,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就是安尘池这个人藏得实在太深,没有露出半点端倪。她那纯粹到极致的真气,她那硬生生压下的高深修为,还有她在龙祁挑起盖头之时,兴不起波澜的那平淡一眼……都足以成为不确定的因素。   定定地望着那页空荡荡的封皮,韩雪绍暗想,这趟丘原之海,看来是必须走了。 第三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二天。……   系统见韩雪绍合上了那本《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陷入了漫长的沉思,等了一会儿之后,便试着将那本书收起来。结果轻轻抽动了两下,没能从她的手底下把书抽出来。   系统:“嗯?”   韩雪绍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睛,将自己从思绪的漩涡中抽离出来。   “我可没说过我已经重读完了。”她的手指在绒布制成的封皮上轻敲两下,又重新翻开了那本书,不过,这一次,她明显没有之前读得那样仔细,对书中的字句只是略略一扫。   龙祁的后宫之中,身世显赫,位高权重的姑娘数不胜数。   其中,在韩雪绍有意无意地促使之下,身为青谣派长老的严流对龙祁没有丝毫好感;身为狐族之首的昙沅对龙祁的好感也已经跌入低谷,甚至搬出了驭龙山庄,这已经表露了她的态度;而那位身为华山派掌门座下首席弟子的安尘池,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劲敌。   如果要按照修为依次排名,再往后,就应该是对龙祁好感度为94的,半人半魔的那位少女,她是炼虚中期。   这么想着,韩雪绍看了看目录,手指微动,将书翻到了其中一页。   “龙祁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山洞昏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心头一紧,还以为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了野兽的口粮,顿时警惕了起来。再伸手一摸腰际,这才想起来,白焰剑在他与那头虚假的毕月乌交战的时候,不知道遗落到哪里去了。”   “慌乱之中,龙祁只得将真气覆于手上,去阻挡那来势汹汹的攻势。指尖所触及,却是一片光滑细腻,像是蛇皮,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耳畔就突然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娇呼。”   “一瞬间,洞穴内忽然有了光芒,他也才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梳着蝎子辫的少女正红着脸看他,一只眼睛是纯粹的黑,一只眼睛是纯粹的紫,手指攥着衣襟,堪堪托住向下滑落的衣裳,半个香肩露在外面,随着她体温的升高而染上了一层绯红,煞是好看。”   韩雪绍看到这里就止住了,翻了一页,直接去看这场闹剧之后的自我介绍。   “少女腼腆地笑了笑,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去,轻声告诉龙祁,她名为祝追雁。”   当然,这个身怀一半魔族血脉的祝追雁,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的。   龙祁那时候和蜃气化作的毕月乌交战,战后,双双重伤,龙祁昏迷,而毕月乌拖着残破的身躯,实力却在疯狂增长,它是要倾尽所有修为,只为将这个禁火血脉的人类吞下,可还未等它真正动手,祝追雁就削去了它的脑袋,将它一身的皮毛剥下来,当作衣裳。   龙祁并未亲眼见到那幅场面,自然不知道祝追雁手起刀落,到底有多么干脆利落。   那是一个真正的猎手,真正的屠夫,在血水中浸泡多年,才能够掌握的技巧。   至于慌乱之中扯下衣襟,就更可笑了。那分明就是祝追雁自己摸索着扯下来的。   “看着柔弱无害,实则是洪水猛兽。”系统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还没等龙祁以为无意间落入一场艳遇,看似柔柔弱弱,动不动就红着脸埋怨他,一到傍晚就藏进阴影中的,古灵精怪的少女,趁着龙祁放松警惕之际,从背后将他击昏了。   大抵是龙祁总想着要走的事情,祝追雁失了安全感,才会这样突然地动手。   龙祁被囚禁在一个巨大的铁笼之中,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祝追雁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将他囚起来之后,只会在偶然间表现出一丝温柔,久而久之,龙祁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前半生是否真的存在,眼前一片昏黑,只剩下这个对他微微笑着的,身世神秘的姑娘。   直到——安尘池匆匆来迟,一剑斩断了祝追雁的手臂,又将白焰剑交还给龙祁。   原作中是这样写的:“安尘池垂下眼睛望着满身是血的祝追雁,眼底的阴翳更深,酝酿着一场即将降临的风暴。她翻过手腕,轻巧地挽了个剑花,斜过手中的长剑,剑尖直指着祝追雁。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衣,她却浑然不觉,朱唇微启,冷冷说道:‘身为魔族,就应该滚回魔界,永世不得与凡间产生半点干系。你既已打破规矩,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安尘池一共有七柄剑。   华山派的镇派神剑,七柄,全部认她为主,无一例外。   初生,染尘,伤魂,伐罪,绝念,开山,枯海。此为七柄镇派神剑,统称“别世”。   一剑伐罪,将祝追雁打入万丈深渊,她还有自保手段,所以并未在顷刻间魂飞魄散。   若不是因为龙祁奄奄一息,安尘池恐怕是会追过去将她杀个百八十遍也不解恨。   韩雪绍揉了揉眉心,将视线从书中挪开。   是的,这个祝追雁,在原著中本来是个反派角色,有二十章的戏份。她全部的剧情在安尘池的那一剑之后就已经结束,作者也没有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是从何处来到凡间。   而如今的祝追雁,却被龙祁一并纳入了后宫。   系统适时说道:“恐怕每个穿书的人都有颗攻略反派的心,龙祁也不例外。”   “关于这个,我有话要说了。我窃听过龙祁的谈话,知道他是如何攻略的祝追雁。”它说到这里,颇有些得意洋洋,语带催促,是想让韩雪绍赶紧夸它,“龙祁不是看过原作吗,他知道祝追雁对他其实是有好感的,只不过发觉他想要离开那个禁地,所以才会动手。知道这一点后,龙祁就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他在那个剧情点的时候,对自己离开禁地之后的计划侃侃而谈,说得祝追雁的脸都垮了半截,当她终于忍不住想要动手的时候,龙祁忽然转了话题,唤了一声祝追雁的名字,牵绊住她去取武器的脚步,然后,大声问她——”   “他说,祝追雁,我离开这里之后,还要踏遍大千世界,你想和我一起去看吗?”   “咳,总之,这似乎是祝追雁第一次听到别人的邀请,愣了很久,眼神复杂地看了龙祁半天,这才答应了下来。”系统说,“因为祝追雁同时也是龙祁的救命恩人,所以这个剧情点就和原作不同了,见到她的安尘池,没有任何敌意,反倒感谢她。之后,随着时间的增长,她就对龙祁愈发死心塌地,你先前要离开驭龙山庄的时候,祝追雁还肯为他出气。”   韩雪绍静静地听完了,半晌后,说道:“这一点,倒是和隐水有几分相似。我所指的并不是性情,而是……这种雏鸟情怀,人总是会对第一个善待自己的人产生好感,这个祝追雁,如果她真的喜欢龙祁,也不会在初见之时就设计他了。她大约,只想找个人陪她。”   龙祁恐怕不是第一个被她如此对待的人。   而这个被外来魂魄占据躯壳的龙祁,却是第一个邀她一起走的人。   系统去搜了一下,搜完之后,尽管它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但隐约是明白了。   韩雪绍这么说了之后,系统去仔细读了读原作,又琢磨出了另一件事情,“祝追雁的这些撒娇的方式,好像都很模板化啊,一看就是从哪里学过来的,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   韩雪绍颔首,表示认可,不过她没有在祝追雁这里过多停留,很快又翻过几页。   “那卿家小姐、鹭华公主,还有个女扮男装的同窗,虽然身世显赫,却都不曾入道,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威胁。”她说道,“除了安尘池、祝追雁以外,我还有一个在意的人。”   系统很捧场,“是谁?”   韩雪绍答:“铸剑大师迟刃的独女。”   迟刃,也是替沈安世重铸浮生剑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匠人。   龙祁那柄白焰剑曾被折断过,后来也是经由迟刃之手,得以重铸。   归属于法宝一类的剑,本该无法重铸,这天底下,也只有迟刃能够做到这一点了。   而迟刃的独女,名为迟嫦嫦,自幼体弱多病,迟刃的妻子难产而死,他对这个女儿,也多有偏爱宠溺。韩雪绍在驭龙山庄的时候,几乎没见过迟嫦嫦,也是因为她身子太弱,平日里都抱着暖炉窝在房间里,沾了满身的药味,隐约藏着一股清冽寡淡的栀子花香。   龙祁对她,是有疼爱的。可惜迟嫦嫦身子实在太弱,结识多年,也仅仅止于亲吻,久而久之,他对迟嫦嫦也不怎么感兴趣了,最后反而只有安尘池去探望她的时候更多。   “她对你有什么威胁吗?她好像并未入道,身体很弱,也从不争宠。”系统问。   “迟嫦嫦对我是没什么威胁,只不过,作者在文中留了个伏笔,可能他写到后面自己都忘记了,所以到最后这个伏笔也没有用上。”韩雪绍合上书,交给系统,“文中提及,她身体太弱,是因为天生水姬庇护,只要在陆地上多活一日,就多受一分的苦难和折磨。”   然而,只要在水中,她就能够展现出她那与生俱来的力量。   韩雪绍问:“我记得龙祁这时候应该不在驭龙山庄吧?”   系统哆哆嗦嗦地问:“似乎是的。雪雪你打算干什么啊?”   “还用问吗?”韩雪绍轻笑一声,说道,“当然是趁他不注意,将迟嫦嫦偷过来了。”   绝境必须要有守门人。绝境内的,由绝境诞生镇门神兽,而绝境之外由谁看守,则由进入绝境的修真者自行决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是绝境与修士们不约而同遵守的一点。   丘原之海中的那一方绝境,从未有人踏足,以防事生变故,还是有人守门为好。   当然,如果能在她将迟嫦嫦拐去绝境的途中,把迟刃也顺道拐进去,就再好不过了。 第三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三天。……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间钻进来,铺洒一地,将羊绒地毯照得像一汪蒸腾的水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涩的药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沉闷气息,那是只有久病未愈之人才会拥有的,难以掩盖的味道,即使将香炉放在床边的柜上,也无济于事。   床榻上,倚着一个二十五六的美人,将软枕垫在腰后,纤纤玉指间捧着一本书籍。   她面色苍白,皮肤细腻,好似一块未经雕琢的冷玉,唇色浅淡得出奇,眉目间虽有倦意,却不显得萎靡,只像是大梦初醒般的倦怠。海藻一样弯曲柔软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款款地垂下去,几缕跌入衣襟,几缕搭在臂弯,几缕落在被褥上,盘桓成纠缠交织的藤蔓。   门扉叩响几声,美人将视线从书中抬起来,望向门边,启唇应了一声。   一身棠色的蝎子辫姑娘跨进了房门。她一只眼睛是纯粹的黑,一只眼睛是纯粹的紫,如同黑白对立,善恶交织,手中端着一碗汤药,她虽然来得风风火火,端得却很稳。   “今日安尘池与龙祁一同出去了,便由我来替她送药。”   祝追雁说着,很自觉地坐在了迟嫦嫦床边,将手中的瓷碗递给她。   迟嫦嫦嗅到那股苦涩的药味,眉头微皱,却也没说什么,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接过瓷碗,捧在掌心中,用勺子轻轻拨弄碗中汤药,道:“小追,你知我长居此地,消息不甚灵通。我也是清早听闻安师姐与龙祁之间的那件事,他们如今已经和好了么?”   祝追雁正走着神,手指勾起迟嫦嫦几缕长发,随意摆弄着,编织成一条条蝎子辫。   听到这话,她才抬起眼睛来,眼珠转了转,似乎在回忆那件事,沉吟片刻后,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那件事大概是与昙沅搬出驭龙山庄有关,不过,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冷战的,安尘池从不轻易动怒,我猜一定是龙祁翻了翻旧账吧。”   “安尘池早该这么做了。倘若她舍弃那点剑修的矜持,主动和龙祁提及正妻一事,龙祁又怎么会让后来居上的韩雪绍来做正妻呢?”祝追雁结下发间的缎带,蝎子辫散开,卷成一弯弯曲折的河流,她也不甚在意,将缎带绑在了迟嫦嫦发间,打了个漂亮的结,“他们两个人相处多年,又岂是一点小事能够挑拨的,要是你在担心这个,恐怕是杞人忧天了。”   迟嫦嫦点点头,便不再问了。她把瓷碗放在唇边,闭了眼,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祝追雁松开那根蝎子辫,任由辫子带着浅色的缎带滑至迟嫦嫦胸前,随即,她抬手接过空碗,起身去将敞开的窗户掩了掩,迟嫦嫦静静望着,忽然发觉她似乎很不喜欢阳光。   就好像阳光太过滚烫,会将她灼伤,烧得溃烂,烧成灰烬,碾进泥土之中。   不过,祝追雁也仅仅只是不喜欢,如果有那个必要,她还是会在白天顶着烈日行动。   她向来热衷于给所有人编辫子。迟嫦嫦轻抚胸前的蝎子辫,在指尖搅动,精致的缎带便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儿,她问:“这缎带,你怎么就系给我了?”   “像这样的缎带,我还有很多。”祝追雁回身,倚靠在窗沿旁,面颊笼在一层阴影之中,偶有几缕光挣脱了束缚,落在她脸上,照得那双异色瞳孔愈发明亮,连同披散的黑发也染上了几分赤色,“迟小姐,你知道,我是个半人半魔的怪物,我也不懂什么叫情爱。”   “但我实在很想知道,为什么当那韩雪绍对我说,她将正妻这位子给我的时候……”她说道,“为什么我心里没有一丝喜悦?迟小姐,你理应是很喜欢龙祁的,如果换做是你,当你将要成为龙祁的正妻时,你会觉得开心吗?我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觉得开心才对?”   “倘若他亲口对我这么说,我恐怕是会觉得高兴的。”迟嫦嫦垂下眉眼,缓缓说道,“然而,许是性情不同,许是说这话的人是韩雪绍,你并未觉得喜悦,也是正常的。”   她说到这里时,低低咳嗽了几声,牵动着胸腔闷闷发疼,只得斟酌半晌,才开口。   “我并没有亲眼见过那名为‘韩雪绍’的修士,只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些只言片语。”迟嫦嫦继续说道,“我听说,她临走之际,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在座诸位都不是普通人,有实力,有地位,风光无限,身后有无数人追捧,又何苦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尽管对她的一些话我并不是全然认可,不过,看来不仅是安师姐,狐王,就连你也受到了影响。”   祝追雁原本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沉默片刻,将那瓷碗在手中转动了几下,问道:“那么,她临走之际所说的这些话,当你听到的时候,心里是何感想?”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我接下来说的这些话,多有失礼,还望你莫往心里去。”迟嫦嫦叹息一声,倚在软枕上,启唇说道,“我是个没有几年可活的凡人,而韩雪绍,安师姐,狐王,你,都是修为不低的修士,纵横八荒,踏遍四海,也只需要一瞬间的念头。”   “倘若我可以离开,我也是会离开的。”她笑,“可惜我这副病体,实在难以奔劳。”   “你的实际年龄应该比我更大,可我还当你是个小姑娘。小追,若你觉得犹豫,就不必等待,你的答案不在这驭龙山庄,而在那大千世界。”迟嫦嫦说,“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的这些话,虽然词不达意,七零八落,不成文章,却也能够让你明白我的想法了。”   这一次,祝追雁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渐弱,阴翳随之而来,将她晕染得模糊。   “多年前,有一个剑修问我,当他离开这里之后,还要踏遍大千世界,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看。”她搁下瓷碗,开始编着卷曲的黑发,将它重新编成蝎子辫,但失了缎带,于是她编好,又松开,让它散开,再编好,再松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善意,所以,从那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一定会将他视作心里最重要的人。”   “不过,你说得也是,我是太久没有回过我曾经的住所了。”   祝追雁笑了一下,说道:“等龙祁和安尘池回来之后,我便告诉他,我要回去一趟。”   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性子,既然已经在迟嫦嫦这里得了答案,她也就不在此处过多停留,道了别之后,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给这个身体孱弱的美人留了一片清净。   徒留迟嫦嫦一人在房间里,摸着发间的蝎子辫,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她没把碗拿走。   祝追雁在某些方面的直觉准确得可怕,如同野兽,只要有人对她产生一丝恶意,她就能立刻感觉到,并且做出反应。可平日里就是个粗心大意的小姑娘,丢三落四,正是因为这一点,安尘池平日里才会亲自给迟嫦嫦送药,只有抽不开身的时候才会让祝追雁来。   迟嫦嫦将被褥掀开,起身下床,玉足踩进短靴中,牵动着脚踝上的配饰叮当作响。她掩住嘴唇咳了两声,又去取了件鹤裘,披在身上,手指勾住衣襟的绳结,将衣服紧了紧。   她走到窗边,拿起那只剩了药渣的瓷碗,然后便径直出了门,踏过曲折的回廊——   刚准备踏进厢房的祝追雁,忽然转过了头,瞳孔急剧缩小,细得像是薄薄的刀刃。   树丛落下的阴影在一瞬间凝滞,鸟雀也随之噤声,她不过微微侧身,整座回廊就在她眉眼抬起之际变得扭曲,如同揉成团的一张纸。龙祁爱好风雅,这驭龙山庄内的回廊迂回曲折,横跨几个复杂的地势,可顺着墙壁走,总能找到出口,然而,就在这一刻,整座回廊化作了迷宫,首尾相连,远远看去,隐约构成了一个怪异的形状,很像是一座囚笼。   入侵者。祝追雁想,这个人一定很了解这里,否则也不会趁着龙祁和安尘池都离开的时候偷偷潜进来了,然而,他们将整座驭龙山庄交给她来看守,并不是一时兴起而已。   场景在不断地变化,不过几息,她已经途径大半个回廊。   不止是她在动,整座回廊也随之而动,朝着她的方向生长,蔓延,将所有人往回拖。   离入侵者越近,祝追雁心底的预感就越强烈。她原以为入侵者的目的是藏宝阁,可眼前的场景如流水般飞速滑过,藏宝阁反而离得越来越远,这方向,分明是迟嫦嫦的住所。   近了,轻微的呼吸声涌入耳蜗,祝追雁割开右臂,从血肉中取出了一柄骨刀。   骨刀通体森白,泛着一层血色的光辉,明明是从她血肉中取出来的,却不沾染血液。   长刀撕裂滚烫的阳光,分隔昏晓,风声发出一声厉啸,急促短暂。刀下的人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那柄冰冷的、诡异的骨刀就已应声而至,气势汹汹,直指她面门——   望见来人的瞬间,祝追雁即刻收刀,却已止不住来势,只得堪堪翻腕,换作刀背。   尽管是刀背,这一下却也够将那人劈昏过去,额上血流不止,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祝追雁皱着眉头,一脚将已经昏死过去的鹭华公主踢开。她心知这不过是那入侵者的一个把戏,将鹭华公主作为诱饵,来换取逃离驭龙山庄的时间……此时,恐怕已经迟了。   迟了?她冷哼一声,手中骨刀如利箭一般直直地射出,腾向高空。   祝追雁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俯身拾起地上的瓷碗,瓷碗缺了个角,翻过来,只见碗中的药渣黏在碗底,纹丝不动,她仔细看了看,那一层薄薄的积水,是被冻结成了冰。   与此同时,骨刀已经飞了回来,她便轻轻巧巧地抬手接住,抚过刀上的血液。   被骨刀刺中的伤口,会沾染上无法抹去的瘴气,宛如来自深渊之底的诅咒。祝追雁用手擦干净刀上的血,垂眸望着掌心中尚有余温的血液,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韩,雪,绍。 第三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四天。……   风声凄厉,夹杂着一串呼吸声,好似擂鼓作响。   系统大呼小叫:“雪雪,你受伤了!”   未等它喊出那一声,韩雪绍先感觉到了疼痛。细细密密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像是饮下了鸩毒,她甚至有一种自己正在被缓慢地腐蚀的错觉,却无从去追逐那种消亡感。   她从未低估过祝追雁——这个半人半魔的姑娘,同时拥有凡人和魔族的特性。她拥有凡人才能够拥有的成长性,拥有盛着识海的丹田,还能够轻松驾驭某一些阴晦邪肆之物。   只不过,她没有料到,在自己挟着迟嫦嫦的情况下,祝追雁也能毫不犹豫地出刀。   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误伤迟嫦嫦,还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韩雪绍不知道。   那柄通体森白,泛着一层血色光辉的骨刀,直挺挺地冲过来,从内刺穿龙祁设下的护山阵法,划伤韩雪绍的手臂,然后被她催动真气弹开,发出一声嗡鸣,又重新坠了回去。   韩雪绍原本打算折断那柄骨刀,然而那上面覆盖的污秽气息,却令她下意识避让。   在梦境中,谢贪欢曾说过一句话:“魔界,可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是渡劫登仙的神仙,也极有可能被魔界的污秽之气所侵染,尤其是依凭真气而生的气修,更易走火入魔。从这点来说,将那从魔界遗落而来的法宝锁魂针作为武器的昙沅,实在算得上疯狂,每至战斗之际,她还得分出心思去抵御那股邪气。   除却锁魂针,还有一件武器,同样也是从魔界诞生的法宝。   封烛剑。   所以沈安世说它煞气太重,平日里,根本不会去使用它。   正是因为魔界的气息过于危险,而几乎全部魔族都不能用常理来束缚,他们罔顾人情,忽视规则,不会分出一点精力来听多余的废话,他们向往着鲜血与杀戮,不追求生,也不惧怕死,是天生的兵器……所以仙界才要镇压魔界,凡间才会对魔族格杀勿论。   韩雪绍皱着眉,轻轻抚过受伤的右臂。   离肩头只剩两寸的地方,有一道狭长的伤口,由下至上,将布料撕裂,鲜血逐渐浸染了白衣,宛如点点红梅,煞是显眼。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会后悔起自己为何要穿白衣。   被那种来自深渊之底的武器所划伤,即使伤得并不算重,韩雪绍还是有些警惕。   然而她还带着个身为凡人的、体弱多病的迟嫦嫦,腾不出心思去疗伤,只好将真气覆于伤口处,勉强止住了血,令伤口结了一层痂,只等着回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再作打算。   为了防止迟嫦嫦在挣扎中出意外,韩雪绍使了些小法术,让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个铸剑大师的独女,此时正阖上双眼,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蝉翼,脸上只剩下零星的血色,薄唇紧闭。她的身体实在轻得吓人,好像一具只剩皮囊的空壳子,全身上下唯一的重量来源于那件鹤裘,羽尖随风飘摇,这高处罡风凌冽,韩雪绍只得拿真气护住她。   行至一炷香的时间,眼前逐渐有城镇显现,韩雪绍估摸着祝追雁并没有追上来,便低伏了身形,翩然落地。她让迟嫦嫦倚在自己的臂弯中,如同海藻般柔软弯曲的长发缠在她手臂上,款款地垂下去几缕,另有一根蝎子辫,轻轻晃着,牵动着浅色的缎带一并晃动。   可惜迟嫦嫦因为法术,睡得很熟,她如此半托半拉着,恐怕又很浪费时间。   于是韩雪绍干脆将迟嫦嫦拦腰抱起,所幸她也不沉,即使落在怀中,也睡得安稳,面容恬静,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系统说:“你这样子,怎么这么像强抢民女呢?”   是了,韩雪绍戴着那张瓷白的面具,又披着一层外袍,便难分清楚是男是女。   她不置可否,找了家客栈,径直进去了,那店小二眼见着这幅场景,差点报官。韩雪绍只得表明修士的身份,面具她是不想摘下来了,只用平时的声音说了两句,这才罢休。   将迟嫦嫦放在床榻上,韩雪绍解开了法术。   原作中,只花了大量的篇幅描述韩雪绍、安尘池、昙沅、严流等人,毕竟这是一篇升级流爽文,身为凡人的迟嫦嫦,只因身世特殊,所以才略略提及,并没有耗费太多笔墨。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迟嫦嫦苏醒过后,见到她,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讶。   就像是潜藏于山洞深处的某种矿石,散发着安静的、柔和的光,却并不热烈。   迟嫦嫦半倚在软枕上,眉眼一抬,只看了韩雪绍一眼,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沙哑,说道:“原来是韩门主,久仰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却不知门主将我带到此地有何用意?”   她们确是没见过面的,迟嫦嫦能认出韩雪绍来,多半也是靠她的衣着气度分辨。   “祝追雁追得太紧,我逼不得已才用法术使你沉睡,出此下策,实在冒犯。”   四下无旁人,韩雪绍便微微低头,手指落在冰冷的面具上,轻巧地落在边缘处,由下至上取了下来,那张面具在被摘下后的一瞬间便碎成了万千霜雪,冷意却没有泄出半点。   迟嫦嫦的目光在韩雪绍的右臂处稍稍一停,说道:“看来你是被她的骨刀所伤了。”   系统忍不住小声嘀咕:“她怎么这么冷静啊,不像是被掳走的,倒像是自愿的。”   韩雪绍从一旁拉过一张椅子,落座床边,如此便能平视迟嫦嫦,迟嫦嫦也神色平淡地回望,她并未绕弯子,说道:“迟小姐,我如今和你谈的这一番话,是出自韩雪绍的,希望你不要因为龙祁的那些事情从而对我产生偏见,我将你带离驭龙山庄,另有其他原因。”   迟嫦嫦颔首,“韩门主但说无妨。”   作为天下第一铸剑大师迟刃的独女,她从小到大见过的修士数不胜数,修为高至沈安世的,修为低至刚入道的,对她来说已没有太大区别,所以她面对韩雪绍才能如此镇定。   “我听闻迟小姐天生体弱,百病交缠,只要踩在地面上,感受到泥土的气息,就会产生眩晕感,最多一炷香时间,便会昏迷过去,所以才终日在床榻上度过,久而久之,双腿已与常人有所不同。”韩雪绍说道,“此事也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是想向迟小姐求证一下。”   迟刃曾寻遍了天底下的医师,修士,也无能为力,此事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迟嫦嫦没有多作犹豫,静静地听她说完后,便应道:“确有此事。”   然后,她掀开裙裾,沿着脚踝上的金铃向上看去,那两条白皙的腿赫然覆着鳞片,是浅灰色,死气沉沉的,没什么生气,在金铃处才堪堪止住。那金铃,显然是法宝。   韩雪绍替迟嫦嫦将裙裾翻回去,把那两条不同寻常的腿遮起来,问:“迟小姐,可曾在梦中见过一片黑色的海洋,海雾横生,每至涨潮,便有无辜之人被海潮卷入海底深处?”   这些话,是原作中迟嫦嫦对龙祁说过的,可惜龙祁也怕水,听罢,也就用自己的经历安慰她几句,并没有深入询问。而迟嫦嫦受他影响,便误以为自己是因为恐惧才会梦到。   韩雪绍通读全文,一结合,这才发现迟嫦嫦梦到的那片海域,正是丘原之海。   丘原之海百年仅涨潮一次,现世少有人见过涨潮的景象,而迟嫦嫦所梦到的,恰巧就是涨潮时的场景,即使她将这些话告诉所有人,恐怕也没人能将其与丘原之海联系起来。   “我原以为这些话是龙祁告诉你的,仔细想来,他也没理由将这些话告诉你,你更没理由记在心上。”迟嫦嫦的声音柔声柔气的,却并不显得软弱可欺,“是的,你说的不错。”   “在传说中,有一片特殊的海域。每至百年涨潮之际,海潮漆黑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将白日照成万古长夜,重重海雾中,无人开辟的绝境浮出水面,将所有见过它的人都吞噬殆尽……”韩雪绍的语气逐渐变得笃定,“迟小姐梦到的,正是涨潮时的丘原之海。”   她毕竟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期巅峰女气修,迟嫦嫦自然不疑她有信息的来源。   更何况,迟嫦嫦心想,她确实是梦到过一处绝境,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沉吟片刻后,她重新望向韩雪绍,眼底浮现隐约的笑意,却是无奈更多,缓声说道:“韩门主的意思是想邀我一同前往海中绝境么?可凡人无法踏入绝境半步,你是知道的。”   正因为这一点,韩雪绍才会认为迟嫦嫦是绝境守门人的最好人选。   古往今来,多有修士因为法宝分配不均,或是因为不满守门,而在绝境入口处起了内讧,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而迟嫦嫦不同,她是凡人,法宝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的用处,她也无法踏入绝境,并且,因为体质特殊,她也能够看守绝境,实在是绝佳的选择。   “海中绝境之所以会在涨潮之际浮现,归根结底,是因为水姬的力量。”韩雪绍说道,“古神水姬陨落丘原,化作永无尽头的海域,肉身虽毁,意识仍在,每至百年,便会苏醒一次。届时,海潮涌动,绝境应运而生,浮出水面。我想,那些梦境的出现不是没有意义的,凡人确实无法踏入绝境,然而,如果梦境的预示并非出自绝境,而是出自水姬呢?”   她这些话,真假参半,大多是用的原作中的伏笔,而剩下的,则是她的猜测。   原作说,迟嫦嫦天生水姬庇护,她与水姬有关联这件事,是肯定没错的。   “水姬吗?”迟嫦嫦重复了一遍,随即便记起,远古的传说中,水姬是天生鱼尾,这一点与她如今的模样有些相似,而韩雪绍的猜测,也并不是没有根据,她便听进去了。   “好,我同你去。”她如此说道,“不过,我从未出过远门,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驭龙山庄,更别说像丘原之海那样危险的地方了。我必须回铸剑楼一趟,将此事的原委如实告知父亲,待他同意后,方才能够与你前往。韩门主放心,我此行不过是回去探亲。”   若是迟刃担心自己这个独女,要求一并前往,简直是韩雪绍求之不得的事情。   所以,她的心情很不错,笑了笑,说道:“我可以护送迟小姐归家,但不是现在。”   “丘原之行,并不止我一人。”韩雪绍继续说道,“在那之前,我必须再去见一个人。” 第三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五天。……   韩雪绍口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安世。   在去驭龙山庄之前,韩雪绍告诉白曲,自己有事需要离开清延宫一趟,最多两日便能归来。若是沈安世提前回到了清延宫,就劳烦它传信告知自己一声,她也好及时返回。   尽管迟嫦嫦并未察觉,但韩雪绍带她离开驭龙山庄之际,就已经收到了白曲的传信。   将这位铸剑大师的独女安顿好以后,韩雪绍就离开了厢房,另开一间。   她重新戴上了面具,店小二取来牌子的时候,露出了满意的目光,大概是在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正人君子”,韩雪绍顶着那目光,绕着柜台走了一圈,干脆把他记忆给清了。   系统猜出她是要趁着还回清延宫之前,先将祝追雁那柄骨刀留下的伤口处理一下,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雪雪,被魔界的武器所伤,伤口是不是不好治啊?你感觉怎么样?”   韩雪绍回身关上了房门,布下一个阵法。这客栈不算大,也和雾晴十岛那样专门接待修真者的客栈不同,并没有准备蒲团,韩雪绍就从芥子戒中取出一蒲团,盘腿坐了下来。   “感觉不太好,但并非不能忍受的痛楚。”她回应道。   随即,韩雪绍垂下眼睛,催动真气,割裂那层染了鲜血的布料,露出底下的伤口。   那是一道狭长的伤口,出手者并没有手下留情,刀刃由下至上划过,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液横流,落在一个险之又险的位置,离肩头仅剩两寸距离。此时望着这处伤口,她能够十分清晰地意识到,若不是自己及时反应过来,那柄骨刀恐怕会令她身首分离。   该说不愧是魔族吗?韩雪绍想,如此强势,如此干脆,绝非炼虚期的修士能做到的。   其实,筑基、结丹、化神、炼虚、大乘、渡劫,这些修仙的阶段,并不适用魔族。   魔族中,只有地位之分,没有修炼的高低之分,基本不提及自身修为,将弱肉强食体现得淋漓尽致,地位高的魔族,就意味着他们拥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说祝追雁是炼虚期中期的修士,其实并没说错,但那只是她身为人类的那一部分的实力。而身为魔族的那一部分,尽管难以衡量,两者相加下来,也远超大乘期中期了。   或许,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说她是个已经步入渡劫期的修士,也并非不切实际。   右臂上的伤口,拂去表面上的那层真气后,就能够看到,韩雪绍此前强行让它结了痂的地方,边缘处已经开始溃烂,隐隐泛着青紫色,正不断地往外渗着血珠,一颗,两颗,就好像海面上浮动的、细碎的泡沫,只是这样不声不响地望着,都能感觉到一阵心悸。   “这就是明摆着告诉你,‘你中毒啦’,对吧?”系统呜呜咽咽,说道,“这可怎么办,沈安世落剑之处,无往不利,可他不会炼丹,对疗伤也一窍不通。水镜是精神类的法宝,三色玉坠也并非治疗的法宝,早知道就该在身边带个牧师了,打团不带奶可怎么打啊?”   韩雪绍对它的话一知半解,不过即使只听了一半,也能够明白它的意思了。   她的手指落在伤口处,指腹下是些微的痛意,她却浑然不觉,催动真气,不消几息,肌肤下隐约显出了浅淡的光芒,宛如一块玉石。系统反应过来,那就是她所说的“药骨”。   “若是以前的隐水,药毒双全,药骨毒血,即使是魔族留下的伤口,他也能够轻易治好。”韩雪绍缓缓说道,“可惜他将药骨给我之后,那双手,便只能杀人,不能救人了。”   “我虽借此药骨苟延残喘活了下去,也因此成为修真界最年轻的炼虚期女修,然而,纵使我体内藏着药骨,这药骨却终究不属于我,我甚至不能发挥出万分之一的效用。”   如此暴烈的诅咒,如果是同修为的其他修士,此时恐怕已经毒发了。   她能够止住那诅咒的蔓延,不过,也仅仅只能止住,并不能彻底根除它。   韩雪绍思忖片刻,召出水镜,将真气注入其中,无声地念出“隐水”二字。   随她心念所动,镜中的云雾褪去,显出了身影:颈上缠着银白的寒铁,戴着冰蚕丝所制的手套,隐约可见血莲的赤色,从颔下一寸处,到足尖,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是隐水……吧?”望见镜中的景象时,系统迟疑了一下,“怎么是个姑娘?”   正如它所说,镜中的人尽管与隐水的装束别无二致,可那含着点温软的眉眼,还有弧度柔和的脸颊,款款垂在额前的碎发,好似一汪缀着桃花的寒池,和先前那个冷峻清瘦的少年相比,晃眼一看,根本不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只有仔细分辨才能寻出一丝端倪来。   而且镜中的姑娘已经摘去了面纱,换作遮住半张脸的银制面具,反而显得坦然。   韩雪绍却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迎上隐水立刻望过来的视线,说道:“多日不见,看来你的功力又有所渐长了。”   隐水四处环顾,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倚在墙壁上,这才开口回应道:“是的。”   他——恐怕这时候用“她”更加合适——她低垂眉眼,偏像桃花眼的眼尾一低,看着镜中的韩雪绍,将落到脸侧的鬓发捋到耳后去,很是无奈地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变成这副模样,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前段时间遇见了青谣派的长老,或许因为她是器修吧,即使我作了伪装,她也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不过,在发觉门主不在之后,她就失了兴致。”   既然怎么遮掩也会被认出来,隐水干脆直接换了性别,如此,即使遇到了见过她原本模样的人,那些人就算发觉她有些熟悉,也不会将她和风雪之中的雁追门联系在一起。   “原来如此。”韩雪绍颔首,“你之前托白曲带来的令牌,我已经收到了,谢谢。”   那些琐碎的话,她也不必多说,总归隐水也能够明白。   隐水原本是想笑一下的,但当她晃眼看见镜子的边缘处,韩雪绍露出的那一点割裂的布料,那点笑意也就止在了唇边,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问道:“门主,你受伤了?”   韩雪绍知道,不解释清楚,恐怕隐水是要唠叨了,更何况她此次借水镜联系隐水,也是想要询问一下此事,于是从丘原之海说起,再到驭龙山庄,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听到“来自魔界的骨刀”之时,隐水皱着眉,指尖在臂弯处轻敲两下,“既是魔界的东西,就一定覆着污秽之气,那是来自深渊的诅咒。因为我身怀毒血,所以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影响,若是旁人,我恐怕会建议试试以毒攻毒……不过我不建议门主这样做。”   “门主也知晓,药骨是有成长性的,每当你突破一个阶段,它都会将你的体内的所有杂质都涤荡一遍。事实上,经历了那一场大火之后,门主应该亲身体会到了,即使是魔界的诅咒,也不算什么。”她顿了顿,“因为药骨曾属于我,所以门主只能借助这种方法了。”   韩雪绍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末了,正想说点什么,又听得隐水继续说道:“我听说,锦华尊者有一剑,名为封烛,也是魔界遗落的法宝。既是魔界的东西,又经由他掌握,应该可以借此剑来吸收你伤口处的污秽之气,如此,就算是毒发,门主应该也能够熬过去。”   当然,那也只能起到一个缓解的效果。   归根到底,事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牵扯到瓶颈期上。   韩雪绍也明白,无论千百般方法,最终都比不过她的一次进阶。   要是进阶能有那么轻易就好了,她想着,还是点了点头,只得将希望寄托在绝境上。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岁音”,隐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手指在水镜的边缘处略略一触,低声说道:“抱歉,门主,有人来喊我了,我该走了。门主有污秽之气缠身,丘原之行,务必小心,倘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便以水镜告诉我,我会立刻抽身过来的。”   隔着一层冰冷的水镜,韩雪绍望着她依旧坚定的、澄澈的双眼,点头应了下来。   待隐水离开之后,她拂袖抹去水镜中的景象,縠纹显现,云雾再次笼罩镜面,将背后的景象都遮蔽,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韩雪绍擦去血液,以真气封住伤口,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系统问:“所以,事到如今,除了进阶渡劫期以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种污秽之气,就连祝追雁本人也无法消除。”她叹息一声,说道,“魔族与邪气,是共生共存的关系,邪气无法浸染魔族,魔族能够随意利用邪气,却无法将它收回。”   一击既出,就是必死的杀招,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需要后悔的这种情绪。   所以,在魔族的面前,普天之下,无论人族妖族,甚至包括同族,皆为蝼蚁。   “事已至此,便不要再徒增烦恼了。”韩雪绍收整好后,踏出房门,在心底暗暗说道,“我如今应该想想,之后见到叔父,该如何开口和他提及一同前往丘原之海的事情了。”   迟嫦嫦不善奔劳,韩雪绍便先去告知了她一声,留下器灵“角音”,作为照看。   长风呼啸,流云奔涌,她乘着冰铸就而成的凤凰,飞往云海之中的清延宫。 第三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六天。……   浮云编织成的薄纱被风吹动,款款地朝着两侧散去,显出了背后的景象:   呈五角型的空中岛屿上,矗立着白色的宫殿,门庭由两柄巨剑交错相叠而成。韩雪绍静静地望着,暗自想到,一剑名为苍山,一剑名为负雪,苍山负雪,倒也是个风雅的名字。   “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或许那柄名为封烛的剑,早在千百年之前,就已经等了沈安世很久了。   修真界的很多事情不仅仅是用巧合就能够形容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沈安世修破天道,斩断八十一道天雷之际,也将八十一级天阶一并斩断,仙界的门永远不会向他敞开,他也不甚在意,只道,终有一日,他会以手中之剑破开那扇天门。几十年后,从魔界遗落而来的邪剑封烛出世,卷动海潮,催生明焰,一时间哀鸿遍野,雾晴十岛附近的凡人修士死伤惨重,最终还是沈安世出面才令这柄泛着浓浓煞气的封烛剑心甘情愿地认主。   一个不被仙界所接纳的尊者,和一柄来自深渊之底的剑,如此也就结了契。   “破开天门”那话,倘若是别人说的,韩雪绍只会觉得荒诞不经。   可那话是沈安世说的,她就不得不去想,如果是沈安世的话,恐怕真的能做到。   或许,一个剑修,骨子里一定会有那样桀骜不驯的天性,比起旁人,更相信手中的剑,自负到近乎于一种傲慢,即使内敛如沈安世,也会在不经意中显露出那样的根骨。   这么想着,门庭另一侧立着的那块碑石已经离得很近了,其上那三个遒劲有力的字“清延宫”,清晰可见,一撇一捺,颇有笔锋,盯着看上一会儿,会感觉到丝丝的冷意。   这一次,沈安世的气息并未将韩雪绍阻在距离清延宫十尺的距离之外,宫门之外,也没有浮现石阶,门庭半敞着,一路过来,畅通无阻。她座下的凤凰化作了霜雪,凌冽的寒风将外袍吹得鼓起,又随着她轻盈落地的动作缓缓地垂了下去,重新贴在她的背脊上。   刚踏进清延宫,韩雪绍就意识到,这宫中的布局正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然而,和祝追雁那样带有杀意地去扭转回廊的布局不同,这清延宫虽然在变化,缠绕在鼻息间的那股宛如雪松般冷冽的、纯粹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却并未消散,比起有意刁难她,更像是有意要将她往什么地方引。她这么想着,迈开了步子,沿着道路向尽头走去。   沈安世既然已经归来,白曲自然就高高兴兴地离开清延宫,出去游玩了。   少了个话多的白曲,这殿内静悄悄的,踏过回廊,途径青石板路,拂过竹枝,那种安静到极致的氛围一直如影随形,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后,视野逐渐开阔。韩雪绍望见那方拓着“锦华”二字的牌匾,这才察觉这道路的尽头,等待她的,竟是沈安世的洞府。   换作平日里的她,有意想要寻找沈安世的洞府,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拾阶而上,韩雪绍站在洞府前,犹豫了片刻,抬起手,袖口顺势滑至臂弯,露出内里那一层护腕,还未等她叩响门扉,那扇厚重的门就已经静悄悄地开启,为她展现道路。   她原本有些担心会打搅到沈安世的修炼,这么看来,这层担心倒是多余的了。   沈安世的洞府,和韩雪绍所住的偏殿布置相似,修真者该有的,例如床榻、桌案,以及最重要的蒲团,应有尽有,除此之外,次要的东西基本都没有,放眼望去,很是素净。   唯独有两样东西,吸引了韩雪绍的注意。   一样是剑台,台上空荡荡的,看那空隙的尺寸,大约曾经是用来放置浮生剑的。   另一样,则是一幅画卷,几乎将整个墙壁都铺满。画中是一片冰天雪地,泼墨勾勒出几道绵延的痕迹,是簇拥的远山,氤氲在云雾间。作画的人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绘这片霜冻之地,苍白的积雪占据了大部分画卷,本应显得单调乏味,然而,许是作画之人本就生活在这片雪原之中,纵使寥寥几笔,也能将其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有风雪,扑面而来。   在画卷的中心位置,落下一棵枯木,树下有一块碑,碑上无字,只余萧瑟凄清。   韩雪绍视线微动,挪向画卷的左下角。果然,左下角盖着红色印章,上书一个“寻”字,红色的印章旁,又用蝇头小楷撰了两列字,是——“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她依稀记起,多年前,自己那个身为长老的曾祖父,在她面前叹过这么一声。   他说,叹沈安世不饮酒,百年的寂寥,终究要在清醒之际一并记得清楚。   韩雪绍取下面具,问:“这画是寻长老赠与叔父的吗?”   沈安世说了个“是”字,却没有对这画的内容多加解释,眉眼微抬,示意她走近。   韩雪绍绕过那一方青石桌案,台上的香炉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循其踪迹,也只能嗅到一股浅淡的安神香,倒也不是瓜果熟透时那样甜到发腻的味道,更像是清冽的草木香。   她望着沈安世的眼睛,将那些反复斟酌好的用词翻出来,想要神态自然地开口,然后用最平和的、不掺一丝利用意味的语气告诉他,她想要和他一同前往丘原之海的事情。   “我知道。”沈安世说道,“如果提及这件事让你觉得为难,就不必勉强自己。”   韩雪绍起先以为白曲将此事告诉了沈安世,转念一想,白曲都那样央求她了,没有道理再去同沈安世在私底下说这些话,于是沉默片刻,说道:“倒也不是为难,只是不想让叔父误解。叔父也知晓,我在瓶颈期停留的时间太长了,而未曾开辟的绝境正是一种机缘。即使叔父不去丘原之海,我也要去的,只是正巧目的地相同,所以结伴而行,如此罢了。”   “如果你一定要去,我是不可能阻拦的。”沈安世轻叹一声,说道,“然而,绍绍,我向来独来独往惯了,若是我们二人结伴同行,我恐怕也顾及不到你。尤其那还是一处未曾开辟的绝境,危机四伏,我并非不相信你的实力,我是无法保证我们二人能够全身而退。”   韩雪绍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撤去手臂上覆盖的真气,说道:“可是,我如今的境地已经不容我考虑这些细枝末节了,倘若我不去绝境,留在此处,也会被污秽之气所吞噬。”   感觉到来自深渊之底的气息的那一瞬,沈安世的目光微微一凝,落在她臂上。   她将迟嫦嫦、祝追雁,还有隐水的事情略略一说,没有提及原作,不过也足够让沈安世明白,丘原之行已经成了一个闭环:她想要去丘原中的绝境,所以才寻来迟嫦嫦,又因为迟嫦嫦,她才会被祝追雁的骨刀所伤,要想彻底根除诅咒,唯有前往绝境,寻求突破。   换作其他长辈,此时定是要斥责两句的。   但沈安世只是皱了皱眉头,他没再劝韩雪绍,从袖中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落在韩雪绍的手臂处,隔着几层布料,一言不发地观望了片刻,随即,召出了那柄名为封烛的剑。   “隐水,便是那日来清延宫的人吧。”许是察觉到韩雪绍的情绪有些紧张,沈安世的沉默持续了一阵,终究还是没能维持下去,声音尽管算不上太温柔,吐息声也低不可闻,但随着他的每一个字音落下,封烛剑上的煞气也褪去了许多,“我对他的气息……有印象。”   这话,白曲也说过类似的,说是隐水的气息混沌且危险,却也能感觉到他是在极力压抑着那种气息,而沈安世应该早有察觉,但仔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什么也没说。   剑尖落在韩雪绍臂上的伤口处,即使隔着几层布料,她也能感受到森冷的寒意。   她本是想垂下眼睛去瞧,可总有一种奇怪的、隐约带着点恶意的视线如影随形,黏在她身上。于是韩雪绍下意识地循着目光望过去,但还没等她看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沈安世就遮了她的眼睛,黑暗随之而来,她只听得沈安世低声说道:“别被封烛剑影响了。”   这柄从魔界遗落的剑,也是紫阶法宝,它并非简单的兵器,而是活物。   韩雪绍可以肯定,那股滚烫的视线并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但是,既然沈安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依言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失去了视觉,其他感觉就愈发敏锐起来。那一点布料摩擦时发出的细细簌簌声响,沈安世很轻的呼吸声,覆在她眼上的那一点温热,还有,封烛剑上阴晦的气息,手臂伤口处那一丝一缕的抽离感……在韩雪绍的脑海中回荡。片刻后,沈安世收剑,同时松开了手。   “如此,只能缓解诅咒的蔓延,要想根除,还是得进阶。”他轻轻捋平衣物的皱褶,动作自然地替韩雪绍整了整仪容,说,“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叹息我择的是剑道了。”   “距离百年涨潮之际,还有一段时间,护送迟小姐回铸剑楼一行,我与你同去。”   说到这里时,沈安世的眼中浮现零星的情绪,好似感慨,又好似怀念,他的目光在那空荡荡的剑台上稍作停留,然后,重新放在了韩雪绍身上,“我也许久未能拜会迟刃了。” 第三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七天。……   在短暂的谈话后,沈安世给白曲传了信,就打算和韩雪绍动身出发了。   身为修士,有芥子戒能纳物,所以他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很快便离开了清延宫。   韩雪绍依旧乘着浮冰铸就的凤凰,而沈安世,则是踏风而行,风吹得袖袍猎猎作响,上下翻滚,好似飞流直下的白瀑,溅起的零星水花都融进了沉沉的风声中,听不明晰。   翻涌的云雾间,隐隐约约,能够听到难以言喻的鸣叫声,悠长厚重,宛如古刹钟声。   巨大的暗影随之而来,落在韩雪绍与沈安世的身上,他们即刻止住身形,极目远眺,在遥远的彼端,云海之上,有一个巨大的生物拖曳着身形,缓缓游过,姿态轻盈闲适。   待那声音逐渐远去,他们便不再多做停留,去寻迟嫦嫦了。   在来清延宫之前,韩雪绍告诉迟嫦嫦,“在那之前,我必须再去见一个人”。   和沈安世同行一事,并非十拿九稳,所以她当初的用词含混不清,是不想让迟嫦嫦有所误解——如今真请来了沈安世,这位铸剑大师的独女,倒也不像寻常人那般毕恭毕敬,她望见沈安世,起先是有些讶异的,反应过来后,便行了礼,唤了“锦华尊者”的名讳。   她曾在铸剑楼与沈安世有一面之缘,如今见了,也只是惊讶他们之间的关系罢了。   韩雪绍唤沈安世“叔父”,迟嫦嫦默不作声地听了,也就听了,并不细细追问。   许是迟嫦嫦许久未归家,等到这时候,她不显情绪的面上,也增添了几分喜色,好似一朵雪白的栀子花上落着晶莹剔透的露水,折射出些微的阳光,终于沾染了别的颜色。   这一来一回,不过一日有余。韩雪绍拎着牌子去退房的时候,那店小二愣愣地接过她手中的两枚木牌,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三个人,仪态得体,容姿端正,是见过之后就不应当忘记的那种人,可他脑子里空荡荡的,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等到他们走了许久才回过神。   韩雪绍与沈安世都不畏寒,这席卷流云的罡风虽然凌冽,寒气却也无法入体。   可迟嫦嫦不同,她自幼体弱,又无真气护体,韩雪绍只得召出灵鹿玉船,供她栖身。   铸剑楼原在西面的群山万壑之中,此行最多不过两个时辰。灵鹿玉船行驶在云海之中,平稳前行,没有丝毫颠簸,迟嫦嫦倚在软枕上浅眠了一阵,面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韩门主。”她支起身子,海藻般弯曲的黑发稍显凌乱,被她用手指慢慢梳理着,眼睛却凝视着坐在另一侧的韩雪绍,说道,“尽管门主的手段强硬了些,不过,归根结底,我也是自愿跟着你离开驭龙山庄的,我建议门主传话向……他们解释一下,免得生出误会来。”   沈安世并不在玉船内,只剩下韩雪绍与迟嫦嫦独处。   这个“他们”,当然是指的以龙祁为首的,驭龙山庄的那些人,包括安尘池与祝追雁。   “祝追雁已经在我臂上落了一刀,我再去解释,又有何意义,博得他们的同情,还是借此要求她道歉?这没有任何必要。”韩雪绍淡淡说道,“何况他们对我的误会还少吗?”   扪心自问,确实不少,就说驭龙山庄的那些姑娘,基本没有对韩雪绍有好感的。   至于安尘池,迟嫦嫦暗想,她向来参不透她的心思,这个华山派首席弟子,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但她心中真正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没人知道。   迟嫦嫦沉默片刻,手指在发间的缎带上缓慢交缠,说道:“我从小追的口中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之后,就一直很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终得一见,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韩雪绍听了,料想祝追雁是要说她的坏话,譬如她离开驭龙山庄之际的那番狂言。   于是,她问道:“是比你想象中更好,还是比你想象中更差?”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迟嫦嫦说道,“不过,你是个很理智的人。”   尤其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说舍弃,就真的舍弃,不给旁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换作其他姑娘,恐怕是想借此来从龙祁那里争得几分关注,闹些小脾气,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可韩雪绍不一样,她抬手就拦腰斩断了玉宫,不给龙祁留半点面子,转身就走。   韩雪绍问系统:“她对龙祁的好感度是多少?”   “99。”系统调出面板,看了看,说道,“最后缺少的那一点,来源于她的自卑。”   很难想象,像这么一个众星拱月捧起来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护着的姑娘,骨子里是自卑,也是对自己孱弱身体的一种痛恨。韩雪绍想起来,原作中提及,龙祁和迟嫦嫦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断崖边上。怪石嶙峋,虬枝横生,风吹得尽兴,雨也下得尽兴。   而在风雨之中,是一个飘摇的、瘦弱的身影,撑着伞,站在崖边,怔怔地出神。   龙祁避雨,又急着赶路,于是唤她,姑娘,这山上的庙宇,是在哪个方向?   姑娘闻声转头,眼睛覆着一层水雾,湿漉漉的,望了他一眼,却也不答,薄唇微抿,从袖中伸出藕臂,给他指了个方向,复又回过头去,融于一片寂静中,恰似烟雨本身。   龙祁得了方向,谢过了她,刚走了没两步,就听到一声树枝断裂的刺耳声音。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过身去,头上的斗笠落进积水里,溅起零星的水花。   崖边的倩影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消失了,龙祁咬着牙,眼前一片迷蒙,只能凭着感觉辨认方向,从崖边一跃而下,在那姑娘跌得粉身碎骨之前,揽住了她瘦弱的身躯——怀中的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龙祁嗅到一股浅淡的栀子花香,一丝一缕,钻进鼻腔中。雨水浸没眼帘,他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只能疯狂地催动体内的真气,护住了二人的身形。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那位铸剑大师才会对龙祁心生好感。   这件事情,最后是以迟嫦嫦的一句“失足”,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然而,无论是身为旁观者的韩雪绍,还是迟嫦嫦本人,心底都很清楚,那绝不是一次意外,而是她一心求死。   说起来,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迟嫦嫦和祝追雁,对龙祁的感情有几分相似。   一个是寻死之际被他所救,一个是孤独太久终于见到了光明,如何不相似。   这可能也是那没心没肺的祝追雁会在发觉韩雪绍要掳走迟嫦嫦的时候,立刻就做出了反应的原因所在。因为经历相仿,所以,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才会相处得如此融洽。   如此也能推算,祝追雁毫不犹豫地出刀,是因为她有自信不会误伤迟嫦嫦。   如果没有系统,韩雪绍想,光看迟嫦嫦对待龙祁的态度,似乎没那么亲热,根本想不到她对龙祁的好感仅次于安尘池……正想到此处时,整个灵鹿玉船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在脑海中响起来的,是沈安世的声音:“有人追过来了。”   韩雪绍下意识护住迟嫦嫦的后脑,免得她撞在哪一处棱角上,等颠簸停后,她即刻收回手来,拂过衣袖,留下了“角音”照看,自己则伸手掀开了珠帘,乘风跃出了玉船。   玉船的颠簸,并不是袭击者造成的,而是它扭身躲开了激荡的真气,这才有了晃动。   甫一离开船舱,沈安世就落在了韩雪绍的身侧,向前半步,身形微斜,隐约是个保护的姿势,却并没有将她完全遮挡在身后,若是不仔细看,二人好像就只是并肩而立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韩雪绍沉下了手腕,轻轻牵动沈安世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   如果她没猜错,追兵是为了迟嫦嫦而来的,那么,就是驭龙山庄的某一位了。   她料想是祝追雁,或者是龙祁,却没想到在激荡的真气缓缓消散后,空中显出了一柄银白的剑,剑身细长,散发着星月般的微光,不染尘埃,好似高悬云海之上的那条星河。   此剑名为初生。   纯粹如处子,不见凡俗,不坠凡尘。   下一刻,在距离剑柄的一寸处,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腕上缠着银饰,勾勒成奇怪的纹样,落在她的腕节上,比起饰物,倒像是某种枷锁,即使狂风拂过,也未能将其吹动。   那只手缓慢地、从容地触及剑柄,五指微张,将它纳入掌心,随即翻过了手腕。   云海被彻底撕裂,四散奔逃,满目的雪白之中,逐渐涌入了青色,好似粼粼的湖水。   绣面的鞋尖点在半空中,像踩着无形的阶梯,衣袂处的缎带也款款地落了下来,遮蔽视线的云雾褪去,来者眉眼微低,露出那张向来冷静自持,不显情绪的脸,望向韩雪绍。   鱼尾冠将长发高高束起,只余两缕鬓发,垂在胸前,耳垂处留着不甚明显的印子。   “韩门主。”她声音带冷,语气却很温和,目光在沈安世身上略略一停,说道,“迟小姐身体抱恙,不善奔波,你一意孤行,私自将她带走,是不是还欠驭龙山庄一个交代?”   是的,韩雪绍唯独没有料到,来的,既不是祝追雁,也不是龙祁,而是安尘池。 第三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八天。……   时间回到韩雪绍带走迟嫦嫦后。   一身棠色的异色双瞳姑娘以真气护住那瓷碗底部的薄薄一层冰,不让它融化。   她是个丢三落四,马虎的性子,此时却显得格外谨慎,像是某种窥见猎物的野兽,手腕一沉,将那瓷碗收进了芥子戒之中,苦涩的药味却在空气中久久地滞留,难以消散。   祝追雁手上仍残留着血液,她也不在乎,提着那柄散发着森然冷光的长刀,看也不看一旁昏死过去的鹭华公主,兀自迈开步子,转身就准备离开,去追那入侵者——手臂却突然被人抱住了,环住她手臂的柔弱姑娘瑟瑟发抖,眼里含着泪光,似是惧怕她,却不敢松手让她离开,嗫嚅着,小声说道:“祝,祝小姐,你要是走了,谁来保护我们公主啊?”   地藏海之行,鹭华公主是严令让她们别跟着的,结果回来之后,身上还带了伤。   她亲眼所见这祝追雁是一刀破开了护山阵法,倘若她追过去,那入侵者又返回来抓走公主,这可怎么办?届时皇帝怪罪下来,她们一个二个,都免不了株连。于是她在旁瑟缩了半晌,在看到祝追雁准备动身离开之际,终于强忍着恐惧,扑过来抱住了她的手臂。   “她的目标不是你家公主,而是迟嫦嫦。”祝追雁目光冷冷地一扫,说道,“松手。”   侍女自是不肯松手,她心知这驭龙山庄之内,这个半人半魔的混血是最危险的存在,喜怒无常,比那矜持傲慢、对凡人甚至怀有恶意的狐王还要令她感到恐惧,可一想到山庄之内没有比祝追雁修为还高的修士,她就不敢松手,咬着嘴唇,只是慌乱地摇了摇头。   这小姑娘抱得紧,祝追雁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声,吵得头脑发昏。   “你的心若是再跳得这样凶,我就将它挖出来吃下去。”   她缓慢地开口,异色双瞳在阴影中愈发明亮,吐息清晰可闻,混杂着一股未消的血腥气,落在侍女的颈间——侍女感觉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那是对未知的、黑暗的恐惧。   于是她只好竭力忍住乱跳的心脏,逼得眼泪落下来几滴,看着既可怜又委屈。   “公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你,乃至整个驭龙山庄,都脱不了干系。”侍女说着,被那双眼睛所凝视,自觉两股战战,声音也发着颤,甚至有种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   这个“你”字出来的时候,祝追雁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直到听见“驭龙山庄”这几个字,她的表情才有了一丝丝的变化。   许是祝追雁的沉默持续了太久,侍女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却见祝追雁将手臂从她臂弯中抽出来,那柄细长的骨刀在指间翻飞,从右手换至左手,最后落在她柔嫩的颈肉上。冰冷的、坚硬的质感传来,隐约间,她好像听到了来自深渊之底的哀嚎。   “你倒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半人半魔的姑娘轻笑一声,几缕发尾卷曲的散乱长发垂在胸口,被她腾出一只手来,随意拨了拨,侍女大气也不敢喘,如临冰窖,生怕她一失手就将自己的脑袋削落,却又听得祝追雁用散漫的语气,问道,“你,是叫什么名字?”   侍女摸不准她是什么心思,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说道:“楚绣。”   “我记住了。”   祝追雁忽然动刀,骨刀横掠过楚绣的黑发,她满心以为自己的长发要命丧于此,心里正不是滋味,又发觉那刀只将她头发带着飞掠起来,并未割断,这才明白那是刀背而已。   归刀入肉,祝追雁牵了楚绣的衣袂擦干净手上的血液,这仍心有余悸的侍女哪里敢躲,简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柔软的布料染上鲜红的血迹。等到祝追雁擦干净手之后,便传了言与龙祁,将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一遍,意思是要他和安尘池回来解决了。   楚绣俯身去搀扶瘫软在地的鹭华公主,轻唤了几声,还未等鹭华公主醒过来,就听到身后的祝追雁带着十足的恶意,启唇道:“过两日,我便从你家主子那里将你讨过来戏耍几天,瞧瞧她与你之间的主仆情谊,究竟还剩几分。”她向来都这般顽劣,想到什么做什么。   楚绣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嘴唇颤了颤,一个字儿还没说出来,祝追雁就已经走了。   接到传信之后的龙祁和安尘池,不消半日,就赶回了驭龙山庄。   他们此行原本也漫无目的,是龙祁提的主意,想要借此机会与安尘池重归于好。   没想到,正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之际,龙祁就接到了从祝追雁那里传来的讯息,再定睛一看,“韩雪绍强掳走了迟嫦嫦”几个字,简洁明了,简直是噩耗中的噩耗。   无论是袭击者,是被袭击者,还是传信人,抑或是这件事情本身,都令龙祁感到头疼欲裂,烦躁不安,他能感觉到事态正在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倾斜,然而他却无力挽回。   韩雪绍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龙祁如此追问自己,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察觉身边人的情绪波动,安尘池掐了个清心诀,落在龙祁身上。   凉意拂过,胸中的郁气逐渐散去,龙祁若有所感,抬头望向安尘池,自己这个内敛清冷的师姐,正用略带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一如往日。目光相触之际,安尘池伸手过来,牵住他的手指,轻声道:“师弟不必忧虑,我们该即刻返程回去,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才是。”   龙祁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说了句“师姐所言极是”,便与安尘池赶回了驭龙山庄。   闺房里,鹭华公主哭成了泪人,掩着面,将手旁的东西摔得稀碎。房间里一片狼藉,那个叫楚绣的侍女正伏在软毯上拣那些琉璃碎片,其他侍女正劝慰着,鹭华公主却怎么都不肯听,恰逢龙祁踏入房门,她就哭得更凶了,翻来覆去的,说的无非就是那几句话。   什么“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宫里”,“祝追雁那贱人就是个疯子”。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山庄里的女人,一个二个,心高气盛,都不是好相与的。   龙祁生平最烦女人哭哭啼啼,此时只觉得额角又隐隐发疼,打心底的不想哄她,可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也就只好摆出温柔的神态,过去安抚了两句,算是应付了事。   可惜,鹭华公主这回是真的铁了心,任凭龙祁如何劝解,她也一定要离开。   他实在不想哄下去,心想,其实让她就这么离开倒也无妨,可万一她向皇帝告状了,以后驭龙山庄与朝廷的关系就会变得恶劣,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何解决,他还得想想。   鹭华公主如何蛮横,龙祁想抽身,她就紧紧抓着龙祁的袖子,非要讨个答案不可。   “我今日刚将骨刀打磨了一遍,想找个总是扰人清静的人来试试手。”就在龙祁两难之际,祝追雁一脚踹开房门,手中的骨刀泛着冷冽的光芒,照出鹭华公主一瞬间变得惨淡的面色,她冷冷地笑着,居高临下望了这娇贵无比的公主一眼,“我看你很想做这个人啊?”   鹭华公主一下子不吭声了,手也松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只是眼巴巴地望着。   祝追雁拉过龙祁,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房间。   出了房门,她一改之前的厉色,神情一下子软化下来,翻腕将骨刀收起,抬手去捏龙祁的脸颊,虽说也捏不出什么来,硬邦邦的。于是她摸索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致,收回手。   祝追雁问:“你打算拿那个鹭华公主怎么办?”   龙祁捏了捏眉心,说道:“我再想一想,该如何哄得她高兴。”   祝追雁轻轻“嗤”了一声,不置可否,挽住龙祁的手臂,也不再说什么了。   拐过一个折角,安尘池就站在走廊的尽头。她刚从迟嫦嫦的房间里出来,手上还拿着那个祝追雁给她的瓷碗,碗中盛着的药渣已经黏在了碗底,结了层冰,来者不言而喻。   如此已经算得上证据确凿,那掳走迟嫦嫦的人,果真是韩雪绍。   “韩雪绍确实来过此处。”见祝追雁过来,安尘池勾指轻捋她额前碎发,说道,“你没有追上去是对的,倘若她设有伏兵,连你也折了进去,驭龙山庄无人看护该如何是好?”   祝追雁微微眯着眼睛,听罢,问道:“那么,我们何时去将迟小姐寻回来?”   “迟小姐天生体弱,难承如此奔劳,若要将她寻回来,须得尽快动身。”安尘池的目光在龙祁与祝追雁的身上略略一扫,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既是小追破的护山阵法,便由你来填补阵法;鹭华公主那边的情况似乎也很复杂,师弟便留下来关照她罢。我一人足矣。”   她说的时候,祝追雁又不小心走了神,将龙祁的鬓发编成了蝎子辫,听到那句“我一人足矣”后,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安尘池刚才说的那些话,没说什么,直接应下了。   只剩下龙祁凝视着安尘池,盯着她耳垂处不甚明显的印子,那是曾挂着耳坠的地方。   他的眼神沉了沉,抬手抚过安尘池的耳垂,说道:“安师姐,此行务必小心谨慎。”   安尘池按住龙祁的手腕,指腹在他腕节处摩挲了一下,应道:“放心。”   随即,七柄神剑在她周身依次浮现,初生,染尘,伤魂,伐罪,绝念,开山,枯海,前四柄的光芒明显更盛,后三柄的光芒明显更黯淡。龙祁曾问过安尘池,而安尘池的回答却是含混不清,只说她的实力还不足以拔出那最后三柄剑,龙祁听后,便不再问了。   青衣女子拔出那柄洁白无垢的初生之剑,将韩雪绍残余的那点真气覆于其上,辨认清楚方向后,掷出一剑。   华山派修剑,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归根结底,不过是六个字——   绝万道,剑先行。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安尘池的身形也随之消失。 第三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三十九天。……   灵鹿玉船悬停在半空中,初生一剑斩尽浮云,随之而来的,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韩门主,迟小姐身体抱恙,不善奔波,你一意孤行,私自将她带走,是不是还欠驭龙山庄一个交代?”   她手中的那柄初生剑,剑尖朝下,显出一种极尽谦和的态度。   韩雪绍看得出来,事情如果没有发展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安尘池是不愿动手的。   从这一点来说,这位华山派的首席弟子,与自己身侧的这位锦华尊者,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剑修,同样冷静自持,同样修为深厚,骨子里同样有剑修的那点傲慢狂妄,不同的是沈安世丝毫未懈怠,追求提升,而安尘池的步伐,却已经在驭龙山庄驻留太久了。   说罢,安尘池也并没有刻意忽视沈安世,微微欠身,行了半礼,唤道:“锦华尊者。”   她将礼数做得全了,无可挑剔,反倒是显得韩雪绍的种种行为狂妄无礼,有失风度。   这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剑修大约都是听过对方名号的,沈安世没听过龙祁的名字,却听过安尘池的名字,华山派百年难出一个的天才,能令七柄镇派神剑认主,说是正是她了。   然而,韩雪绍牵动他衣角的举动,已经足以证明了她的态度,是想要自己解决。   他也不是那种一味溺爱后辈的长辈,倘若事态没有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仍然会将选择权交到韩雪绍手中,修真之道,漫长而坎坷,只能踽踽独行,换了谁都不能帮忙。   于是沈安世只是颔首应了,侧身退让到一旁,收敛起那股难以忽视的雪松气息。   当那抹如雪的白衣从视线中离开后,韩雪绍抬眸,直直地迎上安尘池的视线,她的目光柔和,不温不凉,幽深的眸色中,潜藏着水底的涛动,此时不说话,是在等自己回应。   “我的做法确实有欠考虑,不过,你应该也知道祝追雁的脾性,若非她追得太紧,我是不愿用如此强硬的手段将迟小姐带走的。”见安尘池点头,韩雪绍继续说道,“祝追雁以骨刀刺破护山阵法,在我臂上留下伤痕,污秽之气本就凶险,如此也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安尘池足尖一点,缓缓落在灵鹿玉船上,平视韩雪绍,却并未收起手中的长剑。   “她性子确实急切。”她说道,“然而,无论韩门主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此行,是来向你讨人的。迟小姐如今就在这玉船之内罢,我会将她带回山庄。”   听安尘池的语气,她大约以为是韩雪绍强掳走的迟嫦嫦,并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   “过鸾山,渡燧水,向西行,横跨半个九州,再过半个时辰,就到铸剑楼了。”安尘池一路追过来,也应当知道他们前行的方向有所偏差,并非前往极北之地的雁追门,果然,韩雪绍这么一说,她的眼神就略有变化了,“此行是我与锦华尊者护送迟小姐返乡探亲。”   韩雪绍有意停顿了片刻,又说道:“安修士恐怕误解了,迟小姐是自愿离开的。”   丘原之海的事情,没必要说,她省略了关键的一部分,说出来的,倒也不算是假话。   系统惊异道:“没想到雪雪你的话术还不错啊。”   韩雪绍答:“因人而异罢了,龙祁那是纯粹听不懂人话,所以没必要同他解释。”   安尘池沉吟了一会儿,显然没想到迟嫦嫦竟然是自愿跟着韩雪绍离开的,然而他们此行的路线,又确实如韩雪绍所说,是往迟嫦嫦的家,铸剑楼而去的,如此就叫她两难了。   不过她的沉默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打定了主意,说道:“那么,可否容我见一见迟小姐?如果不是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我这样回去恐怕也无法给关心她的大家一个交代。”   安尘池要见迟嫦嫦,这也是在韩雪绍预料之内的,总归她们已经商量好了,倒也没什么好犹豫,便说道:“好,迟小姐如今就在玉船内,安修士若要见她,随我入船便可。”   “我希望迟小姐能够亲自出来见我。”   这位华山派大弟子微微眯起眼睛,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周围的气流却变得凝滞。   系统迟疑了一下,“迟嫦嫦受不了风寒,她却一定要迟嫦嫦出来,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她不相信我。”韩雪绍简单地解释道,“倘若我在玉船内布下陷阱,她稍有失足,便是万劫不复。这并不是说明她对我抱有偏见,而是因为修士就该如此谨慎小心。”   尽管暗潮涌动,两人的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平和的态度。   韩雪绍听后,淡淡说道:“迟小姐畏寒,那就劳烦安修士替她御寒了。”   安尘池另一只手抽出第二柄剑——此剑名为染尘,与初生相仿,通体雪白,唯独剑尖处染上了血色,好似无法抹去的鲜血,凝结在此,透过光芒,能看出玛瑙一般的质地。   高处不胜寒,空气却逐渐变得黏稠,在她拔出染尘的那一瞬,滚烫的温度浮现。   就好像溅了满身的鲜血,隐约有一种被烫伤的错觉,然而那仅仅只是一点微乎其微的温度,不消片刻,就立刻降了下去,停在一个合适的温度上,将云海之中的寒意驱散。   一剑初生,纯白无垢,一剑染尘,以鲜血作点缀。   韩雪绍转身去船内唤迟嫦嫦的时候,莫名有种奇怪的念头。   这七柄剑冥冥之中是有联系的,正如它的统称,“别世”,这是一个人的修仙之道。   不过,她却没来得及细想。   掀开珠帘,重新回到船内,迟嫦嫦那点又轻又柔的目光即刻放在了韩雪绍的身上,外面的动静并不大,隔着一层法阵,她也听不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得问道:“怎么了?”   “如你所料,我不曾解释,他们便来讨一个解释。”韩雪绍去取了外袍,披在迟嫦嫦身上,她是个很聪慧的姑娘,顿时明白了是要她出去一叙,于是落足下地,踩进鞋中,又听得韩雪绍继续说道,“来的是安尘池,她一定要见你一面,听你亲口解释了,才肯离开。”   韩雪绍没有忽略迟嫦嫦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就算是到这样要紧的关头,心心念念,想着不让其他人担心的她,终究是没能得到相应的回报,来的是安尘池,并非龙祁。纵使她心里有所准备,也难免感到了一阵失落。   迟嫦嫦很快就敛去了眼底的情绪,系好领口处的绳扣,跟着韩雪绍走了出去。   她确是实打实的娇柔,皮肤白得像是冷玉,近似一种病态的苍白,凝着一层浅浅的辉光,掌中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韩雪绍想,迟刃是怎么肯让她离开的?   在掀开珠帘之前,韩雪绍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交谈声,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明晰。   那是沈安世与安尘池的声音,她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些只言片语拼凑成了句子。   沈安世的声音向来如此,语气稍显冷淡,却又并不是纯粹的难以接近,咬字很轻,尾音收得干净利落,说道:“百年前,我曾有幸拜访过华山派,也因此得知,这七柄镇派神剑是由开山老祖所留下的,为的是让后辈谨记修道,莫被俗世牵绊住脚步。神剑既然认你为主,恐怕也是因为老祖认可了你,那句‘百年难出的天才’,可以说是辱没你的名号了。”   “尊者过誉了。”安尘池的声音异常清晰,像是溅落在卵石上的水花,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端的是宠辱不惊,“尊者便是自古以来修剑一道的第一人,晚辈恐怕还差得远。”   “我听绍绍提及过,你是炼虚期巅峰的一名修士。”韩雪绍心想,沈安世竟然也会骗人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安尘池,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怔在了原地,直到迟嫦嫦轻声唤她,她方才回过神来,“其实你已经是半仙之躯了吧。”   韩雪绍能够察觉,安尘池是在隐藏自己的实力。   但她从未想过,安尘池并非炼虚期,并非大乘期,并非渡劫期,而是……半仙。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安尘池没有任何回应——或许是有的,她点头了,摇头了,总归韩雪绍也不知道。她只能站在珠帘后面,指尖轻触琉璃珠子,隔着那层屏障,静静地等着,等那场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一分钟后,这才轻轻拉起迟嫦嫦,踏出了船舱。   迟嫦嫦对那场谈话一无所知,却能够察觉韩雪绍的情绪有所变化。   她神态自若,依着韩雪绍的动作,主动走上前去,柔声柔气地唤了一声“安师姐”。   安尘池的眉眼缓和了许多,牵住迟嫦嫦纤细的手腕,指腹在腕节处一触,不动声色地递了缕真气,确定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后,说道:“发现你被带走之后,小追很替你担心,可惜山庄必须有人看守,所以她只得给我与龙师弟传信,我们知晓后,便急忙忙赶回来了。”   此后,她又细细问了问一些具体事情,迟嫦嫦对答如流,只说她回去探亲,恐怕一个月之内回不了驭龙山庄了,至于为何来接她的是韩雪绍,关于这一点,她没有直接回答。   那厢,两个静若辉月的姑娘正说着,这厢,韩雪绍站到了沈安世的身边。   望着安尘池和迟嫦嫦,韩雪绍嘴唇不动,眼神兴不起半点波澜,传音给了沈安世,语气稍显冷淡,轻声说道:“叔父明知道我就在珠帘后,那些话,是故意要说给我听的么?”   “倒也不尽然。华山派所修的道确实与众不同,我早有耳闻,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身为半仙,与登仙仅有一步之遥,她明知自己的机缘在何处,却不触碰,大约是在犹豫。”她发觉沈安世的嗓音有意放得低缓,一字一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绍绍,我原以为你对她有些感兴趣,如此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若是我让你心里不快……”   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哪里叫人生得了气。   韩雪绍摇摇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她说出那句话后,自己也明白,她感觉不痛快,不是因为沈安世的这番举动,而是因为得知了安尘池的修为。这个人,分明能登仙,却主动选择压抑修为,而自己要耗费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渡过瓶颈期,只是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心中苦闷。   “并不是叔父的错。”袖角处的流苏在沈安世的护腕上掠过,与此同时,她将眼底翻涌的暗色掩去,视线从安尘池的身上挪开,微微仰头,抬眸望向沈安世,“我心里不痛快,只是因为真切地意识到了一点:某些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却是其他人不屑一顾的东西而已。”   修道一事,不可一蹴而就,这些道理,她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也明白。   然而,真到这种时候,还是难免感到一丝茫然,像是生命中的某样东西被剥离。   沈安世凝视着她,正巧这时候玉船驶入了一片氤氲的云海,视线被云雾遮蔽,韩雪绍感觉发顶传来一点微乎其微的重量,隔着迷蒙的朝云望去,沈安世落下眉眼,小心避开那些精致的发饰,微凉的指尖在她头顶轻轻抚过,一触即分。这大约是个矜持克制的安抚。   “人各有志。”他说,“或许你认为的救赎,在她眼里却是个无法承受的枷锁。”   发顶还有一点残余的触感,韩雪绍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云雾却已掠过去了。   隔着一段距离,安尘池已经和迟嫦嫦谈完了,再看向韩雪绍的时候,神情明显缓和了许多,她松开那只牵住迟嫦嫦的手,说道:“既是迟小姐的选择,身为旁人,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了。龙祁那边,我会和他解释的,这一路上,也劳烦韩门主与锦华尊者多多照看她。”   随即,安尘池示意韩雪绍走近,待她走近后,安尘池笑了一声,俯耳说道——   “昙沅,迟嫦嫦,鹭华公主……下一个,该轮到祝追雁,还是我?”   她没有等韩雪绍作出反应,说完之后,道了句“后会有期”,一剑掷出,隐去踪迹。   这位华山派首席弟子,仅剩的温柔体现在那避寒的剑阵,待迟嫦嫦重新回到船内,才款款地褪去,消失不见,仿佛它和它的主人从未在此停留过片刻。 第四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天。……   在安尘池离开后,又行至半个时辰,穷迢城从浮游的云雾中逐渐显露出身形。   穷迢城乃是西南第一城,藏身于绵延的群山之中,地势凶险,好似万仞簇拥而成。   而迟嫦嫦生长的地方,就是在这穷迢城的铸剑楼。铸剑楼背靠穷迢城,远远看去,宛如一柄利刃,自这高城中攀升,直耸云霄,劈开倒悬的罡风,将惨白的天际揉碎成乱絮。   沈安世原本是想拜会迟刃的,可惜在他们入城之际,得知锦华尊者屈尊纡贵来这以剑为尊的穷迢城后,城主便搁了手中的事务,亲自来迎,一定要邀沈安世去他府上作客。   他推辞不过,只得略带歉意地望了韩雪绍一眼,应了下来。   这其实也在韩雪绍意料之中,说实话,尊者不是谁都能见到的,这辈子见到一个都已是不容易,倘若要坐而论道,更是殊为可贵,城主的反应实在很正常。如果沈安世不作任何伪装,在街上这么晃上一圈,恐怕会引得万人空巷,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迟嫦嫦是迟家的小姐,又是独女,在这穷迢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亲眼见过她的人恐怕没几个,只是隐约听说她身娇体弱,易染风寒,所以常居深闺,鲜少出游。   她们很顺利就抵达了铸剑楼,及至危楼,韩雪绍收起灵鹿玉船,带着迟嫦嫦落地。   迟刃已有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了,尽管平日里也有交流,不过终究比不上面对面的交谈更令人心切。在即将抵达穷迢城的时候,迟嫦嫦就已经托韩雪绍传信给了迟刃,故而,这个被誉为天下第一铸剑大师的早早就等在了楼外,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得此待遇,也就只有这个常常令他牵肠挂肚的独女了,就算是皇帝也从他这里得不到半分好脸色。   迟家历代皆是凡人,未曾出现修士,迟刃与迟嫦嫦亦然,都是凡人之躯。   不过,这世上有权有势的,可不止修真者,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凡人,他们身居高位,自然也会用一些法子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例如服食丹药,如此让身体的衰老变得缓慢。   迟刃已是耄耋之年,外貌却不过三十七八,常年锻器的身体锤炼得精壮,比起一些年轻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薄薄的单衣下,肌肉虬结,蕴藏着蓬勃的力量,眉眼深邃,鼻梁挺翘,薄唇似柳叶,隐约能从眉目间寻到这对父女的相似之处。   一落地,迟嫦嫦面上难掩喜色,轻拈起裙角,快步奔至迟刃的身侧,唤了声“父亲”。   迟刃按住她的肩膀,免得她不小心跌了,又将自己的宝贝女儿仔细打量了一番,硬朗坚毅的面庞逐渐柔和下来,侃道:“你随那龙小子去了驭龙山庄之后,可真是乐不思蜀。”   迟嫦嫦难得脸红,只觉得耳尖发烫,抿着嘴唇瞧他一眼,将韩雪绍迎过来,端正了神色,介绍道:“这位是雁追门的门主,韩雪绍,此行就是她与锦华尊者将我护送回来的。”   韩雪绍看着,只觉得新奇,毕竟她与自己父亲之间的感情实在少得可怜。   平日里最多不过行礼,连一两句寒暄也懒得说,更别提像迟刃与迟嫦嫦这样相处了。   见迟嫦嫦向迟刃介绍自己,韩雪绍也就顺势走上前来,微微欠身,算是行礼了。   迟刃闻言,表情有几分古怪。   自从迟嫦嫦与龙祁走后,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会听到他们两个的消息。每日来寻他的修士凡人贵族不可胜数,所以,尽管身处这重峦叠嶂之中,迟刃的消息却很灵通。   他自然也就听说了,龙祁和雁追门门主韩雪绍之间的那段爱恨情仇。   虽然龙祁将韩雪绍离开驭龙山庄的事情压了下去,可那震耳欲聋的裂帛之声响彻整座山庄,冰玉所铸就的玉宫在瞬息间坍塌,饶是他能堵得住其他人的嘴,也堵不住耳朵。   送嫦嫦回穷迢城探亲的不是龙祁也就罢了,竟然还是龙祁的……前道侣?   迟刃有些难以理解,但韩雪绍既然已经做足了礼节,他也就只好沉下心绪,回了礼。   来者是客,他招呼了侍从给韩雪绍腾出一个房间,迟嫦嫦向来不能过多行走,迟刃便将她送回了闺房,看着她褪去鞋袜躺在床榻上,给她掖了掖被角,侍女点了一支安神香,令人安心的气息顿时充盈了整个房间。迟刃挥手示意侍女退下,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   沉默了一阵后,迟刃问道:“你和龙小子吵架了?”   迟嫦嫦愣了一下,笑道:“没有。父亲怎么这样说?是盼着我和他吵架不成?”   “送你回来的那名女修,是龙小子的前道侣吧。”迟刃说道,“我此前从未听你提及过她,关系恐怕也算不上有多熟络,然而此次送你回来的却是她,若非如此,又是如何?”   迟嫦嫦说:“并非您想的那样,我与她结伴而行,只是因为目的相同,和别的无关。我不想着她是龙祁的前道侣,心中也并无嫉妒,更不是和龙祁吵架才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   然后,她将韩雪绍此前和她讲过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迟刃听罢,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他自是知晓那庇护丘原的古神“水姬”,也跋山涉水,为自己的女儿寻来了各地的医师,修士,却皆是一筹莫展,他们都见过迟嫦嫦覆着鳞片的双腿,但没有一个人将这种怪异的现象与传闻中的水姬联系在一起,只得用金铃来抑制。   “对你来说,丘原之海太过危险,纵使那里真有一方绝境,也是无人开辟过的。”迟刃凝视着迟嫦嫦的眼睛,说道,“倘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就最好,倘若她说错了,那么……”   那么,等着迟嫦嫦的,就是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我明白。”迟嫦嫦适时地递了话,没让迟刃将后半句话说下去,她的手指拨弄着发间的蝎子辫,浅色的缎带随之拂动,发出轻响,“但是我愿意赌。我不愿这后半生百病交缠,只能在床榻上望着房梁度过余生,只是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即使死,也没那么可怖了。”   还有一句话,她没能说出口的:爱一个人,是一回事,但她要去哪里,是另一回事。   她不想没得选择,至少,在龙祁想要放手的时候,她希望自己能够有退路。   “父亲,”她轻轻地、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来,翘起唇角,说道,“送我来的那位,韩雪绍,除却她的大乘期巅峰修为,除却她的雁追门门主身份,也绝非‘普通’。我能够在她身上感觉到特别的东西,单是为了这一点,这孤注一掷的赌博,恐怕就不算是全无意义。”   而迟嫦嫦口中那个“不普通”的韩雪绍,此时正穿梭于穷迢城的一条条暗巷。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2%!】   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却没有惊起一只飞鸟,只在她脑海中回荡。   系统说:“看来龙祁已经从安尘池的口中知晓了迟嫦嫦的事情,哎,才2%,上回他和安尘池冷战都降了2%呢,看来,迟嫦嫦在他的心中,确实不占据什么地位,老渣男了。”   韩雪绍听着,拐过一个折角,青苔特有的潮湿腥气涌入鼻腔,她随口答道:“如果你可以看到龙祁对其他姑娘的好感,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揣测,他对尚未入道的姑娘的好感不高,除了安尘池外,修为越高的,他的好感就越高。因为这世上的情爱,最后都逃不过‘登对’二字,如果不能与他并肩而行,最后只会分道扬镳,就像迟嫦嫦这样。”   “这一点,正好与那些姑娘对他的好感相反,如果你有兴趣,可以钻研一下。”   她难得说出这种见解,系统寻思,自己的宿主对迟嫦嫦的印象似乎还蛮好的呀?   “可惜我看不见,不然我也想瞧瞧龙祁对你们各自的好感。”它说道,“诶呀,对了,现在龙祁的爽度还剩60%,果然越到后面,这爽度就越难降啊,我得想想该怎么办了。”   “我辛苦一遭,将他的爽度降到60%,却半点好处都没有,是不是不太合理?”   韩雪绍刚说出口,系统就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了,就是想从自己这里捞点好处来。   “哼,至少有二十几都跟雪雪无关呢。”系统顿了顿,软糯的声音带着笑,又说道,“不过嘛,确实是有的,等龙祁的爽度降到50%以下,我就给你申请成就奖励,如何?”   如何?当然好,有便宜为什么不占。韩雪绍心情颇好,“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旋即,她又因此想起一件事来,朱唇微启,问道:“你说我有成就奖励,我想问问,龙祁既然也有个叫‘龙傲天系统’的东西,每当他完成一些事情,是不是也会得到……”   “成就奖励”四字还没说出口,韩雪绍就止住了话头,与此同时,脚步也停了下来。   系统等了一秒,发觉韩雪绍真的不打算说下去后,就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得到什么?雪雪,你快说呀,你这样只把话说一半的样子真的很讨厌!是故意惹得我着急吗?”   韩雪绍却不为所动,蹙着眉,身形紧绷,暗暗说道:“别说话,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分明是人的气息,为何却又混杂着一股阴暗潮湿的感觉,是因为墙壁上的青苔扰乱了她的判断吗?肩头以真气封住的那道伤口、骨刀所留下的伤口也隐隐作痛,是一种钝痛。   她的手指触到腰间的三色玉坠,袖袍逐渐鼓起,几乎要催动真气作出反应之际——   “道、道友,姐姐!”一团明黄,横冲直撞,扑进韩雪绍怀中,慌乱得口齿不清,手臂胡乱挥动,正巧将韩雪绍的手腕拉住了,她的手指从玉坠面上轻拂而过,溅起浅青流光,“有个凶神恶煞的修士正追我,说我害他挑错了灵石,我躲闪不及,被他堵到这深巷中。”   韩雪绍有一瞬的错愕,那种阴暗潮湿的气息也随之褪去,不留一丝痕迹。   系统嚎了一嗓子:“小骗子!他不是该在雾晴十岛附近吗,怎么会在这穷迢城?” 第四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一天。……   祝寻鱼是少年人,像刚抽条的柳枝。   韩雪绍的身形修长,比大多女修都要高上许多,也比一部分男修要高。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撞进她怀里,鼻梁磕在她的锁骨处,隔着布料,也能够感觉到坚硬的触感,骨骼向外凸生,像是要冲破血肉,嵌进他的——他的喉中,腹中,以及影子中。   祝寻鱼的眸色渐沉,修长的手指隐约能看清血管,骨节处含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他的肩膀微微颤着,柔软的额发纠缠在韩雪绍衣襟的绳扣上,手却轻巧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姐姐。”他轻唤道,绵软的尾音稍稍落下去,显出惊惧的情绪,“你能帮帮我吗?”   系统:“哕!快推开他!这种人就是宫斗剧里最讨得皇帝喜欢的那种妃子。”   韩雪绍望着祝寻鱼头顶那一个小小的发旋,不动声色地催动真气探了探,鸣蛇果真还在他身上,而且好像比起上次见到还变大了不少,她想,光凭这一点,她就得做个人情。   “好。”她伸手捏住祝寻鱼的后衣领,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下去,“你要我怎么帮你?”   “等会儿,我躲在姐姐身后,他若是问起,姐姐就说没看见过我。”被无情扯开后,祝寻鱼倒也并不在意,说着,杏眼一弯,眼底的细碎泡沫浮动,转身就躲到了韩雪绍身后。   身为一名修士,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并不熟络的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还没等祝寻鱼站稳身子,韩雪绍就回过身,袖袍在他腰际一扫而过,随即,她迎着祝寻鱼略带诧异的目光,眉眼微伏,道:“面对一位大乘期巅峰的修士,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吗?只要我有意隐藏,他根本找不到你。你在赌石场的表现,可比今日要聪慧得多。”   “你上回还将它给了我,如今正巧在这穷迢城遇见,我不想再麻烦你更多事情了。”   祝寻鱼的袖中游出一条细长的蛇,吐着星子,睡眼朦胧地望了望,又重新缩了回去。   “无碍,我既然说了要帮你,就不嫌麻烦。”韩雪绍静心聆听,果真听见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仔细分辨,大约是炼虚期的修为,光凭祝寻鱼,确实无法轻易摆脱他。   等到那修士将要途径此处时,她翻腕掐诀,隐去了踪迹,那修士追得急,也没料到祝寻鱼还有这等能耐,毫无察觉地过去了。那彪形大汉身无法宝,也无兵器,应是体修。   他不熟悉此地的布局,否则也不会对他们毫无察觉了,她心想,恐怕是外来者。   确定那体修确实离开之后,韩雪绍撤去真气,转过身子,正想说点什么,却撞进了祝寻鱼眼中的光芒,闪闪发亮,满眼都是仰慕。韩雪绍怔了一下,他即刻捧起了她的手,掌心发着热,大约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体都是如此滚烫的,好似饮下火焰,能将人轻易灼伤。   韩雪绍想抽回手来,祝寻鱼就追得更紧,向前踏了一步,将距离缩得更短。   她皱了眉头,按捺住浑身上下沸腾起来的真气,略带斥责地开口询问:“做什么?”   “姐姐方才是如何将他引走的?”祝寻鱼嘴角一翘,显出个酒窝来,“好厉害的招数,我以前从未见到过。我总是被这些人所误解,每当他们要找我的时候,我都只得狼狈地逃走,这一招,姐姐能不能教教我?往后,我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能够有自保的手段了。”   他热切地说完,像是才发现韩雪绍对他的亲近有些不适,便松了手,略带歉意地,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眼中宛如酒酿的浓雾更深,说道:“抱歉,你不喜欢这样么?我好不容易在这千里之外的穷迢城中遇到相识的人,难免觉得欣喜,所以……姐姐不要因此生气。”   系统怒道:“装什么小白兔呢?这小骗子,说些莲言莲语还一套一套的啊。”   韩雪绍却对系统的话并不在意,她想的是另一件事情:祝寻鱼的话确实在理,他身怀鸣蛇,倘若不慎遗失了,或是被别人抢去了,那么,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再去寻一条了。   正好,上回在赌石场,她没找到机会试探祝寻鱼的修为,这回刚好可以借此一探。   “我没有生气,只是这种招数,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我必须先看看你的天赋如何。”   祝寻鱼听着,先是犹犹豫豫地望了韩雪绍一眼,随即,他将身形向墙壁靠去,与同龄人相比稍显纤细瘦弱的雪白脖颈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舒展着初显成熟的身形,像是将肚皮翻过来的某种犬科动物,连仰起的下颔弧度,微微低垂的目光,也几乎一模一样。   他倚靠在墙壁上,软得像块腻人的饴糖,将弱点暴露得一览无遗。   然而,韩雪绍却没来由的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此刻陷入危险的是她。   见韩雪绍迟迟没有动作,祝寻鱼反而笑了,唤道:“道友姐姐?这墙壁实在有些冷。”   “你以后,不该如此轻易地将自己脆弱的部位暴露在其他修士面前。”尽管嘴上是这么说着,可韩雪绍还是牵起了袖角,倾身过去,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落在祝寻鱼的下丹田,而是落在了他两胸之间的绛宫之处,以免刺激到他,只得缓缓渡了真气过去。   