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这次,娇宠一生   作者:萧洛洛   文案:   前世,她死在将军夫婿韩澈手里。他经过艰难的抉择,还是利用她的性命,扭转了战局,打败了敌人,赢得赫赫战功。   侥幸重生才发现,韩澈对她念念不忘,甚至找来道士替她招魂:“回来我身边,我一定好好待你!”   “不!”   方巧菡冷冷地转过身去。这一世,她再也不要做他的妻子!   “哈哈哈,你当然是爷的人了!”恶棍一般的秦正轩抬起她的下巴,坏笑。   “方巧菡,爷亲了你,摸了你,救了你。不管你走到哪里,今生今世都是爷的人,胆敢不嫁,爷就抢亲!”   韩澈百般阻挠:“巧菡,你的轩哥哥也带兵打仗,总会遇到和我一样的处境,到时候看他怎么选!”   “呸!”秦正轩挥一挥手中大刀,“怎么选?爷宁可死了,也不会让人动我媳妇儿一根头发!”   说明:重生逆袭,一对一甜宠,治愈系霸道竹马系列~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巧菡,秦正轩 ┃ 配角:韩澈 ┃ 其它:逆袭   一句话简介:治愈系霸道竹马   立意:患难见真情 第一章   恒景二十五年,大夏与北冽边境,浩城。   北冽野心勃勃,对大夏蓄谋已久,纠集四十万精锐铁骑向大夏防御力量最弱的浩城发起疯狂袭击,戍边总兵不幸阵亡,大夏朝廷派出了年轻的韩澈为新的镇北大将军。   二十五岁的韩澈乃将门之子,年轻有为,是恒景二十年的武状元,彼时正携家眷于西北地区任职,接了朝廷调令后便急急上任。   北冽敌兵凶猛狡猾,韩大将军率兵浴血奋战了半年,战况胶着,陷入僵局。祸不单行,恰逢西北大旱,粮草供应不上,北冽趁势遣细作散布谣言,大夏军心混乱。时值隆冬,北冽鞑子占据天时地利,复又调来二十万人马加紧了攻势,浩城告急。   晨光微曦,韩澈结束了与参将们的通宵商议回到营帐,妻子廖绮璇忙不迭迎了过来。   “谨之,”廖绮璇心疼地说,“你一宿没合眼了,要是没事,还是略躺一躺罢。”   廖绮璇嫁给韩澈才一年有余,新婚过后就随夫上任了,现在又随着夫婿驻边征战。丈夫的焦虑都在她眼里,他一夜未回,她又何尝阖眼,随着战事一日比一日消沉,廖绮璇倒比丈夫更劳累,一双明眸中满是血丝。   “怎会没事。”韩澈任由妻子拉到床边坐下,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北冽鞑子围城已近一月了,大雪封路,朝廷援军与粮草迟迟不到,人心惶惶,兵士们斗志萎靡,昨晚还抓了几个妄图悄悄投敌的叛徒。虽说已立即斩首了,可再这么下去,唯恐弹尽粮绝,保不齐有更多人......唉!”   廖绮璇走到韩澈身边,伸手将丈夫搂住。   “你担心会有哗变?”   “谁都怕死。”韩澈叹息着揽住妻子纤细的腰肢,“军饷,粮草,援兵,一样都没有。相反,死伤的兄弟却越来越多。浩城百姓已将家中所有余粮物资都捐了出来,可朝廷那边还是毫无动静。绮璇,我真害怕。这样下去,北疆早晚会被攻破,我战死也罢了,可我不想做那千古罪人!”   浩城是北疆要冲,倘若被攻克,北冽便势如破竹,能一连攻占大夏十几县。如果因为他没能坚守住,使浩城沦陷,大夏的北方百姓将会遭到残酷的屠戮,等着他和京城韩家的还有什么!   廖绮璇轻轻地抚摸着丈夫凌乱的黑发,柔声安慰道:“再等一等,总会有办法的。我的谨之是名将,一定能把敌兵打败的。”   韩澈的目光落在妻子消瘦的脸上。他美丽的妻子,嫁给他才一年多,此刻却变得如此憔悴。迎娶那天,那个黄道吉日,一袭火红嫁衣、凤冠霞帔的新娘,被掀去盖头后娇羞地看着他,那个时候,她多么妩媚明艳啊,现在竟是人比黄花瘦。   “绮璇,我让你受苦了。”韩澈喃喃地说着,吻住了妻子干裂的唇。   “不苦。”她清甜的气息从交汇的唇舌之间传出,“跟着心爱的夫婿,去哪里都不苦。”   韩澈心里一热,将妻子按在床上便要解她的衣衫。廖绮璇羞涩地握住他的大掌阻止道:“瑾之,你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说不定待会儿还有人来喊你呢。”   提起惨淡的战事,韩澈也没了兴致,颓然叹息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很快打起了鼾。   廖绮璇给丈夫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睡着的他,多了几分柔和温润,令她想起洞房初见时他惊喜而热烈的笑容。两道如墨剑眉便是睡着了还微微拧着,眉心的川字益发深刻,紧紧抿住的薄唇两边,竟多了两条细纹。   梦里都在想如何克敌制胜吧。她是多么爱他,他是她的英雄。   廖绮璇俯下去,小心地在丈夫带着凉意的唇角印下一个吻。   她一向对他百依百顺,刚才拒绝他求.欢,其实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月事迟了二十来天,孩子在腹中扎根尚浅,她怕伤着这个小生命。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谨之,好好地睡一觉,一觉醒来一定能想到好办法,打败北冽鞑子的。我和孩子都知道你是英雄!   ......   又过了二十来天,境况一日比一日严重。   天寒地冻,军士们却已吃不饱饭。从每日已缩减的两炊砍为每日一炊,入口的只有一个不大的粗粮窝窝,粥稀得照出影儿来,里头的米粒寥寥无几。到了后来,连窝窝都不能保证了,只能靠粗粮掺着草根树皮度日。   大批伤员病死,依然不断有新的伤员加入伤病阵营,军力大减。军心溃乱,一些沉不住气的参将提议弃城撤退,韩澈坚决不允。某日竟有一位副将率领小股兵士从一处废旧地道潜逃,被城外守株待兔的北冽军击溃。   “朝廷救援迟迟不来,想让我们全军覆没吗?!”   中军帐里,一位年高德劭的参将咆哮着,“韩将军,我等明白你的意思,亦都唯你马首是瞻。可现在百姓已到了易子而食的悲惨境地了,军中又且人心溃乱,将军能想出什么妙法?找个道士画饼,吹口仙气变成真饼果腹吗?再不弃城,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韩澈的嘴角已生出数颗水疱。他努力眨了几下疼痛的、血红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解释道:“弃城而逃的后果,我已跟你们说了无数遍。况且,现在退路也被北冽堵截,怕是出城也难逃一死。”   老参将绝望地说:“那依将军所言,我们难道只能等死吗?”   “探子来报,明日是北冽最重要的慕神节,届时他们会停战一日,全体沐浴斋戒,前往百里之外的祭坛祭神。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要是组成一支奇兵,黎明之前潜入敌营......或许,至少能抢得一些物资,供我军再支撑一些时日。”   老参将瞪大眼睛问:“将军是说组一支敢死队?且不说万一这些人统统有去无回,我方就损失了已为数不多的精锐。现在军心涣散,有谁愿意去送死?个个连肚子都吃不饱,恨不得啃死人肉,将军还拿什么动听的话去说服他们?!”   大家都沉默了。韩澈双眉紧锁,目光凝在眼前的沙盘上。   人心。这个时候,它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手下没了斗志,六军不发,他一介将领,只能是个无奈的光杆司令。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啊。要怎样凝聚日渐涣散的人心,激起全员信念呢?   习惯性地转动指间的玉扳指。这是廖绮璇送他的生日礼物,那玉是上好的和田玉,他每当遇到难题就会下意识地摩挲,玉扳指已被他戴得温润而鲜丽,让他想起她恬静的笑。   韩澈心底浮出一个念头。他双手抖了抖,急忙将玉扳指用力朝指根推了推。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她那么柔情似水,明明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跟着他吃尽了苦头,却一点怨言都没有,全心全意地照顾他,无条件地信任他,永远在给他鼓劲。她是天下最好的妻子,他不能这样对她。   总有办法的。我的谨之是名将。   妻子温柔的笑容和甜美的话语像魔咒一样时时在脑海中萦绕。夜幕降临,韩澈拖着沉重脚步回到营帐,见了笑脸相迎的廖绮璇,心头大恸,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搂住。   绮璇,我对不起你。   “谨之,不要......”   廖绮璇惊诧于丈夫突如其来的热情。他明明疲惫不堪,数日来累得头一沾枕头就沉沉入睡,怎么今天忽然这么......   “绮璇,”韩澈狂吻着妻子,双手迷乱地探入她的衣襟中,“给我,我要你。”   廖绮璇顾念着腹中小生命,见丈夫一心如此,只得顺应,低低提醒道:“我......谨之,那,你一定要轻点......”   与妻子融为一体的时候,韩澈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入她浓密的秀发中。他不想她看见他落泪。   她又瘦了,纤腰不足一握,他抱起她向床前走去的时候,觉得托着的是一片羽毛。大家都在忍饥挨饿,她也不例外,把仅有的口粮都省给他,却总是笑着说,谨之,我胃口小,吃一点就饱了......   这么瘦小的躯体,却要替他解决这天大的,沉重的难题。   一番激.情之后,廖绮璇靠在丈夫的胸膛里坠入梦乡,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她近来变得嗜睡,一心扑在战事上的韩澈并没有在意。   韩澈从枕上抬起身来,含着泪凝视怀中女子,半晌,伸出颤抖的、强有力的手掌,狠狠掐向她的脖颈……   ……   廖绮璇的魂魄飘在空中,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看着丈夫擦干眼泪穿戴好,抱着自己的尸体走进中军帐。看着他招来诸残将,语音颤抖而低沉地告诉他们,他杀了爱妻,可烹制为醢,犒劳军士,他愿带头率敢死队夜袭敌营。   诸将惊恸,从者如云,短短半个时辰,这个消息传遍军营。人人带着悲壮来找韩将军,表示誓与浩城共存亡!将军不惜牺牲自己的爱妻,甘愿身先士卒,他们为自己感到羞愧。无国哪有家,将军才是真英雄,他们要誓死追随。   哀兵必胜。奇袭小队胜利返回,痛创守营的北冽鞑子,夺回大批粮草衣物,韩澈的计策成功了!   靠着这些物资,靠着被鼓舞起来的士气,韩澈部队又支撑了半个月,终于盼来朝廷援助。原来救援大军遇到了大雪封山,延误了行程。   廖绮璇飘在将北冽军杀得惨呼连连的战场上,对着纷飞战火幽幽叹息。   半个月。要是朝廷救援早来半个月,会怎样呢?她会不会还沦为他的掌下鬼?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她死在了他手里,还奉献了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   父母。这个念头一转,廖绮璇不由自主地向数千里之外的京城飞快飘去。   原来传说都是真的,人死之后,魂魄日行千里。再看看生她养她的他们一眼,一眼就好。   廖绮璇的游魂消逝之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有来世,她要做一个快乐的女子,嫁一个把自己捧在掌心呵宠一生的夫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洛回来了。男主还没出现~∩_∩   谢谢@aaaaa亲亲的雷,开文啦终于能回复亲亲了^_^ 第二章   恒景二十六年八月,冀县马家村。   晴空万里,日头毒辣,一丝儿风也没有,秋蝉隐在浓密的枝叶间不住聒噪。村头的河边,乱哄哄地围着一群人,个个吃惊地盯着河中央胡乱扑腾的两个小身影。   最靠近河沿处立着一个呼天抢地的婆子,捶胸顿足地哭嚎:“各位行行好,救救我的菡姐儿和毅哥儿呀!他们都不会水!”   人群只是围观,婆子哭得撕心裂肺,可谁也不上前。几日前接连下雨,现在正是河水暴涨的时候,水深且急,水性好的也不敢冒险。   一群布衣短打、结实彪悍的少年正经过人群外围,见状不觉停住。其中一名最矮胖的听了婆子哭嚎,讨好地冲为首的少年道:“秦哥,又有落水的。不过这次,好像是哥哥岳丈家的、的两个......”   话音未落就被一人打断:“二狗你闭嘴。什么岳丈!方秀才不是把亲给退了吗,秦哥也不稀罕这种势利眼的落魄臭酸儒做岳丈。他方家的人死光了也是活该,凭啥要秦哥去管?赶紧的,正事儿要紧。”   说着就晃了晃肩头扛着的锄头,那锄尖已是磨得明晃晃的,在烈日照耀下闪着寒光,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手一把。   秦正轩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婆子凄惨的哭声又越过人群透入耳里:“菡姐儿!可怜你小小年纪这般懂事,巴巴儿去捞给你娘看病的银子,谁知把自己折进去了,你娘该怎么活呀!”   菡姐儿。   秦正轩脑中浮起一个裹着大红洒牡丹花缎子襁褓,白嫩嫩胖嘟嘟,津津有味地咂吮手指的婴儿来。   那是他见她的唯一一面,当时,他的父亲救了被歹人袭击的方秀才,方秀才感激之下与父亲约为儿女亲家,当场交换了信物,秀才娘子就笑嘻嘻地抱着半岁大的方巧菡给他看。   那时他八岁,只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对这只小小未婚妻充满唾弃---   哼,这秀才的女儿真丑。胖成那个样子,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还这么贪吃,将来和他拜天地的,该不会是个又馋又懒的丑八怪吧。   八年过去了,虽然被方家退亲,他并不觉得多可惜,只是感到很耻辱。   谁知这个丑八怪还挺懂事。从这婆子的话里他已知晓,方巧菡多半是不慎将荷包掉到水里,八岁的她傻乎乎地去捞,结果让湍急的水流冲到深处了。笨!   他倒是会水,不过今天确实有要紧事,况且,她和他已没关系了,凭什么要他去救......   “毅哥儿!”那婆子又哭道,“罢了,你是方家唯一的根了,还晓得巴巴儿下水救妹妹,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啥可怕的!等着啊,嬷嬷这就来捞你们,就是真死了,咱娘儿仨也死一块儿。”   秦正轩听到这里暗暗咒骂了一声。   真倒霉。他今儿忙着哪,这婆子真是会哭丧,硬是把他给哭动了!   “让一让。”秦正轩低喝一声,两只铁臂用力分开人群朝里挤。   其余的少年先是面面相觑,继而都狠狠瞪了瞪二狗,悻悻地跟了过去。   秦正轩已经脱下上衣下裤,上身四肢都赤.裸,袒露着精壮黝黑的腱子肉,腰间只着一条褐色的麻布犊鼻裤。簇拥过来的少年们连连劝阻,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踢掉草鞋,比了比方位,“噗通”一声跳进河水。   婆子惊喜地止住了哭声,和众人一起担忧地看向水面。女孩儿已经沉下去了,只有被婆子唤作毅哥儿的小男孩还在拼命挣扎,小脑袋一起一伏,眼看也要被无情河水吞没。   秦正轩双臂划水长腿猛蹬,像一条矫健的黑青鱼一般飞快地蹿向河中央。他不多久便来到男孩儿身后,熟练地踩着水,一把揪住对方后襟。此时已有两名跟着下水的少年游了过来,秦正轩冲两人一努嘴,把胡乱挣扎的男孩儿朝他们一送,自己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接着去寻方巧菡。   婆子见男孩儿被人救上岸,不觉喜出望外,已经有热心肠的村民将孩子倒扣着空水,男孩儿咳个不停,然后哭出声来,看样子没大事了。婆子一叠声地感谢,胡乱擦着泪又朝河里望去。   河面一晃一晃地荡漾着微微泛腥的水气,河中央已渐趋平静,不光是她疼爱的菡姐儿,最先下水救人的少年也没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婆子觉得喘口气儿的功夫都是那样难熬,来回踱着脚叨咕:“怎么还没上来?”又双掌合十不住地祈祷:“肯定没事,肯定没事!”   围观的少年却比她还焦急,有些人开始喃喃地骂她连累大哥,之前救了男孩儿的两个人则已沉不住气地作势要再度下水。   终于“哗啦”一声,湿漉漉的秦正轩一手划水,另一只手拽着个小身体从数丈之外的河面冒了出来。他累得不轻,刚才在水底潜了太久,又游了太远,一露头就冲岸上摆手,那两名少年急忙再次跳了下去。   “秦哥!”   少年们游到他身边朝女孩儿伸手,秦正轩却摇头道:“你们陪着就好,万一我撑不住呢,不是便宜了西村那帮嚼蛆的夯货。”   两个少年下意识地瞅向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的半大姑娘,心中了悟。原来如此,秦哥这是不想他们碰她。啧,虽然不是他的人了,到底也订过婚,旁人还是免于染指的好。   “知道了秦哥,”一个少年边一路狗刨边坏笑,“咱哪能碰小嫂子。我说秦哥,你救了她,他们方家是不是只能把闺女嫁给你了?”   另一个少年乐呵呵地将水花撩得比天高:“哈哈秦哥,等下上了岸,你来料理这小妞,恁谁也不会跟你抢。那婆子好像是兄妹俩的奶妈子,秦哥,你只管干,兄弟们替你拦着她!”   “哼,她感激还来不及,好意思拦着秦哥救活小嫂子?秦哥,就这么定了,你要不上手,也忒便宜了他们家,别叫兄弟们瞧不起。”   “话真多。”秦正轩黑着脸,“该怎么办哥心里有数,都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嘿嘿……”   “大狗,上去后你找歪脖子柏树下住的王婆子来,没几步远。白子,你带几个兄弟先去西边儿看情况。”   白子急忙“哎”地答应,大狗却愣了:“哥,喊王婆子做鸟用,她也就给人接个生外加看个头疼脑热,哥你不打算自己上么……”   “废什么话,叫你去你就去!”秦正轩骂道,“七八岁的女孩儿,牙都没长齐,也好意思让哥下手?传出去倒叫人说我欺凌弱女,没的坏了哥名声。”   “噢、噢噢……”   大狗和白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对望一眼,都自以为了然。   嗯,秦哥这是嫌女孩儿太小没几斤肉,离养肥还早着,吃不着。也是,现在秦哥和他们一样是大人,贸然再被个半大孩子拴住,要什么时候能真的甩去童子鸡身份?想开荤都得偷偷摸摸的,不妥不妥。   看看到了浅滩,两人手脚并用上了岸,大狗甩着两只泥脚哒哒哒地跑去喊王婆子,大白也拽了几个少年溜往西村做先行官。   秦正轩被甩在后头,猛一吸气,单手托着方巧菡奋力划水,在岸边众人的接应下,总算踩上了踏实的黑土地。   乳嬷嬷徐氏急急冲过来,秦正轩轻轻地把方巧菡平放在地上。徐氏连声感谢,一边用帕子擦去小女孩脸上的水。   秦正轩甩着发梢水珠低头看去。   女孩双目紧闭,两弯细眉黑得赛过寒鸦翅膀,浓密眼睫紧贴白皙肌肤,形成四道清晰挺秀的线。柔美的瓜子脸,尖尖的俏鼻,薄薄粉唇轻轻抿着,像被风吹雨打后的娇弱花瓣。   美人胚子。他心里浮过这样的字眼。   徐氏颤颤巍巍地倾了方巧菡的身子倒水,却不得要领,女孩儿没有多少吐出来。其余人叽叽呱呱,有的就说,这姑娘怕不是淹死了?已清醒过来的方书毅听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住地摇晃妹妹。   大狗怎么还不来?秦正轩焦躁地朝人群外张望,不远处那棵歪脖子大柏树后空无一人。这婆子去外村接生了不成?   秦正轩见刚才给方书毅倒着空水的老头子伸手欲揽过方巧菡,脑子还没转便已下意识地伸手推开了老头:“让我来。”   老头不吱声了。别看秦正轩只有十六岁,不光是全村水性最好的,也是最无赖最蛮横的,手下还有一帮兄弟,个个都好勇斗狠,谁也不敢惹。瞧刚才这架势,这群人个个扛着新磨的锄头,怕是又要去收拾谁了。   老头想起件事儿来。年初秦正轩带人在村子西面开了一片荒地,也耕了也种了,谁知长出来的庄稼不及收割就叫西村一帮无赖抢先一步收了去。过了这条河再往西就是西村,他们多半是找那群人算账的。要不是遇着俩孩子落水,现在已经开始操家伙打起来了。   秦正轩一把将方巧菡的小身子抢到怀里,先是将她口鼻内的泥沙尽可能清理干净,然后右腿跪地左腿屈膝,将小女孩头朝下,以腹部抵着自己左腿,不住按压其背部。   徐氏觉得不妥,想要阻止,看看眼巴眼望盯着秦正轩施救的方书毅,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这是救命恩人,正在继续施救,而菡姐儿还生死未卜。   他们全家搬过来才几天,并不晓得这个健壮英俊的少年是谁。不过,反正是个热心人……唉,姐儿还小,先救过来再说。   方巧菡腹中水空得差不多了,人却还是没有醒。秦正轩朝依旧空无一人的歪脖子大柏树那里扫一眼,浓眉一皱下定决心。他将女孩儿放倒在地,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扒着她下巴,猛地贴住两片娇嫩唇瓣。   徐氏惊呼一声,秦正轩已朝方巧菡口里有规律地度起气来,又在女孩儿胸前不住按压。身边有人点头,说见过老大夫这么救活过溺水之人,但愿小姑娘能醒。徐氏只得咬紧了帕子含泪看着。   廖绮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少年俊朗的脸由模糊到清晰,剑眉星目似曾相识,一双漆黑眸子却犹若鹰隼,并无半点柔情,她辨了半天,终于确定不是那个人。   无数片段潮水般冲击着脑海,前世的记忆,属于年仅八岁的方巧菡的记忆……   她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原来她真的重生了,在这样一个溺水身亡的小女孩身上。   “她醒了!”   周围的人大声欢呼,徐氏抖抖索索地挨过去,把方巧菡重又搂回怀里。   秦正轩收回了目光。他站直身子,接过二狗殷勤地递过来的衣裤草鞋,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   “那婆子,”他要笑不笑地指着母鸡护雏般搂着方巧菡的徐氏,“回去告诉你家太太,小姐让爷亲过了也摸过了,以后就是爷的人了。”   “……”   见徐氏一副不知该震惊还是震怒的表情,秦正轩接过锄头抗在肩上,领着一群少年转身离去前,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   “爷叫秦正轩。”   作者有话要说:  嗯,亲亲们注意年份哦,女主重生在死后第二年∩_∩ 第三章   徐氏背着方巧菡,领着方书毅,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方家在马家村赁下的小院里。   叫她如何不沉痛。那个同时救了少爷小姐,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小姐轻薄个遍了的秦正轩,竟是老爷退了亲的秦家五郎。   方家何其惨。方老爷三十五岁上选拔为贡爷,岂知这个喜讯没让方家上下高兴多久,京城就传来老爷不幸于某次会友途中遭遇歹人、丢了性命的噩耗。方秀才是家中主心骨,方老爷没了,方夫人又突染重病,家里头一行大办丧事,一行请医问药,前后花了小一年,方夫人总算将养好了身子,可到了这个时候,本就不甚厚实的家底儿也掏空了。   秦家的亲事是方老爷在刚得知有望拔贡后做主退的。   方老爷一时头脑发热,因着秦家救命之恩,开口定下这门亲,事后便有悔意,念叨了好几回,总说猎户起家的秦家虽然家境殷实,到底粗鄙,怎配得上方家书香门第。及至后来,闻得秦家老太爷没了,几个兄弟争抢家产打得头破血流,方老爷心里更加不喜,一口一个愚蛮村夫何堪我婿。再往后秦家远远搬走,方老爷偶然听说秦家五郎生了重病快死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可惜找不到人,没法正式退婚。   巧的是离乡出贡时遇到了秦家五郎的长嫂,方老爷喜出望外,也不细问就忙忙地把退婚的事说了。他已是贡爷,出了国子监可是能直接做官的,由不得秦嫂子不答应,顺顺当当地收回了纳吉的定帖。   事后方夫人疑惑,怎会有秦家人出现在京城?可惜那时方老爷不在,没法细问。方老爷死了,方夫人病倒,更没人理会这些。现在才知道,原来秦家人又搬到了马家村,并且,秦五郎没死!   不但没死,看起来似乎还在村里颇有派头,是个村霸一类的人物。他一定早就知道她们搬来这里,怕是恨也恨死方家人了。   徐氏烧了热水,熬了姜汤,忙活的时候便把这些告诉了过来帮忙的方夫人。   “......太太,咱们真不该贪着这里房子便宜就草草搬了过来。现在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般说嘴,小姐的名声......太太,咱们已算是和秦家交恶了,真的再把小姐许给他,不说门第不登对,就是将来小姐长大嫁了过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院内知了喧嚣不休,秋热堪比老虎,方夫人却还包着头巾。她的寒症犯了,头痛欲裂。   “唉!”方夫人长叹,“不是万不得已,怎会跑到这里赁房而居。家私罄尽,为了给我看病已是把宅子典出去了,箱子底儿剩不了几两银子,还要送毅哥儿读书......现在我又犯了老毛病。菡姐儿懂事,不然......”   方夫人说着说着开始哽咽,“不然,区区几钱银子,掉进水里也就听个响声儿罢了,菡姐儿怎会心急跳下河捞!可怜她还那么小......呜,现在咱们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做娘的没用啊......”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廖绮璇---不,是重生后的方巧菡---静静地靠着熏得发黄的泥墙,在厨房门口听了很久。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秦正轩的表情那般阴鸷,怪不得他要那样说。方老爷这么做算得上是忘恩负义了,可惜他命短走了,把困窘留给了妻子家人。   方秀才人品不端,倒生了一对懂事的儿女。方书毅和方巧菡是双胞胎兄妹,家道衰败仆从遣尽,这对小兄妹却不像母亲那样时常惋叹哭泣,甩去少爷小姐的架子,坦然地接受了现状。   就像此次搬家,两人挽起袖子忙里忙外干活儿,帮乳母徐氏拾掇大小包裹,和车行师傅套近乎,一文一文地节省开支。搬来马家村第二天方夫人就水土不服头痛发作,方巧菡见母亲熬了一宿实在痛苦,坚决要开箱笼拿钱请医生。方夫人不肯,满口“我再忍忍料必无事的,省下银子好给你哥哥交束脩”,方书毅跺脚发狠道,母亲不好了,我便再有出息又去孝敬谁?   方夫人痛哭一会叹息一会,终于同意让徐氏领着两人去县城医馆。谁知过河时方巧菡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块银子从荷包里滑出来,竟滚到了河里,小姑娘又急又悔,想都没想就从小木桥上跳了下去。方书毅大惊,妹妹不会水啊!不等徐氏拉拽也跟着跳河,这才有了双双溺水的事。   方巧菡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仔细搜索记忆,似乎这便宜哥哥也不会水。唉,小小年纪,论懂事儿那真没得说,就是有点不够机灵。   嗯,方夫人虽多愁善感却是位慈母,乳母徐氏衷心又勤劳,哥哥方书毅孝敬母亲疼爱妹妹,这个小家虽处于风雨飘摇之境,却何其温暖。   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既然来了,就努力适应吧。前世,她是翰林院学士的女儿,是家中长女,名门闺秀该有的本领,她自问不比别人差。方家虽没了家主,还有方书毅,未来的希望。她要利用自己的能力,和方书毅一起,把方家这艘被命运的潮水卷入急流中的小船开得稳稳当当。   “母亲。”方巧菡轻轻地喊了一声。   方夫人和徐氏不约而同地擦泪吸气,平静下来才扭过头,勉强笑着嗔怪,姐儿也不好好躺着。   “我觉得没甚大碍了。天热得很,换了干衣服就行,不觉得哪里受凉。母亲,您的身子要紧,既然我没事了,还是接着去找大夫吧。”   “那怎么行,”方夫人连忙摇头,“你吃这么大惊吓,又在水里泡那么久,怎么也得养一养,看没事了再出门。我这老毛病不妨事的……”   方巧菡坚持道:“现在我就没事了。可是您的病不能再拖了,昨天夜里疼出来的汗把枕巾子都湿透了,总不能再叫您生生地熬一夜。到了医馆,我还能顺便叫大夫也给我瞧瞧。”   “那也……行。”   徐氏已经点头了,方夫人也觉得女儿的话有理。这孩子一向懂事,不过之前没这么口齿伶俐的……唉,可怜,都是这遽然而来的逆境给逼的。什么时候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把这姜汤喝了吧,驱驱寒。”方夫人慈祥地指着盛好的碗。   “嗯!”   方巧菡知道母亲这是同意了。她冲那黑乎乎的灶台弯下腰,将嘴巴凑近滚烫的粗瓷碗沿,小心地边吹边啜饮。   “那我还陪妹妹一起去。”方书毅也走了进来,他同样听了很久。   “毅哥儿,那你也喝一碗。”方夫人知道拗不过这对儿女,“路上多加小心,照顾好妹妹。”   “放心吧,母亲。”   ……   方巧菡换了身方书毅的衣服,拢住头发,方书毅牵了她的手跟着徐氏出门。他们运气好,在村口碰见了往县城酒馆送菜蔬瓜果的一位老农,拉的大车上还有点空儿,正好容下他们娘儿仨。   官道上总有过往马车高高扬起尘土,徐氏憋着气儿给兄妹俩捂嘴,眼圈又开始泛红。以前是多么娇贵的小人儿,现在为了省几文车钱,不惜坐这般简陋的牛车,唉!但愿太太的病赶紧根治。   方书毅别开头,冲徐氏摆手,然后用袖子替妹妹把脑袋遮住。方巧菡微微一笑,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她一路上都在思索。出门前方夫人对着徐氏欲言又止,徐氏会意地点头,她都看见了,也知道母亲的意思。   ——在小姐面前,不可提秦正轩的事。   方巧菡并没有把秦正轩那番话放在心上。重活一世,她变得更务实,她才区区八岁,门第嫁娶之类实在不是现在要担心的东西。   方家所有财产就只剩下方夫人箱子里那几两碎银。眼下最要紧的,一是赶紧谋到份营生,好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二是找个学堂把方书毅送去,让他接着读书,继承读书人衣钵。   方夫人、徐氏都有一手好针线,方巧菡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靠这个换些银钱最稳妥。那么,这趟跑城里,除了去医馆,还得找找绣坊或杂货铺之类,看看有没有门路。   方书毅本来在县城一家不错的私塾读着书,方秀才遇难后不得不中止了学业。方巧菡还是廖绮璇的时候算得上饱读诗书,但以现在八岁女孩的身份,怎可能辅导哥哥,何况考童生那些功课也只有正规的先生才能教个齐全。   读书的费用是很高的,以他们现在的境况,该去哪里进学呢?   “妹妹别怕。”方书毅忽然一拍胸脯,“有哥哥在,谁也别想把你抢走!”   “……”   方巧菡对着方书毅单薄的小身子哭笑不得。这家伙,跟自己这具身体一边儿大,能护着什么了,那是十足十的有心无力呀。   这孩子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好像秦正轩是土匪,要抢她去做压寨夫人似的。   “咳咳,少爷,”徐氏慌忙使眼色,“前头就是城门了,咱们去哪个医馆?”   “颐春医馆,”方巧菡答道,“以前都是那儿的章大夫给母亲瞧脉。”   “噢,不晓得章大夫在不在。”   话头就这样被岔开了,方巧菡握了握方书毅的手,示意她明白。   徐氏的乌鸦嘴不幸言中,进了医馆,果然没找到章大夫,据说是出诊了。   “他昨儿个去了嘉勇侯府,给国舅爷的爱妾瞧病去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药童正将收来的白芷朝筐里倒,“京城离咱这里也不远,昨儿瞧完,今儿早上出发,再过会子说不定就回来了。就是恐怕夜里吃多了酒,酒意没散透不好给你们瞧病。别看韩爷家门第高,最是亲和客气的,大夫留宿也会好酒好菜管待……”   药童还在絮絮叨叨,方巧菡已听愣了。   嘉勇侯府?韩爷?   嘉勇侯,那不是韩澈的父亲吗!   方书毅好奇地问:“国舅爷是谁?”   “小公子你不知道吗,国舅爷就是嘉勇侯府的小侯爷韩澈韩大将军。去年他大败北冽,杀得北冽鞑子哭爹喊娘,立下天大的战功,皇上便纳了韩将军的妹妹为贵妃,韩将军自然就成了国舅爷啦!嘿嘿。”   方书毅又兴致勃勃地和小药童攀谈,方巧菡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她深吸了口气低下头,盯着自己颤抖的手。   她还没来得及关注现在的年月,原来……已经是那场悲壮战事的次年了。   方巧菡猛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廖家人都还健在!那是她心心念念的父母……   “大夫在不在?”一群杀气腾腾、血迹斑斑的少年抬着个浑身是血的人闯了进来,“救命啊,救救我们大哥!”   大哥?方书毅认出了其中的胖二狗,下意识地向他们抬着的门板上看去。   这头部、胸部、四肢都汩汩冒血的人,是刚才救他们的秦正轩? 第四章   少年们火急火燎一通嚷,已有一老一少两个大夫跑了出来,见状急忙在门板前蹲下检查病人。   “笨蛋!怎么捆这样紧,不知道肉都会烂掉吗!”大夫们边骂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碎布条解开,一具伤痕累累的人体展现在大家面前。   徐氏、方巧菡、方书毅都吃惊地看着浑身沐血的秦正轩。   从头到脚起码有七八道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血流如注,像一张张可怕的血红大嘴,腿上有一道伤口则深可见骨。流淌在门板上的鲜血将他的头发衣服都凝在了门板上,额角鼓起一个大得出奇的包,两只眼睛也肿得像小笼包,整个人气若游丝,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   方巧菡觉得心悸。难以相信这就是两个时辰之前那个英勇地救了她们兄妹俩,又狂妄地宣布“小姐以后就是爷的人”的健壮少年。   那时他带着一群荷锄少年气势汹汹地离开,一定是跟谁打群架去了。他不是领袖吗,怎么其他人看起来都只是挂了点彩,他自己倒伤成这个样子。   “怎么伤成这样!”大夫怒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好勇斗狠!”   “大夫大夫,”胖二狗带着哭腔问,“我大哥还有救吗?”   “骨头倒没事,也没有内伤。就是失血不少,还得把伤口缝上。今晚准得发热,要能熬过这一宿,明儿不发热了,就算挺过来了。”   众少年怔怔地听着,先是松了口气,待到大夫说最后一句话时,又都提心吊胆起来。还是有凶险!   “大夫,”不知谁带的头,十几个人齐刷刷跪了下来,“求求大夫了,一定把他救活!大哥是为了保护兄弟们受的伤,大哥要有事,我们也不活了!”   “好了好了。”   老大夫的双腿被二狗死死抱住,沾得都是眼泪鼻涕,他无奈地推着二狗道,“医者父母心,既送来了医馆,能不给你们卖力抢救吗。只是有一件,谁都要吃饭,这诊金可是少不了的。你们带银子了吗?”   少年们面面相觑,大狗急忙站出来道:“我们派个兄弟回去取,大夫先给大哥料理伤口行不行?二狗、白子,快去。”   二狗和白子应了一声,撒腿就朝外跑。他们好不容易打赢了西村那群抢夺庄稼的无赖汉,秦哥也成了这个样子,大家着急忙慌地找车朝城里拉,哪有人想到钱的事儿。   那些人太恶毒了,说什么擒贼先擒王,个个都把棍棒镰刀往秦哥身上招呼。秦哥竟也不避着,一边沉着地对打,一边使眼色让他们装作落荒而逃,自己单枪匹马地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陷阱跟前,终于诓得对方的头头掉了下去。这下对方的贼王落马了,众人一拥而上扭转颓势,可还没来得及欢呼,秦哥就倒了下去。   呜……还是他们没脑子。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秦哥千万别有事呀。   看见两个少年出去了,老大夫叹了口气,年轻的大夫却摇着头道:“这可不妥,谁知道他们几时回来?早先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巴巴儿把人抬过来,我们累死累活弄好了,家人两手一摊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大夫你看着办吧。白白地讹了多少药材器具,还白搭功夫儿,架不住这心里窝火。不成不成,怎么也得预付些诊金,我们医馆又不是养生堂。”   少年们急得抓耳挠腮,他们出去是打架的,谁会带着叮当作响的银钱去打架?秦哥这个样子,伤口还在不停流血,根本等不及二狗白子回来!   “我有钱。”   就在几个少年忍不住要冲过去掐那年轻大夫脖子威逼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个娇弱的、天籁般的声音。   这声音是从角落里传来的。少年们风风火火闯进来时,徐氏已机警地将她视若眼珠子的少爷小姐拉得远远的了。此刻,发出声音的,正是徐氏揽在怀里的方巧菡。   方巧菡伸手探入怀,把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取下,两只小手高高捧起,用稚嫩而清晰的声音对年轻大夫道:“我这里有约莫六七钱银子,叔叔,您看够不够?权当预付的诊金,您先给病人处理伤口,待那两位哥哥拿了钱回来,不够的部分再补,可使得?”   十几双眼睛瞪得老大,都看向角落里的一老二小,以及那托着葱绿底儿绣牡丹荷包的,镇静自若的小人儿。   “小、小嫂子!”   大狗认出了方巧菡,下意识地喊完,立即觉得不妥,急忙手舞足蹈地对大夫说,“大夫你看,我们有钱了,这是我们大哥一家子……那个,一个村的,我们有钱了哈哈,快给大哥瞧病吧!”   方巧菡挣脱了徐氏的拉扯,看了徐氏一眼便走向年轻大夫。   她知道,徐氏当然是不情愿的。她自己心里本也有打算,来趟县城不容易,本来,这些钱除了给方夫人看病,还能有些剩余,可以去买些彩线缝针绣花绷子等等。但秦正轩可是她和方书毅的救命恩人,现在情况紧急,怎能不伸出援手。   方书毅连忙也紧跟着妹妹。方巧菡走到年轻大夫身边,示意方书毅双手接着,把荷包里的碎银和铜钱统统倒在他手里。   “够吗?”方巧菡小心地问,“银子成色足,须不是假的,您一看就知道。”   “把人抬去里间。”年轻大夫还在发呆,老大夫朝一扇垂着布帘的门一指,少年们都踊跃起来,忙不迭地抬起门板冲过去。   年轻大夫点头,示意方巧菡把钱交给柜台后的账房先生,自己也走进了病房。   房门紧闭上了,少年们被遣了出来,两个大夫又唤来四个药童跟着打下手。方巧菡看得直抽气,竟然要两个大夫四个帮手,这伤真是不轻。   前世她跟着韩澈在战场上待了半年多,见过军医料理伤病员,还带着一群军官家属给他们做过病号饭。那会儿,战场上缺医少药,处理伤口的时候麻沸散不够,伤员们鬼哭狼嚎的声音撕心裂肺,好在现在不是去年那般艰苦了。   仿佛要回应她的担忧一般,门缝里透过来一记低沉的呻.吟,那是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发声之人似在竭力压抑痛苦。   “年轻人,忍着点儿,麻沸散不够,你实在伤得太厉害了。”这是老大夫的声音。   方巧菡暗暗摇头。怎么又不够?秦正轩真是倒霉。   大狗却把她焦急的表情和摇头的动作看在眼里,他嘴巴一咧,笑得跟吃了蜜糖似的。   哎呀,小嫂子还挺关心大哥,果然不愧是小嫂子。嗯,方家死鬼老爹退亲,小嫂子哪里知道呢,这么小的女孩儿家,方秀才肯定瞒着她,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嘛。多好的姑娘,这么点儿大就懂道理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歹竹出好笋。   大狗越看方巧菡越顺眼,连带着看方书毅也可爱了起来。瞧瞧瞧瞧,大哥的小舅子也是一脸紧张,这个自然,担心救命恩人嘛。果然不愧是小嫂子的哥哥。   再看看老奶妈,好像也挺着急的?不错不错,真的不错。回头要跟大哥说说,让他高兴高兴。再跟兄弟们说说,以后都不许为难这一家子——不不,岂止是不许为难,那必须得是千方百计护着捧着呀,谁有那狗胆敢欺负小嫂子一家,哼哼,兄弟们打他个落花流水。   其实徐氏着急,倒并不是关心秦正轩。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听着病房里头的声音,大手越握越紧。秦正轩伤成那样,这没完没了的,得弄到什么时候?等天黑了,城门可就关上了,他们还怎么回家,太太不得急死啊。   方巧菡被捏得不舒服,抽出小手,在徐氏的大手上轻轻地拍了拍,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里面的闷哼声时断时续,可见秦正轩的意志多么坚强,叫她想起了刮骨疗毒兀自谈笑风生的关羽。   秦正轩不过是个普通平民,这些少年却这么尊敬爱戴他,自然有他们的原因。他的胆识品格,毅力智慧,想必都是非凡的。   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同样备受尊敬的韩澈,方巧菡一咬下唇摇摇头。别去想了。夫妻缘分已断,他做起了人人羡慕的国舅爷,还有了爱妾,他们彼此已踏上各自的新生活,就这样吧。   前世她死后,魂魄想要飘回京城的廖家看一眼,可惜没能实现这个心愿,再次醒来就变成了方巧菡。廖家是寻常的京官之家,既然韩澈立下卓越军功,他的前岳丈想必也能沾些荣光吧?纵没有加官晋爵,也该有赏赐。   方巧菡看了看清秀瘦弱的孪生哥哥方书毅,他正担心地望着她。这个单纯质朴的孩子,身后的徐氏,以及家中翘首以盼的方夫人,是她现在的家人。以后有机会再打听廖家现状好了,他们过得好,那她就放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只剩下两个大夫或指挥药童或低声交谈病状的声音,秦正轩已经没了动静,恐怕是疼昏了过去。终于房门打开,老大夫擦着汗走了出来,说伤口都缝合完毕,人最好今晚别挪动,医馆提供重病人歇宿的房间,当然,一样要算到诊费里。   “……今晚得有人看护着。你们这些毛孩子,”老大夫扫一眼狼狈不堪的少年们,眉毛皱了皱,“你们行吗?家里来个婆娘最好。”   此时徐氏正凑过来跟方巧菡咬耳朵,众少年步调一致地指向她们。老大夫满意地点头,转身就去取纸笔写药方了。   方巧菡已听明白大夫的意思。她看一眼门外的天光,想了想,便朝大狗走了几步。   这个酱紫色面皮的高个儿少年似乎是这群人中的二当家,找他帮这个忙应该不成问题。   “大哥哥。”   小女孩的声音又娇又软,大狗听得心头发酥,笑眯了眼道:“小嫂……呃,方、方姑娘有什么吩咐?”   方巧菡没有理会他的口误,她以八岁女孩儿惯有的语气说道:“白天多谢哥哥们慷慨出手,将巧菡和哥哥双双救下。秦……秦家哥哥,今晚我们一定好好照顾,不过眼下有件事儿,要麻烦哥哥们。”   “说吧,什么事能让我帮忙的?定然万死不辞。”大狗忽然多了丝英雄气概,难得未来的嫂子委以重任,他要全力以赴。   方巧菡连忙摆手:“哥哥言重了。是这样的,今晚倘若我们不回家,家里母亲一定着急;我是想着,索性借医馆的笔墨写个条儿,麻烦哪位哥哥送去家里,也好叫母亲放心。我家就住在......”   “村东头,老核桃树下朝北第三家。”大狗把话接了过去,“方姑娘你不知道,你赁的房子还是我家的呢。”   “哟,原来是房东少爷。”   “啊哈哈,哪里哪里,”大狗挠着头皮笑道,“叫我大狗就行。我说什么天大的忙哪,这点小事儿不在话下。”   “那就多谢大狗哥哥了。”   “嘿嘿嘿......”   方巧菡来到高高的柜台前,踮起脚尖,两手扒着柜台边缘,乖巧地和老大夫说了几句好话。   老大夫笑眯眯地点头,一边把纸笔递给她一边小声打趣:“小姑娘,听说你是里头那位的小媳妇儿?以后得劝劝你未来相公哟,再不可这般莽撞,不然等你长大了,他可就连拜堂都没得拜了。”   “......”   大狗等人嬉笑起来,徐氏、方巧菡和方书毅都抚额。虽说医者父母心,这多嘴的老大夫,还真把自己当爷爷了。   方巧菡让方书毅写了张纸条,吹着墨迹递给大狗。大狗爽快地派了个少年送信,方巧菡要方书毅跟着一同回家,方书毅却死活不肯,方巧菡只好由着他。   大狗张罗众人将秦正轩抬去医馆后院的下处,方巧菡正要跟过去,医馆门口又传来喧哗声,她惊喜地认出了章大夫的声音。   笑容却在那一刻凝在嘴角。章大夫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也抬了扇门板。   抬门板的男人,躺在门板上的男人,她都认得。   都是韩澈的家仆。 第五章   抬人的两人和被抬的一人都是韩府家将,而被抬的男人还是一位年长武师,于韩澈幼时教授他拳脚,名叫刘奉全。   韩澈很尊重这位刘师傅,正是因此,方巧菡对刘奉全格外熟悉,看他的样子,像是有宿疾发作。   果然章大夫紧急唤了一位擅内经的大夫过来,把刘奉全抬去抢救了,原来他是犯了心绞痛。   人抬走后章大夫回到自己的坐医堂,对着两位韩府家将李淮、王松好一通安抚。他大清早出门,恰好刘奉全告了老,要返回位于县城的老家,顺便捎上了他。韩澈给刘德全不少赏赐,还派了两个家将陪着押车。   “......幸亏捎上了章老,”李淮笑道,“不然这半路上突然发作,前无村后无店的,我们兄弟束手无策,说不得只好抬个死人去见刘嫂子了。”   “呸呸呸,晦气晦气,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王松笑骂,“仔细刘大嫂听了,把你头敲进腔子里去。”   正在说笑,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柔柔地插了进来,“章大夫,家母老毛病又犯了,又要劳烦您费心。”   三人同时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两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小男孩儿。说话的孩子靠前一步站立,见章大夫抬头,连忙行礼。待得抬起头来,李王两人都吃了一惊。   虽然做男孩儿打扮,仔细端详,竟是个美丽的小姑娘。翠眉细细弯弯,明眸盈盈泛波,眼睫浓密卷翘,肌肤吹弹得破。然而更奇特的是她给人的感觉,不卑不亢、气定神闲,赫然一位沉静大方的名门闺秀,真是与她那身普通穿戴不符。   章大夫揉了揉眼,认出是方巧菡,也看见了她身后紧跟着的方书毅,摇头叹道:“方姑娘、方少爷,原来是你们。等很久了吧?怎么,令堂又病了,从前我开的那个方子不管用?”   方书毅答道:“按您说的吃了几服。好了月余,三日前搬去马家村,第二日就又犯了,谁知比起之前来更厉害,疼得全身冒汗,衣裳都湿透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   “唉,怎么落到这般境地!按理该老夫前往诊上一诊,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眼看城门就关了......”   章大夫沉吟片刻说,“若是老毛病,兴许是搬迁累的。这样罢,我先开个添几味药的方子,你先抓药叫令堂吃着,好歹今晚睡个舒坦觉。明儿我得了空再去马家村给夫人好好诊脉,如何?”   “那就劳烦大夫了。”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大狗搭腔,然后拍着方书毅的小肩膀,用尽可能斯文的言辞对兄妹俩道,“方公子、方姑娘,二狗白子带银子回来了,不必担心没钱使。你们该抓药便赶紧抓,我再派人在关城门之前送回令堂那里。”   兄妹二人都欣喜地点头:“多谢大狗哥哥。”   ......   开了新药方,大狗陪着兄妹二人去抓药了。医馆再没有来病人,章大夫就开始收拾药箱行囊、记录医案等等。李淮和王松相互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盘问起方家兄妹的事。   “那两个孩子可懂事了,可惜命不好。”章大夫是知道方家遭遇的,遂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当秀才的父亲刚熬出头就没了,母亲又因此害了一身病,一个好好的家,全靠兄妹俩支撑,可怜都还那么小。唉,不过也难说,逆境出人才,老夫倒觉得那方小公子不是池中物。”   李淮却并不关心方书毅,直截了当地问:“这位方小姐,可曾许了人家?”   章大夫微怔,想了又想,摇头道:“这个老夫却不知。”   王松一脸兴奋,待要说什么,却去看李淮的脸色。   章大夫与这两人也是混熟了的,当下不再讳言,疑惑地问道:“两位老弟莫非是看中了这方小姐,想替家里男孩儿说亲?”   王松尴尬地摇头,哈哈干笑着打趣:“章老也是行医多年了,怎的好不会察言观色。昨儿你去咱家,是给谁瞧的病,转脸就忘了不成。”   李淮也笑道:“想是章老医术精湛,一味悬丝诊脉,没亲眼见着宛如夫人。”   “宛如夫人,老夫自然是见了的,”章大夫愠恼地说,“老夫一把年纪了,专看妇人病,医家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望’乃头等要务,这该给医者相看病容的,万万不能挡着。”   “哈哈哈,”李淮嘎嘎乐了,“章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昨日你见了宛如夫人,难道就没看见小侯爷那般珍视她?她不舒服,还要咱们兄弟亲驾车,急行百里来这儿接章老过去......你还不明白么?”   “自然看见了,老夫又不瞎。”章大夫听得不耐烦,“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老夫还等着回家。”   王松正色道:“章老有所不知,去岁小侯爷携了新婚妻子奔赴边关,后来遭遇鞑子围城之困,不想朝廷粮草输运又受阻,供应不上。兵士忍饥挨饿,军心几溃。小侯爷万般无奈之下含泪手刃爱妻以之为粮,激奋全军斗志,这才捱过最艰苦的时刻。”   章大夫点着头:“这些悲壮往事,不要说老夫,怕是国人都晓得。韩将军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韩少夫人亦是为国捐躯,其死重于泰山。”   李淮接下去道:“然而从那以后,小侯爷便多了个心病,对亡妻思念万分,竟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如痴......如狂?”   李淮声音低沉了下来,“皇上怜他没了妻子,赐了一连四名绝顶美貌的宫女。他虽收在府里,平日里只当做摆设,连人家院门朝哪儿都不知道。我们都当他这是着意伤心,再不沾女色的,谁知,本来从不踏足勾栏的人,竟成日价流连花街柳巷,短短两月就纳了五六名娼伶回府,个个都与从前的少夫人有几许相似。”   章大夫听得呆住:“如此说来,将军沉溺青楼乐坊,是专门寻找与亡妻相似之人?那么,那位宛如夫人......”   “是个尚未梳拢的雏儿,但之所以深得小侯爷宠爱,还不是因为长得最像没了的少夫人。”   章大夫还在惊愕,王松又补充道:“适才我们见那位方小姐,虽然年幼,但看她的长相,可是与先少夫人廖氏有三四分......不不不,至少有五六分相似,宛如夫人哪里能和她比。是以,我等才想打听这女孩儿的身家、婚配,既然她家道沦落,不如接入侯府养着,侯府哪里差这点花销。”   不止是相貌。这个小姑娘,言行举止、气度品格,似乎都透出几分廖氏的影子。要真是长大了也这样,那小侯爷还不得把她放到心尖尖上宠,而他和李淮得的赏,怕不堆成了金山银山!   章大夫拧起了两道白眉毛,拈弄着面前的药杵道:“二位老弟的意思,老夫总算明白了。只是,老夫觉得不妥。须知女大十八变,方小姐只有八岁,长大出落成什么样儿,谁也说不好。要贸然这样接了过去,及笄之后韩将军再看不上她,勉强给她个妾的身份,像待那四位宫女一般冷落她,岂不是耽误了女孩儿一生。”   况且,他刚才似乎听到几句闲言碎语。好像是方巧菡今晚要和乳母哥哥留在医馆,照顾什么......相公?他觉得奇怪,方秀才在世时从未提过给女儿定亲,现在又哪来的相公。他还以为记错了,所以刚才李淮王松二人问的时候,他只推不知道。   “章老所言极是,”李淮坚持道,“只是,万一方小姐长大了,反倒更加与先少夫人肖似呢?那就是钟爱一生的命,说不得小侯爷还会纳她为贵妾。”   以落魄秀才之女的身份,少夫人方小姐是做不了了。况且,小侯爷现在成了国舅爷,皇上亲口说过,他的正妻人选,皇上会亲自过问,也就是会在千挑万选之后赐一位高门贵女。   章大夫还是摇头,“嘉勇侯府再高的门第,也不会做出恃强凌弱强抢民女这种事。你们要真觉得她好,还是稳妥些,仔细打听方小姐有无定亲;若真没有,还得与方夫人好言好语商量。倘若因为你们莽撞孟浪,坏了侯府名声,小侯爷怕是只会赏一顿棍子喽。”   正说着话,有药童来禀,大夫给刘奉全看完了。   “行了针,开了药。药便在这里煎好服下,观察一晚,明晨无事便可回家了。”   李淮王松急忙站了起来。章大夫笑道:“两位老弟今晚是走不成了,不如好人做到底,再陪刘师傅一晚,把人养好了送家去……走,我带你们寻一间洁净卧房。”   安置了刘奉全,章大夫也收拾完毕打算回家,李淮王松一直送到医馆门口。   “王哥,”回去的路上李淮低声道,“刚才你注意没有,方家小姐和她哥哥进了刘师傅隔壁那间房。章大夫的话有道理,我们不如去悄悄打探一番,看她是否尚未许人。”   “好!”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方巧菡进去的那间卧房,门虚掩着,李淮伸手碰触,谁知吱呀一声,有人从内把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大狗,两人认出这是刚才陪着方巧菡兄妹抓药的少年,还以为他是方家下人。大狗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也不招呼,转身就出去了。   李淮王松尴尬地笑笑,只听靠墙躺着的人淡淡问道:“二位爷,是不是走错门了?”   床头卧着一位伤痕累累的少年,一双眼睛都肿了起来,透过仅有的一条缝隙虎视眈眈地打量着他们。不知为何,李淮王松接触到这目光,觉得犹如被劈头浇了桶冰水一般。   “秦哥哥,药煎好了。”   不及两人回答,方巧菡和方书毅跟在徐氏身后走了进来,徐氏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热气腾腾的药罐,还有一只暗褐色的瓷碗。   “嗯。”秦正轩不理李王二人,双手一撑坐了起来,扯动了臂上伤口,只是轻嘶一声。   “秦哥哥你慢些。”方巧菡慌忙说。   “也不怎么疼。”秦正轩接过徐氏递来的药碗,余光瞄到木桩子一般杵在原地发愣的李王两人,想了想笑道,“秦哥哥这个称呼太见外了。以后要叫你相公‘轩哥哥’,知道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轩哥哥是只XXXL号的竹马…… 第六章   秦正轩话音刚落,徐氏和方巧菡兄妹一脸尴尬,李淮王松两人却惊得目瞪口呆。   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差点扼腕叹息。   天哪,方小姐才这么一点点大,就已经有了相公?难不成,她是这伤得看不出本来嘴脸的少年的……童养媳?从他的穿戴看明明是个乡野村夫,怎么秀才家的小姐,居然沦落到给一个凶神恶煞的村夫当童养媳?唉。   秦正轩不用抬眼看也猜得到李淮王松的心思。他已从大狗嘴里听到了这两人和章大夫的一番言辞,刚才跟方巧菡那样说,就是想叫这俩瞎掺合的狗奴才知难而退的,便重咳一声对他们道:“两位爷台有何贵干?适才在下猜测两位走错房,想是猜中了?”   “呃,呵呵呵……”   李淮和王松尴尬地搓着手笑,四条腿根本没有朝外迈的意思,两只眼睛总朝背对他们站着的方巧菡身上飘。   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惜了。明明是一颗还没绽放的娇花骨朵儿,现在就插在牛粪上了……   并且,他们想要讨好国舅爷,这如意算盘也落空了。   方巧菡早在进门的时候就认出了李王二人。当时心中纳罕,只装做没注意,见秦正轩这么说,暗道这两人忒也糊涂,还能走错房,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她刚才路过隔壁,见刘奉全闭着眼躺在里头,想也知道他们是来陪护他的,跑这儿干嘛?秦正轩都下逐客令了,怎么还是不走。   这样想着,又不好转身跟他们讲,只得略扭头望了望,再把头转回去,指着药碗道:“你、你趁热喝了罢……”   秦正轩把目光从李淮王松身上收回,冲着方巧菡弯了弯嘴角,“巧菡,你说什么?”   方巧菡在心里抚额,他竟然直接唤她的闺名!他的意思她明白,不就是坚持要她按照他要求的那样称呼他么。   她现在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啊,瞧瞧他这执拗的神情……   话说回来,男方被女方退亲可是奇耻大辱,但凡家里有点财势的,都不会上赶着再求一回冷眼,秦正轩这样有本事、又这样血气方刚的人,就更不会了。那他这是要做什么,总不见得来真的吧。   秦正轩不依不饶:“嗯?……巧菡?”   越唤这两个字就越觉得朗朗上口,多好听的名字。虽然全身火烧火燎地疼,可是这么一喊,似乎连那疼痛都减轻了。   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想法。他救下方家兄妹,不过是动了恻隐之心罢了。他本来顾念着方巧菡是个姑娘家,还让大狗去找王婆子给她空水施救。后来却亲自动手,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至于那番霸道的宣告,他就更说不清楚了。   真不是因为他看她长得美。他就是再想娶媳妇儿,也不至于垂涎一个八岁女童。   记得在河边,她刚刚睁开双眼的时候……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长长睫毛上还挂着细密的小水珠,幽幽地凝视着他,目光茫然,却又似乎,还带了丝凄怆。那绝不是一个八岁女孩儿在失足落水又被抢救回来之后该有的眼神。   可他就是被这样的目光刺得心里隐隐作痛。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轻轻地叹息。那时他就俯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方,自然是听见了。   对,就是那个时候。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了怜惜,想要罩着她,想要隔绝所有打算欺负她的人……   真是疯了。   刚才在医馆大堂,方巧菡主动把身上带着的钱都掏出来给他垫付诊费,他是听到了的,谁也没注意到他那会儿已经苏醒,更没注意到他微微勾起的唇角。这小姑娘,没白救。   “轩哥哥。”方巧菡只好低低地喊了一声,听在旁人耳里,显得十分乖巧柔顺。   “嗯。”秦正轩满意地答应了,然后端起药碗,胡乱吹着热气。   方巧菡喊完这三个字,李淮王松都颓然沮丧。   看来是不错了,小姑娘真是这少年的未来媳妇儿,他们不可能把她献给小侯爷,小侯爷正直刚毅,绝不会染指这种定了亲的良家女子。   两个人只得讪笑着说了几句“打搅”,然后耷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方书毅瞪着这两个人离开,马上跑去关上了门。   “那是谁家的奴才,”他嘟哝着,“又冒失又无礼,耳朵也不大好使。”   最讨厌的是,刚才还那样看着妹妹,轩哥哥都没这样。   方书毅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在心里认可了秦正轩这一昵称。   “穿戴倒挺气派,”徐氏担心地说,“秦……秦少爷,咱们不会惹着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吧?”   秦正轩听见“咱们”二字,心里更满意了。他慢慢地啜着汤药答道,“脑子不灵光走错门罢了,理他做甚,爷一直都好声好气的,又没说难听话。嬷嬷放心,爷不会让巧菡……嗯,还有你们,有事的。”   说着看了看方巧菡,她正垂着头,默默地不知在思索什么。她给他的感觉很奇怪,跟其他人说话的时候确实是孩子的稚嫩口吻,可是,现在这思虑重重的模样儿,哪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是因为艰苦生活压迫的吗?真想看看她这小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什么。   ……呸,药真苦。   秦正轩喝了两口黑不拉几的苦涩汤药,眉毛拧成了粗麻花。忽然听见一阵咕噜咕噜响,原来腹中空空,开始抗议了。   也是,到傍晚了,他还没吃饭呢。颐春医馆有给病人用的厨房,家人自备食材,自行烹制,厨房提供柴火炊具,折到诊费里。秦正轩吞着口水看向徐氏,这个老嬷嬷不知手艺如何。   方书毅“嗤”地一声笑了,他拉着徐氏袖子道,“嬷嬷你看,是不是该给轩哥哥做顿好吃的?他流了那么多血,得好好补补。”   轩哥哥真坚强,没有麻沸散都生生挺了过来,不哭闹不喊疼,叫他想起了说书先生口中铁骨铮铮的好汉。   徐氏正打算问秦正轩想吃什么,方巧菡连忙说:“不能吃过于油腻的,多是发物。他伤得厉害,这几天都只能保持清淡饮食,大夫不是刚交代过。”   只能吃喝清淡?秦正轩眉毛皱得更紧,瞪着方巧菡道:“爷平常哪天能少了肉?都说吃啥补啥,没肉吃嘴里淡出个鸟来,爷的伤口怎会长好。”   “……”   徐氏觉得秦正轩说得粗鲁又凶恶,方巧菡却差点忍俊不禁。在她看来,这和他刚才逼着她叫他轩哥哥一样——   蛮横到可称得上是幼稚。   而他鼻青脸肿的,两只眼睛小笼包一般,拼命瞪也就那细细一道缝,实在透不出什么凶光,倒像个大孩子在耍无赖。   说起来,他也过十六岁了,和她前世死的时候一般大。怎么还这样不成熟。   “轩哥哥,”方巧菡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今晚上你要是吃大鱼大肉、喝重油汤,伤口淤血会加重,说不定明天大夫还得给你拆了线,排了淤血,重新缝一遍。这些都是那个给你缝伤口的老爷爷说的。”   “……”   这下轮到秦正轩发怔了。拆开伤口重缝?有这么严重吗?那还不疼死他,这家破医馆连个麻沸散都配不齐……   “轩哥哥,你不能讳疾忌医。”方书毅帮着妹妹劝。   徐氏也说:“是呢秦少爷,该忌口就得忌口啊。”   “……那你们说我吃什么?”秦正轩无奈地投降。   “鸡蛋面鱼儿不错,”方巧菡笑道,“嬷嬷你说呢?”   这道餐点可是家喻户晓,取材做法都简单,滋补又易克化,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方巧菡也跟着母亲学过。   “嗯,倒是比现擀面条快。”徐氏问秦正轩,“秦少爷,不如吃这个?要不了多久就做好的。”   秦正轩觉得差强人意。鸡蛋面鱼儿,他的母亲和长嫂都做给他吃过,不就是面糊糊里搅鸡蛋么。   “巧菡会做吗?”见方巧菡点头,秦正轩立即说,“那爷要吃你做的。”   “好的。”   方巧菡抿嘴笑了,秦正轩看得有些恼怒。怎么好像在嘲笑他一样?啊不对,还有那么点点别的东西,嗯,是……纵容?   嘁,他可是大男人了,要一个八岁毛丫头纵容?   “爷改主意了。”秦正轩板着脸,“你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好吃的,个儿又那么小,仔细再一头栽进水缸里。还是嬷嬷去吧。”   方巧菡说:“那我去给嬷嬷打下手。”   方书毅马上接着说:“那我去给嬷嬷和妹妹打下手。”   “……我叫大狗他们去给嬷嬷帮忙,大狗!”   秦正轩忍无可忍,这三个人恁地形影不离!那谁来陪他。   一连喊了好几声,大狗就是不进来。怎么回事,按说他和几个兄弟一直守着门呀。   徐氏没在意,对方巧菡兄妹点点头,示意两人陪在房里,自己走去开门。   “嬷嬷别动!”秦正轩意识到不对头,急忙大喊一声。   可惜还是晚了。门开了,徐氏惊呼一声,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 第七章   门猛地被推开,一下涌进来七八个莽汉。秦正轩认出了他们,正是西村那群地痞。挟制了徐氏的是个三十多岁光头胖子,腊肠般的肥手指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徐氏被勒得直翻白眼,喉咙里绝望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呻.吟。   “秦五,”胖子身后踱出来个差不多年纪的黑脸络腮胡汉子,得意洋洋地说,“你小子行啊。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黄爷的名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黄爷斗,从老虎嘴里抢食。白天你那帮没断奶的小喽啰跑得快,岂知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没料到我黄爷能追到这里吧?哈哈哈!”   门外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很快又是重重几声掌掴,吼声被打断了。黑脸汉子头都不回,只不屑地笑了笑。   “你的人都在我手里。现在你只剩下……”他指指徐氏,又指指已被秦正轩护到身后的方巧菡兄妹,“这不中用的一老二小。姓秦的,你现在是落我手里了,聪明点就把抢走的粮食交出来,我饶这婆子一命。略慢一慢,我就叫兄弟们弄死她,再把俩小崽子卖去窑子里,权当抵了粮钱!”   方巧菡和方书毅早在门开的一瞬间就被秦正轩一手一个飞快地拽到身后。此刻,两人跪坐在床头,秦正轩宽阔挺直的脊背将他们严严实实挡住。方巧菡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处都已有血渗出。   方巧菡的手被方书毅紧紧握着,却能感觉到对方在发抖。她已听出门外低吼的是大狗,看来这个自称黄爷的黑脸络腮胡已带人控制了跟着秦正轩的少年们。根据他刚才那番说辞,络腮胡及其手下必定是白天和秦正轩冲突的那些人,就是他们把秦正轩伤成这样的。   虽然她还不知孰是孰非,但从目前的接触来看,不光是救了她和方书毅的秦正轩,还是大狗、二狗、白子,乃至为了秦正轩跪地苦求大夫的其余少年,个个直率淳朴,怎会是不劳而获之徒。而眼前叫嚣要把她和方书毅卖去妓院的黄爷、几乎将徐嬷嬷掐昏的胖子等人,才是真正的暴戾恶霸。   可眼下徐嬷嬷被挟制,挡在她们前面的秦正轩又全身是伤,要怎样对付这些地痞?   “呵,黄爷来得真快,”秦正轩淡淡地说,“看起来我不听你的也不行了。你要什么都行,秦五眼皮都不带多眨的。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外头都是我兄弟,是我叫他们给我帮腔的,不关他们事。屋里这三个,是新搬来村里的邻居,今儿刚好过来看病,顺带瞧瞧我的,也是毫无干系之人。只要你放过他们,我就告诉你那些谷子藏在哪儿。”   络腮胡不屑地笑着,“呵呵呵,你现在是我吊钩上的鱼、砧板上的肉,还跟我攀扯什么添几斤加几两的?想来缓兵之计吗,就凭外头那几个毛孩子?别做梦了!你先告诉我地点,我叫人去找,真找着了,二话不说放人。要是找不着么,哼……”   方巧菡听得后颈冒冷气。找不着,依然杀了徐嬷嬷,再把自己和哥哥卖掉。这种奸诈地痞会说话算数?找到了也会说找不到的。   秦正轩看了看面色痛苦的徐氏,又努力朝外望,似乎想透过人群看看大狗他们的情况。   “那几个毛孩子现在好着呢。”络腮胡怪笑几声,“不过,要是你总这样想不通,我就说不准他们能好到几时了。”   “那地是我们开垦的,庄稼是我们侍弄的,白日我们去抢,也只是把你那弟弟抢走的重给抢回来而已……说老实话,我们辛苦到头也不容易,总得给我们留一半。”   “哈哈哈……”黑胖络腮胡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笑到腰都直不起来,他身后的糙汉们也跟着狂笑,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   方巧菡的手心沁出了汗。猪狗不如的强盗!   络腮胡笑够了,板起脸道:“秦五,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要不你再说一遍,让黄爷好好儿听听?”   秦正轩铁青着脸,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在众人眼里,似乎愤怒又无奈。   “说啊,”络腮胡更得意了,“把你的想法儿好好跟黄爷说一说,黄爷可是最最讲理的人!”   他大声咳嗽起来,门外立即传来一阵拳打脚踢,这是他的手下在折磨大狗他们。   秦正轩深吸了口气,“叫他们别打了,我告诉你。”   “呵呵,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络腮胡咧嘴笑了,露出被烟叶熏黄的四颗门牙,“说吧,在哪儿?”   秦正轩垂头低声说了几句,络腮胡没听清,朝他面前走了几步,“说什么哪,大声点儿,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秦正轩头垂得更低,目光却暗暗瞥向床头的托盘,见络腮胡走近了,闪电般抄起药罐冲黑胖汉子狠狠砸去。   “啊!!!”   药罐重重撞在络腮胡脑门上,滚烫的药汁流了他一脸,猝不及防的凶汉本能地双手捂脸惨叫。秦正轩趁机飞身扑起,血淋淋的手臂猛地勾住他的脖子,紧接着“咔嚓”“咔嚓”两声卸脱他两边肩膀,络腮胡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放了他们!”秦正轩以手臂抵着络腮胡的喉咙冷冷地说,“再叫你的人滚出去!”   更多的血从他手臂崩裂的伤口中涌出来,透过绷带沾染在了络腮胡脖子上。秦正轩浑然不觉,见络腮胡不听话,一只手加大力道勒得他两眼外凸,另一只手则在他脱臼的肩膀处重重一捏。   “放人放人!”络腮胡的尖叫声简直能把房顶冲破,终于哭喊出这几个字来。   胖子赶紧松手,徐氏得了自由,抖抖索索地冲向秦正轩,感谢的话还没出口,门外远远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何人在此寻衅滋事?”   秦正轩勾起了嘴角。刚才他着意示弱,等的就是这一刻!   莽汉们被粗暴地推到一边。门口走进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皂青色长袍的衙役,两只黑靴浆得笔挺,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用同样不紧不慢的声音说道:“我等接到密报,有人在颐春医馆聚众逞凶,果不其然。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把咱们县太爷还放不放在眼里了?”   说着冲身后一挥:“都给我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皂隶将络腮胡等人锁了起来。莽汉们急得乱嚷,可秦正轩明摆着是伤重病人,衙役赶到的时候大狗又正挨揍,他们满口的“官爷都是误会”,却没有哪个官爷肯听。   络腮胡在被链子锁住的时候又是一通鬼哭狼嚎,秦正轩却装作虚弱的样子躺回病床,直到他被抓走也没替他把脱臼的肩膀正回来。方书毅一边帮着方巧菡搀扶徐氏,一边冲络腮胡的背影做鬼脸。真是解恨!   “多谢冯爷,”一切平静之后秦正轩起身,向先前进来的衙役拱手,“若不是冯爷慷慨出手,在下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算什么,小事一桩,”冯役头义正辞严地答,“这般为恶乡里,是该严惩,县老爷最恨这种人。”   又寒暄了会儿,秦正轩凑近冯役头压低嗓门说了几句,一旁的方巧菡只听出那是一个地址。   “……衙里执照的事,还要麻烦冯爷,”秦正轩恢复了音量,“您老多费心了。”   “哈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冯役头笑着打量徐氏等三人,并不多问,又冲秦正轩身上努嘴,“你这样子可不行,须得好好将养,叫家里人多煮点滋补的饭食。”   秦正轩将冯役头送出门外,好一阵子都没回来。方书毅跑到门口探头张望,告诉方巧菡说,轩哥哥和大狗哥哥他们在跟冯役头、刚才那两个无礼奴才,还有一个穿元色直裰的大伯伯说话。   方巧菡低头沉思。穿元色直裰的大伯伯,不就是刘奉全么?原来刚才那番闹腾,把他也给惊动了,看来他确实没大碍了。这么说,刘奉全、李淮和王松也是认识那衙役头头的。也难怪,侯府家将在公门之中可是广有人脉。   ……等等,秦正轩伤这么厉害,刚才又扯破了伤口,还没事人一般走去送客攀谈,他还要不要命了。   正要让方书毅跑过去提醒,门口却传来说笑声,是秦正轩回来了,而那几个也一起回来了。   “不敢当!”秦正轩笑得很开心,“在下这两下三脚猫功夫,怕不辱没了刘师傅的英武名声。”   方巧菡在刘奉全踏入病房的时候就已蹲下去整理地上的碎瓷片。只是,她的心里无比震惊。   曾传授韩澈武艺的刘奉全,这是要教秦正轩功夫! 第八章   刘奉全就躺在隔壁,早在大狗他们被黄三制住的时候就惊醒了。他本就耿直,在嘉勇侯府做了几十年武师,哪里容忍欺凌弱小的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当即怒意盈胸,也顾不上章大夫嘱咐要静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便要冲出去收拾那帮地痞。   李淮王松慌忙劈手揪住他好说歹说,无非是要他顾忌身子,再则他年事已高,又已从侯府归家,再不比从前了,还是能不管闲事就不管。   这么一番纠缠,刘奉全没注意李王两人的话,倒把秦正轩机智应对黄三、乃至陡然转圜的过程听了个清楚。虽然未见其人,他心里却对这少年充满了敬佩。才多大的孩子,偏这么有勇有谋有担当,要是好好调.教一番,将来怕不又是个小侯爷一般的人物?   刘奉全五十多岁了,韩澈对他相当尊敬,他告老还家,侯府赏赐丰厚,后半生是衣食无忧的,他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无趣。拳脚师傅不挥动拳脚,天天吃饱等饿多无聊,说不定反倒衰老得更快。   正思量回去要不要开个武馆收收徒什么的,老天好像也听到了他的心声,降下一位高徒在隔壁!刘奉全喜上眉梢,听见秦正轩送县衙役头冯钟离开,急忙拉开门凑过去。虽然一句攀谈都没有,他却已把秦正轩当作自己人了,现在就开始担心黄三之流回头报复。他和冯钟有几分交情,有他出面,冯钟怎么也要对秦正轩多加照拂。   是以,这才有了方书毅看到的那一幕。   秦正轩见刘奉全目光真挚言辞恳切,冯役头又对这位老师傅恭谨有加,知道刘奉全和李淮王松不是一路,便也欣然答允拜师,回到病房,不顾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两腿一弯就要下跪。   “轩哥哥,你的伤。”方巧菡实在看不下去,轻声提醒。   “无妨。”秦正轩余光瞄到神色复杂的李淮王松二人,温言对方巧菡道,“巧菡,我这里有些事,你和嬷嬷去给我做鸡蛋面鱼好不好?让大狗陪着你们,需要什么叫他去买。”   “……好的。”   方巧菡不放心,出去后给秦正轩叫了个大夫,这才出医馆。   “大狗哥哥,你的脸……”方书毅指着大狗两颊的重重巴掌印,“疼不疼,要不要敷一敷?”   “无妨。”大狗学着秦正轩的口吻,“就当是他们替爷扇蚊子。小小毛贼,爷才不放在心上!”   “大狗哥哥好厉害!”方书毅露出敬仰的神情,“和轩哥哥一样厉害!”   大狗笑得见牙不见眼:“哈哈哈,哪里哪里!”   今儿机缘巧合,秦哥遇见了名师喔,那他们也都能沾光了,等学会了飞檐走壁、飞叶伤人的绝活儿,还怕什么黄三黄四黄鼠狼的,哼!   秦哥脑瓜灵,他们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今天,二狗白子回去取钱,半路上听说了黄三的动向,飞奔回医馆报信,秦哥马上就让二狗去找冯役头,怎样说话还有一番交代。   大致意思就是,抢回来的所有谷子都送给冯役头,权当官府登记之费。那可是不少钱,但秦正轩分析完,大家都觉得值。一则,粮食给了官家,黄家没人敢动,动一动就擎等着吃牢饭;二则,开垦的荒地抢先一步在官府登了执照,以后就归他们所有了,这下名正言顺,看谁来抢。   现在秦哥又拜了与冯役头熟识的武师做师父,哇哈哈哈,大家的腰杆儿更硬了。   大狗边走边做美梦,没留神下台阶时一不小心踩空,差点崴脚,方书毅连忙扶住。方巧菡哭笑不得,真是个傻大个儿!   找到商街,寻了家卖菜蔬米面的铺子,买了面粉、鸡蛋、蔬菜、烹料等食材。大狗付钱的时候方巧菡留心看了四周,斜对过好像有家杂货铺,陈列的货品里就有绣帕团扇荷包等物。   结账出来,路过杂货铺时方巧菡便打听绣品的收货价格。   “帕子十五文,团扇二十文,荷包三十文……”   蓄着三绺稀疏黄胡子的矮老板摇头晃脑,边说边唾弃地看了看方巧菡兄妹穿着的素白衣衫。一看就是居丧的,肯定急等用钱,不防再压压价。   方巧菡皱眉,这也太低廉了。记得前世理家,家中采买销账,一把扇子就要一两银子。   不过,当然那扇子取材做工都比这小铺子的精致许多。   方巧菡想了想,问那老鼠精似的矮老板:“朝奉大叔,若是绣的花色再多再精些,收价还能再涨么?”   “这个自然,端看交来的针线如何了,好的话不止这个价。”老板答得很模糊。   “噢,叨扰您了。”   “菡姐儿别急,”徐氏低声对方巧菡说,“等得了空儿,咱们再多找几家铺子问问,兴许还有更高的。”   “嗯。”   方巧菡并不多话,抱着一包蔬菜静静走着,心里开始评估方夫人和徐氏的针黹本领。   徐氏擅长粗活儿,比如套被子、纳鞋底、缝棉袄棉裤之类,一般人家的妇女都做得,不是多么好销。方夫人倒能绣些精细花样,可她现在身体不好,怕是绣个鸳鸯抹额都得累犯了病,得不偿失。自己的针线倒是没得说,但她现在是八岁的方巧菡,小姑娘只会些基本针法,她空有一双巧手,囿于这具躯体的稚龄,不好发挥啊。   “方姑娘,你是不是缺银子用?”大包小包提满手的大狗盯着她那对微蹙的细眉,“跟着秦哥你还担心这个,以后大家都会帮衬你们。”   方巧菡抬起头笑了笑,“谢谢大狗哥哥。日子再苦,还得自己过,一昧依赖别人总不是个事儿。家母常教导我们,救急不救贫,帮难不帮穷。”   方书毅也点着头:“大狗哥哥,母亲和妹妹还有我哩。再说了,轩哥哥自己也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的。”   听到这里方巧菡才惊觉,原来她还不知道秦正轩在马家村是什么境况,便趁机向大狗打听。   “哈,自己相公的事还来问我……”大狗开了半句玩笑,见方巧菡小脸红得像熟透苹果,这才打住,滔滔不绝地说起秦家的事来。   秦家祖籍胶东,虽然祖先是猎户,但早已发展为富户之家,广有田产,人丁兴旺,秦正轩的祖父被当地人尊称为秦老员外。   秦正轩的父亲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孩子年龄差得有点多,秦正轩的大哥比他大了十几岁,下面的小妹妹又比他小了十几岁,今年刚满四岁,还是个小不点儿。   秦正轩的父亲兄弟八个,堂兄弟无数,在同辈里排行第五。   秦家浩劫来自某位浪荡堂兄。他染了赌瘾,偷偷把家里大片肥田抵了出去,还欠下一屁股债。秦老太爷发现后气得中了风,不出一个月就去世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家清偿了这个浪荡子的欠债后还剩些家私,八个兄弟开始闹分家,一度闹上公堂。   秦正轩的大哥与那位浪荡堂兄往来甚密,打官司的时候一些亲戚就叫嚣,非说他也搀和了偷卖田产,又合伙贿赂衙门老爷,竟然判了秦正轩父亲这一房不但一文不得,还要赔给其他各房一大笔银子。秦正轩的大哥不忿,当庭嚷起来,被安上个藐视公堂的罪名,挨了五十棍子,回到家里连痛带病,天热又犯了毒疮,竟然一命呜呼。那时,秦正轩还只有十二岁。   长子死了,秦正轩的父母哀恸又气愤,相继病倒去世,这一支便只剩下长嫂、三四岁的两个侄子侄女,以及襁褓里才过百天的小妹妹。叔叔伯伯们偏还轮番上门叫骂,索要官司罚银,真叫人椎心泣血。   但是,更叫人吃惊的在后头。   逼债的叔伯们遭遇了劫匪。家私抢得精光,稍有反抗便不由分说一顿臭揍,倒是留下了全家性命---然而也成了穷光蛋。   秦正轩抱着妹妹挨家挨户上门去“看望”,进门就摊开一张盖了鲜红大印的判文,冷笑着告诉这些狼狈不堪的亲戚,官府改判了,他的大哥纯系小人诬陷,所谓的赔银一笔勾销。   “......这些都是我们事后听来的,”大狗说,“都猜是秦哥谋划的,不过他那时那么小,如何办到的呢,真是叫人想不明白啊。”   “也许是报应不爽呢,”徐氏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老天总不会放过恶人。”   大狗摇头。什么都指望老天爷?那就等着被气死加饿死吧。   “在那之后秦哥就带着长嫂幼侄和小妹来到了咱们村。秦老爷从前做生意,偶然在这边置了些田,租给佃户了。好在分家产时长了个心眼儿,没说出来,临死才告诉儿子,总算叫后代有些依托。”   方巧菡点着头。想也想得出,刚开始一家人在马家村的生活必是艰难的,总有黄三那样的恶霸欺凌外来汉,也多亏他一个小小少年怎么把门面撑了下来,还收服了一干追随者。   如果那些亲戚的下场真有他在幕后搅动,那么,且不说他付出了怎样的艰辛,这报复何其到位,又何其有分寸。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秦小五踏上了奸商之路……   女主还小,调戏都在后头呐~~ 第九章   回到医馆,大家便去了厨房,着手做鸡蛋面鱼汤。   鸡蛋面鱼想要做得好吃也是不容易的。不止用料火候,第一要紧的是搅面技巧。方巧菡主动揽下了这宗活儿,取适量面粉兑水,用筷子沿着一个方向均匀搅拌,一刻不停。徐氏热了油,将茄子切小块,煸出汁,又加入茭瓜丝,翻炒片刻再倒入水,烧开。   “面好了。”方巧菡笑眯眯地把面碗递给徐氏,又取了个小碗,持了把小勺,将那些调料一点点舀进去。   方书毅好奇地问:“妹妹,你在做什么?”   “嘿嘿,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菡姐儿这面搅得好。”徐氏赞了一句,把面碗倾斜了,用筷子沿着碗边,一丝一丝地刮进翻滚的锅里,然后洒入葱花、菜叶,略煮一煮,又打了蛋汁。   这时,方巧菡捧着小碗说:“嬷嬷,酱汁调好啦。”   “嗬,姐儿也会调这个了。”徐氏接过碗嗅了嗅,“味儿不错。”   方巧菡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我就自己瞎琢磨的。还怕调重了口味,嬷嬷说好那就是好啦。”   前世有大半年是在战场上度过的,这些手艺早就磨练娴熟,她想让两度受伤的秦正轩美餐一顿。   方书毅插嘴:“轩哥哥说好才是真的好。”   “......”这便宜哥哥倒戈也太快了些。   开了锅,停了火,方巧菡盛了满满一大海碗。大狗提醒,刘师傅也在呢。她只好一连盛了两碗,交给徐氏送去病房。   李淮王松拎来一提食盒一瓶酒,八.九个盘子满摆在床前,算做给新认师徒简单开宴。大夫已又处理过伤口,再三叮嘱要忌口,秦正轩便不怎么动筷子,酒菜多让作陪的李王两人吃了。   见徐氏端来热腾腾的汤饼,刘奉全先自就口中流涎,这也太香了,竟盖过了外头馆子端来的肴馔。   秦正轩闻到香味也垂涎,一看就知道这是把刘奉全的也做了,微微笑道:“师父请。今日饮不得酒,粗粗拿这个代了。”   “是呢,改天咱爷儿俩再好好喝一顿。”刘奉全口水差点滴落,顾不得碗沿滚烫,趴在上头猛吸溜一口。   天爷,咋这么好吃。面丝筋道滑嫩,面汤浓稠馥郁,吃到嘴里简直想把舌头给吞了。   李淮王松看得也馋,又不好争吃病号饭,只得酸溜溜道:“这是贤高徒未来内人亲手做的,刘老哥好口福。”   “噢?”刘奉全看向徒弟,秦正轩只是笑,不否认也不解释。   刘奉全已当真,心里略失望,家里最小的女儿刚过十五岁,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说给这小子呢。   “能叫过来我见见么?”他打消了招婿念头,又生出好奇心,“就怕你这媳妇儿害羞不肯。”   秦正轩看看徐氏又看看李淮王松,点头笑道:“谨遵师命。”   如果不是这两人在场,他就直接跟师父说清楚了。巧菡是个好姑娘,他就是将来不娶她,也不想她给人做妾。   想到她那认真沉思的样子,忽然也好奇,等下她见了刘奉全,会怎样应对?   方巧菡和方书毅正在厨房吃饭。大狗几人另去胡乱买了些炊饼火烧,就着喷香的面鱼汤,个个吃得咂嘴舔唇的,吃完还要添,眼看锅底儿露了出来,嚷着要她再做一锅。   “好哥哥们,”方巧菡无奈,“总要等徐嬷嬷回来。你们把她那碗都吃了,不再做还能怎样。”说着话,已又舀面加水拌了起来。   这时徐氏端了两只空碗回来,小声把刘奉全的话告诉她,“......怎么办?其实也尴尬,秦少爷是救命恩人,咱们又不好当面说破,那不是给人家没脸吗。”   “嗯......”方巧菡略一沉思便道,“不打紧,我过去叩拜便是。嬷嬷放心,我理会得。”   刘奉全看见推门进来盈盈而拜的小姑娘,差点老泪纵横。天哪,这女孩儿和先少夫人太像了,简直就是个缩小的廖绮璇。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   那是春光明媚的三月,他随韩澈巡城。廖绮璇陪着国子监祭酒佟大人家的小姐佟雅蘅,寻找她丢失的簪子。佟雅蘅一个不小心,差点撞上韩澈车驾,吓得倒在地上。廖绮璇急忙弯腰搀扶,佟雅蘅却好像吓瘫了一般,怎么都站不起来。   左右家将见了也不敢造次,韩澈下马来到两人跟前,将马鞭柄端倒递过去。佟雅蘅羞怯地伸手去接,韩澈一用力将她拽了起来。   佟雅蘅红着脸福身道谢,韩澈两只眼睛却定在廖绮璇身上不动了。那时,她低着头,刻意不看他,甚至半个身子还让佟雅蘅遮住,可他就是记住了那抹雨过天青色襦裙的倩影。想要跟她说话,可是很快就冲过来一群惊慌的丫鬟婆子,两个姑娘被簇拥着离开了。   刘奉全偷眼打量主子,韩澈一动不动,只痴痴看着两人离去。佟雅蘅走几步还扭头张望,当时韩澈的表情却根本没有欣喜,只有失落。原来小侯爷心里希望回眸的,是另一个姑娘。   人走得看不见影儿,韩澈这才惊醒,急忙让人打听,回府就找夫人上门说亲。结果还因为下人把两个姑娘的身份弄颠倒了,差一点就给佟家下了聘。后来,唉......少夫人是个多么好的主子,可惜......   “拜见刘师傅。”方巧菡见刘奉全发愣,又说了一遍。   她已料到对方这种反应。在家更换湿衣时照镜子,就发现了方巧菡和自己容貌的肖似,先是吃惊再是释然,也许这正是她重生到方家的原因。   不管怎样,她是打定主意不再做回廖绮璇了。也许韩家下人会诧异,但世间容貌相似的何其多,只要她一意隐瞒,谁还能想到那种荒诞不经的事上去。   “噢,好、好。”刘奉全摇摇头,晃掉满怀伤感思绪,重新挂起笑容,“你就是巧菡吧,刚才的面汤是你做的吗?”   方巧菡用稚嫩的腔调答:“当然不是啦,是我家嬷嬷做的。”   “哈哈哈,那以后你长大了学一学,好做给师父吃。”   “巧菡知道了。”   刘奉全见未来徒媳乖巧可爱,又是欢喜又是伤感,红着眼圈看向李淮王松,却也没说别的,只接着问方家情况,又把方书毅也叫来说话。   李淮和王松当然没把心里的小九九说给刘奉全听,不过也明白他那一眼的含义;的确,小姑娘太像那个人了。唉,这更可惜,唯恨佳人有主啊。这个时候,小侯爷在做什么呢?   ......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担任皇城九门提督副都统的国舅爷韩澈,照例又在带队巡城。   两圈下来太平无事,韩澈舒了口气,觉得意兴阑珊,打算回府。宛如身子刚好,先让她多休息一阵,今晚他去哪个姬妾房里呢?露珠?娇蕊?清荷?晴烟?就清荷吧,肖似她的程度只比宛如差一点点,不过他最喜欢的是清荷的性子,柔柔婉婉的,绮璇一向如此......   这天是秋社,街道两旁的酒楼笙歌阵阵,街边铺子竞相叫卖新结的葫芦、饱满的红枣、馨香的花篮、热腾腾的社糕等等。韩澈在一幢小楼前停下,静静地听着二楼传来的欢歌笑语。   众里寻她千百度,生死相隔,伊人无觅处。   韩澈觉得萧索。满城喧嚣,独撇下他一个冷清凄楚。   秋社日,妇女归宁。那年的今天,绮璇带着弟弟送的青葫芦和红枣从廖家返回,半路上就叫他“劫”出了马车,上了他的马鞍。他打量侧坐在身前的她的绯红笑脸,低声问她想不想夫婿,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无耻的混账、负心汉!”   随着一声叱骂,二楼倏地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韩澈的马头,马儿受惊狂奔,载着韩澈向沿街人群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这石头谁扔的~∩_∩ 第十章   韩澈见失控的黑马直直冲向街角一位摆摊的老人,情急之下飞身跃起落到老人面前,拽了对方火速躲开。   惊马的铁蹄顷刻之间踢翻了摊子,货物滚落一地。就在那时,韩澈松开惊魂未定的老人,猛地挥出长长的马鞭,死死捆住惊马的脖颈。   发作的马儿狂躁异常,韩澈咬着牙,双臂用力收紧鞭子,身体几乎被拖倒。韩府那些被吓呆的侍从惊醒过来,一拥而上相帮,总算将惊马制住。   “是谁干的?”韩澈的心腹王吉冲楼上喝,“给我上去搜!”   “我。”一位清秀少年走了过来,他头扎白色方巾,身着白色布袍,神情冷得像冰。   韩澈仿佛早已料到一般,一点惊怒都没有,只流露出淡淡倦意,对着少年轻喊:“鸿弟……”   “住口!谁是你的鸿弟!”廖晏鸿愤怒地指着韩澈的鼻子,“你不配这么叫我!无情无义、沽名钓誉的小人!自私自利的负心汉!朝三暮四的浪荡子……”   廖晏鸿骂了好一阵,越骂越难听,韩澈只是沉默。韩家下人都气得发抖,但谁也不敢有半点动作。   等廖晏鸿终于骂累了,韩澈才开口:“鸿弟,你再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挑这个地方动手。你可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因为你的一味激愤,无辜百姓几乎丧命……”   “哈,”廖晏鸿冷笑,“够了,收起你那副伪善嘴脸。谁不知道你韩大将军大仁大义,心怀天下黎民苍生!”   韩澈抿紧薄唇。他杀了对方的姐姐,人家怎么责怪他也不为过。   “这位公子,”有路人发话了,“将军说得对。刚才要不是将军英武,冒着危险紧急勒马,这位大叔肯定没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和将军之间就是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能牵连无辜者。”   这人一开口,无数人加入谴责队伍。   “没错!何况将军刚才一直由着他骂,一句都没还嘴!还硬压着不让随从打他!”   “韩将军保家卫国流血流汗,现在又奉皇命保护京城安全,这个人恶意暗算,才是真正的小人!”   “决不能纵容这样的小人伤害英雄,应该狠狠惩罚!”   “对!”   仅仅一瞬间,无数人一起向廖晏鸿投掷东西,石块,瓷片,碎鸡蛋……多来自这些人倾倒的摊子。百姓的想法很简单,他们并不关心个人恩怨。   廖晏鸿开始还躲闪,但怎能挡得住群体攻击,一块石头击中他的额角,鲜血直流。韩澈阻止不了众人,最后只得冲过去挡在廖晏鸿面前,自己也被石块击中,众人大惊,这才住手。   韩澈又指挥家将们好言好语驱散百姓,慢慢地街市总算恢复了平静。   “鸿弟,”韩澈叹了口气,“咱们的恩怨就不能一笔勾销吗?我这么说,完全是为了你……以及岳父着想。”   “不要叫他岳父,”廖晏鸿整了整衣冠,“拜你所赐,家母早逝,家父被贬,你杀了姐姐,倒成为煊赫无比的国舅爷。韩澈,大道理站在你那一边,我说不过你,谁都会指责我。但我还是要说,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你,利用了姐姐!你永远对不起她!”   韩澈闭了闭眼。   “这些话,你说了无数遍,”他苦笑,“可又能怎样?逝者已去,你总该从悲痛中走出来,你是廖家唯一的儿子了,岳父还盼着你光耀门楣……”   “我的事不用你管!”廖晏鸿狂躁地吼,“我今天一时没忍住差点酿成惨剧,这是我的错。但也都是你……”   他含泪捡起落在脚边的一个香囊,上头拴着枚小小的碧玉葫芦。这是刚才他躲闪的时候从袖子里掉出来的,前年秋社,廖绮璇回送给他的礼物。   秋社家家热闹迎女归,而他的家里却冷冷清清,这一天,对廖家人来说根本就是心如刀割!衰老的父亲只能呆坐在香案前,一遍一遍颤抖地抚摸姐姐的牌位。可怜姐姐连尸骨都没有,立了个衣冠冢,也是埋在韩家坟茔!   他实在受不了这凄凉,一个人悄悄来到大街上,周围的热闹却更加重了他的悲伤。这个时候看见韩澈,满腔仇恨烧得他不能自已,想都没想就动手了……   韩澈大胜北冽,举国欢庆,谁也不认可廖家父子的悲愤。廖绮璇的父亲廖峥宪学士上门质问韩澈:“我把好好的女儿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待她的么?”重重打了韩澈一巴掌。   韩澈确实默默生受了这掌,可嘉勇侯不干了,勃然大怒地指责廖学士心胸狭隘,完全没有读书人应有的爱国风骨。   “城困久矣,人和尽失。若不那么做,一旦被攻破,国人遭难不说,绮璇还不是一样得死?说不定是被鞑子军轮.暴而死!既然都是死,当然要死得光荣死得其所!绮璇已是我韩家儿媳,生是韩家人死是韩家鬼,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廖峥宪当场气得吐血,回到家就病得神志不清,等十几天后终于挺过来,却发现老妻已因女儿惨死,伤心过度,早早地追随爱女而去了。   不及办妥妻子丧事,又收到了贬官文书。原来嘉勇侯在皇帝面前狠参他一本,激得众臣愤怒,纷纷唾弃廖峥宪不义无德。皇帝便也震怒,本想罢了他官职终身不复起用,还是韩澈多方斡旋,皇帝才勉强改成贬为七品编修。   廖峥宪本是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现在成了个无权散员,新任学士又故意刁难他,让他做着从九品待诏的活儿,每日校对堆积如山的章疏文史,还时不时地奚落他,要不是有个好女婿,翰林院哪有他的位置……   廖晏鸿想到这里更是椎心泣血。泪眼朦胧中,一只大手抢走了香囊。   “做什么?”廖晏鸿惊怒,“还给我!”   “鸿弟,”韩澈恳求道,“这个能不能送给我?我失去了她,几乎不曾思念成疾,好歹多给我些念想……”   “滚!”廖晏鸿一把夺回,“这是姐姐送我的,你别做梦了!你思念她?我只看见你接二连三地纳妾,呸!”   一口唾沫喷在韩澈脸上,廖晏鸿愤然离去。   韩澈游魂般回到侯府,一头扎进宛如房里,不管不顾地将她按到床上。   “爷,”宛如娇吟一声,“疼呢……”   “别说话。”韩澈捂住宛如嘴巴,粗暴地进入。   绮璇……   他很快就爆发,把脸埋进女人耳边的枕头,紧闭着眼睛堵回泪意,心中无声呐喊。   你在哪里?我追荐这么多回,为什么你连个梦都不托?是不是恨极了我?绮璇……   方巧菡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绮璇”,是父母吧。   “父亲,母亲……”   她低低梦呓,眼角有泪涌出。死后魂魄没能看一眼家人,这是她前世最大的痛楚。   有人用粗粝的手指把泪水抹干。耳边传来低沉温柔的声音:“不哭……乖。”   她好似被那暗哑磁性的声音催眠,弯了弯嘴角,陷入更深的黑甜乡。   秦正轩看着伏在床头的方巧菡。天色微曦,辨认得出矮柜上的水盆,他的额头还铺着一方折叠的粗布巾,已是半干。   对夜里发热还有点印象。全身下火,口干喉痛,只知道不停地说一个字,水。   很快就有清凉之物置于前额,有人以匙羹舀水,轻轻地送入烈焰炙烤的嘴里。   头顶的湿巾干了,那人又去换,拧水的声音极低,偏他都记得。   凉习习的小手探着他的额,依然滚烫。她叹气,把绞好的湿巾小心铺上去。   不停地喂水,换湿巾,这一夜她也不知道忙到几时睡下的。靠门的床上徐氏和方书毅睡得正香,三人说好要轮流值夜,而她抢先一步值了,让乳母和哥哥去睡觉。他发热,她一直轻手轻脚地照顾他,并不唤醒熟睡的他们。   秦正轩取下覆额布巾,额际微凉,高热已退。他探身,轻轻款款抱起沉睡的小女孩放在身边。到底是孩子,也实在累坏了,略惊动了一下,他在她脊背慢慢拍抚,很快便又睡着了。   秦正轩扫一眼像只乖猫一般缩成一团的小女孩,微微一笑,扯过床单盖好。   刚才一用力,好像哪里的伤口又崩裂了,可是,他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轩哥哥只发糖O(∩_∩)O 第十一章   次日。   徐氏醒得早,先是蹑手蹑脚下床,站定,发现床上只睡着方书毅。看了又看,确定没错。轻轻撩起隔帘朝病床望去,不觉大吃一惊。   一张粗布床单盖着一大一小,自家小姐侧躺在秦少爷身边,床单盖到颈下,只露出个小脑袋;秦正轩则是露出半个身子,呼吸均匀,轻轻地打着鼾。   走过去仔细瞅瞅,方巧菡缩成一团蜷在秦正轩的腋下,小脸恬静,前额抵着他的身子,睡得正甜。秦正轩头部侧向方巧菡一边,包扎重重的右臂搁在床沿,把她大半个身子圈在臂弯里,牢牢压着床单边缘,既防了小女孩踢掉单子冻着,又能护着不让她掉下去。   徐氏不禁暗暗叹气。本来觉得秦家少爷是个爱生事的粗人,这般的......爱护,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氏俯下.身去,手指轻点方巧菡的脸,想唤醒她。   方巧菡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嗯”,并没有醒来。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是个孩子,前一晚又累坏了,黎明时分才睡着,此刻正是连梦都没有的甜睡。   秦正轩却醒了。他猛然睁眼,见是徐氏,全身放松下来,低声道:“嘘,让她睡。”   徐氏尴尬地立在那里。不叫菡姐儿起来吗?虽说姐儿小,可也是个姑娘家,这般和个男子躺在一起多不合适。   秦正轩自然明白徐氏的顾虑。他咬牙忍着牵动伤口的疼,小心翼翼地朝里挪了挪,和方巧菡拉开些许距离,再掀开身上的床单慢慢坐起,从床尾跨了下去。   “嬷嬷,”他悄声说,“天还早,你继续陪小姐睡吧。”   经过这一番动作,已经疼出了冷汗。挨到走廊上,大狗二狗和白子横七竖八靠墙一溜儿躺着,身下垫了几张破苫席。秦正轩僵直着两腿挪过去,一人轻轻一脚,挨个儿碰醒。   大狗经过前一天的恶斗,睡觉也自觉地保持警醒,“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打死你这光棍!......啊,秦哥。”   “秦哥!”二狗和白子也爬了起来,揉着眼睛道,“秦哥这是没事啦?大夫说你不烧就能回家了。”   “嗯,烧退了。”秦正轩踢了踢三人铺的苫席,皱眉道,“怎么睡这个?”   大狗挠着头皮支支吾吾:“呃,医馆没别的下处了......”   “你们不会去铺子里睡吗?还有,这草苫看着眼熟,别是从卖菜的老张头那里抢来的吧。”   大狗干笑几声,心虚地自动忽略了第二个问题:“这,这不是因为铺子离得远嘛。哥这边也断不了大人,小嫂......方姑娘她们,老的老小的小的,也就做个饭递个水。嗯,别说她们还真照顾得挺好,大哥你这都不烧了。”   “罢了,陪我出恭。”房里有恭桶,可小姑娘在睡觉,纵然徐氏避开,他也......撒不出来。   “哦!”大狗三人慌忙去搀扶,秦正轩摇摇头,龇牙咧嘴地自己一步步挪动。   “混账鸟人,”他便挪边低声骂着,“下手真狠,耽误哥赚多少银子。”回去一窝端了。   医馆后院有溷所。四人出恭毕,二狗和白子颠颠儿跑了出去,只有大狗陪着秦正轩返回病房。   日头升高,院里树上的鸟儿叫得愈发欢畅,秦正轩慢慢踱着,觉得头脑更加清醒。忽然嗤笑一声:“这俩愣头青,昨儿倒歪打正着。”   “嗯?”大狗马上反应过来,“也是。要是去铺子里拿钱,还真就没法提前知道黄三那帮人的信儿了。这臭黄皮子,不都说他去南边跑活儿,怎么黄四刚跌倒他就钻了出来。”   秦正轩不回答,只迎着金色晨曦微眯双眼。又有病人走出来如厕,大狗便也不再说话。   ......   方巧菡这一觉睡得格外甜,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   房内阳光明媚,鼻腔里充斥着食物的香气,这是哪儿......   终于想起昨日的漫长历程。昨晚,是她重生之后的第一夜!   咦,秦正轩呢?她怎么躺在他的病床上。   夜里他烧得像火炉,湿巾放在他额上没多久就熥热了,她都不记得换了多少块湿巾子。后来,好像是他终于不烧了,她探过他的额,总算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然而也不记得后来怎样了。   “妹妹好睡!”有轻快的脚步传来,方巧菡看见了方书毅笑嘻嘻的脸。   “巧菡,我听见你肚子咕咕叫唤,就让嬷嬷把饭热了端来,果然把你‘香’醒了。”   方巧菡笑起来。扫一眼矮柜,托盘里头摆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一只小巧的竹蒸笼,一小碟腌菜。   肚子果真叫唤得震天响。香喷喷的食物……   托盘上真是一片美景。经历过前世那段忍饥挨饿的岁月,她对食物有着非同寻常的珍视。   “饿了吧,看把你馋的,”方书毅嘲笑她,“要吃了再洗,还是洗了再吃?漱盂青盐水瓮都备好了哦。”   “洗了再吃……什么,都备好了?”方巧菡吃惊地说,“医馆还提供这个吗,那不是又得折到银子里。”   “当然不是医馆给的,是二狗和白子两位哥哥送来的。”方书毅指指自己梳理整齐的头发,“还有梳子哦。”   又一指身上:“这素服也是换过的,你没看出来吗?”   方巧菡上下打量着他。的确,从头到脚都十分清爽,他们这是去哪里取的洗漱用具,甚至还有孩童穿的孝衣?   “你用饭了吗?”   “我,徐嬷嬷,轩哥哥,大狗哥哥,我们四个都吃过了。”   方巧菡眨了眨眼。吃早饭的只有这四个?那么二狗和白子呢。   方书毅说着,变戏法一般举来又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青盐漱盂木梳等物,然后冲床脚一努嘴。   方巧菡朝床脚望去,那里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白色衣衫,不用说,是给她准备的。她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了。   肚子又叫唤起来,方巧菡顾不得多想,迅速收拾干净换好衣服,坐到床边吃饭。蒸笼里是一屉六个素馅小笼包,她边吃边想,方家要居丧三年,头年不得沾荤腥,买包子的难不成是徐嬷嬷?如果不是,那这人就太细心了。   “哥哥,徐嬷嬷呢?”   ”在厨下收拾。二狗哥哥本来等在门口,后来去迎马车了。”   “这……轩、轩哥哥呢?”   方巧菡听得糊涂。方小哥哥真是远算不上口齿伶俐,什么马车呀?还有……真是不习惯这么叫那个人。   “轩哥哥、大狗哥哥、白子哥哥一起走了,说有事要做。对了,隔壁的几个伯伯也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还有啊,等章大夫来了,我们就坐上马车一起回家。”   “噢。”是了,章大夫今天还要给母亲看病。   方巧菡飞快地解决掉丰盛的早饭,方书毅看得吃惊,妹妹几时这么能吃了?呃,好像是从昨晚开始。   “姐儿起来了。”徐氏搓着湿漉漉的双手进屋,方巧菡已将吃空的碗筷收拾了,见她过来,急忙问个不住。   “嬷嬷,到底怎么回事呀?咱们照顾的那位病人……”   徐氏笑着叹了口气,“咱们照顾的,可不是位普通的病人……”便一五一十地把方巧菡起床之前看见的告诉她。   “……东西都是他叫人张罗的,包括新的衣裳。昨晚着人给了秦家信儿,等下秦家来马车,接咱们回去。秦少爷说本打算回家养养,但是铺子里还有事,要先过去看一眼,听上去,还是家不小的铺子。临走前,他交代我,要姑娘别急着找铺子卖绣活儿。”   徐氏说一句,方巧菡的眼睛就瞪一回,她觉得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为什么?”   “秦少爷说,他认识几家绣坊老板,比那起克扣成性的小杂货铺强,给的价好,咱们不吃亏。”   “方姑娘,”这时二狗敲了敲门,探进个胖脑袋,“马车来了,章大夫也过来了。”   “噢,就来。”   徐氏拉着方巧菡的手往外走,心里萌出个不敬的想法。   倘或老爷知道秦家是这般景况,怕是死都不会退亲的……不,这会儿,老爷怕是已在棺材里头气翻了个儿,气他自己! 第十二章   医馆门口停着一辆宽敞结实的青帏马车。拉车的两匹枣红大马膘肥体壮,车夫是个笑容可掬的老头儿,酱紫色的脸膛,戴着顶宽边草帽,自称姓穆。   方巧菡跟着徐氏、方书毅和章大夫坐进了马车,老穆收好垫脚的小木凳,放下了车帘子。   车子稳稳当当地开动起来。一路上,和蔼多话的章大夫和方书毅徐氏拉起了家常,方巧菡却低着头,没有说多少话。她脑子有点乱,有惊讶,迷惘,还有许多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脑海里总浮动着初苏醒时秦正轩那双漆黑阴鸷的眸子,以及他狂妄地宣告完,冷然离去的背影。重生之后第一眼望见的这个人,年纪轻轻的,竟如此非凡。   在县城拥有大商铺,熟识富商巨贾,乃至衙门三班六房,在本地还敢与横行乡里的地痞势力叫板。行事果断狠绝、胆大心细,吸引了众多追随者。秦正轩十二岁携家远迁至此,短短四年创下锦绣般灿烂的事业,其心智、毅力、坚忍,都远非寻常人可比。   又想起今晨醒来的情形。方书毅说是徐氏带着她睡的,可她明明记得昨晚徐氏带着方书毅睡在靠墙的床上,难道......   她累得趴在他床边睡着了,秦正轩发现后,把她抱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了?   两颊热了起来,方巧菡咬咬下唇,想要伸手去掀车窗帘子,却碰到身边的搭膊,一个沉甸甸的蓝底碎花布包。   看着布包,方巧菡又想叹气。这也是秦正轩叫人准备的,里头最沉的东西,是三十多两碎银。   昨晚刘奉全硬塞了一锭光亮亮的元宝给她,说算做给未来徒媳的见面礼,而他又已给了秦正轩两锭。刘奉全走后,秦正轩便将这三锭元宝都交给大狗,让他去倾银铺子兑成了一包碎银,不由分说地要交给她。   方巧菡想要拒绝。她只是替秦正轩垫了几钱银子,他却这样“回馈”,她如何能收。可秦正轩拉长了脸、瞬间冰冷迫人的样子,挺叫她害怕的。   “巧菡,”他声音低沉沉的,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柔和,好像凝结了三九天的朔风,慢吞吞地说,“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我……”方巧菡窘迫地解释,“不是的,秦……轩哥哥,你听我说……”   “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秦正轩根本不让她说完,“不是就好。”   “但,但是……”   “嫌少,嗯?”他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她被他这样的话激得更窘,只会着急地反驳,“当然不是了……”   三十两银子可是笔巨资了,够小户人家一年的花销呢。一下子收受这么多恩惠,真的于心不安呀。   “那就收着。”秦正轩板着脸,干巴巴说道,“巧菡,我累了。要没别的事,就服侍我躺下。”   “……噢。”   她只得走过去整理床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擦到他的衣衫,抬头看时,他嘴角有丝微笑一闪而过。   ”谢谢……轩哥哥。”方巧菡记得自己小声说这话的时候,脸烫得不得了。   秦正轩“嗯”了一声,这时徐嬷嬷和方书毅从厨房端药回来了,两人都再没提这事。   “方姑娘,别担心。”马车里,章大夫见方巧菡垂头不语,以为她是担心母亲,便安慰道,“昨晚我开的药比之前的药效快,令堂说不定这时已经好了。”   “知道了,谢谢大夫。”方巧菡挤出微笑来,“您老费心了。”   章大夫又去问徐氏的身体情况了,方巧菡摸了摸手边的包裹,又发起呆来。   回家之后除了给母亲治病,就是考虑今后生计。按照秦正轩交代徐嬷嬷的话,以后她们找绣坊卖针线竟也不用再操心,他又把这事给揽了过去。哎,她承他的恩情真是越来越多了。   想想死去的便宜父亲,方巧菡由衷地替他感到难为情。   很快到了家门口,下车时方巧菡从搭膊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老穆,老头儿死活不肯:“姑娘见外了。我家主子一向和气热心肠,最讲究睦邻乡亲的,姑娘这不是要害我老头子吃责罚吗。”   “不是跟老叔见外,”方巧菡坚持地伸着捧银子的小手,“我们初来乍到,以后说不定还有跑腿的事儿要麻烦您,日子长着哪,这点钱算做您养护马掌的。”   主子?他说的是秦正轩,还是秦正轩的长嫂呢。   “哈哈哈,”老穆笑嘻嘻拱手,“姑娘还是客气。那就多谢方姑娘打赏了。”   “老叔慢走。”   ……   老穆驾着车回到秦家宅子,卸了车,将马牵回马棚,将半袋麸子倒进食槽里,加了些水,犒劳大红马美餐。这时有小厮来喊,说太太等急了,怎么还不过去禀。   “催命呐,这就过来。”   老穆进了堂屋,秦正轩的大嫂彭氏正心不在焉地盯着七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小姑子玩挑线。   “嗳哟,老穆头,你可算来了。”彭氏腾地站了起来,“二爷伤得怎样?怎么不一起回来?”   “还好,”老穆小心地回答,“都是皮肉伤,在医馆歇了一夜,没大事。本来说能走了的,丰泰那边有事给绊住了。”   彭氏皱眉道:“真是讨厌,偏赶上这个时候有事!一般非得他出面的,没个不棘手的。又不像我去京里头要账似的轻省。”   “太太莫急,二爷说了晚上就回。”   “噢,那我叫厨房做他的饭。”彭氏吩咐下去了,又问,“那方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儿?昨儿传得纷纷扬扬的,说二爷把人给救了,还又亲又摸,当着全村人的面……这也罢了,你今儿没接着二爷,怎么反倒拉了方家小姐回来的?”   话说到这里,脸已经挂了寒霜。   “噢,太太,是这样的……”   老穆却没看透彭氏的心思,遂一五一十地,把赶车的时候二狗一路上告诉他的全说了,对方巧菡赞不绝口:“太太您瞧,方家姑娘,嘿嘿嘿,这个……挺不错的呢。”   他美滋滋地按了按兜里的银子。倒不是他贪这点钱,他是真心觉得方姑娘人虽小,可说话做事都周全,处处透着沉稳,他理想中的大家闺秀就是这个样子的,嗯,没错。   “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二爷一晚……”彭氏沉吟片刻,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看咱们家发达了,想要挽回吗?哼,做梦!就是她十天十夜不眠不休,也不能叫我动一动心。文定帖已经退了,再活现也是干耗!”   她永远都忘不了方秀才甩到她脸上的耻辱。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着整座酒楼的人奚落她,奚落她心碎而亡的公公婆婆,说方家多么高贵,而她的小叔秦正轩,从前靠打猎为生,伤害生灵,现在丢了本行来种田,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怎能配得上方家小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她羞愤万分,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   老穆吓得脖子一缩。完了,他说了方姑娘那么多好话……还好没把他得了赏说出来。   谁知彭氏好像看出来一般,冷不丁问道,“老穆头,我问你。你送她们三个回来,方家小姐可曾打赏了你?”   “这个……”老穆苦着脸掏出兜里的银子,哀哀道,“通在这里了。太太,老奴该死。”   彭氏接过,唾弃地打量着那块银子。   咦,掂量了几下,分量还不轻,少说有四五钱重。不是传说她们穷得家徒四壁了吗?打赏个马夫也这么大方?   “方巧菡都说了什么?”   老穆缩着脖子答:“叫老奴拿去养护马掌。”   “哈。”彭氏笑出了声,“养护个马掌哪用得了这么多!明摆着便宜你打酒吃。”   老穆又把方巧菡的客气话说了。彭氏把银子还给老穆,叉着腰在房里来回走动。   看不出,这八岁的女孩儿,倒比她爹懂事不少。不不,不止。这做派,简直不像那个混蛋死鬼爹养出来的。   “罢了,”彭氏目光扫过玩得正欢的女儿和小姑,“横竖有点渊源,又被二爷坏了名节,还辛苦一夜,我得过去瞧瞧。你说方家太太在瞧医生?”   “是。”   “那我就晚一晚,等她们睡完晌午觉再去。” 第十三章   看看日头差不多,彭氏重新梳洗了,换了一身素服,备了一封银子,两匹布,一担米面,唤两个下人跟着,摇摇摆摆地向方家住处行来。   一路上遇见不少村民,更有那不下田围在一起唠嗑的,见了彭氏都热情地招呼。   彭氏胡乱寒暄几句就走了。大伙儿看她穿戴也知道她是要去哪儿,等人走远了,都议论着,猜测秦家这是不是打算再把断掉的亲事给续上。随着落水救人事件的落幕,一夜之间,秦家和方家之间的那点陈旧恩怨已经传遍了整个马家村。   “不大可能吧?”一个在大杨树底下剥豆子的老婆子边剔拣豆壳边道,“秦家是何等样的门第,如今跟忘恩负义的方家可是掉了个个儿,受过一回气了,哪有再跑去受一回的理?再说,方家姑娘也太小了,又还戴着孝。秦家二爷已到了娶亲的年纪,多少人家盼着呢,前儿不是还有媒婆上门说亲?”   一句惊醒众人,纷纷点头:“差点忘了,居丧三年可是不能说媒的。纵是秦家有那个心,也得等到三年以后了。”   “照这么说,秦家大娘也就是过去瞧瞧,算作补个吊唁。”   “秦家大娘行事素来如此,以德报怨,厚道得很。”   “可叹那方老爷,忙忙的就把亲给退了,不知道把多金贵的女婿给扔掉了呢。”   “真是替他把肠子悔断了。以后谁家想退亲,真得打听齐全了再说。”   “哈哈哈,你个缺德老混账,你以为谁家姑娘肯嫁给你那不成器的孙子呢。”   一个四十来岁的癞痢头闲汉靠着杨树晒太阳,懒洋洋地看着老婆子剥豆,听了众人的话忽地冒出一句:“话说回来,方老爷好好的干嘛忽然要退亲呢?”   “方秀才拔贡了呀,成贡生老爷了,不想要个泥腿子女婿呗。”   “那也不用这会子提。怎么也等到他选了官儿,到时候派个肥缺,远远地离了这里,岂不更名正言顺。莫非是又巴上了哪位大官儿,急急忙忙的把闺女送去铺路?”   这话说得刻薄,一个白胡子老头“啧啧”两声,朝癞痢头翻了个白眼:“嘁,你又不是人家,胡乱猜什么哪。好了好了,人也没了,死者为大,你也积点口德。”   众人这才丢开这个话题,慢慢地唠到别的事上头。人群里一个七八岁的绿衫子小丫头一直都撅着嘴听,等到大家不再谈此事,把眼珠子转了又转,跺跺脚,一扭身子,绕过大杨树飞快地跑掉了,谁也没注意到她。   ……   彭氏来到方家的时候,果然方夫人已经歇完晌午觉,气色好了很多。方夫人是见过彭氏的,听说她来看望,慌忙下了床,重整衣衫,奈何腿脚还软,便让女儿搀扶着来到堂屋里。   “太太,您病着呢,快别客气。”   彭氏行了个晚辈的礼,又坐回下首,细细地打量方夫人,以及这个清贫简朴的小家。   方夫人确实是失于调理的样子。这所一进的宅子是租大狗家的,疏篱茅舍,草径蓬窗,简陋至此,真是感慨。想当初刚定亲时,她和公公、丈夫,以及幼小的秦正轩一起去方家拜访,那会儿的府邸何等气派,那会儿的方夫人又是何等的养尊处优,身后丫鬟仆妇成群,今天却落得这般凄凉。   这时徐氏奉上茶,彭氏接过,掀开盖碗,是苦丁茶。嗅一嗅味道,莫名想到了自家铺子进的苦丁茶叶,档次却还不算最末等的。   彭氏不觉叹息。落魄到这样了,应有的礼数也依然讲究。印象里,方夫人是个和蔼可亲不摆架子的长辈,并无半点势力嘴脸。罢罢,妇人嫁了还不是什么都听丈夫的,做事不地道的是方老爷,与这些孤儿寡母什么相干。   再一瞧规规矩矩地垂头坐在一旁的方巧菡,眉目如画,娴静淑雅,看上去就讨喜。本该是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白天落了水不好好歇着,跑去城里替母亲找大夫,后来还照顾二弟一整夜。说懂事那真是无法否认,起码比自己那七岁的女儿强上好多。   “八年不见了,太太真是清减了不少。”彭氏叹道,“我来晚了,昨个儿才得知你们搬了过来。不过,现在咱们两家真成了邻居了。”   方夫人擦着眼角的泪,勉强笑道,“大奶奶客气了。先夫遽然撒手,好在还留给我一双儿女,不然,我早撑不住了。”   两人之间的言谈客气至极,谁也不提那旧亲事。   方巧菡一直留心听着,心里是十分清楚的。说到底,退亲这事做得再不地道,方夫人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说自己丈夫的不是,彭氏就更不会说什么了。但是,彭氏也不可能再提重缔姻缘的事,至少现在不会,她还给父亲戴着孝呢。   那么,秦正轩那天当着李淮和王松的面,自称是她的相公,还大大咧咧地收了刘奉全给“徒媳”的见面礼金,这个就有点……   “这是巧菡吧,”方夫人和彭氏提到了她,彭氏笑眯眯地说,“好个标致女孩儿,过来我这边些。”   方巧菡连忙站了起来,看一眼方夫人的脸色,朝彭氏走了几步,端正一福礼:“见过大奶奶。”   “快起来。”彭氏拉着方巧菡的手,把她好一通打量,一连赞叹了数声,“出落得好个模样儿。当初我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大!”两只手比划成婴儿的样子。   方巧菡低着头笑。彭氏这口气,完全是个方家的故旧。她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算是个不计较的知礼长辈。恐怕现在方老爷背信弃义的事已传遍了,彭氏今日上门,也能让众人心里有数,秦家不会与方家交恶。那么,她们今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唉,方老爷决定退亲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彭氏又问方巧菡会些什么,读过多少书,方巧菡乖乖地答了。彭氏听说她识不少字,就笑道,她的女儿珞萍七岁了,打算也叫孩子读书,村里的私塾只能男孩儿去的,秦正轩正和里长商量,要凑份子建个女学。   “……巧菡,到时候你也过去读书,好不好?刚好跟珞萍做个伴儿。”   方巧菡笑着摇头:“多谢大奶奶费心啦。哥哥一准去读书的,巧菡还要在家陪母亲,做做针线家务什么的。”她哪需要读书啊,她现在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赚钱养家,把日子过起来。   方夫人听了连忙道:“看我这糊涂。昨日多蒙秦二爷慷慨出手,救了一双儿女,我还没让孩子们给二爷磕头呢,不如这就让大奶奶代了。”便赶紧让徐氏去把方书毅喊来。   两个孩子齐刷刷跪下磕头。彭氏见了方书毅,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更是欢喜,就说起读私塾的事,“那私塾是里长家里设的,请的先生也不错,每年束脩八两。毅哥儿要去念书,回头我叫人去跟他们家说一声。”   “哥哥,快谢过秦大奶奶。”方巧菡听了,不待方夫人开口,急忙拉着方书毅再次磕头。   “哟,免礼免礼。”彭氏笑得更开怀,“客气什么,以后咱们就是乡亲了。”   方巧菡笑得眉眼弯弯。真是无比感谢秦正轩这位长嫂,来这一趟,可解决了哥哥的就学大事啊。   ……   京城,佟府。   散衙之后,国子监祭酒佟维毓回到了家里,夫人白氏服侍他更衣时,念叨起一件被他搁置许久的事。   “今日出去赴宴,几位夫人说起来,有人就提到老三。我约莫记得老爷跟我说过,好像给老三找了个人家,据说女孩儿是书香门第出身,只不过小了点。可惜后来老爷紧急奉命去了外省,大大小小的一摊子事儿要布置,我慌做一团,倒把这事撂到脑后。今儿下午回来,孙姨娘哭天抹泪的找我,说老三又吐血了,我才想起来那桩事,老爷您看,那门亲,究竟定下来了没有?若是已经交换了庚帖,不如……冲一冲,也是好的。”   被夫人这样一提醒,佟老爷总算想起来了。那不是方源梁方贡生的女儿吗。当时他透出个口风,说想给庶子寻一门亲事。后来就有一位属下作伐,将新晋贡生方源梁的女儿告诉了他。那时他嫌孩子太小,只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给答复,后来被皇上紧急派去公干,倒忘记了。   老三佟祈锋身体不好,又是庶子,总是乏人问津,现在竟病到要冲喜不成?   “我先去看看锋儿。”佟老爷说,“女孩儿的八字好似给了我,回头我找找。”   “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好再拖了,老爷千万放在心上,不要又忘记了。”佟夫人提醒。   “老夫记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Areila亲亲的营养液,比芯^ω^ 第十四章   方巧菡一家已在马家村住了半个多月。   日子顺遂,总觉得时光飞一般流走。秦家已用行动表明了态度,村里人包括里长在内,并无为难方家的。方书毅进了学堂读书,方夫人养好了身体,开始带着方巧菡一起做针线卖绣品,徐氏操持家务。简陋的小院,简单的生活,虽辛苦却也有着平淡充实的甜。   秦正轩帮忙找的绣坊果真十分厚道,不光收价合理,还免费提供各种新鲜花样。为了能用上针黹手艺,方巧菡装作勤学好问的样子,“苦练”刺绣本领,让方夫人惊喜地发现女儿突飞猛进。   那天她用从方夫人那里“新学”的盘针针法,绣了一方男用手帕,右下角是一簇别致的翠竹。绣好之后方夫人赞叹不已,拿去绣坊,出价高达三百文,比方夫人绣的蝶戏牡丹女帕还高出几十文。   “我的菡姐儿真是能干!”方夫人激动落泪,又自豪又心酸。老爷走后,女儿好像喝了仙水一般益发聪明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都是为了整个家啊。   “都是母亲教的,”方巧菡谦虚道,“况且,现下市面上女用帕子多,男用帕子少,又且多是素帕,花色也单调。在这上头琢磨一下,自然物以稀为贵了。”   徐氏把收来的手工钱放进匣子里,一边笑道:“姐儿爱琢磨,这样好,做买卖就得这样。”   “嬷嬷说得对,”方夫人擦干泪,也笑起来,“巧菡啊,以后让为娘绣什么,也都你说了算。”   方巧菡娇笑着,“人家哪能比得上您的火候。母亲,以后您把所有本领都教给我吧,例如您说过的套针、擞和针、散错针……女儿要绣出更赚钱的活计。”   “哈哈,都听你的。”   方巧菡捧过钱匣子左右晃动,像个守财奴一样美滋滋地听着里头铜钱碎银的哗啦声。这是头一批卖出去的绣活儿,刨掉本钱,算下来净赚六百多文。辛苦绣了十天,所得只有这些,主要还是因为她不敢一下子显露技艺,总得循序渐进。   她会的还很多。可惜方夫人也就只会些女红。其实她还想画了画拿去卖的,字写得也工整,可以帮人钞书,那岂不是又多两条营生......唉,只能慢慢来。   正说笑间,方书毅下学回来了。方巧菡跳下床,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上去,抱着他的胳膊摇:“哥哥,快说,今天又学了什么?教我教我。”   方书毅抹着跑出来的汗答:“让哥哥喝口水,完了事无巨细,给你一一道来!”   方夫人和徐氏都笑起来。徐氏小声道:“姐儿这个法子妙。老爷在的时候,常念叨什么‘温故而知新’。毅哥儿下了学,把先生讲过的书再讲给姐儿听,不止姐儿会了,哥儿也念得更透了。”   “可不是么!同样都是八岁,巧菡这孩子,一肚子鬼灵精。”   这个办法,是方巧菡在发现方书毅学习进度缓慢时想出来的。   方老爷一直没有中举,被选为岁贡生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抱了某位父母官大腿。有这样的爹,方书毅当然称不上天资聪颖,虽已在县城读过一年书,可还没做到真正开蒙。   八岁的小姑娘,该怎么帮哥哥学习呢?   那天,方书毅做先生布置的功课,方巧菡一脸羡慕地趴在他练字的小桌前。   “哥哥,”她撒娇,“我好羡慕哥哥能去读书呀,可我是女孩儿,不好去得学堂,哥哥做我的先生好不好。”   方书毅很惭愧。妹妹其实是因为要帮母亲做针线养活全家,只好待在家里。她也有一颗渴学的心啊。   “没问题,”他挺起小身板,“以后,但凡先生教的,哥哥统统讲给你听。”   “嘻嘻,哥哥真好。”   方书毅肩负起教育妹妹的重任,从此听得更用心,勤问多思考。回到家复述,方巧菡便趁机挑一些初学者难懂之处问他,两人一探讨,倒促进了他的理解。   此刻,兄妹俩把小方桌搬进院子里,在枝叶婆娑的老柿子树下温习。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方书毅指着摊开的《千字文》摇头晃脑,“意思已讲了。历法里有闰月闰年,每三年多一个闰月,含闰月那年就是闰年。平年十二个月,闰年十三个月。律吕呢,则用来调节二十四节气……”   区区八个字却蕴含丰富,方书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方巧菡钦佩地拍手:“我记住啦。哇,哥哥知道的好多。”   “这都是我特意去问梅先生的。”   方巧菡跟着徐氏给方书毅送饭的时候见过一次梅先生,那是个二十多岁的斯文瘦弱年轻人,一直没考上秀才,又家贫无计,巧得遇见里长,聘在这里教书。   “梅先生学识不错呀,对哥哥好耐心。”寻常的先生惯用做法是先让孩子背熟全文,并不做详解,更不会扩展相关知识。   “那当然。”方书毅有点得意,“他似乎很高兴我去问这些,今儿还夸我勤勉呢。”   “真好!哥哥要继续努力哦。”方巧菡说到这里暗想,梅先生算是开小灶了。下次给方书毅送饭,也做点好吃的送给他。   讲完课,方书毅趴在小桌前对着字帖描红,方巧菡正要回房接着做针线,篱笆墙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你打听的已故贡生方老爷,他的家人就住在这里。”   方巧菡听出这是附近的一位邻居。隔着篱笆探头张望,见一个头戴白绒花、身着马面裙、满脸喜色的婆子,带了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脚夫,步履匆匆,已来到了院门口。   “有人在家么?……噢,这位可是方姑娘?”   院门是用柳木条横七竖八钉成的,透过木条缝隙,婆子已看到了当院里的一对孩子,却立刻把一双眼睛瞟向方巧菡,从上瞅到下,从头瞄到脚,方巧菡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婆子的目光好生讨厌,让她想起了附近小集上挑拣猪崽的贩子。   “这位可是方姑娘?”见方巧菡不回答,婆子又说了一遍。   方书毅放下手中纸笔,警惕地站到了妹妹身前,不客气地对婆子说:“你是谁?我们不认得你。”这个自来熟的老太婆是谁?穿得倒素净,可怎么看也不像来吊唁的。   “……噢噢,老身姓顾,哥儿叫我顾大娘就好。我是方老爷旧交家的……嗯,下人,太太在么?可否容老身进来,替先老爷烧一柱香。”   婆子看出方书毅神情不虞,这才收敛了带着些贪婪的笑意,说完,还指了指身后脚夫手里的一堆物事。   方书毅只得回答:“原来是顾大娘,那就烦请大娘稍等。”   方巧菡跟着方书毅进了堂屋,后背热辣辣的,似乎那婆子又在用审视的目光扫射自己的背影。径直来到卧房里,方夫人听说后连忙把手中活儿放回针线筐里,一面叫徐氏去准备茶水,一面对镜整理着鬓发衣衫。   “母亲,”方书毅看了眼沉思的妹妹,“咱家认识这样一位顾大娘吗?”   “不记得了,”方夫人拿起一把插梳拢发,又将头戴的孝髻正了正,重新别紧,“但既然说是你父亲故交的家人,想来不会当假。”   “孩儿记得父亲出殡时所有故旧通来过了。”   “也许这一位是消息闭塞,不曾听得的?就像秦大奶奶。”   方书毅不说话了。方巧菡盯着铜镜里方夫人端详仪容的神态,又想起刚才那顾婆子的言语。她可不是懵懂的八岁孩童,凭感觉,这婆子怎么那么像是……   思索间,方夫人已出去把顾大娘迎了进来。方巧菡站在卧房门口,隔着帘子仔细听客厅里的对话。   “妹妹,你也觉得那婆子有问题?”方书毅趴在她耳边悄声问。   方巧菡点点头,比了个息声的手势,兄妹俩便静静地听。   照常是寒暄,顾大娘说了好些叹惋同情话,惹得方夫人哽咽起来。   “……我家监丞老爷实在是走不开,案头事务繁杂,与先贡生老爷又相识略浅,惊闻噩耗已是月余之前。即刻前往县城吊唁,谁知宅子也不姓方了。责成我们四下里打听,老身好容易探知太太带着少爷小姐搬来了这里。”   方巧菡缓缓点头。原来是国子监的监丞,方老爷变了贡生,进京必定想方设法结识这些国子监官员,多认识个人多条路,将来肄了业,也好谋个肥缺。   方夫人擦着眼角答:“顾姐姐费心。敢问府上老爷贵姓?”   “姓杨,名讳羽天。”   “回去谢过杨大人。”   顾大娘絮絮叨叨,夹七夹八,又说了好些家常话,茶水都添过一回了,嘴巴还不停。   素昧平生,礼数到了也就完事了,怎么还不走?方书毅不高兴地鼓起了腮帮子。他还有好多功课没做完呢!天都要黑了,又得回屋做了,多浪费灯烛呀。   蓦然间,兄妹俩听到了这样的话。   “太太有所不知,当初先方老爷通过我家老爷,替小姐寻了门亲事。想来,先老爷当时未来得及告诉太太?”   方夫人震惊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个我着实不知……谁家?”   “呵呵,”顾大娘一拍巴掌,“那可是一门天大的好亲!便是京城国子监祭酒佟大人家的三公子,名叫佟祁锋的。佟三公子年方十八岁,早已坐监读书,次次考校都是优等,人也生得俊秀,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顾婆子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方书毅听愣了,方巧菡则是听怒了。   她就说这婆子不像个衣冠门阀的下人,神色也不像替主人哀悼的。原来人家根本就是个媒婆。   她前世和佟雅蘅往来较多,对佟家人还算了解。   什么青年才俊。哦,拆开来,青年是青年,才俊也勉强算得上。可是,佟祁锋这位佟家庶子,自幼体弱,是个药罐子呀。方老爷为了巴结国子监官员,把自己女儿好好的亲退了,就是为了嫁给这样一个病鬼?   “妹妹,”方书毅呆呆地问,“原来父亲把你许了人?那……轩哥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瞪眼:敢抢爷到嘴的媳妇,爷要叫他怀疑人生~~?(ò_óˇ)? 第十五章   方巧菡对方书毅摆了摆手,低声道:“且等一等,听听她们怎么说的。”   这婆子自称是杨监丞府里的下人,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   方夫人着急地问:“先夫从未提过。敢问顾姐姐,先夫在京中时,可曾将小女落了文定帖?”   顾婆子答道:“这倒还没有。但方老爷已递了令嫒庚帖,由杨老爷交给了佟家。”   “如此说来,那位佟公子的庚帖也与了先夫?”   “这个么……”顾婆子低头呷了口茶道,“杨老爷持柯作伐,岂有不将佟公子庚帖交给方老爷的理。只是太太也知道,后来方老爷不幸遭遇强人……”   方夫人心里一痛,下意识地握紧茶杯,连手被烫到都没反应。顾婆子是说,方老爷得了佟公子庚帖揣在怀里,被天杀的强盗连同财物一起抢走了。   顾婆子继续道:“说来也尴尬。现在双方八字已找人合过,本待择了吉日请方老爷和佟老爷坐在一处,写就文定帖的,后来才得知方老爷那件大不幸之事……事急从权,太太莫恼,老身前来,一为替家主行礼,二也是将此事告知太太。”   原来还没有定亲,顶多算是双方表达了结亲的愿望而已。   方夫人沉默了,方巧菡却是越听越疑惑。   这就更不对头了。方老爷据说是某次与友人郊游时遭遇不幸的,谁出去游玩时怀里还揣张男家的庚帖啊?   最奇怪的一点,既然佟家有意求娶,为何今日行礼的只有自称是杨府家人的顾婆子,佟府怎么没人过来?   顾婆子见方夫人不说话,把一双三角眼在房里扫视一圈,自认心中有数,嘿嘿笑了两声。   “太太,我家老爷是男方媒人,少不得老身要替佟家说两句。佟大人官居四品,掌管着国子监,那可是全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地方。将来贵公子长大了,也要去那里的。佟家世代簪缨,少爷小姐个个博学多才。佟大公子和佟二公子都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佟大小姐贵为淑妃,已为皇上诞下龙子。佟四小姐被选做公主伴读,是京城第一才女。佟家三公子人品还能差了?难得令嫒合了佟老爷眼缘,多少名门闺秀都要羡慕眼红呢……”   帘后的方巧菡不住摇头。顾婆子说话的口气哪里像个大户人家的主管,根本就是个媒婆。这是借着吊唁之名跑来拉媒说纤吧。方家居丧,马家村的村民都晓得忌讳,平白无故的根本不会来串门子,那杨羽天是京官,岂能不懂这些讲究?   方夫人迟疑地说:“这些我自然明白,佟家确实是好门第。只是,我女孩儿才只得八岁,就是八字合了,写下文定帖,成婚也要到五六年之后了。”   顾婆子敛了笑容,咳嗽几声道:“太太,眼下呢,却有些难办。是这样的,近来佟家三公子身子骨有些不好,佟老夫人心疼孙子,去上香的时候又听了大师指点,说宜及早成婚,女方八字硬,可以帮佟公子顺一顺势。”   方夫人大惊:“什么?意思是让我女儿替他挡灾不成?”   “不是不是!”顾婆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会是这个意思!双方八字是合的,大师说了,佟公子宜双不宜单,现在成了婚,对于两人的运势都大有好处……”   顾婆子说着,便流利地背了大段诘屈聱牙的卜辞,谁也听不懂,总而言之一句话,最好让方小姑娘现在就和佟三公子拜天地。   方巧菡却已明白了佟家人的心思,不禁冷笑。   原来是要冲喜。   佟三公子十八岁都还没定亲,可见身体如何孱弱。即使这样,佟维毓大老爷也不会看得上方老爷这样的货色,迟迟没有下定,恐怕是在考虑吧。   至于现在这样着急,必是佟三公子病得快死了。   让一个父亲刚去世不到一年的八岁女孩除了孝服、身披红妆,吹吹打打地嫁给奄奄一息的重病患者,这是哪个奴才想出来的馊主意,佟老爷竟也采纳了?   “可小女还在守丧……”方夫人面有难色。   顾婆子忙道:“之前老身也说了,事急从权,人命关天,变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若是严格依照祖宗礼制,三年以内,方公子还得跑去方老爷坟前睡草席、枕土块哩,太太说对吧。不过呢,佟老爷考虑到咱们家的景况,也知道守丧发嫁不大像,索性咱们就不告诉周围的人,到时候直接把姑娘接过去就完了。”   方巧菡无语问苍天。怪不得来找她们,换做稍微有点家底儿的,哪个肯?无非就是想找个姑娘拜天地,并且听这意思,恐怕婚事办的也不会多张扬。   方夫人也终于明白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连连摇头:“使不得。顾姐姐,既然只是交换了庚帖,远不到定亲那一步,我女儿太小,这亲我们不做了。”   顾婆子好像毫不意外一般,一脸恳切地说:“太太,年龄不是问题。就算太太不看佟三公子性命,也要想想两个孩子的前程……”   她住了口,故意慢吞吞地把简陋的草堂里里外外看遍。   这么穷的小家。孤儿寡母三个人,儿子还要读书。考秀才,中举人,选进士,一步步的,这中间要经历多少艰苦岁月?没个像样的依仗,多年风雨能安稳度过吗?就是现在小姑娘已到了嫁人的年纪,嫁去哪家能换来大把银子的聘礼,支撑哥哥一路考到做官?   顾婆子满意地看着方夫人乍然灰败的脸色。嗯,相信这些不用自己说,对方也能明白。   “太太且细想想,”顾婆子轻声慢语,谆谆诱导,“佟大人任过无数次主考官,堪称桃李满天下,现在又管着整座国子监。多少人拐弯抹角想拜到他门下还不能够呢,攀上这样的好亲,方公子读书做官,定是无须太太忧心的,方姑娘更是掉进福窝里,太太,您该明白仙逝的方老爷一番苦心哪。”   “既然是这么好的亲事,为何选中我们家?”   “啧啧啧,太太怎么还没明白,自然是因为八字最合呀。太太的女儿是个有福气的。这就是天生的姻缘,月老牵的红线,纵然隔着十万八千里,相差十岁二十岁,也挡不住天作之合的缘分。”   方夫人双手双唇一起抖,片刻,吐出一句:“我不答应。”   “……”   顾婆子终于停止了滔滔不绝,瞪圆了两只三角眼,嘴巴也张着。这回答太意外了。迷魂汤熬得还不够浓?她自己都快被自己说服了。   “太太可要三思,一双儿女的前程……”   方夫人冷冷地打断:“说得再好听,不就是让我女儿给人冲喜吗?我又不是没见过。冲好了的,一例也没有。我不能看着亲生女儿八岁就做寡妇。”   “可是……”   “顾姐姐回去请转告杨老爷,我们也是正经读书人家,并不是什么罪臣家眷。方家,不卖闺女。”   卧房里,方书毅搂住了方巧菡的肩膀,小声说:“太好了。”   方巧菡努力平复呼吸,转身抱住方书毅,任凭他轻拍自己,觉得心里暖暖的。   厅里,顾婆子冷下脸色。   “太太这话,我老婆子却不爱听了。本来就是方老爷和我家老爷说定了的,如何就扯到卖女儿上去?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方老爷泉下有知,也会怨怼太太。”   方夫人没有被这话吓住,双手也不再抖,端起茶杯平静地回答:“没有定亲书,说再多也不作数。先夫已去,方家是我做主,这亲事,我不答应!”   “你……”   “徐嬷嬷,送客。”方夫人站了起来,“顾大娘,你带来的东西,也请一并带走,莫要让人说我方家受了什么聘礼!”   顾婆子也站了起来,叉腰竖眉道:“方家太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方小公子将来考童试,可是要请廪生老爷具名作保的!惹恼了佟大人,我看哪个敢给小公子认保!”   “汪汪汪!”   忽闻一阵尖利的狗叫,十来头大黑狗冲进了堂屋里,个个都有半人高,威风凛凛,目光凶狠,利齿雪亮。众狗进门就直奔顾婆子而去,不等房里人反应过来,最肥壮的一只已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扒上顾婆子的肩。   血红长舌覆着锯齿般的獠牙,热乎乎的腥气扑鼻袭来,顾婆子“嗷”地一声昏了过去。   “呸,如此不中用,枉费了爷出动这么好的猎犬。”   门口站着秦正轩,他正唾弃地摇头,随意打了个响指,群狗哼唧几声,调转身子跑回他身边坐下,耳朵也乖巧地朝后耷拉下来。   “轩哥哥!”方书毅跑了出来,眼里含着两泡泪,“这个婆子欺负我们,非要让妹妹嫁给什么佟三公子……”   “我都知道了。”秦正轩上前一步搂住方书毅,“别怕,没事了。”   方巧菡慢慢地走到方夫人身边,也被她揽住。   “菡姐儿别怕。”方巧菡听见母亲颤抖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   倚在母亲柔软的怀里,方巧菡感觉到秦正轩的目光。   “别怕。”他对方书毅说着,眼睛却看着她。   那目光是那么坚定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秦哥要抡袖子上了~~ 第十六章   杨监丞本来并没把方家的事放在心上。他是记得方源梁为人的,哪怕在得知佟三公子体弱得一月里有半个月下不了床,也依然坚持把女儿的庚帖交给他,满脸堆笑地感激他玉成良缘。   卖女求荣的比比皆是,闪闪发光的乌纱帽就飘在头顶不远处,对方源梁来说,一个女儿算什么。   杨监丞理所当然地认为,方家人皆如此。   所以,他在听到顾婆子的哭诉时,才大吃一惊。   “是老身莽撞了,差点把条老命搭进去,”顾婆子擤了把鼻涕,捶胸顿足,“后来总算打听明白,方家姑娘从前定过亲,方老爷为了、为了……硬是退掉了,谁知后来……辗转又和从前的夫家住到一个村里,不知怎么的两家又密切来往了。”   顾婆子醒时发现躺在来时乘坐的骡车里,身边是那一堆大小包裹,车子摇摇晃晃地朝京城走,已行了一半路程。   赶车的老头说,抬她上车的人,托他转告她一句话。   “‘下趟再来,就不是狗了’……呃,大姐,你别这样看我,我老头子又不是本地人,不过帮忙传话,啥也不知道。”   顾婆子吓得差点又想厥倒。她当然明白。对于那群破门而入的恶狗,她心有余悸。下次再这么着,冲进来的就不是狗群了……那是什么,狼群?   她当时被方夫人拒绝,恼羞成怒,利诱不成变威逼,觉得孤儿寡妇好欺负,怎么也能完成杨大人交代的事,稳赚这笔跑腿银。想不到她们还有人撑腰?   顾婆子花了几天才打听清楚那个撑腰的人。当地的刺儿头、恶霸,偏偏身家还不菲,跟里长都攀着干亲,最关键的,那人就是方小姑娘的前未婚夫。真是悔不当初呀,这银子拿得烧手,现在麻烦缠上来了,甩都甩不脱。   果然,杨监丞的脸色阴暗了下来。   “好你个瞎吹胡吹的老太婆,当初是怎么跟我拍胸脯的?”杨羽天怒气冲冲,“说什么一切包在你身上,害得本官……”   该死的顾婆子,害得他信誓旦旦地跟佟大人也拍了胸脯呀!那可是他顶头上峰,他还想再朝上钻呢,怎能跟上面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   “大人怎么责罚老身都成,”顾婆子瑟瑟发抖,“只是,大人现在是不是想个回寰的法儿,佟大人那边还等着呢。”   这话击中杨监丞的痛处了。他在佟大人面前信口胡诌,说一个月之内就让三公子拜天地。现在,算算日子,还剩多久?十天?八天?   杨监丞低声咒骂自己。顾婆子这是提醒他,两人现在同一条船上,即使漂到了礁石密布的危险水域,也只能咬牙一起划出来!   “笃笃”,有人在敲紧闭的门。   “老爷,”小厮在门外喊,“佟大人命人传话,问老爷那事怎样了。”   怕什么来什么!杨监丞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打开门答道:“告诉佟大人,已派人上门说亲……”   他扭头扫一眼跪在地上的顾婆子,又说:“方家答应了。”   小厮走后杨监丞亲自把门重新关紧,喊顾婆子起来。   “杨大人可是想到了好办法?”顾婆子充满希望地问。   “哼。”杨监丞坐回案后,取了纸笔,刷刷写就一封信。案头两颗玉镇纸分别压着两张摊开的纸笺,那是佟祁锋和方巧菡的庚帖。   “我已探知方家祖籍东和县,”他板着脸说,“本来不想这般大费周折,现在只能来狠的了。一个寡妇,丈夫没了,自然要听族中长辈的!我这就叫人快马加鞭,把这些送去东和,所幸离得不远。你也去!继续舞动你这三寸不烂之舌,此次再要坏了本官的事,以后京城你都莫待了!”   ……   佟府。   这几日佟维毓散衙之后都会立即去看望佟祁锋,但随着儿子病情的加重,他的心情一日比一日糟。   “呜呜呜,老爷,再不办事就来不及了呀!”   看完沉睡在床、面色蜡黄的儿子,佟祁锋的生母孙姨娘跟着佟维毓走了出来,哭哭啼啼,“那方家姑娘怎的还不上门,锋儿他已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   佟维毓被孙姨娘哭得心情更糟,低喝一声:“住口,什么药石罔医,能不能少说点丧气话!”   “呜......”   孙姨娘只剩了抽噎。她肚子不够争气,好容易生个儿子,可惜早产,自幼体弱多病。眼下到了这个地步,药吃再多也不管用,所谓的大师指点一通,姻缘八字逆厄冲喜什么的,别说她了,连老爷夫人都信。   “你以为就你急?老夫才是最急的人......”佟维毓甩了甩袖子,“回去好生照顾着罢,老夫再去找杨监丞。”   打发了孙姨娘,佟维毓换了身便服,点了名长随,打算亲自去杨监丞府上问一问。今日他告假没来,榆木脑袋,不知道上峰心急如焚吗。   这时家人禀报:“老爷,有客来访。”   这个时候有客?佟维毓烦躁地问:“谁?就说我不在......”   “韩都统。”   九门提督副都统韩澈?佟维毓扬起两道花白的眉毛。他来这里有何贵干?   “快请。”   “佟世伯,”韩澈一身窄袖圆襟的武官补服,一看就是在执行公务,进了中堂,不及坐下便作揖,“今日小侄照常巡城,听闻数家酒肆都传一件事,与世伯干系重大。”   “噢?”   佟维毓与嘉勇侯交情匪浅,见韩澈这样说,料必是不大好的事所以预先知会自己,急得声音也抖了:“什么事,贤侄快说。”   “是这样,”韩澈在交椅上坐定,慢慢地道,“小侄也是听了手下禀报,自行去探听的。访过不下四五家生意兴隆的大酒楼,都有人义愤填膺地议论,国子监祭酒大人三子病危,心急之下竟听信妖道谗言......”   佟维毓听完,先是老脸一红,继而眼前发黑,下意识地抓紧扶手。京城人言之凿凿,说他相中了一名八字绝佳的冲喜女童,姓方。为了挽回儿子性命,他不惜指使下属逼迫孤女,甚至强行斩断其原本亲事。   “……方家姑娘只有八岁,襁褓之中就已定亲,其父是去年选拔的岁贡生,不幸凶死,目前举家守丧。佟大人却命媒婆逼婚,甚至在遭拒的情况下,连夜派人奔赴女童族中,试图买通族长,强迫寡母同意。”   韩澈说着,声音愈发低沉,他盯着又惊又怒的佟维毓道:“佟世伯,可有此事?若真是造谣,小侄就把那些散布谣言的刁民统统拿下,只是,祁锋弟弟的病情,小侄是知道的......”   “我......”佟维毓气得眼冒金星,“我去找那个混账!”   他哪知道方源梁居然死掉了?他哪知道方家小姑娘本有夫家?   杨羽天这个媚上欺下的糊涂蛋,竟瞒着他干混账事,倒害得他名誉受损!传到那帮专爱无事生非的御史耳朵里,跑去皇上那儿添油加醋,他要晚节不保了!   “父亲莫急。”随着一声柔婉女音,一袭浅蓝身影款款踏入。   来人素淡梳妆,丽质天生,行止言谈宛若出水芙蓉,正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佟家四小姐佟雅蘅。   “雅蘅,你怎么跑来了。”   佟雅蘅对父亲微微一笑,又冲韩澈盈盈一福身:“小侯爷,请恕雅蘅冒昧。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百姓愚昧,惯于以讹传讹。流言猛于虎兕,父亲的为人,小侯爷岂能不知,莫要被这些空穴来风迷惑了双眼。”   佟维毓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雅蘅,你不知道,那些巴结成性的人……咳咳,传言恐怕是真的,总是为父对下属失于督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偏还得为父背黑锅。不行,我要去找杨羽天,怪不得他今天告病!”   “那么这是真的了?”韩澈只挑关键的问。   “老夫确实将此事托付监丞杨羽天。”佟维毓悔不当初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谁知他为了讨好老夫,居然想强取豪夺、瞒天过海!”   “父亲别急,当心身体。”佟雅蘅连忙替父亲顺气。   韩澈思索片刻说道:“佟世伯,小侄倒有个建议。倘若真的是杨监丞……好心办坏事,那么,世伯现在最要紧办的,不该是找他算账,而是赶快找到方家母女好生抚慰,了却此事。”   佟维毓和佟雅蘅都看着他。前者神情犹豫,后者却是一脸赞赏。   “世伯以为如何?”韩澈站了起来,“如果需要,小侄可帮着世伯说服方家太太,向其痛陈厉害。” 第十七章   佟维毓听了大喜。有韩都统开道,兼作证人,届时他在皇上面前就更好为自己辩解了。   “那就多谢贤侄了!”   “世伯不必客气,小侄恰好明日休沐,举手之劳。”   觉察到佟雅蘅一双美目始终打量着自己,韩澈垂下头,隐去眸中晦暗。马家村。那里,距离冀县县城并不远,而冀县,有他一处隐秘的外宅……   韩澈抬头正色道:“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多半就会有御史参奏。世伯若现在无别的要紧事,不如这就出发。”   “贤侄说得有理!”   韩澈带了两名提督府的衙役,都骑着马。佟维毓匆忙收拾些黄白之物,命心腹拿了,叫家人备好马车,打算火速启程。   “老爷!”   佟维毓和韩澈出了中堂,正向院门走去,孙姨娘忽然冒了出来,双手扯住佟维毓的袖子哭道,“老爷这是打算放弃方家那门亲事吗?老爷难道忘记了,那位大师说……”   韩澈尴尬地干咳一声:“世伯,小侄就等在外头。”说着抬脚绕过了影壁。   佟维毓恼怒地看着孙姨娘,狠狠甩开她的手:“这是哪个多嘴的奴才说的?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老爷,妾只有锋儿这么一个儿子呀!”孙姨娘哭得益发哀戚,扑通跪倒恳求道,“老爷不知道,我自从有了这点念想,日日虔诚,吃斋念佛,做梦都盼着那姑娘赶快进门!老爷这是不打算让锋儿活了吗?”   “你……”   佟维毓气急败坏,不知该怎么跟孙姨娘解释。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就只盯着眼皮子底下那点事!儿子没了可以再生,惹恼了皇上可怎么处?他做了一辈子的官,好容易熬到四品,难道要在他光荣致仕之前被罢官吗?   那他就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儿子们谁也抬不起头来!他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着淑妃呢,说不定还会因此失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懂不懂,蠢女人!   只听一声轻叹,一双裹着浅蓝轻纱的纤细臂膊搀住了孙姨娘。   “姨娘快起来,地上寒气重,莫要自己着凉,回头还怎么照顾三哥。”   佟雅蘅将孙姨娘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姨娘有所不知,父亲遭了小人算计,流言四起,父亲若不那么做,咱们整个佟家在京城都要无立足之地了……”   佟雅蘅柔声细语地,把目前的窘况一一解释了,孙姨娘终于止住哭泣。佟维毓松了口气,摇着头继续朝外走。   “……姨娘请想一想,那位大师既然如此神通,为何就没算到这些后果?可见他卜出的东西也不一定可信。现在三哥生病,关键还是要找个好大夫,冲喜究竟效果如何,谁也说不好。姨娘别伤心,我这就给宫里去信,托大姐姐为三哥请一位高明的太医,你别哭了……”   宛转劝慰声赛过春日里的娇莺,悠悠飘至影壁外的韩澈耳里。他听着听着,眼前却浮起另一道倩影,那个他魂萦梦牵,永远都忘不了的人。   她已成了他的劫。初见的一霎便爱上了她,那时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此后的日子……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几经辗转,终于得知她的芳名,他欣喜若狂,央求长辈去廖府提亲。从纳采到亲迎,他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安,直至她身披喜装端坐喜堂,他急不可耐地挑起盖头,确定了那娇羞玉容正是他心里的模样。那一刻,高悬的心稳稳落下,他傻笑了起来,明明还没有喝合卺酒,整个人却已经晕陶陶的了。   她嫁给他一年,他不记得他有多么欢乐,只知道失去她之后,他的心永远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   不知道为什么忘不了她。是因为她太美好,还是他待她太凉薄?他回了京城,她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韩大人,走了。”衙役将马牵了过来。   韩澈上了马,跟在佟维毓的车旁,一路向马家村飞奔而去。   绮璇,等我。韩澈在心里默默地说,快了,我一定要让你回到我身边。   ……   马家村,秦家。   “秦哥秦哥!来了来了。”   二狗和白子跑进堂屋,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土。他们一直守在半路打探,得了信儿就策马狂奔回来报信,骨架子都快颠散了。   秦正轩正在看一摞账本,脚下趴着一只膘肥体壮神情安详的大黑狗,见了二狗和白子也不起来,只是友好地歪了歪脑袋。   二狗和白子进来后,秦正轩拍拍黑狗的脑袋,说声:“去姑娘那里。”   大黑狗“嗷呜”一声,撒着欢儿啪嗒啪嗒朝里屋蹿去。   “秦哥,”二狗得意地说,“至多一个时辰就该到咱们村里了。真是和秦哥想的一模一样,秦哥就是诸葛亮啊,哈哈哈!”   白子补充道:“不过,佟家马车后头还跟着个官儿,看穿戴好气派,带着两个衙役押车。佟老儿好大的面子!”   “什么官儿,”秦正轩合上账本,“不和佟老儿一起乘车,反倒自己骑马?那官服什么样?”   二狗和白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描述完,秦正轩挺意外。   “这不是京城九门提督衙门的头儿么,该不会是嘉勇侯府的小侯爷韩澈吧。”   镇北大将军韩澈威名远扬,秦正轩早有耳闻,但对韩澈了解更多还是在拜刘奉全为师之后。   县城生意太多了,常常要往城里跑,他养伤都没在家里待几天。刘奉全实在喜爱他这个弟子,索性要求他但凡进城就住在自己家里,方便指点武艺。   韩澈几岁就跟着刘奉全习武了,刘奉全差不多是看着韩澈长大的。传授拳脚时,这老家伙不时拿韩澈做榜样激励秦正轩,其实秦正轩心里是不耐烦的。   别的倒还好说。吃苦耐劳,稳扎稳打,精益求精什么的,男儿志气高嘛,学了一身本领自然是要用来杀敌卫国。嘉勇小侯爷年轻有为,文韬武略,大破北冽敌军,是大夏不可多得的将才。刘奉全把他比作.爱国英雄岳飞那样的人物,秦正轩勉强也听得进。   可是,最后韩澈为了振奋士气,亲手杀了最爱的妻子,还把她当做食物让众人分食......   不管刘奉全描述得多么叫人潸然泪下---实际上老家伙说一次哭一次,大约因为他心里也实在对那位不幸的少夫人充满爱戴---秦正轩却是不以为然的。   真到了非那么做不可的地步吗?   秦正轩觉得自己没经历过那悲壮凄凉的围城之殇,不好评论韩澈的做法。   他只知道,他的女人,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二狗问:“秦哥,那位佟老爷去方家拜访,大哥当真不陪着吗?”   “不必我在场。那反倒显得是秦家逼迫方家拒绝似的。”   佟大人过来自然是为了挽救的,强行结亲再无可能,方夫人不但不会受到任何欺压,还会被好言好语地抚慰一番。佟老头再疼儿子,最看重的还是头上那顶乌纱帽。   秦正轩说到这里忽然醒悟,看了二狗和白子一眼,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   二狗和白子不明所以,连忙跟上,“秦哥,你还是要过去陪着?”   “不。我去接巧菡过来。”几句话的功夫,秦正轩已出了大门。   他可没忘记大狗转述李淮和王松的话。他也没忘记刘奉全第一次见到方巧菡时的表情。师父确实说过,她长得酷似韩澈日思夜想的妻子!如果陪佟维毓过来的真是韩澈,那绝不能让方巧菡露面。   眼看就能甩掉佟家这门糟心又荒唐的婚事,他可不想再让方巧菡被更有权势的韩家纠缠。   ……   佟维毓和韩澈找到方家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了,两人透过矮篱打量着院内。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清清爽爽。有树、有花、有菜畦,墙角还搭着鸡圈,一只母鸡坐在草堆里,警惕地看着来人。小厨房的烟囱已冒出缕缕青烟,阵阵粥香笼罩着小院,听得见砧板切菜声。   老柿子树下摆了个小方桌,一位身穿白衣的小少年正就着落日余晖读书。觉察到动静,他抬起头来,见韩澈一身官服,吓得把手中的书落在地上。   “这位可是方公子?”韩澈拱手行礼,温和地说,“冒昧前来,多有得罪。我等是京城国子监佟老爷家人,想见一见令堂。”   方书毅起身还礼,犹豫地看着韩澈。其实秦正轩接方巧菡的时候已经跟他说过,他就是被韩澈的威严气势给吓着了。   “方公子,让我们进去吧,”韩澈声音依然温柔,“放心,绝不是来逼婚的。”佟维毓也急忙堆起慈祥的笑容,冲着方书毅连连摆手。   方书毅定了定神,想起秦正轩交代的话,点点头。“噢,那就请进。”   ……   出了方家已是暮霭沉沉了,佟维毓走到停靠着马车的村子口,扭头回望静谧的村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世伯,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一直默不作声的韩澈开口了,“哪些大人明日会说什么,哪些大人世伯能争取帮腔,世伯回去后要连夜走动一番。”   佟维毓点着头叹气,“贤侄少年老成,老夫记下了。”   “也不必担心入不得城,”韩澈为佟维毓取来垫脚的矮凳,又撩起车帘,“拿我腰牌出示给守城门的兵丁,必然畅通无阻。”   “贤侄,你不一起回城吗?”   韩澈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小侄去县城,拜访一位故旧。反正明日也不必去府衙。” 第十八章   韩澈嘱咐两个衙役好好随侍,陪同佟家马车行了一段,至官道分叉处,与佟维毓告别,独自打马朝冀县县城驶去。   县城西南一角,有条不起眼的小巷,名叫玉案巷。巷内密集栽种着高大的青槐,落下的槐花几乎淹没了路面。   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尤其清晰。韩澈下了马,牵着缰绳踯躅而行。残月在黑云间时隐时现,巷内并未悬挂任何灯盏,韩澈却准确地找到了宅门,敲响。   “爷回来了。”   瞬间就有人开门,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侍从。韩澈点点头,并不说话,一人一马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后。   这是一所三进的宅院,宽大轩敞,屋宇华美。随着主人的回归,宅院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韩澈在正堂坐定,门口已跪了数名敛声屏气的仆人。   “爷用饭了没有?”领头的金管家小心地问,“算着爷今儿要来,厨房那里一直没敢停火,东西都是现成的,很快就得。”   “嗯,上次那几样就好。”韩澈答得很随意,“老金,等会儿用饭你陪着,叫他们都下去吧。”   “是。”金管家冲身后一摆手,那些人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站住。”韩澈眼尖,指着最末的一个人影,“穿红的那个,转过身。”   那人身子一顿,瑟缩着转了过来。却是个红衣丫鬟,梳着惯常双丫髻,两边简单地各系一道细细的红丝带。双手交叉在身前,头垂得很低,从韩澈的角度,只看得清密密刘海、尖尖俏鼻和红艳艳的樱桃小口。   “头抬起来。”韩澈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丫鬟的声音又娇又柔,缓缓抬起头,韩澈看见了她的脸。   “老金。”霎那间韩澈的脸色冷得像冰,“这是你的主意?”   金管家没想到韩澈是这般反应,顿时冷汗涔涔,噗通跪下拼命磕头:“奴才、奴才僭越了,爷,请恕奴才该死!”   韩澈冷冷地看着金管家,如刀目光扫过丫鬟的脸,红衣女子似是才明白,急忙也跪了下来,纤细的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头低得差点碰到地面。   金管家还在磕头,韩澈喝道:“罢了!”   “多谢、多谢爷不计较!”金管家面前的地板已滴了一片汗渍,却不敢抹去头上的汗,狼狈不堪地称谢。   “我不喜欢妄自揣测的奴才。”   韩澈说着,慢慢地走近红衣丫鬟,俯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完,见对方红晕满面,一双眼睛里又是惊艳又是娇羞,厌恶地缩回。   金管家一个劲地唯唯诺诺,韩澈已坐了回去,“老金,人是你找的,你自己处理掉。这里,再不许有这样的人,明白了?”   “是!”   接下来韩澈用饭,金管家提心吊胆地伺候着,但丫鬟的事韩澈再也没提,问的都是暗访之事。   最近京城私盐猖獗,竟酿成命案,死了两名督责的官员,举朝震惊。皇帝将此案特别委托给了他信任有加的小舅子韩都统。韩澈经过艰苦查探,终于得了些线索,探知那伙人在冀县县城有个据点,便暗暗布置盯梢,用的都是他自己的人。   “……噢,后来竟跟丢了?”韩澈把玩着喝空的酒壶,“他们几个身手不凡,竟连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贼都玩不过?”   金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羞愧:“是的,爷。他们实在狡猾,专捡人多的地方去,咱们的人再是乔庄成老百姓,也还是被识破了。滑得跟泥鳅似的,一钻就不见了。”   “附近的商铺都有哪些?”   金管家报出一串名字。韩澈听到“丰泰”两字的时候,疑惑地放下了酒盅。   丰泰?这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饭后已经是四更天,金管家下去了,韩澈依然没有睡意。他换了便服,独自提着一盏琉璃灯,沿着五彩石子铺就的小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挂着一把精致而坚固的锁,韩澈插进一把小巧的金钥匙,一转,锁开了。他踏入房中,转身把门闩住。   书房弥漫着一股灰尘的气息。这所宅子他每月来一次,而书房,则是只有他自己能进,自然无人打扫。   韩澈把书房的烛台全部点亮,柔和晕黄的光线充满了整间房。簪花少女壁画,花梨木的书架,琳琅满目的多宝阁,半人高的青花瓷插瓶,一切摆设都静静地凝视着他。   韩澈望了望壁画中的青衣少女,唇角浮起一抹温柔而凄凉的笑。他站在书架前,右手一一扫过架子里的书本。线装的,精装的,桑皮硬封的,甚至还有捆成圆筒的竹简。   都是她喜欢看的。   这所宅子里,都是廖绮璇用过的东西。他失去她之后实在太过悲伤,刚回京的时候,成日烂醉如泥,极度消沉。他的母亲为了避免他睹物思人,便将所有与廖绮璇有关的物件清空了,后来廖家和韩家决裂,韩夫人甚至连廖绮璇陪嫁带来的下人都打发个干净。   但韩夫人不知道的是,儿子偷偷将那些东西又找了回来,统统搬到这里。   刚才的红衣丫鬟,确实与廖绮璇十分相似。但这里对韩澈来说,就是她本人的香闺,怎能容忍什么替代物。   韩澈摩挲完,叹了口气,将手伸到书架角落的某本书后,那里有个隐秘的凸起物,他食指用力,重重按上去。   随着一阵轻微的嘎吱声,地板上出现一方缺口,韩澈提了灯盏,一跃而下。   室内寒意袭人,呵气成冰。韩澈直直地走到密室正中央,那里的石台上放置着一具水晶棺材。   明明只饮了半壶酒,却好像天旋地转起来。韩澈十指均已冰凉,颤抖着贴在透明棺盖上,前额紧紧抵着冰冷的水晶,两行清泪已不自觉地滴落。   “绮璇......”   棺材里是一具娇小的骨架。鲜红的绸垫,雪白的骨殖,骷髅瞪着两只空洞的眼,安静地躺在冰棺内,对于探望者的悲痛欲绝无动于衷。   韩澈跪了下来,似是对棺中人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绮璇,如果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你芳魂归来,还会理我么?”   ……   马家村。   确定佟维毓一行终于离开了村子,秦正轩这才送方巧菡回家。   夜风习习,星子灿灿,方巧菡看着被秦正轩握住的小手,努力不让自己脸红。他的手很大,手掌厚实,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硬茧;还很暖,将她整只手暖暖地包住了。他人高马大的,步子却迈得很慢,是故意为了配合她而调整步子的。   他就这么牵着她从容地走着,好像本该如此;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   方巧菡悄悄地打量秦正轩的侧脸,马上就被他发现了。   “怎么,担心家里吗?刚才都说过了,一切平安,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姓铜的姓铁的拿着你的庚帖来逼婚。”   “嗯。”   “至于你哥哥读书,童考要好几年以后呢,真到了那时,佟老儿也该致仕了。再有人使坏,爷一样要他好看。”   “知道了,”方巧菡小声道,“谢谢你,轩哥哥。”   那天在医馆与秦正轩分手,她就再没见到他,直到顾婆子上门欺凌。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虽忙得不可开交,却一直派人关注着她们家。   秦正轩把顾婆子弄走以后立即召集了几个心腹,对接下来顾婆子的动向和杨羽天的反应都进行了分析和预测,他预测得极准。   他带人商讨的时候就在方家,方巧菡惊诧于他的冷静和敏锐。他有条不紊地布置,多么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也就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秦正轩在京城也是有力量的,其中就包括那些无所不在又无孔不入的乞丐。关于佟家的“谣言”,就是通过他们散布的。秦正轩作了少许修改,变成佟维毓强迫方老爷退掉从前的亲事。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分明就是方老爷为了钻营自己送上门的。   “呵,谢我?巧菡,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秦正轩听着小女孩娇娇柔柔的声音,觉得软到了骨子里,心头也酥酥软软的,不知哪根筋搭错,忽然就停了下来,依然握着方巧菡的手,蹲在她面前嘻嘻笑道:“巧菡,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   方巧菡脸热起来。这时月亮钻出了云层,月光照着她,毫不留情地把她羞红的双颊映得清清楚楚。秦正轩看了个分明,笑得更厉害了。   方巧菡瞄他一眼,见那双黝黑闪亮的眸子里都是促狭,不由羞窘地垂下头,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怎么谢?叫她说什么好。   秦正轩又捏了捏方巧菡的手。哎,小姑娘才这么点大,他也不好说什么叫她以身相许的话来,恐怕她还听不懂吧。   “轩哥哥,”方巧菡忽然小声问,“我父亲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对我们这么好?”   秦正轩的笑容褪了些。他被这话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呢?就这么悉心呵护着,生怕她和她的家人受一丁点委屈,还让里长转告村民不许欺负方家人。听说顾婆子的作态,他气得想把老太婆绑去喂狼。   究竟为什么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   秦正轩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答案,索性烦躁地摇头,大手一伸,捏住方巧菡两边软乎乎的腮。   好软,还是热乎乎的呢。   “为什么?你听好了,”他瞪眼道,“因为你这条小命是爷救的,以后你整个人都是爷的,谁敢动了属于爷的人,爷一准叫他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旋璇宝贝的营养液,爱你哦! 第十九章   次日。   韩澈想起刘奉全离京之前提过有开武馆的打算,而这位昔日的拳脚师傅也与自己分别半个多月了,便备了礼,亲自登门拜访。   这天秦正轩没有依照约定来习武,临时使人递消息说家中有急事,今日就不过来了。刘奉全见爱徒爽约,气闷难当。他本来想得好好的,今日要传授爱徒一套他独创的绝学棍法,这下好像酝酿已久的喷嚏临到最后一刻打不出来一般,浑身不舒坦,跑到院子里指鸡打狗,大发脾气。   “怎么这么乱?一地的落叶没人清扫……”   “哟嗬,一来就给人脸色看,刘师傅离了侯府,脾气见长啊。”韩澈从刘奉全背后冒了出来,一掌拍上他的肩。   “小侯爷!”刘奉全又惊又喜,倒身要跪,被韩澈拉住。   “快请进屋坐!来人哪,上茶——”刘奉全手舞足蹈的,生怕怠慢了这位贵客。   韩澈摆手笑道:“刘师傅,跟我就别客气了。我倒好奇,方才你气什么呢,发这么大的火?”   “咳咳,让小侯爷见笑了……”   刘奉全三言两语说完,韩澈听见“马家村”三字,不觉诧异,昨晚他刚刚去过那里。真是巧,原来刘奉全这位爱徒也住在马家村。   再问了几句,他更觉得巧了。   “秦……正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晚他听方夫人说起,其八岁女孩儿原本定下的夫家,不就姓秦么。   恰在这时,下人来报,秦家少爷到了。   “什么,他又来了?哈哈哈,来得正好!”   刘奉全立时有了精神,抬脚就要迎出去,想想不对,又尴尬地对韩澈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这徒弟真不实在,一时说不来,一时又说来的,哈哈……小侯爷,屋里我叫人沏了好茶,你且等着,等我训过那混小子再来陪你。”   “坐着喝茶有什么意思,”韩澈来了兴致,“刘师傅这么偏疼他,我都眼红了。今儿刚好见上一见。”   “哎呀!小侯爷你是战神,指挥千军万马,杀敌无数,敌军听到你的威名就吓得哭爹喊娘……我这徒儿还小,小侯爷千万别把他吓着。”   韩澈听得嗤之以鼻:“十六岁了,怎么是小?别忘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随父远征了。”   “劣徒颟顸,哪里能和家学渊源的小侯爷相比。”   刘奉全越是护着韩澈越想要见,只得由着他。两人一起来到门口,见到了那道颀长矫健的身影。   “师父。”韩澈一身便服,秦正轩并不认得,见他跟在刘奉全身后,也没在意,只冲自己师父行礼。   “徒儿家里本有些急事,唯恐师父等得焦心便让人传信儿给您,谁知后来又解决了,看日头还早,立即就打马过来了。”   刘奉全早瞧见了爱徒额间冒汗、风尘仆仆的样儿,见他这样解释,又是满意又是心疼,急忙过去搀扶:“啊哈哈,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正轩,你一路奔波辛苦了,中午让师娘给你炒几个你爱吃的菜。”   “多谢师父。”秦正轩这才望向刘奉全身侧的黛青色直裰男子。   韩澈也在仔细端详秦正轩。七尺男儿,人高马大的,只是身板略单薄。一身黑色布衣短打,足蹬黑色布鞋,通身的黑,连肤色也是微黑的。这打扮再路人不过,立在那里却如青松般挺拔,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恭谨有加,全无一丝卑微怯懦,通身气度哪像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剑眉如墨,眸若点漆,鼻似悬胆,双唇微抿,挂着丝恭谨的笑。望向自己时,下意识地双手抱拳。   是个一表人材的孩子。韩澈心里喝声彩,怪不得刘师傅这么喜爱他。再看看少年右额角,有道暗红色的疤,差点就划破眉际。   刘奉全慌忙介绍韩澈:“正轩,这便是嘉勇侯府的小侯爷。”   “原来是韩将军,久仰大名。”秦正轩行了个端正的大礼。   “正轩弟弟,”韩澈双手扶起笑道,“我自幼跟着刘师傅习武,如今你也拜到他门下,你我算做师兄弟了。”   “不敢!”   秦正轩谦让一番,韩澈坚持要与他师兄弟相称,加上刘奉全又笑哈哈地拍手赞成,秦正轩便不再推辞,又向韩澈行了师弟的礼,韩澈还礼。   刘奉全心里欢喜,大剌剌地道:“正轩,今儿你运气好,赶上师兄在场。为师这就教你那套刘氏棍法,正好也让你师兄给你指点指点。”   “谨遵师命。”   三人来到了后院专辟的小小演武场,刘奉全从架子上取了长棍耍将起来,一招一式犹如行云流水,耍完问道:“可学会了?”   秦正轩略一思索便点头,也抽了根长棍照样挥舞。韩澈越看越惊,大概招式都不错,遗漏只在个别细节,这师弟记性真好。   一套棍法舞完,秦正轩兀自神色如常,刘奉全已经大声夸赞起来:“不错不错!真是天生敏悟。”   韩澈勾起嘴角,如此良材,不要说刘师傅,他看着都有拉拢之意了。   秦正轩对刘奉全点点头,问韩澈:“师兄觉得如何?”   “相当好。”韩澈笑道,“师弟,我观你出手与步法,像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以前你学过么?”   秦正轩淡淡地应:“以前跟着家父家兄学过,后来……便是胡乱学了,总归是懂点拳脚,不至于叫人欺负。”   刘奉全连忙插嘴,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师父一身少林武艺,这棍法也是从少林棍法里悟出来的,跟着师父才不算胡乱学。”   “哈哈,是。”   秦正轩又练了两遍,韩澈不过略指点一二,等秦正轩舞到第四遍时,虎虎生风,满院只见棍影,好似人与棍融为一体,连刘奉全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了。韩澈看得技痒,竟突发奇想,要和秦正轩比试。   刘奉全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不行不行,你那手下出过多少条人命?别伤着小师弟。”   韩澈无奈道:“刘师傅,我杀的都是侵犯咱们大夏的敌兵,何曾......”说到这里却顿住。   何曾杀过自己人。秦正轩垂首默默看着手中棍棒,韩澈是想说这句吧?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即使他有一千万条理由。   秦正轩想起李淮王松的话来。韩澈对死去的妻子思念如狂,遍寻与她肖似的女人纳在身边。他和那些女人云.雨绸缪之时,真是把她们当做亡妻么?他是因为太过爱她,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她?   如果他真有那么爱她,如何舍得杀她。   韩澈说到这里也觉失言,不再解释,双手平举棍棒对秦正轩道:“师弟,师兄和你切磋一番,如何?”   “好。”   清了场,两人执棍而对,躬身行礼,打斗起来。这套棍法韩澈是十五六岁上学会的,后来到了军中,战场拼杀,不拘刀枪剑戟,多化在其中,总能叫对手人仰马翻。他实战经验丰富,自然得心应手,出招狠辣,专挑秦正轩薄弱处袭击。   秦正轩沉着应战,他知道韩澈刚才一句没出口的话勾起心事,现在情绪都倾注在了进攻的棍棒上。去年大破北冽时,韩澈大军气势如虎,不但击溃围城敌兵,还狠命追击,血洗北冽十数城,不留任何活口。传言那一役韩澈下马时,从头到脚都溅满鲜血,连所骑白色战马都被染成了红的,马夫清洗了两天才干净。   嘉勇侯府是将门之家,韩澈年少从军,此前也辗转数个战场,没有哪次是像北冽之战这样凶狠的。恐怕也是和他的妻子有关。秦正轩这样想着,益发小心,一条枪把整个人护得风雨不透。   打了几百回合依然不分高下,韩澈心中焦躁起来,可巧秦正轩左胁露个破绽,便挥棍而上,谁知这时秦正轩看似要挡,身子一扭,棍子伸到半途却转了个弯,直击韩澈下盘。   韩澈吃了一惊,紧急一个后空翻才躲过去,稳稳落在地上,秦正轩已经丢了棍子,双手抱拳:“师兄,对不住,刚才耍了点心眼儿,算我输。”   刘奉全哈哈大笑起来,韩澈怔了怔,苦笑道:“这算什么输?分明就是还没比完。”   “师兄一直手下留情,怎能不算我输。”秦正轩并不想再和他厮缠下去,指着日头道,“也到日中了,今日有幸与师父师兄相会,正轩当设宴款待。”   韩澈自然是不肯,推让之后,约定由韩澈做东,带着刘奉全、秦正轩以及刘奉全的儿子刘颖达去县城最大的酒楼千味居打牙祭。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韩澈看着坐在对面的秦正轩,越看越觉得这少年不凡。   刚才比试,他确实心态不好,可说是崩溃,秦正轩轻轻巧巧化解了,还都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十六岁就有这等急智与从容,倘或有一番好的际遇,前途不可限量啊。   想起昨晚的马家村之行,韩澈眼神微闪,故作不经意地问起秦正轩可有婚配。   “啊哈,有,当然有了,”刘奉全已喝得脸红,大着舌头答,“几岁上就定亲了,是个乖得可人疼的徒媳,就是小了点,才只八岁。长得、长得嘛,啧啧......”   “师父,徒儿再敬您一杯酒。”秦正轩急忙端起酒杯。这个老家伙,酒量也忒浅了,几杯黄汤下肚就开始疯言疯语,千万别说出方巧菡长得像谁的话来。   韩澈没有察觉,紧接着问女家姓什么,刘颖达代父亲回答,姓方。   姓方?   韩澈盯着秦正轩的眼,依旧是波澜不惊。   太平静了。反倒让他怀疑。   韩澈起身如厕,装作腿脚不稳的样子,叫秦正轩陪着。   “正轩,”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突然发问,“与佟大人有关的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旋璇宝贝的营养液,么么哒^_^ 第二十章   秦正轩看着韩澈,面色不曾有丝毫惊慌,平静地回答:“师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韩澈目光灼灼,直视秦正轩的双眼:“你还要狡辩?杨羽天的人到了东和县,刚刚说动方家族长,族长不及启程去马家村,京城就传来佟大人为了逼婚不惜蛊惑族长的谣言,这消息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不是有心人做了手脚?佟大人铩羽而归,得益最大的不就是你?”   秦正轩露出惊愕的神色,“族长?小侯爷了解得这么详细!草民都不知道那位杨大人为了巴结上峰,居然还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下作”二字提醒了韩澈。而对方改了称呼,显然是因为被他突然的逼问吓倒,刻意与他拉开距离。韩澈暗叹了口气,说到底,佟家明知自己儿子身体差得那样,还要找一个八岁女孩冲喜,这本来就不对,他质疑个什么劲儿呢。   可是......是他太多疑吗?总觉得秦正轩在自己面前有些警惕。也许是敬畏吧,他可是有着“冷面战神”的外号。   韩澈想了想,自以为了悟地缓和了语气:“呵,师兄吓着你了。师弟不要计较,我在公门待久了,总看谁都带着几分怀疑。”   他差点忘了,秦正轩受什么益呢,现在和方家的亲事已被强行断了,而此刻方老爷死了,两家又不好重续红线,要续也得等到方小姑娘除服之后。   “师兄客气了。师兄做事勤勉尽责,正轩佩服。”   秦正轩对韩澈的高效率是吃惊且敬佩的。他前一天知道的传言,即刻就派人去东和县查实,现在便得知了,可见其手下人多么能干。而这么小的事他都如此对待,可见他有多认真。   韩澈又问起与方家的婚事,秦正轩简单地说了些。韩澈点头,微笑道:“确实可恨。师弟,三年以后,若你还有意与方家结亲,师兄愿意给你做这个媒,玉成你和你的乖巧媳妇,哈哈哈!”   “......师兄真是热心人。”   回席后韩澈又攀着秦正轩聊了许多,得知这位师弟在冀县县城开了家铺子。   “……原来师弟还是生意人,铺子叫什么,都卖何等样物品?为兄看看能不能带挈师弟。”   “杂货铺子而已,什么都做。名字叫做丰泰商铺,是家长嫂起的。”   丰泰商铺?这名字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韩澈猛然警觉,金管家说过那些盐寇疑似藏匿的场所,其中之一不就是丰泰商铺吗?   他眯起眼打量秦正轩,后者神情却并无任何异样,坦然自若地夹菜吃菜,又殷勤地举起酒壶给所有人倒满。   韩澈的神情再次缓和下来。不,金管家提到的那些,只能说明狡猾的盐寇善于躲藏,不见得和这些商铺有关系。短短相处,他已十分欣赏这个师弟,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和那些盐寇联系到一起。   秦正轩为所有人斟满,举起酒杯对着韩澈道:“师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怕师兄不过是客气话,小弟也记下了。倘或以后公门之中有单子,师兄定要先想着小弟,保管价廉物美。”   刘奉全哈哈大笑起来,自己一仰脖子喝干,“放心吧正轩,你这师兄最实在了,说到做到。”   韩澈也觉得好笑:“刚才还夸师弟少年英武,现在就露出奸商的嘴脸来了。”   秦正轩又给刘奉全添满杯子,微微笑道:“不然怎么办哪,一大家人要养活呢。”   商铺流水再多,架不住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与衙门、商会,乃至当地各种“关照”的势力之间,都需要时常来往供奉的,而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兄弟。   刘奉全略知道一些秦家的旧事,便絮絮叨叨地对韩澈说了起来。韩澈听得不住摇头,连声叹息师弟命运多桀,见秦正轩默默不语,似是黯然神伤,想起与妻子天人永隔的自己,更觉得同病相怜。他也已喝得半酣,竟拍着秦正轩的脊背道:“师弟,你我二人一见如故,现在师父在此,索性义结金兰如何?”   所有人都愣了,秦正轩更是惊诧。韩澈要和自己结拜兄弟!他是侯门贵公子、地位显赫的国舅爷,又是战功卓著的名将,而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此外,他还……这合适吗。   “怎么?”韩澈不高兴地问,“师弟这是嫌弃我老了吗?我只比你大十岁!”   刘奉全回过神,急忙打原场:“啊,老什么,哈哈哈,师父在这里都没说老,哪有你们两个倚老卖老的份儿!”   刘颖达也跟着帮腔:“小侯爷,正轩这是惊到了,没料想能有这般天大的好事落到他头上!哈哈哈。”   刘奉全脑子里已转了一圈,觉得这样也不错。秦正轩是个人才,早晚要腾飞的,搭上嘉勇侯府,对双方都有好处。   “小侯爷,”刘奉全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现在酒意上头,我看还是缓一缓,等你醒了酒再说……”   “什么话!”韩澈坚持,“师父想是怕我反悔?正轩弟弟,我知道冀县有处香火旺盛的寺庙,里面的长老我也是熟稔的,如果你愿意,我们这就去那里,让长老帮我们写就疏辞,焚香见礼……”   秦正轩见韩澈这样说,知道推不掉,想了想,双手举起酒杯:“师兄盛情,正轩深感荣幸。只是倒不必去麻烦寺庙里的长老,就在师父家结拜即可。”   刘奉全连连点头:“哈哈哈,那是那是,走,这就去!”   ……   马家村。   方巧菡给方书毅送饭回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身后跟着一只肥壮的大黑狗,叫做粥粥,这是秦正轩送她的,说是看家护院兼贴身保镖。   粥粥极通人性又很友善,秦正轩对它说“要好好跟着方姑娘哦”,它就寸步不离,对方巧菡百依百顺。   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口的小河边,方巧菡扒着桥头,呆呆望着桥下潺潺流水。她就是从这条河里重生的。   醒来的那一刻,她差点把救醒自己的男人当成了韩澈,还以为她变成了魂魄之后亲眼目睹的那些都是梦幻。   可惜不是。化作泡影的是廖绮璇。   前一晚回家之后,方夫人说起佟维毓登门抚慰之事,方巧菡本来是轻松的;这些都在秦正轩的意料之中。   但方夫人提到陪同佟维毓一起来访的官员,方巧菡心悸了。   居然是韩澈。   对于这位前世的良人,她重生之后尽量不去想。   她乍然落在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里,母亲孱弱,兄长幼小,乳母年老,家徒四壁。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生存下去。   而韩澈,本就是人人敬仰的名将,现在更是成了大夏英雄,妹妹做了皇贵妃,韩家一门荣宠无比。韩澈会继承嘉勇侯的爵位,他的婚事,皇帝会亲自过问。已在青云端的他,会直上九天。   她曾深深爱过他,死于他手,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魂魄最后停留的时刻,她盼到了大夏的胜利。杀红了眼的将士们明明忍饥挨饿那么久,却刀刀斩敌,步步溅血;而此前,她的谨之,日里梦里苦苦思索的,不就是凝聚涣散的人心,提振全军的锐气么?   如果她的死当真换来战局的扭转,那么……死就死了吧。   只是,她不想再和韩澈有任何交集。   想想也奇怪。昨晚秦正轩忽然来方家,说妹妹哭闹,麻烦她帮忙哄一哄,她赶紧就去了秦家。然而他的小妹妹并没有哭闹,她只不过陪着玩了很久而已。   但是,如果不是恰好去了秦家,昨晚她就和韩澈见面了……   方巧菡的长相和廖绮璇有几分相似,不知道韩澈会如何反应。而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见了他之后会怎样。   还是不见的好。   “呜——”   粥粥好像觉察到主人凌乱无绪的心情,低哼着用脑袋朝方巧菡怀里蹭。方巧菡蹲下来,抱了抱粥粥,大黑狗哈着热气舔她的脸,逗得她直笑。   “你是不是饿了?”方巧菡揉了揉粥粥的脑袋,“咱们这就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村口传来一阵喧闹,马嘶犬吠,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有孩子大声欢叫着:“秦哥!”   粥粥兴奋地从方巧菡怀里扬起了脑袋,没等她意识过来,大黑狗已经蹿了出去。   秦正轩来了?方巧菡靠着桥栏踮起脚尖,见到了不远处那群施施然驶入的来客。   秦正轩确实在其中,骑着他惯常骑的大黑马。还有几个骑马的人跟在后面,方巧菡认出了刘奉全。   她的笑容僵在嘴角。与刘奉全并辔而行的骑士,是韩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Areila亲亲的营养液,作者菌会卖力码字的*^o^* 第二十一章   她对韩澈再熟悉不过了。   墨玉束发,黛青色直裰,闲下来的时候,他惯常是这般沉稳内敛的穿戴;骑着的那匹白色玉骢叫做踏雪,那是他最喜爱的马儿,前世她随他赴西北外任,他还把踏雪千里迢迢地带了过去。   甚至是他的神情也一如从前,不苟言笑,三分静七分冷,目光犀利如猎鹰,好似随时在防着有恶贼宵小,只在面对亲密的家人、友人时才会变得柔和。她记得刚和他在一起时总有种感觉,好像身临初融冰的溪水一样,清清泠泠的。   更多的人迎了过去,是秦正轩手下那些少年。韩澈脸上露出惊诧与欢喜,他驾着踏雪来到秦正轩身边,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十分亲密。   方巧菡转过身,平静地朝家里走去。   是了,秦正轩拜了刘奉全为师,早晚会和韩澈面晤的。她了解韩澈,这么优秀的少年,韩澈必定欣赏得很,说不定还会为他谋一份不错的职位,多半是在军中。   秋风吹拂着鬓发,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忽然从眼前飘过,方巧菡伸手接住。   她看着掌心。纤细的,属于孩童的小小手掌,包着金色小伞状的叶子,手腕处拢着的,是雪白的孝衣衣袖。   方巧菡捏住树叶,松手,任它继续随风飘落,无声地笑了笑。   缘分尽了,自然该形同陌路,随缘吧。   ……   秦正轩一行被簇拥着进了村子,他眼尖,见粥粥摇头摆尾地缠了过来,连忙下马。   这畜生,让它跟着巧菡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秦正轩抬头张望,终于辨认出那个已走远了的白色小身影。   是她。她走得并不快,可他却莫名感到那身影带着说不出的萧索。为什么独自离开?   “粥粥,回方姑娘那里去。”秦正轩贴着大黑狗的耳朵说了一句,见它委屈地看着他,又抚摩几下它的脑袋,“听话,嗯?”   粥粥喉咙里咕唧了几声,摇着尾巴跑开了。秦正轩再看向方巧菡,小小的白影绕过一株大杨树,消失在篱笆墙之后。   “师弟,看什么呢?”韩澈顺着秦正轩的目光远望,只看见大黑狗一路狂奔而去。   “没什么,”秦正轩重又上了马,“师父、师兄,你们不是说要来家里看看,这就到了,走。”   ……   韩澈和刘奉全受到热情款待,到后来,连里长也听说了,慌忙收拾一堆礼品上门来拜,乃至又惊动了附近的几位乡绅,个个整衣肃容,来拜见有名的九门提督,把彭氏忙得脚丫子不沾地。   “妹妹!”方书毅放了学,一进家门就兴冲冲地嚷,“我听说村里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咦?妹妹?”   他钻进卧房,见方巧菡侧躺在床上,脸对着墙。   “……噢,你没睡着啊。嗯,也没发热,吓死哥哥了。”方书毅摸过方巧菡的额头,傻乎乎地笑,“一个人躺在这里做什么,也不嫌闷。对了我跟你说啊……”   方书毅继续叙述他听来的惊天大事,“……京城九门提督!抗击北冽的大英雄!原来昨晚来过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哎呀,昨天晚上我怎么就行了个礼便缩在一边低头盼佟老头滚蛋呢,早知道该多看几眼的。那可是威风凌凌的大将军啊!”   前一晚,方夫人只关注佟维毓说的话,知道女儿再不必嫁给病秧子冲喜,高兴得只顾着抹泪致谢,别的根本没往心里去。而韩澈只报了名字,并未说别的,所以她没什么反应。   见方巧菡不说话,方书毅拉着她的手道,“妹妹,我听说轩哥哥和韩将军结拜了兄弟!”   “……是吗。”方巧菡点点头,怪不得今天韩澈来了。这像是他会做的事。   “什么‘是吗’,妹妹一点都不激动!”方书毅做了个鬼脸,“对了,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刘师傅也来啦,妹妹,我们去轩哥哥家里好不好?他们家现在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谁都进不去!”   “呵呵,谁都进不去,你还要去?”   方巧菡下了床,拿起梳子和白色发带,麻利地绑好了左右两个小鬏。   她已经缓过劲来了。就算他在这里又怎样,横竖也和她不相干。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活着,才是一件美好的事。   “妹妹,”方书毅盯着妹妹,犹豫了半天,小脸涨得红红的,“我们过去,肯定他们不拦着。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轩哥哥的、的……”   “从前的未婚妻。”方巧菡接过去道,“你忘了?这门亲事已断了,现在就算秦家有心,这个时候也是不能续上的。”说着,她拉了拉鬓发两侧垂下的白色丝带,给方书毅看。   况且,他们这样的居丧之家,个个穿素,别人是忌讳上门的。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适宜去拜访谁,也不会有访客。   方书毅泄气地看着自己穿着的孝服,嘟起嘴巴说:“可是,轩哥哥对我们那么好。”   “那是轩哥哥厚道,不计前嫌,”方巧菡失笑地说,“所以,我们就更得凡事多替人家着想了。现在秦家门庭若市,倘若忽然冒出来一个穿孝衣的人,这喜气也要打了折扣,你说是不是?”   “可……昨晚你不是都去了秦家。”   “轩哥哥喊我过去帮忙,岂有拒绝的。好啦,哥哥别闹了,好好温书,你回来大半天了,还没教我哪,来!”   方书毅还是撅着嘴,方巧菡好笑地哄道:“哥哥乖。晚上给你做上次那种葱油拌面好不好,我给你调最好吃的酱汁。”   方书毅这才换了笑脸:“那还差不多。”   坐在小方桌前研墨的时候,方巧菡还在沉思。虽然拦住了方书毅,可韩澈与秦正轩结拜了兄弟,而刘奉全也在。那么,万一……还是避一避吧。   晚饭后,方巧菡便对母亲说身子不适,想早点睡。   方夫人慌了,伸手就去摸女儿的额头,“不热呀。好孩子,你哪里不舒服?”   “我头疼,腿脚也疼。”方巧菡神情恹恹,“觉得全身没力气,只想躺着。”   方书毅凑过来插嘴:“我今儿刚下学的时候妹妹也是躺着。”   “天益发凉了,姐儿怕是喝了冷风?”徐嬷嬷说,“要不要嬷嬷给你刮一刮痧。”   “不用了,”方巧菡已经缩进被子里,“睡一觉,兴许明天就好了。”   “喝点热水吗?”方书毅急忙建议,“把你肚子里冷气赶一赶。”   “是呢,少爷说得对。菡姐儿,好歹喝一大碗。”   方巧菡只好灌了满满一碗热水,喝得全身冒汗,裹着被子重又躺下了。   方夫人给女儿拉上帘子,调暗了灯,和徐嬷嬷一起做针线,方书毅把小方桌搬过来,就着余光练字。   房内很静,不时传来丝线穿透布帛的轻微声响,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衣襟摩擦的簌簌声,以及方夫人偶尔与徐氏压低嗓音交谈的声音。方巧菡躺在帐子里,其实毫无睡意,把这些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她摩挲着柔软的被卧,浅浅地笑了。   多体贴的亲人,多温暖的家。京城里,她前世的父母,一定也其乐融融吧?要是能再见见他们就好了。方巧菡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秦家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客厅里,里长和几位乡绅对着韩澈嘘寒问暖,好话乱蹦,恨不得把他接去自家小住。   韩澈嘴上客气地应着,目光掠过陪坐在下首的秦正轩,以及厅外忙前忙后张罗的彭氏,觉得歉意满满。本想拜访一下秦正轩的家人略表敬意,谁知倒给这新结交的兄弟找了这么大麻烦。   经过好一番应承,允了好几场酒,终于把这些“慕名而来”的客人送了出去。   闲杂人等退净了,秦正轩安排了一桌席面,请来彭氏坐在上首,亲密的家宴这才开始。席间韩澈说起前一晚的到访,“可惜那时还不曾识得轩弟,不然,何须这般大费周折!”   大家都笑,彭氏夸起方家兄妹,刘奉全就问,怎么不见那两个孩子?   这时一个侍奉在一旁的下人插嘴:“方小公子倒在门口转了几转,恐怕是见着人多,自己又穿孝,后来就退出去了。老奴看他气色,确实是想进来的。”   彭氏听着心疼,连忙道:“哎哟哟,这有什么呢!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迂腐了。正轩,你去请他过来,噢,把小姑娘也带来。”   刘奉全哈哈笑道:“也是,一家人了嘛,过来拜一拜新认的大伯哥。”   “太太!”就在此时,门口急急冲来一个丫头,“外头来了个人,姓金,说有急事找韩爷。”   ……   方巧菡梦见了前世的父母。还是她熟悉的书房,父亲伏案忙碌,母亲端着一盏燕窝站在他身后,笑吟吟地劝他歇息一会儿。   “父亲、母亲!”方巧菡轻喊着扑到父亲膝下,泪流满面。   “砰”地一声,汤盅掉落,汤水四溅,方巧菡转头,见廖夫人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自己。   “……妖怪!”   妖怪?方巧菡向廖夫人伸出手去:“母亲,是我,我是绮璇啊!”   她住了口。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双手。   只有森森白骨。   密密匝匝的痛意瞬间传遍全身,像是剥皮抽筋,又似烈焰炙烤,方巧菡凄惨地尖叫。   眼前哪还有什么慈祥的父母,周围也再不是静谧的暖,身子立时就掉入阴寒四溢的冰窟。   冷得发抖的寒意中,韩澈的脸近在咫尺。   “绮璇!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发啦。亲亲们别打我,下章就解惑! 第二十二章   究竟是不是梦?   韩澈的脸庞那样清晰真实。他的眼神急切,语调凄楚,不住地呼唤她的名字,一团团白气从口中冒出,瞬间即散。   “绮璇,回来!”   寒意透骨,剧痛穿心,方巧菡忍不住尖叫,却感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疼到极致,只能紧咬牙关,全身颤抖。眼前的人定定地望着自己,目中落下泪:“绮璇,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明明是梦,为什么还不快醒来?方巧菡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伸到嘴边咬一咬,手伸到一半却触到了什么,再也不能抬起。   而她看清了自己的手,确实是像之前的梦里那样,清清楚楚的,是嶙峋白骨。   手掌颤抖着落下。微微抬头看向下部的身躯,方巧菡发现,自己赫然是一具骨架!   韩澈看见了她的动作,眼中不断涌出泪水。他向她伸出双手,他的手却也停顿在距离她非常近的地方,好似隔了一层透明罩。   她这才意识到韩澈虽然近在咫尺,声音却也是被那透明隔离物削弱了的。   然而脑海中却浮起另一个声音,无比清晰,不,是振聋发聩,将她整个人笼罩。   那是一个男人在念念有词。极有韵律的四字吟唱,如诗如咒,单调古怪,方巧菡只听懂了其中一句:   “魂兮归来!”   全身继续疼痛,发抖发痒,好像有什么东西附着在光溜溜的骨头上,随着咒语不断生长。   方巧菡再次望向身体,果然,根根骨殖已覆盖了一层鲜红,咒语念得又急又密,那鲜红便迅速地层层堆积,单薄的骨头被重生的血肉包围。   疼痛却随之而加剧。她按捺不住喊出了声,却被咒语声掩盖:   “归来——”   ......   “菡姐儿!你怎么了!”   深夜,方家人都被惊醒,小女孩紧闭着双眼,身子僵直发抖,小拳头握得死死的,好像在承受极端痛苦。   “做噩梦了吗?”方夫人推了几下,见女儿全无反应,不禁慌了,双手把着她肩膀死命地晃。   “太太千万莫碰姐儿,”徐嬷嬷慌忙按住方夫人,“想是魇着了,不好乍然唤醒的。”   床上的小姑娘额头、脸庞、脖颈、四肢都冒出大颗汗珠,须臾间,竟已全身湿透。   方书毅吓得哭了起来,再不管徐嬷嬷阻拦,扑过去抱住方巧菡,大哭着呼唤:“妹妹妹妹,你快醒醒啊!醒来就不疼了!”   妹妹,醒来——   菡姐儿,醒来——   亲人的呼唤穿透浓浓咒语声传进脑海,方巧菡瞪大眼睛,眼前却还是韩澈那张焦急的脸,反复念她前世的名字,流着泪要她回来。   她在剧痛中打量着身体,似乎迅速堆积的血肉受到了阻碍。   咒语停了。念咒男子的声音透过隔离罩闷闷地传入耳孔。   “韩爷,如此前贫道担忧的,作法遇到阻碍了。先夫人的魂魄已转世为人,她此刻的亲人不舍她离开。”   “那又怎样,”韩澈面孔森然,“我不管!我只想她回来!道长,你接着作法,不要停!”   “唉。纵然贫道有生死人肉白骨的逆天法术,也还是要顺应本体意愿。倘或出了半点意外,届时功亏一篑,先夫人遗骨灰飞烟灭,贫道一身修为也要毁损大半。”   “随你要金山银山便了,”韩澈口里坚持着,双目不离水晶棺材中的躯体,“就近择一深山,为你专门建观修炼,不拘何等珍稀药材,统统给你……现在,我只要我妻子活转!”   男子又叹气,“韩爷有没有想过,尊夫人的魂魄……或许,不肯归来呢?”   ……   “巧菡!”方巧菡听见了一个清晰宏亮的声音,是秦正轩。   全身的痛意略有减轻,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努力地睁大眼睛,所在之处还是那冷森森的透明冰棺。   她已从方才的对话中听出了大概。她的魂魄竟然回到了原来的遗骨上,看来重生的日子浅,方巧菡这具年幼躯体的气场太弱,还不能完美契合。   韩澈居然留着她的遗骨,还找了这样一位道士来,不仅招魂,还要助她真正重生!   那就是返回原来的身体,重新获得原来的身份。   要继续原有的人生么?方巧菡看向水晶棺外的韩澈。他既杀了她,何必这般大费周折,非要她回来?   回来,便要面对那痛苦的记忆。她已选择放手,不去细究是非,让过去像流水一般淌走,而做回廖绮璇,便要永远被这些记忆困扰,折磨,日夜不宁——   韩澈,倘或还有下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她想他的答案恐怕只有那一种。即使他说多少次爱她。   她又何尝没有深爱过他。那实在是太容易的事。   纵然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变成魂魄之后她的念头,竟是希望从来不曾爱过他,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他。   哪怕她是他麾下一位普通的兵士,甚至是被围困的浩城百姓之一,他要她为国而死,她的内心都不会有什么波动。   换言之,她不希望再做他的妻子了。被爱人扼杀的经历,她再不想有。难道这点卑微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么?   “啊!”   咒语又念了起来,脑海中的召唤声比之前更震耳欲聋,噬骨焚身的疼痛再次淹没了方巧菡。残损躯体像得了菩萨宝瓶中的甘霖浇灌一般,飞快地生长。纤细的双手双脚已覆盖上肌肤,白皙、细嫩、光滑,肌肤顺着四肢延展,眼看就要复原为一具鲜活女体!   “巧菡!”   秦正轩扒开方巧菡的眼皮,小女孩目光涣散,汗水浸透了枕头和被褥。   房内哭声一片,方夫人母子、徐氏,附近的邻居,甚至是彭氏也在掩面哭泣。他们接到消息急忙披衣奔来,却什么也做不了。白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   “……晚上她说不舒服,想睡觉,”徐嬷嬷哭得嗓音嘶哑,“要给她刮痧她不肯。天王菩萨啊,我要是坚持刮一刮,说不定这会子早没事了,呜……”   王婆子是全村唯一有点本事的神婆,将方巧菡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叹着气道:“我觉得姑娘这是丢了魂啊,也不知道她白天都去了哪儿,这会子也不好问了……唉,你们多喊喊吧!也许她的魂儿就飘在咱们村子里,迷路了呢,多喊几声让她听见。”   方巧菡已是气息奄奄,两只小手软绵绵地摊开,连握拳的力气也没有了。秦正轩把手放在她人中处,半天才略微感到一丝鼻息。   他就说白天看见她的时候不对劲。那会儿陪着韩澈,没有多留意。后来长嫂让他把她带去家里,韩澈却被什么金管家紧急叫走了。他本来还在庆幸,她却出事了。   有滚烫晶亮的液体从双颊流下,滴上女孩紧闭的双眼,顺着眼睫滑落。   密室里,韩澈紧贴冰棺,悲喜交加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妻子。   虽然阖着双眼,那眼球却是颤动的。双唇,十指,都好像有细微的动静。胸膛也有了微弱的起伏,对,没看错,她有了呼吸!   完好无缺的冰肌玉骨呈现在眼前,韩澈急忙脱下外衣盖住冰棺,转头看向依然念念有词,手中拂尘摆个不停的道士。   太好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当年他大胜而归,与众痛饮,回到营帐,等着他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床铺。在那张床上,他与她最后一次缠绵,而他趁她倦极而眠时夺走了她的生命。   他不是残暴的人——他多希望自己是啊!那样,他就不会那么内疚。他可以像活活坑杀数十万赵军的白起,肆意虐杀五万汉女的石虎,俘饥民而食的黄巢……等人一样,过后即忘,依然纵横疆场与官场,快意享受功名利禄。   可惜,他不是。亲手杀了千方百计娶到的,同时也是最爱的女子,现在的他,最怕独处。   那良心的拷问是多么煎熬,那空虚的情怀是多么苦闷。尤其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全是她临死前消瘦苍白而安详的容颜。安详,是的,躺在他怀里安然入睡的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   心里疼得实在受不住,自欺欺人地找了有几分像她的人,像醉酒一般地麻痹自己。可是,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他忍受不了那掺杂着愧疚与悔恨的蚀心孤独。即使他知道这么做很混蛋。   现在好了。他终于让她复活了,他要好好地待她,呵宠疼爱她,用余生来弥补她——   冰棺里的女子眉峰蹙起,眼角流下了泪珠。真的好累,她不想回来啊,可是那咒语的威力太大了。   “巧菡!”眼看女儿手脚一点点地凉下去,方夫人大哭起来,“不要抛下我们呀!日子好容易有点盼头,你这是不想让我和你哥哥活了吗……”   方书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妹妹不要死!呜呜呜,地底下又黑又冷的,我不要你去那里!你快醒来,以后我天天教你读书写字。”   咒语声陡然拔高,道士感受到另一股力量的争夺,更加专心致志地作法。就差一步了……   “方巧菡,你给老子醒过来!”秦正轩捧着方巧菡的脸,恶狠狠地低吼,“老子为了救你差点淹死,你就是这样回报老子吗?!”   “方巧菡!!!”   一声大吼穿透了墙壁,直直地传到冰棺女子的脑海里。   方巧菡全身一震。对,她是方巧菡,再不要做廖绮璇了!   “绮璇——”   全身的痛楚消失了,身子飘了起来,方巧菡感到自己脱离了那具冰冷的躯体,飞快地穿墙而出。融入深沉夜色之前,她听见了韩澈绝望的嘶唤。   她没有看见他的神情。更没有看见他嘴角流出的鲜血。   咒语停了,道士惨叫着扑倒在地。水晶棺材冒出阵阵浓烟,将透明的小空间填满。只是一瞬,黑烟散去,棺内空空如也,连丁点灰尘也无。   “小侯爷!”   入口处跌跌撞撞地走来个老人,是提着灯盏的金管家。他哭着扑向已昏过去的韩澈,喃喃地说:“早就劝过你,入土为安。醒一醒吧,该让少夫人安心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旋璇宝贝的营养液哦!么么啾∩_∩ 第二十三章   方巧菡终于醒了。睁开眼就看见捧着自己脸庞怒吼的秦正轩。   他这个样子真是太可怕了。狂吼着,黑亮浓眉锁成一团,深邃的双眸里燃烧着狂躁的火焰,似乎还蒙了层闪亮的水幕。   两次了。每次附上这具小女孩的躯体,意识复苏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都是他。不过,这次他的神情多么急切啊。如果没有他这样持续的怒吼,她恐怕脱离不了那具冰棺中的女体。   “她醒了!醒了!”   方巧菡慢慢睁大眼睛,听见了满屋子惊喜的喊叫,不光是母亲、哥哥和嬷嬷,还有秦正轩的长嫂彭氏,以及马家村的父老乡亲。   眼前那双眸子立即也溢满惊喜,热泪掉在自己脸上。秦正轩,这是哭了吗。真是想不通啊,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他哭什么。   秦正轩向方巧菡低下头,粗粝食指迅速抹干苍白小脸上的泪珠,她听见他低声骂道:“他娘的总算醒了。死丫头,刚才是跑哪儿野去了?”   亲人们冲了过来,又哭又笑地和方巧菡说话,而她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像是经历了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跋涉,耗光了全部体力,连扭个头都不能。   努力了几回,终于攒够力气开口:“轩哥哥!”   喊出这三个极其微弱的字来,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小姑娘这是没事了!   秦正轩退远了些,笑意爬上了嘴角。那张重又写满愉悦的,英俊黝黑的脸,总算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在一片欢笑声中,方巧菡再次阂上了眼睛。   ……   “菡姐儿,醒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方巧菡被母亲唤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方书毅趴在枕边捏她的鼻子,见她睁眼,嘻嘻笑道:“妹妹小懒虫,也太能睡了。三餐没吃!我又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呢。”   “……哥哥。”睡足了觉,可算能正常说话了。   “巧菡乖,起来吃饭。”方夫人将方巧菡扶坐起来,又帮她披上外裳,拿丝带把头发扎在脑后。   香喷喷的食物气息直冲鼻腔,徐嬷嬷双手抹着围裙笑道:“做了姐儿爱吃的牵面,卧了只糖心蛋。快过来,面泥了不好吃。”   “噢!”方巧菡顺从地下了床,边穿鞋边问自己睡了多久,才知道竟有近十二个时辰。   “……妹妹,昨儿你那样,把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说你把魂给丢了。”方书毅体贴地替妹妹吹着碗边的热气,“你都不知道啊。对了,还记得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吗?”   方巧菡坐在小木桌前抄起筷子,听见这话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把一绺雪白的细面条送进嘴,“丢魂?好吓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就是现在觉得累。”   “唉,记不得才好。横竖现在是没事了。”徐氏帮着方夫人换上干净的被褥,“村里的王婆子说姐儿太弱,回头去庙里,找大师给你求个开光的护身符,压住周围的邪气,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是得求一个!”方夫人把沾满汗液的床单枕巾放进木盆,“这事儿再有一回,我就不活了。明儿就去。”   亲人们在一边絮絮叨叨,方巧菡沉默地吃面。昨晚的一幕,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阴寒冷硬的冰棺,血肉重生的剧痛,震慑魂魄的咒语……还有韩澈那一声声痛楚的呼唤。   原来他那么想让她回去他身边。   真是贪心的男人。他已经得到最想要的了不是吗。   他当真以为她带着从前的记忆重生,还能心无芥蒂地和他生活下去?   况且,现在举国上下都知道廖绮璇死了,大名鼎鼎的韩将军身侧忽然出现一位音容笑貌和已逝韩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又该怎么生存?恐怕只能远离京城的亲朋好友,在韩澈的某处私宅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吧。   方巧菡仔细回忆昨晚见到的,却怎么也记不起任何方位上的线索。按说,昨天这个时候韩澈还在秦家,深夜却出现在那个冰窟一般的地方,想来,作法之处应该离马家村不远。   那个道士说过,如果她的魂魄执意不归,重生的躯体会消散,道士本人也会受到反噬。那么,现在的韩澈,面对她离去之后的残局,该会怎样......   “妹妹,擦嘴。”方书毅掏出自己的小手帕递了过来,指着她的嘴角,那上面沾了一颗葱花。   “谢谢哥哥。”   方巧菡抹净嘴巴,对方书毅笑了笑,垂头继续吃面。   她在心里叹息。韩澈,做便做了,放手吧。   想起与韩澈结拜了的秦正轩,更想叹气了。如果韩澈这样放不下过去,那他见到和廖绮璇这般相似的自己,会不会有什么疯狂举动啊。   只能加倍小心地避着他。无论如何,希望他再也别找什么道士招魂了。   ......   “啪!”   祠堂里,嘉勇侯爷韩锐举起皮鞭,狠狠抽在儿子背上。   冷硬的皮鞭缀满倒钩,一下就冲破柔软的缂丝直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韩澈依然笔直地跪着,面色不改,双目凝在香案摆着的簇簇牌位上,其中就有廖绮璇的。   她为他而死,他却安然无恙。是不是活该?想想自己承受这些是为了她,似乎连疼痛都减轻了。   “孽障!不肖子!”韩锐骂着,又是一皮鞭甩上去,“有点功勋就忘本了?养外宅还私建密室,你知道你都在干什么吗?!”   韩澈木然答道:“父亲说得是。是儿子不对。”   “要不是老金告诉我......哼!你瞒着我和你母亲,把廖绮璇的旧物偷偷地搬到那里,这也罢了。怎么还将她的骨骸收在密室?懂不懂什么叫入土为安?竟然还荒诞不经地找什么牛鼻子道士招魂,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又是好几鞭抽在身上,整个脊背的衣衫都不见了,只挂着几丝带血的碎布,深深的鞭痕纵横交错,血流如注。韩澈咬了咬牙,铁拳握得咯吱响,颤声说道:“儿子......不对。”   他身边一名老参将偶然提过凌虚子,说是位有着起死回生惊天法术的道士。他留了心,把廖绮璇的骸骨偷偷扣下,回京只说妻子尸骨无存,迎入祖坟的只是座衣冠冢。   他花重金建了密室,置了冰棺,专为存放绮璇骸骨,一面命金管家多方寻找凌虚子。昨晚金管家紧急奔去秦家告诉他找到凌虚子的时候,他激动得连告辞的礼貌话都忘了说。   伤口钻心地疼,韩澈想起了冰棺中乍然回魂的廖绮璇。凌虚子说过,重生对本人来说是极端痛楚的。她躺在棺内痛苦颤抖的样子,他想他永生难忘。她是不是疼得实在忍不住,所以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见没有?!”韩锐咆哮着继续挥鞭,下手实在太重,韩澈终于忍不住低吟出声。   “儿子......不对!”   “除了这四个字,你别的都不会说了吗?”韩锐冷笑着,“为什么让你在这里领家法?你还是不是我韩家子孙?一个女人而已,把自己弄成这样,天天萎靡不振,动辄烂醉如泥,难道你心里就只有那个女人?不要忘了,侯府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韩锐走到韩澈面前,见儿子死死盯着廖绮璇的牌位,发狠抓到手里朝地上猛掼,“砰”地一声,紫檀木的牌位四分五裂。   韩澈眼中溢出泪来,嘉勇侯更是暴怒,扬手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孽子,还能不能把你打醒?!”韩锐面色紫胀,“我要说多少遍,她已经死了!死了!你该朝前看,做好你分内事!”   韩锐已转过身去。韩澈低头拣起一块碎木紧握在手中,尖锐的木屑刺入手心。那块碎木上,刻着“绮璇”二字。   韩锐继续愤怒地数落。   “愚蠢!你以为自己现在就位极人臣了吗?啊,当了国舅爷,不可一世了是不是?前朝后宫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你以为都与韩家为善吗?伴君如伴虎,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对我和对你妹妹都是!哪怕她做了贵妃!你耽于心结,萎顿颓废,全然把这些抛在脑后!不孝不悌的逆子!”   韩澈一声不吭。韩锐缓了缓呼吸,冷冷地说:“你那几个勾栏出身的妾,我让你母亲把人都卖了。”   韩澈猛然回头。   “呵呵,舍不得?”韩锐把鞭子扔到一旁,“皇上赐的美女你不亲近,偏要宠爱这么下三滥的女子。个个长得都......哼,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当我们是瞎子吗?那四名宫女都出自仕宦之家,倘或让她们的家人知道你有这样诡异的癖好,你叫我怎么向皇上求赐婚?”   韩澈紧紧地握着手中残木。赐婚!是了,他不可能不另娶。现在,他的婚事,根本不能自己做主了。   垂头看着染血的木牌,无声苦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是未来的嘉勇侯,多如牛毛的规矩,他唯有遵守。   忽然意识到,他的绮璇,确然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嘉勇侯的声音像三九天的寒风,“再让我看到府里出现和廖绮璇长得像的女人,我亲手砍了她!” 第二十四章   “二弟。”   马棚边,秦正轩正在给大黑马套鞍鞯,彭氏走过来喊住了他。   “大嫂,有事?”   彭氏走近了,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你今儿还要去铺子里?前儿韩爷来咱们家,其实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秦正轩只静了一息便继续手下动作,“无妨的。我一向小心,大嫂,你信我。”   彭氏看着小叔子高大刚毅的背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十六岁的小叔撑起整个家是多么不易。   四年前,无义无德的族人害丈夫公婆相继离世,她觉得天都塌了。儿子不到四岁,女儿不到三岁,半岁的小姑子还在吃奶。原先和和美美的家,除了她一个长媳,略大些的男子就只有十二岁的秦正轩。   官府不公,财产悉数判与族人,他们簇拥着凶恶的官差上门,逼迫她交出所有田契房契。家里遭到了本该是骨肉血亲的洗劫,箱笼物什都被搬走,那一刻,抱着哭泣的孩子,看着空荡荡的家,她流干了所有眼泪。   那一刻,真想一条绳子了结生命。失去亲人,失去生活依靠,还要偿还巨额债务。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是瘦削的小叔默默接过被吓哭的婴儿,边拍哄边轻声告诉她,不要怕。   他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大嫂,你信我。”   那时,她当然是不信的,还以为他只是安慰她。   从那以后,秦正轩就早出晚归,往往是深更半夜才回。回来的时候,经常衣襟带血。她知道他受了伤,可他除了让她帮忙清洗血衣,就是把一块块碎银交给她。   后来她隐约猜到他是结识了什么凶狠人物,吓得彻夜不眠,而他得知后,还是那句。   无妨的。大嫂,你信我。   她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只知道当那些狠毒族人遭劫,官府改判的消息传来时,她心里无比快意。   那些夺走丈夫公婆性命、不给全家活路的人,一个都没死。他们变得一贫如洗,只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惨度余生,吞咽自己酿下的苦果。   四年多以来,二弟渐渐不再出生入死,但她知道,他并不曾与那些人断了联系。那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受影响么?   秦正轩摸出一只苹果喂大黑马。“大嫂,我不是诓你,真的无事。不拘做什么,家人的安危,我从来都摆在头里。”   “唉,二弟你也长大了。凡事……须得思虑周全些。”   “放心。”   秦正轩踩蹬上马,彭氏想起件事来,忙喊,“等一等。月初张婆子来咱家,说起西村魏家姑娘,你还记得吧?今儿她托人找我问回话。”   秦正轩扭头看向彭氏,两人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方巧菡。   大半年之前被方家退亲,彭氏怒不可遏,周围人各处张罗,要挑好人家的女儿说给秦正轩。张婆子就是其中一个,把魏家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那会儿秦正轩忙着对付西村的恶霸,对这事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叫彭氏看着办。秦正轩带人和西村地痞一场恶战,魏家害怕犹豫过,现在见他不但没事,还结交了有名的韩将军,又催上了媒婆。   “大嫂,”秦正轩沉吟片刻道,“我现在不急着考虑这些。以后要再有说亲的,一并这么回掉吧。”   “知道了。”彭氏答应着,又犹豫地问,“你,可是仍想娶方家那孩子?虽说巧菡是个好姑娘……”   说实在的,方老爷退亲时,有句话戳中了她的心坎儿。   方家和秦家,真的门不当户不对。方老爷做了官,巧菡就是官家小姐。方书毅做了官,巧菡就是官家姑奶奶。都说士农工商,秦家虽富裕,到底是商户之家。方家书香门第,而正轩十二岁就不读书了,两人差别这么多,勉强凑成了两口子,能过得好么?   虽则周围不少人开玩笑喊巧菡为正轩的小媳妇儿,可一俟方家除服,这门亲还要不要结,真说不好。   再说,巧菡实在太小了。长嫂比母,彭氏自动地把秦正轩当儿子,总想着让他早一点成亲生子,她好帮他带。   方家兄妹她都是喜欢的,也打心眼儿里愿意帮衬这家人。可因着这些顾虑……   “大嫂,”秦正轩笑了笑,“我不是说了吗,现在不急这个,没看我忙得这样。我才十六呢,再过十年也不晚。”   “哦。”   彭氏对着秦正轩的背影摇头。现在倒说自己小了。四年风霜,二弟早已成长为青翠挺拔的大树,给全家遮风挡雨。   再过十年?嘴上不说,其实还是想等巧菡那丫头长大了娶回家吧。   ……   “金元宝”是县城一家生意火爆的高档赌坊。此刻,赌坊一间华丽包房里,两个衣着暴露的妖冶女子,一穿红一穿绿,正将狼藉杯盘从黄花梨的八仙桌上收走,摆上香茶果子。   桌边围坐着几个汉子,上首是个四十多岁黑绸衫男人,黑红脸膛,左手小指少了一截,把玩着一个翡翠鼻烟壶,目光轻佻地顺着女子白嫩脖颈向下游移。   黑衫男人左侧坐着个干瘦的褐袍老人,头顶帽子上镶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褐袍老人瞄一眼黑衫男人,啜了口茶道,“于老大,再耍上一局罢。”   “呵,郭老想是没尽兴。”于鹰捏了捏红衣女子的耳垂,对坐在下首的秦正轩说,“轩子,再陪郭老玩玩。”   秦正轩点头,转身取了骨牌,递给于鹰右侧的赌场少东家:“钱三爷,有劳。”   钱三验牌发牌,郭老掷骰开盘。一时之间,庄盘争斗,乾坤挪转。秦正轩面沉如水,冷静出牌,余光只瞄着郭老。   这是于鹰今日接的大主顾,正在于鹰和另一个总镖头之间犹豫。   过了几轮,各方输赢不均。郭老大口喝茶,神情依旧淡定。秦正轩算了算出过的牌,再溜一圈各人脸色,心里有了数。   “于哥,我看这个我跟得了。”他啪地扔出一张,郭老双眼放光一把抓住,拍案狂笑。   “跟?叫你小子吃风去!”干瘦老头摊开手里的牌,“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傻眼了吧,哈哈哈……”   其余人装模作样地哀嚎运气不好,秦正轩把所有人面前的银子朝郭老那里推:“运气差没办法,银子赶人,留不住。”   又玩了几局,次次都是最后关头郭老赢,也看不出是有意放水。第三次换茶点的时候,郭老终于玩腻了,满意地剔着牙表示,要让于鹰走这趟镖。   “于老大,你这兄弟不错,”郭老笑眯眯打量秦正轩,“有眼力见儿,话少,实在。”   于鹰正抱着红衣女子调笑,“猎鹰镖局一堆兄弟,个个都实在。”   “轩子兄弟也走镖?”   “这倒没有。不过,用得着他的时候他都出手。”   “于老大好福气。今儿我老人家高兴,要好好儿赏一赏轩子。”   郭老说完,冲钱三耳语几句。钱三嘿嘿笑了几声,起身出门,片刻,带回个粉衣美人。   赌坊和隔壁的青楼都是钱家开的,钱三经常找些艳丽粉头来赌场包房,伺候郭老之类的贵客。   粉衣美人比红绿衣裳的女子更妩媚,声音嗲得滴水。郭老对秦正轩笑道:“轩子小兄弟,芙蓉可是有名的头牌,滋味妙不可言。今晚,她是你的了。”   其余人都色迷迷地看着芙蓉,脸上挂满艳羡。   “秦公子。”芙蓉没骨人一般贴上秦正轩,“今晚奴家伺候公子。奴家身娇体怯,公子千万多怜惜些儿。”   满桌人大笑起来,一个镖师对秦正轩说:“轩子还没开过荤,今儿让芙蓉教你。好艳福!”   芙蓉搂住了秦正轩的脖子,秦正轩在一片笑声中,把那嫩藕般玉臂重重一捏,美人娇.吟不止。   众人啧啧道:“轩子,轻点。”   “急成这样,憋狠了吧?”   “晚上别太浪,仔细明儿走不动。”   “走不动就接着住芙蓉那儿算了,横竖郭老慷慨。”   郭老正美滋滋计算赢来的钱,听了这话豪爽地一摆手:“急成这样,那便现在就过去吧!就是千万悠着点,别浪狠了脱阳。”   “哈哈哈......”   赌场和青楼之间连着道侧门,秦正轩由着芙蓉将自己带去她的香闺。   “公子,”芙蓉娇羞地关上门,“天色不早了,奴家为公子宽衣。”   轻纱卸下,活色生香,白馥馥玉体水蛇一般缠了过来。   芙蓉确实中意秦正轩。相貌俊挺,身板健壮,气质冷睿,看穿戴也是个富家子。他盯着她的眼神,三分痞六分坏,还有一分是无赖,她爱死这样的男人了。   哎呀,他还是第一次呢,想必龙精虎猛,她好期待。   “啊!”   涂满香脂的红唇正要献吻,秦正轩双手一抬,娇弱美人凌空飞起,不偏不倚地落在绣榻上。   “唔......”   秦正轩靠了过来,粗鲁地抬起芙蓉下巴:“鞭子在哪儿?铁链子呢?还有羊眼圈,颤声娇什么的,都没有吗?另外,你这楼里没个助兴的药么?”   “我......”   芙蓉吓得一缩脖子。天啦,这坏男人好重口,第一次就要玩这些东西?不成不成,那她还不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想是没有。”秦正轩目光将房里扫了个遍,唾弃道,“就几根蜡烛。罢了,就玩滴蜡烛罢......”   “我不要!”芙蓉哭喊出声,连滚带爬地扑跪在地,“秦公子,饶了奴家,奴家真的受不了那些。”   秦正轩一本正经:“嗯?可本少爷就喜欢那些。”   “呜呜呜,可奴家真的受不住呀!”   “那怎么办?”秦正轩故作焦躁,“郭老的好意,我不从也不行。”   “公子看这样行不行,今晚随公子去到哪里,奴家回头只告诉郭爷,说服侍了公子,行吗?求求公子了,饶奴家一条小命吧。”   “这......”   秦正轩再三犹豫,芙蓉又是一番苦求,这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多谢公子开恩!奴家这就张罗酒饭。啊,饭后......就请公子随意东西吧。”   “哼。”   夜阑人静,秦正轩从芙蓉闺房的窗口一跃而下。   窗子倏地阖紧,似乎还传来女子如释重负般的呼气声。秦正轩无声地笑,耸耸肩,转身离去,消失在空寂的后巷。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摊手):总有美人想要上爷,真无奈。 第二十五章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倏忽大半年滑过。   端午这日学堂放假,方夫人带着全家去了县城金檀寺。丈夫去世快两年了,在马家村的日子过得平安顺遂,她要上香布施,感谢佛祖庇佑。   大雄宝殿内,方夫人闭着双眼低声祈祷。   “我佛法力无边,泽被苍生。弟子一生茹素,诸恶不作,众善奉行,惟愿保佑弟子儿女喜乐和顺!”   方巧菡跪在母亲身边,垂头盯着胸前。那里,贴身挂了个小锦囊,装着金檀寺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它“护体”,大半年以来,丢魂事件再未发生,真是神奇。她现在除了洗澡,时刻戴着这枚护身符。   她觉得已彻底融入方巧菡的身体。承继了原主记忆、喜好、性格等。此刻的她,前世沧桑几褪,童稚之心大增。给方书毅送饭回来的路上,她会像个真正的九岁小姑娘一样,采摘捡拾路边的野花野果,和粥粥嬉戏玩耍。   再也不是前世那个人了。然而她还记得廖绮璇的生日。今天。   慈眉善目的老僧摇响了佛铃,“善哉善哉。今日端午,至本寺礼佛的施主均有素粽一对,檀越请去随喜殿领取。”   方夫人双掌合十:“多谢师父。”   方巧菡跟着母亲朝外走,迎头撞见知客僧陪着个长衫男子踏入殿门,她一眼认出那是韩澈的心腹王吉,连忙侧过脸。   怎么又碰见韩府的人。不过,还好只有他一个。王吉到这里做什么,总不会是韩澈又要为她招魂?   方巧菡心揪了起来。王吉没有在意擦肩而过的方家人,兀自同知客僧说话,她听见断断续续的字句。   “往生牌位……长明灯……”   “阿弥陀佛。原来今日是先少夫人生辰……将军真是个长情之人。”   方巧菡身子一抖,方夫人奇怪地问:“怎么了,冷吗?”   “没事,”方巧菡挤出笑容,“饿了,想早点吃到寺里的豆沙粽。”   大家都笑起来,方书毅揶揄道,“妹妹小馋猫。”   绕过一簇修竹,已远离了正殿,方巧菡深深地吸了口气。   原来韩澈给她在这里立了往生牌位,今日记起是她生辰,所以让王吉过来布施灯油钱。   这么说,他已放手,不会再招魂了。本该如此啊。   仔细一想又觉奇怪。京城的普照寺才是最最香烟鼎盛的,为什么要把往生牌位立在冀县县城的寺庙里?   唉。管这些做什么。无论如何,真的放手就好。   说起来,廖绮璇已死了一年多,嘉勇侯想必开始给儿子张罗续娶了。   艾香米香沁人心脾,方巧菡接过母亲剥好的粽子,轻轻咬了一口。   有缘无分,终究要行同陌路。   ……   从金檀寺出来,方巧菡说起方夫人的身体。她前一晚突然头晕了好一阵子,方巧菡建议再去一趟颐春医馆,找章大夫再把把脉。   “你这孩子,”方夫人笑着叹道,“偶尔晕一回算什么呢,上年纪的人,哪有不发昏的。”   “说什么呢,母亲还不到四十。身子不舒服就得去瞧瞧,不可掉以轻心。”   兄妹俩都坚持。方书毅还引经据典地背了一段《弟子规》,要对方夫人“昼夜侍,不离床”。   方巧菡抿嘴笑道:“哥哥跑题了。你该背《黄帝内经》的,章大夫哪次诊脉不提几句。”   方书毅得意地说:“哈哈,我就是想叫你们知道我已经倒背如流了。”   有方巧菡辅导,方书毅的学习突飞猛进,学堂的梅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说依此进度方小公子十二岁必过童考。有机会的话,县里还会举神童。   方夫人对一双儿女是骄傲的。儿子读书好,已被全村人夸做神童。女儿又练得一手好针线,大半年就精通各种针法,做的绣活儿样样大卖......不,远远不止。   女儿才是更优秀的。跟着儿子读书识字,写出来的字连梅先生都说好。学才子王冕拿树枝在泥地上练习画画,后来买了丹青,在白绢扇上画蝶画花,绣坊老板一脸惊叹,出手就是一两银子。   多亏了女儿一双巧手。现在全家每月少说也能净赚好几两银子,再不必像从前那么辛苦艰难了。   日子越过越好,照这样下去,不但能支撑儿子一路读书,说不定还可以攒些银钱购置田产。等儿子考了进士做了官,她就是死了,也能坦然面对地下的丈夫了。   方夫人乐滋滋地憧憬着,没留意人已被儿女领到了颐春医馆所在的永和大街,马上就到医馆了。   斜刺里蓦地冲过一辆骡车,车夫猛勒缰绳,两匹大骡子嘶叫着扬起前蹄,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哎呀!”方巧菡吃了一惊,她和哥哥差点就被骡子踢到了。   方夫人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护住两个孩子,自己却眼前发黑,身子摇摇欲坠。   “母亲!”   兄妹俩惊慌地搀扶,这时骡车里跳下一个白衣少年,一个箭步冲过来架住方夫人:“真是对不住!”   方夫人只是瞬间眩晕,现在已站稳了身子。她抽回手臂,对白衣少年微笑福身,“多谢公子,不打紧的。”   见方书毅受到惊吓的样子,少年歉意地后退几步,深深一揖:“家父突发心疾,一路狂奔来此,多有得罪!”   方夫人急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快去带令尊看大夫罢。”   说话的功夫,病人已被扶下骡车。那是个头扎白色纶巾的白衫老者,被一名老妇和一名老仆左右架着,勉强还能站住,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大半重量都在两人身上。   “姑母,我来。”白衣少年取代了老妇,将父亲手臂绕上自己脖子,在老仆的帮助下架入医馆。   “咱们也进去吧。”方书毅拉着妹妹的手,跟在母亲身后进了医馆,却见方巧菡双目呆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   “妹妹,章大夫不在那间,”方书毅奇怪地将她拉回,“你认错了吗?”   “......噢,我,我记错了。”方巧菡双唇颤抖,死死瞪着白衣少年的背影。   廖晏鸿。那是她前世的亲弟弟! 第二十六章   被扶去里间的老者,是她的父亲廖峥宪。   老妇是她的姑母,老仆是跟随父亲多年的周管家。   父亲不过四十五岁,为什么这样苍老,还犯了心疾?他是个儒雅的文士,清瞿劲朗,一年里连头疼脑热都不曾犯几回。   就算生病,为何要来这里看?京城有的是好医馆。   更重要的,为什么父亲、弟弟都全身着白?姑母虽上青下灰,鬓发上却也簪着朵白花。   还有......   母亲呢?!   章大夫开始为方夫人诊脉,方书毅眼巴巴看着,不时替母亲回答一两句。方巧菡默然而坐,十指紧攥衣角,心似油煎。如果是她猜想的那样……   “章老。”   房里走进个四十来岁的青衫男子,方巧菡屏住了呼吸。她认得他,吴大夫,上次还给刘奉全看病,今天廖峥宪也是被扶去他的房间。   吴大夫是过来借金针的,说他那套不巧让人借走了,“那位老先生病得不轻。回乡奔丧的途中发作,身边也没带药,一家几口儿,凄凄惶惶的,可怜呐!”   “老夫这就给你找。对不住,方太太且稍等。”   章大夫起身,打开柜子,摸出一只红漆木匣,宝贝般地捧出来。   “吴老弟,这套金针是老夫祖传宝物,”章大夫开着玩笑,“不要弄坏了,少了一根,老夫跟你拼命。”   “哈,章老要是不放心,就过来盯着,也好指导我配穴取穴。”   章大夫踌躇地望向方夫人,方夫人忙微笑,“您且去。今日人不多,我们权当在这里歇一歇,诊治急病要紧。”   章大夫抱了针匣,跟着吴大夫出去了。方巧菡盯着门口,真想立时飞过去看。方夫人和方书毅与她说笑,她魂不守舍地胡乱应几句,母子俩并未留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章大夫回来了,为方夫人细细诊脉。看完,说还是老毛病,多开了几服药。方夫人见并无大碍,更是放心,想起吴大夫的话,同情地问,那生病的老先生如何了。   谁知章大夫长叹一声,“祸不单行啊,大水偏淹独木桥。我竟不知,原来这位老先生就是韩少夫人的亲生父亲。唉,太惨了!”   “怎么呢,韩少夫人又是谁呀?”   “老夫在太医院有几位故交,对廖大人家的不幸事知之甚详,”章大夫叹息连连地说起廖绮璇以身殉国、廖峥宪丧妻贬官的故事。   “……医者父母心。老夫也有儿女,廖大人掌掴韩将军,老夫倒能理解。女儿惨死,尸骨无存,全拜女婿之赐,做父亲的能不痛心?那般事不关己的冷血缙绅,只知高高在上地满口国家大义,一味鄙责廖家人。”   方夫人听得不住念佛号,“十月怀胎的女儿,养育了十五年。血浓于水呀!”   “可不是!廖大人冤哪,先是廖夫人生生哭死了;因着那一巴掌,他得罪了嘉勇侯,失了圣心,翰林院学士的帽子摘了。官场中人捧高踩低者无数,廖公子本是年轻才俊,去岁录科,得了个末等,以后还怎么考举人……”   章大夫越说越激愤,方巧菡低声对方夫人道:“母亲,我去方便一下就回。”   “要哥哥陪着吗?”   “不用。”   出门的时候,听见方书毅吃惊的声音,“母亲,来过咱家的韩将军,原来就是那位廖伯伯的女婿?”   ……   仲夏时节,后院草木繁盛。方巧菡寻了处角落,隐入瀑布般的藤萝蔷薇之间,把手填进嘴里狠狠咬着,无声地痛哭。   怎么会这样!   她付出了生命,母亲伤心而死。   亲人痛苦万状,全家落魄凋零。   怪不得来这里看病。老家有几位叔伯,想是某一位去世了,父亲带着姑姑和弟弟奔丧,冀县是必经之地。幸好到得及时,不然,恐怕连父亲也没了。   父亲为官清白,廖家家境算不上巨富,但也是不错的。廖家本有自己的马车,现在回乡奔丧,竟只能租骡车了。跟着的侍从,也只有周管家。   可见家底儿已耗费无几。而弟弟的前程,也蒙上了阴影。   聒噪蝉鸣盖住了低低抽噎声,鸟雀扑棱棱飞走,似也不忍面对这个悲痛哭泣的小女孩。   方巧菡眼前浮起招魂那晚韩澈沉痛的脸。   谨之,为国捐躯,我廖绮璇无怨无悔。但你怎能这样薄待我的家人?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韩澈。   ......   方巧菡怕母亲久等,强忍着泪踅到井栏边,弄了些冷水洗净脸,这才慢慢地走回去。   好想去父亲那里看上一眼。她已经多久没见这些亲人了......   一进门就愣住了。方夫人陪着姑母廖氏,正关切地看章大夫给她诊脉。   “唉,岁数大了就是不中用,”廖氏将一绺花白的头发拢至耳后,“我无儿无女的,跟着兄弟过活。要总这么生病,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女儿出去后方夫人本在与章大夫叹惋,吴大夫领着廖氏过来,说这位太太也忽然眩晕,让章大夫看一看。于身于家廖氏与方氏都算是同病相怜,已聊得十分热络。   方夫人正要劝,转头见女儿来了,便笑道:“巧菡,怎么这半天才回,我差点就去寻你了......嗳哟,眼睛怎么红红的?”   方巧菡慌乱地低头揉眼,“刚、刚进了沙子,揉半天也洗半天,好容易弄出来的。”   廖氏猛地抽回正在诊脉的手臂,站起身一步走到方巧菡身边,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太像绮璇了!   她一生无儿女,后来丈夫也死了,廖峥宪听说姐姐孤苦无依,就把她接到家里,那时绮璇也就现在这么大。廖氏怔怔地看着方巧菡,眼中流下泪来,想起家中光景,悲痛得不能自已,一把将小姑娘搂住。   方巧菡的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这是她的亲姑母啊。叫她怎么忍。   方夫人和方书毅,以及章大夫,都看呆了。廖氏也回过神,急忙松开方巧菡,却见小女孩满面泪痕,还以为是被自己吓的,慌忙去擦,“好孩子,别怕,是姑姑不好......”   在酷似侄女的方巧菡面前,她不知不觉地就以姑母自称了。   方巧菡任由廖氏擦干眼泪,对她挤出一丝笑来,又看一眼方夫人,后退几步,冲廖氏行了个晚辈礼。   “你一定就是巧菡了。”廖氏扶起方巧菡,擦着泪对方夫人道,“刚才听太太说起,果然乖巧可爱。太太有所不知,令嫒的长相,竟和我那苦命的侄女十分相似,方才顾此念彼,所以失态,太太莫要责怪。”   “原来如此。”方夫人叹道,“人之常情而已,有什么可自责的。”   见女儿垂头静静站着,又笑道:“巧菡,你不认得这太太,她是刚才咱们说起的韩少夫人姑母,董太太。”   廖氏忙道:“就叫我姑姑罢,这孩子合我眼缘,看着就喜欢。”   方夫人叹息着摇头,又重重点头,方巧菡知道母亲答应了,再次行礼,低声唤:“姑姑!”   “哎。”   廖氏百感交集,见方书毅傻乎乎看着自己,又冲他招手。方书毅会意,便也照样行礼,口称姑母。   看完脉,廖氏对方夫人笑道,“有了孩子才有了生机,这话真是不错。我想求您件事,能带他们见一见舍弟么?”   方夫人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廖家比自己还惨,这样的请求,她如何拒绝。   方巧菡的心狂跳起来。能见到父亲和弟弟了!   ……   这是县城一家普通客栈。夜阑人静,廖峥宪对灯而坐,反复摩挲一枚玉印,刻着“绮璇”二字。   “父亲,”廖晏鸿催道,“早些安歇吧。白天累倒了,吴大夫嘱咐您须得格外注意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阿寄,”廖峥宪唤儿子乳名,“等把你大伯送下地,我们马上回京。”   “噢?”廖晏鸿走了过来,“您不是打算在老家购所宅子,置些薄田,然后回京递辞呈吗?”   “我改主意了。”廖峥宪坐直身子,精神头儿竟恢复了几分矍铄,“我远不到致仕年龄,官位再低俸禄再少,也还可以做些年。”   廖晏鸿盯着父亲,脸上慢慢浮起笑容,“您该不是因为今日见了方家妹妹?”   “确实与她有关。但也不是全部。”廖峥宪目光闪烁,并未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想通了。”他淡淡道,“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这一房,只你一个儿子,还等着光耀门楣,不可一味消沉。看不惯我的人,说什么由他说去,权当放屁!又不作奸犯科,谁还能把我怎么的?”   “父亲早该如此了。”廖晏鸿含着泪,“儿子都听您的。儿子会更努力读书。取不了举人进士也无妨,学业岂能半途而废。”   廖峥宪长叹,“之前是我糊涂。以后,你我都要振作起来。”   “是。”   父子二人又说了半天才熄灯。   “阿寄,”躺下后廖峥宪低声道,“无论如何,绝不可让韩澈知道巧菡……明白么?”   “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都会逆袭哒。   谢谢@冰紫狐亲亲的营养液!谢谢各位追文撒花的宝宝!爱你们哦!*^o^* 第二十七章   翰林院。   狭小的书案前,廖峥宪仔细阅读着一份草疏。两旁各高高堆起一摞摞纸盒,右边的是已校对好的卷宗,左边则是尚未处理的。   他被贬为连单独公房也没有的七品编修,继任是庞禹才,其举荐人与嘉勇侯韩锐亲近。   庞禹才为了讨好韩锐,刻意拿捏廖峥宪,让他与一群九品待诏坐在一起,做着核对公文的琐碎活儿,还美其名曰,廖大人心细如发,这样能更好地发挥才干。   作为昔日的翰林院一把手,生性耿直的廖峥宪自然被许多人看不惯,这下找到了机会,既能出了从前攒下的心头火又能讨好新上司,众人纷纷痛踩,对他各种打击讽刺。   爱国大旗高举,不仁不义的大帽子一扣,廖峥宪被说成了秦桧赵高一般的人物。   “就是大字不识的村野愚夫,也懂饮水思源的道理。今日咱们能好好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华宇里,舒舒服服地领朝廷俸禄,还不是将士们舍家为国、流血流汗换来的?唉,有的人啊,捧起碗吃饭,放下碗忘本,这书真是白读了!”   痛失妻女的廖峥宪熬了一年多,觉得心力交瘁,恰逢乡下的大哥去世,便打算借此机会告老还乡,淡然度完余生。   这时,他遇到了方巧菡。   父女连心。与方巧菡相处不过片刻,廖峥宪就已认定,这个九岁小女孩的体内,住着他那惨死女儿的灵魂。   不要说她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与绮璇有多么惊人的相似了。当她抬起脸面对他时,明明礼貌地微笑着,明明什么都没说,可那双剪水明眸里,有多少强行按捺住的悲痛与怜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童,初次见一位长者,怎可能有这种神情。   后来,廖氏说起方巧菡的溺水,说方夫人求金檀寺长老写了道镇魂的护身符,那日母子三人去金檀寺布施,还特意请长老加持了法力。   廖峥宪心下释然,确实是绮璇无疑了。他曾在一些奇谭话本上读过借尸还魂的传说,现在,他无比相信那些村言村语是有依据的。   精神为之一振。老天大约实在看不下去廖家凄惨,又把女儿送回来了。确定的那一刻,他对神佛充满了虔诚和感恩。   希望的熏风吹暖了心头。再也不悲伤消沉了。虽然没了老伴,还有儿子,和失而复得的女儿!重生的女儿还这么小,已肩挑起全家的生计,他要好好扶持方家人;儿子还没中举人,他要好好培养儿子成材,给巧菡遮风挡雨。   有了希望,那些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徒的讽刺挖苦,又算什么。再多的风霜,他也挡得住。   草疏阅毕,错别字都圈了出来。廖峥宪将它放进右侧最高一层的纸盒里,又从左侧抽过一份。   “廖大人今日做事格外快啊,”并列的窄案前坐着的其余待诏说,“这么一会儿功夫,审完好几份文书了。”   “欲速则不达。”一个叫宁宏的待诏讥诮地说,“慢工出细活儿,廖大人可要三思。”   廖峥宪扭头看一眼,目光寒似冰刃,气势凌厉至极,宁宏讪讪地住了口。   到底也是从前的掌院,官位不在,威严犹存。哼,已经差不多是条丧家老犬了,狂什么狂。   “廖大人,”宁宏阴阳怪气,“须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在下不过是劝你多用心,少出差错,也是为大人着想,话糙理不糙。”   “那就多谢宁待诏的好意。”   话音平静无波,却不知为何,在宁宏听来,“待诏”二字分外刺耳。他愤恨地瞪着廖峥宪,对方却已又转回身忙碌了。   廖峥宪盯着手中的草疏,指尖轻轻滑过一行行不怎么整齐的楷书。   庞禹才。你凭着吮痈舐痔的本事爬到这个位子上,作威作福了这么久,是时候给你点教训了。   ……   深夜,御书房。   恒景帝是个勤勉的皇帝,恪守“今日事须今日毕”的原则,每天都要把这天送至案头的公文批阅完才安寝。   香炉燃尽,贴身服侍的太监孟公公悄无声息地又换了一次龙涎香。已快到子时了,往往这个时候,皇上也差不多能完事儿了。   “砰!”突然之间,恒景帝勃然大怒地砸了砚台,孟公公吓得老腿一软。   “皇上息怒!”孟公公麻溜儿跪下,在厚厚的团花地毯上扑扑磕头。   “……呸,”皇帝被气笑了,“你个老货,瞎跪什么?诚心逗朕玩儿是吧?给我起来!”   “谢皇上恩典。”孟公公又麻溜儿立起老倭瓜似的身子,拍打着袖子涎笑,“奴才这么一跪,皇上出了口恶气儿,也算奴才的大功德。”   “哼,巧言令色!”   恒景帝脸色稍霁,看到案上盖着红印的诏令,复又怒道,“朕就是气这帮吃干饭的混账,拿着朕发的俸禄却不尽责。这么重要的文书,还能有错别字!”   孟公公探头张望。这是一份诰封官员的诏令,从头看到尾,连他这个老人家都发现了不下三处错误。   第一处是写错了一个人名字。那人叫张君鳌,是新近得了皇上青眼,打算重用的官员。诏书写成了“张君鳖”。啧,过分过分。   第二处错是把“休戚相关”写成了“休妻相关”。嗯这个么……   最离谱的是第三处错误。诏书结尾往往是“咸使闻之”等字眼,意思是,朕发了,叫你们知道知道。结果呢,写成了“咸便闻之。”   一字之差,这意思可就……返璞归真得很。   孟公公想笑又不敢笑,刚才皇上脸都黑了呀。   “的、的确是,太不应该了。”   孟公公强忍着爆笑的冲动,把头低得差点缩回腔子里,“这上头还盖了翰林院的大印呢,又有庞学士亲笔签名,按说,呈到您这里过目之前,经过多少人审阅的,怎会犯这样……不合适的错呐。”   “什么‘不合适’,”恒景帝气冲冲地抿了口参茶,“简直是荒唐!翰林院专为起草天家文章,满院多少才子啊,犯这种低级错误!气死朕了!要不是朕谨慎,盖玺印之前多看了一眼,明日早朝,这样错字连篇的诏令就发出去了!”   “皇上息怒……”   “把庞禹才给我找来!”恒景帝越说越火,“朕看他是美妾纳多了,腿脚发软,脑子眼睛也不好使了!”   ……   庞禹才怒火滔天地找到廖峥宪质问的时候,廖峥宪正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毛笔。   “廖峥宪!”庞禹才直呼其名,“你怎么审的稿?这么低级的错误你都犯,叫皇上发现了!皇上要重罚所有相干人等!你别忘了,我倒霉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哦?”廖峥宪头也不回,“庞大人在说什么,卑职听不懂。”   “你敢装糊涂?”庞禹才暴跳如雷,“那份诏令所有稿件都是你审的……”   “呵。庞大人想是记错了,卑职区区一介编修,哪里能参与审稿这样重要的事,那都是待诏们辛苦,和卑职什么相干。”   “你……”   庞禹才气得说不出话来。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怎么忘了,翰林院的官员名册上,廖峥宪是个编修,虽然做着待诏的活儿,却是不能在稿件上签字的。   换言之,功劳没廖峥宪的份。待诏可以领不少补贴银子,他没资格领。   可是,若有差错,更和他扯不上半点干系。   庞禹才想着皇帝震怒的样子,三魂六魄都要离体了。   一定是廖峥宪为了报复,故意不把错字圈出来的。他做事细,他审过了,后头复审的人就不怎么看了。   可是,明知道是这样,一点证据也没有啊!   稀里哗啦的铁链声由远及近,韩澈带着几个衙役走了进来。   “庞大人,”韩澈冷冷地说,“你这案子,皇上发归本衙审了,对不住,随卑职走一遭吧。”   庞禹才及其在翰林院的亲信,包括宁宏等人,都被押解下去。   “岳父。”偌大的房间只剩廖峥宪一人,韩澈走了回来,深深一揖,低声唤,“小婿一定给您出气。”   “韩都统说的什么话,”廖峥宪依然背对着来人收拾书案,“秉公办事是为官之道,韩都统忠君节孝,更应顺应皇命。你忙你的分内事,不要扯到老夫头上来。”   “我……”   “你的岳父也不是老夫,而是佟维毓佟大人。”   廖峥宪转身站起来,看他一眼,作揖还礼,“倒要恭喜韩都统,得皇上赐婚京城才女佟四小姐。”   说完,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水煮棵柠檬亲亲的营养液,比心!^_^ 第二十八章   冀县。   金风送爽,清甜的丹桂香气飘满大街小巷。   “这是东州大枣和泗县甜瓜,京城刚上市。这两月你进展尚可,为师特买来犒赏你。”   “哇,多谢老师!”   方书毅扔下笔,两只沾满墨迹的小手朝瓜果抓去,方巧菡扯住他的袖子:“哥哥,先洗手。”   “哦,嘿嘿。”   徐氏带方书毅去洗手,方巧菡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转过身,冲黑帻青衣的廖峥宪微笑。   “多谢您。”   “不必客气,”廖峥宪低叹,“这孩子不错,是个读书的料,我会找人多关照他。”   那天在颐春医馆,父女两人乍一见面就认出了彼此,悲喜交集之下,都明白不可说破,只心照不宣地隐忍。   廖峥宪有意帮扶方家,便提出要指点方书毅学业。他本是翰林院学士,即使贬官,也依然是博学宿儒。方夫人喜不自胜,马上就叫儿子拜了师。   方夫人寡居,廖峥宪不便去马家村造访,听说她们每月初五来县城一家叫做“霓裳阁”的绣坊送活计,就与方书毅约定,每月这日卖完绣品就来茶楼包房会和,他亲自讲课。   方巧菡自然要跟着过来,这样他还能见见女儿。   “您辛苦了。”方巧菡将桌上的书卷笔墨收拾了,用小刀削去瓜皮,切了一小碟甜瓜,轻轻放在廖峥宪面前。   “傻孩子,苦什么。”廖峥宪捏了片薄薄的瓜片放进嘴里,觉得心底都是甜的,“你们将来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即使她变成了方巧菡,依然和从前一样贴心。他是不爱吃枣的,这孩子都记得。   “您也要多保重……大人。”重生之说太过惊悚,即便在单独相处的时候,方巧菡依然不改称呼。她已有了新身份,又能时常见到亲人,够满足的了。   廖峥宪颔首,“家里一切都好。府衙那里也是。”   庞禹才等人玩忽职守,皇上将他们踢出了翰林院,新任学士尚未确定,由国子监祭酒佟维毓暂代。   佟维毓的四女儿佟雅蘅被赐婚给韩澈,佟家成了嘉勇侯府的新亲家。不过,佟维毓对廖峥宪颇为恭谨,没学庞禹才的没脑子做派。   于是,廖峥宪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编修。无权无势,也无事。   说起来,狠罚庞禹才这帮小人,韩澈确实起了不少作用。可廖峥宪并没有按一些同僚建议的,去向韩澈致谢。   他想他死都不原谅韩澈。   不去马家村,也有防着韩澈的意思。他每次来冀县都换去素服,悄然出京。九门提督的人手遍布京城,太多人认得他了。万一被韩澈发现巧菡就是重生的绮璇,不知会怎样纠缠。   “真甜。”方巧菡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大枣,“等会儿哥哥吃一颗,回去能连背五篇《诗经》,吃完这一盘子,整本都能背出来了。”   廖峥宪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下月我来抽查他,背不完整本,惟你是问。”   “没问题!”   窗外忽地喧闹起来,一群男子在大声说笑,方巧菡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轩子,”于鹰揽着秦正轩的肩,“这趟镖走得漂亮,多亏你挑的路线,省了多少麻烦……你小子莫不是能掐会算么!哈哈哈,走,咱哥儿俩去大喝一顿。”   秦正轩懒洋洋地将一把锃亮的短刀抛抛接接,“大哥说笑了,小弟不过动动嘴皮子,跑腿劳累的都是哥哥们。”   一个五大三粗的镖师猛一拍秦正轩的背:“臭小子瞎摆活啥,真能装,瞅你那得意劲儿!”   “哈哈哈……”   一群汉子朝对面的酒楼踱去,两个容色艳丽的女子扭着水蛇腰迎上来,嗲声嗲气地唤:“于爷、秦爷,怎的好久不来了,奴家怪想的。”   两个女人一人挽了一个进去了,其余镖师都相视而笑。   “咦,那不是轩哥哥吗?”不知何时凑到窗口的方书毅指着镖师们进去的方向,“我的天,我没看错吧,那个穿红裙子的姐姐,是轩哥哥什么人哪,和他这样亲热……”   说着看向方巧菡。   方巧菡摇头,对方书毅道:“轩哥哥是大人啦,有自己要忙的生意。大人做的事,咱们小孩子别乱猜。”   对于秦正轩,方巧菡是满怀感激的。但她也知道,作为商人,生意场中的各种应酬,他无法避免。   不必亲眼见,她早已听说他出入欢场。   在马家村,她渐渐发现自己被许多小姑娘所孤立。后来她了解到,这些小姑娘的姐姐,无一例外地都心悦秦正轩。   其中就有大狗的妹妹,十四岁的少女红英。   大狗有好几个妹妹,最小的妹妹九岁,名叫香草。大狗的小弟狗剩也在村学堂读书,香草像方巧菡一样给自家兄弟送饭,两个小女孩经常碰到。   香草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方巧菡知道原因之后只觉得好笑。   她没想那么远,也不觉得秦家会在她除服之后提出续亲,毕竟是被退过一回的;再说她还小,难道秦正轩会等那么多年?凭她的感觉,至少他的长嫂彭氏急着想让兄弟娶亲,那就不可能是她。   方巧菡自持是个大人,对于香草小姑娘酸溜溜的挖苦,她只当没听见。   有一次,香草幸灾乐祸地告诉她,秦正轩去逛窑子了。   “那个粉头叫芙蓉,是头牌呢。大哥二哥聊天,我听到的哦!他们见我知道了,还再三叮嘱我不可告诉你。”香草故作热切,“不过,我觉得咱俩也算熟人了,是吧。既然你是他的……嗯,你和他关系如此不一般,怎能瞒着你呢,理当知道对不对,哈哈哈。”   方巧菡啼笑皆非,香草这算什么,自家姐姐得不到,也不想让“能得到”的她心里舒坦?   哎,幼稚。   “香草啊,秦哥哥天天泡青楼我也没意见。”   香草气得直跳脚,然而后来却变本加厉,但凡听了这方面的事,都要找机会对她大肆渲染。   方巧菡还是不放在心上。说便说去,她和秦正轩又不是爱侣。   不过,听了方书毅的话,廖峥宪很是放在心上。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轩哥哥?”他不动声色地问,“没看错吧?”   方书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弟子眼睛最好了!轩哥哥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呃……哥哥,吃枣。”方巧菡觉得这话有点瘆人,抓了颗大枣塞过去,“可好吃了,甜掉牙。”   脆甜的瓜果,水分又足,方书毅吃得欢,把刚才那一幕抛到脑后。方巧菡嘻嘻哈哈和他抢,廖峥宪目光深沉地看着这对小兄妹,没有再说别的。   哼,秦正轩。救命恩人吗?他会替女儿好好谢这个大恩。只是,那人从事的什么勾当?那个于爷,看起来真像刀头舔血的土匪。和一班朝不保夕的江湖人厮混,又且纵情声色,绝非良配!   女儿前世所托非人,好容易重活一回,这次他要瞪大眼睛,把那些伪良人统统踢滚蛋!   ……   京城,佟府。   “好鲜亮活计!”佟雅蘅拿着一方绣帕啧啧赞叹,“这花朵儿跟真的一样,怕不要招来蜂儿蝶儿了。”   几个丫鬟也点头:“四姑娘说得没错!手艺真巧。”   佟夫人手里是一面团扇,上头绣着猫咪捕蝶。花猫憨态可掬,胖乎乎毛茸茸的,看着就想摸一摸。   “确实出色,”佟夫人爱不释手,“这把扇子要价二十两,我看值。蘅儿,这次不会又送给公主了吧?”   “女儿要自己留着。嗯,另外……”   佟雅蘅忽然羞红了脸,身边的云嬷嬷会意,对佟夫人笑道:“四姑娘是相中了这手艺。太太,老奴也这么想。找到这位绣娘,叫她帮忙准备姑娘出嫁用的绣品,太太看好不好?”   韩家急于完婚,现在距婚期满打满算不到半年,根本绣不完那么多东西:嫁衣,各类礼服,百子千孙帐,枕套被套,椅搭桌围……佟雅蘅又十分挑剔,一连看了好几家绣坊都不中意。   “嗯……”佟夫人沉吟,“好是好,但这么多东西,只她一人,忙得过来吗?”   “先找绣坊问问看,也许有多位绣娘呢。”   “也好。”   云嬷嬷花了三天才回禀。   “太太、四姑娘,这绣帕和团扇出自外地一家叫做霓裳阁的绣坊。可惜得很,绣娘不是霓裳阁的,且只有两人。”   原来是为了生计做零散活儿的手艺人。佟雅蘅忙问:“那也无妨,能绣多少绣多少。人住在哪里?实在不行,咱们去一趟,送上门的买卖,她们必定喜欢的。”   “老奴打听过了,是一对母女,住在冀县马家村。”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冤呐……哭晕在厕所~~   谢谢@22664288亲亲的雷和@火山亲亲的营养液!么么啾~~O(∩_∩)O 第二十九章   马家村?   佟雅蘅摩挲着绣帕边缘细密的针脚。这个地名好熟,她在什么时候听说过的?   啊,想起来了。去年这时,父亲打算给三哥冲喜的那个小姑娘,就住在冀县马家村。   “嬷嬷,可打听到那家人姓什么?”   云嬷嬷笑起来。这还用问?但凡她老人家出马,主子哪有不满意的。   “这种手艺好的跑单绣娘,霓裳阁的掌柜当然不肯透露来历——他们巴不得所有活儿都通过绣坊卖,好多赚抽成。老奴破了不少功夫和银钱,辗转厮缠那些伙计,总算套出来是一对姓方的母女。嗯,好像出身还不差,是读书人的妻女,可惜当家的没了,娘儿俩才做这个营生。”   佟雅蘅点着头。没错,就是那家,这也太巧了。   如果去年不是突然冒出关于父亲的流言,害得父亲不得不放弃这门婚事,现在,这方家小妹就是她的三嫂了。   佟雅蘅本身是不信道士神婆的,但去年那会儿父亲、母亲和三哥的亲娘孙姨娘都信以为真,她做女儿的也不好劝阻。   佟维毓紧急去马家村安抚方家,佟夫人是不知道的。   父亲走后,佟雅蘅转头就去求了宫里做淑妃的大姐。佟淑妃去皇后面前哭诉一番,请来了太医院的院正给三公子佟祁锋看病,竟好了七八分。这下全家都喜笑颜开,再不提冲喜的事,更没人管什么方家圆家的了。   现在,恐怕也就她还记得这家人了。   佟夫人却想着另一件事,忙问云嬷嬷:“这家男主人几时没了的?”   云嬷嬷点头:“太太跟老奴想到一起去了,就是这里尴尬。不到两年,母女俩都带着孝。那绣坊看两人活儿实在漂亮,再说客人谁知道这个,故此也不在乎。可咱家是办喜事的......”   “是呢,不吉利。”佟夫人对女儿道,“蘅儿,要不还是算了吧?”   佟雅蘅摇头,手里绣帕抓得更紧了。她连鬼神之说都不信,当然也不忌讳这些。方家母女的手艺是她见过最好的,整个京城的绣坊都挑不出同样的来。   “母亲是知道我的,”佟雅蘅把绣帕捧到佟夫人面前,“哪,这花朵真是栩栩如生。错过了这么好的绣娘,女儿才是千万个后悔呢。”   佟夫人宠溺地笑道:“你呀,真是任性!也不怕姑爷知道了膈应。”   两片红云飞上佟雅蘅的粉颊,她跺着脚撒娇:“他,他哪儿管这些。”   终于要嫁给一直思慕的人了,她要把最美的东西呈现给他。   佟雅蘅是替自己委屈的。明明她先爱上韩澈,韩澈却相中了廖绮璇。   那日她和廖绮璇出门踏青,回来的时候两人在一家酒楼歇脚,坐在窗口的她远远地看见韩澈带人巡城,欢喜得什么也不顾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和他偶遇一番。   她不好自己一个人过去,急中生智,借口掉了簪子,拉着廖绮璇就下楼。   她本来认为廖绮璇是个完美的幌子与陪衬。容貌、家世和才华都比不上她,她还听说廖大人有意把女儿许配给自己远方的一位老友。   韩澈见到她俩果然发怔。她偷眼看他,却发现他只盯着自己身后的廖绮璇。花了一番心思,却成就了韩廖二人的美丽邂逅。   更叫她羞恼的是,韩澈一度把廖绮璇记成了她,还找媒人来求亲。等后来那媒婆发现弄错了,拼命自扇耳光向佟夫人磕头时,她怔怔地躲在屏风后听着,只觉得那一声声巴掌都是打在她心头。   后来韩澈还亲自道歉,隔着帘子不住地说对不起。他越这样她就越觉得酸苦,多希望他说的是另外一句,我中意你。   现在廖绮璇死了,皇上将她赐婚给了韩澈,她觉得都是天意。一定是老天不忍心她伤心一辈子。她想,她理解韩澈的无奈,她要让他挥别过去,幸福快乐。   佟雅蘅红着脸说:“母亲,就这样嘛。她们通过霓裳阁卖了不知多少东西,用的人个个倒霉不成?什么晦气不晦气的,信则有不信则无,都是世人自寻烦恼。”   “唉,那就依你。”   “多谢母亲!那咱们这就派人请她们吧。”   ......   方巧菡得知方夫人接下这笔活儿的时候很是吃惊。   “母亲,您......”怎么也不和她商量一下?   她从学堂送饭回来,方夫人就喜孜孜地告诉她这个消息,还把五锭光亮亮的胖元宝拿给她看,说是定金。   “我就知道菡姐儿的巧手会招来大主顾的,”方夫人没注意到女儿的神情,“人家慕名而来,这可是三百两银子的大单啊!粗略估计能净挣二百两。”   平时每个月最多不超过十两,这下一次进账二百两,方夫人心花怒放。有了这笔钱,她们可以置些田产雇人种,还复从前殷实的家境,娘儿俩再不用白天黑夜地操劳了。   “母亲,那是哪里的客人,要求咱们做些什么?”   方夫人不在意地道:“来自京城的一家大户人家,要嫁女儿,因为婚期紧,所以在外头找绣娘。绣一件嫁衣就好,那家小姐说了,若是绣得好,还会有赏银。”   “这......”方巧菡觉得不妥,“咱们之前跟霓裳阁的薛老板说好的,但凡有活儿都卖给他家。薛老板对我们照拂,也是看在秦哥哥面子上。这样绕过薛老板,让他知道了,岂不是叫秦哥哥难看么?”   “哎......哟,我怎么没、没想到这一层。”   方夫人口吃起来,徐氏宽慰道:“那就不让薛老板知道不就行了?谁不要养家糊口,肯定不止咱们这样。”   方巧菡皱起了眉。薛老板不会透露她们的住址,这主顾派出来的下人好会耍心机,也不知怎么套出来的。单冲这一点,她就觉得不像厚道人家。   “母亲,他们是京城什么人呀?”她准备找廖峥宪去打听打听。   “唉,我一欢喜,倒忘了问。”方夫人懊恼,“我是想着,横竖咱们是在家里做,到了约定的日子他们来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管他什么人呢。”   正说着,门口跑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婆子,头插金簪,通身绫罗,看上去就气度不凡。   方夫人急忙客气地迎上去:“张妈妈,您老怎的又折回来了?”   “老身有句话忘了,”张婆子和颜悦色地说,“我家姑娘特为交代过,府里包吃包住,每天还另有五百钱,这个是不算在工钱里的。”   “噢……”   “明儿我来接,你们收拾一下。”   张婆子一阵风似地走了,徐氏震惊地问方夫人:“太太,您要带着姐儿去他们家住么?”   方夫人乱了方寸,“我、我也不知道呀!我还以为是在家里做好了他们过来取……”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末尾按了手印的纸递给方巧菡,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嗫嚅道:“菡、菡姐儿,你看看这个,写得密密麻麻的,我一高兴,没细看就按手印了……”   方巧菡抚额,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都不看就按手印,也不怕对方不安好心。   她已认出了张婆子,那是佟府的下人,确切地说,是四小姐佟雅蘅房里的下人。   佟雅蘅今年也十七岁了,确实该嫁人了。不知道夫婿是谁。   她想起了前世与韩澈的初遇。她性子沉静,不喜外出,要不是那天佟雅蘅非要她陪着找丢失的簪子,也许不会……   而如果,前世的她没有死,廖夫人一定不会这么早去世。   ......唉,别想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胡思乱想间,方夫人已开始自责:“都怪我,想钱想糊涂了,胡乱接什么活儿哪?我离不开毅哥儿,菡姐儿又是女孩儿家,怎能像个丫鬟一样跑去别家留宿?我这就去追那婆子,把银子退了。”   慌慌张张冲到村口,张婆子已上了马车,方夫人气喘吁吁地拦住,说了来意。   “方太太,这可不行,”张婆子冷冰冰地答,“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你既收了定钱、按了手印,现在要反悔也来不及了。现在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由不得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Vincent0730、@旋璇宝贝、@小猪亲亲们的营养液!比心!^o^ 第三十章   “母亲。”   张婆子的马车绝尘而去,方巧菡来到方夫人身边,“罢了,莫要着急。不过是件嫁衣,我绣得出。”   方夫人抱住女儿哭道,“都是我不好!做娘的没用啊,呜……”   “别哭了。以后您可要多个心眼儿,凡事先跟我和哥哥商量再做决定。”   方夫人愁得吃不下饭。卖给佟家的绣帕和团扇都是女儿绣的,去佟家的人,只能是女儿。不到十岁的孩子,一天都没离开过她身边,叫她怎么放心?   傍晚,秦正轩来到了方家小院。   “我可以陪巧菡去。”他看完那张按了手印的纸,笑眯眯地对方夫人说,“早晨送她去,傍晚接她回来,如此一来,巧菡就不必在外过夜了。太太,您要是信得过我,就把巧菡交给我吧。”   “秦少爷,这如何使得,况且我怕那张婆子不答应……”   秦正轩指着纸上的条款道:“这里只写着每日要完工若干,让府里的嬷嬷当天验过即可,并未限死了必须住在他家。巧菡,你看一看,做得完么?倘或做不完,我再想别的办法,总之不让你住那儿就是。”   方巧菡点头:“我可以的。”她本来就是快手兼巧手,现在有了一年的“练习”,可说是用针如飞。   “好极了。”秦正轩的嘴角又挂起他那惯常的,成竹在胸又带点戏谑的笑,“那就这么定了,轩哥哥专程接送你,嗯?”   “不耽误你做生意吗?”   “呵,哥哥在京城也有要跑的。你放心,保管赚钱接送两不误。”   秦正轩谈起生意的样子总是漫不经心又有些讳莫如深,仿佛他是个低调的富商大贾。   方巧菡便没再问了。方夫人好一番感谢,还要留秦正轩吃饭,他当然没有答应,很快就告辞了。   第二天,张婆子如期而至。秦家马车早已经停在巷子口,秦正轩斜靠着马车,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方夫人母女聊天。   方巧菡的样子略微有些变化。方夫人为她重新整理了头发,在前额密密地剪了一圈刘海,一直盖过双眉。原先的细眉被剃掉了,画成了两道粗粗的一字眉。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涂了一层淡淡的锅灰,整个人像只不起眼儿的小乌鸦。   方夫人在方巧菡把那纸契约从头到尾读给她听之后,才知道这所谓的大主顾,竟然是一度想要女儿冲喜的佟家。她悔恨得差点撞墙,担心女儿让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刻意把小姑娘打扮成丑丫头,嘴里还叮嘱个不住。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佟府一定不可乱走动。多干活儿,少说话,免得开罪府里人……”   颠过来倒过去说了无数遍,秦正轩见方巧菡像只啄米小鸡一样地头点个没完,心里好笑。   “太太放一百个心,”秦正轩插嘴,“我申时就能完事儿,直接过去接巧菡。京城我跑了无数趟,佟家在哪里,有几处门,哪处门附近有什么街道铺子等等,统统在我脑子里。等送到了,跟他们说好从哪个门出来,必不叫巧菡找不到我。”   “轩哥儿,多谢你……哟,张妈妈来了。”   方夫人携着女儿迎了过去。   “嗯。”张婆子还记着昨天的不快,故作冷淡地应了一声。   “这是跟您说起的小女巧菡,昨儿您走得急,没来得及让孩子给您行礼。”   方巧菡福了福身子:“见过张妈妈。”行毕礼便恭敬地垂首立着。   秦正轩朝后站了站,也不搭理张婆子,转身去安抚大黑马,摸出一包桂花洋糖喂它。   大黑马名叫豹子,是他的坐骑,因为要接送方巧菡才牵了它出来。豹子见不能像往日一样陪主人“千里走单骑”,却被发配去拉车,正在闹小脾气,他得好好哄一哄。   张婆子不认得秦正轩,还当做街坊邻居,并不在意,只用挑剔的眼神把方巧菡从上到下一通打量。   瘦巴巴的小女孩,相貌普通。不过,还算沉稳,没有小门小户的畏缩怯懦。   拉过女孩的手细看,这是一双做惯针黹的手,还戴着顶针。   再一瞧穿戴,张婆子发作了。   “穿得太素。我们家小姐可是要办喜事的,你这打扮,没的冲淡了我家喜气。”   其实方巧菡考虑到这一层,已换了衣裳。上身月白色茧绸衫子,下面系着一条黛青色挑线裙子,两只小鬏绑着同色丝带。到底居丧,不好过于俏丽。   方夫人踌躇,方巧菡冲张婆子又是一福:“对不住了妈妈。《孝经》有云,‘孝子之事亲也,丧则致其哀’。家父仙去不足三年,做子女的多少要遵循礼法,不敢穿红着绿,还望妈妈谅解。”   张婆子是二等仆妇,惯常压榨低等下人,又自持金主,听了这话老眼一瞪:“岂有此理!我看你们可怜,才把这么重要的活计交给你家,你们倒拿起乔来了!”   秦正轩听得火冒三丈,扭头就要发作,方巧菡冲他微微摇头。   “妈妈息怒,”她退回母亲身边,“妈妈请看,我并没有披麻戴孝,何来拿乔之说。”   “就是太素了!”张婆子不忿被个平民小丫头怼,口沫飞溅地坚持,“我老人家脾气好,不和你一般计较,快去换身色服!不然,你也别想去我家了。”   “妈妈说真的?”方巧菡歪着头问。   张婆子重重点头:“老身不是跟你说笑,我家小姐......”   “那好吧,我们不做了。”方巧菡一拉方夫人的手,“母亲,五十两银子还给这妈妈。”   “在这儿呐!”徐氏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个布包,“张妈妈,你数一数,五锭银子一个不少。村里还能找人给称一称,分毫不差的。”   “我......”张婆子被自己的话拿住,憋得脸发涨,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啊!   本想震慑住方家母女,谁知自己打脸。四姑娘眼巴巴地等着巧手绣娘呢,请不来人,还不知怎样罚她。   秦正轩又掏了把糖喂豹子,努力抿紧嘴不笑。蠢婆子!   方夫人礼貌地说:“张妈妈,银子请收好,我们委实不敢给贵府惹晦气。”   她盯着张婆子紫涨的脸,觉得把昨天的窝囊气都出了。这婆子忒能忽悠人,没按手印的时候说得那么诚恳,她想要仔细看看契纸,被对方制止了。   张婆子忽地换了笑脸,“什么话!刚才逗你们呢,其实我家小姐什么都知道,亲口说过不介意的。哈哈......巧菡姑娘这身衣裳很得体,根本不用换了。我们、我们这就走罢。”   鼓囊囊的银子包被强塞回方夫人怀里,好像烫手山芋。   方巧菡故作迟疑:“真的么?可是妈妈方才明明......”   张婆子急道:“老身说的真心话!比黄金还真。”   “那,有妈妈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张婆子呼出口气,从袖子里抽了帕子擦汗。方巧菡暗暗发笑,趁机又说了自己不留宿的打算。   “哦?”张婆子又想变脸,“你做得完?”   方巧菡乖巧地点头。   “我家可不负责接送......”   “接送有我。”秦正轩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方巧菡的肩膀,“自家妹子,做哥哥的当然要陪着,就不必府上出车马了。”   张婆子这才得以近距离端详秦正轩。高大彪悍,气势威严,额角有道暗红色的疤,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臂纹着的青灰色动物,一边一个,是头凶狠的狼。   ......好可怕。刚才斥责方家母女,他就在场。方小姑娘哪来的这一号哥哥?   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泼皮无赖。四姑娘常说,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给姑娘添麻烦的好。   “那就一切都随你们。”   张婆子偃旗息鼓,把那入府后欺压方巧菡的心也灭了。唉,最重要的还是手艺,管别的干嘛,耽误了这半天。她老人家真是吃饱撑的!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村子,直奔京城而去。   “谢谢轩哥哥。”马车里,方巧菡坐在秦正轩对面,见他总盯着自己,觉得两颊发热,只好没话找话说。   “嗯,你的谢意我心领了。”   秦正轩好笑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她长高了些,眉眼更清秀了,平时穿着一身白,好像个小仙姑。   嗯,现在这样挺好,丑一点,叫人放心。   目光凝上尖尖的小俏鼻。真可爱,好想捏一捏。不知长大了是何等清丽无俦?   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喊:“师弟!是你在里头么?”   方巧菡猛地握紧了拳。   韩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见韩澈,亲亲们别紧张~ 第三十一章   两辆马车都停了。   秦正轩掀起帘子,方巧菡看见韩澈骑着踏雪,正飞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骑马的随从,每人的马背上都驮着一具血糊糊的躯体。   秦正轩看了方巧菡一眼,柔声道:“别怕。且等在车里,我就回来。”   “嗯。”   车帘又被放了下来,方巧菡努力平缓着呼吸。   还是不能避免地碰见他。只庆幸自己尚年幼,又被装扮了一番。   平时除了给方书毅送饭,基本是窝在家里。韩澈又来过几次马家村,与她失之交臂。她和廖峥宪单独在一起时,父女二人不过聊些生活琐事,绝口不提这人。   “轩弟,”韩澈顷刻间就冲到了马车跟前,“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想麻烦你。”   说着滚鞍下马。秦正轩见韩澈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右肩似乎还渗出血迹,不禁大惊。   “大哥别客气,快说什么事。”   韩澈朝缓缓驶来的两骑人马一指,声音沙哑地解释起来。   原来京城最近出了数起盗窃案,遭到洗劫的都是些权贵之家,其中竟然有皇后的亲族,皇帝震怒,命韩澈配合顺天府查办。韩澈找到关键线索后,为免走漏风声,只带了少数亲信,连夜出京缉拿。经过一番恶斗,损失了几人,然而也终于抓住两名大盗。谁知这两个受伤过重,眼看快到京城,已是气息奄奄。   “……皇上要亲自审问,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路上。可一时又苦于孤立无援,幸好认出了你的车。”   方巧菡捂住嘴。韩澈的意思是要“征用”秦正轩的马车。那么,她就只能下来。   其实她在看到那两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就已经猜到会这样。本来就重伤,哪受得住被搁在马上长时间颠簸,得让他们平躺,可又不能现在送去医馆,京里还等着呢。   罢了,紧张什么呢?她已是方巧菡。而韩澈,亦不再招魂,现在的他,不过是秦正轩的结拜哥哥。   秦正轩一口答应下来。方巧菡听见张婆子讨好地说:“小侯爷,老奴是四姑娘房里的。爷,咱家的马车也能用,啊?反正都是自家人,别见外,哈哈……”   咦,这婆子说话好奇怪,什么叫自家人?   “张妈妈,”韩澈认出了她,讶异地问,“你如何也在这里?”   秦正轩便把缘由说了。张婆子抖抖索索地补充,不时偷看秦正轩的脸色。娘哎,不得了,原来方小姑娘这位“哥哥”,小侯爷跟他交情匪浅,还称兄道弟的。   “原来如此,”韩澈颔首,“那就更好了,本来我也怕车厢狭小。这样就能每人一辆马车。张妈妈,那就委屈你坐去外边。”   “小侯爷太客气了,老奴委屈什么!”张婆子诚惶诚恐,“替姑爷办事天经地义,回去四姑娘知道了,必定夸赞又打赏,老奴脸上不晓得多有光哩!”   方巧菡吃惊了。原来是这样,佟雅蘅要嫁的夫君,是韩澈!   此时两名随从赶到,韩澈便指挥他们把嫌犯卸下来,“手脚放轻些。两个都有内伤,莫要加重了伤势。”   “是。”   张婆子殷勤地吆喝佟家车夫把马车驶近,又命车夫帮忙抬人。秦正轩略一思索,便也掀起车帘,“巧菡,下来吧,刚才你也都听见了。这一路,车子是坐不得了,哥哥带你骑马。”   “知道啦,轩哥哥。”   韩澈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女声,好奇地扭头望去。   那是个衣着朴素的小女孩,秦正轩正把她从车上抱下来。瘦瘦小小的,一直低着小脑袋,他只看清她头上扎着两只黑漆漆的小鬏,绑了黛青色发带。   “大哥,这就是巧菡。巧菡,叫大哥。”   秦正轩牵着女孩走到韩澈面前,方巧菡行礼,细声细气地跟着唤:“大哥。”   韩澈微微一怔,忙虚扶一把:“快起来。”   后退半步端详,目光扫过遮眉的刘海、浓密的眼睫、黯黑的小脸,又看看雪白的脖颈和小手,心下了然。必是家里不放心,故意把女孩儿扮丑了的。   佟家冲喜的事,他记忆犹新,当时佟雅蘅就在场。按说她不该不知道此女即彼女,怎么还要人家上门,给自己绣嫁衣?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垂头立着,很恭敬却也很坦然,并没有寻常百姓见到他时那种惶恐和局促。   他还记得绮璇那件绚烂的嫁衣。红艳艳的锦袱霞帔、对襟袖衫、八幅罗裙,遍绣麒麟、凤凰、牡丹、祥云等图案,精致华丽,流光溢彩。张婆子说方巧菡主要负责绣嫁衣,这样一双小手,要忙碌多久才能完工?   有秦家帮衬,还这般辛苦。想来,方家母女要强,不肯过于依赖别人。   是个好姑娘。韩澈想着,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弯腰递过:“巧菡,这是大哥送你的。有了这个,在京城无人敢欺负你了。”   “这......”   方巧菡大吃一惊。这玉牌是韩澈身份的象征,拿着它进出嘉勇侯府、九门提督府,乃至皇城大门,见到它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微微侧目,张婆子已坐到佟家马车车夫的位置上去了,似乎没看到这一幕。   “给你就拿着。”韩澈见方巧菡发呆,以为她不敢收,又朝前走了一步,大手捏着玉牌,直递到方巧菡的下巴。   “巧菡,收下吧。”秦正轩接过玉牌塞进方巧菡手里,又拱手道:“多谢大哥盛情,做兄弟的无以为报。”   “多谢大哥。”方巧菡只得跟着致谢行礼,然后把玉牌揣进怀里。   心里苦笑。这就是韩澈。宽厚正直,坦荡豪爽,他的身上,找不出半点纨绔子弟多少会有的轻浮浅薄;欺凌幼小这种事,更是和他沾不上边。   所以,她当年那么欣赏他,一心一意地爱他。天意弄人,当真讽刺。   “又跟我客气,”韩澈对秦正轩挤了挤眼,“你都献出马车了,做哥哥的总要表示一下。”   嫌犯被安置在车里,两个随从一人钻进一辆马车守着。秦正轩将豹子解下来,把方巧菡抱上去,又将韩澈随从的马套上车,这才坐在了方巧菡身后。   “巧菡,坐稳了。”秦正轩左手扶着方巧菡的腰,右手持缰绳,刻意控制马速,与韩澈并辔而行。   有重伤病人在,驾车不能太颠簸,两人都只有放缓速度。   韩澈骑马走在官道外侧,不时与秦正轩攀谈,方巧菡静静地听着。   他就要娶佟雅蘅了。前世,佟雅蘅得知韩澈向廖家求亲,又是夸赞又是艳羡,说她真是好运气,全京城多少姑娘梦想着做嘉勇侯府少夫人。那么,此刻的她,必定很欢喜吧。   雅蘅,你不知道的是,给你绣嫁衣的这人,就是你未来夫君亲手杀了的前妻。   但愿将来你不要和我一样。   ……   车声辚辚,马蹄得得,韩澈目光不时扫过方巧菡沉静的小脸,觉得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为什么送她玉牌?现在他越想越觉得不合适。不是他舍不得,而是她身在佟府,万一被佟雅蘅发现了会作何感想?即便她解释得再清楚。   他要把玉牌送给她的时候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他。那一眼,可真是......   那时,心头好像拂过一缕凉意。小丫头对他似有种本能的警惕。是他想多了吗?   方巧菡蓦地打了个喷嚏,秦正轩连忙将她朝怀里带了带,“冷么?看来今儿穿少了。”   温暖的胸膛贴着后背,腰间是温热的大手,方巧菡脸红到耳根,僵着脖子呐呐道:“不过是鼻子发痒,轩哥哥你不用......”   不用抱这么紧啦。她外貌童稚,其实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秦正轩轻笑了声,左手放松,方巧菡赶紧朝前挪了挪。   韩澈飞快地移开目光。小姑娘通红的耳垂看在他眼里,怎么那么不舒服呢? 第三十二章   佟府。   这天佟雅蘅临时被公主请去宫里,饭罢方回,一进家门就急不可耐地朝自己院子的抱厦跑去。那里被辟做临时绣房,今日众绣娘都该到齐了。   “姑娘回来了。”佟雅蘅的贴身丫头春晓迎上来,帮她卸脱披帛,见主子的神情便笑道,“姑娘放心,抱厦那里好着呢,云嬷嬷都安排妥了,且每隔一时辰就过去看一回。”   “方家那小女孩儿也在吗?”   春晓奇道:“咦,姑娘如何知道的?确实小,说还不到十岁,看着好不起眼,谁知手快得吓人。刚才我们都去瞧过了,眨眼间就绣出一段云纹来,边缘还齐齐整整的!唉,奴婢还自以为麻利的手,跟这小女孩儿一比,只能叫做脚丫子了。”   正说着话,云嬷嬷带着张婆子赶到,把半路上遇见韩澈的事详细交代了。   “什么,他受伤了?”佟雅蘅手一抖,天青色披帛掉在了地上,春晓忙去捡。   张婆子忙道:“只右肩一处有伤,姑娘别急。”   佟雅蘅微微脸红,想了想,回到眼前的事上来:“这样的话,那方家女孩儿就来迟了,偏还不肯留宿。她手再快,平常也罢了,今日耽搁这许多时辰,能忙完那么多活儿?云嬷嬷,你告诉她......”   “老奴明白。”云嬷嬷笑道,“她一来老奴就吩咐了,她来咱家是忙生计的,既然不肯住,每日务必做完了才能走。不过这小丫头倒硬气,说今儿酉时前肯定做得完。”   佟雅蘅诧异地说:“哟嗬,袖口、领口,还有八幅裙边的花纹,她今天都能绣完?好大的口气!我过去瞧瞧。”   她现在对方巧菡充满了好奇。   为这小姑娘的事,父亲累得不轻。那天从冀县回来已是深夜,又张罗银子又写书信的,还连夜送去皇上面前说得了话的几户高官家里。第二天果然见效,经过一番解释,几位大人帮忙斡旋,官位保住了。不过年事已高的父亲也累倒了,半月才好。   这当然不能怪方巧菡。不过,如此一来,小姑娘和佟家的瓜葛就多了点,现在居然还承担起主绣手的角色,真是奇特。她没有把这点告诉母亲等人,怕节外生枝。   到了绣房,绣娘们都在埋头忙碌,见佟雅蘅带着云嬷嬷和张婆子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给她磕头。   “都起来,”佟雅蘅和颜悦色地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不耽误你们。”   一眼瞅见人群末尾的小身影,径直走了过去,双手扶起微笑道:“你就是方巧菡吧?”   好瘦小,其貌不扬。两只小手上戴了好几个铜顶针,散发着淡淡药香,拈针的指节处,生着一层薄茧。   方巧菡起身后退两步,又是深深一福:“见过四姑娘。”   “嗯。”   佟雅蘅早瞅见了一旁放着的嫁衣,袖口领口已绣得七七八八,图案线条流畅柔美。摆手让大家继续忙活,自己并不走开,只盯着方巧菡,果然飞针走线,看得眼花缭乱,才知春晓毫不夸张。   心里有点泛酸。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惊艳手艺,并且,居然还跟韩澈有些关系,与他的布衣结拜兄弟幼时定亲。根据张妈妈的描述,那少年可是很呵护这个小未婚妻的。   真羡慕。要是将来韩澈也能这么对她该多好。   不由自主就想起韩澈的亡妻廖绮璇来,记得她也有双巧手呢......   回到闺房,佟雅蘅翻箱倒柜,找出一只香袋。嫩黄的底儿,绣着两片碧绿荷叶,一朵粉白芙蕖,花蕊只露出一点点,显得羞怯而脆弱。叶与花好像在随风微颤,有了生命一般。   这是廖绮璇送给她的。好几年了,还没褪色。   佟雅蘅摩挲着小小的花蕊,良久,低叹了一声,把香袋凑到鼻下嗅着。   算不上闺中密友,但并无嫉恨之意。听说韩澈相中的人是廖绮璇,确实伤心失望了一阵子,后来看开了,只有叹无缘。而现在,这缘分又回来了,算是老天眷顾她吧?   “姑娘发什么呆呢?”春晓笑眯眯地凑了过来,“呀,好久不见您摆弄香袋儿了,奴婢去拿香珠......”   “不用。”佟雅蘅把香袋丢在案上,淡淡笑道,“不过是我倒腾东西搜到的,老旧的东西了,戴它做什么。”   春晓拿起香袋把玩,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取来一方帕子。   “姑娘您瞧,”她指着绣帕上的花朵,“这两朵花,像不像?”   “哟,被你这么一说......”   佟雅蘅看看香袋又看看手帕,一时怔愣住。   这手帕可不就是方巧菡绣的吗?   ……   酉时二刻,方巧菡出了佟府角门。   “嬷嬷请留步。”她对门内的云嬷嬷摆手,“我哥哥马上就来接的。”   “真的不住在这里吗?”云嬷嬷再次问,“房间都收拾好了,你不住倒便宜了别人。巧菡姑娘,我看我们姑娘对你喜欢得紧呢。”   主子对这小丫头很看重,连送出门,还要她这个一等仆妇亲自陪着。啧,她要也有一双.飞针手就好了。   方巧菡已经看见了街角处豹子的身影,秦正轩抱着膀子靠墙立着,意态闲适,不知等了多久。   “真不用啦,”她指着秦正轩的方向,“我哥哥已经来了。”   “哈,还真是好哥哥。那可得快点,城门眼看就关了。”   挥别云嬷嬷,方巧菡快步朝秦正轩跑去。经过一条小巷子口,忽地冲出来一个人,她躲闪不及,一下撞到那人怀里。   那人被撞得“哎呦”一声,身边跟着的小厮骂道:“大胆!哪里来的野丫头,走路不长眼吗?!”   秦正轩已经冲了过来,将方巧菡拉在身后。抬眼瞧那被撞的人,相貌清秀斯文,头扎绸巾,身着锦衣,腰垂玉佩,手握折扇,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就是气色不好,看上去挺孱弱。   小厮见有人护着,张口又要骂,佟祁锋轻喝一声:“墨雨,算了。”   还不算仗势欺人。秦正轩拉着方巧菡,对佟祁锋躬身拱手:“这位公子爷,刚才舍妹冲撞了您,给您赔不是了。”   “不算什么,以后注意点。”   “多谢公子。”   “慢着!”   秦正轩拉着方巧菡要走,墨雨却喊住了两人,叉腰瞪眼道:“你们倒轻巧。我们三爷身体不好,刚才吃这一撞,回去又得调养好久,知道么?你这丫头,看着也不小了,要总这样大大咧咧的,将来还怎么嫁人?”   秦正轩板起了脸,方巧菡心里也腹诽起来。   这小厮真是得理不饶人,刚才她好好地走路,明明是那个什么三爷忽然冲出来的,她自己也被撞得脑子发懵,就因为这人身份不凡,还得给他赔礼道歉。   ……哟,这里距佟府只几步路,这个人,该不会是佟祁锋吧?她一度差点就被骗去和他拜天地了。   如果真是他,看来他恢复得不错。很好呀,省得再去祸害别的穷人家的姑娘。   佟祁锋听得不耐烦,举起扇子一敲墨雨脑袋:“住嘴!本少爷说话你当耳旁风?能耐了是吧?赶紧回家去!”   说着,对秦正轩摆摆手。秦正轩笑了笑,再次拱手,拉着方巧菡就走。   方巧菡连忙跟着走了。从前,对佟祁锋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虽有些才华,却是个病秧子,药罐子。现在看来,这家伙人品还算不错。   “那是什么?”墨雨指着脚下的地面。   “咦?”佟祁锋捡在手里,看完疑惑道,“这不是韩都统的玉牌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晚了一点,抱歉哈。最近工作好多……   明天就要入V了,洛洛会码三章出来,嚯嚯嚯。谢谢各位亲亲的支持!   谢谢@杏仁哟亲亲的营养液和@花狸亲亲的雷!谢谢各位追文撒花的宝宝,亲亲们的支持是洛洛码字的最大动力! 第三十三章   绕过街角, 还是只有豹子在悠闲地啃着脚底的草皮, 没见到马车的影子。   “马车染了血腥,叫我打发回去清洗了,你还和我一起骑马。”秦正轩忍俊不禁,小丫头东张西望的样子, 好像一只迷惘的小猫。   ……哟, 她突然咬唇是怎么回事, 和他同乘一骑就这么不高兴?来京的路上她就拼命朝前坐,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简直都要坐到豹子头上去了。村里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 包括大狗的小妹香草,见了他都欢呼雀跃的, 要是知道能被秦哥哥带着骑马兜风,怕不一窝蜂地抢着上。   秦正轩在方巧菡面前蹲了下来,抬起小姑娘低垂的下巴:“巧菡, 怎么, 不喜欢和轩哥哥一起骑马?”   “……啊, 没有, ”方巧菡急忙后退一步, 让下巴逃离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呃,我就是觉得……这样会累着哥哥的爱驾。”   来的路上他怕她摔下去,大多数时候都揽着她的腰,真是叫她窘死了。内心里, 她可是个成年女孩儿。   秦正轩不屑地嗤道:“你才几两重,能累着我的豹子?它力气大着呢,抗两个我都能跑几百里。”   站起身朝前走一步,再次抄起那尖尖的小下巴:“跟我不用客气,不喜欢就直说。”   贴近她的脸,带着点恶趣味欣赏那双溢满惊慌和窘迫的大眼睛。有趣。她越是躲,他越想把她拽过来。   方巧菡被逼得无奈,也不敢再挣脱,只好乖乖回答:“没有不喜欢,轩哥哥别误会。”   人家好心好意护送,她怎可矫情,甚至挑三拣四的。   秦正轩缩回了手,嘴角挂起了笑:“真的?”   方巧菡急忙点头。   “这么喜欢啊,”他站直身子,拍拍她的小肩膀,笑嘻嘻地道,“那以后只要天儿好,哥哥都骑马送你。”   “……谢、谢谢轩哥哥。”   秦正轩把方巧菡抱上马,盯着她僵直的身子,无声地笑。太有趣了。小丫头心里该不是在祈祷以后天天下雨吧。   想起昨天长嫂又念叨来自东村、南村、北村,以及连他都记不住名的村子里,那些说亲媒婆的事儿来。这些婆子真烦,长嫂明明说过多少回,现在二爷太忙不急着娶亲,还是接二连三地朝秦家跑,长嫂又不能把人轰走。   唉。粗算一算,方家还有差不多一年才能除服。日子再过得快点就好了。   豹子慢悠悠地开步,秦正轩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过去:“差点把这个忘了,给。”   方巧菡接过打开,是香喷喷的绿豆饼,上头还印着“喜味斋”三字,那是有名的京城老字号,前世她也很爱吃这家的点心。   她扭转身子,对秦正轩笑道:“多谢轩哥哥。”绿豆饼是喜味斋的招牌点心,这家糕点铺子惯于在这种普通茶点里体现高水准的手艺。   “呵,谢什么。”   秦正轩觉得身子飘了起来。哎呀,即使涂成黑乌鸦,笑起来还是很美的。小姑娘嘛,这样才好看。他太忙,她又不怎么出门,平时见她的机会少,碰到她的时候,也多半是恭谨温婉的恬静样儿。知道她稳重,但要是多些一般小女孩儿的活泼,也蛮好的不是么。   嗯,等她长大了嫁给他,他要天天逗她笑。   方巧菡贪婪地吸着糕点的香气。她为了赶时间,午饭没吃多少,正饥肠辘辘。   自打重生她就多了个毛病,经不起饿。前世那成日饿得抓心挠肝的滋味时常钻入梦里困扰着她,半夜惊醒,脱口而出的就是“好饿”。方夫人知道了心疼,索性在床头摆一小碟吃食,防着女儿再做“饿”梦。家里三餐是从来不会延迟开饭片刻的,都知道她饿不得。   方巧菡拿起一块绿豆糕送进嘴。糕点又细又软,入口即化,片刻就消灭了一块,她又去拿下一块。   身前的小姑娘垂头吃得香甜,秦正轩笑眯眯地看着她露出的雪白颈项。   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哥哥打猎,见过雄狼把抓来的野兔给母狼和幼狼分食,自己趴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盯视四方,一口都不吃。忽然就体会到了雄狼的心情。   嗯……   可是,他见她吃那么香,也想吃了怎么办。   “巧菡,我也要。”秦正轩吞着口水,“你看你好自私,都不给哥哥吃。”   方巧菡差点噎住。这人!   她咽下嘴里的糕点,从纸包里取了一块,转身,悻悻地送过去。   “我手脏。”秦正轩朝握着缰绳的双手努嘴。   意思是,要她喂他?……这人几岁了啊。   方巧菡只得一直送到秦正轩嘴边,等他咬住绿豆糕,飞快地缩回手。   “再来一块。”秦正轩含着糕点,发出模糊的音,“这么小,不够哥哥塞牙缝的。”   方巧菡刚转回身子,只好又转过来,再拣了一块塞进去。怕他嫌不够,征询地看着他,还好他摇摇头,示意不必了,这才放心地转身。   秦正轩心满意足地咀嚼。小姑娘委屈地瞪着他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忽然好期待明天早点来。   ……   佟府。   “还真是他的玉牌呢!”佟雅蘅惊讶地看着佟祁锋,“三哥,你是在咱家东北角的偏门附近捡到的?”   佟祁锋点头,墨雨讨好地附和:“四姑娘,奴才跟着少爷一起看见的,千真万确。”   “这做工,看上去不像仿制的。”佟雅蘅再三端详之后疑惑地说,“真奇怪,他几时去的那里?太粗心了,这都能丢。”   父亲很欣赏韩澈,常请他来吃茶对弈什么的。也许,他经过那里时不小心掉落了玉牌。   “幸亏叫少爷捡着了。”墨雨挤眉弄眼地笑,“姑娘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嘉勇侯府?还给侯爷夫人,也好……嘿嘿嘿。要不,送去宫里给咱家大小姐,让大小姐交给韩贵妃也行。”   春晓正从钱匣子里掏给墨雨的打赏,见自家小姐脸都红了,三少爷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气哼哼地啐道:“哎哟哟,好个热心奴才!既然你这么爱操心,那好呀,柴房还有的是空儿,我给你找斧子去。”   墨雨吐了吐舌头,佟祁锋伸手给他个爆栗:“多嘴多舌的奴才,滚出去!”   墨雨盯着春晓的手,春晓嗖地扔过一颗银锞子,墨雨涎笑着收了,道声“奴才麻溜儿滚”,几步退到门口,掀起珠帘出去了,还体贴地顺了顺晃动的珠串。   “春晓,你也下去罢。”佟雅蘅见佟祁锋的脸色,知道他多半有私话儿要说。   “是。”   春晓走后,佟祁锋轻声笑了,背着手在房里走动,“四妹真是愈发冰雪聪明了。将来嫁去那边,偌大的侯府怕是要少夫人协理中聩的,韩夫人必定对你满意。”   “三哥就知道笑话我。”佟雅蘅飞红了脸,“怪不得墨雨那个德性,都是叫你带的。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佟祁锋走到书案前停下,从汝窑青釉棋罐里抓出一把白玉棋子摆弄,“我听姨娘说,府里请来给妹妹绣嫁妆的绣娘里,有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且是绣技最好的?”   “是啊。哈,三哥你就是跟我说这个?难不成姨娘相中了那小丫头?”   佟雅蘅觉得好笑。孙姨娘要知道方巧菡就是那个八字绝佳的冲喜女童,还不知怎样激动呢。   现在三哥身子好了,自然不必弄什么冲喜。倘若孙姨娘真有那份心思,小丫头进了三哥房里,只能做妾。哎,不过,人家有呵护万千的未婚夫,她已听云嬷嬷描述过那人长相,端的是英气勃勃。况且,那人还是韩澈的好兄弟,她会去婉言劝阻孙姨娘的。   佟祁锋一松手,白玉棋子纷纷落回棋罐,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姨娘确实在我面前赞不绝口。事实上,我也确实是因为姨娘的夸赞,才省起端倪的。”   “哎?三哥你也有这意思?那可不成。”   佟祁锋没有理会,还当妹妹取笑自己,指着对方手中的玉牌道:“四妹,我觉得这玉牌不是韩都统掉的。”   “嗯?怎么又说到他身上了……”   佟祁锋把下午撞到方巧菡的事儿说了。   “……可巧,回了房,看见姨娘在攀着云嬷嬷问个没完,说咱家请来位年幼的高手,还不肯留宿。我留了心,算算时辰,云嬷嬷送她出角门,不就是我回家那阵子?韩都统多日不来了,今日我出门的时候也是打那儿走的,地上并没有什么玉牌。”   佟雅蘅猛然醒悟。对啊,韩澈今天才从外地回来,还受了伤,怎么会来家里。   “这么说,玉牌多半是……小姑娘哥哥掉的?”   佟祁锋点点头,“那少年跟我打恭作揖的,生怕我发作,故此没有察觉。云嬷嬷说他是韩都统结拜兄弟。妹夫一向豪爽,与平头百姓八拜之交也算了,还送这么重要的东西,可见这少年不凡。姨娘那点心思我也明白,我怕她去告诉父亲,诱使小丫头留下来,到时候韩都统面前尴尬。妹妹,你要不跟姨娘交代一声?”   “哦,知道了。”   佟雅蘅把玉牌捏在手里,不自觉地收紧。   不,还有一个可能。   玉牌,是方巧菡撞了三哥之后掉落的。 第三十四章   晚饭后, 佟雅蘅本要去找孙姨娘, 抬脚出门,情不自禁地又走进了抱厦。   绣娘们还在忙碌着,婚期实在紧,她们每天的活儿都很重, 得忙到深夜才能歇息。只有正中央的绣架空着, 纹好边的嫁衣静静地躺在圈椅里。   佟雅蘅在圈椅前蹲了下来, 拉过一只袖子,用下巴去蹭那精巧的云纹。纹里埋了金线, 硬硬地刮着她细腻的皮肤, 并不疼,只是有点麻。   “姑娘, ”春晓见她发呆,就催促道,“您不是要去找孙姨娘吗?她睡得早, 咱们抓紧吧。万一老爷今儿宿她房里, 岂不是更尴尬。”   “噢。”   佟雅蘅站起身, 按了按怀里的玉牌。人虽然机械地跟在提了灯的春晓身后走着, 心却飞到了马家村。   如果是她猜的那样, 韩澈……想必对小姑娘很欣赏。   方巧菡必定不懂这玉牌的意义,随随便便地就搁在袖子里。韩澈送她玉牌,定是担心她在佟府会受欺负。   是了,他可是陪着父亲去过马家村的,见过方巧菡。在来京路上重遇, 得知她做了绣娘,马上就能想到冲喜那事。那么,他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满?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委屈。的确,女孩儿出阁,多半是自己绣嫁衣,但她这不是来不及吗。突如其来的赐婚,嘉勇侯爷又这么急着让她过门。   算了,别多想。韩贵妃对大姐说过,韩澈是个温柔体谅的人。他应该不会苛责她。   那就更得好好劝一劝孙姨娘了。还要交代云嬷嬷,务必管好所有人,谁都不可欺负方巧菡。   从孙姨娘那里回来,春晓服侍主子卸妆松髻,跟她说话也没回应,放下梳子探头过去,见自家小姐傻乎乎地盯着双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左手是未来姑爷的玉牌,右手竟是那只号称不再使用的莲花香袋。   “姑娘这是怎么啦?今儿总发呆。”   “噢,没什么。”佟雅蘅把两样东西都放在妆台上,“春晓,你说,我这样大张旗鼓地找来一群绣女,叫……嗯,叫韩家知道了,会不会嫌弃我。”   “咳,我当姑娘怎么了呢,原来是思虑这个。”春晓放松下来,从容地拔下一朵绢花,“大户人家,这种做法再正常不过了,谁都理解。您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女,所以嘉勇侯府急着把您娶过去,嘻嘻。”   “什么才女,针黹功夫又比不上那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我的主子哎,您是深闺娇养的花朵儿,钻这牛角尖做什么?小姑娘穷啊,要靠这个吃饭呐。您不会的多了,就这头上的金簪子,您会打吗?案上的磁器瓶儿,您会烧吗?人家侯府是娶少夫人,又不是娶绣娘。”   “哈哈哈,你这贫嘴丫头。”   洗漱完毕躺下,春晓放下帐幔,自去忙碌了。佟雅蘅盯着头顶绣花承尘,又摸过那只香袋把玩。   方巧菡绣的花朵和廖绮璇真是如出一辙。大约高手境界相同吧。韩澈去到马家村,会不会碰巧看见了她绣的什么东西,勾起对亡妻的记忆,所以才这般爱护……   呸呸,不许胡思乱想。人死如灯灭,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热血男儿,那都是无奈之举。她知道他消沉过,不过,后来他想通了不是么。   况且,嘉勇侯爷还亲口对父亲说过,家里所有与廖绮璇有关的东西都清理掉了,廖家下人也都打发了,就是怕她进门后心里不自在。关于这门亲事,韩贵妃还告诉大姐,韩澈是满意的。   虽然她也很同情廖绮璇,但她还是希望,能在将来取代这前妻在韩澈心里的位置。嗯,一定能的。她要用千百倍的柔情待他。   ……   第二天午饭后,佟雅蘅把方巧菡叫了出来,将玉牌拿给她看。   “这个是你的吗?”佟雅蘅笑吟吟地问,“我听说昨儿三哥撞了你,猜想是你掉的。”   方巧菡接了过来,故作惊诧。   “这是什么东西……噢,想起来了。昨儿半路上遇见韩大人,记得他给了我那……秦哥哥,一样什么东西,当时也没细看,好像跟这个差不多。”   昨天回到家才发现玉牌丢了。早上秦正轩来的时候听说了,便安慰她道,不妨事,他会去找韩澈说明。   而她仔细回想,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撞到佟祁锋时掉的。这么显赫的东西谁不认得,佟祁锋要是交给佟雅蘅,那佟雅蘅会不会多心呢?   她觉得多少会有些。她是成年人了,能体会到这种女孩儿家的微妙心思。于是,她向秦正轩说了自己的顾虑,要他先别急着找韩澈。   如果她猜中了,那佟雅蘅面前还有挽救的机会。   现在看佟雅蘅,完全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对韩澈已经半点情意都没有了,被请去给他的未婚妻子绣嫁衣,只是当作一桩生意。她并不希望因为她的疏忽,使佟雅蘅有什么不好的猜想,何必呢。   佟雅蘅其实颠倒思虑了一整夜,反复地说服劝慰自己。现在见方巧菡这么说,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不觉开心地笑道:“那就是了,我也猜这东西是你那秦哥哥掉的。你收好了,回头交还给他,让他以后千万贴身藏好,莫要再落了。”   “知道啦,谢谢四姑娘。”   “乖。去忙吧。”   佟雅蘅走的时候,步履都是轻快的。方巧菡回身张望,微微摇头。幸好她猜得没错。韩澈真是好心办坏事,差点给她找了个麻烦。   方巧菡回到绣房里,继续在嫁衣前襟上绣着百鸟朝凤。这只凤凰让她绣得眉眼带笑,就像刚才佟雅蘅那释然的脸。   男人多半粗心。佟雅蘅也算蕙质兰心了,嫁给粗犷的,武将出身的韩澈,不见得就幸福。何况……   好像听秦正轩提过,韩澈的后院里,还有四名皇上恩赐的美女。都是官家女孩儿,等着正妻诞下嫡子后给侯府开枝散叶哪。   纵然嫁衣再美,婚后的生活,能一样地花团锦簇吗?   ……   倏忽十几天滑过。   在佟府过得很顺。佟雅蘅对方巧菡极其喜爱,周围的绣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虽也羡慕她得主人家青眼,却没人敢说酸话。   这天秦正轩过来接她,和往常一样,两人骑着豹子,溜溜达达地去往喜味斋喝茶吃点心。   她手快,往往是申时刚到就做完了,离关城门还剩下一个多时辰。秦正轩不肯放她回家,非要领她去热闹的市井,说他反正也没事,要她陪他逛一逛。   方巧菡只好答应。其实所谓的逛,都不过是他带她去吃喝。   “刚出锅的,尽情享用吧。”秦正轩点了四五碟甜食,沏了一壶龙井,乐呵呵地道,“不许浪费。吃不完也可带走,不过,冷了就没现在好吃了。”   喜味斋的点心小巧,一口一个。方巧菡捏了一个玫瑰馅儿的面果子吃着,不几下就送进肚子里。   “谢谢轩哥哥……”成日价这么吃,她都长胖了。   “嘁,这两个字我听腻了,想听点儿别的。你怎么谢我呢,巧菡?”   秦正轩啜了口茶,满意地看着小姑娘乍然憋红的脸。似乎圆了点,这才对嘛。他的妹妹和侄女儿都这样,长嫂总说女孩儿就得珠圆玉润的。他的小妹妹,两只小手肥嘟嘟的,每只伸出来都有梅花坑。   可惜得很,据方巧菡说,不出十天嫁衣就该彻底完工了。这样喂养她的机会,难得再有了。   方巧菡把一碟面果子推过去,秦正轩板着脸道:“借花献佛?哼,我才不稀罕。”   “嗯……”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在他面前已经不怎么局促了。他看起来凶,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方巧菡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忽然茅塞顿开地说,“这次的工钱分一半给你。有一百五十两哦。”   “咳咳……”秦正轩被呛到了,恼火地拿袖子抹嘴,“你就拿这个寒碜我?”   “那就二百两?”方巧菡以为他嫌少,见他脸色更不好看,急忙加码,“也可以再多些,二百三怎样,哦,二百四……二百五?”   知道他是个算盘打得震天响的生意人,不过,好歹给她们家留个五十两嘛。方书毅还要读书呢。   “什么二百五二百六的。”秦正轩伸手去捏方巧菡的脸,“哥哥我不要银子!笨丫头,给我想点儿别的。你这脑瓜子里就只有银子吗?”   “……那当然。”方巧菡被捏得有点疼,龇牙咧嘴地说,“我做梦都想家里金山银山,那样母亲和徐嬷嬷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啧。”秦正轩无语问苍天,小财迷!将来嫁给他了,当然就不必担心钱的事儿。可是,现在也没法跟她说这话。   “你每天去佟家是做什么的,嗯?不会朝那方面想想吗,笨!”   方巧菡这才醒悟。给他做一样东西?   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后小心地问:“轩哥哥,我给你缝一双袜子怎样?你高,缝衣裳太大了,而我现在也纳不动鞋底。”   “这还差不多。”   秦正轩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不知怎的,在方巧菡看来,白得有些阴森。   “好乖。等你长大了,再给我缝衣裳,做鞋子。记住了哦。”   “哦。轩哥哥,你也吃。”   “嗯。”   方巧菡端起杯子喝水,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抬头顺着那道目光看去,不禁吃了一惊。   那个方向站着一个人,身穿青布长衫,手提两包捆好的点心,目光灼灼,满脸深沉。是她的父亲廖峥宪。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三十五章   廖峥宪很生气。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了, 先是认出了秦正轩, 然后认出他身边改妆过的方巧菡。   距离上次见面还不足一个月,他没有机会知道方巧菡来佟家忙活计的事。离得远,他也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这个他认为浪荡轻浮、沉溺欢场的秦正轩,竟然对他的女儿虎着脸, 后来居然动粗, 可恨!   方巧菡推开凳子朝廖峥宪走去。   “廖大人。”她乖巧地行礼, 然后介绍秦正轩,又对跟过来的秦正轩道, “这是哥哥机缘巧合之下拜的名师, 翰林院的廖峥宪大人。”   “廖大人,久仰。”秦正轩觉得意外极了, 他竟然在这里遇见廖峥宪!   恐怕现在没谁不知此人。韩将军的前岳丈,唯一痛恨韩澈的人。师父刘奉全每当提起死去的韩少夫人,就会说到廖峥宪。   “正轩啊, 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廖大人是咱大夏的好男儿!西北闹鞑子的时候, 廖大人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 全部捐给朝廷, 用于采购军粮、缝制军衣。浩城告急的军报传来,最焦虑的就是廖大人了,主动向皇上请缨,要求押送补给,当然皇上没允。廖大人疼女儿是真, 可也是真的爱国!他打小侯爷那一巴掌,咳……要是、要是侯爷不发火就好了,其实我看也没什么。”   功勋卓著的嘉勇侯韩锐暴躁易怒,容不得任何人对自己说个不字。刘奉全记得,那会儿还待在侯府,韩锐把廖峥宪赶出门后,回到家里拍案大骂:“老子带兵打仗,流血流汗几十年,倒便宜了朝中这帮长.枪都没摸过的书生!这起小人,除了会溜须拍马就是坐享其成,懂不懂什么叫马革裹尸,什么叫'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可是字字血泪啊!”   在韩锐看来,廖峥宪就是个拎不清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百无一用的书生。打了他九死一生艰难取胜的儿子,就是打了大夏英雄,就是大夏民族的败类。   秦正轩记得自己听到这里很想腹诽。亲生女儿叫女婿给害死了,打一巴掌算什么呢?侯爷怎么就上升到那种高度了?从结果说,还是韩家受益多啊。看看廖家吧,妻死女丧,家境凄凉!   不过,他和韩澈在一起的时候是绝口不提这些的。韩澈虽纡尊降贵和他结拜,这泾渭分明的线他还是不会越过去。   “不敢。”廖峥宪绷着脸还礼,转而对方巧菡道,“巧菡,你怎么在这里?”   方巧菡连忙把原委说了,还特别强调了秦正轩来往护送的事。   她本能地感到父亲对秦正轩不喜。刚才他捏她的脸,一定让父亲看见了,父亲能高兴才怪。   廖峥宪神色稍霁,依然不怎么高兴。他的宝贝女儿,他不舍得弹一指甲盖,叫这混小子捏成个苦瓜脸,哼!天知道,他看着有多心疼呀。   要不是现在没法子认,他早就把女儿带回家娇养着了。一点点大的人,为了生活,上门去伺候佟老儿的闺女!那丫头嫁的,还是害死绮璇的韩澈!廖峥宪觉得很想一拳打到佟维毓老头的胖脸上去。   目光掠过桌上的茶点。嗯……   不得不承认,刚才他看了一会子,好像都是女儿在吃,混小子确实没怎么动。嗐,女人和小孩子爱吃的甜食,混小子不爱吃也可以理解。这并不能抵消他对女儿的恶行恶状!   秦正轩觉得廖峥宪盯着自己的目光冷飕飕的,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待要说什么,就听身后有人低沉地唤:“岳……廖大人。”   方巧菡低垂双眼。又碰到韩澈了。这次,不光有他,还有……   廖峥宪听出了这个声音,第一个反应是看向方巧菡。见女儿一脸平静,这才慢慢转身,挡在女儿面前。   “韩都统,好巧。”他淡淡地说,“都统大人这是例行巡城么?”   韩澈穿着一身锦袍,右手牵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是嘉勇侯府最小的嫡女韩苓。韩苓穿金戴银,通身富贵,身后还跟着一群丫鬟老妈子。   韩澈松开韩苓的手,朝廖峥宪走了几步,“今日休沐,舍妹偶发兴致,要小婿……要我作陪。不想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巧。”   方巧菡的心略微好受了些。韩澈在她的父亲面前,态度还算恭敬。幸好,他和韩锐不一样。   廖峥宪惦记着身后的女儿,并不欲跟韩澈多啰嗦,他对韩澈摆了摆手,转过身去要跟秦正轩说话。   秦正轩精得赛过狐狸,早看出这对昔日翁婿之间的冰冷尴尬,而韩澈没跟他打招呼,只是扫了他一眼,他哪有不明白的,在两人寒暄的时候就拉着方巧菡坐回去了。   廖峥宪见女儿背对着自己坐,先是愣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不错。挺好的,免得叫韩澈看出什么。   “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痛打大哥的廖峥宪?”蓦地,韩苓指着廖峥宪忿忿地道,“父亲说了多少回,简直快被你气死,今儿本姑娘总算见到了本尊,可知父亲所言非虚。好啊,哥哥对你这般礼遇,偏你还漠然视之,对哥哥肆意轻慢,简直就是不遵礼法!”   所有人都愣住,满楼客人纷纷吃惊地看着这边。   方巧菡颤抖着站了起来,手脚冰冷。她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韩苓,她从前的小姑子,这本是个骄纵女孩儿,但也读书识字,算得上聪慧敏悟,想不到……   心里不觉冷笑加苦笑。呵呵,有什么想不到的?不要说十二岁的韩苓了,全天下的人,有几个能像悲天悯人的章大夫那样,真正地理解和同情父亲?父亲现在翰林院惨淡度日,不就是拜韩锐那“义正辞严”的弹劾所赐?   “苓儿,闭嘴。”韩澈把韩苓朝身后一拽,“大人的事,轮不着你说话。”   廖峥宪低低冷笑一声,对方巧菡丢去一个眼色,意思叫她不必管他,赶紧离开这里。   韩苓在家骄纵惯了,自持侯门贵女,岂容光天化日之下摆架子被哥哥呵斥。她和廖峥宪站得近,把这冷笑声听了个清楚,更是恼羞成怒。   韩澈拽得用力,韩苓踉跄了一下,身后一个老嬷嬷赶紧扶住,低声抱怨:“什么人哪!”   这加重了韩苓胸中戾气,再不管韩澈,绕过他朝廖峥宪走,边走边指着对方,大声对周围的客人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么?便是最自私、最不把国家安危放在眼里的廖峥宪!兵临城下的危急时刻,他只顾着自己的小家!这种没有气节的人,骨子里就是个卖国贼!”   遂滔滔不绝地说起廖峥宪的“罪行”来,听的客人有点头的,也有唏嘘的,也有怕惹麻烦,抬脚离开的。   方巧菡怔怔地看着父亲淡然的眸子,觉得心里滴血。天哪,到现在才体会到,她死后父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要不是还有弟弟和姑姑,父亲怕是要自绝于母亲坟前了!   她腾地走过来几步,想要抢白韩苓,廖峥宪向她投来警告的目光。   不要意气用事。仔细被韩澈认出来。   方巧菡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人欺凌?   “住口!”韩澈怒喝一声,上前一步把韩苓拉过来,“给我滚回家去!”   韩苓哪受得了这般委屈,马上泪如雨下,边哭边大声道:“哥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大家都知道你那是实在没办法了,你救了整个国家,凭什么这人说你是杀害他女儿的凶手?刚才他还对你那样无礼,好像咱们韩家欠他一条命似的,凭什么哥哥你就得一直迁就这个老家伙?连皇上都嘉许你,你不要总觉得对他有什么愧疚,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韩姑娘。”   方巧菡再也听不下去,正打算站出来斥责韩苓,就见秦正轩大步走到韩苓面前,先是深深一揖,然后平静地唤了一声。   韩苓愣愣地看着他,秦正轩又道:“在下提醒姑娘一句,这里是喜味斋,不是姑娘家里。姑娘在这里一番叫喊,惹得众客人不买东西了,都过来凑热闹,铺子老板不晓得有多心疼。”   “可我是为了……”   “姑娘请想,姑娘的兄长舍命保卫国家,为的不就是百姓安居乐业么?姑娘现在做的,却是与兄长背道而驰的事。”   他指着比刚才少了一半人的铺子:“姑娘不知道糕点铺子的课税有多高罢?少了这半天生意,铺子流水的损失,姑娘愿意承担?今后,这家铺子因为姑娘今日这一闹,生意惨淡了,乃至店主出个什么意外,姑娘还认为自己是袒护正义心系民生么?还有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他的女儿献出生命,姑娘认为自己此刻能安享荣华富贵?”   韩苓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秦正轩是在强词夺理,可对方也是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她不知怎么反驳。   韩澈心里一痛,对韩苓道:“苓儿,回家吧。”   “我……”   方巧菡已走到韩苓面前,轻轻地对她说:“韩姑娘,既然刚才你说到礼法,那么有这样一句,不知你记不记得。'称尊长,勿呼名,对尊长,勿见能'。这是七八岁的开蒙童子都懂的礼法。姑娘要是践行不了这十二个字,今日这一闹,怕是给家门蒙羞了。”   “你、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   “再送你两句。'勿谄富,勿骄贫'。”方巧菡平静地把对方堵了回去。   堂堂嘉勇侯府,要是公然做出不敬长者、欺凌平民的事,恐怕明日韩锐要面对言官们的责问吧。   廖峥宪傲然站立,目光清冷。韩澈看看他,又看看秦正轩和方巧菡,叹了口气,拉着韩苓朝门外走去。   前呼后拥的一群离开了。店里又恢复了热闹,廖峥宪挑剔地看着秦正轩,良久,终于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来啦!今天就到这里,嗯∩_∩   谢谢@Areila亲亲的营养液!谢谢追文的宝宝们!爱你们哦*^o^* 第三十六章   和廖峥宪分手后, 秦正轩带着方巧菡踏上了返途。金黄色的落日余晖柔柔地拢住两人一骑, 拉长的影子投洒在路边已收割干净的庄稼地里。   方巧菡很沉默,她心里一阵阵地抽疼。父亲单薄的身影,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的心。他这么疼爱她, 哪怕被千夫所指, 也要护着她。   世人多重男轻女, 高门大户,将女儿当做家族腾飞工具的, 比比皆是。甚至是九五之尊, 也有送亲生女儿去荒蛮国家和亲的。她的父亲,却给了她无比深沉的父爱。   秦正轩也在回想刚才的一幕。   果然和师父说的一摸一样, 廖家的遭遇值得同情。廖大人正直倔强,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叫他想起了持节不屈的中郎将苏武。这样的人, 怎能是卖国贼?   “巧菡, 别生气了。”秦正轩握住方巧菡瘦削的肩, 柔声道, “看看这一路上你都不说话, 轩哥哥要被你闷坏了。嗯,你对你哥哥的老师很尊敬,这是应该的,我也觉得他是个好人。百姓不明真相,极易被煽动, 莫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还有那个韩家小姐……”   哪像名门闺秀,完全就是个泼妇。并且,他也不觉得她身上有多少人味儿。小小年纪,指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破口大骂,这不是仗势欺人吗。跟他的巧菡真是云泥之别。   方巧菡身子抖了抖,没有挣脱。秦正轩将她朝自己怀里又拢了拢,笑嘻嘻地说,“你数落那个韩小姐的样子,还真是有气势!分明她比你大,个儿比你高,穿戴又华贵,可是,她站在你面前,被你驳得哑口无言,那张狂的气焰一点儿都没了。”   方巧菡吸了口气,知道秦正轩这是想排遣自己的郁懑,淡淡笑了一声,“数落哪谈得上。不过是甩几句《弟子规》里的东西到她脸上,让她明白什么叫做教养罢了。轩哥哥,我要替廖大人谢谢你。”   在场那么多人,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替父亲说话的。也许,也是这么久以来,公开替廖峥宪说话的第一人。   “我说了,这是应该的。”   秦正轩想起了方巧菡当时的反应,双拳紧握,双唇颤抖,眼中似有泪光。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小女孩这个样子,觉得好心疼。   廖大人似乎也很喜爱巧菡。师生情谊本就重,巧菡又是个仁义的孩子。   “轩哥哥,你今天把韩家小姐得罪了,那你在京城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   豹子跑得快了点,秦正轩轻轻一磕马肚,“呵,说都说了,随她去吧。”   簇拥着韩苓的下人那么多,倘若她有心报复,也不是没可能。不过,权势是把双刃剑,韩家再显赫也有政敌。当他是个老实巴交好欺负的平民不成,真惹急了他,他也能想出痛击的法子,就像对付佟老儿一样。   况且,看韩澈的反应,起码对这个妹妹是恼火的。希望他回去后多多教诲。   ……   嘉勇侯府。   韩苓在喜味斋让两个平头百姓抢白,回来的路上又被韩澈骂了一顿,气得一肚子火,到家就哭着跑回韩夫人卧房,一头扎到母亲怀里。   “……大哥他,忒不通情理,人家明明是为了他,结果,好心当做驴肝肺!”韩苓边哭边说,颠倒黑白,把自己的遭遇描述成廖峥宪主动挑衅。   韩夫人心疼肉疼,抱着女儿一番拍抚,又命人打来热水,亲自替韩苓洗脸梳头。   “苓儿呀,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大姐都嫌我偏疼你。不过呢,今天的事儿你做得不妥,我得说你几句。”   “母亲,您!”   “哎哟哟,看把你急的,太不沉稳了……你坐好,且听我说。”   韩夫人灵巧地给女儿盘着发髻,“谁没个钻牛角尖的时候。廖家,就是你大哥心里解不开的结,他觉得对不起廖绮璇,自然也不能看见有人指责她父亲。”   “哼!大哥是英雄……”   “你又来了。”韩夫人捏了捏女儿粉嫩嫩的腮,“你是韩家人,这话得让别人来说,明白吗?哪有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韩苓从镜子里看着母亲,愤愤地撅嘴。   韩夫人又挑起一绺黑发,编成细细的麻花辫子,“要我说呀,你还是不够聪明,不会耍心眼儿。”   “什么?!您怎能说我笨。”   “看看,又沉不住气了。唉,你大姐日日在深宫,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她那番聪慧,你哪怕有一半呢,我也该放心了!好了好了,别张牙舞爪的,让母亲提点提点你。”   韩夫人狡黠地笑着,在女儿辫梢扎了朵粉色绢花,“苓儿,你该做的是,叫人家看见廖老儿对你哥哥拳打脚踢,这样百姓才会知道,你父亲说的是实话!这样,他们就会瞧不起廖家,因为廖老儿委实小肚鸡肠!”   韩夫人把去年秋社日廖晏鸿袭击韩澈,结果反而遭到众商贩群殴的事告诉女儿。   “……这是你哥哥身边的王吉告诉我的。”她将韩苓打扮停当,满意地扳过女儿的脸端详。   韩苓吃惊地说:“哦?我倒不知道。哥哥没告诉我!”   “哼,他会说才怪。苓儿你看,是不是很痛快?这才叫成功。所以呀,今天下午,你就该在廖老儿身上下功夫,撩拨得他对你哥哥动手!”   韩苓不服气,撅了半天嘴,到底还是觉得母亲有道理。   “当时,有两个人说我来着,特别是那个黑不溜秋的丑丫头,我恨死她了!”韩苓说着又哭了,“呜……哥哥也不向着我,还让我滚。”   韩夫人不以为意,“都说了嘛,怪你自己做得不妥。你要像我提点的这样行事,说不定那两个人就站在你一边了。回头我教训你大哥,啊?别哭了,哭多了头疼。你明儿不是还要去佟家玩嘛,眼睛哭肿了,明儿该叫人笑话了。”   韩苓这才止住泪。   “我都快忘了,”她擤着鼻涕,“佟雅萍约我下双陆呢,还要给我看她四姐漂亮的嫁衣……我再洗个脸吧。”   “什么‘她四姐’,”韩夫人失笑地说,“马上就是你大嫂了,明年二月就过门的。苓儿,你去人家里可要端庄稳重,不许给侯府丢脸。”   “那还用说!”   ……   第二天韩苓打扮一新,高高兴兴地来到门口,意外地看见等着自己的是板着脸的韩澈。   “大、大哥,”她到底还是畏惧这位长兄,缩着脖子嗫嚅,“你这是去哪儿。”   “送你去佟家。”韩澈目光凉凉的,“大哥因公负伤,最近一直都在休养,闲得很。”   韩苓暗暗叫苦。这就是说,他不光会送她去佟家,还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把她“押”回来。   本来还打算和六小姐佟雅萍一起偷溜出去玩,这下如意算盘落空了。   “大哥,我已经知道错了,”她急忙讨饶,“是我性子乖张肆意妄为,我认错还不行么,以后一定做个娴静淑女。大哥,你就相信我吧。”   “两码事。”韩澈大手一抬,直接把韩苓拎上马车,“今儿我也有事要找佟三公子,顺路。”   “那、那你们说完事儿……”   “我就带你回家。”韩澈跳上马车,放下帘子,“免得你在佟家待久了,露出真实嘴脸。”   “大哥你!”   马车开动了,韩澈四平八稳地坐在韩苓对面,对方两只眼睛燃烧着熊熊恨意,他视而不见,最后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昨晚韩夫人“提点”韩苓,他其实就在门口,把所有话听了个遍。   已经不能用心痛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了。昨天在喜味斋,秦正轩那句话虽然是在说韩苓,可他却觉得,字字都是滴着血的、沉痛而冰冷的,对他的责问。   没有廖绮璇的牺牲,哪有韩家今日的荣宠无限!   师弟只十七岁,却有双锐利的眼。在那陷入重重困境的浩城,绮璇的死,乍然间就扭转了颓势。没有绮璇,也许那支敢死队不会召集成功,更不会一举取胜。   凯旋回京的路上,他无数次地想过廖峥宪会作何反应。   岳父爱国,与他把酒言欢的时候,常叹自己恨不能投笔从戎。   “老夫忝为翰林掌院,每当看到外族进犯烧杀抢掠,就渴盼亲自冲锋陷阵,将侵略者碾压成尘!”   是以,岳父得知女儿死讯,会痛哭,会打他骂他,会永不原谅他。但,仅此而已,廖峥宪不可能做过激之事。   但他少算了一样。父亲对廖峥宪的反应。   父亲弹劾岳父,他知道得太晚,大错已酿成。而他,又不可能忤逆父亲,只有尽他所能地缓和父亲带给廖峥宪的伤害。   而经过昨天的事,加上听完母亲一席话,他觉得内心冰冷而无力。阖家如此,叫他怎么弥补?   怪不得绮璇的魂魄不肯回来。她必定恨极了他……   他的脑海中响起一个轻轻的,童稚的声音。是师弟那位小未婚妻,方巧菡。她站在韩苓面前,语气轻柔,份量却那么重,叫韩苓张口结舌。她看着韩苓的目光,冷冷的,还带着一种……   悲愤。对,他想他没看错,为什么呢?   马车到了佟府,韩澈将妹妹抱下来,牵着她的手跨过门槛。   “我再说一遍,”他冷声道,“务必乖乖的。要再像昨天那般无状,我叫你皮肉吃苦!”   作者有话要说:  绝不洗白谁,每人性格都是不一样的。该虐的都会虐,方式不同而已,放心∩_∩   谢谢@如意亲亲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三十七章   韩苓被丫头们领到了佟雅蘅的院子。她来晚了, 佟雅萍等得实在无聊, 跑去四姐那里消磨时间。   “苓儿妹妹来啦。”佟雅蘅热情地招呼,亲自张罗吃食,招待未来小姑。   “春晓,”她将食盒里的糖霜金橘、桂花菱糕、青梅蜜饯等小点心摆上食案, 一边叮嘱丫鬟, “小炉上的水马上就开, 可以沏茶了。你记着,用柜子最高一层描着五福临门的瓷罐, 那里是白茶, 韩姑娘最喜欢这个,前儿大姑娘叫人从宫里送来的。”   “嘻, 忘不了。”   里间,佟雅萍捏着一颗双陆棋子,嫉妒地对韩苓说:“你真是贵客了, 看我四姐对你殷勤的, 什么都想着你!”   韩苓得意地道:“哈哈, 本姑娘就是这样讨人喜欢。”   “啐, 看把你臭美的!”   须臾佟雅蘅沏好茶, 笑嘻嘻地唤两个小姑娘出来用。   韩苓放下棋子,把佟雅蘅好一通打量。只见对方梳着家常髻,别两支珍珠压发,乌油油的秀发间斜插一根点蓝流苏金钗,不施粉黛的瓜子脸容色艳丽, 一袭湖蓝轻纱裹着曼妙身姿。   真美啊,不愧是名冠京城的美女兼才女。也有十七岁了呢,一直没许人,该不会其实早就对大哥芳心暗许吧?正好,盼到了这份姻缘。   韩苓眼珠子转了又转,对佟雅蘅绽出一朵甜笑:“雅蘅姐姐,你今儿真美。”   “那是,”佟雅萍不忿刚才韩苓自夸,立即跟着吹捧,“我四姐貌美如花,绰约胜仙。”   春晓等丫头都笑起来,佟雅蘅轻轻一捏韩苓的脸,“你们两个淘气包,就知道甜言蜜语。”   韩苓接下去道:“要是让大哥看见你,恐怕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鬼丫头。”   佟雅蘅脸一红,韩苓拉着她的手道:“雅蘅姐姐,你还不知道哪,今儿可是大哥送我过来的。他呀,昨儿听说我要来这里,大清早就等在门口了,非要亲自送,我赶都赶不走。”   佟雅蘅笑着点了点韩苓的额:“小丫头片子,哄我呢?小侯爷这是有事找我三哥,我早就听说了。你顺便搭了他的车而已,不必给我灌迷魂汤。”   心里微微慨叹。韩澈会对她这么热切?那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不会只盯着廖绮璇了。   这婚事她是满意的。但婚期越近,她心里反倒越发不安起来,成日胡思乱想。她会做韩澈的好妻子,令翁姑满意,做嘉勇侯府合格的少夫人。但,韩澈会像她爱他那样爱她么?   被佟雅蘅这么一戳破,轮到韩苓脸红了。佟雅萍笑得站不住,坐回床上,抱过一只靠枕满床打滚,“哈哈哈……胡吹大气的,牛皮吹破了吧?你也不看看我姐姐是谁,都跟你似的那么好骗!”   “好了好了,”佟雅蘅怕妹妹惹恼了韩苓,走过去将她了拽起来,“休要打闹了,过来吃零嘴儿。苓儿妹妹,你一定多吃些。”   两个小姑娘在食案前坐下,佟雅蘅想起一件事来,忙对春晓道:“春晓,你去厨房,把点心装一盒子,送去绣房那里。”   “噢。”春晓答应着,又打趣道,“姑娘待她们也太好了,不过是些绣娘,咱家给足手工钱也罢了,偏您这三茶六饭好生款待的。”   “多嘴。还不赶紧去!”   春晓吐着舌头下去了,佟雅萍就对韩苓夸起自己姐姐对那群绣娘的体贴来,“……四姐说,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吃食,这样她们心存感激,能更卖力做活儿。怎样,我四姐是不是既贤惠又聪慧?”   韩苓咬着一颗腌渍入味的青梅,竖起大拇指,含糊不清地夸,“雅蘅姐姐就是温柔细心。”   佟雅蘅笑了。佟雅萍狡黠地道:“四姐,其实你都是给那个方巧菡准备的吧?那些做粗活儿的绣娘白白沾光了。”   韩苓问:“方巧菡是谁?”   “给四姐绣嫁衣的绣娘。哎,我跟你说,她虚岁才十岁,还没咱们大呢。”   韩苓很吃惊。嫁衣,那不是新娘子拜堂当天穿的吗,那上面的花纹何等繁复精致,这么小的女孩子,负责做这么重要的活儿?   “她一个人绣一整件?”   “可不是么!又且手快。云嬷嬷每日定的份儿,别人要做一天,她到申时就完工,做完就回家,也不留宿,倒给我们省一顿晚饭钱。”   “哇,好厉害!”   “姐姐说了,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大师,不分年龄高下。”   韩苓勾起了兴趣:“对了雅萍,你不是说今儿要给我看雅蘅姐姐的嫁衣么?那咱们这就过去吧。”   她倒要看看,这么个小不点儿,能绣出什么灿烂锦绣来。佟雅蘅可是要穿着它嫁入侯府呢。嫁衣,小绣娘,她都想看。   “别心急,先用点心,用完再去,”佟雅蘅抽出帕子给韩苓擦嘴,“到了那边,你们两个静静地看就好了,莫要打搅她们做活儿。”   佟雅萍嬉笑道:“四姐你是怕我们吓到方巧菡吧?”   “贫嘴!”   ……   佟维毓自诩性情高洁,在府里辟了座菊园,遍收名品,此时开得正旺。就在韩苓嚼着点心好奇方巧菡的模样时,佟祁锋正陪韩澈散步赏菊。   “谨之兄,”佟祁锋指着一株紫茎白菊,“这苦薏经过嫁接,一株能开出青白两色,每朵不夹杂一丝旁的色儿。白的先开了,纯净如玉。你再看下面这青骨朵儿,过几日就怒放。”   他对这位小侯爷崇拜得紧。他身体孱弱,却也有个从军梦,现在身子养好了些,可巧韩澈做了他妹夫,他想借一借对方的东风,在兵部谋个职位。   “当真不俗。”韩澈轻抚雪白菊丝赞道,“佟大人万事求精,心爱之物更是如此。”   佟祁锋笑了,“父亲不在,你拍马屁也没用。”   韩澈也笑,“实话实说罢了,你几时见我违心奉承的。”   清风徐来,幽幽菊香充盈肺腑。佟祁锋沉默片刻,低声问:“廖公子他……对你还是……那样?”   廖晏鸿年少有才,与佟祁锋这些公子哥儿是老相识。只是,自从廖峥宪贬官,廖家差不多被富贵圈排除在外。廖晏鸿每当在遇到韩澈的场合便发难,韩澈只默默隐忍,反倒激得众人更排斥,说他不通情理。   佟祁锋是少数不跟风贬斥的人。然而,现在他和韩澈多了一层郎舅关系,面对廖晏鸿就更为尴尬。   韩澈微微摇头,他并不想谈这些。最近见过廖晏鸿一回,奇怪的是这次对方没有像从前那样,用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的眼神,愤怒地指着他高声怒骂。   廖晏鸿的神情依然冰冷,却平静了许多,就和廖峥宪一样。大概,父子俩终于走出了悲伤?这是他由衷希望的。   佟祁锋见韩澈这样,有点后悔自己触及这个话题。他朝菊园入口看一眼,微笑道,“那个,要不要我去把四妹喊来陪一陪你?”   韩澈淡淡地笑了笑,“便是你叫,她也不会来的。”他们快要成亲了,佟雅蘅自然忌讳这些。   其实他来找佟祁锋,不过是个借口,他就是要盯着韩苓。昨天方巧菡一准惹怒了她,今日韩苓来看什么嫁衣,万一碰到方巧菡,会不会欺负她?他对这个跋扈妹妹不抱希望。为了轩弟,他也不能让小姑娘受委屈。   可他又不能拦着妹妹,只好这么做了,毕竟那都是他的猜测。看看日头,也该差不多了,他抬腿朝园外迈,打算把韩苓带走。   佟祁锋陪着韩澈向佟雅蘅的院子走去,还没到院门口,便听见里面闹哄哄的。   怎么了?   两人相对望了一眼,佟祁锋便快步走进院门,留下韩澈焦躁地等在原地。   该不会他担心的事情已发生了吧?希望不是这样。   他看着佟祁锋的背影,终于也跟了过去。   ……   韩澈想的一点不假,韩苓看见方巧菡就炸了。   好啊,她愤恨地想,真是冤家路窄,这不就是昨天那个令她丢脸的黑脸贱丫头吗?哼,叫你多管闲事,看本姑娘怎么收拾你。   韩苓和佟雅萍站在方巧菡身后探头探脑,方巧菡对这样跑来惊叹她手艺的佟府主子已见怪不怪了,并没有在意,犹自专心埋头做活儿。她手快,也从来都是抓紧时间不拖拉的。   韩苓也知这里不是侯府,不好就地大嚷起来。还记着母亲教诲要懂得使手段,想了又想,无声地冷笑了。   她蹑手蹑脚地退出绣房,佟雅萍忙跟过去,奇怪地问:“你这就看腻了吗?”   “不看了。她们都好忙,我留着还不是添乱。”   “难得阁下说了句良心话。”佟雅萍揶揄,“这么好心?该不是你又想玩什么别的了吧?”   “嘿嘿嘿,”韩苓抱着佟雅萍的手臂撒娇,“好雅萍,其实呢,嗯,我,我看那个小绣娘的手好巧,想托她给我绣点小玩意儿。”   她掏出佩戴的荷包:“这个好素,稀稀拉拉的几棵草,要是绣只活灵活现的蜻蜓该有多美。怎样,你帮我去跟她说一说如何,荷包里的东西我都给她。”   便把荷包倒吊过来,倾出几只精致的小金锞子。   佟雅萍本来为难,见了金锞子,眼睛都瞪圆了:“苓儿,你也真舍得。这么多钱,买一箱子荷包都够了。”   “谁叫我喜欢她的手艺呢,你看雅蘅姐姐不也很喜欢她嘛。”   两人就站在绣房附近的一丛月季边。佟雅萍沉吟片刻,点点头:“那好,我过去跟她说。唉,这都是为了你啊,四姐对她宝贝着哪,不让我们拿别的活儿打搅她。我得避着云嬷嬷。”   “云嬷嬷现在又没在,再说这也是为她好嘛,算是额外的钱,包管她高兴。快点儿!我在这里等她……等你们。”   方巧菡听说之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六姑娘,我现在有契在身,绝不可接私活儿,麻烦您跟那位小姐好好说一说。”佟雅萍并未点名对方就是韩苓。   韩苓听了佟雅萍的叙述,心里窜起火来。不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这贱丫头,还挺油盐不进!   “唉,太可惜了!”她故意失望地说,“她这么守约啊,那这样行不行,让她过来和我说几句话?我这也算一宗买卖了,我家里也有不少活儿想给她做的。”   佟雅萍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干嘛不去?总让我传话儿,当我是使唤丫头吗?”   “好雅萍,求求你了。你是主人嘛,我哪敢僭越。”   “哼,真烦!”   佟雅萍气哼哼地又去了。方巧菡被佟雅萍缠得没办法,只得放下活计,跟着她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六姑娘,你说的这位小姐,请问她府上哪里?”   “就是嘉勇侯府,”佟雅萍心无旁骛地答,“姓韩。她家可是真正的权贵,家里还出了个贵妃娘娘呢……咦,人呢?”   韩苓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佟雅萍东张西望地找,方巧菡却觉得不对劲。   嘉勇侯府的姑娘今天来了?如果能和佟雅萍交好,年纪该和她相仿,那还能是谁。这么说,刚才进来“观赏”的人里,有韩苓?经过昨天那番冲突,刚才她必定认出了自己,那么现在她诡异的行为……   方巧菡转身要走,倏地一盆冷水泼向她,把她浇得全身湿透。这水带着草药味,是绣娘们刺绣之前洗手用的药水,就摆在紧挨抱厦的木架上。   “哎呀!”佟雅萍急忙冲向方巧菡,就见韩苓冒了出来,拍手大笑。   “贪财的贱丫头,还想赚钱,呸!叫你吃洗脚水!”   “韩苓!”佟雅萍气急败坏,“我说你怪怪的,原来不安好心!还利用我做帮凶!你……你真坏,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众绣娘听到动静纷纷跑了出来,见状都大吃一惊。此时云嬷嬷带人赶到了,听佟雅萍这么一说,也气得乱抖,但对方是侯府的小姐,自己一个奴婢也不好说什么,只脱了外裳裹住方巧菡,一迭声地叫人找换洗的衣服。   一时之间无人理会自己,韩苓想要趁乱逃跑,冷不防发髻被只大手一把揪住。   “哎哟!”   韩苓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韩澈脸色铁青,松开手,复又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提溜得双脚离地:“我全听见了。你都干了什么?!蓄意报复是吧,人家是平民,还比你小!何况昨天你本来就不对!你看看你,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韩苓领口勒得紧,脸色都发紫了,佟祁锋急忙喊道:“谨之兄,不可!”   韩澈猛一松手,韩苓摔倒在地,也总算吸了口气。自觉狼狈不堪,看见韩澈身边还有个佟祁锋,更是想卖可怜,哭哭啼啼地狡辩,“大哥,你别听她们胡说。其实都是那个丫头认出我来,想要报复我来着,她想拿水泼我,不想我一躲,水都泼她自己身上了。”   “撒谎!我就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佟雅萍气愤地冲了过来,指着跪坐的韩苓骂道,“你无耻!明明是你骗我说要给她活儿做,想让我哄她过来,好钻你的陷阱!”   韩澈越听越光火,听到这里,忍不住“啪”地扇了韩苓一耳光,“混账东西!这是替父亲打的!侯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韩澈的手像铁钳,又打得重,韩苓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她捂脸哭着,见周围人都用唾弃的目光扫视自己,又羞又恨,竟惨叫一声,装着昏了过去。   ……   佟雅蘅把方巧菡带回了自己房里。   “让你受惊了,真是对不住。”她绞了个热布巾,亲自给方巧菡擦脸,满怀歉意地说,“巧菡,小侯爷必定会好好教训她的,你别害怕……”   佟雅蘅住了口也住了手,吃惊地看着方巧菡。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在脸上涂了东西的,”她喃喃地说,“我也理解。你一个小女孩儿,孤身在外,家里必不放心……”   不放心,是正常的。这是个美丽的小姑娘。   可是,她长得怎么那么像廖绮璇?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报仇等十年,小人报仇在眼前 →_→   韩苓么,嗯等着虐她的人排排坐吃果果。   后头会加快速度~   谢谢@并不觉得名字酥、@杏仁哟、@花狸亲亲的营养液和雷!比心^ω^ 第三十八章   佟雅蘅只诧异了一息就镇静下来。   长得像的人多了, 她在宫里做淑妃的大姐姐, 还被人说起与太后生得像呢,因此得了不少宠爱。这不算什么。   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帮方巧菡擦脸换衣,一面又借机仔细把小姑娘的脸看了又看, 觉得也没她第一眼感觉的那样相似。   ……嗐, 像又怎样, 方巧菡都快十岁了,方家和廖家那是一丁点儿的关系也没有。   “这是雅萍小时候的衣服, 我让丫鬟翻出来的, 旧了点,不过看看还挺合适的。”佟雅蘅系好最后一根衣带, 满意地说,“巧菡,别嫌弃哦。”   “四姑娘快别这么说。四姑娘宽和体谅, 今日巧菡得您袒护, 深感有幸。”   “这都是应该的……怎么说那也是我的, 嗯, 将来的婆家人。”   方巧菡低着头, 任由佟雅蘅给自己擦着湿发。在佟家,她是少言寡语的,对于佟雅蘅的婚姻,现在她其实完全不看好了。   前世,嫁给韩澈后, 在侯府没待几个月就随他上任去了,与韩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韩苓那时八.九岁,着实任性娇惯,但还没做出像今天这样歹毒的事。韩夫人待新媳妇也多是和颜悦色的,完全是豪门富贵太太的做派。   只是,能把小女儿惯成这样,这婆婆又能好到哪去。而刚愎自用、冷酷打压廖峥宪的嘉勇侯韩锐,就更是……   方巧菡盯着自己布满针茧的手,心里默默地说,雅蘅,无论如何,以后不要跟着韩澈去到战场上。   佟雅蘅手上忙碌着,其实心里也是复杂的。面对被欺凌的方巧菡,她感到很羞耻,对过门后的日子更是多了几分恐慌。   她竟然有个这样的小姑!将来若不小心惹怒了韩苓,宠溺女儿的韩夫人会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为难自己?   不过,韩澈那般反应,她觉得他还算理智。这说明,他确实是她印象中那样的人,至少懂道理,不恃强凌弱。   其实,她嫁给他之后最需要做的,难道不是让他爱自己越来越多么。   头发已擦干了大半,佟雅蘅拿了木梳,给方巧菡挽上小小的双髻。看着这张脸,她忽然想起廖绮璇送的那只荷包来,以及这小女孩给她的感觉。   恬静,沉稳,从容。小家碧玉出身,来到佟家这样的富贵门第,除了恭谨守礼,不见丝毫畏缩惊慌。感觉小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啊……   “姑娘,”春晓掀帘子进来禀道,“小侯爷要带韩姑娘回府了,临走前,说想见一见方姑娘,给她道声歉呢。”   佟雅蘅一抿唇,依然梳理着方巧菡头上其余的碎发,“巧菡着了点凉,刚才直打喷嚏,我正要喊你去熬姜汤呢,你看这……”   春晓立即心领神会:“明白了,这就去回他。”   珠帘放下,珠子轻轻地晃。佟雅蘅放下梳子,呆呆地看着那晃来晃去、不时撞在一起的颗颗珍珠。   “巧菡,”她转过身,对方巧菡微笑,“你一个小小的孩子,偏我叫你辛苦了这么久,闹出这场纠纷来,也都赖我。今日,我亲自送你……去找你的秦哥哥,如何?”   方巧菡从妆台前站了起来。她怔怔看着佟雅蘅的神情,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您是说……”   佟雅蘅拉住了方巧菡的手,“嫁衣也绣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我自己能对付。我这就放你回家。”   “但,但是契纸上写着一个月……”   佟雅蘅打开柜子,取出那份方夫人按了手印的纸,给方巧菡看过,然后撕得粉碎。   “你放心。”她把碎纸丢进纸篓,“你自己那份,回去也销毁了吧。你在这里的活儿已经做完了。”   春晓很快就回来,说小侯爷已走了。佟雅蘅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又指着已收拾好的一包银子:“这是给巧菡的工钱,等下你拿好。你现在喊人套车,找两个妈妈陪着,我们从东北角门出去,送巧菡回她哥哥那里。”   “是。”   春晓又下去了。方巧菡走到佟雅蘅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多谢四姑娘。”   这,算是对雇主的临别礼了。   心里多少明白佟雅蘅为何阻止自己见韩澈,以及现在提前中止。   雅蘅,你真这么爱他?   想要摇头,想要叹息。   雅蘅,身为韩家妇,不见得是幸事……唉,只愿你平安一生。   “巧菡,你不用谢我。”   佟雅蘅把方巧菡扶了起来。她觉得有点心虚。她并没有她希望的那样宽厚;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心中有所爱、亦有所期盼的,自私的女人。   提前打发了方巧菡,因为……   她实在不想让韩澈看见一个能叫他想起廖绮璇的人。属于他从前的感情,就永远地成为过去吧。   ……   秦正轩遇见了一件为难的事。   早前,接到被佟雅蘅送来的方巧菡,他便火速将人送回家,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继续之前的生意。这家酒楼欠他不少银子,现在一时周转不过来,近期他主要忙的都是说服老板以债作股。也曾交代过方巧菡,倘若提前出来,可到这里找他,不想还真碰到了这样的情况。   佟雅蘅戴着幕离对他连声道歉。谁知,在他把巧菡送回家后,刚回到酒楼,韩澈便也出现了。目的相同,也是道歉。   韩澈把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正轩,说得比佟雅蘅还要详细。   “……师弟,是大哥不好,害得巧菡受委屈。”韩澈态度极其诚恳,“父亲得知后大怒,已罚她去祠堂思过。是该好好教训她,让她认真反省。不然,再这样下去,我看她要嫁不出去了。”   “知道了。回去我告诉巧菡。”   秦正轩见到方巧菡的时候,她已开始发烧,小脸都是烫的。已快到十月了,一天凉过一天,从头到脚都浇透冷水,小孩子当然吃不消。他又心疼又懊丧,恨自己不能保护她,对韩苓也是气怒的。韩澈这样说,确实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韩澈的双眼微微发红,他聪明地没有问。说到底,还不是昨天那事。想来,韩澈对于昨天韩苓当众羞辱廖峥宪,还是愧悔难当的。   孩子的行为体现着大人的想法。韩家长辈的态度,可见一斑。   韩澈留下一堆补品,非要让他带给方巧菡。秦正轩也就不客气地收了。   一直把韩澈送到楼下,候他上马离开,这才转身。谁知就在这时,眼前冒出个彪形大汉。   于鹰。   于鹰是秦正轩十二岁上结交的好大哥,多亏于鹰助力,他成功地报了家仇。那时,于鹰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后来,于鹰在秦正轩的劝说下金盆洗手,开了猎鹰镖局,利用此前积攒起来的江湖人脉,居然也做得顺风顺水,更是把年少多智的秦正轩奉为军师。   看到于鹰的表情,秦正轩就知道,这位哥哥又遇到难题了。他把对方带进了酒楼的包厢。   这一次,于鹰接了一趟极其棘手的镖。   “红货是一个......活人?”   “就是当前被朝廷多方捉拿的那帮......强盗,他们的老大。”于鹰叼着玉石烟嘴,低声道,“这是我让兄弟们打听之后查到的。主顾嘴紧得很。”   秦正轩马上摇头:“大哥,这买卖接不得。你要问我的意见,只是这一句。”   那天韩澈借他的马车安置的重伤犯人,还只是这伙强盗中的小喽啰。这些天也就韩澈抓了两个,其余人要么下落不明,要么就是死了。但随后,皇后的家族再次遭劫。皇帝震怒之下,设了万两黄金的重赏,全国通缉强盗头子。原来他就在京城,想要靠这种办法逃出去。   于鹰吧嗒吧嗒抽旱烟,秦正轩见他犹豫,又道:“大哥,这个人很危险。不光是朝廷那里,我看有点能耐的帮.派都盯着他,那是一万两金子啊。你算算,倘若接了这单生意,一路上得多少人追杀!”   “我也知道,不光那帮吃皇粮的鹰犬,必少不了剪镖的。可是那位主顾......他提到一个人,早年没下山时,我欠那人一个大恩。现在他把这笔账拎了出来,意思要我还。唉,不好拒绝哪。”   “那你答应了吗?”   “这不是来跟你商量么。”   秦正轩转动着茶杯,里面的茶水已冷。   吃走镖这碗饭,其实少不了和江湖各路势力打交道,游走在黑白交会的边缘。那些江湖规则,就不能不遵守。比如,恩义重于山。若被扣上不顾念恩情的帽子,对已闯出名声的猎鹰镖局来说是致命的。   秦正轩换了只茶杯,捏一撮茶叶进去,重新倒入开水,默不作声地看着碧翠叶片在其中缓慢舒展。   他有一身功夫,绝不惮正面迎敌,但他还是喜欢多动脑筋,喜欢智取。于鹰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那么,这种两难境地,还能想出转圜之计吗?   “轩子,”于鹰放下烟斗,“你不是攀上了那位都统?出城的时候查得紧,你亮出他的牌子,咱就能顺利出城。出了京城,我们兵分几路,再详细规划条稳妥路线,总能混过去的。”   秦正轩双眉陡然拧紧。这绝不可能。不出两刻钟,韩澈就会得知此事,到时候找他询问,难道要他撒谎?   “于哥,千万别做给自己沾染污点的事。稍有不慎就是倾巢覆灭。”   说白了,就是与朝廷对着干,是重罪。   于鹰重重地叹了一声,“可那位主顾,我该怎么拒绝?”   秦正轩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再次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我会想出办法的。你最晚何时答复那人?”   “明日午时。”   “那我明天一早去你那儿。”   “好。”   于鹰离开后,秦正轩沉思片刻,心里有了眉目。他立即布置人手,不多久便得了回信,心里更是笃定。做完该做的,又怕有什么遗漏,下了楼,随意沿街而行,边走边细想,待到豁然开朗地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个巷子口。   “竹枝巷。”   他盯着巷口木牌镌着的三个斑驳的字,又看看幽静巷子里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这是哪儿?从未来过。   距离刚才茶肆云集的闹市该不远,耳边还能听见喧闹声。这样的地方,住着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吱呀”一声,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门扇开启,出来个白发灰袍的老先生,见到他,认了出来,神情淡淡的。   “廖大人。”秦正轩连忙作揖。原来这里是廖宅。   “怎么又是你。”廖峥宪的声音堪比秋风还凉,“也罢,既然今儿再次遇见你,不如进来,我有话要问。”   秦正轩微怔,再次?   “廖大人今日在哪里见过我?”   廖峥宪不回答,直接把秦正轩领进院子,关好院门,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   小院栽了两株银杏,这时节刚开始变色,桌上地上都飘了好些黄绿相间的落叶。其中一株是雌树,果实累累,最近的一株直直伸到石桌上方,触手可得。   堂屋门口趴着一只大黄猫,又肥又粗的尾巴绕在身前,慵懒地扫他一眼,尾巴尖拂了拂,把头扭过一边。   秦正轩的目光移回眼前的老先生脸上。呃,这只猫的表情和主人如出一辙。   廖峥宪开口了。   “你问我在哪见过你,就是那家酒楼,锦福居的楼下。我看见你和那个一脸凶恶的汉子打个照面,然后你带他进去了。”   “是,他是我朋友。”   秦正轩说完,廖峥宪脸色更冷了。   “我已作了些了解。你人品不错。只是,你结交的这些人……”   一颗银杏果忽然掉了下来,眼看就砸到廖峥宪的脑袋,秦正轩眼疾手快地起身接住,摊开手,放在石桌上。   好冷呀。廖大人干嘛要调查他?这口气,怎么像在指责要拐走自家女儿的混小子似的。   廖峥宪忿忿地盯着那颗不听话的银杏果。讨厌,打断他说话!还害得他减了不少气势。   他清咳一声,接着道:“多谢。嗯……你是不是想娶……巧菡?”   秦正轩惊愕,连忙点头。   “她虽年幼,但我很喜欢她。她是个好姑娘,将来长大,必然宜室宜家。”   哎,说到这个程度够不够?其实这还是他头一回说出心里话呢。   廖峥宪板起脸,“是么?那你听好了。你不能再做任何危险的事,更要远离那些朝不保夕的江湖客。”   “那是自然。”于鹰大哥早就金盆洗手了,且从来都听他的意见。   “哼,答得倒痛快。老夫会一直盯着的,但有撒谎,绝不容忍。”   “绝无半句谎言。”   秦正轩从廖家出来已是夕阳西下了。独自骑行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着那番盘问式的对话,觉得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后背都湿了。   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廖大人身为巧菡哥哥的老师,对巧菡还真是像亲生父亲一样关心啊。   咦,等一等,这么说,廖大人觉得他……还不错喽?   秦正轩拍了拍马儿,裂开嘴巴傻笑起来。   “嗖”地一声,身子后方忽然飞来一支箭,秦正轩头一偏躲闪过去,大喝一声,豹子心领神会,驮着主人飞奔起来。   他刚才躲闪的时候看见了,身后扬起了大片灰雾,有人在追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嗯,别担心……   谢谢@旋璇宝贝、@如意亲亲的营养液!爱你们哦!   知道大家想看虐渣 →_→下章就让女主回到亲爹身边并长大~不进一步剧透了哟秦哥不让 →_→ 第三十九章   身后的羽箭一支接一支袭来, 豹子跑得飞快, 秦正轩低伏身子紧贴马背,驾驭马儿灵活地左躲右闪。很久没遭遇这样的危险了,但应付起来并不慌张。   天光愈暗,旷野无人, 真是个突袭的绝好时机。身后追赶的人越来越近了, 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   又一支箭飞来, 秦正轩听风辨位,一个蹬里藏身再次躲过, 同时左手猛扬, 一朵烟花在沉沉暮霭中明亮绽放,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声响实在是大, 他听见那些追赶者的马匹在嘶唤,速度也似滞了一滞。   豹子恍若不闻,兀自四蹄生风狂奔, 这么一晃眼的功夫, 又疾驰了好远, 双方距离再次拉开。   “好样的豹子, 再快点!”   耳边风声呼啸, 秦正轩又一扬手,另一朵巨大的烟花也爆.裂开来。   接连两发,韩澈必定看到了。希望他能带人尽快赶到。   这些追杀他的亡命徒,十有八.九是那伙隐匿起来的强盗。   他早就猜测,找上于鹰的那位神秘主顾, 不是这些强盗的党羽,就是强盗头目本人。之所以找上猎鹰镖局,多半是垂涎他与韩澈的亲厚关系。   抛出于鹰过去所欠恩情,是吃准对方不会拒绝。想要帮助于鹰摆脱这单极度危险的镖,唯有釜底抽薪,将这主顾本人打发掉。   但走镖的规矩是绝不可透露客人隐秘,而于鹰必定有人盯梢,况且这些也只是揣测,要怎样稳妥地找到那主顾的行踪,并且,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让官府知道呢?   秦正轩摸到了怀里的玉牌。这是韩澈交给方巧菡的,小姑娘却留给了他,说佟府上下都对她很好,她根本用不着。   秦正轩判断,这名客人与于鹰会面恐怕就在京城。他找了些乞丐打探,很快,疑似于鹰接洽那位“主顾”的描述,便传了回来。   他思索一番,把自己探得的情况写了,与玉牌放在一起,又喊个小乞丐,命其交去九门提督府。小乞丐回来,就带给他那两枚烟花响箭,以及韩澈的回条。韩澈告诉他,已派人在他提的那些地方暗中缉拿,同时,要他务必小心。   这伙铤而走险的亡命徒,自是穷凶极恶的。本以为,韩澈此刻必定缉捕成功,怎么他出了京,还能有人追杀,他们不是出不了京城么?   还有,他做事那么隐秘,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前方出现了岔路,秦正轩一拉缰绳,指挥豹子踏上去往县城的路。这个时候,绝不能去马家村。那里,有他的家人,兄弟,以及,巧菡!   被烟花吓到的强盗只缓了一缓,也知不久官家人马就赶到,但这些匪徒本就已穷途末路,现在恨毒此人,更是急红了眼,咬死追赶,大喊大叫,飞箭如雨,不忿让秦正轩活着逃走。   豹子一边拼尽全力狂奔,一边随着主人的指挥左躲右闪,不想“嗖”地一声,终于有支箭狠狠射入马臀,疼得尖声嘶叫。   “射中马了!”后头有人欢呼,“再放!把这小子射成刺猬,叫他乱箭穿心!”   豹子多年跟随,与主人心灵相通,即使受伤亦并未止步,只是速度放慢了好多。秦正轩又心疼又焦虑,眼看经过一片茂密乱林,急中生智,口里打声唿哨,豹子倏地转头一跃扎进林中。   “他钻林子里了!”   众强盗不再放箭,叫嚷着逼近,也纷纷冲入林中。正在乱糟糟地寻找,忽然之间,四周亮起火把,喊杀声震耳欲聋,不知从哪里一下冒出无数兵丁,威风凌凌、刀光泛寒,看其穿戴,竟是京营精兵。   “大胆强盗,受死吧!”乌合之众在天家军队面前不堪一击,不是被生擒便是被当场斫杀。   躲在暗处的秦正轩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拧起双眉。这分明是个事先设好的天罗地网,等着这些强盗来钻。那么,他自己,岂不是起到了诱饵的作用?难道……   “轩弟!”   又是一队人马赶到,秦正轩听见了为首那人的声音,正是韩澈。   豹子扯动伤口,轻轻地嘶痛,秦正轩抱着它的脖子抚慰,看着越来越近的韩澈,听着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心里焦躁起来。   是他猜的那样么?还是,过去问一问这位大哥?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似乎有人驾车而来。   是过路的?   “吁……”赶车的老头儿看见了这边的混乱,紧急勒马,豹子闻声抬起了脑袋。   秦正轩一惊,这声音,好像是家里的老穆。   天都黑了,这个时候,长嫂是绝不会出来的,老穆赶车做什么?   他想到一个可能,暗道不好,也不管豹子了,绕过大树就朝马车跑。   秦正轩还是到晚一步。   随着一声马嘶,老穆惨叫一声,两个躲在暗处的强盗冲上了马车,将老人踢到车下。   一名强盗冲入车内,秦正轩听见了女子惊惧的尖叫声。   “都别过来!”外头那个强盗大吼,“不然我们就撕.票!”   官兵们只静了一息,便有人张弓搭箭。这群强盗可是皇上重赏缉拿的,谁还会把一两个路人的安危放在眼里。   “大哥!”秦正轩冲到了韩澈马前,“叫他们别动!这是我家马车!”   “轩弟,你没事!”韩澈惊喜,“太好了!哦,原来你家人在车里......”   踌躇间,强盗已调转了马头,韩澈犹豫地看了看秦正轩,只这片刻功夫,两个强盗已驾车狂奔而去。   “放箭射马!”   京营统领一声令下,雨点也似的箭支带着强力飞向拉车的马儿。随着几声悲鸣,马匹倒地,马车被惯性带翻。   驾车的强盗摔了下来,即刻身中数箭,眼见是没命了。车内的强盗踉跄爬出,很快也束手就擒。   雷鸣般的欢呼声中,秦正轩颤抖着冲到轮子犹在转个不住的马车前,掀起车毡——   火光映照着角落里的方夫人。