祝寻鱼的胸膛起起伏伏,染着酒色的眸子在韩雪绍的指尖处停留,一时没有说话。   这么一来,韩雪绍的身形就完全笼罩在了一片阴影之下,可惜,她那暴烈的、如同十二月的冬风一般凌冽刺骨的真气已经触到了祝寻鱼的丹田,距离心脏也就只剩下了几寸。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韩雪绍对祝寻鱼的想法浑然不觉,瞳孔却收缩了一下。   “你这丹田里……”确定他已经习惯后,她渡了更多真气来探,“怎么没有真气?”   祝寻鱼枕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无声地叹出了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   韩雪绍说完这句话后,真气扫过丹田,眉头逐渐舒展了许多,“好像又有一些。”   说是“一些”,就真是“一些”,少得可怜,就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强掳过来的,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识海近乎枯竭,连一汪小水洼都算不上,和她自己的相比,简直是惨淡。   韩雪绍不太确定,收回真气后,上下打量了祝寻鱼一眼,问道:“你是体修么?”   而且还是个将近化神期的体修。她想,可祝寻鱼这副柔弱可欺的模样,不像是体修。   “是呀,我是体修。”祝寻鱼挺了挺胸脯,抬臂凸显出自己那一点更像是软乎乎赘肉的“肌肉”,见韩雪绍不太相信的眼神,他将手放在墙壁上,五指收拢,然后,缓缓下压——   墙壁碎裂,被那股无声无息的力道震碎成粉末,留下一个缺口,正是他手掌的形状。   真正练到极致的体修,是向内生长,而不是向外生长,这种说法,韩雪绍有所耳闻。   她前半生没见过几个体修,对此道也不甚了解,祝寻鱼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大约确实是这样的,斟酌片刻后,她说道:“我是气修,你是体修,大道不同,我无法教给你。”   说完,韩雪绍将他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远。鼻息间那股奇异的、近乎罂粟糜烂到极致的甜腥味逐渐淡去,她意识到这应该是祝寻鱼身上的气息,又或者,是他真气的气息吗?   祝寻鱼的目光黯淡下去,唇角一低,眼尾一落,显出可怜巴巴的无辜模样。   “我躲得了他一时,躲不了他一世。”他说道,“这一次,姐姐帮了我,那下一次呢?我知道我们修道不同,尚有隔阂,只是我在这穷迢城内,也就只有姐姐可以依靠了。”   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姐姐,不能尝试着教一教我么?”   祝寻鱼这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听得韩雪绍头脑发昏,又听得系统发出呲呲的电流声,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喊了一句“好家伙”,紧接着,又说“这段位很高啊”。   “倒也不是不能教你。”韩雪绍揉了揉眉心,说道,“不过我只是暂居穷迢城……”   “这倒也很巧,我来穷迢城不过一两日,还没有地方可去,姐姐若是不嫌弃,我便同你一起住也无妨。”祝寻鱼笑盈盈的,说道,“对了,如今我应该唤姐姐一声‘师尊’了。”   他将“师尊”那两个字儿说得又软又甜,像是裹着一层蜜的桃酥。   韩雪绍听了,只是想,她往日从没用这种语气喊过谢贪欢,如今一听只觉得古怪。   “我如今借住……友人家中,你若是想和我住在一处,恐怕不太方便。”韩雪绍打算委婉地拒绝祝寻鱼的提议,然而,她却也不愿如此轻易就放过这个机会,“此后,我还要同我叔父等人离开穷迢城,前往别处,你要是真心想要习得这招数,也就只能在这几日中了。”   祝寻鱼听后,眼中的笑意却更深,隐约泛着琉璃般的光,说道:“既然是师尊的友人、叔父,必定修为高深,我孤陋寡闻,真想听一听他们二位都是何方神圣,修为如何呢。”   倘若祝寻鱼执意跟来,恐怕也瞒不得他,更何况,这也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于是,韩雪绍说道:“前者并非修士,尚未入道,是铸剑楼楼主迟刃的独女迟嫦嫦;而后者,百年前早已渡劫登仙,乃是修真界的剑修第一人,清延宫宫主,锦华尊者沈安世。”   如果说听到前句话的时候,祝寻鱼的脸色稍有变化——   那么,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祝寻鱼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僵硬了。   他到底是敛去了神色,只是呛了一下,既惊讶,又羡慕,说道:“原来……原来是迟小姐与锦华尊者,师尊身边的,果然都不是常人。既然如此,我恐怕也不好再打搅师尊了。”   可祝寻鱼又不愿白白错失良机,舌尖落在虎牙上舔了舔,似笑非笑地勾住她衣角。   “师尊。”他眯着眼睛,杏眼弯得像是月牙儿,盛着广寒宫中玉兔捣的一盅良药,隐约染了氤氲的夜色,他将咬字放得轻了,一字一顿的,诱她,“明日还来此地见我好不好?” 第四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二天。……   “好不好?”   等韩雪绍离开的时候,耳边还萦绕着祝寻鱼的那句问话,经久难消。   系统问:“你答应了?”   韩雪绍答:“我答应了。”   系统气呼呼的,软糯的声音带着点焦躁不安,“雪雪,你怎么就答应了呀?”   “我对他,有所图谋。”韩雪绍顿了顿,又说道,“准确来说,是对鸣蛇有所图谋。”   所以,为什么不答应?她心想,总归往后也见不了几次面,等鸣蛇成熟后,她取得鸣蛇的鳞片,使三色玉坠重新跃至紫阶法宝,届时,一拍两散,各奔东西,不会再见面了。   真要说起来,她并不是利用祝寻鱼,只是取一枚鳞片罢了,又不是取他心头血。   鸣蛇能作坐骑,能追寻天地灵宝,鳞片还能作为炼器的一味引子,倘若不是韩雪绍对鸣蛇实在提不起兴趣,也没有那个心思去豢养灵宠,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好事给祝寻鱼。   系统说:“雪雪——我的反诈报警器都快响炸了!能不能将鸣蛇先抢过来啊?”   “我不将鸣蛇携带在身边,而是交由祝寻鱼的理由,我以为你早在赌石场时就已经很清楚了。”韩雪绍不想再和系统继续这个没完没了的话题,说道,“够了,就此打住吧。”   系统劝说无果,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韩雪绍回到铸剑楼的时候,迟刃刚陪着迟嫦嫦用完了膳,正巧有客来访,他便匆匆离开了,闺房内,弥漫着苦涩的药草味,隐约藏着一股清冽浅淡的栀子花香,而床榻上的迟嫦嫦轻轻合上手中的书籍,闻声转过头来。韩雪绍望着,忽然发觉她的长相是很寡淡的。   眉骨是低缓的峰,眼窝不深,浅浅的一洼,鼻梁的高度恰到好处,面庞的弧度柔和,带着一种宛如林间朝雾般的朦胧感,和韩雪绍身上那种冷冽的、凌厉的气度浑然不同。   “韩门主。”不等韩雪绍思考该如何开口,迟嫦嫦就已经启唇说道,“我已将此事告知父亲,不过,他说还须考虑几日再作答复,抱歉,门主恐怕还要再在此处滞留几日了。”   韩雪绍没料到她如此客气,一言不发地听完后,说道:“不碍事。我在穷迢城中,正好也有别的事情要做,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你们父女二人许久不见,多叙叙旧也无妨。”   迟嫦嫦笑了一下,说道:“我此前不曾听过韩门主竟是如此体贴细致之人。”   她这话没什么调侃的意味,眸色清明,显然只是如此一说,谈她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于是韩雪绍也只是客气地颔首,顺势坐在了迟嫦嫦的床沿处——她注意到迟嫦嫦有片刻的怔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眉眼稍显柔和,挪出了个位置。   “迟小姐,我也不瞒你。”韩雪绍说道,“恐怕迟小姐也有所察觉,我会选择迟小姐与我、叔父同去丘原之海,原因并不是出在‘水姬’一事上。迟小姐尽可将它当作一种巧合吧,你前往丘原之海,是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而我与叔父前往丘原之海,本是为了踏足那从未有人开辟的海中绝境。修士之心,你应该能够理解。”   见迟嫦嫦点头,韩雪绍继续说道:“凡人确实无法踏入绝境,而我正是想要借助这一点,让迟小姐成为绝境守门人。迟小姐虽然尚未入道,然而身世使然,恐怕也知晓很多关于修士的、关于绝境的事情。绝境之外,必须要有人来守,千年以来多有修士因为法宝分配不均,或是因为不满守门一事而大打出手,但如果是由迟小姐来守门,此事就简单了。”   迟嫦嫦沉默了一阵,说道:“对未知的、新生的绝境来说,守门人死去,绝境也会永远关闭,韩门主身为最年轻的气修,缘何如此信任我这一个天生有疾,身体孱弱的凡人?”   如果要说,一定会牵扯到原作的事情上去,但韩雪绍暂时还不想对别人提及。   “你尽管叫它直觉也好,一时冲动也罢。”她凝视着迟嫦嫦,说道,“你不是普通人,我能够从你身上感觉到这一点,恐怕这就像鱼生来就是要在水中一般难以解释清楚。”   韩雪绍态度严肃地说了,说完了,却望见迟嫦嫦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久前,我才用类似的话来向我父亲介绍你。”她笑着,声音带着点颤音,瘦弱的肩膀也微微地颤动着,几缕青丝垂落胸前,随着吐息起伏,“韩门主真是与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我仍然不能说是更好或是更差,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似乎有些喜欢你了。”   “那么,我猜韩门主不可能只让我一个人来镇守绝境的大门,此次欣然送我归乡,大约是想要我从父亲这里讨来几个信得过的修士,好同我一起镇守。”迟嫦嫦忍着笑,观察韩雪绍神色,“还是说,门主是想要借此机会,让满怀牵挂的父亲陪着他的独女一同前往?”   关于这一点,她确是疑惑了一段时间,不过当韩雪绍表明缘由后,她就明白了一切。   韩雪绍怔了一下,解释道:“我确实有此心思,不过,纵使迟大师拒绝——”   “没关系,我明白的。”   迟嫦嫦倒也不生气。因为迟刃与沈安世相识几十年之久,迟刃帮沈安世重铸浮生剑,却未能完全恢复此剑的原貌,他为之耿耿于怀,即使沈安世不提,他偶尔也会主动提及要用新得来的矿石来铸剑,沈安世深感他如此上心,久而久之,二人之间的关系也熟络了。   倘若沈安世闭关结束,他也会受邀来此穷迢城,替迟刃试剑。   他们之间,正是如此知己关系。   所以迟嫦嫦明白,这不是什么不可言明的、满是恶意的利用,都不是几岁的孩童了,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而斤斤计较,她知道,倘若迟刃不去,这二人也不会为难他们。   “父亲他有所顾虑的,正是这一点,我向他提出邀请,也好顺水推舟,为你们做个人情。”绝境之外不算太过凶险,更何况迟刃虽然尚未入道,却也能比肩化神期修士,迟嫦嫦心想,迟刃曾踏遍天下为她追寻医师,倘若事情真如韩雪绍所说的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如此,她也能让迟刃亲眼见证,她早就不想再做那小心翼翼裹在襁褓中的嫩芽了。   “我不能保证父亲他一定会同意。”迟嫦嫦说道,“然而,如果父亲应下了,我希望韩门主与锦华尊者一路上能够对我们多多照拂,只因凡人踏足绝境之地,本就是违背天理。”   韩雪绍暗想,面前的姑娘曾说过她是个理智的人,然而,她却觉得,迟嫦嫦在某些方面比她更加理智,理智到近乎可怕的地步,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作性命,浑然是个赌徒。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总归是在记忆中留了印象。   “如果要做个碌碌无为的、毫无作用的庸人,我宁愿去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迟嫦嫦的想法,和修士的想法,倒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段谈话也就在韩雪绍的应声后落下了帷幕。迟嫦嫦虽是这么说了,心中仍是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纠结,她既是想让迟刃一同前往,又担心迟刃的安危,几番天人交战,身心俱是疲惫,便用“要想想如何对父亲开口”作为理由,搪塞过去,委婉地对韩雪绍道了别。   这夜沈安世很晚才归来,袖袍上沾了夜色未消的冷意,踏上楼梯的时候,韩雪绍察觉到他的气息,本想要推门出去问候他一声,迟刃却已经闻声迎了出来,她散开识海,能够“看见”迟刃是匆匆披上的一层外衣,和沈安世低声寒暄两句,便准备同他往深处走去。   是的,锦华尊者就是这么忙碌,以往在韩家也是如此,见缝插针也说不上两句话。   于是韩雪绍的动作停顿片刻,还是没能推门出去,她暗自揣测沈安世劳顿许久,恐怕也累了,想跟他道一句晚安的想法也没那么强烈,逐渐淡了,便要回身去继续打坐了。   她感觉到沈安世和迟刃往铸剑池的方向走去,抬步途径她门前,韩雪绍正准备将识海收回之际,识海却被轻轻地牵动了一下,雪松般令人安心的气息拥着她的识海,将那一丝一缕全部送回门内。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语调柔和,说了句“早些休息”。   韩雪绍这才忽然意识到,她和沈安世的关系早已与往日不同。   以前她总是竭尽全力地试图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去望他,关于这一点,沈安世也解释过了,他其实也打听过韩雪绍的情况,只不过没有让寻长老告诉她罢了——如今他们的距离比以前拉近了许多,她不再站在山脚处仰视,而是差那么一步,她就能够站在他身侧。   是的,就差一步。   门外的动静逐渐远去,韩雪绍重新坐回蒲团上,慢慢琢磨着这一点,在心潮澎湃之余,又记起一回事来:沈安世对她多有指点提携,她却从来没有赠过沈安世什么东西。   明日去找祝寻鱼的时候,顺道去趟市集,瞧瞧有什么会是沈安世中意的吧。   这么想着,韩雪绍彻底收回了识海,沉下心绪,缓缓地坐定,将思绪落入混沌深处。 第四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三天。……   第二日,韩雪绍从识海中抽身而出,离开了铸剑楼。   她尚未在铸剑楼见到沈安世,却从过路人的口中知晓了一件事情。   穷迢城居于群山间,地势凶险,好似万仞簇拥而成,而此城背靠的梁柱正是铸剑楼。   与之相对的,世人若是说起穷迢城,必定会提及铸剑楼,铸剑楼就如同穷迢城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最锋利的矛,也是因为这一点,穷迢城中,人人崇尚剑器,更以修剑为尊。   所以身为锦华尊者的沈安世来此穷迢城被城主如此盛情邀请,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穷迢城中步入大乘期的修士不过寥寥三四个,韩雪绍虽是大乘期巅峰,却修气,尽管迟刃等人对她的态度很是恭敬,却也只是恭敬罢了,远不及沈安世那般令人心生向往。   那城主第一日将沈安世邀请去府上作客,入夜,沈安世回到铸剑楼,迟刃又将他邀去锻器池,不是没有理由的——据说城主无意间得来了一柄好剑,此剑无锋无刃,无剑格无剑鞘,远远看着,宛如一抹沉静的夜色,纳入掌心中,又好似一道伤痕,结了深黑的痂。   此剑不似剑,城主将其交给迟刃,让这位铸剑大师来分辨此剑是何人所铸。   然而,剑上仅用一行小篆落下“入云关”三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字句。像是某人喝得醉醺醺,于是即兴打铁,铸就此剑,醒后也不甚在意,不做修饰,就让它如此朴拙。   至于铸剑所用的原料,就更为古怪了。“玄金”,此物原是器修常用的,用以炼器,用人的体温就能将其烤化,是连结物与物之间的一种材料,按理来说根本不该用来铸剑的。   可那铸剑人偏偏就用它来铸剑了,而且还真成了。   唯一的缺憾在于,将此剑纳入掌心,不消几息,它就会逐渐融化,所以非要由修士将真气覆于其上,再来使用,而真气的分布又必须均匀……一个剑修,既要剑术了的,还要对真气的运用把握得恰到好处,未免太过强人所难。若非它削铁如泥,恐怕没人愿意用。   是的,削铁如泥,用这个词恐怕都不太贴切。   一柄寻常的剑,是不可能在法宝上留下痕迹的。然而,纵使是凡人,将此剑朝着法宝斩过去,竟能在法宝上留下伤痕。此事之特殊,直接打翻了“只有同阶或高阶法宝才能摧毁法宝”的观点,至于原因,迟刃琢磨了很长时间,最终确定,是“玄金”分解的特性。   城主请沈安世来他府上作客,是要提及试剑一事,至于迟刃的行动,就更好理解了。   约摸是去取剑,让沈安世先过目一遍,届时他也好试剑。   这种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秘辛,所以穷迢城内早已传得浩浩荡荡了。   “试剑仪式定在两日后,城门之上,此处视野宽阔,地势高耸,也方便尊者出剑。”   韩雪绍默不作声地听着,翻动了一下手中的香囊,又放回了原处。香囊中装着的是浅淡冷冽的花香,还残留着零星的气息,缠在她指尖。她寻思这类小玩意儿对惯用剑的沈安世来说恐怕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她也仅仅只是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她在这市集兜兜转转了一圈,面上戴着瓷白面具,身着长袍,又光是挑挑拣拣,拿了又放下,也引起了旁人的频频侧目,心里寻思她的用意,又因她身上那刺骨的寒意而胆寒,不敢轻易靠近——所以,韩雪绍自以为很寻常地走了一遭,倒惹得别人胆战心惊。   所幸,韩雪绍见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想要的东西,就准备先去找祝寻鱼了。   她转身离开之际,时刻警惕的摊主顿时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响了起来。   “叮咚!”系统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一样,用那种似乎有段时日不见的口吻说道,“雪雪是在挑选什么东西吗?我见你好像没找到特别中意的,需要我提点儿意见吗?”   韩雪绍已经走了半截出去,自是不可能掉头回去,便顺口问道:“什么意见?”   “关于你挑选东西的意见呀。”系统回道,“你是要选什么东西?准备做什么的?”   韩雪绍拐进巷中,说道:“是选来赠与叔父的。至于选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系统沉默了一阵子,讷讷道:“呃,好像,他什么也不缺呀?我以为雪雪你是准备买给自己的呢,服装周刊都已经翻出来的,结果……你总是会做一些数据统计之外的事情呢。”   韩雪绍料定它也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系统这么说,她倒也没觉得有多失望。   见她不作反应,系统开始发出“嘤嘤嘤”的声音,立刻补救道:“不过,咳咳咳,我虽然给不出好的建议,毕竟我只是个系统而已,但是,我看高分回答有一条是说可以问问自己的女性友人。雪雪,你要不要问一下迟嫦嫦呢?她生在穷迢城,自然比你更了解一些。”   韩雪绍想了想,觉得系统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颔首示意,算是将它的建议采纳了。   “你要去见小骗子了吧?”系统哼了一声,说道,“等你跟他分开的时候再来喊我,我实在不想看见他,太惹AI生气了,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我的主机都快要爆炸了,总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先去带其他宿主啦,晚一点再来找你哦,不要太想我,拜拜——”   韩雪绍怀疑它的重点其实在于“去带其他宿主”,而不在于祝寻鱼。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将系统这句话听了,也就听了。刺啦一声,系统的声音远去。   又踏过覆满青苔的曲折深巷,刺鼻的清新气息涌入鼻腔,昨日与祝寻鱼相遇的地方逐渐从记忆中灌入现实。当韩雪绍看见祝寻鱼的时候,他正蹲在墙角处的一片阴影之中,一只手托着稚气未脱的脸颊,另一只手将手中的石子抛起,又接住,几番往复,乐此不疲。   听到动静,祝寻鱼将袖中探出半个脑袋的鸣蛇塞回去,转过头发现是韩雪绍,那双眼睛就立刻亮了起来,阳光从巷口的缝隙间落下来,散落几缕,溶于他眼中涤荡的酒色。   “师尊。”他拍拍衣服站了起来,语气略带抱怨,眼里却含着笑意,“怎么才来呀。”   “你昨日也不曾说过是什么时辰见面。”韩雪绍拈去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碎叶,也不同他说些寒暄话,取下面具,直奔正题,“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便即刻开始修习。”   祝寻鱼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要教他招数,不由得一愣,唇边的笑意僵了僵,说:“好。”   “隐匿之术的关键在于对真气的把握,真气并非仅仅只有凡人才能拥有的东西,万物皆有灵,一草一木,皆有真气,只不过是真气有多少的、气息有何不同的细微差别罢了。”韩雪绍说道,“倘若你想化作风,便将自己的真气覆于身体表面,让它与风的气息逐渐吻合,倘若你想化作草木,便让自己的真气与草木的气息吻合。隐匿之术,正是如此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和气修相比,你体内的真气实在太少,想要修得此道,恐怕很难,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真气不在多而贵在精,倘若你能用好这些真气,也能够……”   说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忽地停住了,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走神了?”   “啊?嗯。”祝寻鱼露出尴尬的神色,说道,“师尊,我向来不喜欢听这些东西,你直接手把手地教我,我恐怕才能够学会。倘若师尊身体力行,亲自示范,那最好不过了。”   像这个年纪的修士,大多都对坐而论道不感兴趣,听些东西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韩雪绍倒也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感到恼怒,毕竟这世上全然没学过知识却能误打误撞学成的人不在少数,她沉吟片刻,说了个“好”字,刻意放慢了动作,示范了一次隐匿。   待韩雪绍示范完一遍,准备收回真气,问问祝寻鱼的想法之际,祝寻鱼却突然伸出手勾住那一丝一缕的冰冷真气,轻轻覆于指尖,下一刻,他覆着真气的指尖就消失了。   这回轮到韩雪绍惊讶了,“你能够操纵别人的真气?”   “能是能,不过只能操纵一点点。”祝寻鱼翻过手腕,任由那缕真气顺着他的腕节滑过,重新朝着韩雪绍的方向飞去,“比起这个,师尊此时不是应该夸我悟性好学得快么?”   韩雪绍中肯地评价道:“你悟性确实很不错。”   祝寻鱼看着韩雪绍,忽然眯了眯眼睛,轻轻“诶呀”了一声,以手遮了眼,说道:“师尊,我们往旁边站一站好不好?正是晌午时候,太阳刺眼得很,我望着你,快掉眼泪了。”   听完这话,韩雪绍转身看了一眼,她原本不觉得,祝寻鱼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刺眼。   于是,她拉住祝寻鱼的手腕,将他带离阳光,席卷进黑暗的遮蔽下,这个少年这才肯将手放下来,一双杏眼红得透彻,染着一层未褪的热意,像只稀里糊涂掉进洞里的兔子。   如此一来,韩雪绍就全然站在了阴影之中。祝寻鱼听着她问自己眼睛还疼不疼,边小声地撒着娇,边揉着眼角处挤出来的几滴假惺惺的泪珠,手底下,眼神却逐渐变得暗沉。   他用指尖勾住她腰际的环扣,让那微微晃动的三色玉坠从阳光下落回阴影之中,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了韩雪绍稍显瘦弱的肩膀上,沉下手腕,稍稍施力,看似是腿软站不住,实则是将她的身形向下按压,而在韩雪绍的身后,映照在墙壁上的阴影如活物般蠕动起来。   韩雪绍发觉身后有一种冰冷的、混沌的气息的那一瞬,本想回过头去,祝寻鱼的手却已经从她肩膀轻巧地落在了她的脖颈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颈弯处,严丝合缝,指腹将她欲要侧过的脸颊停住,眉眼温软,端详着她的神色,压低声音说道:“师尊,别回头呀。”   阴影宛如幽林中的沼泽,逐渐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韩雪绍的身形彻底笼罩在利齿下。   很奇怪,自从脱离阳光之后,心底就有种不详的预感。   韩雪绍垂眼望着祝寻鱼,他的手也就是不轻不重地放在自己的颈间,自己若是真想要回头,回头便是了,可偏偏有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告诉她,千万不要回头。   眼见着大功告成,祝寻鱼笑意渐深,然而——   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东西,狠狠地抽在了他脸上!   祝寻鱼被抽傻了,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与此同时,韩雪绍身后的墙壁爬满了厚厚一层冰凌,隔绝在外的阳光透过冰层反射进墙角,发出刺眼的光芒,将阴影彻底驱散。   韩雪绍确实没有回头,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只是催动真气,将自己身后那个看不见的、混沌的气息撕裂,可惜它的离开就如同它出现那般迅速,不留痕迹,她的真气只是略略一触,尚未施力,那东西就已经离开了。   确定身后没有危险后,韩雪绍回过头去,身后却只余冰层冻结的青苔,再无其他。   韩雪绍盯着那几处碧绿看了半晌,这才回头去看祝寻鱼。他正捂住半边面颊,像是被打疼了似的,嘶嘶地抽着气,而水镜正悬在一旁,见她看过来,便顺从地落入她掌心中。   祝寻鱼这下子是流了真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韩雪绍将他的手臂拉下来,只是想看看伤得如何了,指缝就已经湿得一塌糊涂,她假借擦眼泪的名义,不动声色地又往祝寻鱼的脸上擦了回去,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就糊得像小花猫似的,好生可怜。   他脸上抽出了个红印子,好长一条,水镜薄,也怪不得他被抽了一下就疼成这样。   祝寻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往韩雪绍颈间蹭去,肩头那一块布料登时湿了半截,他边掉着眼泪,边指认罪魁祸首,唇齿不灵光,含含混混地念叨:“就是这破镜子,它打我!”   韩雪绍哄他,曲起指节在水镜的边缘处敲了敲,很轻的一下,算是给他报仇雪恨了。   她原是以为祝寻鱼假哭,哄一哄就了事,没想到祝寻鱼这一哭还停不下来了。她问祝寻鱼还要哭多久才算结束,祝寻鱼抽抽嗒嗒,抬起脸,她才发现祝寻鱼的表情是很正常的,眼神冷静得像是月掩之际的夜色,然而那眼泪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怎么也劝不住。   韩雪绍问:“你从来没哭过?”   祝寻鱼很艰难地答道:“从来……没有。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停下来么?”   他这话,说得倒像是头一遭用这具躯壳似的,还不是很明白到底如何操纵它。   韩雪绍站得累了,祝寻鱼哭得也累了,于是韩雪绍只好先让祝寻鱼蹲到旁边去哭个够,又解开绳扣,取下湿了半截的外袍递给他,拿来擦眼泪,只等着他没眼泪可流。   祝寻鱼半是痛苦半是茫然地蹲到墙角处去掉眼泪了,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这滚烫的、咸咸的液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不理解韩雪绍的反应为何如此迅速,更不理解那镜子抽在脸上的时候为什么这么疼。哦对,还有一点,按理来说,她不是应该无法操纵法宝么?   烦躁之余,他又有些庆幸,这么一出闹剧,倒将方才的事情一并揭过去了。   而韩雪绍站在原地,水镜入手,有一丝凉意,她心中有些许推测,将水镜翻过来。   在阴面之中,有一抹殷红一闪而过,比朝霞更衰败,比晚霞更热烈,近乎于血色。 第四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四天。……   祝寻鱼的那双杏眼肿得像核桃,也挤不出泪珠来,只是抽抽嗒嗒地窝在角落里,揉着因为哭得太过头而发疼的太阳穴,难得露出一副不适的神情,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似的。   韩雪绍收回水镜,以真气化作冰块,递了两枚到祝寻鱼的掌心去。   冰冷的温度纳入掌心,有种被冻伤般的错觉,发着丝丝痛意。   祝寻鱼下意识地接住了,勉强抬着眼睛望了韩雪绍一眼,似乎不明白她的用意。   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祝寻鱼,就能够很明显地看见他头顶的发旋,还有藏在发间的那根蝎子辫,他这么一抬眼,眼睛还含着湿漉漉的水光,韩雪绍心想,很像小狗。   “冰块消肿。”她解释道,“在眼睛上敷一会儿,眼睛就没那么难受了。”   祝寻鱼握着那两块冰,冰块已被他的体温捂热了,有了一股湿意,在他掌心中滑来滑去,像两条泥鳅。他听了韩雪绍的话,依言将其贴在肿胀难忍的眼睛上,果真好了许多。   韩雪绍提起裙摆,俯身蹲了下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祝寻鱼发红的眼睛,想他大约已经缓过神来,便启唇说道:“祝寻鱼,你已是个化神期的修士了,怎么能因为这点事掉泪?”   面前的少年呜咽了一声,嘴角一撇,眼角一垂,似是十分自责愧疚,难以启齿。   念及他那句“从来没哭过”,韩雪绍寻思,恐怕是那水镜抽在他脸上,他自觉失了脸面,才会如此难过,毕竟祝寻鱼长期混迹于赌石场,也很自来熟,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所以她的话只说到了这里,发觉祝寻鱼情绪低落之后,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沉默半晌,韩雪绍问道:“之前,你为什么让我不要回头?”   祝寻鱼心里咯噔一声,想着“坏了”,目光却只顾着去瞧她眼下那颗近乎泪珠的痣,脑中闪现了无数念头。是用“因为我想让你看着我”这样油腔滑调的话来搪塞吗?可自己这个师尊似乎不吃这一套,她算是个克制收敛的人,冷得像是雪山之巅上经年不融的冰雪。   他嗅到韩雪绍身上那点缱绻的寒意,宛如四处寂寥之际的夜色,并不是纯粹的冷。   短暂的思索后,祝寻鱼有意放缓了语调,一字一顿,问道:“师尊没有感觉到吗?”   韩雪绍闻言,一怔,“莫非你看见我身后是什么东西了,所以才不让我回头吗?”   “我自幼生在川渊附近,也就是离魔界入口很近,常年受魔气所侵染,渐渐也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冰中含着真气,祝寻鱼敷了一会儿,眼睛就消肿了,他将眼皮掀起来,韩雪绍发觉他的瞳仁泛着点紫色,“此前在赌石场的时候,我告诉师尊灵石中藏有宝贝,也正是因为我以这双眼睛,亲眼目睹石中之物,所以才将此事告知师尊,做个交易。”   韩雪绍听着,隐约也明白了祝寻鱼的意思,“所以,我身后的那样东西其实是……”   “师尊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应当比我更知晓这几年来修真界的变化。”他适时地接上一句话,因为哭过一场,声音有些哑,“诸仙以身饲阵,镇守魔界,然而,近年来紫阶法宝出世的频率愈发的高,受此影响,魔界的封印有所松动,多有魔族流窜到凡间。”   归根结底,原因其实在龙祁身上,因为他是气运之子,所以整个世界都为之变化。   韩雪绍暗想,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然,修真界也不可能有“魔族格杀勿论”的一条规矩了,不过那也只是零星的几个,实力都不算强,还远远未及魔君的程度。仙界的阵法就像是筛子,将那些实力强盛的魔族封印在魔界,偶有漏网之鱼,也只是些孱弱之流。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初那个踏破阵法,寻到她的那个魔族,实力才显得过于可怖。   “方才在我身后停留的那个东西,气息混沌阴冷,倘若真是魔族,也绝非是那些能够逃脱仙界阵法的漏网之鱼。”韩雪绍看着祝寻鱼,淡淡说道,“否则我早已将其撕成碎片。”   然而,如果是魔君,又为何要逃?她不过是深陷瓶颈期的修士,拼死一搏倒也无妨。   韩雪绍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纠葛。   “其实,我也没有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隐约觉得似乎是魔族。”祝寻鱼腼腆地笑了一下,“恐怕那魔族是被师尊身上的气息所引来,又被那面突然出现的镜子吓跑了……这镜子,虽然帮了师尊一把,可它也是挺坏的,为什么要往我脸上抽呢?这不是误伤我了么。”   不久前,她才被那柄来自深渊的骨刀所伤,手臂上也残余了丝丝的魔气。韩雪绍想,按理来说,沈安世的封烛剑吸收了部分魔气,她又以真气覆盖,魔气应当泄不出来才对,不过她对魔族也并不了解,素来听闻魔族的五感与常人皆有不同,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至于水镜的突然出现,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因着那镜中一闪而过的身影,韩雪绍猜测这件事大约与谢贪欢脱不开关系,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做,如何察觉到她这边的情况,如今又身处什么地界,她一时间还无从知晓。   这祝寻鱼,虽不知她的情况如何,说的这些猜测却也颇有逻辑,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韩雪绍颔首表示了认可,指尖轻触祝寻鱼还泛着点红的眼角,确定已经消肿,便要从他手中取过那两块融化得只剩下一截玉似的冰,抽动两下,祝寻鱼没放手,她只得罢休。   “我素来听闻魔族狡猾多端,认定了猎物就不会轻易罢休,非要将其拆吃入腹不可,纵使落入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境地,也觉得心甘情愿。”她转而从祝寻鱼怀中取回了那件湿漉漉的外袍,催动真气烘干了,却也没有穿上,只是搭在臂弯中,捋平衣角站了起来。   “我没料到竟然会有魔族盯上我。”韩雪绍说道,“你若是跟着我,恐怕也会有危险。”   “师尊真体贴。”祝寻鱼也站了起来,他在墙角蹲久了,猛地站起来,腿还有些软,韩雪绍还以为他要歪歪斜斜地往自己身上倒,没想到他只是用手扶了扶墙壁,站稳后,笑盈盈地说道,“不过,我愿意守在师尊身边,以此眼替师尊明辨正邪。师尊会不会嫌弃我?”   他脑后的蝎子辫在墙壁上蹭了几下,有些散了,垂下几缕,盘桓在他的肩头。   “还有啊,师尊。”他眯着眼睛,眼底的紫色愈发显眼,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颜色,这样直勾勾地望着韩雪绍,让她有种踏入迷雾的错觉,“师尊也不必太担心,魔族的领地意识可是很强的,你如今已经被一个魔族盯上,若有其他魔族妄图来犯,定会被他碾碎成灰。”   祝寻鱼这番宽慰,倒不如不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韩雪绍还是勉强应了。   之后,韩雪绍又教了祝寻鱼几遍招数,他会是会,却苦于体内没多少真气,怎么也无法自行进行隐匿,非要引来韩雪绍的真气才行,几番往复,韩雪绍也明白他无法做到了。   “气修的招数,对你来说实在太过难学。”她双手抱胸,总结道,“与其固执地要学会气修的招数,你倒不如另辟蹊径,去学一些不需要真气的招数,用以自保,也绰绰有余。”   祝寻鱼走着神,却还是将韩雪绍的话听了个大概,便搭腔道:“师尊有什么建议吗?”   “比如,你可以向剑修习得一些剑法。”韩雪绍说道,“除了叔父之外,我在这穷迢城里也没有熟悉的剑修,他近日较为繁忙,兴许再过几日能闲下来,到那时候,我再拜托他教你一招半式。你是个体修,别的修士应该不会料到你会用剑,倒是个出其不意的奇招。”   这段话在祝寻鱼的脑中翻腾了几下,恹恹地沉下去,又浮起来一行字——   她口中的叔父是锦华尊者,修真界的剑修第一人。   同时,也是几十年前,一剑将整座川渊斩断,令它下沉至幽暗潮湿的地底之人。   天上诸仙都去镇守魔界了,唯独身处凡间的锦华尊者没去,他只是沉下视线,让阴翳浸没眼帘,抬手将那方诏令碾碎,起身走出了洞府,踏过回廊,风声将袖袍吹得猎猎作响……然后他站在清延宫的宫门之前,拂袖撬动门庭的苍山负雪双剑,各自斩出了两剑。   一剑斩往天界,惊得那等候的仙使奔逃,这一剑是威慑,所以未曾伤及无辜。   一剑斩往魔界,将魔界边缘的川渊斩断,这一剑是妥协,所以障碍至此荡平。   然后,诸仙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那剑威之中布下如此复杂的阵法,成功封印魔界。   倒也不是说除了锦华尊者之外的神仙都不行,只是大多神仙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压根不想以身饲阵,还有一些甚至去勾结了魔族,事态之混乱,并非一言两语能够形容的。   锦华尊者斩出的这一剑,算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也是压垮魔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韩雪绍说要让那位锦华尊者来教祝寻鱼一招半式,他听后,心情变得很复杂。   正常人这时候早就欢喜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但又不得不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话语在喉咙中酝酿了几遍,牵起僵硬的嘴角,干巴巴地笑着,说道:“真的可以吗?师尊,锦华尊者平日如此忙碌,却要来教我,是不是太麻烦他了?”   “他对后辈向来多有悉心提携。”韩雪绍道,“碧螺畔的常青,嵩山的观岸,韩家的无数子弟,包括我,都经他指点过一二,倘若你态度谦逊,有可教之处,他必会不吝相助。”   祝寻鱼听着她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有着藏不住的仰慕,只觉得心口子在滴血。   他心中狂喊着“不要啊”,面上却是十分欣喜,眼睛亮亮的,说道:“修真界的修士,恐怕没有哪个不崇拜锦华尊者的,我早就想见一见他了……倘若他真能屈尊纡贵,教我一招半式,那就再好不过了。唔,师尊,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你能不能掐我一下?”   韩雪绍见祝寻鱼如此高兴,不由得也有些触动,轻轻笑了一下,真去掐了他的脸。   她手上也没怎么用力,在那软肉上轻掐,祝寻鱼含混地呜咽两声,她就松了手。   “两日后,他会在穷迢城的城门之上试剑。”韩雪绍说道,“你届时可以和我同去。”   祝寻鱼立刻就想回绝,“去不成去不成”这句话都快到嘴边了,却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忽地沉默下去,凝视了韩雪绍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师尊,我在赌石场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你了,非你不可,此情天地明鉴,所以我愿意和你一同去看尊者的试剑。”   他说得好像什么生离死别似的,韩雪绍听了,只觉得好笑,“别说得那么夸张。”   真当应下来之后,那种烦躁的、近乎畏惧的情绪如潮水般顷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源于骨子里的一种疯狂,将祝寻鱼的血液灼烧得沸腾,他掌心中那点残余的冰块彻底融化殆尽,只剩下一点零星的水渍,逐渐被他升高的温度所蒸发,从他指缝中溜走,消散了。   韩雪绍望见祝寻鱼的眉眼舒展,唇边扬起一个笑,分明是再真情实意不过的笑容,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有了几分怪异的感觉,仿佛只是这具皮囊,竭尽全力,要用这样甜美温软的笑容掩住内里的——狰狞,疯狂,以及某种无法言明的恶意,像是甘愿在刀口舔蜜。 第四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五天。……   告别祝寻鱼后,韩雪绍回了铸剑楼。   适逢日光正温柔,倾洒在群峰间,远远看去,好似一汪汪凝着珠光的水洼。   抬眼望去,迟家的小姐站在危楼的最高处,独自凭栏,熹微的阳光落下几缕,铺在她的面颊上,以韩雪绍的眼力,能够看见每根弯曲的睫毛,微微颤着,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恐怕迟刃是对她的那些细腻心思全无察觉,所以才会放任她独上高楼。   想到这里的时候,迟嫦嫦若有所感,垂下眸子,缓缓地看过来,正巧与她对上视线。   她唇边噙着点笑意,向韩雪绍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韩雪绍亦是颔首。   待到韩雪绍登上楼顶的时候,迟嫦嫦已经躺进了柳条编织的半圆形椅子里,孱弱的身躯窝进软毯里,像是藏进壳里的贝类,她望见韩雪绍,有些吃惊,大概没想到她会过来。   暖风和煦,韩雪绍走过去,站在迟嫦嫦身边,抬眼一看,青山连绵,宛如长廊。   “倘若下着迷蒙的小雨,云雾更盛,好似从山里生长出来的虬枝,辨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地,兴许所谓高山的意义便是天与地之间的交界。”迟嫦嫦轻声说道。她怀里抱着一只兔子,皮毛雪白,好似一团雪球,被温暖的阳光照得昏昏沉沉,困得动也不动一下。   韩雪绍沉下眉眼,抬手轻抚,手背蹭过柔软的兔毛,那只小兔子也没什么动静。   “迟小姐独倚危楼,是因为喜静?”她说道,“我原以为,你回来多半是为了省亲。”   “总不能让父亲总来照顾我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废人。”迟嫦嫦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却是如冰锥般的狠厉,韩雪绍很难想象,竟然人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残忍的评价,“韩门主,人是很奇怪的。当他忙碌起来,我就会怨他为何弃我到这般地步,当他抛下一切来照顾我,我又会怨我自己不争气,从而陷入更深的恐慌之中……此番往复,我倒也变得喜静起来。”   韩雪绍沉默片刻,“你怨龙祁吗?”   你怨他将你从泥沼里救出来,却又让你深陷新的泥沼吗?   她很少提及龙祁,几乎是能不提就不提,似乎说出这两个字都令她感到不适。   所以,当迟嫦嫦听到这话,她表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旋即,在意识到韩雪绍话中的深意之后,她笑着,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摸着膝上睡得正沉的白兔,没有回答。   “别说我了。”迟嫦嫦说道,“说说你吧,韩门主,你似乎是揣着心事来寻我的。”   既然迟嫦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韩雪绍也就不去触她伤处,方才在危楼之下,她瞥见迟嫦嫦独自凭栏,身形单薄,衣袂振翅欲飞,还以为她是起了归去的念头。直到登楼与迟嫦嫦交谈之后,韩雪绍才逐渐明白,倘若是要一死了之,迟嫦嫦也不会挑在这样的地方。   更何况,她如今有了所求之物,即使仍有归去的念头,也没有那么容易付诸实践了。   迟嫦嫦已经瞧出自己是怀揣心事,韩雪绍便也不同她说些弯弯绕绕的话,想了想,启唇说道:“锦华尊者近来一直在筹备试剑仪式,事务缠身,多有烦扰,迟小姐应该也听闻了此事。他这一路上对我多有悉心照料,我想准备礼物赠与他,不知迟小姐有没有建议?”   半个身子埋进毯子里的迟家小姐听完了,将指节抵在唇下,忍着笑,说道:“没想到,即使是韩门主,也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感到烦恼呀……他贵为尊者,自是不缺那些用来修炼的天材地宝,一些无意义的饰物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累赘,挑选礼物一事,确实不太容易。”   “我早些时候走了一趟市集,挑挑拣拣,却也没选到合适的东西。”韩雪绍应道。   “韩门主恐怕是第一次为他人挑选礼物吧,难免钻了牛角尖。”迟嫦嫦的声音柔缓,一条条地同她列举,“所谓赠礼,贵在心意,重要的并非礼物本身,而在于赠礼之人。”   如她所说,韩雪绍确实是头一次挑选礼物。   往日里,隐水需要什么,直接去她藏宝阁里取来用便是,可沈安世却不同,他什么也不缺,倘若韩雪绍想要赠他什么东西,也得费尽心思,亲自挑选,反而将她给难倒了。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赠礼之人”这四个字,并不太理解迟嫦嫦的用意。   “锦华尊者向来客气,和大多人都保持着疏离,门主试想,倘若是我要赠他礼物,他会欣然收下吗?”见韩雪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迟嫦嫦顿了顿,说道,“他不会收下的,因为他不需要,也没有那个必要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可韩门主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因着那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身体里流淌着的滚烫血液,她比所有人都更为亲近。   “要是韩门主听完这番话,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择物,那么——”   迟嫦嫦笑了一下,道:“挑一个发冠赠他,如何?此物无论修士常人,神仙凡人,无一不需要的,既是用来远瞻的饰物,也是绾发必备之物,你将此物赠他,他也能时刻携带。”   韩雪绍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迟嫦嫦实在比她细致得多。   系统的提议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她心想,经此一谈,她的烦恼也迎刃而解了。   和迟嫦嫦道别后,韩雪绍回卧房之际,有意从沈安世的门前经过,他果然还没回来,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暗自寻思,届时买好发冠,找个合适的时机,先将祝寻鱼一事同他说了,之后再将发冠赠与他,如此顺序,应该不会让他误解自己赠礼是为了祝寻鱼。   她回身合上房门,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布下一个阵法,免得被有心之人察觉异常。   取出蒲团,落座其上,韩雪绍招出水镜,将薄薄的一层镜面置于膝上,低垂了眉眼。   想来,照着祝寻鱼软嫩的脸上狠狠抽的那一下肯定与自家师尊脱不了干系,毕竟这水镜虽然与她结契,然而捷足先登的人却是谢贪欢,她虽然能够使用阳面,掌管阴面的却是谢贪欢。可谢贪欢不声不响了这么久,又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他是想要提醒她吗?   顺着这个思路想,确实有道理,死在谢贪欢手里的魔族数不胜数,他恐怕是因为那魔族出现在韩雪绍身后才会直接出手的。旋即,她又很疑惑,可为什么抽的是他祝寻鱼?   她眉目间的风雪凝滞,缓缓坠落成无尽的雪原,将指尖点在镜面上,注入真气。   “谢贪欢。”韩雪绍念了一遍,然后,又用了更加轻的声音,重复道,“谢,贪,欢。”   谢贪欢三个字,先将嘴唇稍启,舌尖在齿列上一触,最后下颔微沉,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很轻的字音来。在那个“欢”字悠悠落地之际,水镜颤动,万物竞相奔走,东风听到她的字句,叩击着窗棂,浮云沉吟,静默地凝视,骄阳更盛,将世间烧成一片凄凉荒芜。   身处漩涡中心的韩雪绍,岿然不动,反而继续催动真气,狂风将她的黑发吹得飞舞。   幸而她设下阵法,若不是大乘者,恐怕察觉不到她这里的异象,只当是天命使然。   水镜颤得剧烈,却始终没能翻过身来,她等了一阵,有些无奈,只好伸出两指,轻轻将它拨过来,露出那颜色暗淡的、仿佛蒙上一层纱的阴面,定了定心神,再次望向镜中。   一抹殷红,似朝霞,似晚霞,似残阳,似鲜血,似朱砂,似茑萝,也似凤凰的翎羽。   那仅仅只是一点微乎其微的颜色,像是落在水中的一滴墨迹,却显得格外醒目。   她眨了眨眼,凑得更近,想要借此看清楚那点颜色到底是从何而来,迷雾之后,又是否有谢贪欢的轮廓——就在她俯首的一瞬间,周遭的景象烟消云散,紧闭的房门,砰砰直响的窗棂,身下的蒲团,膝上的水镜,那一点殷红,都在这一刻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雪绍花了点时间来反应,这种轻飘飘的、有着些许混沌的感觉,很像是在梦中。   她当然不可能误以为自己是坐在蒲团上睡着了。说实话,这样的事情,上一次发生还是百年之前,那时候她刚入道没多久,累得坐在那里就睡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准确来说,她不是入梦,而是被镜面的那一端,谢贪欢拖入了梦境之中。   距离上一次梦到谢贪欢也有好些时日,韩雪绍有太多问题,无论新旧,都还没有一一问过谢贪欢,想到这里,她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迈开步子,朝着云雾深处走去。   她迷迷糊糊的,一脚轻一脚重地走着,边唤道:“谢贪欢?”   忽从迷雾中伸出一只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扇柄,在她头上很轻地敲了一下。   “谢贪欢?”来者重复了一遍,然后翻过手腕,扇面应声而开,剥离云雾,眼前的遮挡随着他的动作顷刻间散尽,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笑意,说她,“不敬师长。”   韩雪绍望过去,首先瞧见的是谢贪欢那张过于夺目的脸,眉目间含着蒸腾的山海,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怎么看他,都像是隔着一层雾,好似雾里观花,水中望月。如果说沈安世是安静的、沉默的寒潭,那么,谢贪欢就是湍急的溪流,稍不注意,他就隐去了踪迹。   她顺着谢贪欢的话,喊了一句“师尊”,确是如玉石掷地有声,丝毫没有绵柔的尾音。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果然望见谢贪欢那身红衣,衣角处沾着血液,和上一次她所看见的地方一样,甚至那血迹还更深、更明显,不止是衣角,连他臂弯处都溅了零星的几滴,原先的血迹凝成暗色,后继者则更鲜艳,交合重叠,像是某种奇异的预兆。   韩雪绍记得,上一次她看得久了,谢贪欢就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来,不让她看。   于是她这次有所准备,仅仅只扫了一眼,目光就又放在了谢贪欢脸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偷偷用余光多瞥了几眼:谢贪欢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这血肯定不是从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而是别人的血,她见过谢贪欢动手,要是不小心站得近了,肯定会被溅上一身血。   谢贪欢到底在做什么?他对谁动手了?她想,而且……就这么看,数量好像还不少。   所幸谢贪欢的神情没有异常,最多就是有些倦,和之前一样,困意沉沉,难以消磨。   她知道,谢贪欢不想回答的问题,她是问不出来的,所以也不自讨没趣地问他,沉默片刻,望着谢贪欢那双带笑的、瞳仁细小的睡凤眼,问道:“是师尊令水镜现身的吗?”   “是我。”这位断玉仙君倒是很坦然,折扇轻扫,眼睛一眯,说道,“你离他远一些。”   韩雪绍问:“他?祝寻鱼?”   系统时刻看祝寻鱼不顺眼,喊他“小骗子”,她不以为然。   然而,如果这话是从谢贪欢口中说出来的,她就不得不仔细掂量一下了。   谢贪欢冷冷笑了一声,嘴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点什么的,目光落在韩雪绍身上,他仅仅只是随意一扫,这一眼看过去,目光却凝在了她的手臂处,神情微变,话也没说出来。   “怎么受伤了。”他的手指落在韩雪绍的手臂上,隔着一层布料,韩雪绍感觉他的手很冷,顺着那条绵延的伤口抚过去,也只是一蹭,没将她的真气吹落,“还是魔界的东西?”   韩雪绍观察谢贪欢神色,叹道:“说来话长。”   谢贪欢道:“说说。”   韩雪绍道:“下次再说。”   谢贪欢被她一本正经说出这话的模样逗笑了,合上折扇,“好,那就下次再说。”   他琢磨出她心思,左右也是为了要他时不时来见见她,如此也能够瞧出他是否安稳。   韩雪绍续上之前的那个话题,“为什么师尊让我离他远一些?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谢贪欢闻言,视线懒懒地在她的伤口处一扫,掩住眼底的阴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之间就改了口,变脸速度之快,让韩雪绍猝不及防,“嗯,他啊,没什么不对劲的,除了爱说谎以外,是挺好的一小孩儿。你就多与他交流交流,如果可以,将他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韩雪绍琢磨着他这句话,难不成谢贪欢预料到她要去丘原之海了么?   然而雾气更重,谢贪欢的身影隐隐绰绰,看得不甚明晰,韩雪绍意识到他是准备离开了,想要去牵他的衣袖,又怕他像上次那样躲开,只好向前一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师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她说道,“我是说,真正地见到你。”   “这么想我?”谢贪欢失笑,抬手掠过她眉眼,“很快了,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就像上一次一样,他没有再等韩雪绍追问,向后退了一步,隐于雾气中,逐渐散去。 第四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六天。……   迷雾如流云奔走,倏忽间散去。   韩雪绍睁开眼,就像是一场浅眠之后的苏醒,有片刻间的愣神。   谢贪欢经常如此,她想,说些语焉不详的话,就像垂钓者将饵料系在钩上,沉钩入水,只等着鱼儿一口咬钩,可咬钩了,他也不一定会收线,如此反复,倒更像是戏弄。   他说“你离他远一些”,却又很快改了主意,说“如果可以,将他带在身边”。   倘若说出这话的人不是谢贪欢,韩雪绍恐怕早就失了耐性,要动手逼着他说个明白。   可他是谢贪欢。   韩雪绍暗自想到,谢贪欢这样叮嘱,纵使自己听得一知半解,也只能够凭借着那近乎盲目的信任行事。谢贪欢要她将祝寻鱼一同带去丘原之海,她听了,便就仔细思量此事。   这样的盲目地信任一个人并不好,她知道,但抵不住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幼时,韩雪绍从未信任过谁,早先拜入谢贪欢门下的时候,她也仅仅只是心疑这一切都是这位随心所欲的断玉仙君一时兴起罢了,等他厌了,自然要将她逐出师门。到了那时候,回韩家,或是四处漂泊,都随她,谢贪欢是不会在意的,身为仙君,他也不必在意。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收徒一事,多少都有个仪式,而谢贪欢却像是忘记了似的。   所以韩雪绍住在他洞府所在的枕水峰,大半年了,房中都没放什么多余的东西,每天都收整得整齐,就等着谢贪欢什么时候给她下了一纸诏令,让她收拾好东西离开——等到了那一天,她也不必犹豫要带什么东西走,总归也没什么留恋,走的时候也就痛痛快快。   等到谢贪欢终于发现凡间收徒似乎是有这么一种繁琐的过程,已是两年后的事了。   他对韩雪绍的心思一无所知,只当她性情如此,所以从未提及过。而他不说,韩雪绍更不会贸然提及,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某次茶余饭后,谢贪欢将面前动也没动过的碗筷推向一旁,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散漫地一垂眼,说,为师发现人间似乎有个规矩,收徒还要举行个仪式,要昭告天下,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你怎么想?   韩雪绍这才明白,谢贪欢是猫妖一族,得道便登仙,对这些繁文缛节毫不了解。   从头到尾,烦恼此事的只有她而已,她这么想着,没来由的,就觉得有几分好笑。   既然解开了误会,韩雪绍释然之余,仔细想了想,觉得委实没必要将“断玉仙君收她为徒”这件事情宣扬出去。更何况,她不想和韩家再有丝毫瓜葛,沈安世那样的人一个就够了,她不想因为沾了谢贪欢的光而被夸得天花乱坠,那是谢贪欢应得的,不是她的。   于是她说,没有必要,谢贪欢眼睛一眯,却又显出不依不挠的架势,非要办不可。   韩雪绍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你来我往地纠缠了半晌,她不善言辞,向来是说不过谢贪欢的,自然败下阵来,松了口,只说私下办个收徒的仪式便好,不必叫其他人知晓。   言尽于此,她忍不住问道:“师尊为何如此坚持?”   “原先不知道人间有这么一项规矩,如今知道了,当然要补上。”谢贪欢的指腹沾了茶水,在青玉桌案上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他大约是胡乱画的,韩雪绍看着,却觉得那些水痕渐渐成了形状,还不等她细看,水迹却已经干透,寻不见半点痕迹,与此同时,她听见谢贪欢一字一顿说道,“别的人有的,你也得有,我不知道给你,你就应该向我讨要。”   年纪尚小的韩雪绍听了都觉得他这话荒谬,“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我摘么?”   谢贪欢手掌托住脸颊,鬓间的碎发纠缠在指缝间,又款款地贴着腕节落下去,狭长的眼睛一斜,放在她身上,瞧她神色便知她说的是反话,倒也没有戳穿她,抿着唇笑了笑。   “三垣四象十八宿。”他眉目艳丽,凝着一种奇异的糜烂感,薄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一句话来,说的话虽然荒谬,却又格外可信,“乖徒弟,你要哪一颗,说来让为师听听?”   他眼底像是藏着漩涡,在吐息声中缓慢游移,是滚烫的,也是极致的寒凉。   韩雪绍初来枕水峰的时候最见不得谢贪欢这副懒散模样,看了两年,多多少少也看习惯了,并不吃他这一套,从容地望了他一眼,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神仙也会骗人吗?”   谢贪欢笑了,“断玉仙君确实是会骗人,唯独不骗你。”   他这玩笑话说得恳切,韩雪绍原本不想和他继续胡闹,听罢,只得随意指了一颗。   “心月狐。”谢贪欢扫了一眼,竟然真的站起身来,语气平静,说道,“我去去就回。”   眼见着他袖袍被风吹得鼓起,檀香般的气息浮动,韩雪绍这才明白他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说要去摘星,她随手一指东方第五宿,他就真要去天上将那颗星给取下来。   “好,我信,你说的话,我都信,不必特地向我证明。”   韩雪绍惊慌失措地拦住谢贪欢,好说歹说,终于将这个随性妄为的师尊劝住了。   她听闻每颗星宿都是一个神仙,谢贪欢身为断玉仙君,如果真将那心月狐给掳了过来,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到那时候,该如何解释这一切?说她只是随手一指吗?   韩雪绍一点也不感动,只觉得后怕,还有就是——她再也不敢说这种话来激他了。   等到拜师仪式那天终于来临,谢贪欢大约是施了什么术法,令这枕水峰冬日生夏花,冰雪消融,他仍旧是一身红衣不改,外衣却罩了一层蚕丝织成的薄纱,在暖阳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波光,照得韩雪绍神情恍惚,他凑近后,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她没能听清楚。   她眼前的景象连成阴翳,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沉入水中,然而谢贪欢落在她眉心的手指却是有着真切的温热触感,是她与摇摇欲坠的世界唯一的平衡点,沿着眉心向上滑动一寸,拇指贴在她肤上,四指张开,微微笼住她发顶,手腕下沉,覆于其上。   韩雪绍抬起眼睛,只望见谢贪欢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瞳孔收缩成一线,口中念着的,是她听不懂的晦涩梵文,她一抬头,垂下的发尾就扫过她的面颊。   她适时地想起以前从诗文中看到的一句话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片刻后,谢贪欢告诉她,“好了”,眉眼一抬,又变得柔和起来,懒散得毫无威胁。   他竖起食指,轻飘飘在空中一划,分割星河之水,让韩雪绍以水照镜,瞧一眼如何。   韩雪绍依言瞧了一眼,这才发现谢贪欢方才是在她眉心处留下了一个雁形花纹,一笔一画,勾勒得细致,泛着浅红,衬得她眼下的痣愈发像泪珠。她仔细分辨了一阵,忽地察觉这就是谢贪欢当日以指代笔、以水代墨、以桌代纸,画下的那个她没能看清楚的花纹。   谢贪欢轻轻握住她手指,分开两根,点在她的眉心处,雁形花纹登时消失。   “此物能成你眼,倘若被幻象所蒙蔽,便闭上眼睛,凭它而动吧。”他说。   韩雪绍恍然明白了谢贪欢的用意,这是拜师仪式之际,身为师长的仙君给徒弟的“见面礼”,而谢贪欢的这句话,则藏着另一层意思,她沉默片刻,问:“若是师尊的幻象?”   谢贪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指微动,将星河之水恢复原样,回过头来,瞧见小孩儿仍然抬头望着他,似是不等到他的答复,就绝不肯离开,想了想,忍不住在她柔软的脸颊捏了一下,眯着眼睛,说道:“为师将弱点主动交到你手上,可不代表你就能破得了呀。”   然后,他就看见软糯糯的小姑娘绷着的一张脸终于有所缓和,甚至是松了口气。   他眉眼一展,含着盈盈的春水似的化开,俯身去将她揽进怀中,一个睥睨众生的仙君,身形高挑,长手长脚的,却将下巴放在小姑娘的颈间,一丝一缕的清淡皂香涌入鼻腔,谢贪欢微微地阖眼,喉结一上一下的轻轻滚动着,柔声哄道:“……不过,师尊也不敢肯定这世上是否还有别的人能破我的幻象,韩小修士,待你学成以后,可要将我护好了。”   那时候,她是做出了怎样的反应?韩雪绍回忆着。   那时候的她,艰难地将手臂从谢贪欢的腋窝下伸过去,在他背脊处安抚地拍了拍。   “好。”小姑娘的语气不带丝毫戏谑,认真说道,“我定会保护好师尊的。”   当时她感觉到师尊的身体颤抖,还以为他是在怕,现在回想起来,他许是在忍着笑。   什么“待你学成以后,可要将我护好了”啊?   韩雪绍心中忽地腾起一阵无名火,待她学成之际,谢贪欢却又不知所踪。   多年后,隐水问她,要为门派取个什么名字,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轻抚过眉心那个藏起来的雁形花纹,沉吟片刻,斟酌着字句,在喉间滚过几个来回,吐出一句:雁追门。   鸿雁难追,就如谢贪欢一般,历经多少个春秋,她也未能寻到他的半点踪迹。   再将时间往后推,她好不容易见到谢贪欢,急切地问他究竟身处何地,这位难以琢磨心思的断玉仙君却亲手将她再度推远,柔着声音,眼底却是冷的,说——“你该醒了”。   这一次,她问多久才能见到谢贪欢,谢贪欢答,很快了,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最好如此,韩雪绍忍着怒气,想,等到亲眼确认谢贪欢无事后,她再同他算这笔账。 第四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七天。……   两日匆匆而过。   这两日,韩雪绍又走了一趟集市,有了迟嫦嫦的建议后,她翻看起饰物明显更加得心应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要求太过苛刻,挑挑拣拣半天,只觉得哪个都配不上沈安世。   金的,太过招摇;银的,太过朴素;玄铁偏沉;素石偏轻……怎么都不合适。   最后,她干脆学着市面上那些发冠的样式,以真气封入冰玉,做了个相仿的出来。   发冠的两端翘起,如翎羽,向后延展,分明是冰玉所铸,棱角圆润光滑,尖端却是锋利如刃,整体呈剔透的颜色,隐约泛着真气的寒光,正中央镶上一颗夜明珠,当作点缀。   不知是不是因为耗费了一番心血,总之,韩雪绍将发冠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怎么满意,略略一想这发冠束在沈安世发间的模样,就越觉得衬他,甚至有点儿期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   迟刃同意与他们同去丘原之海。   韩雪绍早就料到迟刃会应下,所以并不意外,至于迟嫦嫦当日说的那句“如果父亲应下了,我希望韩门主与锦华尊者一路上能够对我们多多照拂”,她与沈安世自当会履行。   迟刃是亲自来找她的。这个眉眼深邃,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站在韩雪绍门前,隔着一段距离。他只是一介凡人,尚未入道,面对身为大乘期的韩雪绍,却不卑不亢,如果不是刻意提及,恐怕没人看得出来他们的地位有何不同。一个天下第一铸剑大师,一个雁追门门主,都不是多话的人,各自寒暄二三句,便将话说清楚,再无别的话能够赘述了。   他说:“锦华尊者与我关系非同寻常,此行我自然欣然而往。”   他还说:“我曾为了嫦嫦踏遍千山万水,叩门寻医,不过是丘原之海,去也无妨。”   许是因为思乡情切,如今终于归家,迟嫦嫦的情绪比原先好了许多,身体也有所好转,尽管每日的汤药是难免了,不过她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唇上逐渐有了血色。   迟刃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或许沈安世也有意无意地同他提过两句,所以,一旦闲下来了,迟刃就会去和迟嫦嫦闲谈两句,偶尔日光盛了,他还会带着迟嫦嫦出去散步。   当然,多半时候,迟嫦嫦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身形孱弱的姑娘肌肤如白纸,蒙在一层迷离的日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然而她一笑起来,眼睛一弯,似乎又变得更加生动了。   而祝寻鱼,韩雪绍在市集闲逛的时候,几次刻意经过那条小巷,却没能遇见他。   这个小少年,像是烟雾,挥手即散,刻意是寻不到的,非要他自己来,你才能遇见。   既然没能遇见祝寻鱼,韩雪绍也并不觉得可惜,毕竟她已经同祝寻鱼约好了要去看沈安世的试剑仪式,少年虽然油腔滑调,常常走神,没个正经模样,她却知道他一定会来。   等到了那时候,她再提一同去丘原之海的事情。   如果祝寻鱼同意了,那便皆大欢喜;如果他不同意,也不能硬绑着他去。   至于谢贪欢,韩雪绍已经习惯了他的匆匆离去,也习惯了他的不辞而别,尽管心中因为他身上越来越多的血迹而生出一丝不安,但——那毕竟是谢贪欢啊,她如此安慰自己。   既然他说“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那事实就是如此,她也只好相信谢贪欢的说辞。   所以,往后的几天,水镜没有丝毫动静,韩雪绍也沉着心绪,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一晃眼,昼夜轮替,已是试剑仪式的前夜。   这夜月光皎洁,星河绮丽,宛如滚烫的铅水,闪烁着不输白日的光辉,韩雪绍正巧结束打坐修炼,推开窗户吹了一阵风。晚风沉沉,缱绻困顿,引得人发困,阔别已久的系统终于腾出了时间回来看她一眼,见她正观景,便放了一首曲子,琵琶声脆,如珠玉落盘。   她短暂地将龙祁抛掷脑后,不去想他,只看那星宿离落的绵延峰峦,好似皎然眉眼,见她望过来,于是也遥遥地回望,一人一山,就这么看了一阵,直到门扉被轻轻叩响。   韩雪绍支起身子,发尾在窗台上扫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脑海中的曲子也适时地停了下来,她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望见来人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惊讶:是沈安世。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往日里倒不觉得什么,如今终于与沈安世熟络起来,明知隔得这样近,却见不到一面,几次都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现在才想明白,曾经那百年,还抵不上这几日时光。   试剑前夜,沈安世本来不该回铸剑楼的。   韩雪绍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尊者打量了一番:仪态端庄,神色从容,然而衣袂处沾染的些许夜色寒凉,还有丝丝缕缕的清酒味道,说明他刚从城主府归来不久,便来寻她了。   “叔父。”她轻唤道,“明日不是还有试剑仪式么?”   沈安世抿唇一笑,展颜之际,星月也黯然。他是不饮酒的,也不善饮酒,好不容易从城主府的晚宴脱了身回来,那厢推杯过盏,难免染得他一身酒气,酒气浅淡,他意识却很清醒,口齿清晰,咬字如往日那般轻巧,低声说道:“绍绍,我这几日琐事缠身,原本是想陪你在这穷迢城中游玩,然而城主与迟刃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只好应下试剑仪式。”   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镯,置于韩雪绍掌中,“此镯赠你,当作赔礼。”   这是一枚暖玉制成的镯子,呈乳白色,如同涤荡的羊奶,有着温吞的浅光,纳入掌心中,暖意也随之而来,她是极寒体质,手指常是冰冷的,玉镯入手,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韩雪绍着实没想到锦华尊者,沈安世,竟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理由给谁赔礼。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道了句谢,没有拒绝,将袖口卷起来,并拢手指,玉镯顺着肌肤的弧度向内推去,越过腕骨,妥帖地躺在她的腕节上,微微晃动,带起一阵阵的温热。   “很漂亮。”韩雪绍看了一会儿,抬眼望向沈安世,“叔父有心了,我会一直戴着的。”   韩雪绍事先想好了赠礼的先后顺序,先要提及祝寻鱼一事,再将发冠赠与沈安世,免得让他误解自己赠礼是为了祝寻鱼……虽然她是这么考虑的,可气氛酝酿得正合适,她也懒得去顾及什么先后顺序了,想了想,将房门彻底打开,侧过身,请沈安世进屋一叙。   沈安世自然欣然应允。   等到这位锦华尊者将外衣稍解,折好袍角,施施然落了座,他背后那扇半敞的窗户中,如铅水般滚烫明亮的星河在他一身月白色衣裳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愈发黯淡,晚风顺着窗缝滑进来,簇拥在他袍角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雪松气息,终于有了些鲜活。   “说来也是很巧。”韩雪绍隔着那方桌案望他,从芥子戒中取出她亲手铸成的发冠,冰玉入手,寒意渐深,唯有腕节上的暖玉温暖如故,如春风拂面,驱走万千霜雪,她将手中样式精致的发冠递给沈安世,说道,“我这几日也为了如何答谢叔父的一路悉心照料而发愁,想了许多礼物,却都觉得难与你登对,经了迟小姐的指点,才择了发冠赠与叔父。”   “金的,太过招摇;银的,太过朴素;玄铁偏沉;素石偏轻。”她眉眼一伏,月光流淌在她眼下的泪痣上,凝成一汪浅池,“冰玉喻寒,坚不可摧,如叔父的剑法一般所向披靡;颜色剔透,如叔父的剑意,澈如明镜,毫无阴霾;至于翎羽的形状,叔父莫要笑我,我是想起了白曲。它与叔父相伴几十载,对叔父来说必定很重要,以翎羽形状的冰玉做陪衬,灵动轻盈,叔父每每望见之时,都能记起白曲,白曲望见这发冠时,想必也会很高兴。”   沈安世微微敛眸,抬手接过她手中的发冠。冰玉似玉温润,似冰寒冷,其中流转着熟悉的真气,冰冷的,凌冽的,好似腊月冬寒,隐约浮动着伧陵寒天花独有的气息,是沁人心脾的凉,却又蕴含着严冬将尽,立春将临的期盼——那是一丝一缕难以察觉的温暖。   只一眼便看得出来,这发冠是出自韩雪绍的手笔。   他难得懊悔,自己没有那些玲珑心思,赠她玉镯也不过挑了半日。   “劳你费心了。”锦华尊者的眼神蓦地柔和下来,常执剑的手指落在发冠上,轻轻翻动了两下,盯着那两根翎羽形状的装饰,沉默片刻,道,“不过,我记起的恐怕不是白曲。”   韩雪绍一怔,旋即领悟他话中深意,又想到那只蹦蹦跳跳的鸟儿,忍着笑,说道:“白曲最喜欢你了,叔父说这话,倘若叫它听见,它大约会不依不挠地要你一条条解释清楚。”   远在清延宫的白曲,忽然打了个喷嚏,在睡梦中惊醒,不明所以。   沈安世取下发冠,如瀑黑发款款垂落,像是质地柔软的光滑丝绸,打着旋儿,一直垂到他的腰际,几缕藕断丝连地盘桓在他肩头。韩雪绍没见过他散发的模样,此时一见,只觉得面前的剑修在瞬息间卸下了防备,她常觉得沈安世是封存于鞘中的利刃,即使隔着剑鞘,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锋芒,而现在的沈安世却将最后一丝锋芒敛去,只剩下了温柔。   是因为方才提及白曲吗,韩雪绍默默望着,忽然觉得沈安世就像一只青鸟。   不声不响的,安安静静的,伸手就能拢进掌中,鸟喙是尖的,一身的羽毛却是软的。   他很快就绾好了长发,因着韩雪绍赠他的发冠与他原先所用的发冠款式有所不同,他便没有梳平日里的发型,而是将两缕鬓发轻轻挽起,发尾藏进冠中,余下的贴在脸颊处,随着动作起起伏伏,如同潮起潮落。束起的头发并不多,大多都披散下来,垂至腰际。   纵使韩雪绍此前想过沈安世戴此发冠是何模样,再如何想象,都不及眼前模样。   她不吝称赞,说道:“很衬你。”   沈安世收起之前的发冠,闻言,侧眸望向她,“如此,明日我便以这副模样试剑了。”   “一剑入云关,明日的试剑仪式,我会去观望。”说到这里,韩雪绍想起祝寻鱼也是要和她一起去的,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说道,“届时,我会和一个名为‘祝寻鱼’的少年一同前往,他稀里糊涂拜了我为师,如今算得上是我的徒弟。不过他是体修,与我所修的功法背道而驰,我寻思总该教他一招半式,便邀他与我一起观摩叔父试剑,他欣然应下了。”   “观后,他对剑法有兴趣,叔父之后几日如果正好有空闲,能否教他一招半式?”   沈安世听罢,说道:“若他诚心想学,往后几日我无事,也可以适当地教他几招。”   这就是答应了。   能得到锦华尊者的提点,实在是得来不易的好事。   韩雪绍松了口气,心想,祝寻鱼啊祝寻鱼,你可得珍惜这次机会。   栖身巷中的祝寻鱼打了个天大的喷嚏,惊起一片暗鸦。他揉了揉鼻子,抬头望向皎洁的、令人憎恶的星月光辉,丝毫不顾暗影中不断挣扎的那只越来越下陷的手,暗自发愁,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锦华尊者的教导,更不知道怎么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将韩雪绍吃下。   影子蠕动,将人的血肉彻底吞噬,不留任何痕迹。   于是他缓缓向后靠去,身形融于黑暗中,像藏进幽深丛林的野兽,寻找下一个猎物。 第四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八天。……   试剑仪式定在了辰时,万物苏醒,朝霞好似无意打翻的墨迹,逶迤铺满了天际,山与天交界处的那一线不甚清晰,被生长在山间的云雾晕染得模糊不清,有了褪去的意味。   韩雪绍寻到祝寻鱼的时候,他正在因为一个肉包子和自家的鸣蛇争论不休。   见韩雪绍来了,祝寻鱼也不同鸣蛇争了,气呼呼地把手里还热乎的包子塞进它嘴里,脸颊鼓起,真比肉包子还要圆几分。鸣蛇从他手中衔了肉包子,哧溜一声,满意离去。   “师尊,你来啦。”   大清早的,他声音都像裹了一层桂花蜜,甜得发腻,含着丝丝的清香。   韩雪绍应了一声。祝寻鱼弯着眼睛一笑,正想说点什么,转眼又瞥见她袖中晃荡的玉镯,白似雪,落在她腕节上,却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其间缠绕着雪松般纯粹的、内敛的真气,和当初斩断川渊的那道剑气如出一辙,然而那种强横肆意,全然没有展露在她镯上。   视线稍稍一触,他也明白了,面前的女修紧接着要告诉他“锦华尊者同意了”。   果然,韩雪绍下一句便是:“我将你学习剑法一事略略提及,尊者听罢,说你若是诚心想学,他往后几日无事,可以教你一招半式。祝寻鱼,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   祝寻鱼心里难受,偏偏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杏眼弯弯,唇角轻巧地翘起,露出一个在镜前独自演练过无数遍的、无可挑剔的笑容,音调稍抬,欢快地说道:“谢谢师尊!”   我谢谢你把我往火坑里推。他心想。   当韩雪绍提及沈安世是她叔父的时候,祝寻鱼还自我安慰了一番,揣测像锦华尊者这样的人,多半不会和凡世之人有过多的交集,毕竟,神仙他见得多了,一个二个,端着一副清高的架子,实际上全然不在乎旁人,他们只在乎自己,比一些魔族还要随心所欲。   结果,可惜,他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戳破,望见玉镯的那一瞬,他就知道了答案。   韩雪绍对祝寻鱼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毫无察觉,她听到祝寻鱼欢喜的声音,也只是微微颔首。此前,沈安世和迟嫦嫦都邀请她在城门之上,城主身旁一观试剑,不过因为有祝寻鱼这个小尾巴,她想了想,还是婉拒了,只说要同祝寻鱼混迹在人群中,远远地观望。   既然要看得清楚,就得寻个得天独厚的位置。   所以,韩雪绍没有和祝寻鱼寒暄太久,她将同去丘原之海一事暂时搁置,准备等到试剑仪式结束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也不迟——说完之后,她就带着祝寻鱼离开了。   锦华尊者试剑,这穷迢城中正是万人空巷的场景,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兴致勃勃,往城门处涌去。人多难免容易走散,韩雪绍还没说什么,祝寻鱼就乖乖地伸出手,小心地探进她袖中,牵住她微冷的手指,暖玉铸成的镯子坠坠地沉下来,被他用小指随意拨开。   正巧前面走着一对姐弟,紧紧握着手,韩雪绍垂眼看他,暗想,果然是小孩子。   而且还是那种家里人怎么都不会担心会弄丢的小孩子,人一多就牵手,从来不往河边走,也不去玩那些烟花爆竹,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轻轻地一牵手,问,我能不能要呀?   她想了些奇怪的东西,反应过来后,将思绪抛掷脑后,毕竟祝寻鱼都这么大了。   刚拂去思绪,祝寻鱼走了一截,牵着她的手忽然晃了两下,韩雪绍侧眸瞧他,他就抬起另一只空荡荡的手,指着不远处伸颈往城门处张望的男人……手中木架子上挂着的那些当啷作响的面具,含着氤氲雾气的眼睛眨了眨,问道:“师尊,我能不能买那个面具?”   韩雪绍:“……”   系统突然出现,一见这情况,勃然大怒:“多大人了怎么还管人家要东西呢!”   巧就巧在祝寻鱼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身上带着碎银的,那面具应该也不太贵。”   系统挑刺儿没挑到点子上,有点儿尴尬,小声嘀咕:“那没事了。”   说是公务缠身,好几天没出现,昨天也就短暂地放了一首琵琶曲,结果祝寻鱼一露面,系统也急吼吼地跳出来了。韩雪绍沉默了一阵,忽然问:“你其实很喜欢祝寻鱼吧?”   系统一惊,别扭道:“才没有!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哼!哼哼!哼哼哼!”   它那几声不甚动听的哼哼唧唧听得韩雪绍又感觉到了熟悉的头疼。   于是韩雪绍决定暂时不管系统,将真气覆在身周,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牵着祝寻鱼走到那卖面具的男人面前,撤了手,让祝寻鱼自己上去挑。少年扑过去,挑挑拣拣,碰碰这个,摸摸那个,韩雪绍挪开视线,望了一眼拥挤的人群,盘算着还是带他飞过去为妙。   那些面具也不算精致好看,丑得各有千秋,祝寻鱼挑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唤她。   “师尊,这个如何?”他摘下那张蝴蝶形状的面具,翻过来让她看。韩雪绍看了一眼,那大约是以《梁祝》为题材做的面具,翅膀本该画得飘逸灵动,可惜作画的人画技不佳,笔触生硬,歪歪斜斜的,然而放眼一看,也确实是那群面具之中最好看的一个了。   她不做评价,只是点点头,从芥子戒中取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灵石,递给男人。   像韩雪绍这般的修士,出手阔绰,男人倒并不觉得有多惊讶,眼中涌着几分喜色,连连笑着将灵石接了过来,从匣子里摸出两张布,想将那张面具包起来,被祝寻鱼拒绝了。   祝寻鱼笑盈盈的,将面具放进怀里,谄媚道:“这是师尊第一次赠我的东西,我可得好好收起来。谢谢师尊,师尊对我真好,我往后一定好生保存这张面具,将它当作传家宝。”   系统欲骂又止:“怎么就赠你的东西了……”   “传家宝就不必了,一张面具而已。”韩雪绍抬手握住少年的手臂,凌冽的寒风将袖袍吹得肆意飞扬,她说,“我方才瞧见城门附近有个烽火台,那里视线开阔,适合观试剑。”   下一刻,真气涌动,托着韩雪绍与祝寻鱼二人腾升上空,往烽火台的方向飞去。   气修操纵真气,在风中来去自如,祝寻鱼见了,满眼羡慕,“哪天我也能飞就好了。”   狂风呼啸,韩雪绍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她望他一眼,宽慰道:“会有这一天的。”   落在烽火台上的时候,城门下的人群簇拥,城门之上,城主和沈安世面向而立,正是要将手中的剑递给他,迟刃和迟嫦嫦在一旁静静候着,银甲的护卫神情肃穆,戒备森严。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所有人也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柄特殊的剑。   它在人们口中流传了太久,说书人将其特殊之处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又一遍,神秘的铸剑人,玄金,融化的剑,削铁如泥,种种绮丽的传闻,终于被锦华尊者纳入了掌心中。   此剑奇特,无锋无刃,无剑格无剑鞘,远远看着,宛如一抹沉静的颜色,纳入沈安世的掌心中,又好似一道伤痕,结了深黑的痂,覆在他皮肉上,有了一种缺憾的美感。   剑身处,有一行小篆落下了“入云关”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字句。   系统忽然念了一句:“‘松风放浪入云关,二衲相从一士闲’。”   引来韩雪绍的注意之后,它很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说道:“我觉得还挺合称的。”   或许那名神秘的铸剑人,真是如此放浪形骸,洒脱不羁的人,随手便铸就此名剑。   城主侧身避让,沈安世将剑接过后,上前一步。城门风急,吹起他鬓间的发丝,韩雪绍望见他确实如昨夜所言,戴着自己赠他的玉冠,眉眼如故朗然,却更添几分内敛柔和。   其实试剑一事,本应轰轰烈烈,左右是要整出些花样来供世人观赏的。   可惜沈安世的剑法朴拙,端的是干净利落,尽管如此,也引得众人屏息凝神。   他只是——轻轻地抖开了衣袖,袖口缓慢地拂开,在半空中铺成蜿蜒的流云,即刻又重新收拢,堆砌在他臂弯处,露出内里海兽骨骼所制的护腕,泛着银色的浅浅光芒,好似微风吹拂下一层层推往湖畔的水波,然后,他将自己的真气覆在通体漆黑的剑身之上。   沈安世的动作其实很快,他心无旁骛,只望着手中的剑,也不在乎有何观赏性。   然而,那一分一秒,落在众人的眼中,像是时光眷顾他,于是将每一刻都放得缓慢。   他翻过手腕,起了剑势,姿态从容,迎着猎猎狂风,朝着遥远的西方挥出了一剑。   耳蜗有一瞬间的嗡鸣,然后,是一声堪比怒雷的剑鸣猛地炸响,响彻天地之间,所有声音都为之褪色,流云纷纷奔逃避让,那只是一道最纯粹的剑气,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横扫而过,将眼前的阻碍碾作齑粉。韩雪绍忽地生出一种念头:倘若仙界有意识,也会因为沈安世的一剑而俯首观望,不知它会不会有某一秒会因为将沈安世拒之门外而感到后悔。   挥出那一剑,沈安世也有些惊讶,低头望向手中的剑,轻轻叹了一句“好剑”。   那道剑气越来越远,朝着山与云交接的那一线奔去,丝毫没有转圜的意图,迟刃在旁观望了一阵,忽然变了脸色,说道:“尊者,极西之地,可是有一根托天的擎天之梁。”   他这么一说,城主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是说要让沈安世以此剑能够承受的力度挥出一剑……可没想过要斩断擎天之梁。   梁柱折断,失了依托,整个天幕会朝着极西的方向歪斜,酿成的后果难以挽回。   那根梁柱不是随便一个人,或者随便一个神仙就能斩断的。   然而,如果是沈安世,恐怕真的做得到,他们可不想以身犯险。   韩雪绍离得远,功力深厚,倒也听得清楚,这件事,换个人听了都该紧张,然而沈安世的神情依旧那样淡然,毫无波澜,她不由得安下心来,知道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祝寻鱼握着韩雪绍的手紧了紧,韩雪绍以为他是在怕,低头一看,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并不是怕,反而还挺兴奋,好像斩断擎天之梁这等恐怖的事情,在他眼里犹如戏耍。   紧接着,沈安世动了。   他没有做别的事情。   他只是又起了个剑势,靴下的石头应声裂开几道缝隙,身形旋过一半,构成一个半圆之月,不算圆满,袖袍微微扬起,姿态轻盈灵动,飘逸如烟。韩雪绍认得,这是第一式。   名为“踏风”。   在他踏出的一步中,第二剑就这样轻飘飘斩出,用比第一剑更加猛烈的、迅速的势头朝着极西之地飞去,他身形虽动,挥剑之处却与第一剑如出一辙。世人纷纷侧目而望,只见那道剑气追着第一道剑气的余韵飞去,韩雪绍散开识海,遥遥地望过去,只见两道剑气一前一后,距离越来越近,跨越千山万水,掀起狂沙,惊破白日,最终交叠在了一起。   就在距离那根巍峨的擎天之梁还有百丈之远的地方,碰撞成撕裂长风的怒响。   然而旁人却见不到这一幕,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沈安世,他却不做解释,指腹落在剑身上,在“入云关”三个字上轻轻一滑,眉眼竟是变得极为柔和,难得在众人面前笑了笑。   “此剑,无往不利。”他将手中长剑递给城主,平静道,“恭喜城主,得此好剑。” 第四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四十九天。……   不常笑的人,忽地笑起来,即使只是转瞬即逝,也足够将其比作开得糜烂后又融为泥泞的昙花。沈安世在这种场合从没有笑过,总是神情冷淡,唯独望向手中那柄拓着“入云关”三个字的剑时,眼底才涌现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笑意,好似桃树照进一池寒潭中。   唯有爱剑之人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   很凑巧,这城内上下,没有哪个不是爱剑之人。   得此好剑,不论是谁都该露出笑意,纵使他是锦华尊者,因此而展颜,众人看了,起先有一瞬间的讶然,紧接着,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甚至对沈安世生出几分敬意。   沈安世递剑过来,城主怔了怔,旋即大笑起来,腕节抵住剑柄,将剑又推了回去。   “既然连尊者也觉得此剑是柄好剑,那就说明我的眼光确实很不错,竟能慧眼识剑。”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好剑配英雄,这世上能使此剑的,除了尊者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若是我将此剑带回府中,只会让其蒙尘,无法挥使的好剑,不过是破铜烂铁罢了。”   城主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纵使身体衰老,神情却不显老态,他望着那柄蕴含着无数绮丽传闻的长剑,望着它静静躺在沈安世的掌心中,仿佛它本来就应该生在这里,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隐约露出的、腕节上那道弯折迂回的胎记,能够称一句“浑然天成”。   他看着,颇有些满意。   其实城主同为大乘期剑修,若想用这剑,虽然勉强,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方才望见沈安世试剑的模样,他心里最后那一点不舍也褪去,遂将此剑相赠。   都说剑修择剑,其实剑也可择剑修。   除了沈安世以外,城主想象不出来任何一个剑修能够从容挥使“入云关”的模样。   一剑踏向西,便要斩断擎天之梁,却又能在剑气将要横扫梁柱前以第二剑抵消,如此景象,闻所未闻,若非试剑的不是沈安世,他手中的剑不是这柄入云关,恐怕难成此效。   城主这话说出来,不止是站在一旁的迟刃领会了他的意思,沈安世也明白了。   于是他没有再推辞,道了句“多谢”,将余温未消的漆黑长剑重新纳入掌心之中。   城主得剑,尊者试剑,城主赠剑。此事传出去,大约又是一段佳话。   然而韩雪绍却发觉祝寻鱼的神色不算好。方才锦华尊者的那惊世第二剑,引得城门之下的众人骚动不已,个个皆是容光焕发——除了自己身侧的小少年。烽火台上风大,他蹲伏着身子,手臂交叠在膝盖上,弧度柔软的脸颊微微鼓起,嘴角一撇,看着还挺郁闷的。   风呼呼的吹,将他头上的软毛吹得起起伏伏,隐约露出中间那个小小的旋儿。   韩雪绍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柔软的发丝在指缝间交叠,她问:“怎么心情不好?”   祝寻鱼沉默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杏眼望她,说:“师尊,我此前对尊者的实力仅仅只是听说而已,如今一见,才知道他与我的实力天差地别。他教我,是不是太麻烦他了?”   韩雪绍问:“你是忧虑难以习得他的剑法吗?”   祝寻鱼点点头,微微侧脸,将脸颊贴在置于膝上的手臂上,歪着头瞧她,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散乱,也吹得眼角泛红,看着可怜兮兮的,“是呀,要不然……别麻烦他了。”   “祝寻鱼,你既已经拜我为师,下定决心要习得一技傍身,怎么能半途而废?”韩雪绍眉头微蹙,替他顺着乱发的手也收回了袖中,说道,“更何况,我已经同他约好了。”   祝寻鱼原本只是试探性地这么一说,见韩雪绍露出不快的神色,便立刻悔改,一边说着“是我想岔了,我错了,师尊莫要生气”,一边摸索着她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脑袋上。   拒绝的话被他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想必韩雪绍也被他弄得烦了。   可是,他也很烦躁啊!祝寻鱼望了望城门之上那个青松玉立的身影,更觉前途未卜。   旁人凑热闹,见沈安世一剑惊世,便欢喜起来,毕竟那一剑总不会落在他们身上,而他看着,想的却是那剑落在自己身上是怎么个感觉,剑气划破皮肉之时,又是何种疼痛。   大抵这世上不论是谁,将要遇到自己不想遭遇的事情,总会抱有一丝侥幸。   然后,命运的洪流就会一巴掌把你拍上岸,非要让你在寒风中搁浅。   祝寻鱼本来以为这一天来得没那么快,没想到,试剑结束后,韩雪绍就带他回了铸剑楼,任他在路上如何磨蹭,如何撒娇,韩雪绍的回答都是:沈安世这之后正好有时间。   倒也不是她擅自决定好的,而是沈安世传音告诉她,要她将祝寻鱼带来的。   仪式结束后,沈安世翻腕将入云关收起,城主顺势邀他来府上庆贺,迟刃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半是调侃半是真心,要他同去小酌两杯。沈安世不饮酒,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不过他刚从城主手中得了剑,实在难拒绝他的好意,正欲答应之际,视线却微微一凝。   城主纳罕,本想追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引得这位锦华尊者的目光有所驻留,然而,不等他望过去,沈安世就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很淡,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城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之后,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抱歉。”他顿了顿,后半句话不是从唇齿间吐出来的,而是直接落入城主脑海中的,“令嫒秀丽端庄,艳若桃李,然而沈某暂时不想成家立业,也不愿为了谁久久停留在某处,恐怕要辜负城主的心意了。”   紧接着,还有一句宽慰的话:“令媛对我似乎也无意,城主不必强人所难。”   “这……”城主有些尴尬,倒也没有坚持,兀自叹了口气,“也罢,是我唐突了。”   一场热闹结束,众人纷纷离去,如鸟兽散了,城门之上,只余那几块迸裂的石头能够佐证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长风吹拂而过,惊起几只飞鸟,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   铸剑楼背靠幽静的树林,楼内不便施展拳脚,这教剑法的地方,自然就设在此处了。   拂开枝叶,碧绿的阔叶沾染几滴水珠,顺着叶尖儿滴下来,正巧落在祝寻鱼头上,他惊叫一声,瑟缩了一下,往日里是要趁机往韩雪绍的身上蹭的,这回却没有。一进树林,他就老实得像是个完全没有小心思的清朗少年,连系统看了都啧啧称奇,说他转性了。   当然,系统还说了一句:“我看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韩雪绍说:“如果你有实体,我还真想让你和祝寻鱼见上一面,叫你逞逞口舌之快。”   她终于逮住了系统的弱点,系统委委屈屈地一哽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它似乎也只是过来看她一眼,此后就离开了。这话题本是因祝寻鱼而起,如今又因祝寻鱼草草结束。   祝寻鱼磨蹭了一路,手里还拿着糖葫芦,没吃,糖饴散发着诱人的气味,欲融未融。   等他们终于拨开重重枝叶,抵达树林深处时,沈安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阵了。   他半倚在一方青石旁,长袍曳地,蜿蜒成逶迤的山脉,此前在城门之上,虽然风大,他束起的长发却没有丝毫凌乱,仪态端正,唯有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柔柔地垂在脸侧,让他整个人显得没那么冷淡疏离,朗然的眉眼低垂,指尖拂过手中逐渐融化的长剑。   “入云关”一剑,没有真气加护,遇了人的体温就会融化。   然而,听说是一回事,真当看到这幅景象又是另一种感觉:玄金是固体的时候通体漆黑,宛如山石,当它化为液体时,则更像缓慢流淌的黄金,却不似黄金那般惹眼,那是一种暗金色,就像历经数百个春秋之后遗留下来的旧物,惹了古朴,也可见其耀眼夺目。   听到动静,沈安世收起剑,缓缓抬起眼睛,就像是夜半之时的巍峨雪山倾身落下。   “叔父。”韩雪绍唤了一声,让开身形,将背后的祝寻鱼露出来,示意他上前。   小少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踌躇着上前了,很不好意思地也跟着喊了一声“尊者”。   “你便是祝寻鱼吧。”这样年轻的修士,沈安世见过的实在太多了,也并不觉得被冒犯,昨夜韩雪绍同他提及过一次,他便记得了这个名字,缓声安抚道,“不必拘束。”   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祝寻鱼也算是认命了,面上仍是那副腼腆羞涩的神情,脚下却往前迈了几步,在沈安世稍微有些惊讶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递出藏在身后的那串——   糖葫芦。   ……糖葫芦?   韩雪绍不理解。   沈安世也不太理解。   让你别拘束,可不是让你做这种事情啊。   幸好系统不在,不然瞧见这景象,它指不定又要怎样闹腾了。   众目睽睽下,祝寻鱼露出他惯有的那副绵软笑意,眼睛弯了弯,见沈安世一时间没有反应,便将手中的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说道:“尊者屈尊纡贵来教我剑法,我知道尊者是受了师尊所托,晚辈什么也没做,就得了此等天大的便宜,实在太过幸运。我想着两手空空并不好,来的途中左思右想,没想到合适的东西,只好将我自己喜欢的赠与尊者了。”   他这么一说,韩雪绍就明白他磨蹭了一路的原因了,神情不由得有所缓和。   心里想,这祝寻鱼虽然总喜欢撒娇,喜欢偷懒,关键时候还是很明白礼数的。   沈安世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东西。他百年前就已经得道登仙,早已无需食用凡物,更别说这种街边常吆喝的、只有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了,可转念又一想,面前笑盈盈的少年对他来说确是小孩子,小孩子天性如此,要将喜欢的东西赠与自己,是因为他天真无邪。   祝寻鱼是自己侄儿的徒弟,既是晚辈,他身为长辈,多多照拂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沈安世只是迟疑了一瞬,便从袖中伸出手来,轻巧地捏住竹签,从祝寻鱼的手中接过了那根看着外面太甜里面太酸的糖葫芦。一个谪仙似的人,拿着一根糖葫芦,这景象实在又荒谬又叫人好笑,沈安世道了句谢,本是客气,没想到祝寻鱼竟说“尊者,这是我一片心意,这糖葫芦真的很甜,你一定要尝尝,好不好”,这就有点——蹬鼻子上脸了。   韩雪绍看了祝寻鱼一眼,祝寻鱼就哑了声音,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沈安世。   沈安世确实为难,视线在祝寻鱼脸上略略一扫,沉默片刻,勉强应了一句“好”。   他并非不会拒绝别人的人,然而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世人求他,动辄便是求他做些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忽然遇到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且还是求他尝一尝糖葫芦,他觉得纳罕之余,心中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就像是挥剑便将山川踏平一般,启唇应允了。   这一个小插曲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被揭了过去。   方才途径铸剑楼的时候,迟嫦嫦听闻了此事,让侍女送了两柄铁剑过来,不算太好,但剑锋不利,很适合初学者使用,此时韩雪绍将两柄剑从芥子戒中取出来,一柄交予祝寻鱼,一柄递给沈安世,自己则退居一旁。她身为气修,在剑术这方面恐怕也帮不上忙。   剑势凶猛,以防误伤,所以沈安世体贴地为彼此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一个内敛沉静,一个活泼开朗,二人并肩而立,倒像是映照在林中的光与影,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祝寻鱼望了望手中的剑,沉甸甸的。   他又望了望起了剑势的沈安世,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糟糕,他是真的想教会我。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祝寻鱼只觉得手中的剑滚烫,像是火烤的板栗,几乎拿不住。 第五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天。……   沈安世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比起嘴上说的,他认为直接上手学习来得更快。   他起了个简单的剑势,手臂与肩齐平,手腕翻动,变了几个招,下盘也依旧很稳,仅仅只是上半身有所改变,下身纹丝不动,如此几个动作,也可看得出他的基本功很扎实。   沈安世将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慢,刻意让站在一旁的祝寻鱼看清楚,做完之后,反手将剑背在身后,侧眸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询问道:“方才我做的动作,你可看清楚了?”   祝寻鱼点点头,沈安世遂让出位置,站到一旁,说道:“现在,你来重复一遍。”   要是换了别的年轻修士,遇到这种情况,恐怕是要吓得两股战战,心思飘忽,一个不慎就乱了章法,更何况沈安世还在一旁看着,胆子小些的,非要将眼泪也逼出来不可。   可惜,祝寻鱼绝非普通的“年轻修士”。   他嘴上乖乖地应着,心里却寻思着,自己该怎样做才更像一个普通的修士。   不能什么也不会,一窍不通的庸才最为惹人反感,如此一来,沈安世和韩雪绍都会对他失去兴趣;也不能表现得太会,他如今的形象毕竟是一名“体修”,修在身体,对这类兵器的掌控太过熟练,会叫人心生怀疑;此事,非要做到不好不坏,不偏不倚,才算合适。   麻烦啊。祝寻鱼咬着牙想。   笼在树林阴翳中的少年,迎着两位修为深厚的修士的目光,在原地站了一阵,像是在回忆沈安世方才所展示的剑法。几秒后,他不再犹豫,稍显瘦弱的手臂掂起沉重的铁剑,先是依葫芦画瓢地学着沈安世挽了一个剑花,歪歪扭扭的,没显出半分利落肆意,更像是东施效颦,反而弄巧成拙了——他是捡了些漂亮的动作来学,沈安世望着,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那些选择修剑的修士,大多都是为的动作潇洒飘逸,面前的少年亦然。   许是因为糖葫芦那一茬,沈安世对祝寻鱼的印象并不坏。   所以,这些小动作,他望见了,也并不觉得有不妥之处,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   祝寻鱼一步一停,动作虽然还不太熟练,力度拿捏得虽然不到位,大致意思却是对了的,能够看出他方才是认真去记了沈安世的动作。   一遍做完之后,沈安世未喊停,祝寻鱼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不改,只好循着记忆又重新做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第七遍,沈安世仍然什么也没说。   祝寻鱼的脸热腾腾地红起来,憋着气儿,在收势的一瞬求饶般的望了韩雪绍一眼。   韩雪绍是气修,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不过,从沈安世始终放在祝寻鱼身上的目光来看,他做这些必定是有所打算的。   她想到这里,朝祝寻鱼摇了摇头。既然沈安世没有开口,她便也不出言打搅。   鸟儿掠过树梢,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呼啸的风穿林而过,林中的少年将那几个简单的剑招做了一遍又一遍,额角覆着一层薄汗,鬓发已是湿得透彻,汗珠顺着脖颈淌进衣襟的缝隙中。祝寻鱼整整做了三十七遍,直到呼吸变得絮乱,沈安世方才开口喊了一声停。   “因你是体修,所以经得起磨砺,这是其一;你悟性不错,天赋上乘,是个适合学习剑法的苗子,这是其二。”沈安世递了一缕清风过去,祝寻鱼顿时觉得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裳也没那么难受了,“休息片刻,之后,用我方才所教你的那些剑招来招架我的出招。”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是要和祝寻鱼交一交手了。   然而祝寻鱼终究只学了这么一个多时辰,此时却要与天下第一剑修交手,是不是太过为难他了?韩雪绍刚一想,果然,下一刻祝寻鱼的视线就瞥了过来,他手指攥着衣襟,兀自扇着风,偶尔活动一下腕节,一双杏眼却是委屈的要命,明晃晃写了三个字:不要嘛。   转念又一想,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个机会,祝寻鱼不好好珍惜,怎么又想着偷懒?   系统虽然对祝寻鱼多有偏见,有句话却说的没错,不能太惯着他了。   于是韩雪绍冷着脸,双手抱胸,祝寻鱼望过来,她就淡淡望回去,一点也不心软。   “我只会用一成不到的功力,你不必心忧。”沈安世离得近,察觉到祝寻鱼那些明里暗里的示意,遂启唇解释道,随即,又添了一句话,“剑道苦修,别总想着向你师尊求情。”   祝寻鱼露出小技俩被窥破之际的窘迫神情,摸了摸鼻尖,小声说了个“好”字。   沈安世所说的“片刻”,也不过是几分钟时间。练剑讲究一个趁热打铁,等祝寻鱼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他就残忍地打断了小憩时光,让祝寻鱼重新拿起铁剑,看他起了剑势。   修士之间的打斗哪有那么多你来我往,更没有谁出招前还要说一句“我要出招了”。   所以,等祝寻鱼架好了手中铁剑,沈安世身形一晃,剑如流星,已经攻了过去。   祝寻鱼记着沈安世那句“用我方才所教你的那些剑招来招架我的出招”,慌慌张张地横剑招架住了,沈安世有意让他,双剑相撞,剑光四起,划出一道刺耳尖锐的声响。沈安世的性子虽然沉稳内敛,剑招却是咄咄逼人,即使他出的招都是起先教祝寻鱼的那几招能够格挡住的,祝寻鱼勉强接下了,下盘却不稳,沈安世一步步向前,他就一步步往后退去。   等到他的背脊快要挨到树干的时候,沈安世忽地挑剑,祝寻鱼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然而势头仍在,祝寻鱼“诶哟”一声,就要往后倒,沈安世适时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替他稳住了身形,神色稍霁,敛去了锋意,说道:“祝寻鱼,你记住了,从你选择修剑的那一刻起,你要相信的,就是你手中的剑,除此以外,世间的万物都与你没有干系。”   “包括你自己。”他说,“不要心生退意,不要逃避,正视你所面对的剑招,看破它。”   沈安世说这些,也没想着要听祝寻鱼的答复,手腕一沉,挑起地上的剑,抛给他。   然后,他说,继续。   这一回,祝寻鱼虽然还是有点儿不情愿,却还是一言不发地横了手中的铁剑。   两柄剑再度碰撞在一起,剑鸣声此起彼伏,好似乐曲,韩雪绍一直瞧着,所以很明显就感觉到了祝寻鱼的反应和之前相比有了很大变化。他之前能躲的招数就躲,不能躲的就勉强去拆,一板一眼,和沈安世教给他的没有太大区别,可如今,祝寻鱼再没有躲过任何一个剑招,能拆的就拆,不能拆的就想别的办法来挡,偶尔出招,也有了进攻的意图。   意识到祝寻鱼将要变守为攻之时,沈安世就露了破绽,二人攻守互换,局面陡转。   几十个来回下来,沈安世面容沉静,祝寻鱼唇边软甜的笑意也随之淡去。   凭着经验,即使对剑招不通的韩雪绍,也能够隐约感受到二人剑招产生了分歧。   沈安世虽有意让招,却寸步不让,祝寻鱼每一剑他都稳稳地接住了,接剑之余甚至还有余力去观察祝寻鱼的架势,剑招轻盈灵动,身形飘逸,似雾似幻,然而剑锋凌厉,即使是守势,也叫祝寻鱼吃了许多苦头,震得他虎口发麻,裂开几道血丝,逐渐向内蔓延。   而祝寻鱼,他原是守势,也因沈安世只教了他防守的招数,如今转了攻势,就像是裹在身上的外壳被剥离,明晃晃露出了其中的软肉:他的剑招与沈安世大相径庭,沈安世是灵动飘逸,宛若惊鸿,而祝寻鱼的,虽也算得上是飘逸,然而出招方式之古怪,出招角度之刁钻,都让观者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好几次,韩雪绍都觉得他的腕骨会弯折,然而祝寻鱼脚步一转,身形一晃,衣襟上的配饰被风吹得扬起,随即,他又硬生生接住了。   还有一点,他们二人的铁剑分明是一般重的,韩雪绍却觉得沈安世的剑更轻,祝寻鱼的更沉,沈安世的剑似猎猎长风,祝寻鱼的剑似怒涛滚滚,一浅一深,自是全然不同。   那厢,身为旁观者的韩雪绍察觉到端倪,局中的沈安世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   他心里暗自有了思量,也不再和祝寻鱼纠缠,侧身避开他的剑招,错步退后,身形一转,白衣纷纷扬扬宛如霜雪,铁剑横在胸腹之间,剑尖在身前旋出一个弧形,不过瞬息,那柄冰冷的长剑就已经横在了祝寻鱼的颈上,离了两寸距离便停了下来,抽身收回。   “劈、砍、削、斩。”沈安世将剑尖斜斜指向地面,望着仍是呼吸不稳的祝寻鱼,以一个肯定的语气,说道,“剑生双刃,刀生单刃,剑轻,刀沉,你所使的这些,都是刀法。”   “剑法灵动,出其不意,刀法凶猛,气势逼人。”   他凝视着祝寻鱼,说道:“刀剑虽有相通之处,然而用惯的招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得了的,刀剑特性本就不同,你用刀法来使剑,叫轻盈的变得沉重,叫浅的变深,叫委婉的变得直白,不伦不类,反倒是弄巧成拙了。你既学过用刀,为何又要向我习剑?”   祝寻鱼沉默一阵,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道:“我曾经……幼时,确实学过刀法。”   此时,听到这番话的韩雪绍也走了过来,她满腹疑云,却没开口,等他慢慢解释。   沈安世问:“后来为何舍弃了刀法?”   “后来,我的刀就离了我。”祝寻鱼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不想过多提及,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视线在韩雪绍和沈安世身上略略一扫,“尊者应该明白的吧?离了伴我多年的刀,再去瞧其他那些刀,我都觉得兴致缺缺,久而久之,刀法也变得生疏起来了。”   听到这里,韩雪绍问:“丢了么?”   祝寻鱼说道:“我赠人了。”   明明是自己拱手相让,说出来的倒像是别人从他手中夺去了似的。   “若是你亲手将陪伴自己的刀赠与他人,那就不必再叹息。”沈安世淡淡开口,“那个人对你来说应当很重要,否则你也不会将自己的刀相赠。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可说了。”   “重要吗?”祝寻鱼想了想,笑了一下,措辞却是含糊不清,“有可能吧。”   他只是将自己的利刃,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己沾满鲜血的罪孽全部送了出去。   为的什么?他想,为的是以刀为盾,让他们两个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活下去。   就像他将刀掷在地上,撞进那双如死般寂静的双眼时,冷声说的那一句话——“拿起我的刀,和我一起逃离这里,从今往后的路,再不必由他人来规定,全由我们凭心而往”。   祝寻鱼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唇角勾起,笑盈盈说道:“师尊,尊者,方才交手,二位可觉得我孺子可教?往后的时日,还能不能再多教一教我?” 第五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一天。……   谢贪欢说,如果可以,将祝寻鱼带在身边。   韩雪绍一直想找机会将同去丘原之海一事告知祝寻鱼,却没料到这个时机来得如此突然,突然到她还来不及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更何况,沈安世可是还在一旁听着呢。   但他既然已经提出来了,韩雪绍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借此也想探一探他的口风,“不过,之前我也告诉过你,我们不会在此久留,过几日就要离开穷迢城,前往别处了。”   祝寻鱼一听,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祈求,问道:“二位是要去哪里?能带上我么?”   他这话说得正合韩雪绍的意。若是系统在,它肯定是要说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心怀鬼胎”之类的话,许是习惯了,韩雪绍甚至会下意识猜测它会说些什么。   不过,也亏得系统不在,韩雪绍也才好静心思考该如何让其他人接受这件事情。   她看向沈安世的时候,沈安世也恰好看着她,二人的视线短暂地重合了片刻。   这一眼过后,沈安世就明白了韩雪绍的心思,尽管这冷若冰霜的雁追门门主的心思并不容易看出,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垂眼收回了视线。当沈安世重新望向祝寻鱼的时候,他已经将话茬接了过来,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我们几人是要前往丘原之海探一探那传闻中的绝境是否真的存在,你的修为并不深厚,要和我们一起,恐怕是困难。”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传进韩雪绍的脑海中,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就像是一句问候般的简单:“绍绍,在这之后,我希望你能够为我解惑,你为何想要让祝寻鱼一起去。”   韩雪绍怔了怔,低声回了个“好”字。   沈安世的疑惑很正常,祝寻鱼看起来平平无奇,修为也不深,她让迟嫦嫦和迟刃一同前去,是为了让他们当守门人,但这一点凡人就足矣,祝寻鱼若是跟来,只会连累他们。   而沈安世对祝寻鱼的询问,她没有插嘴,因为她也想知道祝寻鱼——到底藏着什么底牌,才会让身为断玉仙君的谢贪欢骤然间变了态度,难道他在丘原之海会起到大作用吗?   “尊者是在关心我吗?”祝寻鱼向来很擅长给根杆子就麻利地往上爬,即使说这话的是世间第一剑修,他也不会多想,只当他是在关心自己一般的天真无邪,说完之后,少年展颜而笑,继续说道,“关于这一点,尊者不必忧虑,我保证不会拖你们的后腿,真的。”   迎着沈安世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说道:“看来,尊者并不知道我与师尊的往事?”   尾音微扬,甚至带着点洋洋得意,就像是在说,诶呀,我师尊她可信任我了呢。   什么“往事”啊,不过是在雾晴十岛附近的一面之缘罢了,经祝寻鱼那张嘴说出来,好像他们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似的……韩雪绍觉得头疼,很想用手指点一点祝寻鱼的脑门儿,告诉他,你面前这位锦华尊者是你师尊最尊敬的人,不要说这种容易叫人误解的话。   许是察觉到自己这种行为会招来韩雪绍的反感,祝寻鱼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兜兜转转地绕弯子,抿着嘴唇笑了笑,解释道:“既然师尊忘记告诉尊者,由我来替师尊解释一下也是无妨的。我们是在雾晴十岛附近的赌石场内遇见的,那时候,大抵是缘分使然,叫我遇见了师尊,我告诉她,下一枚灵石中有宝贝,问她信是不信。若是开出来了宝贝,随意给我一些好处就行了。我过得很是辛苦,靠这些小聪明赚些好处,尊者不会怪罪我吧?”   他一句陈述,夹杂着一句好话,谨慎得无可挑剔,就像是软得能陷进去的棉花。   “就像我说的那样,石中开出了一条鸣蛇,我原以为师尊会随意给我些好处,却没料到她竟将鸣蛇直接赠与我,说她用不上这个。”说到这里,祝寻鱼小心地抬起眼睛,飞快地瞥了韩雪绍一眼,含着笑意说道,“我那时候就觉得师尊人很好了,所以在这穷迢城偶然遇见时,我立刻就认出师尊了,是我硬是要缠着她收我为徒的,也因此幸而结识了尊者呢。”   少年指尖轻触袖腕,几秒后,袖口有了起伏,一直藏得好好的蛇从袖中探出身子,半截身子缠在他腕上,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望了一眼,发觉没有危险后,它愤愤地用三角形的头撞了一下祝寻鱼的手背,像是在抱怨“干嘛打搅我睡觉”,哧溜一声,又缩了回去。   虽然它动作很快,但那白如磷石的鳞片,和腹下隐约可见的豹纹足以证明它的身份。   确实是鸣蛇。沈安世看着,颔首示意祝寻鱼继续说下去。   “至于我能够瞧出灵石中有何物,都得益于这双眼睛。”祝寻鱼指了指自己那双又清又亮的漂亮杏眼,眸光似水,映着星星点点的棠紫色,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更为大胆的事情。他上前一步,踮着脚尖,说道:“尊者可以试着感受一下我眼中沾染的一点魔气。”   沈安世挽起袖口,微冷的手指触及祝寻鱼的眼角,一种熟悉的刺痛感袭来。这的确是魔气所带来的影响,就像每次触碰封烛剑之时,顺着指尖往心口处蔓延的疼痛感,不过祝寻鱼眼中的魔气稀少,却是极其轻微的、像是收敛了爪牙的野兽,如同叶片掠过的触感。   他暗暗试探了一下,祝寻鱼身上的魔气,就只有眼中有,其他地方和常人无异。   等到沈安世撤回手后,祝寻鱼继续说了下去:“我自幼生在川渊。川渊,尊者应该很熟悉吧,它距离魔界的入口很近,当初正是尊者一剑斩断川渊,令它下沉至幽暗地底的。”   川渊附近确实有凡人居住,大多都是被魔族抓来劳作的,常年在此,也有许多受到魔气侵染的人,腐蚀的程度因体质而有所不同。沈安世想,当初斩断川渊的时候,诸仙应当已经将川渊中的凡人撤离了,尽管知道这一点,可他回想起那件事时,免不得起了恻隐。   他很少,甚至说几乎不回忆曾经与仙界的那些对峙。   既然祝寻鱼已经提起,他沉吟片刻,问道:“离开川渊之后,你与家中人可还安好?”   祝寻鱼听了,唇边软甜的笑意稍稍一僵,他认真地凝视着沈安世的双眼,说道:“锦华尊者未曾亲临现场,恐怕并不知道吧,当初的诸仙,几经讨论后,决定让川渊一同陪葬。”   “陪葬”这个词用得巧妙,沈安世一愣,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   “尊者也不必觉得愧疚。”祝寻鱼伸手过去,轻轻按在他手中的剑上,说道,“毕竟,尊者也受了蒙蔽,并不知晓自己当初是将川渊几千凡人一并葬送,所以我不怪尊者的。”   只有在这时候,韩雪绍才希望系统在,如此,它也能够告诉她,祝寻鱼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抑或是真假参半?她不知道,她瞧不出任何破绽,兴许系统也是瞧不出来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似的,祝寻鱼放轻了咬字,又添了一句话:“是呀。如果那些人都还活着,为什么世上受到魔气侵染的人寥寥无几,这么多年,就只有我一个长大成人了呢?”   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为何他们从来没有见到除他以外从川渊逃出来的人?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为何他面对沈安世这个始作俑者又能够冷静到近乎漠然?   望着祝寻鱼,韩雪绍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少年披着一层人皮,熟练地操控着面皮上的诸多情绪,然而那双眼中闪烁的隐约深紫,冷酷依旧,没有恨,也没有爱。   是真是假,其中有什么隐情,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沈安世在这之后,原本对仙界就不甚好的印象会变得更差。   其实,当祝寻鱼字音落地的一瞬间,沈安世就记起了一件事:当他收到诏令之后,沉下视线,让阴翳浸没眼帘,抬手将诏令碾碎,起身走出了洞府,踏过回廊,站在清延宫宫门前,撬动门庭的苍山负雪双剑,各自斩出两剑。一剑斩往仙界,惊得那等候的仙使惊慌逃窜,耳畔风声猎猎,只听到冷淡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问他,川渊的人是否都撤走了?   那仙使明显愣了片刻,才缓慢地答了个“是”字。   于是沈安世朝着川渊斩出第二剑,将诸仙通往魔界的障碍至此荡平。   他原以为那仙使是被他的剑气所震慑,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心虚的表现。   沈安世的脸色算不得好,很少有人见到他动怒的模样,往日温柔和煦的长风凝作风霜,又像是被乌云遮蔽的天日,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眸色沉沉,酝酿着涌动的火焰。   祝寻鱼浑然不惧他周身酝酿的怒火,适时地握住他的手,脸色仍余一丝沉痛,唇角一牵,低声说道:“尊者莫忘了,丘原之海与川渊仅余百里距离,倘若……倘若在那里遇到什么事情,我也能帮到尊者与师尊。说真的,别看我这副模样,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沈安世沉眸望他,欲要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倘若我正是那个罪魁祸首,你更不该跟过来了,我想要令一个人烟消云散,不过是弹指一挥,仅凭心意可为,甚至不需要思量。”   “那么方才尊者耐心教我剑法,难道都是假的吗?”祝寻鱼道,“受魔族影响,我只为变得更强,其他什么也不想。更何况,尊者对此事并不知情,怎能将罪责归结于你呢?”   他说得动听,就连在一旁听着的韩雪绍都动摇了。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真的。祝寻鱼隐在阴影中的嘴角微微一翘。   不过,和他无关。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愤怒、悲伤,他只是像个旁观者般的漠然。   这世上也确实剩下个从川渊逃出来的,长大成人的,不过并不是他。   他将谎言与真相之间的界限说得模糊不清,以此换来沈安世对仙界的更厌恶,对他则是更生怜悯之情。他不在乎什么丘原之海,也不在乎所谓绝境,但丘原之海距离川渊仅余百里距离,而如今魔界的封印有所松动,魔物逃窜——说到底,祝寻鱼想,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凑巧了?就好像这个世界在为了某人而变化,而那个人——他望向了白衣的女修。   要是如果能叫他发现更有趣的事情,再多等一等也无妨,反正,他的时间很多。   祝寻鱼垂着脑袋,听见沈安世轻轻叹了一声,说“你若决意如此,带你一同去丘原之海也无妨,不过,我不一定能保你周全”,他随即转过身去瞧韩雪绍,韩雪绍心里揣着谢贪欢的那句话,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迟刃和迟嫦嫦应该也不在意,如此就算是同意了。   他忍着笑,将脚下的影子驱到不见尽头的绵延树林中去,妥帖地隐藏好全部气息。   然后,软着声儿说:“那就劳烦二位多多担待了,寻鱼一定会尽快成长起来的。” 第五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二天。……   韩雪绍和沈安世之间的沉默一直维持到回到铸剑楼。   原因很简单,沈安世此前传音给她,希望她能够告诉他为何她想要让祝寻鱼一同跟去丘原之海——在清延宫之时,韩雪绍为解释水镜阴面的封印而说过,她百年前曾拜于一名仙君门下,沈安世听罢,也并没有多言。倘若放在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来说,“师尊提醒我带上祝寻鱼”这件事都不算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祝寻鱼不久前提及了川渊一事。   川渊作为殉葬品连同魔界一并被诸仙舍弃,而沈安世正是那柄被利用的利刃。   他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了刽子手,多年以后,才从受害者的口中知晓此事。   这种事情,换作是谁都不会甘心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韩雪绍告诉他,“我之所以想让祝寻鱼和我们一同去丘原之海,是因为我那个身为断玉仙君的谢贪欢前几日特地用水镜提醒我,让我将他一起带上的”,就算是不用脑袋想也能够猜得到,沈安世一定会认为诸仙想要再次利用当初川渊的受害者。   别说是沈安世了。韩雪绍想,连她都有一瞬间的怀疑。   那如烟如雾一般难以捉摸的仙君,和她共处了三十余年的光阴,然而,她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谢贪欢,这种错觉一直维持到谢贪欢一声不吭地消失在逐渐沸腾的回忆之中,方才烟消云散。直到那一刻起,韩雪绍才隐约察觉到,她或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谢贪欢。   毕竟,你看啊,他原本让她离祝寻鱼远些,后来却又让她将祝寻鱼一并带上。   这一前一后的对比实在太明显,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记起了川渊一事才忽然改口。   想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抬眼一望,日光正盛,倾洒群山,丝丝暖意落在身上,她却觉得手指微微发冷,即使腕节上的暖玉也未能化解那股难以消散的寒意,如冬日的冰雪。   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怀疑起自己这个多年未见却又突然出现的师尊。   但是她相信。   因为谢贪欢说过,断玉仙君确实会骗人,唯独不骗你。   因为那个懒散的、随心所欲的仙君,尽管看起来毫无威胁,他却是这天底下头一个集大成者的灵修,旁人难破的心门,他只需要迈步便跨过,进出他人的识海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一个仙君,这样一个谢贪欢,没有必要,也不需要去利用一个小小的少年。   至于受仙界所托,歼灭活口,那就更不可能了。谢贪欢向来是个喜欢自在的性子,他在枕水峰清闲了许多年,韩雪绍偶尔也会见到有不知姓名的仙使来寻他,那时候她就远远地躲开,以为谢贪欢会跟着仙使回到仙界,可他每一次都拒绝了,像是宁愿呆在凡间般。   谢贪欢的举动,从来不代表仙界,仅仅只代表他自己。   他让韩雪绍尽量将祝寻鱼带在身边,全然是他自己的主意,和仙界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和川渊无关。韩雪绍缓缓闭了闭眼,又睁开,想,她不能被这点事情所误导。   不论是或不是,都不是她如今能够轻易判定的,这些纠缠难解的疑惑,恐怕得等到下一次再见到谢贪欢的时候才能得到解答了。她沉下心绪,将沸腾的情绪逐渐平静下去。   然而她想得明白,不代表沈安世就想得明白。   那个与谢贪欢相处三十余年的,奉他为师尊的,是韩雪绍,和沈安世无关。   这样近乎盲目的信任,倘若不是局中人,就不能窥见其半分端倪。   直到将要踏入铸剑楼之际,韩雪绍忽然停住了脚步,沈安世原本与她并肩而行,察觉到她停住脚步,遂侧眸观她,微风吹拂过森林,带起泛着腥味的草木气息,灌进鼻腔。   “叔父向来很会揣度旁人的心事。”衣袂翻飞,丝丝缕缕的黑发拂过面颊,韩雪绍望着止住脚步的沈安世,道,“更何况,我也并不想欺瞒叔父,所以此前那个问题便不答了。”   是的,不答——这是她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风声瑟瑟,沈安世静静地望着面前对他来说还是小姑娘的白衣女修。   半晌,他问:“和川渊有关?”   韩雪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原以为这件事很简单,然而祝寻鱼那番话却推翻了我的所有猜想。我需要梳理一下思路,再确认一些事情,才能回答叔父问我的那个问题。”   沈安世这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她快要以为沈安世不会再给出任何回应。   最终,他还是缓慢地、轻轻地叹出一口浊气,抬起手,指尖抚过韩雪绍的眉间,如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韩雪绍微微睁大眼睛,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都是皱着眉头的。   “我知道了。”沈安世说道,神态平和,垂下手臂,将手指重新藏进袖中,“所以,你不必觉得苦恼,我并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也不会咄咄逼人地要你将一切都说出口。”   “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毕竟丘原之海是险境,祝寻鱼去了很可能会因此丧命,你又是他的师尊,却执意想要带他一同前往,实在没有道理。”他柔声说道,“既然回答这个问题已经让你感到痛苦,那么,拒绝我就可以了,没必要勉强自己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   每当这种时候,韩雪绍就会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无法缩减的岁月。   沈安世问了,她就以为自己一定要答,却没想到沈安世如此宽容,宽容到近乎纵容。   他可是天下第一剑修,是锦华尊者,是百年前垂眸望着她,邀她与自己并肩的人。   这样一个人,历经了岁月的沉淀,早已洗脱浮躁的心绪,只剩玉石般清透的温润光芒,他阅尽了千帆,知道什么该做,也知道什么不该做,苛求自己,却并不苛求他人。   韩雪绍指腹轻轻转了一下腕节上的玉镯,顺着沈安世的意思舒展了眉眼,片刻后,她重新抬眼望向沈安世,说道:“我会回答叔父的。不过,希望叔父能够给我一些时间。”   祝寻鱼,谢贪欢,魔界,仙界,川渊,丘原之海……种种,像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事关丘原,他们将要踏足的、从未有人开辟的绝境,不能如此简单就一笔带过。   沈安世见她态度坚决,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颔首。   谈话本应该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沈安世却没有动,韩雪绍只好静静等着。   半晌后,她看见面前的尊者忽然抬起头,极目远眺,目光飘忽不定,仿佛是要穿破重重浮云,直抵那云上的境界,听他说道:“绍绍,关于祝寻鱼说的那番话……你怎么想?”   更进一步来说,关于他成为亲手葬送川渊一众人性命的刽子手,她是怎么想的。   在韩雪绍的印象中,沈安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也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从指缝中流失的沙砾,有种虚无的飘渺感。他总是沉稳的,冷静的,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方寸大乱吗?韩雪绍暗想,原来在她忧虑的时候,沈安世同样也深陷烦恼之中吗?   “说实话,在听到祝寻鱼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着实惊讶了一下。”韩雪绍说道,“不过,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叔父并不知晓川渊的情况,一剑斩断川渊,也只是受仙使所托。”   沈安世按了按眉心:“然而,我当初确实不该轻信于他。我一剑斩断川渊,也是想借此彻底斩断我与仙界的纠葛,至此两清。是我心急了,没料到仙使竟会在这种地方欺瞒我。”   他向来不在乎清白名誉,只是念着有个小姑娘一直追寻他的步伐,故而顿感心悸。   “所谓锦华尊者竟然在无意间酿成这样的错误。”他问,“你对我失望了吗?”   “没有。”韩雪绍失笑,“叔父怎么会这样想?”   “倘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在去丘原之海的时候顺道去一趟川渊,亲自踏足那片陷落深渊的疆域。”她抬眼凝视着沈安世,说道,“倘若有的挽回,便挽回;倘若无力挽回,心中郁愤难解,便去寻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将他该受的罪责尽数返还于他。这些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叔父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如今却陷入茫然自责……我还觉得挺稀奇的。”   兴许也因为她是局外人,所以冷眼旁观,终究无法共情吧。她暗自腹诽道。   “稀奇之余,又觉得,原来尊者也是会烦恼的。”韩雪绍抬手比划了一下她与沈安世之间的距离,衣裳微牵,袖中的玉镯敲打在腕骨上,发出沉沉的闷声,“我原觉得叔父站得太高,离我太远,我或许穷极一生也难以抵达你的高度,可如今却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远。”   沈安世听着,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川渊一事既成定局,也不必再纠结当初究竟是谁的责任,尽力去挽回,若是无法挽回,再去寻那背后的罪魁祸首,这才是该做的。   欣慰之余,他又想,原来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冷静了吗?   “是的,已经很近了。”沈安世说着,替韩雪绍捋平被那被微风吹得翻飞,旋成海棠花形状的袖口,免得凉风往她袖口里灌,那阵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三句话工夫,他就已经整理好了心绪,唇边勾起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弧度,说道,“所以,你尽可追上来。”   “好。”韩雪绍应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既然迟刃与迟嫦嫦已经答应下来,方才也已经决定好了将祝寻鱼一起带去丘原之海,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提早启程前往丘原?”   “提早做准备自然是好的。”沈安世点头,“路上我可以讲一些我之前打探到的消息。”   虽然是决定提早出发,但当天夜里,被韩雪绍遗忘许久的污秽瘴气忽然翻腾而起。   于是时隔多年,继经历了隐水的毒侵蚀后,她又尝了一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第五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三天。……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凡事都有个例外,譬如撞了南墙,知道了痛,多年之后还是要再撞一次的。   或许是因为相隔的时间太长,这一次疼痛感来得轰轰烈烈,甚至叫韩雪绍有一种硬生生被撕裂的痛楚。她甚至觉得被污秽瘴气所侵蚀的感觉比隐水的剧毒更要让她难以忍受。   门窗紧闭,夜空中的明月浸不进半点余辉,门内的犀膏烛香气沉郁,黏稠似蛛网。   韩雪绍在床榻上盘膝而坐,紧闭双眼,她双手掐诀,置于膝上,如杏的朱唇微启,反复默念清心咒,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的额上滑落至下颔,顺着锁骨的弧度滑进衣襟深处。   她的衣襟半敞着,肩头的衣裳像被侵蚀一般溃烂,露出右臂上的狭长刀伤,边缘处泛着青紫,血珠正往外渗着,一颗,两颗,就好像潮水涤荡时涌动的细碎泡沫,密密麻麻。   而在那伤口之上,真气早已被吞噬殆尽,青紫色的烟雾笼罩在她周身,难以消散。   瘴气,邪气,魔气,污秽之气……千百种称呼,无一例外,所形容的都是这种气息。   倘若是剧毒,韩雪绍尚能够将全部精力用来对付腐蚀所带来的疼痛,然而这是来自深渊之底的污秽气息,她不但要对付随之而来的疼痛感,还要分出精力确保不走火入魔。   清心咒在唇齿间念了一次又一次,恍惚间,她不慎咬破了舌尖,丝丝腥甜在口中蔓延开来,她的意识有片刻的清醒,转而又重新被拖拽入深渊,一瞬间有种下坠的失重感。   四肢百骸俱是疼痛难忍,刀伤割裂皮肉的感觉熟悉得仿若昨日发生。   就好像有一柄刀,一柄刃口翻卷的钝刀,在她的身上划动,缓慢地剥离皮肉。   韩雪绍倒是想要抽离魂魄,放任身体疼痛,然而此时此刻要是抽离魂魄,魂魄离体,恐怕更容易被空气中浮动的邪气所侵蚀,麻痹神经的丹药已经不起作用,她只能燃起得来不易的犀膏烛,强迫自己的意识向着识海深处下沉,但疼痛感却又将她重新捞了起来。   这时正是夜半时分,房门外静悄悄的,想必这铸剑楼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歇下了。   犀膏烛的气息深沉,神秘,浓厚,油脂一样黏稠。   和血腥味相交织,却又化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将她的魂魄沉沉往下拖拽。   一个是将她往深渊中拖拽,一个是将她往识海中拖拽,互不相让,所以韩雪绍才觉得浑身上下就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然而,她又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熄灭那根犀膏烛。   呼吸声逐渐变得黏稠,每一次吐息都像是热腾腾的风箱往外冒气,连喉咙都发疼。   韩雪绍咬了咬舌尖,齿列挤过原本就有的细小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液,也为她的意识带来一丝清明。她心知这是第一次,却一定不是最后一次,在进入丘原绝境之前,她必须要自己掌握该如何与这来势汹汹的污秽之气相对抗,否则进入了绝境,倘若她一人独处之际毒发,四下无人,她找不到谁可以依靠,疼得在绝境中直接昏迷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勉强打起精神,招出了水镜,然而手腕无力,指尖发颤,刚将那面薄薄的水镜置于掌心中,还未等她注入真气,邪气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般直窜而来。她悚然,立刻撤去真气,手腕一抖,水镜登时落地,因着轻薄,落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也不见半点声音。   眼前一片昏黑交织,她猛地喘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几乎要昏厥。   也就只有在这种关头韩雪绍才会惦记起系统的好来。它不是能凭空变出一本书来么,三千小世界,三千大世界,听它的语气,大约是从其他哪个世界来的,或许能找到根除此诅咒的方法……韩雪绍自嘲般笑了笑,她恐怕是昏了头,竟将希望寄托在系统身上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好像有人唤了她一句“门主”。   兴许是回光返照,想起了往事。韩雪绍仍然紧闭双眼,身形却如芦草,摇摇欲坠。   “门主,我听严流说,你如今还在穷迢城,是否有什么事情耽搁,未能前往丘原?”   这句话,记忆中可没有。   韩雪绍猛地睁开眼睛,就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胸口起起伏伏。   声音的来源之处,正是躺在地毯上的水镜,水镜倒扣着掉下去,故而阳面遮挡。   视线被遮蔽,镜面那一端的人还在观望,半晌却不见人影,只听得几声喘息,心中疑惑,稍微抬高了音量,又唤道:“门主?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你……莫不是受伤了?”   韩雪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即刻俯身去捞那面水镜,险些跌下床去。   眼眶发酸,她闷闷地从喉间挤出一句“隐水”,将那面水镜翻过来,照出景象。   少年——不,少女就像上一次那般,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边观望镜面,边留意有没有人走过来,眼中含着担忧。她对法宝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也能够顺藤摸瓜地掌握使用水镜的方法,韩雪绍真气溃散,这才叫她顺利地夺过了控制权。   看见韩雪绍此刻的情形后,隐水吓了一跳,她似乎也没想到诅咒竟会如此严重。   韩雪绍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你说,严流告诉你,我如今还在穷迢城?”   “那个等会儿再解释。”她一下子凑近镜面,端详着韩雪绍肩头的伤口,语含疼惜,“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门主,劳烦你将水镜贴近伤口,我也好仔细看看你的伤。”   上回没让她瞧见伤口,如今毒发,伤口溃烂,真气拂去,也能够看得更清楚了。   韩雪绍实在无力,只好半倚在软枕上,将水镜贴近伤口,半晌后,听到镜面那端的隐水低声说道:“一般的诅咒不会如此严重,所以我上次告诉门主,‘就算是毒发你应该也能熬过去’,不过,看这伤口的溃烂程度,这恐怕不是随意一柄魔界的兵器就能造出来的。”   她重新将镜面翻动,望见隐水在那头皱着眉,朝着水镜递出几缕真气。   也正是这几缕真气让水镜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丝一缕的凉意顺着韩雪绍置于镜面上的手指攀援而上,蹿上天灵盖,她顿时清醒了许多,也明白这是水镜那“镇心”的作用。   韩雪绍这边有瘴气阻隔,不敢动用真气,而那一端的隐水却能很轻易地使用。   隐水见她神情有所缓和,稍微松了一口气,神态却更显肃穆,启唇说道:“门主,我如今所处的地方距离穷迢城风雨兼程也需要花上一日时光,等到我过来,恐怕就来不及了。所以,我接下来所说的这些话,请门主认真倾听,按照我所说的步骤去做,好不好?”   听到韩雪绍说了个“好”字,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的隐水朝着不远处的篝火张望了一下,其他人在帐中正睡得昏沉,没有注意到她的悄然离开,于是她走得更远了些,以免声音落入旁人耳中。尤其是那位静心打坐的青谣派长老,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叫她听去了。   “门主不需要再念清心咒。”隐水顿了顿,说道,“若是门主点燃了犀膏烛,便将犀膏烛一并熄灭,收入芥子戒中,将全身上下的真气尽数收回识海,仅盘踞在丹田的四周。”   依照常人的思路,邪气侵扰,自当倾尽全力去抗拒,可隐水这话,却又是让她接受。   韩雪绍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念清心咒,幸好放置犀膏烛的地方离床榻并不远,她一拂袖便将烛火灭了去,上一刻还张牙舞爪与邪气抗衡的真气,下一刻就已经尽数收回,收拢在丹田的四周,护着最后一丝防线。   没了负隅顽抗的对手,瘴气立刻倾巢而动,像某种贪婪的野兽,顺着她四肢百骸向内渗透,这种感觉很不妙,她脸上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拿着水镜微微地晃动了几下。   “没事的,门主。”隐水的声音柔和,宽慰道,“你还有……我的药骨,它会保护你。”   果然,如隐水所说,在瘴气没入血肉中的一瞬间,房间内亮起了盈盈的光芒,是从韩雪绍肌肤下涌现的温润光芒,如同玉石,污秽的气息不断碰撞在骨骼上,发出刺耳的响,撞出一阵阵激荡的疼痛感。尽管依旧是疼痛,却痛在身上,并不在魂魄之上,尚可忍受。   偶有逃脱的几缕,横冲直撞的,欲要窜进丹田中,刚一触碰就被真气彻底碾灭。   “据我所知,诅咒不会一直持续。”隐水解释道,“它是短暂的,偶发的,所以,门主如今所要做的并不是将它摧毁,而是忍受它,只要熬过午夜的这一个时辰,就足够了。”   要是寻常兵器,韩雪绍体内的真气充盈,足以和它相抗衡,熬过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所以,这幅景象才如此叫隐水感到不可思议——她瞥见韩雪绍裸露在外的一点胸口,后知后觉地露出尴尬的神色,红着耳尖,稍稍挪开了视线,继续说道:“门主,那个叫‘祝追雁’的半人半魔混血,那一半来自于魔界的血统,至少是属于魔君以上级别的存在。”   韩雪绍终于有了气力,见她这副模样,便抬起软绵绵的手,拢了拢衣襟,一阵细细簌簌过后,等她将胸口那一片玉膏般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隐水这才转过头,望着有些狼狈的韩雪绍,倒也不甚在意,正色问道:“门主,当初伤你的兵器,具体是长什么样子?”   那柄刀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回不过两秒,不过也足够韩雪绍看清楚了。   她将祝追雁抛出的那柄古怪的刀描述了一遍,在隐水垂眸思索的同时,她也在回忆原作中的剧情。那该死的作者花了许多笔墨去描写香艳的场面,对祝追雁的武器却是一笔带过,唯有在与安尘池对峙的时候才写了写,写的也不是武器,是她的能力,名为“叠”。   当初韩雪绍去“请”迟嫦嫦的时候,回廊变幻,景象扭曲,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通体雪白,泛着血色的光辉。”隐水结束了漫长的沉思,说道,“这是骨刀。”   与此同时,韩雪绍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原作中安尘池会先斩断祝追雁的手臂。   骨刀,顾名思义,是生长在身体里的一截骨头,抽离身体的时候,即刻化为刀。   “骨刀,并不是每个魔族都能有的,就像我此前的推测那般,它至少是拥有魔君以上的魔族血统才能够生出的兵器,而且范围可以缩小到几个种姓的魔族。”隐水道,“可惜我对魔族并不了解,或许门主可以问问经常和魔族打交道的人,兴许能够知晓她的出身。”   韩雪绍首先想到的就是谢贪欢。   没等她再想下去,紧接着,她就听到镜面那端的隐水老妈子似的连连叹息。   不用问也知道,此刀蕴含的诅咒凶狠,她前途未卜,隐水离得远,又在担心她了。   韩雪绍强忍疼痛,支起身子,指节在镜面上敲了敲,“别担心了,我还有你的药骨。”   然后,她刻意转移话题,也有一半真心想知道的意思,问道:“隐水,你老实回答我,为什么你第一句话说的是‘我听严流说,你如今还在穷迢城’?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隐水上一次确实是说途中遇见了严流,不过他如今变成了她,严流不该认出来。   况且,就算是认出来,因着韩雪绍这一层关系,严流应该也不会给隐水好脸色看。   隐水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她的嘴唇动了动,眉眼微抬,很艰难地说道:“这是因为她是器修,门主与她争斗了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她的实力算得上器修之中顶尖的了。她对法宝的感知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强上许多,甚至能与巅峰期的鸣蛇相媲美……”   “我无所事事地闲逛,偶然加入了一个寻宝的队伍,四处搜刮绝境。”她说道,“我们正巧缺了一个器修,到处招人。我原是在城中遇到过严流,知道她在此城中,然而我没料到她竟然会对寻宝感兴趣,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她大约是为了锻炼她身旁那个弟子而来的,但严流出现的时候,我着实惊了一惊,盼着她别认出来我。她确实没将我认出来,不过在挑选队伍的时候,我不经意和严流对视了一眼,她就走了过来,问我是哪个队伍的。”   隐水的声音愈发的低,“她说,她很好奇,为什么她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感兴趣。”   抛开那本烂书的剧情不谈,严流这辈子只对法宝感兴趣,从来没对人产生过兴趣。   她确实该好奇。但韩雪绍只是一想严流那张脸,就觉得气血上涌,呼吸骤变。   见她神情变化,隐水赶紧解释道:“门主不是说要我多见见外面形形色色的人么,我这些时日与队伍里那几个修士相处得不错,他们见到严流要加入,简直欣喜若狂,我见到他们那副模样,也不好意思拒绝。所幸这几日相处下来,严流并没有发觉我有什么不对劲。”   往日,严流的目光基本上都在韩雪绍身上,基本没注意过隐水,如今隐水改头换面,她自然没有将面前的姑娘和记忆中那个寡言的青年联系在一起,只当他们是不同的人。   那句“去见形形色色的人”,韩雪绍大约确实是说过的,不过她没把严流当成人。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确实不应牵扯到你。”也不知是疼还是气,她闭了闭眼,才缓过神来,极力用平和的语气,继续问道,“那么,你是如何从她口中打探到我的消息的?”   隐水噎了一下,说道:“这是因为、因为,她今日白天里的时候,闲来无事,招出了山河卷,将藏锋笔点在你的名字上,本想咒你两句,被我发现了,我连忙阻止了她,找了些事情当作借口,这才将她的心思分在法宝上。当她收回法宝之际,我瞥见山河卷上似乎显出了地域的形状,便指着你的位置,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何处,她告诉我是在穷迢城。”   闲来无事咒我两句,严流,你可真行。   韩雪绍想,她要是渡劫失败了,让严流来讲两句话,指不定能将她气得活过来。   说着,疼痛感竟然真的褪了许多,掐指一算,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一个时辰了。   “我希望你远离严流,不是因为我与她之前的私仇,而是因为我怕她将你……认出来,毕竟,她可是一个器修。”韩雪绍轻抚镜面,说道,“一个器修,为了法宝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在她令青谣派压至伧陵下,要挟我交出五色玉坠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   隐水点头,“门主放心,我心知肚明,出了这个绝境,我便要与她分道扬镳了。”   既然她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韩雪绍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二人隔着镜面寒暄了几句话,见对方脸上皆有疲态,便道了别,各自要休息去了。   临别时,隐水又将韩雪绍身上的诅咒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遍,并叫她以后留心祝追雁。   韩雪绍应下了。   不过,她这个时候没料到,几日后,话题中的人物,祝追雁,在驭龙山庄,竟引起了轩然大波,惹得安尘池勃然大怒,祝追雁也不作解释,冷着一张脸,就这么转身走了。 第五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四天。……   翌日,众人在铸剑楼下到齐了,等了片刻,韩雪绍才姗姗来迟。   她在穷迢城这些时日基本上没戴面具,临行之际,却又将那张瓷白的面具戴了起来,昳丽的眉眼,连同眼下那一颗小小的泪痣也被一并遮去,鹤裘一裹,又显得矜傲冷淡。   诅咒留下的疼痛感仍有余韵,即使她彻夜打坐,也未能将其彻底抹去。   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病虽然好了,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会感觉到那种虚弱感。   其他人只当这位雁追门门主是一时兴起,并未过多询问,唯独沈安世在她招出灵鹿玉船的时候微微皱眉,目光在她不断往三色玉坠中注入真气的手上停了一阵,没有说话。   灵鹿玉船缓缓驶出穷迢城,浮出云层,在凌冽肆意的罡风中俯瞰群山叠嶂。   祝寻鱼向来嘴甜,很快就和迟刃、迟嫦嫦还有迟刃带来的几个修士混得半生不熟。   迟刃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说了几句之后,就双手抱胸,闭目养神起来。他将软榻让给了迟嫦嫦,从家中带来的毯子也一并盖在了她的身上,迟嫦嫦秀发披散,听着祝寻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另外几个修士或站或坐,闲来无事,偶尔也搭几句腔,逗逗乐儿。   “……然后,那人就跑了。这件事情是不是很荒谬?”   迟嫦嫦掩唇而笑,柔声说道:“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和我一个朋友有些像。”   “是吗?”祝寻鱼笑盈盈说道,“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姐姐那位朋友呢。”   他说完,其实也不大感兴趣,目光一扫,问道:“咦?师尊与锦华尊者去了哪里?”   “方才我瞧见他们出去了,大约有要事相谈。”迟嫦嫦说着,手指随意捋着发间那根浅色的缎带,眼风一扫,见祝寻鱼欲要往外走,便出言道,“你可再同我讲一讲其他趣事。”   祝寻鱼没办法,只好又坐了回去,心思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珠帘外,雪松一般内敛沉稳的真气浮动,驱走寒冷,也将声音隔绝在外。   韩雪绍拢了拢衣襟,隔着一层面具观望沈安世,问:“叔父单独将我唤出来有何事?”   沈安世抬起手,冷冽的真气在他指缝中游走,平日里是有些刺人的,如今却收敛了起来,在他周身缓缓绕了一圈,又重新聚在韩雪绍身侧,“你招出灵鹿玉船之际,有些吃力,嗓音也比往日更低哑,你确实不大爱搭腔,却从来不像今日这般,从登船就没开过口。”   “绍绍,倘若你身体不适,就该将启程的时间往后延。”他叹息一声,“是诅咒?”   韩雪绍没想到沈安世竟然如此迅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既然他已经提及,她也没必要隐瞒,侧眸看他,说道:“是的,它迟迟未发作,让我误以为它就此偃旗息鼓了。然而昨天半夜的时候却忽然出现,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时辰之后,疼痛感才逐渐褪去。”   隔着呼啸的风,沈安世感觉到她肩头的诅咒没有任何动静,隐藏在衣裳下,盘桓在皮肉上,就像是最温驯的兔子,全然看不出来昨夜竟是它将一个大乘期修士折磨得如此虚弱。   世上两样东西最难以感同身受:疼痛,和回忆。   面前的尊者沉默着招出封烛剑,就像上一次那样吸走了韩雪绍伤口处的一部分魔气,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声,好似蛊人的引诱。她强忍着心底那股酥酥麻麻的痒意,没有去看那柄近在咫尺的、来自深渊之底的剑,闭目说道:“昨夜,我以水镜与隐水仔细探讨了一下那柄伤我的武器,通体雪白,泛着血色的光辉,不似任何一种矿石,他推测,大约是‘骨刀’。”   冰冷的触感离去,随后,是剑器划破长风的声音。   沈安世收起封烛剑,说道:“百年前,那时候我尚未登仙,魔界也未被封印,我为寻求突破孤身踏足过川渊,也曾在那里与几个魔族交手,也因此对魔族有了了解。骨刀,至少是拥有魔君血统以上的魔族才能够拥有,据我所知,有几个种姓的魔族恰好能够使用此物。”   原本是想询问谢贪欢的,既然沈安世知道,那就更好了。韩雪绍睁开眼睛看他。   “东塔的赤骨一族,血海的七杀一族,以及,位于魔界入口边缘处的大巫一族。”说到这里的时候,沈安世顿了顿,“赤骨刚烈,七杀凶狠,大巫诡谲。不过,镇守十六层东魔塔的赤骨一族早在魔界被封印的几年前就灭族了,那时候,仙界还没有对魔界动手,究其灭族的根源,大概是魔族起了内讧,不同种姓的魔族向来不合,常有纷争,灭族也是正常的。”   “所以,那柄刀,应该不是出自赤骨一族,而是出自七杀或是大巫。”   “七杀一族位于血海,平日里没有魔族敢贸然靠近此海,如果被拖拽其中,便会被七杀族人剥皮抽骨,借此来饲刀。我听闻这一任七杀魔君暴虐无常,隔三岔五就会出兵吞并周遭其他小种姓的魔族,族中却少有内讧。”他说道,“大巫一族位于魔界入口处,与川渊来往甚多,时常通过入口将凡人掳进魔界,作为奴隶。此任大巫魔君子嗣众多,每个子嗣都是他麾下的将领,我听说他并无实体,行踪诡谲,飘忽不定,只消半个时辰便能行遍整个九州。”   韩雪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安世眉眼微沉,又说道:“这件事,我本来打算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提及的,不过既然刚好提到了这件事情,我便将我之前打探到的消息先告诉你好了。”   “鲜有人知,丘原之海曾与血海相连,自魔界被封印后,连结的道路也就此封闭。”   一言既出,韩雪绍心中不安的预感更盛。   几十年前一剑斩断川渊的沈安世,从川渊逃出来、拥有不同常人的一双眼睛的祝寻鱼,仙使的有意隐瞒,谢贪欢突如其来的提议,丘原之海与川渊仅余百里距离,丘原之海曾与血海相连的事实......一切,都像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正在静静地等着他们的到来。   更进一步来说,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将这个世界朝着另一个方向推去。   她按捺住心底涌起的阵阵不安,暗想,等系统回来后,她要问问龙祁如今的去向。   “绍绍。”   沈安世的一声呼唤将韩雪绍的注意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二人已经离得很近了。   沈安世生着一层薄茧的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那张瓷白冰冷的面具上,在韩雪绍眼下几寸距离,正巧是她有颗泪痣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鼻腔中也钻进来了令人安心的冷香,然后,她抬眼望向沈安世,听得他说道:“将面具取下来,我想看看你脸色如何。”   他可是锦华尊者,他想看,谁又拦得住呢,然而他就是要开口先问上一句。   韩雪绍点点头,指腹触到面具的边缘处,由下至上,将面具揭了下来,露出那张脸。   面容端的是皎然沉静,眉眼如霜,眼睫一沉,簌簌落下万千雾凇,凝在她眼下那一颗宛如泪珠的痣上。脸颊失了血色,杏似的朱唇微微泛着白,唇缝抿得紧紧的,向来凌厉的眉目间竟染上了一丝脆弱,纵使是深秋十月的穿堂风扑面而来的萧然凄清,也不过如此而已。   戴上面具,尚不开口,倒也没几个人能瞧出她的不对劲。   若是摘下了面具,恐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的状态很差。   腰间的三色玉坠也被韩雪绍悄悄摘了下来,一直藏在袖子里的,用以填补真气。   她也就只让沈安世看了一眼,很快就将面具又重新戴上了——只要不摘下面具,她就还是那个矜傲冷淡的、少有敌手的雁追门门主,如此虚弱的模样,她不想过多展示于人前。   沈安世眸光微动,低声道:“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即使韩雪绍顺从地应了,他仍觉得如鲠在喉,胸口处有种不畅快的堵塞感,目光一扫,落在这灵鹿玉船上,说道:“绍绍,你既觉得身体不适,不必勉力维持玉船,我可以接手。”   “维持玉船而已,并不费力。”韩雪绍婉言相拒,“我如今已经觉得好多了。”   她有些累了,正好祝寻鱼又将一个故事告一段落,啪嗒啪嗒从床舱里跑出来寻她,一见到韩雪绍就殷勤地蹭了过来,缠上她的手臂,恰好起了个支撑的作用。往日里,韩雪绍是要让祝寻鱼好好走路的,这一回却破天荒的什么也没说,如此行走,她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尊者,那我和师尊先进去啦。”祝寻鱼弯着眼睛笑,声音清亮,“尊者也快进来吧。”   沈安世也瞧出韩雪绍略有疲态,于是没有说话,只是颔首,柔柔地递了一缕真气过去。   二人走出去一截,祝寻鱼忽地侧过头望向了韩雪绍。   杏眼里像浮着一层涤荡的细碎酒沫,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韩雪绍,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惊起一片战栗,少年离得近,声音压得又低又轻,问道:“师尊,可是身体有不适?”   一个二个,都这么容易将她看穿的吗?韩雪绍有点儿惊讶,“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师尊的身体要是出了毛病,我心里会很难过的。”祝寻鱼说着,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掌心,说出口的话也不知有几分真假,“师尊很强大,真气也很充沛,我最喜欢了。”   怎么说呢,他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在胡乱地蹭她。   所以,听到这话,韩雪绍也只是“嗯”了一声。   祝寻鱼又问:“师尊和尊者方才在聊什么呢?我看你们似乎很严肃呀。”   韩雪绍的回答很简洁:“魔族。”   祝寻鱼唇边笑意更甚,“我也想知道,师尊能讲给我听听吗?”   “魔族凶恶,七杀与大巫尤甚,你小心别被他们抓去剥皮抽骨,拆吃入腹了。”韩雪绍随意糊弄道,说完,又觉得自己很像那种用不实传说吓唬小孩儿的长辈,于是添了一句,“当然,如今虽然封印有所松动,险恶的魔族却都被镇压在魔界,你暂时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祝寻鱼忍着笑,“我好害怕啊,师尊,那些魔族又凶又坏,不像师尊,只会心疼我呢。”   倘若你望见诸魔伏在我脚下瑟瑟发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他心情忽地愉悦起来。   还不是时候,他想着,额头在韩雪绍的颈上轻轻一蹭,像是个毫无威胁的小少年。   韩雪绍携着祝寻鱼,掀开珠帘,步入船舱,当阴影铺天盖地落下来之际,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竟觉得沉重的身子轻松了几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小心地托着她,直至落座。 第五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五天。……   落座之际,韩雪绍的手腕微沉,感觉到指尖触到了什么冰冷潮湿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触感,不软也不硬,似雾,似烟,一触即分。她再低头看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倒是身旁的祝寻鱼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很快被他掩去。   韩雪绍瞥他的时候,他就抿着嘴唇笑,朝着她眨巴眨巴眼睛,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沈安世也掀了珠帘走进来,这一下子,船舱内的人是齐了。   原本闭目养神的迟刃适时地睁开眼睛。这船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尽管这一趟去丘原之海的人不少,可主导权就落在韩雪绍、沈安世和迟刃身上,故而,当沈安世也进来后,迟刃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两下,扫了韩雪绍和沈安世一眼,在片刻的眼神交流之后,他也确认了两人的想法,率先开口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各自介绍一下丘原之海的情况吧。”   早在登船之前,他们就已经互相介绍过一遍了,此时也无需赘述。   迟刃带来的三名修士, 第一位是刚步入大乘期的器修,名为仇瑟,是个白面书生,单眼皮,吊青眼,薄嘴唇,皮相看着刻薄,却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物,方才抖着扇子与祝寻鱼开玩笑的正是他,迟刃毕竟是穷迢城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所以城主才特地将自己这个外侄派来护他安危,也算是做足了工夫;第二位与第三位同是炼虚期中期的剑修,个子稍矮,长着一张娃娃脸,瞳色浅淡,近似饴糖,性子颇为冷淡的青年名为季霜,而个子很高,进了船舱都得弓着背,很是憋屈的那个乐呵呵的青年名为季池,二人拜于一门下,故而以师兄弟相称。   季霜与季池师门严苛,二人皆是抱剑而立,各自位于船舱的左右两角。   他们都是迟刃平日里的护卫,听到这话,有意腾出了位子,沉默着等其他人开口。   既然此事是韩雪绍率先提及的,自然应该由她先开口。   在迟刃与沈安世的默许下,韩雪绍沉吟片刻,缓缓地开了口:“那么,就由我来抛砖引玉,简单地介绍一下丘原之海的情况吧。我们此次的终点是丘原之海中的绝境,此绝境能够随水势而变化,唯有百年涨潮之际才会浮出水面,尽管从无人踏足此绝境,传说却在整个九州流传。不止是我,锦华尊者、迟大师应该也从不同的地方打探到了一些绝境的消息吧。”   沈安世和迟刃适时地颔首,船舱内的气氛逐渐变得融洽,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   “正是有这些消息作为支撑,我们才得以确认这个水中绝境是真实存在的。”   她说道:“在传说中,每至百年涨潮之际,丘原之海便会变得漆黑,将白日映成万古不灭的长夜,无人开辟的绝境在重重海雾中浮出水面,将所有见过它的人都吞噬殆尽,留下的唯有越来越扑朔迷离的传说。而在我在调查中了解到,海中绝境之所以会在涨潮之际浮现,归根结底,是因为水姬的力量。‘古神水姬陨落丘原,化作永无尽头的海域,肉身虽毁,意识仍在,每至百年便会苏醒一次’,届时,海潮涌动,绝境便应运而生,就此浮出水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有意停顿了一下,望向半倚在软榻上的迟嫦嫦。   迟嫦嫦会意,说道:“诸位,或多或少都与我铸剑楼有交集,应当知晓我自幼身体孱弱,不能长时间在地面上行走,终日闭门不出,这不是什么秘密,也并非我难以启齿的事实。”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手指落在裙裾上,在场的男性到底太多了,所以她犹豫了一瞬,只将棠色的裙裾轻轻掀到脚踝上的一寸,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悦耳动听。季霜与季池尊敬迟刃,先是望了他一眼,得了示意后,方才将目光落在她白皙的小腿上——肤如白玉,弧度温软,而比这些更引人注目的,是迟嫦嫦露出的那点肌肤之上,赫然覆着浅灰色的鱼鳞。   迟嫦嫦很快就将裙裾放了下去,迎着众人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九州皆知,古神水姬天生鱼尾,正与我如今的模样有些相似。此前并非故意隐瞒,只是事关隐私,不便启齿。”   众人起先惊异,而后又纷纷表示谅解。   “自幼时起,我时常梦到一片黑色的海域,海雾横生,波涛汹涌,令人心悸。”迟嫦嫦说道,“在与韩门主交谈后,我们最终确定那正是丘原之海,也因此得知我多年难愈的顽疾根源来自丘原,所以,我和父亲便决意一同前往丘原之海,探寻我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同时,我和父亲也答应下来,会以守门人的身份踏足绝境,以凡躯镇守此门。”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语调柔缓,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理解了如今的局势。   季霜与季池事先知晓此事,而城主派来的仇瑟仅仅只是一知半解,听了迟嫦嫦这话,也明白为什么事先要隐瞒他了,并不生气,他笑了笑,说道:“原来竟是要踏足无人开辟的绝境,看来这两位小兄弟也是迟大师信得过的人了。我是一个器修,不可能做到对法宝熟视无睹,所以,守门一事,容我拒绝,我最多将诸位送至海边,归时搭把手,如此也算尽职。”   仇瑟这话说得很得体,坦然承认自己的私欲,反倒引得其他几个人都对他产生了好感。   他既然提了出来,韩雪绍也省得到时候再与他争执,于是顺势答应了下来。   迟刃接道:“不过,探索无人开辟的绝境,实在困难,在考虑绝境背后到底藏着何种蒙尘的法宝之前,我们需要先知道该如何寻找到绝境的大门。关于这一点,韩门主也提到了,当古神水姬苏醒之际,海潮翻涌,绝境浮出水面,然而丘原之海茫茫,寻绝境犹如捞针。”   “我在打探绝境的时候得知,七天后,便是古神水姬苏醒的时日,届时丘原的居民会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用以供奉水姬。”他说道,“水姬化为海潮,若要祭祀,则需要踏入海域之中,然而水姬对自己的信徒都格外宽容,当仪式正式开启的时候,水面下沉,潮水分割,会显出一条石桥,供那些祭祀的人行走。我们若想要抵达海域深处,非要走这条石桥不可。”   否则,海潮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如此就确定下来,抵达丘原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机会混进祭祀的人群中。   “很遗憾,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些泼冷水的意思。”沈安世忽然开口,在座各位无一不敬仰这位锦华尊者的,他一出声,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丘原与川渊相隔不过百里距离,川渊位于魔界入口附近,这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了解到,丘原之海曾与血海相连,自魔界被封印后,道路理应就此封闭,然而几十年过去,谁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不但要应付因水姬的力量而躁动的汹涌海潮,要应付绝境背后潜藏的危险,还要应付随时会有可能出现的魔族。果然,千百年以来,这绝境从未被人开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稍有不慎,误入歧途,还有可能从丘原之海跑到魔界的血海中去。   “关于这一点,还请诸位放心。”安静许久的祝寻鱼笑着开了口,“我自幼生在川渊,沾染了几分魔气,并且对那周遭的状况有所了解,所以,我认为我可以成为那个探路的人。”   似乎是认为其他人不大信任他,他又添了一句:“通往血海的道路虽然隐藏在丘原之海之中,然而血海的气息浑浊,对我来说,极好辨认。我发誓定会将各位平安地引到绝境的入口处,如果大家仍是心有疑虑,可以让锦华尊者和我同行,如此遇到危险也能及时应对。”   少年说着,转过去望了沈安世一眼,沈安世稍作思虑,片刻后便点头同意了提议。   说实话,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提供帮助了,让祝寻鱼来引路,纯粹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韩雪绍不知祝寻鱼竟有此种神通,不由扫了他一眼,低声询问:“你当真能找到路?”   “师尊相信我嘛。”祝寻鱼说着,软绵绵地朝着椅背一靠,后半句话却是压得极低,几乎不可分辨,“师尊不是说了,魔族凶恶,七杀与大巫尤甚么,血海那鬼地方,谁要去啊。”   他既然这么说了,韩雪绍暂时也想不出别的方法,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一轮谈下来,在座的所有人,韩雪绍,沈安世,祝寻鱼,迟刃,迟嫦嫦,包括另两位一同看守大门的季姓师兄弟,大乘期初期的仇瑟,各有绝技,故而众人之间的隔阂更少了。   毕竟,没有人愿意去这等险恶的地方还要带个拖油瓶一起。   云雾朝后奔赴,灵鹿玉船乘着长风,不断向那拥有瑰丽传说的丘原之海驶去。 第五十六章 【一更】离开龙傲天的第五……   这灵鹿玉船上的人,只有迟嫦嫦与迟刃是凡人。   于是众人将床榻让给了他们二人,自己则寻了个空位,打坐修炼,借以恢复精神。   乘坐玉船,从穷迢城到丘原之海需要三天两夜,一路上也无事可做,幸好迟嫦嫦与迟刃都是静得下心的性子,一个观书,一个拭剑,倒也不打搅旁人修炼,如此相安无事了两天。   当韩雪绍从识海中抽身时,夜幕低垂,星沈寥落,只余微风习习,四处寂静无声。   迟嫦嫦在屏风后,呼吸声平缓轻柔,明显已经进入了梦乡;迟刃随意伏在桌案上睡了,入鞘的剑还在手边搁着;仇瑟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名为“乱砂”的一方香炉法器悬于他身前,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而旋转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冷香;剑修对于打坐修炼的要求并不高,是以,季姓师兄弟轮流看守船舱,一人抱剑而立,一人便在船舱之外练剑,如此交替;沈安世神情沉静,端坐椅上,就像他临走时所说那样,魂魄离体,先行去丘原探路了。   而祝寻鱼......祝寻鱼虽然盘腿而坐,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坠,一看就是睡着了。   韩雪绍很无奈,心想这小孩怎么又偷懒了,伸出手去,打算将他摇醒,提醒他修炼。   手刚伸了一半出去,悬在半空中,还未能碰到祝寻鱼的肩膀,就被打断了。   “雪雪!好久不见呀,我这次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清脆软甜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打破寂静,惊了韩雪绍一下,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咦,你们现在是要去丘原之海了吗?”   船舱内很安静,即使知道只有自己听得见系统的声音,韩雪绍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船舱外,正练剑的季池望见韩雪绍,颔首示意,权当打招呼,韩雪绍亦是颔首。   她走到船头,眼前云雾茫茫,晚风扑面而来,昏沉困顿,令紧绷的神经有片刻松懈。   “是,我们如今正是在去丘原之海的路上,明天夜里应该就能抵达了。”韩雪绍在心中答道,顿了顿,又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向你确认,是关于龙祁的行踪。”   系统笑道:“诶呀!巧了,我也是来和你说龙祁的事情的,他最近——”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20%!】   一人一系统皆是愣住了。   还是韩雪绍反应快,立刻问道:“龙祁的爽度还剩40%了。我记得你上次说他的爽度降到50%以下,你就给我申请成就奖励,这件事情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系统很混乱:“你算得也太清楚了吧!我记着呢。等等,等等,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弄清楚龙祁的爽度为什么会下降吗?而且,20%,你当初离开驭龙山庄也才下降了10%啊!”   事关利益,当然要算清楚。   见系统应了,韩雪绍很满意,这才刨根问底起来,“那么,为什么下降了这么多?”   驭龙山庄里还剩下安尘池、祝追雁、鹭华公主、卿家小姐和那位女扮男装的同窗小姐,以她对龙祁的了解,只有前两位出了什么问题才有可能令他如此方寸大乱。不过,20%,这个数字实在奇怪,如果是祝追雁那边的问题,就太高了,如果是安尘池的问题,又太低了。   “我也纳闷呢。”系统手忙脚乱地打开一堆面板,“我看看,嗯,严流和昙沅都没出什么岔子,迟嫦嫦在你这里,剩下的......鹭华公主好像回宫里去了,上周就回去了,龙祁竟然连一点爽度都没掉,估计是看她不爽很久了。安尘池的好感度也没有问题,还是100呢。”   “嘶,祝追雁!”系统心惊肉跳,“她对龙祁的好感......已经变成了【恨之入骨】!”   这倒是没想到。韩雪绍觉得奇怪,“祝追雁?我记得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口咬定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将龙祁护得死死的,她如此偏爱龙祁,怎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想起了安尘池俯身在她耳畔说的那句话——   “昙沅,迟嫦嫦,鹭华公主......下一个,该轮到祝追雁,还是我?”   好,韩雪绍明白了,既是祝追雁那边对龙祁的态度有所转变,这口黑锅又得她背了。   无论是龙祁,还是安尘池,估计都认为这些人的离去是她挑拨离间导致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切或许确实因她而起,韩雪绍想,然而,若不是龙祁行事作风确实很有问题,也不会引得那些本来倾心于他的姑娘纷纷翻脸不认人,张口闭口就是决裂。   “我正在疯狂翻阅记录呢。”系统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电流声,有些模糊,“妈呀,祝追雁差点杀了龙祁!天,吓死我了,幸好安尘池及时阻拦,不然剧情从这里就要开始崩坏了!”   它看着场面激烈,韩雪绍却看不到,只能光听着它絮絮叨叨地感叹。   她皱眉,“你不要光在那里感叹,倒是也给我瞧一瞧发生什么事情了。”   “内部机密,谢绝外人观看。”系统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记录,这才关闭了界面,然后它就发觉韩雪绍的心跳有所加快,赶紧安抚道,“不过,我可以将事情的经过再复述一遍。”   韩雪绍这才舒展眉头,示意它快说。   “我捋一捋该从哪里跟你说起。”系统停顿了两秒,“雪雪,之前在清延宫的时候,你不是翻阅了原作,看了祝追雁的剧情吗,我们还探讨过龙祁是如何攻略她的,你记不记得?”   韩雪绍点头,“我记得。”   祝追雁在原作中是反派角色,囚禁了龙祁一个月,后来被安尘池重创,坠入深渊。   而魂魄被替换后的龙祁,则是用“邀请祝追雁和他一起走”来代替了“祝追雁为了让他留下来陪自己而将他囚禁”的剧情,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祝追雁也对他越来越信任。   “祝追雁,原本是反派的。”系统说到这里的时候,想了想,又说道,“上回我提到成就奖励的时候,你好像有话要问我,不过被小骗子打断了。现在回想起来,你是不是想问我龙祁那边的龙傲天系统是不是也有成就奖励?有的,而且他自己也能够看到好感度的面板。”   “你没有亲眼看见过,所以你不知道,他那边的成就奖励面板和好感度面板,是按照不同攻略角色来分配的,每一个角色占据一部分,你、严流、昙沅、安尘池、迟嫦嫦、鹭华公主等等,都是占据单独的界面,并且成就任务的难度各有不同。”它说,“比如,昙沅的好感达到30%、60%,分别有不同的奖励,我这么说,你应该很快就能理解。问题在于,祝追雁的名字不在这些面板上,因为她本来就不是可攻略的角色,是龙祁非要攻略这个反派的。”   系统说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也逐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我想,他那边的龙傲天系统应该是极力劝阻过的,不过龙祁没听。给了钱就是老板,老板发话,系统自然不能惹他不痛快,只得强行将祝追雁的好感度加了上去,至于成就奖励是没有的。”系统唏嘘道,“我们的公司和那边的公司用的好感度功能都是出自同一家科技公司的手笔,数据共通,所以我这里也能看到,祝追雁的好感条和其他人的稍微有所不同。”   毕竟是后面才添上去的,所以好感条没有装饰,光秃秃的,很沉默地隔了一段距离。   就像是一条横亘在开满簇锦繁花的山谷中的沟壑,不仅突兀,而且十分刺眼。   “其实,系统对宿主都有保护机制的。”系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因为这个世界大部分可攻略角色都是高修为的女修,各自都有傲骨,所以被归为了困难级别的难度。为了防止宿主在攻略角色的过程中不幸被杀害,所以系统限制了可攻略角色不能做出杀害宿主的举动,就像是严流,昙沅,她们即使对龙祁再心怀不满,也并没有直接对龙祁痛下杀手。”   “但是,保护机制唯独对祝追雁不生效。”   它说:“所以祝追雁对龙祁的好感度一旦急剧下降,就很容易导致【死亡】的结局。”   “更为糟糕的一点在于,她这一举动导致所有好感条的破裂,保护机制彻底瘫痪了。”如果有手,系统真想给龙祁一拳,这简直是史上最作死的宿主,“也就是说,无论是你,还是严流,昙沅,甚至是安尘池,如果真的对龙祁起了杀心,到那时候,他将失去庇护。”   “我不行了!太傻了!我是他的系统我真的要被气得故障!”系统狠狠地共情了。   韩雪绍默不作声地听完了,问道:“所以他究竟是怎么惹得祝追雁如此恨他?”   系统说:“他自己说漏嘴了......他知道祝追雁要囚禁他,所以才要带她一起走。”   韩雪绍评价道:“有病。”   系统接道:“确实,很难不支持。”   “其实事情的经过更让人血压拉满,如果雪雪你真的想听,我还是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仔细和你复述一遍吧。”它冷哼了一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龙祁真心是不当人啊。” 第五十七章 【二更】离开龙傲天的第五……   安尘池掷出一剑,身形随之而动,再度握住那柄剑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驭龙山庄。   青衣薄纱,翩然似灵蝶,她足尖微点,反手将初生剑归入鞘中,继而拂袖隐去。   她踏入厢房的时候,龙祁正倚在软枕上,闭着眼睛,指腹轻轻重重地按压着太阳穴。   龙祁刚哄完鹭华公主,一想到那个女人哭哭啼啼,眼睛发肿的模样他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其实巴不得她越早走越好,这辈子都别回来,省得惹他心烦,可又怕怠慢了这个金贵的公主,她回去再对自己的皇兄抱怨两句,山庄与朝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就毁于一旦了。   而且,归根结底,这祸患还是祝追雁惹出来的。   要不是她伤了鹭华公主,鹭华公主也不会这么态度坚决地要求回去。   一个二个,都不让他省心。龙祁越想越觉得烦躁,却忽闻风声,带着令人安心的淡淡莲香,柔荑放在他的太阳穴处,动作轻柔,替他揉着太阳穴,问道:“是谁惹得师弟生气了?”   龙祁紧皱的眉头松了,没有睁开眼睛,摸索到安尘池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说道:“师姐,她们纷纷离去,祝追雁和鹭华公主又闹成这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安尘池不知她离开的时候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象征性地宽慰道:“小追直爽,鹭华矜傲,二人有所摩擦也是正常的,等会儿我去瞧一瞧,也好让她们关系有所缓和。”   “嗯。”龙祁睁开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对了,迟嫦嫦怎么没有过来?”   安尘池难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她迟疑片刻,说道:“此次是我们误解韩门主了,迟小姐是回家探亲,她们如今已经前往穷迢城了,既是省亲,我不好阻拦,便任由她回去了。”   龙祁听完,额角突突地跳。他下意识认为安尘池是在隐瞒什么,不然,一个迟嫦嫦,一个韩雪绍,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说好来接迟嫦嫦回穷迢城省亲?不正常。   然而,想起前段时间他和安尘池的冷战,这些心思又被他强压了下去,没说出口。   一个迟嫦嫦而已,要不是碍于她父亲的情面,他也不会耐着性子将她留这么久。   龙祁咬着牙,心想,既然已经决意离开驭龙山庄,那就走好了,他不会再留情面。   “师姐,那你等会儿帮我劝劝她们两个吧,尤其是祝追雁。”龙祁精疲力竭,不愿再多想,准备将烂摊子甩给安尘池,毕竟她向来都善于调解,而他,他得去放松一下心情了。   安尘池俯身吻他眉眼,说了个“好”字,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别太劳累了。   这时候的安尘池却不知晓,祝追雁和鹭华公主之间的矛盾,大部分是因龙祁而起的。   当时,祝追雁修补完护山阵法,龙祁将她带到鹭华公主的房间里,要她道歉,祝追雁性子刚烈,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打死也不道歉,不止不道歉,还嘲弄鹭华公主毫无用处。   最后越闹越僵,吓得一旁的侍女楚绣大气也不敢喘。   鹭华公主的眼风似刀,剜了她一眼,心里委屈得很,非要找个发泄口不可,朱唇一开一合,吐出一句尖酸刻薄的话来,“你也是,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奴才不知道保护主子?”   楚绣的嘴唇动了动,欲要反驳,却还是强忍着咽了回去,低头闷声说了个“是”。   祝追雁瞥见她袖口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红印,乍眼一看,宛如红梅,是自己之前随意扯她衣裳拿来擦拭的血迹,想来她这一路上忙活着伺候鹭华公主,也没来得及换身干净衣裳。   “自己吓昏过去,怨别人伺候不利?”祝追雁眉眼一低,异色瞳孔灼灼似鬼火,直勾勾地望着鹭华公主,“以往我觉得你是个废物,如今我是明白了,你还是个不自知的废物。”   楚绣一愣,鹭华公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被她气昏过去似的,喘着气儿。   祝追雁还想说点什么,龙祁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开口制止道:“你少说两句。”   她这才闭了嘴,眼睛却还是盯着鹭华公主,似乎要揭开她的头骨,在她的噩梦里扎根。   看得鹭华公主胆战心惊,只觉得从来没有谁的眼神比祝追雁的更令她害怕。不愧是半人半魔的野种,身体里留着肮脏的血液,这样的眼神,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她这一次没敢把这些话说出口,强作镇定,转过头去,不与祝追雁对视,仿佛她的目光就不存在了。   “追雁。”龙祁叹了口气,压抑住烦躁的心情,又重复了一次,“快跟鹭华公主道歉。”   他这一次语气加重,神色不虞,饶是外人也看得出他快要动怒了。   祝追雁冷笑:“我有什么错?我追捕韩雪绍,是她傻,中了韩雪绍的计谋,往我刀口上撞,若不是我及时收势,她可能就命丧黄泉了。说起来我还得怪她碍事,如果不是她牵绊住我的脚步,我早就将韩雪绍抓回来了,也能顺利将迟小姐留住,凭什么要我和她道歉?”   “说到底,鹭华公主尚未入道,自然无法察觉陷阱,你不慎伤她一事已成定局。”龙祁说道,“何况,你是伤了她的脸,对于一个姑娘来说,脸面有多重要,想必你应该知道。”   “她的脸面重要,我的脸面就不重要么?”说到这里,祝追雁反而冷静下来,像是沸腾的火焰被一盆凉水淋得彻底,眼底盛着寒凉,“还是说,对你来说,她比我更重要是吗?”   她向来看不惯未入道的凡人,尤其是鹭华公主这个时常拖后腿还自视清高的人。   龙祁登时明白祝追雁是误解他的意思了,顿时头疼,难道一个鹭华公主还不够,他还得哄祝追雁吗?明明之前几年都相安无事,怎么一个韩雪绍出了问题,所有事情就乱套了?   他刚想好措辞,准备解释,祝追雁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龙祁想追过去解释,然而听见动静的鹭华公主已经转过来了,眼巴巴地望着他。她已经知晓龙祁心里是向着她的,而且听见祝追雁气成那个样子,她的气也消了不少,都说小吵怡情,她这时候开心得很,跟浇了层甜腻的蜜糖似的,如今望着龙祁,是盼他过来再哄一哄。   鹭华公主这一眼看过来,龙祁更不可能走了,如果走了,那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他定了定神,换上虚伪的笑容,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离开,然后坐在了床沿处。   此后,又是一些宽慰的话,其中再参杂着几句情话,逗得鹭华公主连连发笑。   楚绣合上房门,将二人隔绝在门后。她望了一眼衣裳上沾染的血液,抬脚准备回房间再去换一件干净的,否则等鹭华公主回过神来,发现她弄脏了衣裳,肯定是免不了奚落了。   拐过转角,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楚绣连忙侧身避让,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祝追雁。   她方才走得那样干脆,像是半点不留恋,可出了门,拐过转角,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按理来说,楚绣是应该假装没瞧见祝追雁,赶紧脚底抹油跑掉,毕竟,她那样凶,不久前还扬言要挖她的心,但是楚绣想到方才的事情,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能立刻离开。   “祝小姐。”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祝追雁一眼,“方才多谢了。”   祝追雁的反应倒是很冷淡,“谢我做什么,我只是单纯看她不爽而已,与你没关系。”   她望见楚绣出来,再朝着房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差不多也能猜到里面的情况了。   楚绣注意到祝追雁的视线,咬了咬嘴唇,说道:“祝小姐怕是误解龙庄主的意思了,他应该只、只是一时冲动,所以才说了那些话,再过一阵子,他肯定会来找祝小姐解释的。”   祝追雁有些意外,“你宽慰我?”   旋即,她唇边又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没有第一时间追出来,仅凭这一点就够了。”   这个一身棠色的蝎子辫姑娘,说完这些,神情倒没什么变化,唯有眸色微沉,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因什么而困惑,半晌,忽然问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委曲求全的性格吗?”   肯定不是啊。楚绣想也不用想,祝追雁话音一落,她就立刻摇了摇头。   她发间的流苏晃动,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尽往脸上扫,和那什么拨浪鼓还挺像的。   祝追雁起先觉得好笑,转念又一想,她问这个小姑娘做什么,便不再说话,兀自走了。   楚绣对这位祝小姐的阴晴不定早已习以为常,见她离开,就回自己房间换衣裳去了。   回去的路上,祝追雁满脑子都想着迟嫦嫦对她说的那些话,“若你觉得犹豫,就不必等待,你的答案不在这驭龙山庄,而在那大千世界”,而她给出的回应是什么?她说“多年前我就决定将龙祁视作心中最重要的人,不过,我是太久没有回过我曾经的住所了”......   那鹭华公主一直都趾高气扬,爱答不理的模样,她想,她是不是对龙祁太过宽容了?   似乎有句话,叫“小别似新婚”,或许她是该离开龙祁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一下。   祝追雁以前没因为这些而烦心过,越想越苦恼,只盼着安尘池赶快将迟嫦嫦带回来。   没想到,她没等来迟嫦嫦为她解惑,等来的却是迟嫦嫦回铸剑楼探亲的消息。   她的性子这般直来直去,又对韩雪绍有所厌恶,安尘池以为祝追雁会说一句“肯定是那韩雪绍逼着迟小姐说的,迟小姐身娇体弱,难受奔波,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空着手回来呢”。   然而,祝追雁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才喃喃自语般,说了一句话。   “原来如此。”她放轻了声音,叹息一声,说道,“她终究实现了她的愿望。”   祝追雁似乎和平日里很不一样。安尘池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祝追雁就止住了她的话头,说道:“我知道你是受龙祁所托,来劝我的。不必劝了,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和你没有干系,你也不必替他说好话。过些时日,我将要回去住一段时间,劳烦你转达。” 第五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八天。……   龙祁听后,自然不肯答应。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心里愈发烦躁。明明就只是一个困难级别的副本而已,他想,这些人都该是NPC,是毫无意识跟着剧本行事的傀儡,他拥有龙傲天系统,不需要他亲自动手,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该朝他奔赴而来,然而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却令他有种失控的慌乱感。   慌乱之余,甚至有一丝近乎恐惧的情绪在心底慢慢生了根。   liJia   是的,恐惧。   身为女主的韩雪绍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青谣派白发童颜的大长老严流对他爱答不理,语带厌恶;狐王昙沅从驭龙山庄搬走之后,再也没回过他的讯息;迟嫦嫦分明是被韩雪绍掳走的,转头却又替她说话......如今,连最偏袒他的祝追雁也要离开了吗?   不,绝对不行。龙祁感觉额角突突地跳着,带来一种神经撕裂般的疼痛。   当初昙沅就是像这样离开的驭龙山庄,一走,就没回来过,回到狐族就像是失了音讯似的,又或者说,她就是故意掩去踪迹,为的是不让他窥探——连追踪术也不起半点反应。   要是真遂了祝追雁的意,让她回那地方住一段时间,她肯定不会再回驭龙山庄了。   女人闹脾气而已,龙祁烦躁地叩击着桌案,想,哄一哄就好了,祝追雁不是气他那时候为鹭华公主说话吗?一个未入道的凡人而已,身世再显赫,又怎么比得上一个身怀魔族血脉的炼虚期修士。如今应当先表露态度,暂时将鹭华公主送走,先劝一个,再去劝另一个。   安尘池带话回来之后,就去检查护山阵法了,她不是传话筒,也没义务多跑几趟。   然而龙祁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房间内的熏香沉郁,浓厚,像是扯不断的黏稠蛛网覆在他的胸腔中,让他呼吸困难,腥红的残阳从窗棂的缝隙中透进来,铺陈一地,刺得他眼睛疼。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将每件事情都回想了一遍,无法遏制地怀疑起自己这个安师姐。   当初在地藏海的时候,他去寻韩雪绍了,剩下安尘池、昙沅和鹭华公主三人,昙沅回去就搬离了驭龙山庄;韩雪绍掳走迟嫦嫦的时候,安尘池虽然和他在一起,但是回到山庄后,也是她自告奋勇提出要将迟嫦嫦带回来,人是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个一听就是借口的理由;而事到如今,去找祝追雁谈心,回来却告诉自己祝追雁要回去住些时日的,也是安尘池。   龙祁是自己钻牛角尖了,没想过这些事情大多都是他让安尘池做的。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只觉得四面楚歌,这些窈窕美人,根本就是红粉骷髅罢了。   “系统。”他喊道,“打开好感度的界面。”   话音刚落,好感度界面浮现在龙祁的眼前。   在满是粉红色的界面上,镶着花边儿的好感条赫然陈列,每一个好感条都标注了攻略对象的姓名,甚至还友好地放上了头像,为的是让他在见到她们之前先有个初步的印象。   排在首位的韩雪绍,数值已经落至了-100,颜色近乎暗红色,隐隐泛着血液的感觉。   排在第二的严流,对他的好感度是-20。   排在第三的昙沅,对他的好感度是-5。   紧接着,便是安尘池,她对龙祁的好感度仍然维持在100。   真的是100吗?龙祁望着那个数字,不由得怀疑起来,或许系统也有出问题的一天。   然后,是后来追加上的祝追雁,没有头像,只标注了姓名,好感条也没镶花边,光秃秃的,好似被烧成焦炭的无尽荒原,龙祁记得她的好感度原本是94,现在却已经变成了90。   还好,还是90,这说明自己还有得挽回。   祝追雁如今正在气头上,龙祁也不去撞她的枪口,而是另辟蹊径,先离开了驭龙山庄,买来了祝追雁此前提及过的头饰,她喜欢编蝎子辫,他就去买了一些束带,作为赔礼。   和赔礼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封信,草草写了几个字,是他挑了几首情诗来抄。   此时天色渐晚,龙祁念及祝追雁那时候说的是“过些时日再回去住一段时间”,所以并不着急,而是给足了余地,温水煮青蛙一般的循序渐进,差人带话,说他还准备了惊喜。   而对祝追雁要离开驭龙山庄的那件事,他绝口不提,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第二日一早,龙祁就敲响了鹭华公主的房门。她的意识还有些混沌,说话都带着绵柔的鼻音,懒洋洋地支起眼皮瞧他,心里正开心着,以为他这么想念自己,片刻都离不得她。   结果,龙祁开口就说要送她回宫。   鹭华公主一下子清醒了,脸色陡变,瞪他,“什么意思?你这又是要赶我走了不成?”   “并非如此。”龙祁撩袍坐在床沿处,轻轻拨开帘帐,将她稍乱的鬓发捋了捋,说道,“我昨晚上彻夜难眠,一直在想你落泪时的神情。我觉得我此前可能太过自私了,你若是想回宫住上一段时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也可回去探望亲人。祝追雁最近情绪不稳,昙沅与迟嫦嫦又相继离开山庄,如今局势动荡,我忧虑你受危险,觉得将你送回去也还不错。”   “等到时机合适了,我再将公主接回山庄,如何?”   他将话说得冠冕堂皇,鹭华公主实在是这些女人里最好骗的那一个,其他人要是听了这话,肯定是要怀疑他那含糊不清的“时机合适”四个字,鹭华公主听了,脸色却逐渐柔和下来,没有拒绝龙祁的亲近,说道:“你能有这份心思,自然是好的,皇兄应该也思念我了。”   “不过,”鹭华公主话锋一转,又道,“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和我一起拜访皇兄啊。”   龙祁的动作稍顿,很快就敛去了眼底的情绪,说道:“我在此处还有事务要处理,暂时抽不开身,我答应你,等过些时日,我去接你的时候,一定会去拜访陛下,同他叙叙旧。”   鹭华公主听了,想到祝追雁那个疯狗,浑身一阵恶寒,也不再劝,由着龙祁去了。   如此,鹭华公主这边算是告一段落了,龙祁踏出她的房门时,感觉浑身轻松。   他有意将消息走漏出去,确定传入祝追雁的耳中后,赶紧让系统调出了好感度界面。   90,还是90。   龙祁纳闷了,问道:“系统,我都已经将鹭华公主送走了,她的好感怎么还是没变?”   系统毫无波动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新手教程已通过,剩下的剧情请宿主自行探索。”   