满面流血,身体蜷缩,牢牢地护着怀里的小女孩。母女二人都昏迷不醒。   ......   颐春医馆。   秦正轩沉默地立在厅里,像一根石柱。韩澈急匆匆赶到,劈头就问:“师弟,她们怎样了?”   秦正轩看他一眼,摆了摆手,比个嘘声的手势,“跟我来......大哥。”   韩澈官服都没换,风尘仆仆、满头是汗的。刚才将那伙强盗拿下后,韩澈随着京营统领回京交差,临走告诉他,很快就过来医馆看望。   秦正轩猜想的不错,方巧菡白天就着了凉,夜里烧得更厉害,竟到了危急的境地。方夫人心急之下,叩响秦家门,借了马车,载着女儿去县城看病。   于是,就遭遇这场狙击,成为无辜殃及的池鱼。   “巧菡还在睡。烧没退,不过,没那么高了。手脚有些擦伤。”   秦正轩慢慢地走到医馆后院,盯着头顶的黯淡星光,“方夫人不太好。头部、背部都受了撞击,大腿还中了一箭。她一直都护着女儿,所有的重创都在她一人身上。”   韩澈怔怔地看着秦正轩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师弟,”斟酌再三,他低声道,“此次追缉由京营派兵,那京营统领,心里只有圣命,并不听我的,亦不给我一丝机会周旋......对不起。”   秦正轩无声地笑了笑,依旧望着无边夜幕,没有回头。   “师弟,大哥知道你怨我。能不能,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秦正轩陡然转身:“大哥,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明明已探得那头目行踪,即便他在京郊有余党,又怎会盯上我?在通往县城那片林子里设伏,是不是你算准我被追击,必会选这条路逃命?”   无视韩澈震惊的神情,秦正轩又追问道:“我好心送信助你破案,你却在缉拿头目的同时,放出消息给京郊那些你怎么也抓不到的零散强盗,想借此引来他们报复我,从而诱我将他们引去密林,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   韩澈大惊,连解释的话语都不流畅了,“你是我的师弟,还是我结拜兄弟,我怎会为了功勋,视手足性命于不顾!师弟,大哥对天发誓,我......我心里一丝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呵,当真如此?”   秦正轩冷笑一声。夜色昏暗,他却把韩澈开口之前眼中那抹犹豫看得分明。   “你本不在府衙,皇上准你休息养伤。”秦正轩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小乞丐送信去提督府,却在那里找到了你。我想,总是有人恰好也发现了那头目的线索,急着找你禀报。你见了我的信,这对你和与你商量的属下来说,是场及时雨吧?”   他停了下来,目光不离韩澈双眼:“大哥,你是不是想说,这都是僚属之类瞒着你干的。可是,这样快就想好一石二鸟之计,并通知到京营统领快速部署,你敢说,没有你的默许,这火漆令箭能递出去?”   韩澈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答:“我当真没有这个想法......师弟,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副都统。九门提督衙门,不是我做主。”   这个计策是心腹王吉等人提的。当时他觉得有些卑鄙,想要舍弃。但大家苦劝,贼寇横行多日,百姓苦不堪言,皇上也心急如焚。眼下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冒这个险,值得。   “秦二爷少年英雄,又有您的响箭,京营兄弟们也会奋力剿匪,他不会有事的。”   他还在犹豫,王吉却已派人去禀明了正都统大人。顶头上司欣然赞同,他还能说什么?令箭一出,就是机密情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呵。”秦正轩再次冷笑,“小侯爷,你很会替自己辩解。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   信誓旦旦地说,一丝丝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刚才又说自己犹豫。恐怕,韩澈也觉得这法子有效吧。   “师弟,”韩澈的声音带着凉意,“君令为尊,我身不由己。况且,贼寇尽除,百姓安居乐业,谁不拍手称快?这,难道不也是你希望的吗?我没记错的话,你在京城也有生意。”   “你混账!”秦正轩一拳打在韩澈肩头,“那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就这样将我蒙在鼓里,白白利用我吗?如果我死在追杀途中怎么办?而现在,还把巧菡她们害得……”   韩澈受了这拳,没有躲避。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显然也强忍着怒火。   “我知道,你忠君拘礼,有许许多多的规矩都要遵守,”秦正轩后退一步,指着韩澈的脸,“但是,难道你只会墨守成规?一点点变通都不懂吗?还是说,在你的心里,其实最先考虑的,还是功劳二字?”   “师弟,”韩澈轻声道,“你错了。我生自武将之家,服从上司命令,乃至皇命,这是武人天职。便是要我粉身碎骨,我都会遵命的。”   “秦、秦公子!”一个药童跑了过来,“叫我好找,原来在这里。方、方夫人她......”   两人脸色齐刷刷地变了。   秦正轩一把揪住药童,颤声问:“她怎么了?”   “受了很重的内伤,吐血不止......她死了!”   ......   竹枝巷。   朔风凛冽,滴水成冰,天空飘起了雪花,很快青石板路便覆了薄薄一层白绒。狭窄而冷清的巷子里,一老一少慢慢走着,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然而很快也被白雪盖住。   “秦公子,请回吧。”廖峥宪咳嗽了几声,“不要担心巧菡兄妹,老夫会视同己出。书毅的学业,也有老夫盯着。”   方夫人去世,秦正轩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他。巧菡,现在变成孤儿了。好在还有他,毫不犹豫地收养了兄妹俩。   秦正轩低低应了一声,“多谢廖大人。您要多保重。”   “哼。老夫但凡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叫孩子们受委屈。秦公子,你也多保重。”   “是。”   “家人都安置好了?”   秦正轩缓缓地点头,“是的。”   “那就好。这一去......”廖峥宪顿了片刻,叹道,“总之,你记住老夫的话罢。”   想要保护家人,乃至爱人,唯有自己变得强大,仅仅富有是万万不够的。少年沉默不语,但他知道对方听进去了。   秦正轩,这是个好孩子。可惜,他不得不远离马家村,远离已生活了数年、打出一片天地的北方。   他不得不远走高飞,因为他惹怒了那些强盗。虽然目前朝廷将之“一网打尽”,但谁又能保证,还有数不清的,隐匿在阴暗角落里的所谓派系,与这些人牵连甚密?   只有暂避风头。相信以这少年的才智,会东山再起的。   但,秦正轩和巧菡,是两路人!他不希望女儿和这样的男子往来。幸好,巧菡还小,而秦方两家又尚未续亲。   秦正轩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廖峥宪,又朝来时路望了一眼。依旧是冷清巷道,没有小姑娘的身影。   “她身子还没大好,也不知道你来。”廖峥宪了然地说,“只知道你带着家人走了。我想,巧菡会记住你的。”   秦正轩站住,忽地跪下,在雪地里给廖峥宪磕头。   “多谢您照顾巧菡!廖大人,请务必......让她安逸,快乐!”   “老夫绝不食言。”   秦正轩驾着豹子独自离去。北风更紧,那黑色斗篷的矫健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密密匝匝的鹅毛雪片之中。   ......   恒景三十一年五月,京城。   糕点老字号喜味斋依然生意兴隆,已扩大为一栋两层小楼。此刻,二楼一扇临街的窗前坐着两位清秀少年,慢条斯理地用点心,不时看向窗外的街道。   “哥哥,”方巧菡消灭了一盘面果子,见方书毅眼前点心几乎没动,便催促道,“你怎么不用呢,这点心现做的才好吃。”   离开马家村也快四年了。她马上就要十四岁了,去年底,刚脱去白色的丧服,而出来外面,她从来都做男子打扮。   终于走出了再次失母的悲痛。和曾经的亲人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平静而从容,心底的伤痕渐渐地愈合;方书毅也是如此。   “我又不爱吃甜食,不过陪你解闷罢了。”方书毅把目光转了回来,兴冲冲地说,“妹妹,快端午了,你看外头好多卖菖蒲木瓜的,前几天姑姑和徐嬷嬷已买了紫苏,我们再弄些这个回家,配上点药草,一块儿做香药饼子吧。”   “啧,快考试了你惦记这个,叫大哥知道,又该说你玩物丧志了!”   “嘁,是你拉我出来的,说什么要张驰有道。现在我说起读书以外的东西,你又说我不务正业了。”   “哈哈。”   方巧菡抿嘴笑了。眼前的人,明明比她小,她偏得喊哥哥。而廖晏鸿,其实是她的弟弟,今年二十岁了,她虚岁十四,只能跟着方书毅一起叫大哥。   全家只有廖峥宪知道她的前世,其余的人,顶多当她是位和死去的小姐有些相似的,被廖老爷收养,又万分宝贝的女孩儿。   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自己的长相和前世已不那么像了。五官渐渐长开,和方夫人更肖似,反倒比从前要俏丽柔媚些;最像的是一双眼睛。相信不会再有人对着她想起廖绮璇了。   即使这样廖峥宪也还是不放心,从不允她一人出门,出门也必让她穿男装。   其实,这担心纯属多余。因为韩澈早在四年前就被派去西南任镇南将军了。西蛮进犯,六部都推韩澈迎敌,任命一下他就走了,韩家不得不将他的婚事提前举行。   方巧菡从方书毅的盘子里拿过一块绿豆糕,心底浮现出那张英俊而慵懒的,总挂着丝戏谑笑容的脸。   秦正轩。他走得比韩澈还早,关于原因,父亲没有说多少,只说他是为了避祸。他去了哪里?现在好不好呢?   分别得太突然。那时,她痛苦万状,沉浸在乍然失去亲人的悲伤里,对自己张开温暖怀抱的,是父亲。而秦正轩,她自从被他从医馆送回家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了。   还记得在那之前,她在佟家刺绣,每天收工的时候,他都带她来这里……   蓦地一声炮响,地动山摇,兄妹俩吓得站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两声。   客人们纷纷探头张望:“这是怎么回事……”   “大喜事、大喜事!”片刻后,街头有人在嚷,“西南大军凯旋归来!三声礼炮响,韩将军已带兵在京城百里之外扎营!”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也会回来的~   谢谢@梁心、@恰似你温柔、@TIAN亲亲们的营养液!抱抱各位大佬^ω^   谢谢各位撒花的小可爱,群么么~ 第四十章   胜利的消息总是叫人振奋, 大家都激动起来, 一时之间拍手赞叹之声充斥了小楼。   兄妹俩相互对望一眼,方书毅起身走到方巧菡身边,轻轻地说:“妹妹,我们回家吧。”   在廖家, 谁都知道那件痛彻心扉的往事。大家都自觉避开韩家人, 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人和事。   “你不是还要买东西吗?”方巧菡跟着站了起来, “那我们就去楼下买了带回家。”   “可是平西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我的傻哥哥,早呢!旗开得胜的统领, 要先进宫面圣, 金銮殿宣旨赏封,之后宫里还有不少事。最早也要后日才能进城, 接受皇上检阅。没听外头人说军队已扎营了吗。”   呵,韩澈又打胜仗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去继续享受军功罢,但愿以后都不要见到他, 抑或是嘉勇侯府的任何人。   廖峥宪并没有把剿匪那晚的详情告诉方巧菡。即使这样, 她心里也是怨怼的。如果不是韩苓蓄意报复, 那天她怎会发烧, 方夫人又怎会……   这些, 她根本不敢细想。越想就会越觉得怨恨韩澈,就越走不出过去的阴影。如果不是还有廖峥宪、廖晏鸿、方书毅这些亲人,她想她是没有勇气再活下去的。   见妹妹这样说,方书毅挠了挠脑袋,“哦, 那就好。”   兄妹俩包了两包点心,来到楼下,在街边小贩那里挑了些紫苏、菖蒲、木瓜、新鲜粽叶等应季之物。   方巧菡都交给方书毅拿着,自己掏出荷包付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左右张望,周围闹哄哄地,除了一脸兴奋的小贩就是一脸兴奋的行人,并不见什么盯着自己的家伙。   是她太敏感吧?方巧菡将小贩找回的铜板收好,扶一扶帽檐,和方书毅一起穿过狭窄的弄堂,抄近路走回了竹枝巷的家。   喜味斋斜对面的酒楼二层,秦正轩站在阴影里,默不作声地看着方巧菡兄妹离开。   兄妹俩刚刚在窗前坐下的时候,他就看见了。   隔着一条街,他先是大致认出了方书毅,这孩子的相貌变化并不大。   那么他身边那个小口咬着糖果子,文文静静的男孩儿,多半就是方巧菡了。她下楼之后,他也下到街头偷看过,确定是她。   小姑娘长大了,即使做男孩儿打扮,依然是眉目如画难掩秀色,活脱脱一名豆蔻小佳人。记得五月底是她生日,到时候,就该十四岁了。再过一年,等到十五岁及笄,说媒的人,该踩破廖家门槛了吧?   廖大人果然说到做到,将她精心呵护着,养得真好。   四年没回来了,也不知廖大人是不是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现在的廖大人,他是不能去见了……   包厢的门被敲响。   “爷,”一个灰衣小厮走了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聂老门上递来的。”   秦正轩拆开看完,露出吃惊的神色,很快又镇定下来,“石头,我们走。”   “不等聂老了?”   “嗯。回寓所。”   秦正轩带着石头下楼的时候,嘴角是带笑的。   虽有巨变,但对廖大人来说,是件好事!   ……   傍晚,廖宅。   小院里,方巧菡跟着廖氏、徐氏和丫鬟小鹊一起收晾干的粽叶。银杏树上飞来只喜鹊,唧唧喳喳叫了一阵,最后,竟大着胆子飞到石桌上,伸头去啄竹簸箕里晾着的江米。   “汪汪汪!”   趴在树荫下乘凉的粥粥大叫起来,喜鹊继续啄个没完,直到粥粥愤怒地冲到石桌前,才拍拍翅膀,得意地飞回枝头。   “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方巧菡放下粽叶,走过去安抚愤懑的大黑狗,“粥粥乖,喜鹊是吉祥的鸟儿,给咱家带来好运的。明儿我包个大肉粽给你吃哦。”   廖氏笑着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孩子话。要真这样就好喽!”   “这狗怎的乱吠?”   廖晏鸿抱着一只大黄猫,慢吞吞地从堂屋走了出来,放下猫对粥粥笑道,“花狮已经不和你一般见识了,见天儿的躲到我这里韬光养晦,想是你又看不惯?”   大黄猫不满地“喵呜”一声。方巧菡丢下粥粥,又去抱猫。这只叫做花狮的猫,还是她前世出嫁那年养的,现在还算壮年,和同样正当盛年的粥粥同处一宅,很是水火不容。好在日子久了,两“人”逐渐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大哥,你冤枉粥粥了,刚刚飞来只喜鹊啄江米。”方巧菡摩挲着怀里的大黄猫,伸手冲树上一指。   “嗬,好兆头啊。说不定父亲今日归家,能带回个好消息呢。”   话音未落,粥粥噌地冲向门口,摇着尾巴叫起来。原来是廖峥宪散衙回来了,不过,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位身穿皂袍的清瘦老者。   “阿寄,都长这么大了啊。”皂袍老者见了廖晏鸿,露出慈祥的笑来,“还记得我么?那年来京里,你还只七八岁!”   廖晏鸿发怔,廖峥宪拍了拍儿子脑袋:“阿寄,这是齐伯伯,快行礼。”   又对方巧菡说:“喊书毅出来,一起行礼。”   “噢!”   方巧菡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向方书毅读书的书房,心里是又惊又喜的。   齐清韵,父亲的好友,本来是位三品京官,十几年前得罪了权贵,迁贬远方。现在,他回来了,这说明什么……   “来,一起拜见工部侍郎齐大人。”   一时兄妹三人都到了,廖峥宪眉开眼笑地指着居于客厅上座的齐清韵道,“可要行大礼!目前工部堂官暂缺,齐伯伯掌印,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哈哈。”   “齐伯伯。”   方巧菡跟着廖晏鸿、方书毅一起,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眉眼都带着笑。而她心里也确实是开心的。   太好了。齐伯伯官复原职!看来他早就回京了。父亲多了位挚友,真好啊!在翰林院,好些人对他不是横眉冷对就是不咸不淡的,也亏父亲能忍这么多年。   然而更好的消息还在后头。   “免礼免礼,快起来,”齐清韵笑眯眯地说,“好孩子们,你们的父亲也太保守了,这样的喜讯,也不早点告诉你们。官复原职的可不仅我一人!今日文书已下,廖大人重掌翰林院大印了!”   “真的?”正端茶进来的廖氏放下托盘,激动得流下了泪,“太好了,太好了!阿弥陀佛,总算老天开眼!”   简陋的民居洋溢了欢乐的气息。廖峥宪双手端起茶碗,对齐清韵郑重其事地道:“齐兄,多谢你!愚弟能有今天,全仗老哥周全。”   “哪里。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美玉蒙尘,也总有拔擢于污泥的一天!况且,时局不可能一成不变,潮起潮落、月缺月圆,这都是难免的。”   四年来,西南战火延绵不断,给大夏带来沉重负担,国库吃紧,百姓怨声载道。   对于嘉勇侯韩锐的质疑声渐渐多了起来,圣心难免动摇。恰在此时,某些韩锐一脉的官员被人揭发贪墨,其中就有工部高官,罪证确凿。   这个时候,韩锐竟像不动脑子一般,鬼使神差地替那人辩解了几句。惹得皇帝当场发火,若不是念着韩锐还有个儿子在边关抗敌,恐怕已给他扣上个包庇贪官的罪名了。   包括那名工部高官在内,一批被参的官员都落马了,自然出现了许多职位空缺,比如工部左侍郎,以及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而随着韩锐的失却圣心,替齐清韵、廖峥宪说话的人又比从前多了些。这两人都是有大才干的,恒景帝也有印象,加上有人举荐,于是他朱笔一挥,准奏起复。   “......据说韩贵妃因此受了不少冷落,”齐清韵轻轻扣上茶碗盖,“不过,现在也西南大捷了,韩将军再次立下战功,举国欢庆。嘉勇侯爷,又该气焰嚣张了。”   廖峥宪冷哼,“与老夫无干。你我做自己本分事,以后都不沾他一丝一毫,免得再有贪官受牵连。”   “是极。”   “齐伯伯用茶。”方巧菡见茶水冷了,重又沏了一壶端来。   “噢,好!谢谢侄女儿。”   齐清韵看着眼前秀美伶俐的小少女,想起老友死去的女儿,微微摇头,叹了一声。   “老弟,你现在是苦尽甘来了,”他敛去悲意,捋着白胡须笑,“况且,你膝下还有这样好的三个孩子。弟妹泉下有知,当十分欣慰啊!”   方巧菡心里一酸。母亲要是在该多好。千金散去还复来,死去的亲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   三个月后,廖家搬离竹枝巷,迁入了原先的老宅。这所宅子曾被廖峥宪卖掉,而他眷念与老妻生活多年的故居,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又将它买回来。购回之后,又作了些修葺以恢复原貌,所以拖了这么久才搬进去。   全家都欢天喜地。方巧菡是最激动的一个。她住回原先的闺房里了!   唯一的遗憾,没有了母亲。   这天八月初三,是廖夫人的忌日。廖峥宪在普照寺为她立有往生牌位,每年都带着孩子们去寺庙里,缅怀亡妻,增舍香油钱。   “芸娘,你放心吧,”廖峥宪立在妻子牌位前,双目含泪,心里默默地说,“全家现在都很好,女儿回到我身边,已经长大了。书毅,更是天资聪颖,心性纯良。再过些日子,他就和晏鸿一起考试,兄弟俩会彼此扶持……不知你那里怎样?是否也平安顺遂……”   兄妹三人已磕过头,被廖峥宪支了出去。这种无声交流会持续很久,他都是独自一人。   香烟缭绕,钟磬阵阵。廖晏鸿带着方巧菡和方书毅等在殿外,见往来香客越来越多,怕挤着妹妹,打算换个地方。   “不如我们沿着那条路走远些如何?我记得那里有所小一点的禅房。”   “好。”   三人拾阶而下,但更多的香客涌过来,竟将三个冲散了。方巧菡边走边找,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不觉急了起来。   “大哥!二哥!”   她焦急地喊着,忽然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双手也没个抓处,失去平衡,从台阶边缘滑落下去。   “哎呀!”   本以为要摔到硬邦邦的石板地上,谁知有人张开双手搂住了自己,但那冲力把两个人都带倒了。   “对、对不住……”   方巧菡面红耳赤地爬了起来,她面朝下,直直地压着一个男人,那人还搂着她的腰!   天啊,窘死了。这是谁,为了护着她,自己后背着地,没摔坏吧?   她后退两步,低头小声问:“那个,公子,你没事吧……”   佛祖保佑他没事哦!在这样的地方撞伤人,太罪过了。   “没事。”   男人利落地站了起来,见眼前少女羞愧难当不敢抬头的样子,轻声笑了。他扶了扶锦帽,大手一伸,捏住她的下巴。   “巧菡,几年不见,怎么连轩哥哥都不认得了?” 第四十一章   方巧菡瞪大了眼睛。   这是秦正轩?   比四年前还要高大壮实, 肤色白皙了许多, 连额角的疤痕都不那么明显了。这使得他的五官更加俊挺,双目也更为深邃,灼灼注视着她,叫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的穿戴也不一样了。锦帽直裰, 玉带珠履, 气度高华而从容, 此刻的他,身上哪还找得出从前那个黑衣短打少年的影子。   分别这样久了, 她自己也有很大变化, 还穿着男装,打扮成文弱书生的模样, 他竟认了出来。   “轩哥哥......”   方巧菡轻轻喊了一声,脑子里涌现出无数问话,却不知该说哪一句。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就离开了?你现在怎样了?家人都好不好, 是一个人来这里进香吗......   周围的人声实在嘈杂, 这声轻唤被湮没了, 但三个字的口型, 秦正轩看得清楚。   唇角笑意加深, 粗粝手指探上她那绯红的小脸,把一缕头发捋至耳后。   “还不错,认出我了。不算太没良心。”   他的手好热,方巧菡觉得耳垂都被烫过一般,身子一仰就朝后躲。这人, 她都长大了,他还是这么肆意妄为!   秦正轩勾起唇角,毫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一步,拉起方巧菡的手嘟哝,“躲着我干嘛?哥哥又不是妖怪。”   方巧菡挣不脱,只得由着他捏住手拉到身前。靠这样近,更觉对方高大威严,仰头看他时,竟有种压迫感。   “轩哥哥,我刚才真没撞伤你吗?”   “真的没有。”秦正轩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份量轻得很。”   他的回答让她想起那些两人共乘一骑,在京城与马家村之间朝夕往返的日子。记得当时她借口说生怕这样累坏了他的马,而他就是这样好笑地回答,你能有几两重?   忽然就觉得热意涌上眼底。在马家村的日子,清贫、辛苦,却因着有他的悉心守护,过得安稳、踏实。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放弃一切,带着全家人遽然离开?   这四年多里,她有父亲照顾,可他,却要从头做起,想必经历了许多风霜吧。   “哟,眼圈怎么红啦。”秦正轩轻轻拂了拂方巧菡的眼角,“见到哥哥激动成这样?不错,我太高兴了。”   “轩哥哥,你现在......”   正要细问,耳边传来呼唤声,是廖晏鸿和方书毅在找她。   “我的大哥二哥来了,”方巧菡扭头张望着,“轩哥哥,他们一定很高兴见到你的,噢,还有父亲。”   秦正轩没有说话。他伸出手,给方巧菡正了正帽子,然后低下头靠近她耳边:“巧菡,不要告诉别人你见到了我。”   “什么?”奇怪,为什么呢?   “轩哥哥,”方巧菡抓住秦正轩的袖子,“那你先告诉我......”   总得告诉她,他住在哪儿,以后又该怎么找他吧,她还有很多事想问呢。   “巧菡!”   廖晏鸿的声音近了,秦正轩握了握方巧菡的手,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以后我会找你的。千万记住哥哥的话!”   眨眼之间他就隐没在汹涌人潮中。方巧菡拼命踮脚尖,视野里却早没了那道矫健的身影。   ......   方巧菡记着秦正轩的嘱咐,和廖晏鸿、方书毅重新会合后,只说见不小心和哥哥们冲散了,便乖乖等在这里。   廖晏鸿擦了把汗,笑道:“好在父亲还没出来呢,要是知道我把你给丢了,还不得大发雷霆......唉,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   “是啊,”方书毅也抱怨道,“我的鞋子都差点被踩掉!”   说话间,忽地有大.波人潮从大雄宝殿向外涌,兄妹三人都吓一跳。   “看这样子,是在清殿啊。”方巧菡喃喃道,“有什么达官显贵要来进香不成?”   廖晏鸿摇头:“不可能吧,那这贵人也太随意了,想叫百姓回避,总得提前几天和寺院打招呼。”   方书毅没碰见过这样的场合,好奇地问:“如果是真的,会是什么贵人呢?”   这时来了几个寺僧,已挤得满头滴汗,高声向众人解释清场原因,果然是有勋贵前来,但并未细说其身份。   “看来这里是站不得了,”廖晏鸿无奈地说,“那我们去山门外等父亲罢。二弟,你我盯着门口,看见父亲就喊。”   “噢!”   兄弟俩一左一右地护着方巧菡,慢慢地随着拥挤的人潮出了山门,寻了一处角落站着。   等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廖峥宪还未出来。廖晏鸿正焦虑,扭头看见妹妹脸色苍白,知道她又犯了老毛病。   “巧菡,肚子饿了?”   方巧菡无奈地点头。四年多了,养得再好,这个经不起饿的毛病还是去不掉。犯起饿来,不但胃里像猫抓一般,还头昏心悸,全身乏力。找大夫看过好几回,也吃了些药,一点用都没有。   “无妨的大哥,”方巧菡朝袖子里摸去,“我身上带有吃的。”每次外出,廖峥宪都会叮嘱她带些吃食以防万一,今天早上也不例外。   方巧菡摸来摸去,脸色难看起来,“咦?难道我没放在这里?我明明记得......”   两只袖子都摸过了,空空如也。   “一定是刚才挤在人堆里,被蹭掉了。”   方书毅也急了。他是见过妹妹犯病的,甚至有一次饿久了昏过去。他徒劳地在自己怀里摸索,当然,除了点碎银子,什么也没有。   廖晏鸿见状就说:“家里马车等在山脚,巧菡,你能再撑一阵吗?索性我们去马车那里,赶车的老丁头一般都带干粮的。等下父亲出来,见我们不在,也会去找车子。”   方巧菡擦着冷汗,声音微弱地答:“好。”   这时客流稀疏了许多,大部分人都已下山。兄弟俩扶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沿青石阶路下去,方巧菡已是腿脚打颤儿,本来就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样一来,三个人挪得相当慢。   走到中途,只剩了他们三个。廖晏鸿上下张望,通往山门的来路空空,而下山的去路尽头,隐隐约约地似乎冒出几个仆役打扮的人影。   必是那什么贵人,估摸着清场完毕,派家丁前来探路的。   廖晏鸿暗忖,这可不妙。这些人走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撞见他们三个,认作平头百姓,肯定呼喝叫骂一番。而此刻父亲多半也在途中了,等下倘若不巧碰到一起,岂不是又一场口舌。   方巧菡扶着方书毅站直身子,也正朝下望,“大哥,我们走小路吧。”   廖晏鸿看了看方巧菡冒着虚汗的脸,心疼地说:“你也看见他们了?可是,小路就更绕了......”   “两、两害相劝取其轻嘛,”方巧菡气喘吁吁地说,“而且,说不定这林子里还能找到野果呢。”   前世,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哥哥来普照寺进香,记得听寺僧们提过,山里有野生果树。这个季节,正是果实累累的时候,不管什么,哪怕是酸涩的山楂呢,只要能入口就行。   于是,三人又行了一段,找到一处野径入口,小心地踏了上去。   走不了几步,廖晏鸿见妹妹腿都抬不动,干脆将她背了起来。方书毅见了更是心急,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找果树。   “大哥……那里。”方巧菡哆哆嗦嗦地指着路边,“能、能吃。”   廖晏鸿停住,慢慢地把妹妹放下,“落果吗?”   方巧菡不回答,蹲下去揪起几棵草塞进嘴里乱嚼起来。   这是一株紫苜蓿,可食用。前世围城的那段艰苦日子,她帮着给将士们做饭,每天最大的难题就是无食材可下锅。为了想方设法弄吃的,她跟着军厨、百姓们一起,走遍了浩城的山野,也认遍了能进嘴的植物。   廖晏鸿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像只饥饿的兔子一样咽下那把野草,然后又揪了一把,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书毅傻乎乎地说:“原来这个还能吃啊。”   方巧菡吃完,脸色好了些,但紫苜蓿就那么一小丛,她还是饿。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深蓝色的小布包,就落在她脚下。   “这是?”   三人下意识抬头看,参天大树华冠如云,浓密枝叶微微晃动,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方巧菡捡起布包,觉得眼熟。打开,里面装着一只炊饼,几块肉干。   等反应过来,已经开始大嚼了。正饿得心慌,吃什么都是香甜的,也不怕食物干硬。   见两个哥哥吃惊又担心的眼神,急忙笑道:“怕是猴子之类,捡了行人的零嘴,刚巧落下这里。放心,我觉得好多了。”   心里已明白了布包的主人身份。秦正轩。刚才他必定也在附近。真奇怪,为什么不能让哥哥们知道呢。   廖晏鸿见妹妹脸色的确已由白转红,这才松了口气。   “哈哈哈,多机灵的猴子呀!我听人说普照寺后山的野猴有抢人东西的,不想这次帮了你。”   方书毅也大笑着说:“果然靠近寺庙的猴子就是悟性十足,哈哈哈哈……”   “何人在此喧哗!”   几个家丁打扮的男人围了过来,指着兄妹三人喝道,“适才长老清退众香客,你们几个不知道吗?还在此说笑!”   “住口。不得无理。”   随着一声低沉的呵斥,韩澈的身影从家丁们身后出现,直直走到廖晏鸿面前,拱手作揖:“廖公子,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被当成猴子的秦哥,很心塞-_-|| 第四十二章   廖晏鸿看一眼突然出现的韩澈, 面色沉静地拱手还礼:“韩都统。适才多有打搅, 都统大人见谅。”   他二十岁了,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年少气盛,一见韩澈就发作。这个人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的伤痛,不管他怎样痛骂, 都是无法抹平的;那反倒给别人留下话柄。   只是有些担心。身后站着巧菡, 父亲说过, 绝不可让韩澈见到她,不知要紧不要紧?知道她和死去的姐姐有点像, 不过, 她现在样子变了些,还做男孩儿打扮。   韩澈瞧见了廖晏鸿身后的方书毅, 一看之下觉得面善,微微皱起双眉,再三回忆, 想了起来:“这位……莫不是, 方公子?”   他记性好, 见过一面的人, 多年之后仍会有印象。更何况, 他对方家是难以忘怀的。   方夫人的死,间接是他造成。他自问是个热血男儿,戎马倥偬,杀敌无数,军纪严明, 对百姓秋毫无犯。可四年前,与京营联合剿匪那次,却因为他一时犹豫,使无辜的方夫人丧生。   心里不是不后悔的。当时秦正轩开口恳求,他要是能制止住京营统领该多好。秦正轩怪他不懂变通,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夜里,每当想起那晚,想起师弟愤怒的眼神,良心都会抽搐。   如果,他制止了放箭,单骑冲向马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毙驾车的强盗,车还会翻吗?那时,车厢内只剩一名强盗,见大势已去,想也不会多难对付。   事态的剧变,只在那一念之间。   方夫人死后,他想要去吊唁,去安抚,可惜回京就接到紧急任命,父母催着,匆匆地把婚事办了。成亲的第二天,他就踏上了征途。四年后返京,论功行赏,又做回原先的九门提督副都统。忙完所有的事,再去马家村才惊悉,方秦两家人都不知去向。   得知的那一刻,心里掠过淡淡的自嘲。找他们还有何意义?覆水难收,他早就没有道歉的机会了。   现在,却见到了长大的方书毅……原来是这样。是了,早就听说廖峥宪收养了一对螟蛉儿女。这么说,另一个少年,是方巧菡?!   “见过韩都统。”方书毅和方巧菡齐齐行礼,神情都是淡淡的。方巧菡更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并不和他对视。   韩澈心里一阵激动,待要再和兄妹俩说几句,廖晏鸿上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前:“韩都统,想是贵府宝眷进山随喜,即刻便到的,廖某兄妹就不再打搅了。”   “无妨!”韩澈忙道,“你们随意就好。”   想了想,又说,“走这条路下去,还有些家丁值守。这样吧,我送你们下山,他们见了,料必不会为难你们。”   “多谢韩都统,”廖晏鸿答道,“只是家父此刻还羁留在半山腰,廖某亦有同样顾虑。”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迎,一定不叫他们惊着廖大人。”   韩澈很振奋。这是不是意味着廖家人对他态度有所改观呢?愧疚的感觉真不好受。如果他们能忘却过去的恩怨,他就有机会弥补。   韩澈派了个家丁护送廖晏鸿三人,自己去迎廖峥宪了。方巧菡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想韩澈陪着自己下山。而她心里对他这番举动也没有多少感激;如果不是嘉勇侯府大张旗鼓地驱散百姓,她们一家四口何必经历这样的周折。   边走边思索,心里浮起疑惑。按说,嘉勇侯虽有些居功自傲,但还不至于这样张狂无度,这是实打实的扰民啊。齐清韵已说过嘉勇侯爷不得圣心了,现在即使韩澈又立功,嘉勇侯还能不吸取教训,低调做人,韬光养晦?   除非,这次随侯府女眷进香的客人中,有身份极其高贵的。会是谁呢?   一路上果然遇见了不少巡山的侯府家丁,其中就有李淮和王松。方巧菡跟在两个哥哥身后低头走着,并没有留意,更没察觉李淮和王松诧异地盯着她死命打量。   到了山脚,找到自家马车坐进去,又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了廖峥宪。韩澈陪着,一直把他送到车外。   廖晏鸿和方书毅下车给韩澈致谢,把方巧菡留在车里。隔着车壁,方巧菡听见父亲不咸不淡地同韩澈说笑了几句,后来韩澈竟提出要登门拜访,被廖峥宪婉拒了。   “他说,觉得愧疚难当,想专程来咱家,探望书毅......和你。”廖峥宪上车后告诉方巧菡,“为父自然推掉了。只是,这次拒了,难保没有下次。孩子,怕吗?”   方巧菡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她吸了口气,镇静地回答:“我不怕。”   刚才她根本没有正眼看韩澈。有什么可怕的?她可以忘了他带来的悲痛,却绝不会怕他。   父亲官复原职,廖家人也回到原先的圈子里,各种交际是少不了的。   廖晏鸿早在十四岁就考了案首,若不是与韩家决裂而学业遭挫,现在已该殿试了。耽误那么多年,他现在只能和方书毅一起参加秋闱。与廖晏鸿同案的佟祁锋,才学远不及他,却因着父亲佟维毓掌国子监,又身为韩澈舅子的缘故,近水楼台,早早地选了个兵部主事。   廖家访客多了不少,其中不乏携妻女而来的官员。作为廖家唯一的小姐,方巧菡还要和姑母一起,承担起接待这些家眷的职责。将来,她们还会应邀参加各种宴会,难免遇见韩家人。见就见好了,她再不是从前那个柔弱的廖绮璇!   廖峥宪点了点头,又道,“你们可知道,那位排场如此大的贵人是谁?”   “是谁?”   “乃是太后最喜爱的明月公主。今日莅临嘉勇侯府,一时兴起,要‘陪同’韩夫人、韩少夫人、数位韩家小姐等诸女眷来此还愿。”   廖峥宪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嘲讽。嘉勇侯韩锐吃了目空一切的亏,果然学乖了。他的新动向是,借着儿媳佟雅蘅做过公主伴读、与公主们熟识的关系,巴结上太后最喜爱的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年芳十六岁,正在待嫁之年。”廖晏鸿了然地笑了,“这么说,侯爷是想......”   韩锐有好几个儿子,都未曾定亲,其中,二公子韩潇十九岁。韩贵妃不知为何总无所出,现在又不怎么得宠,那么,让韩潇做上驸马,岂不是又能让韩家高飞一步。   方书毅好奇地问:“皇上会答应吗?韩家已出了位贵妃,韩家儿媳又是淑妃的妹妹,现在再多一位驸马,小侯爷又有军功......权势太盛,难道皇上不会顾忌?”   廖峥宪摆手,严肃地对儿子们道:“这只是你们的揣测,绝不可乱说,尤其在别人面前。”   “当然!”   车厢里安静下来,廖峥宪默默沉思。刚才韩澈告诉他,此次不光有明月公主,还来了聂皇后的两个外甥女,聂嫣璃、聂楠欷,也是妙龄少女。   聂皇后的哥哥,内阁大学士聂敬粱,是朝廷重臣,官员们都尊称他为“聂阁老”或“聂老”。聂嫣璃,是聂阁老的小女儿。   此前,韩锐居功自傲,并不怎么把聂阁老放在眼里。那么,现在的韩家改变了策略,试图拉拢的,不光有宗亲,还有权臣哪。   ......   回到家,独自一人的时候,方巧菡把那个装食物的小布袋拿了出来。在马家村,她给方书毅缝过一个书袋,可惜做小了,当时秦正轩总缠着她“索要”致谢的礼物,就送给了他。   这么个简单的东西,亏他一直用着,已有几处磨损。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自己的针线。记得答应过要缝一双袜子给他的,可惜后来......两人就匆匆分开了。   回到父亲身边后,再没那般辛苦,一年下来,也就给父兄做做鞋袜。不会手生了吧?   想着秦正轩的模样,微微笑起来。依他现在的高度,袜子差不多要这么大......   “咦,姑娘?”   丫头小鹊走了进来,见罗汉床上摆着针线筐,而靠墙的地上一溜儿箱笼,都被打开了,自家小姐趴在一只大木箱子边,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小鹊笑着问:“姑娘,您在找什么呢?瞧您这样儿,恨不得钻进去。”   “嗯......找一种,细棉布,黑色的。”方巧菡站直身子,捶着酸疼的腰,懊恼地说,“找来找去,全是白的。黑的只剩点碎布头,唉!看来我真是太久不动针线了。”   这种细布做的袜子,透气又吸汗。两个哥哥都喜欢白色的布袜。而她觉得秦正轩该喜欢黑色的。   小鹊听了便也帮着找,主仆二人一通忙乱,还是没有。   “您、您要这种黑布,打算做什么,褡裢还是袜子?”小鹊累得气喘吁吁,“说起袜子,老爷和两位少爷都不穿黑的,您这是做给自己穿吗?”   方巧菡心里一紧,急忙支支吾吾道:“哪有......我,我不过是想做,月、月事带罢了。”   “嗯......”   小鹊认可地点头。也是。主子不喜欢用红布或白布,说黑色耐脏,好洗。嗯......其实挺有道理的。这种棉布,贴身穿很舒服。   “那奴婢去买吧。”小鹊板起了手指头,“上次您用了几尺布来着,我想想......”   方巧菡慌忙道,“啊小鹊,那个,我和你一起去吧,你还打扮成我的书童。我想多买点。”   “您打算连着做上两三个吗?”   方巧菡尴尬地说:“啊哈哈,是啊,总之多买些......噢,还有其他色儿的布。你也可以挑喜欢的,做身新衣裳。”   “哇,太好了!谢谢姑娘。奴婢这就去叫老丁套车,明儿去,好不好?”   “好。”   小鹊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方巧菡长呼一口气,对着半旧的布袋子做鬼脸。   轩哥哥,人家为了给你多做几双袜子,可是煞费苦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再见秦哥~   谢谢@蝴蝶兰、巨猫亲亲的营养液^ω^ 第四十三章   廖晏鸿和方书毅马上就要考试, 不便总陪着出门。因此, 第二天方巧菡只带了丫鬟小鹊和小柔出门买布。   这两个丫头是靠谱的。都生得强壮有力,衷心耿耿,已跟随她四年多了,是廖峥宪特意挑来充做女儿保镖的。   到了布店, 方巧菡一眼就瞧见自己想买的黑布。她先给家人选了几样色布, 见俩丫头寸步不离, 便道:“小鹊、小柔,昨儿我说了要给你们做新衣裳的。喜欢什么, 自己慢慢儿挑去吧。”   “谢谢主子!”   俩丫头喜孜孜地踅去里间, 等挑得了出来,方巧菡已叫人裁了不少黑布, 卷好,与那些色布捆在一起。结了账,招老丁过来, 一起搬到马车上。   看着斑斓丛中一点黑, 方巧菡暗笑起来。买了一堆布料, 还不是就为了裹在最里头这段黑布。买个布就跟做贼似的, 裁剪缝纫的时候, 更得想法子支开小鹊小柔。到时候该找什么借口呢。   要办的事儿妥了,她打算回家,小鹊讨好地说:“姑娘,这半天功夫儿,您也该饿了。要不先用些茶点再走?”   小柔急忙点头。主子的老毛病, 全家上下都知道。   “我倒还不饿,”方巧菡说了一句,见两人都目露遗憾,立即猜透,便打趣道,“是你们两个嘴馋了吧?也罢,难得出来一回,逛逛再回去。”   “嘿嘿嘿,姑娘最好了。”   女孩儿没哪个不爱逛街的,这里又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主仆三人沿着街头铺子一路溜达过去,买了针线、彩珠、胭脂、香膏、花扇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累得腿脚酸软。最后,三人找了家食肆坐下,要了一壶花茶,几碟点心、蜜饯并新鲜瓜果等零嘴儿,美滋滋地打牙祭。   方巧菡吃了两块芙蓉糕就饱了。她靠窗而坐,轻轻啜着茶,一手支起下巴,笑吟吟地看两个丫头叽叽呱呱,边享用美食边兴奋地聊天。   小鹊小柔的神情,叫她想起了从前的丫鬟。还是廖绮璇时,陪嫁过去的两个贴身丫鬟叫柳絮和柳叶,是一对亲姐妹,都是自小服侍她的。她跟着韩澈去西北,只带了柳絮,可是,在浩城的时候,柳絮不幸生病死了。   后来听廖峥宪说,韩家为了不让儿子伤感,将廖家所有的下人都打发掉了,其中就有柳叶。   不知不觉喝完了茶,小鹊小柔抢着给她倒满。小柔抢到茶壶,得意地冲小鹊撇嘴,方巧菡对小柔笑了笑:“真伶俐的婢子。”   多像柳絮柳叶姐妹。也是这样贪玩贪吃,又都很殷勤衷心,在她跟前开玩笑般地“争宠”,抢她的一句夸……   而现在,一个死了,另一个,都不知身在何方。韩家静悄悄地就把人卖了,想找都没处找去。   “公子,”小二把一个托盘放在方巧菡面前,“这是咱们店的招牌茶点,翡翠冻、白玉凝和朱砂膏。请慢用。”   三只薄胎细瓷碟里摆着绿莹莹、白灿灿、红艳艳三样糕点,香气扑鼻,晶莹剔透,叫人见之食指大动。小鹊小柔又是惊叹又是垂涎,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方巧菡看了小鹊小柔一眼,奇怪地说:“小二哥,我记得我不曾点这个。”   小二躬身赔笑:“这是有位爷点了,让小的送来您这一桌的。”说着,抬头一努嘴。   方巧菡顺着小二指着的方向看去。角落里,一人背对她们坐着,青帻锦袍,身姿挺拔。   方巧菡怔了怔,点点头,示意小二下去。小鹊小柔正纳闷,方巧菡对两人挥挥手:“你们用吧,我过去跟人道声谢。”   小鹊擦着口水问:“您认得那公子?”   “嗯。”   她当然认得,这是秦正轩。   ……   “轩哥哥。”方巧菡笑嘻嘻地在秦正轩对面坐了下来,“真是巧,在这里碰见了你。你怎么不直接过去坐呢。”   “……我这个位置好。”   秦正轩满意地听着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小鹊小柔贪婪的“抢食”声。他这不是想引她过来么。   她带着两个丫头,溜溜达达地走到楼下时他就看见了。那会儿他在二楼,还是找了个借口溜出包厢的。   方巧菡把秦正轩从头看到脚。这打扮和昨天差不多。话说,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啊,总显得这样神秘。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递给他:“谢谢你哦,昨天在普照寺……”   想起廖晏鸿和方书毅都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是猴子掉的,差点又笑出来,急忙捂住嘴。   秦正轩接了过来,见方巧菡忍笑的样子,不禁板起脸。当时,他把兄妹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被那些话震的,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十分地想去捏她的脸,还是忍住了,“丫头,你这个毛病,看来一直都没好啊。哼,幸亏我身上带了点干粮。不然……”   不然,他只好去寺院厨房偷吃的,然后悄悄扔给她了。   “轩哥哥,你又救我一命。”方巧菡认真地说,“我都记着哪。今天出来,是为了向你表示感谢的。”   于是,便把打算缝袜子的事告诉他,“……差不多能缝十双!够你穿一年的吧……哎呀。”   秦正轩欠起身子靠近,飞快地捏了捏她的脸,笑意十足:“乖巧菡。你还记着这个呢?”   好激动。四年前的话了,她没忘。小丫头心里还是有他的。他要加快做完手上的事,好上门求亲!现在一直隐在暗处,真把他给憋死了。   方巧菡脸红了。还从没见秦正轩这样笑过。剑眉飞扬,眸光柔软,像春日里的小溪,暖暖流淌。她离得近,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两汪黑眸里,笑意盈盈的眸子,要将她融化在其中似的。   哎呀呀,她坐在他对面,迎着日光,什么都被他看个分明。这家伙是不是算好了把这个位置留给她的?   秦正轩又靠近了些,笑意微敛,低声道:“丫头,哥哥开心死了……那等你做完,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你要怎么找我。”   方巧菡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她怎么忘了,这具身体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小丫头了。虚岁十五的她,真正要变成大人了。而秦正轩,也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了。他们两个这样……也太亲昵了。   她不敢再看秦正轩的眼睛,但她知道,因为自己的脸红,他的目光更热切,也更柔和了。   廖峥宪从来不提将她许配给谁这种事。也许,这一次,父亲根本不放心任何男人。而她也毫不心急。她一度与家人生死相隔,今生巴不得天天和他们在一起。   小的时候,秦正轩就对她很好,那么,现在……   他会有那个意思么?   方巧菡心里胡乱想着,也不知该怎么说好,猛然省起关键来,急忙问:“轩哥哥,你为什么不肯见我父亲?”   “不是不肯,是现在还不能。”秦正轩身子靠后了些,目光不离方巧菡的脸,语气放得更柔,“你放心。等到了能见的时候,我就亲自上门。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大有深意。方巧菡看他一眼,觉得心跳得更快了。他们两个,都在说什么啊。   二楼一间包厢的门打开了,有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出来,扒着栏杆朝大堂张望。   “秦兄去哪儿了?”   “唱曲儿的红姐儿来了,他倒溜不见了。”   “这人一向如此。罢了,不等他,咱们乐咱们的。”   秦正轩听到这里,对方巧菡微笑道:“巧菡,我该上去了。和几个朋友在二楼。”   方巧菡这才明白他是特意出来见自己。   心跳更快,脸也更红了:“那,你赶快上去吧。”   秦正轩站了起来,走出去几步,忽然转回,弯下腰在方巧菡耳边轻声说,“巧菡,别急。我会去找你的。”   “……”   他的意思,是来找她拿袜子,还是正式拜访,找她的父亲……   呸,谁急了。   “二位总算来啦!客人都等急了。”   门口进来两个人,小二热情地迎过去,领着他们朝二楼走。那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老人抱着三弦琴,女子红衫翠裙,肤色白净,生得有几分颜色,一望而知是卖唱的艺人。   方巧菡已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坐定,看见女子的侧颜,一惊,又站了起来。   没看错吧,这卖唱女子,好像柳叶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才这些,家里一堆事儿T_T明天我一定多更点!会有虐渣戏!谢谢亲亲们撒花,么么哒! 第四十四章   卖唱女子笑容妩媚, 微低着头, 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纤纤素手提着纱裙,身姿袅娜,和老人一起跟在店小二身后上了楼, 进了一间包厢。   包厢门立即关上了, 也将开门那一刻传来的嬉闹喧哗声关在里头。似乎, 这女子很受欢迎,大家都在盼着她来。   方巧菡站在二楼走廊的角落里怔怔地看着。刚才她一直悄悄跟在后头, 想要确定是不是柳叶。   只看了侧脸, 声音和走路的样子不大像,带着几分讨好和十足的媚意。她的柳叶, 是个活泼直爽、爱说爱笑的女孩,与刚才的女子相去甚远。   或许这是因为她风尘困顿,为了谋生不得不刻意改变;记得柳叶确实有副好嗓子。   一阵阵痛楚划过心房。这真是柳叶么?那个服侍周到、一心为主的丫鬟, 竟流落到这个境地?   “主子, ”小鹊小柔走到方巧菡身边, 奇怪地问, “您怎么站在这里, 看什么呢?刚才您忽然两眼发直地就走了,把我们俩吓了一跳。您没中邪吧?哈哈。”   “呵呵,小蹄子说什么,胆敢诅咒主子,反了你们了。”   方巧菡随意说笑了几句圆过去, 带着两个丫头慢慢朝楼下走,心里低叹一声。她想等在一楼,直到那女子唱完曲儿出来,好好看一看。   如果真是柳叶,想办法打听她住在哪里,回去告诉父亲,看能不能收留她。   如果真是柳叶,那么,她想必对这种颠沛流离的艰难日子很无奈吧。看她的穿戴和表情,可想而知,她出卖的不仅是才艺,还有肉.体。   回到座位上,方巧菡又点了几样吃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鹊小柔聊天,心思都在楼上头。怎么还不完呢?要唱多久?   看起来这女子和店家很熟,要不要先去打听打听?   正在寻思,二楼忽地传来一片惊呼,紧接着门外的街上呼通一声巨响,有人尖叫。   方巧菡看见一个老头仰头看着饭馆二楼嚷:“有人跳楼啦!”   “天啊,年纪轻轻的姑娘,为何这么想不开呢!”   年轻姑娘?!   方巧菡猛地站了起来,推开椅子就朝外冲。包括店小二在内,一楼的人都吃惊地跑了出去,片刻就在出事地点围成了人墙,二楼也有大批人流涌下来。   小鹊和小柔焦急地喊着“主子小心”,方巧菡已经无心去管了。前头已站满了人,她拼命又挤又推,想要钻进去看个究竟。到底是谁从楼上跌下来了?千万不要是柳叶啊!   然而,等终于挤到那具汩汩流血的女尸面前,方巧菡颤抖了。   果真是柳叶。在她的右脸颊,唇角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廖夫人还半开玩笑地说过,这叫食痣,你这丫头今生想必衣食无忧。柳叶听了就拍手笑道,奴婢跟着姑娘这么好的主子,自然吃穿不愁啦……   眼泪模糊了视线,方巧菡已经看不清柳叶的惨状,也听不清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完了,没救了,一丝气儿都没了。”   “楼不高,可这姑娘是头部着地,一下子就摔死了。”   “真惨!看这穿戴,像是位……风尘女子?”   “好像是常来这一带唱曲儿的胡月娘,还有个老的替她拉三弦,可怜哪。”   方巧菡只听清了那个“胡”字,眼泪掉得更凶。柳叶原本可不就姓胡吗。她被卖掉后,都经历了怎样的悲惨生活?   “巧菡。”   一只大手放在她肩上,秦正轩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怎么还凑这种热闹?赶快回家。这里出了人命,马上官府来人,整栋楼的人怕都要……”   “乱哄哄地这是怎么了?”   一队人马分开人群,方巧菡看见了那道骑着踏雪、身着石青缎麒麟补服的熟悉身影。众衙役簇拥着韩澈,仪仗威严,枪棍成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他的心腹王吉。   听到这声吆喝,秦正轩和方巧菡都抬起了头。   方巧菡已擦干眼泪,冷冷地看着王吉探完尸首回禀,之后韩澈下马,也看了尸体,吩咐几句,一面派人回衙,一面命众人都回店里,暂待副都统大人问话。   不管是王吉还是韩澈,都没有认出柳叶。   呵,也是啊,这丫头在侯府停留的日子,怕是不足一年。时过境迁,谁还记得前少夫人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   “你站住……巧菡!”   被秦正轩牵着手,顺着人群朝店里走的方巧菡站住脚,慢慢地转过身。   韩澈几步就来到了她身后,见方巧菡双眼微红,神情冰冷,不由微微一愣。他认出了秦正轩,脸上露出震惊来,再看到两人交握的手,顿时面色难看。   但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方巧菡脸上。   依然是文弱书生打扮,但这一次,他将她的眉眼瞧了个清楚。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笼罩了他,脉搏突突乱跳,呼吸都紧促起来。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相貌。   在那段消沉而荒唐的日子里,胡乱找了些女人聊以慰藉,个个都像绮璇。可是,没有谁的神情和方巧菡一样。   “爷,现在她们不在了,奴才才敢斗胆说一句。哪怕是最像的宛如夫人,都也只是形似,而非神似!”这是李淮的原话。   昨天,李淮和王松在普照寺后山见到了方巧菡兄妹,回来之后就告诉了他这段不曾提起的往事。   王松说:“早先在冀县就见过一回,那会儿比现在还像呢!但那时听说小姑娘已定亲,便将这念头抛开了,也没告诉爷。说来巧啊,她的未婚夫婿就是和您拜把子的秦公子,谁知后来……”   韩澈记得,自己听到这些,眼前首先浮起的,是四年前那个秋日,他押解两名要犯赶回京城,路上遇见这对未婚小夫妻的情景。   秦正轩让出马车,留给他安置重伤嫌犯,然后小心翼翼把方巧菡抱到自己的大黑马上坐着。在那之前,方巧菡乖乖地向他行礼,嘴里喊着“大哥”。   一直没有机会仔细看她的脸,现在才发现。   果然,李淮王松的话,一点不假。   所有的血液都在血管里燃烧起来,心头腾起股冲动,想要捧起那张脸,仔仔细细看个够。   然而不行。牵着她手的人,是他遍寻不着的秦正轩!   “轩弟……”   “韩都统认错人了,”秦正轩冷下脸,“这里没有什么轩弟。身为韩大人的兄弟,那是要为大人平步青云做垫脚石的,在下担当不起。”   韩澈敛了笑容,看看秦正轩又看看方巧菡,摆出公事公办的语气:“巧菡,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对不住,出了命案,刚好叫我遇上,在场每个人我都要问询一番。需要的话,还要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方巧菡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已经不在乎又碰到韩澈了,只希望他能把柳叶坠楼的原因调查清楚。   ……   方巧菡被单独带进了一间包厢,也不知等了多久,有人敲门,然后不待应答便立即推开,是韩澈。他进来后就将门闩住了。   “怕吗?”他脸色平静,一步步地向她走来,“让你久等了……绮璇。”   最后两个字,声音轻得像风。   他已查明死者身份及际遇。这是不是能解释今天刚见到她时她微红的,像刚刚哭过的双眼?   他对柳叶是有印象的。绮璇最喜爱的两个丫头,服侍得最周到,感情也极深,柳絮死的时候他也在,绮璇哭成了泪人。   方巧菡和曾是柳叶的卖唱女子毫无瓜葛,那她哭什么?!她看到他就把目光别转开去了,但他就是觉得,乍认出他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里除了冰冷,好似还有一闪而逝的恨意。   恨吧,绮璇,如果真的是你,多恨些才好……原来,你一直都近在咫尺么?   方巧菡身子朝后缩了缩,露出惶惑无措的神色。   刚才韩澈找借口把她和秦正轩分开,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已经静静地想了很多。   最关键的一点,她料到韩澈迟早会发现柳叶的身份,会作此猜疑。他,一定会来试探她!   “韩大人,你要做什么?”   方巧菡让自己显得更惊慌,因为韩澈已走到了她面前,双手撑住座椅扶手,居高临下地逼视她。   那声“绮璇”,她假装没听见。   然而他又唤了一声。   “绮璇,”韩澈慢慢地说,“你也认出柳叶了吧……我真没想到,她服侍你一场,竟然死得这样惨。是我不好,母亲将她卖掉的时候,我不在场。倘若我知道了,便是背上忤逆的罪名,也定会阻止母亲的。”   他弯下腰,双眼一眨也不眨,牢牢地盯着方巧菡。   他在等。等着她伤感、哭泣、暴怒,等着她像廖晏鸿曾经那般字字如刀地反驳、指责、质问:收起你那副嘴脸!如果不是你杀了我,柳叶会有这样的下场?明明是你不妥善处理我家的下人,何必无耻地推到母亲头上?   哪怕她打他一耳光呢,他都能确定了!   “韩大人,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方巧菡身子靠在圈椅背上,无路可退,被动地看着他,“求求你!毕竟男女有别。”   说完,她就垂下眼帘。已经和他近到不能再近了,她甚至能感到他急促的呼吸热热地喷上自己脸庞。   内心却是平静的。韩澈这样说,不过说明他无法确定。何必呢,他对她到底有怎样的执念?   女孩弯弯的细眉微蹙,两道浓密眼睫遮住双眸,鼻尖冒出细小汗珠,脸颊微红,局促不安地咬着下唇,怎么看都是因为异性乍然靠近而生出的难堪。   韩澈直起了腰。他怎么甘心。   “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方巧菡抬起头,看了韩澈一眼,又为难地看着他的脚,重新把目光移回他脸上,始终没有说话。   意思还是嫌他太近?韩澈后退了三步,这个过程中,心已灰败几分。   如果……是他胡乱猜测,该有多丢人。她一定把他当成个疯子。   “韩大人,”方巧菡轻咳一声,“大人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   “……”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那样说。但是,正好今天有机会和韩大人单独相处,巧菡……也有话对韩大人说。”   “你说吧。”   方巧菡站了起来,朝韩澈走近一步。   女孩的双眼瞬间就燃起仇恨的火焰,韩澈的心又雀跃起来。   果然还是她?绮璇要找他兴师问罪了?   “韩大人,今日巧菡只是碰巧撞见有人跳楼,大人却将我一个小女子独自羁留这么久。大人名为办案,理直气壮,巧菡也不好说什么,免得背上阻挠公门事务的罪名。只是有件事,牵扯到一条人命在里头,虽已隔了许多年,我却印象深刻,可说是难以释怀。”   话说到这里就停顿了。韩澈觉得嗓子发干,强咽下口水,低低回答:“接着说。”   “是。”方巧菡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愤怒的双眼已泛起泪光,哽咽道,“韩大人,你的好妹妹害我失去了母亲,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揭示秦哥现在身份! 第四十五章   “你、你的母亲......”   韩澈的眼中升起痛楚来。他当然没有忘记方夫人的死, 这次过失折磨了他许久。但他做梦也没想到, 小姑娘会责问到韩苓头上去。   “巧菡,”韩澈伸手去扶方巧菡的肩膀,“那晚我带人与京营共同围剿猖獗多时的强盗,不知道令堂会过来。你信我, 令堂早逝, 我愧疚至今, 但这与舍妹何干......”   方巧菡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韩澈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中。   “韩都统好意思说与韩小姐无关?呵, 这就是你所谓的愧疚么?”她愤怒地瞪着他, “你怎么忘记了,那天下午在佟府, 是谁费尽心机哄骗我从绣房出来,把一盆冷透的药水整个儿泼到我身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季节,那水又有多凉吗?当时的我, 还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回到家, 我就病倒了!烧得很厉害!所以母亲才......韩大人, 你那狭隘狠毒、睚眦必报的跋扈妹妹, 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   韩澈呆呆地看着方巧菡, 他其实并没有把她这一大段话听进去。   这双眼睛何其生动。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射向他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饰, 亦不屑掩饰的憎恶、鄙视和冰冷。她是真的恨他。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已被母亲打发掉的宛如也好,现在苦苦期盼他垂幸的幽兰等人也好,甚至他的正妻佟雅蘅,不论碰过的还是没碰过的女人,望向他时,个个都带着浓浓的欣赏、爱慕乃至讨好。只有他泰然视之,对一颗颗芳心不屑一顾。   这双眼睛是多么熟悉啊。无数个梦里,绮璇都是这样无声而愤恨地望着他,对他千言万语的解释冷冷一哂,然后,转身离去!   就像她的魂魄在复活的关键时刻决然飘走一样。   在反应过来之前,已飞快地将她抱住。   “啪!”   猝不及防地,脸上挨了狠狠的一掌,瘦弱的小姑娘就这么将他推搡得踉跄了好几步。   “韩都统,”方巧菡冷笑道,“原来都统大人把我带来这里,是要行轻薄之事?”   韩澈后退几步站定,大口喘着气。见小姑娘惊怒交加地跑到交椅后躲着他,自觉惭愧,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巧菡,对不起。”他作了个揖,并没有走过来,口气恢复了正常,“刚才我,我是魔怔了......对不起。”   见小姑娘气得涨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椅背,警惕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韩澈又道:“巧菡,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把你当做了那个人而已。   他顿住,长叹一声。   “我叫你来,真的有话问你。”韩澈双目恢复了清明,想起之前的疑虑来,“我刚看见你的时候,你似乎哭过了?为什么?”   方巧菡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因为,我见到了轩哥哥。不行吗?”   韩澈怔住,继而目光一冷。   “原来如此。久别重逢啊,见到他,你就那么激动。”他讥诮地说,“巧菡,可你不知道的是,你的轩哥哥,再不是从前那个忠厚老实的人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机会问他,现在都在做什么勾当?”   方巧菡疑惑地看了韩澈一眼。他是什么意思?她确实奇怪秦正轩神神秘秘的行为,但......   她想她的感觉不会有错。秦正轩对她的守护与怜惜,是丝毫不变的。   “巧菡,坐下吧。”韩澈放柔了语气,“别怕,我再不会走过来一步,也绝不会侵犯你。你从前也叫我一声‘大哥’,希望你对我刚才的......行为,不要介意,以后,只要你愿意,我也会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待你的。”   “那,就请都统大人放我回家。”   “会的。我会亲自送你回去。只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现在的秦正轩,到底在做什么。”   韩澈走到绘着锦鲤戏水的屏风前站住,背向方巧菡,仿佛在欣赏品鉴。   “他改了名字。”韩澈慢慢摩挲着屏风上一条金色锦鲤,“姓秦,讳轩,还有了风雅的字,景玉。这是有人赐给他的。”   方巧菡松开握着椅背的手,并没有坐回去,只死死瞪着韩澈的后脑勺。改名怎么了?父亲说过秦正轩突然离开是为了避祸,那他改名也有这种考虑吧。   “巧菡,廖大人一定不曾跟你说过当今朝堂格局。今日的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聂敬梁聂阁老。皇上身边有三位内阁大学士,你可知道为何聂阁老一人独大么?”   方巧菡无声地摇头,而韩澈好像看见了一般,自顾自说道:“那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后的亲哥哥,而是他掌握着一股强大而可怕的力量。”   聂家有从龙之功,聂敬梁做事精明干练,在恒景帝即位之后便得大力提携,很快进入内阁,几十年来深得宠信,又多方拉拢诸重臣,权势不断增大,可说是当朝第一权臣。但凡有奏折,均须聂阁老先过目,合适的,才会呈给皇帝御览。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天下不稳,前废太子纠集余党造反,后被镇压。聂敬梁以此为由,说服恒景帝设立了御用拱卫司,其最主要目的,是对在京各级官员的言行举止进行监视,防范贰臣再生反心。   拱卫司指挥使袁盛涛是聂敬梁举荐的,对其命令无有不从。所以,所谓的拱卫司,名为保护皇帝安危,实则把控在聂敬梁一人手里。   “巧菡,拱卫司那些御用亲卫无处不在,对于他们看不顺眼的官员,密缉暗拿,肆意妄为,这些人往往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你说的这些,和轩哥哥有什么关系?”   “呵呵,你的轩哥哥,正是聂大人麾下干将。虽然未编入拱卫司,却以秦轩的身份招摇过市,负责关注街谈巷议,监听各类言辞,完全可以说,他是为虎作伥。他还曾做过聂敬梁贴身护卫......”   “那又怎样?你说的这些,都只是轩哥哥从事的营生罢了。他又不曾杀人放火!”   方巧菡愠怒了。她觉得不平,尤其不喜欢韩澈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韩澈是侯门贵公子,秦正轩不过平民出身,遭遇坎坷,起点都不一样。他凭什么像睥睨蝼蚁一样地贬斥人家?   韩澈转过身来:“巧菡,关于聂阁老和拱卫司,你回去可以问问廖大人,看他如何评价。我只不过提醒你,廖大人一身正气嫉恶如仇,绝不会同意把你嫁给秦正轩。”   韩澈看着方巧菡吃惊又羞恼的样子,薄唇微勾,声音大了起来:“何况,今日胡月娘坠楼的那间包厢,正是秦公子与众宴饮所在!”   “笃笃。”有人敲响了房门。韩澈走过去打开,是王吉。   “爷,”王吉缩着脖子回禀,“聂大人有信过来,言明要您给个面子。”说着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韩澈。   韩澈抽出信看了,一把揉成团,低低骂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王吉偷偷看了方巧菡一眼,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了。   “看见了吧,”韩澈苦笑一声,“我说过有些人权势冲天,律法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那胡月娘并非跳楼,而是众酒客争欢不得,怒从心起,将她倒提起来直接扔下去的,带了十分力气。不然怎会一下子就摔死了!”   方巧菡低下头,拼命屏住呼吸。原来柳叶死得如此凄惨,真叫她难过啊!   可是,不能暴露情绪。   好不容易蒙蔽住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离开这里。   韩澈似乎想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柳叶的死与秦正轩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可他也太含糊其词了,况且,刚才王吉口中那位需要“给面子”的,受聂阁老庇护的人,到底是谁?主仆二人都没提。   呵,他真以为她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记得他曾和秦正轩结拜为兄弟,怎么倒反目成仇了呢。   方巧菡暗暗调整情绪,不接对方的话茬,只低着头道:“韩都统,我的两个侍女在哪儿?就算现在你不放我回家,总要让我和她们在一起。她们想必很担心我。”   韩澈又叹了一声,“好了,你也不必激我。我承认关你在此有私心,不过是为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亲自对廖大人解释。”   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声音很急促。   “都统大人,”方巧菡听见了秦正轩在门外大声喊,“请问在下能带廖姑娘回家了吗?都统大人将一个小姑娘单独关起来,到底是何居心?啊对了,据在下所知,令尊大人对于廖家上下都是极其厌恶的......”   韩澈猛地打开了门。   “秦公子这手虚张声势真是使得漂亮。”他冷冰冰地说。   秦正轩不理他,更是看都没看身侧的王吉一眼,直接大步迈进来走到方巧菡身边,牵起她的手。   “巧菡,没事了,哥哥送你回家。”   “好。”   两人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门口,韩澈还静静地站着,目光始终定在方巧菡坐过的那只圈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柳叶不是秦哥害死的哦~   谢谢@米香亲亲的营养液!么么啾*^o^* 第四十六章   乍一离开包厢门口, 秦正轩就问:“巧菡, 他没欺负你吧?”   方巧菡摇摇头,秦正轩不放心地又把她前前后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见小姑娘衣衫齐整,鬓发未乱, 这才松了口气。   不远处射来窥视的目光, 是脸色阴沉的王吉。秦正轩看他一眼, 无声冷笑,揽住方巧菡的肩膀朝走廊转弯处走去。   一楼大厅已恢复了平静, 出得店门, 围着看热闹的大堆人早就散了。柳叶的尸体已被衙役们抬走,她坠亡的那片地面打扫清洗过了, 只余淡淡的湿迹。   方巧菡咬住下唇,拼命抑制心中那股酸楚。韩澈说过柳叶是被人狠狠掼下来摔死的,既然案子这样快就破了, 凶死的尸体也会很快在化人场焚化。柳叶连座坟墓都没有!   老丁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小鹊和小柔立在跟前, 踮着脚, 急巴巴地朝二楼张望, 见方巧菡走下来,不觉大喜。   “主子出来啦!”   两个丫头扑到方巧菡身边,把她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小鹊看了看跟在方巧菡身后微微含笑的秦正轩,凑近自家主子,小声又小心地问:“姑娘, 刚才……您没事吧?”   “我没事,真的。叫你们吓着了。小鹊、小柔,你们先上车,我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就来。”   “哦。”   两个丫头下去了。方巧菡朝二楼扫一眼,刚才她被关起的房间,应该就在这一侧,也不知韩澈是不是还在里面。踌躇片刻,拉着秦正轩朝另一个方向走,直到隔壁酒店的铺面。   “轩哥哥,”她缩回手,“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她现在心里很难过,很想赶紧回到家,把丫头们都打发出去,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而秦正轩,如果他真像韩澈说的那样,替那位聂阁老做事,那么他今日想必还有自己的计划。现在大天白日的,韩澈既已放她回家,难道还能半路抢人不成。   秦正轩大手捏着不放,脸色微沉:“这就嫌弃哥哥了?是不是小侯爷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你竟信了?”   “呃,当然……”   “没有”二字尚未来得及出口,秦正轩用了几分力将她朝跟前一带,方巧菡差点扑进他怀里。他双手扶住她肩膀稳住她,低下头冷着脸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让我想想。左不过是我为虎作伥、认贼作父之类的?没早点告诉你,是我不对。我本来打算聂老那边完事儿之后就去找廖大人说明一切的。巧菡,你信不信得过轩哥哥?”   遇见聂敬梁,实属机缘巧合。他欠下这大恩,不得不还。   身边有来来往往的客人,方巧菡只觉那些人投来异样又暧昧的目光,想要挣扎,肩头两只大手紧得跟镣铐似的根本挣不脱,只好小声抗议:“轩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马上跟你细说,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两个男人在店门口拉拉扯扯的……”   秦正轩看着眼前清秀“小书生”瞬间红透的脸,忽然就觉得心情好了点。浅浅笑容浮上嘴角,他松开手,却靠得更近了些:“那你跟哥哥好好儿说说,嗯?”   方巧菡简要地讲了讲,意料之中地发现秦正轩脸色越来越黑。当她说到柳叶唱曲儿的包厢就是他所在的包厢时,秦正轩冷笑起来。   “我知道小侯爷现在为了帮着父亲及妹妹,时刻盯视聂老门下,想早早抓住死对头的把柄,不然今日也不会出现得这么快。不过,韩都统办案一向冷静,讲究是非曲直,怎会空口说白话?”   “轩哥哥,那位……被摔死的姑娘,其实不在你那间包厢,对不对?”   “咦?”秦正轩脸上露出诧异,又多了几分欢喜,“巧菡,你怎么知道的?”   方巧菡叹了口气,“当然。我又不曾失忆。”   她和秦正轩坐在一楼说话的时候,二楼他的朋友出来找他,嘴里说的是:“唱曲儿的红姐儿来了”。这说明那时他的包厢已有了卖唱女子。而柳叶,则是在秦正轩离开之后才到店里的。包厢里的客人不可能同时叫两家唱曲儿的,那不是很奇怪吗。   她不明白韩澈为什么要那么说,把秦正轩描述成与那样残暴冷血的客人一伙;倘若真的如此,便是聂阁老本人打招呼,以韩澈的性子,是绝不会放秦正轩离开的。   所以,王吉交来的,所谓聂阁老信中要求韩澈“网开一面”的,必是不要为难恰好在同一楼层的、无辜的秦正轩等人。退一步说,假如门下亲信真的犯下命案,聂阁老这样公然包庇,岂不是授人话柄么。   “所以,轩哥哥,单就这件事而言,你必定是毫不相干的……喂!”   滔滔不绝的分析被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打断了。秦正轩捧起她的脸,在她额角重重亲了一口。   “我的巧菡就是聪明。”他笑嘻嘻地放开了她,被她用看登徒子的眼神狠狠瞪着也不生气。   “你……”   方巧菡后退几步,面红耳赤地指着秦正轩,气得想打人。刚才就提醒他了,还是这么不自觉!   额角火烧火燎一般,蔓延到整张脸,脖颈,全身。身子僵硬着,不敢去看周围。臊死了,当这么多人的面,众目睽睽地,竟然--亲她!而她还扮成男子。   啊,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干呢。真讨厌!难道他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秦正轩咧嘴笑起来,一步迈到方巧菡面前:“乖妹妹,再这么瞪我,哥哥会把持不住的。”   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威胁和无耻。   “你……我要回家了。”   “好。我送你上马车。”   秦正轩牵起炸毛小姑娘的手,心里乐滋滋的,刚才无故被冤的愤懑早飘去九霄云外了。他就说自己眼光不错,他看上的女孩儿,心眼儿好,心智也高!   方巧菡低了头,由着秦正轩拉住自己,心里连骂猥琐的家伙。没见谁能把妹妹两个字叫得这么下流的!从前那位温和宽厚的大哥哥上哪去了?这个吊儿郎当的谁谁谁,还我轩哥哥!   秦正轩拉着方巧菡一直走到马车边,也不管老丁吃惊的眼神,再次握住她双肩,笑眯眯地道,“等你把袜子做好了,哥哥再去找你。”   “……那就再、再见。”   方巧菡红着脸回到马车上,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小鹊和小柔,千万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老爷,“我自己会去说,你们记住了噢。”   最关键的,刚才“亲密接触”的那一幕,也不知家里下人看没看见,叫父亲知道,还不得拿把菜刀去追杀秦正轩。   小鹊和小柔对视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知道了。”   马车开动起来,缓缓地沿街而行。等走得快要看不见了,秦正轩这才骑着豹子悄悄跟了过去;他要看着她平安归家。   秦正轩离开后,韩澈阴沉着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双拳紧握,手背凸起道道青筋。   方巧菡,不过和宛如、清荷、露珠等人一样,是个和绮璇有点像的女子罢了。绮璇已经离开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看着秦正轩亲吻方巧菡,为何他觉得这般怒不可遏,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侵犯了一般。   ……   方巧菡等到廖峥宪散衙归来,便一头扎进父亲书房,把今日遭遇说了。她略去两件事,一是韩澈差点轻薄自己,她不想刺激父亲;二是秦正轩的现状。   韩澈骁勇善战忠君节孝,却也有着自私自大的一面,见她对秦正轩有好感,不惜撒谎也要诋毁他;她已不再相信韩澈了。既然秦正轩嘱咐过,她便依了他,把这个解释的机会留给他自己。   ……即使他厚颜无耻地亲了她。   果然,廖峥宪听完,震惊又愤怒:“竟有此事?那姑娘真是柳叶?死得太惨了!”   “唉,是啊。父亲,您能不能去打听一下,她住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可以的话……”   “自然要接济一把。”廖峥宪叹息一声,“你说的那位拉琴老人,多半是和她搭伙过日子的,我记得柳絮柳叶姐妹家里并无亲人,刚买她们来咱家时人牙子是这样说的。”   “是。有劳父亲了。”   见女儿伤感的样子,廖峥宪怜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既然你碰到了韩澈,他可曾……为难你?”   “有过试探,所幸让女儿应付过去了。”   廖峥宪搂住女儿。他并不糊涂;女儿一向懂事,这一句话,掩盖了多少惊险。   “孩子,今日你齐伯伯告诉我一件蹊跷事,我听了之后越想越觉得后怕。他说,在某勾栏与人饮酒,其中一位陪酒的粉头,长得和你从前有些相似。后来这女子醉了,自己吹嘘说,曾做过韩澈宠妾,赐名宛如,万般宠爱。”   方巧菡吃惊地从父亲怀里抬起头。她想起第一次去颐春医馆时,曾听药童提到韩澈专程请章大夫给自己的爱妾看病,那就是宛如么?   “那她怎会流落勾栏。”   廖峥宪轻嗤:“发落她的老嬷嬷告诉她,韩夫人厌恶出身不干净的狐媚子。她哪里甘心,想方设法,悄悄贿赂了侯爷身边一个老仆,才得知,原来是侯爷不喜,嫌弃她长相。”   “……”   “你明白了吧?”廖峥宪抚着方巧菡的脸,“我猜,韩澈对前妻不能忘怀,才纳了她,他那时连纳数妾,说不得个个都有同样的特点。而韩老爷,则是心里明白,又急着给儿子续娶,想摒除干净这样的女子,免得新亲家不满。”   方巧菡身子一抖,紧贴着父亲温暖的胸膛。原来这样么?对了,刚刚重生的那一年,她还经历过可怕又痛苦的招魂,差点就变回前身了。   “可他现在已另娶了妻子。”越想就越庆幸自己当时拼尽全力逃脱了那具诡异重生的躯体。依照父亲的分析,她若真做回廖绮璇,韩老爷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廖峥宪叹道:“我想,他对容貌相似的人,多少还存着些偏执。孩子,今天实在是危险啊。你记着,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和他单独在一处。”   “女儿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旋璇宝贝、@米香亲亲的营养液!*^o^* 第四十七章   方巧菡很是发愁, 怎么才能不为人知地给秦正轩做袜子呢?   小鹊和小柔简直就是寸步不离, 唯恐一时片刻伺候不周挨老爷和姑太太责骂;她想给两人放假都不行,因为这两个丫头都是孤儿,连家都没有。   那天她偷偷描裁剪用的布片样子,被小鹊看见了, 大惊小怪地问:姑娘姑娘, 您这是月事带么?奴婢瞧着怎么不咋像呢, 宽处太宽了些,长处又不够长……   方巧菡脸一红手一抖, 滴了一大坨墨汁在纸片上, 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蒙混过去的。后来,打发两个丫头去姑母那里找东西, 急匆匆地把该裁的裁完,差点割破手。   这还只是一双袜子,重要的缝纫活儿还没做哪, 且她亲口对秦正轩承诺, 要做起码十双送他, 照这样下去, 猴年马月能做好?   思来想去, 只有摊牌,把两个丫头收买了。于是,这天午饭后,她关上卧房的门,对小鹊和小柔简单提了提秦正轩, 然后说了黑布的真实用途。   结果令她大吃一惊。   “噢,原来,秦正轩秦爷……就是那天送您回来的公子?”小鹊和小柔对望一眼,冲方巧菡诡秘地笑了,“秦爷吩咐奴婢们要好好服侍您,您说什么奴婢都听着。”   “……几时吩咐的?”   “大约四年以前。”   方巧菡目瞪口呆,小鹊小柔扑通跪倒,磕头坦白。原来她俩确实都是孤儿,但也都是经由秦正轩才来到廖家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那会儿他不是已经走了吗?难道还能分出身来关注到她?   小柔小声回道:“姑娘何不等秦爷来了,亲自去问他。”   “……”   小鹊羞愧地说:“姑娘,奴婢发誓,奴婢二人对您半点儿坏心都没有……秦爷想必也是。姑娘放心,奴婢们既跟着您,定然是将您当做主子的。”   两个丫头说到这里,只会不停地磕头,方巧菡无奈喝止住,将两人拽了起来,见她们头都磕红了,又拿帕子给她们擦。   “唉,你们两个,嘴巴倒紧!我要不问,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若是秦爷不来,奴婢就烂在肚子里了。总是要伺候您一辈子的。”   “讨厌。”亏她之前还撒谎说要做月事带,还为难成那样。真是白发愁一场。不过--   果然是摊牌。她摊了,俩丫头也是。缝袜子,再不用偷偷摸摸啦!   ……   有小鹊和小柔打掩护,针线活儿做得顺利,两天就缝好一双。   这天晚饭后,方巧菡和廖氏、徐氏在庭院里乘凉。廖氏和徐氏都上年纪了,没多久就嚷身子困倦。方巧菡送完两人回到自己的小院里,依然毫无倦意,索性在秋千架上坐下,抱着大黄猫看月亮。   “花狮花狮,快要到中秋了,你看月亮越来越圆,也越来越亮了。大哥二哥此刻都在贡院考试,你说,他们这会儿热不热呢?一考三场,一场三天,得在那个小格子里待九天呐,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好受罪哦。”   她摩挲着猫咪光滑的脊背,嘴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大黄猫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偶尔朝石桌那边丢去一记猫眼。石桌上,趴着耷拉脑袋的大黑狗粥粥,满怀嫉妒地看着一人一猫享受凉风。没办法,它身子太胖大,小女主人是不会抱它坐秋千的。   粥粥忽然抬头,两只耳朵警惕地支棱起来。它觉察到有动静!   黑暗中,它看得分明,围墙处升起一个穿黑的人影。待要龇牙大叫,那人吹了一记它十分熟悉的唿哨,粥粥腾地跳下石桌,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那人影像道闪电一般跳进小院,一下子冲到方巧菡身边,捂住了她欲惊呼的嘴巴,“巧菡,是我。”   粥粥扑了过来,两只前爪搭上秦正轩的肩,热情地舔他的脸。大黄猫吓得跳到地上,对来人又是呵气又是拱背炸毛。   “花狮,没事儿,下去吧。”   方巧菡喝走了猫,秦正轩也挣脱开大黑狗,冲她低声笑,“乖巧菡。”   “你……”方巧菡看了看夹竹桃花树后自己闺房的青纱帘子,两个丫头的身影一闪而逝。   天哪,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在深夜偷跑来她的院子,叫父亲知道还得了。   她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将他朝树影里拉了拉。   “轩哥哥,”她低声抱怨着,“我家可是有很多护院的,下次你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   小佳人软软柔柔地嘟哝,听在耳里酥在心里,裹着月白轻容纱的曼妙身子离得这样近,幽幽馥郁扑面而来,秦正轩觉得眼中泛起桃花,心中燃起烈焰,差点把持不住。   “丫头,我就、就过来看看你……的袜子做得怎样了。”他强压心火朝后退了退,“你家那些护院,几时巡到哪里,我都知道,当然能钻空子。”   “……”   方巧菡瞪着秦正轩。幸亏是他,要换了别人……   “别人我看他谁敢。”虽然两人都站在暗处,他却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放心,哥哥护着,没人敢动咱们这里。”   “……”咱们?   方巧菡不敢让秦正轩停留太久,急急进房取袜子。小鹊小柔安静地做各自的事,一句也不问。   回到树下,那黑衣男人正亲热地摸粥粥的脑袋,方巧菡悻悻地看着,忽地想起,这小院子里,最靠近自己的两个丫头一只狗,原来其实都姓秦。   “轩哥哥,”她板起脸,“小鹊和小柔,到底怎么回事?”   “嘿,别气嘛。”秦正轩捉住她的手,“过来这边些,马上告诉你。”   当年,他虽离开了马家村,心却有一半儿留在了京城竹枝巷的廖家。   他那些兄弟,如大狗、二狗、白子等,还依然是他的兄弟。这些少年本是与他凑份子做生意,到后来,不过跑跑腿,大事儿他定,他们乐得跟着分成。为了不牵连大家,他走之前卖掉丰泰商铺换成银钱,只取了一小部分做盘缠,其余的都分给了他们。   大狗他们都哭了,但也都忠实地履行着他的嘱托,比如,尽己所能地,隐秘地照管他所关心的人。   大狗拿着秦正轩留给他的钱,在京城盘下一家生药铺,又与秦正轩熟识的那些乞丐重新搭上线。通过他们,能探知许多消息。   廖峥宪想要给女儿找身强力壮又衷心的,类似贴身保镖的丫头,大狗很快就知道了。小鹊和小柔,是他设法寻来,安排让廖峥宪遇见的。但他灌输给两个小丫头的观念是,这是秦爷的意思。   内心深处,大狗始终觉得,这些财产事业,没有秦哥,谁还能挣来?   “……大狗他们都是好样的,也是一番好意。巧菡,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男人背对着月光看向自己,英俊刚毅的脸隐在阴影中。这么多年的沧桑艰辛,他只字不提,却低低沉沉地求她别生气。   方巧菡觉得眼底一热,轻叹了声,把做好的棉袜塞到他手里,“轩哥哥,我哪有生气,不过是被你惊到而已。”   原来他虽然不告而别,他的悉心守护,却一直都在。   ……   几日后,廖峥宪把打听的结果告诉女儿。   “闹事的两个醉酒客商,因为柳叶生得美,唱得又实在好听,争着要她陪宿。柳叶为难,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两人就打了起来,争执之间,一人暴戾行凶,把她掼了下去……唉!”   那凶手当天就被缉拿了。等清醒过来,十分后悔,使人上下打点,塞了很多银子。这案子九门提督移交给顺天府审去了,原本按照不成文的“常理”,各关节都打通了,府尹断一个醉酒闹事实属无意,重重地罚些银子安抚苦主,也能逃得一条贱命。不料提督衙门那里放出话来,要求严惩,每日还派人过问审理结果,由不得府尹徇私。   “杀人偿命,有什么好说的。”方巧菡摇着绢扇,“这样视人命为儿戏的恶人,留着才是为祸一方。”   廖峥宪淡淡地笑了一声,“韩澈专门来翰林院找我,要我不必担心。”   “这……”   “是啊,他知道是廖家旧仆。恐怕是想在为父这里挽回些好感吧。”   方巧菡将绢扇放下,想着柳叶从前俏生生的脸,以及她死那一刻血污满面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父亲,您怎样回答的?”   “周围都是僚属,还能说什么?”廖峥宪冷哼。   “老夫替死者感谢韩都统。朗朗乾坤,天理昭彰。都统大人又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这是他的原话。   他再不会像过去那样了,但此刻,他也不承这个情--如果不是韩家把事儿做得那么缺德,柳叶至于这么惨?   “我还打听到一件事。”廖峥宪又说,“那天,就在凶手隔壁的包厢,有一群豪客,个个身份不凡,皆与聂阁老有瓜葛,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与他有旧。韩澈以取证为由,将这些人扣留了很久,后来聂敬梁听说后写了个条子递过来,韩澈才放人。”   方巧菡点着头。这该就是秦正轩停留的那间包厢了。原来王吉送来的信是这个意思。而在那之后秦正轩就过来接她;她被韩澈带走,他一定很着急。说不定还是他想法子向聂阁老透露的。   “父亲,这样说来,九门提督其实是与聂阁老有嫌隙的?”   “立场不同而已。九门提督的正都统、兴越侯苏恪德,和嘉勇侯韩锐一样,都想在朝廷拥有一片天,亦都有女儿嫁在后宫;权势才是荣华富庶的根本。”   “聂阁老,真的只手遮天、把控朝政?”   “那与我们什么相干?这些人拉帮结派,斗来斗去,还不是为了名利。韩家也好苏家也好,都只想着怎么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扩得再大些。他们忘了,金銮殿上,只有一个龙座。”   在他看来,其实皇上心里是最清楚的。虽然尊第一国舅聂敬梁为三大学士之首,还默许他举荐的人做拱卫司指挥使,但皇上并不昏聩。聂皇后膝下只一子一女,后宫还有苏贵妃、韩贵妃等宠妃平分秋色。   对于韩澈的妹妹韩贵妃,韩澈西征那几年,皇上根本没临幸过几回。韩澈一回京,兵权就收走了。韩家得的厚赏不少,不过是些田产财帛,外加华而不实的名声。爵位没升,韩澈依然是副都统,不过韩贵妃倒是传出来有喜了。   论心机深沉,有谁能比得过坐拥天下摆布江山的帝王呢。   “还是父亲看得透。”   “为父现在只想家人平安,儿女幸福。”廖峥宪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老妻撒手人寰,他早把那争强好胜的心灰了大半。   “孩子,你记着,将来不管怎样,为父都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你们几个活得开开心心。将来我闭了眼,才好放心地去见你母亲。”   方巧菡觉得鼻子一酸,站起身抱住父亲的胳膊:“您说什么呢!女儿会好好的,哥哥还有您也是。”   父亲说得隐晦,她却听明白了。将来,她不嫁人也罢了,若是嫁的那个人,不能让自己平安无忧,父亲是决不允许的。   父亲耿耿于怀的,还是当初答允了韩家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会证明自己哒,马上就雄起了~ 第四十八章   临近中秋, 廖晏鸿和方书毅结束了秋闱, 自贡院返家,据两人说,都感觉不错。   廖晏鸿本就饱学,文笔老道, 丘壑万千, 回家之后把卷子默写出来, 保守的廖峥宪看了都连连点头。至于方书毅,他默的文章, 廖峥宪交给齐清韵看过, 得评:此子不上榜,谁能上榜?   全家听了都欢喜。廖峥宪欣慰之余, 遂和廖氏商量,欲定下长子的婚事。   事实上,廖晏鸿和方书毅二人已有不少文章传出去, 反响甚佳。兄弟俩的交游宴饮多了不少, 来廖府拜访的夫人小姐就更多了, 多半也抱着同样心思, 想要早些锁定乘龙快婿。   只是廖峥宪心里已经有了未来儿媳人选, 即老友齐清韵的女儿。   齐清韵和廖峥宪是同窗好友,又在同一年考取进士,意气相投,情谊深厚。齐清韵也有一双儿女,都比廖峥宪的孩子小。女儿齐素梅, 十六岁,儿子齐远莼,十五岁。   齐清韵离京早,他还有个长子,可惜在全家随父亲迁谪之后病死了。本来,廖峥宪是有意把女儿绮璇嫁给他的。   方巧菡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她是喜欢齐素梅的。这姑娘直爽开朗,活泼风趣,两人很谈得来。她觉得廖晏鸿也适合娶这样的女孩儿。   这天,齐素梅跟着母亲来访,带给方巧菡一个消息。   “聂阁老家里办中秋宴,遍请朝中官员,也包括廖大人。你们都会去。”   因为中秋节官员们都休沐,所以是午宴。   方巧菡很吃惊:“可我们都不曾见到请帖。”   “今日廖大人散衙,就该把帖子带给你看了。”   齐素梅说着,面带忧色,“巧菡,我听说嘉勇侯府也在邀请之列,其中就有韩苓。”   齐清韵坚决站在老友一方,两家儿女也交好。所以,齐素梅总是暗自留意着韩家。她性子外向,父亲官位又高,与她来往的官家小姐要比方巧菡多得多。得知这个消息后,哪里坐得住,马上撺掇母亲带自己过来,以便告诉好友。   “韩家老幺儿,七姑娘韩苓。”   韩苓已经十六岁了,骄奢暴戾的性子丝毫未改,在京城贵女圈子里是恶名远扬,大家背地里都管她叫“跋扈恶女”。   起因当然是四年前她在佟府对方巧菡做的恶毒事儿。   那天被她当了梯子踩的佟雅萍大怒之下,不但和韩苓决裂了,还逢人就说这事。   佟雅萍的听众也都是些门第相当、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一个个听得眼神发直。   “我的天呐,一大盆水,那么沉,她为了暗害人家,居然能端起来?”   “啧啧,最毒妇人心,‘毒火’攻心力大无穷,叫她扛大石都成。”   “果真是个泼妇,泼冷水的泼,名副其实。”   “哈哈哈哈。”   等佟雅蘅觉得不妙制止妹妹时,这件事已在这些小贵女的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了。也就是说,她们的母亲也知道了。   于是,那些有少年公子的人家,都打消了娶韩家七姑娘为媳的念头。开玩笑,娶妻当娶贤,都是高门大户,何必找个搅家星!   老百姓习惯把最小的女孩儿叫做“老姑娘”。照这样下去,韩苓怕是要变成一名实打实的老姑娘了。   无人问津的韩苓得知原委,暴跳如雷,不但丝毫不反省,还因此更加憎恨那个“贱丫头”了。   最近,韩苓忽然得知,原来廖峥宪收养的女儿,就是被她捉弄过的方巧菡。   “……那天在聂府,她们说起这事,刚好我在。”齐素梅说,她与聂嫣璃等人交情还不错。   “韩苓对我一般,总爱理不理的。可对聂家几位小姐,特别是聂阁老的小女儿聂嫣璃,就格外讨好,大概因为人家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吧,啧。”   秋日丰收季,方巧菡的小院里种的多是花果树,如柿子、银杏、桂花等,柿子银杏都挂果了,桂花却开得正旺,满院都是清甜的芬芳。两个女孩坐在石桌前聊天,方巧菡盯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色桂花沉思。   两位哥哥眼看就挂桂榜了,廖晏鸿的亲事还与之密切关联。   聂阁老的面子不可拂,父亲必会带全家去的。这种场合无可避免,她已做好思想准备。最重要的,千万不能单独和韩澈在一起。   是中秋宴,又在聂阁老家,这么重要的场合,韩家父子都会出席。而不管是在官场上偃旗息鼓的韩锐,还是着意与廖家修补关系的韩澈,一定都不希望韩苓做什么蠢事。   何况,韩苓的母亲、嫂嫂和姐姐们,也会管住她。   “巧菡,”齐素梅见方巧菡默然,还当她害怕,感叹道,“唉,要是给你买个面具戴就好了,把你打扮成另一个人。”   “哪儿有那种东西。”方巧菡笑了,“况且那也没用。素梅,谢谢你,我会小心。”   “我到时候一直陪着你,绝不让你落单!”齐素梅挺起了胸膛。   “谢谢!你别这么悲壮……这样好了,如果可以的话,咱们都跟着聂嫣璃她们,东道主在一旁,韩姑娘总得收敛些。”   “哈哈,对。”   ……   齐素梅走后,方巧菡思来想去,写了张纸条,叫小柔送去大狗开的那家田记生药铺。秦正轩说过,要是有事找他,可以通过这种办法。   小柔回来后说,信送到了。方巧菡便又收拾了几样针线,等着秦正轩晚上来的时候一起送给他。   她给他做好了袜子,却又被他缠着索要荷包、腰带、扇坠什么的,还不许她做得太快,说是来一次取一样。其实,都不过是他找借口多翻几次她的院墙而已。   晚上,秦正轩没有露面。不过,傍晚的时候小鹊和几个丫头出门买甜水,一个小乞丐挨过来,趁机塞给小鹊一样东西。   那也是一张纸条,上头只有线条粗犷的两个大字:无妨。   ......   中秋这天,方巧菡和备下厚礼的家人一起来到聂府。   男女宾是分开的,廖氏姑侄被引去女客聚集的花厅,在那里,方巧菡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前世的闺中朋友都已嫁为人妇,有些还带了年幼的儿女,或乖巧地牵着母亲的手,或好奇地东张西望。   一阵酸楚袭上心头,方巧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她没有死,那个孩子,也该这么大了。   “哟,这就是廖家姑太太和小姐了,稀客稀客。”   聂夫人和大儿媳热情地寒暄,姑侄俩连忙行礼,“给太太请安,大少奶奶安。”   聂夫人鬓发已灰白,织锦抹额上绣着的金线牡丹闪闪发光。聂家大儿媳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笑容可掬。两位女东道都气度雍容,说话十分得体。   “好个标致齐全孩子,”聂夫人对着廖氏夸赞方巧菡,“看着就讨人喜欢。太太以后若有空闲,何妨常来走动,娘儿们一起乐呵乐呵。”   廖氏笑道:“您太客气了。”   “哪里。”   聂夫人婆媳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一直眼巴眼望盯着的齐素梅连忙拉着齐夫人凑了过来。   “巧菡!”齐素梅上下打量方巧菡,露出惊艳的神色,“哇,你今儿真好看。”   平时穿戴素净,这天廖氏把她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准备了一套红宝石的钗簪宝珥,配着月白洒榴花的对襟纱衫和杏色百褶裙,面部也化妆过,黛眉如翠,粉面樱唇,整个人显得俏丽又柔美。   方巧菡指着对方笑:“嘿,别净说我,你才是呢!美呆我了,差点没认出来。”   齐夫人和廖氏热络地攀谈起来,齐素梅拉着方巧菡的手道:“几位聂小姐都在那边,一堆世家小姐围着。走,我给你引见。”   齐夫人就嘱咐,要女儿不可带着巧菡妹妹乱跑。   “知道啦母亲,我们去去就来的。”   “巧菡,我打听过了,”齐素梅边走边道,“今儿人太多,饭罢有一台戏,戏唱完了就散了,不影响咱们回家赏月。”   “噢!那真是好得很。”   这种应酬其实挺累,得步步留神句句当心,得罪了哪位贵客,肯定给家里惹不少麻烦。   在秋菊怒放的花园里,方巧菡见到了聂嫣璃、聂楠欷等聂家小姐,其中,聂嫣璃最显眼,身边簇拥着的那些小姐让她一比,都成了绿叶。   说起话来,笑意盈盈,亲和力十足,与其母其嫂如出一辙。   “……怎样,人还不错吧?”趁聂嫣璃被别的小姐的话题吸引过去,齐素梅低声笑道,“是不是比那位跋扈的某人好多了。”   “嘘。提她做什么。”   其实韩苓已经来了,和嫂子佟雅蘅和母亲姐姐在一起,站的位置离方巧菡她们略远些。   少妇打扮的佟雅蘅依然身姿苗条,没有稚子在侧。她和韩澈成亲次日便劳燕分飞了,一别就是四年。现在与韩澈团聚不过三个多月,她的肚子毫无动静。   佟雅蘅紧挨着韩苓,右手牢牢地挽着这位小姑。韩苓另一只手被韩夫人拉着,不过,很快有贵妇与韩夫人说笑,韩夫人离开后,佟雅蘅依然陪着韩苓。   佟雅蘅看见了方巧菡,脸上虽然还在笑,心里却狠狠地抽痛起来。   想要看见她,又害怕看见她。那天在书房,李淮王松对韩澈叙述方巧菡是如何地像廖绮璇,而她刚好给他送夜宵,立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真不该让方巧菡给自己绣嫁衣。一个手艺,长相都与丈夫前妻相似的女子!好不容易打发掉了她,谁知,兜兜转转,她不但回来了,又做了廖峥宪的宝贝女儿,并且,还让韩澈知道了。   本来觉得,和韩澈经过四年的鱼雁传书和近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已经情深意浓了。可现在……   丈夫嘴上什么也不说,却常常在书房独自发呆。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认定这都是因为方巧菡的出现。   失魂落魄之下就告诉了韩苓。现在,看着韩苓虎视眈眈的样子,佟雅蘅又觉得后悔。这小姑就是块爆碳,真点燃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哼。”韩苓忿忿地丢过去一记白眼,“原来她长这样呀,一个字,丑!嗯……也就白点儿。”   “咳咳。”佟雅蘅急忙干咳,想把这刻薄的声音压住,“苓儿,你那次吃了不少皮肉苦,可要吸取教训!绝不能再鲁莽!”   “哼,知道了。”   丹墀处传来一阵喧哗,好像又来了什么尊贵的客人,惹得赏菊说笑的女子纷纷抬头看。   一个小丫头跑到佟雅蘅跟前,踮起脚,低声说了几句话。   “明月公主来了?”佟雅蘅吃惊地说着,急忙提起裙子,“苓儿,我们赶快过去迎。”   “哦。”韩苓也惊讶,嘟嘟哝哝地道,“怎么事前没听说……”   “苓儿。”佟雅蘅的神情严肃起来,“你听着,现在明月公主也在,你就更要谨言慎行了,知道吗?父亲心心念念的,想让公主嫁到咱们家来,你可不能……我就不多说了,记住!”   韩苓板着脸,许久,闷闷地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这些,下章秦哥虐渣!让韩苓领盒饭~   谢谢@米香亲亲的营养液!么么啾*^o^* 第四十九章   明月公主是聂府的常客了, 一见聂夫人就大发娇嗔, 抱怨宫里的节宴如何无聊乏味。   “还好我是女孩儿家,能溜出来舅母这里和表姐们玩。太子哥哥就惨了,只能跟着父皇,和那帮只会唯唯诺诺的老官儿一起饮酒, 看那些毫无新意的歌舞!哎, 舅母, 您忙您的,我找姐姐们玩就好。”   明月公主是溜来解闷的, 并未着仪服配仪仗, 聂夫人便也不惊动其余的贵妇,只让女儿侄女们陪着。   明月公主喜欢和同龄人一起玩, 聂嫣璃、聂楠欷,佟雅蘅、韩苓,以及她熟悉的世家小姐们, 都簇拥在近旁。一群妙龄少女, 花团锦簇、叽叽喳喳的, 聂府绚烂多姿的菊园都被比下去几分。   如此一来, 一部分小姐便被晾在外围了。聂嫣璃忖度再三, 征得公主同意,将她们也唤过来,向明月公主行礼。   明月公主爽快地一一见过,还称赞聂嫣璃,“表姐不愧是尽责的东道主, 所有娇客都照顾到了。”   “嘻嘻,应该的。”   聂嫣璃对大家淡然一笑,竟显得比公主还要端庄大方。   韩苓不忿方巧菡也被公主“接见”过了,低着头腹诽聂嫣璃。   哼,摆什么架子,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吗?   聂皇后只生了太子和明月公主二人,但太子的性格并不为皇上所喜,曾对太傅道:“太子宽厚有余,可叹魄力不足。”皇后再无所出,太子若有不测,这储位就落在其余皇子手里,与聂家无干了。聂家欲保持势力,只有继续朝宫里送女儿,说不定下一个就是聂嫣璃。   这会儿一口一个表姐地叫着,等她做了你父亲枕边人,看你怎么办!   明月公主哪里知道这些,见自己在诸多小姐之中犹如众星捧月一般,不觉沾沾自喜。忽地来了兴致,说要玩投壶游戏。   “嫣璃表姐,好久没玩啦,今儿这么多姑娘都在,咱们比赛吧?”明月公主兴致勃勃地说,“我记得舅母库房里有一只好大的青铜投壶,今儿天这么好,就在园子这里玩,又凉爽,又有趣儿。”   天之骄女发话了,谁还敢不听。聂楠欷马上拍手:“好啊好啊,这么一活动,等下用饭更有胃口呢。”   聂嫣璃便吩咐下人准备,其余小姐们也很兴奋,都摩拳擦掌的。齐素梅冲方巧菡耳语:“巧菡,你投得越差越好,不能让公主殿下太难看。”   方巧菡忍俊不禁:“这东西我根本不擅长。在家也跟哥哥们玩过,每回都输得一塌糊涂。我这双手,只会绣绣花做做饭,这么风雅的技能与我无缘。”   “哎哟,您这是自贬呢还是自夸呢?你不知道么,娶媳妇儿都爱找你这样的。”   “呸!”   两个小姑娘偷偷嬉笑打闹,佟雅蘅和韩苓隔着数名贵女,沉默地关注。佟雅蘅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小姑的双眼闪着恶毒的光。   聂府的荷池边有一大片空地,聂嫣璃指挥下人将投壶抬过去,又架好围栏,分发箭支。丫头们准备了记录用的纸笔。彩头是一匹时下最昂贵的冰丝软缎,不设罚酒,免得贵女们吃醉了失仪。   游戏开始了。每人十枝箭,站在一丈之外,轮流向窄口细颈的铜壶里投掷。不知是不是众人成心,明月公主“技压群芳”,谁都没她中的多。   方巧菡投箭的时候,明月公主就笑嘻嘻地看着,还鼓励了几句。方巧菡注意到,她左手是聂嫣璃、聂楠欷等聂府小姐,右手是佟雅蘅、韩苓等世家贵女,身后则围着四名高大健壮的宫女,附近的树丛、假山等处,还立有威风凛凛的便装侍卫。   果然是金枝玉叶。这里是国舅大人的府邸,今日又有这么多贵客,想来,也会配备一些隐秘的护卫。方巧菡这样想着,没留意两道灼热的目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射在自己身上。   “这位妹妹,”明月公主提醒道,“别走神,该你啦。”一下子见那么多人,她已经不记得方巧菡的名字了。   方巧菡点头,又冲公主一福身子,这才抽出箭支瞄准。十枝都投完,只中了三枝。   女孩子们笑起来。韩苓不屑地撇嘴,佟雅蘅的笑容僵硬;这更让她想起了廖绮璇。   到底是不是她敏感多心?记得廖绮璇也不善射戏,怎么又和方巧菡多了一样共同之处......唉,还好韩澈不在这里。   丫头们刷刷记录战果,明月公主对方巧菡宽慰地笑:“能中三元也不错啦,比支支都落在壶外强。嗯,那冰丝缎子是没你的份儿了。”   方巧菡对韩苓投来的恶毒目光视而不见,只礼貌地对明月公主道:“巧菡让殿下见笑了。”   接下来是齐素梅,中了五支,后头的小姐再投,还真有人一支未中的。大家都只当做个游戏,所谓的彩头不过意思意思而已,谁也不在意。   然而轮到韩苓的时候,众人都惊呆了。   “公主殿下,您看好了。”   韩苓得意地说完,瞄准,熟练地一扬手,竹箭流星般飞入铜壶,瞬间又弹回,被她轻轻松松接住。   全场惊呼,明月公主惊喜道:“中而复返谓之骁。韩妹妹真厉害,不愧是名将之女。”   聂嫣璃也点头:“最难得的,韩姑娘投壶,用的是左手。此番本领,在贵门闺秀中当真出挑。”   “公主谬赞了。”韩苓说着,丝毫没有谦虚的意思,继续投箭,再次弹回,小小羽箭好像在她手上生根了一般,一支箭就玩了很久。   夸赞鼓掌声一阵接一阵,连公主的侍卫们都暗暗点头,韩苓更得意了,一掷一弹,投个不停。   小姐们纷纷围上来,想要看她能坚持到几时。齐素梅拉着方巧菡朝一旁退了几步,低声道:“虽说是绝技,可也太张扬了些。公主殿下在场啊,何必如此显摆。”   方巧菡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也许她们感情好吧。”   那天从普照寺回来的路上,父亲说过,韩家人为了陪明月公主进香,把满寺香客都清退了。不过,既然韩老爷想让韩潇做驸马,韩苓怎能可劲儿放肆呢,这可不是位普通的嫂子。   有位小姐被后面的人推了一下,不慎踩上方巧菡的脚,齐素梅看着心疼,就拽着她的袖子道:“巧菡,咱们远着点她们吧。”   方巧菡被踩到大拇脚趾,正疼得抽冷气,忙不迭地点头:“好。”   两人相扶携着向外围走去。   韩苓正举着下一支箭瞄准,余光扫过已走去数十步开外的两个女孩儿,瞳孔一缩,右手作势抿发,袖口微抖,大喝:“看箭!”   喝彩声更响了。刺眼的日光下,只盯着铜壶的姑娘们谁也没注意,就在韩苓投箭的同时,一道针尖般细的银光从她的右手袖口激射而出,直直冲向方巧菡的背影。   “叮”地一声,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不知何处飞来一根树枝,刚好把那跟细针击落。   突如其来的异物惹得众女一片惊叫。韩苓也吃了一惊,竟忘了要控制袖中机簧,右手不自觉地抖了抖,身体失去平衡,倒向一旁。   “啊——”   随着一声惨叫,韩苓倒在明月公主身上,数根银针穿透衣袖,深深扎进对方娇嫩的手臂。   ......   刑部监牢,深夜。   佟雅蘅隐在斗篷里,由韩澈搀扶着,抖抖索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阴森可怖的,泛着腐臭气味的走廊里。   走到尽头,又下石阶。来到关押重罪犯人的最底一层,继续走,不知经过多少道囚牢,终于来到一扇只开了道小口的木门前。   “呔!”   头戴瓦楞帽的黑衣狱卒鬼魅般冒了出来,幽幽冷喝,佟雅蘅吓得朝韩澈身后躲。   “这位兄弟,有劳。”韩澈亮给狱卒一块铁牌,又塞过去一个信封。   狱卒就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分别看过,还把信封里的银票摸了又摸,这才点头,掏出钥匙打开粗重的铜锁,放夫妻俩进去。   “大哥!嫂子!”缩在角落里的韩苓认出家人,大哭着扑了过来,“呜呜呜,一天一夜了你们怎么才来,人家都快熬不住了......”   哭了一会儿,见哥嫂都沉默,才觉得不对劲。   “你们来,是带我出去吗?”韩苓抬起脏兮兮的脸,“明、明月公主已经没事了对不对?所以,我可以回家了,是不是这样?”   佟雅蘅没有回答,只为难地看了丈夫一眼。   “苓儿,”韩澈冷声道,“公主中了毒,所幸已解。算你没做太绝,涂在机簧飞针上的毒,御医们还能对付。”   “我......大哥,天地良心,其实我也不知道......”   韩苓流下了后悔的泪。这小东西是在跟着哥哥们打猎时用的,得知方巧菡也在受邀之列后,她偷偷地涂了些毒.药在飞针上头,装了整整一蓬毒针。她的念头是,方巧菡害她嫁不出去,得让贱丫头多吃点苦头,病上几个月,她也好解恨。   后来方巧菡总离她远远的,她自己又被嫂子死死盯着,只得作罢。而明月公主突至,又提出玩投壶,她惊喜地看到了机会——   用一手绝技吸引众人注意,伺机下手!她飞快地想到了法子,还十分以自己能“左右开弓”为豪。多么惊险刺激的妙招,她等着方巧菡狼狈扑地,等着看廖峥宪哭天抢地!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狼狈不堪的人,是她自己……   韩澈冷冷地打断了妹妹破绽百出的辩解:“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公主受伤,凶器被从你身上搜出,这是事实!”   韩苓哽咽着道:“大哥,我真的......”   “七妹,”韩澈的声音嘶哑,“你为了‘教训’看不顺眼的人,竟然做下这种事,你才十六岁,怎么这样狠毒?说过你多少回,你一直不改......这一次,你终于祸及家门了。你可知道,父亲在宫门外跪了一整夜?如果公主再不醒来,全家都要进来陪你了!”   明月公主昏倒的一霎那,侍卫们犹如皂鹰逐紫燕一般,把韩苓反剪双手五花大绑拿住,个个都气得目眦欲裂。公主出事,他们还能有命?   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母亲哭昏过去,父亲多方打听才知道韩苓被关在这里。直接把人押入刑部天牢,而不是韩家还能说得上话的顺天府,派御林军重重把守!   父亲跪了整晚,又苦费心血求人斡旋,到底也还是等到明月公主转危为安,皇上才撤了御卫,默许了父亲提出的请求——   “大哥!”韩苓惊恐地抓住韩澈衣襟,“那、那她现在既然没事了,我,哦还有咱们家,也没事了吧?父亲苦苦恳求,皇上还是谅解了吧?到底咱们是军功卓著的门第......”   韩澈看了妻子一眼,佟雅蘅默默地取出一只小瓷瓶。   “你们---”   韩澈双手抓住韩苓:“这还是父亲磕破脑袋求来的恩典。除孽障,正家风,给天子一个交代。苓儿,这都是你咎由自取,大哥,帮不了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让秦哥崛起^ω^ 第五十章   深夜, 聂府书房。   秦正轩静静站立, 聂敬梁坐在书案前。   “嘉勇侯为了自保,不惜舍弃视若掌珠的亲生女儿。历任嘉勇侯,包括现在的小侯爷韩澈,俱都功勋彪炳, 公主亦已解脱了危险, 如此‘清理门户’, 皇上便也不会做得太狠。韩家,算是逃过一劫了。”   秦正轩缓缓地点头。   聂敬梁继续道:“但也仅仅只是渡厄而已。如此一来, 侯府名声扫地, 嘉勇侯爷怕是不敢出门了。此番大受打击,讨好奉迎他的人, 我看要再少一半。”   秦正轩沉默地听着。聂敬梁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正轩,没几个月你就可以卸脱在我这里的担子了, 接下来, 打算做什么?向廖大人求亲么?”   “……是。”秦正轩脸红了红, “不过, 自然不会一下子就提的。”   当然要先解释清楚, 为何他变成了秦轩。他并不打算隐瞒替聂阁老做事这一段,最重要的是让廖峥宪相信,他有能力让巧菡生活顺遂一世无忧。他会只待她一人好。   “你这么喜欢那个小姑娘啊。也是,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如果不是中间那趟变故,现在都该定日子了。”   “多谢聂老成全。”秦正轩深深一揖。   “呵, 那有什么。你的职责里本就包含护卫老夫这一项。老夫身边的人里,也不独一个你。”   秦正轩提出来要在中秋宴期间暗中保护方巧菡,聂敬梁觉得很诧异。他对秦正轩了如指掌,当然明白原因,只是觉得这个还没当上未婚夫的青年也太贴心了。   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比那些自诩满腹才学的门生好太多。真是中意此人啊,本想从族里挑个不错的女孩儿嫁给他,好叫他留在身边,看来得想别的办法了。   “景玉。”   见聂阁老忽然叫起他给自己取的字,秦正轩怔了怔,这是要说重要的事?   “聂老请说。”   聂敬梁斟酌着开口,“此次凶险,你虽然设法替巧菡姑娘躲了过去,但也是借用了老夫的力量……别再行礼了,老夫又不是要提醒你记下这人情。老夫想说的是,现在的秦轩,到底也只是个富庶的,门庭没落的世家子。”   这是聂敬梁为秦正轩打造的新身份。那些血腥追杀的各路势力也都涤清了。秦正轩偶然救了他,他这么做,其实也算是替自己的政绩增添光彩。   “景玉,纵然你有手腕有人脉,一旦遭遇像韩家这样高入云端的权势门第,他们欺负你的女人,乃至你的岳父,你又待怎样呢?”   秦正轩沉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韩家并未垮塌。除却韩家,看不惯廖峥宪的人也比比皆是。聂阁老的话,他无法反驳。   “景玉,你现在是比过去厉害了许多,然而,还不足以与他们抗衡。你还不够强大。”   秦正轩深吸了口气。分别时廖峥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其实,与聂阁老是一个意思。   “聂老,您这是要我入拱卫司吗?”   聂敬梁笑了。   “呸,你小子想得美。那可是能自由进出宫禁的,对被选中者的出身有严格要求,你这样的远不够格。”   “那您……”   聂敬梁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傻小子,以你现在的履历和能力,朝上爬绝对没问题,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您是说让我去捐个官儿做?可那也只能在管得松的小地方,这里是京城。”他现在一天也不想离开巧菡。   “咄,买官,瞧你那点出息!你不是脑瓜很灵吗?敢不敢把胆子放大一点?”   秦正轩迷惑不解,聂敬梁指了指窗外的月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帮学子考完了,但还有一波待考的哪。”   “是……武乡试?”秦正轩吃惊了,“您让我去考这个?”   “怕了?有老夫在,你还怕不能报上名去?中了武举人,可立即去兵部挂名,此其一。二则,明年皇上极有可能加开恩科,届时你再考,以你的本事,武进士犹若囊中取物,这才几个月?而由会试而殿试,不过三年的事,倘或皇上连年恩科……呵呵,别忘了小侯爷韩澈也是武状元。”   秦正轩瞳孔微缩心跳加速,再一吸气,镇静下来:“但武举不仅看功夫,还要考文字的……”   “你还怕这个?