垃圾系统。他骂了一句。系统没有任何回应,就像一拳砸进棉花似的,没有着力点。   什么龙傲天体验系统,应该叫情感模拟器,这一天天的,每天都在猜她们的心思。   等了半天时间,祝追雁坐得住,龙祁却坐不住了,主动去找了她。   结果一踏入后山,他就发现安尘池竟然也在,二人正在切磋,没什么时间搭理他。   安尘池神色温柔地喊了一声“师弟”,祝追雁淡淡瞥他一眼,说道:“有什么事情吗?没有重要的事情,就不要来打搅我与安尘池了,有这些时间,你还不如多花心思在修炼上。”   龙祁确实有些许时日没有修炼了,毕竟他可是气运之子,根本就不需要刻苦修炼。   然而,其他人却不像他这般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涨修为,故而需要花许多心思来修炼。   祝追雁是铁了心不搭理他,报复一般的,他之前用怎样教训的语气对她说话,她就用怎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他当着鹭华公主的面,她就当着安尘池的面,简直和顽童一样的胡闹。   龙祁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走的时候,满脑子却还想着,为什么又是安尘池?   他怎么感觉安尘池和他后宫这些姑娘们的关系比他和她们之间的关系还要好呢?   从那以后,龙祁送走了鹭华公主,就每天都往祝追雁那里跑,旁人见了,都说他痴情。   如此几天下来,他明显感觉到祝追雁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于是抓住机会穷追猛打。   “追雁,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日,我还是想向你解释一下当时鹭华公主的事情,毕竟我不想让我们之间产生隔阂。”龙祁剥开一颗饱满圆润的葡萄,递到祝追雁的嘴边,“那时候是我口不择言了,在我心里自然是你更重要一些。我只不过是担心她回去之后会向皇帝告状,你也知道,我向来受不了她那脾气,如今将她送回宫里,这驭龙山庄也终于清净不少了。”   祝追雁半个身子伏在榻上,拿着团扇有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闻言,才终于肯看了龙祁一眼,紫色与黑色的眼珠转动,视线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她没有说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满意还是不满意,静静地凝视了龙祁片刻后,她支起身子,倾身过来,衔去他手中的葡萄。   这应该就算是劝好了。龙祁心里松了口气,斟酌着下一句要从哪里说起。   就先从感情牌打起好了,“追雁,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没赌错,那段时光对祝追雁来说确实很重要,这句话一说出来,祝追雁面上浮现几分怀念的神情,眉眼舒展,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记得。你那时候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是我捡到了你,替你治疗伤口,你要走的时候,还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去看那大千世界......”   “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龙祁眼神黯淡,说道,“然而,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才会让你有了离开驭龙山庄的心思?是因为鹭华公主,因为韩雪绍,还是因为别的?”   “你是这么想的?”祝追雁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龙祁,我不过是回故居住一段时间罢了,有念旧的心思,不是人之常情吗?这件事情和她们都没有关系,是我决定的。”   骗子。你的故居什么都没有,没人等你,也没有任何好的回忆,为什么要回去?   龙祁忍着怒火,强迫自己要有耐心,顿了顿,说道:“可是韩雪绍走了,昙沅走了,迟嫦嫦走了,鹭华公主走了,她们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难道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团扇一扫,落在他脑袋上,目光的尽头,祝追雁看着他,眼神晦涩,不辨情绪。   “你这话说得就好像非要让我留下来不可。”她说,“驭龙山庄是什么,囚笼吗?”   龙祁额上暴起青筋,咬着牙,说道:“追雁,为了我,你就不能留下来吗?”   祝追雁亦是冷笑,“为了你?难道你这驭龙山庄只能进来,不能出去的?”   “祝追雁!你当年难道不就将我囚禁起来,强行让我留下来陪你吗?”龙祁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嘴比脑子动得更快,等他发觉自己说的话有问题,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些怨愤已经一股脑说了出来,“怎么,难道我就留你不得?”   这话说完,房间内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祝追雁忽地闭了嘴,他心道一声糟糕!   祝追雁分明是居于下位,慵懒地伏在软榻上,抬着眼睛望向他,龙祁却觉得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暗沉,不像是仰视,反而像是在俯视他,用那双混杂着邪恶的,属于魔族的眼睛。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自从初次相遇以后,龙祁再也没见过这种眼神。   “囚禁你,强行让你留下来陪我?”祝追雁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尾音带着笑,一字一顿,问他,“龙祁,你说说,我什么时候囚禁过你?不会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吧?”   这个半人半魔混血的蝎子辫姑娘慢腾腾地支起身子,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团扇随手搁到一旁。此时此刻,龙祁忽然能够明白为什么鹭华公主如此惧她,每每提及都要被她吓得掉眼泪似的,因为——那双异色双眸,盛着的是深渊,是一切罪恶、污秽、恐惧、暴戾的源头。   她眉眼微垂,有些漫不经心,“还是说,你莫非有读心的能力,然而我竟从来不知?”   脑海中属于系统的声音发出一阵啸叫,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龙祁的神经。   它一遍一遍的,说着:警告!警告!宿主此时已经陷入人身危险,请尽快逃离!   龙祁的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他的眼前蒙着一层雪花屏,隐约能够看见好感度界面的一点粉色,而属于祝追雁的好感条,已经彻底崩裂,溅射而出的腥红血液将其他人的好感条也变得肮脏,镶着花边的恶俗边框已经衰败......就像是淌进水里的一滴墨水。   她将一切都烧成了荒芜。   他思绪混乱,浑浑噩噩不知该逃向何方,脑中却忽然回忆起了一件事。   那是他一口咬定,死活要攻略祝追雁这个不可攻略的反派时,系统的回应。   “既然宿主如此坚决,那就这样吧。”没有感情的机械声音,说到这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波澜,像人一样,带着一丝丝的嘲弄,说,“可是,攻略反派,你怎么敢的?” 第五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五十九天。……   龙祁一步步向后退,祝追雁就一步步逼近。   如同蛰伏已久的捕食者终于露出獠牙,欲要将猎物剥皮抽骨,拆吃入腹。   “龙祁。”祝追雁的声音甚至是很轻柔的,完全不像是一个愤怒到起了杀心的人,她神色镇定,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二人第一次见面那般娇俏无害,“为什么后退?”   她这副模样,如果不是脑中的系统发出警报声,他完全不知道她真的起了杀心。   龙祁不敢直视祝追雁的眼睛,心底越发害怕,右手背到身后,偷偷地招出了法宝。   “我只是想向你讨个答案,龙祁,你是如何知道我当初确实有过要囚禁你的念头?”周遭的景象开始产生扭曲,祝追雁站在风暴的中心,从容自然得像在寒暄,“我实在很惊讶,我应该没有表露出半点端倪,那些尸骸也被我一并毁得干净,按理来说,你是不应该知道这一点的。是谁告诉了你?是那些嘴碎的修士吗,他们告诉你川渊的废墟深处住着个魔头?”   龙祁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但此时此刻的祝追雁,明显不需要听他的任何解释。   “倘若你知道,为什么又要走入川渊?难不成是为了那蜃气捏造的毕月乌?不对,如果你为了毕月乌而来,我将它的皮毛剥了下来,你理应向我讨要才是。”祝追雁的目光冷冷,这话与其说是给龙祁听的,不如应该说是给她自己听的,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扭曲,“你明知我危险,却还是假装不知道,靠近我,等伤痊愈之后向我透露你要离开的消息,在我起了要将你囚禁的念头那一瞬,忽然转了话锋,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看遍大千世界——”   她愉悦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及眼底,“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对不对?”   与此同时,龙祁的背脊已经碰到了紧闭的门,一阵寒意刺上天灵盖,他没了退路,祝追雁还在一步步朝着他走过来,伸出手,似是想触碰他的脸庞,“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啊。”   厢房里的布置已经彻底变了,扭曲成无法描述的诡异形状,不断地变幻着,如果一定要龙祁形容,那就像——魔方,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拧动的、永远拼不出完整六面的魔方。   龙祁几乎要尖叫出声。身为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平日里都是靠着气运划划水就过去了,可眼前的这幅场面明显已经超出他能够理解的范围,浓郁的魔气在房间内蔓延,夹杂着沙哑的劝诱低语,还有一两声轻笑,好像要拉他的灵魂一并堕入地狱。   他忍不住侧过脸,躲开祝追雁的手,同时将银龙铠覆于身体表面,欲要拔出白焰剑。   “宿主,不可!”系统惊慌的声音盖过警报声,“此地狭窄,不便挥剑,还有可能激怒祝追雁,她若是彻底失去理智,后果不堪设想!宿主此时应当尽快逃离此处,再做打算!”   龙祁的意识回笼,咬了咬牙,反手将拔出一寸的白焰剑重新归入鞘中,一个翻身,破门而出,慌慌张张的,险些被扬起的衣角绊倒,他不敢回头去看祝追雁,只是一味地逃着。   踏过回廊,穿过庭院,绕过假山——没过多久,龙祁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景象不断在他眼前重复出现,他就像是在原地踏步,又像是遭遇了鬼打墙,如果要用一个更高端的说法,那就是,从他逃离祝追雁房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深陷于莫尼乌斯环。   此能力名为“叠”,折叠万物,将一切都玩弄于掌心中。   在龙祁停下脚步,犹豫不决的时候,身后适时地传来细微的声音,越来越近。   祝追雁向来喜欢穿那种镶着玄铁的鞋跟,走起路来,踢踢踏踏,清脆动听,她的腰际还挂着几枚小巧的铃铛,随着动作的幅度而摇晃。龙祁原先是觉得她俏皮灵动,如今这声音落进他的耳中,却像是索命的厉鬼,更别说其间还夹杂着刀锋划过地面的刺啦刺啦声响了。   他立刻跑了起来,不敢停下脚步,更不敢回头看,问:“系统,她现在在哪里?”   系统沉默了一阵子。   ——祝追雁,就在你的身后。   这话要是说出来,自己这个宿主肯定会瞬间丧失斗志,连如何使用法宝都忘记了。   这个梳着蝎子辫的娇俏姑娘,目光是极致的寒凉,就站在距离龙祁五米远的地方,慢腾腾地跟着,龙祁停下脚步,她也停下脚步,手中的骨刀划过地面,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再晃一晃腰间的铃铛,故意弄出些动静,龙祁就吓得往前逃。她掂了掂手中的刀,欣然跟上。   就像是在冷眼旁观一场闹剧,等待着,等待着,等到厌倦了再取走他的性命。   “她现在......离你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追过来了。”系统终究没有说出真相。   龙祁立刻慌张起来,慌不择路,推开一扇门就躲了进去。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玉宫建成之前,韩雪绍暂时住的房间,许久无人居住,家具蒙尘,泛着陈旧的气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惦记起韩雪绍的好来,如果她在,定能拦住祝追雁,自己当初怎么就肯放她离开了?   鞋跟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龙祁没时间再去念旧,朝房间深处跑去。   他推开了第二扇门。   这是他私心给严流准备的房间。尽管这个青谣派长老对他还没什么好感,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就因为她是白发,自己翻阅人物资料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了她,之后也一直盼着遇见她,这不,严流还没攻略成功,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房间,庭后还布置了她最中意的浴池。   如果是严流,当世第一器修,又怎么会像祝追雁这般对待他?   铃音催命,龙祁不敢继续想下去,推开了第三扇门。   这是狐王昙沅的房间。她喜欢火红的花,灼热似火焰,就像她的性情那般暴烈,所以房间里堆满了花朵,真气让它们不至于枯萎,即使昙沅离开有一段时间了,她所遗留的真气还没有消散,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却不腻人的花香,甚至有些清冽,是永不妥协的风骨。   昙沅外冷内热,之前她得了提升功力的丹药,还肯分给龙祁一半,没有独吞。   刀尖在地面上拖曳,划出尖锐刺耳的厉响,龙祁摇了摇头,赶紧推开了第四扇门。   这是迟嫦嫦的房间,充斥着苦涩的药味,隐约夹杂着一缕难以察觉的栀子花香气。龙祁记起,自己每次踏入这个房门的时候,床榻上恹恹的迟嫦嫦就会露出浅笑,她无时无刻不深陷于苦痛,却从来不肯说,如果龙祁表露出半点怜悯,她一定会恨不得结束自己的生命。   迟嫦嫦是个过于温柔,又对自己太残酷的人,如果是她,即使舍命也要救下他吧。   “继续逃啊?”一声轻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龙祁顿时毛骨悚然,忙不迭地推开了第五扇门。   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几个房间是连在一起的。   第五扇门背后是悬崖。龙祁赶紧止住了脚步,狂风将他的身形吹得摇晃不定,几颗石子滚落悬崖,许久才听见落地的声音,底下瘴气横生,怨灵攀附,时不时会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哀嚎,远远望去,反而会有种被什么东西所凝视着的错觉。他辨认出来,这里正是川渊。   这一刻,龙祁才终于发现,这一切恐怕都是臆想,是祝追雁强加给他的臆想。   然而,祝追雁已经追上他了,一双冰冷的手攀上他的脖颈,吐息好似魂灵悲鸣,手指微微用力,强迫着龙祁转过头来,他身体僵硬,被迫转过头去,撞上那双满是漠然的眼睛。   她说:“你不愿意放我离开,是么?”   龙祁吓得要死,“不不不,我直接派人送你回川渊——”   祝追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自顾自说道:“我想过了,既然你不愿意让我离开,你说过,你怕我会像其他人一样离你远去,那么......你和我一起回川渊不就好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眼睛弯弯,俨然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   “你闭嘴的时候比较可爱,我不需要你的灵魂,只将你的尸骨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祝追雁翻腕立过骨刀,散发着污秽之气的刀尖抵在龙祁的后背处,正是他心脏所在的位置。冰冷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刺穿紫阶法宝银龙铠,就如同刺穿一张纸那样容易,一寸寸的,划破衣裳,朝内推送,紧接着,一阵刺痛传来,他意识到骨刀已经堪堪划破了他的皮肤。   恐惧彻底支配了他的身体,在这种气息的压制下,龙祁连拔出白焰剑都做不到。   怎么可能?一个仅仅只是炼虚期的修士,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将一个紫阶法宝破坏?   脑海中的警报声越来越大,他耳蜗充血,几欲失聪,唇齿间尝到腥甜的铁锈味道。   剑鸣声龙祁的意识唤了回来,眼前的川渊被撕裂,露出背后的一点景象,是驭龙山庄的回廊,原来他至始至终都在回廊中徘徊。抵住皮肉的骨刀被弹开,龙祁终于得以喘息。   青袍剑修接住龙祁,让他倚在自己的臂弯中,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七柄剑在她周身依次排开,此时此刻,都散发着血一样的光辉,兴奋得发颤,蠢蠢欲动。   安尘池瞥了退后的祝追雁一眼,没有说话,嘴唇被她咬得泛白,留下深深的齿印。她垂眼去看怀中意识模糊的人,手指微动,令染尘一剑飘至手边,“铮”的一声,拔剑出鞘,然后,她当机立断地解下了龙祁身上的银龙铠,落剑,剑锋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她切下了骨刀所伤的那块皮肉,为了防止龙祁咬到舌头,所以腾出一只手来扼住他的两腮,龙祁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连连发呛,安尘池松开他,初生剑飞至,接住龙祁的身体。   “看来,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安尘池曲指一弹,断罪一剑出鞘,温顺地落进她掌心中。   当她抬眸望向祝追雁之际,祝追雁感觉到滔天的怒火,和冰冷似海水的杀意。   看着那七柄被称作别世的神剑,祝追雁感觉到了仙气,那是她从来没在安尘池身上感受过的,安尘池也从未拿它来压过人,不过,她此时此刻想起了一个传言:华山派的这七柄镇派神剑,是一位神仙遗留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仙君在登仙前选择了自行了断。   祝追雁知道眼前的安尘池隐藏的东西实在太多,即使相处多年,她也并未了解她分毫。   在知道她的底细之前,她不想贸然动手。   “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祝追雁说道:“不如你拿去他的灵魂,我拿去他的身体,如此我们也能够平分——”   话音未落,剑气已经横扫过来,祝追雁瞳孔急剧收缩,堪堪用骨刀接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至少用了安尘池的七成功力,祝追雁虽然接下了剑,身形却已经挪动十尺。   眼前的景象不断折叠、摊开,揉皱成扭曲的画面,骨刀裹挟着风声袭来,顷刻间削去她们之间的距离,魔气怒吼着要吞噬安尘池,她以双剑格挡,随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刺出两剑。   剑气破开魔气,只削去她半点衣袂,祝追雁见一招不成,即刻又出第二招,安尘池亦是出招。二人皆有所隐瞒,故而心怀鬼胎,几番周旋,龙祁痛得神志不清,只看见人影晃动。   她们都清楚,不施展全力,恐怕是制不住对方的,然而哪一方都不想做那第一个人。   在祝追雁和安尘池斗得你来我往的时候,龙祁咬破舌尖,这才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调出成就奖励的面板。   然后,抖着手点开安尘池的那一个分类,找到【藏宝阁觅法器】那一栏。   【藏宝阁觅法器】   除了温香软玉之外,英雄也应当拥有与自己相称的法器。   成就要求:拥有安尘池毫无保留的信任。   成就奖励:具有成长性的法宝——银龙铠。   龙祁蓦地睁大眼睛,望着那原本已经被完成的任务,重新变回了未完成的状态。   被随意丢弃到一旁的银龙铠,早已失去了紫色的光辉。他咽下口中的血,定了定神,让系统调出了好感度的面板,污血逐渐凝固,正因如此,他才勉强能看清楚其他人的数据。   安尘池的好感,仍然是100,纹丝不动,就像是被一笔一画写上去的一样。   他盯着那个数字,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明明只是三个数字,却令他如鲠在喉。   你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了,为什么好感度是100?为什么,安尘池?   对龙祁的目光,安尘池并非没有察觉,只是祝追雁步步紧逼,她无暇顾及龙祁,直到那道滚烫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许怨愤,她才有一瞬间的失神,而祝追雁,正好抓住了这一瞬。   祝追雁对安尘池尚有好感,并没有下杀手,一刀直指她眉心,原本是准备停下的。   但是,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意,安尘池下意识以为她要对自己下杀手,顾不得隐瞒,周身真气疯狂催生,吹起的狂风差点将一旁的龙祁掀下悬崖,幸好初生剑勾住了他的衣襟,他才没能掉下去。他知道川渊不过是祝追雁的臆想,然而,那底下的瘴气怨灵,却真得可怕。   那不过是下意识的行为。   面对致命的危险,身体自发的行为。   祝追雁眼中泛起错愕,龙祁只看得见安尘池的背影,并不知道祝追雁看到了什么。   他只知道祝追雁猛地抽身,将骨刀归入肉中,大笑不止,说了一句话——   “原来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的你竟背负着枷锁,怪不得,怪不得你要压抑修为。”   祝追雁的兴趣来得快,退得也快,龙祁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就变了态度,收起骨刀之后,神情也变得兴致缺缺,她散漫地、随意地望了龙祁一眼,然后,朝着悬崖边上退去,龙祁此前已经被初生剑拖至安全的地方,离得她很远,正因如此,他才纳闷祝追雁到底要做什么。   祝追雁退到崖边,退到川渊的边缘处,等她站定的那一刻,身后突然浮现一个人影。   一个很明显是男性的影子。   但是,那不是人类,那不该被称作人类。   她朝着影子伸出了手,于是影子也朝着她伸出了手。   隐约间,龙祁听到她背后的人影发出阵阵笑声,压低声音,好像说了句什么。   龙祁没能听清,因为此时的祝追雁已经回过了头,直勾勾地望着他,朱唇动了动。   “龙祁,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   “祈祷夜晚永远不要降临,否则我会取走你的尸骨。”   龙祁还没反应过来,祝追雁就朝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如同折翼的鸟,坠了下去。   眼前的川渊假的,是祝追雁的臆想——在这之前,龙祁都如此安慰自己,直到那冲天而起的瘴气将祝追雁和那道人影彻底吞噬,他才猛然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到了川渊一趟。   又或者说,川渊无处不在。 第六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天。……   听完系统大致将龙祁的作死过程复述了一遍后,韩雪绍很无语。   说实话,她觉得她其实什么也不用做,龙祁就会因为自己作死而失去一切。   不过,总而言之,局势正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倾斜,所以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韩雪绍问道:“成就奖励的申请什么时候能通过?”   系统气鼓鼓的,“哼,至少有40%以上的爽度都与雪雪无关呢!这任务还真好做啊。”   “你也说过,这个世界是困难级别的难度。”韩雪绍的指尖在护栏上轻敲,“对龙祁来说更困难,对我来说就更简单。严流、昙沅、迟嫦嫦、祝追雁,包括安尘池,哪个又不是天之骄子?只要从龙祁那种诡异的吸引力中脱身,她们就一定不能忍受和他继续相处下去。”   “所以,成就奖励?”她声音中含着一丝笑意,“这就是考验你办事效率的时候了。”   身后不远处的季霜与季池换了班,望见韩雪绍独自眺远,也只是匆匆一瞥,没有贸然过去打搅她,抽出腰间的剑,迎着扑面的寒风,开始练起剑来,一招一式,端的是稳重谨慎。   系统那边维持了七八秒的沉默,然后,“哔”的一声,提示声音响起,系统像是刚跑了几千里回来一样,夸张地喘着粗气儿,说道:“好了,通过了!我的办事效率很高的!”   “好,你真厉害。”韩雪绍敷衍道,“现在让我看看成就奖励界面有哪些内容。”   系统虽然对她不走心的夸奖有所不满,但还是乖乖地打开了成就奖励面板。   此前一直从系统那里听说“好感度界面”之类的东西,不过韩雪绍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问起来,系统也只说是什么“商业机密”,如今解锁了成就奖励这一项,她才得以看见。   从系统的口中,她了解到龙祁那边的面板是根据不同攻略角色来划分的板块。   或许是因为龙祁所携带的系统主要是为了帮助他攻略角色,而韩雪绍所携带的系统主要是为了打脸龙祁,所以浮现在韩雪绍眼前的界面,明显没有那么花哨,也没有太多板块。   那是银白色的一个界面,有点像玻璃,是半透明的,边缘处镶着一圈荆棘形状的金色花纹,右上角用飘逸的书法标注了“成就奖励”几个字,为了防止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不需要伸手去触碰,心念一动,上面的内容就会往下滑动,显出下一页的内容,实在很方便。   令韩雪绍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有一部分成就已经显示着已完成。   系统见她目光稍凝,立刻解释道:“这个就像游戏更新增加成就一样,即使你之前没有开启成就奖励,你依然完成了其中的任务,奖励会一直保留的。如今你解锁了成就奖励,就可以一次性领取很多奖励啦。快来看看都有哪些成就和奖励吧,我们的福利还是很好的。”   听到它这么说,韩雪绍便沉下心思,仔细看了起来。   【基础成就——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既然已经知道了世界的真相,那就离开龙傲天,让他后悔去吧。   成就要求:离开驭龙山庄。   成就奖励:1000灵石。   韩雪绍嘴角抽了抽,“1000灵石?你知道雁追门有多少灵石吗?”   简直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是所有奖励都是这样的,她也不必领了。   系统赶紧说:“咳咳,这只是最基础的成就啦!越往后做,奖励就越丰富!”   【进阶成就——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第一印象很重要,严流目前对龙傲天还没有好感,那就让她对他产生厌恶吧。   成就要求:严流对龙祁的好感为负数。   成就奖励:五枚上品回元丹。   这一项,韩雪绍是超额完成了的,所以系统额外给了奖励,除了五枚上品回元丹以外,还给了她一瓶梧桐琼浆,此物能够让幼年的灵宠一跃至成熟期,正好能给那条鸣蛇使用。   看到这一项,韩雪绍的神情才有所缓和,看来,这成就奖励也知道她如今缺什么。   没想到啊,当初是严流将她的五色玉坠毁成三色玉坠,整整降了一个等级,如今同样是因为严流,她得以获得梧桐琼浆,加速鸣蛇成长,用它的鳞片重新使三色玉坠恢复紫阶。   要是严流知道了,肯定气得够呛。韩雪绍好心情地想着,将奖励放进了芥子戒中。   有了这一项成就的奖励,她不由得对接下来的奖励也抱有了期待。   没想到,昙沅的离去与她关系不大,所以系统虽然算作她完成了成就,成就奖励却少得可怜,一根犀膏烛,她自己身上还有犀膏烛呢,拿这么多也没什么用;而祝追雁本来就不是可攻略角色,龙祁那边的系统没有关于她的成就,韩雪绍这边自然也没有;抢夺水镜虽然算是一个进阶成就,可奖励那个地方竟然明明白白写着“水镜”两个字,摆明了是在戏弄她。   她一沉默,系统就心虚得不行,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要到高级成就了!”   果然,让成就奖励界面向下滑动,高级成就便映入了眼帘。   【高级成就——80%】   成就要求:将龙傲天的爽度降至80%。   成就奖励:朔月之纹。   奖励描述:无人能擅自揣测你的去向,包括严流的山河卷。   【高级成就——60%】   成就要求:将龙傲天的爽度降至60%。   成就奖励:霜降之刃。   奖励描述:你的真气如同霜降时的第一缕风,彻寒刺骨,冻杀俗世。   温馨提示:这是属于古神冬霜的庇护,最好不要当着水姬使用,这二位关系不好。   【高级成就——50%】   成就要求:将龙傲天的爽度降至50%。   成就奖励:成就奖励界面。   奖励描述:奖励是解锁我,怎么,不满意?   【高级成就——40%】   成就要求:将龙傲天的爽度降至40%。   成就奖励:他诗中的千金裘。   奖励描述:这是一件还沾着酒气的裘衣,请不要试图抹去酒气,否则它会失去效用。   所谓“朔月之纹”,其实只是一个印记,当韩雪绍选择了领取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凉意,如同月光皎然寒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印记就覆在了她的腰际,藏在了衣裳底下。   要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奖励,当时龙祁根本不会从地藏海追她追那么久。   韩雪绍也不知道应该拿这个印记做什么,现在多半也就防严流用了。她能够感觉到,在印记出现的一瞬间,它就已经开始生效,如果她想要令它停止,将真气覆于其上就可以了。   她抬起手,将手指微微收拢,真气在掌心中凝聚,凝做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其实很难形容它与之前相比到底有什么变化。韩雪绍静静地望着掌心中飘浮的雪花,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那片雪原、常年霜冻的极北之地,她就像移开了目光,仰头望向了天际,只见霜雪纷飞,不断从惨白的天际坠落......动用真气的时候,她感受到的不再是陪伴了她整个幼年时期的伧陵,而是更为盛大,更为虔诚,也更为肃穆的另一种场景。   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告诉她——你以前看向的是凡世,如今可以看向天际了。   韩雪绍将那片雪花握在掌心中,碾碎,在雪花彻底消失的一瞬间,她察觉到自己的真气比起以前来说,更为收敛沉静,然而这又并不是一种妥协,而是另一种无法直视的傲慢。   而最后一件“千金裘”,系统自动放进了她的芥子戒里。   她散开识海,探进芥子戒。   所谓“裘衣”指的是野兽的皮毛所制成的衣服,然而,真当看见那件千金裘的时候,韩雪绍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裘衣厚重,限制行动,所以系统给她的这件衣裳并不是皮毛所制成的,它薄如蝉翼,透如蛛网,甚至比水镜还要薄上几分,风一吹,好像就会破裂。   真气一触,千金裘登时浮现流转的金纹,原本浅淡的酒香变得愈发浓重。韩雪绍不常喝酒,一时间也辨不清到底是哪一种酒,只觉得此前从未闻到过类似的,它就像从千年前的某个盛世款款而来,极尽糜烂,内里却又泛着苦味,初尝的辛辣过去,取而代之的是颓然。   轻轻抖开千金裘,金纹愈发显眼,镌着一句句诗。   韩雪绍沉眸看了一阵,系统开口说道:“千金裘可比龙祁的银龙铠好用多了,它能够替你挡去三次致命伤害,以防出现意外,你进入绝境的时候先披上它。除了挡去致命伤以外,它还有避水的作用,唯一的限制是你进入水中之前,要先喝点酒,以微醺的状态入水。”   她问:“要是醉意过了怎么办?”   系统说:“吟诗,吟裘衣上的这些诗。千百年前,有个醉醺醺的诗人失足落水而亡,它不会想看到你也淹死在水中的,即使是那无尽的丘原之海,相信它也能够替你抵御风浪。”   尽管对前几个成就奖励不太满意,得到后面这几样东西后,韩雪绍也心满意足了。   她看了看其他未达成的成就:迟嫦嫦的【进阶成就——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和其他可攻略角色一样,成就要求都是让她对龙祁的好感跌至负数;安尘池的【高级成就——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也不知道为什么,唯独她的是高级成就;龙祁的【高级成就——20%】、【高级成就——0%】,得到高级成就的奖励后,韩雪绍越来越好奇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隐藏成就,空荡荡的一片,连提示也没有写。   系统:“雪雪加油呀,干倒龙祁,胜利就在眼前!你诸事皆顺,他人财两空!”   韩雪绍没什么反应,点点头,看着系统关闭了成就奖励界面之后,说道:“在龙祁的爽度突然下降之前,我本来想问你龙祁的行踪,不过事到如今看来也没必要问了,他应该还在驭龙山庄。那我就换个说法,你认为祝追雁离开之后,龙祁还有可能为了我来丘原吗?”   系统愣了一下,“为什么?”   “祝追雁他肯定不敢追回来了,而剩下的那些人。”韩雪绍顿了顿,说,“妖界不是随便就能进的,昙沅估计会将他拒之门外;严流如今正和隐水探索绝境,龙祁不会为了一个没有把握跟他离开的人贸然进入绝境;鹭华公主回宫了,剩下的,就只有我和迟小姐。我不知道他为何对我如此执着,或许因为他还没有解锁完我的成就奖励,总之,综上所述,我觉得他来找我的几率很大,尽管我获得了朔月之纹,他无法追寻我的踪迹,但只要他稍微动一动脑子,也许他那边的系统提点几句,他再翻一翻原作,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带走迟小姐了。”   去一趟穷迢城就知道,迟刃、迟嫦嫦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顺藤摸瓜往下推理,对于掌握原作的龙祁来说,知道她的动向,不是什么难事。   “我最近总有种预感。”她说道,“这世界又开始为了龙祁而产生变化,原作的结尾,他不是统一了魔界吗,我认为不论是丘原,还是川渊,一切的异变正是因此而产生的。”   系统觉得韩雪绍说得很有道理,并且瑟瑟发抖,“你打算到时候做掉他吗?”   “可杀了龙祁,剧情崩坏,所谓的成就奖励也没了意义,会随之消失的。”   “不。”韩雪绍摆弄着指尖掠过的风,缓缓说道,“有了成就奖励,谁还在乎能不能一雪前耻?恐怕龙祁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对我抱有极大的耐心,谁知道他心里多恨我。”   “如果他敢来......”   “那我就和他比一比,到底谁的成就奖励解锁得更快吧。”   首先,利用龙祁,让迟嫦嫦对他的所有好感彻底变成厌恶。   她有的是时间,等到她将成就奖励全部拿完之后,再去取龙祁这条狗命也不迟。 第六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一天。……   及至第三个夜晚,韩雪绍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丘原。   丘原临海,当地居民以捕食海兽为生,如今祭祀将至,海边每夜都架起篝火,火舌被微风吹得摇曳,噼噼啪啪作响,倒映在缀满繁星的夜空中,仿佛要将天际也染上火焰的颜色。   灵鹿玉船缓缓降落,化作青色縠纹,妥帖地收进她腰际的三色玉坠中。   沈安世先以魂魄的状态来丘原打探过一遍,由此也得以知晓当地人对外来者并不排斥。   不过,不排斥不代表欢迎,丘原祭司虽然允许他们暂居此地,同时也警告他们不要试图打搅祭祀,到了那时候,他们可以远远地观望,但是绝对不能和他们一起踏上那条石桥。   韩雪绍等人嘴上是答应了下来,心里却都想着,到时候也由不得这祭司拒绝了。   众人各自收拾好房间后,不约而同地聚在了海边,准备借机再向这些人打听打听。   潮水拂过岸边的沙砾,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让人有种莫名的心安。此刻的丘原之海还瞧不出那传闻中吞噬一切的凶名,有着包容一切的温柔,衬着当地人的笑骂低语、篝火燃烧的窸窣声,使这岸边的氛围多了一种既宁静又热闹的矛盾感,和夜半时分的中原全然不同。   韩雪绍又和系统确认了一下龙祁的行踪,故而她踏着月色来时,其他人已经到了。   祝寻鱼离得篝火远远的,些许暖色落在他鼻尖上,好似被冻得发红,他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签,竹签上串着个不知道从谁哪里讨来的海兽肉,被他吃掉了一半,惨不忍睹,只能凭借那层颜色艳丽的皮来判断,那是名为“霞光”的海兽,体型和鱼一样大,常常结伴而行。   他一抬眼,就望见了正走过来的韩雪绍,便笑着挥了挥另一只手,喊了一声“师尊”。   再低头的时候,剩下的一半肉都被突然探出头来的鸣蛇给一口吞下,气得祝寻鱼皱着一张脸,口中念念有词,鸣蛇却吐了吐星子,嘶嘶,当作回应,满不在乎地钻回了袖子里。   说来,如今正是他们独处的时候,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将梧桐琼浆的事情告诉他。   韩雪绍想着,环顾了一下四周:沈安世在与老祭司低声交谈;迟嫦嫦捧着热茶,坐在轮椅上,安静地望着当地人围着篝火跳舞,唇边噙着浅笑;季霜抱着剑立在她身旁,脸上没什么表情;迟刃避开了人群的目光,在海边走走停停,时而沉思,像是在推算什么;季池自然守在迟刃的身侧,寸步不离;仇瑟自来熟,早就已经混到人群堆里去了,简直就像当地人。   于是她走到祝寻鱼身边,用眼神点了点他袖中的鸣蛇,说道:“看来你养得挺好。”   “那当然啦,这小家伙比我还能吃呢。”人多眼杂,祝寻鱼没敢将鸣蛇揪出来,隔着一层布料抚了抚鼓起的小蛇,说道,“照它这样子长,以后肯定没办法缠在我的手腕上了。”   “我不久前无意得到了一瓶梧桐琼浆。”以祝寻鱼在赌石场混迹多年的经验,韩雪绍相信他一定听说过梧桐琼浆的名声,果然,听到这话,他有点儿惊讶,“既然快要进入绝境了,那我们就应当相互扶持。我准备将这瓶琼浆给你,作为交换,希望你能给我一枚鳞片。”   祝寻鱼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与此同时,他也想通了韩雪绍当初为什么要给他鸣蛇。   一枚鸣蛇的鳞片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他这边赚得更多。   不过,梧桐琼浆啊。祝寻鱼收起眼底的情绪,心想,梧桐生在倒悬绝境,十年前,镇门神兽横死绝境之中,门外的守门人同时也遭到绝境的反噬,里外无人看守,导致整个绝境从此变成了死地,梧桐琼浆也因此一瓶难求......能弄来梧桐琼浆,韩雪绍的门路倒是很多。   他笑盈盈地应了声“好”,就伸出手来,韩雪绍却说:“子时,我再来寻你。”   毕竟,修补法宝可不是韩雪绍一个气修能做到的,她从祝寻鱼那里弄来鸣蛇鳞片后,还要去找一趟仇瑟,白日的时候她就旁敲侧击地与仇瑟提了此事,一个器修对法宝的执念她是很清楚的,所以她没提及祝寻鱼的鸣蛇,只说需要让仇瑟帮忙修补她的法宝,他也答应了。   既已成契,除非本人死亡,否则任何方法都无法解除契约。   而像严流那样的疯子,非要得到她的法宝,是因为她压根就打算将其回炉重铸一遍。   垂眼一看,祝寻鱼那只白净的手还悬在半空中,非要她放个什么东西上去不可。   韩雪绍想了想,伸手过来,在他掌心中放了一片小小的雪花,凉丝丝的。   祝寻鱼登时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修士已经施施然离开,去寻别人了。   在熙攘的人群中,韩雪绍找到了那个俨然和其他人打成一片的器修,传音说了句:“仇修士,丑时你可有空?届时我前来叨扰,是否方便?”仇瑟笑着,状似无意地转头,和韩雪绍的目光微微一触,然后他点点头,继续和旁人聊起天来,隐约听见是在聊水姬的传说。   沈安世还在和祭司谈话,韩雪绍不便打搅,就走到了迟嫦嫦面前。   夜色寒凉,篝火却很烫,迟嫦嫦半个身子映在火光中,沉溺在这种温暖中,耳畔又有令人舒心的潮水声,她显得昏昏欲睡,用手托住了下巴,半眯着眼睛,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   看到韩雪绍走过来,迟嫦嫦抬眼望她,声音里还有一丝未褪的困意,“韩门主。”   韩雪绍关心道:“迟小姐若是觉得困了,就提早回去歇息吧。”   “我许久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了,所以得多看看,不能总是卧在床上。”迟嫦嫦闭了闭眼,又睁开,这才清醒许多,她提议道,“韩门主,你此前不是说过,我与庇护这片海域的古神水姬有所渊源吗?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海,你能不能将我带到离潮水更近的地方?”   她身侧的季霜迟疑,“小姐......”   迟嫦嫦的语气,坚持且温柔,“季霜。”   季霜沉默了一阵,终于在迟嫦嫦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对韩雪绍道:“好,但我要与你们二位同去,我知晓韩门主修为深厚,但迟大师此时不在,我就应该挑起保护小姐的担子。”   其他人都在载歌载舞,要么就在翻烤海兽的肉,没人去刻意关注他们几个外来者。   推着迟嫦嫦往丘原之海走去的时候,韩雪绍问道:“迟大师和季池是去做什么了?”   季霜答道:“他们两个在估计石桥出现的位置和朝向。”   说着,他们离海洋越来越近了,本来也隔得不甚远,几步路走下来,涨潮之际的潮水已经能够冲刷到韩雪绍的靴尖了,难得看一次海,她就没有施展避水诀,任由海水沾湿靴尖。   韩雪绍没敢走得太远,只让海水没过脚踝,迟嫦嫦理解她的谨慎,也没有说什么。   迟嫦嫦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她低下身子,用指尖拨弄着海水,荡漾出一圈圈縠纹,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钻进鼻腔,季霜避开视线,迟嫦嫦褪去鞋袜,脚踝上小巧的铃铛晃动两声,然后就和那双玉足一并沉进了海水中,所有未能泄出的清脆声响都融于温吞的潮声。   面色苍白的姑娘捧起一汪水,在星光的余晖中观望,直到它在指缝中流失殆尽。   如此反复几次,迟嫦嫦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幼稚,耳尖发红,让手中的水重新流回海洋中,她直起身子,本来想要对韩雪绍和季霜说一句“我们该回去了”,眼睛一抬,却是挪不动了,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更为幽暗的那片深海,恍惚间,似乎看到海面被什么东西所割裂。   割裂。   唯有这个词语能够形容那个景象。   天与海交接的那一线分明,是利刃,横跨整个海域,朝着她的方向,飞快地接近。   双腿开始发烫,却不是站立过久的那种疼痛灼伤的感觉,而是结痂时,生出新肉时的痒意,伴随着丝丝的温热,迟嫦嫦的呼吸一窒,颤着手掀开一截裙摆:腿上的鳞片愈发明显,甚至能够从中感觉到一种鲜活的生命力,金铃剧烈地晃动着,裂开了几道口子,几欲损毁。   韩门主和季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迟嫦嫦心底忽地生出一阵心悸,她转过头,却睁大了眼睛,盯着空无一人的海岸。   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那几团篝火,还在熊熊地燃着,发出噼啪的响声,一如她的心脏跳动般暴烈。她咬破了舌尖,好让自己冷静,然后站了起来,连轮椅、鞋袜也顾不得去取,淌着翻涌而起的潮水,跌跌撞撞地朝着岸上跑去,明明只有几步路,却像是隔了青山万重。   咸湿的海风从身后袭来,水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后拖拽。   “啪”的一声,金铃彻底裂成碎片,缠住她的那个东西愈发用力,迟嫦嫦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跌下去,可此时的她距离岸边只剩下一步之遥,在摔倒的同时,她竭尽全力地朝着岸边伸出了手——然后她触到了,粗粝的、坚硬的沙砾——与此同时,被压抑的呼吸忽然变得真切,迟嫦嫦听到韩雪绍喊了她的名字,紧接着,是冷冽的真气,和季霜出剑的声音。   韩雪绍衣袂翻飞,一手接住迟嫦嫦,一手平平推出,将翻涌的海潮顷刻间冻结成冰。   季霜出剑,干净利落地斩断那已经结成了冰,却仍死死地抓住迟嫦嫦脚踝的水柱。   剑气横扫而过,形势紧急,季霜也不顾得那么多礼节,只想着快将迟嫦嫦救下,强横的剑气难免削去了她的裙角。二人赶紧将迟嫦嫦带离水中,岸边的人听到了动静,纷纷看了过来,其中,属老祭司的眼睛瞪得最大,盯着迟嫦嫦腿上的鳞片,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紧接着,其他人的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看着迟嫦嫦,就像看见了什么珍稀动物。   那样的眼神,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将其称为“激动”、“尊敬”更为合适。 第六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二天。……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工夫,他们就已经被奉为了座上宾。   祠堂中,熏香的气息萦萦,抬眼就能看见神龛后的那尊神像,许是因为当地人也没有亲眼见过水姬的真面目,所以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袖袍飞扬,踏浪乘风而来,手持一个圆肚的琉璃瓶,瓶口倾斜,海水因此而生,几头海兽衔着袍角,神态灵动,仿佛在徐徐地游弋。   韩雪绍等人就端坐在神像之下,由于老祭司的坚持,迟嫦嫦是坐在他右侧的,迟刃、季氏师兄弟依次坐了下来,沈安世坐在老祭司的左侧,之后,分别是韩雪绍、祝寻鱼和仇瑟。   如此盘成了一个圆,不知从神像的视角看过来,他们是否像映在海面上的皎皎明月。   纷纷落座后,饶是迟嫦嫦再冷静淡然的一个姑娘,也被老祭司那灼热的目光看得受不住了,斟酌片刻,开口问道:“阁下为何忽然将我们奉为座上宾?是因为我腿上的鳞片么?”   老祭司的声音嘶哑,带着百年积攒下来的沉淀,缓缓开口说道:“这位姑娘是叫迟嫦嫦吧?嗯,你既已点头,说明老夫的记性还没有出岔子。不止是我,整个丘原的人都应当对你怀有崇敬之心。既然你生来就如此,难沾地面,双腿覆鳞片,那我应该改口叫你大人了。”   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大人正是古神选中的人,丘原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您!”   系统得空过来瞥了一眼,正好看到这幅场景,它翻了一阵记录,大致也弄明白了这幅场景是什么情况,听到老祭司的这句话,它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快解释!什么谜语人啊!”   所幸老祭司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说完之后,清了清嗓子,就进入了正题。   “大人是否常常梦到一片漆黑的海域?”   迟嫦嫦答道:“是的。”   祭司又问:“大人成年后,身体的异象是否愈发严重?”   迟嫦嫦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祭司忽然激动起来,两眼放光,“您就是水姬大人亲自挑选的未婚妻啊!”   此话一出,不止迟嫦嫦瞪大了眼睛,就连沈安世和韩雪绍也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仇瑟刚喝了口清露润了润嗓子,听到这话,差点喷出来,强行忍住了,却又连连发呛。   祝寻鱼一脸茫然,仰着脑袋望了望身后那尊神像,又望了望迟嫦嫦,“可是,水姬不是女性么?您说迟小姐是未婚妻,莫非那位古神.....?”不可不敬,于是他后半句话没说。   老祭司比他更茫然,“水姬大人并不是女性。”   说到这里,所有人也就明白了,所谓神话故事在流传下来的时候多半参杂了许多臆想。   他们以为的“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   “难怪,毕竟就连我一开始也将这位古神误认为女性。”沈安世转过去看了那尊神像一眼,轮廓好像确实更偏硬朗,“话本里常将姑娘比作水,想必传言也是受了这些影响。”   系统大惊失色:“冯·诺依曼!艾伦·麦席森·图灵!我的主啊!这是泥塑!今天就敢将男神说成女神,明天是不是要将水姬大人喊成老婆?天哪,我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韩雪绍:......???   她侧过视线,忽然发觉迟刃不在原地。   心里一股不详的预感升起,韩雪绍赶紧问道:“迟大师去哪里了?”   仇瑟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指了指祠堂的门,“刚才,冲出去取他最好的剑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季霜的声音响起:“大师,大师!您千万要冷静啊!”   然后是季池的声音:“这可是丘原,丘原唯一供奉的神像,大师你应该也能理解的!”   迟刃正在祠堂门口和这对师兄弟拉拉扯扯,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受灾受难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一个破婚约,他就气得七窍生烟,“放开!能在我女儿刚生下来就硬是要将她变成自己未婚妻的古神,能是什么好东西?她才多大年纪,我压根就不信水姬对她安什么好心!”   系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中肯地评价道:“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挺变态的。”   老祭司一听他这么说,霍然起身,神色慌张,“您可不能这么说水姬大人,他选择了您的女儿,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并非我们能妄自揣测的。迟小姐,您应该也能明白的吧?”   迟嫦嫦还沉浸在思考之中,被喊到名字之后,她先是看了一眼那尊安静神秘的雕像,然后才看向了老祭司,有些尴尬地抿唇笑了一下,“很抱歉,祭司大人,我并不是很明白。”   “您才应该理解我父亲的愤怒。”她淡淡说道,“自我能记事起,他就跋山涉水,带我叩门求医,想治好我这与生俱来的顽疾,然而天下的所有医师都说药石无医。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只有我父亲才坚持要医治我这一身的病痛,而那位水姬大人,却从来没有露面,包括你,祭司大人,口口声声说好不容易等到我了,至始至终,却连主动来寻我都没做过。”   平心而论,她说得没错,韩雪绍想,原作中龙祁没有陪她一起来丘原之海,整本书只是对此事一笔带过,直到故事的结尾迟嫦嫦仍然未能知晓真相,丘原也没有派人来找过她。   说着,迟嫦嫦站了起来,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一字一顿说道:“我差一点,就要放弃生命了,我已经站在了崖边,已经说服自己跳了下去,却被人救了起来。那位傲慢的水姬大人是不是从来没有都想过,一个凡人用来抗争自己命运的最后方法,竟是放弃自己的生命?”   门边纠缠的三个人也停了下来,迟刃怔怔地望着迟嫦嫦,他居然头一次听她说起这些。   老祭司的神色变得黯然,“您所说的这些......我确实没办法反驳。预言中提及,天生双腿覆着鱼鳞、不能长时间在地面上行走的姑娘,会在涨潮之际来到丘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预言,我们总想着您会来的,就从来没有兴起过要去寻找您的念头。我应当向您道歉。”   迟嫦嫦闭了闭眼,片刻后又睁开,“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一个说法。只是我觉得此事太过儿戏,不论预言中如何说的,这个我事到如今才听说的婚约,我认为是不作数的。”   老祭司怔了怔,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听到迟嫦嫦说:“况且,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当初正是他救下了我。”温婉的眉眼微抬,轻飘飘落在神像身上,“我和他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所以水姬大人许下的这纸婚约,我不能答应,也请在座诸位当作没发生过。”   如果迟嫦嫦口中的“他”不是龙祁,韩雪绍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件美事。   她对他尚有一丝期盼,又怎能想得到她的离开对龙祁来说——只是一个2%而已。   老祭司从来没有想过“预言中的人竟然不认可婚约”这件事,他听到迟嫦嫦这么说,一下子慌了神,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替自己信奉的神明说好话,支支吾吾半晌,想了个拙劣的借口,试探道:“然而,若要按先来后到的说法,也应当是水姬大人在前,另一位......”   迟嫦嫦被他这话逗笑了,“若要按先来后到的说法,我如今才知道有这纸婚约,自然是他在前,他在后了。”前面一个“他”,指着驭龙山庄的方向,后一个“他”,指着神像。   平日里看着温柔的姑娘,遇到关键事情的时候,还是会将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她说完这些,眸光微动,瞥了一眼旁边没有插嘴的沈韩祝三人,到底没有一锤定音,而是松了口,给老祭司留了适当的喘息时间,眯着眼睛,翘起唇角,笑盈盈说道:“不过,如果祭司大人不知该如何将此事告知水姬大人,便让我也参加此次祭祀,由我来将事情的原委如实告诉他吧,水姬大人如此宽容大度,一定能够谅解我的难处。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老祭司一听事情还有得转圜,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迟嫦嫦的手却在腿上轻轻碰了一下,说道:“我的情况,您应该也知晓。我行动不便,希望能让这几位友人陪我一起参加祭祀,如此,万一到时候我失言了,他们也能提点我。”   老祭司心里明白她的想法,但他又没办法拒绝,环顾四周,看了看这几位等着他开口答应下来的人,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模样,“我知道了。不过这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我还需要和祭祀的其他几个人商量一下,因为祭祀的人数是有限制的,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反正他已经松口了,其他人答不答应,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韩雪绍早就知道迟嫦嫦与水姬有渊源,却没想到是这种渊源。   总之,左右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他们也不用变着法子混进祭祀的人群中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沉睡已久的水姬大人醒过来后,会对此作出怎样的反应。 第六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三天。……   子时一到,韩雪绍就叩响了祝寻鱼的房门。   丘原沉陷于夜的泥沼,四处寂寥无人,唯独寒鸦掠过树梢,带来猎猎的风响。   等了几秒钟后,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少年那张满是困意的脸,眼角还挂着水痕,脸颊红润,热腾腾的,外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明显刚从被窝里钻出来。   他做贼似的左右环顾了一番,见只有韩雪绍一人前来,这才将房门彻底推开了。   韩雪绍踏进房门,首先就感觉到热意,想来是祝寻鱼怕冷,才讨来个暖炉放在房间里,紧接着就是一股奇异的、近乎罂粟糜烂到极致的甜腥味,是祝寻鱼身上经常能闻到的味道。   揉皱的被褥中,游出了一条巴掌大的小蛇,鸣蛇通灵,也知道韩雪绍是为了它而来的。   祝寻鱼合上了房门,将快要滑落的外衣兜在臂弯间,打了个呵欠,眼中覆着的那一层将落未落的水雾终于坠坠地落了下来,他绵着声音喊了句“师尊”,然后就顺手给她抽了一把椅子,几步走到床榻前,伸出手,小蛇立刻攀上了他的手臂,乖顺得不像是暴烈的鸣蛇。   每次,看到这幅相处融洽的景象,韩雪绍都不由得怀疑,究竟是祝寻鱼驯兽有方,还是因为这条蛇的脾性恰好温顺,怎么和古籍中所记载的“难以驯化、暴戾凶狠”完全不沾边。   正想着,祝寻鱼已经将鸣蛇拿到了韩雪绍面前,放在离她两寸远的桌案上。   韩雪绍从芥子戒中取出那瓶梧桐琼浆,刚拧开盖子,就听到祝寻鱼问道:“我其实有点好奇,师尊需要成年鸣蛇的鳞片,是要用来做什么?鳞片坚韧,莫非师尊是要修补什么?”   抬眼一看,少年正伏在桌案上,眼睛虽然望着她,手指却还把玩着外衣上的穗子。   韩雪绍颔首,“是的,所以过一会儿我还要去一趟仇修士的房间,请他帮忙修补法宝。”   她嘴上答着,手上却不停,将梧桐琼浆倒了出来,用一层真气托着,让它以缓慢的速度降落在鸣蛇的身上,分布均匀,力求每一枚鳞片都要顾及到,鸣蛇也就乖乖地盘在那里。   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大半个时辰,要求修士对真气的掌控近乎苛刻,幸而韩雪绍是气修,即使一心两用也无妨,她想了想,召出了水镜,咔哒一声轻响,将其竖在了祝寻鱼的面前。   祝寻鱼看见水镜就往后躲了躲,脸颊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天水镜狠狠抽过来的疼痛。   他茫然,并且委屈地说道:“师尊?为什么又要将这东西拿出来,我好怕它又打我。”   韩雪绍安抚道:“没事,你靠近一些,你什么都不做,它是不会突然打你的。”   祝寻鱼闻言,这才小心翼翼地挪着椅子蹭过来,眼中尚有惧意,手指试探地碰了碰。   水镜果真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的,就是个死物,根本无法将那日它抽祝寻鱼那一下的狠厉和现在沉默的模样联系在一起,然而镜子太冷,祝寻鱼“嘶”了一声,就收回了手。   韩雪绍沉着视线,手臂绕过鸣蛇,指尖落在水镜的镜面上,隔着那层近乎透明的镜子观察祝寻鱼的神色,“此镜,原本应该是我的师尊的法宝。既然已经要进绝境了,我便不瞒着你了,当初正是师尊让我将你一并带去绝境的,直到现在,我都很好奇他为何要这么说。”   祝寻鱼似是想到了什么,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是吗?师尊这么说,我也很好奇呢。”   “你既然也好奇,那就好办了。”韩雪绍轻轻笑了一下,“此镜能够映照人心,能够看到过去、现在和将来,或许你将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说不定,寻鱼,你想不想试一试?”   祝寻鱼颇有些骑虎难下,既是他自己说好奇的,也怪不得韩雪绍要让他试一试了。   怪了,为什么她突然开始翻旧账,之前一路上她对自己不是没有任何怀疑吗?   祝寻鱼并不知道,在叩响他的房门之前,韩雪绍在路上碰到了刚从川渊归来的沈安世。   沈安世沾了一身的寒凉,眉眼间尚有一丝难消的郁气,望见韩雪绍的时候,他怔了怔,想要掩去眼底的情绪,韩雪绍却已经唤了他“叔父”,问道:“方才是去了一趟川渊吗?”   他迟疑片刻,选择了坦然相待,“是的。”   “如今的川渊,确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沈安世微微叹息,“陷落于无尽的深渊,底下瘴气密布,充斥着怨灵的哭喊,即使是炼虚期的修士,落下去也是必死无疑。我进入川渊之底,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满目只见尸骨堆砌,连蚕食腐肉的野兽都化作了森森的白骨。”   韩雪绍想宽慰面前的剑修,费了心思想了片刻,终于想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   然后,一个令人心颤的念头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进了她的脑海,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连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记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沈安世口中的川渊,和系统所描述的,祝追雁离开驭龙山庄之际掉入的悬崖,相似得可怕。她从没去过川渊,故而如今才反应过来。   让她感到震惊的不是这一点。   而是它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原作中没有说过龙祁遇到祝追雁的地方叫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重点,便不提了。   如今韩雪绍知道了,龙祁是在川渊遇见的祝追雁,遇见了将那里当作故乡的祝追雁。   祝追雁的故乡是川渊。   那么,祝寻鱼当初为何要说“这么多年,就只有我一个长大成人了”?   明明除了他以外,还有祝追雁,他的语气却那样笃定,就像这是个无法撼动的真理。   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无论祝寻鱼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   他撒谎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这是她发现的第一个谎言,而这个少年,又用了多少谎言去掩盖这个谎言?   沈安世的手落在了韩雪绍的肩上,带来一点重量。他感觉到手下的肩膀微微发颤,然而看着韩雪绍的眼神,又不像是恐惧,他以为是诅咒又犯了,于是皱着眉头,声音却是极尽温柔,压低音量,放轻咬字,问:“绍绍,你还好吗?你在轻微地发抖,是诅咒又犯了吗?”   韩雪绍回过神来,看到沈安世略显担忧的眼神,知道他是误解了,便摇了摇头,垂下的鬓发随着动作的幅度轻扫过他手背,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我一下子走神了。叔父,我是想说,既然川渊已经无力挽回,叔父离开绝境之后,应该会去寻那罪魁祸首,了结一切。”   沈安世确定韩雪绍确实没有问题后,这才收回手来,说道:“我确实正有此意。”   韩雪绍心不在焉的,沈安世便没有多说,只道了句晚安,让她早些休息,如此分别。   然后,子时一到,韩雪绍就敲响了祝寻鱼的房门。   开门之际,门内的人收起眼底的戾气,门外的人收起满面的冰霜。   时间回到现在,韩雪绍见祝寻鱼迟迟没有反应,又耐心地说了一次:“试一试?”   这一次的语气比上一次更加重,她不常端着师尊的架子压他,如今的字句却不容置喙。   鸣蛇盘桓在桌案上,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蛇鳞在桌案上摩擦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它受梧桐琼浆的牵制,动弹不得,只能一味地吸收琼浆,根本顾不得这紧张的气氛。   祝寻鱼笑了笑,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从松垮的外衣里伸出来......   放在了水镜的镜面上。   “好啊,既然师尊提了,我也很好奇,那便不妨一试。”   眉眼温顺,笑意清浅,让韩雪绍想起鸣蛇,心想不愧是物似主人形。   “在我说可以了的时候,默念出你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我也会跟着默念。”韩雪绍哄道,“倘若我们之中有一人念错了,镜中显出的就不是你的模样,你必须注意这一点。”   系统在一旁半天没敢吱声,此时才说道:“可是,雪雪,祝寻鱼面向的不是阳面吗?”   是的,阳面。   阳面的作用是:幻境,静心,窥视,和传音映像。   而这所谓能够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作用,是属于阴面的。   水镜就竖在桌案上,剔透的阳面正对着祝寻鱼,略显粗糙的阴面正对着韩雪绍。   “是阳面。”韩雪绍在心中答道,片刻后,又嗤笑一声,“要的就是阳面。”   祝寻鱼的手和韩雪绍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镜面相触,冰冷之间,仿佛有一丝温热。   她屏息凝神,祝寻鱼亦是严肃起来,冰冷的真气缓缓注入水镜之中。   然而,就在韩雪绍要说“可以了”的时候,祝寻鱼却突然开口说道:“师尊,我还未能请教过呢,师尊的师尊,也就是我的师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也会对我青眼相看?”   “他尊号为断玉仙君。”韩雪绍定了定神,低声说道,“别走神。可以了。”   系统:“我趣!”   它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   所谓“倘若我们之中有一人念错了,镜中显出的就不是你的模样”其实是个口头束缚。   韩雪绍在赌,如果祝寻鱼老老实实念了自己的名字,那么,阳面就会生出“窥视”的作用,显出的自然是他的景象;如果祝寻鱼心里有鬼,念的是别人的名字,那么,阳面中显出的就是别人的景象。   阳面倒映出祝寻鱼自己的景象,那就恭喜他,没有因为心虚而撒谎。   阳面倒映出其他人的景象,恐怕祝寻鱼也不会吭声,正好,韩雪绍也不打算吭声。   如此,祝寻鱼也知道韩雪绍的用意了——我知道你在撒谎,并且,我也在撒谎。   反正他们也看不见对方的镜面,这件事就变成了纯粹的心理博弈。   最重要的一点是,祝寻鱼不知道韩雪绍能否看见自己的镜面。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念了起来,念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名字。   祝寻鱼念的是韩雪绍。   韩雪绍念的是谢贪欢。   和韩雪绍的默念不同,祝寻鱼是直接说出来的。   系统:?我分析了个寂寞。 第六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四天。……   听到祝寻鱼口中念出了自己的名字,韩雪绍愣了一下。   她预想过祝寻鱼因为心虚而念别人的名字,也预想过他会念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着实没有想到祝寻鱼竟然没有选择默念,而是如此正大光明地念出了她的名字,这不是他的作风。   隔着剔透的镜面,韩雪绍看见坐在对面的少年稍稍侧过脸,眯着眼睛对她笑了一下。   此时却容不得迟疑,真气已经注入了阴阳双面,镜面逐渐显出了景象。   在那个“欢”字如同一声哀叹般的落地,镜中的迷雾缓缓散去,触目所及,却是漆黑。   师尊,断玉仙君,谢贪欢。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然而镜中却没有显出她熟悉的那一身红衣。   和系统想的有些许不同,韩雪绍要选在这个时候试一试祝寻鱼,一方面是为了看他有何反应,另一方面,她根本就不打算加入这场博弈,而是想借此机会亲耳听到谢贪欢的解释。   祝寻鱼竟然出声念出了她的名字。这是第一个意料之外。   谢贪欢竟然没有出现,从韩雪绍获得水镜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是第二个意料之外。   按照常理来讲,韩雪绍应该对祝寻鱼的那句“韩雪绍”有所反应,所以她只等了两秒,就不再犹豫,将视线从水镜的阴面挪开,抬眼望向了祝寻鱼。   他正用指尖绕着衣角上的穗子,目光灼灼,凝视着她,嘴角轻翘,露出两颗虎牙。   韩雪绍的手指在水镜的边缘处轻叩一下,问道:“你为何要念出我的名字?”   “因为,比起我自己的事情,我更想知道师尊的事情呢。”祝寻鱼声音软软,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饶有兴致的神态,和他平日里看着不一样,可如果要仔细说,又说不清楚他到底哪里不一样,“还是说,是师尊你想了解我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方才弄巧成拙了呀。”   他这话说得没有破绽,更何况他方才是直接说出口的,好似全无私心,坦荡赤诚。   “师尊想了解我,直接问我就好了。”祝寻鱼唇齿间泄出一声笑,眸色渐沉,折射出琉璃般的棠紫色,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都会感觉他在盯着自己,起先还不觉得,一旦看得久了,心底就会生出一丝惧意,“不过,如果师尊想要借助水镜来了解我,我倒也不介意。刚刚是我唐突了,师尊原谅我一次吧?我们再试一试,怎么样?”   韩雪绍此刻心情复杂,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怀疑下去。   川渊的事情是让她对祝寻鱼产生怀疑的开端,但直到目前为止,祝寻鱼的反应都和她此前对他的印象差不多——有点儿不正经,喜欢说些讨巧的话,也很会揣摩人心的一个少年。   她沉默了一阵,理智让她再度冷静下来,启唇说道:“好。”   韩雪绍不知道祝寻鱼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她隐约察觉到了他引导她的举动——   你想要了解我?那就亲自走进深渊里来,配合我的步调行走,我会抽丝剥茧地告诉你。   此时此刻的祝寻鱼,带给她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左边房间里住着仇瑟,右边房间里住着沈安世,即使祝寻鱼隐藏的东西太过危险,韩雪绍其实也并不是很担心,她逐渐明白,倘若不亲自走进深渊,是永远不可能理解深渊的。   二人再度将手置于水镜的两面,韩雪绍微微阖眼,将真气注入其中,催动法宝。   祝寻鱼起了困意,勉强支着眼皮,掩着嘴唇打了个呵欠,觉得这样的游戏还挺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   他知道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就是按照韩雪绍所说,老老实实地默念自己的名字。   这个念头持续到韩雪绍说出这水镜原本的持有者,她的师尊的名号为止。   断玉仙君。   老熟人。他想。   天君的左膀右臂,一名为断玉仙君,一名为碎烟尊者,琼楼十二座,诸仙见了他们二位也得尽低眉,一个是象征着妖族,一个象征着凡人,二者互相制约,各立钧天的东西两角。   断玉仙君,谢贪欢。   碎烟尊者,犀。   是了,祝寻鱼心想,自己这个师尊修的无情道,他早该想到谢贪欢的。   当初照着自己脸上狠狠抽的那一下,以及后面让韩雪绍将他一并带往丘原......都是谢贪欢一贯的作风啊。他漫不经心地将窗外的最后一丝月光吞噬殆尽,慢慢地想着,既然谢贪欢有这样大的动作了,那就说明他要准备离开魔界了,杀伐果决,这才是那个断玉仙君。   之所以改变了策略,选择念出韩雪绍的名字,是因为听到了谢贪欢的名讳。   而祝寻鱼之所以提议再来一次,是为了消除韩雪绍的怀疑,他这次完全没有了顾虑。   毕竟,在他第一次念出“韩雪绍”三个字的时候,镜中确实显出了韩雪绍的一身白衣,而坐在自己对面的韩雪绍,眸中却映着一片混沌,这证实了他的想法:水镜的两面不会显出同样的景象,韩雪绍之前说的话只是唬他的。是为了让他产生负担吗?他心中暗暗地发笑。   再来一次,祝寻鱼这回老老实实地默念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祝寻鱼这个名字。   他收敛声音,一字一顿,念的是“大巫敕诃”。   大巫,取“祝”字,意喻祝祷与祭祀。   镜子里的景象先是显出了夜半之时的海域,然后,想要往内再推进,却寸步难行。   昏暗的月光被一寸寸撕裂,镜面也随之产生了细密的裂痕,仅仅只在祝寻鱼的这一面。   祝寻鱼神情不改,手指往下滑动,按住了那一条裂痕,轻轻地抚过,奇怪的是,原本快要蔓延开的裂痕竟然倒退回去,几息之后,镜面完整如初,完全看不出来它曾经裂开过。   好了,振作一些,好歹是被谢贪欢看上的东西,如此容易毁坏,实在不像话啊。   他戏谑地在心中侃了一句,抬眼望见对面的韩雪绍正微微蹙起眉头。   韩雪绍又试着喊了一次谢贪欢的名字,水镜依然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谢贪欢在做什么。   她稍微有点担心,正当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的时候,祝寻鱼热腾腾的手却覆在了她落在桌案上的那只手上,韩雪绍怔了一瞬,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对面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   然后——他眉眼含着笑意,腾出一只手来,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水镜掉转了方向。   他分明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意图,也发觉了水镜双面不同,为何还能如此从容?   祝寻鱼的一只手按在水镜的边缘处,皮肉下陷,泛着点白色,他的另一只手仍然握着韩雪绍的手,比起握,倒不如说是牵住,只要她想挣脱,他随时放手,丝毫没有强迫的意味。   “师尊不是想了解我吗?”他语调如常,说道,“请看。”   韩雪绍从祝寻鱼那张脸上看不出端倪,只能将目光置于水镜上。在他们这一系列动作之中,水镜仍然忠实地展现出了丘原的景象,然后乘着夜色向内推进,在林立的房屋指尖穿梭,没有吹起任何一片落叶,没有惊扰任何一个人的梦境,最后,景象停在了祝寻鱼的门前。   隔着那扇门,能够从门缝中看见一点流泻的烛光,在遮蔽星月的夜晚,像火焰一样跳动着,至此,水镜中的景象没有再推进一步,她看见门内的人影交叠,僵持一般的纹丝不动。   树梢间的寒鸦忽然尖啸一声,肃肃寒风渐入骨髓,连那最后一丝的光芒也消失了。   视野顿时沉入黑暗,韩雪绍反而闭上了眼睛,在烛火熄灭的那一瞬就开启了眉心之间的雁形花纹,故而身处黑暗,周遭却明亮如白昼。祝寻鱼松了水镜,让水镜往下倾倒,在一头撞向桌案的时候,韩雪绍将它收了起来,他并不意外,兀自喟叹了一声:“火怎么熄了。”   糜烂的腥甜气息逐渐靠近,盖过冷意,隔着一层迷蒙的黑暗,韩雪绍看到他倾身过来。   刚从外衣里伸出来的手落上她眉心的花纹,这年纪的少年都是热得滚烫,无论是眼神还是体温,都令她有种灼伤般的错觉,然而祝寻鱼如今做的事情,都没有触及到她的底线。   幸而祝寻鱼只是凑过来看了一眼,很快就将手收拢回衣服里,冷似的,呼了口气。   “师尊。”他语气放得很柔缓,似乎觉得有点儿好笑,“你说要了解我,为何闭眼?”   因为唯有闭上眼睛,才能知晓你的心思,倘若睁开眼睛,反而会被你所欺瞒。   韩雪绍没有睁眼,朱唇微启,说道:“祝寻鱼,从川渊出来的,不止你一个,对吧?”   “确实不止我一个。”祝寻鱼听了这话,瞳孔只是微微收缩了一下,承认得很快,“我还有一个妹妹,名为祝追雁,不过她的情况与我不同,她是半人半魔混血,确切来说,她并不是从川渊出来的,而是从魔界出来的,只是在川渊住了一阵子。师尊竟然认得她吗?”   韩雪绍问:“你知不知道你所有话都像是真的,也都像是假的?”   “要是这世上只剩真话,全无假话,那真话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变得乏善可陈,平庸无趣。”祝寻鱼倒没有被她的话激怒,重新落座下来,说道,“我说想让师尊了解我,这话不是假话,我已经将‘我’展露在了师尊的面前,可惜师尊并没有察觉到,这可怎么办?”   他用指尖敲了敲韩雪绍的指骨,“既想通晓黑暗,便向深渊睁开眼睛看一眼吧。”   房间内的安静伴随着黑暗维持了一段时间,片刻后,韩雪绍叹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祝寻鱼就坐在她的对面,收起眉心间的雁形花纹之后,他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被夜色晕染成水迹,脸上没什么笑意,眼角还余困倦,和之前没有太大区别,在他身后,是席卷整个丘原的黑暗,彻头彻尾的黑暗,将月光也遮蔽。她看着,竟觉得这房间变得极其的大。   是因为那一丝看不清楚而导致的神秘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有贸然走过去。   即使散开真气去探,也感受不到任何回馈,好似碎石落入深渊,连声音都变得轻微。   说一眼,就一眼。   没等韩雪绍仔细看,祝寻鱼就重新点燃了那根蜡烛。   火光重新充斥了整个房间,将黑暗逼至角落处,温暖的光芒带来一阵阵安心。   她回过神来,祝寻鱼已经取了一枚蛇鳞,摩挲着睡得正酣的、俨然已经成熟的鸣蛇,将那片坚韧剔透的白色蛇鳞递给了她,好心提醒道:“师尊,丑时将至,你该离开此处了。”   丑时?   时间过得这样快吗?   纵使她心有怀疑,手中泛着浅光的蛇鳞也已经证明了一切。   韩雪绍将蛇鳞在掌心中收拢,再去看祝寻鱼的时候,他已经抱着鸣蛇钻进了被窝里。   “本来想留一留师尊。”隐约可见眸光闪烁,满是狡黠的笑意,“既然师尊之后还有事情要忙,那我就不打搅师尊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师尊,我要提前对你说一声晚安了。”   少年说完这些后,眼睛一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方才那些锋芒毕露的神情,尽数化作温沉的晚风,被搅作细语,入梦而去。 第六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五天。……   离开祝寻鱼的房间后,韩雪绍就叩响了仇瑟的房门,将三色玉坠与材料一并托付给他。   除此之外,一起被给出去的,还有三枚回元丹,十块玄金,都是她给出的酬劳。   仇瑟满意地收下了,至此,整整三天三夜都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   而回到自己房间的韩雪绍,从芥子戒中取出蒲团后,便盘腿坐了下来,召出了水镜。   薄得跟一张纸似的水镜,在她掌心中,竟然微微地发抖,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   韩雪绍这次用上了双手握住水镜,催动真气,注入其中,有了真气作为缓解,水镜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心疑是祝寻鱼刚刚对水镜做了手脚,可惜没有器灵,水镜也无法回答她。   她将手指放在阴面上,抱着一丝希望,又默念了一遍“谢贪欢”,依旧无人答复。   明明上一次还答应得好好的,韩雪绍的眼神黯然,心想,莫非你又要食言了?   就像他忽然消失的前一周,还说要教给她新术法,走得却那样决绝,一走就是几十年。   “师尊,你此时此刻,到底在哪里,做着什么事情?”她低下头颅,碎发扫过眼睫,有点痒,“你每一次说那些语焉不详的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又想让我怎么做?”   水镜躺在她的掌心中,没有半点反应。   韩雪绍无奈,又摆弄了一阵水镜后,就将它收了起来。   她刻意睡了一觉,却是一夜无梦,直至日出东方,朝霞漫天,她才确定谢贪欢失联了。   因此,韩雪绍有些郁郁寡欢,除了下午和众人在祠堂听老祭司说他们被允许参与祭祀仪式一事,其余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专心打坐修炼,一修炼就是好几天的时间。   最后还是沈安世出面,才让韩雪绍离开了房间。   “像你如今的状态,再如何打坐修炼也是没有意义的,还有可能走火入魔。”   他望着韩雪绍眉目间的愁绪,轻轻叹了一声,“......要和我去海边散散步吗?”   韩雪绍听到沈安世这么说,也知道自己的状态差劲得要命,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换好衣物,整顿了仪容,她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嗅到清新的空气,竟然觉得很怀念。   漫步在羊肠小道的时候,韩雪绍记起,一两个月前,她也就像这样和沈安世漫步在清延宫的回廊中,那时他们刚交手结束,白曲回来看到一片狼藉,急忙忙地将他们赶出了竹林。   彼时,她抱着沈安世给她取来的暖炉,告诉他,她或许永远无法知晓他看到的一切。   但在那之后,她反倒更想与他并肩。   顺水推舟,就问到了沈安世所修的道,知道了世人无处窥见的、他的过去。   韩雪绍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稍稍舒展了眉眼,转头看向身旁的锦华尊者,自嘲道:“若不是叔父,我恐怕真会因此误入歧途,走火入魔了,看来,我的意志还远远不及叔父分毫。”   沈安世今日身着玄袍,戴的还是韩雪绍送的那个玉冠,一身的玄色,发间又隐着一点白玉的颜色,远观似巍峨青山,让人不禁想起苍山负雪这几个字,分明是形容景象的,放在他身上,倒也不显得违和。他静静听着,末了,说道:“并不是所有人一开始都意志坚定的,我也有急于求成,反倒困于囹圄中,差点走火入魔的时候。那时候,是寻长老提点了我。”   “你也看到了,挂在我洞府里的那幅画,便是寻长老为了时刻提醒我,故而作此画,望我不受困于心魔,不纠缠于过往。”他说道,“那时候,我为母亲立了无字碑,心觉大事了结,没甚欲求,正好又触及了瓶颈期,如此僵持了许久都未能顺利度过,长期以往,更觉得世间万物都没有意义。如果不是寻长老将我开导,我此生可能就止步于此,再无后来了。”   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迎来,二人绕过海边还未来得及收走的焦炭,望海而谈。   “所谓长者,便要担起长者的责任,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是这个道理。”   沈安世说:“你总是独自承担,这大概是你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不过这不要紧。我走过弯路,在我之前,寻长老也走过弯路,在他之前,一定也有更多人走过弯路,如今我将这些话告诉你,其中也有他们的几分经验之谈,等你明白之后,以后肯定也能教给更多人。”   韩雪绍捋好袍角,俯身下去,指尖划过沙砾,拨弄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她斟酌了一阵,像是终于决定下来似的,开口说道:“叔父可知我因何入道?”   因为不喜欢俯视他人,也为了表现出尊重,沈安世也压低了身形,问道:“为何?”   “因为叔父。”韩雪绍抽回手来,拂去指缝中的沙砾,“为了你那一句话,为了和你看到相同的风景,我那些乏善可陈的想法里,多了一个登仙,于是跌跌撞撞地入了道。我小时候可是个惹祸精,也只有叔父你会认真听一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孩童的妄言,我少有见到长老的时候,在一群师兄师姐之间也并不出彩,父亲冷淡,母亲懦弱,如此浑浑噩噩十余年。”   “入道的方法,是我从藏书阁里偷来的古籍中学的。”她想起来,觉得挺荒唐,“那时候很傻啊,顽固不灵,也不懂得变通,偷到旁门左道的典籍拿来学,差点爆体而亡,幸而最后挣扎着一口气,凭着本能胡乱自救了一番,误打误撞,竟然真被我试出来了,至此入道。”   或许因为她和沈安世都已经对坦然面对过去,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不齿。   “凡人在修真之地最难生存,此后不过半年过去,母亲就咽了气,入土为安,其他弟子都说她是被我气死的,我后来想了想,也许真是这样也没错,否则她为何要在咽气的最后一刻抓着我的手,让我别再修道。”韩雪绍轻轻吸了一口气,海边的气息寒冷带湿,能窜到天灵盖,带来刺骨的疼痛,“后面的事情,叔父多半也能猜到,我没听她的话。人死如灯灭,一个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去约束一个活着的人。我在清明落雨之际给她烧了香,在她坟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我告诉她,我做不到,唯独这一个,我不能听她的。”   她恐怕天生骨子里就是叛逆的,连最亲近之人的遗言也听不进去,可谓大逆不道。   “许是这天底下多得是命中注定的因缘,在我回韩家的路上,我遇到了如今的师尊。”   谢贪欢将湿漉漉的鬓发顺手捋到耳后,侧过艳丽得太过明朗的眉眼,说,借个伞。   两个人挤在油纸伞下,难免拥挤,于是她看了谢贪欢一阵,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说了个“好”字,转身离开,绣花鞋底淌过薄薄一层积水,让她想起更久以前踩着水玩的场景。   谢贪欢忽地笑起来,收起油纸伞,雨水避开他的身形,如同千万缕倒悬的绣花针。   他说:“我名为断玉仙君,谢贪欢,你可愿拜在我门下,随我修习无情之道?”   “前十载,我活得麻木,是叔父你让我产生了入道的念头,像是头一次睁眼看见这片大千世界。”韩雪绍顿了顿,继续说道,“在那之后,是师尊让我逐渐有了人的喜怒哀乐。”   就像......就像一枚落在地上的种子,等了太久,几乎要在泥泞的土中腐烂,被沈安世捡了起来,放到了稍微温暖的地方,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只白猫发现了她,天天衔着小盘子跑过来给她浇水,有时候还会百无聊赖地在她身边扑蝴蝶,如此盼着她生了根,发了芽。   她向来都受不了谢贪欢的软磨硬泡,将她所有用来伪装的壳子一寸寸地剥离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贪欢于韩雪绍而言,正是她与这摇摇欲坠的世界唯一的平衡点。   韩雪绍以前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冷寂太久,心被冻得毫无缝隙可钻,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很脆弱,她与这世界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而她是非要将什么东西作为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的,否则就失了气力,像是被抽离魂魄的废弃皮囊。   前十年是母亲,后来的三十年,则是谢贪欢。   谢贪欢走后,她无可奈何,被迫治好了这个不好的习惯。   “叔父应该还记得,我说过,我师尊曾在水镜上落有封印,他如今不见踪影,我原想用此镜来推测他的踪迹。”见沈安世点头,韩雪绍说道,“此前我侥幸用水镜和他联系上了,我虽不知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却知道他安然无恙。然而这几日无论我再怎么用水镜想要联系上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彻底失了音讯,我忧虑他,所以最近才如此郁郁寡欢。”   如果没有希望,那还好,如果给了她一丝希望,转眼又将其夺走,她没办法坦然接受。   这么久了,这还是韩雪绍头一次用这么多的话来讲述自己过往的经历。   面前的锦华尊者,一次又一次,说得清楚明白,是在告诉她“你可以依靠我”。   她原以为这些话会说得无比艰难,真当第一个字音吐出来之后,却发现异常的轻松。   以前不说,是怕说,是不敢说,如今说,是因为已经放下了,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沈安世凝视了韩雪绍一阵,指尖轻抚过她眼下那颗颤动的泪痣,好似拭泪。   他说道:“如果他能够联系你了,一定会联系你的,这几日或许只是没有时间。”   “或许真如叔父所言。”韩雪绍低声说道,又在心里添了一句,希望如此吧。 第六十六章 【二合一】离开龙傲天的第……   一转眼,祭祀仪式将至。   闭门炼器的仇瑟也终于顶着疲惫的神色出来了,将重新升为紫阶法宝的五色玉坠交还给了韩雪绍,尽管神色疲惫,眼神却很兴奋——这样近乎病态的追求,或许只有器修能明白。   接过玉坠,韩雪绍道了一声谢,感觉到宫商角徵羽五音在玉坠中浮动,似在应和。   石桥在仪式当天才会显现,故而仪式不可提前模拟,老祭司就只是将流程大概给他们讲了一遍,其他参加祭祀的人都是经验老道,他们只需要混在人群中,别做多余的事情就行。   当然,也不是干在旁边看着的,季氏师兄弟自告奋勇,接下了抬祭品的重要任务。   在水姬百年苏醒之际,丘原地域的昼越发短,夜越发长,直到祭祀的那一天终于来临的时候,分明已是午时,推开房门的时候,却见门外一片朦胧,雾气将夜空氤氲得愈发神秘。   等到众人各自披上了祭祀的白袍,跟随老祭司等人走到海边的时候,景象就更诡异了。   漆黑如墨的海潮起起伏伏,极为有节奏,如同呼吸,没有任何生物胆敢在此时飞过这片海洋的上空,海水将一切都掩埋,放眼一望,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耳畔只剩下海潮涌动的温吞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的纠缠,蕴藏着极端的危险,让人感到一阵眩晕。   如果一个人会恐惧海洋,他恐惧的就不是海洋本身,而是恐惧无人能够抵达的未知。   穿过整个海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众人一步步簇拥着向前走去。此时季霜、季池还有另外两个当地人扛着的那方木筏上发出了一点动静:那上面原本是用一层纹着海浪标志的白布所蒙上的,麻药的作用褪去,祭品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却又因为接踵而来的药效影响而阵阵痉挛,白布笼着的巨大轮廓扭动着,像是堆砌而成又崩塌的雪山,有着最静默的哀嚎。   听声响,应当是陆地上的某种野兽,以山作为祭品献给海,如此用意也不难理解。   濡湿的沙砾留下一个个脚印,一个接着一个的,向前走去。海潮无情,所以其他并未参加祭祀的人都没有来,至于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韩雪绍一概不知,她只知道仇瑟确实如他当初所说,送他们到了岸边,便不再走了,召出了法器“守心”,护在迟家父女的周身。   “祭司大人。”   就在此时,韩雪绍传音给了走在队伍前列的老祭司。   “我们原为那方无人开辟的绝境而来,此次多谢你能捎我们一程,等我们走完了石桥之后,便要去寻找绝境了。届时,希望祭司不要阻拦,我们不会打破丘原自古以来的传统。”   老祭司沉默了一阵,继而微微叹息。   “此事,是水姬大人默许的,他洞察万物,又如何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而来?”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从踏上石桥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归于水姬大人,我们自然不会擅做主张。”   韩雪绍原本是担心节外生枝,所以才在最后一刻将此事告诉了祭司。   不过,她心想,这位古神水姬......似乎比想象中要宽容太多,端的是波澜不惊。   说完那句话之后,老祭司转过头,招手示意身旁的迟嫦嫦附耳倾听。   说来也怪,自从来到丘原之海,迟嫦嫦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即使频繁下地行走,时间长了,也只感觉有些不适,这几天过去,还没有任何昏迷迹象。   “你且记住了,水姬大人的真名是......”   他隔着一层布料,在迟嫦嫦的腕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既然姑娘决意退婚,我也无法阻拦,唯有两件事情,需要你格外注意。”老祭司压低声音,说道,“第一件,不可直视他的真容;第二件,若非有必要,不可直呼他的真名。”   迟嫦嫦怔了一下,点点头,摩挲着腕节的时候,那三个字仿佛还微微地发着热意。   ——宋清桥。   一个仿佛芸芸众生都可拥有的名字。   难道古神不是生来就是古神的吗?她有点茫然,却没有仔细往下想。   因为,涨潮时的潮水已经没过了鞋尖,只听得一声清鸣,犹如裂帛之声,水面下沉,潮水分割,眼前逐渐显出一座石桥,以青石所筑,两侧有宫灯垂悬,烛火明澈,纹丝不动。   石桥一直向海域深处蔓延,不见尽头。众人沉默地走着,茫茫大海,汹涌如怒,海水被无形的墙壁阻隔在石桥外,偶见巨大的暗影游过,应是受惊游出的海兽,掠过之际,也只是斜眼观上一观,旋尾便又游走了。长夜漫漫,幸而桥上五步一灯,明黄的烛光令人宽心。   韩雪绍总算明白渡过这片海域的人为何都会信奉水姬了。   在海上的时候,与岸上的牵绊彻底断掉,除了祈求海洋的庇护以外,别无他法。   她特地带了酒壶,祭司衣袍内还裹着一层千金裘,酒气缠绵,驱走属于海洋的寒凉。   中途出了意外,许是绳子不够坚固,在祭品不断挣扎下竟然断了,那头猛兽裹着一层白布横冲直闯,一头栽进了海中,正当祭司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声破空的巨响,那头猛兽又被什么东西抛回了桥上,口吐白沫,显然已经昏了过去。韩雪绍凝神远观,从夜光之中,隐约能看到那层被阻隔的壁垒后,有什么东西缓缓游过,身形庞大,只能看见轮廓,不见真貌。   海兽盈光,与雾晴十岛的地藏海同阶,生来便无相,无光沉寂,有光现形。她猜测,当初在岸边试图将迟嫦嫦拖走的应该就是这头盈光,它应该没有恶意,否则当初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罢休了......莫非它一开始就是想显出迟嫦嫦腿上的鳞片?它是水姬座下的灵兽吗?   这些疑惑暂时是得不到解答了。   骚动很快过去,众人又将那头昏死过去的巨兽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将近大半个时辰后,周围的海潮忽然安静下来,石桥的尽头,立着一个浅蓝的虚影。   想来水姬肉身已经毁了,如何也不可能用真容来直面他们,不过,望着那道虚影,分明近在眼前,所有人却都感觉到了那种距离感,像是海面与海底之间的距离,遥远而深沉,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属于千年的时光就在他的身上缓慢流淌,裹挟着厚重的、陈旧的气息。   依照规矩,众人先行了礼节,随后,老祭司唤人将祭品抬上来,恭恭敬敬地献上。   迟嫦嫦被要求站在前面,这一系列过程中,也没有她的事情,她只好在一旁干等着。   水姬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有所停留,似乎没有,他微微抬起手,巨兽身上勒得死死的绳子应声剥离,然后,一只无形的手将巨兽从桥上拖了下去,扑通一声,沉进海中。老祭司之前讲过,在这个下沉的过程中,会有无数不同体型的、不同种类的海兽将其细细啃噬,最后沉到海底的时候,皮肉骨血都被吃得干净,只剩下游离的魂魄,如此化作一种无形的海兽。   如今想来,他口中“无形的海兽”正是盈光。   这整个过程,比起祭祀来说,更像是一种劫难,魂魄沉底,便超脱成为新的存在。   “水姬大人,这位便是您预言中提到的那个姑娘。”   见祭品已经沉入水中,该做的基本已经做完,老祭司便示意一旁的迟嫦嫦上前。   即使在脑海中已经想过千百种可能,真当亲眼见到水姬的时候,迟嫦嫦还是不免感到一阵紧张,她知道父亲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时刻警惕着,深深呼吸了几下,勉强维持心神。   她没想过要在这样的场合去贸然指责一位古神,更何况,她已经不是很在意了。   所以,迟嫦嫦只是欠身行礼,说道:“水姬大人,前几日,祭司大人告知我,说我是预言选中的人,也是......也是您的未婚妻,不过,我已有意中人,恐怕不能实现婚约了。”   众人听得屏息凝神,恨不得竖起耳朵,结果,迟嫦嫦刚说完这句话,水姬似乎明白了什么,气息放出,无形的屏障就将其他人隔绝在外,只留下迟嫦嫦、祭司两人仍身在其中。   “不是未婚妻。”水姬喉咙微动,声音意外的清亮,似泉水落玉石,尾音袅袅,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祭司,你想岔了,本君年寿已有千年,缘何要一个小姑娘来同我结缘?”   这话,说得好像也是,他堂堂一个古神,早已将浮世视作云烟,又哪里在意情爱。   祭司听了,简直羞愧难当,一张老脸红透了,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桥栏上。   迟嫦嫦也好不到哪去,那话是她先说的,听到水姬这么解释,也觉得耳尖有些发烫。   “本君确实提及了,她是对本君来说很重要的人,往后是要同本君结契的。”水姬的身形一荡,二人察觉他要显出身形,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外袍低逶,迟嫦嫦没瞧见所谓鱼尾,只瞧见他水蓝的发尾,几乎垂至地面,其间缀有海珠,熠熠生辉,是照彻茫茫海域的唯一光芒,“不过,前者指的不是未婚妻,而是继承者,后者指的不是婚契,而是誓契。”   “长夜终有尽时,海域终有枯时,本君的寿数也并非无穷无尽的。”   两根冰冷的手指,落在迟嫦嫦的眉心,水姬沉默片刻,低声说道:“看来你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一面恨我,一面觉得惊讶,又不知该不该欣喜,欣喜之余,又惦念家人.......”   确实被他看得透彻,他却是全然不恼的,和自己想象中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形象不同。   迟嫦嫦仍是没能抬头,说道:“因为,我对您所说的这些事情全然不知。”   水姬道:“非要不知。倘若你知道,这也不算什么劫难了。”   恍惚之间,迟嫦嫦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方才那头坠进海中的野兽,被逐渐拆解。   她又说:“若我当时坠崖而亡,又当如何?”   水姬道:“鳞片褪去,庇护抵消,从此之后你只是个正常人。”   真是冤孽。迟嫦嫦心想,倘若龙祁不救她,她从此以后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但龙祁却将她救了下来,于是她心怀感激地爱上他,一面欣喜,一面忍受着这种庇护带来的折磨。   迟嫦嫦问:“但我只是一个未曾入道的凡人,这样的我,也能够成为继承者吗?”   “这样?”水姬重复了一遍,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指的是某个午夜梦回之际,惊醒过来说了一句总有一天要填平那片海域的你,还是在祠堂中某个瞬间想要将神像砸碎的你?”   迟嫦嫦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却撞进他眼底那片碧波荡漾的清澈海域。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还是很快转过了视线,说道:“抱歉,我无意窥见您的真容。”   