兵书都能读,字写得也不错,过策论一关有什么难的……哼,话说回来,老夫才不认为只会纸上谈兵算多大本事!”   秦正轩剑眉拧了又拧,聂敬梁便不再说话。   秦正轩沉思片刻道:“可是,现在距离考试的时间……聂老,我怕我已经来不及了。”   聂敬梁一双老眼泛出精光:“天下事,没有你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景玉,你想吗?”   “……”   从聂府出来,夜更深,月更明,地面银白如洗。秦正轩独自走着,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旋着刚才的对话。   他马上就要参加武乡试了。   武乡试有文考和武考,文考极简单,只要默写一段兵书就行了,而他自小就爱看各种兵书。他对自己有信心,拿到举人不在话下。   在聂阁老眼里,似乎他已有了武状元的禀赋,所差不过时间,以及一套盖了红印的文书而已。   “老夫只帮你这一步,让你挤进武乡试的门槛。其余的路,你自己走!”   距离考试就三天了,考生名册早已报到兵部了。聂阁老纵有通天本事,能帮他加进去?   ——恐怕这只老狐狸早就把想干的全干了。   秦正轩对着高挂夜空的圆月,无声咧嘴大笑。   他定要拿下武状元。他要披红挂彩,在锣鼓喧天中,带着浩浩荡荡的游街队伍直奔廖府!   ……   出了刑部大牢,回府的马车上,佟雅蘅看着对面默不作声的韩澈,犹豫再三,还是站起来坐到了丈夫身边。   “谨之。”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靠在他肩头,就势握住他的手。   牢里那一幕太可怕了。韩苓哭得撕心裂肺的,她自己也止不住地流泪,可还是要帮助丈夫做完那件事。她嫁过来四年,也算是看着韩苓长大的。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可是苓儿,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别人的命也是命啊,你怎能视若草芥!   韩澈呼吸粗重,脉搏突突跳动。佟雅蘅贴着丈夫的肩,轻轻柔柔地抚摸他的手背:“谨之,别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韩澈没有说话。他的眼眶是湿润的,整个人还沉浸在亲手将妹妹鸩杀的,无奈的悲痛里。   这是父亲作出的决定。没有办法,她必须死。韩苓不死,陨灭的就是整座侯府!   都说养女不教如养猪。现在看来,疏于管教的妹妹之于侯府,哪里是一头无害的猪,分明是一把熊熊烈火,不赶紧熄灭,全家必然被烧得罄尽。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哀更怒的是,这已是他平生第二次取亲人性命了!   当他强行扳开妹妹的嘴,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给她灌下那瓶鹤顶红,满脑子都是绮璇临死前恬静沉睡的脸。   如果绮璇当时忽然醒过来,他会怎么做?也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狠心地掐死她么?   右手剧烈颤抖起来,佟雅蘅震惊地看着韩澈:“谨之,你怎么了?你的手---”   她张开双臂拥抱他,被韩澈一把推开。   “谨之!”   佟雅蘅被推得撞到壁角,韩澈愣了愣,急忙去扶。   “雅蘅,对不起。”   “我没事的,车壁很……软。”   佟雅蘅缓过神,急忙柔声劝丈夫,正要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见韩澈对着帘子高喊:“停车!”   韩澈喝停马车,掀起车帘,干巴巴地说:“雅蘅,我忽然想起还有件急事。你先回家吧。我让王吉他们都跟着车。”   佟雅蘅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只一瞬便压了回去:“那,你几时回家?母亲那里......”   她一向不过问丈夫的事,但此刻不同。这一切,韩夫人还不知道呢,还傻乎乎地以为他们应付了天大的难题,今晚是去“捞”韩苓回家的。等下她形单影只地回去,该怎么和婆婆解释?   “我去去就回。”韩澈闷闷地回答,瞬间跳出了马车。   ......   韩澈来到了廖家老宅的后巷里。   已不记得来过多少回了。没有得到绮璇时,在这里逡巡过多少回,期盼运气好遇见她。   廖峥宪官复原职,买回这所宅院后,夜间他也来过。当时感慨物是人非,还悄悄踅到绮璇旧院墙根下,偷听里面的人说话。那时没有看见巧菡的样子。否则,他就悄悄伏在墙头多看一会儿了。   然而最近他鲜少来这里。不是不想,而是他发现后巷总有人。似乎是些光棍无赖,抓了一个审问,又审不出什么,训斥一通放了,回过头,依然徘徊在附近。   今晚后巷静悄悄的。韩澈步履不稳,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般。   按捺不住地想去看她一眼。即使他知道那不是绮璇。   他知道自己是被韩苓的死刺激到了。韩苓的目光里,有绝望,还有后悔。而他也后悔,后悔得要命。   胸腔中有无数情绪奔腾,无数言语欲脱口而出。   他一身过人功夫,寻常院墙根本拦不住他,几个纵身就来到方巧菡那所清幽小院的墙根下。   知道她养了一只大黑狗,他随手掰了截树枝,准备将它击昏。   正待起跃,一块碎石倏地飞来,快得韩澈不及闪躲,猛然砸中他耳侧的粉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院子里的粥粥狂吠起来,眼前一花,一道修长身影落在眼前。   月似银霜,对方容颜尽现,他甚至看清这人目光中的轻蔑。   “韩都统,”秦正轩低声冷笑着,“夜阑人静,都统大人私闯民宅,这不是知法犯法么?”   韩澈一惊,待要回答,犬吠惊动了廖宅护院,墙内传来人语声和脚步声,韩澈和秦正轩彼此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离开。   “秦公子,”出了巷口,韩澈沉着脸道,“深更半夜的,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悄悄潜伏于官家女子闺房墙角,实在可疑!对不起了,请你随本都统走一趟。”   秦正轩冷冷地哼了一声:“小侯爷,令妹闯下滔天大祸,你为了避嫌,已主动停职,当我不知道?还是小侯爷自己忘了?”   韩澈神色一凛:“你提得好。我问你,昨天在聂府花园,隐在暗处丢出树枝的人,是不是你?”   “是。”秦正轩凌然道,“我本就是聂阁老身边护卫,有心怀不轨之人行凶,我自然要出手。”   “你……”   韩澈攥紧了拳,寂静的夜里,骨节咯吱声清晰地传到两人耳里。   韩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如果不是秦正轩,韩苓绝不至于出事。但他无法指责这个人。谁叫韩苓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呢?!   已经不用问了,秦正轩没有跟着聂阁老而是埋伏在方巧菡身边,自然也是他向聂阁老提出请求并获准的。   心头忽然涌出股情绪来。像江潮一般,初时微弱,很快就汹涌澎湃,将他整个人吞没。   那是浓浓的羡慕。羡慕秦正轩有深爱的,捧在掌心里守护的人。而他,没有。   ——曾经也有过。让他自己放弃了。   “轩弟。”韩澈清醒过来,“你是个爽快义气的男人。我承认那次我的行为不够妥当,也确实后悔。我知道你偶尔还去冀县造访刘氏武馆……你我毕竟结拜一场,又有同门情谊。过去的恩怨,就不能忘却么?”   秦正轩淡淡地笑了笑。   “小侯爷,你我只是巧合地师从同一人而已。我并不怎么仇恨你。但,仅此而已。你依然是击溃鞑子兵,捍卫国土安全的英雄将军。”   他朝黑黢黢的巷口望去,那里早已恢复了静谧。   “但是,如果小侯爷忘了身份,妄图对巧菡做出什么‘不够妥当’的事来……”   秦正轩目光犀利地注视着韩澈:“在下就既不会爽快,也不会义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米香亲亲的营养液!*^o^*   明天是2017年最后一天啦,明天更新的章节留评有红包^ω^仅限31号喔~   再次感谢亲亲们的一路陪伴!爱你们么么哒∩_∩ 第五十一章   九月, 廖家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喜事。   廖晏鸿方书毅二人双双挂了桂榜, 廖晏鸿高高取中第一名解元,方书毅则取下第六名,称做亚魁。   解元亚魁齐齐出自廖家,此事轰动了全京城。尤其是廖峥宪养子方书毅以十四岁年纪中举, 更叫缙绅之辈纷纷赞叹廖大人仁德坦荡, 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   齐清韵送了刻有“文魁”二字的牌匾, 廖峥宪则借着宴请老友,提出缔结姻亲的请求。一拍即合。   “……这样的话, 咱家就是接连两件喜事啦, 真好。”   廖家宅院后巷出去朝南走是条不甚热闹的街道,近来这条街的东头开了家规模不小的布店, 兼卖针线。此刻,方巧菡正带着小鹊小柔,一边挑东挑西, 一边嘴里喜滋滋念叨。   小鹊问:“老爷把日子定下了没有?”   “姑母告诉我, 正请人算呢, 不过估计落在明年九月里, 粗看来这个月份最合适。”   明年春闱, 若是能再次告捷,中了进士,到时拜天地,可就又多了一层喜气儿。   小柔拍手:“太好了,那再有一年, 咱家就多了个人啊。姑太太总嫌家里不够热闹……”   方巧菡目光一黯。姑母这是想念母亲了吧。没有母亲的家,永远是残缺不全的……   “姑娘,”小鹊指着二楼道,“咱们去楼上看一看吧,刚才听伙计说楼上进了些上好的织锦缎子。”   “噢,看看去。”   方巧菡轻轻地甩了甩头,让自己摆脱这酸楚情绪。母亲虽然走了,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   二楼甚是宽敞,有七八间房,各色绫罗绸缎分门别类摆放,铺陈细致而齐整。客人并不多,主仆三个一间一间逛过去,那些伙计十分热情,拿着小样簿子,比着料子说个没完,三个人看得眼花缭乱。   方巧菡踱进走廊尽头一间,这间装饰华丽,摆放的也都是软烟罗、蝉翼纱这样极其昂贵的料子,五光十色瑰丽缤纷,叫人目眩神迷。奇怪的是并无半个伙计在场。方巧菡细细地转了一圈,扭头才发现两个丫头都没跟过来。   门开着,其余房间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实在是腿脚酸软,见靠南墙摆了一溜儿椅子,上头还搭着流云蝙蝠纹的绣花椅搭,便走过去坐下歇脚,等着丫头们来找。   “巧菡。”   冷不丁有人站在身侧低唤,方巧菡吓得一激灵。   “轩哥哥!你、你几时进来的?”   秦正轩笑道:“一直都在这里,单等着你过来。嗯,今儿你来我是知道的。”   方巧菡这才发现,原来这儿还有个小间,被一扇锦屏挡住了。秦正轩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她看看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又看看这间房,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道:“你是说……”   秦正轩把头一点:“这家铺子是我的。”   “……但是,这条街的方位,不太适合开店呀,你看前后左右多是民宅,距离闹市也远。”   秦正轩拉着方巧菡进了里间,顺手关上门,笑嘻嘻道:“没办法。这里近。”   “……”   方巧菡蓦地脸红。他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为了方便在白天见到她?的确,她天天除了帮姑母理理家,其余时间都在做针线,这里也确实是她最希望来的商铺了,听说开张的时候,她很是欣喜。   在这样的地段开了家布店,就为了吸引她过来。   “……你也不怕亏本。”脸红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一句话。   秦正轩正将方巧菡安置在软榻上坐下,就势也坐在她身边,长臂肆意搭上她身后的靠背:“嗯,怎么办呢,总不能老去翻墙头,每次话都不能多说几句,憋屈死本少爷了。”   方巧菡继续面红耳赤。他这样摊手摊脚地坐着,虽然根本没沾她衣裳一丝丝儿,可她就是像坐在他怀里一般。   啧,他不想再翻她的院墙,原来是嫌每次都不能痛痛快快地说话?!没有自觉心的家伙。   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天没见他了,也就聂府中秋宴那晚来过一回,那次他简单地说完韩苓的所作所为后,就匆匆离开了。   秦正轩盯着怀里局促不安的小佳人,努力忍住笑,绕在她身后的手臂抬了抬,又落了回去。   到底还太小,他不敢这时候碰她。他怕自己会像浇了油的干柴垛一样腾地熊熊燃烧,瞬间就把她吃干抹净。   “就算见过廖大人,还是不能想找就找。”秦正轩嘟哝着,“唉!哥哥还要等很久……巧菡,你要快点长大。”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让方巧菡更加羞窘,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两只耳朵都臊红了。   她站起身在房里走动,让自己从那重重包围着自己的男性气息中逃脱出来,没话找话地道:“轩哥哥,你怎么这样久都没露面?”   秦正轩还维持着那摊手摊脚的姿势,懒洋洋地问:“想我了,嗯?”   “……呸。”   两个丫头怎么还不来找她?别是他吩咐的吧。   秦正轩笑了起来。为什么没露面?因为他太忙了。忙着准备武乡试,忙着打听结果,中举后又忙着参加鹰扬宴,以及之后的各种宴饮,熟悉新结识的同年,拜访无数老师。   “巧菡,我已是武举人了。”秦正轩忽地贴了过来,板过方巧菡的肩膀,低头看着她。   “你……什么……”   秦正轩看着怀里小姑娘张口结舌,又惊又喜的样子,不觉哈哈大笑。   “哎呀!”   身子打横,被他一把托了起来,朝上一抛,落在他怀里,又是更高地一抛。   她惊慌失措,头昏目眩,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气哼哼地抗议着:“轩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秦正轩把方巧菡放下来,低头抵着她的额,将鼻子狠狠地在她细嫩鼻尖上蹭了蹭。   “丫头,将来胆敢不嫁轩哥哥,看轩哥哥怎么收拾你!”   ……   定亲之后,齐素梅便不作兴再来廖家了,多是方巧菡去齐家走动。两人也会在别的地方碰面,例如聂府。   聂嫣璃经过中秋宴认识了方巧菡,对她感觉不错,便也常请她参加自己的小圈子聚会。   这个小圈子里多是方巧菡前世就熟悉的贵女及其姐妹姑嫂,与这些人相处本就得心应手,很快方巧菡就成为极受欢迎的一员。   这天,方巧菡在聂府遇见了佟雅蘅。   记忆中,佟雅蘅是个温柔聪慧的女子,没有骄矜之气,惜弱怜贫,亲切温和。现在,她又和佟雅蘅坐在了一起。   “巧菡,”佟雅蘅微笑着挽住方巧菡的手臂,“那边景致好,我们过去走走?”   “好。”   佟雅蘅只带了丫鬟春晓,这是她在韩苓死后第一次出门见客。   韩苓惹下的祸让嘉勇侯府颜面尽失。聂皇后把韩家子弟排除在驸马人选之外,而韩家的姑娘们,之前定了亲的人家,媒婆找了一堆借口上门退亲;尚未定亲的,更是基本没指望了。   但这些,还不是佟雅蘅心情不好的原因。   “巧菡,”两人来到荷塘一株柳树边,佟雅蘅捻着一根细长的柳枝,幽幽地开口,“我想……替苓儿,向你道歉。”   佟雅蘅很后悔。她觉得韩苓的死,她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她实在不该透露方巧菡的事。   方巧菡淡淡地摇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夫人不必再提。”   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说出来:韩苓的毒针是为了方巧菡而准备的。   悲剧发生的时候,佟雅蘅装作悔恨的样子,说韩苓是淘气任性才带这样的“凶器”,还主动揽下看管不严的过失。   毒针被击落,大家便也只当做是韩苓不小心触碰了机簧,但佟雅蘅心里是有数的。   和她一样清楚的人,是韩澈。   在一切都恢复平静后,他沉着脸追问她,韩苓是如何知道的?   “她改了廖姓,苓儿又从未见过她真容,即便在哪里遇到了,怎会想起四年前那段旧事?”   佟雅蘅慌乱地编了一套理由,她打死也不敢说真话。韩澈听了,沉默半晌,没再细究。但她太了解韩澈了,他经手过无数案子,搪塞之词能听不出?   当晚,他没有回房,而是歇在了一名妾室的院里。   清凉的金风夹杂着水气扑面而来,方巧菡眺望对岸,纤细身影站在丝丝碧柳间,亭亭玉立,在佟雅蘅看来,竟是将荷塘中的娇艳芙蕖都比了下去。   苦笑着开口:“巧菡,其实我……”   想要吐露实情。想听听这个少女说出原谅的话,让心头那丝酸楚又愧疚的感觉减轻些。   更隐秘的念头是,想确定这位少女的说话方式,与廖绮璇没有那么多共同点。   “嘘。”方巧菡头也不回地冲佟雅蘅摆手,全神贯注地看着荷塘对岸。   佟雅蘅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是什么吸引了她?   对岸传来一阵喝彩声,有一群男子在蹴鞠,似乎谁踢了一记有力的远球,漂亮地直扑对方球网。   “秦兄好样的!”有男子擦着汗兴奋地嚷,“再来!今儿干倒他们!”   那被叫到的男人一身黑衣短打,把袖口在额间一抹,冲队友们挥挥手,然后扭头,对着荷塘这边比了个手势。   给你。   ——这一球,是给你赢的。那黑衣男人是这个意思吧,他要给谁?   等等,他姓秦……   佟雅蘅醒悟过来,后知后觉地看着方巧菡羞涩甜笑的侧脸。   记得这女孩儿有位青梅竹马的秦哥哥,莫非就是他?   方巧菡来了京城,她的秦哥哥也来了。不但来了,还拜入聂阁老门下,可见不俗。   佟雅蘅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云淡风轻,碧空如洗,多美的秋日。   怎么把这位秦公子给忘了。方巧菡再像廖绮璇又怎样?她已经名花有主,并且也芳心暗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米香亲亲的营养液和花狸亲亲的雷!爱你们哦∩_∩   宝宝们新年快乐哈^ω^ 第五十二章   佟雅蘅认出蹴鞠的一群中有自己三哥佟祁锋, 和秦正轩是同一方。两人配合甚为默契, 看上去似乎早就熟稔。   再仔细看,又辨认出几名认识的人,都是相熟的世家公子,她记得这几位都中了武举人。   三哥佟祁锋任兵部主事, 目前就负责为新中举子登记名录, 难道秦公子也在其中?   佟雅蘅想到这里, 对秦正轩更好奇了,忍不住去追问方巧菡, 对方只是红着脸笑。   看来真是新晋举人了。这对年轻人显然是两情相悦。   佟雅蘅放下心来, 不再打听秦正轩,随意拣些不相干的说笑, 两人也就这样回去了。   散了席,方巧菡坐着马车回家,走到半路, 咯噔一声, 车子猛然停住。   “钟叔, 怎么了?”她隔着帘子问车夫。   “不知道哩, 唉呀, 别是车坏了吧,待老奴看一看。”   钟叔检查一番,垂头丧气地告诉方巧菡,不幸得很,车轴裂了。   这下车子根本没法开了, 只能修好了再走。   小鹊问:“姑娘,要不索性下车,找个茶楼坐一坐,等钟叔修好车,再回来接咱们?”   方巧菡探头张望,这儿冷冷清清的,距离市井尚远,而她又未作男子打扮,连个幕离都没戴。   正在踌躇,后面驶来一辆马车,见前面的车子挡住了道,车夫就吆喝起来。   “住口。”   方巧菡听出了佟雅蘅喝止车夫的声音。原来这是韩家马车。   佟雅蘅让春晓扶着下了车,走到廖家马车厢跟前。   “巧菡,是你在里头吧?”她早就认出来了。   方巧菡连忙掀起车窗帘:“夫人,是我。对不住,不巧车坏了没法儿走,挡着您的路了。”   “这样啊。”   佟雅蘅连忙叫自家车夫帮着看看,那家仆看完,回禀的和钟叔一样,车轴断裂,完全不能开了,就是修也得喊工匠到这里来。   佟雅蘅指挥家仆帮忙将廖家马车拖到路边,把道儿腾出来,然后对方巧菡道:“巧菡,你看这样好不好,不如叫这位钟叔卸了马去找工匠来修车,我捎你一程?我家马车可是好好儿的。”   “这,这如何使得。”   方巧菡犹豫着,她并不想和韩家人走得太近。佟雅蘅现在可是韩澈的妻子了。   “如何使不得!”佟雅蘅坚持道,“左不过是多绕点路,不会累着我家马儿的。”   盛情难却,又确实没有别的法子,她带着小鹊等在路边确实也不安全。方巧菡便说:“那就麻烦夫人了,巧菡愧疚难安。”   “嗐,你这姑娘也太客气了。”   侯府的油壁香车宽敞结实又舒适,方巧菡带着小鹊,加上佟雅蘅和春晓,四人坐在里面丝毫不嫌拥挤。   方巧菡对佟雅蘅礼貌地笑笑,垂眼低首端正坐着。前世她也坐过这辆马车,陪着韩夫人、韩家小姐,还有韩澈,数次走亲访友。   该忘却的早已抛下,可过去的记忆,当接触到这些相关物,又会悄悄冒出丝丝缕缕。她努力克制着不适感,希望早点回到自己家。   佟雅蘅心情不错,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话,又夸她手巧。   “这五彩绦子打得真是精巧,是你自己做的吧?”佟雅蘅指着方巧菡腰间佩戴的和田玉坠和系着玉的长长彩络。   “是啊,”方巧菡将玉坠取下递过去,“闲来无事,胡乱编着玩儿。”   “好漂亮。玉坠儿、搭配的大小散珠儿,都编了彩络,尤其这珠子这么小,亏你怎么编的。”   佟雅蘅反复把玩,和春晓两个交口赞叹。心里暗暗地感慨,现在这丫头再不用靠做针线为生了,廖大人真的很宠她。   话说回来,廖峥宪之所以收养了方巧菡,是不是因为觉得她像自己死去的女儿?   正胡思乱想,胃里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笃。”   玉坠彩绦掉在地毡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佟雅蘅捂着嘴痛苦地干呕,眼前金星乱冒,耳中似有钟磬铙钵乱震,继而是一片昏黑。   “夫人!”   ……   “她没有大事,刚刚睡着。”   医馆里,方巧菡对急匆匆赶来的韩澈说,“大夫说她身子太虚弱,需要静养,今后尽量少外出……恭喜韩都统,少夫人是喜脉。”   佟雅蘅呕得太厉害,竟突然昏厥,把春晓吓得手忙脚乱。方巧菡情急之下便命车夫驶到最近的医馆,喊人把佟雅蘅抬了进去。   找大夫诊了脉,原来佟雅蘅已有孕两月。大夫告诉方巧菡:“这位夫人身体本就虚弱,又是个心思重的性子,思虑过甚,日夜难寐,以致饮食不调,精神倦怠,反过来又把身子虚耗了。头三个月易滑胎,务必注意保理,心宽方可体胖,切记!”   大夫写了张安胎药方,配好了药,还有一大堆医嘱,把方巧菡当做佟雅蘅的家人,对着她好一通交代。交代完,被安置在病榻休息的佟雅蘅已沉睡过去。   而方巧菡走出佟雅蘅休息的小间,劈头就撞见了韩澈。   她便镇定地把大夫的话统统告诉他。这里是医馆,这么多人在,韩澈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韩澈听完,眼中流露出惊喜来:“我知道了。巧菡,多谢你。”   “哪里。”方巧菡说了车坏一节,“……倒要感谢尊夫人好心搭载,没有她,此刻我还在半途跋涉呢。”   “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家。”   “多谢韩都统好意。不必了,已着人告诉家兄,不出片刻就赶到的。”   韩澈怔了怔,苦笑道:“巧菡,你不要这样防着我。上次我真是魔怔了,把你当成……”   他顿了顿,看一眼身边来来往往的病人医生,接着说道:“巧菡,你放心,以后我再不会那样对你了,本都统说到做到。”   见她诧异的样子,韩澈慢慢地说:“你两位哥哥,一个去田庄收账,另一个拜访郊区的友人,都出了京城,今晚是不回来的。这个我怎会不知道。”   方巧菡微微抽气。真是九门提督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他,他这是一直关注着廖家么?   韩澈压低了声音:“巧菡,令尊一定向你说过廖韩两家恩怨……请你信我,那绝非我本意。对于廖大人和廖公子,我一直尽我所能地,维护他们。”   方巧菡低着头不说话。韩澈的意思她明白,即使当初韩锐授意,叫他的爪牙在翰林院打压廖峥宪,在国子监欺负廖晏鸿,韩澈也还是做了不少努力,让父子俩不至于太惨。   可是,他的“力所能及”,和那位暴戾恣睢的嘉勇侯相比,是多么微薄。况且,廖家这一切遭遇也是因为……   韩澈叹了口气。   “巧菡,我知道你……还有廖大人,在担心什么。你们无须再有这样的顾虑。旁的不说,我已有了雅蘅,又将为人父。这还是我第一次做父亲呢。你已转述大夫的话了,她思虑重重,心情沉郁,影响了起居饮食,弄坏了身体。今后,我会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的。”   方巧菡扭头看了看韩澈,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语气和神情都十分诚恳。   这么说,韩澈也是知道的?   他对廖绮璇念念不忘,这必然影响现在的妻子,影响夫妻感情。女人都敏感,刚才她和佟雅蘅坐在一起,清楚地看到其眼底的青痕。想来,佟雅蘅的憔悴落寞,不仅仅是因为韩苓的死。   不管怎样,以后他别再纠缠她就好。   方巧菡点点头,朝旁边再退一步,对韩澈福了福身子:“其实我是在等轩哥哥。韩大人,再次恭喜您。”   “巧菡!”   医馆门口,秦正轩驾着马车赶到,一眼瞅见立在大堂里的那道纤细身影,双眉一扬高喊起来。   方巧菡三步并做两步地迎过去:“轩哥哥,来得好快。”   马车停稳了,小鹊麻利地跳下车,对方巧菡笑道:“咱家的马车还是没修好,唉。得亏奴婢去找了秦爷。”   秦正轩早看见韩澈了。他把方巧菡扶上马车,待小鹊也上去,放下车帘,扭头发现韩澈对自己拱手作揖。   接到小鹊的信儿就飞快地动身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该不会和韩澈碰面吧?果然叫他猜对了。刚才巧菡的表情还算正常,等下好好问一问。   看样子似乎没事?秦正轩跳到赶车的石头身边,也对韩澈遥遥拱手。石头甩了一记鞭子,调转车头,稳稳地开走了。   经过街角的时候,秦正轩看见韩澈的两个家丁,李淮和王松,正有说有笑地朝医馆走去。   ……   “姑娘,您没事吧?”   马车里,小鹊担心地看着方巧菡越来越苍白的脸,“您这是,又犯了老毛病?”   “嗯……好像是的。”   方巧菡掏出手帕擦去额角冒出来的虚汗。   确实饿了,刚才忙乎这半天。只是,她的心悸,并非完全因为这老毛病。   刚才韩澈说过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做父亲。”   他的惊喜不是装的,这话也的确发自内心。只是,他不是把廖绮璇给……   那他怎会不知道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发了哟,宝宝们查收*^o^*   谢谢@米香亲亲的营养液!蹭~ 第五十三章   是因为孩子太小吗……   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 方巧菡深深地吸气。别想了, 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当时在浩城,她发现有了身孕,而韩澈每天为了对付围城的北冽军,忙得焦头烂额, 她便没有立即告诉他。   ——呵, 难道他知道她有孕, 便不会选择那么做?   纵观大夏历史,守城战将走投无路, 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孩子在城破后受辱, 或是为了背水一战,抑或出于别的原因, 杀妻杀子并与众军士一道战亡的,大有人在。   但韩澈不同。他没有战亡,他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也许, 在战况逆转之前, 在他眼里, 城破之后的廖绮璇, 迟早会沦为北冽军的俘虏吧……   方巧菡再次深吸气。时穷节乃现, 一一垂丹青。那一战已成为大夏史册上悲壮却光辉的一页,而廖绮璇,也看清了枕边人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巧菡。”   不知何时秦正轩闪身而入,大手探上她的额:“又不行了?走,吃东西去。”   眼前已是一阵阵发黑, 方巧菡揉着太阳穴回答:“好。”   所幸身处繁华地段,很快就找了家茶楼坐下,挑了几样现成点心,秦正轩把盘子都推到方巧菡面前,催她赶紧吃。   方巧菡也不客气,瞬间就吞了几块绿豆糕。大嚼的功夫,秦正轩拿着几个空茶杯,把一杯滚烫的茶水在各个杯子里轮番倒了好几回,最后把手试了试热度,满意地端给她。   “不烫了。喝吧,仔细噎着。”   “谢谢轩哥哥。”   急饿劲儿缓过去,进食的速度慢了下来。秦正轩盯着方巧菡恢复红润的小脸嗤道:“这都几年了,怎么一点儿起色也没有?刚才你那个样子,我还怕你昏倒在车上呢。”   “唉!我也不想,可是,身子就这么不争气。”   大夫告诉过她,其实这毛病,只一小半是体虚,还有一多半是心病。   围城那段苦日子,实在是饿得太甚,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人虽重生了,却摆脱不了这梦魇般的记忆,身体总不自觉地作出反应。   “不过,倒也没什么。”见方巧菡嘴边沾了饼渣,秦正轩熟门熟路地伸手捻掉,“轩哥哥养得起,巧菡你不用这么自卑。”   “……”   方巧菡差点噎住。听听他说的,看看他做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看我干嘛?”秦正轩笑眯眯地拿起一块豆沙卷儿送到方巧菡嘴边,“吃呀,别光顾着看美色。”   “……”   “来,张嘴。”   方巧菡又好气又好笑,只有无奈地咬住。这个人的脸皮已经不能用厚字来形容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爱说这些臭美至极、又总叫人没法子回答的话,是单为了逗她么?   不过,心里那点郁闷早就烟消云散了。   方巧菡吃完豆沙卷儿,低头喝茶,余光里,秦正轩还在笑模笑样地欣赏她进食。他似乎颇为享受,乐此不彼。   方巧菡又拈起块芝麻团子咬着,脑子里浮起四个字:饮食男女。   不觉脸颊微热,又有些迷惘。秦正轩的心意十分清楚,他就是喜欢她,一门心思地等着她长大了娶她;有挡道儿的,不管是谁,统统踢开。当然,他更是容不得她不答应。   经历了前世那糟糕的姻缘,本来是不想嫁人的;她已害怕了。   前世,父亲应下韩家求亲,欢欢喜喜地告诉她,韩澈绝非那班不思进取、坐享祖荫的浪荡世家子,还从不踏足勾栏,无任何不良癖好……   连父亲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她就更不敢妄想什么了。   可是,从她所接触的看,秦正轩又的的确确是全心全意待她。而她心里,对他也有和旁人不一样的感觉。   ……哎呀,心里真乱。   秦正轩看着方巧菡越来越红的脸,笑意益浓,却觉得心跳快了起来。   真要命,这丫头越长越美,害羞的时候也这么勾人。可她还刚过十四,他至少也得再等两年。怎么办,快要忍不住了啊。   “咳咳。”   突如其来的一声咳嗽,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父、父亲!”方巧菡慌忙站了起来,顾不得抹净嘴角的糕屑,低着头呐呐道,“您怎么在这里。”   看看日头,确实到了散衙的时辰。不过,父亲回家的路上不该经过这里呀?   坐在另一张桌旁的小鹊也吓得麻溜儿凑了过来,低着头准备挨骂。   秦正轩一个箭步跨到方巧菡跟前,将她朝身后又推了推,冲廖峥宪一揖到地:“廖大人,莫要责怪巧菡。她在回府路上突然发作,恰好让我遇见,就带她来这里填饥火......”   “嗯。”   廖峥宪淡淡地打断了秦正轩的解释,目光越过他,扫一眼女儿飞红的脸,平静地对方巧菡道,“巧菡,你等在这里。为父要和秦公子说几句话。好了,秦公子,跟我来。”   “是。”   两人走向角落的一桌,方巧菡发现齐清韵刚起身离开,他走出茶楼之前,还转身冲廖峥宪再次摆手。   “姑娘。”小鹊拿起茶壶给她倒满,“用再要壶茶么?”   “哦。”方巧菡随口应着,心神不宁地坐了回去。   也不知父亲和齐伯伯几时坐去那里的?她竟没留意。秦正轩不会有事吧。   说起来,这已是第二次他带她吃点心被父亲撞见了。第一次还是四年前,在喜味斋。他们遇见了韩澈兄妹,韩苓蛮不讲理地把父亲数落一番,后来让秦正轩驳斥了回去。   看得出,当时父亲对秦正轩是欣赏的。那么,这次呢?   廖峥宪坐了下来,见秦正轩躬身立在一旁,指着对面的座位道:“秦公子,坐。”   “是。”秦正轩老老实实地,端端正正地就座。   方巧菡看看两人前后,悄悄地挪去靠近一些的空桌子。小鹊见了,连忙收拾吃食茶水,也蹑手蹑脚端了过去。   方巧菡听见父亲说:“......你的信,老夫收着了,只不过案牍劳形,尚未来得及回复。”   秦正轩答道:“晚生明白。未见大人回信,自是不敢冒昧叩门的。”   “嗯。那也不该私底下......”   方巧菡听到这里,有些着急。听上去秦正轩该是在信里写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现在中了武举的情况,由于廖峥宪一直没回信,他不敢正式拜访。而廖峥宪现在看见她和他在一起,是不是生气了?   她急忙站起来,想要挨过去替秦正轩辩解。   “巧菡。”廖峥宪听见身后动静,扭过头向她递去一记不赞同的眼神,“不可偷听。乖乖回去等着。”   “......噢。”   方巧菡只得带着小鹊坐回原先那一桌。这下什么也听不见了,不过,她看见秦正轩抬起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好像在安慰她:别担心,轩哥哥没事的。   “姑娘,点心还有很多呢,”小鹊指着重又端回来的一溜儿盘子,“您不是说了不可浪费吗。”   “......嗯,你也吃。”   方巧菡拣了个豆沙卷儿,食不知味地咀嚼。哎,真是煎熬呀。   “秦公子,”廖峥宪开门见山,“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巧菡,老夫已认在名下,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地疼,是以,她的婚事,老夫绝不会敷衍。倘若她嫁得不好,提出和离,老夫倾家荡产也要帮她。”   “是!”秦正轩觉得嗓子发干,“晚生明白!晚生一定不辜负大人所托......”   “哼。”   廖峥宪这声哼,其实是针对自己的。求娶的时候说得再好听,娶到以后呢?看看韩澈吧。婚姻大事从父母,他绝不能两次让女儿所托非人。   “秦公子,你有能力让巧菡过上富足的生活,这点,老夫一百个相信。老夫不是迂腐的人,也没有门户之见。你与聂阁老交往密切,那是你个人际遇,老夫与聂阁老无冤无仇,亦无从置喙。”   秦正轩紧张地看着对方。廖大人说到这里,要来个转折了!   “但是,”廖峥宪如他所料地吐出这两个字,“巧菡还小。而你,究竟是不是她的良配,老夫还需要时间,去细细地查勘。”   秦正轩暗暗呼了口气。还好还好,意思是要多考察考察他,这个能理解。一位负责任的父亲,哪儿能凭几句拍胸脯的话就把女儿的终身落定了。   后背热腾腾的,好像又汗湿了。娘哎,武乡试比这可简单多了。   “晚生愿意等!多久都行。”   廖峥宪又哼了一声,这次,是实实在在针对秦正轩的。   “既然这样,就请秦公子注意检点。那些乱七八糟的红颜知己,最好不要有。”   “什、什么......”   秦正轩吃了一惊,连忙摇头:“晚生绝对、绝对没有什么红颜知己!我心里眼里都只有巧菡一人。”   廖大人怎么对他形成这样印象的?有人说坏话不成。   “哼!数年前,老夫亲眼所见,你和你那位,被你叫做‘于哥’的大汉,偎红倚翠地入到酒楼去了。那天老夫在冀县县城,替书毅讲课。”   “喔!是这样,我想起来了。”秦正轩恍然大悟,“那不过是应酬而已。廖大人,晚生对天发誓,那些女子我......”压根不知道她们晚上陪的谁。   他是个正常男人没错,但对于床第事,他是有执念的。   他的父亲和大哥都只有一个妻子。父母,哥嫂,都感情极深。大哥曾坏笑着告诉他,周公之礼只有和心爱的女人做才会舒服,要是随便找个妞儿浪荡一场,那和畜生交.配有啥区别。   他十二岁就遽遭家变,天天想的,不是报仇就是养家糊口,即便后来富裕了,管着大把生意,反倒觉得担子更重,哪儿有那么多情的心。他的想法很简单,找一个喜欢的女人,好好儿过日子,像大哥大嫂那样甜蜜。一直都是这样想。   “知道你是应酬。”廖峥宪打断了秦正轩,“横竖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夫不再追究。”   “我......”啊,叫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男人又不能配元帕带!   廖峥宪像要安慰他一般,又强调地说:“老夫不是虚言,说不追究便不追究。”   绮璇的悲惨前世已叫他看开了。当初韩澈也不沾花惹草,现在呢?还不是妻妾成群。噢,皇上赐的美人就只能接受了,并且享用了?真要有心,怎么都能做到想做的。   秦正轩看着廖峥宪认真的眼神,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有口难言:“晚生......”   真的只是应、酬!廖大人,您追究一下不行么,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两个陪酒的粉头。   廖峥宪忽地板起脸:“但今后,你须得洁身自好!能做到么?”   “......能。”说得他从前就不洁身自好似的。天晓得,他好冤哪。   廖峥宪略满意,点着头道:“嗯。那今后,老夫可盯牢你了。”   “没有问题!”   ......   晚饭后,廖峥宪来到女儿房间,见方巧菡坐在案前对着一本书发呆,神色恍惚。   “看什么呢?”他伸手拿了起来,是一本《亡经》。   廖峥宪叹道:“你看这些做什么?”   见丫头们不在,遂压低声音说:“当做一切都是天意罢了,不要细究过去。”   方巧菡点点头,把书从父亲手中接过,塞回书架尽头。   她看的那一页,有这样的字句。   “生者气之聚。肉身故去,魂魄离体,体留则气尚在。无体,气无所依,魂魄散逸。”   ......   深夜,嘉勇侯府。   书房门紧闭,韩澈铁青着脸,地上跪着李淮王松两人,满头大汗,后背满是鞭痕。   “你们两个好大的狗胆。趁人不备弄坏马车,想要诓我过去英雄救美,嗯?”   李淮王松脑门儿冒的汗吧嗒吧嗒朝地上流,身子发抖,努力维持着直挺的跪姿。   “看看你们干的蠢事。少夫人随后赶到载了她。若我在那时巧合地出现,少夫人会怎样想?”   两个家仆一声不吭,韩澈背着手在房里走了几步,转身又道:“便是养女,廖大人也不会同意她做妾。再则,朝堂影响极其恶劣。老爷已是韬光养晦了,你们都给我放清醒点!”   “奴才,考虑不周。”   “以后再要妄猜主子心思,背着我偷偷摸摸擅作主张,哪只手干的,自己砍了。”   “是!”两人再次磕头,前额已青了大片。   作者有话要说:  看懂了吗∩_∩ 有的亲亲已经猜到了,女主只是被韩澈杀了。但这不影响他是个渣男的事实,他杀女主的目的,第一章 写的清清楚楚。   女主重生,女主和爸爸都不会再轻率啦。该虐的都会虐的,和秦哥也会甜甜蜜蜜,别急哦。   么么哒各位~ 第五十四章   方巧菡又遇到了佟雅蘅。   这天是佟雅萍生日, 她和齐素梅应邀前往, 在佟府会面之后,彼此都很兴奋,和寿星打完招呼,嬉闹一阵, 随意找了个僻静处说悄悄话。   “素梅, 你开始绣嫁衣了吧?”菊园一角, 方巧菡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地问齐素梅,“需不需要我帮忙, 千万别跟我客气。人也好衣裳也好, 横竖都姓廖,一笔写不出两个廖字儿。”   齐素梅红着脸, 把方巧菡拉着自己的手一甩:“我还当你老实,原来也这么嘴尖牙利,净取笑人。”   “哪有?说实话嘛。”   “讨厌!”   两人坐的位置挺隐秘, 被花丛和假山挡住了。正在小打小闹着, 忽地听见篱墙外传来一阵低泣。   “雅蘅, ”方巧菡听出佟夫人的声音, “快别哭。要做娘的人了, 更得仔细身子骨儿。唉,你也别想太多了,我看姑爷待你还是不错的。”   哭泣的女子是佟雅蘅?方巧菡和齐素梅吃惊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捂住嘴巴。   佟雅蘅出嫁后,佟雅萍便搬到她从前住的院子里。篱笆墙另一侧有片小花圃, 再过去是抱厦厅,四年前,方巧菡便是在那里为佟雅蘅绣嫁衣的。   “他待我再好又怎样。”佟雅蘅鼻音浓重,低声说着,“叫我怎么受得了,那个幽兰竟然跟我一起查出来有身孕!日子还和我差不多。将来要是她生在我前头,这......侯府长孙都不是嫡出呀!”   云嬷嬷的声音插了进来:“哼,不是老奴说嘴,姑娘就是太和气了。幽兰那样有心计的,但凡逮到机会就可劲儿谄媚。这会子姑娘有了,她赶紧宣布也有了,夫人便也不好说什么。况且,幽兰的父亲又一味巴结侯爷。”   佟雅蘅叹道:“她们四个都是皇上赏给谨之的,皆是官家女孩儿,谨之不好随便打发掉。谨之也还算向着我,一月内去她房里不过一两回,只是我没料到她运气这样好。”   正室和夫君刚团聚,尚无所出,妾室是要避孕的,幽兰这个时点掐的还真好。   “哼,什么运气好。依老奴看,就是耍了心机,偷偷倒掉了给妾室喝的避子汤药!我的姑娘哎,您须不是小家小户的儿媳,而是侯府堂堂少夫人哪。贤惠大度是一面,管不管得了人,又是一面。您真得好好儿想想了。”   佟夫人赞同地说了几句,佟雅蘅答应着,又开始掉泪。   “谨之他,十分听长辈的话。夫人告诉他,现在不可和我同房;老爷则要他适当多顾念另外三个妾。他便夜夜不回我这里。每日又走得早,我只有在夫人那里,侯他从提督衙门回来,能见上一见,说几句话。这还得是衙门事儿不多的时候才行,赶上连夜查案之类的,几日也看不见人......”   云嬷嬷也叹气:“是呢,小两口儿在一起的日子根本没几个月,这有了孩子呢,反倒像姑娘常念的,‘相见日常稀’了。”   齐素梅听得满面愁容,方巧菡揪过一片叶子,沉默地揉碎。   不能“同房”,难道就不能同宿。初孕的女子身体不适,正是需要丈夫关心抚慰的时候。韩澈之于佟雅蘅,到底该怎么说好。是粗心,还是,根本就不关心?   四年前的金秋,也是在这里,佟雅蘅找了一群绣娘,欢天喜地给自己绣红妆。当时的她,怎会料到还有这样的日子。   佟夫人劝了一阵,云嬷嬷又一力撺掇,要佟雅蘅使些强硬手腕,不可让狐狸精抓乖卖俏钻空子。佟雅蘅说一会哭一会,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方巧菡听得不胜唏嘘,便对齐素梅比个手势,两人猫着身子,悄悄地离开了这尴尬的一角。   出了花园,齐素梅长呼一声:“好罪过,叫我听到这样的伤心事。本想和你找个僻静地儿说说私房话,谁知,唉!果然不该来这里。”   “嗯。我们快去找佟六姑娘她们。”   两个姑娘手挽手,沿五色石子路慢慢地走着,心里都对刚才的对话震撼不已。片刻,齐素梅感慨:“巧菡,怎么办,我好害怕,不想嫁人了。”   “什么......嗐。你别想多,”方巧菡笑道,“我家从上到下,不知‘姨娘’二字怎么写。况且,我大哥也不是那样的性格,父亲更是懒得管儿女私事,你放宽心。”   齐素梅欢喜起来,脸又红了。沾沾自喜了一会儿,又疑惑地问:“你说,佟家多高的门第,韩老爷韩夫人怎么放着正房儿媳不捧,反倒叫儿子多分点心思在几个妾身上?”   方巧菡低头看着被踩在脚下的片片落叶,轻声回答:“说得是。也许,那位侯爷有自己的考虑吧。”   其实她已猜到几分。   秦正轩消息灵通,曾告诉她一件后宫“轶事”:佟淑妃和韩贵妃闹了矛盾。   佟淑妃育有一子一女,小皇子五岁,小公主三岁。而韩贵妃在韩澈西征回来后怀了龙嗣,不想某日小公主不慎冲撞了她,贵妃摔了一跤,立时见红。   “没有小产,但是韩贵妃从此只能卧床养胎,再不可下地一步,据说苦不堪言。”秦正轩这样告诉方巧菡。   吃喝拉撒都只能躺着,这还不能确定孩子会不会保住。   在皇帝面前两度灰头土脸的嘉勇侯韩锐,对女儿这一胎寄予很大期望。韩贵妃生出个龙子,韩家根基又能稳一稳,万一小产,岂不是美梦落空。   佟维毓主动找韩锐道歉,韩锐嘴上说得很动听:“小公主淘气,多半是伺候的宫人没看好,怎能责怪淑妃娘娘!贤亲家不必过于自责。”   但这层恼火却是丝毫未褪。   而那四名妾的父亲都是小官,逮空儿就巴结韩锐,韩锐自然要向着这些“副”亲家的女儿了。   “唉,庭院深深深几许,侯门长媳岂是好做的。”   齐素梅抬头看着碧蓝晴空,低了头,眼珠子转几转,忽地笑起来,“巧菡,不如你嫁到我家罢,我弟弟十五岁了,也是不知姨娘两字怎生书,父母更是开明。怎样?那咱们关系又近一层。”   “咳咳。”方巧菡被口水呛到,咳够了,双手去拧齐素梅的脸,“好不害臊,嫂子还没当,就来操心未来小姑婚事!”   “哈哈......”   “哼!”   随着一声冷哼,一个男人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板起脸对齐素梅说:“巧菡不能嫁给你弟弟。”   “你......”齐素梅大惊,睁圆眼睛瞪着眼前的男人。这是谁?吓死人了。   “轩哥哥!”方巧菡望了望四周,冲秦正轩一跺脚,“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佟主事请我来的,怎能不来。”在兵部,佟祁锋也算顶头上司了。   “那,那你也不能偷听我们说话啊!”   “没有偷听。碰巧看见你们两个就跟了过来,然后才听见的。”一下子听见那么可恶的话,叫他怎么能安之若素。   齐素梅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熟稔地一问一答,脸上浮起越来越暧昧的笑。   哇,这年轻公子好英俊,又好神勇哦。凌空而下,多利落的身手。一出现就是抗议巧菡做她弟妹,啧啧......   再看看巧菡,虽也震惊,双颊却泛起红晕,一双盈盈秋水目,只有羞意恼意,全无半点怒意。   ......哎哟哟,今儿撞破的秘密可真多。   “巧菡---”齐素梅故意提高声音,“这是谁?你们光顾着说话,倒把我晾一边。”   方巧菡大窘,低着头对齐素梅道:“素梅,这是秦公子。我,我回头跟你细说。”   “嗯!一定要细、细地说。”   方巧菡看了看秦正轩,他正凉凉地盯着她。想起刚才的对话,血涌上脸,瞪他一眼道:“这是齐姑娘,明年就做我大嫂了。”   接着,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父亲什么都没定哪。瞧你急的!”   齐素梅捂着嘴笑了。   “原来是齐姑娘,未来的大嫂。”秦正轩立即冲偷笑的齐素梅一揖到地,“巧菡跟我提过的。刚才是我鲁莽了,大嫂不要见怪。”   “......”   两个姑娘同时噎住,方巧菡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真是厚脸皮!不要说人家尚未过门了,他二十来岁的人了,这大嫂大嫂地叫着,可不就是以她的夫婿自居么!   秦正轩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大嫂有所不知,巧菡和我自幼定亲,青梅竹马,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分开了。廖大人说巧菡还小,要我再等一等,便是十年八年我也等得起的。”   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有男子大声道:“咦,那是景玉吗?”   “看着像。跟谁说话呢这是。”   秦正轩看了看眼前两个姑娘,一个红着脸偷偷地乐,一个是恨不得把头埋进脖子里。不觉轻笑一声:“佟主事来找我了。大嫂,巧菡,我走了。你们慢慢聊。”   齐素梅点点头,低声笑道:“妹婿慢走。”   “哎!”   秦正轩转眼就消失了。齐素梅拉着方巧菡绕到花木葱茏的小径上,看看前后无人,这才放肆地大笑起来。   “听见没?你的轩哥哥,要你和我‘慢慢聊’呐。来,好好儿说说你俩的故事?”   她拧了拧方巧菡滚烫的脸蛋,又笑道:“十年八年都能等啊,那确实厉害,我弟弟还真等不了那么久。好吧!就轩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腹黑的秦哥~ 第五十五章   十月, 廖家又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廖峥宪复官之后又得拔擢, 提为礼部侍郎;二是廖家三兄妹均入国子监。   廖晏鸿本就是监生;方书毅以乡试亚魁优选入监,是为举监。   方巧菡就不一样了。她被定为明月公主伴读,入国子监女学馆,在贵女堂的公主房。   起因当然是明月公主的一名伴读逾龄, 恒景帝招来宗人令商量补缺人选, 亟须在四品以上官员里挑选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官家少女。便有人提到, 廖侍郎家中还有位女儿。   廖峥宪现在的名气很响,他解决了一桩关乎国家体面的棘手难题。   大夏刚与西北一个叫做渚篾的大国建立邦交。近日, 渚篾使臣赍国书呈于大夏天子。恒景帝摊开盖有渚篾国印的信纸, 通篇都是鬼画符一般的渚篾文字,差点闪花龙目。传阅下去, 满朝文武谁也不认得。最后,聂阁老提到了廖峥宪,说廖学士博览群书, 尤喜潜研番邦文字, 不如交给他看一看?   廖峥宪应召而至, 接过国书看完, 微微一笑。原来信中内容是恭贺太后七十华诞, 渚篾国君够意思,专门准备了一队送寿礼的人马,不日就抵达大夏,遣使先到正是向恒景帝打声招呼。   廖峥宪说完,恒景帝心里一喜, 又问了些渚篾习俗民风地貌等事,对答如流;命其以渚篾文字写封回函,一挥而就。   恒景帝龙颜大悦,想起廖峥宪受了几年委屈,这般大才,委实薄待了他;礼部掌宾礼外交事务,右侍郎空缺,简直就是等着廖峥宪嘛,应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这样,廖学士变成了廖侍郎,连升数级,大家都没二话。   “廖家真是文秀满门,”恒景帝对宗人令笑道,“但既然这女孩儿是廖侍郎收养的,与朕的明月公主做伴读,是否略有些不够。”   “回皇上,学伴学伴,重在‘学’字。依微臣之见,为公主挑选进学之伴,自然首要看品德才学。其养父已是三品文官,虽为螟蛉儿女,廖大人又已培养出一名亚魁举人,这位小姐想必也非同寻常。不若……待微臣调查一番?”   “那就有劳爱卿了。”   调查的结果便是方巧菡中选,要和哥哥们一样入监。不同的是,廖晏鸿方书毅须宿在国子监,每月逢初一十五两日给假。而女学就不同,申时放学,每天都能回家。   方巧菡被选为公主伴读,廖家上下一片惊叹欢喜。明月公主的伴读,待遇是最好的,不光像诸监生一样,享受朝廷配给的禀饩文墨岁帛等,宫里还赐车马脚力。   但廖峥宪却是喜忧参半的。   “伴君如伴虎啊,”他对好友齐清韵慨叹,“巧菡还这么小,我真担心她哪天惹怒了明月公主。那可是聂皇后唯一的女儿,太后的心肝宝贝!”   齐清韵安慰道:“你也莫要过虑了,我听素梅说,巧菡聪慧淑静,谈吐得体,在一众贵女之中游刃有余。明月公主虽然得宠,却绝无骄娇二气,说不定比谁都喜爱巧菡呢。这反倒是她的造化。”   齐清韵劝了很久,廖峥宪还是不放心。他已经失去女儿一次了,多希望女儿时刻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不用经历风吹雨打。   相对而言,方巧菡就镇定许多。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十四岁小姑娘,又接触过明月公主,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过,她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秦正轩,看看他会怎样说。可是,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如果不算那次在佟家的“偷听事件”,就有十几天了。   自从一起吃点心被廖峥宪撞见,秦正轩就再没来翻过她的院墙。小鹊去他开的布店买布买针线,回来也说没见到秦爷。   难道被父亲吓得不敢见她了?   带着这个疑问,方巧菡坐上了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   目前在公主堂读书的有四位公主,每位公主一间书房,配有两名伴读。明月公主的伴读,除了方巧菡,另一个姑娘是佟雅萍。   佟雅萍到得早,见了方巧菡就笑吟吟地拉着她介绍各处布局并诸多注意事项等,她已是这里的熟客。   “巧菡,咱俩真有缘分。”末了,佟雅萍挤了挤眼睛。   这小姑娘运气真好。有谁能想到,四年前那个闷头刺绣养家糊口的小绣娘,今天像她和她的四姐佟雅蘅一样,一脚踏入贵女堂,陪伴着皇上最疼爱的女儿。贵女堂那么多高官勋戚之女,个个都巴望着坐进来。   方巧菡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又笑着应:“确实极有缘。”   想不到她还是揽下了这个头衔。前世,明月公主的姐姐明珠公主也曾招伴读,宗人府挑来挑去,最后在她和佟雅蘅两人之间犹豫不决,廖峥宪打听到了,就设法叫宗人府认为廖绮璇身体不好,把这个人人羡慕的殊荣让给了佟家。   廖峥宪有自己的顾虑。公主伴读的“前途”是公认的好,常常被帝后指婚给宗室或勋贵,他却不认可,还是想自己给女儿挑个满意的夫家。   佟雅萍帮着方巧菡整理摆放书案,乐呵呵地说:“可不就是嘛!我生日那天看到你,还不知道以后你会在这里天天和我见面呢!我们可是同窗了,哈哈哈……”   方巧菡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那天,她不小心听到了佟雅蘅和母亲的对话。佟雅蘅被指婚给了韩澈,可是,似乎并不幸福。   佟雅萍取出砚台墨条滴水研墨,一面告诉方巧菡,贵女堂这里还会见到不少熟人。   “聂家,苏家,韩家姐妹等等,都在这里读书。好些人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要是哪天定亲了,就更有借口不来了,读起书来,还不如几位公主殿下勤谨呢。哎,午饭后有点空,要是公主不管我们,我就带你去她们那儿走走。”   “多谢你啊,雅萍。”真是到哪里都能遇见韩家人。   韩苓被宣布暴病而死,真正的死因,秦正轩告诉过她。韩家姐妹里头,除了韩苓跋扈,其他人都还算懂得收敛。在各种场合遇见她们,方巧菡基本是敬而远之。   两人一切准备就绪,看看时间快到了,这时,明月公主终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出席”。   “雅萍!嗯……巧菡。”明月公主认出了方巧菡,“哎呀,我来晚了……今天挑衣服挑了太久。”   没等她抱怨完,讲课的夫子就到了。这是一位耆宿,叫做姜友林,留着一把蓬松松的白色大胡子,神情极其严肃。他一来,宫女们连忙一溜烟退下,还轻轻地把门关好。   三人恭敬地行礼,姜友林还礼,浑浊老眼扫过方巧菡,略微点头,沉声道:“坐。”   明月公主似乎很怕姜友林,听课十分专注。讲的内容是经史,姜友林讲完,让三个学生叙述一遍,看看掌握情况,然后复讲。   其实这些方巧菡早在前世就跟着父亲学过,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她表现得恰到好处,姜友林让大家讨论,她也只作些抛砖引玉式的发问,把“发光”的机会都留给明月公主,佟雅萍也是依样画葫芦。   “……嗯。”姜友林满意地摸着他那扇白胡子,“殿下今日悟性大增。臣深感欣慰。”   明月公主眼睛亮了,接下来姜友林说:“今日就到这里。下午习书……嗯,就,从上次写完的地方往后数三页吧。写完,微臣会过来检查,殿下务必用心。”   “知道了!”   上午的时间短,只这一个时辰的课。姜友林走后,明月公主欢呼雀跃地对方巧菡说:“太好了太好了,他平时都要我写五页啊,今儿赚了……雅萍,巧菡,多谢你们。”   佟雅萍对方巧菡狡黠地笑笑。小姑娘明白着呢,刚才真是替她白担心了。   公主是不和伴读一起吃午饭的,有自己的休憩室。佟雅萍引着方巧菡去餐室用饭,见小姑娘波澜不惊的样子,嘲笑她老气横秋。   “我说巧菡啊,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安安静静的小女孩儿。”   “哈哈……”方巧菡只有干笑。她当然不止这个年纪了,算起来她和佟雅蘅一样大。   这时进来个婆子,对佟雅萍低声说了几句话。   “哦,我这就过去。”佟雅萍说完,对方巧菡道,“我走开一会儿。巧菡,你吃完就去右手边那间房,有卧榻,可以歪一会儿。”   “知道,你跟我说过的。”   一个人吃饭挺没意思,方巧菡默默对付完,并不想午睡,起身沿着佟雅萍指的方向,来到贵女堂的后院。这里宽敞而幽雅,比她的小院可是美多了。   在贵女堂读书的小姐们也会来这里倘佯,不过这天方巧菡遇见的都不认识,便只友好地笑笑,独自沿花.径慢慢散步。   花朵娇艳,碧草芬芳,鸟雀欢唱,晴空朗朗。只是……心情有那么点点郁闷。那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去哪儿了呢?   边走边沉思,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咦,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一队身穿侍卫服的年轻男子迈着整齐的步子走了过来,方巧菡急忙躲到一株大柏树后面。   对了,佟雅萍说过这里的侍卫有两类,公主堂这边的,来自九门提督衙门。   方巧菡已经看见了那些人穿着的蓝黑相间制服,粉底皂靴,腰带的铜环扣反射着日光,十分威武。   也是,这儿有公主,又不能用御卫,自然是九门提督出人。但愿不要在这里见到韩澈。   另一类侍卫负责保护公主之外的贵女。好像来自京营。   好像感应到一般,又来了一队侍卫,服装是黑红相间的,个个威武雄壮,竟显得比刚才那队男子还要神气。   方巧菡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容。   站在队伍最前方,带着褐色瓦楞帽,手持长.枪的领队,可不就是秦正轩吗?   他已经看见了她,正冲她咧嘴笑。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当官儿啦~女学专用侍卫长哦~   今天赶一份报告,发晚了,对不起大家_不过,一定不会断更哒!   谢谢@Areila亲亲的营养液!虎摸各位等更的宝宝Orz 第五十六章   整齐划一的步伐远去了, 方巧菡从树后绕出来, 发现绿荫丛中冒出几个和她一样躲避侍卫的少女,有的人脸上还泛着红晕。   “刚才那个京营侍卫长,是新来的吧?”一个少女低声问。   “是啊,好几天了。据说是新晋武举人。武乡试中举后在兵部挂名, 如本人愿意, 可安排去军中效力。”   “哦!看那人孔武有力的, 怎么不是在军营操练,倒分来这里了。”   “嘁, 来这里有什么不好?咱们也是大夏子民, 护卫女学也是为国效力......喂,别看了, 人家走得没影儿了。明儿你还来吗?”   “来来,以后天天来读书。”   “嘻......”   少女们轻声说笑着散去了。方巧菡倚着假山,好笑地摇头。   原来秦正轩谋到了军职。在女学做侍卫确实屈才了。他来这里该不会是, 为了她?   心跳略快了些, 想着刚才他抛过来的可恶笑容, 那么得意, 丁点意外都没有, 好像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似的。而他走过去之前,对她比了个无声的口型:回头找你。定是要向她解释。   风起,枝叶摇曳,淡绿槐花纷纷洒落,像带着清香的小雪。方巧菡接了几片, 轻轻捏着。   “讨厌鬼。”她冲手心的花瓣瞪眼,“谁等你来找!”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哟,巧菡,你怎么在这里。”是佟雅萍,她走得很急,眸子晶亮,双颊娇艳,像雨后的蔷薇。   方巧菡回答:“饭后随便走走,不知怎么就跑这儿来了。你来得正好,我正发愁怎么回去呢。”   佟雅萍脸上的红云散了些,笑着挽住方巧菡的胳膊:“就忘记叮嘱你别乱跑了。这儿大得很,你千万别不小心走到辟雍殿或者彝伦堂,那儿戒备森严,侍卫会把你拎小鸡一样地叉去,交给教官惩罚。”   “不会吧,女学还能通往那边?”   “沿着夹道走,过一个月洞门......”佟雅萍说到这里,好像自知失言一般,赶紧住口。   方巧菡没有在意,边走边道,“雅萍,你刚才出去这么久,饭也凉了。我带有点心,你要不要垫垫饥火?”   佟雅萍摇头,脸又红了起来:“不用了......啊,也好,那就多谢你啦。”   正说着话,有样东西从她袖子里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佟雅萍飞快地蹲下拣起塞回袖子,然后继续挽住方巧菡,尴尬地笑:“瞧我这粗手粗脚的,呵呵......”   她又东拉西扯一些别的,并没有拿出来看是否摔坏。方巧菡便也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并不追问。   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刚来的时候佟雅萍热情地帮着她收拾书案,后面上课、用饭都在一起,没见她袖过这么大块的玉佩。分明就是出去后带回来的。   玉的成色极好,雕纹精致。不论是大小还是玉络色彩,都能看出是男子戴的。加上佟雅萍兴奋又羞涩的神情,不难判断,她饭都不吃就跑去见的人,在她心里有什么样的地位。   必定是那些监生之一。监生管得极严,能偷空子和贵女私会的,怕也是有手段的。   下午习书,即抄书练字,每页抄三遍,之后是诗文。练字的时候姜友林不在,明月公主唠唠叨叨地抱怨,说最怕的就是作诗写文。   “夫子要求太高了,死啃格律,死磕文风,错一点儿都不行,还要立意新颖。本宫上一次这样的课,头发都要掉一大把。”   佟雅萍笑道:“殿下稍安勿躁,说不定夫子下午不来了。”   这话像带了魔力一般。三人刚抄完书,姜友林准时抵达,匆匆检查毕,夸奖一番,然后就对明月公主抱歉地说,皇上急宣,他马上就得去,接下来的诗文不能教了。   明月公主强压着欢喜,故作大度地说:“既是父皇急召,先生自然以国事为重。学习嘛,本来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即便先生不在,本宫也会好好儿琢磨的。”   方巧菡觉得不妙,心里偷偷说,殿下,你话有点多。   果然,姜友林听了,激动地抖着白胡子道:“殿下这么懂事,皇上知道了必定欣慰不已!微臣今日要给殿下布置些较难的功课。”   “......”   明月公主的笑容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方巧菡和佟雅萍都暗暗叹息。真是言多必失啊。   姜友林走后,明月公主眼珠子转来转去,等小宫女进来告诉她“姜大人出了西牌楼”,立即又活泼起来。   “雅萍、巧菡,”明月公主站起身掸了掸衣衫,对两人笑嘻嘻地说,“本宫忽然想起有桩急事,要离开一会儿。夫子让做的赋两篇......嘿嘿,就拜托二位了。”   佟雅萍的神情很精彩,想笑笑不出来,又不敢挂哭脸:“那、那殿下须早点回来。”每位公主都有保母嬷嬷,申时之前会带车来接。   “这个不消说,本宫知道!”   就这样,明月公主带了两个心腹宫女,像逃出牢笼的麻雀一般蹿了。   佟雅萍苦着脸,把姜友林布置的其中一道题目塞给方巧菡:“呃,巧菡,廖大人博学多才,你耳濡目染的,哈哈,想必也比我厉害,这道看起来很难的样子......”   方巧菡镇定地应了,略一思索,模仿着公主口吻,提笔蘸墨刷刷写起来。她读书多年,当然不怕写。身为公主伴读,这都是难以避免的,廖峥宪早就告诉她了。   佟雅萍越看越吃惊,渐渐转为欢喜。等方巧菡写完一篇,她把写着另一道题的白纸也推了过来,厚着脸皮道:“巧菡,你太棒啦。这个能不能也麻烦你,能者多劳嘛,嘻嘻嘻......”   “没问题!”方巧菡痛快地答应了。好歹是同窗,佟雅萍为人又讨喜。   她纳闷的是,对于明月公主这种突然有“急事”的行为,佟雅萍似乎毫不奇怪。   做完两篇,距申时还早,算是偷了点空闲。佟雅萍又高兴又感激,就提议带方巧菡在国子监好好逛一逛。   “巧菡,”两人进了休憩室,她边开柜子边神秘地说,“你想不想去东园你两个哥哥那边看一看?好景致都在那边。虽然隔着高墙,但是我能带你过去噢。”   “当然想了。”华美的琉璃牌坊,彩绘雕栏的钟亭鼓亭,庄严肃穆的圣人庙,刻着历朝皇帝圣谕的碑林......好想饱看一回。   “就知道你想。”佟雅萍得意洋洋地取出两套深灰色男装,挑过一套朝方巧菡身上比划,“这是国子监仆役的衣裳,我从父亲那里弄来的,帽子鞋子也有。让我看看,你穿......嗯,就是大了点。不过,还凑合!”   佟雅萍的父亲在这儿当着祭酒,真是十分便利。   就这样,两人装扮了,从公主堂的偏门溜出去。佟雅萍拉着方巧菡的手,一路拣僻静夹道走,居然躲过了那些巡逻的侍卫。方巧菡便走边想,原来还能钻这样的空子,回去要嘲笑秦正轩。   终于出了夹道,来到一片茂盛的竹林,竹茎高大,竹叶婆娑,将烈日隔绝在外。两人踏上一条隐秘的林间小路,路尽头是一簇紫竹。   “到头了吧?”方巧菡问。   “非也、非也,”佟雅萍笑得更神秘了,“跟我来。”   她拨开数杆细细的竹茎,眼前赫然是一道月洞门,有奔跑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男子呼喊,似乎在蹴鞠。两人穿过月洞门,又是一座遍布古槐奇石、亭台水榭的园林,蹴鞠声还在远处。   “哇,竟然真的到了另一边。”方巧菡惊叹,“对了,这儿挨着蹴鞠场吗?”   “对呀......”   佟雅萍正要回答,抬头看见不远处两个人影,顿时愣住。方巧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禁也张口结舌。   那是一座碑亭,有一男一女在里头,女子背对她们坐着,正笑得开心,似在低头捂嘴;男子靠着石碑,温柔地对女子笑,也不知说了什么甜蜜的话儿。   方巧菡认出了女子的背影。号称突然有“急事”的明月公主。衣衫、发髻,还有那活泼洒脱的动作,分毫不差。   “我的天,殿下来这儿原来是和人私会啊,”方巧菡悄声道,“那是哪家公子,看起来有点......”   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呢?   ......想起来了。方巧菡变了脸色,这好像是,韩澈的弟弟韩潇啊!   前世她嫁去嘉勇侯府,那时韩潇只有十二三岁,现在长得高大挺拔,和韩澈有几分像,只是体型略显瘦削。   对了,父亲说过韩锐想促成明月公主嫁给韩潇的。后来韩苓闯下大祸,太后和聂皇后都再不考虑嘉勇侯府。谁知这两人竟然暗生情愫。   佟雅萍微微发抖,方巧菡扭头看去,对方脸上挂满了泪珠。   “雅......”   不等喊出名字,佟雅萍已转身跑掉了,边跑边抹泪,有东西“当啷”一声落在鹅卵石路面,她也没有留意。   佟雅萍瞬间就消失了。方巧菡叹息着走过去,拣起那掉落的东西。   没错,就是她已见过一次的,从佟雅萍身上第二次滑落的玉佩。   碧莹莹的翡翠,正面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背面光滑,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篆字:潇。 第五十七章   “是谁在那里?”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喝, 她被韩潇发现了。   方巧菡一惊, 第一个反应是撒腿就跑,又忍住了。   不能跑。韩潇能与女子私会,想必周围有替他放风的。她不认识这儿的路,穿着的仆役衣服鞋子又太大, 跑也跑不快。   但也不能让明月公主知道是她。撞破两人私情, 肯定会得罪这位公主。   方巧菡低头弯腰, 恭恭敬敬地转过身行礼。   离得不近看不清脸,韩潇只认出是个矮小的国子监仆役, 还以为是自己买通的人, 放下心来,不耐烦地道:“吓了我一跳。爷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 , 给我回去站着。”   方巧菡点头,头还是垂得低低的,弯着腰又行了个礼, 退了几步, 这才转身, 慢慢地走向一旁。   等隐在树丛之后, 这才站住, 无声地吁了口气。真是好险啊!   碑亭附近果然站着几个人,衣着和她差不多,看来是望风的。他们没注意到她,有的靠着假山打哈欠,有的抱着膀子东张西望, 闲适地等候。   时远时近的蹴鞠声不绝于耳,看来这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幽辟角落,可以放心大胆地相会。方巧菡心里暗骂韩潇,同时哄骗两个女子,还利用这天下国学做私会场所,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无耻至极。   最讨厌的是,她现在走不了。那些仆役已看到了她,没法回那个月洞门。怎样才能溜回去呢?得想办法,等韩潇和公主散了,叫她一起过去就露馅了。   正绞尽脑汁琢磨,忽地听见韩潇发出一声闷哼。   “韩潇!”   明月公主惊叫起来,立时就有脚步声奔过去,是陪着她的宫女,方巧菡听见明月公主带着哭腔吩咐:“快看看他怎么了,忽然就昏倒了!”   那几个仆役一愣,也纷纷朝碑亭赶。方巧菡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警惕地踅到通往紫竹林的小路上,看看无人发现,大步冲向月洞门。   终于回到了女学馆这边的竹林,还和来时一样幽静清凉,满目苍翠,林中无人,唯有鸣蝉声声。   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摘掉帽子抹汗。天,真危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韩潇怎么突然倒下了?幸好他厥过去了,不然她还没法溜呢。唉,不过她对这里不熟悉,又得胡乱寻找来时路了。   这样想着,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叉着腰东瞅瞅西瞧瞧,拼命搜索记忆,想要找到佟雅萍带她走的那条小路。   背后有人噗嗤一笑,不及反应,肩膀被两只大手扶住,把她转了过来。   “轩哥哥!”方巧菡又惊又喜,“你怎么……”   见秦正轩笑眯眯的样子,想起刚才韩潇的晕倒,恍然大悟道:“你一直都跟在我后头吗?”   “嗯。”秦正轩捏一捏方巧菡的下巴,“你们俩偷偷摸摸钻出贵女堂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胆子不小啊!不过,佟六姑娘还有明月公主经常干这种事儿,侍卫们看到也当没看到,没人拦着。我是认出了你,才跟着过来的。”   “哦……”   “走,送你回去。”秦正轩拉起方巧菡的手,“刚才吓坏了吧。你还挺机灵的。”   “还不是急的。轩哥哥,你怎么把韩潇放倒的?”   “我丢了颗银杏果。”   “哈哈哈。”   秦正轩略说了说这些日子的经历。他在兵部挂名之后就被分去京营了,而到国子监也确实是他争取的。   “……哥哥陪着你,嗯?”秦正轩揽了下方巧菡的肩,“这样就没人欺负你啦。”   方巧菡脸热起来,这跟她想的一样。   “你、你不嫌无聊么?贵女堂没啥作为……”   “我在京营待了一阵子,”两人已出了竹林,秦正轩松开手,和她并肩走着,“要说作为嘛,还是戍边、杀敌才算。平日里不过是操练,巡逻,和一群无聊的老兵闲磕牙,挺乏味的。”   方巧菡脸色黯了黯。确实,热血男儿冲锋陷阵,有了军功才能飞得高。秦正轩平民出身,靠着自身资质和际遇走到这一步,已是相当不易。然而,说到打仗,总让她想起前世那段艰难而惨痛的围城岁月。   如果秦正轩也遇到和韩澈一样的处境,他会怎么做?   “烽火连天,流血千里。”方巧菡低声道,“轩哥哥,我不喜欢打仗。打胜了还好,若是败了……”   “嗳呀,怎么忽然就伤感起来。”秦正轩揉了揉方巧菡的脑袋,“随口一说而已,想那么多干嘛?我的巧菡在这里,轩哥哥怎么舍得离开,你说是吧。”   廖大人还等着考验他哪。他还没娶到媳妇儿,不不不,娶到了也不舍得走,恨不得天天守着她。   方巧菡臊得面红耳赤。秦正轩总时不时地丢出这么亲密的话儿,叫她没法回应。   秦正轩见左右无人,又揽了下方巧菡的腰,涎笑着问:“那句诗怎么说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巧菡,你舍得我走吗?”   “……”怎么回答,说舍得不舍得都不对。   秦正轩追问个不住,方巧菡羞恼地推他:“轩哥哥,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哈哈哈。”其实他是故意逗她,刚才她黯然神伤的样子,叫他看了好揪心。   他的媳妇儿,自然就该天天乐呵呵地,哪怕跟他打打闹闹呢,也比哭哭啼啼强,看看刚才那位佟姑娘哭成什么样了。   “以后不要再跑去东园了,嗯?”   “打死也不去了。”   ……   方巧菡回到公主堂的休憩室,意料之中地没看见佟雅萍,也不知道躲哪儿哭去了。   换了衣裳梳好头,只见佟雅萍红着眼睛,神情恍惚,飘一样地闪进来。   “巧菡,对不起。”她一进来就拉住方巧菡的手,“我真不该……后来我回过神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我又跑周围找一圈,猜你多半是回来了。”   “好啦,算了。碑亭那儿已经没人了吧?”韩潇昏倒,肯定很快就被抬走了。   “……是的。”   佟雅萍说到这里,又是羞愧又是沮丧,索性关了门放声大哭。   “呜……巧菡,让你知道,我是不怕的。你不像韩苓那样尖酸刻薄……我,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以后还怎么面对公主殿下?”   她抽抽噎噎地讲述自己这段糟糕的情.事。   四姐佟雅蘅嫁去侯府,两家人彼此走动多了起来,她就这样熟识了韩潇。四年了,彼此都有心意。当然,一切都瞒着家里。韩潇俊逸出尘,能文能武,她只顾着欢喜,丝毫没有考虑过别的。   “后来我听四姐说,侯爷想替他谋个驸马都尉,尚明月公主,可把我急坏了。”   还是在东园的碑亭见面,韩潇当然软语安慰一番,“明月公主是太后掌珠,我只是尚未肄业的荫监,一无职二无功,不见得就能成。”   那,万一成了呢?他们俩该怎么办。   佟雅萍虽有才学,于感情上却是一张白纸,反应迟钝,这些疑问在分别后才想到。然而没等再找他问,便闹出韩苓的祸事来,韩潇再无做驸马的可能。   “巧菡,说句心里话,你别嫌我不知羞啊。我知道了以后还挺高兴的。谁知……呜……”   方巧菡默默地掏出手帕递过去,佟雅萍已经把自己那块哭湿了。   单纯的女孩儿,没有那么细的心思,何曾想过韩家的情况。   韩家如有意,早就给两人定亲了。为了拉拢皇族,韩锐难道不会给儿子和明月公主制造见面机会。   明月公主也是天真烂漫,和佟雅萍一样容易被韩潇吸引。好感有了,姻缘却没了,公主岂肯甘心。   “巧菡,你说,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佟雅萍擦着泪,“也许他是慑于皇权,不得不奉迎?午间他叫我过去,还送了我这个……咦?”   方巧菡掏出玉麒麟:“是这个么?”   “……我竟把它给丢了。”佟雅萍接过,珍宝一般拿在手里,想了想,又狠狠朝榻上一扔。   “不管这些了,我以后都不再理他!他既然喜欢公主,让他喜欢去吧!和我没关系!”   嘴里说着狠话,泪珠儿又滚了下来。方巧菡摇摇头,叹道:“雅萍,我觉得你该告诉家里人,况且,以后也莫要再偷偷见他了,仔细给佟大人惹麻烦。”   “好的、好的……你说得对。”   ……   次日用午饭的时候,又有个婆子进来对佟雅萍低声说话。这是贵女堂的仆妇,方巧菡认出,昨天也是她把佟雅萍叫出去的。看样子是韩潇的人了。   佟雅萍摆手:“本姑娘去不了了。课业繁重,再说我还要休息。”   婆子诧异地退下了。佟雅萍对方巧菡挤出丝微笑,之后,两人沉默地继续吃饭。   全天无事。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四天。第五天,那个婆子又来了,不过是在两人午饭后散步的时候。   方巧菡独自走开,听见身后的佟雅萍对婆子道:“你告诉他,我身子不舒服,倦怠走动,噢对了,把这个还给他……”   方巧菡回头看了一眼,见佟雅萍把那块翡翠麒麟粗鲁地塞到婆子手里,连个布包都没有。   这是下定决心了吧。这几天佟雅萍精神都不太好,看来经过痛定思痛,还是想通了。   “巧菡,我告诉了四姐。”婆子走后佟雅萍说,“四姐很生气,他说叫姐夫教训他。”   “噢,你真的要和他……”   “对!”佟雅萍决绝地说,“我庆幸知道得早。巧菡,那天多亏你帮我提前做完了功课……我不想在嫁人之后才发现夫君频繁和别的女子幽会。”   午休时间较长,佟雅萍拉着方巧菡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这几天的辗转反侧。   “……我想过,他也许一开始是听从了父亲指示,后来对公主也生了怜惜之心。不管怎样,我是不要他了……”   “雅萍!”   方巧菡惊恐地低呼。花丛后伸出一只大手,捂住佟雅萍的嘴,把她拖了进去。   “拜托姑娘,千万别喊人!”   那人露出脑袋,竟是韩潇。他穿着九门提督的侍卫服,一手搂着挣扎不休的佟雅萍,另一只手对方巧菡比了个恳求的手势。   佟雅萍气得满脸通红,拼命撕打也挣不过韩潇,他正冷着脸低声道:“玉佩都还我了,你这是要和我一刀两断?”   “你……你和明……我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我家里要给我定亲了,以后都和你再无瓜葛!”   韩潇冷笑道:“好绝情!定的谁家?信不信我找人告诉他们,你和我曾经……”   “你……无耻!”佟雅萍眼泪滚滚而下,“你凭什么!你要真有那份心,怎么不让人求亲?怎么还和公主纠缠?”   “那我回去就叫媒婆。”   “不要!”佟雅萍猛烈地摇头,“我现在不想嫁给你了!”   “你再说一遍?”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方巧菡无奈,只得咳嗽一声:“韩公子,这里是贵女堂。”   争吵这么久都没人过来,看来韩潇把提督衙门那些侍卫都收买了。这是借自己哥哥的势,还是挖韩澈墙角?愚不可及。   韩潇看了看方巧菡,眼神微闪,醒悟地说:“看来那天那个小仆役是你了?刚才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那天把我打晕的是谁?”   “是我。”   秦正轩一阵风一般地冲过来,站在了方巧菡身前:“韩二公子,你擅闯女学部,妄图轻薄公主,是想要令尊再去宫门外跪一整夜吗?那天还没把你打醒?”   “你是什么东西!”   韩潇怒视着秦正轩,从服裳看这人是京营侍卫,怪不得不给他面子。打哪儿蹦出来的这么一号人物?   佟雅萍趁机猛地挣脱,跑到了方巧菡身边。   “在下当然不是韩二公子那样的东西,”秦正轩冷冷地说,“在下不过是一名女学侍卫,但保护小姐们不受欺凌,是我职责所在。”   “你!”韩潇气急败坏地说,“你胆敢殴打勋戚子弟,我要去告你……”   “告呀,”秦正轩笑道,“在下正好把你近来的所作所为传遍国子监,噢,还有整个京营,看令尊以后怎么做人。”   韩潇气得双眼充血。不过是个平民,怎么如此大胆!他向前几步,作势欲打,秦正轩向后一躲,飞快地蹲下捡起样东西,那是半块青砖。   粗大铁拳擎着冰冷砖石,在脸跟前晃来晃去。韩潇下意识后退,口吃了起来:“你、你想干嘛?”   “不干嘛。”秦正轩笑了笑,双手抓住砖头,一用力掰成两半,再一用力,粉末簌簌而下,顷刻就落一小堆。   “韩二公子,”秦正轩把整块青砖都捏碎,慢吞吞地拍着手上的灰,“在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胜之不武之类文绉绉的话。今儿就算了,以后再让我看见你钻过来欺负这边的小姐,见一次打一次!滚。” 第五十八章   韩潇待要发作, 佟雅萍威胁要去叫明月公主, 他只得悻悻地走了。走之前,把秦正轩狠狠地打量一番。   “无妨。”韩潇走后方佟二人表示担忧,秦正轩淡淡地答,“他这么干必是瞒着家里的, 不敢张扬。东园那边的监生, 出身就更杂了, 而勋戚子弟中,韩二公子声望并不高。”   他考虑的多, 比如, 韩潇此番知道了巧菡,会不会转而对廖晏鸿、方书毅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发现这段三角恋情后就想到了这些可能, 详细地分析过彼此优劣、可利用的牵制力量等,亦有所准备。   佟雅萍又恼又悔,这就是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人?她真是糊涂, 有韩苓那样的妹妹, 这二哥能好到哪儿去?   想到归宁时形容憔悴却强颜欢笑的四姐, 只加倍庆幸自己清醒得早。   ……   一连数日, 果然平安无事, 大家渐渐地把韩潇说过的嚣张话丢在脑后。   十月十六是小雪,京城应景地飘了一阵轻絮般的雪花,沾地就不见了。   这天女学放假,佟雅萍力邀方巧菡来家做功课。女学假多,姜友林下手狠, 可劲儿布置,明月公主一股脑儿都推给了伴读们。   “骈文可真难写啊,”书案边,佟雅萍双手支腮,对着下笔如飞的方巧菡羡叹,“巧菡,廖大人是怎么教你的?哎,我要跟你换一换父亲。”   “嗬,这话让佟大人听了,得骂你忤逆,罚你跪祠堂。”方巧菡已经写完,拿起宣纸吹干墨迹,“差不多这个意思,你再改改,注意一定要模仿公主的语气,千万别原样抄上去。”   “知道了。唉,自打你来,我就越来越懒,脑子也不好使了。”   “哈哈,所以呀,以后你不能再这样依赖我喽。”   佟雅萍透过方胜纹窗格看向园外清冷冬景,忽地低声笑道:“今儿秦公子来找我三哥,是不是为了陪你回家?”   方巧菡一愣,嗫嚅道:“他、他也来了么,我并不知道。”   “来啦,和你一前一后到的。我刚才出去,听墨雨说的。”   佟雅萍端过水盆,引方巧菡洗手,一面递布巾一面说:“巧菡,你忒不地道,这也瞒我。我都看出来啦,他平时带人巡园子,但凡看见了你,那眼神都不一样了……嘿嘿嘿,脸红什么?心虚了吧。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不许再瞒我了,快说快说,赶紧的。”   方巧菡被缠得没办法,正琢磨从何说起,丫头松枝来禀,四姑奶奶和四姑爷一起到了。   “奇了,今儿不过是小雪,不该所有衙门都休沐呀。”佟雅萍现在对嘉勇侯府多少有些抵触,嘟嘟哝哝地抱怨。   松枝赔笑:“天雪路滑,定是小侯爷不放心四姑奶奶。”   “身子不便还总往外跑……”   话音未落,珠帘晃动,佟雅蘅被两个丫头搀扶着,慢慢地踱了进来,嘴里笑道:“六妹好没良心,听见四姐来了也不出去接……哟,巧菡也在。”   月余未见佟雅蘅,她的样子和方巧菡在聂家见到的时候相去甚远。小腹尚未凸起,身子却已微微发福,脸也圆了一圈,益发显得肤色白皙。华服高鬟,珠翠满头,香风阵阵,环佩叮咚。昔日那个苗条清丽少女,已完全变成了雍容华贵的侯府少妇。   然而,最为不一样的还是神情。她的双眼里,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方巧菡说不清,但确定的是,曾经她眼底那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轻愁,此刻是再也找不到了。   搀着她的两个女子,有一个是春晓,穿戴亦是不俗,单单左腕一只翠汪汪的玉镯,看着便耗价不菲。只是,春晓也已梳了妇人髻,乌油油的发间斜插两根花丝镶玉的金簪,和主子一样满面春风。   佟雅蘅被搀到贵妃榻上就坐,方巧菡连忙行礼。   “巧菡,快别这么客气。”佟雅蘅优雅地接过丫头递来的手炉,玉指上箍着的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佟雅萍已经把方巧菡拉回锦杌坐着,埋怨道:“四姐,人家在做功课呢,你不去陪母亲,偏还来我房里捣乱。”   “呵呵,小丫头片子,什么叫‘你房里’,别忘了这儿从前可是姐姐闺房。做了什么文章?拿来我看看。”   佟雅萍慌起来,书案上的文章哪是她写的?待要掩饰,春晓已拿了过来,呈给佟雅蘅。   方巧菡心中略有不安,想想又镇定下来。自打重生,为了不让大家把她和廖绮璇联系在一起,刻意磨灭过去的习惯,包括变更字体,几年下来火候也不错了,但愿佟雅蘅不会看出什么。   佟雅蘅一目十行地看完,摇头指着妹妹笑:“我说大冷天的你喊人上门,原来是叫巧菡代笔。这字不是你的,文笔更不是你的,都比你强得多。鬼丫头,这般懒惰,也不怕砸了‘伴读之家’的招牌。”   佟淑妃、佟雅蘅、佟雅萍俱是公主伴读,佟家次子做过太子伴读,佟维毓则曾做过恒景帝伴读,佟家以“伴读之家”名扬官场。   佟雅萍撅起嘴巴:“这不过是范本,我会改的,自个儿写一篇,又不抄!”   佟雅蘅板了脸,将那篇纸折好揣进怀里:“雅萍,不要强词夺理。不行就是不行,该你做的,万不能让旁人代劳。巧菡,以后也莫要这么干了。知道你这孩子义气,但帮朋友不是这么帮的,别惯着她。”   “夫人说得是。”   “嗳呀巧菡,你别再行礼了,我又不是责怪你。”   佟雅萍不高兴地说:“四姐,你教训完了没有,母亲总说想你,你也不去多陪陪她老人家。”   佟雅蘅笑了,对春晓比个眼色,春晓便带着丫头们退下了。   方巧菡知趣地提出告辞,谁知佟雅蘅想了想道:“巧菡,你能不能晚些走?我有话要和雅萍说,你在场就更好了。”   姐妹俩的私房话儿,为何需要她在一旁?方巧菡疑惑地留下了。等她听完佟雅蘅的话,不由大吃一惊。   佟雅蘅来家,目的是说服妹妹嫁给韩潇。   “二弟对你念念不忘,我竟不知道你们好了那么久……别猴急,我这不是没有责怪你么。和公主的事,说起来也是侯爷他……着意为之,二弟不得已,只得去亲近。你既熟识他,必也知道他是个温柔的性子,怎会对公主冷下脸?人家是君他是臣,公主召唤,他岂有不理的。你那天看见的不过是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倒当做他变心,岂不是冤枉他。现在你这么一闹,他急了,把心里话全告诉他大哥,说非你不娶。雅萍,你原谅他吧!你和他也算青梅竹马,我们两家又知根知底,这样的姻缘哪里找去……”   方巧菡低头摆弄衣带,看着那柔弱的红绫被缠在指上,又一圈圈地散开。   二弟。佟雅蘅是真真切切地以韩家儿媳的角度来说的。也是,她现在,姓韩。   一番话说完,佟雅萍已是气得手足俱抖:“不是这样的,四姐!我做明月公主的伴读那么久,细细想来,他瞒着我和公主见面,不是一回两回了,都有蛛丝马迹的!他再温柔心软,也不该瞒着我!更不用说……”   更不用说,韩潇面对公主的时候,眼中露出的缠绵之意。她也是爱过一次的女子了,怎会看不出来?韩潇的辩解一听就破绽百出,当她是三岁小孩子不成。   “总之,婚前就背着我和别的女子夹缠不清、藕断丝连,这样的男人我是坚决不嫁的!他对我再念念不忘,也不能做到心里只我一个!”   佟雅萍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想起了秦正轩。他看方巧菡的眼神,多温柔,多专注啊!当他的目光笼罩方巧菡,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似的,其余的人和事都不在他眼里。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这份甜丝丝的默契,深深地刻在了旁观的她的心头。   这样的男子,才是如意郎君!他对方巧菡真是百般爱护,她好羡慕啊。和他一比,韩潇简直差到千里之外去了。   佟雅蘅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等妹妹说完,摇头嗤之以鼻:“只有你一个?六妹,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也不看看二弟出身何等样门第。便是咱家,三哥还是姨娘生的呢!孙姨娘是母亲的陪嫁丫头,当时父亲纳了位宠妾……”   “后来母亲就把她抬做姨娘,和那个妾争宠,果然成功地把父亲又吸引回母亲院子了,后来,那宠妾也病死了。”佟雅萍把话接过来,又尖锐地反问,“四姐,你是也因为这个,所以把春晓推去姐夫床上的?你为了打败狐狸精,愿意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丈夫,那是你的事。我才不干!”   “混账!”佟雅蘅恼怒地拍了一下扶手,“我在说你的事,你倒扯上我了!姐姐也是好心,让你姐夫压着韩潇,没去告诉侯爷,更没告诉父母,先来跟你商量。雅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还能害你不成?男人心粗,需要女人多包容,韩潇是个好孩子,日久方见人心,你慢慢会知道的……”   佟雅萍冷着脸,再也不说话,更是不点头。   佟雅蘅求救般地看了看方巧菡:“巧菡,你现在是雅萍同窗好友了,你多劝劝她好不好。”   原来留她是这个原因。方巧菡松开衣带,抬起头干脆地说:“夫人,恕我直言,我觉得还是该照顾雅萍想法,强扭的瓜不甜。”   “误会而已,他们只是呕气,本来就已两相情悦的……”   佟雅萍怒冲冲地说:“不是误会,是我看透了,也想通了!四姐,我看你今儿来就是给韩二公子做说客的。生是韩家人死是韩家鬼的,是你!不要把我拉过去,和你一起过高门怨妇的日子。”   “你……哎哟!”佟雅蘅歪倒在榻上,捂住小腹,“我……孩子……”   被她刺激得动了胎气吗?佟雅萍吓哭了,方巧菡急忙喊春晓进来,一面张罗安置病人,一面吩咐请大夫。到后来,佟夫人、韩澈、佟祁锋也来了,问起缘由,佟雅蘅擦着泪和汗,只说自己不小心差点绊跤。   这个样子是没法留客了,佟雅萍心虚地提出要送方巧菡,秦正轩自然也告辞了。   “巧菡,”走到垂花门口,佟雅萍低声道,“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转头看见秦正轩已绕过了影壁,方巧菡轻声说:“如果你觉得韩潇真是那样……”   见对方坚定地点头,遂轻轻叹道:“那就做你想做的吧。”   ……   嘉勇侯府。   卧房外间,春晓边收拾边对韩澈说:“少夫人已睡下了,大夫说她并无大碍,爷且放心。”   韩澈点点头,随意地立在案前,摩挲着一樽玉飞天摆设:“辛苦。你也早点睡吧。”   正要转身离开,案上一张摊开的纸引起了他的注意。   “春晓,这是……哪来的?”   春晓没听出他话音中的异样,扫一眼便又继续收拾了,一面笑道:“这是少夫人回娘家,从六姑娘那儿拿的,原来六姑娘偷懒,找人给自己代笔,少夫人发现就没收了。那位小姐是谁来着,好像是廖大人家的……”   等回过头,人早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现在掉马,放心哦~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回到女学, 佟雅萍告诉方巧菡, 父母并不知道韩潇的事,而佟雅蘅也没吐露任何口风。   “......说和我商量,果然只是这样。我昨晚一宿没睡好,生怕四姐肚子有个闪失。”佟雅萍忧心忡忡, “总想着我反驳她那些话过于尖刻了。四姐对我一直都很好的, 也就最近才……唉!”   佟雅萍对韩潇说父母要给自己定亲, 当然只是搪塞,佟维毓佟夫人都毫不知情。也幸亏如此, 不然, 以韩潇的脾性,万一真找到那家去生事, 麻烦就大了。   方巧菡若有所思,问道:“那你还坚持下去么?”   “当然!”佟雅萍很干脆,“一码归一码。如果四姐还来劝, 我说话会软和一点儿, 但主意是不变的。巧菡, 你也支持我的对不对?”   “傻丫头。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了, 谁要天天看怨妇嘴脸。”   “啐!你这口气简直像极了拖着白胡子的姜夫子。啊对了, 你还没把秦公子的事告诉我呢,这次躲不掉了,快从实招来!”   ......   又是四五天过去了,佟家风平浪静,而韩潇也再不曾跑来西园骚扰佟雅萍。方巧菡心下纳闷, 依照她的分析,佟雅蘅怀着身子都要亲自回家说服妹妹,必然不肯罢休的,莫非是又有了新主意?   这天又下雪了,是刚上课时下的。雪花厚重,密密地飘了大半日,放学的时候才晴,西园处处银装素裹,积雪深过脚踝。   许是因为大雪的缘故,宫车来迟了些,方巧菡和佟雅萍上车的时候,已是申时三刻。先停在较近的佟府,待佟雅萍下车,然后向廖家驶去。   方巧菡独自坐在车中,渐渐觉得不对。就算路面积雪走得慢,这会儿也该到家了......坏了,这是哪儿?   掀起窗帘,所在是陌生巷道,两边青砖高墙,苍茫雪色,根本不是她闭着眼睛也辨得出的回家路。而她这才发现,一直跟着宫车的侍卫不知何时都已消失。   “停车!”   马车依旧行驶,厚重车毡掀起,一人闪身而入,竟是装束威严的韩澈。夕阳透过毡帘照进来,那石青缂丝补服上的麒麟金线亮得晃眼。   “巧菡,对不起。”韩澈在方巧菡对面坐定,拱手,神情语调都极温和。   “让你受惊了。实在是因为令尊,以及你那位秦哥哥,将你看得太严。我把你请出来,是想求你帮忙的。”   “小侯爷,”方巧菡努力让自己镇定,“你可知道,这样十分不妥。”   变更的线路,消失的侍卫,不知在车外坐了多久的韩澈。不管所为何事,他为了见她,真是处心积虑。   韩澈声音益发柔和:“我知道。我曾说过,以后绝不再欺负你。今日行事的确不妥,但二弟催得太紧,内子又身体不便,两个只一味追着催我。你和雅萍妹妹要好,二弟和内子说了几回,我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个法子。”   “你也要我规劝雅萍?上次在佟府,我已对尊夫人说得很清楚了,她没告诉你吗?”   韩澈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眼神有些古怪。方巧菡想来想去,愠怒道:“怎么,你以为是我让雅萍拒绝令弟的?”   “二弟告诉我,你们两个同时见到他和明月公主在一起说话。”韩澈意味深长地说,“巧菡,眼睛看到的,不见得就是你想到的那样。你们还小,容易急躁,雅萍又过于相信朋友。”   “你......”方巧菡气红了脸,“雅萍与我是要好,但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而我待人接物也是有分寸的;这种事,如何能把自己意思强加在他人头上?小侯爷,你喊我出来,就是为了指责我坏了令弟好姻缘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韩澈还是那么镇定自若,“只是想让你知道,二弟他也是有苦衷的,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憎恶他。”   方巧菡怒道:“他想什么做什么,那是他的事,是你韩家的事,为何要扯上我?我并不曾影响过雅萍对令弟的看法,那都是他自个儿作的,我只是支持朋友而已,这有什么不对吗?!不想和你说话,我要回家!”   方巧菡掀起车帘欲喊,韩澈也不拦着。她扫一眼车夫背影,猛然醒悟,愤愤地坐了回去。   “这不是宫里的车!你竟敢伪造、假冒......”   “巧菡,坐好。”韩澈打断了她,“今日我费尽心思请你出来,不达目的是不会放你走的。天色不早了,劝你还是好好儿想一想。”   他就是要威胁她。她回家晚一晚,家里人会心急如焚。况且,她的闺誉也会因而受损。   “实在不行,我不介意把你给娶了。”韩澈面无表情地说,“侯府不差你这点口粮。”   方巧菡靠紧车壁,狠狠地掐着掌心:“你敢!我父亲、哥哥,还有轩哥哥,会杀了你!”   “嗬,那真是可怕。我不想被你的秦哥哥杀掉,所以,等他找我算账,我就只有拼死自卫了。巧菡,你想那一幕发生吗?秦公子毕竟还只是位举人,殴打朝廷命官,是要取消会试资格的。”   他慢条斯理地痛陈利害,对她的瞪视无动于衷。   “巧菡,我想,你这么聪明,该知道怎么选择吧?答应,现在就放你回家。不答应,我让这车走一夜,至少天亮才送你回去。对了,今晚廖大人不在家,在宫里招待渚篾使臣。所以,家中无人做主,你的姑母情急之下,说不定会去顺天府报案,一夜之间廖家小姐无故失踪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   “够了!”   方巧菡深呼吸几下,忽地冷笑一声,“小侯爷,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地执拗啊!我真是想不明白,你非要把雅萍凑给韩二公子,是真的疼爱弟弟,还是想要一举两得,既不得罪父亲,又保住侯府根基?”   “嗬嗬,这话从何说起……两者都有,不行吗?”   方巧菡被他的无耻气到无语。   她已想明白。韩贵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胎,肚皮依然岌岌可危,即使生出来,也不见得是龙子;韩潇当不了驸马,拉拢不了皇族。这两件事,哪件都事关侯府今后能否东山再起,嘉勇侯哪能不急?两处怎样都要有一处使使劲儿。   韩潇已与明月公主萌生情愫,想来,韩锐觉得可资利用,便默许乃至暗示韩潇多与公主来往,以保持这份感情。明月公主如此得宠,在太后、皇后那里多撒撒娇,说不定驸马都尉的帽子还能捞回来。这就是韩锐的意图。   但韩锐的如意算盘,在韩澈看来是极其危险的。   “……小侯爷,你和少夫人的意图是,希望韩二公子娶雅萍。因为,你深知令尊的想法无异于火中取栗。为了保护韩家,你不惜利用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欺瞒天子,引诱皇女,一旦被发现,侯府必然倾巢覆灭。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韩潇娶别人。   车内很安静,除了方巧菡愤怒的,又快又急的话音,就是两人的呼吸声,而车外的马蹄声和车辘转动声亦在不紧不慢地传入。   “小侯爷对令尊一向顺从,又不能当面驳斥他,说他这个想法是多么荒唐多么危险。所以,你得知令弟放不下雅萍,便想要借此让侯爷打消念头。你的打算是,通过雅萍,进而通过佟大人,去说服侯爷,他们已经‘感情深厚’,来让侯爷答应这门亲事。”   韩澈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车内光线更暗了,方巧菡没有发现。   “你这个做长子的,为了维护门楣和孝顺父亲,也真是用心良苦啊。可是,你和少夫人难道不知道,雅萍对二公子已是全无好感?雅萍不同意,甚至情急之下道破真相,佟大人纵然不揭亲家短,又焉能同意让小女儿嫁给这种用情不专的男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韩澈慢条斯理地说,“这就更需要你来帮忙了。巧菡,你还小,男人的情爱和你们小姑娘家期盼的是不一样的。二弟有了雅萍,会一心一意地待她,他和公主不过而而。”   “你……真是可笑荒唐!雅萍心意已决,她的性子就这样,我答应你也没用。小侯爷,你让我劝雅萍,还不如好好劝一劝你的父亲。另外,放我回家!顺便说一句,我才不管什么闺誉不闺誉的,家父也不在乎这个,我死都不会嫁给你,你胆敢拿闺誉威胁我父亲,都察院有的是人弹劾嘉勇侯爷。”   她只是担心姑母着急。父亲因公事连夜不归,两位哥哥也都宿监,只有姑母和徐嬷嬷,加上一群六神无主的下人,不知姑母会不会急出病来。   另外,已到了饭点儿,她早饿得眼前发黑,说了这么久又耗去不少力气,她怕自己昏过去。   谁知韩澈顿了顿,忽然大笑起来。   “说得好,看得很明白啊!真不能相信你尚未及笄。”   韩澈瞬间就坐了过来,将方巧菡困在角落,双目犀利如锁定猎物的猛兽。   “果然还是要用点心机。不把你逼急了,还不能知道你这么厉害呢。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头还有二更,不过要到夜里一两点或者更晚了……亲亲们别等啦,明天早上起来刷吧∩_∩   这是女主和韩澈对头戏,下章还有更多,另外秦哥会出来帮忙,痛击!放心吧会过这一关的~   谢谢@Monster.亲亲的营养液!*^o^* 第六十章   原来如此。说什么请求她帮忙, 又刻意惹怒她, 是为了激她露馅?呵,他未免想简单了。   “小侯爷,你是什么意思?”   方巧菡朝角落里躲了躲,冷冷地答, “这是提醒我要注意身份么?怎么, 身为廖大人的养女, 就只能傻乎乎地任你哄骗,就只能对你的羞辱逼迫逆来顺受?”   韩澈想必作了不少准备。装饰或者说买通宫车, 挑了廖峥宪不回家的日子, 今天秦正轩也“巧合”地被临时调回营地有事。偏偏又下了大雪,好像占据有利天时似的。   他为何突然再次试探?他怎么这样确定廖绮璇必然重生?   方巧菡想起了被佟雅蘅带走的那篇文章。她笔迹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但他也缉捕查案多年,大约还是能看出些什么。   可她并不心虚。虽然他一激再激,她说话一直很注意, 时刻小心着口吻, 一句“二弟”或者“潇弟”都没有。前世在侯府, 她就是跟着他这样称呼韩潇的。   如果韩澈真的肯定, 就不会这么待她了。   心里闪过这些, 脸上却丝毫未乱。这样的场合,是廖峥宪最担心的,而她亦无数次设想过。   韩澈盯着方巧菡愤怒的眸子。   这神情,多像从前的廖晏鸿,又多像乍然得知绮璇死讯时, 怒不可遏地痛掴他的廖峥宪。   不过,也许这是因为她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多年。而她长得本来就有点像绮璇。   皇上都夸廖家文秀满门,方巧菡耳濡目染,看得广看得透,也是能理解的。不然,她怎么做的公主伴读。   说起来,她虽聪明得不像个十四岁少女,这脾气还真是暴躁。   绮璇不是这样的。她对他从来都是柔顺得猫儿一般,哪怕他故意逗她,想看看她生气的样子,也只是薄怒轻嗔。她那么爱他,是万万舍不得给他气受的。   心里像千万把钢针来回磨砺,细细密密地疼。   绮璇是那么温柔真诚的女子,永远不会像佟雅蘅一样耍心眼。设计他和春晓睡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把他从芷兰、玲珑、采薇她们那里吸引回来。这些妇人后宅事,他当然心里明白,只是懒得说破,也就随着佟雅蘅摆布。   反正,她们谁也不是绮璇。奉皇命纳在身边,多陪谁少陪谁,又有什么区别。   说一千道一万,他在最爱绮璇的时候舍弃了她,这个遗憾,化作心口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每每想起,时时作痛。   为了试探方巧菡,他不惜利用职权,做了这么阴暗卑鄙的事。如果绮璇知道,会也气成这样吗?   那张纸又在眼前晃动,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觉,真的只是他多疑?   凌虚子算到绮璇会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但那次作法失败,他重伤昏迷。那间冰室,她的魂魄来过,又狠心地走了!如果凌虚子苏醒,必然能进一步推算些线索。现在,只能百般试探。   “我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韩澈朝后退了退,“巧菡,你不要曲解我。”   “那么,送我回家。”方巧菡掀起窗帘,窗外是泛着霞光的暮色,“难道英雄将军想要强抢民女?”   夕阳已西沉,马车稳稳地行在官道上,经过一株又一株覆雪杨柳。不知何时,车子已出城。   “韩都统要把我带去哪里?请都统大人自重,不要颠覆你在京城百姓心中正直忠勇的形象。”   说到这里,胃里一阵疼痛的抽搐,虚汗冒了出来。方巧菡颤抖着探入怀里摸索荷包,取出两块桂花洋糖塞进嘴里。   韩澈对指责已无动于衷,正点亮车内的琉璃宫灯,转身清楚地看见方巧菡头上的汗珠,以及她痛苦的神情。   心里不禁一软,伸手就去给她擦汗,被方巧菡格开。   “你这是怎么了?”   “你,请坐回去,”方巧菡指着自己对面,“另外,回将军的话,我一挨饿就心悸,老毛病,明白了吗?所以,你再不送我回家,我姑母要急疯了,她肯定以为我被绑匪饿死了。”   韩澈沉着脸看她,末了,喝停马车,掀起毡帘跳出去,低声吩咐了几句。   方巧菡心里一喜,然而不过片刻,韩澈又回来,在她对面坐下,马车继续行驶,方向并未改变,只是加快了速度。   “忍着点,”他伸手抓过她的荷包,“我让人现在就快马加鞭去张罗晚饭,等到了地方,马上就开饭的。你家里那边,也不必担心,已有人回去传话,说你课业繁重,下雪又不方便,已留宿贵女堂了,这在伴读来说并不少见。”   方巧菡平静了些,依然冷着脸问:“那这车是要去哪里?”   果然他早有预谋,刚才还说姑母说不定会去顺天府报案,都是威胁恫吓。   “冀县。”韩澈把玩着那只荷包,“你就不想念么?好歹也是方老爷发迹之地,你长大的地方。”   “也是我亲生母亲撒手人寰的地方。”方巧菡冷冷地说,“小侯爷想带我忆苦思甜?”   他提起她的过去,她就会想起方夫人的惨死。这惨剧和他有着无法撇清的关系。   韩澈忽地抓住方巧菡的手,把那只荷包塞在她手里。   “巧菡,”他连荷包一起将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次是我不好。平民无辜受牵连,我奔赴西南之前,已跟上面商量补偿你们家,但我走后不知为何,这事被撂在一边。现在既然我回来,一准重新捡起的,我会亲自抓,总不能让令堂白白丧生。”   方巧菡吃惊,用力抽回手:“什么叫是你不好?难道你就在场?你把话说清楚。”   “秦正轩没告诉你吗?”   韩澈简单提了提那晚情况,方巧菡已是泣不成声:“韩澈,你混蛋!你就是这样爱护百姓的么?”   忽然明白为什么廖峥宪不告诉她这段往事,韩澈,两次害她失去了母亲啊!即使他认为自己是无意的。   “巧菡,你别哭了。”   韩澈伸出手,又缩了回去。真是把她气狠了。还不如不提呢。不过,听她连名带姓地骂他,居然觉得亲切。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更知道今晚的行为糊涂又混账,可是,他没法控制自己。那越来越浓重的疑云笼罩着他,他一定要做。   方巧菡擦干眼泪,再也不理韩澈,只一颗接一颗地吃糖。她不能让自己昏倒在他面前。   她已看出,韩澈非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想必也是为了试探她是不是廖绮璇。冀县,究竟有什么呢?   ……   韩澈带着方巧菡来到了玉案巷的宅子。   “我的父亲知道这里,”他跨过门槛,对行礼的老仆挥手,一面对方巧菡说,“但这几年我成了亲,他渐渐地丢开手了,我便又重新拾掇起来……先吃饭。我也饿了。”   堂屋里灯火通明,已摆了热腾腾一桌子菜,仆人捧着碗,从饭甑里一勺勺地舀饭,须臾尖尖一碗,香气扑鼻。   方巧菡沉默地坐下,也不理会韩澈,接过碗,拿起筷子就埋头吃饭。   她看清了这宅子,已明白韩澈的目的。   宅子里大部分东西,不是她前世的陪嫁,就是她当时和韩澈所住新房里的摆设。   这是统统被韩夫人清理掉了?听韩澈的意思,他该是瞒着父母收到这里了,被韩老爷发现并没有销毁,后来就不了了之。   这房里的家具,在廖绮璇新婚之初,见证过多少柔情蜜意。   那时的韩澈,专情痴心,娶她之后,如获至宝。他就像她在话本子里读过的那些痴情种子一样,做过无数宠妻事。比如,替她画眉梳头簪花打扮,带她逛酒馆茶肆各种铺子,听精彩的说书,买她喜欢的小玩意儿零嘴儿,带她骑马打猎郊游野炊,还喜孜孜说要她陪着踏遍千山万水,只要她开口,他带她去任何地方,给她寻来任何她想要的物件儿……   如果不是那场惨烈的战争,也许……只是也许,韩澈和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恩爱。   觉察到对方睇来目光,方巧菡冷冷地看韩澈一眼,自顾自夹起一筷子青笋,低头继续扒饭。   他没怎么动嘴,一直在看她,这目光里有浓浓的探究,以及期盼。可是,她已不为所动了。   也许他确实后悔,确实思念廖绮璇。但已发生的事不可改变,破碎的心也无法挽回。   那么多甜蜜的海誓山盟,现在看来,简直就是苍白无力的笑话。   就这么沉默地吃完,方巧菡再次提出回家。   “能不能,再等一等?”韩澈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竟统统都是不舍和乞求,“巧菡,我想要你仔细看看这里。”   她虽然不说话,也一直都冷着脸不理他,但他就是觉得,两人共餐的气氛如此温馨。温馨得熟悉,熟悉得想落泪。   如果是绮璇,她这般冷淡,也许因为有记忆在重生之际丧失了?那么,看一看她熟悉的新房,也许能想起来。   如果绮璇冷淡是因为恨他,那么,她看到这些,多少会感动吧,她一向心软。   可是,如果方巧菡不是廖绮璇呢……   方巧菡淡淡地问:“看完这里就能让我回家吗?”   “对。”   “那你要说话算数。”   “当然。”   “那,就快点看吧。”   韩澈梦游一般,引着方巧菡从一间走到另一间。   “巧菡,别笑我。”   所有房间都看完,两人回到堂屋,韩澈叹道,“实不相瞒,这里都是从我和绮璇曾经的新房搬来的……我想,廖大人对你说过绮璇?”   方巧菡缓缓点头。   “我,很想念她,”韩澈说到这里,双眼发红,声音低沉,“我做梦都盼着她回来。”   “可是,她已经死了。”还死得那么惨。   韩澈朝方巧菡迈了一步,认真地问:“巧菡,你说,如果绮璇泉下有知,见我这样,会怎样想?”   “这我当然不知道。”   “你觉得她会不会恨我?”韩澈仔细地看着方巧菡的脸,“或者说,你觉得她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怎样想呢?”   方巧菡抬头,清冷目光扫向韩澈,平静无波。   “小侯爷,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很晚了,我想回家。”   “告诉我,”韩澈欲拉方巧菡的手,“我就让你走。不说的话,我不介意问一整晚。”   方巧菡猛地后退,见韩澈目光中近乎癫狂的固执,想了想,轻声说道:“小侯爷,看来你是把我当做她了?那我告诉你,如果我是她,我只会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   “……”   韩澈如遭重击,似乎腿脚也不稳。这样颓唐沮丧,犹如从云端跌落冰窟,方巧菡看在眼里,心底却再也生不出一丝丝怜惜。   她没有再开口催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院子里传来拍门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白发老仆颤巍巍地禀报:“爷,不好了。提督衙门来人了!老奴隔着门缝看过,一大群,明火执仗,凶神恶煞的,打头两个还拿着木枷镣铐。这,这不像是有急事请您回京的,倒像、像是来拿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睡觉觉啦亲亲们!下午照常更新哦。 第六十一章   门板被拍得又重又急, 打破了雪夜的静谧, 附近不知有多少人家被从酣梦中惊醒,提心吊胆地聆听或偷窥。   韩澈面色阴沉,他已听出,那拍门高喊的, 正是经常跟着他的捕役之一。   不会吧?秦正轩被他设法支走了, 至少也要明日午时才回国子监侍卫局交差, 这便就知道了?即使知道,小小一名京营校尉, 哪来那么大本事调动提督衙门的人。   那就是, 他惹上什么案子了?这也太巧了些,简直就是来“解救”方巧菡的。   现在, 他对这位廖家养女有着复杂的感觉。她与绮璇确实截然不同,但他就是想接近她。越多相处就越想将她据为己有,不管她怎么对他。即使她从不给他好脸, 时不时说些冷酷的话, 甚至对他大发雷霆。   不觉苦笑。说什么解救呢?他何曾想过伤害巧菡。   “金管家, ”愈渐尖锐的喧哗声中, 韩澈淡淡地吩咐, “你带这位姑娘从后门走,过去那边。多叫些人服侍着,务必周全,不得怠慢。等天亮了再送她回京城,直接去国子监。”   本就打算如此。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劫走她, 带她来这里,百般试探。确定是绮璇,便再也不放开。否则,次日上学送回,不惊动任何人。   “是。”金管家答应着,转向方巧菡,恭敬地说,“姑娘,请随老奴走。”   “巧菡。”方巧菡转身要走,听见韩澈低低地唤自己。   扭头望去,他站在廊庑下定定地看她,虽然背着光,她却感觉得到他目光中的凄楚。   “高兴么?”月台前已是聚了一堆焦急的下人,韩澈恍若不见,对不绝于耳的拍门扰攘声置若罔闻,“我想,以后......大约有相当久,我不会再来困扰你了。”   此番声势,麻烦必然不小。也许,有人抓住了他什么纰漏。是秦正轩么?呵呵,这小子和拱卫司一干人等称兄道弟,看来没白结交。眼下,他是不能再追寻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残梦了,只有全力以赴应对困境。   “这事,最好不要让廖大人知道。一则有损你闺誉,二则,廖大人他近来公务浩轶繁重......”   “爷,”金管家劝道,“再不放他们进来,姑娘就走不成了。”   “去吧。”   方巧菡跟在金管家和几个仆妇身后走出偏门,沿着积满落雪的甬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段,来到另一扇黑漆冷硬的木门。金管家轻叩几声,即刻便有个婆子从内开门,将一行人迎入。   这是又一所三进宅院,构造和刚才那间差不多。原来韩澈在玉案巷购置了不止一处私宅。   心里明白韩澈这是唯恐她受牵连。而天明直接送她回贵女堂,亦算是从她的角度考虑。金管家步伐不稳地走在前头,偶尔抬起手臂似在拭泪,看来此刻韩澈已被皂吏们拘拿了。   既然这样,为何要自导自演那样一出戏。   眼前浮现起佟雅蘅精明而圆润的脸,满面春.色的春晓,奋力抗争的佟雅萍,不能专情却扬言强娶的韩潇,飞扬跋扈的韩苓。将要继承爵位的韩澈,过得并不幸福。   他苦苦寻觅那昙花一现般的美好过往。韩澈不知道,他早已在他所选择的路上越走越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   夜深人静,巷子里的衙役们早已押着韩澈奔赴京城。金管家及下人们都退下了。室内炭炉地毡,华美舒适,被卧柔软馨香,方巧菡却睡不着,几番辗转反侧,终于爬了起来。   太难熬了,叫她怎能合眼安眠。家里情况如何,姑母真的相信韩澈假托女学仆役传的话么?万一父亲意外地回来,说不定会识破。那他们该多着急啊。还有秦正轩,韩澈把他骗去做什么了,危险不危险......   “笃笃。”有人轻敲轩窗,方巧菡一惊,窗外传来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巧菡!”   “轩哥哥!”她冲过去抬起窗扇,看见了秦正轩的脸。   月光映衬着雪色,他一身黑衣静静伫立,俊挺五官清隽冷肃,熠熠生辉的黑眸闪着暖意。   眼前一花,人已不见了。方巧菡醒悟过来,急忙开了房门朝外奔,才到月台处就被猛地拥入泛着寒意的怀抱。   “轩哥哥。”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所有的愤怒、伤痛、惊恐、委屈,所有强抛脑后的脆弱情绪,汹涌而至,再也压不住。   秦正轩扣紧怀中颤抖的少女,扯过斗篷严密罩住。   “别哭了,别哭了。”他贴着她披散的黑发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方巧菡擦干眼泪抬起头:“你怎知道我在这里?韩澈他......”   “被抓走了。我都看见了,一直等到现在。别怕,今后,他再也不能纠缠你。”   秦正轩住了口,盯着闻声赶来的老仆,依然将方巧菡裹在怀里。   “你就是金管家吧?”他扫一眼对方握着的棍棒,“你的主子都身陷囹圄了,还要再逞凶吗?爷要接未婚妻子回家,谁想阻挠,试试爷的拳脚。”   “金管家,”方巧菡轻声道,“这位秦公子说得没错,放我们走吧。”   她熟悉这位老仆,他在侯府做了多年管家,对韩澈十分忠心。但韩澈如此荒唐,金管家想必也是不赞同的。   金管家点头,将棍棒扑地丢入雪堆:“老奴不过是以为来了歹人。既然这样,老奴这就去套车。”   秦正轩答道:“不必了,多谢好意。”   让大家看见方巧菡乘坐嘉勇侯府马车抵达贵女堂,该引来多少口舌。   虽然要日夜值守在国子监女学,但巧菡放学后的安全,他是丝毫不放松的。正常情况下,送她回家的宫车几时到哪儿,几时经过他开的布店,几时到达廖家,一路上都有人向他报信。   是以,他早早地发觉了巧菡出事。   他为聂阁老探查吏情民意,在拱卫司也广结人脉,锁定掳人者并没花多少功夫。   但玉案巷这些韩澈的私宅,却是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从师父刘奉全那里知晓的。韩澈做得确实隐秘。不过,知道了是韩澈,便不难确定他和方巧菡在这里。   他曾告诫韩澈不得再欺凌方巧菡。否则,后果怎样,恐怕韩澈做梦也想不到。   韩澈的履历堪称白璧无暇。不要说数不胜数的战功了,在九门提督,韩澈是破案如神.的名都统,缉拿无数宵小,皇城的完美守卫者。秦正轩却知道韩澈的污点。   也许不止这一个,但已足够扳倒他,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得知这个关键污点,多亏于鹰大哥。   四年前,韩澈带人缉拿一伙盐寇---所谓的盐寇,其实就是私盐贩子。官府垄断了盐业经营,这些百姓迫于生计贩卖私盐,冒着重罪的风险赚些辛苦钱,官府蔑称为,盐寇、盐贼。   不过,韩澈追缉的这伙人,打死了几名官员,惹得上头发狠,定要绳之以法,重惩。当时有个私盐贩子和于鹰沾些关系,曾告诉于鹰一件事。   这伙人中,有个叫崔林的,不光贩私盐,还挟带着贩卖芙蓉散。这是朝廷严令不得制售的毒物,吸食后可致幻,令人产生极度快.感,继而上瘾,毒入骨髓,一两年内便毒发身亡。更可怕的是,死者一旦入土,坟茔周围的泥土亦变为不毛之地,所以吸食而死的人,只能火化。   韩澈抓住崔林的时候,他身上无盐,却携有十几斤芙蓉散。那足以判他斩首。   极为讽刺的是,韩澈却把他放了。因为崔林的父亲,曾是嘉勇侯韩锐麾下一名低级军官,在一次战役中为韩锐挡了一刀,落下残疾。   崔林的父亲第一时间得知,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求了韩锐,韩锐竟答应了,便直截了当地要求儿子做些手脚,网开一面。   韩澈拿一具死囚尸体换出了崔林。而秦正轩在发现韩澈对方巧菡的心思后就开始搜集证据,不过是以防万一。现在,派上用场了。   ......   雪夜的月光分外皎洁,柔柔笼罩着银白大地。万籁俱寂,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驶来二人一骑,黑衣骑士左手持缰绳,右手牢牢扣着怀中女子,厚实的斗篷裹住她纤弱身躯,小脑袋只露一半,长发披散着,一双明眸沉静如水。   “巧菡,冷不冷?”   “不冷。”方巧菡靠着秦正轩的胸膛,觉得温暖又踏实,不禁满足地叹了口气。   从那担惊受怕、竭力维持镇静的辛苦中逃出来,真是不易。她已再次躲过了韩澈的试探,也知他不会侵犯她,只须等到天明让他的下人送回京城即可---但她片刻也不想多待。   秦正轩握了握方巧菡的手,满意地笑了:“热乎乎的。轩哥哥是不是很暖和,以后冬天都给你取暖。”   “......”刚脱离危险就调戏人,讨厌。   “轩哥哥,现在夜深了,你能叩开城门吗?”   “这还用问?