水姬——宋清桥却不在意,如扇的睫毛低垂,鱼形额饰轻扫过柔缓的眉眼,他望着刻意错开视线的迟嫦嫦,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为何心存疑问?你的傲气,是被谁所磨平了?”   迟嫦嫦不语。   每一次,望着鹭华公主追随龙祁而去的模样,其实她心里都很羡慕。   她也想去的,至少能帮到龙祁一点忙也好,可是,每当她鼓起勇气想要提出的时候,龙祁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她抱怨,鹭华公主一个未入道的凡人硬是要跟着去那些危险的地方,反而拖后腿了,末了,又笑着对她说,嫦嫦,还是你好,你看,你就从不提那种蛮横的要求。   于是她一腔热血被硬生生地浇冷了,再望着龙祁,嘴唇兀自发颤,竟再说不出了。   什么傲气,没有傲气的,都被磨平了,只剩下浸在药罐子的苦涩药香。   这一切都该有个应当被责备的人,然而宋清桥解释清楚后,她就像突然失去了所有。   迟嫦嫦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不像此前那样谨慎地避开视线,而是认真地凝视着宋清桥的双眼,说道:“倘若我的前半生都是一场劫难,如今算得上是圆满了吗?”   “如果你有心承受,那么,这对你而言仅仅只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中的开端。”   “请容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迟嫦嫦说道,“为什么,您当初会选择我呢?”   宋清桥很有耐心,“本君选中的不止你一个,不过,只有你一个走到了这里而已。”   他说完,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神色却蓦地有了变化,随即,他撤去屏障,回过身,极目远眺。众人此时才瞧见他们三个,不过屏障撤去后,水姬的面容又重新变得模糊,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了,他们只能猜测里面的谈话究竟如何,看祭司和迟嫦嫦的神色,似乎还不错?   “魔界的封印消散了。”   水姬只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回来,明白他的意思后,惊出一身冷汗。   其中,以韩雪绍、沈安世与祝寻鱼的心神变化最为剧烈,尽管,三人原因各有不同。   海水的翻涌愈发猛烈,盈光搅动海潮,发出长长的鸣叫,似乎在警示。   有当地人,感觉到一阵凉意,茫然地摸索了一下头顶,“下雨了?”说着,手拿下来的时候,却骤然惊叫出声,那哪里是普通的雨水,是血水,铺天盖地的血水,簌簌地落下来。   封烛出鞘,发出兴奋的嗡鸣,沈安世动作很快,几步划了剑阵,将所有人都遮了进去。   血水落在剑阵之上,发出呲呲的刺耳声响,漆黑的魔气虎视眈眈地环顾四周,用贪婪的眼神注视着每个人。那是魔族的血液,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幸好之前那个沾了血的人未曾入道,魔气对他的侵蚀并不严重,只是一滴,融了大半的皮肉,并未让他心神失稳。   那落雨的面积实在是太大了,纵使沈安世护住了所有人,这片海域却还暴露在外面。   丘原之海是水姬的化身,只是一点气息就让其他人感觉不适,他必定更为痛苦,更何况这海中又有千万海兽,都一并在他庇护之下,若有一头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水姬一直没有说话,或许是无暇说话,四面悠悠传来盈光的呼唤,至少有五六头,还有其他底蕴深厚的海兽也浮出了水面,可惜石桥沉在下一层,辨不清那场面究竟有多宏大,又有多么惊心动魄。   韩雪绍在原地站了片刻,召出宫商角徵羽五音。一时间,各式乐器齐响,混杂在兽鸣海潮之间,竟意外和谐,法宝与主人心意相通,根本不需要交谈,四音就各自而去,而唯一留下的羽音化作一道金光融入琴弦之中,古琴悬在半空中,质地温润,呈焦木一般的颜色。   她敛眸,挽袖抬手,一只手按住琴弦,另一只手轻捻琴弦,潺潺乐声自指下流泻而出。   霎时,水面成冰,水姬的身形微顿,是感觉到了古神冬霜的气息,他们虽然向来关系不佳,然而此时情势紧急,他也顾不得那些往日纠葛,略微赞许地望了韩雪绍一眼,也明白了她的用意:比起艰难地净化魔气,倒不如一开始就将冰面作为屏障,不让血水落进海中。   其余海兽得令,沉入水中,纷纷以气息推动坚冰的蔓延,不过转瞬,就已经蔓延百里。   海面之上,鼓声、琶音、铃响、笛乐,不绝于耳,应和着她的琴,逐渐构筑屏障。   倒也没有别的用意,韩雪绍心想,只是这海域一旦失控,他们恐怕就难脱身了,更不要说之后的绝境了。指腹不断拨动琴弦,随着真气的外溢,她的指缝逐渐泛出了丝丝的血痕。   血水不断落在冰面上的声音,噼噼啪啪,响得令人心惊。   幸好,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两道人影出现在半空中时,它就已经停了下来。   一个是手持烟斗的娇艳女子,腰部裸露在外,蛇一样的柔弱无骨,纹着一条条弯折的痕迹,棕黑的卷发垂至腿弯,唇色似桃,眸色似琥珀,肌肤黝黑似鸦羽,若不是她的眼神太冷淡,浑身还带着浓郁的煞气,以及那身上悬着的二十几件法宝,恐怕所有人还不能第一时间想起那位传闻绮丽的——大疆第一舞姬,琉璃国国主,从古到今第一器修,碎烟尊者,犀。   传闻她有上千法宝,而她身上这二十几件,恐怕只是沧海一粟。   另一位,浑身的气度则要更柔和,却也因着那一身染血的红衣好不到哪里去,那用来标榜风雅的折扇也尽是斑斑污血,被他索性合了起来。身上虽然都是血,面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一双睡凤眼懒散地睁着,似笑非笑,眸光流转之间,如同星河长渡,霜树生花,明艳得叫人挪不动视线,如他这般的人,是形容不出来的,只能说——这便是那个断玉仙君啊。   不过,当意识到这场血雨是他们二位所杀的魔族流下的血液,众人皆是神色各异。   韩雪绍暂时得了片刻喘息的工夫,隔着夜晚之际的迷雾与温吞海风,抬头去望谢贪欢,分明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她却看清楚谢贪欢笑了笑,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然后,声音传入她的脑海。   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但他只是问:“手指疼不疼?” 第六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七天。……   韩雪绍知道谢贪欢说的是她指甲缝中渗出的点点血珠。   她这个时候应该是低头去看的,然而,不久前她才抱着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了谢贪欢如今的境遇,现在谢贪欢就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眼前,一切都不真实得像梦境,让她不敢挪开视线,好像一挪开视线,梦就醒了,谢贪欢也就随之化为云烟,就像他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许是韩雪绍的目光实在太明显,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她似乎和那位红衣的仙君相识。   海面上浮动的冰块寸寸裂开,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似莲子冰糖撞瓷碗。   他们隔得太远,韩雪绍一瞬间百感交集,所有话涌到喉间,也只化作了一声“师尊”。   这一声儿不算太大,但还是稳稳地传入了谢贪欢的耳中,他垂眼望着目光完全追随在自己身上的徒弟,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开扇拂去身上那些污浊的血迹,也将魔气碾作飞灰。   “天天念叨没有徒弟活不下去了,着急着要离开魔界,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犀眉眼冷然,闭目将烟嘴放在唇边轻吸一口,呼出的烟雾并不呛人,带着石榴香气。   谢贪欢不置可否,问道:“你此后准备回仙界,还是在人间滞留一段时间?”   “你在人间逗留的那几十年,天君可都是将你的烂摊子交由我收拾的。”犀随意地摆弄了一下指间的烟斗,说道,“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我当然要回琉璃国一趟,瞧瞧我那位国师和九位幕僚将琉璃国管理得如何了,我到底是挂名国主,百年未归,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双将失踪,不知去向,恐怕仙界又会因此闹腾一番,然而,这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犀略略一望,目光落在石桥上的众人。她先是向水姬行了半礼,然后,因着勉强算得上半个同僚,又同是凡人出身,于是她也朝着沈安世颔首示意,幅度不大,不过也算是打招呼了。最后,她的视线在祝寻鱼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开了,眸色晦暗不明,却还是没说什么,掷出腕上用以传送的手环,身形在扩大的光环中变得扭曲,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掌心中有片刻的刺痛,谢贪欢神色不改,将受伤的手掩于袖中,落在了石桥上。   他先在水姬面前停了下来,“我名为谢贪欢,封号断玉,此行是来寻人的,无意冒犯阁下,方才的血雨,确是我与碎烟尊者在魔族的追杀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水姬海涵。”   韩雪绍很少见到他这般端正的模样,如今见了,还觉得有些新奇。   不过新奇的劲儿还没维持两秒,就被那股檀木般懒散的气息所驱走,她低头一看,一缕不起眼的真气悄无声息地缠过来,令她指缝的伤口愈合,又在指尖停留了片刻,才褪去了。   谢贪欢向来是喜欢做这种小动作的,明里暗里的,随心所欲,简直有点不分场合了。   水姬听到了韩雪绍刚才喊的那一声“师尊”,他也刚收了迟嫦嫦为继承人,自然很理解谢贪欢的行为,所以并不在意,只是问道:“封印已除,魔界如今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仙界已经撤兵了。”谢贪欢说道,“丘原之海距离魔界很近,今后还要多麻烦你。”   水姬点头,“无妨。”   该说的客套话已经说完了,似血的红衣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金靴踩在石桥上,收在腰际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晃着,谢贪欢踏过明黄的烛光,一步步朝着其他人的方向走来,观他眉眼,比那烛光更盛几分,盈着灼灼的骄阳,收敛了一身煞气,也就只剩下了温吞。   这一瞬间,韩雪绍、沈安世、祝寻鱼的神色都有所变化。   韩雪绍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紧绷的神经松懈,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沈安世神色复杂,川渊一事,仙使带来的诏令,在他脑海中浮现,搅得心神难安。   祝寻鱼指尖在臂弯中轻轻一点,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眼底氤氲的紫色却愈发深邃。   韩雪绍想问,师尊,你在魔界受伤了吗,那几十余年的时光,你都是在血中度过吗?   沈安世想问,断玉仙君,你身为将帅,当初的那一纸诏令,是否在你的默许之下?   祝寻鱼眼睛眯了眯,唇边带笑,反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心将空间腾了出来。   三人各有所想,更别说其他人了,方才那一幕给他们带来的震撼太大,又是水姬,又是断玉仙君的,季霜季池两师兄弟这几日虽然见惯了沈安世,此时还是难免觉得呼吸不畅。   谢贪欢不过信步走了几步,分明闲适从容,这气氛却逐渐变得奇怪了。   水姬原是想和迟嫦嫦继续方才的谈话,见此情形,也侧目望了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谢贪欢就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很自然地走到了韩雪绍的面前。   然后——还没等任何一个人开口,甚至连谢贪欢还没来得及开口,意外却出现了。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神情微僵,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望向川渊背后那片阴晦之地。   下一刻,红衣翻涌,好似盛放的罂粟,所有人茫然地看着谢贪欢就这么消失了,只剩下一身衣服,哦,还有折扇,顺势从绳结中脱落,轻飘飘地落了地,衣裳边角的金饰发出轻微的响,折扇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和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没什么两样,扑腾两下,就没了生息。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层层堆砌的红绸细细簌簌动了几下,艰难地探出来了一个脑袋。   “喵”了一声。   祝寻鱼这下真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收住,捶着桥栏,憋笑憋得痛苦万分。   白如细雪的猫睁着总也睡不醒一样的漂亮眼睛,毫无威胁地瞪了祝寻鱼一眼,从重峦叠嶂的衣服堆里钻出来,圆圆的耳朵往下一垂,如果是人,韩雪绍一点也不怀疑它会叹息。   现在好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那矜傲无比、气度不凡的断玉仙君是只猫。   沈安世按了按眉心,满腔的疑虑瞬间压了下去,毕竟,他准备加以询问的断玉仙君已经变成了一只猫,一只小小的白猫,人倒是还好,和一只猫置气,问它这些,实在不合理。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些问题,毕竟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韩雪绍愣了一下,俯下身子,试探地伸出手,摸到柔软光滑的毛发,白猫就这么顺从地被她抱了起来,尾巴轻甩,眸子还直直地望着散落一地的衣物,韩雪绍会意,连同那滚落一旁的折扇一起收进了芥子戒中。唉,谢贪欢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她暗暗地想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韩雪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让人措手不及,她这话虽然是问的谢贪欢,却也知道它没办法回答自己,“既然变回了原型,莫非是失去了修为?”   水姬很快就从震惊中缓了过来,闻言,走上前来,细细观察了一番,说道:“方才断玉仙君与本君交谈的时候,本君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异样,应该不是失去修为这么简单。”   谢贪欢:“喵喵喵。”   怀里的猫乱喵了一通,韩雪绍是一点也没听懂。   “我的识海被取走了。”见所有人都望向自己,祝寻鱼耸了耸肩,说,“略通兽语。”   对气修、灵修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识海,识海被取走,无力支撑人形,变回原形,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是,识海是生在丹田中的,这东西怎么可能会被别人取走呢?   许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白猫露出了严肃的神情,虽然看着也不是那么严肃,总之是皱起了脸,眯着眼睛,又“喵”了几声,祝寻鱼如实翻译:“我与碎烟尊者引走诸魔君,好让其他人借此机会离开,我早知他们将我视作眼中钉,却没想到他们会用出剥离识海的阴招。”   之后,基本上都是谢贪欢在说,祝寻鱼在翻译了。   “我与他们鏖战几十年,他们早知我难以击溃,如今大抵是起了殊死一搏的念头,所以才用了这种招数,只是此招并非立刻生效的,他们没料到我走得这样快。”祝寻鱼说道,“我的识海还被扣留在魔界之中,那东西他们毁不掉,现在应该正在守株待兔,等我回去取。”   而掌心中的那道伤口,正是此招的媒介。   折了双将之一,而且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群魔君肯定觉得不亏。   韩雪绍叹息,“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谢贪欢伸爪拍了拍她的手,“喵,喵喵喵。”   “当然是回......嘶!”祝寻鱼话还没说完,就被狠狠挠了一爪子,他只好抱着负伤的手臂暗自垂泪,嘴里还得继续翻译,“他说,没关系,虽然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但他还是可以操纵那一方的识海,一点点破除封印,到时候再牵引着识海过来,如此就能恢复修为了。”   “那如今应该先将师尊安顿在没有危险的地方。”韩雪绍思索道,听到这里时,怀里软软的白猫动了一下,“师尊,碎烟尊者应该还没走多远,不然你先去琉璃国呆一段时间?”   “喵喵!”   “师尊,我们是要去绝境的,那里太危险了。”   “喵喵喵。”   “总之......”韩雪绍看了祝寻鱼一眼,“他说的是什么?”   祝寻鱼望天,“海风声音太大了,好吵,这两句话没怎么听明白呢。”   谢贪欢:“......”   最终,在谢贪欢的百般示意,连喵带指之下,韩雪绍终于明白了。   “你是说,你要和我们一起进绝境吗?”她试探地问道。   白猫点点头,眸光澈亮,尾巴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牙。   绝境对猫来说太危险了?小猫咪可听不得这个。 第六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八天。……   谢贪欢执意要求,一副非要进绝境不可的样子。   韩雪绍没办法,想了想,也不敢将谢贪欢一只小猫咪独自留在丘原。   她回过身,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其余几个人。   沈安世没什么意见,“正好,我之后也有些话要问断玉仙君。”   祝寻鱼摊开手,“我是无所谓啦,毕竟是师尊的师尊,也就是我的师祖嘛。”   迟刃、迟嫦嫦和季氏师兄弟都守在门外,至于绝境之内的事情,他们都不准备干涉。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师尊你就和我们一起进入绝境吧。”   见白猫抬起爪子,韩雪绍竖起一根手指,在它软软的肉垫上碰了碰,当作击掌。   就在此时,在石桥的尽头,水姬的身形之后,海潮突然沸腾起来,巨大的暗影缓缓地游过,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融于映着烛光的潮水中,其中簇拥着一只体型明显更小的、动作略微迟缓的盈光,它从分割的水墙中探出头颅,水珠从额前滚落,隐约能够看得清楚轮廓,听得见深而缓的呼吸。水姬伸出手,笼在他身上的那层浅蓝光芒如水一般倾泻。   他摸了摸盈光的头颅,低声说了句什么,于是那头盈光俯首退去,重新归于海洋。   依照体型来看,那应该就是之前众人抬过来的祭品了,在缱绻的海浪声中,它的皮肉骨血逐渐消解,灵魂沉进海底,舍弃了原先的肉身,由山入海,用另一种形态纵横于世间。   水姬淡淡说道:“仪式已经结束,诸位可以各自散去。”   他先行一步,隐入水中,汹涌的潮水自此踏平,而后,参与祭祀的当地人也离开了。   一时间,喧嚣散尽,石桥上只剩下韩雪绍一行人。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得了空隙来询问迟嫦嫦方才和水姬交谈了些什么。   迟嫦嫦略略将“未婚妻”与“继承人”之间的误会解释了一番,她措辞简洁,不消两三句话就将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了,语罢,她轻抚锁骨处,道:“或许古神真是无所不知的,他知晓我之后要同你们前往绝境,便也不挽留,只留下了一个印记,说之后会再来寻我。”   一个凡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古神水姬的继承人,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很梦幻。   海上的一切都在水姬的洞悉中,这番话当然也不例外,但他向来宽容,不甚苛责这些。   韩雪绍反应过来后,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恭喜”。   这是迟嫦嫦踏上崭新旅途的第一步,她希望这也是迟嫦嫦离开龙祁的第一步。   而迟刃缓过神后,完全没有因为女儿没跟自己商量而生气,他是由衷地为迟嫦嫦感到高兴,纵使古神的寿命漫长,凡人的生命短暂,这一点也被他刻意忽略了过去,他只是确认一般地问了一句:“不过,你尚未入道,以凡人之躯承受古神的力量,会不会太勉强了?”   迟嫦嫦轻轻吸了一口气,“关于这一点......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谢贪欢的爪子攀在韩雪绍揽住它的手上,探出个圆得像糯米团子的小脑袋,小巧的耳朵晃了晃,“喵喵喵”叫了几声,然后,白猫和众人习以为常地看向祝寻鱼,等他翻译出来。   祝寻鱼心不甘情不愿,委屈得要命,哼了一声,“他说,古神并不是一种称谓,而是一种状态,在水姬成为古神之前,也是仙界的一位仙君。而水姬之所以被尊称为古神,是因为他选择了献祭自己,陨落人间,化作这一片丘原之海。神仙的寿命是无尽的,况且求道不禁欲求,许多神仙宁愿明哲保身,千百年前,像他这样选择挺身而出的,也只有三位仙君。”   “喵,喵,喵。”   “水姬,冬霜,重山。”   “喵喵喵,喵喵。”   “千年前梁柱塌陷,女娲补天,伏羲泽世,而这三位仙君,也是在那时成为了古神。”   “此后,世间重现生机,那作乱的天魔宿隗也被打入了天牢,自此销声匿迹,失去了主宰之后,魔界群龙无首,变得混乱不堪,各种姓逐渐分裂,各立一方,也常有自相残杀。”   谢贪欢瞥了祝寻鱼一眼,意思是这话我没说。   祝寻鱼假装没看到。   听到这些传说中不曾有过的秘辛,众人皆是感慨万分。   古神的称谓并不意味着就比一般的仙君强上多少,他们常在沉睡中度过,肉身已毁,只剩下虚无的意识,然而在凡人一日复一日地称颂祝祷之中,这个称谓已经有了特殊的意义。   短暂的谈话结束,众人也不再耽搁时间,立刻决定潜入水中,寻找通往绝境的道路。   入水之前,韩雪绍褪下外面罩着的那一层祭祀袍,露出轻如蚕丝的千金裘,酒气更重,其他人自然嗅到了酒气,不过许多法宝都有各自的古怪之处,有的使用要求近乎于苛刻,所以他们并没有在意,倒是韩雪绍从芥子戒中取出酒壶,拧开盖子的时候,出现了一点意外。   意外在于怀里的猫大惊失色,连忙伸出小爪子去勾那酒壶的绳结,不让她喝。   韩雪绍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小猫咪的身子也跟着晃荡,酒壶里的清酒发出哗啦声响,小猫咪也喵喵地叫着,拉一下叫一声,语调绵软,她不用翻译,也明白是在好言好语地劝她。   谢贪欢是从来不让她喝酒的,但是,那时候她才多大年纪?如今又是多大年纪?怎么能够同日而语?韩雪绍无奈地向白猫解释了半天,知道这法宝非要微醺的状态才能使用后,谢贪欢这才闷闷不乐地罢休了,长长的胡须在她颈间扫来扫去,有点痒,她要碰,它又躲开。   韩雪绍这才顺利地将酒壶夺了过来,爪尖扫过壶面,发出一声很是曲折的抓挠声。   她仰头喝了几口,清酒入口的一瞬是冷的,入喉就化作了烈焰,往腹中坠去。   感觉到头有些昏沉的时候,她将酒壶收了起来,小心地把怀里的小猫盖进千金裘里。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沈安世与祝寻鱼寻路,紧接着是季霜,然后以迟嫦嫦、迟刃、季池的顺序依次入水,韩雪绍殿后,所以轮到她入水的时候,整座石桥上也就只剩下了她。   还有猫。   沉入海潮中的那一瞬,避水诀生效,裘衣缓缓收拢,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闷响。   在他们纷纷离去后,石桥就此崩裂塌陷,散落,仰面看去,只见不断涤荡的漆黑水纹。   海中很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明晰,幸好韩雪绍在入水之前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了一点真气,如今正散发着盈盈的光芒。偶尔有海兽游过,若是小型的海兽,尚可一战,若是大型的海兽,看见他们,也认出是方才在石桥上帮助它们抵挡血雨的那些人,便不再靠近了。   她能听到前面的动静。迟嫦嫦如鱼得水,就像是在这片海域生活了千年一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水势的变化,绝境依水势变化,她因此能够指路,而每当要接近血海的时候,祝寻鱼都会及时制止,要是踏入危险的地域,沈安世手中的“入云关”则斩尽眼前的困难险阻。   怀里的猫很温暖,热腾腾的一团,手覆在上面,能够感觉到身体随着呼吸的起伏。   谢贪欢半天都没有动静,韩雪绍甚至怀疑它是不是困了,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系统:“哇!猫猫!”   白猫猛地抖了一下,浑身上下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韩雪绍觉得奇怪,赶紧顺顺毛,谢贪欢的气息才重新变得平稳。   她心里答:“你最近是越来越少出现了,每次出现的时候都这么不及时。”   “雪雪......你是不知道,你是我带的第一任宿主,我没怎么操心,还以为所有宿主都这么好带呢。”系统的声音中带着虚假的哭腔,“结果啊,另一个世界里的宿主,当她知道自己的竹马原来被穿越者‘夺舍’之后,确定原主没办法回来了,她、她就直接把人杀了!我当时整个系统都要宕机了。都说温水煮青蛙嘛,结果她仗着自己是蚩尤后裔,手起刀落,直接结束一切,天道估计都没想到,为气运之子准备的机缘都没用了,世界开始崩塌了。”   “然后,为了不让世界崩塌,她一个女配,只能拿男主的剧本了!”系统心很累,“一个升级流后宫文,硬生生变成了百合文,现在女主跟她表白了,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处理。”   谢贪欢往韩雪绍怀里缩了缩,软软的脸颊蹭了一下,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系统被转移了注意:“嘿嘿......猫猫......小猫猫......这样的猫猫我一口一个。”   “别胡闹。”韩雪绍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试图劝狗别去咬猫的主人,“这是我师尊。”   系统很自觉:“知道啦,知道啦,我立刻去恶补刚才发生的事情,别怪我嘛。”   就在此时,韩雪绍听到沈安世向来平缓柔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悠悠地响了起来:   “丘原绝境,找到了。” 第六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六十九天。……   目前,修真界已知的四大绝境,分别为鲲天绝境、守木绝境、怒陀绝境、寰曲绝境。   五色玉坠正是韩雪绍当初从寰曲绝境中得到的,除此之外,她也踏足过守木绝境。   而如今,这四大绝境应该再增添一位了。   暗潮涌动,在透不进光的幽深海底,逐渐显出了一条蜿蜒向上的雪白台阶。   ——百年涨潮之际,受到水姬的力量影响,丘原绝境在重重海雾之中浮出水面。   方才在石桥上的时候,极目远眺,只瞧见茫茫大海,连绝境的影子也没看见,韩雪绍心里有了猜想,果然这绝境是隐在阵法中的,非要从海底潜入,沿着台阶向上才能瞧见不可。   幸而他们已经从石桥上跨越了最险恶的地带,再往后的水流虽然湍急,却有迹可循。   那台阶是悬在海中的,就像索桥一般,晃晃荡荡,在海潮的涌动中飞快地变化着位置,沈安世说那句话的工夫,它就已经行了百米出去,众人对视一眼,不再犹豫,追了上去。   水下重力很小,难免行动迟缓,幸而水流的方向与台阶离去的方向一致,他们乘了这便利,很快就追了上去。韩雪绍一只手抱着迷迷糊糊的谢贪欢,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平平推出,冰冷的真气扫过,海水顷刻冻结成冰,在冰的束缚之下,台阶有片刻的凝滞,停了下来。   这白色台阶是连着那座绝境的。感受到巨大的牵引力的一瞬间韩雪绍就明白了这一点,她催生的冰在绝境与海潮的一拉一推之下只维持了五秒钟,不过,五秒钟,也足够他们一行人触到了台阶,顺利地登了上去——只听得一声刺耳生涩的冰裂,台阶重新移动了起来。   台阶晃动得剧烈,没有栏杆,在他们踏上台阶的同时,水流也变得湍急,倘若落下,立刻就会失踪。为了防止迟刃和迟嫦嫦失足掉下台阶,沈安世从芥子戒中取出绳索,将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一个紧跟着一个,如此,即使有人不慎失足,其他人也能够立刻反应过来。   沈安世是剑修,下盘最稳,季霜与季池亦然,而祝寻鱼幼时学过刀法,虽然身形摇摇晃晃的,却也能够站稳,韩雪绍有千金裘护体,隔去水流,为了照顾迟家父女,他们走得很慢也很稳,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之后,海潮褪去,神秘的绝境逐渐映入眼帘。   那是一扇巨大的门,矗立在海面上,就像一座随波逐流的冰山。   整扇门呈青黑色,顶上缀着一串明亮剔透的海珠,覆在其上的柔软薄纱被海风吹得向两侧散去,那样的材质,比起用薄纱来形容,倒不如用鱼皮来形容,失了遮掩后,经门前的石兽宫灯一照,门上竟然显出鱼鳞的纹路,在寂静之中起起伏伏,就像是在深深浅浅地呼吸。   大门的正中间,用潦草朴拙的字迹拓下四字:万川绝境。   众人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风浪被隔绝,韩雪绍解开绳索,凑近那扇门仔细看了看,如她所料,除了那四个大字以外,门上还刻着杂乱无章的小字,状如鱼鳞,一一分辨,分别是“盈光不惑”、“霞光不绝”、“衔骨不钝”、“九尺不红”、“平浪不观”、“地藏不海”。   沈安世见韩雪绍有所发现,也过来看了一眼,不消片刻便明白了这六段小字的含义。   “盈光生丘原海,无貌无相;霞光是群居的小型海兽,诸海皆有;衔骨生于灵气汇聚之地,以骨箭为武器;九尺红生碧螺海,赤如红绸;平浪生苍海,是一种贝类;地藏海生雾晴十岛,身形庞大如地中之海。”他说道,“寥寥数语,囊括了九州各海,恐怕别有用意。”   “盈光、霞光、衔骨、九尺红、平浪贝、地藏海。”韩雪绍分别指过那些字,“世间海兽繁多,它却只取了六个。‘六’为合,也为全,此绝境名为万川。万川,六合,我想这扇门上的字便是这个绝境的第一个提示,此门之后,我们将面对世上所有已知或未知的海兽。”   绝境自有法则,有人选择武斗,有人选择智取,无论哪一种,都是行得通的。   沈安世点头表示认可,二人下意识地将这六行字记在心里,说不定以后有可能用得上。   迟嫦嫦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绝境,她眨了眨眼睛,确定眼前的绝境只有一扇门之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扇门应该不是绝境的全貌吧?”   韩雪绍解释:“不是。确切来说,绝境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它并不属于此间。而我们眼前的这扇门便是连结的纽带,只有踏入这扇门,我们才真正进入了绝境的领域,所以绝境之内有镇门神兽,绝境之外也必须有守门人,若是失了退路,大部分人都会迷失在绝境中。”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公认的说法能解释绝境存在的意义。   想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又记起之前白曲对自己说的话——   “这件事,说起来还挺惭愧的。但是主人发现后,却并没有责怪我,他向我解释,他选择留在鲲天绝境的原因,正是在于他‘想知道绝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一点我想了千万年都没有想明白。在他接过镇门一职的三十年后,绝境再次开启,在我们将要离开绝境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笑了起来,向我伸出手,告诉我,他或许窥见了这世间大道的一丝端倪。”   沈安世那时候所窥见的,绝境存在的意义,世间大道的端倪,究竟是什么?   她看了不远处的锦华尊者一眼。   不进入绝境的迟家父女、季氏师兄弟皆立于石兽旁,沈安世取了一盏宫灯,另一盏宫灯交由那四位看管,仍被石兽含在口中,发着盈盈的光。一般而言,绝境门外都会置有成对的小物件,一个由守门人看管,一个由进入绝境的人拿着,若要离开绝境,就要依照镇门神兽所言,将两样东西同时放在相应的位置,如此,绝境才会开启,门内之人方可离开绝境。   幸而韩雪绍有水镜,借助水镜与门外的人沟通,也不是什么难事。   祝寻鱼稀里糊涂地凑过来,他看到了门上的那些字,倒也并不在意,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那门上鱼鳞一样的花纹,时不时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像是在确定这扇门是不是有呼吸一样。   唯独持有绝境物件之人才能开启绝境大门,所以韩雪绍并不担心他那边。   倒是谢贪欢,半天没有动静。她将千金裘轻轻掀开一角,小猫在臂弯里晕晕乎乎睡着,气息均匀,再如何谢贪欢也不可能在这时候睡着的,更别说方才几番惊险了,韩雪绍心里觉得奇怪,低头去看它,又嗅到裘衣上的酒气,这才明白过来,谢贪欢这是被酒气给熏醉了。   怪了,以往见谢贪欢喝酒,眼角泛红,眼底却清明得很,他是怎么喝都喝不醉的,如今暂时失去了修为,变回了猫,怎么笼在沾了酒气的裘衣里呆了一会儿,就醉成这样子了?   她捏了捏小小软软的耳朵,“师尊......师尊?醒醒,我们准备进入绝境了。”   小猫咪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脸蛋顺势在韩雪绍的掌心蹭了蹭,尾巴缠在她的手腕上,死活不起来,哼哼唧唧的,乖得像一团能随意揉圆搓扁的毛球,毫无攻击性。   祝寻鱼手背的契约显现,硕大的成年期鸣蛇探出头来,吐着蛇星子,不怀好意地看了软乎乎的小猫一眼,韩雪绍还什么都没说,祝寻鱼就已经很懂事地把鸣蛇重新塞回了契中,安抚道:“好了好了,你这么厉害的一条蛇,怎么能吃一只连路都走不动的柔弱小猫咪呢?”   “柔弱”这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韩雪绍感觉怀里的猫很不耐烦地动了一下。   系统刚补完剧情回来,见此情形,很难得地帮腔祝寻鱼,笑道:“哟哟哟,这不是断玉仙君吗?几天不见,怎么变成只会撒娇的小猫咪了?”   韩雪绍无语,落了个醒酒的术法在谢贪欢身上,过不了多久他应该就能醒酒了。   沈安世在一旁和迟刃等人交代好事情后,便走了过来。如果入绝境的一行人里有剑修,一般都是剑修出剑开绝境,所以韩雪绍和祝寻鱼自觉避让两侧,为沈安世腾出了一块空地。   此门高耸如通天,沈安世在门前站定后,微微抬手,封烛剑显现,被他纳入掌中。   他静心凝眸,起了剑势,只听一声清鸣,剑气精准地刺入几乎看不见的狭窄门缝中,从下至上,直入云霄,以不可抵挡的万钧之力硬生生令万川绝境之门洞开,又在将要触及绝境四周的阵法时烟消云散。   出剑,收剑,一气呵成,这一系列动作只在几息之间。   下一刻,绝境的大门缓缓开启,腥咸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却与丘原之海的风不同,它带着一股更为神秘的、更为古老的气息,承载着千百年无人踏足的境地,逐渐睁开了眼睛。   三人对视一眼,朝着迟刃、迟嫦嫦、季霜、季池四人点点头,走进了门内。   在他们踏入绝境后,吱嘎一声,厚重的大门再次合拢,将他们的身影彻底吞噬。 第七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天。……   当绝境的大重新合拢,有那么一瞬间,眼中只看得见沈安世手中的宫灯。   紧接着,蔚蓝的光一点一滴地泻出,宛如飘浮的泡沫,逐渐照亮了整个视野。   在视野彻底清晰起来时,三人只感觉重心失衡,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最终归为平静。   绝境是宽容的,至少给他们留了喘息的机会,从彼端到绝境有几秒钟的间隔,几秒后,一切显露出真实的景象——韩雪绍的背抵在了冰冷的物体上,她意识到那是门,他们分明是走进来的,此时却是躺着的,躺在门上,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千金裘浮现流转的金纹。   那光分明不是蔚蓝色的,只是水波涤荡似澄蓝,故而折射出了蔚蓝色的细碎光芒。   丘原之海的那一扇门,是立在海面的。   而绝境内的这一扇门,是沉在水底的。   祝寻鱼猛地呛了一下水,连连咳嗽起来,有点喘不过气似的。   乌黑的秀发在水中飘散如海藻,韩雪绍随意拨了拨,隔着那层海藻倾身过去,指尖在祝寻鱼的口鼻处一掠而过,替他施了个短暂的避水诀,祝寻鱼的呼吸这才慢慢地平复下来,睁着呛红了的眼睛,委委屈屈地望她一眼,趁她收回手的时候,动作很轻地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做的事、说的话,真假交织,难以分辨,要是事事都思索,那也太浪费精力了。   祝寻鱼如今还演的是师徒的一出戏,韩雪绍就陪他演,倒也不急着收手,手腕一翻,水流受了千金裘的影响,向两侧隔去,发出温吞的流水声,她在他额上敲了一下,收回手来。   祝寻鱼被这一下敲得怔了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却被水沁得泛凉了。   再一看,沈安世收起宫灯,韩雪绍已经跟了上去,两个人正朝着水面游去,只等他了。   他兀自摇着头笑了笑,召出鸣蛇,白如磷石的鳞片在水中微微翕动,投下的一片阴影落在清澈的水底,盘桓在那扇门上,好似一条结痂的伤痕。一人一蛇,对视一眼,便通晓了彼此的想法,鸣蛇吐了吐星子,仪态优雅,蛇尾一甩,将祝寻鱼卷起,飞快地朝着水面游去。   途径韩雪绍和沈安世身旁,蛇尾不吝地将两人也一并卷上。   鸣蛇上天入地,无所不往,即使在水中也来去自如,不过几息便已经浮出了水面。   清新的空气涌入鼻腔,三人环顾周遭,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   原来这竟然是瀑布底下,湍急的水流溅在脸上,能够感觉到丝丝痛意,他们浮出水面的位置靠内,是在瀑布后面,抬眼就能看见上方悬着的两个洞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韩雪绍试着用真气探了探,一炷香的时间内,两处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只是上面的那个一直在朝右.倾斜,下面的那个朝着左.倾斜,原本平行的两条道路,逐渐变得背道而驰了。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当她耐着性子往深处继续探的时候,道路竟然有所重叠。   明明背道而驰,却又有所交集。   这是绝境,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她将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复述了一遍,然后就看着其他两个人,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其实主要是想听听沈安世的看法,毕竟他常年出入绝境,对处理这种情况得心应手。   沈安世沉吟片刻,迎着二人的目光,说道:“我的建议是分头行动。”   他说话向来如此干净利落,先说结论,再来仔细解释,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解释,眼前的韩雪绍和祝寻鱼就双双露出了然的神情,韩雪绍问“怎么走”,祝寻鱼问“走上还是下”。   沈安世有点儿无奈,“如此信任我?”   “师尊方才去探洞穴的时候,我也让鸣蛇往瀑布外游了一截,没过多久它就触到了绝境的尽头,停了下来,我估算了一下距离,和那扇门的高度差不多,看来这汪水池存在的意义就是承载那扇门。”祝寻鱼露出两颗明晃晃的虎牙,笑道,“眼前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师尊也说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内两条道路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无论是陷阱或是宝藏,绝境的意图都已经很明显了,这两条路都可走,而且只有走了,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安世赞许地点点头,还是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结论,“从进入绝境起,我就感觉到万川绝境与鲲天绝境有相似之处。鲲天绝境是刻意模糊了天与地之间的差异,进入绝境的一瞬间才发现那扇门在天穹之上,非要倒悬而立才能找到出路,而万川绝境的门是在水底,绍绍方才探过了,两条道路虽然朝不同的方向延展,却也有重叠之处,绝境各有法则,我们不能以常人的视角来看待绝境。或许,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浮出了水面,其实是正在潜入水底。”   他顿了顿,又说:“绝境之中,最多不过滞留七日,否则只能等下一次绝境开启了,万川绝境百年仅开启一次,我们的时间不多,不可能将两条路都走遍,唯有分头行动了。”   这样做,是最快摸索到绝境法则的方法,他们三个人都清楚。   然而,谁和谁一起走,走哪条路,又成了新的问题。   祝寻鱼道:“我和谁走都行啦,不过我有点害怕,要是师尊能保护我就好了。”   “我还有师尊要护着。”韩雪绍摸了摸黏在自己怀里取不下来的小白团,道,“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我无暇顾及你,恐怕没办法保证你全身而退。你没有和我们联系的途径,定是没办法单独走一条路了,你就和叔父去吧,有叔父在身边,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害怕。”   祝寻鱼结结实实地沉默了一阵,心想,原来猫也算人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只好忍气吞声,湿漉漉的杏眼在韩雪绍身上停留了几秒,再放到沈安世身上的时候,倒也不是那么不愿意,表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低声说道:“既然师尊有师祖要保护,那就麻烦锦华尊者了,我会赶快成长起来,努力不给尊者拖后腿的!”   “师祖”、“保护”、“成长”,三个词,又是重音,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   但他又拿捏得很好,语调是软的,语意是好的,听着有点儿怪,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最后决定下来,沈安世和祝寻鱼走下,韩雪绍和谢贪欢走上。   分别之际,沈安世留了一缕神魂在韩雪绍腕间的玉镯上,如此,倘若韩雪绍遇到危险,他也能及时察觉到。纵使他面上不显,这悠悠一抹雪松香气,也足以证明他的关切,韩雪绍观他低垂的眉眼,只觉雾凇垂落,而当他落下神魂,抬眼之际,又是风霜渐歇,檐头融雪。   沈安世抬眼时,对上她的视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唇齿间泄出一声叹息。   “万事记得保全自己。”   他从来不说什么“我保护你”之类的话,因为他知道修道皆苦,若是陷入迷茫,他能开解的便开解了,可修道一事,没人能帮忙,那些苦楚,她非要经历一遍,毫无捷径可言。   这是他给出的尊重。   他的尊重不是“你站在我后面”,而是“我等你站在我身边”。   韩雪绍牵动唇角,荡开一个不甚明显的浅笑,“我记得了。叔父也是。”   三人一猫,各自离去。   走进上方的道路,起先,韩雪绍还能听见一点下方的动静,后来,她越走越深,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点也听不见了,她甚至开始怀疑,两条道路的纵深也在发生变化。   终于等到能插嘴的时候了,系统就冒了出来,“谢贪欢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有了系统絮絮叨叨说话的声音,这条漫长的道路终于有了点趣味。   纵使如此,韩雪绍也没有给系统面子,“他已经几百岁了。”   “了然,了然,已经不是小猫咪,是老猫咪了。”系统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说完了之后,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条路也太长了吧,我以为绝境都是宫殿那种样子呢。”   “绝境自成体系,又岂是区区一个宫殿能够容纳的。”韩雪绍隐约听到了类似于海浪的声音,她立刻收住了话头,停住脚步,静心聆听了一会儿。沙沙,沙沙......果真是潮水翻涌的声音,她最近听了太多次了,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在这绝境之中,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此绝境名为“万川”。   可进来这么久了,除了门的附近,她还没有看见有关水的东西。   韩雪绍心下有所疑虑,之后的每一步也更谨慎了,渐渐的,她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从衣襟上摘下一颗硕大的明珠,在系统的哀嚎中掷了出去,当然,系统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它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不对啊,为什么——在我的计算中,这颗珠子应该在2.734m的距离停下来才对,我的计算不可能出问题,但是它为什么多滑了0.1mm的距离?”   “因为这条道路正在以一个极不容易察觉的幅度往下倾斜。”韩雪绍拾起明珠,抬头望向上方,石壁漆黑如旧,看不出端倪,“我在不知不觉中,从‘上方’来到了‘下方’。”   这期间,唯一的异象,是那潮水一般的沙沙声。   是甬道改变了方向,还是她改变了位置,她现在还没办法弄明白这一点。   韩雪绍闭了闭眼,再继续往深处走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留下一点真气作为记号。   然而,在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里,那种潮水声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一个坏消息,因为她陷入僵局的时间更长了,暂时也没办法找到时间的规律。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谢贪欢终于醒酒了,爪子恹恹地搭在她的手臂上,似乎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被酒气熏醉,半天醒不过来,还得用醒酒的术法才能解的事实,安静得不像喵。   可能对谢贪欢来说是坏消息,但至少对韩雪绍来说是好消息。   好在韩雪绍并不追究他难得的醉酒,将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谢贪欢被她抱了太久了,怀里沾满了缱绻慵懒的气息,顺带还沾了几根不起眼的小白毛上去,它自觉跳了出来,爪子在地面上踩出哒哒的声响,听完韩雪绍的话之后,它陷入了沉思,要是平时,它会随意摆弄折扇,可它如今是猫,一边想着,还一边无意识地舔着爪子。   终于得出了答案,小猫咪抬起圆脸,正儿八百地“喵喵喵”。   直到这个时候,韩雪绍忽然发觉自己真的该带上祝寻鱼,好歹他听得懂猫语。   他很认真地喵了很久,韩雪绍不忍心告诉他自己一个喵都没弄明白的事实,蹲下身子,抬手去揉揉小猫的脸,柔软的毛发挤进指缝中,又被翻过去,她说:“师尊,对不起。”   好,现在从“喵”变成了“呼噜呼噜”。   谢贪欢的尾巴在原地挣扎了一阵,翻来覆去地扫了扫。   然后白猫轻轻挣了她的手,爪尖覆着真气,在地上写出了两行字。   想来他说过自己的识海会逐渐被他取回来,如今重获一点真气,倒也正常。   韩雪绍仔细看了看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勉强看明白了。   “两条道。”   “海面和海底。”   小猫咪如此写道。 第七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一天。……   韩雪绍喃喃道:“两条道的关系,犹如海面与海底?”   她忽然想起沈安世说的那句话: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浮出了水面,其实是正在潜入水底。   就在此时,熟悉的海潮沙沙声又出现了,轻轻柔柔的,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声音,落入韩雪绍的耳中,却意味着事情有了新的转机,她顺手把小猫咪抱起来,感受着周遭的环境。   谢贪欢也没有吭声,一双漂亮的猫瞳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   等到确认潮水声彻底消失后,韩雪绍根本就不需要做其他多余的事情,她已经确定了,就是她所处的甬道产生了变化,地面上的字消失,空气中弥漫的内敛浅淡的雪松香气,一切都足以佐证这一点。想来,那一边的沈安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和她一样留下了真气。   猫爪子划出来的字是一点点消失的,空气中属于沈安世的气息也是一点点出现的。   从潮水声出现,到消失,就是她从一条甬道到另一条甬道的整个过程。   韩雪绍的眉头微蹙,她将所有线索都想了一遍,逐渐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一点思路。   她想到的是他们当初寻找绝境时做的事情:他们踏上水姬的石桥,渡过最危险的地带,然而海面上不见绝境的踪影,于是他们只好潜入水中,在水中找到了随水势变幻方位的那条石阶,沿着石阶而上,从海底重新走到了海面上,水流簌簌落地,他们得以寻到绝境大门。   从海面到海底,从海底到海面,结合谢贪欢的那番话,当时的情况与现在何其相像。   正想着,谢贪欢腾出小爪子拍了拍她,又写下了三个词:声音,潮水,流向。   韩雪绍的眉眼渐渐舒展,“万川绝境有‘万川’二字,必定与海川有关,然而我们走了这么久,除了那种时有时无的海潮声,都没有遇到和水有关的东西。师尊,你的意思莫非是在说那种海潮的声音实际上是真实的,我只要将两条道路想象成海面与海底,将每次出现的海潮声当作是水势变化,就能够领悟到它的含义......它在改变流向,也在改变甬道。”   她看着软乎乎的白爪子,忍不住捏了捏它的肉垫。   然后,韩雪绍闭上了眼睛,沉下心绪,想象自己如今正身处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已经改变了两次流向,她现在又回到了她一开始走的“上方”那条道路,也就是海面。   潮水涌动,水势产生变化,将她拖至海底,又将她推往海面。   怪不得,传闻中皆言此绝境随水势变幻方位,绝境中自成的法则与绝境的特性相似,故而绝境内虽然没有水,却取名为“万川”,道路产生变化,潮水的声音,皆是因水势而动。   沈安世说得没错,万川绝境与鲲天绝境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鲲天绝境是刻意模糊了天与地的差异,而万川绝境是刻意模糊了海与山的差异。   韩雪绍重新睁开眼睛,小猫咪正伸着颈子望她,见她若有所悟,歪歪头,眨了眨眼睛。   “一直沿着道路走下去,是永远无法到达彼端的。”韩雪绍说着,小心托了托怀里的猫,俯下身子,将手放在地上,“在海底,就要浮上海面;在海面,就要潜入海底,对么?”   “喵~”   真气迸发,地面应声碎裂,碎石飞溅,被真气构筑的屏障严严实实地阻挡在外。   她一路暴力破开眼前的阻碍,身形向下沉去,就像跃入了寂静的海中,从海面逐渐沉向海底,在漆黑一片的甬道之中,唯独浮动着盈盈金光的千金裘愈发明亮,更衬她白衣胜雪。   在某一个瞬间,她似乎听见了剑鸣。   应是沈安世的剑,清越萧然,直直地朝着高处升去,越来越远,转瞬失了踪迹。   下一刻,韩雪绍已经翩然落地,逼仄的视野豁然开阔。她终于解开了第一个谜题。   群峰耸立,伴有沟壑裂谷,鱼群遨游,海兽在巢穴中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就是万川绝境的真面目,虽是海底,却是干涸的,没有任何水源,纵使如此,海中生物仍然在此存活,它们在半空中游动,搅乱风声,和在水中搅动潮水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此景实在举世罕见。   韩雪绍没有感受到沈安世和祝寻鱼的气息,她几乎可以肯定,绝境是分成两半的。   她向下,来到海底,沈安世和祝寻鱼则向上,浮出海面。   尽管不知道海面那端又是怎样的景象,不过他们两个人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韩雪绍先用真气探路,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一步步往前走去。   大约一刻钟后,有一群霞光游了过来。   霞光是如鱼一般大小的海兽,颜色鲜艳,常常结伴而行,晃眼一看,好似漫天的朝霞,踏着浮云而来。它们大多没什么威胁,临海而居的人常捕捞这种海兽来食用,少骨多肉,入口即化,而且这种海兽的繁殖能力很强,韩雪绍想,那句“霞光不绝”大约就是指的这个。   这些海兽似乎也是头一次看见其他生物,对他们很好奇,围着他们打转。   霞光的形状似柳叶,有翼无尾,有的胆子大些,离他们更近,粉色的瞳仁清晰可见,韩雪绍倒是没在意,用真气隔开了,而那些去招惹谢贪欢的倒霉蛋,被它一爪子给拍了下来。   海兽登时散去,又汇拢,像是知道他们不好招惹了,扇着小翅膀匆匆地离开了。   像谢贪欢这种修为深厚的,对吃食没有欲求,它动作很快地拍下一只霞光,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爪尖微动,将那只被拍晕的霞光在掌中摆弄了一阵,难免沾到韩雪绍的衣袖,当那层颜色鲜艳的皮掉了一点儿在她衣袖上时,小猫咪就黑了一张脸,松爪放走了猎物。   那只霞光在半空中昏昏沉沉地浮着,几秒钟后,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一溜烟就没了影。   然后谢贪欢就开始和那一点掉在她衣服皱褶间的皮作斗争,小猫爪哪有人的手方便,弄了半天也弄不下去,它逐渐烦躁起来,尾巴一甩一甩的,荡开微风,顺便飞了几根毛出去。   韩雪绍见他憋得实在恼火,此时动作不便,就低头吹走了衣袖间的那点儿小东西。   小圆脸正埋在袖中,被她吹得毛发翻起,它眼睛眯了眯,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张口就咬在她的手指上,力道倒是不重,充其量是拿来磨牙齿,一触即分,留下个浅浅的痕迹。   “师尊,你咬了我一口。”韩雪绍提醒道。   是,咬你了。谢贪欢的背起起伏伏,埋头不语,兀自生闷气。   系统“叮咚”一声:“您的宠物小帮手来了!朝脸吹气对猫来说是挑衅的行为哦。”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张嘴咬人,他咬是咬了,却不用力,只是在说他不喜欢这样。   韩雪绍点点谢贪欢的小脑袋,“我知道了,师尊不喜欢这样,下次我会小心的。”   小猫咪这才消了气,凑过去舔了一下齿痕,猫舌有倒刺,落在娇嫩的皮肤上,有点疼,韩雪绍下意识躲了躲,它就缩回了舌头,可能直到这个时候它才发觉猫形如此的不方便。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韩雪绍揭了过去,她四处搜刮,倒是搜出来好一些材料。   素螺的壳,海蛇褪下的皮,破天鲸遗落的一截尾巴......基本都是在外不容易求得的。   修真如乞讨,韩雪绍偶尔还是比较认可这个观点的。   她拾起最后一颗海珠,脸色忽地一变,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御风而行,又有真气在旁加护,她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那股热潮却咬得很死,步步紧逼,几乎将她的发尾点燃。   海中火焰,一息镇海,世人将其称之为“平浪”。   和没有威胁的霞光不同,它是能与盈光、地藏海相媲美的海兽。   听说它生有千眼,被那些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所注视,就像是被烈焰焚烧。   韩雪绍早知自己会遇到巨型海兽,却没想到它来得这样快,即使是盈光、地藏海,亦或是九尺红也好,可这是平浪贝,她此前从不曾遭遇过,也不知它的弱点,简直是无从下手。   更何况,往后还有更多海兽在等着她,她可不想在一开始就将所有真气都耗尽。   逃了百里之远,平浪贝像是认定了她似的,即使途中遇到其他海兽,也不曾停下来,那些海兽连逃也来不及,就被烧成了焦炭,感觉到真气的流失,韩雪绍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她想,恐怕免不了和这平浪贝一战了。   韩雪绍停下步伐,摸了摸怀里的谢贪欢,准备把它塞到小山的窟窿中去,自己引开平浪贝,走得越远越好,如此也不会波及到谢贪欢,它现在还是猫,要是受此一击,谁知道会不会魂飞魄散,她可不敢拿谢贪欢来冒险。一念至此,她放下小白猫,正准备转过身去——   一旁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如斧拓玉雕,微冷的指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过去。   镜碎。那人摔水镜的动作端的是干净利落,毫不怜惜,也不回头看一眼。   二人闪身躲进逼仄的缝隙中去,韩雪绍反应过来,有些惊讶,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谢贪欢黑发散散地垂在肩头,铺落一地,一双睡凤眼懒散地睁着,却似有愠怒之意。 第七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二天。……   山石后,滚烫的热气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感受什么,徘徊了一阵,却还是离开了。   感觉到平浪贝的离开,韩雪绍微微松了口气,还不等她开口,谢贪欢的手就伸了过来,像之前的梦境那般,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落在她的脸颊处,逼得她将视线挪到自己身上。   方才情况紧急,她还来不及仔细瞧谢贪欢。   许是因为收回的识海并不稳定,乌黑如子夜的长发间隐约能看见一对白色的小尖尖,向后折去,而那双正直勾勾望着韩雪绍的眼睛,瞳仁收缩成了一条线,好似细弦,将断未断。   她目光向下,就瞥见谢贪欢锁骨上的那两颗痣,干脆眼不见为净,闭上了眼睛。   然后,她从芥子戒中取出那身红衣,二指虚虚往下一滑,掐了个诀,只听布料摩擦,腰封束紧,一阵轻柔低切的细细簌簌声之后,直到确认谢贪欢把衣服穿上了,她才睁开眼睛。   谢贪欢对韩雪绍所做的毫无反应,任由那身似血红衣重新将身体包裹起来。   他哑着声音,问:“你刚才是想一个人去引开平浪贝?”   谢贪欢很少生气。   所以韩雪绍缓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是生气了。   那双覆着难消冷意的手,捧住她脸颊的手,正在微微地发颤。   .....发颤。   一个断玉仙君,镇守钧天东角,统领万千天将,竟也会感到片刻的恐惧吗?   韩雪绍的眉眼柔下来,解释道:“师尊你失去识海,变回了原形,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引开平浪贝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况且,我还有千金裘,能够替我抵挡致命伤。”   谢贪欢沉默了很久,久到韩雪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破天鲸在头顶悠悠地游过,落下一片阴影,她辨不清谢贪欢神色,只感觉到捧住她脸颊的那双手跌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烈的檀香气息,缱绻缠绵,为她肩头带来重量。   她垂眼一看,那双软软的猫耳好生沮丧地耷拉着,红绸逶迤,蓬松的尾巴动也不动。   温热的吐息吹在颈间,谢贪欢的声音闷闷的,说道:“我也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顺毛的手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韩雪绍抬手碰了碰他耳后,轻抚一阵,“我说过,我定会保护好师尊的,你如今被夺了识海,就是一只小猫咪而已,我来保护你不是应该的吗?”   谢贪欢笑:“小猫咪?”   他离得近,笑起来的时候胸腔都在震颤,引得韩雪绍的心扉也在一下一下地敲打。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谢贪欢直起身子,正色道:“我没办法忍受再一次看见你在我眼前死去,却无力挽回的痛苦,你方才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来也会如此恐惧。”   他哄道:“乖徒弟,你向师尊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韩雪绍的心猛地一跳,“等等,师尊。再一次?什么再一次?”   她确实是死过一次。在一场大火中,那魔族将方天画戟穿透隐水的后背,又钉入她的胸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是隐水咬着牙,将自己的药骨剖出来给了她,才换得她活下来。   那是她在寻找谢贪欢的途中遭遇的事情。   可是,谢贪欢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韩雪绍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什么——她第一次在水镜中看见谢贪欢时,谢贪欢含着杀意的眼神;梦境中,谢贪欢将她引至身侧,语调温柔,却在她说出要去魔界寻他的时候变了态度,说“魔界可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然后是“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如今知道你无事,我便也能安下心来”;还有,每一次相会,谢贪欢身上越来越多的血迹。   她斟酌着用词,“几十年前,我与友人遭遇魔族袭击,他本想替我挡下那一击,哪知那个魔族铁了心要杀我,说着‘师债徒偿’,硬生生用方天画戟击碎了我的五脏六腑,是他拼死将我救下的。我想去魔界,一个原因是为了寻你,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让那魔族血债血偿。师尊,这些事情,莫非你都知道吗?你这几十年中......”是不是以为她已经死了?   谢贪欢凝视着韩雪绍,没有说话。   能够看出,他其实极其不想回忆那段过往,但是眼前的徒弟用那样纯粹的目光看着他,他的犹豫维持了几秒钟,然后在她目光中败下阵来,叹息一声,抬手将她发尾缠在指尖。   “那是一场漫长战事中的短暂休战期,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仙族还是魔族,身心皆是疲惫不堪,支离破碎。”谢贪欢说道,“魔界暗无天日,阴晦潮湿,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会有一种逐渐被腐蚀的感觉,身处如此境地,有神仙勾结魔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在一叠军报的折子中发现了一根金簪。”他顿了顿,继续叙述道,“那金簪是你二十岁的时候我赠你的,我记得很清楚。上面沾着血迹,坠子被凝固的血黏在一起,纹丝不动,我自是不愿信,向犀借了一盏命灯,借此媒介观你的命相。那确实是你的命相没错,已然失去了光芒,所有线都断在了五天前,任凭我如何推算,仍旧如此。”   韩雪绍记得,自己确实弄丢了谢贪欢给她的金簪。   然而,当时情况紧急,无暇顾及其他,她与隐水都没发现那魔族取走了发间的金簪。   死而复生,就如同重活了一世,命相一分为二,所以谢贪欢才推算出了她的“死亡”。   “你口中使方天画戟的魔族,是大巫魔君。”谢贪欢说道,“大巫一族没有实体,行踪诡谲,飘忽不定,仙界出了奸细,偷将封印打开了一个口,于是他得以来到凡间,让你替我承了这无妄之灾。魔族离魔界越远,实力就越衰减,他来凡间,也只为满足他那卑劣的报复心,对你下手后,他就回了魔界,将那金簪通过重重递交,最终交到我手里,让我一观。”   魔族惯爱玩弄人心,如果没办法摧毁肉身,就摧毁精神,这样的事情,他们乐此不疲。   事实证明,他确实做到了。   然而理智被摧毁后,所剩的痛苦,会导致恨意的滋生。   一个人有所怯弱犹疑,是因为有软肋。   倘若失去了软肋,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谢贪欢闭上眼睛,缓了缓,他没告诉韩雪绍那之后自己做了什么,只说:“你可以打消去魔界的念头了,大巫魔君已经死了,所有尚在魔界的大巫一族被彻底荡平,不复存在。”   因着那隔着尘世的一眼,他忽然有了好心情,于是决定下来,给了大巫魔君一个痛快。   犀问他,之前浑浑噩噩几十年,怎么就有了兴致,想要重新拾起兵权,结束这一切?   彼时,他玩着折扇上的穗子,随意地抬眼,说,有必须要见的人,所以不想浪费时间。   新上任的那位将领虽然野心勃勃,花了近百年的工夫,只为了给他使绊子,让他难堪,可真当执掌了兵权,却谨慎得近乎愚钝,畏缩不前,与魔族僵持了多年也未能深入一步。   而谢贪欢没有义务等他成长起来。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必须落下帷幕了。   谢贪欢话音落地,手里还在把玩那一缕顺滑的黑发,一只戴着玉镯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上,他抬起眼睛,韩雪绍正看着他,眼含担忧。分明是她受自己牵连,殃及池鱼,受此无妄之灾,听了他这些话后,却先担心他。他心下释然,松了手,任由那缕黑发柔柔地落下。   “没事,都过去了。”谢贪欢拉住她的手,眼睛一眯,又寻回了先前的话题,“比起这些,你先向我保证,你以后不会再做出这种事情,不要想着简简单单就能将我糊弄过去。”   韩雪绍稍一犹豫,就见谢贪欢的瞳孔微微收缩,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只好选了一种折中的说法,说道:“师尊,如果你说的是以后不再做冒险的事情,我可能没办法答应,不过,我保证以后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会跟你商量,不会贸然将你丢下就走。”   好吧,谢贪欢勉强接受了她的话。   韩雪绍问:“师尊,方才躲避平浪贝的时候,你是不是将水镜扔了出去?”   谢贪欢指尖一扫,山峰背后,散落一地的水镜碎片应声而动,飞了过来,碎片打着旋儿在他们周身围成了屏障,仔细一看,都是阴面。他说:“要是能够动用识海的力量,我也不至于躲避它了,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借助水镜混淆了它的记忆,一会儿应该就失效了。”   他随口说道:“对了,之前我就想问了,你什么时候养了小宠物?”   韩雪绍不知道谢贪欢在说什么。   他这话就好像她正在养什么小宠物似的,但她向来不养宠物,对养宠物也没有兴趣。   系统显然也不明白,偷着听了半天谈话后,好奇道:“你养了小宠物?”   谢贪欢很莫名地笑了一下,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倚在了山石上,用手掌托着脸颊,咬字很轻地说道:“‘这不是断玉仙君吗?几天不见,怎么变成只会撒娇的小猫咪了’?”   系统:???!   小宠物竟是我自己。 第七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三天。……   场面有点尴尬。   系统从来没想过会有宿主以外的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   它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搜遍了数据库也没有搜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想到之前说的话全部落在了谢贪欢的耳中,系统就被自己尬得硬件直发烫,语音包也一并给吓没了,变回了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强作镇定,问:“你是怎么听到我的声音的?”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整个龙傲天系统的运作方式是将宿主的“意识”投入不同的小世界,而龙傲天打脸系统几乎是在相同的基础上进行了改造,它们通过潜入小说女主的意识来交谈,通过纂改数据的方式来投送成就奖励。面前的这个断玉仙君,谢贪欢,无情道的开创者,万世第一灵修,正巧就能够随意窥探别人的意识,所谓心门,所谓识海,对他来说不过一个念头就能够跨越。   可惜,这时候的谢贪欢和系统各自掌握的信息太少,还不能推测出这一个结论。   于是谢贪欢就系统提出的问题想了几秒钟,说道:“就像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一样。”   系统崩溃了:“不一样啊!完全不一样!事情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地步?”   韩雪绍听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谢贪欢能够听到系统的声音,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本是小说,而龙祁是这部小说的主角,他听到系统说话,还以为韩雪绍是养了小宠物。   既然谢贪欢已经有所察觉了,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应该也无妨吧?   她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师尊,那个声音......的来源,并不是我养的小宠物。”   谢贪欢说道:“看来你在凡间生活的这些年,遇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说得很轻巧,面上却带着饶有兴趣的神色,下颔微抬,意思是要让她解释来听听了。   韩雪绍:“其实——”   系统很急:“达咩达咩!达咩哟!”   韩雪绍顿了顿,“这个世界原本是一部——”   系统大呼:“雪雪不可以!”   韩雪绍一口气说完了:“这个世界原本是一部小说,我们都是小说人物。”   系统发出一声呜咽:“不是应该我一句你一句吗?你怎么不讲武德!”   折扇在指间翻飞,谢贪欢很淡定,“哦,小说人物。”   而后半句明显是说给系统听的,“我看你似乎很着急,不如你出面给我解释一下?”   说实话,被其他角色知道自己是小说人物这件事小,毕竟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相信的人少了,对它们推进剧情也没什么影响,事大是大在——系统刚才开了防火墙,各家的都用上了,对谢贪欢半点作用也不起,它也试着修改了数据,可谢贪欢还是能听见它的声音。   这就有点恐怖了。   建议加入年度人工智能被销毁的恐怖片合集。   意识到自己暂时拿这个断玉仙君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系统终于怂了。   它弱弱道:“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有话好好说嘛,别这么凶。”   谢贪欢眸色一沉,唇边却还带着笑意,“你终于意识到你所做的对我来说无用了?”   您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连这个也能察觉到啊?   系统瞬间觉得自己这个来自高位面的人工智能竟然被一个低位面的NPC拿捏得死死的,简直是奇耻大辱!不行,它必须得将主导权拿回来!   牙一咬,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它说:“我错了,求你别张扬出去,我马上就给你解释好不好?要是被高层发现我管理的小世界出现BUG,呃,就是漏洞,我会被抹杀的!呜呜呜,社畜不容易,你饶了我吧!”   何以解忧?唯有滑跪道歉。   别人996,它007,还有可能会被恢复出厂设置,抱歉,人工智能就是没有人权。   谢贪欢见系统松口,他的语气顿时也变得柔缓,话中的警告意味却不言而喻,“快解释吧,要是你有所隐瞒,我恐怕没办法容忍一个辨不清好坏的东西在我徒弟的意识中扎根。”   这只猫一点也不可爱!   系统眼泪汪汪,“总之,这个世界原本是名为《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的小说里所构筑的世界,小说讲述了出身贫寒的少年龙祁无意间得到了上古大能的残魂指点,觉醒禁火血脉,从而进入修真界,结识了诸多红颜知己,成为一代英才,最后成功得道升仙的故事。”   它把故事概要念了一遍。   “不过现在的龙祁已经换了芯子,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被外来世界的人给夺舍了。”它说,“他知道原作剧情,身边也有系统,所谓系统差不多就是协助推动剧情的作用,并且能够给出提示,如果达成了一定条件还会分发奖励,丹药、法宝、灵石之类的。他那边的系统是叫‘龙傲天系统’,而我是‘龙傲天打脸系统’,和它们是对立的,水火不相容。”   谢贪欢问:“你的意思是那个名为‘龙祁’的人是主角,也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系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的,从他降临,这个世界的一切基本都会因他产生变化,为他成功得道升仙铺路。不过在我和雪雪的努力之下,原本的剧情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偏差,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盘,如此,当任务完成之后,我就会从雪雪的身上脱离啦。”   谢贪欢:“为什么你选择附在她身上?”   系统愣了一下,“这个......因为她就是女主角啊。龙祁是男主角,她是女主角。”   韩雪绍默默地避开视线,心想,那些荒唐事情终于还是要败露了,这实在太羞耻了。   她听到谢贪欢缓慢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到底是一部什么小说?”   系统畏畏缩缩,“龙傲天升级流后宫向,就是男主有很多奇遇,整篇小说都在写男主是怎么得道成仙的,事业线与感情线皆有,最后抱得美人归......抱得很多美人归的小说。”   谢贪欢皱眉,“既然我徒弟是女主角,为什么又‘抱得很多美人归’?”   系统的声音越来越低,“雪雪是正妻。除了她以外,龙祁还纳了其他的姑娘。”   然后它试图弥补,“不过,她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离开龙祁啦!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这还不算糟糕?   韩雪绍感觉到谢贪欢的视线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她这辈子可能没有这么尴尬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藏得严严实实才好。   谢贪欢压着声音笑了一声,“我觉得我很有必要了解一下你这几十年是如何度过的。”   接下来又是说给系统的:“既然是本小说,那么你那里总应该有这样一本吧?”   果然是师徒,这伸手讨要原作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系统暗自腹诽。   听到这话,韩雪绍立刻转过头来,眼睛微睁,声音泛软,“师尊......”   系统虽然很同情黑历史即将被公开的韩雪绍,但是,谁叫她之前不和自己统一战线呢!   它没等谢贪欢再强调第二次,麻利地摸出了那本原作,抛给了谢贪欢,被他接住了。   铁石心肠谢贪欢捏了捏韩雪绍泛红的耳垂,然后腾出一只手翻开了那本厚厚的书。   趁他刚翻开,系统赶紧提醒道:“陛下,您别把书弄坏了,老奴可拿不出第二本了。”   谢贪欢:“退下。”   系统:“喳。”   谢贪欢翻开这本书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很显然,他高估了这本小说的作者的智商,通篇下来,少有逻辑。   到底是多蠢的人才会在多次坠崖之后还往崖边走啊?而且每次坠崖都能发现神秘山洞,还是从来没被别人发现过的,里面是各种机缘,不带重样儿的,这凡间的大能都是目盲耳聋了吗?一个修为不高的少年都能发现,以他们的神识,横扫几遍过去,怎么可能看不到?   当然,那是别人的事情,谢贪欢一目十行,略略一扫,很快就翻了过去。   一个姑娘,两个姑娘,三个姑娘......   他看到安尘池的那七柄剑时,手停了停,但也只是多停留两秒。   然后是狐王,昙沅,谢贪欢淡淡地一瞥,想,他记得以前好像见过这个小姑娘,后来听说她是狐族赫赫有名的修炼狂,也是继他之后的第二个灵修,能成为首领,倒也很正常。   下一页:当龙祁准备离开之际,衣角却被一只柔荑拉住了,他转过头,昙沅正眯着眼睛对他笑,眼中带着几分狡黠,她朱唇微启,问:“我说要同你一起走,你是答不答应?”   谢贪欢:“......”   再一翻,韩雪绍出场了。   一大段铺垫,两番打斗描写之后。   韩雪绍摘下了面具,龙祁收起了剑。   龙祁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用词,问道:“敢问门主芳名?”   “韩雪绍。”雁追门门主的视线微凉,唯独放在龙祁身上的时候,却像是终于提起了兴趣,有了几分鲜活,当龙祁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说点什么打破僵局的时候,又听她说道,“我并不讨厌狂妄的人,龙祁。”   看到这里的时候,谢贪欢抬起眼睛看了韩雪绍一眼,韩雪绍看见他满眼的:这是你?   这个剧情后,是:野岭凶险,韩雪绍因为龙祁意外受伤,龙祁心底过意不去,许是韩雪绍也看出他的心事,沉默一阵,忽然让他俯下身子。龙祁依言照做。当他俯下身后,感觉到背上沉了沉,指尖划过他的脖颈,挟着纠缠的风雪,清香掠过鼻息,韩雪绍的呼吸变得极近,他听到这个不近人情的雁追门门主轻笑一声,倾身伏在他的背脊上,说,如此便两清了。   谢贪欢将这两页反复看了看,又抬头看了韩雪绍一眼,这一眼相比之前更是复杂。   韩雪绍:“师尊,我可以解释。我那时受了气运之子的影响,做的事情都不受控制,直到系统的出现,我才幡然醒悟,意识到我做的事情有多荒唐之后,我就离开了驭龙山庄。”   她想了想,取过谢贪欢的手,放在自己的丹田处,“我向来恪守本心,不曾破道。”   谢贪欢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任由韩雪绍拉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继续翻页。   当他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韩雪绍和系统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谢贪欢眉眼微动,声音带着冷意,问了一句:“那个叫龙祁的人,此时在何处?”   系统惊慌失措:“陛下,此人杀不得!杀不得!望陛下三思啊!”   “不杀。”谢贪欢鼻腔中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问问罢了,绝不是要碾碎他的丹田。”   他又加了一句:“也不是要引他真气逆流,爆体而亡。”   系统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考虑得如此详细,怎么可能毫无杀心! 第七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四天。……   韩雪绍说道:“正好,我也想印证一下我此前的推测。”   哦,系统想起来了,韩雪绍之前说过,祝追雁离开后,龙祁很有可能会来丘原寻她。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我有种预感,这世界又开始为了龙祁而产生变化,原作的结尾,他不是统一了魔界吗?我认为不论是丘原,还是川渊,一切的异变正是因此而产生的。”   既然韩雪绍也搭了腔,事关业绩,系统很小心地望了谢贪欢一眼,还是看了看。   这一看,还真是。   “和你的猜测一样。”它惊讶道,“他先去了一趟穷迢城,现在正向丘原靠近。”   可怜的龙祁还不知道丘原藏着一尊杀神,要碾碎他的丹田,引他真气逆流,爆体而亡。   韩雪绍看了谢贪欢一眼,“师尊,我虽对龙祁也有杀心,不过他毕竟是气运之子,世上千般变化都因他而起,若是贸然杀了他,恐怕会生出诸多变故来。况且,系统也说过,如果达成了一定条件它会分发奖励,那东西我也有,是叫‘成就奖励’。你打开一下界面。”   系统已经麻了,几乎没有挣扎地打开了成就奖励的界面。   它应该领两份工资的,真的,龙祁那小子也不看看它为了他不死做出了多少努力。   银白色的半透明界面浮现在空中,边缘处镶着一圈荆棘形状的金色花纹,顶上先显出来的是尚未达成的成就,韩雪绍心念一动,将界面滑到最底下,找到了那几个高级成就。   “师尊,你看这个成就。”   她指尖在【高级成就——40%】上轻轻点了点,指腹下的触感与玻璃没有差别。   那对猫耳动了动,粉色的芯子在白如雪的软毛中愈发明显,谢贪欢依言倾身过来,眼尾微垂,压落眼底的锋芒。他惯是波澜不惊,看到空中突然浮现出了界面也不是很惊讶的样子。   “这个成就的奖励,‘他诗中的千金裘’,便是我身上披着的这一件。”韩雪绍说着,将界面向上翻动,显出20%和0%的那两个高级成就,“一件千金裘,就相当于紫阶法宝了,这之后还有两个高级成就,我还没能达成,想来这两个成就的奖励应该比千金裘更珍贵。”   “这个‘龙傲天’,指的就是龙祁。”她解释道,“至于‘爽度’,大部分与他所获得的机遇、身边的姑娘相关,我只要将他得来的一切全部剥离就行了。如今他的爽度已经降到了40%,除了安尘池与迟嫦嫦,其他姑娘对他都没了好感,相信他的爽度很快就能归零。”   说到这里,以谢贪欢的聪明才智,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成就奖励基本上都与龙祁相关,所以你不杀他的原因在于你想先将这些奖励全部获得了,再来处置他,是吗?”   他的指节在那本绒布制成的书面上叩击着,一下又一下,系统也不敢从他手里抽走。   半晌,谢贪欢唇边漾开浅笑,“何必如此紧张?我说过了,不杀他。至少暂时不杀。”   真气翻动着书,停在了某一页,韩雪绍略略一扫,是龙祁统一魔界的那段剧情。   “千年前,天魔宿隗被打入天牢,失去首领后,魔界变得混乱不堪。魔族的骨子里本来就镌着与生俱来的叛逆,种姓之间的界限逐渐划分得明显,不同种姓的魔族各立一方,常有自相残杀的时候。”谢贪欢说道,“那种混乱的境地,一直持续到仙界出兵。长达几十年的僵持后,为了避免被灭族,众种姓的魔君达成了协议,尽量避免内部纷争,一致对外。”   “仙界的目的,并不是彻底抹杀魔族,毕竟没了魔界,仙界的存在也就失了意义。”他说着,眼底有一丝阴翳,“魔界霍乱千年,凡间深受此害。天君令诸将削弱魔族势力,迫使那些剩下来的魔族达成联合,一是为了彰显仙界威严,二是为了让动荡的魔界稳定下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   “第三点,是天君打算让一个神仙去坐那魔界君主的位置。”   “所以在达成目的后,仙界就撤兵了。”谢贪欢的手指落在书页上,点点那上面的白纸黑字,“如今的魔界,正是显出千年未有的团结。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慎中了他们的阴招,失了识海。原先我不明白,为何天君心里分明没有人选,却仍然固执地要出兵,如今我算是明白了,这一切的纠葛,都是为了给这世界的气运之子铺路,好叫他顺利统一魔界。”   原作中的剧情,是龙祁用禁火血脉强行打开了魔界与人间的通路,阵法随之失效。   是他从仙界的手底下解救了苦苦支撑的魔族,他是——魔族的“救世主”。   因他深受魔族的偏爱,又修仙道,天君心里那个空缺的人选,自然就落在了他头上。   龙祁,是禁火尊者,也是镇压魔族,让魔界统一的人,是凡人,是神仙,也是魔君。   这本书里写的剧情确实很多都不符合逻辑,愚蠢得让人发笑,但真当听到原委,知道龙祁那机缘巧合的顺利登仙,是仙界诸将用几十年的时间、魔族诸魔君等待了千年的时光,才换来的,韩雪绍多少有点笑不出来。世间万物,为他铺路,他只需要迎着赞扬和鲜花前行。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人选。谢贪欢想,当初天君是打算从双将——也就是他和犀之间选一个,毕竟,最为让魔族闻风丧胆的就是他们两个,不过他和犀都用不同的理由拒绝了。   他们还以为天君就此打消了念头,没想到,即使没有人选,天君还是下了诏令。   龙祁心思单纯,没什么心机,又对仙界充满向往,可比他和犀好控制多了。   他们两个,一个动不动就玩失踪,一个很会装糊涂的技俩,天君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   要不是实在没有好的人选,他们两个估计早就被革职了。   龙祁的出现,如同救天君于水火之中,他自然很欣然地扶持龙祁上了位。   不过这一点没必要告诉韩雪绍。谢贪欢见她一脸的严肃,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乖徒弟含糊地问了句“做森磨”,他笑道:“你再翻一翻界面,我瞧瞧其他的还有什么成就。”   韩雪绍依言翻了翻成就奖励的界面,从进阶成就到高级成就,一个个解释过去。   翻到那两个隐藏成就的时候,韩雪绍说道:“这两个似乎必须我完成了才能看见。”   谢贪欢淡淡道:“一个是在龙祁之前得道登仙,一个是所有成就完成后解锁的。”   韩雪绍愣了一下。   系统也愣住了,“你为什么看得见!”   系统如此的剧烈的反应,侧面说明了谢贪欢说的确实是真的。   韩雪绍点点头,对谢贪欢能看到隐藏成就的具体内容并不意外,“原来如此。”   谢贪欢道:“你就不知夸师尊两句吗?”   韩雪绍沉默一阵,“师尊很厉害。”   谢贪欢道:“你不诚。”   韩雪绍:“系统,你搜一搜该如何夸人......”   白白小小的耳朵尖儿一颤,谢贪欢眯了眯眼睛,“不许让别人帮忙。”   这下子连系统也帮不了她了。韩雪绍满眼无奈,又见四周围绕的水镜碎片中,隐隐约约倒映出了他们二人的轮廓,心下微动,说道:“师尊见没见过朝霞?见没见过海棠花?”   谢贪欢很配合地颔首,想看看她要如何用这些来夸人。   “我不偏爱朝霞,也不觉得盛放的海棠如何惊艳。”她望着眼前人,道,“朝霞日日可见,海棠年年可观,独你红衣,万世难得望见一眼。师尊要我夸你,可世上万般景观无一能窥见你半分,万般诗词无一能形容你半分,如此举世无双,独一无二,又要我如何称赞?”   她说着,皎然的眉眼忽地有了笑意,“师尊提的要求,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韩雪绍以为谢贪欢会笑盈盈地应下这句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称赞之语。   虽然,可能也算不上称赞。   但是谢贪欢却难得怔了片刻,随即后知后觉地挪开了一点视线,落在她眼下的泪痣。   他尾音下压,字字不似他往日轻佻懒散,一双睡凤眼依旧灼灼似桃花,却无一眼再望进她眼底消融的风霜,尾巴软软地垂在那堆红绸底下,缓慢地游移,“如此也算你过关了。”   饶是韩雪绍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疑惑道:“师尊,怎么不敢看我?”   她一伸出手,谢贪欢就站了起来,柔软的布料在她掌心中滑过,随即又抽离。   水镜的碎片在他面前汇聚,重新拼凑成了完整的镜面,没有一丝缝隙,平整如初。   谢贪欢将冰冷的水镜归入韩雪绍抬起的那只手中,原想将她拉起来,却又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如玉的手指松了水镜,便收回了袖中,藏得严严实实,偏过头,只说:“平浪贝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劲,转而回到此处寻我们的踪迹。水镜阴面的封印,我目前还解不了,你且将水镜拿着,我们先离开此处,之后如何解决平浪贝,如何解除封印,也等过一阵再说。”   望着谢贪欢的背影,韩雪绍愈发觉得奇怪,问:“系统,他为何不太高兴?”   系统连连咳嗽,小声地说道:“我可不知道,也不敢乱说话,先撤退了,再见!” 第七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五天。……   韩雪绍收起水镜,站起身来,欲要快步追上谢贪欢的步伐。   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后,他身形稍顿,有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过来。   她追过来,衣袂轻飘飘地扬起一个弧度,似绵延雪山,映在水中也应惊起一阵縠纹。   及至身侧,韩雪绍斟酌着开了口,小心地观察谢贪欢面上神色,“莫非是我方才说的话太肉麻了,叫师尊发酸吗?我是不太会夸人,这些话,下次便不再说了,你别不高兴了。”   谢贪欢抬眼瞥她,这时候他神态倒是自然了,嘴唇动了动,唇齿间的话却七零八落,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欲要顺着她的话,要她往后莫要再说这些,又觉得可惜;欲要反驳她的话,要她往后多学一些,又觉得心里不甚痛快,于是那话在喉间拐了几个弯,变成了——   “你这些话,往常的那几十年里,我可从没听你说过。”   “自然,这些话我确实是头一次说。”   说到这里,韩雪绍又有几分羞耻,“若不是师尊一定要我说,我是决计不会说的。”   谢贪欢心情舒畅了,手中折扇一展,腕节摇晃,徐徐扇着风,将散落肩头的发吹起。   “酸是不酸,可观你神态,确是不大熟练。”他道,“往后尽可多在我身上练一练。”   想了想,又改口:“也不能常说,偶尔说一说便好,否则我怕是承不住几次。”   既然并不是谢贪欢不高兴,也不是她说得太过火,韩雪绍就放下心来,说了个“好”。   系统没忍住:“哈哈。”   谢贪欢挑眉,“你笑什么?”   系统:“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谢贪欢:“噤声。”   系统蔫儿了。   这还不够,谢贪欢开始指指点点起来,听得系统委屈得要命,“徒儿,尽快完成任务,摘除这个系统吧,一直缠在你身侧,瞧着实在碍眼,早些摆脱它,也能落得个清净处。”   系统立刻就要取那本原作,谢贪欢比它动作更快,已经收到芥子戒中去了。   这枚芥子戒很窄,比起戒指,更像细绳,通体呈银色,其上镶嵌着一枚血色的宝石,名为“百川”,如果催动真气,就能够看清楚宝石中央的那个小小的、伸着懒腰的猫形花纹。   韩雪绍那枚,就是她步入化神境之时,谢贪欢赠与她的,所以双戒一致倒也不奇怪。   望着宝石中伸着懒腰的小猫,好似在挑衅,系统“哼”了一声,溜达去找别的宿主了。   “它倒也不是经常出现。”韩雪绍稍微替系统辩解了一句,“平时它也只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不过,它不太喜欢祝寻鱼,就是那个穿着棠色衣裳、唤我‘师尊’的少年。”   ——被你用水镜抽了一下的那位。   随着识海的取回,谢贪欢已经将猫耳朵和猫尾巴都收回去了,没了那毛茸茸好似撒娇的小东西,折扇轻摇,仪态从容,他更像是那位“断玉仙君”了。韩雪绍有一丁点儿的可惜。   谢贪欢忽然起了兴致,“怎么个不喜欢?”   韩雪绍搜刮材料的手顿了顿,“它管他叫‘小骗子’。”   谢贪欢以扇掩唇,笑得肩膀发颤,“这称呼倒是挺适合他的。”   说着,韩雪绍摸索出了一颗小小的粉色海珠,是极为少见的颜色,她递给谢贪欢,“这颗海珠颜色很漂亮,可以系在你的扇坠上——师尊当初究竟为何要我将祝寻鱼也带上?”   “为取他身上一物。”   谢贪欢接过那颗粉色海珠,被她真气洗净后,呈温润的色泽,隐约倒映出一点红色。   他取下了扇柄处的穗子,真气在海珠上钻了个小孔,拓出花朵的形状,系于绳上。   “倒是你,还欠我一说。”他说道,“你肩头的伤是从何而来的?”   衔骨忽然显出身形,二人却早有准备,避开那直射而出的骨箭。衔骨以骨箭作为武器来攻击,骨箭坚硬不折,是谓“衔骨不钝”,韩雪绍指尖一扫,五色玉坠浮现光芒,她引宫音起调,准确无误地用真气击碎了那具巨大鱼骨中间的小小光球,衔骨顿时应声散落一地。   像这样好对付的海兽,谢贪欢就由韩雪绍去了,偶尔见她招架不住,才提点两句。   二人先后落地。   这一地的骨头,韩雪绍照捡不误。   一个合格的修真者,首先要养成的就是到处捡东西的好习惯。   这些材料说不准以后用得上,反正芥子戒空间很大,她先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韩雪绍这时候才腾出工夫来回答谢贪欢的问题:“说来也是我当时莽撞了。我为了将迟小姐从驭龙山庄带来,趁着龙祁和安尘池都不在,就想先将她带离山庄再慢慢解释,我低估了那个半人半魔的姑娘,就是祝追雁的实力,被她掷出的一柄骨刀所伤,故而酿此伤口。”   不过,说实话,祝追雁本就不大喜欢她,她也不打算让祝追雁知道丘原一事,免得这姑娘向龙祁告密,所以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了。出此下策倒也是无奈。   “小笨蛋。”谢贪欢说道,“你怎么不知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她也引出驭龙山庄?”   “祝追雁那一刀下来,我就已经生出了悔意。”韩雪绍边催动真气收拢鱼骨,边说,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回想起来也觉得当时自己做得有点傻,“我向来少做迂回之事,能直接用武力解决的便解决了,吃了这个暗亏之后,我也在慢慢地纠正这一点,尽量少动手了。”   所以,面对追来的安尘池,她选择了好言好语地解释。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安尘池隐藏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这一来一回的问答,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当初在枕水峰的时候,那时谢贪欢就喜欢如此考她,于是她也就下意识地向他分析,自己哪里没有做好,以后又该怎么改正,此类种种。   谢贪欢就站在韩雪绍旁边,将手中的粉色海珠摆弄了好一阵子后,忽地倾身过来,指尖在她耳垂上轻触几下,她没感觉有多疼,刚一反应过来,谢贪欢就已经将穗子戴了上去。   他说:“你转过来让我瞧瞧。”   韩雪绍依言转过去,“我说要赠与师尊当扇坠,怎么反倒给我戴上了?”   那穗子倒也不是简单的穗子,是凤凰颈上的软毛编织而成,有着燃尽的残阳之色,谢贪欢将那颗海珠串上去之后,一浅一深,一明一暗,好似流云与烈阳,正垂至她的肩头上。   “你戴着,”谢贪欢晃了晃手中的折扇,说道,“比它戴着更好看。”   那面折扇底下光秃秃的,好生可怜,可惜它主人实在固执,韩雪绍也只好收下了。   谢贪欢问:“你可知祝寻鱼与祝追雁是兄妹?”   “我知,他告诉过我。”韩雪绍说道,“师尊是如何知晓的?”   “曾经与他们两个有过一段交集。”谢贪欢说着,觉得好笑,“一个寻鱼,一个追雁,不是恰好对称吗?伤你的是祝追雁,我猜祝寻鱼也有方法能够解咒。你告诉过他此事吗?”   “不曾告诉过他。”   韩雪绍有点儿不习惯耳垂的些许重量,轻轻晃了晃脑袋,将它拨弄到胸前去。   然后,她收好最后一根鱼骨,说道:“自从我发现他一些事情有所隐瞒后,我就不大信任他了,所以伤口的事情,也只有叔父和那位常伴我身侧的友人隐水知晓。祝寻鱼给我的感觉有点奇怪,我总觉得他是有所图谋,然而他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事。”   “就像师尊教我那般。”韩雪绍说,“我心里,其实也想当个好师尊来教他。”   谢贪欢沉默片刻,没有接她的这句话,只说:“下次你可以用伤口这件事探他口风。”   韩雪绍将之前的水镜博弈讲给了谢贪欢听,末了,又问:“万一他已经知道了呢?”   “他连你和祝追雁认识这件事都不知道,又从何知晓你的伤是祝追雁造成的?”谢贪欢道,“有时候,虽然是兄妹,却不一定事事都知晓,或许祝追雁觉得这件事根本没必要说。”   韩雪绍点了点头,忽然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尊这般心思缜密,料事如神呢?”   “你才一百三十七,我已经活了五百多年了。”谢贪欢用手指勾弄了一下粉色海珠,连带着底下的穗子也晃,扫过她肩头,“等你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好你所说的这一切,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这样瞧我,并非我偏袒你,而是这其中涉及的东西太多,委实不易处理。”   “我心里也念着你能早日成长起来。”他收回手,抬眼望她,眼底露出点顽劣的笑意,“不过,眼见着你如今的模样,我有时候也会感慨,即使你没有成长起来,倒也很好。”   韩雪绍拍了谢贪欢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不重,也引得谢贪欢鼻腔中发出点气音。   这下是带着点不满,在说,天底下怎么还有师尊不念着徒弟的好的?   谢贪欢忍着笑,望向重重山石的另一端,那里的空气正逐渐变得滚烫。   “既然想快点成长起来。”他说,“那就以那头平浪,作为你对我的证明吧。” 第七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六天。……   海中火焰,一息镇海,名为“平浪”。   平浪生于苍海,是一种贝类,壳面巨大,张开如触天之扇,闭合如连绵峰峦,颜色洁白如象牙,内里却盛着热腾腾的岩浆,时而见得鲜红的细线浮动,是纠缠的血管,壳的内面覆着千百双眼睛,听说被那些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注视,会让人生出一种烈火焚身的灼伤感。   韩雪绍的身子隐在山石后,散开识海,小心地朝着平浪贝的方向一点一点探去。   她的真气受极寒体质影响,冷冽刺骨,却又不含湿意,是以每当使用真气之时,真气具象为冰霜,而昙沅身怀狐火,真气受此影响,灼热似焰,冰火不容,互相的克制更明显。   平浪贝属火,很容易就会察觉到韩雪绍的真气,所以她没敢探太深,只浅尝辄止。   确实生有千眼。她静静地感受着,那些眼球僵硬地旋转着,发出生涩黏稠的声响,镶嵌在贝壳的内面——她听到系统说了一句“好像孔雀开屏”,她不知道什么是孔雀,不过这既然是一部小说,那么一切设定都应该是基于作者的思维而建立的,系统说像,也很正常。   平浪贝中盛着岩浆,远远看去,像一汪池水,深不见底,很轻易就能没过人的头顶。   离得近了,平浪贝很快察觉了她的真气,千眼一转,铺天盖地的火焰吞噬了那缕真气。   韩雪绍立刻切断了与那缕真气的联系,免得遭受反噬,再递真气时,就隔得更远了。   