本军爷面儿广,这张脸比什么腰牌都灵,包管畅通无阻。”   “......吹牛。”   应该不是吹嘘吧。秦正轩能提前回京,找到她,并着人擒了韩澈,这得是多好的交情多深多广的人脉。真是好奇,他怎么做到的?   方巧菡想到一件事,担心地问:“对了,轩哥哥,等下进了城,你送我去哪儿,女学还是我家?”   “都不合适。”秦正轩轻快地说,“我找人盯着呢,你家确实一切平安。但是深夜归家,不光惊动邻舍,廖大人知道了还会起疑,这事儿须瞒着他。女学那边也一样,太多侍卫,哥哥没法子带你飞进去。”   “那、那我......”   “去我寓所,好不好?”秦正轩搂紧方巧菡的腰,双唇轻轻拂过她的发顶,“你还从未去过呢。”   “这......”   脸颊发烫,手心也冒起汗来。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秦正轩要带她去他的住处! 第六十二章   豹子驶入竹枝巷, 秦正轩勒了勒缰绳, 豹子放慢了脚步。   马儿停在一扇熟悉的木门前,方巧菡吃惊了。原来,秦正轩的寓所竟是廖峥宪官复原职前,廖家居住过的旧屋。   秦正轩敲了敲院门, 一面对方巧菡轻声道, “四年前, 我在这里和廖大人告别,可惜那时你还病着, 没能见到你。”   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他骑着豹子独自离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定会回来的。现在,他做到了。   方巧菡想起父亲提过,这房子脱手奇快, 售价也不错, 恍然大悟道:“那位买主顾妈妈......”   “嗯。刚才告诉你了, 就是哥哥宅子里的管事。”他的陋室虽小, 该有的下人都有。   “吱呀”一声, 门开了,出来一位提着灯盏的四五十岁妇人。秦正轩便喊:“顾妈妈。”   顾氏看见方巧菡,一愣,又看见秦正轩,忙笑道:“爷可算回来了。快进屋, 外头冷。”   便也冲方巧菡微微弯了弯腰,将院门大开。院内已站了个差不多同样年纪的男人,正系着腰带。想来,这就是秦正轩提到的,顾氏的丈夫,管家周叔。   顾氏话音刚落,堂屋的毡帘一动,钻出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胡乱披着棉氅,一见秦正轩,喜滋滋地大步朝外奔:“主子!”   方巧菡扫一眼他即将踏上的鼓出来的地面,暗叫不好。待要提醒,少年已扑面摔倒,在雪地里印出个大字,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石头!”秦正轩好笑地将小厮一把提溜起来,“果然还没睡醒,腿脚都不稳当。”   顾氏和周叔都哈哈大笑,石头龇牙咧嘴地抹着脸上的雪:“这、这段老树桩,老子明儿就掘了它。”   顾氏笑道:“那可不行。买这宅子的时候,中人说了,这树桩虽然碍事儿,可挖掉就坏了风水。咱们爷明年会试,还指着它哩。”   方巧菡低头偷笑。她在这里住了四年,自己都被老树桩绊倒过好几回,刚才想提醒这少年,可惜根本来不及。   ......   秦正轩把方巧菡带进堂屋,顾氏忙不迭地张罗茶水,秦正轩吩咐:“不必。直接收拾卧房,这位姑娘须得歇息。”   说着,朝内间一指。   正扎着发辫的方巧菡怔了怔,那是主卧房,从前廖峥宪宿在那里。   “知道了。”顾氏放下茶桶,又说,“西厢房没地龙,我叫石头弄个炭盆?”   “罢了,反正没几个时辰就天亮了。”   方巧菡低着头,脸颊微红。秦正轩许是怕对她有不好的影响,并不提她是谁,下人们投来的眼神除了好奇还有一丝暧昧。听秦正轩的意思,是要她睡在堂屋内间他的卧房,而他去西厢房睡。   “轩哥哥,”见顾氏带人下去,方巧菡忙道,“我睡西厢房吧,那里冷,我知道的。你今儿这么辛苦,别冻出病来......”   “嘁,”秦正轩将解下来的斗篷随意一搭,“哥哥可是个大男人,怎会把你赶去冷冰冰的地方歇觉。我哪有那么不济,倒是你,这雪地里赶了半夜,我还怕你明儿累病了呢。别多话,赶紧睡觉去。”   见说不过他,方巧菡只得应了,歉疚地小声道:“辛苦轩哥哥。”   秦正轩自己拿了茶桶倒水递给方巧菡,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巧菡,以后不许和轩哥哥这样生分。”   石头将毡帘掀起一条缝,探探脑袋又离开了。秦正轩笑骂一声“猴崽子”,目光又回到眼前的女孩儿身上。   真是看不够。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满头青丝简单地用丝帕挽在脑后,小脸儿清爽俏丽,白里泛红,虽低着头喝茶,粉嫩双颊随着他的盯视,那层绯色愈来愈浓。   似桃花,似海棠,蔷薇,熟透的苹果......看得他心痒。   可也太害羞了些。他的脑海中闪过她娇嗔的样子:“轩哥哥,你不要这样看人家啦!”   粉嘟嘟的樱唇,娇软甜腻的嗓音,曼妙灵动的身姿,以及,颤巍巍指着他的雪白的小手......她已不是个孩子了。   脑海中的画面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胸前,微微凸起,微微起伏,显然很紧张。   不觉嗓子发干,下意识地拿起杯子喝水,一口见底,又去够茶桶。   “轩哥哥,我来倒吧。”方巧菡站了起来,她实在是被秦正轩看得不好意思。   深更半夜的,厅里就他们俩,他又不说话,就这么看她,她都觉得那目光热辣辣的。真真是羞窘难当。唉,顾妈妈怎么还不收拾好呢?她要迫不及待逃走了。   “好,好。”秦正轩吞着口水,把茶杯递过去,手指不小心挨到方巧菡,软嫩嫩的小手,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心里一颤手一抖,差点叫杯子滑地上。   被这么一碰,方巧菡脸更红,也不敢说话,转过身倒茶,觉得后背都热辣辣的。   只得随意找些话说,回答倒也流利,少不得看向他,一双黑眸亮得慑人魂魄,叫她想起杂书上读过的勾魂野侠。   终于顾氏回来,说卧房收拾得了。   “巧菡,去睡吧。”秦正轩的嗓音有些嘶哑。   “噢!轩哥哥,你也早点休息。”方巧菡得救一般奔进去,关上卧房门之前,见秦正轩还在直勾勾地看她。   ......   秦正轩来到西厢房,房内暖暖的,还萦绕着淡淡甜香。   “啧,说了不必烧炭盆。石头这猴崽子,倒也知道心疼主子。”   他嘟哝着关上门,随意踢掉靴子朝床上一倒,这才发现案上摆了只老旧的青铜香炉,正慢吞吞地冒着白烟。   走过去摸了摸炉盖,深深一嗅,甜香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挺好闻。   “石头打哪儿翻出这只香炉的?”又是从哪儿找的香料......   想起来了。坏了!   “石头,”秦正轩跑去石头房里,滕地掀掉小厮的被子,“西厢房的香炉是你弄的?你放的什么香料?”   石头被他紧张的神色吓坏了,不敢去摸棉袄披上,抱着膀子抖抖索索答道:“就、就东厢房第三排架子上取的。有两层全放着香料,其中一层,清一色的粉瓷罐子,周叔说过,姑娘都爱这个。”   秦正轩回京城之后自然又做起了生意,也经营香料。他去了京营,就让心腹帮着打理。铺子之外,东厢房亦被改做库房,存的净是上品好货。   “怎么,那位姑娘不喜欢吗?”石头见秦正轩面色不善,慌忙下地,“奴才去把香炉端走。”   秦正轩黑着脸凿他一记暴栗:“蠢才!哪个跟你说她睡西厢房?便是真睡那儿,你没事干烧什么香料!”   石头懵了,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原来是您睡......哦,奴才擅自动用了铺子要卖的东西,奴才该死、该死!”   说着便下跪,带着哭腔道:“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扣了奴才下月月银罢......”   主子喜欢这姑娘,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不过想趁机讨好一下。真是弄巧成拙!   “笨蛋!这香料这么贵,你五年月银都不够扣的。”   石头跪下抬头,才发现主子身体某处鼓起,想想周叔诡异的笑,顿时头皮发麻。   什么叫马屁拍到马腿上?原来周叔的眼神是那个意思。呜,干嘛不跟他说清楚呀。   甭问了,这香料这么贵,准是要卖给某些爱风月的有钱人家或者青楼之类的。什么“姑娘喜欢”,呸!不就是有催.情作用的香,吸了之后很想、想......原来叫主子吸了!   “爷,奴才该死。”石头哭丧着脸,“要不要奴才去给您打桶冷水对付一下。”   “滚去睡觉,”秦正轩已退至门口,“回头再揭你的皮。”   ......   方巧菡睡得不踏实,朦胧间感到窗外有动静,爬起来看,认出了雪地里烦躁踱步的男人。   他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深呼吸,一股股白气儿从嘴边不停冒出来,马上就消散在料峭寒夜里。   “轩哥哥,”她推开窗子低声喊,“你不舒服?出了什么事吗......嘶。”   秦正轩一个纵身跃到窗前,快似鬼魅,吓得她低呼一声。   “巧菡。”秦正轩跳了进来,反手关上窗,猛地把她抱在怀里,哑声道,“帮我。”   当然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该死的笨小厮,脑子也是石头铸的。罐子里的香,药力十足,非“阴阳调和”一番不能解呀。   他不记得在雪地里呆了多久,怎么呼吸吐纳打拳流汗都不管用。脑子里都是巧菡,俏生生地指着他,吐气如兰,娇软身体挨着,低声甜叫,轩哥哥。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同龄的朋友早娶妻生子了,他等她等得心急,此刻,喜欢的女孩儿就睡在他的床上,本就心猿意马,怎么都压不下汹汹药力。   “我、我怎么帮你。”身体紧贴,方巧菡早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一向发乎情止乎礼,她心知必有异,即便臊得面孔烧起来,还是颤声问他。   难道,他想......   话音刚落,下巴被扳了起来,柔软双唇被凶狠地吞噬。   “巧菡......”   濒临爆发的男子紧紧搂住少女娇小的身躯,火热的唇辗转吮吸,似饥饿许久的人在贪婪地享用美味。叹息般的呢喃声,少女不自觉的嘤咛声,男子的粗.喘声。他低声唤她,好像喊不够似的。   “轩哥哥,”方巧菡好不容易得以说话,觉得双唇都木了,“你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秦正轩握住她的手,“下人用错了香,我实在是......巧菡,还好你在。”他只想她帮他解决。   他拉着她的手向自己下.身探去,引她握住自己,健臂依然将她紧按在胸前。   等终于释放,他拉起她双臂环住自己的脖颈,狂吻。   “巧菡,你真好。”他满足地抚着她的脊背,“轩哥哥喜欢死了。等将来......嘿嘿嘿,到时候加倍补偿你,好不好。”   “......我、我可以睡觉了吗?”   “我抱你上床。”   ......   次日。   “石头,”离开前,秦正轩将石头单独叫到东厢房,严肃地对他说,“我有话吩咐。”   “但凭爷处置!”跪着的石头恨不得把脑袋磕掉,“奴才太不应该了!”   “别磕了。我的意思是,你跟着我也好几年了,所以......”   “爷这是不要奴才了吗?”石头含泪打断,“爷对奴才恩重如山,爷不要奴才,奴才还不如一头碰死了......”   “所以,也该涨一涨月例银子了。嗯,你去找顾妈妈,就说我说的,从这个月起就给你翻倍。所以,这个月差的,她得给你补上。”   看着小厮嘴巴大张的样子,秦正轩勾起嘴角,笑着又加了句:“但昨儿的疏忽,再不能有了。不然,打断你的狗腿。明白了吗?”   “噢!” 第六十三章   回到女学, 一切照旧。上课的时候, 方巧菡摩挲着书本,听着姜友林滔滔不绝的、语调平淡如念经般的讲书,觉得无比亲切。   过去这八.九个时辰,再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秦正轩说过, 韩澈身陷囹圄, 以后再不会纠缠她。那么, 他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呢?   晚上,廖峥宪散衙回来告诉方巧菡, 韩锐父子都被免职了, 原因是涉嫌包庇毒贩。此外,皇上蠲免了嘉勇侯府的世袭特权。   “第一任嘉勇侯因从太.祖起兵, 以功封爵三等,其后历任嘉勇侯功勋不断。韩澈又立军功,依照新制, 侯府仍保有爵位, 可世袭。但现在韩家父子犯法, 功过相抵, 再不能世袭。也就是说, 韩锐死后,爵位收回,韩家再不是侯府,除非韩澈在韩锐死前再创更大的军功。”   这只是爵位变动,案子还在审理, 不知还有什么重罚。   见方巧菡默默点头,廖峥宪怜惜地抚着女儿的脸道:“登高必跌重,青云之上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的。富贵泼天,反倒容易不躬身自省。”   “您说得对。”   “孩子,假如你还在他身边……”   廖峥宪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从韩家目前的情况看,假如琦璇没有死,就是这案子不被翻出来,恐怕她也不会幸福的。当初他答应这亲事,是多么糊涂啊!   多想就这么养着女儿一辈子。可他已经快五十了,总有离开人世的一天。将来伸腿去了,巧菡该怎么办呢?秦正轩那孩子目前看还好,但他再不敢像从前那样草率……   “父亲,咱们别想那不好的事儿了,”方巧菡安慰地笑道,“明年咱家两个会试的,您还得多带一带他们呢。”   “唉,是呀。”   廖峥宪走后,方巧菡盯着晃动的帘子,半晌,摇了摇头,转身在妆台前坐下。   拔掉头上的银簪,放下满头乌发。这老式簪子是顾妈妈的。从玉案巷出来得急,一应挽发饰物都没带,而秦正轩那里也没有这些女孩儿用的东西。   她看着镜中少女。长发披肩,眉眼含笑,樱唇红艳艳地,似乎还留有那人余温。双眸晶亮,波光潋滟,似两湾春.水。   手伸到领口解开盘扣,拉开衣襟,显出白璧脖颈上固执地印着的片片浅红吻痕,提醒她昨晚两人做过多么迷乱,又多么亲密的事。   双颊到耳根一带火烧火燎起来,无法不去回想。强烈的男性气息,强壮的臂膀,结实有力的拥抱,还有耳边那一声声低沉的,甜蜜的呼唤,巧菡。   变成方巧菡,真好。   ......   近来佟雅萍的笑脸多了些。她告诉方巧菡,再也没人劝说乃至强迫她嫁给韩潇了。   “四姐又回了趟家,大哭一场,唉。”佟雅萍高兴之余,又挺同情佟雅蘅。   “韩老爷本来在兵部做大官儿,能捞好多油水,现在被灰溜溜地踢回家吃祖产,偌大的侯府少了多少进项。四姐管着账,说开支本来就重,马上年底了,还得派算大笔工钱,不知道亏空怎么填,愁得吃不下饭。四姐夫呢,又迟迟不放回来,她几番托人打点,送衣送物的,银子哗哗淌走啊。韩夫人平日里厉害得跟女天王似的,这个时候倒六神无主起来,也不管长子了,竟躲进房里吃斋念佛,一应诸事都推给我四姐。可怜她还大着肚子呢......”   佟雅萍随意翻着书页,又道,“不过啊,四姐告诉我,她趁机把那几个妾都遣散了,破了些银子。噢,不包括她的陪房丫鬟春晓。”   方巧菡正在研磨,听了手一抖,几点墨汁溅在手上:“啊?你不是说有位妾室怀着孩子,这样的女子,肯回家?”   “别提了。那个妾据说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小产了。”佟雅萍双掌合十,“总归是条命,罪过罪过。”   她没告诉好友,佟雅蘅讲起这事的神情---愉悦之色溢于言表。叫她说什么好,她也能理解,毕竟那是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但是......唉,总之,希望四姐安好吧。   方巧菡问:“不是说几个妾都是官家女孩儿?这退回娘家,还怎么做人。”   “嗐,她们求之不得,都觉得韩家要不行了。四姐又成天对她们唉声叹气,说要垫支她们的私房,拿去把四姐夫捞出来。侯爷呢更是爱发脾气,侯府走了些下人,她们看着也心动,加上四姐又暗示一番,所以就‘及时’抽身了。”   方巧菡暗忖,韩澈一直被关着,案子却依然未判,越拖就越叫外人生疑生恐,那四位妾室的父亲急着叫女儿脱离韩家,恐怕是担心自己受牵连。   “那,雅萍,还好你没答应嫁给韩潇。”   “对呀!”   这次的案子,不光韩家元气大伤,连九门提督正都统,兴越侯苏恪德都被牵扯进去,落了个办案不严的罪名,同样被革职。苏恪德与阁老聂敬梁一向不合,九门提督正副都统均落马,换上了聂敬梁举荐的人。   廖峥宪将新任正副都统的名字告诉方巧菡时,慨叹现在京城聂氏势力更大了,“到底是外戚,一些老臣私底下还是颇有微词的。”   “父亲,您敬而远之就好。”   “这个自然。”   方巧菡舒了口气。本来担心支持韩锐的官员提醒皇上,韩家是功勋世家,当酌情从宽,那韩澈会有复职的一天。现在,他终于不是副都统,再也不能利用职权胁迫她,乃至报复秦正轩了。   ......   进入腊月,方巧菡意外地得了一个月的假。   起因是明月公主依然痴心不改地与韩潇“佳期密约”,终于被发现了。这一次,发现的人非同一般,乃是皇帝本人。那天他临时起意,私服摆驾辟雍殿,穿过东园碑亭就撞见了这一对儿,大发雷霆。   韩潇被赶出了国子监,永远剥夺监生资格。明月公主则是被痛斥一顿之后,勒令禁足一月,在抄写女诫女则中度过。   公主没法来,两个伴读自然休假在家。此刻,窗外又飘起了雪花,方巧菡惬意地窝在自己的卧房,带着丫头们坐在暖烘烘的薰笼上绣花。   小鹊剪完窗花,放下剪子笑道:“呀,姑娘这葱绿荷包,怎的绣了匹黑马,别是送给秦爷的吧?”   方巧菡急忙“嘘”了一声:“鬼丫头,徐嬷嬷刚走,小点儿声!”   她想要绣一名英姿勃发的骑士,当然是以秦正轩为原型了。结果荷包实在太小,只能把豹子绣上去。   小鹊探过来摸那马儿脑袋,笑嘻嘻地说:“徐嬷嬷这会儿该躺下了。天儿冷,她上年纪的人,吃过饭就犯困,这不姑太太也午睡去了。倒是姑娘您精神忒好,手不停着做活儿。”   “嗯,不做完不想睡。”   这荷包意义重大。没几个月秦正轩就要会试了,她打算在荷包的一面绣匹雄壮的宝马,另一面绣上四个字,马到成功。他见了,一定很开心吧?   正傻乎乎地想象,小柔从外头回来,搓着手对方巧菡小声道:“姑娘,秦爷又来了,还在西角门。”   方巧菡连忙丢下针线:“小鹊,快把我的斗篷拿来。”   自打她放假,秦正轩也不时偷空来见她。每次都是这个时候等在西角门。廖峥宪不在,廖晏鸿和方书毅又宿监不归,廖氏也午睡,秦正轩真是会钻空子。   方巧菡披了斗篷,袖了手炉,想想外头下着雪,又叫小鹊多备了一个,想要给秦正轩暖手。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   这个空子实在是久,秦正轩往往会带她坐进自己马车里,说上好一阵子的话儿。都是他说给她听,尽拣那逗趣儿的说,叫她乐得笑不可抑。   然而,等他不说话了,就会像那晚在竹枝巷一样地看她,虽然不动手脚,可她就是觉得他眼里都是饥渴。每当这个时候,她要么是没话找话说,要么就是红着脸逃回家。   今天,秦正轩该不会那样看她了吧……   方巧菡边走边想边笑,一不留神,出西角门的时候脚底一打滑,小鹊连忙扶住:“姑娘小心。下着雪呢,路滑。”   “没事。”   方巧菡笑了声,抬头就看见门口几十步开外大槐树下立着的修长身影。如往常一样披着黑色鹤氅,黑衣黑靴站姿挺直,斗篷帽子拉得很低,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她对小鹊摆摆手,喜孜孜地向他走去,嘴里喊着:“轩哥哥。”   “巧菡。”   男人迎向她,把帽子掀掉,露出刀削斧凿般的英俊容颜,方巧菡却惊得停住脚步。   韩澈。他出来了。   “你别怕。”见她转身欲走,韩澈低低地在她身后喊,“我假托他的名义来见你,只是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方巧菡转过身,韩澈手里拿着一个软缎小包裹,打开,她看见了自己的金压发、玉钗珠花等首饰。   “那天晚上,你落在玉案巷的。”韩澈低声道,“巧菡,我只是来还给你。还有就是,明天我就要走了,去东南卫所当差……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方巧菡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首饰,又看看身后的门,小鹊已发现了自己的疏忽,正气恼地瞪着韩澈。而韩澈身后,巷子里还晃着几个人影,个个缩头缩脑,把双手拢进袖子,她认得,那都是秦正轩吩咐在此“巡逻”兼保卫的闲汉。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走过去几步,接了包裹,急忙大步后退。   “巧菡,我是说真的。”韩澈苦笑着,她这才留意到,他看上去十分憔悴,胡子拉碴的,两只眼睛下青痕明显,人瘦了不少,似也老了几岁。   起风了,方巧菡把斗篷拢紧,对韩澈轻声道:“韩公子,既然这样,那就请回罢。”   没出口的一句是,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你大概再也不想见到我了,”韩澈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我知道我那次不对……咳,我做了许多不对的事。包括这一次,把那犯人……”   他叹了口气,见方巧菡又打算转身,上前两步道:“巧菡,请你原谅我。”   韩澈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这是绮璇吧?或许不是。但他想要对那个人说出这句话。东南卫所临海,倭寇成患,他被发配去那里一处百户所,统领百十个土兵,护卫海疆。也许会在某次清剿海寇时死去,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韩公子,你又把我当成你那位……故去的妻子了罢?”   韩澈痛苦地点了点头:“巧菡,对不起。你总让我想起她,所以那天我掳走你……你能理解我这份执念么?”   方巧菡平静地说:“站在一名女子的角度,我想,你杀了她,又害她失去母亲,你的父亲一度重重打压和折磨她的父亲和弟弟。廖大人几乎要辞官归乡,而廖公子也差点放弃学业。韩公子,你自己想一想,她知道这一切,会不会原谅你?廖绮璇已死,一切都无法挽回,希望你能放过她的家人,包括我。”   她边说边后退,很快就到门口,说完最后一句,转身紧紧关住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轩哥哥马上就来~   谢谢@露酱亲亲和@艳阳烫酒亲亲的营养液!爱你们哦O(∩_∩)O 第六十四章   韩澈盯着紧闭的院门, 听见细碎脚步声渐渐远去, 失落地叹了口气。   这才转身面向杀意十足的男子:“我没有把她怎样。你大可不必紧张。”   秦正轩唰地收回袖刀,目光比漫天飞雪还要冷,森然道:“小侯爷,倘或你不是知道秦某和手下就在此处, 恐怕又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也说不准。”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呵, 只觉得句句是虚。”   韩澈口口声声知道自己做错了,那又怎样, 依然继续着一件又一件错误。掳走巧菡, 完全就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何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至于韩澈说的原因, 就更匪夷所思了。假使他真的后悔,因为巧菡和他亡妻相似而想补偿她,那也该希望看见巧菡快乐幸福, 而不是逼着人家原谅他。   韩澈动了动唇, 终于说道:“当时的境况, 你是不懂的。我也不指望你能明白。秦公子, 也许有一天你亦身陷与我一样的困境。万般无奈悲凉, 所有人都在抱怨你,给你施压,可所有人又都指望你出主意。你只能胜不能败,一旦败了,你和你的兵, 还有更多无辜的大夏子民,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秦正轩打断了韩澈,“原来你以为我在指责你杀妻分众。小侯爷,既然这样,秦某少不得问你一句。你这般思念先夫人,必曾深爱过她,许下白头偕老生死与共之类的誓言。便是你有多么无奈又高尚的理由,她因你而死,为你献身,你胜了,为什么没有追随她而去?反倒享受着用她这条命换来的诸多好处:军功,厚赏,赐婚,美妾……你可曾想过,那一箱箱金珠锦缎,其实都是廖姑娘的血肉……”   “住口!”韩澈颤抖着,嘴角流出血来,滴落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鲜红的小洞。   他步伐不稳,踉跄几步靠上冰冷的树干,“你……你,不懂的。”   秦正轩竟然问他,他为什么不殉情。   他怎能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他是侯府嫡长子,韩家等着他支撑门户,父母年事已高,弟弟妹妹们还不省事。他死了,韩家怎么办?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他自绝了,哪还有脸去见以血汗养护侯府爵位的列祖列宗。   “呵呵。”秦正轩轻易看出韩澈心思,不再费口舌,只轻蔑地笑了笑,“小侯爷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既然如此,这碍事的执念也还是抛开了的好,免得折磨那些已被你和令尊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廖家人。”   韩澈目光涣散,许久才回过神,惨然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知道了。我只是杀了绮璇,她的身体……丝毫未动。”   秦正轩一怔,“什么?可是百姓都说……”   “是,大家都那样认为。”韩澈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无情扑面而来的雪片,双眼迷离。   那天,他将绮璇尚未冷却的躯体抱到诸将面前,悲愤地说,你们不是着急粮草吗?拿去吧!我倾己所有,也要守住浩城。浩城沦陷,爱妻何存,百姓何存,诸君妻子何存?   诸将震惊,大家都哭了。   悲愤的情绪像灵丹妙药一样激励着众人,敢死队很快就召齐了。可是,老泪纵横的军厨怎么也不肯碰绮璇。老人对绮璇好感很深,她常去给他帮忙,洗米和面收拾厨下,漫山遍野寻野菜野果,绞尽脑汁做出能果腹的吃食,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吃饭,往往那时根本不剩什么。他实在不忍心把她当作“菜人”。   而韩澈杀妻本来就是为了提振士气,他知道此举必然见效。他虽将绮璇尸体又抱去了军厨那里,却料到大家不见得真就分食他们追随的将军的爱妻。   老军厨最后熬了一锅稀乎乎的米汤,和开水实在差不了多少。但是,喝汤的敢死队士兵,冲向敌营时,彪悍凶狠,犹如饿虎扑羊,将守营鞑子杀了个精光。   “……但这个传言就这样传了开来。”韩澈说完,眼角湿润。   秦正轩后退几步,不可思议地摇头:“那尊夫人的尸骨在哪儿?我听说你只为她建了个衣冠冢。”   “这与你无关。”韩澈恢复了阴沉的脸色,“今日我说了太多,你务必……”   “呵,这么阴暗的故事,我只希望没有听到。小侯爷,就此别过了。你好自为之。再敢来犯,秦某利刃恭候。”   ……   “姑娘,”小鹊喜滋滋地又冲了进来,“秦爷来了。”   “嗯?”方巧菡拈着绣花针问,“这次该不是又看错了?”   “是他是他!”小鹊点头如捣蒜,“这次奴婢瞧了个清楚,就是秦爷本人!嘿嘿。”   秦正轩带着方巧菡一上马车,就将她紧紧抱住。   “轩哥哥,”方巧菡羞红了脸,“你、你难道又……”又不小心吸了什么,要她帮忙?   “傻丫头,哪有。”   秦正轩捧起方巧菡的脸,细细描着两道秀眉,痴痴地看。末了,轻轻地吻住那双明眸。   刚才她与韩澈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听着她诉说廖绮璇的感受,不知为何,他觉得心疼,好像她也承受了这样的痛苦似的。   韩澈问他,如果他也处在那样的境地,会作何选择?   只有一个答案。   打仗,是男人的事,与柔弱女子何干?!   再苦再难,他都会想出办法。谁敢打他女人的主意,他要那人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二更,抱歉哈亲亲们,发晚了,字也不多……今天下午还有甜的~   谢谢@如意亲亲的雷,扑倒么么哒O(∩_∩)O 第六十五章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秦正轩大手一捞, 勾起方巧菡的腿弯,将她抱在怀里坐着。   “轩哥哥,”身体乍然失衡,方巧菡觉得一阵眩晕, 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 “你怎么让车子开动了?我家里......”   真是手忙脚乱。一上来就又抱又亲的, 现在还叫她坐腿上了!她觉得脸烫得都不是自己的了。   “嘻,紧张什么, ”秦正轩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前额, “刚才你受了惊吓,哥哥带你去收收惊。”   “去哪儿......刚才你都听见了?我竟没发现你在。”   “嗯。差不多是你出院门时到的, 一直严阵以待。”秦正轩给方巧菡看自己的袖刀,“他刚放出来,确实明天就要上路。走了也好, 再不会烦扰你了。”   秦正轩想起与韩澈那段对话, 微微摇头, 揽紧怀中少女。见她虽双颊羞红, 却依然乖巧地伏在他胸前, 心里一动,抬起她的下巴笑道:“巧菡,今儿怎么这样乖?坐在哥哥怀里很舒服吧,嗯?”   方巧菡脑袋朝后仰了仰,躲开他近在眉睫的调戏, 羞恼地说:“还不是你一上来就对人家......让我坐回去。”   “哈哈,不行。”秦正轩左手扣紧方巧菡的腰,右手再度将她的脸扳近,抵着她的额低声笑道,“为了你坐着舒服,以后都这么坐好了,轩哥哥不介意。”   她被激得更脸红,晕乎乎地反驳:“谁、谁跟你说我舒服了。”   “哦,不舒服啊,那怎样坐才舒服?”他瞬间就将她调了个方向,依然坐在他大腿上,右手勾住她软腰,得意地笑着,“这样如何?嗯,怎么舒服怎么来,坐到你舒服为止,不要和轩哥哥客气。”   “无赖!”   秦正轩在方巧菡左颊吧嗒一口:“哥哥还就赖上你啦,怎么着,擎等着我赖你一辈子吧。”   “......”   她狠狠瞪他一眼。动手动脚又动口,没正经!啊,要是父亲知道了,怕不要活剥了他。   这一眼看得秦正轩心火噌地窜上来。   天冷,她穿了件粉底绣缠枝牡丹的锦袄,略有些紧,愈发显出纤细而玲珑的身姿,粉靥生薄怒,眼波泛桃花,樱唇微微撅起,简直比妖精还勾魂。他实在忍不住,等反应过来,已低头含住那两片娇艳的唇。   “唔......轩哥哥别......”   轻软细碎的抗议声叫他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她也是这样带着无奈以及一丝纵容,低低地求他下口轻一点儿,别那么放肆,无数次地喊,轩哥哥。   这三个字简直比任何催.情香料都厉害,听在耳里燃在心里,瞬间弥漫全身。双手不由扣得更紧,如那晚一样地吞噬她,辗转吮吸,探入香甜小口贪婪地纠缠,永远不够。   “巧菡,宝贝儿……”   觉察到她推拒自己,他捉住她两只小拳头禁锢在她腰后,另一只手扣紧她的后脑勺,低喃着继续吻她,渐渐地将她按在车璧上,开始进攻细腻如玉的脖颈,把牙齿去咬那衣领盘扣。   双唇得了自由,脖子又告沦陷,眼看还有持续扩大之势,可两手都被按在身后动弹不得。方巧菡气喘吁吁地左躲右闪,哪里躲得开,能做的只有不住地抗议:“轩哥哥欺负人!我生气了!”   好可怕,她够热的了,他的唇竟比她还烫,落在脖颈上好像烧红的烙铁。本以为秦正轩像牧羊犬一样守护自己,现在看来,他其实是一头饿狼吧?   还是头垂涎已久的狼。   想着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狂妄的宣告,以及数年来无声而贴心的守护,忽然就心软起来。方老爷那般羞辱他家人,他还待她这么好,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娶她,对廖峥宪提的不知何等苛刻的要求一口应承,因为他不光爱她,还懂得尊重她的家人。   身子亦软下来,不再挣扎,顺服地由着他狂吻。秦正轩已咬开了她的盘扣,在娇嫩锁骨处盘旋,湿湿热热地印下无数吻触。然而他到底不敢再进犯下去,盘桓再三,唯有喷着炽热的鼻息,恋恋不舍地拢上她的衣襟,将已被浸湿的盘扣费力地一颗一颗扣了回去。   “巧菡,”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眼中泪光,慌得不知所措,“你真生气了?”   他笨拙地替她抹泪,嘴里一叠声地道歉:“轩哥哥不好,别生哥哥气了。”又急忙将她抱到身侧坐着,长臂依然绕过她肩头。   “巧菡,”他搂住怀里的娇软小人儿,贴着她的额轻哄,“下次我不这样了,别生气,嗯?”   “我,我没生气。”   方巧菡低叹着,伸手去摸秦正轩的脸,那里也是滚烫的。   对他刚才的意乱情迷,只是有点儿羞恼,谈不上生气。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流泪了。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可叹的前世。相对而言,这般霸道却细致入微的体贴,真叫她心折。其实挺想不通的,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他怎会这样喜欢她,且执着至今?   秦正轩捧起她的脸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无事,眼底又浮起欢喜来:“好,好啊。我的巧菡就是招人疼,轩哥哥太喜欢了。”   方巧菡被这直白的情话臊得又想躲。见过他指挥手下的样子,严肃冷硬深沉精明,这时的秦正轩,简直像碗淡淡的清水,一眼看到底,什么都说出来。   她挥开他的手,摸着自己滚烫的脸蛋儿,想叫那热度降低些,“那,以后你不可再这样子了,怪吓人的。”   实在太吓人,好像要在这里吃掉她一样。   “哦?”秦正轩忽然坏笑,揉了揉她的肩膀,“那怎样算不吓人?这样?”   说着,飞快地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你!”方巧菡气得推他,“你以后不许再这样。”   秦正轩笑得更响了:“什么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又不说清楚,叫哥哥怎么猜。你就直接告诉哥哥,哪里能亲?哪里不能亲?”   “......哪、哪里都不能亲。”   “那摸一摸总可以吧,乖巧菡,告诉我哪儿能摸呗。”   “……不行!轩哥哥,你又欺负人!下次我不和你出来了。”   秦正轩哈哈大笑,十分享受小未婚妻被逗炸毛的样子。还是这样生气勃勃的好,欢笑,害羞,嗔骂,他都喜欢,就是不要看见她哭。   其实挺后悔,刚才真不该这般憋不住。因为,越亲得火热,身体某处就越胀得发疼,好想再抓住她帮他解决,甚或是......唉,那还不把她给吓死。   ……可他又舍不得停。   她这么一哭,他色胆都飞走,立马就萎了。唉唉,大起大落的,好些朋友说过这样对身子不好。算啦,还是把口水都吞回去。她就像那枝头高挂的青果,一天红似一天,总有熟透的时候。   ......   秦正轩带着方巧菡来到自己布店那间舒适的内室。他在这里看账本和看书,会试考策论,靠北面的书架满满摆着的都是兵书。   “宝贝儿,坐着。”   秦正轩按着方巧菡的肩,让她坐在软榻上,又朝炭盆里撒了一把银炭,笑道,“你该饿了,等着哥哥拿好吃的喂你。”   “......”   他这话说得好像豢养小猫小狗似的。方巧菡双眉倒竖:“不许这样称呼我。”   可惜话音刚落,肚子就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秦正轩好笑地去捏方巧菡的脸:“不这么称呼,怎么称呼?娘子?媳妇儿?”   “......你成心逗我!”   “哈哈哈,没错儿。”   秦正轩大笑着出去了。待到回屋时,双手抱着个高高的食盒。摆到黄花梨的长几上,打开,一样样端出来。除了她惯常爱吃的各色点心,还有只精巧的小炭炉,一个描有胖娃娃抱鲤鱼的白瓷钵儿。他熟练地点着小炉子,将瓷钵放上去,不多会儿,袅袅香气弥漫了整间房。   待火候到了,掀起盖子,香气扑鼻,是一锅沸腾的肉汤。   “看把你馋的。”秦正轩刮了下方巧菡的鼻子,“羊肉汤,加了萝卜枸杞山药当归......嗯,总之适宜在这样的下雪天里喝。”   他盛了一碗,舀起一匙羹递到她嘴边:“哪,张嘴。好喝吗?”   “好、好喝。”   方巧菡无语地喝下嘴里的鲜汤。确实美味得羡慕自己的舌头......可是,他就这么一匙接一匙地喂,真当她是小猫小狗了啊?她在家里都是主动照顾别人的。长辈就不说了,廖晏鸿本就比廖绮璇小一岁,方书毅在她眼里更是个孩子。她虽喊这兄弟俩做哥哥,其实也还是将他们当做弟弟一样地照顾。   “轩哥哥,我自己来。”好不习惯呐。   秦正轩笑着摇头:“不行,得哥哥喂你。不让摸也不让亲,这个你不能不让。”   “......”   够了够了,不光动作,还有言语调戏,简直是信手拈来,永无止境啊。   汤碗小,须臾就喝光,秦正轩又去盛了一碗,还是笑嘻嘻地喂她。到最后,差不多消灭四五碗,加上点心,吃得满到喉咙,秦正轩这才满意,开始进攻剩下的。   寒冷的冬天,喝这样的羊汤,驱寒效果还真是好,方巧菡吃得满头汗。   她掏出帕子擦汗,直愣愣地看着秦正轩埋头大快朵颐,不由自主地笑了。   这种被捧在掌心里疼宠的感觉,有点不习惯,不过,真的美滋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旋璇宝贝的营养液,么么~ 第六十六章   北风呼啸, 雪越下越紧, 鹅毛般的雪片打在琉璃窗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室内却香暖袭人,小火炉上的水开了,秦正轩拎起水壶, 热热地冲进茶碗, 顷刻间茶香四溢。   “尝尝最新的雨前, 是哥哥铺子刚进的。”他笑眯眯地说,“喝完茶就送你回家。”   他会掐点儿, 知道方巧菡的姑母廖氏差不多何时起床, 又有丫头们帮忙打掩护,每回偷偷见面还从未“失手”过。   方巧菡揭开碗盖深吸一口, 果然是好茶。正要赞美,忽地感觉下.身泛起一股热浪。   坏了,怎么月事提前来了, 提前了五六天!   “巧菡, ”秦正轩马上发觉她脸色不对, “你怎么了?”   “我、我……”方巧菡又羞又急, 把下唇咬了又咬, 那股热浪已按捺不住地汹涌而出。   没办法,不说不行了。她低了头,把两条腿并得紧紧的,结结巴巴地小声道:“轩哥哥,我来了月事。”   天呀, 头一回这么狼狈。她觉得更多的热液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好像亵衣已透。   “要是不出来就好了,”一着急眼泪哗哗淌,揉着眼睛呜咽,“都怪你!”   秦正轩恍然大悟,急忙凑过来给她擦泪:“怪我怪我,轩哥哥哪知道……乖巧菡,别哭了。那个,我想起来了,哥哥这儿料子尽有,给你扯些红布怎样?先胡乱凑合一下,完了就送你回家。别哭了,嗯?”   见小未婚妻终于止住泪,还乖乖地点头,不觉又怜又爱,在她揉红的眼皮儿上吧嗒一口:“笑一笑嘛……这就对了。”   “那,你找伙计裁布,可不能说做什么用的。”想想那些伙计可能有的诡异目光,真是头皮发麻。   “那当然啦!”   秦正轩三步并做两步地出去了。方巧菡坐在软榻上一动也不敢动,可即使这样,那来势汹汹的热浪还在朝外涌。女孩儿这个年纪正是经血旺盛的时候,头一两天尤其多,小腹也微微发疼。   她急得直咬下唇。轩哥哥怎么还不来呢?她感觉……外面的衣裳也浸透了!   叫她失望的是,好不容易盼到秦正轩回来,却是双手空空。   “巧菡,对不起,”他带着几分焦躁,拿袖子抹着额头的汗,“今儿实在是不巧,铺子里只有色儿浅的布,红布蓝布褚布黑布,重色的一概没有!”   他带着掌柜,差不多把库房翻了个底儿朝天,掌柜的还以为来了什么大主顾。   “这……轩哥哥,我好像把衣裳给湿透了。”   秦正轩倏地在方巧菡面前蹲下,抚着她再度急红的脸安慰道,“巧菡,别急。所幸这儿离你家不远,哥哥这就去给你取替换的衣裳,直接从你院子溜进去,必不叫人看到的。”   直接去她房里拿吗?附近并没有成衣铺子,似乎也只能这样了。方巧菡定了定神,点点头:“你把这个告诉小鹊,她心细,需要什么她都会准备。”到了这个时候,真是无比庆幸俩丫头都是他的人。   “好。”   方巧菡看一眼窗外,又道:“这么大的风雪,轩哥哥,你可千万千万小心呀。”   “放心吧。嘿,是我诓你出来的,哥哥要将功补过。”   他说得严重,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人家很无辜。呃,这月事也忒不可人意了。   “肚子疼吗?”秦正轩拽过一只迎枕,“抱着它,乖乖等我。这茶不凉我就能回来。”   一盏茶的功夫就回?寻常也罢了,现在路这么滑……   方巧菡接过软蓬蓬的大迎枕紧紧垫在小腹上,觉得舒服了些。低头说着:“也不怎么疼,算了。轩哥哥,反正我都这样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还是慢慢地走,仔细摔着……”   没有回答。抬起头,眼前早没秦正轩的影儿了,只有茶碗里的香茶兀自欢快地冒着热气。   窗外的雪更紧更密了,天地皆白,积雪不知有多厚。方巧菡越想越不放心,也顾不得浸透的衣裙了,索性站起来走到窗口,踮起脚朝楼下看。   下雪天,客人极少,雪是这阵子刚堆起来的,雪面平平整整,并不见什么脚印。难道秦正轩还没有下楼么。   这样想着,冷不丁抬头,只见街道对面的楼顶,一道黑影飞快地跃起,从一处屋脊跳向另一处屋脊,足尖轻点,身姿灵活,苍鹰一般于茫茫白雪中穿梭。是他。   她不觉又叹又笑。这一带的房屋紧密相连,他竟想出了这个法子。此外,他的身手可真好,她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呢。   胸中翻滚着种种情绪,感动,感慨,迷惘……最后,都化做欢喜。这个男人,真是把她看得很重很重。   秦正轩的身影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厚重雪幕中。方巧菡痴痴地看着,半晌,伸手抹掉腮边不知何时滚落的泪。   叹息。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变成魂魄的那段日子。   那天,她默默地跟着韩澈来到中军账,看他轻轻放下她的尸体,低沉悲愤地说要倾己所有守护浩城。   在死的前一刻,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希望将士们像自己丈夫梦寐以求的那样,振奋起来,凝聚在一起,战胜如狼似虎的北冽军。这不光是她的心愿,也是所有大夏百姓的心愿,他们之中,也有她的亲人。   她的尸体渐渐变冷,魂魄再也依附不上去,不知不觉地穿透了营帐。她回不了韩澈身边,任何一所营帐她都进不去。   他们都是杀敌无数的人,兵刃煞气浓重,她根本无法靠近。可是,她也离不开这里,只能日复一日地飘荡在营地上空,哪儿都去不了。   当时不知道原因,变成方巧菡回到廖峥宪身边后,她看了些《亡经》这样怪诞的,讲述生、死、魂、灵之类的书,大致领悟到,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心愿未了。   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里,韩澈天天愁眉深锁,她也跟着他发愁,睡里梦里都希望能看到援军抵达,看到敌军被悉数击溃。她虽然死了,魂魄走不脱,因为那意愿实在太强烈了,不得不等着它实现。   敢死队突袭成功,浩城军民有了生路,又撑了些日子。半个月后援军赶到,重创北冽军,她才得以解脱,飞快地去迎合自己的下一个心愿,见父母一面。可惜不知为何,竟穿越了时间,飘到一年之后的马家村,附着在了落水被救的方巧菡身上。   重生为人,她只想感谢上苍。做魂魄实在是太痛苦了。孤独地飘荡,生生忍受着风刀霜剑。下雪的时候,如今日一样的飞雪,无情地穿透她的魂体,避无可避,无休无止。   也许,老天也不忍看她这般苦楚,恩赐她新生,又把秦正轩送到她面前……   琉璃窗前多了个身影,去而复返的秦正轩跳上露台,几步就来到窗下,见她呆呆立着,忍俊不禁地虚点她鼻子,又敲了敲窗子。他的帽子、双肩都落满了雪,像只大雪人。随意抖掉,一掀斗篷,露出胁下夹着的包裹,他笑嘻嘻地指了指,意思是,我把你要的全带来了。   泪眼朦胧地推开窗子放他进来,一把搂住,听着他在她脑袋上方欢喜地道:“嗬,怎么了这是,想我想的吗?”   她环着那结实的腰,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他怀里。刚从雪地里回来,整个人冷冰冰的。可在这冰冷的胸膛之下,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熨贴了她那伤痕累累的魂灵。   ……   这衣裳来得实在及时,亵裤衬裤棉裤棉袍都透了,浸得一塌糊涂,里里外外统统换过。等收拾干净走出来,才发现原来她坐过的软榻也“沦陷”了。   “巧菡,我送你回家吧,差不多了。”   方巧菡红着脸道:“好。嗯,轩哥哥,这……这褥子,我一起带回去洗罢。”   “不用的,你不方便。你姑母她们必不认得,要是问起来,你不好解释。还是我拿回去叫下人洗。”   这倒也是。不过,那一大滩血迹,真是明显,好丢人……   “轩、轩哥哥,那她们要是问起来,你又该怎么说啊。”   “嗯……”秦正轩沉吟片刻,满不在乎地答:“我就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鼻血横流。”   “……”   这么大一块血渍,连褥子里的棉花都透了。这得是多大的鼻子!   “走了,”秦正轩捏一捏方巧菡的脸蛋儿,“刚才去的时候小鹊告诉我,姑太太差不多该起来了。”   “噢!”   坐进马车里,秦正轩没敢再抱她坐腿上,却依然坐在同侧,环着她的肩,不时吻一吻细软的鬓发。   “你还不到十五啊,”他低声感慨,“虽然也能生孩子了,不过,大嫂说过,太早生产不大好。”   “……你说什么。”八字没一撇,廖峥宪还没允他娶她呢。   “是早了点。”秦正轩笑了,“巧菡,你提醒得好,我还真没留意这个。咳,好笨哪,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啊?我提醒你什么了?”   “嘿嘿,没什么。”   他一脸神秘的样子,再问也不说,方巧菡莫名其妙,只得作罢。回到家,晚饭之后下人就道有客来访,是一位公子,还递进很精致的拜帖。廖峥宪正同女儿说着话,接过帖子扫一眼,便挥手叫她回房。   下雪天,又是晚上,会是谁来找父亲呢?呃,该不会是……   “真的是秦爷,”探听消息的小鹊喜出望外地禀告,“老爷带着他进了书房,好像是在讲书。”   讲书?   方巧菡忆起秦正轩那扇摆满书册的书架,不觉莞尔。他可真狡猾啊。必是借着请教的名义来找父亲,趁机套近乎,博好感,早日攻陷这一座泰山。   泰山为五岳之首,可是很重的。轩哥哥,你真能撬动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岳丈有点沉……   谢谢@陆哥哥的妹子亲亲,营养液好好喝(^.^) 第六十七章   此后, 秦正轩果然时常来访, 每次都以请教的名义。方巧菡开始还很担心,后来见廖峥宪的脸色还不错,渐渐地,居然开始当着她的面夸秦正轩了, 夸奖的话倒不是什么诚心向学之类的, 而是“此子目光独到, 老成稳重,思虑周密, 胆大心细, 真乃将才!”   方巧菡就偷着乐。廖峥宪挺挑剔,能叫廖峥宪夸成这样的, 说明确实很欣赏。当然,廖峥宪还仅限于夸秦正轩有才,婚姻的事, 那是一个字没有。不过, 这也算良好开端了不是吗。   不知不觉中, 秦正轩成为廖家常客, 廖峥宪留他的时间越来越久。两人待在书房里, 问答式的讲书并不多,更多的是辩,对着一页纸能辩到连换几壶茶。   有一次方巧菡溜过去偷听,震惊地发现廖峥宪拍着桌子大骂“竖子狂妄”,吓得她差点滑倒, 心想这下轩哥哥惨了!然而片刻的静默后,又听见父亲叹息着说,“还真叫你说对了,确实是这样。世人多趋利避害,事不关己也是不会提的。唉!”   从头到尾秦正轩都始终静悄悄的,她想象他恭敬垂首的样子,不禁替他把后背都汗湿了。可是第二天,廖峥宪的赞美却更多,说秦正轩不光看得透,还敢于讲真话,比那些死读书的腐儒和混日子的纨绔好太多。   她觉得父亲对秦正轩,与其说是师生,倒有些忘年交的感觉……嗯,男人之间的友谊,真是不懂啊。   这样一来,秦正轩算是“登堂入室”,但他在廖家极注意,一步也不朝方巧菡闺房迈,偷翻墙头见她的事儿也不敢干了,两人在一起反倒比从前少。她给他做好了荷包,又缝了一双袜子,一对护膝,只能叫小鹊借着买针线跑去布店捎给他。   正面“重逢”是等到方巧菡重回女学之后。   那时已是早春二月,这天佟雅萍身体不适没来,午饭后方巧菡独自一人随意溜达。晴空蓝得纯净,园子里开得最旺的除了玉兰就是迎春花了,一簇簇宛如金黄色瀑布一般,无香却讨喜,加上开始呼朋唤友热闹起来的各色鸟雀,大大冲淡了残冬的单调肃冷。她觉得欢喜,立在一丛迎春花边,笑盈盈地看两只喜鹊在枝头嬉闹。   秦正轩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还是领着一队侍卫巡园,弁帽戴得端端正正的,一身笔挺的侍卫服,长.枪紧握,身姿威武,神情严肃,他身后的侍卫个个如此。看见她时,秦正轩目光放柔,嘴角浮起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笑意。他很快就走过去了,只有她还留在原地,下意识地抚摸一朵迎春花,疑惑着刚才的微笑是不是错觉。   “巧菡妹妹。”   一株紫玉兰后走出位华服丽人,正是明月公主的表姐聂嫣璃,仪态万方地冲方巧菡打招呼,“勤奋好学的雅萍怎么缺席了,叫你落单,好可怜见儿的。”   说着朝远处指了指:“你怎么不去找她们玩儿,平日里净是雅萍霸着你,把你都给带孤僻了,我早就说要找她算账呢。”   “聂姑娘。”方巧菡忙笑着福身,“可是说笑了,哪里怪雅萍呢,还是我自己懒,午休就这么点空儿,饭后只略走一走,逛不了多会儿就想睡的。”   这当然是托辞。聂嫣璃指的那群人里,除了聂楠郗等人,还有些她不得不敬而远之的小姐。第一当属韩家姐妹,四小姐韩芙、五小姐韩茵、六小姐韩蓁,其次就是曾跟着韩锐欺凌过廖峥宪父子的某些官员家的小姐。过于亲厚过于冷淡都不合适,唯有刻意地保持距离,免得生事。   聂嫣璃已经亲热地拉起方巧菡的手:“一起过去玩罢,哪里忍心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说一会子话也就散了。”   聂嫣璃边走边暗暗打量方巧菡。新年过了,她换了一身新衣,浅黄底儿绣着橘红杜鹃,碧绿宫绦系住纤腰,像朵挂在枝头沐暖阳而开的迎春花,清丽又娇艳。   心里感叹着,这位幸运的廖家养女、有名的公主伴读,竟是生得一日比一日好,自己已经够美的了,方巧菡不足十五,硬是把自己比了下去。   也怪不得秦正轩那么喜欢她。   聂嫣璃是认识秦正轩的。这是一位奇特的男子。她的父亲聂敬梁偶然发现了他,把他收归门下,总是塞给他一堆棘手的事儿,而他也总是应对自如。这人身手头脑都一流,容颜就更是英俊得叫人移不开眼。聂家女眷外出,他曾跟着聂府家将们守护左右,聂嫣璃记得自己那些姐妹没有哪个不偷看的。   聂敬梁曾惋惜地对聂夫人说:“这般人才,实属难得。若不是嫣璃将来要进宫,真是想把女儿许给他,将来绝对是老夫一大助力啊。可惜啊!再说,他告诉老夫,他心里有人了,聂家女孩儿是不能塞给他喽。”   聂夫人不大赞同:“秦公子再有才又怎样,他身家平平,毫无根基功名……”   “咳咳,你懂什么,真是妇人之见。那孩子就是块未经雕琢的美玉……罢了不说了,老夫跟你解释不清!”   这些话辗转传入聂嫣璃耳里,她对秦正轩的心上人好奇至极,后来还是从佟雅蘅那里才得知,原来那个幸运的女孩儿就是方巧菡。   有点不甘心,不过,也只能和父亲一样惋惜。这就叫没有缘分,谁也怪不了。不要说人家青梅竹马感情深笃了,她的姻缘已定,只能是金銮殿御座上那一位,是无论如何不能嫁给别人的。   刚才秦正轩投给方巧菡的那温柔一瞥,她隐在暗处瞅个清楚,羡慕得不得了。她和她的父亲一样看好秦正轩,下个月会试,他必表现不俗。等他中了武进士,会有大批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恐怕秦正轩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聂楠郗正和韩芙等人说笑,见堂妹领着个小美人过来,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是方巧菡,忙笑道:“巧菡妹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方巧菡给大家行礼,觉察到有几道目光带有寒意,不抬头也知道,那个方向站着的是韩家姐妹。   韩廖两家本来关系就冷若冰霜,几位韩小姐都不怎么待见她,只不过没像韩苓那么张扬而已。韩家接二连三地出事,韩苓死了,韩澈走了,韩潇又被从国子监除名,韩家姐妹灰头土脸的,看到她时,礼节寒暄都足,眼神却更为不善,就如现在。   聂楠郗如聂嫣璃一样地打趣,嗔怪方巧菡只顾着和佟雅萍在一起,看了看韩芙,猛然想起来:“雅萍没来,难道是去照顾生病的韩少夫人了,韩四姑娘?”   韩芙红着眼圈儿说:“大哥走后,大嫂日夜操劳,身子又不便,过年那会儿事多,全是她张罗,好容易过了十五,轻省了,人却累倒了。我们几个看在眼里,只能干着急,恨不得替她受了,呜……”   韩茵韩蓁也跟着抹泪,她俩是庶出,说话行事一直低调,韩芙又比她们大,只能附和这位嫡姐。   众人一时沉默,聂嫣璃急忙冲聂楠郗使眼色,一面把话题叉开。   韩家这次元气大伤,直接原因是韩澈包庇毒贩事发,归根到底还是聂敬梁本就讨厌韩锐,借机铲除异己,成功地掘掉了韩锐韩澈父子俩,安插自己的亲信。这种党派之争还是男人的事,在闺秀这边就不能太明显,免得大家尴尬。   聂楠郗配合得十分妙,话题自然而然地被引到三月底聂皇后欲举办的海棠宴上去了。这次宴会请的都是贵门淑秀,还会遍请名士,尤其是春闱选出的青年才俊,其义不言自明……   方巧菡站在聂嫣璃身边,状若聆听,心里却在替佟雅萍担心。   不是吧,韩家好歹还是侯府,少夫人病了,倒要娘家妹妹帮忙照顾?韩家的下人都不济事?那佟雅蘅的陪嫁下人呢?   韩潇现在天天待在家里,不会再去纠缠佟雅萍吧?真但愿她们是猜错了。   韩芙盯着方巧菡,觉得对方这副沉默少语的样子十分扎眼。   她现在格外讨厌方巧菡。   大嫂透露,大哥怀疑这次栽倒,是被不小心得罪过、其实亲如手足的人所出卖。大嫂说,那多半就是秦正轩。他和大哥那点恩怨,大哥的心腹王吉都告诉大嫂了。而秦正轩对方巧菡的心意,大嫂早就知道。   和许许多多为了多看秦正轩一眼而勤来女学读书的小姐一样,韩芙也是倾慕秦正轩的。而佟雅蘅那样一说,她对秦正轩的情感就变得复杂起来。有倾慕,还有愤恨,既盼着他倒霉,又不忍心他太惨。   可是韩芙对方巧菡的厌憎却是纯粹的。因为佟雅蘅告诉她,秦正轩心悦方巧菡!   好恨这个女子啊,要是能叫她和秦正轩生出龃龉就好了。   聂嫣璃被一些人拉到一边说话,方巧菡独自站立,韩芙便笑嘻嘻地走过去道:“巧菡妹妹,今儿你一个人陪着公主殿下,累得不轻吧?我听大嫂说,伴读要做的事可多了。”   “呵呵,”方巧菡扯出笑容,“什么累不累的。都是陪伴公主殿下读书,殿下和我们一样,功课多就累,少就还好,没什么的。”   见韩芙欲挽她,方巧菡摆手:“韩四姑娘,对不住啊,我得回去了,我怕公主殿下找我。”   无事献什么殷勤。两家本来就不睦,得离这种人远远的。万一再像韩苓那样给她来一针怎么办。   “……噢,那你慢走。”   韩芙悻悻地看着方巧菡离去,转眼瞧见秦正轩又带着侍卫们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了,他们已巡完一圈。   韩芙眼睛一亮。好得很!他来得正好,这次比刚才还妙,要让方巧菡痛苦,不见得是绊倒一跤这样的皮肉苦,可以通过秦正轩呀。   韩芙朝侍卫们的方向走了几步,忽地一歪,“哎哟”一声摔倒。   队伍马上停住,韩芙皱眉呻.吟,疼得直掉泪:“疼死了,疼死了,我好像扭伤脚了!”   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可再三挣扎,还是无法站立,只有坐在花丛中哭泣。   女学有公主堂,是不让带丫头的。聂嫣璃等人离得远,近一些的韩茵韩蓁急忙冲过来搀扶,自然也扶不动。韩芙一面哭一面求救地看向秦正轩,余光瞄到闻声站住转身看的方巧菡,心里一阵快意。   哼,这位伴读小姐,马上你的爱慕者就要扶我起身了,我倒要看看你的神情,是不是还那般平静!   “秦公子,”韩芙抽泣着,“求你帮我起来……”   秦正轩朝韩芙走了几步,扫一眼她和韩茵韩蓁,剑眉微皱。这女人谁啊,听这口气,是想叫他扶她起来?不止吧,如果她真伤那么重,是不是还想他抱她回学堂?   抱完了她,是不是就得娶她了。   “你们几个,”他转身对侍卫们说,“叫几个婆子过来,若有小轿最好,没有的话就找扇门板。”   “是。”   韩芙又惊又气,让干粗活儿的婆子架她,甚至拿脏兮兮的门板抬她?她好歹也是貌美如花的侯门小姐,秦正轩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秦公子,亏你还是女学侍卫长,贵女有难你袖手旁观,还要叫什么腌臜下人来帮忙。”韩芙愤愤地发难了。   周围一片寂静,不管是小姐们还是侍卫们,都目瞪口呆。秦正轩站定,扶了扶帽子。   “这位姑娘,”他淡淡地对韩芙道:“身为女学侍卫,在下的职责是护卫,防止歹人伤害诸位贵女,仅此而已。在下和在下手下的兵,都不是服侍贵女的下人。所以,姑娘扭伤了脚,在下只有替姑娘找下人过来了,这有什么不妥吗?”   “你强词夺理!明明你们这么多人……”   “那在下让人搀你起来,既然姑娘执意不顾男女大防。石通、路平……”   “算了!”韩芙气恨地说,“我才不要他们!”   大家静默。不要别人,非要秦公子扶?啧啧……   “我也不要你扶!”韩芙发现了自己口误,急忙弥补,“你们一个个莽汉,不知轻重,别再碰伤了我。”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众人心里摇头,聂嫣璃她们已经放弃了帮扶的打算了。和这样话都不会说的姑娘为伍,好丢人啊。   好在已有婆子过来了,果然抬着门板。西园的女学地方不大,小轿只有一顶,此刻还让东院给借走了。   韩芙其实没怎么扭伤,可之前已作出那般势,没奈何,只得别别扭扭地坐上了门板,在一众古怪的眼神中抬了出去。 第六十八章   第二天佟雅萍回来, 一见方巧菡就开始诉苦。她的确去了韩家, 但不是照顾,而是去宽慰佟雅蘅的,和佟夫人一起。   “我那四姐真是命苦!”佟雅萍长叹一声。   佟雅蘅病倒了,倒不是像韩芙说的那样里外操劳累倒的, 而是出于内心气闷。   “四姐夫去了镇海卫所, 韩夫人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后来, 总算收到姐夫报平安的家信,本来也是欢喜的。谁知, 不晓得哪个奴才挑唆, 竟要四姐身边的春晓南下服侍他,说姐夫身边不能没个知疼着热的人。”   春晓自小服侍佟雅蘅, 是她身边最可心意的大丫头。佟雅蘅为了争宠,耍了点手段,把春晓收了房, 春晓半句怨言都没有, 即使韩澈并不怎么宠爱自己, 对佟雅蘅还是一如既往的衷心, 替主子忙前忙后分忧解难, 依然做着最重要的臂膀。   春晓这一走,佟雅蘅失去一大助力,精神头儿都委顿了几分。所幸还有几个丫头,俱也是陪嫁过来的,虽比不上春晓伶俐, 勉强还算能弥补。   “春晓带了几个丫头婆子并十来个家将,初十就出发了。可是……”   正月底,佟雅蘅接到噩耗,春晓一行遭遇了剪径强盗,男人尽皆丧命,女人马匹不知去向。   “我的天,”方巧菡震惊,“被强盗劫去了?!”   佟雅萍抹着泪点头,“京城距镇海那么远,他们家现在又不比以往,沿途能叫当地官员接待护送。春晓姐姐形单影只,长途跋涉,就和一般百姓无两样,能不出事么!四姐不好忤逆婆婆,只得答应。我恨死那个耍嘴皮子瞎出主意的混账奴才了!”   方巧菡同情地抱住佟雅萍。她明白为何佟雅蘅病倒了。   “韩夫人怎么如此糊涂?”她低声道,“况且,卫所是不能有家眷入住的啊,你姐姐不知道么。”   “四姐当然知道,也这样劝阻她婆婆了。可是,韩夫人的意思,要春晓在镇海寻一处居所住着,这样四姐夫就算在当地有了去处,每月能休一天,可以回家。”   “……”   方巧菡说不出话了。这是什么婆婆?还侯爷夫人呢,出了事只会朝后头缩,所有劳累推给儿媳妇,还没事找事,一味给儿媳添堵。   平心而论,就韩家来说,佟雅蘅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公婆一度慢待她,她不记仇;韩家出事了,她不离不弃,竭力支撑起偌大的侯府,事事都为韩家考虑。比如,今年一开春,她从紧张的家用里省下一笔钱,给韩芙韩茵韩蓁续了三百两银子的高昂束脩,让她们得以继续在女学读书,还不是为了她们将来的好姻缘考虑。待在韩家足不出户,只能干等着一年大过一年。   相比之下,韩夫人除了把女儿惯成韩芙韩苓那样愚蠢跋扈、狭隘狠毒,于全家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可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笑又可叹的是,佟雅蘅曾经为了帮着丈夫,不惜跑回家劝说妹妹嫁给韩潇。她一心一意为了丈夫和婆家着想,可她的幸福呢?   “对了雅萍,韩二公子没去纠缠你吧?此外,韩少夫人有没有再劝你嫁给他?”   “没有了。”佟雅萍悻悻地摇头,“他已经声名狼籍,四姐再心疼小叔,也不会提这事儿了。韩家哪有这个脸去我家提亲?我父亲一准把媒人臭骂一顿。”   “那就好。以后但凡要探望你姐姐,你一定别独自过去。”   方巧菡握着佟雅萍的手。现在她有种感觉,做了韩家人,儿媳也好下人也好,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还用你说!这个我省得。”   佟雅萍拉着方巧菡,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昨天四姐曾和母亲说过一阵子悄悄话,她偷听了几句。四姐似乎对秦正轩很有意见,还要母亲转告三哥,此人品行不端。四姐一介妇人,怎会知道秦公子为人如何,多半是从丈夫那里听来的。四姐夫和秦公子之间有什么恩怨不成?   但巧菡和秦公子是多好的一对儿,还帮她不少忙,她对这两个人都极有好感。她是把巧菡当做好友的,唉,这些有的没的,就不说了吧。   ……   明月公主自从解禁回来读书,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神采奕奕,原因自然是被皇帝亲爹“棒打鸳鸯散”,她虽没说出来,方巧菡佟雅萍却心知肚明。   心情不好,自然就影响学习。虽然有伴读拼命鼓劲,融会贯通还是要靠自己,这一天的课讲得很艰难,把姜友林急出一头汗,白胡子都捋掉几根。   “殿下近日总是心不在焉,微臣以为实在不妥,”末了,姜友林终于放弃,板着脸道,“皇上对殿下学业甚为关心,殿下再如此消沉,微臣愧对皇上问询,唯有撞墙触柱了。”   明月公主那点惨痛的恋情,姜友林还是略知一二的,虽然不能说破,总也要不着痕迹地提点几句。   其实他说得很严重,明月公主顿时眼泪汪汪。到底是单纯的少女,哪里忍心因为自己任性,叫辛苦培育的老师自绝于君前。   “我……本宫,本宫知道了。本宫就是读不透,真没办法。”一着急话都说不好了,金豆子噼里啪啦吧啦直掉,倒叫方巧菡佟雅萍慌了手脚。   姜友林也知点到即止,体谅地宽慰几句“殿下也不必太过着急,今日的内容确实难懂,须回去细细品读”之类的,留了些功课,提前放了学。   这次散学太早,其余三位公主都还上着课,明月公主也回不了宫,自己又没精打采,便带着两个伴读,并浩浩荡荡一群宫女,出了公主房,在西园游玩散心。   时值孟春,外头总刮风,有宫女为逗主子欢心,就提议放风筝解闷儿。明月公主点头,便有能干的奴才很快寻了一只。是个脚踏彩云的红衣美人,做得精致又轻巧,借着风势放得高高的。宫人操纵一阵,等风筝在空中稳住了,便把线轴交给明月公主。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佟雅萍讨好地对脸色稍霁的明月公主说,“这两句诗,可不就是给殿下做的吗。”   明月公主笑了,一扯细线,红衣美人在空中轻轻点头,衣带飘飘,真像个下凡仙子。再放些线出去,继续上升,几乎要飞入云端。众宫女交口夸赞,明月公主玩得兴起,索性挽起袖子,独自举着线轴,边走边放。   方巧菡看看她快走到东墙边,急忙提醒:“殿下,线太长了些,是不是略收一收。”   已到了西园最东头,风筝已经飘到东园上方,假若此时忽然风住了,根本来不及收回来。隔壁可都是男子啊。   明月公主舍不得,一个宫女笑道:“不碍事的,看殿下玩得多开心。”   方巧菡的担心应验了,风势迅速减弱,红衣美人急剧降落,明月公主手忙脚乱地收线缠轴,最后扔给力气大的宫女,还是跟不上风筝掉落的速度。终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高入云端的仙子一头载向地面。   “唉!”明月公主懊恼地一拽绷紧的线,“这风忒不争气了,说消就消,现在美人儿准是挂到什么地方去了。”   隔墙传来男子的笑声:“哈哈哈,看我发现了什么,从天而降一位大美人儿。”   言辞大胆,吐词发音却很生硬,带着浓重的口音,好像官话没学会多久似的。   又一位男子笑道:“不用说,必是西园的人放的。这个时候小姐们还没下课,她们又都规规矩矩的,敢逃课还把这里当做自家花园一般放风筝耍的,多半是哪位天之骄女。我来猜一猜,是不是明月妹妹?”   方巧菡暗暗吃惊,这第二位男子说话就更大胆了,还把明月公主称做妹妹,如果不是太子,莫非是哪位王爷的世子么?   当朝皇子们,包括太子在内,都居住在宫里,不曾出阁。封了王的,只有恒景帝的几位兄弟,是他继位后分封的,俱远远地移居封地了,无君令不得擅自返京。如果这位真是世子,难道有王爷被皇上召回?   那人话音未落,明月公主已经露出了笑容,掂起脚高声道:“元卓哥哥,美人纸鸢是我放的,快还给我。”   一面又对方佟二人解释,这是安王世子唐元卓。其父安王唐震铎是恒景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三月太后七十大寿,安王经皇帝许可,携家眷来京贺寿。   “听说妹妹禁足一月,怎么刚得恩赦就逃学,还投掷杂物到男学一带,也不怕回去再被关上三个月。”   那蟒袍箭袖的年轻男子倏地跳上墙头,对明月公主毫不留情地嘲笑。   宫女们已跪了一片,明月公主小嘴微翘,却也不怎么动怒,显然和这位堂哥关系亲厚。   见方巧菡佟雅萍也低着头打算下跪,忙冲两人摇手。叉腰仰头,对唐元卓道:“人家哪有逃学。夫子说我读书太死脑筋,要张弛有道,特允我活动活动筋骨,也能促进学习。元卓哥哥,你既捡了我的纸鸢,赶紧还我。”   “啧,真会找托辞。你的风筝挂在树上了,我正叫苏赫勒王子给你够呢!”   “……苏、苏赫勒,王子?”   明月公主很纳闷,方巧菡却明白了,这必是渚蔑国王子。   廖峥宪掌外交,例行事务之一便是接待外国使臣。他告诉方巧菡,最近渚篾新与大夏建交,频繁示好。除了年前派遣一支浩大的队伍送寿礼,还派了一名王子到此读书。   这王子的全名一大串,音译过来,简称苏赫勒,还是廖峥宪帮他想的,又替他刻了一枚鸡血石的印章,把“苏王子”喜欢得手舞足蹈。由于语言不通,苏赫勒把懂渚篾语的廖峥宪当做亲人一般,廖峥宪紧急培养了一名官员教他说京话,他学得挺快,心里一感激,非要送廖峥宪一对象牙镯子,叫廖峥宪给退了回去。   好像要回应明月公主点名一般,那生硬的官话又响了起来:“哎呀,说曹操曹操到,阁下我来了。”   东墙外,一位衣着奇特的男子探出脑袋,手里小心地举着那个美人风筝。他五官俊挺,双眼湛蓝,皮肤白皙而微微泛红,一头卷曲的金发长到肩膀,是个有着异国风情的英俊青年。居高临下地立在墙头,正笑得开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他刚说完,墙下女子笑成一片,唐元卓把拳头堵住嘴,忍着笑对他道:“‘阁下’是对他人的尊称。王子殿下,您该说‘本宫’或者‘在下’。”   “嗯?本宫?那不是贵国皇后及贵妃们的自称么?我又糊涂了。大夏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苏赫拉扬起两道漂亮的黑眉,挠了挠后脑勺,便临空朝下面拱手,“哎呀哎呀,尊敬的公主们,本宫让各位见笑了。”   方巧菡暗暗发笑,这位渚篾王子果然像父亲说的那样有趣。国子监确有不少国外来的士官生,父亲均接触过,像苏赫勒这么豪爽热情的,当属头一个。   明月公主笑着还礼,笑够了,指着方巧菡和佟雅萍说,这两个是伴读,不是公主。   苏赫勒把垂着头的方佟二女仔细打量一番,眼里露出惊艳,失语了半晌,被唐元卓重捶一拳,急忙打着哈哈,一松手,把纸鸢美人放了回来。   哇,大夏丽人真是多。不要说公主了,公主的女伴也都好美,娇小玲珑肤白如玉,比他手里的纸鸢美人还好看。   冷不丁感觉哪里飘来一股冷森森的杀意。一抬头,只见诸宫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群威武高大的侍卫,个个神情冷峻,为首那个最高,紧握木棒死死盯着他。苏赫勒有种感觉,这个侍卫统领好像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似的。   “嗨,我说你别瞎看了!把口水擦干,赶紧跳回去!”唐元卓小声警告苏赫勒,“这是女学侍卫,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子,人家一准当你心怀不轨。皇上有话,但凡有好色之徒来犯,不论是谁,女学侍卫可以直接击杀!”   苏赫勒吓得两腿一软,顺着墙头就溜了下去,临了不忘冲明月公主再度拱手。   明月公主看见了秦正轩等人,连忙解释一番。唐元丰还立在墙头,趁机对秦正轩比了个“多有得罪”的手势,便也跳了回去。   秦正轩点点头,行完礼就带着侍卫们退到一旁。   原来不是脑子生浆糊、妄图翻墙头行轻薄之事的恶棍,但这外国王子的眼神太讨厌了。他看的方向,可是巧菡啊。没错,就是这样。哼,真想臭揍一顿。   纸鸢已经刮破了,明月公主兴味索然,就带着一群人回学堂了。   方巧菡经过秦正轩时,感到他在看自己,偷眼瞄过去,脸红了红,急忙扭头。   是她错觉吗?总觉得秦正轩虽还是那般温柔地看他,神情却有点忿忿然。   ......   这天回到家,意外地发现廖峥宪坐在厅堂吩咐下人备茶。   “父亲!”方巧菡喜孜孜地跑过去,“您不是一向酉时放衙,今儿怎么提早回来了。”   “为父这也是为了公事。等下有客来访,是渚篾使者,要谈重要的事,衙门那儿正大修,我想来想去,不如在家见客。”   “嗬!又是渚篾。”   方巧菡把下午的纸鸢事件说了,廖峥宪笑道:“那真是巧了,给你看这拜帖。”   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桑皮纸的烫金帖儿,末尾署名具印,“苏赫勒”三个红字十分显眼。   “哈,这人不是在读书吗?还有功夫谈国事。”   “嗯,他来读书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当然还有维系两国关系、打通贸易的意思。这位渚篾三皇子可是位能人,敢说敢做又别出心裁,这股子做派倒和正轩有点像。”   正说着话,下人禀告来了客人,“一共两位,其中一位便是常来咱家的秦公子,还有一位,生得、生得甚为奇特,说话也不大利索......”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   秦正轩和苏赫勒一起上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让轩哥哥强大起来再让女主掉马哦。   谢谢@北山有杞亲亲的雷,谢谢不具名默默灌溉营养液的宝宝,群么么^ω^ 第六十九章   廖峥宪把秦苏两人请入正堂, 又为彼此介绍。   在门口重遇时苏赫勒就认出这是今天捡纸鸢时见到的那位杀气腾腾的女学侍卫长, 他圆滑精乖,十分清楚自己来大夏的目的,那就是拉关系铺人脉,当下挂起甜笑, 友好地寒暄:“原来是秦公子, 久仰久仰。”   “王子殿下太客气了, 幸会幸会。”   秦正轩一眼看出苏赫勒是位精明人。在女学,他已听说了一些这位渚篾三皇子的情况。皇后所出, 血统高贵, 比皇太子小七八岁,备受宠爱, 主动要求来大夏读书并担当起国使重任,是个有想法有作为的皇族子弟。   渚篾本不与大夏接壤,两国之间隔着一条扁长的地域, 约有千万倾之广, 这块扁长地域叫做乌斯古, 属于北冽。后来北冽大举侵犯大夏以惨败告终, 渚篾趁北冽国力空虚, 出兵占了乌斯古,和北冽打了几年仗,最终是签订了和约,重新划分国境线,乌斯古归渚篾所有。   这样的局势对大夏是有好处的, 因为北冽实在是个叫大夏头疼的国家,资源稀缺,人口众多,对大夏虎视眈眈,每隔十几或数十年就得不规矩一回,妄图抢点什么回去。渚篾成了新的邻国,又一力交好,有益于巩固北防。   秦正轩辗转听过一些传言,皇上有意和亲渚篾。那么,这位俊美又和蔼风趣的苏赫勒王子,多半叫皇上看中了,而渚篾派他来,也有这方面考虑。   适龄公主一共四位,都在女学读书。皇上是不可能把亲生女儿嫁去异国的,说不得要从宗亲、勋贵里挑一位册封为公主,或者选取一名官家小姐。   秦正轩想起苏赫勒望向佟雅萍方巧菡的馋痨眼神,差点打个冷战。苏赫勒该不会看上巧菡了吧?呸呸呸,不要胡思乱想。   秦正轩已是常客了,廖峥宪就打算让他去书房等着,自己与苏赫勒谈公务。这时下人来报,门口又来了客人,是一位相熟的老爷,门也不进,说有急事相告。   廖峥宪纳闷,今儿是什么日子?又会有什么急事?   儿子不在家,只好叫秦正轩陪着苏赫勒,自己出去会客。   厅里,下人已端上茶来,秦正轩冷眼瞅着苏赫勒接茶、饮茶,一举一动都有板有眼。来大夏不过数月,礼仪语言都学得这么快,真是不容易。   “秦公子,”苏赫勒乐呵呵地道,“怎样,是不是偷偷在心里夸奖本宫仪态万方,比贵国士大夫还要斯文。”   “哈、哈,”秦正轩被惊了一下,讪笑两声,“王子殿下慧眼如炬。”   “哈哈哈,果然让本宫说中了!本宫就是有这个优点,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国子监的老师没有不喜欢本宫的,朋友也是哦!秦公子,你快言快语的,本宫很欣赏。本宫,啊不,是在下,在下交了你这个朋友。”   通往内室的走廊上,方巧菡正扒着墙偷听,差点忍不住笑出来。这位苏王子好逗。   “殿下客气,”秦正轩忍着笑拱手,“在下也爱交朋友,如殿下不嫌弃,以后友人打猎饮酒,当叫殿下一起。”   苏赫勒听了更是眉开眼笑,探入怀里掏出样东西:“秦公子,这是敝国特制的烈酒,在国内备受勇士们喜爱。看你这么威武勇猛,说不定也喜欢。”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琉璃小瓶,里面装着淡褐色液体,苏赫勒拧开盖子,倒了些在茶碗盖子里,自己一仰脖子喝光,然后把整瓶都递给秦正轩:“送给你啦,我那儿还有很多。”   秦正轩点点头。苏赫勒挺坦然,这是告诉他,酒里无毒。真是个心思剔透的人。   道声谢,接在手中对着嘴喝一口,热辣辣地直冲肺腑,瞬间手脚都暖。   “好酒!够味儿。”又连灌几口,边喝边品,下去小半瓶。   苏赫勒哈哈大笑:“这叫伏特加,是冰天雪地里伏击的勇士们的最爱。这瓶还不算最烈,那种类似贵国‘透瓶儿香’、‘三杯倒’的,也有不少,不过方子留在国内了。”   “噢?原来王子殿下将伏特加的酿酒方子带来了?”   “是啊。不瞒你说,此次我来找廖大人,是想和他谈一谈这方面的买卖。我国向大夏出售酿酒用的蔬果,大夏售卖丝绸,于两国都可增加收入,一举两得。你也知道,北冽被我们打败了,我国与贵国之间贸易往来通道就顺畅许多,开辟巨大商机。”   “确然如此。那就预祝殿下谈判成功。”   “哈哈哈,多谢多谢。”   两人从接壤关卡到风俗民情,越谈越投机,苏赫勒一高兴,又要与秦正轩掰手腕,各有胜负,输了就不甘心地拉着秦正轩,非要扳回来不可。方巧菡听得无趣,看看也没事,打算溜回房做针线。   谁知这时廖峥宪神情严肃地回来,对苏赫勒歉意地拱一拱手,然后把秦正轩叫去一旁,正是方巧菡躲藏的方向。   方巧菡急忙退到一只一人高的汝窑大花瓶后,听见廖峥宪低声说:“正轩,我刚才得到消息,女学出事了,牵涉到你。”   方巧菡一惊,不小心撞了下花瓶,发出声响来,立即被廖峥宪发现了。   “父亲,对不住,我只是......”一着急也顾不得解释了,拉着廖峥宪的袖子就问,“您快说到底怎么了。”   廖峥宪瞪了女儿一眼,又看看一脸纳闷的秦正轩,摇了摇头:“有位韩家小姐,课间受了......侮辱,一口咬定是正轩所为。唉,你们跟我来书房吧。”   等廖峥宪说出名字,方巧菡很意外。这位号称受辱的小姐,倒不是之前故意摔跤非要秦正轩搀扶的韩芙,而是韩茵。   事情就发生在今天下午。韩家三姐妹听着课,韩茵忽然腹痛,请示先生后,独自回了休憩室。解决了内急之后,顺便换了衣裳,谁知换的时候有男子闯进来,她正衣衫不整,吓得大喊大叫,那人狼狈逃走,边跑边头也不回地道歉,说走错了地方。   “正轩,韩五小姐一口咬定那人是你,说她熟悉你的声音。”廖峥宪皱着眉。   “这不可能!”方巧菡怒道,“轩哥哥从来不踏足休憩室一步!这是女学侍卫的铁规,违反者要重罚的!”   女学侍卫只能巡园,小姐们读书、进餐、休息的场所,是万万不会靠近的。他们来自京营,军纪尤严,色胆包天妄图染指的,只有一个下场:斩首。不要说前途大好的秦正轩了,任谁都不会干这种蠢事。   廖峥宪叹了口气,低声道:“巧菡,这事已经闹大了。我是刚才知道的,兵部一位相熟的官员,知道我在家会见苏赫勒王子,情急之下偷空跑来转告我。”   “为什么,要转告您?”   “因为,这事也牵涉到你。”廖峥宪说着,看了看女儿穿着的裙裳。   还是昨天那套嫩黄底绣杜鹃花的锦袍,今天韩茵穿了套差不多花色的。   “正轩,你明白了吧?”廖峥宪看着脸色铁青的秦正轩,“韩五小姐的意思是,你把她错认成巧菡,见她独自出来就尾随......”   “这纯属诬陷,”方巧菡定了定神,“她们的休憩室都不和我们在一起的,根本就说不通!自始至终,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并无其余的目击者?”   “巧菡,别说了。”秦正轩摆手,“事关你闺誉,现在不是你站出来的时候。”   他已想通了这个阴谋。   如果这事是韩芙策划的,不得不说,这位韩家嫡女还挺会耍心机。利用庶妹韩茵作为受害者,免得大家怀疑她因为前一天的事怀恨在心,这就摆脱了动机。他今日提前轮休,事发时不能第一时间赶到,由着韩芙义愤填膺地闹大,直接报到了兵部。   这件事他当然能摆平,但需要时间。调查期间,兵部会令他停职,下月初的武会试,他无法参加。此其一。其二,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怀疑巧菡与他有私情,什么难听的话都会传出来,更是会影响廖峥宪父子三人。   秦正轩望向方巧菡,她眼中的愤怒和怜惜,是那样清楚。他和她都领悟到,背后推动的那只手,出自何人。   不是韩澈,便是佟雅蘅。他再小心,韩澈又怎能猜不到举报人是他。如果韩澈有意无意透露给妻子,佟雅蘅一心为夫,焉能不恨他报复他,乃至伤害巧菡。   韩家姐妹本也算收敛,近来突然变了,冰冷之色溢于言表。昨日借摔倒发难,今天又这番做作,还能是谁暗示乃至撺掇的?   方巧菡暗叹。雅蘅,你可知道韩澈对我做下了什么?   这一点,只怕韩澈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佟雅蘅的。   秦正轩对方巧菡使了个眼色。   轩哥哥能对付。巧菡,决不能让廖大人得知此事,他一定会气疯的。   方巧菡看懂了。她觉得鼻子发酸,低头默默想着对策。   “正轩,”廖峥宪道,“他们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只怕现在已去你寓所了......”   “等一等!”方巧菡忽然眼睛一亮,“父亲,您说韩五小姐所谓的‘出事’,是今日下午,有没有准确一些的时间?”   “女学下午三节课,大约在第二节 刚开始......”   “第二节 课未时二刻开始,当时我们在陪公主放纸鸢,轩哥哥也在一旁。”   方巧菡备细描述了放风筝的情景,“……那么多人看着呢,难道轩哥哥有分.身术,巴巴儿地跑去看韩茵更衣?这样一来,她的怀疑就毫无根据了。”   秦正轩笑了。其实他气的倒不是不能参加会试,而是对巧菡乃至廖家的不好影响。方巧菡这么相信他,不停动脑筋帮他想解决的办法,他觉得十分受用。   “巧菡,这......也并不妥,”廖峥宪沉吟,“皇上不会让明月公主抛头露面去兵部作证,即便明月公主主动要求,这也会影响正轩在皇上那里的印象,明白吗?明月公主不出面,陪伴的宫女们就更不会出面了。至于你和佟六小姐......”   巧菡本就是秦正轩“疑似”要会面的人,其证词无法令兵部采信,反倒对她本身有害。而佟雅萍是佟祁锋的妹妹,佟祁锋是兵部主事,秦正轩的上峰,和皇上一样,他怎会同意妹妹去兵部衙门呢。这种带点桃色的案子,哪个愿意自家女孩儿卷进去。   “还有本宫呢!”一个大喇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正是眉花眼笑的苏赫勒,他也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书房门口偷听,居然还都听明白了,“奋不顾身”地迈了进来,手上还大模大样地摇着把折扇,方巧菡认出,这是客厅里的一件小摆设。   “亲爱的廖大人,亲爱的秦公子,”苏赫勒刷地一声收起扇子,像名状师一般得意洋洋地道,“你们都忘记本宫了,本宫也是一名旁观者呀!虽然本宫当时的行为不甚雅观,但本宫可是两只眼睛都瞧见了。秦公子带着手下,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怒视逾墙钻孔的我......嗬,本宫吓得手脚发抖,印象深刻,睡觉都要做噩梦哩。”   逾墙钻孔?呃,这措辞有点……   廖峥宪和秦正轩都脸色古怪,方巧菡低着头,抿嘴偷笑。   苏王子好聪明。的确,没有谁比他更适合作证了。哪怕与他一起“逾墙”的安王世子唐元卓,也要掂量一下会不会因为爬女学墙头而被皇上斥责。   但苏赫勒是不怕的,他完全能据实以告。明月公主淘气放风筝,他捡到了翻墙扔回来,作为初来乍到的国外王子,这说得通,并且可以被谅解。况且,他只是“爬墙”,并没有翻墙而入,算不得“逾墙”。   “怎样,你们都发呆干嘛?”苏赫勒展开自己艳丽的衣袍,漂亮地划出一道标准的渚篾宫廷舞步,“不必被本宫的仗义执言所感动,本宫实话实说而已。再说,这可是崇高无比的渚篾骑士精神体现......”   廖峥宪笑着摇头。秦正轩也乐了,一拍苏赫勒的肩膀,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自我吹擂:“王子殿下,多谢您。此番帮在下这么大的忙,在下感激不尽,以后......”   “哪里哪里,贵国有句俗话,大恩不言谢!”   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改口道:“呃……要谢的话本宫也不客气,不必以后了,就现在吧!”便笑眯眯地看着方巧菡。   廖峥宪愣了,秦正轩又紧张起来。不会他之前的担忧都是真的吧?苏赫勒王子瞧上了巧菡?那还是算了,他可以想别的办法解决,他才不要把心爱的女人让出去。   “王子殿下,其实呢......”   “这位美丽的伴读姑娘!”苏赫勒打断了秦正轩,夸张地向方巧菡行了个渚篾宫廷礼,“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荣幸......”   这次廖峥宪沉不住气了:“殿下......”   “知道今日站在你身边那位姑娘的芳名呢?”苏赫勒红着脸,“本宫对她一见钟情!”   作者有话要说:  渣渣都会虐滴~   剧透,苏王子是个重要人物~将来轩哥哥打仗用得着^o^ 第七十章   三日后, 嘉勇侯府。   大腹便便的佟雅蘅被丫头们扶到绣榻上坐着, 一脸倦容。春寒料峭,室内烧了地龙,她背靠厚实柔软的迎枕,长长的织花羊毛薄毯从腹部盖至小腿, 双手还抱着手炉。   “四妹这也有六个多月了吧?”佟祁锋心疼地说, “头胎辛苦, 偏偏妹夫也不在。”   他看见妹妹立即红了的眼圈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何止是丈夫不在身边?公公婆婆在又怎样, 不但漠不关心, 还将一大家子事儿压在怀孕儿媳的肩上,并且, 成日价无事生非。   他想想春晓就心痛。那丫头的父母都是佟家家奴,春晓是在佟家长大的,他小的时候还和春晓一起玩儿。这些佟家的老人儿, 佟家主子是当作家人待的。要不是韩夫人作怪, 春晓能出事?   但这些话不能说出来, 那是给妹妹伤口上撒盐。   佟祁锋看了看周围的下人, 佟雅蘅会意, 将她们挥退了,眼泪顿时涌出,呜咽道:“三哥,你来,只是看望我的么?想是还有旁的话要说?”   “唉, 快别哭。母亲说过,有身子的人不易伤感。”   他越说佟雅蘅就越哭得凶,抹着泪道:“我现在也不便出门了,难得见三哥一回,前几日母亲和六妹来,我也是欢喜得伤感起来……”   佟祁锋叹了口气:“四妹,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四妹,你不要再鼓动几位小姑,去为难秦正轩,仇视他喜爱的巧菡姑娘了。”   他这话还是留有几分余地的。哪里是为难?韩茵分明就是在空口无凭地陷害秦正轩。   见妹妹露出诧异而失望的神色,佟祁锋摇头道:“韩五姑娘那案子,让我压下去了。四妹,这虽非你授意,却也是由你而起罢?你是否有意无意地令她们认为,正轩心地险恶,甚至是陷害了妹夫?”   “三哥,我……”佟雅蘅擦着眼泪,脸却红了,“我,我没有。”   “四妹,我虽是姨娘生的,母亲却待我如同亲生一般,我们一起长大,感情亲厚。你是否说谎,我一眼看得出……好了好了,别再哭了,三哥并不是来责怪你的。”   佟祁锋现下的职位虽是靠着韩澈的关系谋来的,头脑能力却都不差,是个心思通透的人。近日佟夫人看望女儿回来,佟雅蘅托母亲带话给他,说秦正轩品行不端,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却开始思索,为何雅蘅要这么做?   佟雅蘅从前的态度不是这样。秦正轩刚中举人,被分去佟祁锋手下时,他认出秦正轩就是曾为妹妹绣嫁衣的小姑娘的哥哥,问清内情后笑着告诉佟雅蘅,她还对秦正轩评价不错,说此人厚道、明理。佟祁锋说起廖峥宪收养了方巧菡,她恰恰就是秦正轩急着续亲的小未婚妻,佟雅蘅还表示过替秦正轩着急。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妹妹观念突变的呢?妹妹嫁人后,完全以丈夫为天。能影响她想法的人,多半也和妹夫有关,甚至是,和妹夫此次犯案有关……   佟祁锋没再深究下去。无论如何,包庇毒贩的事,韩家父子认罪了,只能怪自己糊涂,谁也没有诬陷他们。   韩茵受辱案闹到兵部,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稍一调查,加上苏赫勒的证词,很快就替秦正轩洗清了,倒引得他加倍怀疑起这幕后推手。   “雅蘅,哥哥劝你一句,务必安分守己。现在韩家元气虽伤,底子还在。妹夫虽遭贬谪,东南海防亦大有可为,不能说就没有翻身之日。宫里,贵妃娘娘又生了龙子,得享天恩益隆。嘉勇侯府是贵妃的娘家,寻常官员之家,哪能比得上?妹妹,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养胎,莫要去管他人事了。”   他说得委婉,佟雅蘅垂头聆听,不时擦一擦眼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三月,秦正轩如期参加会试,顺利通过。如聂敬梁所料,中式者于四月参加殿试,秦正轩独占鳌头,夺下武状元功名,皇帝亲授官职,为正三品参将。   金榜题名,就差洞房花烛了。披红挂彩游街的时候,秦正轩满脑子想的都是,终于能正式向廖峥宪提亲了!   然而世事难料,没等他找到满意的媒人,他便不得不离开京城---西昌府爆发了大规模的动.乱,延及数省,恒景帝命秦正轩率兵支援。   他本用了半年便旗开得胜,不及回京,皇帝有新令至,因西昌卫所指挥使在暴.乱中殉职,命秦正轩原地继任,驻屯戍守,练兵备战。三年后,秦正轩回京述职,以卓越政绩得天子拔擢,于左军都督府任镇南卫指挥使,加授昭武将军。   ……   此时已是八月,又到了廖夫人的忌日,方巧菡随姑母廖氏一起去普照寺进香。近来廖峥宪益发繁忙,而廖晏鸿和方书毅亦随着双中进士而授官,都走不脱,只好由姑侄俩带了下人来此。   往生牌位前默祷完毕,廖氏忽感眩晕,方巧菡忙将姑母扶至随喜殿歇息。在这里,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熟人。   久违晤面的佟雅蘅,以及韩芙、韩茵、韩蓁三姐妹。   韩茵“疑似受辱”事件过去后,女学因存在所谓安全隐忧,在多名官员的提议下被撤销。自此,三位韩家小姐与同样深居简出的韩少夫人一起淡出了众人视线。这三姐妹都二十出头,最小的韩蓁也已二十岁,依旧待字闺中。   佟雅蘅气色不错。那不仅仅是因为她为侯府生下一名嫡孙,而是韩澈如韩家人所期盼的那样,在戍守海防时大放异彩,三年来不断立功升职。按照廖峥宪打听的消息,皇上也将给韩澈委任新职务,恐怕不低于他从前的九门提督副都统。   佟雅蘅和韩芙等人在一群丫头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走向随喜殿里间的净室。方巧菡躲在朱漆廊柱后默默看着她们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摇摇头,轻轻一叹。   她不想见到她们。佟雅蘅已是面目全非。这姑嫂四人越来越相似了,果真是一家人。   心底不期然地浮起那个名字,秦正轩。三年前,他走得突然,她为庆贺他高中武状元,给他做了一双鞋子,都没来得及交给他。他现在怎样了?父亲连韩澈的消息都能打听到,怎么唯独对轩哥哥只字不提呢。   “姑娘,”小鹊拽了拽方巧菡的袖子,“姑太太好些了,说想出来走走。”   “能走动就好,”方巧菡点头,“是该透透气儿,说实在的,本来就热,那殿里头的香又太浓,我都被熏得头晕。”   香火旺盛的普照寺哪儿都是人挨人,方巧菡略一沉吟,便扶着廖氏来到一扇油漆斑驳的低矮木门,从这里出了寺庙,走向后山的林子。   山间鸟鸣阵阵清风飒飒,路边野花幽幽吐露芬芳,廖氏很快就缓了过来。   “可是有年头没来这里了,”她边走边喃喃地叹,“以前啊,都是我陪着芸娘和绮璇阿寄过来,那时阿寄特别淘气……”   方巧菡不觉鼻酸。姑母说的是她和廖晏鸿七八岁的时候。廖晏鸿对于进香没什么兴趣,最喜欢的就是撺掇着母亲姑姑一起来这片林子里玩儿,当然,还有前世的她。他在这儿捡野果,捉知了,打鸟,偶尔见到野兔,就高兴得大喊大叫的,有一次她刚摘了一捧野花,被廖晏鸿吓得撒了一地。   方巧菡蹲下去,摘了两朵淡蓝色的野花,递给廖氏一朵:“姑母,很好看吧?”   “好看,好看。”廖氏接过花,眼睛湿润了。那时,绮璇也常常摘野花送她,那惬意而调皮的笑容,和这孩子真像啊。   说起来,这孩子也十八岁了,出落得花朵儿一般,怎么峥宪还不给她张罗婚事?素梅十七岁过门,现在都有喜了。峥宪也不怕巧菡心里埋怨?   山势渐渐走低,她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山谷。方巧菡惊讶地发现,谷中不知何时辟了条路出来,零散铺着青石板,慢慢地延伸,弯弯曲曲。   廖氏道:“这里几时多了条路?果然是太久没来,变化真大。”   小路上走过来三个男人,一高两矮,高的三十多岁,穿着绸缎直裰;矮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竟是作道士打扮,手持拂尘,亦步亦趋地跟在直裰男人身后。走到谷口,两个小道士站住,对男人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方巧菡蹙眉。莫非这条路的尽头,有座道观?甚或是,什么高人在此隐居?   男人与她们打个照面,微微一躬身,继续前行。方巧菡认出了他,这是韩澈的心腹王吉。   心里一抖。在冀县开武馆的刘奉全曾来廖家拜访过一次,说起韩澈三个心腹,李淮、王松和王吉,都跟着韩澈去了镇海。那么,王吉出现在这里,说明韩澈回来了!   说不定就在这里附近,佟雅蘅不是带着他的妹妹进香来了?   “姑母,”方巧菡小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罢。”   “噢,好。”   急急忙忙地朝普照寺那扇侧门走,猛一抬头,林间小路一侧不知何时冒出十来个人影。看那打扮,不是侍卫就是兵卒,腰间悬着腰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   方巧菡脸色变了,也不敢细看,拉紧廖氏的手低头快走。为首的那个男人注意到了她,嘴角微扬,冲其余人点点头,独自大踏步地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今天太晚了,就到这里T_T剧透,是轩哥哥~ 第七十一章   方巧菡听见身后脚步声, 走得更急, 竟趔趄了一下,廖氏和丫头们赶紧扶住。   “姑母,我没事,不过是滑了一下。”方巧菡并不回头, 低声对廖氏道, “还是赶紧回寺里。”   “说得是。”   秦正轩停了下来, 眯起双眼盯着渐行渐远的少女背影,半晌, 微微一笑。   也罢, 他现在执行公务,不便与她攀谈, 廖家姑太太又在场。况且,三年未见,忽生近情情怯之感……啧, 好没出息。   他黑了许多, 比从前更加高大魁伟。做生意时那股带点温润的圆滑和蔼, 被军旅生涯磨砺成了铁血肃杀。平素练兵养兵, 需要时便依令率部出战, 或平叛,或援战,军功彪炳,剿寇无数。用唐元卓的话说,他已是个不笑的时候能把孩子吓哭的麄莽军汉, 巧菡见了,会不会也给吓着。   三年来,未给她写过信,只在给廖峥宪的信中隐晦地问候她,因为他实在不敢惹恼恩师。本打算趁回京述职时提亲,谁知又任新职,到任后即接手一宗紧急公事,忙得连家都回不了。真是着急,巧菡知道他回京了却不去找她,一定很生气吧……   秦正轩带着纷乱思绪回到属下身边,脸上的懊丧被京卫们看个分明,惹得一片嘲笑声。   “嗯?”他板着脸飞去一记冷眼,“何事如此好笑?说来本大人听听。”   几个汉子顿时息了声,一人挠着脑袋道:“大人,谷里也探完了,也就是个成日昏睡的老道士,别的一无所获。”   秦正轩想起刚才经过的王吉,眼底泛起疑惑。要不是查案,还真留意不到。韩府下人怎会耽于烧丹练汞?必是主子吩咐的了,韩澈派心腹来给一个清修的老道送钱送物,到底是为什么呢,总不见得是侯爷渴望升仙吧。   “石通,你带两个人盯守这里,及时禀报,不可大意。其余人跟我来。”   “是。”   ......   方巧菡回到随喜殿,与正朝外走的佟雅蘅等人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巧菡吗?”佟雅蘅搭着一个丫头的肩笑道,“好久没见了,巧菡真是越来越标致了。”   “少夫人,好久不见。”方巧菡一福身子,对佟雅蘅和三位冷眼瞅她的韩小姐礼貌地笑了笑。   廖氏也跟着行礼,佟雅蘅与廖氏寒暄几句,不外乎是再度把方巧菡狠夸一顿。   “姑娘这般人品,针黹又好,想是媒婆络绎不绝了,姑太太可要好好儿挑一挑,给咱们巧菡选个中意人家。”   “夫人说得在理。”廖氏笑容淡淡的,并不十分热络。廖家人在韩家人面前一向如此。   “巧菡,前不久雅萍给我写信还提到你,说她在渚篾最想念的好友就是你了,倒把我醋了一醋。”   韩芙立即抿紧了唇,韩茵脸色也发白了。   韩芙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局让临时起意放纸鸢的明月公主和厚脸皮的外国王子苏赫勒给破坏了。苏赫勒还因此对佟雅萍一见钟情,她被册封为永宁郡主,与苏赫勒完婚,一年后随夫回国。   英俊风趣的异国王子,显赫的郡主封号,都与自己无缘。她和妹妹们却因为此事而至今未嫁。   方巧菡道:“夫人快别这么说。雅萍独自在异国,不光是我,还有嫣璃、楠欷......我们都很挂念她的。”   “雅蘅,怎么还不走?”   这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凉意,方巧菡心里一紧。刚才没猜错,果然韩澈回来了。   廖氏已冷下脸来,方巧菡对佟雅蘅略一欠身,搀着姑母快步离去。   身后的女子惊喜地喊着“大哥”、“谨之”,方巧菡头也不回地走着,觉得后背发凉。她与他擦肩而过时,韩澈睇了一眼,目光复杂,好像若有所思。   ......   “谨之。”   马车里,佟雅蘅将头靠在韩澈肩上,摩挲着他前襟的盘扣,喃喃地说,“谢天谢地,我们一家总算团聚了。”   韩澈没有说话,只是将佟雅蘅的手握住。她戴着一枚碧玉戒指,玉顶歪了,他下意识地将它转过来。   体贴的小动作引得佟雅蘅心里一阵感动,身子朝韩澈又靠了些。   “谨之,”她柔声说,“想不到你今儿专程过来接我。”   “不接你,还能接谁。”韩澈调笑了句,“其实我是去拜访都督大人,趁便就把你和妹妹们接回家。”   佟雅蘅坐直了身子:“哦!有把握么?现在你还赋闲在家,我倒挺欢喜,可母亲说,父亲见上头迟迟不下文书,成日唉声叹气的。就他最急了。”   “回去提督衙门当然是不可能。再说那里现在都是聂敬梁的人,已不是从前的地盘了。你也别多虑,必不会比从前差的,我多次劝过父亲,偏他坐不住。”   佟雅蘅喜孜孜地掰着手指,一个个地猜测,都督大人会为他举荐何等职位。韩澈笑了笑,不再说话,目光迷离,好似透过帘子看见了远远离去的那人。   本来就高度怀疑,现在,他有机会确定了。   凌虚子还没有恢复从前的道行,但梅奕深的那番话却始终盘桓在他脑海。   此事极其巧合。梅奕深曾在马家村教书,后来见久试不第,终于放弃读书,和妻舅做起了买卖,辗转到了镇海。某次倭寇入侵,韩澈带人杀退倭寇,救下被他们劫持的客商,其中就有梅奕深。   梅奕深的妻舅死于倭寇之手,财货两空,痛哭流涕。韩澈动了恻隐之心,赠他些银两,让他按照韩夫人的意思,在镇海购了所民宅,替他管家。每月休沐时,韩澈便来此居住,两人就这样熟悉起来。   那天他们对饮,梅奕深喝多了,再次慨叹自己愧为读书人。   “不瞒小侯爷说,我在马家村教书时,有位极其出息的小学生,现在都考中进士了......而我却放弃了学业。唉!可惜我读书就是没这份能耐。”   “奕深,你又来了。做了官,也不见得就能光宗耀祖,官场和战场一样硝烟弥漫,倒不如平头百姓自在……那孩子现在多大了?”   “大约十七八岁了。”   “少年进士啊!真是天资聪颖。他叫什么名字?”   “方书毅。”   韩澈吃惊,便也借着酒意,谈起方家、廖家与自己的恩怨。梅奕深不住扼腕叹息,益发觉得自己和韩澈有缘,又说了些方书毅小时候的事。   其中,就提到方巧菡曾患过失魂症。   “那晚动静闹得实在是大,整个村子都乱哄哄的,我一向睡得沉,都被吵醒了......”   韩澈记得自己当时将酒杯掉在了地上。强忍着把梅奕深揪住像审案一样细细盘问的冲动,状若无意地打探一番。   梅奕深已不记得确切的日子,但粗略看来,方巧菡“丢魂”,与他找凌虚子作法招魂大致是同一月。如果,恰好是同一晚,这说明什么?   凌虚子说,少夫人现世的亲人不舍她走……她本人也是。   那晚,绮璇差一点就回来了啊!当时她已是活生生的一具躯体,只差把眼睛睁开了。她眼球都已开始转动,一定也听见了他的呼唤。   为什么还是走了呢?她宁可做穷人,也不愿意回到他身边。她是忘却了过去,还是因为知道夺去她生命的人是他?她恨他恨到这种地步了吗?   心里始终不肯放下那个虚无缥缈的梦,即使身边的妻子再贤惠、再以他为天,到底意难平。   ……不。经过两次失败的试探,他再不武断莽撞了,一定要有确凿证据才行。他得依靠凌虚子。   凌虚子重伤后一直昏迷,他也如所承诺的那样,为这位重要的道长择一清幽处建了修道静养之所,派人日夜照顾。现在,凌虚子有醒来的迹象,一俟苏醒,他定要对方算个究竟。   “谨之,谨之?”佟雅蘅的手在韩澈脸上轻轻抚过,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我听着呢。”韩澈回过神来,“四妹的婚事是吧,她这个年纪的确不好找。”   佟雅蘅为难地说:“其实呢,想嫁也不是不可以。破上些银子,置办一副丰厚妆奁,有的是平民士子愿意,可惜四妹自己不肯。那高门大户又因为女学的事儿……哎,反正没人来提。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生生拖到现在,不光是她,后头的五妹六妹也是,和姐姐一个想法儿!真是难办。”   “雅蘅,我已回来,你再不必像从前那般韬光养晦的,索性带妹妹们多出门见客。实在不行的话,自家举办个宴会如何?现下桂香菊美蟹肥,你来筹备,广散请帖。这个时候,这种宴会于侯府作用非凡,不消我说。”   “好,我知道的。”   韩澈想起方巧菡匆匆离去的身影。最好把廖家人都请来,这却有些难,他得想想办法。   不必再试探了,免得吓着她。他所有的希望都在凌虚子身上。   只是,如果......她真是绮璇,他该怎么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艳阳烫酒亲亲的营养液,么么哒!∩_∩ 谢谢各位追文的亲亲*^o^*   近情情怯,下章就让轩哥哥和巧菡见面哦。 第七十二章   作为明月公主最喜欢的伴读, 方巧菡是公主府的常客。   明月公主出嫁已有两年, 驸马是兵部尚书段铨巍的次子段廷晖,婚后浓情蜜意,恩爱无边。但此刻,明月公主却已独守空闺多日。   数月前黄河决口, 灾情严重, 朝廷派段廷晖南下赈灾, 并督办修葺堤坝,至今未归。   秋色迷人的花园里, 方巧菡正陪着明月公主散步。   “眼看重阳就到了。殿下, 驸马走了也有三四个月了吧?”方巧菡问。   段廷晖走后,明月公主常请她来陪, 或是举办些小型宴会,一如此时。   “噢......不止,前前后后总也有半年多了。”园内欢声笑语, 明月公主远远看着, 幽幽轻叹。   方巧菡觉得明月公主最近有些奇怪。往常谈到驸马, 总是滔滔不绝, 不是炫耀他带她去哪里玩了, 就是炫耀他又悄无声息地遣人买了什么礼物送给她。那股甜蜜和满意,叫人看了好羡慕。   说起来,她差不多是从驸马南下之后变成这样。方巧菡当做是思念离愁,也没有放在心上。但今天,公主显得格外心绪不佳。发生什么事了吗?   “都半年多了啊, 应该就快回来了。”方巧菡安慰道。   “嗯,但愿如此吧。”   明月公主说着,又叹了口气,似乎想转移话题,见角落里几位丽人簇拥着一位紫衣贵妇,一努嘴冲方巧菡道:“巧菡啊,今儿,你不想见的人也来了。可真是不讨喜。没办法,不是本宫请的,谁叫她们总巴着我那皇姐。”   这种小范围聚会请的都是与明月公主亲厚的人,例如来自宗室的郡主县主,公主的表亲聂家姐妹,以及公主熟悉的一些高门贵女。   但这次就意外了,明月公主的姐姐明珠公主风光莅临的时候,把佟雅蘅和三位韩家“老”姑娘都带来了。   方巧菡淡淡笑道:“这里是殿下的地盘,您再这么说,我真要无地自容了。”   明月公主素来直爽,对嘉勇侯府本无多少恶感,当然不会因为廖家和韩家之间冷若冰霜就将韩家女眷拒之门外。不过,明月公主还是相当替她着想的,但凡请了她,都不会同时邀请佟雅蘅等人。   “韩少夫人给皇姐做了好几年伴读,两人一直很要好。”明月公主攀下一朵白菊,随意地抚弄花瓣,“不过,这次呢,也确实不大像话。把三个小姑都带去皇姐府上也罢了,怎么还好意思跟着皇姐一起来我这里。哎,其实我也明白,皇姐是真的替她们着急......”   明月公主身侧的侍女鸾瑛和鸾珏都笑了。   鸾瑛窥着主子脸色说:“女学那件事儿沸沸扬扬的,耽误了三位小姐的摽梅之期,现在总算过去了。韩少夫人这是急着替她们的好姻缘筹画呢。”   “这位大嫂够尽责的。”鸾珏接下去道,“韩家近来也是宴请频频,韩少夫人忙前忙后,一为小姑,二也是为了丈夫小叔们......”   说到这里,自知失口,急忙把帕子拂向明月公主手中的白菊:“啊,怎么有只小虫,殿下当心,别叫它爬身上。”   “无碍。”明月公主垂下眼皮,一松手,那朵白菊又弹了回去,“巧菡,那边的粉菊是我才种的,香气最清新,带你看看。”   明月公主拉着方巧菡走开了。鸾瑛对鸾珏微微摇头。怎能不小心提起不该提的人?   鸾珏做个鬼脸,又拍了拍胸脯,表示后怕。   “殿下。”这时跑来一个绿衣丫鬟,因为冲得太急,气喘吁吁的。   “什么事?”明月公主一拍方巧菡的手,自己迎了过去。那丫鬟低声对她说了几个字,却又朝方巧菡这边看了看。   方巧菡会意,便又朝花丛深处走了走。   公主府很大,真是庆幸。否则,和韩家女眷待在一处,那感觉真是,要多受罪有多受罪。   现在,不光是韩芙三个,就连佟雅蘅看她的眼神也古怪至极。与一个多月前在普照寺偶遇那次相比,今天佟雅蘅的目光里,好像带着十足的冷意。   多半是因为其公公和丈夫的事。   三年来渚篾与大夏之间通商频繁,为国库带来丰厚税收。廖峥宪因此而获得高度赞誉,再度擢升,做了吏部尚书。   韩澈携功而返,朝中多了些呼声,建议恒景帝为他及韩锐“酌情委任”。廖峥宪援引朝制指出,有过包庇毒贩行为的谪贬官员,五年内不得重用。但这次皇帝却并没有完全赞同。韩锐依然赋闲无职,韩澈却摇身一变,成为拱卫司指挥使。   “原先的拱卫司指挥使袁盛涛是聂阁老亲信,皇上寻了个错处罢免了他,倒把韩澈提了过去。”廖峥宪叹着气告诉方巧菡,“聂老近年来益发专权,皇上也有不满,这是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圣心难测。皇上有自己的考虑,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有人都是任他摆布的棋子。只怕他从未想过要彻底击垮韩家,不然,怎与后族势力抗衡。   方巧菡在一树丁香下坐了,静静地看着粉蝶蜜蜂绕花飞舞。   佟雅蘅面目全非,韩澈又何尝不是。他曾那样唾弃密缉暗拿、无所不为的拱卫司,现在,他却做了头领。   那么,轩哥哥呢?   真想离开京城,飞向西昌府,留在他身边。   不远处传来说笑声,一袭紫影袅娜而来。   方巧菡认出是明珠公主带着佟雅蘅和韩家三姐妹靠近了,心下无比烦躁,索性也不去向明月公主请辞,径自绕过花树,踏上一条隐秘的小路。她熟悉公主府,从这儿走出去是个小小的内湖,沿着湖堤能通往会客的小花厅,小鹊还等在那儿。   她打算带着小鹊提前回家。待会儿还要和佟雅蘅她们一起吃饭看戏,被这样冷飕飕地瞪着,怕是胃里也要灌凉气儿。   “咦,妹妹不在?”方巧菡听见明珠公主奇怪地说,“刚刚我明明看见她站在这儿和人说话。”   鸾瑛恭敬地回答:“殿下有些急事,暂时走开一会儿,等下就回来的。”   明珠公主没再多问,但也没走,继续和佟雅蘅谈笑风生。方巧菡摇了摇头,拎着裙子继续前行。   心里纳闷,明月公主去哪了呢?那个绿衣丫鬟说了什么着急的事吗。   对了,这绿衣丫鬟她还是头一回在公主府见到。不过,怎么感觉有些眼熟。   小路两边都是花树,枝叶久未修剪,横七竖八地伸入路面。方巧菡一一拨开,艰难而缓慢地走着,终于出了小径,来到碧波荡漾的湖边。凉风拂面而来,十分舒爽宜人。她擦着发际的汗水,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是鸾珏。   “廖姑娘,”鸾珏也是一头汗,边说边以袖子扇风,“您走得好快啊,总算叫我找着了。”   “鸾珏,你来得正好,”方巧菡笑道,“我忽然想起家里有急事,就不多待了,你可否替我向殿下说一声,有劳姑娘了。”   “啊......”鸾珏为难地说,“可是,殿下说有事找您过去呢。”   “哦?可有说什么事?”   鸾珏摇头,“奴婢不知。廖姑娘,您家里的事儿若不那么急,还是去见过殿下再走。”   这种托辞千篇一律,下人们也清楚,更不用说鸾珏这种贴身侍女。方巧菡略一点头,便跟着鸾珏走了。   边走边思索,明月公主此番举动真是蹊跷。自己被个绿衣丫鬟喊走了,偏又着人喊她过去。莫非她遇见了为难的事儿,想要和自己商量?   ......绿衣丫鬟。等一等,想起来了!   醒悟过来已是迈进公主卧房,方巧菡猛一拽鸾珏的袖子,两人同时站住。   果然不妙。她就说卧房外怎么一个下人都没有,原来不是为了单独找她。公主想见的另有其人。   “韩潇,你走吧,我不想再听这些。”   明月公主的卧房很大,越过拔步床,有道紫檀拱门博古架,月洞拱门垂着一挂粉色珠帘,其后是一个精致的书房。   此刻,公主的声音透过细细密密的珍珠传了出来。隔着珠帘,隐约可见两个人影相对而坐,其中之一正是片刻之前在花园里谈笑赏花的明月公主。   方巧菡的指尖都发冷了,鸾珏也是惊得脸色发白。   韩潇!他在明月公主的卧房,与她私会!   方巧菡对鸾珏比个手势,提着裙子,踮起脚尖向外走去。   这是个局,得赶紧逃脱。   只恨想起来太晚。她认出了绿衣丫鬟。青苒,韩潇房里的丫头。前世她嫁去侯府,青苒还小,害她回忆这么久。   看青苒的打扮,似乎是跟着佟雅蘅或者韩家姐妹外出的。那么,借青苒将公主支走之际,哄骗鸾珏唤她来这间卧房,其用意当真十分恶毒。   话说回来,明月公主和韩潇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他余情未了?段廷晖走后她情绪低落,本就寂寞,又且心思单纯,还有些我行我素。韩潇已娶了妻子,竟然做出这种事!   不管怎样,明月公主一定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咕咚”一声,鸾珏慌乱中踩到裙角,狠狠磕在矮柜边缘,又带倒了其上摆放的花瓶。   “谁?”巨大的响声惊动了珠帘内的两个人,明月公主高声喊道,“来人——”   方巧菡无语地看着鸾珏,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个莽撞丫头!   鸾珏是鸾瑛的妹妹,而鸾瑛深受明月公主喜爱,因此,对鸾珏的毛手毛脚心直口快,公主也不怎么在意。设局的人定是知道她这脾性,才选择了鸾珏。   现在根本走不了。公主将下人都驱散了,现在喊的显然是殿外潜藏的隐卫,有安全之虞时才会叫他们,隐卫出现,她该怎么办!   好像一阵风一般,不知哪里伸出只大手捂住她的嘴,身子被人裹住,瞬间带入一片黑暗。   方巧菡惊恐地瞪大双眼,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嘴边和腰间的两只手像铁钳一般牢牢禁锢着,身后的男人紧贴她脊背,她一动也不敢动。   有纷乱脚步声透过黑暗传来,闷闷的。   “殿下!”几个男子齐声叫道,“属下等在此!”   手心沁出汗来,却不再那么紧张。所在必是暗墙之类的地方,而将自己带入这里的男人,必然不是公主府隐卫。他,是来替她解围的。   脚边有什么东西挨着,蹭了蹭,软软的。   “是那个丫头。”男人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   方巧菡猛地回头。   轩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啦,并且,近期就有质的飞跃哦~群么么所有的宝宝,马上在一起哈≧?≦   谢谢@艳阳烫酒亲亲、@阿凉姑娘亲亲的营养液,爱你们∩_∩ 第七十三章   男人却沉默了。方巧菡仰头, 还是一片漆黑, 只有他的鼻息喷在自己上方。   是他吗?还是她太自以为是?满打满算已有三年半没见面了,可她对他的声音记得清清楚楚。不,她没有听错,她很确定。   原来, 她这般思念他。在她的心房, 他的音容笑貌早就深深镌刻其上。   自己都不知何时流了泪, 伸手去摸他的脸,被对方握住。   粗糙宽厚的大掌暖暖包裹着, 想要收紧, 却又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她。他在她最最无措的时候出手, 把她和鸾珏一起拉了进来,又点昏了那毛躁的丫头。   这种怜惜,这种急智与心细, 不是秦正轩还能是谁。   轩哥哥。方巧菡无声地喊了一句。明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男人却好像听见了一般, 另一只手慢慢抬起, 绕过她的肩, 柔柔地搂在怀中。   熟悉的气息环绕着,鼻子更酸,心里却泛起甜意。她抽回右手,两条胳膊环住他的腰,把脸贴上那结实的胸膛, 轻轻地,满足地呼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但是,此刻,他拥着她。他必然也是一直牵挂她的。   暗墙外,明月公主并没有走出来,隔着珠帘问了几句便遣散了隐卫。   墙外的男女继续对话,隔着暗墙,听得不十分真切。   韩潇见无人在侧,胆子又大了起来,开始向明月公主娓娓道来……   明月公主哭了,也不知道韩潇说了什么。   秦正轩揽着方巧菡的肩,将她向暗室深处带去,渐渐地,外面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了。   黑暗之中,方巧菡心跳快如擂鼓,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抱住他的手臂。   秦正轩心里一甜,转身面对她,双手捧住她的脸,微微低头,轻轻吻上去。   柔软的刘海儿,光洁的前额,微颤的眼皮,小巧的鼻子,最后,贴住两片柔软的唇。如记忆中一样地香甜。   指尖划过娇嫩的脸颊,湿润润的,像沾了晨露的花瓣。   心中浮起无限欢喜,无限怜爱。继续吻她,安慰地摩挲,触碰,轻吮。欲.望如火般蹿至全身,拇指依然堵着她双耳,大掌扣紧她的后脑勺,分开两片唇,深吻。   越吻越觉得不够。太不够了。   抓起她双臂环住自己脖子,搂紧她,饥渴地吻。三年半的分别,老天待他何其狠心。他要补回来。   “唔……疼。”他的动作太粗鲁,她承受不住,一面推他一面闷声呜咽。   秦正轩猛地抬头。瞧他在做什么,真是失去理智了……   强忍着冲动将她拉开些,低头抵着她额,两个人都气息不稳。墙外的两人应该还没有出去,秦正轩定了定神,拉过方巧菡的手,在上面写字。   他很谨慎,虽然是在暗室里,还是不敢弄出一点动静来。   “别急。”   方巧菡点点头,也在他手上写:“你怎么在这里。”   回答很简短:“查案。”   跟踪排除许久才锁定目标,他盯视的那人就潜伏在明月公主府。等他找到铁证,叫该现形的人无所遁形,此事便顺利了结。届时才有空闲,他会挖空心思单独见她,好好地抱抱她亲亲她。   方巧菡继续写:“府里有隐卫。”   “放心,上面打过招呼,会保密。”   上面?这该是皇上了吧?方巧菡想想又写:“查完去哪?”   秦正轩笑了,握住她的小手送到唇边啄一下,才接着写:“留在京城。”   方巧菡惊喜地写:“真的吗?”她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手指都发抖了。   “真的。”秦正轩写完,摩挲了下她的手心,又写:“娶你。好不好?”   “好不好?”见她发呆,他坏笑着又写了一遍。   方巧菡红着脸点头,秦正轩却轻轻一拍她的手,示意定要写出答案来。   她羞恼,她点头的动静他分明能感觉得到,这人就是故意的!   索性扳过他的手写道:“现在,不好。”   “为什么?”   他身子一僵,写完这几个字,意识到她故意说反话,眯了眯眼,伸手抬起那小下巴,重重地封住她的唇。   这个吻有点惩罚的味道,狠狠重重地吸,等吻完,方巧菡觉得两颊都疼了。   秦正轩呼吸粗重,努力地调整内息。要命,果然圣人教谕是对的,怪不得说婚前再心悦对方也要发乎情止乎礼,完全就是替男人的健康考虑哪,刚才他胀的要炸了。   “不嫁也得嫁。”抓起她的手带着点力道写,“敢嫁别人,爷去抢亲。”   “……”   方巧菡把脸埋入秦正轩怀里,无声地笑,一抽一抽的。   ……   等明月公主送韩潇离开,秦正轩趁机将方巧菡和鸾珏带出暗墙,送入相隔的鸾珏卧房。   “隐卫不见得注意到你们进来,”他低声道,“就是看到了也不一定想到那一层去,只要不是撞在一起,公主面前你怎么都可以圆过去的,别怕。”   “我知道怎么说。轩哥哥,你快回去忙你的。”   秦正轩深深地看她一眼,眨眼间就不见了。方巧菡拍醒鸾珏,告诉刚才的事。   “……你摔昏过去,我急坏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扶你过来。公主好像喊了侍卫,吓得我藏进了柜子。好在他们没搜这里。”   “噢,那就好、那就好。”鸾珏揉着头上的鼓包,“刚才真可怕!老天爷,吓死奴婢了。我就说呢,殿下让韩家丫头喊走了,却为何又不让我们跟着……唉,殿下既然有意瞒着我和姐姐,被我们撞破了,她脾气再好,那般羞恼的当儿,不晓得要怎么发怒哩!万一让人把我打死……娘哎,我还活着啊,回头多烧几柱香。”   “唉,鸾珏,你以后可不能这样毛手毛脚的了。”   “奴婢知道了!”鸾珏羞愧难当,“都是奴婢不好,差点连累姑娘……我,我以后再不穿这么长的裙子了。”   “哈,对啊,美是美,飘逸风流,可惜不方便走路。对了鸾珏,公主几时让你来找我的?”   鸾珏难为情地小声答:“奴婢是听韩少夫人说,公主那般吩咐,才去找您的。她还让奴婢朝那条幽僻小路走,说看见您从那离开的。”   “呵呵。”   果然是佟雅蘅。佟雅蘅来过多次,也熟悉明月公主府,跟着明珠公主走过来的时候,想必看见了她的背影。   佟雅蘅必然十分清楚明月公主被青苒叫走是做什么去了。见方巧菡离去,而鸾瑛鸾珏就在附近,忽然就想到了这个局……   方巧菡暗叹。雅蘅,你终于变得和韩芙韩苓她们一样狠毒了。   不,不止。佟雅蘅的手段比几位小姑高明得多,凌厉得多。   她根本就没打算让作为工具的鸾珏有命活下来。明月公主私会外男,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为了灭口,鸾珏必死无疑。至于同时在场的旧日伴读,即使有极微渺的可能被公主赦免,日子也不会好过。   如果不是秦正轩,多半是逃不脱这陷阱。太可怕了,毛骨悚然。   鸾珏也已想明白,擦着冷汗说:“姑娘,奴婢真没想到韩少夫人她……我真笨。她、她怎么如此恨您?!”   方巧菡冷笑了一下:“许是官场龃龉吧。”   之前的恩怨就不说了。现下因为廖峥宪反对,韩澈差点就享受不了高官厚禄,佟雅蘅必然恨到极点。   “那个男人,奴婢没听错吧……”   “对,正是她的小叔,韩二公子,韩潇。”   “天……”   “鸾珏,她见你我无事,必不甘心。你想过接下来怎么办么?”   “这……”   “我有个办法。只是需要你帮忙。”   ……   佟雅蘅带着三个小姑坐进自家马车时,脸上的笑怎么也停不住。   “大嫂,”韩蓁说,“你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韩茵讨好地说:“大嫂当然是在替四姐高兴。”   韩芙脸红了。佟雅蘅今日帮她说成一门好亲,一位伯府少夫人的弟弟,门第相当不错,据说相貌也不错。那少夫人看着她笑眯眯地频频点头,佟雅蘅告诉她,伯府近几日就有媒人来。   韩芙动情地说:“大嫂,多谢你。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你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大嫂是天下最好的人,也是我心里最美的女子。”   “这还用你说。想当年,大嫂名冠京城艳压群芳的时候,咱们还是黄毛丫头哪。大哥娶了她真是福气。”   一片赞美中,佟雅蘅谦虚地说着“都是自家人,这算什么”,脸上笑意更浓。她当然知道自己高兴什么。   如她所料,那个人一直都没出现。这个局,随手拈来,挣脱不得。方巧菡,是不是很销魂?   