万川绝境的门上镌着“平浪不观”四个字。   她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默念几次。   虽然知道这个“观”字,是指的“看”,但究竟是平浪观她,还是她观平浪?   如果是前者,那就需要掩去自己的身形,如果是后者,就是要蒙蔽自己的双眼。   真气徐徐地绕过平浪贝,却没有找到半点破绽,韩雪绍闭了闭眼,叹了一声。是了,那坚硬的贝壳哪有什么弱点,若想击败平浪贝,就得进到它的壳中,触到那游动纠缠的血管。   她先看了一眼不远处另一座山石后的谢贪欢。liJia   然后,韩雪绍隐去踪迹,闭上眼睛,双指轻置眉心,向下一滑,雁形的血色花纹显现。   既然不知道“平浪不观”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那她就当作两个都是正确的好了。   韩雪绍踏出第一步。   音律自她掌心蔓延,一浪接着一浪,很快将她与平浪包裹其中。宫音起调,挟冷冽真气踏风而行,商音应和,将燎原火势强压下许多,角音婉转,迅速构筑起屏障,徵音、羽音,相伴左右,两道浅光盘绕而行,作为最后的防线——四道真气从不同方向攻向平浪贝,韩雪绍抖开袖口,指尖在水镜上一掠而过,动作极快,这几个动作不过在瞬息间就已经完成。   平浪贝很快意识到了水镜便是方才戏弄它的东西,壳中岩浆沸腾,气泡鼓起又破裂,松垮垮地落下去,火焰炸开,蛮横的火势将周围躲闪不及的海兽瞬间融化,连骨头也没剩下。   有屏障在此,那火势虽然大,波及的范围却只是在屏障之中而已。   韩雪绍虽然对谢贪欢说过“我保证以后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会跟你商量,不会贸然将你丢下就走”,但谢贪欢如今的情况确实不太稳定,所以她展开了屏障,一方面是防止平浪贝逃走,一方面是防止波及到谢贪欢,是以,如今屏障内就只剩下了她和平浪贝。   青色縠纹的屏障内,火势愈发凶猛,火焰构成的漩涡将整个屏障内几乎都渲染成了绚烂的红色,唯独韩雪绍所站的那块地方,以她为中心,冰蓝色的气息蔓延,将火焰隔绝在外。   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半是滚烫至极,一半是冰冷刺骨,红与蓝对比十分明显。   事实上,平浪贝的状态也不好。   它受到水镜幻境的影响,加之又有韩雪绍的隐匿之术,纵有千眼,落眼之际,只见一片冰天雪地,朔风永无疲倦地呼啸,满目苍白,不见她的踪迹,海中之火失控,肆意燃烧。   韩雪绍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平浪贝的火势虽然凶猛,却漫无目的。   它仅凭视觉行事,剥夺了它的视觉之后,它就彻底失去了韩雪绍的踪迹。   尽管如此,它还是将所有攻击都稳稳地接住了,即使有一丝一缕的漏网之鱼,它巨大的壳一合,连条缝隙都没有,更没办法触到内里的血肉了,此壳坚硬,实在不容易彻底摧毁。   腾挪闪躲,在两相交锋之中,韩雪绍已经离平浪贝越来越近了。   她的身形不得不笼罩在平浪贝的视线之中,纵使它如今受困幻境,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幻境逐渐碎裂,那些镶在内面的眼睛也逐渐有了生机,转动得很快,像是虎视眈眈的猎手,正在寻找着暂时丢失了踪迹的猎物。目光所及之处,她感觉到浑身上下像是被火焰点燃。   烫,滚烫的温度,但并不是不能接受。   幸而韩雪绍的真气正好与其相克,将那股热意抵消了大半,蒸发出袅袅的水雾。   她仍然没有睁眼,只凭眉心纹路窥见平浪贝若有所感,象牙白的壳欲要闭合,汹涌的风铺天盖地压下来,惊起她衣袂翩翩,她不为所动,取下颈间的无音环,翻腕,掷了出去。   无音环在真气的催动下逐渐变大,就卡在壳中间,不让它闭合。韩雪绍动作未停,不等平浪贝破开幻境,一个旋身,甩手将水镜摔碎——谢贪欢挑了挑眉——真气如同最精密的刀刃,将水镜切成了上千碎片,在商音的吹拂下狠狠刺入那千只眼睛,镜面微颤,倒映出的,只是它自己而已。她听到了平浪贝无声的悲鸣,心里却没有半点动摇,纵身跃入了壳中。   壳中的温度更烫,韩雪绍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块冰,正在逐渐地融化。   沉入岩浆中,万籁俱寂,冰冷的真气堪堪覆在身体的表面,徵音与羽音交替轮转,填补着真气,偶有笛音与琴音响起,只一声,也算是在这只剩下无尽黑暗与寂寥的“池”中给她带来慰藉了。她所过之处,浮动的血管在静默中碎裂,然而,她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心脏。   以真气探寻,岩浆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让她有一种深陷幻境的感觉。   可如果是深陷幻境,此花纹应当窥破一切虚妄,韩雪绍想,她不该没有发现心脏。   无音环一介红阶法宝,在五色玉坠的加持下虽然勉强跃至紫阶,然而平浪贝愤怒至极,咬合愈用力,它已经裂开了一条条树根般的纹路,纠缠盘桓,发出摇摇欲坠的悠长悲鸣。   冷静。   她想,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门上镌着“平浪不观”四个字,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观”是平浪观她的意思。   然而她观平浪,又是看不见任何东西,那颗心脏应该是在的,她却无法感知。   这里只有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而她正在被这片腥红的黑暗逐渐吞噬。   等等,黑暗?   韩雪绍忽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她此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她叩响祝寻鱼房门的那一夜。   烛光在摇曳中熄灭,视野陷入黑暗,她闭上眼睛,开启了眉心的雁形花纹。   而祝寻鱼俯身向前,糜烂的罂粟香气混合着血腥味涌入鼻腔,她听到他启唇说道。   “师尊,你说要了解我,为何闭眼?”   “我说想让师尊了解我,这话不是假话。”   “我已经将‘我’展露在了师尊的面前,可惜师尊并没有察觉到,这可怎么办?”   祝寻鱼轻笑:“既想通晓黑暗,便向深渊睁开眼睛看一眼吧。”   韩雪绍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落在眉心,向下滑动,抹去了花纹。   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万千幻象涌入她的视野,无数眼睛转动着眼珠,望向了她。   平浪只有视觉,它一切的行动都围绕着“眼”而生。   世上海兽千千万万,大多身体的构造都会随着特性而发生变化。   常人见此幻境,必定要闭上眼睛,为的是不被眼前事物所迷惑,然而平浪恰巧就只有视觉这一项,倘若来者舍弃了双眼,受困其中,便永远无法逃脱,被它剜去眼睛,镶在壳内。   她散开识海,一点点摸索着,踏着泥泞的过去和荒谬的幻象,朝着心脏的方向而去。   谢贪欢站在山石上,静静地等了一阵。   他毫无保留,只站在那里,红衣在一片乌泱泱的漆黑中显得格外明显。   然而,平浪贝却没有一眼望向他,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存在一般,只顾着韩雪绍。   无音环彻底迸裂,四散而去,水镜的碎片纷纷抖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闪烁着琉璃般的光芒。平浪贝的壳已经合上了,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那些能够制造幻境的眼睛也一并垂落望向壳内,此时的壳中怕是已经烧成了荒芜,旁人只沾得一点热气便要焚烧殆尽。   下一刻,无比坚硬的壳却裂开了缝隙,冷冽的真气顺着裂痕流窜出来,硬生生将已经失了力、死气沉沉的贝壳翻了过去,好似雪山在暴风中崩塌,敲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   韩雪绍沾了一身的血迹,面颊染血,眸光却明亮,五律在周身环绕,带动浮光。   她踩着血走出来,唇齿间泄出一声轻微的吐息,说道:“师尊,我解决掉平浪贝了。”   于是仙君落下山石,眉目带笑,走过来,观她略显疲惫却又兴致勃勃的模样,嘴唇微微动了动,引来真气,正要抹去她身上的那些污秽血迹,耳尖一动,却听见了熟悉的海潮声。   韩雪绍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景象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她茫然地一望,平浪贝,谢贪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衣似雪的剑修。   沈安世见韩雪绍满身是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有点惊讶,“绍绍?”   是了,方才的海潮声。那海面与海底的交替,不止发生在甬道之中。   如果说刚才自己身处海底,那么,如今就是已经到了海面上,而谢贪欢与她隔了一段距离,没能和她一起过来,倒是和沈安世在一起的祝寻鱼,似乎被那海潮给换到海底去了。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韩雪绍之后才想到的。   韩雪绍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只有——   她的平浪贝!那么大一个平浪贝,怎么就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收进芥子戒!   还有水镜,散落一地,她还没来得及用真气将其拼凑回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七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七天。……   沈安世见韩雪绍愣神,关切道:“怎么了?”   韩雪绍反应过来,有点儿无奈,指了指身上的血迹,说道:“方才我击溃了一头平浪贝,还没来得及将它的尸骸收起来,就听见一阵海潮声,眼前一花,就已经来到了叔父面前。”   她说完,手腕下压,将身上的血迹一并抹去。   “我心里是觉得可惜万分,不过,师尊还在那边,应该会替我收起平浪贝。”   沈安世问:“他如今已经取回了一部分修为么?”   韩雪绍点点头,“是的。”   不能亲手收起战利品,虽然她心情不甚愉快,但是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办法回去。   她定了心神,重新望向身侧的锦华尊者,见他白衣皎皎,手持入云关一剑,还带着未能褪去的煞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隐约混杂着雪松般沉静的气息,覆了不融的雾凇。   看起来,也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果然,察觉到韩雪绍的视线,沈安世解释道:“不久前,我与祝寻鱼遭遇了地藏海。”   “地藏不海”。   没什么提示可言的一句话。   地藏海,名海非海,而是海兽。   当初韩雪绍就是在地藏海内取得的水镜,它鳞似鱼,舌似蛇,眼似牛,尾似鲸,身形亦是庞然,那时它被谢贪欢重创,动弹不得,故而她只需要抵挡水镜,不需要顾忌地藏海。   在沈安世的口中,韩雪绍也得知了他此前的遭遇和自己差不多。   甬道里,沈安世和祝寻鱼一前一后,如此前行了半盏茶的时间之久。   第一次海潮发生之后,韩雪绍是通过微妙的倾斜面来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发生了变化,而沈安世在进入甬道的第一时间就每隔一段距离留下一个印记,故而很快就发现了位置的变化,他和祝寻鱼商量后,也和韩雪绍一样,想要通过第二次海潮发生的时间来推测间隔。   所以他们选择等了第二次。   两次海潮的间隔时长是二十分三十秒,这是祝寻鱼推算出来的。   他身上总是装了这些看起来好像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小东西,翻了一阵,什么蝴蝶面具,什么路边捡来的漂亮鹅卵石,还有枯萎了一半的花朵,什么都有,最后翻出来了个沙漏。   他说,因为他不相信昼夜轮替,也不相信月相变幻,所以要用这种东西来算时间。   其实祝寻鱼也并没有怎么用到那个沙漏,他即使是自己推算,也能算出精准的数字。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数字好像没有太大用处了,因为他们从甬道出来,直到第三次海潮发生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二十分三十秒。沈安世说,若是祝寻鱼在,或许也能算出一个比较准确的数字,如此一来,下一次海潮发生之时,他们有所准备,不会像这次一样匆忙。   在第二次海潮发生后,沈安世和韩雪绍都意识到对方也发觉了甬道的变动。   因为他们各自都在甬道中留了真气,一个冰冷,一个内敛,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韩雪绍手里抱着小猫,动作比沈安世和祝寻鱼要慢些,真气落在他们之后的五米远。   沈安世早已看出了“海底”与“海面”的玄机,从祝寻鱼那里得到了准确的数字之后,他们也没必要在甬道中浪费时间。为了防止误伤韩雪绍,沈安世特意和祝寻鱼继续往前走了一截,随即,他以剑破开顶上的石壁,祝寻鱼攀着鸣蛇,二人向上腾升,来到了“海面”。   所以韩雪绍当时听到的剑鸣并不是她的错觉,而是沈安世确实在那时候挥出了剑。   和“海底”不同,“海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积水,若真将此绝境比作大海,那他们大概就是在踏浪而行,溅起些许水花,又被落下的靴底碾碎,融于千万滴之中,分辨不清了。   他们同样也遇到了一群霞光,鸣蛇一口下去,能吃进去十几条,惊得它们奔逃。   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遭遇了地藏海。   韩雪绍和沈安世一对比,他们各自遇到平浪贝与地藏海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不过韩雪绍花了一番功夫躲避它,而沈安世没有犹豫,立刻拔剑迎战。   沈安世在前,手中入云关势如破竹,剑影纷飞,严严实实地将身形笼在剑势之下。   祝寻鱼在后,操纵鸣蛇牵绊住地藏海,好让沈安世有出剑的机会,偶尔地藏海的攻击波及到他,他动作灵活,也能够堪堪躲开,瞅准了时机,还能给地藏海一个出其不意的阴招。   沈安世一开始还会分出心思去顾及祝寻鱼,后面发现他也不需要自己保护,就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地藏海身上,二人虽然此前没有并肩作战,如今面对地藏海,倒也能配合好。   至少,就像之前说的那样,祝寻鱼没有拖后腿,有时候还能起到奇妙的作用。   击溃地藏海后,按照修真界的规矩,沈安世和祝寻鱼七三分,各自取了一部分走。   在他们继续前行的过程中,祝寻鱼靴子被血水浸湿了,他发现了这一点后,皱着眉头蹲了下来,试图把那点血迹给擦干净,他一停下来,沈安世也停了下来,回过头准备望向他。   海浪声响起,紧接着——祝寻鱼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更为接近的韩雪绍。   韩雪绍与沈安世互相交换了情报后,至少能够确认了一点,那就是绝境中的海兽是不会被潮水所带动的,会因为潮浪而改变位置的,只有进入绝境的修士,而且,如果距离隔得远了,很有可能只有一个会被带走,至于每个地方是否最多只有两个人,这一点还不能确认。   “不过,”沈安世迟疑了一下,说道,“要是祝寻鱼如今和谢贪欢在一起......”   韩雪绍也想到了这一点,顿感头疼。当初分配队伍的时候就是顾及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是她和谢贪欢一起走,祝寻鱼和沈安世一起走,结果这绝境的海潮无常,将计划打乱了。   一个是将近化神期的体修,一个是被取走识海的灵修。   而且这两个人都是不露声色的性子,他们两个在一起,没什么问题吧?   韩雪绍想象中左支右绌,难以保全自身的谢贪欢和祝寻鱼那边,却是另一幅景象。   祝寻鱼刚把靴尖的血迹擦去,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就撞进了谢贪欢眼底的复杂情绪。   谢贪欢:“......”   祝寻鱼:“......”   不远处还躺着一具平浪贝的尸骸,堆砌成山,散发着并不腥的浅淡味道。   谢贪欢手指在空中一划,那座尸骸和水镜就被他尽数收入了芥子戒中,只留了血迹。   祝寻鱼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眼神却在瞬息间有了变化,和平日里那种懵懂的、时而闪烁着狡黠笑意的眼神不同,他此时的眼神近乎漠然,杏眼微睨,唇边仍噙着浅笑,却是另一种不甚明朗的晦涩笑意,身子歪歪斜斜的站着,抽了骨头似的,说:“我又不抢你的。”   谢贪欢淡淡道:“说不准。”   祝寻鱼笑:“不愧是亲手将天魔宿隗放出天牢的断玉仙君,果然是你的作风。”   谢贪欢掠他一眼,折扇随意地在掌心中敲着,“不愧是将魔界亲手封入仙界布下的囚笼中的叛徒,说要一起探索绝境,就真的探索绝境,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此等的菩萨心肠?”   这你来我往的,尽揭对方的伤疤,将彼此血淋淋的模样当作茶余饭后的玩笑罢了。   祝寻鱼道:“你还不够了解我。”   谢贪欢道:“没有继续了解下去的必要。”   祝寻鱼走近几步,鸣蛇在他袍下游移,发出嘶嘶的示威声响。   他说:“我不久前才知她是你座下的弟子,又觉得新奇,既是你如此疼爱的弟子,你又为何要拱手让于我?既有意将她和我产生交集,为何又处处对我提防?我是不明白你了。”   谢贪欢看着祝寻鱼,他眉眼是懒散的,微微睁着,轻飘飘的视线往祝寻鱼身上一落。   然后,唇齿间泄出一声轻笑,似是无意,“谁说我让了?”   祝寻鱼道:“既然不让,又为何一定要她将我一起带来丘原?”   谢贪欢晃着折扇,“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很快就能够明白。是不是,徒孙?”   祝寻鱼:?   谢贪欢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你是我徒弟的徒弟,便是我的徒孙,我这称呼不是理所应当的?你对我徒弟说话的时候倒是乖巧,唤我一口一个师祖,你不会现在就不认了吧?”   “当初是谁变成猫的时候赖在人家怀里不下来?”祝寻鱼嘴角抽了抽,“不要脸。”   谢贪欢的神情丝毫未变,“那你也褪下这层皮囊做的衣裳,变回原型试一试?”   两人一来一回阴阳怪气了半天,都觉口干舌燥,便懒得再多说,准备继续往前走了。   海底分明有清亮的光芒,然而转瞬间便被吞噬殆尽,重重黑暗笼罩此地,再望不见眼前的事物,黑暗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植株枯萎,山石崩裂,谢贪欢就在这片黑暗中行走,然而步伐所经,脚步所止,盛大的真气将地面点燃成一串串宛如星河的灯火,在静默中流淌。   没有交流,两个人都决定不装了,赶紧走,等下一次海潮再临,就立刻散伙。   所谓“难以保全自身”的谢贪欢和祝寻鱼,正成为这片万川绝境中无法磨灭的梦魇。 第七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八天。……   在这之后,韩雪绍和沈安世继续前行。   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站近一些,如此海潮声来临之际,他们也会免于被分散的下场。   不过,沈安世提出的一个观点却令二人深思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进行。   他说的是:“倘若祝寻鱼和谢贪欢正好离得远,必定有一个会被传走,而我们两个人离得近,要么一起被传走,要么不会被传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海面’与‘海底’,一定会有一个地方只剩下一个人,如此一来就危险了,绍绍,我认为还是两个人更安全些。”   所以他们确认了一下祝寻鱼消失前距离沈安世的距离后,决定隔着半米远的距离。   沈安世在前,韩雪绍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看不到对方神色,还有点儿不适应。   韩雪绍并不是第一次望见沈安世的背影。   这是时隔百年之后,她又一次眺望沈安世的背影。   沈安世练剑,步伐稳健,下盘很稳,连发间的流珠也不会晃动,肩膀始终平如山川,他还戴着韩雪绍赠与他的那个玉冠,从后面看过去,翎羽形状的冰玉向上翘起,振翅欲飞。   他虽着白衣,远观朴素无华,仔细看来,衣袂处却留有暗纹,是浅浅的银色,汇成弦月的形状,偏下的边角处落着舒展的羽毛,根根分明,所谓鹏鸟出世,大约就是这般的景象。   在经历过巨型海兽后,绝境很体贴地给他们留出了时间,好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   韩雪绍盯着沈安世衣袂处的暗纹怔怔地看了半晌。   此前,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在与谢贪欢交谈后,从他口中得知魔界与仙界的纠葛后,她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   是她劝慰沈安世,亲口对他说出“倘若有的挽回,便挽回;倘若无力挽回,心中郁愤难解,便去寻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将他该受的罪责尽数返还于他”的话来,她说这些道理浅显易懂,而沈安世听了她的话,神情也有所缓和,川渊之行后,便决意寻到那个始作俑者。   万一......只是万一。   万一那个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断玉仙君谢贪欢,又该如何?   她怂恿自己的叔父去找自己的师尊,血债血偿?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人在事情发生之前,总抱有一种侥幸的心理,越有可能发生的,就越说服自己,非得相信它不会发生不可。韩雪绍的心沉沉地坠下去,总觉得胸口很闷,有点喘不上气的压抑感。   许是韩雪绍盯了太久,沈安世的脚步顿了顿,她听到不知是叹息还是低笑的声音。   “绍绍。”他并没有回头,声音柔缓,好言提醒道,“你几乎要将我看出个洞来了。”   韩雪绍这才意识到她出神的时间太长了,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她说:“抱歉,我想到我已经许久没能见过叔父的背影了。”   沈安世明白了她的意思,闭着眼笑了笑,“你说的是当初的那几年时光吗?”   “叔父身边的人总是很多,除了那一次交谈之外,我没有找到任何与你交谈的机会。”韩雪绍语带怀念,说道,“我不知叔父曾向寻长老打听过我的琐事,起先踌躇满志,后来发觉你站得太高,除了走到你身边以外,我没有任何办法再拥有和你第二次交谈的机会。”   事实上,通读原作,韩雪绍也明白,不是她站得高就能够实现儿时的愿望。   她得走向沈安世,而沈安世给了她足够的机会,让她自己选择,到底要去往何方。   在原作中,韩雪绍一直呆在龙祁身边,从没有去主动找过沈安世,沈安世亦然。   “在海岸的那一天,我告诉过叔父。”她说道,“我的道心因叔父而生,而往后的那些时光都落在师尊身上,我是非要个依托才能与这世界产生联系的人......然而,如今师尊回来了,我如愿以偿,却也怅然若失。我逐渐意识到,或许是因为我将一切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所以道心才如此不稳,多年过去,纵使修为有所提升,却总也触不到渡劫期的瓶颈。”   韩雪绍道:“我的思绪不甚明朗,故而词不达意。对我这些妄言,叔父如何看待?”   她这么问,要是换成龙祁,定要说让她将一切都押在他身上就好了,其他都不用管。   但是沈安世几乎没有犹豫,说道:“道心只生在自己身上,若生在旁人身上,难免不稳固,这就像是依附在墙壁上的藤蔓,倘若墙壁毁去,藤蔓也就失了依凭。你的一举一动,合该因你心而生,不是因旁人而生的。你道心稳固,旁人无从下手,谁也没有资格干涉你。”   ——谁也没有资格干涉。   韩雪绍闭上眼睛,又睁开,黑暗倾覆而来,转瞬又褪去,那一抹白色映入眼帘。   她这个问题,不止在问道心,也是在问沈安世,她该对他和谢贪欢的纠葛如何是好?   她心里的忧虑被沈安世这一句话冲淡了许多。   这是沈安世,那是谢贪欢,韩雪绍暗想,两个都是再冷静不过的人了。   如果她最坏的打算还是发生了,那也是沈安世和谢贪欢之间的事,不是她的事。   她不该,也没有理由插手。   韩雪绍想明白之后,脚步重新变得轻快。   系统忽然叹了一口气,“沈安世的三观真的很正啊。话说我下意识就闭上嘴了,现在才想到原来沈安世是听不到我的声音的,受谢贪欢的迫害太久,我都快形成条件性反射了。”   韩雪绍道:“气修先修识海,器修先修鼎炉,体修先修体魄,剑修先修道心。”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一道最克制气修、灵修,那大抵便是剑修了,因他道心坚不可破。   她没有再和系统搭腔,而是将沈安世说的那番话慢慢在心中消化着。   浑浑噩噩,逃避了这么久,她想,她也该直面自己的道心,将它重新审视一番了。   另一边,谢贪欢恰好也提及了沈安世。   “我虽神识常在魔界,偶尔也会通过水镜瞧一眼。”他碾碎一头海兽,真气向内挤压,坚实的兽皮先是裂开口子,而后迸裂,血液飞溅,只溅到他靴前的五寸处,“你倒是不嫌话多,主动向锦华尊者提及川渊一事,还拿你妹妹的往事套在自己身上,这些我都听见了。”   “他求真相,我说真相。”将海兽吞入蔓延极快的阴影中,祝寻鱼擦了擦嘴角,感觉吃得有点撑了,顺口答道,“九分真,真在他,一分假,假在我,细枝末节又有何好说?”   “更何况,当初下令放弃川渊的,不就是你断玉仙君吗?”他笑,“还是我记错了?”   “犀选择了沈安世,欲要让他成为下一任镇守钧天西角的天将。”人族选择人族,妖族选择妖族,一人一妖,这是自古以来就定下的传统,谢贪欢这么说,是知道某种程度上来说祝寻鱼比他更了解仙界,“你很会给自己找麻烦,等你身份败露,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哦。”祝寻鱼拾起法宝,径直扔给鸣蛇吃进肚里,“你选择了谁?”   “本来是准备选择昙沅。”谢贪欢奇怪地停顿了一阵,说道,“现在有待考量。”   他说:“对了,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想了想,决定由你去当魔界的主宰,如何?”   “我猜如今的魔界已成雏形,距离天君预想的情况越来越吻合,所以你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向我抛出橄榄枝。”祝寻鱼耸耸肩,“不过,我需要提醒你一点,我们的交易在魔界被封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我和追雁屠杀赤骨一族,取走东魔塔的‘钥匙’,为仙界进入魔界提供了通路,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仙人还真是贪得无厌,不知晓节制啊。”   “更何况,统一魔界这种事,除了宿隗魔君以外,已经无人能做到了。”   谢贪欢冷飕飕剜了祝寻鱼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折扇一展,轻轻地摇晃着,吹起的微风将刻意压低的声音吹得破碎不堪,却还是清晰地传入了祝寻鱼的耳中。   “所谓宿隗,不就是你么?”   万籁俱寂,只剩下黑雾迷蒙,将所有声音都湮灭。   半晌,祝寻鱼眯着眼睛,说道:“我的名讳是‘大巫敕诃’,如今是‘祝寻鱼’。”   “六成在你,三成在祝追雁,剩下一成烟消云散。”谢贪欢感觉到周围的气息逐渐变得压抑,他却毫不慌张,兀自说道,“无论你承不承认,你的身体里都包含着宿隗的一部分。”   寂静后,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笑,声线微微沙哑,端的是嚣张跋扈,满是邪肆。   一双纤细的手拨开重重黑雾,搭在了祝寻鱼的肩膀上,随之而来的阴影凝聚成了黑纱,从头顶垂至地面,将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纵使如此,却也能从轮廓的起伏看出那是一个身形曼妙的姑娘——环佩叮咚作响,镶着玄铁的鞋跟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响。咔哒。   祝追雁启唇,薄纱被吐息吹得起起伏伏,“我听说断玉仙君想同我们做一场交易。”   “直视深渊,就要做好被深渊吞噬的准备。”她说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向来不喜欢和同一个人做太多交易。你就不怕我与祝寻鱼趁你识海被夺之际,令你身陨此地么?” 第七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七十九天。……   无声的黑暗深处,红衣仙君与大巫一族剩下的最后两个魔族对峙。   祝寻鱼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双手环胸,而祝追雁懒懒地将手搭在他肩上,等待回应。   谢贪欢笑道:“你们不会。”   不是“我认为你们不会”,而是“你们不会”,前者多有迟疑,后者笃定无疑。   黑纱后的异色双眸闪烁着晦暗不定的光,隔着层纱,总显得影影绰绰,暧昧不清,祝追雁收回搭在祝寻鱼肩头的手,布料磨擦出细细簌簌的声响——然后,她的左臂生出状若金属的一片片鳞甲,护指划破右臂的血肉,一阵含糊的血肉声,她触到刀柄,将骨刀取了出来。   剧烈的动作带动薄纱,一重一重,卷成逆流的漩涡,她翻过手腕,挥刀指向谢贪欢。   刀刃落在谢贪欢的颈侧,只余一寸距离,他能够清晰地听到邪气发出诱哄的低吟。   “不会吗?”祝追雁微微侧头。   她相较祝寻鱼而言,不常笑,眉眼凌厉,含着与生俱来的傲慢。   零落的山石顷刻间朝着他们的方向簇拥而来,将三人严严实实阻隔在围成的圈里。   连海兽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氛围,不敢轻易靠近,皆是侧身避让,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谢贪欢垂落眉眼,因为他侧头的动作,几缕细小的碎发扫过那森白的刀面,他这样毫无表情地打量着骨刀,就好像它抵着的不是自己的脖颈似的。片刻后,他抬起了手,玉一样光洁白皙的手指触到刀刃,骨刀顿时发出一声嗡鸣,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微微用了点力度。   骨刀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生涩刺耳,祝追雁的手腕不抖,眉头倒是皱了起来。   她知道,如果她执意要与谢贪欢继续僵持下去,那么,骨刀很有可能会因此断裂。   那双手不生茧,比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中小姐还要娇贵几分,然而,不生茧,是因为谢贪欢觉得败坏风雅,并不代表他就从来没有碰过兵器,也不代表他的那双手真有多娇贵。   至少骨刀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   如果他愿意,想要摧毁这柄骨刀,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不愧是那个让魔界闻风丧胆的断玉仙君,即使失去了一部分修为,仍能游刃有余。   一个神仙,一个魔族,双方相处,总是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   所以祝追雁眉头一挑,欲要将刀收回——   她没料到看起来风轻云淡的谢贪欢会突然发难。   腕骨被震碎,骨刀应声脱落,被汹涌的真气挑得腾飞而起,黑纱在眼前狂舞,过于充沛的真气凝聚成的刺眼光芒透过薄纱的缝隙落入她眼中,祝追雁抬眼望着,有片刻的怔愣。   然后,她的眸光渐沉,紫眸憧憧,魔气在左臂的鳞甲上几乎要凝结成实质,那是她下意识的反击,铁爪泛着冷冽的光,在空中拖曳出一道縠纹,动作极快,朝谢贪欢的方向袭去。   谢贪欢连动也没动一下,腾出一只手,准备彻底击碎那柄在空中盘旋的骨刀。   “诶呀,你们突然之间打得不可开交,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呢?”   清脆的声音在二人中间响起,一字一顿,好似瀑布飞流直下,溅落在卵石上的水花。   祝寻鱼一手捉住祝追雁的手腕,一手随意地抬起,精准无误地接住了那柄骨刀。   与此同时,簇拥的山石像决堤的水坝,分崩离析,化作流沙,慢慢地散去了。   他敲了敲祝追雁握得紧紧的拳头,待她松开手后,他拿着刀顺手挽了个漂亮的花,将骨刀重新归入祝追雁的右臂中,指尖隔空一触,黑雾聚拢,腕骨重铸,血肉顿时恢复如初。   做完这些后,祝寻鱼转过头,望向另一边的谢贪欢,有些发笑:“仙君似乎和往日大有不同了,这柄骨刀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犯下了什么过错吗?竟让你生出了震碎它的念头?”   少年那双毫无威胁的杏眼,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除了虚伪的笑以外,还有试探。   谢贪欢眼底无波澜,含着一汪凋融的春水,柔软可欺,叫人怀疑他这副温吞模样和方才那一霎的锋芒毕露,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听到祝寻鱼这话,他曲起食指,轻巧地掠过白皙的颈间,一触即分,口中说道:“因你妹妹太过失礼,谁喜欢被人用刀威胁呢?”   祝寻鱼没有说话,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   那种审视的目光大概持续了十秒,他很快就收了起来,转而说道:“追雁误解了你的意思,将你与仙界的行为混为一谈了,所以才对你如此抱有敌意。仙君大约也知道,上一次我们和仙界做交易,最后却沦为‘叛徒’,要被那大巫魔君钉在枯柱上,日日夜夜忏悔的。”   祝追雁玩着垂到胸前的蝎子辫,听到这话,慢腾腾说道:“我是不会道歉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动用了“叠”的力量,地形变化,状似座椅的矮石升起,分别出现在她、祝寻鱼和谢贪欢的身侧,少女隔着那层纱抬了手,道:“如此,落座吧。”   不对付归不对付,祝追雁和祝寻鱼心里都很好奇,面前的仙君的底气是从何而来。   方才你来我往斗得那么凶,等到要落座了,谢贪欢倒也不计前嫌,径直坐下了。   一仙双魔分别落座,祝寻鱼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说道:“断玉仙君,希望让你说出‘由你去当魔界的主宰’这种话的原因很诡奇,足以使得我们二人答应与你的交易。”   “天君留出来的魔界主宰之位,最后会落到一个凡人手里。”   望见他们的神情有所变化,谢贪欢晃着手中的折扇,笑道:“这个原因,诡奇吗?”   相较于海底紧张的氛围,海面那端明显更为安宁。   韩雪绍刚获得了进入绝境后的第一个法宝,尽管只是红阶法宝,但毕竟聊胜于无。   这个法宝是个海螺,是辅助型的,没什么攻击力,不过它最好的一点是不需要真气就能够使用。它变大后,可以躺进去,将海螺当成温床,具有疗伤的功效,而且通过这个海螺,还能够与某些海兽沟通,这两个能力虽然对修真者来说很鸡肋,可对凡人来说却很有用。   它名为“留珠”,表面覆着一层浅蓝色的光芒,经日光一照,很是漂亮。   韩雪绍决定将这个法宝赠与迟嫦嫦。尽管迟嫦嫦在丘原寻到了属于她的机缘,不过他们来时都不知道迟嫦嫦会成为水姬的继承人,光说迟嫦嫦的好意,她也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她将海螺收进芥子戒中,沈安世那边刚好也告一段落,淌着积水过来寻她。   眼前是巨大的沙丘,洞穴颇多,密密麻麻,好似蚁巢,半截还浸没在海水中。韩雪绍和沈安世一开始还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塌陷,后来发现这沙子不同寻常,是遇水更坚实的一种海沙,他们这才放心大胆地进去了,几个洞穴下来,韩雪绍发现了法宝,沈安世发现了丹药。   起身之际,韩雪绍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留伤的肩膀有刺痛感涌现。   一回生二回熟,她反应倒是很快,立刻以壁面稳住了身形,沈安世见她面色不对劲,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在韩雪绍的默许下,小心揭开布料,看了一眼那道未能愈合的刀伤。   奇怪的是,伤口仍然和平时一样,虽然还留在那里,却没有流血,邪气也没有溢出。   而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   韩雪绍按着眉心,闭了闭眼,仔细回想着方才那种感觉,说道:“很奇怪。我有一种那柄刀正在向我靠近的感觉,而这道刀伤正在遥遥呼应,不过,它似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看来,我们恐怕还不能掉以轻心。”沈安世将她衣袖轻轻抚平,说道,“丘原之海距离魔界的入口很近,尤其是仙界的封印已经破除,伤你的魔族在附近徘徊,倒也很正常。”   韩雪绍应了一声。   过了一阵,她问:“叔父,上次我们说到了赤骨、七杀与大巫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那是在灵鹿玉船上的事情了。   沈安世颔首。   “镇守十六层东魔塔的赤骨被灭族,七杀一族位于血海,大巫一族位于魔界入口。”韩雪绍和沈安世边走着,边说道,“我想问问七杀与大巫的具体情况,叔父能讲与我听吗?”   讲得越详细,对那柄伤到她的骨刀就越了解,所以沈安世没有过多追问缘由,道:“我听闻七杀和大巫都曾是天魔宿隗的左膀右臂,七杀虽暴虐,却极其忠诚,大巫虽圆滑,却心生贰意。有一种猜测是当初宿隗陨落也有大巫的手笔,所以七杀和大巫如今才如此敌对。”   “我之后这些话,都是前些日子与祭司闲聊的时候一并打听来的。”他顿了顿,“祭司说,此任大巫魔君野心勃勃,他为求力量,似乎想要重新复活宿隗。不过他年事已高,无法承担宿隗的力量,想要找个子嗣来继承,又担忧无法将这股力量掌握在手心里,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将宿隗的力量分成几份,五份太多,两份太少,该是三份或是四份最佳。”   “那时,我也同你说过,大巫魔君子嗣众多,每个子嗣都是他麾下的将领。”他说道,“或许他此举正是为了那个计划的实行而做的准备,总之,当我询问大祭司,这一切是否已经发生之际,他说,他也曾问过水姬,不过水姬并没有给出答复,只说让他们多加留意。”   “祭司说到这里,又笑了,说,倘若大巫魔君真的成功了,又为何会被仙界封印?”   “他说,这些话姑且当个寓言也罢,当个警示也罢,有些东西,是不能当真的。”   是的,有些东西是不能当真的。   韩雪绍想,若非如此,大巫一族也不会如此轻易被谢贪欢灭族了。   但是她内心的不安愈发严重,她如今,极为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件事情——   谢贪欢想要从祝寻鱼身上取得的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现在已经取得了吗? 第八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天。……   “‘天君留出来的魔界主宰之位,最后会落到一个凡人手里’?”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祝追雁大笑起来,“他会找他信得过的人来坐那个位置,不是你,就是犀,再不济也是天宫的仙君,凡人?天君是糊涂了吗?还是你在骗我们?”   她笑得肩膀颤动,然而那双不住敲打着石椅的手,却说明了她内心的焦躁。   “这听起来确实很荒谬。”祝寻鱼斜斜地倚着,笑意微敛,“仙君是从何知晓的?”   “这世界的气运之子,正是一个凡人,而他在不久之后将会统一魔界,成为主宰。”看到祝寻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谢贪欢道,“看来,你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   “丘原绝境浮现,魔界封印松动,仙界顺势退兵而走,双将失踪。”祝寻鱼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凑巧了,天时地利人和,只差棋手入局,我观世事变迁皆缠于一线之上,原以为那个气运之子是......她。想来,倘若真的是她,你也不会在这时候对我们全盘托出了。”   一口一个“他”、“她”的,祝追雁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谁。   谢贪欢知道祝寻鱼口中的,是“她”,是韩雪绍。   祝寻鱼的直觉很准确,他隐约察觉到了韩雪绍是特殊的存在,理所当然以为她与气运之子有很大的关联,事实上,她的特殊在于系统,在于她是“女主角”,而气运之子是龙祁。   谢贪欢继续说道:“如今的魔界,正是呈现一副前所未有的团结模样,正是为了他顺利成为魔界主宰而铺路,我与犀早已拒绝了天君的邀请,他心里分明没有人选,却还是固执地出了兵,转眼过去,气运之子已长大成人,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如今正是‘棋手’入局。”   棋手入局,搅乱乾坤。   书中是龙祁利用禁火血脉打开了凡间与魔界的通路,诸魔得以从封印中解脱,而如今一切产生了偏差,谢贪欢知道韩雪绍无事,便重拾兵权,将仙界撤兵的时间大大提前,并且这一次是仙界主动让封印消散的,和原作大不相同。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天道为了让气运之子成为魔界主宰,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既然他无法预料此事,便不得不防。   龙祁,必须要杀。   他已经开始为这位主角的死定制棺材,只要这对兄妹松口,棺材板就落了下来。   但什么时候杀,还有待考量。   至少得等他的乖徒弟把那些成就奖励都拿到手再说。   祝寻鱼沉默一阵,问道:“在这场交易中,你扮演着谁的角色?你,还是仙界?”   “我。”谢贪欢说道,“仙界如何做想,我不在乎,至少对于我来说,让一个凡人去坐魔界主宰的位置,或是让随便一个仙君去坐那位置,倒不如将机会给正统血脉的魔族。”   “不难理解仙君的想法。”祝寻鱼玩着鬓间的碎发,说道,“仙界欲要留魔界,是为了维持平衡,可让神仙去统一魔界,本身就是一件破坏平衡的事情。有光,必有暗,有正,必有邪,魔族一向都扮演着后者的角色,对此也乐此不疲,没有了魔界,仙界也无从依附。”   他翘起腿,将双手叠于膝上,“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那个气运之子?”   “当然不会给你。”谢贪欢一语道破他诡计,说道,“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类型,你想要得到气运之子,无非是想利用他做出一些搅乱秩序的事情。专心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祝寻鱼耸耸肩,不置可否。   祝追雁听了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们口中的他、她,到底是谁?就不能说名字吗?”   谢贪欢:“无可奉告。”   祝寻鱼:“与此事无关,不说也罢。”   祝追雁:“......”   此时的她,万万没有料到,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一个是自己中意得想要夺他躯壳的人,另一个是被自己伤到的前情敌。   非但认识,纠葛还不浅。   谢贪欢不说龙祁,是为了自己处置;不说韩雪绍,是多有袒护之意。   祝寻鱼不说龙祁,是因为不知道;不说韩雪绍,是怀有私心,有意不提及。   于是祝追雁就这么莫名其妙被蒙在了鼓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做那种让自己吃亏的事情。”祝寻鱼道,“你想要什么呢?”   谢贪欢说道:“我暂时还没有想好,先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债吧。”   “人情债啊,”祝寻鱼露出苦恼的神情,“人情债可是天底下最不好还的。”   “放心,在离开绝境之前,我会想好用这个人情债做什么事情的。”谢贪欢手中的折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说道,“对了,问一件事情。我听说,若要取得高种姓魔族的心头血,非得他心甘情愿,亲手给出来才能奏效,否则就没有任何用处,是不是?”   祝追雁道:“那当然,不然魔族的心头血也不会如此珍贵了。”   让一个自私自利的魔族心甘情愿剜出一滴心头血,那就像六月飞雪一样难以实现。   谢贪欢随意地颔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倒是祝寻鱼眼底的暗潮涌动,等到谈话结束后,他单独将祝追雁喊到了一旁。   “高种姓魔族的心头之血,是唯一能够彻底祛除邪气的办法。”他说道,“看谢贪欢对你的骨刀如此敌视,他性子懒散,必定不是因为你的举动,而是因为别的事情而动怒。能让他如此上心的,除了她以外,恐怕也没有第二人了......你这些日子有没有用骨刀伤谁?”   祝追雁正随手编着发间的蝎子辫,听他这么说,想了想,说道:“一个是龙祁,你也瞧见了,安尘池以染尘剑切下了那处伤口,那柄剑很特别,能够抵御邪物,是以诅咒未能生效;另一个则是韩雪绍,她从驭龙山庄掳走迟嫦嫦的时候,我便挥出此刀,伤了她的右臂。”   韩雪绍。   祝寻鱼并不意外。   他早在韩雪绍和他当面对峙的时候就知道她与祝追雁相识。   不过,或许是因为有意遮掩,他并不知道祝追雁曾以此刀在韩雪绍身上留下诅咒。   “韩雪绍,是谢贪欢的弟子。”祝寻鱼面色冷然,将手中的小石子抛起又接住,说道,“他向来护短,却又心机颇深,想要借此机会从我身上取得心头血,用来解他徒弟身上的诅咒,转念又觉得能从我这里骗去心头血,便不以此为交易,等着将那人情债用作别处。”   祝追雁听到“韩雪绍”这三个字,因着之前的一番纠葛磨砺了心境,倒不如以往那么痛恨她了,只是从祝寻鱼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让她有点不适应,“那他大可不问的。”   “是的,但是他问了。”祝寻鱼道,“他是在不动声色地将答案告诉我。”   他收回了手,任由那个小石子掉落在地,“有时候,答案只是陷阱的其中一环罢了。”   祝追雁向来最不喜这种勾心斗角,祝寻鱼说的时候,她已经走神去取他发间的那根蝎子辫,散开,重新编了一遍,等他说完,她已经把辫子重新放了回去,“你准备怎么办?”   “他欲要让我跳入陷阱,那我便跳。”祝寻鱼笑了一下,那点浅淡的笑意在他面上转瞬即逝,“心头血这东西,必须要我心甘情愿给出来,也就是说,主导权还在我手中。我只要在他将此当作交易之前不乖乖交出心头血,那就算是我赢了,他的人情债,不过如此。”   “我是半人半魔混血,血统不纯,心头血这一方面,是指望不了我了。”   祝追雁打了个呵欠,黑纱浮动,她百无聊赖,道了别:“你们就继续勾心斗角去吧。”   话音落下,黑雾卷动着一层层薄纱,将少女的身形重新湮灭于黑暗深处,隐去踪迹。 第八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一天。……   海面,沙丘洞穴中,韩雪绍开路,沈安世殿后。   因着韩雪绍刀伤的诅咒隐隐约约有了发作的迹象,所以沈安世决定让她走前面,如此她有什么异常,他也能够第一时间发觉,原先是韩雪绍望他背影,如今却是他望韩雪绍背影。   “叔父。”   走在前面的韩雪绍忽然唤道。   沈安世道:“我在。”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韩雪绍顿了顿,“有关之前那个没能回答你的问题。”   沈安世说,好。   “我问过师尊了,他为何让我将祝寻鱼也一并带来川渊。”她斟酌着用词,对着眼前茫茫一片海雾说道,“他说,是为了取祝寻鱼身上一物。我了解师尊的为人,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仅凭他心意,与仙界无关。尽管我不知道他要从祝寻鱼身上取什么东西,不过,想必其中一定有他的思量,别的我不能够保证,但师尊做这些事情,绝对与川渊那件事情无关。”   沈安世稍作思考,就明白她之前不提,是因为怕自己对谢贪欢产生误解。   他知道,但是他没办法回应,“我知道他与川渊没有干系”这句话,他没办法说出口。   他能够感受到命运的洪流正将他们所有人朝着一个方向推搡。   而他所求,只是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解释川渊陨落,和自己被当作刽子手的答案。   所以,沈安世沉默一阵,只是说:“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至于祝寻鱼,”韩雪绍说道,“他绝非普通的少年。我虽然身为他师尊,却知他的话真假难分,他说自己是唯一一个从川渊逃出来的人,然而我却认识另一个同样出自川渊的,半人半魔的姑娘,祝追雁。我问起他的时候,他说他们是兄妹,严格来讲,祝追雁并不算是从川渊出来的,而是从魔界出来的......时至如今,我仍不能将他的话一一辨明真假。”   沈安世想了想,道:“他确实是个有点特别的孩子。我偶尔能够察觉到他的一些话并不是出自真心,不过,这或许是他早就已经养成的一种习惯,就像用坚硬的壳来保护自己。”   “我时常苦恼的,也正是这一点。”韩雪绍道,“我虽然能够感觉到他的欺瞒,可他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做出实质性的坏事——至少对我们而言,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如果他让你感到一丝犹豫,”沈安世说道,“那就顺应自然,听凭心意吧。”   “只能如此了。”韩雪绍提醒道,“叔父,你也要对祝寻鱼多加提防,他的实力远比他看起来要强上许多,而他百般隐藏实力,一定是有缘故的,我希望我们没有引火烧身。”   在沈安世温言答应下来后,韩雪绍想,既然提及了祝追雁,倒不如将当初伤到自己的骨刀也是她的这件事说出来,便止住脚步,回头看向沈安世。她一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叔父,之前一直没能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不必。”她说道,“如今既然已经提及,我便一并说出来了。在我手臂处留下刀伤的那柄骨刀,正是祝寻鱼的妹妹,祝追雁的。”   韩雪绍继续说道:“不过,他如今——大抵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沈安世听她这么说,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眉眼微垂,落下一片小小的阴翳,薄唇抿起,正是一副思索的模样,半晌后,他重新抬起眼睛,倏忽间有细碎的光坠入眼中,融为星河。   “骨刀,至少是拥有魔君以上的魔族血统才能够生出的兵器,具体而言,便是赤骨、七杀、大巫三个高种姓的魔族。”他说道,“赤骨倾覆,只剩下七杀和大巫。而你所说的那个半人半魔的姑娘,是姓‘祝’,祝为祝祷、祭祀之意,大巫二字衍生而来,不就是祝吗?”   “但是,还有一点不合理之处。”   沈安世眉头蹙着,说道:“既是半人半魔混血,血统并不纯正,身体里是生不出骨刀这般器物的,只有正统血脉的魔族才能拥有,祝追雁本不该有刀,可她却以骨刀伤了你。”   刀,骨刀,刀法,祝寻鱼,祝追雁......   韩雪绍惊觉,眼中满是愕然,“祝寻鱼曾说过,他幼时学习刀法,后来将自己的刀赠与他人,离了相伴多年的刀,再去瞧其他的刀,都觉得兴致缺缺,久而久之刀法也生疏了。”   沈安世说,那个人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   而祝寻鱼只是含糊地说,重要吗?可能吧。   “莫非,祝追雁那柄刀就是从祝寻鱼手中得来的?”   沈安世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这是真的,那祝寻鱼就是拥有正统血脉的魔族。”   也就是说,他是大巫魔族,披着一层人皮,借以伪装在人群中,无实体的一族。   “祝寻鱼自己说他和祝追雁是兄妹。”韩雪绍闭了闭眼,说道,“他有意引导我以为他是祝追雁人类血统的那一脉,然而他其实是祝追雁魔族血统的那一脉。这确实不算谎话。”   当初杀她的,是大巫魔君。谢贪欢说他已经将大巫灭族了,他说“所有尚在魔界的大巫一族被彻底荡平,不复存在”,谢贪欢是不会骗她的,如今想来,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祝寻鱼和祝追雁这对兄妹不在魔界,所以是“尚在魔界的大巫一族”,而不是“所有”。   问起祝寻鱼时,谢贪欢说他与自己有过一段交情。   ——谢贪欢可是断玉仙君,普通的魔族又怎么可能攀得上他。   再将事情往前推,既然祝寻鱼是高等魔族,那么,那时候在巷子里准备袭击她的魔族,除了祝寻鱼以外,又能有谁?只要他在,其他魔族又怎么敢接近他半步?这么说来,水镜狠狠地抽在了祝寻鱼的脸上,这不但是谢贪欢对她的一个提示,也是对祝寻鱼的一个警告。   既然祝寻鱼对她抱有杀意,后面却再也没有做出类似的举动?他改变主意了吗?   而他在房间里让她看到的黑雾,实际上就是他本身吗?他没有任何伪装的样子吗?   祝寻鱼,我是真的......不懂你了。   如果你真的有意不让我知道这些,又何必在谎话里夹杂真话?   如果你想让我知道关于你的真相,又何必执意要隐瞒这一切?   韩雪绍又想起那一夜,摇曳的烛火熄灭后,祝寻鱼倾身过来的轻笑。   过来吧,冥冥中,她好像听见他如此说道,走过来,看着我,试着解开我的谜题吧。   跟随我的步调行走吧,配合我的节奏呼吸吧,和我一起下坠,堕入深渊吧。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顿时涌上背脊,如同被深渊凝视,她定了定神,压下情绪。   韩雪绍望着沈安世,问道:“叔父,你觉得魔族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我和魔族的接触不多。”沈安世说道,“世人谈及魔族,都说它们是完全无法沟通的种族,暴虐无度,嗜血冷漠,我曾见过几个,确实如此。不过和祝寻鱼接触的这段时间,我觉得他看起来和凡人几乎一模一样,或许是因为他是高等魔族,或许是因为他性情如此。”   韩雪绍静静地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终于知道了祝寻鱼的真实身份,原本是应该高兴的,可她现在却半点也不高兴。   他向来游戏人间,浮于表面的都是虚假的,若要了解他,一层层抽丝剥茧,茧褪去,到最后也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徒留她满手都是纠缠盘绕的丝线,永远也没办法取下了。   韩雪绍忽然想到,要是下一次,祝寻鱼被海潮换到了她的身边,又该怎么办?   她该质问他,还是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该避开他,还是更应该看住他? 第八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二天。……   “那么,我们这算是正式开始合作了吗?”   祝寻鱼笑盈盈说道。   “是,也不是。”谢贪欢道,“我已经完成了对你的承诺,而你暂时还没有。”   祝追雁离开之后,祝寻鱼和谢贪欢继续前行。   这绝境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用处,故而两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   祝寻鱼能够感觉到谢贪欢正在一点一点夺回自己的识海。他能够感受到魔界的情况,衰败的也好,兴盛的也好,都凝聚在他的心神中,有时候盛得太多了,他觉得厌烦了,就舍弃一部分,于是那一块地域就变成无主之地,例如赤骨所在的东魔塔,他很高兴能舍弃它。   十六层东魔塔,是活物,宛如参天的大树,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的一切养分,土地变成荒芜,植株枯萎,魔物也少有经过的,倘若不不慎靠得近了些,被吸成一具干尸也有可能。   东魔塔镇守着一把特殊的钥匙,就放在第十六层。   他和祝追雁当初为了得来那把钥匙,屠戮了赤骨一族,令东部彻底沦为无主之地。   那座东魔塔,长得并不符合人类的审美,甚至连魔族的审美也难以符合。   能把那样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从心神中拔除,还能取得钥匙,简直是一箭双雕。   仿佛察觉了祝寻鱼的想法,谢贪欢问:“那把钥匙,如今在你手中还是在她手中?”   祝寻鱼说:“你这句话问得太迟了,我很惊讶原来你也会在意这东西的下落啊。”   谢贪欢斜过视线,看他,眼里是“所以在哪里”这五个字。   “放心,总归没有落到其他人手中。”祝寻鱼随意答道,“要是真落到其他人手中,这统一魔界的道路可就坎坷了,尤其是你所说的‘气运之子’,钥匙一定会传到他手里吧。”   谢贪欢道:“我看大巫魔君似乎对你和祝追雁很是痛恨。”   “因为我当着他的面,将钥匙咽了下去,至于追雁,在他眼中就是个误打误撞得了眷顾却又背叛他的杂种吧。”祝寻鱼迎着谢贪欢惊讶的眼神,说道,“别这么意外啊,师祖?那钥匙虽然能开关魔界的大门,并非凡物,可我消化了这么几十年,勉强将它给消化完了。”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最近是越来越饥饿了,看来吞下饕餮骨骸制成的钥匙,到底还是有副作用的——话说回来,我现在也挺虚弱的,你若成心要杀我,倒也可以试一试。”   谢贪欢嗤笑,“徒孙,你倒是对师祖不隐瞒什么啊?”   “我正在和你宠爱的徒弟玩一个游戏。”面对谢贪欢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细得像刀刃一般能伤人的瞳仁,祝寻鱼满不在意他的警告,笑道,“你只是我给她的一个提示罢了。”   “我知道你对她有心思。”谢贪欢回过身,哗地一声将折扇在掌心中合拢,温软懒散的眉眼一扫,显出凌厉的冷,“她要修道,要成仙,我就让她成,谁破她道,我就杀他。”   “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魔界那些魔君可真是狼狈。”祝寻鱼却是笑意更深,“每当你试图夺回识海的时候,识海迸发出蓬勃的真气,都会令那些负责守住识海的魔族死伤惨重,守识海的魔族换了一波又一波,诸魔君还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意思。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呢。”   他先前折了一截珊瑚,拿在手里,晃着玩,此时手腕一翻,点在了谢贪欢胸口处。   “断玉仙君,你说得倒很轻巧。”祝寻鱼说,“倘若你道心先破,又如何?”   “你们祝家兄妹,都喜欢拿根棍子指着别人吗?”谢贪欢神态不变,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敲在祝寻鱼腕上,直将少年的那块白皙的嫩肉给敲出一道红痕,观那角度形状,和当初水镜往他脸上抽的那一下几乎没有区别,“我欢迎你泄密,不欢迎你窥探我的事情,懂吗?”   祝寻鱼耸了耸肩,下一刻却忽然发难,珊瑚断枝横扫而过,直指谢贪欢的面门。   谢贪欢手中折扇一展,轻松挡住了那一下,然而再看的时候,祝寻鱼已经往后退了几步,扔了手中的珊瑚断枝。他分明已经拿了二十多分钟,然而当松开手的时候,却又如此干脆利落,或许他生来便是如此,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使要将其舍弃,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好心跟你废话这么多吧?”他隔着一段距离,面上的笑意倏忽间收了回去,双手抱胸,很无奈地盯着谢贪欢,“重要的事还在后头,我可不想和你浪费时间。”   细细簌簌,绵柔的、缱绻的......令人厌恶的潮水声,涌入耳蜗。   “时间已经到了。”祝寻鱼的声音悠悠响起,“接下来和锦华尊者做个了断吧?”   谢贪欢眼神一沉,一个字音也没能说出来,就眼睁睁见着祝寻鱼凭空消失了。   出现在面前的,真是那个白衣朗袖,气度如竹的剑修,手持一剑,名为“入云关”。   他不止推算了时间,还推算了位置,精确得就像整个绝境的变幻都由他所操控。   祝寻鱼,谢贪欢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缓缓嚼碎,你真以为我会将你的话告诉韩雪绍?   要借我之口洗白你,给你演一出苦情戏?你做梦去吧。   水面一端。   听到海潮声音响起时,韩雪绍和沈安世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她心里希望是谢贪欢和沈安世交换,这样她不需要面对祝寻鱼,沈安世也不需要和谢贪欢在这种情况下对峙,但是,绝境偏不遂她的意——沈安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祝寻鱼。   看到那个脸颊带着未褪的稚气,高高束起的发间藏着一根蝎子辫的少年时......   韩雪绍在心里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安世那边,应该也和谢贪欢碰上了。   “师尊,好久不见啊。”少年一双杏眼弯弯,脸颊噙着酿了笑意的酒窝,说道,“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可是没有哪一分哪一秒不想念师尊的,师尊呢?你想念我吗?”   如果韩雪绍没猜错,祝寻鱼的真实年纪应该比她还大上许多。   他到底如何做到毫无心理负担地撒娇的?这些甜言蜜语,唇舌一动,就说了出来。   韩雪绍按了按眉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先将丹田中沉静的真气运作了起来。   “你似乎对见到我并不是很意外。”   “在甬道中,每次海潮发生的间隔是二十分三十秒,离开甬道后,每次海潮发生的间隔是四十一分,正好是两倍。”祝寻鱼见她后退,也装作没看到,“而海面与海底的地形、遇到的海兽等级几乎完全一致,我只要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上海面的积水对行走造成的阻碍,大致估计一下师尊和锦华尊者的速度,就能够知道你们的位置。我猜你在后,果然是如此。”   韩雪绍沉默了一下,“你这么轻易就将绝境的秘密告知于我吗?”   她也有默默地计算海潮的间隔,不多不少,正好是祝寻鱼说的,四十一分。   “师尊应该也算出来了。”祝寻鱼靠近,“我是师尊的弟子,为什么要隐瞒呢?”   “叔父说,你对时间的掌控很准确,因为你并不相信昼夜轮替,也不相信月相变幻。”这次祝寻鱼靠近韩雪绍并没有躲开,再说了,她背后是山石,也没有空隙再让她退了,“因为,你就是黑暗本身,而黑夜能够吞噬白日,也能够将月相遮蔽,所以你不信它们,是吗?”   “你当时在房间里,让我看到的,就是你,唯独在这一点上,你并没有骗我。”   祝寻鱼眼神微微地变化,却并不是杀意,更是一种更为愉悦的情绪,韩雪绍隐约能够感觉到,如果说他此前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是虚伪的,那么,他如今带着锋芒的笑是真的。   他凑得很近,韩雪绍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来挡住他,因为她的背脊已经抵住石头了。   然后,她点燃了一支蜡烛,是犀膏烛,很烧钱,但是在用完之前,它绝对不会熄灭。   祝寻鱼皱了皱鼻子,对这个横在他们之间的光亮,和那与碎烟尊者的气息一模一样的味道不是很满意,但他是一个很大度的魔族,烛火映在脸上,也没有躲闪,“我不喜欢。”   “没事,我喜欢。”韩雪绍冷酷无情地说道,“否则你就离我远一些吧。”   因着这支烛火,她周围燃着盈盈一圈的光亮,透着暖意,被她用真气扩大,驱走黑暗。   至于影子——韩雪绍手持犀膏烛,反而朝着祝寻鱼的方向更进一步。   祝寻鱼委屈,“你踩到我了。”   韩雪绍冷淡,“你的真身果然是在影子里。”   祝寻鱼笑,“好啊,如果这样让你有安全感,那你就踩着好了。”   他说着,偏过头,将脸颊放在韩雪绍抵住他的那只手上,露出衣襟底下的一截脖颈,很是纤细,像是一折就要断掉似的,眼睛抬起,盛着烛火的橙光,“师尊还发现什么了?”   这个魔族,怎么被看破伪装了,还更有兴致了呢?   韩雪绍挑眉,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地面却一阵剧烈震动,水流四溅。   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就听得祝寻鱼慢腾腾地开了金口。   “大约是锦华尊者与断玉仙君打起来了吧。”他说道,“海潮,因此改变流向了。” 第八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三天。……   韩雪绍不大相信沈安世会不冷静到和谢贪欢打起来。   但是眼见这动静,也只有沈安世的剑气和谢贪欢的真气能够做到了。   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起了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心,而是想从交手之中窥见对方的念头。   她的思绪没能在海底那一边停留太久,因为,她面前的少年很快就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师尊——”祝寻鱼拖长了尾音,脸颊挪了挪,清秀的眉眼皱着,直勾勾盯着她,“你面前还有一个令你感到危险的魔族,你不该分散太多注意到他们身上,而是应该看着我。”   “也就一秒钟。”   “一秒钟也不行。”   韩雪绍没辙了。   祝寻鱼充满稚气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毫无威胁,软软的,蹭在她的手腕上,连同吐息一般,都是温热的,韩雪绍翻过手腕,指尖试探性地在祝寻鱼的脸颊上轻轻地划过。   细小的绒毛,柔滑的肌肤,几处地方被风吹得粗糙,有些微的粗粝感。   她的手有点冷,指尖划过的时候,甚至能够感觉到手底下温热的肌肤正在颤动着。   和真正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仅仅用“将人的皮囊作为衣裳”来形容大巫一族,恐怕并不贴切。   只披着一层皮,可不会有那青紫的血管、温软的血肉、灵活的神经,和清浅的吐息。   “一个猜想,不一定对。”系统小声开口,“祝寻鱼不会就是原作中一笔带过的那个,一直徘徊在雾晴十岛附近,喜欢越级杀修真者的,手段狠毒的人吧?我感觉有点像啊。”   对外宣称是化神期的体修,然而真正的实力却远不止此,当然是“越级击杀”了。   那时候,韩雪绍还说自己要修炼两日,估计是遇不上系统口中的那个神秘人了。   没想到她早就已经遇到了,就是她以为落入自己掌控中的少年,祝寻鱼。   其实,祝寻鱼在雾晴十岛那附近徘徊,主要是为了蹲守那个引得世界发生变动的气运之子,也就是龙祁。毕竟法宝出世,气运之子不出现,绝对不可能,不过天道拨乱了一切命运的丝线,无形之中让龙祁屡屡避开了祝寻鱼,故而原作中他只是在旁人的交谈中出现过。   龙祁出入赌石场的时候,祝寻鱼刚好不在赌石场。   而韩雪绍可没有龙祁那么好的气运,故而一进入赌石场,就被祝寻鱼盯上了。   他听说过气运之子很大概率是一个男性,因为属火,阳气盛,在赌石场徘徊的时候也会特地注意那些生面孔,韩雪绍出现的时候刚好戴着面具,所以他一开始还以为她是男性。   后来,祝寻鱼就发现她是女性了,并且从真气中也隐约察觉到了她的极寒体质。   他失了兴致,想要下杀手,却没想到韩雪绍竟然不贪图鸣蛇,还将鸣蛇蛋赠与他,这才让他产生了一丝犹疑;在穷迢城遇见的时候,他原本打算将韩雪绍解决,半途却杀出了个水镜,于是他只好在韩雪绍身侧寻找下手机会;然而,随着接触越深,他就越发现韩雪绍的身上有所不同,关于气运之子的怀疑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祝寻鱼决定压下心思,观察一阵。   直到方才与谢贪欢进行交谈后,祝寻鱼才彻底确定下来,气运之子另有他人。   他也明白了一点,他永远也无法找到那个气运之子,因为命运有意让那人避开他。   谢贪欢不说,祝寻鱼也就不问了,满眼嘲弄,只想着:原来,就连天道也惧我三分。   不过韩雪绍大约无法知晓这一点了。   祝寻鱼被她的动作逗笑了,闷闷地发笑,“和‘人’看起来一模一样,是吗?”   ——因为这不止是一具皮囊啊,这曾经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叫“祝寻鱼”,而他只是接过了这具冰冷的身体,让它重新有了温度。   但是他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小姑娘刚窥见世间的隐秘,黑暗的深处,不能吓着她。   “快说呀,师尊。”祝寻鱼眼底的紫色翻涌,轻声道,“告诉我,你还发现了什么?”   “你是大巫一族的魔族。”韩雪绍启唇说道,“你和祝追雁是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不过,我猜测你们都是大巫魔君的子嗣,所以应该是前者,她是魔族和人类的混血,而你是血统纯正的魔族。她无法生出骨刀,你当时所说的赠人的那柄刀,是给了她。”   她望着祝寻鱼含笑的杏眼,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又想到谢贪欢对她说的“你可以用伤口这件事探他口风”。   于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是好奇我为何与祝追雁相识吗?我带迟小姐离开驭龙山庄之际,便被那柄骨刀所划伤,伤口就在我的右臂上。离开穷迢城那日,我戴着面具匆匆来迟,就是因为前一夜臂上诅咒突显,所以身体虚弱,缓了几日才恢复到之前的实力。”   祝寻鱼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脑袋,隔着憧憧火烛观韩雪绍的眉眼,眼睫垂落,手指覆上她的右臂,布料摩擦出一阵缱绻的声音,他的力度不重,像一片落叶般的轻,“对不起。”   “又不是你伤的。”韩雪绍道,“我也没有要怪罪祝追雁的意思,是我自己不小心。”   祝寻鱼望她,“可这刀终究是出在我身上的。”   他满眼的歉疚,韩雪绍觉得十分是假,没一分是真心的。   她想了想,试探道:“那么,你有什么办法能够除掉诅咒吗?”   “骨刀覆着邪气,邪气与我们共生,相互依存,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我无法去除。”祝寻鱼说道,“我将骨刀赠与追雁后,骨刀与我的联系微乎其微,我甚至感觉不到它。”   韩雪绍问出这一句,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连祝追雁本人都解不了诅咒。   “我原先还觉得奇怪,这世上的好刀千千万万,你为何会执著于那一柄刀。”韩雪绍淡淡说道,“知道那是骨刀之后,我的疑惑也就解开了,骨刀于你而言,如同骨血,对吗?”   她不甚在意那个话题,很快就揭了过去,祝寻鱼本来是应该松一口气的。   但是他的心,不上不下的,还是悬在那里,其他内脏坠坠地往下沉,有种割裂感。   他的迟疑引起了韩雪绍的注意,在她说出“你有些不对劲”之前,祝寻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接过了她的话题,“是的。不知师尊是否见过追雁出刀,骨刀顾名思义,意喻以骨化刀,而皮肉为鞘,血为滑油,平日里,将骨刀归入体内,就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骨刀只能有一柄,骨刀断裂,可以再铸,然而太损耗精力,若是彻底毁掉,自然可以重新铸一柄,但此举犹如剥肉取骨,会失去一部分修为。”祝寻鱼说到这里的时候,手仍然放在韩雪绍的手臂上,她的脑袋一低,耳上的海珠连同那穗子扫过他的手背,凤凰的翎羽带来阵阵炽热的疼痛,他觉得有点扫兴,唇边的笑意也淡了,“好熟悉的穗子,是师祖的?”   见韩雪绍点头认可,祝寻鱼的手向下滑动,落在了她的手腕上,轻撩起袖口。   “这玉镯,是尊者所赠的吧?”他一触,就能感觉到那股锋意,“上面还有他的神魂。”   韩雪绍不知道祝寻鱼问这些是要做什么,反而警惕起来,“......怎么了?”   祝寻鱼撤了手,态度和缓,他仍笑着,眼神却是冷的,没有半点暖意,好似深渊之底。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送师尊一点东西?”他说,“师祖送的穗子,虽然颜色漂亮,却不大衬你,一瞧便是他自己的兴趣使然;尊者送的玉镯,暖玉虽能驱寒,你手腕纤细,暖玉色泽剔透,质地厚重,也不大衬你,尽管瞧得出是他悉心挑选,他对你的了解却不深。”   系统:“踩二捧一不可取。”   在祝寻鱼退开后,韩雪绍感觉到脚下的影子开始蠕动起来,她只好更进一步,用真气压制着影子里逐渐游移起来的某个东西,与此同时,她说道:“莫非你就很了解我了吗?”   祝寻鱼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双手抱胸,用一种难以言明的玩味眼神看着她。   “我不能说很了解师尊。”   他说:“但是,我所看见的师尊,是他们两个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地面的颤动停止了下来,涤荡的水波逐渐变得平缓,恢复如初。   他们都很清楚地意识到,海底那一端,沈安世与谢贪欢之间的争斗,已经结束了。   修炼到他们这种程度的人,瞬息间便能出百招,故而不消片刻就能够分出胜负。   说来奇怪,在这场争斗发生之前,发生之时,韩雪绍都心怀忧虑,然而,等到它真正结束之后,她的心却莫名沉静了下来,毕竟,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祝寻鱼说道,“你猜是谁赢?”   “不是所有交手都会有胜负。”韩雪绍说道,“我猜他们一开始就没想分出胜负。”   她说完,反问道:“你猜谁会赢?”   祝寻鱼随手把玩着衣襟上的配饰,真的就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锦华尊者。”他说道,“毕竟他身后可是一整个绝境......如果那位断玉仙君足够聪明,就不应该在自己的识海还没能完全取回来之前和他交手,他可是要吃一个暗亏了。” 第八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四天。……   暗潮涌动,向下深潜,坠入海底。   红衣仙君与白衣尊者面向而立,中间隔着猎猎作响的海风。   妖族登仙,被称为“仙君”,人族登仙,被称为“尊者”,两族的修炼方式完全不同,故而以尊号区分,妖族居于钧天东角,受断玉仙君管辖,人族居于西角,受碎烟尊者管辖。   一旦登仙,便归入仙族,为了维持几界平衡,少有下凡的机会。   除了天界双将,也就是谢贪欢和犀以外,只有那几位仙使离开仙界离开得勤了。   ——原本应当如此。   沈安世,这位锦华尊者,是唯一一个撰写在册却没有前往仙界的神仙。   仙界的大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向他敞开,那八十一级天阶在他靠近之时就烟消云散。   为什么谢贪欢如此清楚这件事?   因为,仙界有律令,每有得道登仙之人时,诸仙都会前往天门,静心相候。   诸仙向来少来往,唯独这件事情,是从远古时期一直延续至今的规定,必须遵守。   天君是不会来的,所以双将立于门前,而后是副将,漫天神仙依次排开,尊者站在犀的身后,仙君站在谢贪欢的身后。仙族穿着向来飘逸轻盈,颜色浅淡,端的是仙风道骨,可犀一身鸦青,谢贪欢一身棠红,在乌泱泱一群神仙里,格外的明显,如山河与尘世相并立。   一切如往常一样进行,谢贪欢恹恹的,有些困了,换了个更舒适的动作,冠冕晃动,两根绸带飞舞,身上的鎏金盔甲轻轻地碰撞,发出低微的响声,诸仙听见了,也没人敢说他。   这种漫不经心,一直持续到那位新晋的尊者提笔写下“锦华”作为尊号,抬步上阶。   所有神仙眼睁睁看着那八十一级天阶,雪白的,纯净的,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就飞快地消失了,先是第一级,然后是第二级,第三级......搭建了人间与仙界的阶梯,烟消云散。   谢贪欢的瞳孔微微收缩,懒散的气度收敛,轻薄的红纱无风自动,铺开一片血色。   犀的神情也不算好,手指在腰际的佩刀轻叩,显然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当那位刚经历了一场雷劫、看着尚有几分狼狈的剑修试着向后退,天阶便依次浮现,然而当他靠近,天阶便再度消失,诸仙眼前的巨大天门紧闭,严丝合缝,毫无敞开的意图。   诸仙忍不住窃窃私语。   犀抬腕,身上的配饰叮叮当当作响,一股无形的气压瞬间散开,她冷眉道:“住嘴。”   然后,她传话给身旁这位吊儿郎当的断玉仙君,“谢贪欢,仙界是在抗拒他。”   “因为他所修的道,是为‘破天’。”从来到天门前,到现在,谢贪欢头一次开口,说道,“一剑破天,睥睨常理,他斩断八十一道天雷,就是在示威,仙界自然不肯接受他。”   余音未尽,就听得那万丈红尘之下,身着被血染红的白衣剑修,说了一句——   “多谢。”   谢贪欢挑眉。   再看时,便见他已经收回了近乎淡漠的、毫无半点留恋的目光。   有天门从中阻挡,他自然是看不见那背后的天界与诸仙,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入了所有神仙的眼中,或许,即使他知道了也会这么做,其他人是什么态度,他不在乎。   那剑修是一派淡然,将卷轴还给了仙使,转身就要离开。   倒是仙使,一想到自己言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惊出一身冷汗,浑身汗津津的,也顾不得去擦拭,抱着卷轴,忙不迭追了上去,问:“你身为尊者,不去仙界,又要去哪里?”   出于礼节——是的,出于礼节,谢贪欢觉得有点儿好笑。   出于礼节,剑修止住了脚步,望着匆匆追过来的仙使,很轻地笑了一下,近乎于风。   他眉眼明朗,皎若明月照寒潭,神情却难以分辨,说不清究竟是嘲弄,还是愉快,或者两者兼有,隔着两界,只能窥见他眼底的寒潭兴起波澜,落在天门上,酝酿成更深的暗色。   剑修的嘴唇动了动,缓慢地、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终有一日,我会以手中之剑破开那扇天门。”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一个个噤若寒蝉,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谢贪欢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传音问犀:“你们人族的剑修,都是如他这般狂妄的吗?”   犀双手抱胸,说道:“敢当众对仙界宣战的尊者,他是第一个。”   那血衣剑修说完这番话之后,也不再去看那膛目结舌的仙使,自顾自拾起了因雷劫而裂成碎片的残剑,尽管身上还很狼狈,面容却很沉静,拖着油尽灯枯的身躯,踏出了万剑冢。   “犀。”谢贪欢收回视线,望向碎烟尊者,“我们打个赌。”   犀已经对他时不时就要赌点什么的恶习见惯了,也不惊讶,“赌什么?”   “赌那位锦华尊者——沈安世,能否一剑破开天门,成就万古难有的破天大道。”谢贪欢说道,“倘若他成功了,我便将千万铸天石搭建成天阶,拆去天门,迎他来这仙界。”   犀笑道:“太小。”   谢贪欢看向她。   “倘若他成功了,我便辞去将位,将钧天西角予他,让他来统领千万尊者。”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嘴,唇齿间泄出烂熟的瓜果香气,混着一点勾人的暗香,“我记得不久之前,天君说过,我们二人心思都混沌不净,没个牵制,我观沈安世,可比你我二人更心怀天下。”   这下轮到谢贪欢笑了,“我看你是纯粹不想继续当下去了。”   犀没有反驳,晃了晃指间的烟斗,腕上的银饰啪嗒啪嗒,响得清脆又悦耳。   “早知一去就是几百年,当初我也不会决定登仙了。”她说道,“西境,琉璃群峰,琉璃国,我的小国师还心心念念盼着我回去,断玉仙君心中没个牵挂,又如何通晓我心绪?”   犀转过身,没再瞧他,身形一晃就已经踏遍流云,行至西角,声音却远远地传来。   “等你闲下来,找个机会,去人间行一趟吧。”她说,“去沾沾七情六欲,再回来。”   回忆褪去,百年后,这位锦华尊者又站在了谢贪欢的面前,只是中间没有隔着那扇门。   这是不是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破开天门”?他暗暗想着。   沈安世手中的剑,不是当初那柄断剑。   也对,被天雷劈了整整八十一道,又怎么可能轻易恢复如初。   望着沈安世的眼神,谢贪欢在心中对百年之前说出那个赌约的自己和犀说:   “迎他来仙界?将钧天西角予他?你观他眼底情绪,还有几分想去仙界的意味?”   他根本就不屑于踏足仙界,想要破开天门,也只为证明自己,不为求得仙界一席之地。   沈安世却不知谢贪欢心里在想什么,他翻腕收起“入云关”,虽是为表自己没有敌意,语气却算不得多舒缓,字字句句,尽含剑修的傲骨,“阁下便是镇守钧天东角的将领。”   谢贪欢说:“正是。”   沈安世问:“几十年前,仙界封印魔界,让我一剑斩断川渊的诏令,你可知晓?”   谢贪欢答:“知晓。”   沈安世再问:“那方诏令,是你所下的?”   谢贪欢再答:“是我。”   沈安世猜到是谢贪欢。   但是他没想到谢贪欢竟然如此干脆地承认了。   也对,是他做的,他就承认,他没有、也没必要避讳。   沈安世沉下视线,心中微叹一声,说道:“那么,这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是锦华尊者与断玉仙君的,不是沈安世与谢贪欢的,与绍绍无关,我也不希望将她牵扯进来。”   谢贪欢合上手中折扇,“我亦然。”   沈安世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不辩解?”   谢贪欢颔首,“不辩解。”   沈安世说:“看来你认为你所做的便是正确的了。”   谢贪欢说:“我所行之事,从不在乎他人评判对错。”   他顿了顿,却又启唇说了一句。   “沈安世。”他说,“百年之前,我立于天门之后。”   沈安世的神色稍稍有了变化。   “你说,你将以手中之剑破开天门。”   谢贪欢将折扇收回芥子戒中,踏出一步。一身的红绸外衣却在瞬息间化作飘逸的轻纱,额前、耳后、肩头、腕节、腰际、脚踝几处衬有鎏金盔甲,作为点缀,盔甲本厚重,放在他身上,却只显得灵动,头顶冠冕,形似玉宫,两端翘起,牵连着两根红色绸带,缓缓拂动。   “从那时,我就在想,一个凡人究竟有多么相信手中的剑,才能说出这般狂妄的话?”   他手指在半空中一划,由下至上,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随后,一柄长.枪浮于身前。   通体朱红,灼灼似烈阳,枪尖却似冰雪冷冽,泛着毫不避讳的锋利光芒。   “你道心难破,我识海未归——你应该不介意我用一用许久未碰过的兵器吧?”   沈安世抬手,召出封烛剑。   邪剑出世,便察觉有强敌,焦黑的剑身上,斑驳的纹路像是要滴出血来,很是兴奋。   他说:“看来你是执意要同我交手了。”   “早想领教一下锦华尊者的剑。”谢贪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之时,最后那一丝一缕的散漫也彻底消失,所剩的只是身为将领的傲然,“既为剑修,便以手中兵器说服我吧。”   沈安世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封烛剑纳入了掌心中。   于是,谢贪欢笑了一下,长.枪相继入手。 第八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五天。……   谢贪欢是不爱用兵器的。   原因,也说过了,他觉得这类兵器不甚风雅。   拿久了,虎口处会磨出茧来,掌中会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道,他不太喜欢。   只是——不用,不代表他不会用。   这柄枪是某位枪仙遗留下来的,谢贪欢登上将领之位时,便也一并接过了他的神兵。   这枪的来历,无从考究,也不知叫什么。   唯独枪身靠后的一端,镌着九个字:“一点平分色,唱破秋月”。   兵器本身算不上有多风雅,可这句题诗足够风雅,既是冰冷锋利的武器,却又有一点文人的闲情逸致,两者结合,倒像是一场烟雨笼青山的雅致。谢贪欢稍一思考,勉强收下了。   长.枪做工精巧,枪上诗句风雅,枪法刚柔并济,别无二致,却苦于无人欣赏。   见过他用这柄枪的人,屈指可数,大都死于他枪下,自顾不暇,自然没心情去欣赏。   如此算下来,沈安世是第一个。   没有任何商量,二人的身形几乎是同时动了起来。   无名枪与封烛剑碰撞在一起,各自错开,紧接着又碰撞在一起,搅动海潮。   只是瞬息,已经交手了上百招,沈安世与谢贪欢皆没有要在这绝境中斗个你死我活的想法,故而并未使用对方致于死地的招数,然而,他们也没有留手,原因很简单,当对手的实力足够强盛,无论哪一方心怀侥幸,都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都几乎倾尽了全力。   长.枪轻盈,似惊鸿。   剑势灵动,似游龙。   红衣翻卷落花,白衣吹起飞雪,惊得海底的潮水絮乱不堪,余波绵延千万里。   枪尖再次挑过剑身,长剑格挡而刺,火星四溅,发出生涩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响。   到这时候,二人已经分不清出了多少招,又拆了对方多少招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滚烫得出奇,恍然之间,都有一种棋逢敌手的感觉,似乎上一次这般畅快打斗已是许久之前了。   封烛剑发出的阵阵剑鸣清晰可闻,似擂鼓作响,鼓槌接连不断,连绵交叠。   漆黑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邪剑上,荆棘般的纹路近乎暗红,一滴一滴的,真就淌出了血水,顺着沈安世的指缝、掌纹向下滑落,一直淌进他袖中,将腕节上的胎记染了层血光。   无名枪静如流水,动如惊雷,掠风似雷鸣作响,正是要将风华秋月的繁景也盖过。   朱红的枪杆扫破疾风,其间夹杂着红绫一般的光纹,用一种近乎狂妄的速度,肆意地生长,将空气逐渐凝结,每一招一式,都像是在层层绸缎之间纠缠盘绕,端的是诡奇飘逸。   看似平手。   然而,谢贪欢很清楚,他是个灵修,又不是剑修,体魄自然没有沈安世那么好。   如此交手虽然堪堪是个平局,但是长时间持续下去,他的体力终究会不支。   他与沈安世各有所长,在打斗这方面,沈安世胜他一筹,在识海那方面,沈安世逊他一筹,谢贪欢的识海没能全部取回来,剑修道心又克灵修,他若想扰他道心,犹如螳臂当车。   这还是其次。   真正让谢贪欢感到疑惑的是另一件事。   “你很强。”断玉仙君发自内心地称赞了一句。   不过——   “你身上有另一个绝境的气息。”谢贪欢拆他一招,即又撤身后退,用极其刁钻的角度回身出枪,沈安世亦是从容拆了他招数,“沈安世,你为何不用绝境的力量?”   沈安世不解,“什么绝境的力量?”   谢贪欢观他神色,不像是在说谎,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一剑撩出,谢贪欢出枪来挡,正欲开口,又听得沈安世说道——   “如今该我问你了。”   他说:“为何要让我来斩断川渊?”   谢贪欢眼神微动,红纱轻掠,和之前不同,他这次终于肯开金口解释这个问题。   “川渊高悬,阻挡前往魔界的通路,非要剑气来破,才不会损毁道路......就像你开启万川绝境的大门那般。”谢贪欢道,“至于为什么会选择你,也和我方才所说的相关。”   封烛剑与无名枪错身而过。   沈安世皱起眉头,“因为你在我身上感受到了另一个绝境的气息?”   “绝境自有法则,门内门外,两处守门,自古以来就是如此,除了一个例外。”谢贪欢止住脚步,手腕下沉,将枪尖斜斜指向地面,“绝境的主宰,能够孤身随意出入绝境。”   红衣仙君问:“可有一方绝境,由你随意出入,绝境凝聚的意识主动与你沟通?”   沈安世沉吟片刻,明显想到了什么。   “看来,你还没有使用过绝境的力量。”谢贪欢说道,“言尽于此,关于你是某个绝境主宰这件事情,和为何要你来破川渊,涉及了几界秘辛,我不便多说,也望你不要追问。”   眼前的仙君,是敌是友,还很难下定论。   有关鲲天绝境的事情,问白曲要更合适一些,如今还不应袒露。   是以,谢贪欢表现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态度,沈安世也就顺势揭过了这一页。   他又问:“为何要让川渊几千凡人一并沉入深渊?”   谢贪欢的手指在空中一划,由上至下,无名枪消失,他一身的将领装束也随之褪去,薄纱成红袍,盔甲换配饰,冠冕作绸带,那双睡凤眼轻轻一垂,方才的凌厉就像虚假的一般。   然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仍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裁决者所拥有的麻木和漠然。   “你要将他们称作殉葬者也好,将他们称作代罪的羔羊也罢。”他说,“川渊距离魔界的入口太近了,长期以往,当地的凡人受魔气的侵染严重,所谓川渊,也是他们的囚笼,遏制他们,不让他们流至人群的阻碍。所以,那些凡人的想法也逐渐变得扭曲,大巫魔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掳走一部分凡人作为奴隶,他们却心怀感激,认为那是逃离川渊的希望。”   但是他们不知道,凡人在魔界,只会在一日复一日的侵蚀中逐渐化作腐肉。   仅仅只隔着一片海域,丘原信奉的是水姬,川渊信奉的却是魔族。   “所以,你为了不让他们流窜到人世,决定让他们和川渊一并陷落。”   “仙界已经做出了决定。”谢贪欢耸了耸肩,说道,“他们缺的是一个能够背负恶名、罪人之名的神仙,来说出这件事情。很巧,我正好不在意旁人想法,也厌恶优柔寡断之人,在他们犹犹豫豫,尚且为了那毫无用处的浮名而忧虑时,我站了出来,命仙使传书与你。”   ——他们不愿意当这个恶人,我来当。   说到这里,沈安世也明白了,当初来寻他,将诏书给到他手里的那名仙使,分明是不愿被他责问,于是干脆一口咬定川渊的人已经撤走,间接导致了接下来一系列的麻烦事情。   “牵扯多方利益,我不便评判你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沈安世一字一顿,说道:“我只问你一句,那些凡人就没有资格知晓一切吗?”   谢贪欢沉默了一瞬,抬眼端详沈安世神情。   “你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过那上千凡人的想法。”沈安世道,“可能你、仙界根本就不在乎,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我无意间被当作了仙界的刽子手,亲手葬送了川渊百姓,尚且心怀愧疚,满腔郁愤,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计划,在剑鸣声中逐渐消亡。”   或许有些孩童还在父母的怀中,透过窗棂的缝隙,好奇地望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神仙。   哪知神仙带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死亡。   这块荒芜之地被遗弃了千年,往后也将一直被世间所忘却。   一声剑鸣,清脆悦耳,似占风铎,细绳将碎石串在一起,碎石相触,可知风至。   紧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潮水一般涌入视线。   肉身在坠落中化作飞灰,意识也逐渐消弭,目光所及,只剩下永恒的黑暗。   “谢贪欢。”沈安世头一次直呼了眼前断玉仙君的名字,唇齿间似有叹息,“人族不比妖族,凡人寿命短暂,不过七八十年便到了尽头,许多人活了一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生在世间,他们不知自己为何而活,至少应该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谢贪欢看着眼前的锦华尊者,忽然明白他是为何而停留此间。   顺便,也明白了他隔着万丈红尘,悠悠望向天门的那一眼,包含着什么意味。   “我承认,当时琐事缠身,左支右绌,无暇去顾及那些凡人的想法,便有意忽略了。”谢贪欢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向来供认不讳,如此说道,“也许我此时应该说一些‘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会......’之类的话,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再如何说,也都只是一面之词。”   “离开绝境,我便向大音寺主持讨来九转经,亲自前往川渊超度,以慰游魂。”   一旦身居高位,面对这般指责,必定不会轻易承认,非要找个说辞来辩解。   面前这个断玉仙君,倒是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   沈安世抬了抬手,封烛剑消失,他掌中却仍余斑驳污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   然而落至地面,便被沸腾的真气所蒸发,呲呲地响,转瞬间便消失殆尽,不留痕迹。   “鲲天绝境。”   谢贪欢怔了一下。   又见沈安世认真地看着他,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确有一方绝境,供我随意出入,并且绝境凝聚的意识曾与我交流过。”他说,“此绝境名为‘鲲天绝境’,深陷于南谷的裂口中,我因为一些原因在此绝境镇守了三十年,而此境的镇门神兽‘沧浪一浮’自愿与我一同离开了绝境,如今正在我所居的清延宫中镇守。”   有些争斗,不一定是为了分出胜负而战。   至此,那阻隔于尘世与仙界的沟壑,终于被填平,坦荡如初。 第八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六天。……   韩雪绍望着眼前神情难辨的祝寻鱼。   “‘毕竟他身后可是一整个绝境’,”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祝寻鱼听到韩雪绍这么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比起这样直接问我,我更希望你能够用你在我身上发现的种种异常来交换呀,这样我也能提起兴致来回答你的问题了。”   韩雪绍垂眸望他,“你当时用来误导我与叔父的事,是发生在祝追雁身上的。”   “绝境会将它们所认可的人当作主宰——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确切来说,仙族、妖族、魔族、人族都能满足这个条件,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绝境拥有意识,故而如今无主的绝境仍然很多。”祝寻鱼说道,“我说‘很多’,意思是有几个绝境已经对他人俯首称臣了。”   “就比如锦华尊者。”他缓缓说道,“他身上就有绝境的气息,倘若成为一方绝境的主宰,不需要守门人,也能够在绝境中来去自如,甚至能够和绝境所凝聚的意识相沟通。”   韩雪绍立刻想起了鲲天绝境。   不过,沈安世本人似乎还不知道这一点。   “成为绝境的主宰,莫非就能使用绝境的力量吗?”   祝寻鱼道:“这样说,倒也没错。”   “师尊想想,一整个绝境中的生灵都能听他号令,如果他愿意,大可将它们全部带出绝境,虽然他多半不会这么做,绝境的意识也会反对。除此之外,还能够掌控绝境开启的时间,即使让它再也不开启,只为自己所用,也只是要经历一个繁琐程序的事情。”他说,“最后一点,绝境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成为了他的识海。师尊是气修,应该会将一些难以承受的伤害拖至识海中化解吧?他可以将致命伤、诅咒、反噬转至绝境,不用自己去化解。”   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如果次数太多,绝境受损巨大,终有一日会将伤害返还。   “不同的绝境,获得认可的方式也不同。”祝寻鱼顿了顿,说,“扬威、平乱、舍身、立信......大都是这些,毕竟每个绝境都有各自的法则,所以完成的方式都极为困难。”   韩雪绍问:“如今已知的五大绝境,除去如今的万川绝境,有几个认主了?”   祝寻鱼看着韩雪绍。   韩雪绍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猜测,你对大巫一族没什么感情。被我师尊——断玉仙君灭族之后,你应该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即使不知道,通过方才与谢贪欢的接触,你也能得知这一件事情。”她说道,“然而你们却没有起冲突,这就说明了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大巫一族是灭亡或是兴盛。”   祝寻鱼虽然没有告诉韩雪绍,这猜测是对还是错。   但从祝寻鱼欣然回答她的问题的结果来看,她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是八大绝境。”祝寻鱼接下来说的话,才真叫平地惊雷,引得烛火摇曳飘忽,“我心情不错,可以提前将正确答案告诉师尊。一共是八个绝境,再没有其他未经人发现的了。”   “鲲天绝境、守木绝境、怒陀绝境、寰曲绝境,这其中有一个认主锦华尊者,其他三个都没有。”他说,“然后就是我们如今所处的万川绝境。至于剩下的三个,情况挺复杂的,简而言之,有一个认主,一个失去了主宰,还有一个要求过于苛刻,所以至今未能认主。”   八个?韩雪绍有一丝茫然。   祝寻鱼没必要骗她,况且他说得如此详实,不像是随口胡诌的话。   可他又说“没有未经人发现的了”,那剩下的三个绝境,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   还是说,并不是没有消息传出来,其实她早就已经听过了,只不过当时并未在意?   “我猜师尊如今掌握的线索,还远远无法和我交换这剩下的秘辛。”   祝寻鱼望见她神色,笑道:“等师尊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再来问我这之后的吧。”   好,他这话一出,韩雪绍便听出了他话外之音:我还有隐藏得更深的秘密哦。   说实话......她已经,多多少少麻木了,即使龙祁明天变成个姑娘,她也不意外。   “你又在想别人。”祝寻鱼忽地说道,一张脸微微皱着,眼睛一眯,显出不虞的神色,然而他这副皮囊生得清秀讨喜,即使露出了不高兴的样子,也只让人觉得是在耍小性子。   “在想谁?断玉仙君?”他说,“师尊啊,我方才说的那些,他可不会告诉你。”   韩雪绍:“......”   系统:“祝寻鱼好像格外不喜欢谢贪欢。”   韩雪绍:“就像师尊也不太喜欢他一样。”   八字不合,莫过于此。   她敷衍了祝寻鱼一句“不是,想到了某个仇家”,又问系统:“你方才离开了?”   系统:“哈哈,不是。”   系统:“我只是直接被祝寻鱼的一通操作干沉默了而已。”   韩雪绍决定收起自己的那点关怀,不再和系统搭话。   祝寻鱼慢腾腾“哦”了一声,“师尊,一直举着犀膏烛,也不觉得累么?”   韩雪绍没回应祝寻鱼这一句,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你说我如今掌握的线索无法交换你没说出口的那些秘辛,那么,我用它们来换得其他疑惑的解答,应该也不算犯规吧?”   祝寻鱼鼻腔里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说道:“师尊请说。”   “当初,在巷中袭击我的,不是其他魔族,正是你。”她说,“我探过你的修为,没有问题,叔父也试过你,如果你身上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也沾有魔气,他应该会立刻发现。”   “我发现不了,只能说明你的修为在我之上,而叔父发现不了,就另有原因了。”   迎着祝寻鱼的目光,韩雪绍继续说道:“通过方才的试探,再结合大巫一族的特性,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你的本体在影子里,修为也在影子里,至于肉身,就如提线木偶一般。”   她说到这里,忽然动了手,汹涌的真气化作万千冰刃,直指祝寻鱼的面门。   真气浓郁,连祝寻鱼的衣裳都在顷刻间被冻得僵硬,裸露在外的肌肤覆上一层薄霜。   至于被驱赶的阴影,则是在肃杀的音律中被严严实实地阻隔在了外面。   “我如此袭击你,你也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力。”韩雪绍说着,神色很淡,催动的真气微微一松,冰刃碎裂,消散而去,“不过,这没有意义,因为肉身的损坏影响不了你分毫。”   “还是有影响的。”祝寻鱼抬手接住碎冰,一丝凉意落入掌中,“再找一个很麻烦。”   他说:“想问什么?”   “我不想在绝境中还要随时提防会不会被背后捅刀。”烛火相映,韩雪绍眉眼冷冽,却似含着一团火焰,让人有灼伤般的痛意,“祝寻鱼,我只想问你,你会在这里杀了我吗?”   祝寻鱼未能立刻回答。   先前那些会令世人震惊的话,他随口便能说出来。   这样简单的问题,却叫他有了片刻的迟疑。   也就是这片刻的迟疑,让韩雪绍确信,祝寻鱼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谎。   祝寻鱼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不杀韩雪绍,是因为他以为她是气运之子。   之后,他对韩雪绍起杀心,是因为他知道她不是那个气运之子。   而随之而来的收敛,是因为他发觉她身上有特别之处。   如今他可以确定,韩雪绍不是气运之子,他可以放心动手了。   世人观魔族,皆说魔族的生性狡诈,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只要认定了猎物,就不会轻易罢休,非要将其拆吃入腹不可,纵使落入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境地,也觉得心甘情愿。   当下,他们二人共处,再无旁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场景。   本该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   “不会。”他终于在韩雪绍的视线中开了口,“至少,暂时不会。”   韩雪绍扫他一眼,“是在这段时间里不会,还是在绝境中不会对我动手?”   祝寻鱼忍不住笑了,这哪里是在问他,是在变相地逼迫他做出承诺。   “我,大巫敕诃,发誓不会在绝境中做出对韩雪绍不利的事情。”   他问:“这样行不行?”   韩雪绍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她只是吹灭了烛火,袅袅白烟弥漫,也未能遮蔽她眼底的那一点满意似的笑意。   又清又浅,像雨后初晴之际,柳树下的一汪小小水洼,落下的树叶将縠纹轻轻荡开。   韩雪绍收起犀膏烛,又令五音归入玉坠中,甫一抬眼,便听得祝寻鱼说了一句话。   “师尊可知晓气运之子?”   她心头一紧,心想,这说的不正是龙祁吗?难道祝寻鱼也知道那些事情了?   不过韩雪绍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因为祝寻鱼说完这句后,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气运之子,必定降临人界。”他说道,“人族较于妖族,寿命太过短暂;较于魔族,修炼速度太慢;较于仙族,对万物的亲和不足。然而,气运之子却是人族,为什么呢?”   祝寻鱼一笑,紫眸在黑暗中愈发明亮,“这个问题,是关于之前那个秘密的提示。”   随即,韩雪绍听到系统的声音,喃喃自语般说道:“我怎么感觉,祝寻鱼明明没有看过原作,却早就察觉到了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也察觉到了所有设定是围绕主角开展的?” 第八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七天。……   韩雪绍以为,既然祝寻鱼已经暴露了他身为魔的事实,就没必要再装弱了。   但是她没料到,即使已经被她发现了真实身份,祝寻鱼仍然像以前那般——   “师尊,有好多霞光游过来,我好怕!”   天知晓霞光有多无辜,柳叶一般的身长,只是好奇心大些,又不咬人。   韩雪绍把祝寻鱼从自己身后揪出来,“你不是入海前才吃过霞光的肉吗?”   海兽群慢腾腾游了过去,还不忘用鄙夷的目光望了祝寻鱼一眼。   “那是熟的,和这些活的不一样。”祝寻鱼一本正经,“师尊,你看它们还瞪我。”   因为你把霞光都整无语了。   再比如——   “师尊,我脚好疼,好累啊。”   韩雪绍好心提醒道:“那就别勉强自己牵引这具躯体了。”   又或者——   “师尊,耳垂沉不沉?我替你把坠子取下来吧?”   韩雪绍兀自叹气:“你问了我第三次了,真的不沉。”   她想了想,又说道:“你要是实在看不惯,就去找你师祖去说,看他同不同意。”   祝寻鱼的嘴角抽了抽,即又黏过来,委屈道:“师尊,我感觉你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   “因为你明明很强,却总是要作出一副自己很娇弱的模样。”   韩雪绍见祝寻鱼头顶的发旋正好是个小小的窝,一想到这么一具柔柔弱弱的身体里竟然装着一个实力强盛的魔族,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换个角度来说,祝寻鱼根本就不是为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伪装,而是将自己束缚在了这具躯壳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安世说,这或许是祝寻鱼的习惯,就像用坚硬的壳来保护自己......   不过,说真的,他需要担心自己吗?担心别人还差不多。   韩雪绍把祝寻鱼的爪子从袖子上扒拉下来,屈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清脆的一声响。   “每隔四十一分,海潮都会发生变化,如今却已经将近半个时辰,还没有出现潮水的声音。”她说道,“就像你所说的,海潮因为师尊与叔父的交手改变了流向,规律打破了。”   在下一次海潮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间隔时长变成了多久。   而她的水镜和平浪贝,还在谢贪欢那里,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取不回来了。   祝寻鱼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示意自己听到了。   “所以我决定先不管海潮的变幻,探索绝境才是第一要务。”韩雪绍抬眼,观望了一阵子,指着一个方向,说道,“我察觉到那个方向有东西,你放鸣蛇出来探探是不是法宝。”   鸣蛇应声而出,祝寻鱼和它交流片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品阶还挺高。”   于是接下来自然而然变成了鸣蛇来引路,它能探测天地法宝,韩雪绍很怀疑祝寻鱼一开始把它收起来是故意的,非要她亲口提出来他才乖乖把鸣蛇放出来,他兴致实在是很怪。   在鸣蛇的帮助下,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   偶尔遇到拦路的海兽,万川绝境的大门用“九尺不红”来形容的九尺红,也在韩雪绍真气的入侵丹田之下被从内撕裂,纵使四分五裂,也没流出一滴血,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   祝寻鱼完全就在偷懒,拼命偷懒。   唯独在韩雪绍解决掉九尺红之后,他才敛去虚情假意的无辜神色。   “师尊。”韩雪绍飞快收起九尺红,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盛着一片月光遮蔽下的阴冷海域,涤荡着紫色的浮光,“你的实力,似乎比之前更强盛了,莫非快要突破瓶颈了?”   闻言,韩雪绍垂下视线看了一眼手中还未退散的真气。   即使祝寻鱼不说,她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   识海愈深,她却离海底越来越近,相较于之前,心底甚至能生出一种玄妙的预感。   是因为古神冬霜的馈赠,让真气变得更为凝聚内敛?是因为谢贪欢归来,让她沉甸甸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是因为她解决掉了平浪贝?是因为她终于决定舍弃往日的沉疴,决意要正视自己的道心?是因为她窥探到了这世间大道?还是,因为这一切?韩雪绍说不清楚。   她曾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想过自己会是怎样的狂喜。   然而,驻足多年的瓶颈期终于有了突破的迹象,她的心情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这是一种释然,就像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所以不能称之为惊喜。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是。”韩雪绍答道,“而且我的识海,逐渐变得像灵修了。”   灵修从内至外,气修由外至内,从方才的攻击方式,其实也能看出一点端倪来。   谢贪欢这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将她也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灵修,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在将成大道之前已初显灵修的雏形,也不知道会作何反应,韩雪绍只是想了想就有些期待。   祝寻鱼踢踢踏踏走着,问:“师尊得道,要取个什么尊号?”   韩雪绍沉吟片刻,“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祝寻鱼说:“我以为在修炼的途中都会先想一想尊号,万一成了呢?”   说到这个,韩雪绍想起几件逸闻趣事,道:“叔父当年得道登仙,自号为‘锦华’,是因为他在韩家修炼的时候,所住的地方便叫‘锦华居’,索性将此作为尊号;至于师尊,他号‘断玉’,是多有嘲弄之意,因为当年他在猫妖一族的时候,无人看好他,戏言他若是能得道,也该是那永不摧裂的铸天玉石破裂之时,所以他登仙之际,便提笔落下‘断玉’。”   “至于碎烟尊者,犀,她曾是一国舞姬,被派往敌国,敌国国主享乐,国门大开,无人看守,故而灭国,世人用‘一舞破一国’来形容她,既是赞誉她的舞姿,又暗讽她祸国。”她说道,“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和那些结局悲剧的爱情故事不同,她自小被培养,故而入道,用以保身,也用以刺杀——在敌国被踏平,人人载歌载舞,庆祝之际,她用几乎相同的技俩,将本国国主斩杀于马下,两国相战原本是为了争夺琉璃群峰,却未料被她占据。”   她有个自幼一同长大的竹马,是个谋士,尚未入道,攻心之计却堪称无人能敌。   在故事的最开始,他们就已经在筹谋这件事,如今事成,便同九位麾下幕僚在琉璃群峰之间建立琉璃国,犀为国主,谋士为国师。琉璃群峰居于地脉之上,对修士的修炼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接下来的百年中,在国师的推动下,琉璃国广纳修士,无论修为如何,只要献出法宝,便能在琉璃国取得一部分占地,占地灵气浓度深浅与否,取决于法宝的效用如何。   也正是因为这个,犀才拥有上千法宝。   天下法宝,尽入她彀中。   她原本就是个器修,得此便利,修行之路更为顺风顺水。   在犀渡劫期之时,国师向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万千法宝都在此处,无出其国,接下来的三百年中,恐怕没有器修能顺利飞升,修士本就自私自利,然而,国主却想要美德供后人传颂,便留下恩泽,惠及天下器修吧。”   于是犀将自己每次升阶褪下的皮纳入鼎炉中,炼就了犀膏烛。   她本意是给器修留下的,不过几百年过去,终究还是能者先得,不顾修的是什么道。   “犀当舞姬的时候,因舞姿飘渺灵动,故而被取名为‘凝烟’,后来她成为国主,也没人再敢喊她这个名字,她却记得清楚,在得道之际,稍一思量,便提笔落下了‘碎烟’。”   碎烟,断玉,刚好对称,尽管遭遇不尽相同,最后却殊途同归,此番大抵也是缘分。   “可惜我对我的故居感情不深,无法像叔父那般取名。我在韩家虽然遭到排斥,然而也无人敢当着我的面那么说话,况且我已多年未归,所以我也无法像师尊和尊者那般取名。”   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前引路的鸣蛇已经停了下来,蜷在一块平平无奇的山石上。   韩雪绍用真气一探,她先前所感觉到的气息,果真是在那山石周围盘绕。   她见祝寻鱼只是默默听着,便用最后一句话来作结尾,好结束这个话题,“尊号还是其次,对修士来说,得道才是第一要事,或许等到我得道登仙的那一天,忽然就有了灵感。”   祝寻鱼笑:“也对。”   望着韩雪绍走上前观察暗门的背影,他想,然而诅咒不是那么容易除的,魔气的侵染对实力越强盛的修士反而影响更大,只要那道刀伤还在,她就永远都不可能突破到渡劫期。   其实在发现韩雪绍的修为较之前有增长,祝寻鱼是有点儿惊讶的。   有诅咒的压制,修为基本上不可能有增长,甚至还会倒退。   诅咒的压制,并没有让她的修为倒退,因为这种束缚,她的修道方式接近了灵修。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体内蓬勃的真气已经快要溢出来,故而部分真气即使在诅咒的压制下也依然挣扎着注入了她的丹田,倘若诅咒解除,她必定会直升渡劫期,还有可能得道。   而在走在前面的韩雪绍,在发现暗门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臂上的刀伤隐隐作痛。 第八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八天。……   韩雪绍心道不妙,动作微微一顿。   尽管她很快就缓过神来,但这短暂的停顿却被祝寻鱼捕捉到了。   祝寻鱼问:“怎么了?”   韩雪绍能够感觉到诅咒快要发作,污秽的、混沌的气息正在滋生,逐渐渗透过真气的屏障,蜿蜒爬行,好似窃窃私语,她的额角刺刺地发疼,是帮她回忆了一遍上一次的痛苦。   那种仿佛正在被消融,却毫无还手余地的感觉,只是一想,就令她背脊涌上寒意。   但是——不能因此而驻足不前。   谁也不知道海潮什么时候会再发生变化,上一次,诅咒是一个时辰之后消失的,她不可能在原地等过这一个时辰,韩雪绍想,她宁愿硬生生扛着这具身躯前行,也不愿意退却。   法宝就近在咫尺,这一行,她必定要有所获得。   “或许是诅咒快要发作。”韩雪绍答道,“不过,没关系,继续前行吧。”   她说完,没再注意祝寻鱼的神情,兀自回想了一下之前隐水教给她的那些方法。   “将全身上下的真气尽数收回识海,仅盘踞在丹田的四周。”   “据我所知,诅咒不会一直持续。”   “门主如今要做的并不是将它摧毁,而是忍受它,只要熬过这一个时辰,就足够了。”   遭遇诅咒侵蚀的时候,不能用真气,要将真气盘踞在丹田四周,集中对抗魔气......   话说回来,她得到了古神冬霜的庇护,这次再对抗那股魔气,应该会比上次更轻松。   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细节后,韩雪绍从芥子戒中取出一颗丹药,这枚金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将药丸含于口中,质感如琉璃珠子的丹药入口,被舌尖抵在齿列的后侧。   此丹名为“不屈”,麻痹全身的神经,暂时屏蔽感官,药效能够持续一个时辰。   之前在穷迢城的时候不用,是因为此药珍贵,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就只有这么一枚。   然后,韩雪绍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柄短刀,这短刀并不是法宝,质地坚硬,即使是破天鲸的角也不会令它刃口翻卷,除此之外,它最好的一点就是覆在其上的真气能持续很久不散。   她将真气覆于其上,又以宫音衬之。liJia   最后,她将体内的真气聚拢在丹田的周围。   做完这些后,韩雪绍拂袖挥刀,刀口在暗门边缘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拓出了形状。   她动作未停,一脚踢开那扇暗门,沉重的暗门松动,发出咯吱一声刺耳又沉闷的响,好似悲鸣,浅浅的积水顺着缝隙淌入了地窖之中,火光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划分出光与暗。   鸣蛇早就等不及了,“嗖”地一声就钻了进去,正好也给他们探路了。   韩雪绍这才发觉祝寻鱼半天没有动静,回头望他一眼,“祝寻鱼,你不准备进去吗?”   祝寻鱼站在原地,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思索什么,听到她出言唤他,便抬眼一瞥。   那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意味,他眉眼落下,再看时,就又是惯常的那副温软面孔,迈开步伐就追了过来,他的话比之前可要少上太多了,只匆匆说了个“要去的”,同她进了暗门。   台阶向下行,及至平地,拐出个逼仄突兀的折角,转而又向上行。   很难说这绝境究竟是个什么奇妙的构造。   等到韩雪绍和祝寻鱼看到那伏在门前等了许久的鸣蛇时,地下宫殿逐渐露出全貌。   将这样的建筑比作宫殿,其实不算贴切,它不像是能工巧匠所筑造的,更像是某种兽类的巢穴,被当作“门”的,是一具海兽巨大的骨架,上面挂着海藻,帷幕一般的降下来。   韩雪绍伸出手,正欲催动真气,手腕就被一只从身后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她侧眸,祝寻鱼就站在她的身后,他身形瘦削修长,却还是比她矮了一截,故而那只手是翻过来,从下往上,将她纤细的手腕拢在掌心中,见她望过来,他说:“它刚好不在。”   这个“它”,应该指的就是这个巢穴的主人。   韩雪绍明白过来,祝寻鱼这一举动,是为了让她不动用真气。   系统:“怎么突然有一种‘孩子终于让人省心’了的错觉......”   韩雪绍:“确实是错觉。”   她五指舒展,轻触祝寻鱼微凸的指节,示意他松手,然后说:“好。”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韩雪绍心里很清楚,于是没有过多迟疑,举步便径直进去了。   如果要形容他们此时此刻的行为,大抵就是两个贼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登堂入室。   但是,说实话,法宝、秘籍对这种海兽来说没有太大意义,毕竟它们也不会用,抢过来放进巢穴中,也跟鸟喜欢衔漂亮的羽毛、亮晶晶的东西没多大区别,都是为了装饰用的。   这一进,就是一个风卷残云,把那些“装饰品”都给掠走了。   打个比方,家里进了贼,“值钱的东西”都没拿,倒是把你垫桌角的拿走了。   止水剑谱?收了!烈阳拳法?收了!浑然神功?收了!九转回阳丹?收了!千年丹参?收了!藏宝图?收了!一堆不知道该上哪花的灵石?收了!双修秘籍?收......放下了。   祝寻鱼忍着笑,拨弄鸣蛇头上的鳞片,引得它嘶嘶地摆尾,“怎么不拿这个?”   “功法反噬,我修不得。”韩雪绍直起身子,说道,“你如果需要的话,就拿去吧。”   她就只是随口一提,毕竟之前看了一路,也没见到祝寻鱼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   结果祝寻鱼听了,真就把那本书从地上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收了起来。   系统大惊失色:“说让你拿,你就真的拿?祝寻鱼你才多大年纪啊,小小年纪,脑子里怎么就在想这些?呃,不对,祝寻鱼好像是活了几百年的老魔头了吧?天哪,雪雪快逃!”   韩雪绍正好抬眼看到柱子上拿来填补缝隙的梧桐琼浆:“简直是暴殄天物。”   系统:“对,暴殄——等等,我怎么感觉雪雪你好像没有在听我说话?”   满眼只有梧桐琼浆的韩雪绍已经过去了,在短刀的帮助下,成功接了整整五瓶琼浆。   收完琼浆后,她才慢腾腾回了一句:“在听。”   系统狐疑:“我刚才说什么了?”   韩雪绍淡淡道:“说成就奖励送的东西还比不上进一次绝境。”   系统:“#%^&*@(!”   韩雪绍:“听不懂,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鸣蛇好不容易从祝寻鱼的魔爪底下挣脱,蹭的一下,用极快的速度逃走了。   灵宠鸣蛇生来能探寻天地灵宝,最受灵宝吸引,所以韩雪绍和祝寻鱼立刻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拐过几个转角,追上鸣蛇的时候,韩雪绍一眼就看到了房间内的法宝。   那是一株珊瑚。   巴掌大小的珊瑚,花一样的盛放,短枝却微微聚拢,似柔荑捻过细水,比作兰花指。   这株珊瑚分明是浅紫色的,边缘却近乎透明,就像是用来盛水的鹅颈瓶,在硕大海珠的照耀下泛着温和的紫色光芒,它仅仅只占据了房间的一隅,却已经足够让人挪不开视线。   茂密得惊人的海藻,还有巨大无比的山石,都沦为了陪衬。   紫阶法宝,拢海之手。   要说韩雪绍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   龙祁出招的时候还会喊出招式的名称。   大抵是作者为了方便,干脆让每个法宝都自报名号了。   那种感觉,近似于——韩雪绍走进来,珊瑚友好地打招呼:“你好,我是拢海之手。”   祝寻鱼眼疾手快逮住了鸣蛇的七寸。   魔族嘛,没有丹田,又如何能用法宝,所以他完全没有要夺那紫阶法宝的念头。   他示意韩雪绍上前去取,韩雪绍也只是略略一瞥,很快决定下来,立刻走上前去。   这几步路,显得格外漫长,却一路顺畅得让人难以想象。   韩雪绍屏蔽五感,故而直到白如细雪的发丝落到胸前,她才发觉了法宝周遭的异常。   硕大的海珠,茂密的海藻,巨大的山石。   拢海之手的第一个效用:催动万物的生长。   修到大乘期的修士,容颜不会衰老,寿命漫漫,有千年时光。   她的时光在飞速流逝,朝着千年尽头奔赴,面庞却没有太大变化,唯独黑发化白发。   但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的事情。   因为,在拢海之手的效用下,她手臂上的诅咒开始发作了。   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在千百年时光纷至沓来之际,出现在她每一个梦魇般的午夜。   韩雪绍不觉得疼。   只是她轻飘飘迈出去的每一步路,都不是她能够轻易控制的。   在身体因为剧烈疼痛而抽搐,不堪重负的情况下,她在仅有两步的距离时跌倒在地。   韩雪绍反应很快,当她发觉视线天旋地转的一瞬间,就用手中的短刀作为支撑,到底是没能毫无形象地摔个鼻青脸肿,然而,握住短刀的手软绵绵的,引得牙关也不断地发着颤。   像是神经断裂一般,她一步路也迈不出去,连直起身子都做不到了。   ——所以她得在这里瘫一个时辰吗?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怎么可能。   韩雪绍干脆放弃手中的短刀,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如倾倒的高楼,彻底崩塌。   在最后一刻,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掷出了手中的短刀,将托起珊瑚的木架击碎。   木架碎裂,拢海之手终于跌落下来,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最后落到了她手边的两寸处。   她深深地喘着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株漂亮的珊瑚挪去,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指尖逐渐褪去颜色,名为“时光”的刀削去血肉,森白的枯骨朝着拢海之手用力探去——近了,越来越近了,手骨也如粉尘一般彻底风化,但她并不觉得疼——略显陈旧的千金裘拂过珊瑚,受到些微的拖拽,巴掌大的珊瑚终于肯屈尊纡贵翻了个身,滚落到韩雪绍的臂弯中。   结契!   诅咒说:不。   魔气翻涌而上,将她那缕试图汇入拢海之手的真气吞噬,不留一丝气息。   韩雪绍终于感觉到了一点阵痛,那是有魔气趁她分神之际趁机入侵她识海的感觉。   这个大乘期巅峰的雁追门门主,清清冷冷,不近人情,却在这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身形狼狈,气息絮乱,神态带怒......字正腔圆。 第八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八十九天。……   那种感觉,就像是乌云铺天盖地压下来,泅着一场暴雨,严严实实地将韩雪绍笼罩在阴影中,她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喉间泄出的几声低切喘息,混合着闷闷的咳嗽,虚弱至极。   该死。   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酝酿着一场风雪。   拢海之手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能够感觉到那上面气息的波动起伏。   也正是因为这个,韩雪绍逐渐发觉视线越来越模糊,从光亮如白玉的地面反射中,她看到自己面庞上原本娇嫩白皙的皮肉被剥离,露出白骨,和之前踏入水镜幻境中不同,那是一种暗示,而如今发生的,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她的寿命正走向尽头,头也不回一下。   她没办法动用真气,没办法动用五色玉坠,或是身上的其他法宝。   舌尖轻轻一触,珠子大小的丹药或许在齿列间滚动了几下,因为她听到了些微的响。   韩雪绍闭了闭眼睛,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脑海中属于系统的声音根本不敢开口,忧虑搅乱她本就混沌的思绪。   韩雪绍只好强打起精神,拾起自己散落在地的玉簪,尖端朝下,狠狠地刺破手臂。   然后,她伸手过去,挤压着那块青紫的皮肤,想要从伤口中挤出一滴血来。   可是在拢海之手的影响之下,手臂的皮肉干枯,纵使她如何挤压,也流不出一滴血。   耳畔的低语声愈发明显,夹杂着嘶哑的笑声,盖过周遭的一切声音,如堕深渊。   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倒是将诅咒也一并摘去,怎么反倒是同它狼狈为奸了?   到了这个时候,韩雪绍心里反而觉得好笑,她已经用上了自己能够想到的一切办法,然而事态终究无法转圜,人倒霉到了一定地步,大抵就是像她这般,进退维谷,再难挽回。   系统终于忍不住了,语带哭腔:“雪雪,你别放弃啊!肯定有其他办法的!”   “为什么这么难过?”韩雪绍在心中回答它,“我并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害怕。”   系统呜咽一声,“因为......”   话音未落,一个极轻的、毫无存在感可言的声音响起。   韩雪绍强打起精神,支起眼皮,望了一眼。   那是一个——蝴蝶形状的面具,大约是以《梁祝》为题材做的,翅膀本来应该画得飘逸灵动,可惜作画的人画技不佳,笔触生硬,像是糊上墙的烂泥,歪歪斜斜的,很是廉价。   韩雪绍记得,那时祝寻鱼拉着她,眨着眼睛问她,师尊,我能不能买下这个面具?   买下之后,他又笑说,这是师尊第一次赠我的东西,我往后一定好生保存这张面具。   此时,那张面具飞过来,准确无误地撞上拢海之手,将它往前推去,韩雪绍的呼吸顿时顺畅了一些,然而,在法宝的影响下,蝴蝶形状的面具分崩离析,纷纷扬扬,好似蝶翼。   像一场烟火,昙花一现,即又消散而去。   又像扑入火中的飞蛾,在烧灼中支离破碎,终化为灰烬。   紧接着,一双藕荷色的靴子在韩雪绍面前停下,靴上悬着小小的穗子,银纹花哨地勾勒出风月花鸟的形状,再往上看,是扎进靴筒里的白色裤子、外衣边角处的流苏,修真界的修士断不会穿这样繁复又不方便动作的衣裳,她模糊地想着,下一刻,就望进他眼底的紫色。   祝寻鱼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俯身蹲下来,柔软如薄纱的袖角在韩雪绍手臂上轻轻扫过。   少年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整齐圆滑的指甲被妥帖地收起,曲起指节,擦过她面颊。   “你在哭。”他说,“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甘心?”   韩雪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擦拭她面颊上的泪痕。   她张了张嘴,喉间沁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她说:“我想,恐怕只是因为生理反应。”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一件事情,忽地笑了,“就和你那时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样。”   祝寻鱼垂着眸子,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瞳孔里,映出白如细雪的发丝,纠缠似蛛网。   在走过来之前,他想了很多。   他想,那混账谢贪欢呢,他不是向来最宠爱他的弟子吗?怎么还没出现?   他想,沈安世呢?他留下的那一缕神魂,怎么偏偏就察觉不到来自内部的危险?   一个二个,说得倒是信誓旦旦,真到了这种时候,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不是很有能耐吗?那就卷动海潮,将流向再次改变,把她从疼痛中解救出来啊。   鸣蛇吐着星子,细瞳望着那株小小的珊瑚,竟显出了犹疑的神色,盘踞在他周围。   祝寻鱼告诉自己......你啊,别做这个好人。   装作听不到她痛苦的喘息,装作看不见她狼狈的模样,装作闻不到死亡的气息。   只要你在离开绝境之前,不将自己的心头血交出来,谢贪欢就奈何不得你。   是了,一定要扣下这个交易,说之后再提的,是他断玉仙君谢贪欢,和你没有关系。   谢贪欢的心机如此深,非要将那人情债用作他处,他料事如神了一生,却没料到因为这一时的犹豫,令自己的弟子时刻忍受诅咒的煎熬,最后在踏入登仙之境之前陨落于此地。   祝寻鱼开始后悔。   他当初要和沈安世交换位置,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   无论谢贪欢,或是沈安世,大抵都愿意来当这个好人,可偏偏是他在韩雪绍身侧。   偏偏是他这个草菅人命、为世人所不齿的魔族,要看着韩雪绍在他面前挣扎。   而韩雪绍,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该如何从当下这个境地脱身,完全没想过要依靠谁,故而也不望他一眼。这巢穴内,实在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她声音。   琉璃珠子大小的丹药在齿列间翻腾几下,发出清脆的响,混着些微的水声。   再抬眼,入目所至,是苍苍白发,白发间凸起的枯骨,诅咒凝聚成实质,伏在韩雪绍身上,宛若囚笼,让她难逃煎熬。沉郁的、生涩的割裂声响起,她毫不犹豫地用玉簪划破了手臂上的皮肉,她是不觉得疼痛的,故而辨不清下手轻重,皮肉翻起,露出斑驳的暗红色。   颜色鲜艳得刺目。   让他想起欲要熄灭的烛火。   别做这个好人。   你不需要谁的感谢。   一滴心头血,一滴魔族的心头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   祝寻鱼将话语在唇齿间,一遍一遍碾碎了,咽下去。   像是吃进了玻璃碎片,顺着干涩的喉咙,被挤压着,往下滚落,划出斑斑血痕。   韩雪绍终于不动了,如同要冻死在一场冰天雪地之中的小貂,缓缓地咽下最后的气息。   他试着迈开步伐,一步一步,犹如百足之虫冻死僵寒,在一场大雪中踱着积雪前行。   然后他看到韩雪绍脸上的泪水。   那样沉默地、静静地流淌着,连吐息间都没有泄出半点哽咽。   兴许连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掉眼泪,纵使死期将至,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鸣蛇发出“嘶嘶”的声音。   祝寻鱼忽地叹了一口气,凝重的神色有了一点变化。   至于是什么变化,祝寻鱼不知道,鸣蛇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他取出那张做工粗糙的、十分廉价的蝴蝶形状面具,抬手扔了过去。   袖摆受到风的牵引,绽开一个蝶翼似的形状,倏忽间又落下,透出罂粟的糜烂气息。   韩雪绍似乎被这点细小的声响所惊动,肩膀轻轻耸动一下,连带着发丝也晃了晃。   祝寻鱼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他走了过去。不是他在牵引这具空荡荡的躯壳,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向韩雪绍走去,他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却并没有试图反抗。   他俯下身,手指触到韩雪绍的面颊。   她相貌,全然看不出是往日里那个一眼便叫人惊艳的美人,骨骼露出,皮肉剥离,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盈着一层浅浅的泪光,顺着眼角滑落,淌过泪痣,一直滚落进她衣襟里。   滚烫的泪水坠坠地落下,滴在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带起阵阵陌生的战栗。   “你在哭。”祝寻鱼哑着声音,问,“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甘心?”   “我想,恐怕只是因为生理反应。”   然后她笑了,“就和你那时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样。”   于是祝寻鱼也想起来了,他那时候狼狈得很,问她,就没有办法能让它停下来吗?   韩雪绍说完之后,就觉得意识有些溃散,她的所有精力都用以对抗那汹涌的魔气,分出一丝精力来同祝寻鱼说话已是不易,紧接着便是两三声低咳,胸腔如炉,再说不出话了。   她尚在苟延残喘地呼吸,一声闷响,惊得她抬眼,便见那小少年已经坠然倒地。   韩雪绍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喘不上气,脑袋不清醒得像团浆糊,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祝寻鱼似乎也没想让她理解。   如同傀儡的身体倒下,枕在她臂弯之间,很轻,和一根羽毛一样,没什么重量。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这具略显瘦弱的身体后站了起来。   这地方原是海兽的巢穴,空间很大,凡人身处其中,犹如一滴水和海洋相比。   然而,黑影的出现却将整个房间都彻底填满,光芒节节败退,逼至墙角,强烈的压迫感使得拢海之手终于发出了一点嗡鸣声,黑夜却不会在意这一点萤火,瞥也懒得瞥它一眼。   那是混沌的,寂静的,它既没有面目,也没有说话,韩雪绍却感觉到了它的视线。   黑夜拾起地上那柄还留有藕断丝连的皮肉的短刀,刀刃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悲鸣。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韩雪绍望着,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短刀悬在空中,被悠悠翻了个面,泛着冷冽光芒的刀尖,还覆有她真气的刀尖——   朝内推进,一寸,两寸,直至全部没入黑雾之中,远远看去,就像是被黑暗所吞噬。   当短刀再度被拔.出来的时候,用以放血的细小凹槽里,多了一滴血。   世人说,魔族是肮脏的,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干净的。   提及,皆掩鼻侧目,如同望见跪过来拽住衣角的乞丐。   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魔族的心头血。   澄澈无比,明亮无比,即使悬于天际的星月,正午之际的烈阳,也无法将其掩盖。   韩雪绍也就只望见了一眼。   下一刻,短刀飞至,黑雾操纵着短刀,小心翼翼地将刀尖轻落她唇瓣之上。   整个过程,它什么也没说,只将短刀斜过,任由那滴血珠顺着凹槽滑进她唇齿间。   韩雪绍是说不出话,齿列却咬着刀尖,唇瓣紧闭,将那滴纯净的血阻隔在外。   她漫无目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眼前的黑暗,也不懂得侧目避让。   黑雾凝滞了一瞬,随即攀附而上,扼住她的咬肌,迫使她唇齿微启,血液顺势滑入。   那一滴血,喝下去,很是快速,喉咙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便坠了下去。   “这是毒药。”   它还有心思同韩雪绍开玩笑。   “师尊,你快要死了,怎么办?”   黑暗深处,传来戏谑的声音,尾音却深含藏不住的倦意。   虚虚的,颤着,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仍余残响,却已近断裂的边缘。 第九十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天。……   冰冷的血液滑入喉咙,坠落腹中,化为一股暖流。   韩雪绍侧过头,猛地呛了几下,抵在舌尖的不屈丹也顺势滚了出来,跌落在地。   她唇纹间,还残余点点殷红,纹路交错密布,好似纠缠盘绕的根茎枝桠。   阔别已久的疼痛感在此时一拥而上,震得她额角发麻,眼前有片刻的模糊——但这并不是诅咒所带来的疼痛,她能够感觉到手臂上的伤口、那结痂又溃烂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魔气极为不情愿地褪去,夹杂着阵阵哀嚎,刚腾至半空,就被黑暗揪过去吃得干干净净。   化为白骨的手臂正在长出新肉。   就像剥离的时候一样,生长的时候也依旧是刺痛的,还有丝丝难以忍受的痒意。   韩雪绍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着,牙齿直打颤,皮肉相连的指骨胡乱挥动几下,就发觉一团阴冷的、潮湿的,说不上硬,也说不上软的东西,好似雾,又似烟,悠悠托住了她的手。   之前在灵鹿玉船上,她身体抱恙,落座的时候似乎就触到了一个这样的东西。   这么想来,他胆子也还真大,如此轻易就显出了原型,也不怕别人会察觉到他的气息。   韩雪绍的眉头微微舒展,闭上眼睛,用全部精力去对抗那来势汹汹的痛意。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那种疼痛感终于有了消散的趋势。   韩雪绍按在地上的手掌用力,手臂绷直,想要撑起身子,随即,黑暗簇拥而来。   说实话,这幅场景实在有点诡异,她扶着望不见的虚空、无尽的深渊,慢慢坐了起来。   皮肉重新生出,她也得以察觉到那躺在自己臂弯间的少年,那具躯体,被抽离了灵魂,呼吸也一并停了下来,略显瘦削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残留的一丝温度,是出自她身上。   她从芥子戒中取出一件外袍,以真气烘热,覆在他身上。   手指拂过臂上的皮肤,指腹所触,昔日的刀伤已经痊愈,不留痕迹,消失得彻底。   韩雪绍再望向丹田内的识海时,沉静的识海已经被那一滴血染成了刺目的红色,她以指尖翻覆潮水,水面上,浮动着浅浅的罂粟花香气,近乎糜烂,伸手一触,即又纷纷散去。   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祝寻鱼。   毕竟他之前可是亲口说过,他不知该如何解此诅咒的。   然而,一想到那滴心头血,韩雪绍又觉得,他的谎言似乎只是隐藏自己心绪的手段。   她沉默了片刻,嗓音还带着些许嘶哑,问道:“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还好。”   ——这是“糟糕”的意思。   “一滴血而已。”   ——“对我而言很重要”。   “很快就能恢复。”   ——“那需要漫长的时光”。   韩雪绍望着眼前茫茫黑暗,她看不到祝寻鱼的脸,也不知道他此时究竟是什么神情。   他说这是“毒药”,给她强灌下去了,说她“快要死了”,笑着问她,怎么办。   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是顺着祝寻鱼的意,接受这个谎言?   还是揭开那层并不严实的帷幕,将之前你来我往的试探一并抛下,抬眼直面他?   “师尊,你说要了解我,为何闭眼?”   陈旧的记忆浮现,带着点调笑意味的清脆少年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过来吧。   她好像听到他如此说道。   跟随我。   揭开我的谎言。   看看一层层谎言之下,究竟是空荡荡的壳,还是藏着另一个谎言。   韩雪绍定了定神,意外感觉心情平静了下来。   “祝寻鱼......”她说,“大巫敕诃,你们一族,都是如何窥探对方的想法的?”   “......”   沉默。   “我猜你如今的谎言,是你唯一一个不愿意让我知道真相的谎言。”韩雪绍闭了闭眼,说道,“但是,不要紧,我现在就假装不知道你现在很虚弱,短时间内没办法恢复好了。”   你都说出来了。   浮动的黑雾暗自腹诽。   韩雪绍继续说道:“你救了我一命。”   黑暗深处,传来一个辨不清喜怒的声音:“所以?”   “所以,”韩雪绍摸索一阵,什么也没抓住,倒是一团黑雾无可奈何地凝聚成了实体,碰了碰她,于是她索性抓住了这个她觉得应该是手的东西,“我会带着你离开万川绝境。”   “我们两个,都要平安地离开这个绝境。”   黑暗轻轻的,哼了一声,语调终于有几分熟悉了,“那么,谢贪欢和沈安世呢?”   都这个时候了,还对他们两位耿耿于怀,韩雪绍也不知道该说它什么好了。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他们两个。”她说,“从现在开始......你是第一要务?”   她望着黑暗,黑暗望着她。黑暗没挑刺她的尾音为什么带着一点疑问的意味。   解释,倒也好解释,经了谢贪欢那一遭,谢贪欢虽然解释清楚了他的反应是为何,但韩雪绍之后再说类似的话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顾虑一下,担心自己的话让祝寻鱼感觉尴尬。   沉默持续了十秒钟,黑暗大抵是在沉思,虽然它没有实体,但韩雪绍就是察觉到了。   打破沉默的,是不同寻常的动静。   识海猛地下沉,血潮翻涌,停滞几十年的瓶颈,终于彻底松动。   这是第一个动静。   海兽浅浅的呼吸声隔着千里的距离,传入耳蜗。   这是第二个动静。   什么时候突破不好,偏偏是现在。   这样危险的境地,若是突破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她走火入魔,一切都白费了。   韩雪绍神色一凛,眉头微蹙,仅仅只犹豫了一瞬,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强行将修为压抑下去,扫平躁动的识海。   紧接着,她咬破指尖,真气裹挟着这一滴血,疾射而出。   啪嗒一声,血珠落在宛如咸鱼一般的拢海之手上,它动也不动的,就这么结了契。   拢海之手认主,暂时将效用闭合,她抬手牵引,珊瑚落入掌中,被她收了起来。   然后,韩雪绍一只手抱起地上那个裹着外袍的少年,在真气的加护下,倒也不费力,另一只手则是拉着这团漂浮不定、不知道完全形态到底有多大的黑雾,奏响音律,逃之夭夭。   她一边急急地赶路,一边低声解释道:“这巢穴的主人,回来了。”   韩雪绍之前就很疑惑,这地下宫殿的甬道狭窄,为什么宫殿却很庞大,而且海兽多多少少都会蜕皮换鳞,这巢穴内却连一点生活的痕迹也看不到,现在这些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因为住在这里的是海兽盈光。   “盈光不惑”。   海兽盈光,天生无相,无光沉寂,有光显形,视地势阻碍为无物,轻盈似游魂。   至此,万川绝境大门上镌刻的六种海兽,他们都遇到了一遍。   绕过几个弯,踏过几条廊,韩雪绍随意地回头一瞥,顿时心惊肉跳,瞪了黑暗一眼。   “你......快把尾巴团起来。”她咬着牙,提醒道,“我又不是在放风筝。”   就像被风吹动的雾气,缓缓地散了,还留着一点袅袅的、尾巴一样拖曳的迷蒙水雾。   黑暗想说,这不是尾巴。   但它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身形收缩了。   湿气更重,韩雪绍只觉得掌心湿漉漉一片,好似抓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   羽音轻快如流光,衣袂翻飞,乘奔御风,不消片刻,他们就已经抵达了兽骨门庭。   海藻的腥咸气息涌入鼻腔,韩雪绍动作不停,速度飞快,穿越重重海藻帘帐,从海兽骨骼的缝隙间钻出去,沿着台阶,一路向下飞去,她足不沾地,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来。   事实证明,她不发出任何声音,不代表盈光就发现不了她。   身后不远处的兽骨轰然炸裂,无形的海兽在飘零飞舞的残渣中追了出来。   甬道狭窄,盈光无法通过,只听得砰砰撞击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撼动整条甬道。   不过,韩雪绍知道,只要她走完所有台阶,踏出那扇暗门,在视野开阔的一瞬间,盈光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撕成碎片,而这狭窄的甬道,不止对盈光不利,她也难以出手。   更何况,她还有一具身体和一团黑雾要保护。   韩雪绍将臂弯间快要滑下去的少年掂了掂,问道:“你现在没办法回到这里面吗?”   她听到黑雾慢吞吞说道:“暂时不行,同时操纵两个身体太耗费精力了。”   然后,它缓慢地、很轻地叹出一口气。   这是它身为“人”时候的习惯。   实际上,它如今这番模样,叹气就只是让烟雾更分散了一些。   它说:“扔掉一个吧。”   韩雪绍的脚步一顿。   她问:“扔掉哪个?”   它轻飘飘答道:“谁重,就扔掉谁。”   怀里这具躯壳空荡荡的,轻得像一片羽毛,而手中的黑暗,有着潮湿黏滑的重量。   韩雪绍说:“都不轻。”   黑暗怔了怔,旋即笑起来,“那就一个也别救。”   韩雪绍很想敲它额头,可惜她找不到它额头,只是手上紧了紧。   “我一个也不放。”她说,“你好像不太清醒,往日那个戏耍我的魔族哪里去了?”   黑暗说:“你很贪心。”   韩雪绍说:“我扔掉他,你会说再找这么一具合适的衣裳实在太难了,要责怪我;我扔掉你,你大抵会说我是个夺了你的心头血就翻脸不认魔的负心汉,两样都令我心里不快。”   黑暗一时没开口,但是手里滑溜溜的鱼似乎咬了她一口。   “你把我扔在这里,我也不会死。”它说,“你硬要将我带走,你可能会死在这里。”   韩雪绍说:“你发觉了?”   “是你临近突破,还是追过来的盈光有六头?”   黑暗说:“如果是前者,之前一直是诅咒在压制你的修为,诅咒已除,你修为登时恢复巅峰期,自然会突破;如果是后者,身后的动静,可不是两三头盈光能搞出来的阵仗。”   韩雪绍停住脚步,飞扬的袍角在台阶的边缘处一扫而过,掠动流光。   她将臂弯间的少年放倒在地,另一只手也松开了黑暗。   黑暗深处,有声音闷闷地笑了,却没有说什么劳什子的“负心汉”,它说:“再见。”   韩雪绍却没有离开,她在巨响中奏响五音,指尖光芒翻飞,是布下了阵法,又将拢海之手取了出来,用真气催动,让它发挥功效,将闯入其中的海兽的生命拖至时光的尽头,她还将所有用得上的用不上的低阶法宝都拿了出来,做完这一切后,她从芥子戒中取出个蒲团。   她这时候才腾出点空闲,看了黑暗一眼,“别擅自就开始道别,谁说我要走了?”   黑暗哑言。   “赌一把,我能不能在这里顺利突破吧。”韩雪绍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傲然的光芒,她说道,“要是失败了,我殒身此地,你尚且能保命,要是成功了,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她撩开衣袍,盘膝在蒲团坐了下来,双手各至两膝上,凝息静神,准备沉入识海。   眼前的黑雾忽然卷动几下,一声嗡鸣,好似惊雷,贴着韩雪绍的耳畔飞过。   那是很熟悉的声音,势不可挡,割裂风声,就如同它如今的主人这般狂妄不羁。   她迟疑了一瞬,很快,这种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烦死了,闲着没事干在这里演什么苦情戏呢?”一身赤红,宛如骄阳,少女脸上明显地写着不耐烦几个字,她拨开重重黑雾,将那柄骨刀纳入手中,路过韩雪绍的时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道,“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盈光将你撕裂也跟我没关系。”   祝追雁出现得突然,也不准备和韩雪绍过多寒暄,迈步便要走出甬道。   然后她停了下来。   很没面子地转过身来,愤愤喊了一句:“开阵!”   韩雪绍决定暂时不激祝追雁,顺从地将阵法开了道缝隙,让祝追雁出去了。   送走这尊大神后,她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例如是不是黑暗将她唤来的,例如她是如何突破绝境的限制,出现在这里的......但是现在都不是时候,她闭上眼睛,缓缓沉入了识海。 第九十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一天。……   置身识海,极目所望,只余涤荡的血色,薄红似浅脂,并不刺眼。   韩雪绍正在缓慢地下沉,耳畔的风声、盈光撞击着甬道的响动都在这一瞬停了下来。   这一次的坠落感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她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坠向水底,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她格外的平静。   大约是几分钟后,韩雪绍触到了水底。   这样的过程,她经历了不下上百次,故而很快就察觉到水底的泥沙变得稀释清浅了。   外袍在识海中翻卷出潮动,白练萦绕似蟒,韩雪绍旋身向下,靴底踏在泥沙上。   时间紧张,她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方法来突破。   韩雪绍听到身体中的血液流淌,像是在静默中暴烈的岩浆,烧灼着她四肢百骸都是滚烫的,真气是脱离桎梏的猛兽,咆哮着冲出囚笼,一层层剥离泥沙,刺向水底更深处的隐秘。   “我心里有答案了。”   她将话语掩藏在唇齿间。   “你三问,求我三答,唯独最后一问,我始终无法回答,如今却看清了内心所想。”   水底的泥沙微微颤动,忽地伸出无数只手来,抓住她脚踝、衣袂、手腕、衣襟、脖颈。   那个声音,既遥远,又极近,似是从水面上传来,又似是从她的心底传来。   “好。”咬字很轻,语调清冷,含着一块碎冰般的,有种寒凉,“那我便再问一次。”   ——分明是韩雪绍自己的声音。   “你道心为何?”那声音问。   她想起龙祁。   “道心在独立清醒,所作所为全凭我心中所念。”   她想起隐水。   “道心在竭尽所能,得以护重要之人安然周全。”   她想起沈安世。   “道心在攀高望远,观高处才可见的一席世间。”   她想起谢贪欢。   “道心在漫漫长途,唯有山穷水尽方知有明路。”   她想起祝寻鱼。   “不犹疑,不退缩,浑噩于世,澄澈守心,行至千万里,终见得天光。”   “我求道,原因有五。意在观万千俗世,而后清醒自持;意在守应守之人,尚有余力可为;意在超脱凡俗,比这世间更多人都望得更远;意在行漫漫道途,又在绝境处寻得柳暗花明;意在进退两难之际,仍能有所转圜,凭借自身实力踏破险阻,不负所托,不悖誓言。”   那个声音说:“这是你的道心。”   韩雪绍这次语气更为坚定,“这便是我的道心。”   她说:“以前我将道心寄托在他人身上,如今我看清了,道心只为我自己而生。”   声音这次离得很近,含着一丝笑意,说道:“好。”   攀在身体各处的手顷刻褪去,簌簌藏进水底,掀动泥沙,溅起一阵纷扬的灰尘。   那层足下可触的水底,一节一节地往下陷,直至沉入渡劫期修士应有的深度。   果然如此。   韩雪绍心想。   她的真气早已跨越了大乘期,本应进入渡劫期,然而因为道心不稳,一直没能顺利突破瓶颈,滞留的时间太长,识海的深度不够,该储存的真气无处可放,也就只能缓缓消散了。   四肢百骸就像被重新拆解之后再填补了一遍,真气在体内流窜,抚平每一寸经脉。   除了进入渡劫期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体内的药骨,正在悄无声息地发挥作用。   韩雪绍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这么说可能不太贴切——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每一处肌肤、血肉、经脉都是新生的,她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张嘴说话,第一次挥动四肢,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愉快,那种感觉,和雨后初晴嗅到一阵清新的空气很像。   不过。   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韩雪绍抬了抬手,拢海之手出现在掌心里。   和放置在外的不同,它是浅紫色的雾气,飘渺不定,因契约而寄居在她识海中。   渡劫期,跨越了一个大突破,无论是恢复能力,还是真气浓度,都远远超过以往。   如果说她如今还有心结,那么,除了隐水那件事以外,别无他想。   谢贪欢灭了大巫一族,亲手解决了当初那个用武器将她和隐水刺穿的魔君,他说让她不必再想复仇的事情,也不必再想去魔界的事情......然而,有些东西不是复仇就能解决的。   突破带来的修复效果仍在,韩雪绍轻轻吸了一口气,割开了手臂上的皮肉。   紧接着,冰刃朝内滑动,划过肩头,拓过胸口,又一路蜿蜒向下,割过小腹、双腿。   她很沉默。   她向来不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   所以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唇齿间最多只有深深浅浅的抽气声。   就和隐水那时候一样。   他那时候还有余力柔声安慰她。   韩雪绍剜出那具玉一般晶莹剔透的骨骼,神识有一瞬溃散,随即重新汇聚。   药骨离身,化作一团盈盈的光球,浮在识海中,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然后,她抬手招来拢海之手,咬着牙,一寸寸放入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中。   拢海之手可比水镜要识趣得多,它不止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自报名号,还在同她结契的那一刻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一股脑灌给了韩雪绍,韩雪绍抱着祝寻鱼离开的时候就在默读。   “你体内的法宝,似乎并没有和你结契。”   它声音恹恹的,却还是强行讨好道:“我同样也有修复的效用,用用我嘛。”   是的,法宝。   那个会替她清扫藏凰台的青年。   笑起来时脸颊上有小小凹陷的青年。   因为救了她一命而陷入无尽苦痛的青年......   是一件法宝。   名为“倾天泉”的法宝。   他——它,本无性别,只是如何方便,它就化为何种模样。   所以,以严流心性,虽然一眼就能看破易容术,却没看出那岁音姑娘就是隐水。   “倾天泉”,乃盘古开天辟地之际,混沌中流淌的浮水,一层厚重,一层轻盈,向下的沉郁,往人间坠去,尝尽红尘泥泞,向上的明朗,朝天上飞去,汲取日月精华,是为死与生。   它是法宝。   也是从古至今,唯一一个化为人形的法宝。   所以,她说那大巫魔君,满心只知道让她偿债,竟不知隐水才是万年难遇的璞玉。   韩雪绍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隐水看作法宝,毕竟,他的相貌、行为、言语,一切的一切,都与凡人无异,更何况,最惊人的一点在于他竟然还能够自己修炼,简直超脱了世间法则。   她没有和隐水结契,也不打算和隐水结契。   因为她不想给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戴上镣铐,束缚在身边,夺走他自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无主的、能够自主修炼的、化为人形的法宝,倘若流落在世间,被人发现,必定会造成修真界大乱,即使说这世间的所有器修都会因为他而疯狂也不为过。   韩雪绍不想夺他自由,却还是变相地夺了他自由,将他囚在了雁追门。   她后来意识到了这一点,决定放他离开,让他以他这副躯壳,他自己选择的模样,去踏遍这世间,不像其他法宝那样,仅仅依附于主人,而是用那双眼睛亲眼见证这人世的百态。   于是她抚着镜面,对隐水说:“我是时候让你去见见大千世界了,当你阅尽千帆,便会知晓,这世上,不止你我,也会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横冲直撞地闯进你的视线中。如果你有一天觉得累了,就回雁追门吧,风雪是永不会消止的,在这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她说:“可要早日追着我过来。”   隐水唇畔绽开浅浅的笑意,应她:“我会的。”   隐水将药骨给韩雪绍,是为报她当年知遇之恩。   韩雪绍将药骨还隐水,是为答他当年以命相护。   此当年,虽非彼当年,然而几十年过去,修为有所变化,情谊仍旧不改。   系统曾一句一句地追问她,隐水难道藏有什么底牌吗?为何他对法宝的亲和力如此高?为何他一看就能通晓水镜的妙处?为何他是整本书里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法宝加身的修士?   她没有回答,想必也不需要回答。   那是属于隐水的秘密,在隐水想要亲口对某个人说出之前,她是不会说的。   在心思流转之际,拢海之手已经归入体内,调整为合适的骨架大小,在突破的余韵中,身体的伤口也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韩雪绍试着动了动,倒是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   药骨亲近她,还在她身前迟迟不肯离去。   韩雪绍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软绵绵的一团光,冲散了,又逐渐依偎过来。   “回去很容易。”她说,“你知道路的,回到他身边吧,重新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她下意识想要取出水镜和隐水沟通,又记起水镜如今还在谢贪欢那里。   韩雪绍只得顺带捎了一句话,“报以玉壶心,明蟾照秋水”。   寥寥十字,想必隐水也能通晓她心意。   挟了这一句真气,药骨在她身旁依依不舍地打了几个转,方才脱身,跨越识海离去。   韩雪绍目送那团光芒离去,便不再看了,将意识抽离识海,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九十二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二天。……   韩雪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祝寻鱼离她很近。   甬道里是台阶,她坐的蒲团被真气托在半空,而少年倚靠在她那一侧的石壁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轻微,修长的四肢蜷着,手臂搭在交叠的膝盖上,有点儿无处安放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便敛去眼底的狡黠笑意,合上嘴唇,便隐去唇齿间的那些谎言。   仅仅只是倚在石壁上,浅浅睡着,面容恬静,吐息均匀,倒也显出几分乖巧的意味。   左右寻不见黑雾,想必在她沉入识海的时候,它终于恢复了一些实力,得以回到身体。   韩雪绍落地,把蒲团收回芥子戒中,顺道也将五色玉坠和渐渐褪色的、本体已寄居她体内的拢海之手收了起来,她这时候的气息已经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难察觉,故而直到她倾身凑近之际,祝寻鱼才猛地睁开眼睛,眼底一丝紫色闪过,望见是她,便又渐渐褪去。   他眉间尚有倦意,韩雪绍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神色,就像是剥去外壳,露出柔软的肉。   她伸手拨开少年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问道:“你现在觉得好受一点了吗?”   祝寻鱼很顺从,意外的很顺从,任由她指尖从额前滑至眉角,又落到耳后,顺着耳廓轻巧地绕过半圈,他的神色有片刻的茫然与浑噩,随即从混沌中抽离,说道:“好一点了。”   韩雪绍恐怕永远也无法真正知晓给出一滴心头血会带给一个魔族怎样的煎熬。   但是望见祝寻鱼如今的模样,她隐约能够猜到,那是比诅咒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祝寻鱼问:“突破得顺利吗?”   韩雪绍点头,“深陷瓶颈,是因我道心不稳,如今道心已成,进入渡劫期便很顺利。”   虽然有些话很想问他,但是,不是隔着黑雾妄自猜测,而是亲眼从那张脸上看到虚弱的时候,韩雪绍还是决定将那些疑惑暂时收起来,等会儿再去仔细问祝追雁,也是一样的。   她的手指从少年的耳后收回,转而将掌心贴在他的胸膛上。   “魔族与人族的修炼方式不同,你没办法借助我的真气来疗伤。”韩雪绍说着,催动真气,尽量缓慢而温柔地渡了进去,“不过,我记得你应该可以操纵别人的真气,这些真气,你尽管拿去使用,倘若有什么危险,也有自保的能力......我去瞧瞧祝追雁,很快回来。”   确定这部分真气足够护得祝寻鱼周全后,韩雪绍停了下来,掌心分离,正欲收手。   祝寻鱼却说“等等”,他神态虚弱,动作倒还很快,指尖在她食指一触即分,韩雪绍再看时,便发觉指缝中多出了一缕黑雾,颜色浅淡,细细长长的,晃着尾巴,很不容易发现。   她拨弄一下,那缕黑雾便作势要咬她,她收回手来,那缕黑雾又安分地不动了。   韩雪绍没说话,只是不甚明显地笑了笑,站起身,拂袖在祝寻鱼身边布下阵法,说道:“这阵法,你用我的真气可解,即使所有盈光一并袭击你,也能争得十秒时间,十秒足够我回到你身边了。你身侧还有鸣蛇,勉强一战,倒也无妨,你暂且就在这里休息,我走了。”   说完,她又看了祝寻鱼一眼,见他已经重新闭上眼睛,便转身离开了。   祝追雁手中骨刀挥舞如风,盈光无形,故而只闻骨刀劈砍之声,只见血液飞溅,却不见其形貌,她动手的时候,异色双眸熠熠,神色却愈发冷然,一手挥刀,一手腾出空闲来操纵地形,将原本宽敞的宫殿挤压得逼仄狭窄。尽管如此,她的腰际还是被盈光的吐息所伤。   说实话,祝追雁虽然能够感觉通过气流感觉到盈光的行动,但由于看不见它全貌,它又一点气息也没有,宛如游魂,她无论如何都寻不到盈光的弱点所在,心底生出几分焦躁来。   她有意将这六头盈光引离甬道,地势宽阔复杂,她也好施展“叠”的力量。   然而,在她方便动手的同时,这群盈光明显也如鱼得水,一见她腰际受伤,沁出了血,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循着味道过来,愈加发难,祝追雁虽然利用地势将其中一头盈光卡在了一条长廊里,但剩下的五头,却也叫她逐渐感觉吃力起来,虎口处震得微微发麻。   就在此时,几乎能将浑身上下的血液冻结的刺骨寒风袭来。   这巨大的巢穴,顷刻间覆上一层厚厚的霜,耳畔只听得咯吱咯吱的生涩结冰声,一层层堆叠着向前推搡,将房梁都挂上了纤细而尖锐的冰锥,空气中隐约可见起起伏伏的雪花,即使是悬浮在空中的五头盈光也没躲过这场灾祸,所有颜色都在一瞬间被剥夺,只剩下苍白。   白衣灵修,踏风御雪而来,冰凤凰的影子倒映在冰面上,与她身形逐渐交叠。   她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一点,只听一声戛然而止的悲鸣,距离最近的那头盈光被彻底冰封,虽有余力要摆脱困境,然而,与此同时,凶猛的真气已经狠狠刺入了它的五脏六腑。   韩雪绍动作极快,又极轻,即使踏着一片雪花,倒也能稳得住身形。   眼底浅光流转,旋身在指间凝聚成冰弓,冰面上隐隐绰绰显出的凤凰倒影衔住弓弦,她手臂施力,真气在指缝中疯狂汇拢,无形的弦拉伸似满月,神色冷静淡然,手指微微一松。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祝追雁也没有愣着光看她,翻腕将地势骤然颠倒,一旦盈光有了实体,对于她来说可就方便多了,仅仅只是一个呼吸间,她手中刀锋就已指向了咽喉——   韩雪绍却突然出现在了祝追雁身边,眉间还有未褪的杀意,手却抓住了她的腕节。   她手是冷的,像块捂不热的冰,皮肤虽然细腻柔软,却冻得人倒吸一口冷气,祝追雁被这么狠狠地冰了一下,抬眼看韩雪绍之际,脸色略显不虞,“你是看不惯我抢你功劳么?”   冰凤凰在半空中盘旋,落下冰霜,巢穴内的摆设在“叠”的作用下翻动着,像是活物。   “并非如此。”韩雪绍低声说道,“祝姑娘,这些盈光杀不得。”   “在寒冰的作用下,我得以窥见盈光的一角相貌,它们鳍上的花纹和开启这绝境的宫灯上的浮雕一模一样,都是半圆形朝内生长的海浪纹路——盈光,正是这绝境的镇门神兽。”   在不知道哪一头盈光是真正的镇门神兽之前,她们不能贸然出手。   否则,绝境失去了门内的守门人,就再也不会开启,要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了。   “绝境的其中一条法则,便是‘在发现镇门神兽的时候,就该即刻返程了’。”韩雪绍松开祝追雁的手腕,说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带着你兄长离开此处,再同其他人会合。”   同一时间,海底。   血的泥泞之中,红衣仙君缓缓睁开眼睛,擦去脸颊上的血迹。   他能感觉到,他的识海在顷刻间如倦鸟归林,潮水一般的朝他涌来,填入丹田。   沈安世离谢贪欢不过两三步距离,他正在仔细看新得来的那本落花剑谱,另一只手拿着染了层薄薄水雾的硕大曜石,此物可修剑,他为此寻了百年,没想到竟在绝境中寻得了。   在谢贪欢识海回归的瞬间,沈安世若有所感,眉眼微动,侧过视线,望向谢贪欢。   “看来仙君已经取回了全部识海。”   谢贪欢神色却有一丝迟疑,然而这种迟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很快应了一声。   沈安世重新将视线放回剑谱中,心里暗想,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毫无遮掩,像是永无尽头的海洋,不断有新的支流汇入,穷尽一生也无法知晓其深浅。   只有谢贪欢本人知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确实在一点点取回自己的识海,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总之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然而他现在却一次性将所有识海一并取了回来。   这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魔界那边出了情况,导致那些魔君无暇再去顾及他。   谢贪欢和那群魔君打交道的时间很多,自然知晓,他们一个二个,都是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会退缩的疯子,让他们白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那群魑魅魍魉不得不放弃折磨他的好机会?   仙界已经撤兵,妖界向来不插足此事,能影响到魔界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魔界内部出现了问题,一种是气运之子的出现——不过,就谢贪欢的了解,龙祁估计没这种胆量。   那就只剩下一个了:魔界内部出现了问题。   能够同时影响到所有魔君的,除了那大巫敕诃,祝寻鱼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了。   谢贪欢闭了闭眼。   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出现,说明他赢了,他赢了祝寻鱼那个诡计多端的魔族,不消他用交易来换,祝寻鱼就主动给出了心头血,也正是因为修为倒退,他才不得不汲取魔界力量。   然而,谢贪欢却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感到高兴,心底情绪翻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头魔族,继承了天魔血脉的魔族......   他尚有善念,这是一件好事;他善念因韩雪绍而起,这是一件坏事。   沈安世芥子戒中的东西太多,确定有用的,他才收下,所以他大致翻阅了一遍剑谱,觉得有几分用处,便收了起来,正好此时谢贪欢也站了起来,袍角曳过血水,带起阵阵余波。   “锦华尊者。”他说,“既然已经行遍这巢穴,我大致也能够确定,这巢穴内所住的应该是海兽盈光,而且不止一头,然而巢内只见其他小型海兽,不见盈光。盈光此等海兽,能够忽视空间,穿梭海底海面,应该不是难事,它们如今恐怕是在海面那一端的巢穴之中。”   “你所持的宫灯浮雕,便是盈光身上的纹路。”谢贪欢说道,“盈光,便是万川绝境的镇门神兽,镇门神兽对绝境的重要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既见盈光,我们也该归去了。”   沈安世沉吟片刻,“算来,绍绍和祝寻鱼此时应该也已经找到盈光的巢穴了。”   谢贪欢颔首,抬起头,目光穿透石壁,望向层层阻隔的海面之上。   “以你的剑和我的真气,打破桎梏,不是难事。”   “我想,我们四人也应当会合了。”   他说“四人”这两个字的时候,似有半分嘲弄的浅笑,倏忽间又随风而去了。 第九十三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三天。……   祝追雁决定先和韩雪绍离开这个鬼地方。   二人几乎是同时撤步,转身朝着甬道的方向疾驰,趁盈光脱离束缚之前逃离这里。   也就一两个月未见,再见到自己这位称得上冤家的修士,她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尤其是在知道韩雪绍是断玉仙君唯一的弟子,同时也是和祝寻鱼的同路的人之后,这种奇怪的情绪就愈发强烈了。祝追雁想着,斜过视线,正巧撞进韩雪绍略带打量意味的眼中。   祝追雁:“......看我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韩雪绍声音又轻又冷淡:“我在想,你似乎与我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大有不同了。”   祝追雁想起当初韩雪绍一定要离开驭龙山庄之际,她还骂了一句“你别以为龙祁怜你,将你设为正妻就能为所欲为了,你委实是狼心狗肺,龙祁如此待你,你竟然敢对他动手”,旋即又记起韩雪绍的反应,她说,既然你如此想要正妻这个位子,那么,现在它就归你了。   即使是那之后的见面也不尽人意,韩雪绍掳走迟嫦嫦,祝追雁反手就给了她一刀。   现在回想起来,倒还真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放在以前,她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会挺身挡下那六头盈光,只为了让韩雪绍顺利突破——虽然,这件事情是祝寻鱼提起的。   祝追雁唇角一翘,语气有所缓和,却还是不冷不热地应付道:“彼此彼此。”   “接下来,你要问了,我是如何突破限制,出现在绝境中的,我的到来,又是否与祝寻鱼有关,是他让我来的吗?你要还我人情吗?”她说得飞快,全然不给韩雪绍插嘴的机会,“我不是他,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不过,唯一一件能叫你知晓的事情,是我如今不得不和你合作,我进来倒是方便,可一旦被拖入绝境,再想要出去,也只能通过大门出去了。”   看来祝追雁和她之间还是有短时间内无法填平的沟壑。   韩雪绍想着,倒也没有对祝追雁的语气挑刺,态度从容平和,只应了一句“好”。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细雪掠过眉睫,惹得眼眶直发干,祝追雁眯着那双剔透明亮的异瞳,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用一种更加奇怪的视线,从上至下,仔仔细细看了韩雪绍一阵。   她离开驭龙山庄的时候,站在川渊的边缘处,崖底瘴气发出阵阵嘶哑低切的哭喊。   祝寻鱼兴致勃勃、千里奔赴,赶来凑热闹,顺便看一眼这个大冤种到底是何方神圣。   彼时龙祁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阵,浑身狼狈不堪,血和汗水相交织,纵使安尘池护在他身前,他面上也仍有未褪的惧意,隐约还有点怨恨的意味,浑浑噩噩地望着崖边的方向。   涤荡的黑暗,发出笑声,压低了声音,说:“被你所看中的人,实在有些可怜了。”   祝追雁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转过头,用阴暗森冷的目光掠了龙祁一眼。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祈祷夜晚永远不要降临,否则我会取走你的尸骨。”   话音落下,她朝后退去,坠入冲天而起的瘴气之中,折叠千万里,回到最开始的川渊。   当然,祝追雁没忘记回击祝寻鱼的那一句话。   “我觉得你看中的人更可怜一些。”   她很真诚地说道。   黑雾温吞地在瘴气间游移,所过之处,冤魂纷纷避让,整座川渊安静得像个摇篮。   它轻笑一声,只当这是兄妹之间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也不再同她计较哪个更可怜。   时间回到现在,回忆结束,祝追雁望着韩雪绍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韩雪绍只觉得背后发冷,很莫名地看了祝追雁一眼,她才慢腾腾收回了视线,想——   话说回来,她是不是没有告诉过祝寻鱼,她的道侣同时也是韩雪绍曾经的道侣?   虽然各自都想了很多,但实际上这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们很快就穿过甬道来到了祝寻鱼身边,韩雪绍破开阵法,一边解释,一边将少年负于背上,用盘蛟筋来捆住。   她想了一下,又把身上的千金裘解下来,披在祝寻鱼身上,免得他沦为了人形肉盾。   祝寻鱼勉强支起眼皮,将混沌的意识从魔界抽离,垂眼望了韩雪绍一眼。身上的千金裘薄如蝉翼,不止有浅淡的酒香,还沾染了她身上的冷香,带着若有若无的体温,他的嘴唇动了动,本想说点什么,披散的长发却簌簌往下滑落,钻进她衣襟缝隙里,引得她伸手来摘。   仅凭触觉,伸手抚弄之间,难免碰到祝寻鱼脸颊,泛起一阵轻柔的痒意。   于是他到嘴边的那些拒绝都咽了回去,转而看了祝追雁一眼,见她只是腰际受伤,在真气流转之间已逐渐愈合,便没说话,自顾自偏过头去,将脑袋埋在韩雪绍颈间,闭上眼睛。   她容颜似桃花,白发却仍在,如此埋在颈间,倒像是只以积雪筑巢的鸟。   呼吸之间,步伐如风,韩雪绍和祝追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暗门,视野豁然开朗,她们却一刻也不停,各自动用了压箱底的招数,在越来越近的海兽嗡鸣声中朝着大门的方向逃窜。   祝寻鱼向来是很娇气的,然而大多都是装出来的。   如今却是真的,从他这段时间中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就能够看得出来。   祝追雁见韩雪绍眼底盛着担忧,迟疑了半天,开口说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只是一次性损耗了太多修为,导致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控制他的精力,如果要拿人族听得懂的一个词来解释,大概就是冬眠了。在魔界进行漫长的冬眠之后,他应该就能恢复,问题在于......”   在于他现在并不愿意陷入沉睡。   所以他即使是休息,也要钻进傀儡里,强行打起精神,不让意识溃散。   毕竟,一场冬眠之后,睁眼看见大地一片荒芜,又是新人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祝追雁是人魔混血,半身凡躯,无法承载太多魔族的力量,所以,天魔宿隗的力量,六成在祝寻鱼,三成在祝追雁。而那千万年的记忆,陈旧、漫长、腐朽的记忆,也被祝寻鱼一并接收,他虽然一直都将自己和宿隗分得很开,可无论他愿不愿意,记忆终究是在那里的。   叹息在唇齿间消散,祝追雁闭上眼睛,定了定神,提醒道:“祝寻鱼,你已经杀了两个魔君,血海正在逐渐枯竭,如此行事,只会为魔界的统一带来阻碍,你是时候停下来了。”   是时候放弃挣扎,任由意识沉沦深渊之底,进入一场漫长的、不知何时休止的沉睡。   韩雪绍感觉到埋在自己颈间的人,睫毛轻颤,扫过她肌肤,他睁开眼睛,却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祝寻鱼是什么神情。   但是她看见祝追雁忽然露出了近乎痛苦的神情。   “我知道你害怕成为宿隗。”她说,“但是——但是我们是两个人。”   韩雪绍一下子将他们两人与沈安世告诉她的那个传说联系在了一起。   “此任大巫魔君野心勃勃,他为求力量,似乎想要重新复活宿隗。不过他年事已高,无法承担宿隗的力量,想要找个子嗣来继承,又担忧无法将这股力量掌握在手里,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将宿隗的力量分成几份,五份太多,两份太少,该是三份或是四份最佳。”   这就是祝寻鱼想要让她知道的,他最后一个秘密。   她知道了,但并不觉得喜悦,也不想用这个秘密来交换绝境最后一个秘密。   背上的祝寻鱼,低咳两声,声音虚弱暗哑,说:“继承了记忆和力量,和夺舍何异?”   “宿隗想让我吞噬你的力量,所以我将你从地牢中解救出来。”   “宿隗想让我率诸魔退仙将,所以我同意了断玉仙君的提议。”   “宿隗想让我成为魔界主宰,所以我将东魔塔钥匙咽进腹中。”   “宿隗告诉我应当留在魔界,我就几十年如一日的流连人世。”   “他希望我这么做,我就偏不这么做,兜兜转转,几百年,我到底是要回魔界,将魔界大门重新打开,统一诸魔。”他自嘲般的笑了笑,“或许我醒后,就会将你也一并杀了。”   祝追雁感觉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   宿隗在等,等他发觉长夜漫漫,终无尽时,等他发觉百年时光终究抵不上千万年。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可惜他天生反骨,不信白,不信黑。   如果可以,他会将昼夜颠倒,搅乱黑白,然后告诉宿隗——   你那千万年的记忆,狗屁都不是,否则你当初怎么会被仙界大败。   不过这个计划算是泡汤了,因为他以前、现在、未来,或许都不会知道气运之子是谁。   祝追雁喃喃道:“你这些年并没有对我表现过杀意。”   祝寻鱼说:“那是因为我在离开魔界后选择和你分道扬镳。”   尽管气氛酝酿得很悲情,但祝追雁还是抑制不住愤怒,很想给祝寻鱼一巴掌。   她好说歹说,都无法劝动祝寻鱼。   祝寻鱼比她看得更清楚。   这一点,让她尤为愤怒。   愤怒之余,又生出点无可奈何的痛苦。   沉默了许久的韩雪绍,却在这时候忽然开了口。   “抱歉,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没办法和你们共情。”   她说:“身为局外人,我能够做的就是动动嘴皮子,许下一些我能够完成的承诺。”   “大巫敕诃,或是祝寻鱼,不知道你更希望我叫你哪个名字。”   “如果你选择沉睡,那就沉睡吧,时光是没有尽头的,无论过了多久,当你睁开眼睛之际,这个世界依然会像刚见到你时那般迎接你;如果你想要清醒,那就留在这,我会尽力将你带出绝境,这是我承诺过的,离开绝境之后,无论你要去哪里都可以,没人会束缚你。”   “你做了那么多事情,宿隗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说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她听到盈光翻涌而起的声音,近在咫尺,“或许,早就没有魔族将你视作他了。”   “倘若你仍是惊惧,我便向你保证,千年之后我还会在,祝追雁也不会因你而死。”   祝寻鱼感觉头脑逐渐的、又昏沉起来,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声带牵引胸腔起起伏伏的作响,像个老旧的破风箱,在她身体的一点微弱温度中汲取一丝声音,“你想让我回去。”   韩雪绍说:“我想让你活着。”   顿了顿,又说:“我会照顾好祝追雁的,如果她愿意来雁追门。”   祝追雁想说“不愿意”,嘴唇兀自动了两下,说出来却变成了闷闷的“嗯”。   腰际的盘蛟筋松动,松垮垮地跌落下去,韩雪绍感觉祝寻鱼从她背上滑了下去,真像是一条鱼似的,她明明捆紧了,他却还是很轻易就能脱身......她转过身,想要去看祝寻鱼的神色,黑雾在这时攀了上来,遮蔽了她双眼,她也得以知晓,祝寻鱼并不想让她看见他。   盈光追了上来,破地之声响彻绝境。   下一刻,时间变得缓慢,近乎凝滞,即使遮蔽双眼,韩雪绍也知道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那个东西”的出现让时间逐渐停下。   想到这里,她原本下意识抬起的手放下了,周身凝聚的真气也一并散去。   她感觉到祝寻鱼的手指在她的肩头抚过,将发丝拂开,随即,笼着酒气的千金裘覆了上来,做完这些后,他很轻的说了句“再见”,又转而对祝追雁说“别总惦记着谈恋爱了”。   祝追雁声音干巴巴的,咬牙切齿说道:“你说得好像我有很多情人似的。”   停顿两秒,又说:“我知道悔改了,往后谁再将我囚在一个地方,我就先杀他全家。”   黑雾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韩雪绍抬起头,视线追过去,只见到一扇缓缓关上的门,和祝寻鱼离去的背影。   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身形彻底被那扇门所吞噬。   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彻底关上了。   再垂眼去瞧披散于肩头的发丝,已经重新变回了黑色。   韩雪绍这时候才有余力观察这扇突然出现在面前,横跨绝境的巨门。   然后她意识到,这是祝寻鱼承诺过的,为她揭晓世界的谜底。   即使答案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被她知晓,他还是兑现了承诺,将谜底告诉了她。   这扇门,呈暗红色,顶上挂着零零散散的断肢,门上虬枝盘结,缓缓起伏,就像是在呼吸一般,远远看去,门上的浮雕就如同血管,而浮雕之下,整扇门就像是在流血的腐肉。   大门的正中间,用近乎癫狂的扭曲字迹拓下四字:   悬孽绝境。   在世人的常识中,更习惯于用另一个名字来称呼它——   魔界。 第九十四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四天。……   千百种思绪在脑海中闪过,韩雪绍定定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着上面的”悬孽绝境”四个字,凭她的目力,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蠕动的血管之间,还镌刻着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   为首,是“大巫”、“七杀”。   紧接着,是“赤骨”、“昏河”、“倒棺”。   随后而来的,是“伏藏”、“舟笼”、“阴怨”、“不裟”。   越往下,字体就越小,韩雪绍略略一数,大约百种,都是魔界的大小种姓。   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然而此时的情势不容她将那些线索一一串联起来。   魔界的大门正在消失,盈光也快要冲破名为“时间”的泥沼。   韩雪绍和祝追雁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朝着绝境大门的方向奔赴而去。   刚经历了一场离别,尽管她们都明白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但至于下一次见面会在多少年后,几十年,几百年,没人能说得清楚,所以,此时的韩雪绍和祝追雁心情有些沉郁。   屏息,凝神。   韩雪绍提醒自己。   她渐渐将心绪沉淀下来,没有借助外力,而是全凭自己调节。   想一想祝寻鱼留下来的线索,想一想他想告诉你什么,想一想这个世界的谜底——   祝寻鱼此前所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重新浮现,原本零零散散、支离破碎的绳扣,如今正随着那扇门的出现而逐渐拼凑在一起,成为了一幅更加庞大的、蕴含着更深意义的景象。   “是八大绝境。”   “鲲天绝境、守木绝境、怒陀绝境、寰曲绝境。”   “这其中有一个认主锦华尊者,其他三个都没有。”   少年心情愉快,唇边绽开诡谲的笑意,“除去万川绝境,剩下的三个,情况挺复杂的,简而言之,有一个认主,一个失去了主宰,还有一个要求过于苛刻,所以至今未能认主。”   如果说,悬孽绝境就是魔界,那么,它必定是祝寻鱼所言剩下三个中的其中一个。   在石桥之上,祝寻鱼所说的话又在耳畔悠悠响起。   “千年前梁柱塌陷,女娲补天,伏羲泽世,而这三位仙君,也是在那时成为了古神。”   “此后,世间重现生机,那作乱的天魔宿隗也被打入了天牢,自此销声匿迹,失去了主宰之后,魔界群龙无首,变得混乱不堪,各种姓逐渐分裂,各立一方,也常有自相残杀。”   魔界,失去了天魔宿隗。   它就是那个“失去了主宰”的绝境。   韩雪绍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觉得脑中嗡鸣炸响,额角突突的直跳,背后生出寒意。   不,不止。   这只是谜底的冰山一角。   “一共八个绝境,再没有其他未经人发现的了。”   她将祝寻鱼的这句话在唇齿间缓缓咀嚼,竟然尝出了一丝血腥味。   他的意思是这八个绝境都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中。   结合魔界就是悬孽绝境这件事情来看......韩雪绍深吸一口气,麻木地推动着自己的思绪不断向前,最后无可避免地想到,剩下的三个绝境,不正是对应了仙界、魔界、妖界吗?   在祝寻鱼之后,沈安世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一字一顿,语气柔和而舒缓。   “修真一事没有任何捷径,然而,和其他尊者不同的,是我从未经受过一道天雷。”   “我在仙使的卷轴上写下‘锦华尊者’四个字后,天阶浮现,但我连一级天阶也没能踏上,那八十一级天阶,在我准备踏上去的一瞬间就已烟消云散。当我退却,它便又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可无论我如何靠近,它都会立刻消失,如此反复,永不厌倦……”   他那时,望着那扇紧闭的天门,说道:“终有一日,我会以手中之剑破开那扇天门。”   如果将浮在表面上的那层虚妄剥离,用绝境的角度来重读这番话,又会是如何?   不经受八十一道天雷,就无法顺利登上天阶,进入仙界。   ——不按照绝境的法则行事,就无法顺利寻到通往绝境的道路。   登仙者,在仙使的卷轴上落下自己的尊号,便可在仙界取得一隅栖身之处。   ——绝境的大门上,镌刻着其中生灵的称谓,这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记录方式。   唯一让韩雪绍感到困惑的,是这三界的开启方式,和绝境内外守门的法则似乎不同。   祝寻鱼直接就让魔界的大门浮现,可按理来说,绝境的大门应该是固定的,即使略微特殊的、随着水势而变化的万川绝境,也只是在丘原海域移动,从来没有到过别的地方去。   还有一种可能。   祝寻鱼说过“宿隗想让我成为魔界主宰,所以我将东魔塔钥匙咽进腹中”的话。   难不成,所谓的“东魔塔钥匙”对于魔界的意义,就是宫灯对于万川绝境的意义?   韩雪绍问道:“祝姑娘,你兄长口中的‘钥匙’,除了东魔塔以外,还有另一把吗?”   祝追雁正用指尖卷弄着发尾,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韩雪绍这么问,以往她肯定是不会回答的,然而经历了方才的一系列事情后,她对韩雪绍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说道:“那饕餮骨所铸的钥匙,一共两把,我听说它和魔界的历史一样古老,原本是出现在川渊的。天魔宿隗想将钥匙拿入魔界,然而那钥匙却很怪,没办法同时带入魔界,只能取其中一把。”   “所以他带走了一把钥匙,将其放在十六层东魔塔中,交由赤骨一族看守。”   “而另一把钥匙,则被他毁去,我也没有听说过有关那钥匙的事情,估计是消失了。”   听着听着,韩雪绍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魔界洞开的原因在于宿隗将一把钥匙损毁,一把钥匙带入魔界,如此绝境就无法闭合。   唯一的钥匙被祝寻鱼吞入腹中,韩雪绍虽然不知道将这东西吃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看到方才的那一幕,她大概也能猜到,那把饕餮骨铸成的钥匙已经和祝寻鱼合二为一了。   或者说,祝寻鱼本身就是开启魔界大门的“钥匙”。   但是......既然如此,仙界当初向魔界出兵,又是如何顺利破开通路进入的?   韩雪绍的思路断在了这里,因为系统的声音弱弱地响了起来。   “那个,我有个大发现,雪雪你要听吗?”   韩雪绍说:“什么发现?”   “方才你们不是聊着吗,我听到钥匙这个词,就去查了一下。”系统说,“这一查,就牵扯出了上千信息,我快速处理了一遍,发现龙祁的祖先曾在川渊附近居住过一段时间。”   它干笑两声,“我把龙祁的族谱扒了个遍,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个叫‘龙赫’的人。”   “一个提示,那个将白焰剑给龙祁的,同为禁火血脉,想要夺舍他的老祖残魂,被沈安世一剑湮灭的神仙,曾经的名字,就叫龙赫。”说到这里的时候,系统终于绷不住了,“祖上无修真者的凡人是无法入道的,龙祁并不是第一个特例,只是龙赫早就脱离了这一族支,时隔千年,早就无人记得他了。什么禁火血脉啊,那压根就是受到了魔界钥匙的影响!”   “我用专业术语来讲,你可能听不太明白。总之,宿隗毁去钥匙的时候,龙祁的祖先正好在场,便被那种蓬勃的、永远无法真正消散的力量所侵蚀,不过他只是在川渊附近居住了一段时间,受魔气的影响不大,所以当时并没有反应。在血脉的积累中,十代后,这种力量终于出现在了龙赫的身上,紧接着,又隔了百代之后,这种力量出现在了龙祁的身上。”   “龙赫那老鬼,为了夺舍自己的后代,可真是煞费心机。”   “沈安世不是说过吗?古籍中提及,身怀禁火血脉的凡人,百年只出一个,我回想起来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好家伙,那古籍的作者就是龙赫!”   韩雪绍沉吟片刻,“所以,龙祁才能凭借那所谓的禁火血脉打开魔界的通路?”   “全说通了。”系统痛心疾首,“为了一个气运之子,这伏笔能追溯到上古时期。”   龙赫算无遗策,早有所准备,每隔百年出现的一个拥有禁火血脉的后代,就是他最合适的载体,他顺利地祸害了好几个,一代一代地汲取新的力量,也算是个手段毒辣的狠人。   结果,原作中的他还是栽倒了龙祁手里。   怎么说呢,合理是合理,但是又挺......挺傻逼的。   系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她们离盈光还有好一段距离,所以它并不是很担心。   它问:“雪雪,怎么不说话?是在想龙祁的事情吗?”   “不是。”韩雪绍说,“我是在想祝寻鱼的话。”   系统:“诶哟,又是小骗——小、小鱼鱼。”   “他说,气运之子,必定降临人界。”韩雪绍喃喃道,“人族较于妖族,寿命太过短暂;较于魔族,修炼速度太慢;较于仙族,对万物的亲和不足。然而,为何气运之子是人族?”   八大绝境在人界具象化为“门”。   绝境的大门受钥匙或绝境主宰控制。   倘若无主,便只能从人界前往,就比如仙界出兵魔界,同样是从川渊进入的。   为何气运之子是人族?   因为人界的意义,对于其他几界而言,相当于维系的枢纽。   它象征着均衡,象征着道路,象征着公正,象征着——独一无二。   八大绝境,各受绝境的法则牵制,唯独人界,唯独人界在所有法则之外。   系统可不知道韩雪绍得出了什么结论,它那头刚收到了新消息,惊道:“诶哟!”   韩雪绍收了心思,问道:“怎么了?”   系统支支吾吾,扭捏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韩雪绍:“先说坏消息吧。”   系统说:“坏消息是,龙祁到了。”   韩雪绍说:“这是好消息。”   系统说:“好消息是,安尘池也在。”   韩雪绍说:“这是坏消息。”   系统:“......”   韩雪绍垂眼,翻过手腕,看见自己指缝间的那缕黑雾正恹恹地伏着,她用指腹轻触,它也只是朝着掌心中缩了缩,完全没了之前的生气,也对,主人都不在此界,它是该萎靡了。   她收拢五指,直觉接下来将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湖泊逐渐涌入视线,万川绝境卧倒的大门,近在眼前。 第九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五天。……   韩雪绍听到一点异动。   溯流的潮水,扇面搅动真气,剑刃荡开锋芒,将原本背道而驰的两面逐渐拼凑起来。   她伸手拉住祝追雁,动作很轻,生怕惊了这个一点就炸的小姑娘。   “此为断玉仙君的真气与锦华尊者的剑气。”韩雪绍说道,“我们且侧身避其锋芒。”   想来,她能够想到的事情,谢贪欢和沈安世自然也能够想到。   更何况,无论是用以和门外人沟通的水镜,还是开启绝境大门的宫灯,都在他们手里。   祝追雁眉眼微动,显出——不知道该说是排斥还是烦躁的情绪。关于对谢贪欢的反感,祝寻鱼是暗搓搓地表露出来,而祝追雁简直就是将这种情绪写在了脸上,生怕别人看不见。   这大概也与仙魔自古以来势不两立的观念有关。   “我就算了。”祝追雁皱着眉说,“我暂时在你影子里呆一阵子......出去了再说。”   说完后,她也不管韩雪绍答不答应,旋身就躲到了她身后去,化为黑雾,融入影子里。   系统:“幻视了一下那种过年的时候有不熟悉的亲戚来串门的社恐小孩。”   韩雪绍望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像水纹一样荡开几圈涟漪,随即缓缓地消散,看不出太大的端倪,不过,仔细辨别,还是能从影子中感受到属于祝追雁那种暴烈的、肆意的气息。   她没有多说什么,回身挡住簇拥而来的盈光。   因着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回,有四头盈光扭身避开了她的招数,首当其冲的那两头盈光就倒霉了,绝境的规则是不能杀镇门神兽,没有说不能重创,所以韩雪绍动手是丝毫没有留情的,即使鳞甲再厚实,也被那层凌冽似刀锋的真气硬生生削掉了一层,荡为粉尘。   剩下那四头盈光,则是被冲天而起的珊瑚丛阻隔在后,一时间没能突破囚笼。   韩雪绍争取了五秒的时间,也就在这五秒之中,海底与海面彻底拼凑在了一起。   绝境是会随着外来者的入侵而变得越来越强的,正因如此,这万川绝境犹如新生婴儿,尚在襁褓中,这六头盈光的实力都算不上顶峰,真正危险的那几头,都还在水姬的身侧。   要是水姬身边的盈光,只消一头就足够他们受的,更别说要同时和六头周旋了。   确认沈安世与谢贪欢出现的地方距离绝境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后,韩雪绍呼哨一声,召出冰凤凰,在层层徵音的推进中一口将那六头盈光吞下。与此同时,它的身体因难以承受的伤痕而迸裂,但在彻底碎裂之前,韩雪绍还是顺利地控制它将那六头盈光狠狠砸向了大门。   原本安静的水面溅起高耸的水花,轰隆作响,像是被巨槌敲动的一面雷鼓。   她不需要知道哪一头是镇门神兽,只需要知道这六头中一定有一头就足够了。   果然,在靠近绝境大门时,其中一头盈光周身散发出了浅蓝色的光芒。   谢贪欢扇面一翻,其他五头“工具盈光”被真气扔出了水面,只剩下那一头散发着光芒的盈光,它一头撞在了大门上,昏昏沉沉的,还有点摸不清方向,只听喀哒一声,水中大门的右侧升起了一尊石兽,双眼怒目圆睁,以海珠镶嵌,半张的口中正好放得进一盏宫灯。   他一只手扭转腕节,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芥子戒中取出水镜,抛给了韩雪绍。   韩雪绍抬手,大风卷起长袖,袖口鼓动似回转的花瓣,她接住水镜,指尖在镜面划过。   真气重新唤醒水镜,逐渐显出绝境之外的景象:迟嫦嫦、迟刃和季氏师兄弟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绝境内虽然连一天也没结束,绝境外却已经度过了五天时间,故而他们腰际的水袋都已经瘪了,这几天服用丹药饱腹,倒也没有饿着,就是有点儿担心绝境之中的情况。   “迟小姐!”韩雪绍唤道。   迟嫦嫦闻声转头,望见水镜显现,反应倒也很快,立刻意识到他们要离开绝境了。   她飞快地对季氏师兄弟说了几句话,季池就提着他们之前取下来护在怀中的宫灯,走到了两座石兽中间,韩雪绍说了个“左”,他便依言走到了左边的石兽面前,静心等她指令。   韩雪绍潜入水中,落至沈安世与谢贪欢身侧。   沈安世已经从芥子戒中取出了宫灯,不灭的烛光在水底摇曳出蜿蜒曲折的痕迹。   早在韩雪绍过来之前,沈安世的目光已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停留了片刻,显然察觉到了祝追雁的存在,左右没瞧见祝寻鱼身影,倒是在韩雪绍的指间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此时情势不容细问,所以他也就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放回了韩雪绍的脸上。   韩雪绍朝沈安世点点头,见他持起宫灯,又望了一眼水镜,启唇开始倒数起来——   “三。”   潮水翻动出细小的泡沫。   “二。”   盈光晃了晃脑袋,发出长吟。   “一!”   沈安世将宫灯放入石兽的口中。   与此同时,门外的季池也将宫灯放入了相对的位置。   沉重的大门在生涩刺耳的声音中缓缓开启,绝境内的大门分明是在水底的,然而大门的开启却并没有使得水流涌出,就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绝境内的东西阻隔其中,韩雪绍、谢贪欢以及沈安世三人未作停留,迈步离开绝境,横卧的大门顷刻间颠倒,眼前景象扭转。   三人鱼贯而出,门外四人立刻上前,想要查看他们的伤势,又想问怎么少了个人。   却见三人的神色一凛。   刀鸣更快,骨刀破开蠕动的暗影,将那张欲要冲破屏障的血盆大口以刀刃抵住。   韩雪绍原想回身,祝追雁却已经靠在了她身上,加之盈光施力,颇有点动弹不得。   “什么情况?!”   祝追雁咬着牙,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   “绝境内的生灵不是不能随便离开绝境的吗?”   骨刀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发出震颤,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这头盈光——或者,该用“镇门神兽”来称呼它,它的实力正在疯狂攀升,以一个近乎恐怖的速度,快要将屏障击碎。   他们之中,只有祝追雁还算是“在绝境中”的状态,故而都无法随意动手。   万一不慎破开了绝境的屏障,将万川绝境中的所有海兽都放了出来,那就糟糕了。   沈安世皱着眉,提醒道:“这位姑娘,你先离开绝境,否则连你也会被卷入其中的。”   祝追雁分不出余力,“闭嘴。”   谢贪欢亦是敛去了面上的笑意,说道:“你将它们放出来......”   祝追雁冷笑,“这里最没有你说话的份了!”   她步伐一沉,绝境的大门登时向内挤压,扭曲成了怪异的图案,是想强行卡住盈光。   然而盈光半个头都快探出来了,大门根本就合不拢,正是一个进退两难的状态。   韩雪绍回不了身,勉强侧过了头,只感觉祝追雁的身体烫得要命。   这样子下去,她撑不了多久的,更何况祝追雁身为人族的丹田仅仅只是炼虚期罢了,自己没办法向她输送真气,万一要是产生了排斥,或者她承载不了这么多真气,那就麻烦了。   眼见局势越来越糟糕,韩雪绍心一横,说了个“得罪了”,便伸手揽住她腰际——   她耳尖地听到祝追雁发出一声短暂急促的惊呼:“笨蛋!放出去了迟小姐该怎么办!”   混沌之余,韩雪绍抽空想了一下,祝追雁似乎还挺喜欢迟嫦嫦的。   一柄缠着海珠的银戈就在这种混乱的境地,从众人的缝隙之间插了进来,牵动着剔透的珠子轻轻晃动,叩击出清脆的声响,韩雪绍循声转头,只见到那柄银戈的尽头,是白皙的藕臂,纤弱得像是一折就会应声断裂,其上覆着浅色的鱼鳞,一直没入绣着繁复花纹的袖底。   那个柔弱的姑娘,眉目却是一片明朗,湛蓝的眼中蕴藏着一片宁静的海域。   “你违背了法则。”朱唇微启,她如此说道,“回到你该存在的地方。”   她手中银戈,平出的援刃朝向自己,后尾处的直内朝向盈光,并无意伤它,戈头跨越屏障,只将不锋利的“内”一侧在它额上轻轻一触,气流骤然炸响,盈光急退倒飞回绝境内。   韩雪绍将祝追雁彻底拉出绝境,绝境的大门应声而关,再听不到门内的动静。   得了喘息的机会,众人这时候才有时间仔细端详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迟嫦嫦。   她不会旋戈,不懂那些花哨的架势,故而只是五指松开,银戈就在掌心中渐渐散去了。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迟嫦嫦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解释道:“方才我是借助了水姬的力量,那话也是他交代给我的,你们刚出绝境,大约不知道他暂时寄居在我体内。”   察觉到情势紧急,水姬的意识就会浮现,不过他一般不会动手,而是将主导权交给她。   祝追雁迟疑地瞧着迟嫦嫦,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   迟嫦嫦望见她眼神,笑道:“对了,小追你怎么会在这里?寻鱼又到哪里去了?”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祝追雁听她语气如常,那点微妙的变化,又是朝着好的那一方面发展的,于是放松下来,眉眼含笑,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了,“我也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众人对视一眼,也放松下来,商议后,决定先回丘原。   韩雪绍抚了抚方才忽然紧张得收缩起来的黑雾,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绝境大门。   至此,万川绝境告一段落,卷入海水中的斑斓贝壳又随着潮水的涌动,被冲刷上岸。 第九十六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六天。……   水姬的气息将海面重新镇压,故而一路上顺风顺水,倒没什么汹涌的暗流。   只不过——   季氏师兄弟在最前,紧接着是迟刃,祝追雁在迟嫦嫦身侧。   这一对好姐妹隔了许久未见,自然絮絮叨叨地低语,说个没完,隐约可望见迟嫦嫦终于有了血色的面颊,红润似春桃,祝追雁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故而也没人不识趣打搅她们。   沈安世刻意放缓了脚步,是有话想要问韩雪绍,没想到谢贪欢刚好也落在了她身边。   “绍绍。”   “徒弟。”   异口同声。   韩雪绍正想着龙祁的事,闻言,愣了一下。   沈安世和谢贪欢亦是一愣,对视一眼。   系统忽然兴奋起来:“修罗场!修罗场!”   虽然并不知道它口中的“修罗场”是何物,不过从它之后的那一声儿长长的叹息来看,很显然,事情并没有向着它预想的方向发展,因为沈安世和谢贪欢很快就各自做出了让步。   沈安世之后还有别的事要找迟刃相谈,故而先过来了,而谢贪欢则是刻意避让。   他眉眼淡淡的,在她身上稍作打量,“祝贺你顺利进入渡劫期。”   “若不是叔父的指点,我此次突破肯定没有如此轻松。”韩雪绍道,“在清延宫,在丘原之畔,在万川绝境,是叔父的殷切指导令我寻到道心的所在,从而得以突破心中妄念。”   “旁人的话终究只是一些指点,你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足以证明你的意志坚定了。”沈安世唇畔绽开一点笑意,似一盏不温不凉的茶,逐渐弥漫开清浅的香气,“此前没来得及问你,迟小姐谈话,我也不便侧耳倾听。绝境中究竟发生什么了,为何祝寻鱼没能离开?”   韩雪绍将绝境内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舍去一些细节,只说祝寻鱼是回魔界了。   而如今这个异色双眸的姑娘,正是她此前提及过的,祝寻鱼那人魔两族混血的妹妹。   见沈安世的目光在自己的指缝间游移,韩雪绍轻轻拨弄一下那缕黑雾,说道:“这是祝寻鱼离开之前留下的,我想,大抵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还残存着一丝意识来行动吧。”   黑雾恹恹地,晃了一下尾巴尖儿,迎着沈安世的视线,它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   毕竟是......咳,一根糖葫芦的交情。   “叔父。”韩雪绍犹豫片刻,说道,“你和师尊单独相处的时候,有没有聊到仙界当初借助你之手斩断川渊的事情?我总觉得这其中尚有隐情,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呢?”   “关于这件事情,断玉仙君的回答是与我身为鲲天绝境的主宰有关。”   这下子,就严丝合缝,全部对上了。   祝寻鱼说过,绝境,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成为了绝境主宰的识海,绝境主宰不仅能够掌握绝境开启和关闭的时间,还可以将致命伤、诅咒、反噬转至绝境,不用自己去化解。   魔界,悬孽绝境,目前没有主宰,能够控制大门开启关闭的,就只有祝寻鱼和龙祁。   而龙祁能够开启魔界的这件事,在仙界出兵魔界的时候,无人知晓。   尽管祝寻鱼说过“宿隗想让我率诸魔退仙将,所以我同意了断玉仙君的提议”——这件事情她准备等会儿再仔细询问谢贪欢——但是,从结果来看,他并没有替仙界打开大门。   所以仙界找到了沈安世。   一个拥有绝境的尊者。   如果强行开启绝境,会遭受绝境的反噬,可是沈安世不一样,他有鲲天绝境替他承担。   仙界之所以选择不告诉他原委,只下一纸诏令,恐怕是因为顾忌此事涉及几界秘辛。   川渊就是魔界真正的门庭,饕餮骨所铸的双钥在此诞生,故而想要强行破开魔界大门,也只能从川渊入手,沈安世一剑斩断川渊,于是通路至此坦荡无阻,仙将得以进入魔界。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叔父,这件事过后,我想你或许应该回一趟鲲天绝境,向绝境意识了解一下整件事情的原委。”韩雪绍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绝境主宰是能够控制绝境的开启的,叔父应该最清楚这一点......当初叔父斩断天雷,没有按照绝境的法则行事,所以导致天梯消散,天门紧闭,这是正常的。不过,天君分明在那门后瞧着,却没有任何举动,这是为何?”   是为了防止旁人知晓几界秘辛?   还是,身为天界主宰的天君,不能容忍另一个绝境主宰进入自己的绝境?   沈安世面色稍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并未让这种阴郁的神色在脸上停留太久,很快压下了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绍绍,你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他说,“有一则传闻,说雾晴十岛便是仙界曾经的遗址,我想,这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仙界分明也是绝境中的一个,却比其他几界都要更高一等,这件事并不是自古便有的,而是从水姬、重山、冬霜那一代开始的。”   “你如今去问水姬,他大概不会回答。”   沈安世抬起眼睛,望向走在队伍前端的迟嫦嫦。   “千年之前,仙界毁过一次,是在人族与妖族的联合之下被击溃的。”   迟嫦嫦若有所感,停下了与祝追雁的闲谈,忽地转过头来,璀璨的金眸微微一睨。   就只是那样轻飘飘的扫了一眼,祝追雁再喊她之时,她的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沈安世很勇。   剑修向来很勇。   被古神那么望了一眼,他还能毫无压力地继续讲下去。   “仙界,除了原本的仙族以外,被分为两派,钧天东角所居的都是曾经的妖族,被称为‘仙君’,钧天西角所居的都是曾经的人族,被称为‘尊者’。”沈安世说,“我想,这种划分正是为了将两族隔开,以免再发生以往的那种事情。而一旦登仙,基本上就被束缚在仙界了,说是为了维护几界平衡,实际上,大约是防止哪个神仙无意间将秘辛走漏出去吧。”   将所有事情一一分析后,韩雪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沈安世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同时,他也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维持太久了。   于是他决定暂时中止这场谈话,让韩雪绍好好捋一捋思绪,毕竟,他也需要缓一缓。   眼见着他去寻迟刃了,韩雪绍的安静没能维持太久,因为谢贪欢已经刻意停下脚步等了她一阵,她一过来,他就伸出手,芥子戒上镶嵌的百川石转动半圈,石头中央的猫纹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在她的对戒上一触。芥子戒稍沉,韩雪绍感觉到他将那头平浪贝放了进来。   指缝间的黑雾甩了一下头,欲要咬他,被谢贪欢轻巧地躲了过去。   韩雪绍说:“他将心头血给我了。”   谢贪欢说:“我知道。”   这个“他”是谁,他知道。   心头血这件事,他也知道。   他就没有不知道的。   韩雪绍沉默一瞬,“师尊说过,让我带上他,是为取他身上一物。”   她说:“此物,便是心头血,我说的可对?”   在穷迢城的时候,她唤他姓名,和他在梦境的余韵中相见。   谢贪欢本来说,让她离祝寻鱼远一些,紧接着,目光一落,又察觉到她手臂处的那道刀伤,问了几句之后,韩雪绍再问谢贪欢为何让她离祝寻鱼远一些的时候,谢贪欢就立刻改了口,说,他除了爱说谎以外,没什么不对劲的,你就和他多交流,如果可以,将他带在身边。   如此想来,眼前的断玉仙君,怕是在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以她为饵,引祝寻鱼自愿给出心头血,来治她手臂上的诅咒。   “师尊有把握,他不会再伤我。”韩雪绍碾碎唇齿间的叹息,“即使他再伤我,师尊也能像那一次在巷中一样替我挡下灾厄......你向来,如此自信,如此游刃有余,谢贪欢。”   谢贪欢垂下眸子,隔着重重海浪,在一片寂静的水雾之中端详韩雪绍的神情。   许是潮水混沌,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韩雪绍的眼神,只见她眼尾渐冷,结着层霜。   此时离岸边很近了,队伍前列的人已经上了岸,落在后面的两个人都止住了步伐。   在谢贪欢的印象中,韩雪绍从来没有真正在他面前动过怒,她向来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消片刻就能将沸腾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所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韩雪绍这般神色。   “因为你在我面前,一直都是那样——”韩雪绍没能说出那个词,她也没有试图再说出那个词,只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纵使我知晓当初下那一纸诏令,让叔父斩断川渊的人可能是你,我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偏见,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认识‘谢贪欢’太久了。”   “久到我想不起来你同时也是‘断玉仙君’。”   那个冷血到极致的,令仙界噤若寒蝉,令魔界闻风丧胆的仙君。   想来,其实沈安世在望见水镜阴面的封印时就对她说过一些预言般的话。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某位仙君在法宝初成之际落下的封印。”   “这位仙君很善于操纵人心,将阴面封存,恐怕也是为了以后能够将法宝抢夺过去。”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韩雪绍想。   她的回答是:“叔父无需担心,那位仙君便是我百年前拜于门下的师尊。”   沈安世说得没错,谢贪欢确实很善于操纵人心,他视识海的屏障如无物,转瞬便跨越。   谢贪欢沉默着看了她很久,直到韩雪绍说得嗓子发干,千金裘裹挟的酒气在两人之间渐渐地晕染开,他的唇瓣才微微下沉,喉结上下轻轻一滚,吐出一句话来:“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倒不是后悔利用祝寻鱼。   而是后悔祝寻鱼对韩雪绍起的善念,是他一手造成。   更后悔这件事情在韩雪绍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想......太糟糕了。   “我和祝寻鱼做了一场交易。”谢贪欢说道,“我会当这是他给出的筹码。”   韩雪绍问:“他是为了和你交易才将心头血给我的吗?”   说罢,她又添了一句:“师尊,你说过,你唯独不会骗我。”   她其实知道正确答案,如果只是一场交易,祝寻鱼就不会用那样难掩虚弱的调笑语气对她说“这是毒药”,她知道那是祝寻鱼自己的选择,但是,她现在很想知道谢贪欢的答案。   谢贪欢眼底的笑意敛去,酝酿着一场静默的风暴,在绵柔的海潮声中变得混沌。   这个人,无论让谁来评价他,都会说他危险得要命,人人在他面前都会感到威胁。   然而,韩雪绍就站在他的面前,问他,近乎逼问。   她的面庞在涤荡的海潮中显得模糊,轮廓柔和,眼神却是不避不让,直勾勾地望着他。   “......”   “不是。”谢贪欢说着,忽觉声音低哑,尾音生涩,“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世上有一件比她的死更令他感到痛苦的事情,他想,她向来聪慧,发觉得很快。   韩雪绍紧绷的神色骤然放松下来,她嘴唇动了动,又想说点什么,然而谢贪欢却没叫她继续说下去,她眼前一花,隐隐约约听到面前的仙君说了一句,“别再让我感到煎熬了”。   到底说的是不是这个,她不知道,也来不及仔细分辨。   因为谢贪欢已经揽住了她腰际,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韩雪绍的鼻尖在他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倒也不疼,只将水波晃出几道交叠的縠纹。   她听到谢贪欢的心跳很快,重如擂鼓,岸上似乎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骚动,她没听清。   谢贪欢的呼吸沉了沉,韩雪绍拍拍他背脊,有点发笑,正想问他到底怎么了——   “我找韩雪绍。”   “你问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是道侣。”   不愧是“主角”,隔着重重骚动,这声音都能清晰地传入水中。   谢贪欢:“......”   韩雪绍感觉到他的手紧了紧,周围的真气骤然暴动。   系统大惊:“爹,压一压你的杀意!那可是气运之子啊!” 第九十七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七天。……   龙祁来到丘原之后,四顾无人,心里正纳罕。   安尘池被他刻意支去收拾东西了,龙祁走走停停,找了好一阵才听到点动静。   循着声音而去,一路往下走,就到了海边,人群熙攘,热闹得很,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他望不见前面是个什么情形,随便拉了个村民,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村民瞥他一眼,见是个陌生人,态度又不怎么好,就懒得搭理龙祁,身子一侧便躲了。   龙祁吃了个闭门羹,心情自然不愉快。   不过是个NPC而已,他心想,他想要得到什么信息,他们就应该回答他啊!   还没等他沉着面色再去问那村民,边上便有个青年凑了过来,青年瞧着像个白面书生,单眼皮,吊青眼,薄嘴唇,抖着扇子过来攀谈,问道:“这位道友是特地赶来丘原的?”   器修啊。   龙祁心里有了底,面上挂着惯常的虚假笑意,很客气地拱了拱手,说道:“正是。”   “可惜,你来晚了,丘原的绝境已经关闭了,所以大家都在这儿等着瞧热闹呢。”白面书生说道,“喏,我便是在这里等我那几位同路人的,和你一样,都没能挤到前面去。”   龙祁道:“道友误会了,我是来寻人的。”   白面书生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   “道友是来寻谁的?或许我也认得。”   说罢,他抖开衣袖,客气道:“我名为仇瑟。”   “原来是仇道友,我名为龙祁。”   仇瑟愣了一下,暗自寻思,龙祁不是铸剑大师的女婿么?莫非是来寻迟小姐的?   却不料龙祁下一句话是:“我找韩雪绍。”   仇瑟心里愈发觉得奇怪了,“龙道友,和韩门主是......”   龙祁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NPC话还真多,早已无心与他周旋,直接说道——   “你问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是道侣。”   系统限制,主角出现自带气场,说到关键台词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自动安静下来。   所以他这两句话说得是抑扬顿挫,掷地有声,连仇瑟都有一瞬间真以为他们还是道侣。   龙祁正得意着呢,原本拥挤的人群却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如潮水般的朝着两侧分去。   望见似雪白衣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韩雪绍,眼睛不由得一亮,种种回忆霎时涌上心头,急急往前踏了几步,意在表现他确实悔改了,然而,看到来者,他的脚步又立刻停了下来。   不是韩雪绍。   是个男人。   这个人——白衣朗袖,玉冠高束,一丝不苟,鬓角垂下两缕碎发,落在肩头,观他眉眼如山海,应是个谪仙般的人物,皎然的眉目望向他的时候,眼底却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问:“你是龙祁?”   声音柔缓,咬字清晰,似玉碎珠沉。   龙祁不明就里,应道:“我便是龙祁。”   他能够察觉到这个剑修的气息,深不可测,以他目前功力竟然难以分辨他修为如何。   他问系统,这谁?   系统沉默一下,说,这是锦华尊者。   别说龙祁没料到那位鲜少出世的清延宫宫主,锦华尊者,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系统也没有料到,龙祁听它声音犹疑,也逐渐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许多线路似乎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接下来的话,是未经他允许,直接以气息压制,强行传到他脑海中的。   “你应当知道那日是本尊令残魂陨灭。”脑海中的声音,一字一顿说着,龙祁只觉得头皮发麻,“本尊没料到你竟与韩雪绍是道侣,难怪她提及你的时候总含糊其辞,堂堂一个剑修,竟然让一抹残魂来跟踪一位女修,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不齿,你竟还如此不知悔改。”   白衣剑修曲指一弹,通体漆黑的无鞘之剑“入云关”应声落入他掌心中。   他说:“拔剑。”   龙祁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纠葛。   他知道那抹老祖残魂是被锦华尊者斩尽的,不过,他本来以为是那老祖自己不小心惹了锦华尊者,踏入了禁制,故而陨落,如今听锦华尊者的语气,好像他和韩雪绍渊源匪浅?   总之,他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纠葛,锦华尊者身后就伸出来一只手拦住了他。   定睛一看,龙祁只觉得呼吸骤停:又是一个老熟人,迟嫦嫦的父亲!   原来龙祁压根就没去穷迢城,他一路循着灵鹿玉船的踪迹而来,不知道迟嫦嫦也在。   他这厢思绪如麻,迟刃那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安世那段话没有直接说出口,所以在旁人眼里,只是沈安世确认了龙祁的身份,便要他拔剑来迎,整个场面都乱了套,迟刃和沈安世关系向来熟稔,便忍不住要开口来劝阻。   “尊者,为何无端拔剑?”他说道,“这位龙道友,正是小女的意中人。”   沈安世:“......这么说,他是迟小姐的意中人,也是绍绍的道侣?”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迟刃竟然真的点了点头,表示他一直都知道。   龙祁此时脑子转得飞快,他意识到,迟嫦嫦并没有真正离他而去,至少迟刃的态度表现出了这一点,他还把自己当作“女婿”,拦住了锦华尊者,这代表局势还是对他有利的!   还没等他庆幸天不亡他——   从锦华尊者和迟刃的身后,却又传来一个熟悉得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   “同时,也是我爱之深,恨之切,想要将他剥皮抽骨的爱人。”   局势对他有利?有利个屁!这个修真界这么小的吗?走两步路就是认识的人?   龙祁听到这个含着笑、混杂了丝丝恶意的声音,就觉得牙齿发颤,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人群默默地散开,为这片混乱腾出了空地,老祭司摸出了果干,放进嘴里边嚼边看。   他看到迟刃和锦华尊者面面相觑,在他们身后,祝追雁正从手臂中摸索着骨刀,血液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淅淅沥沥的淌,然后是迟嫦嫦,这个柔弱的姑娘,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龙祁心中暗道一声不妙,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方才还热切地凑到他身旁的白面书生早就走到了迟刃身侧,混在季氏师兄弟之间。   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着龙祁,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一个问题。   “无意冒犯,不过,凭什么啊?”   这个人,竟然同时是韩雪绍、迟嫦嫦、祝追雁的心上人?   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吧!   龙祁面上无光,只感觉耳根子发烫,他忽然有点儿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支走安尘池。   他这下算是知道了,所有事情都已经在他不知不觉中脱离了掌控。   “系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怒道。   “正在进行数据分析,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话说到一半,就失了声音,像是强行被人关掉的电视,就剩下戛然而止的荒凉。   原本平静的海面顷刻间翻涌起来,满目可见,皆是鲜红的绸带,似锦鲤游弋,这大概是难得一见的景象,然而龙祁并不觉得惊艳,因为他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海面下蕴藏的杀机。   清冷犹如月照千山的白衣女修,神色似乎有一丝无奈,眼睫轻轻一掠,垂下的小片阴翳将眼下的那颗泪痣遮蔽起来,她跨越风浪,踏冰而来,缓缓步上海岸。龙祁一喜,暂时将系统的异常抛到了脑后,他知道,在这样的局面,唯有韩雪绍能救他,便要开口唤她姓名。   “雪——”   那个“绍”字没能说出口。   折扇一声响,响如山倾,直上云霄。   “注意你的措辞。”那人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神望着他,垂落的衣袂将海水映照成红,远远看去,像是残阳坠入海水中,而他踏于这片血色之上,“道侣?你问问她承认吗?”   晚霞裁为里衣,朝霞裁为外袍,旭日金色的余晖拓为流转的暗纹,熠熠生辉。   再望一眼,是松散的、慵懒的眉眼,灼灼不可直视,如同隔了一层傍晚时分的雨雾。   然而龙祁只有一个想法。   这他妈又是谁?   还没等他捋清楚这一切,刀鸣已至,骨刀掀起阵阵刺骨寒风,直指面门。   龙祁只好以白焰剑勉强招架住,刀剑相交之声,咯吱作响,生涩刺耳。   他的银龙铠已经失去效用,如今身上就这一件紫阶法宝了。   “小追。”   迟嫦嫦的声音。   祝追雁的动作稍顿,龙祁趁机一个翻身躲出她刀阵。   他满怀感激地望了迟嫦嫦一眼,却发现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目光还是放在祝追雁身上的,略显苍白的唇瓣轻轻一碰,唇齿间吐出一句话来:“先等等,我还有话要同他说。”   迟嫦嫦裹着一层宽大的外袍,堆砌在臂弯间,随着动作掀起一角。   她迈开步伐,途径迟刃的时候,手在他肩上按了按,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迟刃怔愣片刻,也不拦着锦华尊者了,原本和善的目光,逐渐变得有点奇怪。   迟嫦嫦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龙祁的面前。   “你是为了韩门主而来的。”她说,“你看到父亲的时候,分明很惊讶,说明你在我离开驭龙山庄之后根本没有打听过我的下落,并且,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龙祁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赶紧解释道:“方才情势紧急......”   “情势紧急。”迟嫦嫦很轻地笑了一下,“所以只来得及喊一声‘雪绍’。”   被屡屡提及的韩雪绍决定假装没听到。   龙祁还想补救,迟嫦嫦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龙祁,你只在乎对你来说还有利用价值的人。”她缓缓说道,“我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了,却惦念着你救我的恩情,一直不肯认清,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同你好说的了。”   迟嫦嫦说完,便不再看龙祁,转身就准备离开。   祝追雁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龙祁心里直发怵,下意识抬手拉住了迟嫦嫦。   在他拉住迟嫦嫦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动了一下。   然而迟嫦嫦的动作更快,她本就对龙祁心生不满,只是嘴上说说,是想着两清,以后便再无瓜葛,没想到龙祁竟不要脸到用她来当挡箭牌,只一息,那一巴掌就要落在龙祁脸上。   就在这时,系统终于挣扎着上线了。   “感受到来自可攻略角色的恶意攻击,正在开启自动反击装置!”   自动反击装置到底是个什么效果,龙祁不知道。   就在系统话音落下之际,他看到迟嫦嫦的动作猛地一停,那巴掌没能落在他脸上。   她眸子变成了金色,像是盛着一片无尽的海域,不仅神秘,而且有种难以形容的圣洁。   想他见过许多不同性格的姑娘,各有千秋,却没有一个是像这般能令灵魂震颤的。   龙祁心头一动,看得呆愣,忘记了躲开,甚至觉得挨她这一巴掌也无所谓了。   察觉到有危险而苏醒过来的水姬宋清桥:“......”   他看了一眼迟嫦嫦还悬停在半空中的手,很娇小,指尖被海风吹得发凉。   他看了一眼周围,所有人都看着他,大祭司手里的果干也忘记吃了,大气都不敢喘。   他转过来,重新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呆滞,痴痴地望着他,所有心思都写在明面上。   宋清桥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思考,然后决定......扇下去好了。   系统急得大喊道:“宿主!这一巴掌能把你从这个世界扇回去,你怎么还不躲!”   龙祁:卧槽。   他这时候才慌了,赶紧错身闪避。   然而记忆里柔弱的姑娘,掌风似海啸,径直朝他脸颊上袭来。 第九十八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八天。……   千钧一发之际,系统强行接管了龙祁的身体。   他的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姿势,很极限地躲过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巴掌。   掌风横扫而过,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折断树木,将杂草连根拔起,堪比天灾之难。   龙祁顾不得姿势不雅,还心有余悸地伏在地上,擦了擦滚落进衣襟中的汗珠。   这不对啊!   迟嫦嫦哪里是这样的设定!   他百思不得其解,由于他太久没有重温原作剧情,对迟嫦嫦的印象又不是很深刻,所以基本上只记了个大概,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设定,他完全想不起来任何能与这情况沾边的。   相比于龙祁的紧张惊险,韩雪绍这边就热闹许多了。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   这是沈安世要龙祁拔剑的时候。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3%!】   这是迟刃显出身形的时候。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7%!】   这是祝追雁开口说话的时候。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2%!】   这是仇瑟问“凭什么啊”的时候。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5%!】   这是韩雪绍没有理会龙祁的时候。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10%!】   这是龙祁终于意识到迟嫦嫦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柔弱姑娘的时候。   【恭喜您已完成“高级成就——20%”,记得领取成就奖励哦!】   【恭喜您已完成“进阶成就——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记得领取成就奖励哦!】   系统乐开了花。   反倒是韩雪绍和谢贪欢被这接连不断的提示音扰得头疼。   韩雪绍算道:“这个叫‘爽度’的东西,如今还剩12%了。”   谢贪欢问系统:“当这东西降为0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系统很开心,因为它终于要完成自己的第一单了,故而也不隐瞒,索性说道:“爽度降为0的时候,龙祁,或者说,龙祁体内的灵魂会自动脱离这具身体,回到他的世界去。”   “要是在爽度降为0之前将龙祁杀死,诸天命理会产生紊乱,他那边系统自带的机制也会作出相应的举措,重启世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系统说,“不过,这个世界的重大事件已经和龙祁没什么关系了,他爽度降为0,估计不会愿意在这个世界继续呆下去。”   谢贪欢眯起眼睛,“所以,他将这个世界搅得一团乱,却还能够全身而退?”   “肉身虽然不在此处,不过他的意识确实是在这边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有可能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就是了......”系统忽地一愣,“等等,你要做什么?”   韩雪绍沉吟片刻,也明白了谢贪欢的意思。   她语气平淡,说道:“我如今,应该能够做到直接摧毁他的意识。”   系统惊慌失措,“我超,别!这会闹出人命来的,后果太严重了,适当吓一吓就好。”   它狠狠地为韩雪绍普了一遍法,并告诉她,这样做,有可能会导致这个世界时间停止。   “知道了。”韩雪绍很勉强地应道,“我心里有分寸,会留他神魂不散的。”   她又想起一回事:“你接管的另一个世界的宿主不是已经将气运之子斩杀了吗?”   “洪荒副本有点儿特殊,因为主神存在,所以系统没办法重启世界。”系统一想到那边的情况就觉得主机快要冒烟儿了,“女配都和女主共登神坛了,这还不算命理紊乱吗?”   这还......确实挺特别的。   眼见着系统似乎不想再继续说下去,韩雪绍便没有再问。   谢贪欢翻腕探了探韩雪绍丹田,说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成了灵修。”   “许是我识海经不起师尊的每日念叨,听得厌烦了,也就自己变成了灵修之道了。”韩雪绍目光和他微微一触,喉咙间泄出一声轻笑,“现在就不要想着随意进出我的识海了。”   谢贪欢抚平海潮,抬眼见她眉梢眼角染着得意的神色,于是折扇轻摇,笑而不语。   韩雪绍打开成就奖励面板,意识操纵着面板滑动几下,翻到了有关迟嫦嫦的成就奖励。   【进阶成就——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爱情从来都是对等的,而迟嫦嫦还没有勇气直面龙祁对她的态度,让她清醒过来吧。   成就要求:迟嫦嫦对龙祁的好感为负数。   成就奖励:古有神鸟,名为鹔鹴,飞则陨霜,停则凝露。   奖励描述:五年后,迟刃会铸就一柄名剑“急鹴”,它会成为你的本命剑。   韩雪绍有点儿无语,看这描述,大约是迟刃,或者迟嫦嫦选择将这柄剑赠予她,系统也真是抠门到了极致,别人送给她的东西,它还有脸当成奖励,充其量不过是提前告诉她了。   系统赶紧跳出来打圆场:“气修,啊不,灵修多危险啊!万一被敌人近身就糟糕了,还是有个武器来防身比较好,沈安世不就是现成的老师吗?你正好可以向他请教一下剑法。”   谢贪欢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一柄合适的武器防身确实重要。”   系统感激:“你瞧!”   谢贪欢问:“为什么不是长.枪?”   系统麻了:“......迟刃只会铸剑!有什么不满去找迟刃说啊!”   他们正你来我往地传音,而瘫倒在地的龙祁终于用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嫦嫦。”他狼狈不堪,眼底酝酿着妒意,却还是问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厉害了?”   宋清桥没理他,而是兀自收回了手,极目远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气息。   方才一掌掀翻树林的娇弱姑娘,金眸微动,光芒流转,望向一旁正凑热闹的老祭司。   熟悉的目光,让老祭司很快意识到这具身体里所承载的是他们供奉的古神水姬。   他急忙忙将手里的果干往袖子里一塞,端正了神色,转过身,摆着手说“别凑热闹了,散了散了”,也不管其他村民恋恋不舍的眼神,不消片刻,这海岸的村民就全部回去了。   最后,老祭司一拱手,也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迟嫦嫦,唯独龙祁还自我催眠着,将迟嫦嫦扭曲成他想要的模样。   “你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宋清桥低眉,目光清浅,将眼前的龙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阵,骨子里的千年沉淀令他的眼神带着无可避免的傲慢漠然,龙祁站在那里,只感觉皮肉被一层层地剥离,露出肮脏的内脏,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他说,“不过如此。”   “倘若你还算一个君子,就应该在她选择斩断这段关系的时候,不要那么恬不知耻地纠缠,企图用曾经的旧情来让她回头。”他叹出一口气,“......她说她不喜欢纠缠不清。”   龙祁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绝不是迟嫦嫦,“你凭什么代表她来和我说这些话?”   一旁暗搓搓观望的仇瑟骂了一句娘,觉得龙祁的脑袋里怕是少了个东西,比如脑子。   宋清桥神色不改,抬了抬手,神力柔柔地拂过,将树林恢复原样。   肤白似羊脂,眉目间尚有一丝倦怠的、恍若大梦初醒的美人闭上眼睛,流光在她闭目之际缓缓地散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璀璨的金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寂静寥落的湖泊。   “我代表我自己,行不行?”迟嫦嫦眼神冷淡,说道,“龙祁......你太令我丢脸了,我开始在怀疑我以前究竟为什么如此痴迷于你,别让我将记忆中仅存的美好也一并推翻。”   龙祁环顾四周。   迟嫦嫦的神色冷得不似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模样。   祝追雁歪歪斜斜地站着,用骨刀支撑身体,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瞧热闹。   锦华尊者眉头微蹙,手中一剑,斜斜地指向地面,尽管收敛了杀意,却没有收起剑。   迟刃的眼神已经彻底变成了厌恶,如果不是因为顾忌迟嫦嫦,他恐怕就冲过来揍他了。   红衣仙君的神态慵懒闲散,微睁的眼中,竖瞳细得像根针,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   韩雪绍——韩雪绍的眼神是散的,压根没有在看他,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这才慢腾腾地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眸光澄明,没有丝毫情意,甚至连恨都稀少,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然后,她望着这边的目光忽然一凝。   龙祁登时激动起来,又心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下一刻,韩雪绍的脚步动了,袖摆招风,牵动着薄纱似海浪起伏。   那红衣仙君似乎说了句什么,她却兀自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他的同行。   不,她方才分明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倘若真是有意,又怎会这时候才有所动作?   龙祁在心中反复念叨着。   然而,面前的迟嫦嫦转身离去,祝追雁的鞋跟在粗粝的石头上磨蹭出刺耳的声响,龙祁心生胆怯,又只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韩雪绍身上。至于系统,天杀的系统什么用也没有!   似乎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韩雪绍错身经过锦华尊者和迟刃,真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龙祁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她也是这般一步步走来,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他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时间竟忘了其他人,眼里只容得下韩雪绍了。   近了,就差一两步距离。   他甚至能够嗅到韩雪绍身上的淡淡冷香。   那是寒天花的香气,分明是不近人情的,冷冽的,却又怀着一丝盼春的温柔。   就这样,韩雪绍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过来,跨越重重阻碍,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龙祁终于忍不住了,动情地唤道:“雪绍!”   但是韩雪绍却没有遂他的意停在他面前。   韩雪绍原本目不斜视,途径他身侧,听到龙祁这一声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有鄙夷,有蔑视,有漠然,还有——名为“你在自作多情什么”的情绪。   韩雪绍的目光很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紧接着,衣袂飞扬,飘摇而过,龙祁似乎隐约听到了一声不知谁发出来的嗤笑,她没有停下来,而是走到了龙祁身后的祝追雁身侧。   她的手在祝追雁的肩上轻轻地按了一下,亲昵又温和,语气柔缓,褪去寒霜。   “祝姑娘,龙祁随你处置,不过我希望你现在能留他一命。”   “我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等我处理完一切后,你便是将他躯壳作为鼎炉也无妨。”   她说:“我去会一会安尘池,很快回来。” 第九十九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九十九天。……   韩雪绍离开海岸后,御风踏雪,疾驰而去。   她走后不过一两秒钟,脑海中就响起了提示音。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2%!】   系统好奇道:“雪雪,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安尘池的气息的?”   “在水姬示意祭司驱散当地居民的时候。”韩雪绍道,“不止是我,在场大部分人应该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安尘池的气息,虽然她有意遮掩,有些东西却不是想遮就能遮的。”   该如何形容安尘池的气息——   说实话,她和沈安世有些地方很相似。   不过,相较于沈安世历经世事而沉淀下来的从容,她身上的矛盾感显然更明显,沈安世举手投足,难掩锋芒,安尘池却鲜少有显露锋芒的时候,就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果说沈安世是一汪寒潭,是寒潭中一轮明月的倒影,是镀了明月余晖的皑皑雪松。   那么,安尘池就是明朗清风,是伴风而行的哒哒马蹄声,是被马蹄声踏碎的烈酒香气。   纵使她有意隐藏,那种与生俱来的、与常人全然不同的存在感却难以忽略。   韩雪绍闭上眼,回想着方才匆匆一眼看过的那个成就奖励。   【高级成就——20%】   成就要求:将龙傲天的爽度降至20%。   成就奖励: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奖励描述:虽然做不到屈平那般辩口利辞,不过,借助这个技能,你的话在短时间会提高90%的说服力,我猜你最后要面对的是安尘池,所以准备了它来协助你。快去嘴炮她吧!   很明显,连系统都觉得安尘池很棘手。   这个华山派掌门座下的大弟子,比严流、昙沅、迟嫦嫦、祝追雁更危险。   论实力,她修为足够深厚;论心智,她足够谨慎冷静;论计谋,她足够聪明机敏。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安尘池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华山派掌门当初为何同意安尘池下嫁龙祁;与龙祁的大喜之日,安尘池的神色为何如此淡然;安尘池分明已是半仙之躯,为何要压抑修为,对外也只是以一名炼虚期巅峰修士的身份行事;祝追雁当时明明可以与安尘池一战,为何突然收了手,说她身上背负着“枷锁”。   韩雪绍问系统:“安尘池如今对龙祁的好感度是多少?”   系统看了一眼,说:“还是100,纹丝不动。”   韩雪绍沉吟片刻,又问:“你能看见她对我的好感度吗?”   系统:???   虽然它口头说了个“问号问号问号”,不过为了快点完成任务,它还是乖乖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系统嚎了一嗓子:“不不不,这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它的反应在韩雪绍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很耐心地问了一句:“多少?”   “......100。”系统弱弱地答道,“不是,这数据,是不是遇到什么bug了?”   “我再看看她对其他人的好感。”系统捣鼓了一阵子,然后狠狠地沉默了,半晌才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道,“昙沅,100;祝追雁,100;迟嫦嫦,100;鹭华公主,100.......”   韩雪绍若有所思,“她对所有人的好感度都是满的,这就代表龙祁在她心中确实有特殊的地位,但并不是出于那徒有其表的情爱,而是出于其他的,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的原因。”   系统说:“我有点儿害怕了。”   韩雪绍问:“怕什么?”   “因为龙祁,祝追雁和她起过正面冲突,她对祝追雁的好感度竟然还是100,这根本就不合常理。”系统说道,“我怀疑安尘池是不是,唔,情感缺失,或者天生分不清喜恶?”   “她对所有人都抱有善意,换种角度来说,她同时也对所有人抱有恶意。”   韩雪绍感觉到剑意的逼近,止住脚步,悬在半空中,说道:“但应该和你说的无关。”   系统:“怎么说?”   “你忘记了,原作中,只提及了我、严流和昙沅随着龙祁一同飞升成仙,却只字不提安尘池的去向。她原本就是半仙之躯,又与龙祁情谊深厚,为何选择留了下来,与龙祁分道扬镳?”韩雪绍缓缓说道,“我想,这一切的根源,恐怕在于她的道心,和她的修道方式。”   系统愣了一下,“什么?什么修道方式?”   韩雪绍不语,只是抬起头来,望向铺天盖地的凌冽剑气,翻涌着朝她的方向袭来。   “被誉为‘华山派百年难得一遇的沧海遗珠’,深居诸峰之首的绊云峰,手持七柄镇派神剑的安尘池,安师姐。”她语气淡淡的,说道,“许久未见,不如先与我在此一叙?”   华山派剑道的六字箴言,在安尘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绝万道,剑先行。   初生剑悬停在半空中,白皙柔软的手指覆于剑柄,腕节翻转,扭转剑身,粼粼如水波的春色涌入视野,眉目沉静的剑修显出身形,其余六柄神剑环绕于她周身,将锋芒归入鞘中。   安尘池望了一眼海岸的方向,复又看向韩雪绍,说道:“韩门主是来拦我的。”   “是,也不是。”韩雪绍说道,“自你灵鹿玉船之上,对我说出‘下一个该轮到祝追雁还是我’之后,我们还没能这样面对面交流过,我至今也没来得及回答你的那个问句。”   她双手下沉,将真气收敛到极致,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只有系统知道她同一时间对自己说了一句“启用那个叫‘娴于辞令’的技能”。   系统小声嘀咕道:“我开一遍你瞧瞧,之后雪雪就可以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开启啦。”   它打开之后,提醒道:“开了,时间维持五分钟,倒计时开始。”   听到系统这话,韩雪绍面色不改,说道:“如果我说,那和我无关,你会信吗?”   面前的人,眉眼仍是清冽的,落在安尘池眼中,却觉得她似乎......有点儿委屈?   安尘池微微纳罕,她还没见过韩雪绍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觉得大抵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不过韩雪绍的话,又是字字恳切,为她增添了许多可信度,只不过安尘池没心思谈这个。   “如今不是谈话的时候。”她说,“我要带师弟离开,韩门主,请你让开。”   韩雪绍不知道自己在安尘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不过眼见着安尘池斜过初生剑,她觉得那个技能确实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毕竟还有10%的误差,安尘池想要离开也是正常的。   “他如今无事。”韩雪绍说,“祝姑娘答应了我,在我回去之前,她暂时不会对龙祁下杀手,几年相处下来,你应该是了解她的性子的,她不轻易承诺,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到。”   安尘池抬起眼睛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将初生剑掷向海岸,剑鸣声撕裂长风,韩雪绍没有阻拦,她便也没有循剑光而去,在韩雪绍面前站定,问:“你就只是同我说这些吗?”   见韩雪绍不答,她神色略有缓和,又说道:“或许昙沅、鹭华公主和祝追雁的相继离去和你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我想,在你无意之间,你应该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她们。”   “可能确实如你所说,她们受到了我的影响。”韩雪绍说道,“不过,安师姐难道就没有一瞬间想过问题是出在龙祁身上的吗?若非他行事不正,其他人又怎么会被我所影响?”   这一看就是有预谋的。   安尘池想,韩雪绍向来都唤她“安修士”,不随其他人那般唤她“安师姐”。   她对称呼向来不甚在意,韩雪绍想怎么唤她,那是韩雪绍的事情,她也没想过纠正。   如今眼前的白衣修士却语气柔缓,唤她一声“安师姐”,怎么看都是有所图谋的。   不过——安尘池沉下眸子,想,她有一点儿想知道,韩雪绍想要在她身上求得什么。   于是她抬手将剩下六剑拂去,倒也不生气,“你是想挑拨我和师弟之间的关系么?”   “并非挑拨,只是谈一谈事实。”韩雪绍说,“你难道不好奇当初在雾晴十岛的时候,昙沅有意挑起争斗,我避而不战,离开地藏海,龙祁修为比我低,是如何追上来的吗?”   安尘池想起龙祁离开后,昙沅突然摘下自己身上那些龙祁赠的东西,焚烧殆尽。   也就是那一次,昙沅将龙祁送给安尘池的耳坠也一并烧了,导致他们后来的冷战。   她心底隐约浮现一个猜想,嘴上却还是问道:“如何?”   “他将赠与我的东西上,留了追踪术,于是得以循着我的踪迹而来。”   果然如此。安尘池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好似一弯清澈的春池被风拂开几道縠纹。   “这种事情,他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韩雪绍说道,“因为迟小姐未曾入道,又身体孱弱,所以他对她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因为祝追雁和鹭华公主不对付,他却两边都想讨好,反倒将两边的关系都变得糟糕了......种种端倪,早在我离开驭龙山庄前就已显现。”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安尘池,眼底带着一丝惋惜,语气是难得的温柔,一字一顿,更有种循循善诱的感觉,说道:“安师姐,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为何要将自己囚在他身边?”   安尘池避而不谈,只说:“天下事,不是有所求,就有所得的。”   “所以你有意压制了修为,只为了留在他身边?”韩雪绍忽然上前一步,直视安尘池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爱他,不然,这么多年来,眼见着龙祁的红颜知己越来越多,你为什么没有表现过任何不满?你对他的感情,是爱,还是愧疚,你分得清楚吗?”   她先是好言相劝,然后便以三问逼安尘池正视自己的想法。   这成功地让安尘池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   趁着这个空隙,韩雪绍偷偷问系统:“技能持续的时间还剩下多久?”   系统说:“还有半分钟。”   韩雪绍说:“绰绰有余。”   她的目光刻意在那七柄剑方才浮现的地方停留片刻,面色有所缓和,说道:“我听闻,华山派的这七柄镇派神剑,是开山老祖遗留下来的,那位仙君在登仙前选择了自行了断,故而并无尊号,只留下了这七柄剑,对外宣称,是让后辈谨记修道,莫被俗世牵绊住脚步。”   “安师姐。”她说,“我一直很好奇,你道心为何?你所修的道,与龙祁有关吗?”   在韩雪绍说完这些话之后,系统“滴”了一声,卡着时间,宣告技能效果结束了。   安尘池一时没有回答,韩雪绍并不心急,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系统说:“话说,安尘池应该就是龙祁剩下的那10%的爽度所在吧?要是这一票成了,任务就完成了,大家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也不存在了,好耶!”   安尘池忽地叹了一声,惊得系统立刻停下了话头。   她抬起手,指尖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勾勒韩雪绍的眉眼,朱唇微启,说:“所以,这就是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吗?你方才露出那样委屈的神色,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对不起你。”   韩雪绍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这句话。   然后她压着声儿,喊了一句:“......系统?”   系统干笑两声,“为了让说服力达到峰值,在使用这个技能的时候,不止是语气,神态也会有所改变,所以安尘池眼里看到的你,是最容易让她心软的样子。我一般管这个技能叫做‘ooc修改器’。没关系,我在场,我作证,你刚才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很正常哦!”   此刻,韩雪绍作出了一个决定:能不用这个技能就不用。   “我能感受到,海岸那处,有古神水姬的气息,有锦华尊者的气息,还有断玉仙君的气息。”安尘池说道,“我心知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不过,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够答应。”   韩雪绍暂时将系统的事情放下,定了定神,说道:“安师姐请说。”   “师弟知晓我在压抑修为。”她说,“倘若我今日不为了带他而施展全力,他必定觉得我会有贰心,与我渐生隔阂,况且,如果不施展全力,我也没办法带着他逃离此等境地。”   她说得很轻松。   轻松得就像她真的能做到从韩雪绍、沈安世、谢贪欢、祝追雁、水姬、迟嫦嫦、迟刃、季霜、季池、仇瑟这些人的手底下救出龙祁,韩雪绍心想,安尘池到底隐藏了多少实力?   像是知道韩雪绍心中所想一般,安尘池露出一个令人宽慰的浅笑。   然而,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她的笑容那般温柔,“我不压抑修为,必定渡劫,引天雷,八十一道天雷落下,诸位若想全身而退,只能选择暂时观望,师弟便得以脱身。”   安尘池顿了顿。   “但是,在那之前,我会先将师弟斩于天雷之下。”   她观察着韩雪绍的神色,继续说道:“我希望你答应我,别让他死在我的手中。”   韩雪绍动了动嘴唇,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涩,半晌才找回声音来:“为什么?”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安尘池轻轻摇头,说道,“得从你答应我开始说起。”   只是不让龙祁死在安尘池手中,并没有说他不能死在别人手中——比如她。   这不难。韩雪绍想着,应了下来。   安尘池显然松了一口气,眉眼舒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华山派,对外是说修剑心之道,然而内里却还有一道尚未被世人所知晓。”她说道,“那便是开山老祖所修的道,此道修来苛刻,故而少有人能够触及,久而久之便淡忘了。”   说到这里,安尘池忽然问韩雪绍:“我记得,你所修的是无情道吧?”   见韩雪绍点头,她目光微沉,说道:“你叫我一声‘师姐’,倒也并不冤枉,我所修之道,与无情道,倒有许多相似之处,尽管开端不同,结尾却都是一般的,只剩寂静寥落。”   “从那七柄神剑认我为主的那一刻起,我就摒弃修剑心之道,转而去修那......”   “绝情道。”   她咬字很轻,近乎于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无情,绝情,仅一字不同,却有着天差地别。   无情,是谓不爱人。   绝情,是谓先爱人,而后断情绝爱,将百转千回的柔情,以手中之剑尽数斩断。 第一百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一百天。……   两百年前,华山剑派,主峰疏灵峰,誓剑祭坛。   仪式结束后,众人皆作鸟兽散了,只留了掌门与他座下新收来的那个弟子。   掌门向来是不甚收徒的,原先收来的那几个弟子,要么飞升,要么陨落,是故座下无一弟子,直到这一年,他才破天荒地收了个弟子。小姑娘也才十五岁,甫一加入华山派,就拜入了掌门的门下,身份水涨船高,年纪轻轻,华山派的弟子就得恭敬地叫她一声“师姐”。   “我就知道你能让这七柄镇派神剑认你为主。”   听到这话,小姑娘将目光从那七柄嗡嗡作响的利剑挪开,望向眼前的师尊。   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故而也不理解掌门的激动是从何而来的。   “安尘池。”   小姑娘端正神色,低眉敛眸,作了一揖,“徒弟在。”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修剑心之道了。”   安尘池怔了怔,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掌门的指腹从剑身上抚过,袖摆惊起阵阵风的涟漪,翻卷出云雾的姿态。   他说:“华山派,有两道可修,一为剑心之道,一为是绝情道。前者人人可学,后者条件苛刻,是开山老祖留下来的,就置于这七柄剑中,神兵认你为主,你便可修绝情道了。”   绝情道。   安尘池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默念一遍。   渐渐的,琢磨出了一点寒凉的意味。   掌门一一将那七柄剑细数,说与安尘池听:“初生、染尘、伤魂、伐罪、绝念、开山、枯海,此七柄剑,统称为‘别世’,皆出于开山老祖之手,她原是狼族,名为‘褚夭’。”   “她是剑修,同时也是铸剑师,每至一个心境,便铸出一剑,以心性炼就成剑魄。”他说道,“初生一剑,正是她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时铸的,此剑朴实无华,纯白无垢,恰似少年人心性;染尘一剑,大约是她二十七八时铸的,此剑通体雪白,唯独剑尖一端沾染了红色,意喻少年人初尝世俗,沾染红尘;伤魂一剑,是狼族遭遇暴/乱,她家道中落,流离失所,不得已而流落人间,心神有所震颤,遂成此剑,你瞧这剑质地松散,颜色暗淡,便是因此。”   安尘池一一听着。   “伐罪此剑,通体银白,却有锁链般的纹路攀援其上,又镶有宛若眼球的含瞳石,是她时隔百年之后,大仇得报,铸就此剑,以仇敌的鲜血开此剑之刃,所以煞气深重,用来震碎心魂,再合适不过。”说到这里,掌门却顿了顿,似是不太想说下去,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褚夭所修的道,原本并非绝情道,而是无情道,和那猫妖一族的断玉仙君相近。”   大道三千,然而求道之人繁如星子,纷至沓来,故而常有修得同道的修士,也很难说谁的是正统,谁的不是,或许心境相似,或许遭遇相仿,总归只能道一句“殊途同归”罢了。   安尘池点头。   “在情爱一事上,大多男修天生比女修更无情,许是因为如此,褚夭这条道并未走到最后,她半途破道,自甘放弃命途,只为同一个凡人厮守。”他没有仔细叙述,只大致提及一句,“一晃就是二十年,她修为不进反退,寿数再长,须臾九百年过去,也将要耗尽了。”   “那凡人原是某家权贵,正巧此时断绝了和褚夭的情缘,同意了与一家小姐的婚约,她知晓后,痛彻心扉,遂而大彻大悟,修为突破,铸就绝念一剑,亲手将那凡人斩于剑下。”   “绝情道之所以难修,不止在于自身心性,更在于他人。”掌门缓缓说道,“绝情,先要学会真情实意地爱人,再要断情绝爱,然而,杀一个自己爱的、不爱自己的人很容易,杀一个自己爱的、且爱自己的人,很难,正巧褚夭就在阴差阳错之间修得此道,方得大成。”   “那凡人为成她道,甘愿赴死,原是一件美事,可惜多年之后,正遇登仙之际,褚夭却在无意之间知晓原来那纸婚约根本就是假的,也才知他此举是为了用凡人短暂的寿命来换得一个神仙永恒的寿命。她炼就开山、枯海双剑,纵身跃入熔炉之中,如此便消弭于尘世。”   掌门忽地止住了话头,问:“尘池,你如何作想?”   安尘池沉默半晌:“......我知道师尊不想让我步她的后尘。”   掌门有点失望,却也熟悉安尘池的性子,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   “大道三千,情爱最难修,一旦沾染,便很难抽身,故而所谓无情道、绝情道,修在心性,修炼的速度却是事半功倍。”他说,“你若像褚夭那般,最后只会落得殒身的下场。”   他抬手,结印,飘渺似云烟的光芒在安尘池的眼前悠悠地划过,构成复杂的图案。   那印记逐渐飘过来,落在安尘池身上。她起先感觉体内的真气有片刻的暴动,然后便被那种沉重而宏大的气息所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疼痛,直窜额角,像是刀刃在将她的头颅一点点切开,她眼角滚落出血泪,唇齿承不住积血,顺着缝隙,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隐约间,她听到掌门说道:“此枷锁,缚于你心神,对你修炼没有任何影响,唯独会在你登仙之际,在你面对褚夭那种境遇时,能够狠下心来手刃心爱之人。大道修成后,无论消除记忆还是看破红尘,直到俗世的情爱在你身上没有留下痕迹,这术法的效用才会消失。”   安尘池嘴唇颤了颤,尝到血腥味,听到这话,心里却没有半点感想。   她向来很会揣摩别人的心绪,也知道别人想听什么话,然而却没有了解过自己半分。   在她的世界中,唯独她是局外人。   所以,她说:“好。”   掌门倾身拭去安尘池面上的斑斑血痕。   纵使她答了,好,他还是露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你记得,从这一刻开始,普天之下,万界之中,所有男人都会沦为你的附庸。”   “你尽可利用所有人,尽可将所有人当作垫脚石,尽可将所有人随意丢弃。”   他说:“之后的事,我来摆平。”   安尘池垂着眼睫,沉重的血珠顺着眉峰、眼窝,坠坠地落下去,溅在掌门的一角衣袂。   含着温热的唇齿一张一合,声音被口腔里的血搅得含混不清,问:“包括您?”   掌门听到她声音低切,虚弱得字音都模糊起来,迟疑了一下,“什么?”   于是安尘池的喉咙动了动,咽下那口血,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叫他听得更清楚。   “我说,”她道,“包括您,也是我的附庸,也可供我随意利用,随意丢弃,是吗?”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偏偏安尘池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微抬的眼睛显出谦逊的意味来。   掌门收回手来,拂袖抹去指尖血珠,负手而立,说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表明,他应该担心的不是安尘池会为情所困。   他应该担心的是——安尘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百年过去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   原本掌门深思熟虑,将自己友人的小儿子介绍给了安尘池,两人一同长大,彼此熟悉,情谊深厚,对方屡次暗示要结为道侣一事,结果安尘池全然不为所动,他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也就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尘池对那人连一点儿情愫也没有。   安尘池似乎对所有人都有意,又似乎对所有人都无意,她对俗世不感兴趣,也没有想过要刻意去接近谁,深居绊云峰,与世无争,如此下去,别说绝情了,连情都无处可生。   掌门提及此事,安尘池也只是淡淡说道:“全凭师尊安排。”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那个青年失足落入绊云峰。   他因脑袋受到冲击而失忆,懵懵懂懂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就像坠崖之人,抓着一个支撑点紧紧不放,这个世界的洪流对他来说实在太汹涌,他还无力抵挡,也不愿就此随波逐流,因着那心底生出的不安,他对安尘池反而产生了依赖。   安尘池对龙祁的兴趣,起源于他对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她说不清那种吸引力来源于何处,但这和掌门口中形容的“好感”很像,她想,这应该是好的,于是她一边循着那吸引力,顺藤摸瓜地探究,一边默许了龙祁继续留在她的洞府。   安尘池对龙祁产生了进一步的兴趣,是因为另一件事情。   内门试炼的前夜,其他峰正巧送来了灵酒,龙祁喝得酩酊大醉,安尘池见他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也就放下了酒杯,他们两个之中总有一个要清醒着,而她向来喜欢掌握主导权。   龙祁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些胡话,说了掌门如何严苛,说了其他弟子如何刻薄。   安尘池听着,顺手在洞府周围布下阵法,免得这些话被有心之人听去,当作把柄。   她布好了阵法,转过视线,便瞧见龙祁已经抬起头来,半睁着眼睛,端详她的神色。   安尘池问:“怎么了?”   龙祁说:“为......为什么,你的好感度一点也没有提高?”   “好感度?”安尘池还以为他在说胡话,耐心地追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就是你对我的好感。”龙祁绞尽脑汁想了一阵,“你愿意为我付出多少。”   安尘池说:“我如今对你的好感是多少?”   龙祁沉默了一下,“50。”   安尘池又问:“你想要多少?”   龙祁说:“当然是100啊,100就代表我已经成功攻略你了。”   安尘池虽然不理解这种数值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一个清醒的人是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的,她一只手托住脸颊,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问道:“如今数值是多少?”   “100!”龙祁又惊又喜,“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点小诡计罢了。”安尘池说道,“你很开心吗?”   龙祁点头如捣蒜,末了,又问:“安师姐,你能一直维持这个数值吗?”   安尘池觉得有点好笑,“师弟如今还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可以,这并不难。”   是的,不难,她暗暗地想,如果这就是世人口中的“爱”,那么她很容易就能做到。   龙祁醒酒之后,什么都记不得了,安尘池也没有主动去问过他,只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那一共七柄神剑,她如今只能拔出初生、染尘、伤魂、伐罪这四柄剑,大概是因为她没办法彻底理解褚夭铸剑时的心境,所以她始终无法拔出绝念、开山、枯海这三柄剑。   安尘池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龙祁对自己有意,他有心,她也就放任,任其野草般滋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龙祁对她表露心迹。   她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点惧意。   惧怕自己真的会步褚夭的后尘,惧怕自己真如师尊所说那般将他斩于剑下。   无论是从师姐弟的身份而言,还是从道侣的身份而言,她都不想将龙祁亲手杀死。   这种不受她控制而产生的惧意,没有任何预兆而产生的惧意,迫使安尘池开口拒绝了。   龙祁自然是失魂落魄。   那之后,安尘池发觉自己只要对龙祁产生一丝恶意,她心底就会生出愧疚来。   她不了解自己,故而没有发觉这种感情不是她的,而是属于某种无形的“保护机制”。   安尘池有意避开龙祁,龙祁就越追着过来,理智让她对绝情道缄口不提,所以,在龙祁的眼里,她也就只是在顾忌他们二人身份悬殊罢了,于是他加倍修炼,来回得了几次头筹。   结果,没过多久,这件事被掌门友人的小儿子知晓了。   他是天之骄子,自尊心一向很强,对于后来者居上这件事,他实在无法接受。   在一次意外之中,他愤而坠崖。   安尘池没有觉得可惜。   对她来说,只是少了一个附庸而已。   不过,此事一出,她和龙祁之间的事情是彻底败露了,掌门下令,命他们速速归来。   在踏入华山派大门之前,安尘池拉住龙祁的手腕,强行让他止住脚步,她的师弟很茫然地转过来看她,问她,怎么了?安尘池避开众人的目光,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龙祁说:“师姐,你分明对我也有好感,如今掌门发难,我又怎么肯让你独自承担?”   他又说:“只要你答应不会弃我而去,我必定生死相随,又何惧这点困难?”   安尘池看了他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弃你而去,也不会让你因我而死。”   她这后半句话非常讨巧,龙祁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开心地应了下来。   此后,二人前往主峰,求见掌门,龙祁将事情如实告知,掌门听完原委之后,又念及龙祁家境平平,修为还没有安尘池高,只觉得面上无光,脸色不虞,于是正打算开口——   就在此时,安尘池忽然上前一步,挡在龙祁的身前。   不为挡住掌门冰冷的目光,为的是挡住龙祁望向掌门的目光。   她说:“我喜欢他。”   这句话很正常,至少落在龙祁的耳中很正常。   只是此话一出,除了龙祁的神情有所柔和以外,安尘池和掌门的神情都很复杂。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安尘池仰着头和掌门对视了一阵后,掌门终于“败下阵来”。   “罢了。”他说,“我不会干预你们二人的私情,不过,关于龙祁方才说的成亲一事,仍需商议,你们只能在私底下结亲,不能昭告天下,更不能宴请宾客,对外仍称师姐弟。”   人选从友人的小儿子换成了龙祁。   这就更方便了,龙祁没有名分,甚至不需要考虑如何处理安尘池弑夫的骂名。   其中纠葛,在龙祁眼中,也就只是华而不实的情爱,是理所应当的、不需要细想的。   他不知道安尘池那时轻飘飘一句承诺,有多沉重,也不知道她为了兑现承诺,为了避免在登仙之际将他斩于剑下,至此,长达几十年的时光中,她一直在强行压抑自己的修为。   尽管保护机制已经失效,唯独当时所作出的承诺,安尘池不准备违背。   为了她与龙祁以师姐弟相称的那些时光,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几柄已经沾染了心爱之人血液的剑,不再重新蒙上阴翳。   她想,她唯一对不起的人,恐怕就是她的师尊。   不过,安尘池又想,她问过的。   她问过掌门:“包括您,也是我的附庸,也可供我随意利用,随意丢弃,是吗?”   那时,掌门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垂眸望着她,尽管觉得她的话很荒唐,尽管觉得她委实有些大逆不道,尽管不太能理解她出于何种心态,却还是答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他的嘱托,其中大多,她都没做到,唯独这一个,她确实做到了。 第一百零一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一百零一……   韩雪绍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安师姐。”她开口说道,“我要说的是......那所谓的‘好感度’并不是游戏。”   “龙祁大抵确实是喝醉了,所以才会在无意间透露了真相。事实上,在他眼前,确实有个好感度的界面,将我们所有人,你、我、严流、昙沅、迟嫦嫦、祝追雁、鹭华公主,对他的好感,具象化为数值。”系统自觉将龙祁那边的好感度念给韩雪绍听,韩雪绍也就一一说了出来,又道,“除了你对他的好感是100以外,其他人对他的好感基本上都是负数了。”   安尘池一时间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你我皆为其中角色,而龙祁,正是这本小说的主角,也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韩雪绍边说着,边暗中传音给了谢贪欢,让他将原作先给自己用用。   她抬起手,一束光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适时地飞来,被她接住了。   拂去表面的真气,韩雪绍将那本厚厚的《禁火尊者踏凌霄斩九州录》递给安尘池。   “然而,如今你所见到的龙祁,并不是原本的龙祁,异世界的灵魂夺舍了他的身体,所以他的行事风格、说话方式,和原作中有一定出入,但是他为了攻略我们这些所谓的‘可攻略角色’,经常会借鉴原作中的话。”她翻到巍巍之卷,指着其中一行,说道,“比如他误入绊云峰的时候,原作中的他是失忆的,不过,师姐当时所见到的他,却并不是失忆的。”   安尘池垂眸看着书页,真气吹动着书一页页翻动,然后在其中某一页停了下来。   韩雪绍看了一眼。   原作中描写的是这段剧情:   在踏入华山派大门之前,安尘池忽然拉住了龙祁的手腕,强行让他止住脚步。   龙祁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安尘池,问:“师姐,怎么了?”   安尘池侧身避开众人的目光,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后悔什么?”龙祁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了坠崖一事,面露痛苦之色,“我知道他的死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是我做过的事情,我就不会逃避,掌门要问罪,我便担了。”   安尘池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她说:“我不是要问这个。”   龙祁想要追问,却见安尘池已经直起身来,转过身去,似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清鸣一声,初生剑已至,她御剑而行,风将衣袍吹得凌乱,龙祁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而去,只见她直直地往疏灵峰而去,也不说等一等他,远远的,她破碎的声音传入耳蜗——   “我会向师尊解释一切。”   紧接着的那句,声音则更为低切,宛如喃喃自语。   “我要等的,不是这句话。”   韩雪绍似乎明白了什么,抬眼望向安尘池。   书中的这段剧情,和她方才叙述的经历完全不一样。   原作中的龙祁并没有立刻领悟安尘池的意思,安尘池略显失望,倒也没有对他苛责。   而现实中的龙祁,或者说,“这个龙祁”,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   “师姐,你分明对我也有好感,如今掌门发难,我又怎么肯让你独自承担?”   “只要你答应不会弃我而去,我必定生死相随,又何惧这点困难?”   于是安尘池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承诺道:“我不会弃你而去,也不会让你因我而死。”   这话,不是对这个世界、那个原本的龙祁说的,而是对另一个世界游离的魂魄所说的。   安尘池从容地迎上韩雪绍的目光,说道:“我认识他的那年,他才二十岁,我不知道那是他来这个世界的第几年,不过,他眼底的惶然,我瞧得分明。他是很怕受伤的,这不像一个剑修,见了血,他都会吓得几天睡不好觉,想来,他曾经所在的世界和这里很不一样。”   她没有再看下去,又或者,她觉得看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合上书页,将细细密密的文字封存于绒布之下,她知道,这本书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没有人会真正地循着一个单调的框架而行事。   无论那个造物主是谁,他都该对文字中的每一个角色抱有敬意。   安尘池将书递给韩雪绍,看着她收回芥子戒中。   “我不是要为他辩驳。我也看得出来,他在这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见过的人多了,性情逐渐有所变化,再不似我曾经遇见的那张纯洁无垢的白纸。”她说道,“你恨他,昙沅恨他,还有迟嫦嫦、祝追雁......他所作所为,确实容不得你们原谅,我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我不打算评判你们,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其实也不代表我对你们不满。”   安尘池说:“只是,我答应过他两件事,不会弃他而去,不会让他因我而死。”   “因为前者,所以即使知道是必死的境地,我也必须来见他;因为后者,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阻止我,无论我到底爱不爱他,无论那术法是不是认定了他。”她说到这里时,笑了一下,“他不适合呆在这个地方,让他回原本的世界,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他最好的归处了。”   韩雪绍问:“你是如何知晓他死后会回原本世界的?”   安尘池笑:“他以前经常在我面前喝醉啊,有时候会说想家,但我带他回他的故乡,他又全然是一副冷漠的神情。有一次,他对我说,他死了没有关系,反正他会回去,但我是这个世界的NPC......好像是这么说的吧?他说我死后不会复生,所以事事都要谨慎小心。”   韩雪绍说:“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安尘池问:“什么事?”   韩雪绍说:“他的真心很短暂,只有几年时光,正好都给你了。”   可惜安尘池对龙祁的感情,终究是愧疚比爱更多,她对他好,也仅仅是出于师姐身份。   系统说:“这就像玩攻略游戏呀,总是会对第一个喜欢的角色用心,之后见过的角色越来越多,渐渐的也就疲软了,随手刷一刷,跳跳剧情什么的。龙祁最大的错误,在于他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早已从那本书里脱离了,自成体系,每个人都是真的,不是所谓的游戏。”   韩雪绍顿了顿,又说道:“但是,我不会因此对他手下留情。”   安尘池听到这话,也并没有太大反应,“我已经做了我最大限度能够做到的事情了,至于你要怎么对待他,他又要如何还击,那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我没有义务处处干涉。”   她向来很明事理,这种温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是冷血。   “除了‘好感度’以外,还有一个数值,叫‘爽度’。”韩雪绍说道,“如今龙祁的爽度还剩下10%,我猜测,他这最后的10%是出于你身上,只要爽度归零,他就能回去了。”   安尘池说:“听韩门主如此说,应该知晓这所谓‘爽度’的东西,该如何降低吧?”   韩雪绍凝视着安尘池,安尘池亦是回望,这种对视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最终在韩雪绍的一句话中结束。她启唇说道:“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彻底摆脱身上的枷锁。”   “我很清楚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龙祁,而我之所以会被他吸引,是因为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不止是我,其他人也同样是被剧情推动着往前走。”韩雪绍说,“但是,我不能肯定地说你对他没有丝毫感情,这一点,就连你自己也分不清楚,所以你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我提出了请求。‘爱’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你我都不知道华山掌门的术法是如何判断它的。”   “因为你承诺过,他不会因你而死,所以,即使它发生的几率不是百分百,你也不想冒这个险。”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愈发笃定,“你对登仙,也全然是无所谓的,对吗?”   安尘池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对。”   她隐约已经察觉到了韩雪绍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并没有打断,而是让她说了下去。   “当我、昙沅等人,选择离开龙祁的时候,他的爽度有所降低,当他感觉到被羞辱的时候,他的爽度也会降低,所谓的爽度——具体而言,就是将他曾拥有的,重新剥离。”韩雪绍的语气至始至终都很平淡,就这么一字一句地说道,“华山掌门告诉过你,看破红尘,或是消除记忆,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俗世的情爱在你身上没有留下痕迹,术法才会渐渐消失。这就很好办了,安师姐,只要你亲手断掉你们之间的情缘,就不需剑上沾血,取他性命。”   大道三千,情爱难修,一旦沾染,便难抽身。   无需兵刃染血,情爱便可杀人。   系统哆嗦了一下,由衷感叹道:“好狠。”   “安尘池口中的故事再动人,那也是她和龙祁之间的故事。”韩雪绍回它,“旁人的故事,别自作多情,将自己代入进去了,惋惜一句年华易逝就好,再想就有点儿没必要了。”   安尘池反倒笑了笑,“无情道,和你很合称。”   “谢谢夸奖。”韩雪绍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希望安师姐好好考虑,如此一来,他爽度归零,就能够直接回他原来的世界了,这能让他减少许多□□上的痛苦和折磨,不是吗?”   系统很怀疑:“你有这么好心?”   韩雪绍说:“这会比肉.体上的折磨更令他痛苦。”   “在他将魂魄抽离这个世界之际,我会将安尘池和他的所有经历烙在他的脑中,等他回到那边的世界后,也只能在午夜梦回之际一遍遍地怀念她。喜欢上一个曾经拥有过,而以后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对他来说,应该会令他痛苦一生了。”她说,“至于他的努力是否足以让他回到这个世界,就要看你的了,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否则这次我一定会将他摧毁。”   “我尽量。”系统弱弱地说,“你这么肯定安尘池一定会答应你吗?”   韩雪绍将攀上指尖的那缕黑雾往袖中捋了捋,闻言,轻声答道:“她会的。” 第一百零二章 龙傲天已经脱离,恭喜宿……   缱绻的海潮声犹如情人的低语,拂过耳畔,乘着风,朝更远处的地方奔赴。   “韩雪绍。”   韩雪绍从漫长的沉思中抽离。   她抬眼望向凑到自己面前的半人半魔姑娘,那双异色双瞳闪烁着犹疑的光芒,她用指尖随意缠绕着发间的蝎子辫,又松手让它缓缓掉下去,垂至胸前,盖过悠长而沉稳的心跳声。   “你方才说,要留龙祁和安尘池单独交流。”祝追雁皱着眉头,说道,“虽然你已经解释过安尘池修的绝情道,我也察觉到了安尘池身上的枷锁,不过,万一他们跑了怎么办?”   “有‘叠’的能力在,我不相信他们能够逃出你的追捕。”   韩雪绍这么一说,就见祝追雁眸光闪烁,嘴角很轻地翘了翘,说道:“也对。”   “安尘池说,此事了结后,她希望带走龙祁的遗体。”韩雪绍说着,发觉袖中的黑雾有所反应,于是伸出手来,那缕细长的黑雾便触了触祝追雁的指尖,她了然,又说道,“我向你兄长承诺过,要照顾好你。倘若你有意前往,雁追门随时欢迎你,无需执着于那一具冰冷的躯体,相信我,他不会成为你无法抹除的记忆,从今往后,你会遇到更多的人和事情。”   恰好此时迟嫦嫦也走了过来,听到这话,说道:“韩门主说得没错。小追,我知道你在龙祁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凡人的善意,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邀请,所以对他百般袒护。”   “然而,他的一言一行,并不是发自真心。”迟嫦嫦说道,“我曾经也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不过我们总归是要放下一些东西,才能获得新的东西,就像你当初和我相谈之时,你想不到我这般孱弱的身体竟是水姬选中的继承人,我想不到你竟然会和韩门主冰释前嫌。”   祝追雁一言不发地用手指戳了戳黑雾,把她哥的残识戳得躲了起来,才收回了手。   “知道了,知道了。”她叹了一声,“先说好,我要去要留,全凭我的意愿,我也不会一直呆在伧陵那种冷地方,偶尔去一趟穷迢城,回一回川渊,在这世间到处逛逛什么的。”   说是照顾,可祝追雁又不是软弱的性子,人族和魔族的血液在她体内流淌,聚成山河。   于是韩雪绍答应得很爽快,有隐水这个前车之鉴,她再听到祝追雁的话,颇为感慨。   见祝追雁松口,迟嫦嫦眉眼含笑,又转过来望向韩雪绍,说道:“方才没能感谢你,韩门主,多谢你赠与我的法宝,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在绝境中还惦念着我......这法宝不需要真气就能使用,正适合我,多谢你了。父亲本来也想过来道谢,我这算是替他一起说了。”   有了水姬的力量加护,她如今行走已经无碍,面色红润了许多,也逐渐有了神采。   韩雪绍说道:“不客气,我还要谢谢迟小姐在不知前路是否危险的情况下与我同路。”   “不止小追,韩门主哪天若是途径穷迢城,便暂且在此休憩吧。”迟嫦嫦拨了拨发间的海珠,说道,“上一次没能向你介绍穷迢城,我很遗憾,下一次请务必让我好好招待你。”   韩雪绍点了点头,“一定。”   言尽于此,迟嫦嫦眼尖,望见沈安世走过来,便拉着祝追雁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带着笑意的、调侃意味很淡的话:“想来,在龙祁那件事上,也只有韩门主你能够在所有人都对他带有敌意的情况下,顺利地打消我们的念头,将他带给安尘池了。”   韩雪绍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颇有点儿啼笑生非的感觉。   系统问:“雪雪,你已经对龙祁下手了吗?”   韩雪绍说:“在我送走龙祁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精神中烙下痕迹了。”   系统问:“你不担心安尘池会将痕迹消除吗?”   韩雪绍说:“那印记,只有灵修能消,而且它如果消失了,我会感觉到的。”   系统继续试探道:“你就对安尘池要对龙祁说什么话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我没有兴趣。”韩雪绍叹气,“你也是,以后得记住‘观棋不语’这四个字了。”   系统抓心挠肺地想看那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韩雪绍这么一说,它哽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这是韩雪绍对它的小小嘱托。大概吧?它默默想着,毕竟龙祁离开后,它也要走了。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0.1%!】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0.1%!】   【滴!本世界龙傲天爽度下降0.1%!】   ......   从韩雪绍让龙祁和安尘池单独相处后,不过半分钟,系统的提示音就一直在响。   降得很慢,但一直在降。   这之中,还夹杂着一句:   【恭喜您已完成“高级成就——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记得领取成就奖励哦!】   其实也很好猜,大约是安尘池为了解释她那100的好感,从而将好感降了下去,让龙祁看,她是真的可以用一些小技俩来操纵数值的,人的感情,并不是所谓数值就能衡量的。   想到这里时,雪松一般寒凉而温柔的气息涌入鼻腔,韩雪绍眉眼微舒,并不意外,转身看向那个在自己面前站定的剑修,眉似山,眼似川,清冷淡然,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就会感到安心,就像她幼时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山人海,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叔父。”她唤道,顿了顿,又说,“我对他没有过爱,故而也没有记恨。”   “我瞒着你,只是觉得这件事太丢脸了,毕竟我的前道侣竟然是那种人,任谁都不会觉得欣喜的。”韩雪绍笑了一下,“不过,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是非对错,再没有意义。”   沈安世的神情很淡,唯独听到这话时,眼底才略微有了一点波澜。   韩雪绍感觉到头顶一沉,沈安世向来是很克制的,小心地避让了她发间的饰物,指尖掠过她发丝,他这时候,嘴唇轻抿,明明什么也没有说,韩雪绍却感觉他似乎说了一句——   “如今见到你这般模样,我也总算安心了。”   沈安世收回手,暗香也随之抽离,韩雪绍听到他说:“我之后准备回一趟鲲天绝境,听了你的话,我也想了很多,倘若我真的成为了鲲天绝境的主宰,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之后,又是一句:“绍绍,你若是得空,偶尔也可来清延宫瞧瞧白曲。”   他说:“它很想念你。”   韩雪绍心底发笑,强忍着,端详沈安世神色,“到那时,也请叔父教教我剑法。”   沈安世怔了怔,旋即也微笑道:“好。”   【恭喜您已完成“高级成就——0%”,记得领取成就奖励哦!】   【恭喜您已完成“隐藏成就——成就全达成”,记得领取成就奖励哦!】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本世界龙傲天已经成功脱离,古往今来,天命虽顽,人事愈坚,气运之子不复存在,一切将恢复正轨,故事仍在继续,持笔人却已经变成了世中诸位。】   韩雪绍闭上眼睛,听着提示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对上了谢贪欢的目光。   于是她对沈安世点头示意,走到海岸尽头,清澈的海水没过靴尖,溅落几滴斑驳痕迹。   谢贪欢摇着手中折扇,神色懒散,尾音沙哑,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那本书?”   “我烧了。”韩雪绍说道,“它已经没用了,我也不需要用这样的东西来提醒我,这个世界原是一本小说,我们都是为主角而诞生的角色。师尊也听到了,不会再有气运之子。”   谢贪欢摸了摸她柔软的耳垂,牵动着海珠轻轻晃动,“另一个隐藏成就,不做了?”   “师尊猜到了。”韩雪绍并不意外,只是谢贪欢指尖有点凉,于是她递去一缕真气,在谢贪欢周身浓厚的气息压制下,它倒也没有消散,“0%的那个高级成就,奖励就是登仙。”   安尘池的那个成就奖励是《教你如何在天君眼皮子底下逃过雷劫》的一本书。   而隐藏成就奖励则是一个能够通晓万物讯息的天机匣。   系统管它叫“手机”,不过看着更高端,更像法宝,不需要“联网”也能使用。   “不做了。”她说,“在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后,我觉得登不登仙,已经不重要了。”   迎着谢贪欢的目光,韩雪绍继续说道:“登仙之后,无法轻易离开仙界,如此与囚笼又有何异?等我想去仙界的时候,自然会去,不过,我现在仍想停留此间,做我想做的事。”   她会修炼,会渡劫,会成为新的尊者,但是,等到了那一天,她会选择留在人世。   毕竟,八大绝境,她总要一一踏遍,才不虚此行。   韩雪绍心想,她该庆幸她是人族,她的选择有很多,不是非要仙界不可的。   她碰了碰谢贪欢的手,很欣慰地发现已经暖和了起来。   “师尊呢?”她问。   “我本来就是要辞去将领一职的。”谢贪欢慢吞吞地说着,将下巴放在韩雪绍的肩头,声带牵动着喉咙,隔着一层血肉嗡鸣作响,他说,“要彻底摆脱天君的桎梏,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然而,既然你知晓了几界秘辛,我身为断玉仙君,自然要对你做出裁断。”   韩雪绍看他,“所以,师尊准备对我做什么?”   谢贪欢没忍住,闷声笑了起来,支起身子,指尖在她眉心花纹处轻轻一点。   “我想想。”   他说:“比如,监视你?”   韩雪绍总算是明白谢贪欢这一肚子的坏水了。   正当此时,水镜忽地颤动起来,韩雪绍召出水镜,将镜面置于掌心。   镜中的水波逐渐倒映出一个青年的模样,他已经撤去了所有伪装,脸上那因毒素而浮现的狰狞纹路已经消失,只余明朗,眸色浅淡得像琉璃,仔细看时,能瞧见浮动的细碎光芒。   “门主。”他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小小的凹陷,唤道,“如今已经离开绝境了吗?”   他不说药骨一事,是知道韩雪绍不需要他提及,两人心照不宣,这就足够了。   韩雪绍还没来得及回应,镜面一转,隐水就瞧见了她身侧的红衣仙君,灼灼似桃花,他愣了一下,很快就将他和韩雪绍口中的断玉仙君联系在了一起,便恭声唤道:“仙君。”   谢贪欢也意识到这就是“隐水”,因着韩雪绍,他对他印象还不错,于是颔首示意。   “我已经离开绝境了。”韩雪绍看了看隐水身处的环境,“你现在这是在哪里?”   隐水闻言,顿时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说道:“门主,抱歉,我还是暴露了。”   水镜似乎被谁拨动了一下,镜面中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白发披肩,瞳色浅得近乎冰蓝色,面容看起来像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说:“我如今已经快突破瓶颈了。”   韩雪绍:“......我已经渡劫期了。”   画面一阵眩晕,严流话也不说,扭头就走。   韩雪绍问:“她去哪里了?”   隐水扶正水镜,转头看了一眼,说道:“闭关去了。”   小孩子心性。   韩雪绍捏了捏眉心,忽然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连严流都瞧着可爱许多。   现在她也能够确定了,隐水如今是在青谣派。   “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和严流打好关系,更没想到她竟然没对你心怀不轨。”韩雪绍望着隐水,说,“我知道,这大概是个很长的故事。等我与你见面之后,再慢慢讲与我听吧。”   隐水笑:“好。”   互相寒暄几句后,韩雪绍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各自道了别。   她将水镜收起,仰面躺下去,真气托着她的身体悬浮,只有发尾被水浸湿些许。   于是谢贪欢也俯身下来,袍角沾染海水,开出一片映着晚霞的桃花,在风声中模糊。   系统哭哭啼啼的:“我要走了,你们都不想念我的吗?”   谢贪欢说:“不会的。”   系统哭得更大声了。   韩雪绍宽慰道:“你若是想,随时都能过来瞧一眼。”   系统的假哭说停就停,她甚至能够想象出它两眼放光的样子,“真的?”   “真的。”她说,“不过,偶尔过来说说话就行,不要来得太频繁。”   系统又要哭。   韩雪绍继续说道:“毕竟你有你要做的事情,我也还有我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系统笑了一下,刺啦刺啦的,夹杂着电流,它换上了毫无感情的机械音,韩雪绍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它沟通的时候,它用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如今要离开了,它仍然这个来道别。   它说:“再见啦。”   韩雪绍也说:“再见。”   那突然从某天开始出现的,奇怪的、名为“系统”的东西,逐渐从她意识中脱离,随之而去的,还有这长达多年的闹剧,它来时那样闹腾,走时却很安静,一如满地堆叠的落叶。   韩雪绍伸出手,将氤氲的夜色拢入掌中。   繁星如昼,潮声如歌,伴有几声低语,徐徐灌入耳蜗。   她想,这远远不是尽头。   几界的大门,正在悄然向她敞开。   而属于她的道路,仍在朝着更远处绵延,永不停歇。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