她现在恨不得方巧菡马上去死。因为她发现了韩澈的秘密。   韩澈有私房,还有笔神秘的开支,只通过王吉,她这个掌家主妇无从过问。即使现在韩澈回来了,对她为侯府的倾力付出也极其感动,发誓再不纳妾,这笔开支也还是不告诉她。   她失望,却依然知趣地选择不过问。   直到她偶然在韩澈书房发现那本开支的账册,及韩澈手写的一本随笔。他忘记锁书屉,而她又实在是耐不住好奇心。   趁韩澈没回来,慌张偷窥他秘密,只略翻了些,已经气得手抖。   原来韩澈瞒着她养道士,养外宅。   为什么养道士她不懂,也没留意。事后设法打探到,那玉案巷外宅里放置的都是廖绮璇的旧物,没有什么女人。但是,那本随笔上,她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名字,绮璇。这个名字下方还有个名字,巧菡。   看见后一个名字的一霎那,她觉得眼前一黑。怪不得韩澈拐弯抹角要她也给廖家人发请帖,他看上那个像廖绮璇的女孩儿了!   韩澈现今的职权较过去大得多,拱卫司可以随便找借口拿人。她一直都知道他对廖绮璇念念不忘,备了私宅,会不会寻机拘了方巧菡,安置过去……   廖峥宪在朝堂上公然反对韩澈提职,佟雅蘅本来就对方巧菡不再有好感。现在,她只想对方消失!这女孩长大了,无比美丽,一双眼睛也更像廖绮璇,韩澈见了,一定神魂颠倒!不管有没有嫁人,都最好消失,韩澈执拗起来可是不管不顾的。   佟雅蘅的目光落在兀自崇敬夸赞的三位小姑身上,脑海中又浮起韩苓被灌毒.药时的模样。韩苓还是不够聪明,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不知道有句话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   韩苓不是她。她做了明珠公主多年伴读,深谙各种深宫争斗。如此一来,方巧菡不死也得罪了明月公主,焉能有好下场……   马车猛地停住。   “少夫人,”车夫在外面说,“明珠公主府的马车拦住了咱们。”   没等佟雅蘅回应,车外便急急跑来一个丫鬟,敲着车壁客气地喊:“韩少夫人在里面呢么?公主殿下有请,劳烦夫人过去说几句话。”   佟雅蘅一边下车一边问:“敢问蓉秀姑娘,殿下可曾说所为何事?”   蓉秀笑道:“奴婢不知。夫人请快些过去,莫要殿下久等。”   “噢。”   佟雅蘅按捺下满腹疑惑,跟在蓉秀身后,几步就来到明珠公主的马车下。   “殿下,”蓉秀探进半个身子,“人带来了。”   “叫她上来。”   声音冰冷,佟雅蘅不禁心惊,明珠公主脾气可比明月公主暴躁得多,这是怎么了。   只得踩着矮凳爬上车,行礼,被吩咐坐在对面。   “啪!”方坐定,一记耳光猛烈地招呼过来,紧接着又是一记。两颊都热辣辣的,好像还破了皮,明珠公主的指甲养得很长,很坚硬。   “殿下……”   “贱人!”明珠公主狠狠甩过来一张折成方胜的纸笺,“枉本宫待你亲如姐妹,你狼心狗肺,竟然、竟然挖本宫墙角……”   佟雅蘅顾不得脸上疼痛,拆开纸笺,原来是一封情书,开头是“卿卿雅蘅”,落款是明珠公主驸马的名字。   通篇的炽热肉麻情话,也都是驸马的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早啦。宝宝们周末愉快!^_^ 第七十四章   佟雅蘅惊得寒毛直竖, 顺着座椅滑到地上, 抱住明珠公主的脚哭道:“殿下明鉴!殿下也说了,您待我情同姐妹,我怎会做出那种事,莫非是不要命了么?不要说您了, 我的夫家……”   “哼, 还要狡辩。这方胜纸笺是从你身上掉落的, 分明就是他趁你今日来府写了与你的!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竟敢就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   明珠公主脸色狰狞, 五官扭曲。她早知驸马有这个风流毛病, 她又舍不得和离,经过她数年孜孜不倦的“调.教”, 他已收敛许多,谁知现在又犯了。   这次居然不是娉婷如玉的二八佳人了,倒看上个为人妻母、身子发福的双下巴臃肿妇人, 品味越来越低下了啊。明珠公主刻薄地想着。   “殿下, ”佟雅蘅苦苦辩解, “我与驸马之间委实清清白白, 这字条一准是有人陷害、挑拨离间。我又不是笨蛋, 退一万步说,纵然我见到了,焉能不立刻销毁?留在身上等着被发现么?”   她已想透,明珠公主既喊她过来,除了怒火攻心, 必然还有向她质问的意思。公主要是真的确定她与驸马私通,何必如此费周折,直接找人“处理”了她岂不是更省事。得趁这个机会好好辩解。   “呵呵,说得好。因为你没发现呀!”明珠公主厌恶地抽回双脚。   “这……殿下,您、您不妨再想一想。驸马也不会如此行事啊!他要是真有那种心思,大可以采取更加隐秘稳妥的方式,比如遣个下人递去某处之类的,何必悄悄地塞在我衣袖里。”   “本宫又不是他,怎知他在想什么!”明珠公主冷笑着,“总是你佟大才女温柔贤惠又知道体贴人,他那双不安分的风流眼瞄上了你。佟雅蘅,你好本事,本宫羡慕得紧。本宫再醋,也不是小肚鸡肠的妒妇,不如本宫向父皇请奏,准你与韩澈和离,赐你为驸马贵妾如何?就住在我的公主府,咱们姐妹一家子和睦甜美。”到时候看她怎么摆弄这贱人。   “殿下饶命!”佟雅蘅抖成一团,脸上涕泪交加糊花了妆容,“殿下,您是在说气话吧!您狠狠地打我一顿,杀了我都好,只要能出这口气,雅蘅不惜为殿下肝脑涂地!只求殿下平静下来时细细地想一想,这纸笺实在来得蹊跷!驸马、驸马也一准是清白的,这种事的后果,他焉能不知!”   明珠公主气愤又失望。旁敲侧击拷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要不是父皇还算看重韩家,真想派杀手结果了这贱人。   罢了罢了,这贱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且慢慢地查探着。一旦确定,哼……   “呵呵呵。”明珠公主以两只手指捏住纸笺,慢悠悠地摊平,再熟练地折回方胜的形状,“本宫自然是要好好儿‘想一想’的。喊你过来,不过是个警告。这东西呢本宫就收好了,端看你……以及驸马,今后的表现。倘或你们真的情深如海,本宫刚才那番话,还真不是说笑噢。”   就拿去甩到嘉勇侯脸上,看他还要不要这个儿媳。   佟雅蘅心里略微一松,继而涌起浓浓的苦涩。公主还是怀疑她。的确,她可以矢口否认自己对驸马有那样的心思,但她无法向公主证明驸马对她不垂涎。驸马的人品,她十分清楚。   “多谢殿下给雅蘅机会。”佟雅蘅含泪磕头,“唯愿殿下着人细访,还雅蘅一个清白。”   “哼,滚下去吧。”   佟雅蘅失魂落魄地下了马车。车外候着的蓉秀投来轻蔑而厌恶的目光,她没有发现。   脸上火辣辣地疼,可是,顾不上了。满心满眼都是那封情书。   虽然她在明珠公主面前竭力辩解,可她自己都不能肯定,这不是驸马写的。   因为那笔迹实在是太像了。不光是笔迹,还有口吻,甚至是结尾的昵称。驸马的小名叫玉郎,他只在极其亲密的人面前这样自称。从前她做明珠公主伴读,驸马和公主尚未成婚,两情相悦,她像红娘一样帮着他俩传递情书,信末驸马就是这么自称的。   如果写信人不是驸马,会是谁陷害她呢?   “春姝,”佟雅蘅见自己的丫头惊呼着迎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现在离明月公主府还不远,你去看看,廖姑娘还在不在……随便寻个借口,别让人觉得你是刻意打听她。”   “奴婢……知道了。”春姝也是多年心腹了,虽然对主子狼狈不堪的模样和莫名其妙的吩咐很讶异,但不该问的还是不问。   正要走,看一眼主子的脸,又迟疑地问:“要不要给您找些冰块?今儿她们做冰镇赤豆沙,许是还剩些没用的。”   “好……好,快去吧。”   春姝飞快地跑开了,佟雅蘅也不回自家马车,直愣愣地站在一株大槐树后苦等。不知过了多久,春姝满头大汗地跑回,袖子里掏出包着几块冰的帕子,一面替主子敷脸,一面喘着气回禀,廖姑娘带着丫头走了。   “走了?真是她,走了?”佟雅蘅把春姝抓得很紧,指甲都陷入对方肉里,“你问没问她有什么异常?高高兴兴的,还是垂头丧气的?”   “没、没有,”春姝被这目光吓得一哆嗦,“就是和平常一样啊。不过奴婢又没亲眼见着,不好说她什么脸色……嘶,主子,疼。”   佟雅蘅一松手,春姝赶紧抚摸着自己被掐出血痕的那片皮肉,讪讪地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吓死奴婢了……”   佟雅蘅改掐自己的手心,牙齿也咬得咯吱响。   这么说来,方巧菡平安无事!多半如此。   方巧菡不知如何侥幸逃脱,自己却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纸条会是方巧菡写的吗?   把驸马笔迹口吻模仿得如此逼真,方巧菡真正出身不过是个秀才女儿,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仔细搜罗记忆,她认识的人里,也就廖绮璇勉强能办到。   她知道廖绮璇比自己有才华,却也比自己低调得多。她去过廖绮璇的闺房,字画诗赋堆积如山,临摹古人的笔体是其一大爱好,完全可以假乱真。   对,廖绮璇擅模仿,也能模仿——因为她也见过驸马写给明珠公主的书信。当时,作为伴读的自己,半开玩笑半炫耀地拿给廖绮璇看过。   可是,廖绮璇已经死了啊!方巧菡就算也有那本领,却绝无可能见过驸马的字。   但……不是方巧菡,还能是谁?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方巧菡在识破之后采取的报复。报复来得如此快,手段更高明、更狠厉,叫人根本无法脱身!   就不用细究报复那人是怎样不着痕迹地叫丫头们把纸条塞进她的衣褶里,又恰到好处地让明珠公主发现了。这反手一局,使得明珠公主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还将长期地怀疑她,嫉恨她,甚至……迫害她。   而她佟雅蘅,除了独自一人苦苦挣扎、苦求解脱,全无反击之策!   ……   “殿下,韩家马车走远了。”蓉秀说着,放下了车帘。   明珠公主冷冷地笑了笑:“看她怎么跟几个小姑子解释。”   “虽拿冰敷了脸,还是有些痕迹的。”蓉秀也冷笑,“不过,韩少夫人一向好口才,殿下何必替她担心这个。”   “也是。真闹出来,我跟他们韩家没完!破着父皇责骂我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说到这里,明珠公主忽地意识过来:“蓉秀,我记得诚毅伯府的少夫人,家里弟弟不止一个?”   蓉秀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地笑了。   “殿下记性真好,是还有几个弟弟。其中一位,好像是行四,这位四公子,咳咳,也是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   也二十出头,长相不差,外形上倒和韩四小姐般配。就是……有点富贵风流毛病。   书读得不好,靠着家里随便捐了个小官儿做,一年俸禄没多少,根本不能满足他贪色贪杯又爱赌的奢侈嗜好。不过,吃吃祖产还是能混日子的。不然,他房里哪来那么多美妾,据说外头还有一堆相好。   明珠公主对心腹丫头的回答很满意。她抽出车壁上嵌着的檀香木屉盒,取了一颗蜜渍杨梅,优雅地品味着。   “四小姐配四公子,是不是天作之合,嗯?”   蓉秀笑道:“就只不知伯府少夫人怎么对韩少夫人说的,到底是哪一位弟弟。”   “管她怎么说的。哼!等下到了家,你直接去一趟诚毅伯府。该怎么交代她,不用我提点了吧。”   “嘻,殿下还用担心这个。”   明珠公主吐出杨梅核,狠狠地捏着,“韩芙那丫头,岁数大了,名声又不好,品行差得狗屎一样,还非高门大户公子哥儿不嫁!本宫何必把她说给那好的,没的害了人家真正的才俊!就叫她和那四公子凑一对儿好了,哼!” 第七十五章   廖府。   做了吏部尚书之后, 廖峥宪的访客多如过江之鲫, 所为无非两样,一抱大腿二求官职,来路错综复杂,不好随便打发, 每每要到深夜才能应付完。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之后, 廖峥宪掸掸尚未来得及换的官服, 不觉打了个哈欠。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精力越来越不济了。   “父亲。”   廖峥宪踏回正厅, 廖晏鸿忙迎了过来, 他略一点头,见儿媳齐素梅挺着大肚子正督促下人收拾, 皱眉道:“素梅啊,为父说过多少回了,你身子不便, 该早早歇息的, 怎么还在这里忙碌, 你姑母呢?”   齐素梅笑道:“客人迟迟不走, 姑母等了好久, 儿媳叫她去歇息了,无妨的。儿媳日间睡多了,这会儿也不困。”   “巧菡这丫头竟偷懒,也不陪着你。”   “哈,您老还别冤枉她。巧菡妹妹今儿从明月公主府回来之后, 不知怎的受了风寒,头疼体酸还有些发烧,吃了药就早早地睡下了。儿媳想照顾,小鹊把我赶得远远的,说姑娘吩咐的,怕把病气过给我。”   “巧菡竟病了!这孩子……嗯,那你确实得远着她。你现在须格外注意,也要多添些衣裳,一天凉过一天的。”   廖晏鸿见下人收拾得差不多,示意妻子赶紧去休息,又对廖峥宪道:“父亲,实在是对不住,儿子有一宗公务为难,想从您这里讨点主意,偏偏您案牍繁忙,回家后又忙于会客。”   “跟为父还客气什么。阿寄,走,咱们去书房。”   挥退下人,将书房门紧闭,廖晏鸿直截了当地对廖峥宪说:“父亲,儿子其实是要谈巧菡的事。”   “阿寄,你说吧。”廖峥宪盯着烛光跳跃的琉璃盏,已明白儿子接下来要说什么。   “儿子今日在翰林院见到一份邸报,原来秦公子已回京近两月,且获提升,于左军都督府任要职,又加授昭武将军,统率京卫六千,皇上极其看重其才干。”   廖晏鸿说到这里,窥一眼父亲脸色,大着胆子继续:“儿子听书毅说过,这位秦公子其实就是巧菡幼时定亲的未婚夫婿,由于种种原因断了亲事,却对方家百般照拂,不计前嫌、有情有义。他金榜题名之前曾频繁来咱家向您求教,那时,不要说书毅和我了,您对他也是欣赏的。儿子猜测,秦公子对巧菡情意犹在,又已回京,既然这样,何不将妹妹许了与他?巧菡已十八岁了,姑母对我念叨过好多回,再不说亲事,岂不是耽误了女孩儿青春。”   廖峥宪依然盯着琉璃盏不说话。   “父亲?”廖晏鸿深吸一口气,“您在吏部,怕是一早就知道秦公子升迁罢?他既认您为师,西昌卫所三年,能不给您来信?信里不可能没提过巧菡。父亲,您……难道您不认为他是巧菡妹妹的良配么?”   廖峥宪慢慢地站了起来,负着手面墙而立。那里挂了一幅苏武牧羊图,已略微泛黄,是他四十岁生日时,女儿绮璇画了送他的。   叫他怎么向儿子解释,巧菡就是绮璇,而他实在不想让巧菡重蹈前生的覆辙。   深情专一,人品优秀,才干卓著。秦正轩拥有的种种亮点,曾经的韩澈也有。那时,韩澈二十四岁,和如今的秦正轩一样年纪。当时,他这个做父亲的,便是听信了众人的赞美,自己也被韩澈创下的辉煌战绩眩花了眼。连绮璇母亲都喜滋滋地说,她打探下来,发现嘉勇侯府的太太和蔼可亲,长子韩澈又不近女色,后院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绮璇嫁过去,必定是掉到蜜罐子里。   就这么昏头昏脑地答应了这门婚事,活活把珍爱的掌上明珠送入火坑。   命运是如此无情,在残酷的抉择面前,韩澈选择了放弃绮璇。   不仅如此。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韩澈没有放绮璇自由自在地飞走,他折断了她的翅膀,残忍地利用了她柔弱的生命。   纵然韩澈有千万个至高无上的理由,他死都不原谅这人!   而他也再不能放心巧菡的婚事。秦正轩的优秀,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韩澈,以及当年糊里糊涂的自己。时穷节乃现,叫他如何确定秦正轩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廖峥宪发出幽幽长叹,“阿寄,你觉得巧菡是累赘吗?如果她不嫁人,等为父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继续守护她,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淡然度过一生?巧菡花不了你多少钱……”   “父亲,您说什么呢!”廖晏鸿急了,“儿子哪有那个意思!儿子当她是亲姊妹,巴不得养她一辈子!这算什么,姑母不也一直和咱们住在一起?儿子只是觉得,巧菡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您不替她安排婚事,有些不妥啊。在翰林院,好多人向我问起妹妹,求娶的意思十分明显,您要还像从前那样托辞妹妹尚小,就说不过去了。正因为是养女,一直这样反倒更惹非议。既然怎么都要嫁,何妨嫁个各方面来说都上乘的?”   “阿寄,你觉得秦公子好,换做十几年前的我,也会这样想。”廖峥宪慢慢地说,“我知道他近来深得圣心。但当今格局犹若船行险滩,他这个天子身侧的左军都督府将军,极易卷入漩涡之中。阿寄,你在翰林院也做了三年编修,读了那么多文书,还看不懂现今朝廷风云么?”   “这……”   “时过境迁,阁老聂敬梁再不如从前那般强势。皇上将韩澈任命为拱卫司指挥使,等于卸脱聂敬梁一大臂膀,嘉勇侯与聂氏有隙,韩澈掌握了这支可怕的力量,你想过他在其父的指使下会怎么做?太子平庸又且身体孱弱,朝中已有不少人频频夸赞苏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贤能、俊杰、勇武'。苏韩两家本是一派,必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太子的舅舅聂敬梁,待扳倒了他,趁势提出所谓废庸立贤,扶持二皇子为太子。而正轩算是聂阁老一手栽培起来的,聂阁老倒了,焉能不连累他……阿寄,我已失去一个女儿,我不想巧菡受牵连!”   廖晏鸿震惊了半晌,方讷讷道:“父亲,您、您看得确实透彻,但秦公子待巧菡的心意,我和书毅,我们都认为……”   “太宗时期,元辅、大学士任非凡,自太宗十岁即辅佐幼帝。太宗二十五岁时,任非凡因独断专权多年,深为百官诟病。他不知为何暴病而亡,死后弹劾的折子雪片般涌上太宗案头。最后,任非凡以长达十二页的罪状,本人被掘坟戮尸、籍没家产,三个儿子都被处死;手下亲信入狱无数,其家眷,则是或一同入狱,或充军,或官卖为奴。这段史书,阿寄,你可曾读过?”   “读过。但是,父亲,您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了些,秦公子怎会……”   “我不能再拿巧菡冒险。”廖峥宪从画前转过身,决然地摆手,“况且,现在皇上竟然开始迷上修道成仙,请了个什么凌虚子道人入宫,奉若神明,成日价关注扶乩问卜、修坛炼丹,朝政虽然还管,说句大不敬的话,早不比昔日的清明……”   紧闭的房门外,方巧菡听得手脚冰冷。她睡不着,听说父亲还在书房,想要过来对他说一说白天在公主府遇见秦正轩的事,谁知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怪不得父亲对秦正轩只字不提,原来他并不打算将她嫁给秦正轩。父亲的苦心她能明白,只是,她坚信,秦正轩绝不会是第二个韩澈。   前世她爱错了人,这次,她已擦亮双眼。多年来,他始终默默地守护她,关心她,尊重她及家人。他救活了溺亡的方巧菡,也用无微不至的关爱熨平了她内心每一处寒冷的皱褶。   他为她解围多少次,她已记不清了。她欠下他无数的情,而他所要的,不过是她的真心。   明天父亲散衙,一定要趁他见客之前逮住他,说服他。   回房后,方巧菡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脑海里总回荡着偷听到的那段话。那些措辞、字句里,似乎还有什么她忽视的,很重要的东西……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   嫁给韩澈,经历过的短暂甜美。只是一瞬就过去了。浩城被围,她忧愁着他的忧愁,却也只能帮军厨做做饭,替军士们缝补衣履被褥。须臾就化作游魂,空洞地凝视战火硝烟,遭到反击的北冽军,血肉横飞。   一眨眼,躺在马家村那间简陋的茅舍,方夫人慈爱地喊她起床吃饭,说她睡了太久。   为什么这样说,她从不贪睡呀。   对了,昨晚她“丢了魂”,方书毅笑嘻嘻地问,还记不记得去了哪儿。   她当然记得。躺在那间阴寒彻骨的冰棺里,周围是单调反复的吟唱,魂兮归来。枯骨重生出血肉,那种痛苦的感觉,与剥皮剔骨无异……   “啊!”   方巧菡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   凌虚子!   她听过这三个字。招魂那晚,她在冰棺里痛苦挣扎着想要解脱,近乎疯癫的韩澈就是喊着这个道号恳求,要道人务必继续作法,不惜一切代价。那道人说,如果出了意外……   “先夫人遗骨灰飞烟灭,贫道一身修为也要毁损大半。”   方巧菡感到心脏剧烈跳动着。这么说,招魂失败,凌虚子受了重伤,而他现在恢复了!   不觉忆起一个多月前在山谷里见过的王吉,以及随喜殿遇见的韩澈,他见到她时,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韩澈必定一直都没有死心,他在谷里建了精舍,命人看护凌虚子,直至痊愈。之后,竟将凌虚子举荐入宫,获得了帝王赏识。   廖绮璇的尸骨已消匿,招魂是再不可能。但,凌虚子会不会推算出她就是重生的廖绮璇?   “我的天……”   方巧菡胡乱披了衣裳,匆匆忙忙地去找廖峥宪。怪不得佟雅蘅一反常态。佟雅蘅必然识破了什么,她对韩澈爱到痴狂,见自己丈夫如此执着于另一个女人,焉能不生出毒害之心来!   “姑娘起得好早,不过,老爷上朝起得更早。”廖峥宪的房里早就空荡荡的,打扫的仆妇这样笑着告诉方巧菡。   方巧菡叹了口气。父亲要酉时才回家……那就,直接去衙门找他好了。她现在是如坐针毡,一时片刻也待不住。   匆匆用完了早饭,小鹊煎了药端过来,督促方巧菡服药。   “小鹊,”方巧菡呷着苦涩的药汁问,“昨儿小柔去过布店没有?”   秦正轩离京三年半,她都是遣丫鬟去他开在附近的布店,通过石头打听他的消息,往往是每隔半年左右才能有新的,但对她来说聊胜于无。石头按照秦正轩的吩咐照管生意,还对她表示,但有差遣,无所不从。   小柔正好进来,听了心领神会地笑着回答:“姑娘问得正好。奴婢去买了些针线尺头,还见着了石头哥哥。他说呀,叫姑娘再等一等,秦爷要不了多久就回来的……”   “小柔,帮我研墨,现在,快点。”   方巧菡几口喝光药,去书案边抽出一支笔,飞快地写了个字条,拿信封封好。   “小柔,你马上去一趟布店,把这封信交给石头。就说银子回头给他。”   小柔莫名其妙,正想多问几句,见自家小姐严肃的样子,吓得只说声“好”就赶紧出了门。   小柔走后,方巧菡依然无法松懈下来,便带着小鹊收拾包裹。她在信里委托石头帮她找一处房子,她不敢再住在这里了。万一她最担心的事发生,韩澈一定会带人来拘她。上一次他因为从字迹上起了疑心,便直接将她从女学掳走,这记忆不堪回首。   “姑娘,不好了!”东西没收拾一半,便有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门口忽然涌进来一大群官爷,说是拱卫司缇骑,把头那个就、就是嘉勇侯府的小侯爷……”   方巧菡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而她所面临的,是她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   “廖姑太太、廖少奶奶、廖姑娘,对不住了。”她听见那个昔日温润无比,现今却冷酷无比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工部尚书齐清韵涉嫌舞弊,作为其姻亲,吏部尚书廖峥宪及其两子亦均要接受调查。澄清之前,嫌犯家眷画地为牢,着本官带人看管。”   ……   “姑娘,吃些东西吧。”小鹊带着哭腔说,“午时了,您不经饿的,多少吃一点,便是再担忧老爷,又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方巧菡扫一眼卧房外厅站立的几个戎装身影,又看了看小鹊端上来的饭菜,心里冷冷地嗤笑。   这是韩澈让人做的,每一样菜色都是他亲自点的,再三嘱咐要做这几样。   都是她前世最爱吃的。   他在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他不让她和姑母嫂子在一起,强行把她们分开看管。这幽禁不知要持续多久,如果他今晚……那么,她这一生又要栽在他手上了。   方巧菡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小柔还没有回来?”   小鹊连连摇头。   那就好。真庆幸一大早就把小柔打发了出去。机灵的丫头,她从后巷返回,一定是远远地瞧见角门有缇骑把守,觉得不对头就溜走了。   小柔必然还回去找石头。但是,石头能传信儿给秦正轩吗?他埋伏在明月公主府,哪里有这便利……   眼前一阵阵发昏,差点摔倒,小鹊急忙扶住方巧菡:“姑娘,您再不用饭,饿昏过去可怎么好!”   “我,我吃不下这些。”她哪里肯吃韩澈“特意”准备的饭菜。   定了定神,自己在床边的矮柜旁蹲下,里头摸出一个食盒,这里照常放着些芝麻糖之类的点心,是她像方夫人一样防着自己夜里再饿醒准备的。   取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两口就下肚,饿得狠了,又去拿第二块第三块。   小鹊担心地看着方巧菡狼吞虎咽。小食盒里才这么点儿吃的,哪能管一整天?而她们不知道要被关多久。   “姑娘,您怕有毒,不如奴婢替您试一试。”小鹊拿起筷子,毅然探向热气腾腾的餐盘。   方巧菡连忙阻止:“别……傻丫头,我不是怕有毒。”   一则,心里膈应。二则,这饭菜里头就算下药,也不见得是毒.药,而是比毒.药更为不堪的东西。   韩澈是不是觉得,如此一来,她就不得不委身于他?呵,做梦。   小鹊的筷子还没碰到盘沿,韩澈的声音已在珠帘外响起:“巧菡,我能进来吗?”   小鹊一怔,方巧菡脸色一变,对丫头摆手,低声道:“你别动这东西,先在一旁候着。”   里面的人迟迟不回答,韩澈还是掀起珠帘走了进来。   “出去。”他一进来就对小鹊冷冷地说,“我要和你家小姐说话。”   方巧菡对小鹊使了个眼色,小鹊对她行过礼,沉默地出去了。   方巧菡冷着脸站到窗前,韩澈对着她的背影道:“不要试图耍花招,现在你的父亲尚未洗脱嫌疑,你但凡做什么不妥的举动,都会影响到他。”   “小侯爷好威风。”方巧菡头也不回地说,“不过,小侯爷是否想过,既然我的父亲尚未定罪,那我也是无辜的良家女子。你这样擅自走入我的闺房,才是极为不妥的?”   “八.九不离十,廖齐两家往来频繁,廖大人是难以洗清的,所差不过是罪名高低而已。”   方巧菡攥紧了拳头,两只袖子也在身侧拢紧。   韩澈走到门口,对门外的缇骑一挥手,几人立即退出外厅,关上房门。韩澈转回身,看了看没动过的饭菜,轻声说道,“怎么,我特意准备的,你不喜欢?我知道你经不起饿的,绮璇。”   “对,不必再否认了,”他说着,慢慢地向窗边的方巧菡靠近,“凌虚子都告诉我了,那是一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得道高人……绮璇,我知道你恨我。你自己不也告诉我了。我杀了你,我的家人薄待你的家人,你恨毒了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他伸出双手,将那僵硬而微微发抖的身子圈在怀里。方巧菡嗅到他身上的薰香,那是她曾极熟悉,此刻也极厌恶的松石香,一种昂贵的香料。   “绮璇,你就是因为这些不肯回来的。但你还是重生了,还是让我找到了。现在,你是我的。”韩澈试着把女孩的身子扳过来,她挣扎了几下,终于敌不过他的力气,被转了过来,被迫面对他。   “绮璇……不,巧菡。”他抬起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看着他,“不管你现在叫什么,我只当你是唯一的妻子,真正的妻子。”   “需要的时候,为你付出生命,每一块肉、每一滴血,是么?”方巧菡讥诮地说,“这才叫做你‘真正的妻子’?你还想我这样死一次?”   韩澈看着那双泛起泪光的,潋滟迷蒙的眼睛,心中一痛。无数个梦里,他见过这双含泪的眸子,伸手去拥抱,却发现是南柯一梦。此刻,她终于活生生地回来了,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当然恨他,当然要哭,她吃了这么多苦。对了,他调查过方巧菡,八岁之前根本没有什么一犯饿就晕的毛病,她这样经不起饿,还不是因为有了绮璇的记忆,可怜的绮璇,那个时候,她为了他,日日挨饿……   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她,紧紧地。   “我再也不会第二次推开你了,绮璇,相信我一回。”韩澈动情地说着,“是老天让你重生,老天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你不觉得么?我是极度感恩上苍的。绮璇,你为我受的苦,我都明白,这次一定好好地补偿你。你不要担心雅蘅,我会挑你喜欢的地方建一所别墅,让你住在那里,谁都无法打搅到你,让你过得比公主还要舒适……哦,岳父他们你也不必担心,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   韩澈住了口,震惊地看着方巧菡,只一霎那,她狠狠一推,他便倒了下去。   在他的腰侧插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鲜血正慢慢地从刀锋边缘浸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了~下章轩哥哥就来! 第七十六章   韩澈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他的动作还有些僵硬, 腰间暗器粹了麻.药, 他身子再强健,那药力还是让他昏厥了一段时间。   有多久了呢?房内一片凌乱,好像有人匆匆翻找过什么,窗子虚掩着, 而他记得刚进来时窗扇是合拢的。   “绮璇。”韩澈拔出腰间的柳叶刀, 喃喃地道, “你竟忍心对我用这个。”   这必是秦正轩留给她的。去镇海之前,他假扮秦正轩哄了她的丫头骗她去偏门见面, 随后赶到的秦正轩这样威胁他:倘或再来冒犯, 秦某刀刃恭候!   此刀刃,即彼刀刃啊。   那时, 秦正轩暗藏袖刀,他早就嗅到了兵刃的味道。可是刚才,他没有察觉她也戴着它。   她装着顺从, 趁他拥她在怀倾诉愧疚之情, 悄悄按下机簧刺中了他。她力气小, 又不敢动作过大引起他怀疑, 柳叶刀扎破坚硬的武官制服, 只斜斜地刺入肌肤一小截,但到底是让他中招了。   而她,便趁他昏迷时逃脱了。他已将她抓在手心,只差一点点就能占有她。   绮璇,为什么你就不懂我的心呢?   失望和痛楚一起涌上心头, 统统转化为暴怒。韩澈大踏步走出卧房,一脚踹开厅门,门外守着的几个缇骑吓了一跳。   “大人......”   “你们几个守在这里多久了?”韩澈铁青着脸问。   “呃......约莫、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吧。”   这么久,足够她逃跑了!不过,应该跑得不远。她不是还收拾了东西么,慌慌张张的,能去哪儿?况且,这宅子几处门都有人把守。   想到这里心中一凛:“方才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没有?”   “回大人,西角门那里有过小骚.乱......”   韩澈已迈开大步走入方巧菡闺房外的小院子,那军士慌忙跟在身侧,一面继续道:“属下等去了一个人查看,倒无大碍,原来是一只大黑狗从西角门蹿了出去。追了一阵,那狗凶悍无比,一路狂吠,兄弟们看它也不是什么军犬,身上光溜溜地,根本没有暗藏书信的地儿,也就放这畜生走了。”   西角门?不就是紧邻这小院的侧门吗。   “一群废物!”韩澈出了西角门,左右张望了一阵,恨恨地骂,“她现在变得无比狡猾,这是调虎离山,知道吗?!你们一群号称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的大男人,倒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耍了!”   “大人、大人息怒!”那军士惊慌地指着韩澈官服上染的血迹,“果然是嫌犯一家子,又狡猾又狠毒。您受了伤,还是先回去包扎一下?嫌犯家眷这边有兄弟们严加看管......”   韩澈不耐烦地打断:“罢了。本官没那么娇贵,追缉犯人要紧!还有,吩咐下去,没我的话,廖家任何人都不得肆意轻慢!”点了十几人分头寻找,便骑马飞奔而去。   小院里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粗壮槐树。被浓密枝叶掩映,方巧菡靠着树干一动不动,呼吸都尽量放缓。在她身边的一根粗树枝上蹲着大黄猫花狮,尾巴摆来摆去,两只耳朵警惕地转动。   这大树一直伸到墙头,从前秦正轩偷溜来看她,有一次差点让廖峥宪发现,他就是纵身一跃跳到这里躲着的。   可她就没那么轻松了。沿着堆至墙头的假山石爬到树上,手臂衣衫不知划破了多少处,鬓发也叫树枝刮乱了,自己都觉得从未爆发过如此惊人的力量。   实在是急中生智。她知道韩澈身体强悍,袖刀那点麻.药不能让他昏迷太久。而几处门外想必都有人看守,她放倒了他也插翅难飞。   所以,只能使些心机。弄乱房间,又以粥粥引起西角门的骚动,令韩澈怀疑她借此逃走。他可是多年老将,实在太敏锐了,为了防止他经过院子时觉察到树上有动静,她还唤了花狮上树,打算适时“抛猫”。不过,看来是用不上了。   她算计成功了!现在不跑更待何时。顺着树枝蹭回墙头,扒着墙边跐溜跳下,一屁股摔到地上。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撒腿就跑。   ……   韩澈策马奔腾没多久就醒悟了。   “不对!”他猛一拉缰绳,“我真蠢,这才是调虎离山!竟然叫她给骗过去了。”   他还叱责属下笨,明明是他自己蠢笨如猪!一只狗能引开多少人?她根本无法顺利溜走,必是还躲在那院子里的哪个角落。而他现在中招,就是她逃跑的时候!   “大人?”不得不跟着勒马停下的几个缇骑愣愣地问,“您的意思是?”   韩澈调转了马头。这么点功夫,她会去哪儿?还不是南边那条叫做甜水胡同的街道。   “你们几个,还有你们,”他冷静地吩咐,“共分三路,两路包抄围堵甜水胡同,剩下一队人马跟着我,挨户搜查每家商铺!”   与三年前相比,甜水胡同变得繁华许多。缇骑卫封锁了街道,又逐户搜检,吓得众商户及顾客噤若寒蝉。   就在街道一片混乱的时候,方巧菡已悄悄地溜到某家饭馆的后厨,又顺着厨房走道的侧门,来到饭馆后院。   这是一家老店了,前世她跟着家人来过。记得后院的小门通着一条小巷子,而顺着那条小巷子一直走,能绕过甜水胡同。她了解韩澈,他不会被蒙蔽太久,醒悟过来一定会带人到这里抓她。必须行动在他的前一步!   伙计们惊讶地看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女直直冲向后院。这瘦弱的女孩儿是谁?鬓发凌乱,衣衫都破了,像是遭遇抢劫一般。   “客官!”一个老厨子喊,“你去那院子里做甚?莫非......”   莫非她就是街上那些官爷嘴里嚷嚷着要捉拿的、穷凶极恶的逃犯?怎么看也不像呀。   方巧菡一头扎进后院,循着记忆来到那扇小门前,却失望得直捶脑袋。这门被砌上了!泥墙上还留着原先的淡淡痕迹。   焦急四顾,发现地上躺着把木梯,心里一喜,使出吃奶的劲儿扛起来架在墙头,将破破烂烂的裙摆掖进腰带,三下两下爬了上去。   “千万别说见过我!”她扭过头,对跟过来傻乎乎看她的伙计道,“免得连累你们。赶紧把这梯子重新放倒!”   站在墙头上朝下望,这墙比家里的更高,又没有探出来的树枝可供她攀着跳下来,但情况紧急哪管这个,一狠心就跳了下去。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发生,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稳稳地接住了她,而她马上识别出那人的熟悉气息。   “轩......”   “嘘。”秦正轩脱下外衣罩住她,又在她面前蹲下,“趴上来。我带你走。”   伏在那宽厚结实的脊背上,被他负着跃过重重高墙屋檐时,方巧菡闭上了眼睛,几乎喜极而泣。   ......   秦正轩将方巧菡带至一处陌生的宅院。他告诉她,这里是他买下竹枝巷房子之前所住的寓所。   “好久没住了,没人打扫,挺脏的,委屈你了。”秦正轩关紧院门,抱歉地说着,“但是离聂阁老家不远,拱卫司再有能耐,手还够不到这边。嘿,幸亏我没把它卖掉。”   方巧菡猛地扑到秦正轩怀里。   “轩哥哥,”她呜咽,“谢谢你又救了我……你怎么来得那么快,你不是还在查案吗?”   韩澈说的齐清韵的“罪状”不知真假。也许是有人构陷,但他以此为由,确实可以将整座廖府看押起来,当然,此刻的齐府必也一样。而他只须在她的闺房里停留一整晚,不管他有没有做什么,她都将被打上他的烙印;韩澈必然以为廖峥宪只能接受这个无奈的事实。   他会借替廖峥宪开脱为由,来要挟她,迫使她依附于他。他身在拱卫司,如何不知道秦正轩回了京却因执行秘密公务无法露面,断然出手,正是要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秦正轩小心地搂紧怀中少女,柔声道:“别哭,也别怕。我接到石头的信儿就赶来了,我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缇骑封街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你闪进那家饭馆,赶紧跟过去……你还真是叫我吃惊,居然能逃出来。”   一直都是整洁雅致的样子,现在却跟只落魄小脏猫似的,手上脸上还都有擦伤,真是心疼。   再一想就明白了:“用了我给你的袖刀,嗯?”马上就猜到她是在怎样的境况下用的,眼中迸出杀意。   “巧菡,我不会放过他的。”抚摸着女孩凌乱的黑发,渐渐揽紧。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她抬头望他,他低头抵住她前额,良久,叹了一声,热热地吻上去。   喘着气不舍地结束这个吻,将她拦腰抱起,一直来到卧房,轻轻放在榻上。自己翻腾一番,找出一把木梳,在榻前蹲下,仔细地替她解开丝带,然后一下下地、轻缓地梳理满头青丝。   “半年前,皇上欲大修寝陵,”秦正轩慢慢地说,“但不知为何,某一日,工地突然坍塌,死了不少人。此事系工部负责,工部尚书齐大人自然难免受牵连。只是,竟被说成极其严重的舞弊行贿,甚至牵涉到其姻亲……”是不是有点牵强附会呢。   他看着女孩深思的样子,叹道:“巧菡,别急了。我再让人去探一探,也许是有人成心搅乱政局,本来已经够乱的了……今晚,你先住在这里吧。”   方巧菡醒悟过来,不禁咬住下唇,脸上泛起红晕。   韩澈大张旗鼓地找她,家里人一定知道她逃走了。今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去的。   极有可能的是,京城许多知悉此案的官员都听说了这番动静,知道廖家小姐逃之夭夭。   秦正轩事后一定会设法告诉她的家人,或者是她的父亲,要他们不用担心她的安危。不过……   这样一来,姑母她们会认为她是被秦正轩救走并收留的。父亲只能把她嫁给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起啊在一起~ 第七十七章   佟雅蘅得知消息的时候, 正陪着韩夫人一起, 和两岁半的儿子玩耍。孩子生得白嫩嫩、胖嘟嘟的,十分可爱,扑进怀里把两只小胖手搂着自己脖子,奶声奶气地撒娇, 叫她这个做娘的把心都甜化了。   这是她最心爱的宝贝, 也就和他在一起她才能体味到最真最纯的欢乐---尤其是在最近窥破韩澈心事后。   这时, 她从得意洋洋地踱进来的公公嘴里听到了齐廖两位尚书双双“落马”的传闻。   叫佟雅蘅震惊的当然不是此案本身,更不是韩锐那幸灾乐祸的语气。   她被丈夫的疯狂举止吓到了。   韩澈身为正一品武官, 竟亲自带人封锁街道, 去抓捕一名连罪状都没有确定的官员家里的逃跑小姐。   呸,什么缉拿嫌犯家属。他根本就是假公济私。他就那么想要把方巧菡据为己有!   韩锐毫不顾忌儿媳在场, 兀自口沫横飞地恶毒揣测,此案还会牵涉到哪些与自己对立的官员。佟雅蘅却再也听不进公公的话,她觉得被铺天盖地的痛楚所湮没了。   为什么, 又凭什么?她为了丈夫和婆家心力交瘁、鞠躬尽瘁, 而他呢?不过是一个长得相似的女人, 在他眼里, 她全心全意的付出, 还抵不上那女人的一颦一笑吗。   佟雅蘅忽地泪流满面。   “雅蘅!”韩夫人吃惊地说,“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不成?好孩子,快别哭了,你看冬哥儿都被你吓坏了。”   佟雅蘅摸着儿子被自己吓白的小脸, 觉得愈发心痛,不觉捂脸大哭:“呜......儿媳、儿媳,实在是忍不住了呀!”   韩夫人头一回见端庄贤淑的儿媳如此失态,料想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摆手叫丫头们抱着小少爷退了下去。   听完佟雅蘅的哭诉,韩夫人沉默不语,韩老爷却勃然大怒。   “这个不肖的混账!”韩锐气得乱挥双拳,一脚踢翻了昂贵的玻璃屏风,“还当他这几年没那糊涂心思了,谁知......气死老夫了!真是白养了这个孽障!好孩子,别哭了,老夫这就去抓那孽障回家,看这一回不把他打得......”   “老爷!”韩夫人一把扯住韩锐袖子,“澈儿拿人,可是名正言顺的,你这么怒火滔天地奔去杀他的威风,可不是明着告诉所有人他是滥用职权么?”   这么一扯一拽,韩锐的帽子都掉了。   “妇人之见!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韩锐边骂边弯腰捡帽子,拿在了手里,却住了口,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   韩夫人含泪对丈夫道:“老爷,妾身真不是心疼偏袒儿子。老爷要三思啊!这些年,咱们家好容易有了转机。潇儿娶了妻子,芙儿现在也说定了人家,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切莫再有什么波折才是。老爷再生气,总要替宫里的娘娘着想。”   韩锐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颓然坐在圈椅里。是啊,还有贵妃娘娘,和娘娘膝下的三岁小皇子呢。此刻太子储位不稳,后宫人心惶惶,生了皇子的妃嫔,哪个不是小心谨慎,对娘家人千万句嘱咐要谨言慎行的。   “翅膀硬了,敢不听父亲的话了。”韩锐咬牙切齿,“难道就由着他这么胡闹?早先为了廖绮璇,这个逆子他......”   韩夫人咳嗽了一声,提醒丈夫,不要当着儿媳的面再说儿子续娶之前的荒唐事。   韩锐愤愤地闭嘴。韩夫人定了定神,柔声道:“雅蘅,那位廖家小姐,你和她还算熟识吧?她既逃走了,会去哪里呢,说不定去投奔要好的朋友。”   “对!”韩锐猛一捶茶几,“老夫去把她擒下......”   韩夫人急忙对丈夫摆手:“老爷这是做什么,抓那小姐回来送给澈儿收房吗?!”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妾身的意思是,让雅蘅帮忙回忆回忆,说不定能有些线索。咱们悄悄地把人找着了,先将她藏起来。拿了她的衣裳鞋子之类的东西,做成她遭遇不测的样子,回头让澈儿知道,也好死心,免得雅蘅这么魂不守舍的。”   诈死吗?韩锐看看韩夫人又看看低头拭泪的儿媳,眼底泛起一丝歹毒的光。   太平日子也有太平日子的弊端。在战场上,他就是皇帝,哪个兵胆敢不听话,不用他动手,有的是人替他收拾、甚至取那人狗命的,大刀阔斧地好不痛快。现在还得考虑这考虑那,又是律法又是利害的,忒麻烦!   按照他的意思,抓了那能勾走儿子三魂六魄的、他本来就出离厌恶的廖家狐狸精,一根绳子结果掉,荒郊野外一埋,神不知鬼不觉,韩澈哪里找去?什么诈死,要死就死得透透的,死人可不能跟活人斗,哼!   想到这里,也放轻了声音道:“雅蘅,好孩子,那就依你母亲,如何?你好好儿想一想,能帮上澈儿也说不定。”   “这......”佟雅蘅犹豫地绞弄着丝帕,“儿媳其实也没什么想法。巧菡做过明月公主伴读,交好的贵女很多,和儿媳的妹妹雅萍倒是最好的,不过雅萍嫁去渚篾了。”   “还有哪些小姐是她比较要好的手帕交?”   “嗯......聂家姑娘都挺喜欢她,时常来往,几个人好得不分彼此。不过,聂楠欷已入宫为妃了。”   “那就还有聂嫣璃。”韩夫人点头。   韩锐沉思着道:“聂敬梁那个古怪老头,对廖峥宪倒挺欣赏。当初皇上将廖峥宪提做礼部侍郎,聂老头极力赞成。这件案子爆出来,有本事替廖峥宪乃至齐清韵说话的人,也就这老家伙了......有道理,那女子去投奔,聂老头必不拒绝的。”   “但这些都只是揣测。”佟雅蘅想了想,站起身对韩锐一福身子,“父亲,您就别派人或是亲自去打探了,免得引起什么麻烦;儿媳知道聂大人对您不怎么客气。这样好不好,不如儿媳带个丫头过去坐坐,倘或能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也不算白跑一趟。”   嘉勇侯与夫人对望一眼,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要是能摸一摸看聂敬梁有没有‘捞人’的意图就更好了。”   “儿媳知道了。”   ......   佟雅蘅是在聂府门口遇见韩澈的。同时见到的,还有秦正轩。   聂府大门紧闭,台阶前是剑拔弩张的两队人马。   秦正轩黑衣黑马手握长.枪,稳稳地立在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中央。在他身后,褚衣银甲的京卫一字排开,将正门挡得严严实实。秦正轩左手握枪,右手随意摆弄缰绳,漫不经心地盯着眼前怒发冲冠的白马战将。   韩澈手中持一把雪亮的长剑,利刃泛着寒光,正直直地指向他。而韩澈身后,是十数名蓝衣缇骑,个个都将手放在腰间佩刀的刀鞘上。   “秦大人,你不要阻碍本官办案!”韩澈的声音比剑光更冷肃。   远远站立的佟雅蘅身子一抖。从未见过他这般凶悍冷酷,好像和阻挡的人有多么大的仇恨似的。   秦正轩扫一眼剑刃,要笑不笑地道:“小侯爷越来越威风,也越来越随意了。难以相信这就是横扫敌军的大英雄,掉头就把兵刃指向本土子民。”   “你不要胡搅蛮缠!”韩澈的剑尖又逼近一寸,“本官奉命捉拿皇陵舞弊案的嫌犯,再要拦路,便算你是包庇的同党了!”   “呵呵。抓谁?有缉拿文书么?指挥史大人,看来你对公门办案半点儿概念都没有,从前在九门提督是怎么混的?”   “本官没必要跟你备细解释!”韩澈冷着脸,“本官怀疑有嫌犯逃进了聂府,特此带人搜查。你再这样下去,让那人逃了,一应责任都由你担。”   佟雅蘅怔怔地听着,紧抓树干的五指,指关节都泛白。是啊,韩澈当然会来这里。她都能猜到方巧菡会投奔至此,韩澈也能。只是,这里到底是聂阁老的家,他为了方巧菡,竟然不惜和聂家撕破脸?   这还是她那个睿智冷静杀敌无数的丈夫吗?!他一定是疯了。   秦正轩冷笑了一声,“虽然拱卫司可以找个借口就任意拿人、任意抄捡官吏府邸,今日,聂府这大门你还真进不去。小侯爷,本官带京卫前来,不是要挡你路的。”   “那你要作甚?!”   “小侯爷,”秦正轩嗓音不高,却清晰无比,“秦某目前担任左军都督府镇南卫指挥使,统管部分京卫,并督掌东南沿海卫所诸事。小侯爷刚从镇海卫所回来,本官没记错吧?”   他的自称突然变成了“本官”。佟雅蘅心里一紧,秦正轩难道要说,韩澈在卫所期间犯了什么事不成?   秦正轩不等韩澈回答,直接摸出一张纸,轻轻巧巧地甩过去。   “看好了,这是盖了都督府大印的,还有都督大人亲笔签名。”秦正轩冷冷地盯着韩澈错愕的样子,“本官早就发现西昌暴.乱中逃走的余孽潜伏在大夏各处,经过长期排查,发现镇海卫所亦有人渗透在内。西昌暴.乱发生在三年前,那时小侯爷正好在镇海。不光是你,所有被发现有余孽出没的卫所,其时任军官,都要暂停职务来京彻查……不包括西昌府卫所喔!好了,小侯爷,现在,跟本官去一趟兵部吧。”   ……   韩澈被带走的时候,佟雅蘅躲了起来。   自己都觉得诧异。上一回,丈夫因毒贩的事被捕,她又急又痛,恨不能替他坐牢。现在,她却没有那种感觉了。   是因为对他实在失望了吗?   确实。反思自己嫁给他之后的行为,为了他和嘉勇侯府,简直就是不惜肝脑涂地。对于她的一腔热忱,韩澈又是怎样回报的?   她真傻。他心里爱着的不是她,想要得到的女人不是她,而她在识破之后,竟然还想着去害那个女人。这狭隘偏执、无法得到对等回应的痴情,蒙蔽了她的双眼。   “主子,”春姝盯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低声对佟雅蘅道,“您也别急了。奴婢听那位秦大人的意思,只是叫咱们爷过去问问情况。爷吃过一次亏,必然不会再干那损己利人的事了。问完了没事,他就回来的。”   “噢……你说得有理。”佟雅蘅叹了口气,“我也,没那么急了。他们男人的事儿,我急也没用。”   “那咱们还去找聂姑娘吗?”   “还怎么去?我哪有那个脸。春姝,我们回家。”   “那位巧菡姑娘……”   “让侯爷操心去吧。你主子我管不了这些。”   佟雅蘅看着春姝招手叫车,眼神微闪。   看着秦正轩意气风发的样子,她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这是位沐浴在爱河中的男子,眉梢眼角都挂着缠绵的甜意。方巧菡,定是在他身边!   但她已改变了想法。这个猜测即使是真的,也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第七十八章   秦正轩回到寓所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了。   “秦哥放心, 一直平安无事。”从京营起就一直跟着他的石通、路平从暗处溜了出来。   路平揉着鼻子笑道:“秦哥再不回来, 咱哥儿俩等得口水成河了。里面那位姑娘做了不知道啥好吃的,那个香哟......嘿嘿。”说着便一脸馋痨地朝门缝里瞅。   “嗖”地一声,两锭银子飞了过来,硬生生地砸在门上, 又准确地弹在路平怀里。   秦正轩黑着脸道:“出了巷子右转再右转, 不过多走点路, 酒楼饭馆随你们挑。好了,收工!”   石通嘿嘿地笑, 伸手揪住路平的衣领, 把他拽了过来。他俩当然是开玩笑,里面这位姑娘是秦哥最重要的人, 谁敢不识好歹地凑过去蹭饭啊。   “多谢秦哥打赏,明儿见。”石通挤了挤眼,“那个, 明儿一定要来哦, 衙门里一堆事儿呢, 秦哥, 你腰再酸、腿再软都得来。”   “滚。”   石通路平走的时候, 满脸都是不怀好意的暧昧。   秦正轩嘴角抽搐地合拢院门,闩住。这两个狗腿子,给点好脸能上天,看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仔细一嗅,果然有股淡淡的饭菜香, 冷清许久的房子忽然就多了不少烟火气。再看看院子,清清爽爽的,早就不是白天刚进来的样子。满地落叶被清扫干净,连槐树下的石桌、石凳、井台上的都不见了。星光淡淡地打在通往正房的青石板路上,堂屋门口的竹帘子随风微微摆动,透出内里温暖晕黄的烛光。   “巧菡。”秦正轩轻轻地念这两个字,嘴角挂起微笑,渐渐放大,再放大,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等待自己的女人。如此简单而踏实,如此满足而甜蜜。   “轩哥哥,你回来啦......嗳哟!”   方巧菡掀起竹帘迎出来,没走几步就被秦正轩打横抱起转了几转。等从那眩晕中缓过神,已被抱到堂屋里坐着,就坐在他的腿上。   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诸事顺利,手还下意识地盘在他肩头,红着脸道:“轩哥哥,你辛苦了。”   这一天,他累得不轻。亲自置办了衣裳被褥蔬果米粮等物,因为不知道她要在这里住多久。派两名衷心的下属守在院外,这才放心地离开。白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果然没有她担心的事情出现。他一定跑了好几处衙门。   “轩哥哥。”见秦正轩并不说话,只顾热辣辣地盯着自己,方巧菡脸红得更厉害,想下来又被他扣在怀里,只好硬着头皮说,“一切都还顺利吗......让我下来。”   “啧。”秦正轩松开了方巧菡,站起身在房里溜了一圈,重又在她身边坐下。   “老这么害羞。以后嫁给我之后要怎么办?”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不过呀,你还挺能干的,我这破房子叫你收拾得像模像样了。”   “反正也是闲在这里等。”方巧菡不敢回应他上半句调笑,“轩哥哥,你饿不饿?我给你留饭了。”   “饿!”秦正轩故意做了个擦口水的姿势,“奔着香味就飘回来啦。”   “我这就去端,你等着。”   女孩飞快地钻出帘子,直奔院里的小厨房。秦正轩笑眯眯地看着,觉得口水真的快滴下来了。哎呀,这穿着杏色棉布裙子、朴素而俏丽的,为他忙前忙后的少女,真是叫他饥肠辘辘,垂涎三尺。   ......   秦正轩告诉方巧菡,虽然一时半会儿韩澈是构不成威胁了,但齐清韵和廖峥宪等人,暂时还无法脱身。   “说来也巧,皇陵一案,和我在盯的一个案子有些干系。皇上怀疑也是西南那伙乱党授意,所以才动用了拱卫司。”   确实巧。正是因此,他在得知皇上的意图后,便首先想到了要借他查得的案情来拖住韩澈。韩澈接手拱卫司的日子浅,里面有聂老不少眼线,在他气势汹汹地从廖府出发之前就来报信了。   “皇陵的案子已移交都察院。至于齐大人所谓舞弊受贿的罪名,该是有人兴风作浪,毕竟这样的高官被罢免,会影响大批官员,可借此浑水摸鱼。目前因为什么证据都没有,都察院的人对齐大人、廖大人他们还算客气,让他们待的地方也不是牢房,我又找人打了招呼。巧菡,别担心。”   只是,拱卫司依然将齐家、廖家,以及与齐清韵亲厚的官员府邸围了起来,等着都察院宣布结论。   “所以,你还是有家难归。”秦正轩的话语里充满了歉意,“住在这儿真的太委屈你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他关了窗子,雨点便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扇。这时烛焰跳了几跳,方巧菡取过剪刀拨弄烛心,把烧长的线剪短。   “轩哥哥,你别这么说。”她的目光从明亮温暖的烛焰移向秦正轩,“你带我离开甜水胡同,我已十分感激。”   他轻描淡写的,区区“打招呼”三字,哪有他说的那样容易。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暴露了什么,又和什么样的人交换了什么。他为她做得越多,她就越感到内疚。   父亲还不知道呢,如果不是秦正轩,也许此刻他和齐伯伯都被关进都察院的地牢里了。那些人既然有陷害的心,焉能不使出下作手段来......   秦正轩看着烛光中的少女,觉得嗓子发干,心跳加速。她这个样子格外地美,望向他的时候,目光又柔又暖,她还从来没这样看过他呢。   不觉跳到她面前,倏地捂住那双明亮的眼睛。   “巧菡,你不要这样看我。”秦正轩哑声道,“哥哥会把持不住的。”   手下温润柔软的肌肤让他更加把持不住了,叹着气在她发顶吻了吻,飞快地逃出卧房。   “我去睡了。你也歇息吧!”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他关紧的卧房门外传来。   方巧菡触摸脸颊,那里也是滚烫的。她刚才做什么了?她怎么看的他......   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哗啦哗啦的。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么一下,京城的秋热是褪干净了。   方巧菡想到这里,连忙打开柜子,抱了条薄被走向西厢房。白天的时候,她收拾过,那儿的床还是能睡的。但现在这么凉,得盖厚点。   敲开西厢房的门,说明来意,把被子递过去。待要转身离开,被一把拽进屋。   “巧菡。”秦正轩将她抵在门上,捧起她的脸,轻轻唤了声,低头便吻。   这是一个火热的吻,他扣着她后脑勺,深深地饥渴地吻她,侵占她口内每一处角落,还不满足,转而进攻柔软的脖颈。   方巧菡举起双手,待要推拒,却慢慢地搂住他的腰,收紧,慢慢地开始回应。   内心充斥着柔情,身子也无比伏贴地任由他肆虐。他想要什么她很清楚,而她也愿意。这一生,睁开眼睛就被宣布是他的人,那么,就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吧。   觉察到方巧菡的配合,秦正轩惊喜万分,动作粗暴起来。口下不停,双手用力把她按向自己,恨不得揉到一块去。   方巧菡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弄疼了她。   这低低的声音提醒了秦正轩,他粗喘着停了下来,觉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巧菡,回去吧。”他用拇指摩挲着她被吻得水润润的唇,“我得警告你,哥哥耐力有限。今晚你要是再过来一回,我可真不放你走了。”   说得好像她勾引他似的。方巧菡瞪他,又被捂住双眼。   “也不许再这么看哥哥。”他粗噶地说。   “谁、谁看你!”她悻悻地推开他,一转身奔了出去。   秦正轩扫一眼扔在地上的薄棉被,又看着自己身上不争气地挺起来的某个地方。虽然没有石头那笨小厮燃什么催.情香料,可这一回,好像比那晚还厉害。   “呸,装什么柳下惠啊,伪君子。”他恨恨地骂自己,“人家明明都肯了的!”   好后悔、好后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   睡到半夜,方巧菡被雷声吵醒。快重阳了,怎么还打雷呢。   推开被子下地,来到窗前。把窗子打开一条缝,外头雨声如擂,瀑布一般刷刷朝地面倒,好大的雨。   忽然想起,白天秦正轩检查房子的时候提过,西厢房的房顶有几处瓦片都碎了。该不会现在漏雨吧。   再也待不住,披了衣裳就奔向走廊。西厢房亮着灯,果然漏雨了,并且,十分不幸的是,被淋湿的正是那张她好容易拾掇得还算能睡的床。床头下着小雨,被褥湿透了大半。   秦正轩不在房里。   “轩哥哥?”方巧菡掀起竹帘,冲院子里一连喊了好几声,回答她的只有倾盆而坠的水声。   蓦地一记闪电照亮了夜空,惊雷声中一个人影猛然跳到眼前,全身湿透。   方巧菡吓得差点跌了蜡烛,却也认出是秦正轩:“轩哥哥!这么大的雨,你跑外面修补房顶吗?”   “笨丫头!”秦正轩甩着脑袋上的水珠,“要不是我回来得快,你是不是就冲进院子里淋雨了。”   “讨厌,你才笨!”方巧菡指着他湿淋淋的头发,“你就不会等雨停了再去补?你看你淋成这个样子,要是病了可怎么办!”   气呼呼地将他朝卧房里拽,一面想着哪里有替换的干爽衣服。白天他去当铺寻了些现成衣裳,都是给她穿的,还真没有他自己的。这可怎么办呐。   嘴里还在数落个没完,忽然被湿乎乎的身子搂住,贪婪的吻又侵袭了过来。   “唔......讨厌,你全身都是水。”她推他,但是他虽然肌肤又湿又冷,脸庞却很快滚烫起来。   秦正轩大笑起来,松开方巧菡,开始扒自己衣裳。瞬间就裸.露出上半身,块块结实的肌肉沾着水珠,在烛光里分外魅惑。脱光上衣,又开始脱下面的。   “巧菡,”他上前一步,十指紧握她双肩,对不知该把眼睛朝哪里看的女孩笑道,“哥哥说过,今晚你再过来,可就真不放你走了。明白我意思吗,嗯?”   她刷地面红耳赤,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呐呐道:“......那、那你等我找块布,先给你擦头发。”   也许,这就是天作之合。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天降甘霖,久旱逢甘霖,铭感于内~   谢谢@艳阳烫酒亲亲的营养液!笔芯∩_∩ 第七十九章   等得实在太久了, 久得都不记得第一次做有她的春.梦是什么时候。   终于现在不是梦了。她实实在在地躺在他的身下, 像一朵开得正旺的、甜香扑鼻的蔷薇,被他这头探花蜂狂野地索取。   身子依然湿漉漉的,不断冒出来的汗珠越聚越多,顺着肌理流下来, 滴在她娇嫩白皙的, 叫他疯狂的躯体上。纠缠着她, 紧扣着她,吮吸品味, 跌宕起伏, 觉得怎么也不够。   “巧菡,乖巧菡, ”吻着那两片已微肿的唇,诱哄道,“睁开眼睛看一看, 叫哥哥看一看。”   等她张开双眼, 直直地望进去。两湾秀丽深潭, 盈盈款款波光潋滟, 里面只有他的身影。内心荡起无限甘甜与热情, 手下扣得更紧,轻轻吻住那双美丽的眼睛,下面却加重了动作。   方巧菡闭上了眼睛。身体深处的感觉更加清晰,她在竭尽所能地包容他,配合他, 给予他,满足他。他很快就抵达了快乐的极致,伏在她耳边沉醉地低吟,一声又一声地唤,巧菡。虽然还闭着眼,眼底却是酸酸的,想要流泪。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在他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儿女绕膝,而有实力的人家,像他这般俊朗非凡,也是妻妾成群的。可他身边半个女人都没有,一心一意地等着她护着她,足足十年。这还不算真心么?这一生,终于圆满。   秦正轩没有退出来,蓬勃的欲.望很快就再次席卷全身。夜很长,窗外还风雨大作,他怎么舍得就这样结束。   但是这一次他不肯再让她奉献一般地单方面付出了。他想要她和他一起汲取这欢乐。他在这方面实在是无师自通,长到这把年纪,又接触过太多风.月上的东西。十指灵巧地拨弄每一处生动的地带,引她的身体真正回应,欲罢不能。感受到她对他也充满了渴求,这才搂紧她,快乐地冲击,更契合地融为一体。   她被他带至巅峰,被那狂热的浪潮冲得浑身颤抖,极度欢乐之后,精疲力竭。全身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想要睡过去可还是被他撩醒,迫她再一次燃烧。如此反复了好几回,颤声求他,这才作罢。   “乖巧菡,宝贝儿。”他躺在她身侧拥着她,喃喃地道,“可算等到这一天了。哥哥爱死你了……喜不喜欢?”   没有回答。窗外雨声尚未停歇,蜡烛烧得只剩一小截。秦正轩挑剔地打量着卧房里的一切,又愧疚地看了看怀里,他的小媳妇儿已倦极睡着了。满头青丝泼洒在枕边,身子还黏腻腻的,即使烛光已闪烁晦暗,依然辨得出他留下的点点淤痕。怜惜地一一吻上去,她蹙眉,在梦中嘤咛,轩哥哥,不要了。细细甜甜的娇.吟,听得他再度火起,可是,哪里再敢摧残她。   扯过被子将她盖住,自己走到窗前,一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总算压下那股欲.火。扭头看床上酣睡的人,娇颜恬静,呼吸平稳,嘴角好似微微勾起。显然,和他在一起,她是满足的。   雨势减弱了许多,变成缠缠绵绵的雨丝,温柔地敲击窗扇。秦正轩听着听着,咧嘴傻笑。总算是,把她变成他的人了。   唉,还是没把持住。知道这么做不应该,可是……   其实心里也清楚,廖峥宪不见得对他满意。三年来给廖大人写信,提到巧菡时总要挖空心思字斟句酌,不敢说得太直白,生怕引起恩师反感。好在有石头给他传信儿,说巧菡总对他问长问短的,也一直都没许人。   有种模糊的感觉,也许,廖大人对谁都不放心,想要就这么养她一辈子。这怎么可能……不过,和巧菡那位卖女求荣的生父相比,这养父才更像是亲生父亲。   巧菡已委身于他。多年相处,他了解巧菡的脾性,这是个外冷内热的女孩儿,平时沉静少言害羞拘礼,可一俟将他放在心里,便一意付出,让她为他做什么她都愿意,义无反顾。   吹熄蜡烛,回到她身边躺下,轻轻一吻温软脸颊。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心心相印。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两个人心意相通才是最重要的,廖大人那里,一定不会有问题。   ……   嘉勇侯府。   “谨之,”佟雅蘅迎过来的时候,双眼红肿,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你终于回来了。我叫人烧了热水,要不要沐浴?你看起来很疲惫。”   韩澈的确很疲惫。在兵部一待就是一个多月,当然不是像上次那样蹲监牢,不过是对照卫所记录与名册,仔细回忆过去这三年的所有活动,撰写厚厚的行程札记,回答无数尖锐的问题。   有胥吏衙役们伺候,但是不能回家,更不许家人来见。像他这样被叫去兵部“交待”的武官实在是多,他还得排队等候,因为问询是按照当时任职的级别排序的。要不是有内兄佟祁锋帮忙,恐怕他得再过几个月才出来。   精神一直紧绷着,这倒没什么,他自问这三年再不曾犯混,对属下亦严加管理。但是,内心的煎熬却不能对任何人讲。   方巧菡从他怀里逃走了,她去了哪里?又是谁收留了她?   几乎可以肯定是秦正轩。秦正轩将他阻挡在聂府门外,还设法把他困在兵部,一定是为了方巧菡。拱卫司短期内不可能撤走,方巧菡会一直和秦正轩在一起,孤男寡女……   而他们还自幼订亲。这么多年了,秦正轩对方巧菡的心思,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而她,也对她的轩哥哥倍加信任!   秦正轩可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谦谦君子。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一定偷偷地见过无数次,那个混账对她必然有无比亲密的举止,而现在,他们日日在一起,秦正轩还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这些念头就像无数条毒蛇一样在心里钻来钻去,恨得滴血,恨得想把满口牙都咬碎。   最恨的当然还是自己。他怎么就没早一点囚禁了她!她确实很擅于伪装,成心躲着他,之前他对她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明就是对的,他可真笨啊!之前的宛如等人他都能不管不顾地收在身侧,却让真正的绮璇无数次和他擦肩而过。   ……不,也许一切都是他的猜测。现在好了,他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回到拱卫司,还能再想别的法子,总要把她抓回来。   “谨之,不要。”佟雅蘅娇嗔,“你都这么累了,还是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地休息一下。”   韩澈醒悟过来。原来他正将佟雅蘅搂在怀里,粗鲁地扯着她的衣裳。   满腔怒火和欲.火马上就熄灭了。看他都在干什么。雅蘅是个好女人,好妻子。他不该拿她撒气。   “雅蘅,对不起。”韩澈松开手,替妻子整理衣衫。佟雅蘅包容地笑笑,继续替他解前襟的两排盘扣。   “我不在这些天,你们急坏了吧。”韩澈拂了拂妻子耳边的碎发。   “刚开始确实着急。后来,你也知道,三哥带话过来了,说你没事,有他照应呢,要我们安心等,什么都不用做。二老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也就不怎么急了。”   韩澈盯着妻子从容的脸。是的,从容而淡然,不怎么像她了,她不是一向以他为天吗……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确实不一样,再说,难道他非要家里人个个急哭不成。   “那就好。还有什么事吗?”   “有啊,”佟雅蘅麻利地卸脱了韩澈那件脏兮兮的官服,“芙儿妹妹的亲事到底是说成了。本来还担心那家人见你出事了提出悔婚,谁知也是多虑了,五天前他们就把文定帖儿送来了,现在父母正找人算日子。”   “好得很。”韩澈很欣慰,“多给四妹妹备些嫁妆,嗯,回头我去和母亲说。”便转身朝浴房走。   佟雅蘅望着丈夫的背影。还是那么高大挺直,被委屈了那么些日子,脸色不好看,却并无多少消沉。他是侯府的未来支柱——不,现在也是。他的心里应该也是有她的,她苦涩地想。哪怕还有别的女人,但她能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她也就知足了。   “谨之。”   “嗯?”韩澈已走到浴房门口,并没有回头,随意地应声,“还有事么,雅蘅。”   佟雅蘅抿了抿唇。总归他是要知道的。不如,现在就告诉他罢。   “齐廖两位尚书府外的缇骑都撤了,”她轻声道,“这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韩澈靠着门框,依然没有回头,“一出兵部就听说了。倒也,是件好事。”   都察院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快,确定了皇陵坍塌与乱.党无关。齐清韵罚俸一年,廖峥宪全身而退。这本来是他想做的,有人抢在了他前面。   他本来的计划是擒了方巧菡,然后利用解救廖峥宪邀功,双向施压,迫使对方同意巧菡跟他。这计划泡汤了。还是他不够周密,不够狠厉。   那人真是秦正轩吗?太难以置信了。这么说,秦正轩的力量已经大到能摆布都察院了?不可能,即便是他,他一定找过聂敬梁。哼,真以为聂老头儿是棵参天大树吗。   等一等,这样的话,邀功的人就变成秦正轩了,他会不会趁机......   韩澈转过身望着妻子,看她是不是还有下文。似乎有。   “谨之,”佟雅蘅还是那样温婉地笑着,“我听说巧菡在缇骑卫们第一天封府就逃了出来,原来她跑去找她的秦哥哥了。你该记得他们吧,秦公子还与你结拜过呢!现在廖大人平安归家,秦公子就把人送了回去。”   她假装没有看到丈夫眼底的愤怒,边整理手中他脱下的脏衣服边继续道:“如此一来,顺理成章。现在大家都传,廖大人宝贝般地养护到十八岁的螟蛉女儿,终于要嫁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船技不好-_-||多多包涵~稀饭的话后面再整点儿…… 第八十章   韩澈又跪在了祠堂里。   “逆子!”嘉勇侯韩锐背着手, 在他身后边踱步边数落, “你也三十多岁了,我今儿不打你,不过是给你个提醒。你已是有妻有子的人,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糊涂?明知道廖家和咱们有仇, 皇陵出事了还非往他的姻亲齐清韵头上栽?”   “父亲, 您在说什么。”   “就不必隐瞒了。你当我看不出来?虽然我也很讨厌齐清韵那个自命清高的家伙, 但正因为他和廖峥宪是一派,我们反而要离得远远的。你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 要晓得韬光养晦, 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要陷害也留给不相干的旁人去干。”   韩澈低头,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韩锐扫一眼韩家祖先的牌位, 对儿子不咸不淡地说:“至于你大张旗鼓地带人去抓廖峥宪那个养女,就更荒唐了。”   “父亲,我那是在……”   “不要跟我说你是在执行公务, 这都是放屁。你堂堂拱卫司指挥使, 亲自带人去抓捕一个深居简出的少女, 任谁都会猜你是在公报私仇。怎么, 你不是很尊敬廖峥宪这个旧丈人吗?”   韩澈一声不吭, 韩锐看了看儿子,冷笑道:“还是说,那丫头长得和廖绮璇十分相似,你又动了那份糊涂心思?”   韩澈猛然回头,韩锐咳嗽一声, 两个壮仆推门而入,提溜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朝地上一惯。韩澈认了出来,这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正是他的心腹王吉。   王吉被摔到韩澈面前,吃力地张开肿胀的眼皮望他,狠命眨了几下。   “父亲,您……”   “这个狗奴才已经招了,”韩锐冷冷地说,“我竟然不知道廖峥宪收养了这么一个妖精似的丫头。逆子!原来这就是你犯糊涂的原因。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也没改!雅蘅有什么不好的?你自己想一想,你干这样的事,对得起雅蘅,又对得起韩家列祖列宗吗?!”   韩澈沉默,只一味看着面前的王吉。王吉的目光,他看明白了。   老爷并不知道实情。这是忠仆想要表达的。   绮璇重生为方巧菡的事,心腹里头只有王吉知道。现在,王吉只是在严刑拷打之下说出巧菡相貌酷似绮璇,没有透露别的。   这已经很糟糕了。而如果让父亲知道真相,后果更不堪设想。   韩澈木然开口:“父亲,儿子以后再也不犯糊涂了。”   “呵呵,你想是怕我找人干掉那丫头。不错,今儿让你罚跪,就是给你个警告。拱卫司那边你惹下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至于那个什么巧菡,还有廖家,都给我离得远远的!”   韩锐见儿子陡然一震,心里冷哼,将鞭子狠狠地朝地上甩:“另外,我听说那丫头就快许人了。不管她嫁谁,咱家是不要这样的货色进门的!你最好不要从中作梗,否则,我这鞭子可是好久没饮人血了,就拿她来喂它!”   韩锐走后,韩澈遵照父亲吩咐,在祠堂又跪了两个时辰,已是子夜时分。膝盖疼到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艰难地撑着站起来,喊人把王吉抬下去照养,自己摇摇晃晃地向书房走去。   “谨之。”凄清寒夜里闪出个丽人,提着一盏灯笼,蜡烛却早已熄灭,不知在庭院里站了多久。   “雅蘅,是你。”韩澈点点头,推开了她伸过来搀扶的手,“我自己能走。”   他跪祠堂,也是拜她所赐吧。他又一次地疏忽了。   韩澈径自来到书房,佟雅蘅一直跟了过来,路上,他对她的问候一言不发,但她还是不肯离开。   “谨之。”佟雅蘅眼圈红了,“你,这是打算睡在书房?”   “是。”韩澈躺了下来,闭着眼道,“你回去歇息吧。”   “谨之,父亲那么做,其实也有他的苦心,你要理解……”   韩澈疲倦地抬起右手:“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半晌,再睁眼,她还在那里,满脸都是泪,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心头突然浮起一丝厌恶。韩澈坐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到书案前,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最底层的小书屉。   “雅蘅,”他淡淡地说,“我想,你翻过我的笔记?我的东西,别人动没动我一眼就看得出。”   见她张口结舌,韩澈拧紧了眉:“咱们家,你是见过巧菡的,她长得像绮璇这事,怕是你告诉父亲的吧?从前的时候弟弟妹妹都还小,对绮璇印象也不深了。”   三个心腹,李淮和王松死在了镇海的战役里,剩下王吉,绝不可能出卖他。   韩澈打开那本手札,慢慢地翻阅,又慢慢地合上,锁了回去。   “我那点心事,也是和你说过的。倒要多谢你宽慰。”他对呆立一旁的佟雅蘅说,“我知道我这次做得不对,没有忍住。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父亲?你知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性子?他曾是个杀人如麻的粗野将军,在战场上随心所欲,回家之后依然不能收敛……你告诉了他,确实能压制我。他这样一威胁,我再也不会去找巧菡的麻烦。”   佟雅蘅觉得心里嘴里都发苦。   “但是,”韩澈挣扎着躺了回去,“你也让巧菡成为父亲的眼中钉……他厌恶她,绝对甚于宛如清露她们百倍,千倍万倍。她会有生命危险。你回去吧,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   廖府。   “姑娘姑娘,”珠帘晃动,小鹊喜滋滋地跑了进来,“秦公子又来了。老爷把他请去书房啦,这次会不会是商定婚期的?”   方巧菡手一抖,银针扎破手指,血珠冒了出来,滴到正绣着的流云软缎鞋面儿上。   “不妨事、不妨事。”方巧菡捏着指肚,对冲小鹊瞪眼的小柔笑了笑,“小鹊,你再过去听一听,看他们都说了什么。小柔,你也去。”   “哦!”两个丫头掀起帘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齐素梅从床上坐起来,扶着大肚子,笑眯眯地挨到方巧菡跟前,点着她的额头说:“鬼丫头,还跟我装。和我就别掖着藏着了,快告诉我,你不在家这段日子,有没有和你那情哥哥干了什么好事儿,嗯?干柴烈火还能不烧起来,嘿嘿嘿。看把他急的,三天两头地过来,莫不是......”   她瞄了瞄自己鼓成西瓜的大肚子,凑到方巧菡耳边低声笑道:“莫不是你肚里头也有小郎君了吧?”   这次方巧菡手里的线绷子都掉地上了,顾不得去捡,赶紧红着脸否认:“才……才没有。”   呃,情难自禁也就那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她发现自己来了月事。这一回整整地花了十天才走干净,把秦正轩憋的目赤咽干脸上起疱,偏他还非要每晚都和她挤在一起,手脚千万种不老实,嘴里念叨了无数遍“真是活受罪”,就是不肯回西厢房睡。   虽然这样,每天继续东奔西走,为齐清韵的案子,几乎不曾跑断腿。终于赶走了拱卫司的人,然后把她送回家,一天都没有多耽误。   “咦,这么肯定肚里没有啊。”齐素梅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呀,也对,这也没多久,要有还早着。再说,你必定吃了什么不会‘有’的药......”   “素梅!”方巧菡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巴,“你你你,小声点儿!仔细父亲听到。”   “啧啧啧,我一吓唬就招了啊。看你吓的!慌什么。我怎会告诉父亲,当然,也不会告诉你大哥啦,放心......嗯,我一猜就中喔,我要是秦公子我也急。”   “素梅你……”   齐素梅得意洋洋地继续道:“能不猴急么!都说男子十六岁而通精,你看他都多大岁数了,能不馋女人。他呀,这是食髓知味了,一开荤就上瘾了,再也戒不掉了。”   “......”   这一次,廖峥宪终于同意把女儿嫁给秦正轩。于情于理,都再无法拒绝。   他曾叹息着对方巧菡道:“孩子,其实为父是不放心你……生怕你重蹈覆辙。别忘了,正轩,他是位武将啊。除了出身,他走的路,和韩澈没有多少区别。”   方巧菡便领悟了。原来父亲此前迟迟不点头,最大的顾虑不是怕党派之争会波及秦正轩,而是这个。怪不得他不和廖晏鸿说清楚,这根本没法说。   大夏的边关是极不稳定的,廖峥宪害怕有朝一日秦正轩也被遣疆场。而一旦确定要出征,秦正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将她独自留在京城的。那么,她便也要随夫远征。   “巧菡,如果到了那一天,一样的兵临城下、弹尽粮绝,面临艰难的抉择,付出一个你就能换来赫赫战功,他会不会也像韩澈一样选择放弃你?”廖峥宪沉痛地说,“你读过那么多史书,该明白,往往这种时候,女人都会有何等结局。为父每当想到这里,便心如刀割。正轩是强大了,可现在的他,是一名军人,是皇上极其看重的将才!”   廖峥宪的语气低沉而无奈,方巧菡含泪扑进他的怀里:“父亲,您不要这样说。哪家姑娘出嫁之前能知道夫婿会一定永不变心的,还不是全凭媒人一张嘴,或是靠打听男方口碑,能有多少用。可我认识轩哥哥十年了,轩哥哥和那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您不也是吗,这么多年了,他的为人您还不明白?我是相信他的。”   廖峥宪听了便只是叹息。但他还是开始准备她的庚帖了。毕竟,那只是未来的顾虑。女儿的话有理,韩澈根本不能和秦正轩相提并论。   “巧菡,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臊得哑口无言了?”齐素梅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将方巧菡从沉思中拖了回来。   方巧菡双颊重又浮起红晕,拍开齐素梅的手啐道:“你才该害臊。我说素梅,你说话这么豪放,大哥知道么?”   “还用你说。不但知道,还喜欢得很。”   “……啧。”   齐素梅笑着,把方巧菡手里做的针线赞美了一阵。她知道这是做给秦正轩的,现在方巧菡已不用遮掩了。   “没办法,秦公子再急也得憋着。”齐素梅扳起手指算起来,“起码得走完从纳采到纳徵这几步,换了鸾书、收了聘礼,你才算他正儿八经的未婚妻子,然后才能定婚期和抬花轿。我掐指一算,再快也要半年呐,巧菡,跟他花前月下的时候多劝劝他哦,心急吃不了你这块热豆腐。”   “咳咳……素梅,你再这么着,仔细生出个油嘴滑舌的风流小郎君。”   笑闹了一会儿,齐素梅犯困,方巧菡连忙送她回房。她已怀孕九个月,很快就要生产了。   走回自己的院子,进了门和小鹊差点撞到一起。   “嗬,你这丫头,急成这样,怎么了?该不会是老爷……”难道父亲又改主意了吗。   “不是老爷那边的事,”小鹊低声道,“是明月公主!门口来了辆马车,公主就在里头,鸾瑛姑娘说,殿下有急事找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蓝汪叽亲亲的营养液,笔芯!*^o^* 第八十一章   明月公主想要召见, 向来是唤人送帖子, 可看小鹊的意思,这是殿下本尊大驾光临了?   从门口探头张望,几十步开外的那排槐树下停着一辆极普通的青帷骡车,哪像公主府惯用的气派车驾。但车外候着的婢女又确实是鸾瑛, 穿着甚是朴素, 正焦急地踱来踱去, 见到方巧菡就欣喜地跑了过来。再看看街角巷口,默不作声地立着几名劲装大汉, 该是明月公主的贴身侍卫。   方巧菡迎过去, 鸾瑛一把搀住她:“姑娘可算出来了,我们主子都快急死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   鸾瑛却不肯直说, “姑娘,您还是先上车吧,殿下要亲口告诉您。”   明月公主一见方巧菡就哇地哭了:“呜……巧菡, 本宫要死了!”   方巧菡吓了一跳, 再三追问, 明月公主只是捂脸痛哭。她穿戴普通, 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 看来连这骡车都是特地租的。   准是不方便在公主府说,难以启齿。方巧菡不再追问,由着明月公主哭泣发泄,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猜测。   果然,等终于哭够了, 明月公主揉着红肿的眼睛,吞吞吐吐地告诉方巧菡,她有了身孕。   “本宫……我,我的月事,迟了一阵子,还总是恶心头晕。前儿我带鸾瑛出去……找人瞧了,说我就是有了。”   方巧菡皱了皱眉。驸马段廷晖离京半年了,这个孩子能是谁的……   她想起那天在公主卧房的惊险遭遇,心底把韩潇骂了无数遍。混账东西,娶了妻子还这么不安分。曾经不是口口声声非雅萍不娶吗?还威胁谁娶她就找谁麻烦。现在雅萍远嫁了,他为何又缠上了明月公主?幸亏雅萍的主意正,这种人就该躲得远远的。   “巧菡,我做下这糊涂事,不敢叫任何人知道,除了你。”明月公主可怜巴巴地说,“噢,还有鸾瑛鸾珏几个贴身伺候的,以及嫣璃表姐。我打死也不敢告诉段家人以及皇姐她们。太子哥哥在父皇面前已经很不讨喜了,母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这丑事闹了出来,父皇……父皇一定会迁怒于她,说不定对太子哥哥也有不好的影响。”   方巧菡叹了口气。现在倒知道后果严重了。还用说吗,这是肯定的。明月公主可是聂皇后唯一的女儿,皇上怎会不责怪做母亲的。而这事必然成为有心人打击太子的又一个藉口。   “殿下有什么打算呢?”   明月公主擦干泪,勉强笑道:“巧菡,你都不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方巧菡默然。她不问也知道。   明月公主眼底青痕很重,嗓音也略微嘶哑,目光迷茫而痛楚。   她慢慢地讲起了和韩潇之间的往事。   那时她情窦初开,某日被韩苓请去嘉勇侯府玩耍,遇到了韩潇。她对这位出色的贵公子一见钟情,而他也对她情有独钟。   后来,因为韩苓的关系,这亲事被太后一口否决,皇帝迅速地为她定下了驸马人选。   她哭过闹过,甚至以绝食相威胁。太后叹道,孩子,你还太小,识人不清,现在我们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也罢,你如果要嫁韩潇,就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   明月公主就这样强行斩断情缘,听从了父母之命。好在婚后段廷晖待她不错,她便无奈地接受了现状,努力淡忘了心底那份青涩而残缺的初恋。   本想着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段廷晖走之前,发生了一些事,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明月公主抽出帕子擦泪。此前叙述还算平稳,到这里忽然哽咽得语不成调。究竟是什么事呢?   明月公主不说,方巧菡也不敢追问,只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在那以后,她心绪混乱恍惚,人前强颜欢笑,独处时便暗自神伤。某一日,她遇到了韩潇。   “我扯远了。”明月公主提起韩潇,很是羞惭,也不再细说,“总而言之,错了就是错了,一次和十次有什么区别,况且我还有了、有了……而韩潇还有妻子。说来说去都是我任性妄为。”   “……”   方巧菡很想朝明月公主的脑袋重重一击,将她敲清醒。殿下,你想过没有,说到底还是韩潇自己用情不专。你现在统统扛到自己头上,还不知道当初韩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早就和佟雅萍好了几年了。可悲啊。   佟雅萍曾苦苦哀求方巧菡不要告诉明月公主。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贵女,真的惹怒了公主,谁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方巧菡便只能保持沉默。当年的明月公主就是一张白纸,如果得知那样美丽的邂逅与相处不过是出于一场算计,只怕会更崩溃吧。   “殿下就别自责了。”方巧菡实在听不下去,“以后,可不能再和他见面了。”   明月公主哭着点头:“我知道啊。我清醒过来,后悔莫及,哪里还会错上加错。至于眼下……”   她也知道这孩子留不得。可是,有个很大的问题……   方巧菡走进书房的时候秦正轩已经离开了,廖峥宪正在收拾手稿,一见她就笑道:“你这孩子,也像正轩一样坐不住不成,生怕夜长梦多我又改了主意?他家人都不在京城,鸾帖要着人送回去写,没那么快的……”   方巧菡跺脚:“父亲,您说什么呢!女儿找您可不是为的这个。”   没办法,这事必须请示父亲,因为按照公主的想法,她要离开家相当一阵子了。   明月公主自然是打算除去腹中麻烦。但令方巧菡极度震惊的是,明月公主说,她之前已小产过一次。   那次小产,失去的当然是段廷晖的孩子。明月公主没有解释如何小产,根据方巧菡的推测,这大约与她和段廷晖之间发生的争端有关,明月公主严密掩盖此事,连聂嫣璃都不知道。   公主府设有家令、司丞、录事这些职官,公主的身体状况有专人记载,每日向宫里禀报。明月公主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帝后很快就会知道。那次小产,明月公主费了很大劲才封住消息。   当时她带着鸾瑛,扮作民妇外出找大夫。大夫告诫,小产使她身体亏损过大,以她当前的体质,一年内最好不要有孕,否则,孩子不会健康,极有可能在月份大时早产。   倘或在身体养好之前不小心有了,最好还是流掉这个孩子。   那就得喝打胎药,这对孕妇的身体有更多要求,不是说喝就能喝的。按照明月公主现在的情况,得养一养,足以承受起药力的破坏程度才行。   此种药物所引发的动静,也远比小产大得多。不但痛苦异常,还不见得能够一次流干净,要喝上好几回。   明月公主担心,万一自己到时候疼得满地打滚,惊动了父皇母后,只怕就暴露了。   无奈之下,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殿下想让我和嫣璃陪她去和州行宫住一两个月。”方巧菡说。   和州风景如画,紧挨着冀县,距离京城有几百里,不算很远。恒景帝在和州建有行宫,本是作游猎歇脚用的,后来赏给了明月公主。行宫有御林军常年看守,寻常人等不得入内,幽静又安全。明月公主想来想去,觉得这里是个绝好的养身所在。如果跟父皇打个招呼,借口过去小住,将府里职官留下,只带着一干心腹下人侍卫,远离皇城,岂不是能偷到一段转圜的时间。   廖峥宪沉吟:“殿下希望让你和嫣璃一起陪同,既能掩饰,又可帮忙照顾,关键时刻还能出出主意。唉,这位荒唐的公主……”   眼下的事,已不仅仅是一个年轻女孩犯糊涂这么简单了。她的身份实在特殊,而现在党派与储位之争又已到了一个关键时刻。这件事会牵动后宫前朝,引发巨幅震荡。   反对派定会咬死不放,对聂皇后、太子乃至聂阁老等人进行狠狠打击。聂氏若倒,取而代之的会是苏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站在苏家一边的,还有韩锐。而识破巧菡身份的韩澈,已接管了拱卫司。   “巧菡,你陪公主去行宫吧。也好,韩澈的手再长也够不到那里。”廖峥宪把自己的分析告诉女儿。   “……多长个心眼儿,好好照顾公主。”   “女儿知道了。”   廖峥宪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在这个时候让女儿离开京城,是个多么英明的决定。   ……   五日后,方巧菡陪着明月公主抵达和州行宫。聂嫣璃没有跟来,说是突然生了急病,要等病好了再赶来。   “我好久不来这里了。”走进气势恢宏的龙跸门,明月公主环顾宫苑,微微点头,“别说,和父皇的禁宫相比,这儿别有一番风味。巧菡,你说呢?”   “确实很美。”   已进入了北方最美的季节。秋日的晴空碧蓝碧蓝的,苍穹之下,巍峨殿宇,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光山色掩映成趣。不过,在她看来都大同小异。   因为秦正轩不在这里。和他在一起,不管哪里都是极美的,即使是他那间只有一进的小小寓所。   那十几天过得真快。白天,她收拾完屋子,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等他回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他帮她找来的书。粥粥溜去了布店,被石头送过来陪她,她看书看累了就摩挲粥粥的脑袋,小声地说话。粥粥耳朵灵,秦正轩回来,人在门口好远的地方它就能感应到,欢快地大叫大嚷的,秦正轩每次都笑着骂它,死畜生忒不可主人心意了,想给媳妇儿一个惊喜都不行……   唉,人在这里,周围有御林军重重把守,戒备森严的,韩澈是铁定进不来了,可是,轩哥哥也见不到了。要是还在家里,他怎么也能溜去她院子里见面。   话说回来,自打那天起他就没再上门,更是没有去偷偷地看她。害得她都没法跟他说要和公主一起来行宫的事。后来,她写了个字条叫小鹊送给石头,小鹊只带回一句话:知道了。连个回条儿都没有。   明月公主和鸾瑛鸾珏叽叽喳喳地说笑,方巧菡把下唇咬了又咬,心里忿忿地想,可恶!这么快就对人不理不睬了。亏她还天天想他,在父亲面前一个劲儿地帮他说好话。   就是再忙,好歹跟她写封信嘛,她这一走,都不知道多久回家。   正在气哼哼地嘀咕,忽然听见明月公主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免礼,平身罢。”   眼前不知何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大片御林军,个个弁帽低垂盔甲锃亮,跪在最前方的统领身材魁梧,双手合握脊背挺直,军礼行得最为端正。   想来,这就是专为护卫行宫的御林军。明月公主说过,行宫平时有三百御林军守护,现在她过来了,恒景帝又拨了三百人,凑成六百。   “谢殿下。”   回答洪亮而齐整,那统领带着众御林军齐齐起立,方巧菡看清了他的脸。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转瞬即逝,不由自主地抿紧。   轩哥哥确实可恶,偷偷摸摸做了行宫护卫统领,还不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让宝宝们猜中啦!好厉害^ω^ 第八十二章   方巧菡被分在了西侧的华禧宫, 距离明月公主居住的紫垣宫约有一里地。这还是她第一次住在宫殿里, 只觉富贵华丽而高旷清冷,倒不如自家小闺房舒适温馨。而明月公主配给她的宫人,个个都带着几分倨傲,不怎么好使唤。   好在带了小鹊小柔两个能干的丫头, 自己又是过过苦日子的, 主仆三人足矣, 便婉言谢绝了公主好意,将本就为数不多的宫人都遣去紫垣宫。   “巧菡, 你和我也忒见外了。”明月公主偕方巧菡游园, 一面随意玩赏秋景一面抱怨,“偌大个宫殿就俩丫头, 等嫣璃表姐来了,定会嘲笑我欺负人。”   方巧菡正伸长手臂去够一枝探到路边的海棠,上面结满了豆子大的海棠果, 听了便笑眯眯地答:“殿下才是见外。一应饮食起居都有人照管了, 两个丫头无事可做, 也就给我做个伴儿, 夜里做恶梦不至于没人拍醒罢了。”   “哈, 你多大的人了,还会做噩梦?咦,巧菡,我怎么觉得你今儿的精神格外好,容光焕发的。你睡觉都不认床的吗?昨晚上本宫可是半宿都没合眼, 你看看我这眼圈儿黑的。”   鸾瑛把方巧菡端详一番,笑着附和:“殿下说的没错。瞅姑娘这脸色,白里透红,眉梢带喜,这精气神儿,看着就叫人心情好啊。”   方巧菡尴尬地胡乱拿话支应了过去。余光撇向丈许外的数名侍卫,不敢回首,却也能觉察到那道灼热的目光。秦正轩就带人远远跟着呢,明月公主没看错,她的脸色可比昨天好看多了,因为知道他也来了。   越来越觉得秦正轩神奇而神秘。怎么会巧合地被派来和州专为守护行宫,他不是左军都督府的人吗,这么快就又换了职位。此前仅仅花了十几天就解决了齐清韵的麻烦,一名三品武官,有这么大本事?   方巧菡摘下一颗海棠果,轻轻地捏着。果实远未成熟,白里泛红,就像鸾瑛描述的她的脸。身边是明月公主爽朗的笑声,这任性的姑娘,似乎忘记了来行宫小住的真正目的。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女学那段日子,不管是和明月公主还是雅萍在一起,总能与带队巡园的秦正轩擦肩而过。雅萍说过,他看着她的眼神何其温柔专注......   微微笑了起来,心里都是满足。这人总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切事在人为,只要想做,总能做到。虽然她不敢自恋地那么想,可是,秦正轩从四年前回京城,到考取举人、入京营乃至此刻做了行宫侍卫统领,确实是为了她啊。   ......   十日后,方巧菡再度提起看女医的事。明月公主虽然住在风景秀美的宫苑里,情绪却依然低落,饮食睡眠都不大好。   不知身体养得怎样,可是,也经不起再拖了。   “殿下,是时候瞧一瞧了。咱们来这儿可不是避秋热的。您得为那意外情况想一想,万一皇上皇后忽然派人来看您,或是哪位眼热您在此修养的公主殿下,也趁机凑了过来,到时候您不是被动嘛,浪费了大好时机。”   鸾瑛鸾珏也劝了半天,明月公主眼中噙着泪,颤颤巍巍地点头。其实,她的身体不好,关键还是心病。   要出行宫找这种大夫,自然不能摆什么皇家仪仗。明月公主再度打扮成普通的少妇,女伴只带了鸾瑛、方巧菡两个,现成有一堆隐卫,随便点了七八名,打行宫偏门出发,一车数骑,向和州闹市驶去。   挑了家不甚热闹的中等医馆,对坐堂大夫说要找女医看脉,被引去一间药香浓溢的诊室。   方巧菡和鸾瑛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戴幕离的明月公主,进门就愣住了。这位埋头写医案的老大夫好生眼熟。   ---曾给方夫人常年看病的章大夫,对,没错,就是他。鹤发童颜,红光满面,和十年前相比倒更矍铄了。   他不是在冀县坐馆吗,怎么跑到和州来了?   和州紧邻冀县,章大夫医术精湛,被请来人烟阜盛的和州坐馆,也是有可能的。   唉唉,也太不巧了。这可怎么办,虽说她已经长大了,可万一让章大夫认出来,进而猜出点端倪,明月公主是绝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   章大夫眼看就要抬头,方巧菡情急之下,把自己摘下来的幕离又戴了回去。   明月公主愣了愣,随即又释然了。嗯,巧菡这么做也能理解,毕竟,年轻姑娘家,出门在外怎好抛头露面的。   “你们三位,是谁要看诊?”章大夫温和地问。   鸾瑛忙指着明月公主:“便是我家少奶奶。”   章大夫揉了揉老眼。一个丫头,陪着俩幕离遮面的女子,二主一仆。两个主子穿得也太像了,他有点分不清。   方巧菡从另一侧伸手揽住明月公主的肩,对章大夫说:“大夫,奴家是陪嫂子来瞧身子的。嫂子月事有阵子没来了,怀疑是有了。但奴家母亲近来做了个梦,有祖先在梦里告诫,说此胎不吉。大夫,麻烦您。”   便打袖子里摸出一封鼓鼓的银子,硬塞过去。   章大夫推拒几下就收了。他看妇人病这么多年了,如何不晓得这是托辞。中间这位一直不说话的少妇,指不定是什么原因不想要孩子呢。   章大夫冲方巧菡点点头,问了明月公主一些例行的问题,又仔细看了脉息。按说得望闻问切全乎了才行,不过,瞅这少妇紧张兮兮的样子,想来也不会露脸,他老人家知趣着呢,也就没提那要求。看完,沉思片刻,返回医案前坐下,抽出毛笔写方子。   明月公主咳嗽了几声。   “大夫,”方巧菡会意地道,“奴家嫂子身子骨弱,此前又不慎小产,求您开方子时……”   “呵呵,”章大夫把头一点,“老夫自然明白。令堂还等着传宗接代哪,自然不敢乱用虎狼药。放心吧,老夫行医几十年了,心里有数,会开一剂温和的方子,既流了胎儿又不至于伤元气。”   “不用再养一阵么,对、对我的身体不会亏损过大吧?”明月公主颤抖着问。   “倒是不用。唔,这药呢,夫人服下之后,疼还是会疼的。老夫尽量让你疼得好受一些,再给你添些事后补身子的药。吃完这一副,要来找老夫复诊,这种剂量,一次流不干净。”   “会有多疼呢?”这是鸾瑛最关心的。   “这个么,”章大夫摸着胡子,“疼得越不厉害,您几位要来找老夫的次数就越多,端看少奶奶怎样取舍了。”   “那本……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明月公主泪落如雨,把手探进幕离去擦。   方巧菡忙拍抚她肩膀,又对章大夫笑道:“奴家嫂子胆儿小,麻烦您老多斟酌。”   “老夫的牌子可是响当当的。姑娘、少奶奶,两位就把心放肚里罢!回去一定要事事尊医嘱。”   ......   傍晚,章大夫收拾好药箱,洗了手,施施然出了医馆。   按一按兜里方巧菡留给他的银子,皱眉。对于这样的钱财,他有个习惯,马上花掉。在和州,他有个固定的散财去处:刘氏武馆。   曾在嘉勇侯府做武师的刘奉全,告老还乡后闲不住,在冀县开了家武馆,一来传授自己一身武艺,二来也是有份慈悲的心,收一些无家可归的男孩子做徒弟,让他们将来能凭本事吃饭。刘氏武馆越开越大,扩展到了和州。   章大夫原先也在冀县做事,与刘奉全是老相识了,他乡喜遇故知,自然要时常捧场,就如今日。   “嗬!”还没进武馆正门,迎面出来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章大夫定睛一瞧,其中一个可不正是刘奉全嘛。   “老刘头,看你这么眉开眼笑的,今儿遇见什么好事啦?”   刘奉全拍了拍身边的年轻人,哈哈大笑道:“章老神仙,你来得正好,快看这是谁。”   章大夫把眼前俊朗威武的年轻人好一通打量,猛可丁想了起来:“哇!你、你不就是秦......”   章大夫对于秦正轩可不陌生。当年,方夫人和巧菡遭遇车祸,就是秦正轩送去的,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极深。   秦正轩恭敬地行礼,刘奉全得意洋洋道:“算你老头子记性好。这就是我那位高徒。现在有出息啦,在京城做了武官儿,吃上皇粮喽!”   “那得改口叫秦大人了!”章大夫慷慨地拍着怀里的银子,“秦大人远道而来,老朽自然要做个东道,走,下馆子去。”   银子实在是多,章大夫拣那贵的点了一大桌。把酒言欢之时,秦正轩见委实破费,心里过意不去,便说要下次回请。   “咳咳,这个么,倒也不必跟老朽见外,真的。”章大夫便提起了白天看病的二主一仆。   “......银子都是她们给的。唉,我看哪,两位姑娘不知是哪家青楼的,一个不小心有了,又害怕老鸨子给的打胎药太猛伤身子,才找到我。这样的我见多了,不过今儿那姑娘给的银子也实在是多,拿着怪烧手的,嘿嘿嘿,所以要赶紧花掉。”   秦正轩面露深思之色。今天巧菡和公主出去了,正好就带了一个侍女。只有隐卫跟着,谁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打胎的......会是谁呢?   粗算一算日子,不觉大惊。那个丫头,怎么有了也不告诉他?!那可是他的孩子。   不不,也许不是她呢。   “章老,那两个姑娘长什么模样?”   章大夫已喝得晕乎乎的,大着舌头道:“都、都戴着面纱,老夫看不见脸......噢,想起来了,有个姑娘戴着枚宝石戒指,可别致了,红蓝两色的宝石,小小的一颗。当时老夫还想,这双色宝石戒子还真不多见......”   秦正轩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双色宝石戒指!那是他托苏赫勒王子在渚篾买来,专门送给巧菡的。   ......   明月公主凄凄惶惶,闷闷不乐地回了行宫。回去之后,对着药包直掉泪,又是后悔,又是害怕。   方子里有红花,她最怕的是再也无法生育。   虽然章大夫那样保证了,可她对这个词儿格外敏感。曾听一些宫女闲聊,有那恶毒狠戾的妃子,拿带有红花的药害那被帝王偶然临幸而有孕的低阶嫔妃,把人害得再无子息。   方巧菡就苦口婆心地劝,药量恰当,应该可以控制的,殿下别多想……   明月公主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方寸已乱,主要还是后悔,哭得嗓子都哑了:“巧菡,让我再养一养身子吧,别催我。我真的害怕再不能生育啊!那怎么对得起廷晖。”   方巧菡一直劝到深夜,从紫垣宫出来,自己也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   “嫣璃怎么还不来。”方巧菡对身边的小鹊说,“她到底得了什么急病啊。再不来,我一个人可真要撑不住了。”   她其实比明月公主还要心惊胆战。韩潇私会明月公主,佟雅蘅一定知道。万一佟雅蘅告诉了明珠公主,明珠公主再告诉了与她同父同母的二皇子,乃至她的母妃娘家、兴越侯府苏家的那些长舌妇,这些女人七嘴八舌讨论之后,会不会猜出一二?   假如这些女人撺掇着明珠公主在皇帝面前撒娇,同样也来和州行宫“监视”,那明月公主就更不方便了。   小鹊当然是不知底细的,只乖巧地安慰:“身体不好自然心情就不好,等殿下休息够了,说不定就喜笑颜开了。姑娘,您不如再等一等。”   “说得也是,该给她些自我排遣的时间,唉,但愿不要太久。”   主仆俩穿过一片翠竹林,不知哪里传来两声鸟叫。小鹊愣了愣,冲方巧菡低声笑道:“姑娘,奴婢先退下了。秦爷来啦!”   小鹊刚刚消失,方巧菡只觉身子被一阵狂风卷起,睁开眼时早已不在那竹林里了。   似乎是行宫深处的某个角落。银色月光洒在周围的嶙峋怪石上,剪剪轻风伴着秋虫呢哝,送来淡淡花香。   眼前抓住她双肩的人,低头瞪视,刚毅面孔在月光下尤显俊逸十足,灼热星眸里写满焦虑,嘶哑地唤:“巧菡!”   刚说完这两个字,便扯她入怀,狂吻。   “唔,轩哥哥......”方巧菡被吻得透不过气来。真可怕,他这是怎么了,好像要把她吞下去一样。   他恪守本职,从不单独靠近她住的华禧宫。两人只有白日陪公主游园时有偶尔的眼神交流,得知他在,她便很安心。像这样的大胆私会是万万不敢的。那么,为何现在......   太想她了吗。方巧菡踮起脚尖,把双臂环住秦正轩的脖子,温柔地回应他。   秦正轩越吻越饥渴,渐渐发现自己又来了欲.望。低咒一声,将方巧菡拉开一些。深呼吸了几口,抓住她的手朝她小腹上放。   “别不要他。”他蹲了下来,把脸贴在那里,“这是咱们的孩子。等不了就先拜堂罢,回头我去廖大人面前领责。”   作者有话要说:  秦哥……不大懂怀孕这些事〒_〒   谢谢@艳阳烫酒亲亲的营养液,么么哒笔芯^_^ 第八十三章   方巧菡笑了。原来这就是秦正轩突然失控的原因。   拍了拍小心贴着自己小腹的脑袋, 柔声道:“轩哥哥, 你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等秦正轩怔怔地站起来,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禁不住又想笑, 索性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笑得乱抖。   秦正轩怔愣没多久就明白了, 脸上交替着惊诧,欢喜, 还有一点点的失望。原来那小生命尚未在她腹内安家?那晚他明明那么卖力......   抬起她的脸狠狠吻下去, 堵住那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闷笑,渐渐沉醉其中。   柔软甜美的唇, 娇媚馨香的身子,尝过之后便上了瘾,越是碰不到越渴望得凶。现在没了那种顾虑, 双手开始肆无忌惮地揉捏, 听她不由自主发出的嘤咛, 体内情火更甚。满脑子都是那晚的销.魂缠绵, 滚烫大手将温香软玉紧紧按向自己, 沸腾的欲.望在每一根血管中奔腾叫嚣,渴盼再次与她融合。   “轩哥哥,别在这里......”   方巧菡抓住了秦正轩的手。两只都已探进她的裙子,火钳一般贴着她肌肤,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秦正轩没有把手缩回来, 依然紧紧按着她,把唇贴在她耳边低语:“巧菡,怎么办,再不娶你哥哥就要渴死了。”   她早感觉到他的变化,经过这一番厮磨,那里益发硬挺,充满激.情的声音竟带着几分委屈。   “疼吗?”她小声问,“我,我用手帮你好不好。”   他轻轻咬了下她的脸颊:“不好。”   吃过美味的饕餮大餐了,开胃小菜怎么喂得饱他。他要整宿地享用她,才不要这样草草解决。   努力调整呼吸,恋恋不舍地把手抽出来,给她整理衣衫,“唉,再等等吧,横竖也就这几个月了。”   果然那天不该碰她,立即就上瘾,刚才根本就不解渴,只叫他憋得好疼。只能拼命想点儿别的。   “这么说,你今儿出去是......”   “对,”方巧菡隐晦地道,“不是为了我。”   秦正轩点头,马上想到了孩子父亲是谁,以及明月公主突然来和州的原因。   方巧菡好奇地问:“轩哥哥,你怎么会跑来这里?你之前不是潜伏在公主府么。”   秦正轩将方巧菡的衣衫整理完毕,上下端详一番,便靠着假山石坐下来,抱她坐在他怀里,“哥哥当然是跟着你过来了,傻丫头。”   那名乱党骨干胆大包天,竟然伪装成明月公主府的某位管事,利用这个便利暗中接应四方贼寇。在府里遇见方巧菡的时候,秦正轩的证据已收集得差不多,后来突然发生了皇陵坍塌导致的一系列事件,廖峥宪受牵连,方巧菡险些被韩澈抓走,他哪里还待得住,忙忙地把案子交了出去。   再后来,恰逢明月公主出行,皇帝便命秦正轩统领三百御林军随扈。明月公主是帝后最疼爱的女儿,此时的秦正轩,已然成为最受恒景帝信赖的武官。   “大致就是这样,其中,也少不了聂阁老极力推崇。”   方巧菡靠着秦正轩的胸膛沉思。聂敬梁恐怕是知道明月公主来和州的真正用意的。聂嫣璃就算告诉了他,他身为明月公主的亲舅舅,只会替公主掩护。   “轩哥哥,都督府那些京卫还归你指挥吗?”   “对。行宫几十里外有营地。”   方巧菡觉得奇怪。行宫已有六百御林军守护了,恒景帝又派了六千京卫保护女儿?这也太多了一些。   不过她也不懂复杂的大夏军制,况且眼下在和他“私会”,更不便谈论这个,看看夜更深了,便说要回去。   秦正轩不舍地站起来,在方巧菡额角狠亲一口,叹着气抱怨:“还要爷等多久!每天只能看不能吃,饥渴交加,唉!老天爷也太不开眼了。”   “……”   秦正轩没有想到的是,老天爷收到了他这份怨念,很快就做出了答复。   第二天早饭后明月公主散步,若无其事地逛了一阵,忽然吩咐宫人们远离,自己板起脸,扯住方巧菡的袖子大步朝湖边走。   “巧菡,好你个鬼丫头,给我坐着别动。”明月公主将方巧菡拖到一块大石上坐下,自己背着手在她眼前踱来踱去,像看稀罕物一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方巧菡惊到了,本能地低头思索,明月公主轻喝一声:“不许低头,给本宫看脸。”   “......”   湖边有一株青槐已开始落花,淡紫色的花瓣带着甜香在秋风中轻轻飘落,洒在方巧菡乌油油的鬓发上,身上穿着的浅绯色裙裳也落了好些,益发衬得整个人容色鲜丽,别有一番韵味。明月公主看得呆了,心里暗叹,怪不得鸾瑛总说巧菡姑娘近来气色出奇地好,有心爱的郎君陪着,能不好吗!哎,男人好不好,从他的女人脸上就能看出来。   抬头朝远处望,那英俊统领静静伫立,身姿如青松般挺拔。虽然神情还是肃穆庄重的,可她就是觉得方才他投过来关切的目光了。   真是羡慕呀。明月公主把眼睛睇向方巧菡,噗嗤笑出声:“嘁,瞧你紧张的,哦不,瞧你俩紧张的。嗯,按说也该给你们一个震慑,敢背着本宫私会,胆子不小。”   方巧菡明白过来,怪不得秦正轩平时从不去找她。她居住的华禧宫虽然无守夜的宫人,明月公主必然还分了些隐卫过去保护她,昨晚秦正轩送她回去,定是让他们看见了。   急忙要下跪,明月公主按住她双肩:“啧,本宫不是叫你坐着别动吗?”   方巧菡红着脸道:“殿下,对不起。事先没有告诉您。”   “哼。但凡早告诉了我,哪用得着这样天天忍受相思苦。”明月公主说完,冲远处招手:“秦统领!”   “殿下,末将在此。”秦正轩一阵风一般地卷过来,倒头便跪。   “嗯。”明月公主扫一眼方巧菡涨红的脸,挺直了腰对秦正轩郑重其事地道:“本宫都已听说了你的事,及你与巧菡的事。现在,本宫有话问你。你对巧菡,是真心么?”   方巧菡愕然,秦正轩马上回答:“末将想要娶巧菡为妻,此生只她一个女人,与她不离不弃白头偕老。末将是粗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心愿千真万确,末将已等她多年。”   “嗯,这个本宫是知道的。”明月公主脸上浮起笑容,“廖大人已经着手准备巧菡的婚事了。可是,本宫在这行宫不晓得要休养多久。假若本宫一年半载也不回去,岂不是耽误了你们。”   方巧菡被明月公主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秦正轩火辣辣的表白震懵了,秦正轩却反应过来,再次深深一拜:“恳请殿下玉成!”   “哈哈哈,这还用你说。本宫可是封邑千户的正一品命妇,父皇赐有银册金印的。就由本宫替你们两人缮写婚书并即刻主婚,如何?择日不如撞日......”   “殿、殿下,”方巧菡颤抖着插嘴,“婚娶六礼,便是太宗稍有蠲改,亦规定至少要含纳彩纳币请期,您这样直接跳去最后......”   明月公主撇嘴:“啧,我说巧菡,你还没我大,怎么如此墨守成规,是姜夫子把你教成了死脑筋吗?我还不是替你们着急。反正廖大人也定了鸾帖,婚书有了,主婚人有了,我再帮你们挑个媒人,还不够?男婚女嫁名正言顺,又不是私奔。实在不行,回京城再办一次喜宴好啦。”   这也能行?!方巧菡无语,把眼一瞅秦正轩,他正和明月公主一起笑嘻嘻地看她,那目光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怎么样巧菡?哦,秦统领你快起来。”   明月公主热切地坐在方巧菡身边,挽住她的手臂晃着:“早晚都要嫁嘛,有什么关系。你看秦统领都多大年纪了!父皇这么看重他,万一回头再派他长期离京,你俩要怎么办,嗯?难道你不肯嫁他?”   秦正轩马上摆出一副受伤又震惊的表情。   方巧菡脸红得滴血,恨恨地瞪他一眼,明月公主不依不饶地追问:“肯不肯?巧菡,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本宫可是你的好姐妹,你想怎样本宫都大力赞成。”   “......”   看着明月公主促狭的神情,以及秦正轩拼命忍笑的样子,方巧菡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觉得脖子都僵了。老天果然听到了秦正轩的哀叹,这是怜恤他苦等十年吗。   ......   明月公主还是很尊重方巧菡意愿的。她亲自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给廖峥宪,征求对方意见。与此同时,张罗着去和州城里大肆采买,为方巧菡整饬婚房,装饰华禧宫。   方巧菡觉得明月公主的举动早了些,万一父亲不同意呢?那不是白花钱。   “廖大人一定同意!”明月公主很肯定,“本宫的面子,廖大人还是要给的。”   “......殿下好像在逼婚。”   “本宫才没动用强权。别忘了,姜夫子耳提面命的,教诲我们写文章要痛陈利弊,以理服人。你的轩哥哥随时会被遣走,本宫说的话句句在理,廖大人会频频颔首的,放心吧。”   廖峥宪的亲笔信如期而至,一共两封。一封给明月公主,另一封却不是给方巧菡的,而是给秦正轩的。   “令尊答应啦!”明月公主看完喜笑颜开,“看我说什么了?鸾珏,下午你再去一趟绣坊,多加点银子,再多找些绣娘,务必三日内拿到嫁衣。”   “是!”   侍女们都乐滋滋的。成日呆在行宫单调乏味,这样大办喜事还是头一回。新娘又是公主的好友,她们定能得不少赏赐。   方巧菡却有些疑惑。父亲这么容易就被说动了?这和先前的犹豫不决也太不一样了。难道真的是怕扫了明月公主颜面?这可不像他。   想要去找秦正轩,问他那封信里都写了什么,但明月公主却不许他们再见面:“嘻,现在你得忍着。等拜了堂,还不是天天随便你见......啊,话说回来,他不过是从现在住宿的班房‘嫁’去华禧宫,得提醒你这个新媳妇儿一句,该他值守的时候,可别不舍得放他出来。”   就这样,在疑惑和欣喜杂糅之中,方巧菡迎来了别开生面的行宫婚礼。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紧张……你们说我要开车咩?(? ???ω??? ?)? 第八十四章   这一天, 方圆十几里的行宫, 处处洋溢着喜气。   红色的灯笼、纱幔、绸花,悬在廊下,飘在檐角,缀在枝头。色彩斑斓的鸟儿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惊奇于家园一夜之间化作红色的海洋。   鼓乐喧天, 红衣吹手摇头晃脑地卖力演奏, 笙笛唢呐、铙钵锣镲合奏出时下流行的迎亲曲。在乐师的后方,是二十四名舞狮艺人, 伴着欢快强烈的节奏, 舞动两只金眼银齿、雄伟俊武的麒麟狮子。   这些算做迎亲的先头部队,都是秦正轩在征得明月公主同意之后请来的。舞狮队的后方, 八名魁梧健朗的御林军抬着红帷花轿,每一位御林军的帽檐右侧都簪着一朵红色绢花,腰间也扎了红绸。   明月公主在前一晚将方巧菡带去她的紫垣宫居住, 命身边的全福嬷嬷为新娘上头、开脸。次日方巧菡就由此发嫁, 花轿从秦正轩寻常居住的宫外班房出发, 接了新娘上轿后, 按照明月公主的要求, 要在行宫内走满一圈儿,最后送达她定下的“新房”——华禧宫。   花轿后跟着两排同样头簪红花的御林军,他们是迎亲队伍的一部分,也要抬花轿,抬着个大活人走完这一圈可是不少路, 每隔一段就要换人。明月公主专门拨出一百御林军“压阵”,反正这里也就她说了算,大家本就无所事事,还觉得这样很有趣。   作为这起婚礼的主婚人兼筹划者,明月公主等方巧菡上了轿子,就带领诸宫女去华禧宫了,准备接下来主持拜堂和喜宴。   “你们说,巧菡会不会对我感激得五体投地?”明月公主兴冲冲地问侍女,“如此别具一格的迎亲,放眼全国也没哪家姑娘有福气享受。”   鸾瑛笑道:“巧菡姑娘只顾着害羞了,啥话也说不出来。噢,上花轿之前,她还是哭了的,对殿下一拜再拜呢。巧菡姑娘的亲生父母都不在了,殿下替她考虑这么周全,她定然感激不尽。”   鸾珏却老老实实地说:“那个啊,奴婢觉得最感激殿下的该是秦统领,如愿抱得美人归。”   “哈哈,这倒也是。本宫还特意撤了华禧宫的隐卫,免得他们打搅人家夫妻恩爱。哎,本宫真是心细如发。”   鸾珏答道:“殿下英明,还是撤了的好。不然,个个看着眼热思春,该无心做事了。”   “哈哈哈。”   ……   这一天对秦正轩来说反倒是最难熬的。从午到晚,散了无数枚喜钱,听了无数句吉祥话,被灌了无数杯酒,也承诺了无数场酒,众下属依然不放他回去,一大群糙汉开着下流的玩笑,嚷嚷着要听壁角。总算鸾瑛见他们闹得实在不像话,打着公主的旗号跑来喝止,这才给秦正轩解了围。   打完一套拳驱散酒意,擦着汗踏上月台,向祈盼已久的洞房走去。在氤氲瑞香中越过重重红幔,心里浮现出这样的诗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跻。走到这一天,真是不容易。   “轩哥哥。”他听见他的小媳妇儿娇娇软软地唤他,三个字灌进耳里醉在心里,比今天喝的所有的酒加在一起还浓。   几步就来到她面前,伸手捧住她的脸。她已不是掀盖头时的样子了。卸去了凤冠霞帔,洗掉了满脸浓妆,一袭飘逸的轻容纱衣裹着纤巧袅娜的身子。烛光中的新娘,颊生芙蓉,眸璨明珠,粉嫩樱唇挂着温柔的笑,羞怯又甜美。   眼里便只有那两片诱人粉唇,忍不住一口含住,就势将她整个人紧紧地裹在怀里。   “巧菡,”他很快结束了这个吻,抵着她的额傻笑,“你终于是我的了。”   扭头看见紫檀木妆台上摆着的合卺酒,低笑一声,取过一杯来,一口喝干,抬起她的下巴吻住她,度将过去,如饮甘露。喝完,又拿一杯,如法炮制。   酒水甘洌,从她的口中汲取,绞缠,益觉甜美。等略微清醒,已是将她剥得只剩抹胸了,细细的红带衬得肌体洁白如玉,香软娇躯散发着幽幽馥郁,仿佛在等待他肆意攫取。口干舌燥,心火难耐。   但他还是觉察到了她的不对劲。   “巧菡。”秦正轩抱着方巧菡在床沿坐下,抓起她的双臂环住自己脖子,“终于嫁给哥哥了,你不高兴么?”   “高兴。”方巧菡暗叹。这人喝成这样还这么敏锐。   “不对。”他抬起她的脸,眼中欲.火都熄了,“你不高兴。告诉我怎么了。”   方巧菡冲秦正轩微微一笑,贴紧他道:“不是不高兴嫁给你。只不过,担心家里罢了。”   这婚礼委实惊世骇俗,即使有明月公主主婚,还找了副统领做媒人,像模像样地挑了男女傧相,可毕竟双方家人都不在场,心里总有些忐忑。此外,父亲究竟为何那么痛快地答应明月公主的提议呢?在这方面,廖峥宪可是很古板的。无人劝慰,总不由自主地朝不好的地方想。   秦正轩只沉默了一息便道:“等回了京城,我们再办一次喜宴,好不好?比现在还热闹,让他们抬着花轿从城东走到城西,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方巧菡羞涩地点头。秦正轩将自己拽掉的纱衣又给她披上,犹豫再三,低声道:“巧菡,岳父在信中告诉我一件事,你暂且别对公主说。皇上得了急症,病情极其严重。”   “我的天!”   方巧菡明白了。怪不得廖峥宪哪怕觉得不合礼制也要答应。听秦正轩的意思,皇上随时就要不行了。而一旦皇上驾崩,先不说朝廷会乱成什么样,一年内民间是忌婚嫁的。   明月公主的话确实有道理,万一到时候秦正轩再被紧急派往外地,那他们成亲就真的是遥遥无期了。   “皇上身体一向健康,怎会突然......”   秦正轩摇头:“皇上从前还是勤政为民的,可近来却沉迷修道,服食五石散之类的丹药,那都是有毒的。”   他想起了那次在普照寺后山山谷中发现的精舍。那位昏睡的老道士,道号凌虚子,据说道行极其高深,法术灵验。   凌虚子恢复之后,韩锐把他引荐给恒景帝,也不知怎的皇上就深深折服,进而迷上了修道。一国之君干出这种事,在秦正轩看来,完全就是罔顾社稷民生。   方巧菡沉思,秦正轩抚了抚她的脸:“这些事不是你我能干涉的,也无须去费神了。皇上身后还有一干衷心耿耿的老臣,他自己也必然作了些妥帖的安排。总之,岳父是为了我们,你不要多想,知道嘛?好了,笑一个给哥哥看......对,就是这样。”   她冲他挤出一丝微笑,他饥渴地吻住她的唇,良久才放开,低喃,“巧菡,我会让你再无忧思,相信你的轩哥哥罢。”   她伏在他肩头轻声道:“我也要轩哥哥一直平平安安的。”   “一定会!我们会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帐幔散落下来,遮住满床旖旎。他贪婪地吻她,前额,眼睛,鼻子,双唇,一路向下。阻碍的衣物不知何时彻底除掉了,两人身无寸缕,滚烫的躯体交缠在一起。   这一次秦正轩具备了十足经验,再不猴急擅闯,像只沉着老练的蜜蜂四处流连,唇舌手指并用,耐心地撩拨。她被他牢牢地禁锢住,完全没有力气抗争,只能由着他开启自己,技巧地逗弄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双手能做的,除了揪紧床单,便是捂住自己的呻.吟,无奈地被他一点一点推向巅.峰。   秦正轩在最后一刻停止。他抬起头,重新打量身下的小妻子。白璧无瑕的肌肤晕染了浅浅的粉色,沁出细细的汗珠,双目紧闭,浓密眼睫也被汗水打湿,鼻息急促,双唇微启,美得叫人心醉。   “巧菡,哥哥来了。”   火热地融为一体,驾驭她,摆布她,给予她快乐的同时也快乐地享受她的甜美。他喜欢她这样的热情,明明是紧紧攀附着他,却在倾力付出,回应,嘴里低声喊着轩哥哥,激起他更强烈的欲.望,好想就这样永远腻在一起。   他们同时到达。他伏在她上方喘息,把双手穿过她脖颈,搂紧,深吻,把她带着颤抖的娇.喘一起吞进嘴里。   “巧菡,巧菡,哥哥真是爱不够你。”这个名字怎么喊都觉得满口甜,他的小女人,真是个小糖人儿。   “累不累?”他松开她的唇,“嫌不嫌哥哥沉,嗯?”   “还、还好。”方巧菡觉得这声音不像是自己的,也太低哑太妖媚了些,听上去自己都脸红。   这样的回答不啻是鼓励如狼似虎的夫婿,秦正轩顿觉再度燃起激.情。他低声笑着,抽出双手,不老实地继续肆虐起来,“宝贝儿,真不嫌我沉?那哥哥就不跟你客气了。”   说罢,再次紧扣住她的腰,带她驶入新一波狂潮。   金风玉露相逢夜,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捂脸 第八十五章   这一晚绸缪无度, 秦正轩实在太勇猛了,方巧菡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完毕穿戴齐整, 正伏在床边笑吟吟地看她。   “轩哥哥。”她揉着眼睛坐起来, 窗外黑沉沉的,鸟儿都还未开始活跃。   “你起得也太早了。”   “还早,你再睡一会儿。”秦正轩将方巧菡按了回去,“我得走了。今日我要值满十二个时辰, 晚上不回来。”   “你不要我送你出去吗。”   他替她盖好被子, 低下头,蹭了蹭她的鼻尖:“不用。你睡吧, 昨晚太辛苦了。”   方巧菡这才感觉全身的酸痛,不由脸红了。其实,他也一样的“辛苦”。   忽然想笑, 将被子拉高遮住脸, 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道:“人家没有你辛苦。”呃,奋力耕耘的可是他。   被子倏地掀开,穿着坚硬弁服的身躯压了上来, 睁开眼睛就看见他肩上绣的青色虎盘云花。   “这点活儿谈不上辛苦。”秦正轩双手已探入被子,三下两下就剥掉她薄薄的中衣,坏笑道,“不信你看着。”   他已经够克制的了, 可她这副海棠春睡足的样子, 加上哑声呢哝,叫他马上想起昨晚她一次又一次绽放在他身下时那醉死人的风情, 哪里还忍得住。真是个妖精。   “轩哥哥,你……”   低低的娇嗔更激起全身燥热, 在血液中沸腾咆哮,叫嚣奔突,诱惑着他,像昨夜一样紧密地火热地缠绵。他再也忍不住,倏地掀开锦被,不容分说地压住娇软的小妻子。   “嘶,讨厌。”她推着他,小声抱怨:“轩哥哥你怎、怎么忽然就又……”   “乖巧菡,再给我一回。宝贝儿这么销魂,哥哥看到你就忍不住啦。”他粗噶地说完,一口封住她的唇。   这次他很快就结束,伏在她耳边喘息着,吮吻娇嫩的玉颈,那里已遍布吻痕,有昨晚留下的,也有此刻的。   “巧菡,宝贝儿。”他喃喃,“一晚上才几个时辰……真是太短了。”   方巧菡缩着脖子躲开那濡湿的吻,一面在他肩头捶着:“你还不走,时辰到了没有,交班的该等急了。”   颈间又是重重的亲吻,身上的男人把手撑住床板,不舍地起身,替她拢上中衣,盖好被子。   “巧菡。”秦正轩重整衣衫,取过弁帽,又来到床前,弯下腰,在她唇瓣上浅浅一吻,“我走了。乖乖等我回来,明儿见!”   秦正轩走后方巧菡已没了睡意。翻身抱住身边的枕头,还残余着他的气息,满足地闭上眼睛。真是难以置信,终于嫁给他了。   回想昨夜光景,发丝交缠,旖旎无度,她最后沉醉不能自拔……不禁羞得无地自容。轩哥哥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好情郎,总是顾及她的感觉,耐心等待她渐至佳境,不会单单为了自己享受而一味孟浪。   身子黏腻,未洗就睡了。模糊记得昨夜最后一点印象是,她疲倦至极,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想象他在她睡着后如何一只手略搬高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把另一只手臂抽回来,心里就软软甜甜的。   他待她真是如珠似宝,这一生,她竟盼来这么好的良人,要好好地爱他。   说起来,两人能走到这一步也多亏了明月公主。她与他如此恩爱,明月公主却那般光景,心情一定很不好吧……   方巧菡坐了起来。   ......   明月公主一向起得晚,但这日方巧菡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在月台上散步了。   “殿下。”方巧菡急忙行礼,“我来晚了。”   “哈哈,不晚不晚。”   明月公主的声音有些嘶哑,脸色也稍显黯淡,笑容却是灿烂的,把方巧菡上下打量一番后得出结论:“果然得了滋润的女人就是好看,容光焕发呀。”   “......殿下谬赞了。”   宫女们吃吃地笑着道贺。方巧菡拿出准备好的喜钱打赏,大家嘻嘻哈哈,又是一通玩笑的话儿。最后,明月公主示意鸾瑛鸾珏将众人遣散了。   下了丹墀,方巧菡走在明月公主身侧,悄悄地打量她。   明月公主果然昨晚没睡好。别人成双成对美满甜蜜,她顾影自怜,益发感到孤独、委屈与悔愧。   她尚未服下那剂药物,依然有孕吐、头晕、乏力等各种不适,这苦果却只能自己嚼碎吞下,此时此刻,最想要在身边的那个人却不能陪伴安慰她——   方巧菡轻轻叹息。在明月公主的心底,那个人到底是谁,韩潇,还是段廷晖?   明月公主赞美了方巧菡几句,恹恹地拉起她的手:“早饭又吐了,现在我吃什么吐什么,唉......我们去果园走走。”   “是。”   果园和菜园紧挨着,位于行宫西南角,行宫的蔬果都取自这里。周围的篱墙爬满葛藤,有的叶片已泛红,红红翠翠瀑布一般直铺到地,而园内则瓜果飘香琳琅满目。走在园子里,明月公主心情好了不少,脸上露出一点点笑容。   方巧菡摘了一颗黄中透橘红色的沙果,拿帕子擦了擦,咬了一小口,点点头道:“酸甜可口,好吃。”   明月公主听了犯馋,鸾珏忙也挑了个大的,仔细擦干净,问明月公主要不要削皮。   “不要。”明月公主一把抢过,“直接啃才是吃个野趣儿。”   几口就啃得只剩果核,意犹未尽,命鸾瑛鸾珏再摘一些,“不若就在这里席地而坐了,现吃现摘,比让宫女们端着玛瑙盘子捧到面前更有滋味。”   两个丫头嘻嘻哈哈地去摘果子了,方巧菡笑道:“这种果子开胃,有身子的人吃了是极好的。”   明月公主嘴角的笑容冻住了,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果核,重重地叹气,将它扔得老远。   “巧菡。”明月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我现在心里很乱。昨晚接到京里的口信,嘉勇侯府的少夫人到府里拜访。”   “噢,她们不知道您来了这里?”   虽然明月公主低调出京,但佟雅蘅不可能没听说。这么做是为了打探什么,还是……   恒景帝病危,太子又如明月公主所说的那样,面临着重重艰难,看来京城局势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殿下,我能不能大胆地问一句,您想过没有,等此事了了,今后与驸马怎样相处。驸马他,对您……不好吗?我觉得您心里是喜欢他的。”   明月公主拿袖子胡乱抹泪:“我、我和他之间……我想,我的错更大。”   他伤了她的心,可她做的事,对他的伤害更大。   他待她温柔体贴,或许确实是慑于她的高贵身份。然而,他与那位青梅竹马的小姐之间,就算是尚存一些情愫,她也该耐心地等他回来,问清楚再作决定。怎么就昏了头,又去见韩潇,乃至没能把持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   仔细想想,其实段廷晖一样委屈。他是驸马,娶了公主,便不能有其他的女人。此前有过的恋人,只能生生斩断情缘。   此外,虽然父皇委派段廷晖一些事务,而他表现得再出色,一辈子只能是个驸马都尉,其实是他冠了皇家的名,“嫁”给了她。   明月公主抚摸着小腹。如果那个孩子不曾小产该多好,是她当时太急躁了......   方巧菡握起明月公主的手:“殿下,我幼时住在冀县,章大夫恰好就给我的母亲看病,很多年了。他的医术委实精湛,您实在没必要太过担忧。”   明月公主默默地擦泪。方巧菡回忆起在聂府首次见到意气风发的明月公主那日,看看眼前的憔悴少妇,心下慨叹。   所谓一念成魔,明月公主事后万般悔恨,可也不能促使时光倒流。   “殿下,您又养了些日子,身体应该无甚大碍了,还是尽早服药才是。”   明月公主又哭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鸾瑛鸾珏一人兜一捧果子往回走,狠狠地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巧菡,我们回紫垣宫。我要吃药,把这孩子打下来。”   ......   方巧菡想起章大夫的嘱咐,现在明月公主的孕期又大了些,老早的方子怕是不能用了。于是,她和公主再次装扮成平民百姓,带了鸾瑛,直奔章大夫那间医馆。   这天找章大夫看病的人出奇地多,两人只好等在外头。等候期间明月公主又犯呕,方巧菡便让鸾瑛等候,自己搀着公主走出去透气。   医馆斜对面新开张了一家杂货铺子,正噼里啪啦放鞭炮,摆出来的货架上陈列了不少泥雕玩偶盆景之类。明月公主觉得稀奇,就说想过去看看。   反正周围也有寸步不离地跟着的隐卫,方巧菡便扶着明月公主走了过去。   店里熙熙攘攘的,挤满了闻声赶来的客人。明月公主拿起一只竹子做的小船,只有巴掌大,有浆有橹有蓬,船头站着一个小小的渔夫,还戴着尖尖的斗笠。据伙计说,这船可以在水里漂。明月公主左看右看不舍得撒手,说要买几只带回去,在湖里放着玩儿。   “对不住啊这位姐姐,”伙计笑道,“这船只一个了。”   “噢,那本……本姑娘就买一个好了。”   方巧菡便去袖子里摸银子,这时眼前伸过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把已放到货柜上的船拿走了。   “这船我要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少妇,身段玲珑,面容秀丽,两只珍珠耳坠一晃一晃的。身着亮丽的珍珠色软锻衫子,湖绿色的百褶裙遮住了两只小巧的脚,露出来的足尖各缀一颗珍珠。   明月公主何时遇到这种中途抢夺的,愠怒地说:“这船明明是我们先看上的,都要付钱了,你怎么抢人家东西。”   少妇投来不屑的目光,顺着明月公主和方巧菡两人戴着的黑色幕离,至身上穿着的蓝底碎花布裙,直到脚上的鞋子。她马上判断,这两个女子都是寻常百姓。   “说得对啊,你们没付钱,嘻嘻嘻。这没付钱呢,就谁都能买,是不是啊小二哥?”   少妇得意洋洋地说完,对伙计嫣然一笑,扭头娇声喊:“相公,银子。”   方巧菡下意识地向少妇身后望去,不禁愣住。   韩潇一手搂着少妇的腰,另一只手摸出一锭银子,看上去足足有五两,随意地朝柜台一抛:“掌柜的,东西我们拿走了。多的也不用找了。娘子,我们走。”   方才的争执他听见了,也全然不在意。   明月公主颤抖起来,狠狠指着两人的背影,待要张口,方巧菡急忙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巴。   “殿下稍安勿躁!”她低声道,“可不能暴露身份。”   那少妇有些眼熟,叫她想起前世认识的某位小姐。也许是那小姐的姊妹,看她穿戴不俗,该是韩潇的妻子,他不是喊娘子么。   这俏丽的女子确实不讲理。不过,再怎样,她可是韩潇的妻子。   “殿下何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方巧菡一语双关地说,“往往是吃点小亏反倒占大便宜。我们回医馆去吧。”   明月公主气得直抖。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有多糊涂了!   韩潇口口声声对家里安排的婚事如何不满意。这就是他的不满意?他待他的新婚妻子简直是宠溺无边啊。   他还说什么和她在一起他才感到真正的幸福,父母硬塞给他这个妻子,他只是虚与委蛇。撒谎的骗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也对他毫不埋怨,在好友面前也只说自己不好。她真蠢啊。   那么,他与她那些从前,种种美丽温馨的片段,很多甜言蜜语,是不是也不见得是真心……   父皇母后辛苦培养她,请来最好的夫子教育她。她读那么多书,根本都白读了,还为了不能嫁给韩潇,而在父母长辈跟前哭闹……   明月公主感到一阵眩晕。她揪紧方巧菡的袖子,颤抖着道:“本宫要杀了他……”   方巧菡已经扶着明月公主走回医馆门口,听了急忙摆手。   “殿下,这段不该有的孽缘,于您来说就是一场噩梦,您醒了就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您应该感到庆幸,老天让您今日撞见这一幕。眼下该做的是,彻底和过去一刀两断。”   “主子,”鸾瑛一路小跑凑了过来,“主子回来得正好,马上到咱们了。”   明月公主扑簌簌落泪,隔着幕离去擦,瞬间湿透了黑纱。   “我,我这就过去。”她哽咽着。   现在,她深深地厌恶憎恨自己。世间如果有卖后悔药的,那她哪怕被贬为庶人也要讨来服用。 第八十六章   果然因为月份又大了些, 这次章大夫看诊花的时间更长, 方子里的药材分量都增加了。章大夫对明月公主是有印象的,他认定明月公主是犹豫胆怯的青楼姑娘,唠叨了好半天,反复强调早服药的重要性, 再不听医嘱就会如何云云。   明月公主本来就心情郁闷, 这下更难受了, 看完出来,不等走到医馆门口就开始抽泣。   “主子千万想开些!”鸾瑛边劝边对方巧菡使眼色, “您是不是不想现在就回去?现在天色还早, 要不咱们再在城里逛逛,您来了和州这么些日子, 还不曾好好玩过呢。”   方巧菡忙也跟着安慰。明月公主抽噎一阵,总算不再哭了,擦干眼泪, 定了定神, 对鸾瑛道:“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觉得闷, 再逛逛也是好的。”   鸾瑛拼命点头:“主子若是不累, 想去哪里玩儿都成啊。”   “我不累。哦, 早饭没吃多少,我倒饿了,你打听一下,找家像样的馆子,我们过去坐坐。”   “是。”   鸾瑛一直贴身伺候明月公主, 对她的喜好很了解。她打听到城南墨玉街有家叫做“烟雨江陵”的茶楼,菜品点心都是公主喜爱的江南口味。明月公主听说后也来了兴致,便坐上马车奔往墨玉街。   一路上鸾瑛拼命说笑话逗明月公主开心,方巧菡却陷入了沉思。   和州距离京城几百里,韩潇怎会来此?还带着妻子。莫非......他在和州任职?   有可能,现在韩澈又东山再起了,韩潇完全能依傍这位大哥。不过,不久前他还出现在明月公主府,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韩潇来和州并没多久。   ---而明月公主也不知道。   方巧菡拧起了两道细细的眉。这个韩潇,还真是长本事了。曾毫不费力地周旋于佟雅萍与明月公主之间,现在则扮演起好夫君来,同时又惹得明月公主满怀愧疚。   这人行事太恶心,要不是刚才顾念着大庭广众之下不能与人交恶,她都想替明月公主去揍韩潇几拳。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佟雅萍说起与韩潇的点点滴滴,当时的神态,和明月公主回忆两人在侯府初相遇的情景,一样的娇羞……   罢罢罢,现在最主要的是把身体问题解决了。廖峥宪说过,此事一旦传开去,会引发一连串恶果。   想起秦正轩提起皇上病危的话来,又有些担忧。没了皇上,公主就没了依仗,倘或再爆出丑闻,对她就是毁灭性的后果。   “可算到了!”鸾瑛掀起帘子笑道,“哟嗬,这店面儿够大的,好气派的茶楼。”   马车停了,方巧菡搀扶着明月公主下车,在鸾瑛故作兴奋的惊叹声中打量着烟雨江陵。果然气派,不要说正门口川流不息而又穿戴华贵的顾客了,连门前停着的马车,车夫和马儿都是神气活现的......咦?   天呀,没看错吧,这儿停了一辆嘉勇侯府的马车。车外悬着朱漆木牌,鎏金的“韩”字十分晃眼。没错,就是侯府的车,那车夫她见过。   明月公主也认出了这辆车,她已除下幕离,本就苍白的脸色刷地变得更白。不到一个时辰之前还见过韩潇,现在韩家马车就在眼前,还能是什么人在茶楼里。   “殿下。”方巧菡拉了拉明月公主的袖子,低声道,“您也看见了?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公主不经刺激,还是避开麻烦的好。   “才不!”明月公主恨恨地说,“凭什么?本宫乘兴而来,现在兴致正高。再说,本宫也饿了。巧菡,你不是也经不起饿吗,走,我们好好儿吃一顿。”   “殿下您这又何必?倘若真的碰到一起……”   “那就让他见识见识本宫的厉害!”明月公主一甩袖子,“巧菡,你不要再说了,难得本宫有胃口。”   就这样,明月公主赌气进了茶楼。迎客的伙计上下找一圈儿,摇着头告诉主仆三人,包厢都没有了,只能坐在大堂,“这位奶奶,实在是不好意思。咱这里生意是全城最好的,想要包厢得提前订呐。”   明月公主瞪圆了眼睛,鸾瑛忙摸出一小锭金子:“这位小哥,不必多说,我知道你这里有富余的。麻烦了。”   这种茶楼怎么可能不留一两间急用的包厢?托辞而已,是不是看她们穿戴实在寒酸。   谁知伙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看都不多看那锭金子一眼,一面不住地作揖:“回奶奶话,小的真不是狗眼看人低,说的全是大实话。确实没有包厢了。得,看奶奶们这气度,也是风雅人物,小的替奶奶们在大堂挑个好位置,成不?”   明月公主拉长脸,接过那锭金子,又递了过去:“那这样吧,你再给我们加两扇屏风,前后隔开。店里招牌菜拣精致的来几样,不要放辣,别忘了。”   “这个使得!”   伙计引着三人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视野还不错。他收了重赏,急忙殷勤地张罗,流水般摆满一桌,又送来一壶热腾腾香喷喷的果茶。   茶楼名不虚传,明月公主一通吃喝,心情好了不少。左侧是窗,前后都有屏风,只右侧过道空着,来往经过的人再多影响也不大。   方巧菡却不敢大意,时刻留心周围。机械地动筷子,美味佳肴吃下去根本不记得什么味道,还要不时应和鸾瑛说笑,安抚明月公主的情绪。   刚才韩潇带妻子逛街,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间包厢用饭。他最好多待一会儿,喝醉了走不动才好。   正这样想着,便觉得身边的过道上刮来一阵酒气,有人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来势很急。   方巧菡低头抿了口果茶。一直都警觉地留意着,从余光判断,这人的穿戴和此前遇见韩潇时一样。   是不是他?她们这个位置不靠近楼梯,更不是通往门口的必经之地,那么,他如果吃完饭从楼上走下来,是没可能发现她们的。可如果,是韩潇的话......   那他就是有意过来的。对了,明月公主一下车就把幕离摘掉了,说嫌气闷。一定是那个时候在楼上哪间窗边坐着的韩潇发现了她。   “咳咳。”   那人几步就到了她们这一桌旁,轻咳一声停住。   果然是韩潇,只他一人,身边没有那位珠光宝气的少妇。   “殿下。”明月公主正看着窗外,韩潇刻意又喊了一声,明月公主脸一变,猛然扭头。   “殿下!”韩潇显然已通过三人的穿戴想起了刚才在店铺里争抢的一幕,面露惭色,“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噢,方才在那间铺子里,拙荆……”   鸾瑛怒了,低声喝道:“公子请自重,你在乱喊谁,这位是我家主子。”   “哦、哦,”韩潇连连欠身,接着对明月公主说,“刚才我......我不知那是你!对不起,阿滢。”   “大胆!”明月公主唰地将手中的茶杯泼向韩潇,冷笑道:“你是哪来的浪荡子?本姑娘好好地用饭,你色胆包天的,竟然冲过来调戏。还不快滚?要不我喊人了。”   店里零散坐着几名隐卫,只要她比个手势,那些人就一拥而上把韩潇提溜出门。方才的争端她已不放在心上,对于此人,她不想再多看一眼。   韩潇被溅了满脸的茶水,顺着脸庞滴湿了前襟,也不敢伸手去擦,只一个劲儿低声下气地道歉:“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你别和她一般见识,行不行?”   他靠着长兄的关系在和州谋了个县丞,刚刚搬过来。县衙谁敢给他派活儿干,成日里无所事事,这天新婚妻子苏青青非要出来玩,他依了她,谁知就遇见了明月公主......后悔得想死。   “我们主子的话你听不见吗?”鸾瑛站起来推了韩潇一下,“别杵在这里影响人胃口。”   韩潇踉跄了一下,还要开口,方巧菡冷冷地说:“看公子也是个明白人,就别没事找事了。公子还是去陪着家人,不要纠缠不相干的女子。”   这是提醒韩潇,一则公主微服到此,必有侍卫,不是好欺负的。二则他妻子还在楼上,再这样纠缠不休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韩潇当然听懂了。他本自命不凡,认为自己风流倜傥文武兼备,前程定不输长兄,最差也能做个驸马。谁知时运不济,被从国子监除名。而保持和公主这种关系,给他带来虚荣心上的满足,觉得自己还是很有能耐。   现在,他露出马脚,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实在不能接受苦心经营的形象就这么毁了。下意识地想要挽回,不管别人怎么说,脚上好似生了根一般,硬是呆站着不动。   “呵呵。”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走上来挽住韩潇的手臂,“我当这是谁,原来是尊贵的......”   方巧菡心一沉。韩潇的妻子还是来了。   苏青青早在韩潇借口如厕时就偷偷跟了出来,已看了一会儿。丈夫这样狼狈、这样卑微地求另一个女人,她真是满眼冒火。再仔细辨认,发现这女人正是上午和自己争竹雕乌篷船的,当时面纱罩脸,现在取下了,容颜娇美,越看越怒。   ......嗯?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苏青青一个激灵想了起来,这不就是明月公主吗。   苏青青自认记性极好。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她是苏贵妃的族妹,三年前,跟着嫡姐去聂府赴中秋宴,见过明月公主,那时她还小,但对于明月公主的风采留有深刻印象。记得那次顽劣的韩苓不小心害公主重伤,后来就畏罪自杀了......   苏青青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嘴角挂起幸灾乐祸的笑。原来如此。这可是个大把柄啊。   大伯哥韩澈曾透露给韩潇,现在皇上快不行了。太子又储位不稳,以聂阁老为首的保嫡派,正与支持二皇子的兴越侯苏恪德一派斗得不可开交。苏恪德是她的大伯父,如果她把明月公主这件丑事捅出去,岂不是能给聂氏重重一击?立了这样的大功劳,她这位苏家不起眼的庶女,在娘家、夫家,都会提高地位。   要闹一闹。必须传得人尽皆知,从和州一路传回京城!届时,聂皇后就该被禁足了,而后宫居次的大堂姐苏贵妃,可以趁机......呵呵,她得琢磨琢磨怎么说。   既要让大家知道公主与人私通,又不能暴露自己丈夫身份。还好,他刚来和州,没人认得他。百姓是很好糊弄的,含沙射影地说几句,就能以讹传讹。   苏青青大声嚷嚷起来:“这不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吗!殿下怎么打扮得像个平民,难道是为了和什么人相会?”   说着把韩潇朝自己身后一拽:“公主别弄错了,这是民妇的丈夫,求殿下放过他。”   这会儿功夫周围已聚了些人,明月公主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哪里经历过这种公然撒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得手直抖:“你、你......”   隐卫们已冲了过来,苏青青装出害怕的样子,拉着韩潇向角落里躲:“殿下,叫您的护卫手下留情,您真的认错人了。”   方巧菡暗骂。苏青青好会耍心机,这不是变着法儿告诉众人确实是公主么。这女人分明是要把事情闹大。   真是奇怪,苏青青为何如此猖獗,她就不怕得罪明月公主?难道京城里......   “住口。”   一名男子分开围观者挤了过来,挡在明月公主身前,对苏青青沉声说道:“这位夫人,你不要胡搅蛮缠,欺辱在下的妻子。”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方巧菡把目光移向明月公主,她的脸上流露出悔愧交加的表情,泪掉得更凶。   驸马段廷晖。他竟然也在这里!   他这句话太关键了。就算大家真的认为眼前被气哭的女子是公主,有他站出来,说明公主是为了见他才过来的。所谓的谣言,就不存在了。   段廷晖朝韩潇走了几步,忽地一巴掌扇过去,韩潇半边脸立即肿了起来。身为兵部尚书的儿子,他也出自武学世家,拳脚功夫了得,相比之下韩潇就弱了许多。   众人都抽气,韩潇捂着脸,一个字也不敢说。苏青青想要开口,被他搡了一下。   “你们这对泼妇刁民,莫不是成心找碴?”段廷晖冷笑,“在下一直和妻子在这里好好地吃饭,不过临时出去一趟,回来就发现内人被你们纠缠。”   说着,握紧双拳,十指关节掰得喀嚓响,“想要欺凌弱女子吗,在下奉陪,走,出去打一场,胜过在这里混赖骂街。”   “是、是我们认错人了。”韩潇扯住苏青青,另一只手还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狼狈地退了出去。   ......   段廷晖把明月公主送上了马车,自己骑马跟着,一直到行宫门口。   他已解释了自己为何来和州。南方修坝经费不够,他是回来紧急请银子的,半路上听说明月公主在和州休养,便绕了点路来探望。   “殿下,我走了。”段廷晖隔着帘子,声音平静,“看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还要赶回京城,就不多耽搁了。”   车里没有回音,他就这么站着,安静地等待。   “你,”明月公主终于发声,似在微微颤抖,“一路保重。”   “知道。”   等段廷晖走得影子也不见,明月公主这才叹了一声,掀起帘子冲车外喊:“巧菡,鸾瑛,过来陪我。”   方巧菡和鸾瑛从另租的马车下来,上了明月公主的车。这一路,段廷晖始终没有和明月公主在一起。看来,他已经猜到了大概。即使这样,还是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出手维护妻子,真是个难得的好夫君。   太可惜了。如此谦谦君子,明月公主不懂得珍惜,亲手毁坏了自己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笑靥亲亲、@小异亲亲的营养液哦,笔芯芯^_^ 第八十七章   回了紫垣宫, 明月公主便催着煎药。服侍的宫人都被打发出去了, 只留下鸾瑛姐妹等人,以及方巧菡。   鸾瑛煎好药,稍稍冷却便端了上来。方巧菡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明月公主将那黑乎乎的药汁一气儿灌下肚,鸾珏递来蜜枣, 她摇摇头拒绝了。   这张年轻美丽的、曾经骄纵任性的脸, 终于有了几分成熟。   没多久药力便发作, 明月公主躺在床上,疼得满头是汗。她没有哭, 死死地咬着下唇, 一只手握紧了拳,另一只抓住坐在床边的方巧菡的手腕, 颤抖,收紧,指尖都陷进肉里。   “殿下, ”方巧菡拿丝帕给明月公主擦汗, “疼就喊出来罢。”   “也, 没我想象的, 那么疼。”明月公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只恨我自己,要是疼得更厉害些可以挽回……”   她住了口,低低苦笑了声,自嘲道:“我恨不得把过去那个我砍了。”   她涉世不深,爱过那样一个渣滓, 婚后又错上加错,没有约束住自己的心,陷入情感漩涡。如果父皇知道,也许会废她为庶人,而母后,太子哥哥,已做了妃子的楠郗姐姐,舅舅……聂家以及支持聂家的所有人,恐怕都会遭殃。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今日如果不是段廷晖帮她解围,至多明日,那些人就要迎来灾难。   “苏青青。”明月公主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她这是成心要把本宫朝死里整啊,本宫想知道,她哪来的底气。”   “我也挺疑惑的。韩潇的娘子叫做苏青青,她的娘家,是兴越侯府苏家?”   明月公主哼了一声。方巧菡点头道:“看起来年纪不大,我没什么印象了,她应该出来得不多。”苏家和韩家一向走得近,这样一联姻,关系更亲密了。   “她是苏家四房一名庶女,今年十五岁。你当然不认得,连我也没见过她,她在苏家默默无名,谁知是这样的人……”   明月公主想起韩潇如何渲染妻子的粗陋肤浅、凶悍泼辣,自己还替他惋惜,不禁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不说她了。巧菡,我现在好担心母后和太子哥哥,你说,苏贵妃会不会去害他们。”   “殿下就别操心那些了,多想无益。聂大人不是一直都在设法应对?您现在先把身子调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对,等我好了咱们就回去。”   就这么说着话,渐渐地熬过了那最痛苦的时节,明月公主身下见红,鸾瑛鸾珏扶着她坐净桶,待血污排干净了,重又躺下。   明月公主神情放轻松了许多,这才跟鸾珏要蜜枣吃。鸾瑛收拾完回来,笑道:“这下该差不多了。看殿下脸色倒还好,那位章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奴婢听过的那些传闻,一个个鬼哭狼嚎满床打滚的,想着就瘆得慌。”   天黑了,寝宫里燃起一盏又一盏琉璃灯,鸾珏提着小油壶,逐个添油,点亮。明月公主久久凝视着一朵朵跳跃的火苗,直至眼睛酸涩,缓缓阖上双目。   属于韩潇的记忆,要也能一服药从体内除掉就好了……   她猛然睁眼。韩潇回去,必然禁不住苏青青的拷问,要向妻子坦白。而苏青青既这么有心,不晓得还会想出什么毒计。   得派人盯一盯……   明月公主想到这里便道:“巧菡,难为你陪我这么久,快回去休息。鸾珏,你送一送。”   方巧菡确实累得不轻。回到华禧宫,让丫头们备了一大桶热水,独自泡澡时才发现,手腕都叫明月公主掐出几根青痕。   毕竟是从肚子里除去一块肉,这疼痛可不比来月事。成长往往只在一瞬间,明月公主是真的后悔。可惜,这成长的代价太大。回头,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   至于韩潇,他在做着这些糊涂事的时候,就不想想对于侯府会有什么影响吗?他在走进公主卧房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行为的后果?   方巧菡洗完澡躺下,了无睡意,抱着身边那只空出来的枕头发呆。今晚秦正轩不回来,这才分别多久,已经开始不习惯他不在身侧陪伴。   觉得心头惴惴,想要和他倾诉。今日的事透着蹊跷,苏青青的态度实在可疑。   她出身不高,嫁的夫君也并不显赫,何以猖狂至此?若说她自恃侯府少奶奶,在天家贵女面前,更该注重身份礼节。换了佟雅蘅,便是满腹怨毒亦绝不会如此张狂,苏青青似乎毫不忌惮得罪公主的后果,真的很奇怪。   红色纱帐隔绝了烛光,承尘上绣着百鸟朝凤,这是明月公主替方巧菡挑选的花样。正中央的凤凰斑斓艳丽,叼着一朵盛开的牡丹,凤目是两颗精心打磨的小块蓝玉,拿灯去照,会反射出璀璨的流光。凤凰周围的鸟儿飞舞在漫天桃花中,神态活泼而调皮,此刻都静静地笼罩在朦胧的光影里。   方巧菡看着看着,心头蓦地浮出一个想法,不觉揉紧了怀里的枕头。   很明显,明月公主在苏青青眼里,无异于一只落毛的凤凰,已不再那般强大。   这是不是说明,她们来和州这一个多月,宫里发生了什么?   不止重病的皇上,恐怕连聂皇后、太子都居于弱势。那么,聂阁老会怎样,诸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又会怎样,他们之中,就有父亲!   窗外响起了梆声,一慢三快,灯盏也忽闪忽闪地,堪堪燃尽。   四更天了。方巧菡坐了起来,肚子又开始叫唤,心里却突突乱跳,这可怕的猜测让她难以入眠,也没有胃口。   “姑娘?”隔扇门外宿着的小鹊一向睡得轻,听到动静便叩门板,“是不是又饿了,奴婢这就过来。”   “我给你开门。”方巧菡披了衣裳下床,刚把脚尖伸进鞋子,忽然听见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大踏步地朝华禧宫所在的方向走,由远及近。   “轩哥哥回来了!”方巧菡欣喜地趿了鞋子,推开隔扇门便朝外狂奔。   果然是秦正轩,见她飞奔而来迎接,步子迈得更大,竟一个纵身跃起,方巧菡冲下石阶他也正好赶到,双手一抄抱起她,原地转了一大圈。   “哈哈,头晕。”方巧菡抱住秦正轩的脖子,满意地蹭着他那凉冰冰的,还带有夜露寒气的帽子,“轩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粗粗一算,还不足十二个时辰,他这是提前交班了?   秦正轩一路抱着她走入殿门,一直走进满目红艳的喜房。小鹊已换了两支长长的红烛点着,摆好了两盘点心,小柔则正从茶桶里倒热水,见两人过来,嘻嘻一笑,行过礼就退了出去。   秦正轩将方巧菡抱到床边坐了,便捧起她的脸深吻,吻得急躁而猛烈,好像许久没见她似的。她想要提醒他换衣服睡下,但他就这么一直绞缠吮吸,她根本无法开口。   “巧菡。”待终于松开,秦正轩将她按在怀里,“我要去京城了。”他的声音满含歉疚。   方巧菡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不是奉命在这里守护明月公主吗?”   环着自己的手臂加大了力道,揽住她的新郎低沉地道:“这是皇上的命令。巧菡,对不起。”   武人特有的粗糙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脸,抹去眼角的泪。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别哭。”他柔声哄着,“没办法,你也知道,既做了军人,便身不由己,唯有听从指挥。”   “轩哥哥,我不是哭这个。”方巧菡站了起来,低头看着秦正轩,“你不是说皇上病得很厉害吗?这个时候紧急调你回京……”   辗转不安了大半夜,她的猜测难道都是对的?   秦正轩也站了起来,再次将她拉进怀里。   “其实,早在我来之前皇上便下了这道密令。”   他率三百御林军出京随扈明月公主,同时,还有另一项任务。   恰逢京卫考绩,在行宫几十里外的练兵场驻扎,秦正轩明面上负责进行整饬,实则原地待命,一旦京城有变,马上支援。   皇上当时身体尚未呈现异样,借女儿出行布置了他这一支人马,也许预料到了什么,又担心只是年老多虑,现在看来,确实是未雨绸缪。   “多亏驸马。”秦正轩三言两语就说完这些,“他抄小路赶赴京城,半途得知忽然封城,许进不许出,当即调转马头连夜赶回这里告诉我。”   段廷晖与他素来熟识,亦有着十足的警觉。   “如果不是他,我最早也要明日午时才知道。”其实他一直和京城保持联系,但封了城,传信就受阻滞,失了先机。   “至于为何突然封城……”秦正轩拉开方巧菡,郑重其事地说,“巧菡,我只能承诺,我不会出事,也绝不会让岳父他们有事。情况紧急,我这就出发。你不要担心,乖乖在这里等我,嗯?”   “驸马在哪里?”   “在我住的班房,和副统领一起,六百御林军依然留下守护行宫。公主还不知道这些。”白天在行宫外,段廷晖与明月公主分别时那沉闷而尴尬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   方巧菡踮起脚,紧紧抱住秦正轩:“轩哥哥,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   长夜未曦,他就这样披星戴月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垂柳依依的宫道尽头。 第八十八章   第二天一大早, 方巧菡便去了紫垣宫, 想要把秦正轩奉皇命返京的事告诉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尚未起床。等了两刻钟,鸾瑛过来换茶,低声笑道:“夫人莫急。殿下一向不迟起的,只是昨日睡得晚, 又服了补气的汤药, 这是叫药力给拿的。现在已在梳洗了。”   待见到明月公主, 刚问了几句身体恢复的话,有宫女走来禀报, 御林军副统领郑赟, 以及驸马,两人在殿外求见。   “驸马, 怎么也来了?”明月公主吃了一惊,正喝着甜汤,匙羹脱手而落。   方巧菡伸手接住递给鸾瑛, 对明月公主说道:“殿下, 那我暂且回避一下。”   “不不, 巧菡, ”明月公主一把拉住方巧菡的袖子, “我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是。”   方巧菡坐在公主下首,看着段廷晖跟在郑赟身后,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进来行礼。这时, 她感到明月公主有细微的颤抖。   也许,明月公主留她在侧还有一个原因,不敢独自面对自己的夫君。   郑赟开始禀报,说秦统领接到紧急命令,率京卫连夜离开和州,还呈上了已拆开的火漆密令。他并没有透露京城被封这个消息,而段廷晖也编了些借口,说明自己为何去而复返。   明月公主丝毫没有怀疑,只含糊地说:“既然这样,廷晖,你在这里休息几天再回南方吧。”   “是。”段廷晖轻声应道。   明月公主神情稍缓,转脸对方巧菡说:“父皇就是这样的,君心瞬息万变,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有怎样的打算,说把人调走就把人调走了。”   想了想,又笑道:“巧菡你看,本宫之前的话千真万确罢?成亲还是要趁早。”   段廷晖已从郑赟那里得知秦正轩成亲的事,忙向方巧菡道喜,“该改口叫你秦夫人了。夫人和正轩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廖大人多了个儿子,必然十分开心。”   这还是驸马第一次和她说这么多话,方巧菡小心地寒暄,段廷晖又歉意地说,自己行色匆匆,来不及准备贺礼。   “您说哪里话,其实公主殿下早就送了厚礼了。”   方巧菡说完才发现,段廷晖这句话带着明显的疏离,可不就是表明,他是他,公主是公主?   也能理解。昨天他掌掴韩潇、维护公主,然而回过头来,身为丈夫,自然无法忍受这屈辱。   明月公主勉强笑了几声,“廷晖,巧菡不是外人,哪在乎这个。你要实在过意不去,等回了京城,直接送给廖大人好了。”   “殿下说得有道理。”   方巧菡听着公主与驸马这么一来一往继续说话,暗忖,怎么听都感觉这对年轻夫妻已是相敬如“冰”,貌合神离……不,是后悔莫及的明月公主在刻意迁就、讨好驸马。   话说回来,段廷晖南下之前,和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呢?才给了韩潇趁虚而入的机会。   廊上传来惊慌的喝止声,有人不顾宫人阻挠闯了进来,一见明月公主,倒头便跪。这人一身灰衣,身材高大,走路带风,相貌普通,是一名隐卫。   “殿下!属下有急事禀报。”那隐卫气喘吁吁的,“和州城里闹了暴.乱!”   “什么?!”   所有人都震惊了。明月公主站了起来:“怎会这样?昨天白天还好好的……”   段廷晖冷静地问:“有没有闹到这里?”   隐卫摇头:“都还在城里纠集。”   段廷晖马上对郑赟道:“郑统领,赶快通知各门侍卫。要大家务必严阵以待,守好行宫。”   明月公主擦着虚汗点头,郑赟行毕礼飞奔而去。段廷晖这才问那隐卫:“很严重吗?说说你看到的。”   隐卫刚开始叙述时略有些口吃,后头就越来越流畅。确实很严重,不要说多少家商铺被抢劫一空,多少民房被烧成灰烬,百姓死伤无数了,连县衙的大门都被砸掉了一扇。   “官府的人呢?县令、县丞、主簿、县尉,三班六房胥吏,所有的捕快衙役,难道也都殉职了?”   隐卫回答:“属下并未来得及进衙门查看。举目所见皆是杀人抢劫的暴.徒,不曾有官府人马出动。”   也许是由于不敌突然攻击的暴.徒,全军覆没。也许是,抛下百姓自顾自逃了。带头逃走的自然是县令等人,会不会也包括韩潇呢?   怪不得刚才隐卫口吃,他一定是奉了明月公主的命令,去盯视韩潇去了。他并不知道韩潇在和州做什么、住在哪里,一定花了些时间寻找,在这个过程中,暴.乱突然发生,他便急急赶回报信。   明月公主扶着鸾珏坐下,自己心烦意乱,见方巧菡焦急的样子便安慰:“巧菡,别太担心。行宫不是很大,咱们一共有六百御林军,四道宫墙守得铁桶一般,定不会叫那些乌合之众攻进来的。”便又唤了一名隐卫去城内打探。   方巧菡对公主挤出笑容,睇一眼段廷晖,他刚好也在望过来。   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京城不明所以地封了城,不许人出来。而现在,和州又闹了暴.乱。这难道是巧合?   “殿下,”段廷晖拱手,“我去帮郑统领。”   “……噢,”明月公主顿了顿才回答,“廷晖,你,要多加小心。”   “是。”   这声“是”答得十分顺口,明月公主却又是一震,怔怔地看着驸马就这样对她恭敬地行礼,继而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   下午段廷晖始终没再回来,晚上也没有。明月公主让方巧菡搬来紫垣宫同住,说这样更安全一些。方巧菡心里明白,她不止是紧张,还害怕独处。   独处之时,便不得不忍受那种刻骨蚀心的悔恨。   明月公主除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派宫女去宫门打探,多数时间都在说话,开始是不住地安慰方巧菡别怕,到后来,颠三倒四的,竟说起自己从小到大这么些年经历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喋喋不休。   “本宫……自小就深得父皇太后宠爱,其余的姐姐妹妹,没有不嫉妒羡慕的。母后一直对我说,太后和她都出自聂家,父皇对聂家有情意,可也有忌惮,有顾忌。是以,母后虽然位主中宫,却一刻也不敢松懈,苏贵妃的气焰有时盛过她,她也不怎么追究。我身上流着聂家血液,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行事谨慎……可我,还是不够听话。”   一面回忆一面自责,最后说累了,慢慢地入睡。   方巧菡松了口气。她自己两天一夜没合眼,已是撑不住了。来到紫垣宫的偏殿,又把小鹊小柔安慰了一番,眼前金星乱冒,洗都不洗便睡了。   次日明月公主也不使唤宫女打听了,自己跑去行宫门口看情况,意外地得知,段廷晖只身去邻县搬救兵了。   “他一个人去的?”明月公主急了,“郑统领,你为什么不派些人跟着!”   郑赟躬身:“殿下,属下等身负皇命,只能在这里守护殿下,绝不得擅离职守。”   明月公主急得掉下了泪,方巧菡忙问:“郑大人,那驸马说没说去哪个县城?”   和州呈斜三角,东部靠海,北接冀县,南毗东州。行宫位于和州最西的郊外,刚好处在三地交汇处。驸马会去哪里呢?   段廷晖的决定是有道理的。如果任由暴.徒肆虐,一则,和州的百姓要继续遭罪,二则,也会蔓延到行宫,危及公主安全。   明月公主听完郑赟的分析,泪喷得更甚,哭出了声:“可是,谁也不知道去冀县和东州的路上、乃至这两座县城,是不是也不安全呀!他为什么不来跟我说一声,我可以派几个贴身护卫跟着他。”   “许是来不及,况且驸马不想让您身边短缺人手。”方巧菡劝道。   明月公主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昏倒。鸾瑛和方巧菡急忙一左一右地架住她:“殿下!”   明月公主脸色苍白,将手扶住额头,好一阵才站稳,颤颤地指着郑赟道:“郑统领,本宫命你带三百御林军支援和州城,另选十名精锐追赶驸马……”   “殿下,对不住,末将不能,也不敢。”   郑赟双膝着地,垂头回答:“倘若末将离开行宫,有暴.徒趁虚而入……不光末将性命难保,全体六百御林军,都会因违抗皇命而受到严惩。望殿下谅解。”   “难道我们只能这样见死不救?”明月公主大声道,“何况,主动出击不也是守护的策略?这算不得擅离职守,父皇那里我替你们辩护。”   郑赟长跪不起,亦不肯答应。明月公主发怒了,方巧菡看不下去,猛一拽她的手臂:“殿下冷静些!假若郑统领及其属下能行动自由,驸马怎会独自离开。”   明月公主忽地伏在方巧菡肩头痛哭,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巧菡,你说,父皇怎能下这样的命令?明明是随扈卫队,我却无权指挥,这也太刻板了!我好担心廷晖,如果他有个好歹,我……”   她想她会愧疚终生。   方巧菡劝了一阵,最后明月公主又拨了两名隐卫,一个去冀县一个去东州,分头追踪段廷晖,适机襄助。她能使唤得动的人实在有限,一共六名隐卫,一名去了城内潜伏,两名寻找驸马,身边还有三个人。   “……他走了那么久了,也不知这两个能不能找到他,”回到寝宫,明月公主忧心忡忡地说,“我最害怕的是,万一冀县和东州也都遭祸,廷晖再是本领高强,单枪匹马的,无异于羊入虎口。”   方巧菡想起了秦正轩提到的系列暴.乱,和州之乱,必也是其中之一。竟还能死灰复燃,轩哥哥此前的辛苦,难道白费了?   她内心牵挂着他,牵挂着京城的亲人。嫂子齐素梅,现在都该分娩了……   深夜,郑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四面八方传来隐隐喊杀声,暴.徒对行宫发起了攻击!   大家再也睡不着,穿戴整齐聚在一起,如坐针毡地听着,等着,从深夜坐到天亮,又从黎明坐到黄昏。明月公主已经不再狂躁也不再哭泣,平静地吃饭,服药,唯一不变的是定时派人去看东南西北四处宫门的战况。   战况并不乐观。御林军训练有素,但那些乱贼也彪悍至极,手持雪亮的兵器,头扎白色布巾,竟是作了周全准备的。每当宫女回话说,看见有御林军受伤倒下,总是惊起宫人们一片哭叫。最镇静的两人,明月公主和方巧菡,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劝慰众人。   这种难熬的日子过去了三天,派出去的隐卫一个也没回来,而守卫的御林军则损失了一半人数。   “到底是什么歹徒这样凶残?”方巧菡偶然在庭院里听见一个宫女哭诉,“我们难道就这样等死吗?这都四天了,哪里都没有救援,不如我们趁夜里那些人睡着了,偷偷逃跑吧!要是一直不出宫,粮食迟早会吃完,现在菜园果园都已摘空了……”   方巧菡心中一颤。这个宫女的话,让她想起了前世那段坐困愁城的日子。他们现在与外界隔绝,很容易造成人心溃散。   这样的时刻,她能做的便是和明月公主一起,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解大家,安抚大家,不让这种潜在“内患”成其为患。   明月公主又派了两名隐卫加入御林军作战,就这样,再度捱过了两天。第七天,天刚放亮,宫外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乱贼使用了火铳。   “好多人一下子就死了!”有太监全身乱颤地奔进来大喊,“咱们根本打不过他们,还是跑吧!投降也行,多说点好话,怎么也能换条命。”   紫垣宫乱了起来,惊慌失措四处奔跑的宫女太监再也顾不上明月公主了,只有公主自己带来的侍女,以及方巧菡主仆围在她身边。   这个时候,明月公主却出奇地安静。她换了一身白衣,头上除了两支挽发的银簪,就只有一朵白色的绢花,这是她在第三天发现隐卫一直没有回来的时候,让鸾瑛现扎的。   “巧菡。”在一片乱哄哄的呼喊与脚步声中,明月公主抱住了方巧菡的身子,“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你……如果有来世,我给你做丫头,服侍你一辈子,一定要比小鹊做得更尽心尽力。”   “殿下别说了。”方巧菡大力抓住她的手腕,“还没到那个地步!我相信我们会等来援兵的。”   驸马不见得就死了,而京城里,轩哥哥虽然走了,怎么会放心!他行事周全,一定考虑过这些,一定有安排的。   又是一阵喊杀声,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一浪高过一浪,盖过了火铳声。   难道他们等来的是更多的乱贼?   “殿下,大喜!”   明月公主身边仅有的那名隐卫越过混乱的人群,跳到她面前的漆案上,惊喜地禀报,“驸马回来了!他请来了西昌卫所的援兵!指挥使正是安王世子!”   ……   一切都过去了。安王世子唐元卓带来的五千人马尽歼乱贼,这支暴徒人数多达两千,还配备了火器,难怪御林军抵挡得艰难。   “元卓哥哥,谢谢你。”厅堂里,明月公主郑重其事地问唐元卓行礼,“西昌那样远,难为你一路急行军赶来接应。你来得太及时了,晚一点,我恐怕……”   怕是做不成她想要做的事了。那是她目前为止最大的,最坚定的心愿。   唐元卓一扫三年前那个翻女学墙头的浪荡子形象。雄伟身躯罩着一身戎装,神采飞扬,满脸胡茬,额角还挂了点彩,完全是位冷硬的铁血将军。   只不过他开口依然轻快而风趣:“啧啧,明月妹妹,你怎么还簪白花穿白裙,给谁戴孝呢?驸马不过几天没回来,你就沉不住气了。你看看你,这不是咒他嘛。”   明月公主抹着泪不说话,唐元卓想了想,皱眉道:“你该不会是打算到时候殉夫吧?笨!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   恨铁不成钢地唠叨了一阵,忽然奇怪地说:“三年不见,妹妹怎的乖巧了许多?以前这样,不是要和我对吵到把我说得哑口无言?啊哈哈哈,刁蛮公主果然长大了。”   明月公主强笑了一下:“好哥哥,你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他。”   “嗯,赶快去吧。这个家伙也真行,不吃不喝地狂奔两天两夜来找我,催着我点齐人马,一路上那焦急的劲儿,啧啧,方才又杀得眼红,不然怎么会乍一打赢就从马上栽下来呢,妹妹,你好福气呀……”   明月公主关了寝居的门,将这赞叹不已的唠叨声隔绝在外。她摘下头上的绢花扔到一边,提着裙角,无声无息地向床边走去。   段廷晖沉睡其中,脸上满是泥垢血痕,衣裳都没脱,还是在“烟雨江陵”茶楼见到他时穿的锦袍,血迹斑驳,破了好几处。   明月公主的眼泪落在床沿,慌忙抹去。   她摩挲着他搭在床边的袍尾,痴痴地看他,末了,无声地说出这样的字句。   “廷晖,我一定放你自由。” 第八十九章   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接下来的是辛苦劳累。方巧菡带着小鹊、小柔四处收拾, 忙得不可开交。   这几日人心惶惶,宫女太监们哪个还好好做事,到最危急的时候更是乱跑乱嚷,行宫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富丽井然。   昂贵的彩色丝幔扯烂成条、胡乱飘拂, 精致的镂花隔扇门窗斜的斜破的破, 典雅齐整的黄花梨木家具撞掉了漆、碰瘸了腿儿, 绣有淑丽贵妇静坐赏花的锦屏横七竖八倒着,玉器瓷器的碎片踢得到处都是, 多宝格摆放的古董珍玩不翼而飞, 想也知道被那些一意逃命的人给顺走了。   唐元卓派兵将怀揣宝物打算逃跑的宫人都抓了起来,清点之后, 十分头疼地发现,如此一来,行宫竟然没有一个能使唤的人了。   行宫是皇家园林, 偷御用之物是死罪。而临乱之时妄图弃主而逃, 与逃兵无异, 也是死罪。换言之, 这些人失去了服侍的资格, 只能关押起来,留待发落。   所以,各项杂事就落在了明月公主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侍女仆妇身上,方巧菡自然不肯闲着等人伺候, 力作能及地带了两个丫头帮忙。   她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秦正轩已经离开八天,今日是第九天了,京城那边,到底情况如何?   她还没有机会和明月公主交流。段廷晖受了重伤,又因为实在心力交瘁,一直都昏迷。明月公主又悔恨又心痛,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余的事。   傍晚的时候,总算干得差不多。各座宫殿都打扫清理完毕,不再是一副亡国在即的惨状,毁损器物的册子也缮写好,清点了厨房剩余的粮油蔬果,至少还能再支撑半个月。   方巧菡就带了小鹊小柔,抱着高高两摞册子去紫垣宫找明月公主。经过威武依旧的石头狮子,对唐元卓带来的侍卫行礼,说明来意,沿阶而上。厅外新竖了一道折叠隔扇门,门口有人守卫,那胖乎乎的圆脸士兵她已认识了,是唐元卓的长随胡勇。   胡勇对方巧菡友好地笑了笑,比个“打住”的手势,悄声道:“夫人稍等片刻,世子在听人禀报哩。”   唐元卓从西昌赶来救援,先歼灭了袭击西郊行宫的乱匪,和州城里却还有部分残余,所以这几日并不曾停火。   方巧菡点点头,命小鹊小柔把册子放在地上。这时,她听见唐元卓猛一拍桌子,抬高了声音:“什么?找到县令他们了?哟嗬,把老百姓留给杀人放火的贼寇,他们自己躲起来,还要不要脸了,现在倒好意思蹿出来哭诉卖惨?”   一名男子回答:“说是也伤亡了不少。其余的人看看实在没办法,都藏到墨玉街一处民居的暗房里,那里挺大,是新任县丞带他们过去的。这位县丞是个会武的世家子弟,把家眷也藏在那里了,他自己,呃,倒没空躲着什么也不做。他身手敏捷,设法逃出了和州,回京城搬救兵去了。”   “京城?与和州之间还隔着冀县,他怎么知道冀县也闹乱的?况且京城被封了啊,许进不许出,他去搬哪门子的救兵……噢,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就心安理得地毫无作为,任由百姓忍受屠戮?”   “他们自然不知道冀县乱的事。县丞肯定地说,他能从京城调来人马,一切包在他身上。他自己就是京城人,长兄是一品武官。”   “嗬,这么大的官儿,弟弟才做到县丞?兄长是哪个,我瞅瞅,本世子这拙眼认不认识。”   “拱卫司指挥使,韩澈。”   方巧菡沉默地站着。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在墨玉街的“烟雨江陵”巧合地撞见带着妻子的韩潇,他的宅邸就在附近。   爱住配有宽敞的救生暗室、曲折的逃跑密道的房子,这是韩家人的特点之一,嘉勇侯韩锐很以有忧患意识而自豪,说这是祖宗留下的优良传统。   这个特点自然无可厚非,但既做了父母官,危难之际,怎么不想着多带些百姓避难,倒用来讨好县太爷。   “原来是韩小侯爷。”唐元卓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都多少天了,两位韩公子还不是影子都没有。”   这时,有人远远地奔来,至台阶下,对守卫士兵略一点头,三步两步跃上来,一把扶住胡勇的肩,差点把他带倒。这是一名军官,满头是汗,喘着粗气大喊:“大人,京城来人了,是援兵。”   “进来!”厅里传来椅子拉动的声音,似乎唐元卓猛然起身。   胡勇推开隔扇门,放那军官进去了。方巧菡死死盯着门扇上镌刻的喜鹊闹梅花开如意图案,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援兵,会是轩哥哥么?   只听唐元卓不客气地说:“这援兵来的可够晚的,本世子把最棘手的活儿都干了,他们现在一出马,擎等着拿功劳!呵,谁叫本世子不算北方卫所的呢,出兵顶多能算襄助剿匪……罢了,我又不图这个。来的是谁,现在在做甚,扫大街吗?!”   “正是京营官兵,统领之人姓韩,乃是京城嘉勇侯府的小侯爷,此刻已进城,正四处搜寻乱匪之中的漏网之鱼。属下已见过小侯爷,他说马上来这里见您。”   “来得好!本世子有一堆的话要问他。”   待厅里只剩唐元卓一人,方巧菡这才走了进去,说明来意。   “廖姑娘,”唐元卓说完,马上改口,“呸,不对,是秦夫人,我怎么总是喊错,啊哈哈哈,大概是没喝过轩子的喜酒……”   方巧菡抿了抿嘴。在明月公主的催促下,她和秦正轩在行宫拜堂,婚书上有两人的签字手印,主婚人明月公主的签字宝印,就是没有双方家长的,因为都不在场。对于这一缺憾,明月公主本打算就近送去和州县衙,暂且留个底,说明这桩婚事的合法与合理,待回京后再转到顺天府办理户籍变更,将她由廖家女改作秦家妇。   可惜的是,洞房花烛第二天秦正轩就走了,紧跟着和州暴.乱,县衙失守,哪来得及办这些后续事。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她还没有嫁完。   唐元卓这样一提,她心里略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对唐元卓是有很大好感的。秦正轩曾告诉她,他在西昌府期间,常与就第西昌的安王走动,而安王世子唐元卓与他年龄相仿,两人关系很好,他对唐元卓的评价是:耿直而逗趣的性情中人,值得深交。他走后,继任就是唐元卓。   唐元卓打完哈哈,开始套近乎,“我比轩子大一个月,叫你一声弟妹,你不在意吧?哎呀,贺礼回头一定补上,现在是非常时期……”   方巧菡笑道:“世子别见外了。世子不惧艰险,慷慨出兵,我极其钦佩。没有你们,公主和我此刻都做了刀下鬼了。这救命之恩,可不是比什么礼物都重。”   “哪里、哪里!”唐元卓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能来这里也多亏驸马带了紧急调兵的金字令牌,要不是轩子离开前留给他这个,他来求我我也是爱莫能助。”   唐元卓便解释说,卫所统领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平时带兵只能在所辖范围内活动,要出西昌府,必须有上头发来的令牌,“不然之前那些御林军也不可能死守着行宫哪里都去不得了。”   方巧菡微微笑了。秦正轩竟有皇上赐他这样的令牌。该是以防万一用的,而他随时带在身上,可见心思多么周全。她就说他人虽走了,对她的关心守护是一直都不间断的。   除却京城,最近的卫所便是西昌。有金字令牌,有与唐元卓这层关系,援兵一请就来。秦正轩走时暴.乱尚未发生,可这个人,总喜欢做好最坏的打算,也把这些告诉了驸马段廷晖。   那么,他现在应该也没事。他说过,不会叫自己有事,也不会叫她的家人有事。就算此刻来和州的统领不是他而是韩澈,也不能说明什么。   唐元卓扫一眼小鹊小柔手中的账本,了悟地道:“弟妹,辛苦你了。你来找明月那丫头么?她还在照顾她的夫君,要不这些你暂且跟我说吧,说简短点儿,我这脑袋瓜可没有轩子好使。”   “就是行宫一共损失了哪些物品,价值几何之类的。”   “这样啊,那也不算急,还是等明月妹妹有空儿,你跟她细说算了。唉,这宫里竟然一个大总管也没有了……”   “爷,”胡勇在门口禀报,“京营统领韩澈求见,已到行宫门口。”   “叫他进来……算了,我过去迎。”   唐元卓大步流星地向外走,方巧菡站在殿门口看着,慢慢地将手按在已有些斑驳的朱漆楹柱上。   作者有话要说:  单位搞活动,快十一点才到家,小天使们久等啦。这是五号的更新。六号的今天照常发。   PS:洛洛开了个新坑,照旧是虐渣男、主甜宠,点开作者专栏就看见啦,名叫《我妻妖娆》,这本完结就开~求个预收,么么哒≧?≦ 第九十章   韩潇请来了长兄韩澈, 而韩澈统帅的居然是京营的兵。他不是管着拱卫司么, 难道现在又多了一项职权?   方巧菡想得入神,没留意有人从后头悄悄走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转头看,是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的样子让方巧菡吃了一惊。还是那身白衣, 前襟洒了不少污渍, 通身带着浓浓的药味。头发随意挽了个髻, 已歪斜了,散出来不少碎发, 胡乱披拂在脑后。脸色蜡黄, 双眼红肿,眼底布满血丝。曾精心涂满香脂的润泽的双唇, 现在干裂得像遭旱的农田,嘴角下巴处趴着好几个脓疱。   声音则嘶哑得可怕:“巧菡,方才我听见你和世子说话了。你担心秦统领和廖大人他们对不对?”   “是的。殿下, 驸马好些了吗, 还没醒?”   明月公主眼圈儿更红, 低着头, 轻轻地点了一下:“刚灌了点水下去, 好在还能吞咽。我让鸾瑛看着他呢。”   她的家人也都在京城,得知京城封锁,她自然心急如焚。可眼下,最让她着急的还是昏迷不醒的丈夫。   “昏睡了两天一夜,一直发烧。”明月公主举拳堵在鼻子下方, 低声哽咽道:“宫里缺医少药的,世子带来的军医也救不醒,只说好生照顾着,务必不要发高热。城里又去不得。”   “殿下别急。刚才您也听到了,京城既来了人,城里很快就恢复太平。我看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找大夫......”   方巧菡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看见通往紫垣宫的宫道尽头出现一行人马,因为离得远,身影小得像蚂蚁。然而最前头骑马的两人还是不难辨认。   一个是唐元卓,她刚见过他,他穿的那身藏青色滚鱼白波纹边的锦袍格外显眼。另一个不必细看也认得出,即使穿着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官服。韩澈。   而两人身后还有几人,其中一个,明月公主是熟悉的。韩潇。   明月公主的身子颤抖起来,双手紧抓栏杆,把牙关咬了又咬,强自镇定下来:“巧菡,我和你一样不想见到韩家人。走吧,我们去东耳房坐一坐。”   那里连着厅堂,能直接听到他们交谈,她和唐元卓一样有一堆问题,迫切地想要知道京城当前的情况。   ......   几人进了厅,就座,韩澈便向唐元卓致谢,“若非世子一番劳苦,和州百姓必然惨遭乱匪蹂.躏,公主及行宫内众人也性命难保。”   韩潇也唯唯诺诺地应和,唐元卓摇摇手:“小侯爷、韩二公子,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明月公主忧心京城,夙夜难寐,形容憔悴,本世子也提心吊胆的。快告诉我们,这几天京城情况如何。”   韩澈敛了笑容,神情凝重,缓缓地答:“回世子话,京城发生了巨变,否则,末将早就带人杀过来收拾那帮乌合之众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通往耳房的圆形拱门里,遮住门的珠帘下方多了一双纤足。那挂珠帘本是百来根细细的红豆串在一起的,经过前几日的浩.劫,好些珠子扯断了,再没那样细密,透过这缺出来的罅隙,辨得出耳房里两个女子的身影。   珠帘下方那双脚的主人正是穿着白衣的明月公主,她紧张地朝门口走了几步,脚露出来都没有发现。   另有一个着杏色衣衫的女子走到明月公主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把她拉了回去,他便看不见两人了。   韩澈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巨变?”唐元卓震惊,“发生了什么事?”   “确切地说,是一场宫变。”韩澈面向唐元卓,余光却留意着稀疏而参差不齐的珠帘。   “皇上突发急症,无法早朝,便由太子监国,国舅聂阁老辅政。”   “什么!”   “可是,就在太医院全体御医殚精竭虑地为救治皇上拼命时,有人发现明月公主府里藏匿了一名乱党的重要人物。”   耳房里,明月公主又想起身,方巧菡死死地按住她,对她连连摇头,以无声的口型说道:“殿下稳住,听他说完。”   “世子也知道,过去几年来各地动乱频仍,此起彼伏,百姓深受其苦。皇上怀疑是永熙朝废太子余孽在作怪。”   先帝年号永熙,曾经的太子,也就是当今恒景帝的哥哥唐震钊,被废为庶人后,曾在恒景帝登基那年,趁着边疆不稳,纠集人马围攻京城。虽然后来被镇压了下去,但恒景帝始终不信唐震钊真的死了。   唐元卓说:“这个本世子当然知道。”   “虽然多年来一直派人暗中追踪,怎奈乱党势力庞杂,始终无法根除。现在,竟爆出这样的事,举朝皆惊,明月公主成为众矢之的。”   明月公主愤怒地抬起头,涨红了脸,胸脯剧烈起伏。   方巧菡紧紧皱着眉头。她觉得蹊跷,轩哥哥明明已抓住了那个人,证据确凿,与公主自然是无关的。怎么又来了一个,难道还有?   蓦地醒悟到一件事。怪不得那天苏青青面对明月公主的时候,要使用那种口吻。   “群臣纷纷谴责,聂阁老却极力维护,说殿下是清白的。皇后娘娘在这一丑闻爆出后就病倒了,不管不顾地与皇上大吵一架。皇上本来病情已有所好转,被娘娘气得病势加重,又雪上加霜,添了中风。”   明月公主捂住嘴巴,泪水沾湿了手背,见方巧菡还紧抓着自己,索性靠在她肩膀上,无声地抽噎。天哪,真是噩耗!   “皇上中了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皇后娘娘唯有张惶离去。”   韩澈说到这里,目光意味深长,而唐元卓、明月公主、方巧菡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聂皇后只是尚未来得及被皇上“惩处”而已,这是早晚的事。   “那后来呢?”唐元卓问。   韩澈的声音冷了下来:“宫里具体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某一日,宫中突然敲响丧钟,宣告皇上驾崩。与此同时,本该在外整饬的六千京卫重重包围了宫城,京城亦被封锁,只许人进,不许人出。这不是宫变,还能是什么?”   “京卫?”唐元卓抽了口气,“京卫不是归、归......轩子管?”   方巧菡抿紧了唇,这不对。   韩澈说的顺序不对。明明是封城在前,秦正轩带兵返京在后。韩澈却描述成他同时封了城门、包围了皇宫。   封城的事是段廷晖告诉秦正轩的,若是没有他,韩澈的话虚虚实实,叫人难以辩清真相。   “世子和秦大人关系真好。”韩澈淡淡笑了笑,“其实,所谓宫变,也只是末将个人猜测,或者说,许多人都这样猜测。因为,大家都怀疑大行皇帝为何突然仙逝。那受益者实在明显:新帝不日将登基,首辅便是聂阁老。而这位秦大人,谁不知道是聂阁老最得意的门生、聂府常客?皇上沉疴病榻,一应国事都由聂阁老管,调兵遣将也是......”   明月公主猛地起身,拉住方巧菡的手,掀开珠帘冲了出来。   “韩澈!你没有证据就别乱说话!”她声音发抖,指着韩澈的手也是抖的,“你想说,秦统领其实是被本宫舅舅调走,帮他发动宫变的,是不是?你其实还想说,父皇本来命不该绝,是被他们害死的,是不是?”   韩澈没有回答,只转头示意韩潇起身,一起给明月公主行礼,恭恭敬敬地唤:“殿下。”   明月公主看也不看韩潇一眼,兀自指着韩澈大声说:“小侯爷,和州暴.乱,你迟了这么多天才赶到,难道也想朝京城封城一事推卸责任?令弟身为和州县丞,毫无担当,只顾着掩护讨好上峰。所谓的回京城搬救兵,我看是在安王世子清剿了绝大多数贼寇之后,才做做样子的吧!”   韩潇愣愣地站起来:“殿下你……”   “放肆,本宫允你起身了吗?”明月公主冷笑,“你给和州百姓带来那么多灾难,根本难逃其咎,休想转嫁给秦统领!”   “妹妹别生气,”唐元卓见明月公主手脚都在抖,忙搀住她坐下,“哥哥怎会偏听偏信。”   唐元卓命韩澈起身,拉长了脸道:“小侯爷,亏你还是一名武将,说话怎能罔顾事实妄加揣测。公主殿下本来就心力交瘁,你这样说对她打击该有多大,对秦统领的妻子也是。”   说着指了指方巧菡,她立在明月公主身边,神态冷冷的。   韩澈低头拱手:“是,末将妄议了,望殿下宽恕。”   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愤怒。刚才他在叙述时,有心要激明月公主出来,他知道公主必然拽着方巧菡一起冲出耳房。   只是,他看见了方巧菡梳的发髻。不再是秀丽的少女髻了,眼前的女子,满头青丝高高挽起,清爽而柔婉。而她的脸,虽也带着疲惫,姿态却闲适而笃定。   他在进入行宫时就听了三言两语,什么御林军抬花轿实在奇特、秦统领夫妇三生有幸之类的。那时不愿相信。现在见到了她,又听了唐元卓对她的称呼,秦统领的妻子——   “弟妹,你别怕。”唐元卓好像要反复提醒他一般,对方巧菡温言道,“你现在不和轩子在一起,千万别胡思乱想。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夫妻本是一体,该彼此信任呐,哈哈哈。”   有血腥的液体漫到喉咙口,又生生咽了下去。韩澈抬头望向方巧菡,这个再也不会属于他,又似乎,早就不属于他的女子,正对唐元卓笑着福身,那笑容是那么甜美自信。   “多谢世子。世子多虑了,就是天下人都说轩哥哥不好,我也是信他的。” 第九十一章   唐元卓笑道:“不愧是夫妻啊, 彼此心意相通。从前轩子在西昌, 每次和我提到你,那欢喜的,简直都要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说你如何贤惠体贴,温柔似水, 给他做衣做鞋, 针脚细密又合体……啧, 不是成心叫人嫉妒嘛......”   方巧菡脸红了,连忙低声说:“他, 他一定是喝多了吧?”   轩哥哥又不是个大嘴巴, 怎可能这样吹嘘,简直是得意忘形嘛。   唐元卓挠着后脑勺:“嘿, 还真叫你说中了。这家伙其实嘴巴很紧,那几次都是叫我灌醉了拼命套他的话,他才抖露出来。”   韩澈怔怔地听着这些, 再度吞咽口水, 觉得嘴里都是苦涩与血腥。   看来, 那些传闻都是事实。秦正轩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明月公主出面, 在行宫为他主婚!   只有跪在身侧的韩潇察觉了长兄微颤的腿和紧握的拳,他的目光闪动,偷偷看一眼方巧菡,心中浮起一道倩影来,顿觉了然。   廖绮璇嫁入侯府时他十二岁, 他对美丽温柔的前大嫂还是有几分印象的,现在看看这位小娘子,那双眼睛和她真像。   怪不得父亲发怒。苏青青把偷听到的闲言碎语告诉他时,他惊得不敢相信。大哥一向对廖家人心怀愧疚,怎会带那么多缇骑去抓捕廖家小姐?   ——这就是原因。   “你,接着说吧,”明月公主苍白的脸转向韩澈,“再有妄议,本宫决不饶你。”   “末将遵命。”   韩澈镇静下来,又抛出一个噩耗。恒景帝驾崩,太后悲痛之下,竟也跟着去了。   “同时出了这么多事,宫中乱作一团,又委实出不得城,是以末将来迟。请殿下恕罪......”   “殿下!”   “妹妹!”   方巧菡和唐元卓同时惊呼,明月公主脸色惨白如纸,已昏了过去。   ......   方巧菡揉着嗡嗡作响的太阳穴,将提着药箱的章大夫送出了紫垣宫,嘴里说着:“章大夫,麻烦您了,幸好您没事儿。”   此次暴.乱,章大夫及所在医馆的大夫都得以幸免,因为那些暴徒开始放火的时候刘氏武馆的弟子们就冲来将他们救走了。这一点韩澈是知道的,便派人把大夫请到行宫,给明月公主、驸马同时看病。而十分巧合地,给明月公主看病的正是章大夫。   章大夫惊喜地认出了方巧菡,想起这女孩儿的遭遇,又唏嘘不已,看完病便扯着她问个没完。这老大夫本就话多,下了石阶,顺着宫道走,嘴里不停。   “辛苦什么。我这把老骨头没叫老天收了去,就是老天爷想让我再多活几年,多救些人呐。”   老头儿说完,又笑了:“巧菡丫头,没想到啊,你这都嫁人啦,进了秦家门了。那孩子出息着哪,跟着他,是你的福气......呸,看我老头子这张破嘴。他娶了你也是他的运气,对对,该这样说才对。”   身侧的小鹊小柔都捂嘴笑起来,方巧菡被逗乐了:“章大夫,谢谢您。”   小鹊插嘴:“奴婢小的时候,跟着家里人去邻村吃喜酒,客人都是这样说话的。章大夫,您老这是怪长时间没吃喜酒啦。”   “哈哈,是啊,巧菡丫头成亲也不叫上我。”   方巧菡略微羞窘,小柔忙接话:“这有什么,回头姑爷在京城专门摆一次酒,还能不请您老过去,只怕您老忙着救死扶伤,到时候走不开。”   “你这丫头就知道激我。那就说定了,不请我老头子我才生气呢。”   “嘻......”   丫头们咯咯地笑起来,章大夫看了看微笑不语的方巧菡,又瞄一眼远远走在前面的青袍中年男子,那是给驸马看病的大夫,韩澈韩潇一左一右地陪着他。   他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巧菡丫头,我有话要问你。”   方巧菡便命两个婢女等在一旁。章大夫朝前方看去,韩澈等人走得更远了,拉着方巧菡来到僻静处,低声道:“前阵子,你是不是来过我那里?和另一个......姑娘,一起?”说着便朝紫垣宫的方向望了望。   方巧菡轻叹,“您老耳朵真灵。”   她和明月公主那时都戴着幕离,可章大夫这是听出她们的声音了。此外,章大夫已给明月公主看诊两次,这是第三回 ,必定有熟悉的感觉。   章大夫缓缓地点头。他已想明白。   方巧菡正色道:“章老,您就当什么也没看透吧。其实,第一次去您那里我就认出您了。”   “老朽知道了,都是为了我这条老命。唉,也难为你这孩子......那我明日再过来。”   送完章大夫,方巧菡带着两个丫头快步往回走。紫垣宫前的汉白玉台阶已映入眼帘,这时,她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巧菡。”韩澈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色因为急急追赶而有些发红,“你走得真快。”   方巧菡看一眼宫殿前值守的侍卫,又朝来的路上瞧。现在,行宫里戒备森严,每隔几步就立着一名侍卫,唯恐再有人作乱。   韩澈身后也有两人,一名京卫,另一个是他的心腹王吉。王吉已站住脚,将那京卫拉到一边去了。   “别怕,我只是有话告诉你而已。”韩澈看出她的顾虑,叹息了一声,“你也看到了,附近都是人。况且,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刚才我没说完公主就昏倒了,我是想告诉你廖大人的情况。”   “那便在这里说。小侯爷,你的为人我实在不敢恭维。”   她已被他识破,绝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那一天险些被他抓走,真是心有余悸。   韩澈见小鹊小柔都对他怒目而视,苦笑道:“你就这么恨我?一点都不信任我了。”   “我父亲怎样了?哦,算了,如果你不说,我也可以拜托世子打听。”   方巧菡说完便抬脚要走,韩澈略略抬高了声音:“廖大人安好。只是……”   他顿住不说话,见方巧菡依然不回头,也不追问,还有继续要走的架势,咬咬牙继续道:“只是你瞒着家人在外拜天地,无异于私定终身,就不怕他知道了发怒?”   方巧菡回头望了韩澈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目光还是那样狂热,叫她看了心惊肉跳,忆起招魂那晚的情景。   她往台阶迈了几大步,离他更远了些,这才回答:“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与你无关。”   韩澈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是我胡乱猜测了。也对,廖大人必然是首肯了的,绮……巧菡,以你的性子,肯定要父亲先点头,哪怕公主逼着你嫁给那人。不过,很快你就要回京城,我说不说你迟早都会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廖大人此刻想必有些后悔这一草率的决定。”   他向她踱了几步,嘴角挂了一丝讥笑,“我早就听雅蘅说,聂嫣璃对秦公子有意,只是因为自己也知道迟早要入宫为妃,故此将这心意死死压制了。现在大行皇帝已去,她没了这个顾虑,自然可以择人而嫁了。巧菡,你说,聂阁老这么疼这个女儿,会怎样做呢?你和秦公子,现在可是还不算正式夫妻。”   “原来小侯爷叫住我,是挑拨离间的?”方巧菡在小鹊小柔的抽气声中转过身,从容地沿阶而上。   韩澈跟过去道:“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回了京城你就知道了。”   “那又怎样呢?我再说一遍,这与你无关。还有,就算是……”   “就算是天下人都说他不好,你也相信他。”韩澈再度咬牙,这不是她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的话么。   她对他恨之入骨,对秦正轩却深信不疑!曾经她也这么信任他,怎么现在把从前的恩情都抛到脑后?那一年多的恩爱难道都是假的?她的眼睛只盯着仇恨,根本看不到他有多么怀念她,义无反顾地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   “不。”   方巧菡已踏上最高一级台阶,站到了月台上,回身一拉,将小鹊小柔也都拽在身边,几步之外就是守殿侍卫,正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想了想,摆手让两个丫头稍微站远些,对韩澈一福身子,摆出得体的笑容。   “韩大人,多谢你告知家父情况。”   趁他怔愣,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我的意思是,就算是我和轩哥哥不能在一起,这也与你无关。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你是一个……”   “弟妹!”唐元卓正迈出殿门,见方巧菡站在月台上,忙大喊,“你回来就好,明月妹妹醒了,找你呢。”   “知道了,这就来。”   方巧菡站直,看了韩澈一眼就走了。   那一眼的功夫,她无声地说了三个字,她想他看得懂——   杀人犯。 第九十二章   方巧菡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口, 韩澈依然石雕一般立在原地, 双眼泛起血色,目光狂乱而迷离。   这么多年了,那些纷繁杂乱的情绪,思念、心痛、遗憾、怅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埋头军务也好, 借酒浇愁也好, 流连花丛也好, 始终挥之不去。   却原来,是因为他不肯正视自己的行为。   周围的人, 同袍、属下、心腹、家人, 包括他自己,为这一行为编织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乃至佟雅蘅,在温柔宽慰的时候都说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谨之, 不要苛责自己!   可是, 巧菡——不, 被他亲手杀害的绮璇——冷冰冰地提醒了他, 这一残酷的事实。   杀人犯。   明明是无声无息地说出的这三个字,却像淬了冰的利刃,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 继而又化作粗糙的杵,在伤口上来回磨砺。   他,是不是错了?在浩城,那个时候,如果不那么做,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   如果有的话……   那么,他失去她的人失去她的心,显得是多么愚蠢、可笑、活该!   一股剧痛由内而外弥漫全身,韩澈猛地捂住胸口,嘴角又溢出血滴,陡然间眼前一黑,腿脚站立不稳,本能地后退却一脚踩空,身子向台阶下倒去。   “大哥!”   一双手扶住了他,韩潇吃惊地问:“大哥,你怎么了?突然头昏吗?”   韩澈闭了闭眼,睁开,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回答,“二弟,我……没事,不小心脚滑了一下。”   “你这样的人也会脚滑!幸而我送完两位大夫就赶回来了,不然,从这么高的台阶上摔下去,可真是够你受的。”   “呵呵。”   韩澈苦笑了声,韩潇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殿门口。待将他扶下台阶,远离守殿侍卫,终于忍不住问:“大哥,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人了?我方才见到她对你行礼说话。”   韩澈默不作声,韩潇皱眉道:“大哥,你也真糊涂。父亲现在根本见不得廖字,你这又何苦?再说,我看她和从前的绮璇嫂子也不怎么像。”   “二弟你……”   韩潇笑了笑:“对,全家上下,谁都知道你这个痴念。大哥啊,你再不收敛些,不光雅蘅嫂子伤心,父亲说不定也要找人收拾了那女子。这你还想不到?”   韩澈板着脸问:“雅蘅是不是又和父亲说了什么?”   “这我不知道。不过呢,青青经常往大嫂房里跑,所以知道不少……咳咳,这你也不能怪大嫂。谁叫你总冷落她?大哥你听我一句劝,这趟回去,别再睡书房了,你要知道,再聪慧贤淑的女人,一旦变成深闺怨妇,你都想不出她们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韩澈的脸乍青乍白了一阵,冷眼瞄了瞄弟弟,抬起脚朝宫门迈,韩潇连忙跟上。   “怨妇么,说得好。”韩澈忽然冷冷地开口,“二弟,你是不是也冷落了妻子?”   “哪有,自打娶了她,几个通房丫头我是一个没碰……”   “哼,大哥又不是瞎子。”韩澈冷笑,“你胆大包天,竟然去勾引明月公主。本以为娶了妻子你能安分些,怎么现在又搅在一起?”   “什么……”   “刚才公主昏倒,你本来跪得跟只癞皮狗似的,怎么见她倒下,忽然就作势欲起?世子他们心思都在公主身上,没注意到,可我是瞧得清清楚楚!”   韩潇涨红了脸,韩澈见分明是说中了,怒不可遏道:“你脑子里都是猪油不成,是不是想把咱们家毁了?我看明月公主对你一副恨不得剥皮剔骨的样子。最近你们还有来往,但是闹翻了,是不是?”   韩潇好像矮了几分一般,萎顿地说:“我,我和她已经决裂了,再不见面了,是以、是以她如此恨我……”   “真是这样?哼,这就对了!断便断得干干净净,收起你那念旧的心!现今局势复杂,与聂氏对立的派系较以往更多、争斗也更激烈,父亲和我都是举步维艰,连个整宿的觉都睡不好的,你就不要再给家里添乱了!没听明月公主的话么,和州出这么大的乱子,有的是麻烦等着你,给我脑袋放清楚点,好好保住你头上这顶乌纱帽是正经!”   “大哥说得是。”   ……   方巧菡回到紫垣宫,把大夫的话对明月公主说了。明月公主和段廷晖一样,无非是身体虚弱外加日夜劳累,应该多静养。   “殿下,知道您记挂着宫里,但此刻不宜出行,况且驸马受了重伤,同样也要好好地养一养。且在此养好身子再走。”   明月公主已喝完了药,披头散发地靠着靠枕,瘦削枯黄的脸上神情呆滞。方才段廷晖醒了过来,但她没过去看他,只借着体弱,畏缩地躲在被子里。关于自己丈夫的情况,都是从唐元卓嘴里了解的。   听完方巧菡的话,她叹了口气,慢慢地点头。   “我知道了。可是,这行宫里没有多少下人,都是你在辛苦。”明月公主勉强笑着,把手抚向方巧菡的脸,“巧菡,这些天你又何尝不是劳心劳力的,黑瘦了好些。秦统领见到你啊,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子。”   方巧菡淡淡一笑,明月公主想起什么,抢着说:“我猜,他现在的职务,必然又发生了变化,说不定不能再称呼为秦统领了。舅舅门下能人无数,但武将甚少,而武将里头像他这样出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既这么依仗他,肯定要再拔高些。对了巧菡,你别听那个姓韩的挑拨。”   “知道。”   方巧菡仔细地回忆韩澈在厅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委实诛心,但绝非他一家之言。可想而知,“太子篡位”这个论调,在京城里已是刮了起来,恐怕还会愈刮愈烈。来和州之前廖峥宪就提过,废储呼声日渐高涨,认为二皇子更贤,更堪践祚。那么,此刻聂氏占了上风,对立的那股力量并不弱,岂肯罢休?而韩家正是其中之一。   明月公主下床如厕,方便完,鸾珏搀她回来,对方巧菡笑道:“殿下再不见红了。章大夫就是高明,幸亏这次他没事儿......嗬,夫人想什么这样出神。”   方巧菡正在沉思,听到这里,脑海中犹如雪亮闪电撕开漆黑夜空一般,豁然想通一件事,暗叫不好。   “我去找世子。”她站起来就朝外走,明月公主一惊,忙扯住她的袖子问原委。   “殿下,我来不及跟您细说......章大夫,有危险了!”   ......   墨玉街,韩潇宅邸。   夜深了,苏青青亲自带着婢女婆子四处查看,这所宅子没怎么受损,不过死了几名下人,她并不十分心疼。   一一看过,还是不放心,又吩咐婆子再去叮嘱。   “门窗都关紧。告诉看门那些人,切不可懈怠,更不能吃酒耍钱,免得再有什么流寇窜进来。”   “知道了,二少奶奶放宽心。”   回到卧房,苏青青换了衣裳沐浴完毕,见韩潇还没回来,柳眉一挑嘴一撇,“和大哥说话到现在?不过几日不见,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心腹丫鬟彩蝶小心赔笑:“二爷向来崇拜大爷。大爷现下可是将京营抓在手里,在五军都督府都跟人平分秋色了,说不得能带挈咱们二爷。”   苏青青烦躁地说:“那也不能聊这么久啊,真是的。”   她心里正不自在,她知道丈夫和大伯哥今日去了哪里。   她对韩潇不放心,命人时刻盯着他行踪,而今天,得知他从行宫匆匆忙忙地回来,就一头扎进刘氏武馆,弄了辆马车,载了几个暂且借住那里的大夫,又匆匆忙忙地直奔行宫而去了。   “准是给那不要脸的贱人请的。”苏青青低声骂了句,恨恨地踢倒了一只锦杌,“说别的倒也算了,要聊的是和那贱人有关的事儿,你主子我这心里......”她现在巴不得赶紧把韩潇提溜过来问个究竟。   “奶奶消消气儿,仔细脚疼。”彩蝶扶起那杌子,“奶奶要等不及的话,不如过去瞧一瞧?大爷见了,知道您等得着急,就该说让咱们爷休息了。”   苏青青没有说话。她慢慢踱到那锦杌边,又慢慢地坐下。   “彩蝶,你说,那天那位章大夫,就是今日二爷请去行宫的大夫之一?”   彩蝶连连点头:“是呀!”   那天主子和二爷逛街,她身子不舒服去医馆看病,一进章大夫的诊室就看见两个戴幕离的女子,其中一个似乎在抹泪。两女子身侧还有个婢女,穿戴甚是朴素,见她闯进来,却摆出富贵人家丫鬟的架子,高声呵斥她“怎么不懂规矩,也不知道要按顺序来”,叫她平白无故地受了场窝囊气。   回到家中,听主子忿忿地说起店里有个戴幕离的女人,蛮不讲理争抢东西,吃饭的时候竟然又碰到一起,二爷还特特赶去低声下气地和她说话。   彩蝶气坏了。这不就是外头的野狐狸精吗?主子虽没说那人长相,但只从穿戴描述,她马上就和那女人对上了号。   同情地抱住主子宽慰一番,后来主子竟告诉她一个震惊的消息,那女人是明月公主!   苏青青把挖到的消息告诉彩蝶。从前韩潇本来有机会做驸马,结果让韩家一位跋扈的七小姐给搅黄了。   这么说,他们虽然没成亲,却依然搅和在一起了!太可恨了!无耻!彩蝶比苏青青还愤怒,帮着把明月公主痛骂一顿。   后来城里就闹了暴.乱,此时苏青青已打听到明月公主住在行宫了,便设法让那些暴徒知道,引他们过去。   “……真可惜,”彩蝶挥舞着拳头,“那贱人没事。这投胎投得好就是不一样,一堆御林军护着呢。老天不公平,怎么不叫她被抓去轮.暴了呢?现在还得咱们爷替她请大夫。”   苏青青冷笑了一声,“我倒有个想法儿。彩蝶,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进到章大夫房里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大夫说了什么?”   “这……好像,好像没听到。奴婢一进去就被那丫头骂了,奴婢气得要死。”   “你再想想!”苏青青翻了个白眼,“想不出来就别睡了。”   彩蝶眼珠子转了几转,把主子脸色看了又看,终于会意,一拍大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奴婢想起来了。确实听到几句什么‘排淤块’、‘清干净’之类的。她,她该不会是去打胎的吧?”   “一位尊贵的公主,哪里不舒服不是有御医伺候着,怎会跑到外头,找民间大夫打胎?那孩子,肯定不是驸马的。难道说......”   彩蝶绘声绘色地说着,正准备作势安慰主子,谁知苏青青却大笑起来。   “可叫我抓住把柄了。京里多少人希望她活着。活着,就能承担罪名了。没有也要有,章大夫一吐口,聂家一准完蛋!”   ......   韩潇在韩澈离开书房后,又呆坐了一会儿。   韩澈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还威胁说,再敢去纠缠明月公主,不光把他这顶县丞的小帽子摘了,还要了他这条命,免得连累全家。   可他真是不忍割舍。苏青青泼辣彪悍,把他管得死死的,哪天晚一点回来都要拷问半天,要他交代清楚,为什么回来晚,都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还要找下人去核实。他实在不厌其烦,可又降不住她。谁叫苏青青会讨好父母呢,他还没凶一点儿,苏青青就哭闹着要上吊跳井什么的,父亲母亲都来劝,劝完了,无一例外地都骂他。   “好容易有人肯嫁你,又是苏贵妃族妹,家世显赫,人生得美,嘴也甜,性子讨巧,还会服侍你母亲。你还不知足怎的,想要跪祠堂挨鞭子吗?”这是父亲的原话。   所以他就更愤懑了。相比之下,明月公主是多么温柔啊!她那么包容那么体贴,带给他无限的欢乐,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相信,在她眼里,他那般优秀,只是时运不济而已。和她在一起,他切实体会到了什么是男人!   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一个可人儿了吗?难道他就只能和家人都支持的母老虎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吗?不要啊不要啊。   韩潇想着这些,不禁发出一声烦闷的长叹。   “嗬,相公这是愁什么哪?”娇妻袅娜而来,一屁股坐在他怀里,把手勾上他脖子,对着他耳朵吐气如兰,“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何不跟妾身说一说。”   韩潇一个激灵,身体深处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这个娘子,凶起来霸道,媚起来勾人,怎样他都没辙。   “能有什么愁事。”韩潇吞着口水去扒苏青青的衣裳,“见了这么美的娘子,你相公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苏青青心里冷哼,任由韩潇将自己按在榻上,待他猴急地要入港,劈手揪住他耳朵:“我问你,今儿你是不是去见了那女人?老实告诉我,上次你写的条儿我可都还留着呢。”   那天从茶楼回家后,苏青青大发雷霆,把什么都盘问清楚了,也让韩潇写了承诺攥在手里。   “哎哟,疼!”韩潇龇牙咧嘴,“我今儿真不是为了她去的,我对天发誓......是大哥带我过去的,去武馆喊大夫也是大哥吩咐的。大哥把京里的情况一说,她就昏倒了。娘子,我早就知错了,下定了决心和她一刀两断。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   “呸,谁吃醋了?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苏青青一翻身坐起来,整理着衣服,“我要真想闹,你这条命早没了。我且问你,今日你带去给她瞧病的大夫,是不是姓章?”   “......是、是吧,好像是。”   “呵呵呵,好,好得很。相公,你总说嫌头上乌纱帽小,又老让大哥压着,现在有个腾飞的机会,你就不想抓住吗?”   “什么机会?”   苏青青系好扣子,理了理鬓发,柔媚一笑:“机会就在手里。不过呢,要是你心里还有那贱人,想要袒护她,哼哼,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韩潇又吞了口口水,片刻,点头:“我自然、自然是说话算数的。”能够升官发财才最重要,个把女人算什么。   “那好,现在就派人,把章大夫擒来!”   ......   出乎夫妻俩预料的是,韩潇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扑了个空。   “武馆的人说,那位老大夫下午就出诊了,去了京城,今晚肯定回不来。”家丁禀道。   苏青青着急地问:“去了谁家?必是宿在那里了,你们怎么不打听了追过去呢,变笨了不成?”   “这......打听了,也追了,可半路上叫、叫大爷给截住了。大爷的样子可吓人......”   “什么?!”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行宫附近的树影里,韩澈面向宫门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边泛起浅浅的白,这才慢慢地转身,解开栓踏雪的绳子,打马而去。   心里还是苦涩的,却似乎减轻了些。   绮璇,我帮你做了这些,是不是能少恨我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亲没看懂的话,下章解释哦。女主掉马了就会有很多虐渣戏~ 第九十三章   苏青青同样一夜未眠, 心情愤懑, 草草用了早饭,踱到自家后园,叉着腰走来走去,满脸怒气。眼前忽地飘过几片黄叶, 有两片差点糊住眼睛, 她恼火地一把攥在手里撕成碎片。   快要气疯了!好容易逮到的机会, 居然让大伯哥给扼杀了。他必定是在离开书房后又悄悄回来,听到了她和韩潇的计谋。他是怎么想的, 他到底姓不姓韩, 还想不想打击聂家了,这不是胳膊肘朝外头拐么?!   苏青青认为, 自己的算盘是十分美妙的。把章大夫抓来,威逼利诱一番,让他写份医案, 证明给明月公主开过打胎的方子。章大夫是名医, 宫里不少御医都认得他, 有他指认, 这分量该有多足!   明月公主本来就尚未甩掉勾结乱匪的黑锅, 苏家人再散布些言论,说这孩子正是那受公主袒护的乱匪的,那她的罪名,可就不仅仅是不守妇道这样简单了!如此一来,聂氏倾颓, 聂皇后的儿子铁定无法继承大统,谁都会拥戴二皇子继位!   可是,章大夫去了京城,出诊的那家人,不是别家,正是廖家。怎么这样巧?知道大伯哥的执念,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怎能不顾大局呢,还不如她一个小女子头脑清楚!   好恨、好恨,恨得耳鸣头昏。   彩蝶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青青身后,主子本来说出来遛遛弯儿泻泻火,结果步子迈得越急火气也越来越大,她也跟着急,拼命想主意,想得脑仁疼。   “奶奶别气了。”   彩蝶把脑袋拍了又拍,终于拍出个想法,“要不这样,那老大夫出诊还能不回来吗,而咱们大爷迟早是要走的。老家伙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咱们在这里守株待兔,重新给他下套儿就是。”   “没用的,唉!”   这么一劝,苏青青更恨了,大力揪了一把秋海棠,狠狠揉烂,蔫掉的水红色花瓣纷纷洒落。   “大爷已窥破我的用意了,必会防着我,得另想办法。唉,我还是太年轻,坐不住。既有了好主意,也该等到二爷回了卧房,关起门来跟他细细说道才是。定力不足、定力不足!气死我了!”   彩蝶愤愤不平地说:“大爷不过是从前娶过廖家姑娘罢了,她人都死了,这层关系也断了。可大爷如此念旧,对廖家的人竟是一味忍让,处处周全。”   苏青青再次长叹。“唉,谁说不是呢!”   “奴婢也气啊。廖家现在那位小姐,不过是明月公主伴读而已,大爷这是怕她受牵连吗!奴婢真是替大奶奶抱屈。”   苏青青又揪下一朵海棠花,边撕扯边恨声道:“那女人我一看就讨厌,两只眼睛鬼里鬼气,一准也是个狐媚子。真想会上一会,看看她有什么漏子能钻一钻,替大嫂和我消了这心头恨!”   “算了奶奶,现在行宫那边,连县令夫人都不让进。二爷说了,明月公主大怒,责备县令大人临阵脱逃不顾百姓,咱们二爷也跟着挨骂。”   这些是韩潇告诉苏青青的,可她本来就在气头上,被心腹丫鬟这么一说,更是犹如火上浇油,全身沸腾,连连跺着脚大骂。   “贱人!她想得美!不行,我得想点别的办法,我这就去给大嫂写信,让她向侯爷告状……哎哟!”   苏青青迈开大步朝房里走,忽感小腹一阵绞痛,捧着肚子蹲了下来:“疼死我了,这是怎么回事?哎哟,哎哟!”   小腹坠胀的酸痛感越来越重,似乎有股热流从私.处向外涌,源源不断,她眼前一黑,在丫头的惊叫声中不省人事。   ......   “少奶奶也太粗心了,竟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现在孕不足两月,胎像不稳,因为思虑过度、情绪激动......咳咳,房.事上也实在是不加节制,差点导致小产,今后都只能平躺静养。”   老大夫说完,扫一眼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澈韩潇,满脸的不赞同。   彩蝶瞪大眼睛问:“只能平躺?意思是,下地走路都不可以吗?”   老大夫揉了揉雪白的八字胡,重重点头:“对。还有,万万不可再操心思虑了,务必保持心态平和。不然,胎儿难保。”   “那、那就是说,每日从早到晚,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老大夫不耐烦地答:“当然了,还要老夫说几遍?你这个丫头,看起来也还算伶俐,连伺候主子吃饭喝水拉屎撒尿都不会吗?”   彩蝶愁眉苦脸:“当然会了,可这样的话,主子多难受呀。”   在床上吃饭喝水倒也罢了,可解手出恭也要在床上,这个......主子不会拉不出来吧。另外,连下地都不行,主子那般闲不住的性子......不止啊,按照大夫的意思,连多动动脑子都不行呢,那主子还怎么实现她的雄心壮志。   老大夫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难受?难受也得受着!哼,谁叫她自个儿不注意的?月事那么久没来,心里就没个数儿?现在才后悔,晚了!所幸孩子还在,老老实实躺着保胎吧。老夫开的保胎药,一顿也不可缺,知道吗?她年纪还小,要是头胎没坐住,极有可能影响生育,后头的胎要也坐不住,哭都没处哭去,真不是老夫吓唬你。”   彩蝶吓得脸一白,战战兢兢道:“我记着了。我会转告奶奶。多谢大夫。”   “嗯。”   送走了大夫,韩澈板着脸对韩潇说:“二弟,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在书房坐下,韩澈亲自把门关上,回头见弟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半点将为人父的喜悦也没有,不禁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子。   “砰”地一声巨响,韩潇一哆嗦,这才抬起头。   “你也太没出息了!”韩澈骂道,“怎能叫个妇人拿住,她说朝东你朝东她说朝西你朝西,你还是不是男人?”   “当、当然是了......”   “那她的馊主意,你还不是一下子就采纳了,脑子都不过一过?噢,也许你就没长脑子。你那点脑子,全长裤.裆里了。”   韩潇满脸通红,韩澈把拳头伸出来,朝弟弟脑袋捅了捅:“她闹坏了身子,你也不能都赖她,非说是她瞎折腾。总而言之,还是你自己没把房里女人管好。以后要吸取这个教训,凡事多和大哥商量,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   “大、大哥,其实她说的法子,我觉得挺好的。”   “呵呵,好个屁!她知不知道章大夫什么性子?宽厚正直、宁折不弯,懂吗?就算你们拷问一番,逼迫章大夫说了假话,关键的时候,他忽然翻供怎么办?聂阁老奸猾似鬼,马上就会抓住这点反咬一口,届时所有的污水都会倒灌到咱们头上,乃至二殿下头上!什么叫妇人之见?这都想不明白,你喝泔水长大的吗?!”   韩潇恍然大悟,继而脸皮紫涨成猪肝色,忙不迭地表达悔恨之意。   韩澈放柔了语气,言辞却更尖锐了:“哼,知道错就好。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屁股麻烦还没解决呢,就不要妄想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了。大哥知道你急于立功,等火候够了,会安到你头上的。眼下,你们两口子安分些,你把头上的乌纱帽保住,她把这孩子保住。莫要给家里添乱!”   “……哦。”   ......   明月公主归心似箭,将养了三日,看看段廷晖健朗了,马上决定返回京城。   “巧菡,你早就迫不及待了吧?”她脸上总算有点喜色,“看你开开心心的样子,这是急着回去见你的轩哥哥呀。”   方巧菡正帮鸾瑛收拾东西,红着脸回答:“谁说的,人家最挂念的还是我素梅嫂子,还有没生几天的小侄子。”   鸾瑛笑道:“夫人就放心吧,章大夫是名医,有他亲自调理着,少奶奶和小少爷一定都能养得红光满面。”   “哈哈,我想也是。”   方巧菡笑着低下头去,继续叠手里的衣物,脑海中却浮出一张婴儿的脸来。粉嫩嫩的小脸,头发稀疏,闭着眼睛,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花骨朵一般。新出生的婴儿,大约都是这个样子吧,两位母亲都这么说过。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回家看一看了。   京城与和州刚能通行,廖家就来人了,是方书毅,秦正轩派人护送他过来的。方书毅来得实在太及时了。   那天她心急火燎地跑出去找唐元卓,想求他帮忙保护章大夫,可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她要怎么跟唐元卓解释?   她在鸾瑛提到章大夫的时候就想到了,既然韩潇也是刘氏武馆的常客,怎可能不告诉妻子苏青青。而以苏青青恨不得明月公主立即为千夫所指的那股劲儿,焉能不动什么念头。   来之前,廖峥宪告诫过女儿,储位争夺已相当激烈,明月公主身份特殊,这件丑闻倘若爆出去,会引发一场可怕的官场地震,受牵连的人数不胜数。   所以她一直都小心谨慎。陪明月公主去医馆,章大夫开药时,她特意请求他开两张方子,一张给公主用,另一张留底的,却写成普通的补血养气方子,医案便照着体虚的病症写。抓药也没就近在医馆,而是让鸾瑛找了几家药房,分着买齐。   即使这样,还是不放心。章大夫是个多么完美的指认者啊!他来给明月公主看病,在场的证人,不光有请他来的韩澈、韩潇,还有唐元卓,乃至守护行宫的那么多侍卫,以及刘氏武馆的弟子们。   苏青青就算不知道实情,也会朝那方面猜测。她会引导,乃至强迫章大夫那样说。假若章大夫被迫说出苏青青想听到的话,那她这些日子的辛苦,可就毁于一旦了。   章大夫是看着方巧菡长大的,他又是个悲天悯人的老医生,不见得服从苏青青。那么,苏青青,以及很大可能被她说服了的韩潇、韩澈,会对章大夫做出什么事来?   那时,方巧菡正心乱如麻,殿门口忽然有人禀报,廖家二公子求见!   方书毅见到方巧菡,眼泪都下来了,一下子就把她抱在怀里,说父亲得知和州闹了暴.乱,可京城又出不去,差点急疯,头发本就花白,现在几乎全白了。   “要不是轩哥哥时不时地来家里安慰他,父亲一准病倒了。京里乱得很,轩哥哥派了好些人守着咱们家呢,倒没大事,就是都记挂你。徐嬷嬷愁得睡不好,牙疼起来,半边脸都肿了!”   方巧菡心疼得直掉泪。听方书毅说起齐素梅生孩子难产,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又是紧张又是欢喜,恰在这时,她想出了这个应对之策。   “哥哥,轩哥哥派来护送你的人,一直都在外头吧?”   “是啊,怎么啦?”   方巧菡欣喜地抓住方书毅的手臂:“你赶快去刘氏武馆,请章大夫来咱家,给素梅嫂子看一看!让他在家里能住多久就住多久。你告诉轩哥哥,他马上就明白我的意思。”   就这样,方书毅和章大夫平安离开,方巧菡总算能踏实地睡觉了。   踏出紫垣宫,方巧菡心情很好,脚步都轻快起来。   秋高气爽,碧空万里,倏忽飞过几只白鹭,方巧菡看入了迷,直到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才笑吟吟地说:“小鹊小柔你们看,战火一熄,鸟儿都回归了。行宫是它们的家园,幸好没毁坏。”   无人回应。扭头望去,两个婢女都紧张地瞪着她身后不远处。转角的一株大槐树下,韩澈正慢慢地走出来。   韩澈行了个礼,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巧菡,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说着,朝十几丈之外的侍卫看了看,又把目光移向她。   还是那个意思,周围都是人,他真的只是“说几句话”。   “你说。”方巧菡微微皱眉,这人也忒有心机。当着侍卫们的面,他这么“偶遇”她和她说话,她不好甩手走人,只能礼貌地应承。   韩澈敛了笑容,淡淡地道:“明月公主的事,我已看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巧菡板起脸,他又要耍什么手段?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我又不打算拿这事来借题发挥。”   韩澈走近几步,和方巧菡保持一臂的距离,停下,压低了声音:“巧菡,不要低估了我,也别把那位轩哥哥想得神通广大。”   “韩大人,要是没有别的话,小女子就退下了。”   韩澈充耳不闻,兀自接下去道:“此番回京之后,你我便处在截然相对的两派之中,斗得无比凶险激烈,不亚于两军交火。巧菡,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论何时,只要你点头,我会一直等着你,一直一直。”   小鹊小柔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方巧菡抿了抿唇,端正福身,轻声答道:“我会一直站在父亲和轩哥哥身边。小鹊小柔,我们走。”   主仆三人很快便绕过大槐树,从韩澈视线内消失。 第九十四章   “爷。”王吉匆匆走来, 恭恭敬敬地向韩澈行礼, “京里刚才传了信儿,从宫中回聂府这一路,各点都已布置好,静等时机。”   “好, 看准了再下手, 务必确保万无一失。”韩澈绕过大槐树, 踏上与方巧菡相反的一条路,向行宫正门走去。   王吉紧紧跟上, 一面低声问:“明天公主就回京了, 爷要也一道回去吗?”   “不必。我为清剿而来,自然不可草率收兵, 冀州东州等地还要细细地筛一筛,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她可是有御林军一路守护,我干嘛去凑这热闹。况且, 还可避开这嫌疑。”   “您就不担心安王世子有所动作?”   “怕他怎的?金牌调令已用过一回, 现在大行皇帝和太后双双殡天, 他敢擅自率部入京, 就是有谋反之心, 想要浑水摸鱼。唐元卓唯有静观其变等待京里传诏奔丧,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他心里清楚着呢!”   “还是爷英明。”王吉笑着夸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   方巧菡终于回到了家,感觉恍若隔世。   还是那所朴素的三进宅院,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园中树木凋零,草衰花谢。唯有青枫泛橙,紫菊绽蕊,带来几分丽色,冲淡了初寒的萧索。   亲人们的情绪却没有被肃杀的冷冬所感染。廖峥宪,廖氏,廖晏鸿,及一群家里的老仆,都高高兴兴的,齐齐聚在门口迎接。   廖峥宪果然已发白胜雪,形容瘦削;廖氏双眼噙泪,眼角皱纹更深,亦是老了几分;嬷嬷徐氏半边脸还肿着,贴了一块小小的膏药,见方巧菡掀起车帘,手里捏的帕子都掉了,颤颤巍巍地喊着“菡姐儿”冲上前来,为她搬脚踏。   “嬷嬷!”方巧菡下了车,一头扎进徐氏怀里,泪水瞬间模糊双眼,哽咽着说,“我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家了。”   众人唏嘘不已,含泪而笑,都围在方巧菡身边。   “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廖峥宪轻轻地抚着女儿的肩,“为父倒庆幸你走了这一个多月,最危险的那段日子躲了过去。”   “是啊妹妹,”廖晏鸿给方巧菡递帕子擦泪,“幸喜你当时不在,不然,只怕被抓去拷问,凶多吉少,那样咱们家才是真的散了。”   “……”   回到厅里坐定,廖峥宪慢慢地把这段时间的风波告诉女儿。   明月公主涉嫌“袒护”乱党的事刚爆出来时,恒景帝虽病倒,意识还是清醒的,自然是勃然大怒。这下明月公主府遭了殃,府里下人都被抓起来严刑拷问,还有人建议,应该盘问一下常与公主来往的贵女。作为最亲密的公主伴读,方巧菡自然在被“盘问”之列。   廖氏双掌合十庆幸地道:“是宗人府来咱家‘请’人的。孩子,你要进了宗人府,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去那里可不是喝茶作客,倘若再被什么小人使点绊子,给你上什么拶子杠子的……哎,阿弥陀佛,我家巧菡这是有佛祖保佑哪。”   方巧菡听得心惊肉跳。“真可怕!那他们扑了个空,岂肯罢休,有没有为难你们?”   廖峥宪答道:“没有,谢天谢地。又不曾确定罪名,况且还有聂阁老多方张罗,就这么捱了过去。后来,京城突然被封,实行了宵禁,宫里很快又传出皇上驾崩的噩耗,便再无人提这档子事儿了。”   挺过去一时,可现在,明月公主不是回来了吗?方巧菡紧皱眉头,待要再说什么,房内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嗬,全哥儿醒了。”廖氏慈爱地笑着,“巧菡,来,姑母带你看看你侄儿去。素梅下不了地,没法子出来迎你,老大不高兴呢,念叨好久了。”   方巧菡连忙点头,廖峥宪便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好啦,现在回都回来了,还怕什么。便有再多惊险,咱们家总归都能应付过去的,有为父,你两位兄长,还有正轩呢。”   “嗯!”   方巧菡一见全哥儿就爱上了。这只小东西,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可爱。粉嫩嫩的小脸像剥壳的白煮蛋,叫人看了忍不住想亲一口。乌黑的头发,软软地覆盖着小额头,小眼睛紧紧闭着,正贪婪地吮吸乳汁,两只强壮的小肉手还按着乳娘鼓鼓的胸,样子像极了护食的小奶狗。   乳娘李氏抱着全哥儿喂奶,方巧菡惊奇地蹲在跟前瞅着,眼睛一眨不眨。李氏二十出头,刚来廖家没多久,还有些拘束,羞涩地看了她一眼,把撩起来的衣襟略朝下放了放。   衣襟扫过小婴儿的脸,他不满地哼哼唧唧,李氏忙不迭拍哄。   一旁躺着的齐素梅笑起来,低声说道:“巧菡,别傻盯着了。再这么看下去,我好容易找的乳娘,奶水都叫你吓回去了。”   李氏脸更红了,方巧菡吐吐舌头,比个“对不住”的手势,踅回齐素梅跟前,掇了只小杌子坐下。   “李姐姐,你带哥儿去暖阁吧,没人打搅。”齐素梅吩咐。   李氏抱着小婴儿下去了,齐素梅见方巧菡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晃动的门帘,笑得更厉害,不由捏了捏她的脸:“好了好了,没见过小孩子?”   “素梅你别笑话我了,我当然没见过。他才四五天吧,可真小啊。”   方巧菡收回目光,眼前却还晃动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这就是新的生命,这个孩子的体内,流淌着廖家人的血。太神奇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母亲,廖家有了下一代,您也高兴吧?   齐素梅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又捏了捏她的下巴,嘻嘻笑着,“说不定啊,很快你也有了呢。我可是听说,你和秦妹夫在行宫……嘿嘿嘿。”   方巧菡脸刷地红起来:“我、我们其实……呃,素梅,你说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京里还缺一场喜宴,可现在……”   齐素梅接过话道:“可现在国丧,一年之内民间禁嫁娶。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正是时候,幸好你们赶得早。现在所缺的,不过是去顺天府变更一下户籍罢了。快别打岔,跟我说说看,洞房花烛夜你那郎君是不是很勇猛?我看秦公子那么威武,想必索求无度吧。”   “咳咳……姑母说你心心念念的盼我回来,原来就为了问这个?”   “哈哈哈,占一半。”   “……”   姑嫂俩笑闹了一阵,这才说起秦正轩。   果然不出明月公主所料,秦正轩此次护驾有功,为新帝重用,恰逢聂阁老大力推行军改,五军都督府并做大都督府,秦正轩被任命为左都督,韩澈为右都督,彼此牵制,但秦正轩还兼统御卫,势头压过韩澈。   “现在新帝尚未登基,太后又身故,朝堂乱糟糟的,他忙得不可开交,你不要怪他。封城那阵子,拱卫司时常挨户搜查,有他派的人护着,咱们家安然无恙,秦公子可真是个有心人。”   方巧菡抚着发烫的脸:“那、那我暂且还是住在这里。”   “哈哈,当然了。对了,我听说秦公子买了新居,可气派呢,一定是为你们俩今后准备的……”   “姑娘、大少奶奶,”小鹊敲响了门框,“二少爷回来了,急急忙忙的,要见姑娘呢。”   这天不休沐,廖峥宪和廖晏鸿都特意告假回家,只有方书毅去了翰林院。   齐素梅诧异地说:“咦,二弟这是提前回来了吗?这样急着见妹妹。巧菡,快去吧。”   方书毅提前回来,却不仅仅是大家想的那个原因。他给方巧菡带来了一个叫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消息。   “聂嫣璃小姐在回府的路上被歹徒掳走,聂阁老听说后差点急疯,命轩哥哥亲自带人追踪。”   很幸运,聂嫣璃最终被找到了,可是那时天也黑了。据说她衣衫不整,极其狼狈。   方巧菡觉得心都凉了。她忆起韩澈在行宫和她说过的,那疑似挑拨离间的话来。她已猜到方书毅接下来要说什么。   “聂小姐有没有受什么伤害,这个聂家没透露。但京里都传,是轩哥哥连夜送她回去的,所以……所以……聂阁老,只好把她许配给他。”   ……   方巧菡慢慢地沿着甜水胡同走着,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站在了那所布店门口。   这里已变得生意兴隆,掌柜的也不再是石头,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矮胖中年人。   左都督大人名下的商铺,生意能不好么。石头去了哪儿,是不是秦正轩实在忙不过来,委派了他更重要的事?   胖掌柜不认识方巧菡,客人又实在太多,她胡乱兜了一会儿,没人来管她。   方巧菡慢慢走上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间她去过无数次的,外厅陈列着昂贵丝绸,内间却被秦正轩辟做书房兼休憩室的房间,门扇紧闭,挂着一把大铜锁。   她摸着那把冰凉的锁,脑海中浮现过无数片段。这把锁锁住了多少温馨与欢乐,在这里,秦正轩和她一起看书,说笑,喂她吃点心,给她煮汤,亲昵地抱着她抛高,威胁说敢不嫁他就狠狠收拾她……   那现在呢,她还嫁得了他吗?   他对她的心,她明白。但聂阁老是他全家的救命恩人,是他的伯乐,没有聂阁老,他不会有今天。   而聂阁老对廖家也有恩。没有他,她的父亲不可能官复原职,乃至后来仕途顺遂。没有他,明月公主府被泼了污水,廖家受的牵连绝对不小。   可是,如果聂阁老要秦正轩娶聂嫣璃,她是绝不会给他做妾的。而她也不会让他为难,逼他拒绝。   方巧菡的手从铜锁上滑落,那锁被她摸得带了她的体温。   她心里暗下决定,转过身,毅然离开。   楼梯转弯处还有一扇门,色调较浅,与墙色极接近,不知何时新添的,她没有注意。   方巧菡步履匆匆地经过,门忽然开启,一只强壮的手飞快地把她拖了进去,又飞快地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一对一,一对一,一对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吧^_^ 第九十五章   身子被裹入强壮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戏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何,这道门骗过你了吧?哈哈,傻丫头。”   还是那间房,原来这门直接通着内室, 似乎重新修整了一番, 窗明几净香软袭人, 案上玉瓶插着她最喜欢的玉簪花,一看就是才摘下来的。   “轩哥哥......”   浓浓的酸涩从心底弥漫至眼底。方巧菡只唤了这一句, 便把脸埋在秦正轩怀里, 紧闭着双眼,拼命憋泪, 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秦正轩轻拍她的脊背,柔声哄道:“是我不好,我该亲自去接你的......出宫时间实在有限, 只好提早让石头先一步去请你了。乖巧菡, 别生我气啦, 你看你一回来我就跟皇上告假了。”   方巧菡并没有听清, 被这样一拍抚, 反倒再压不住满腔痛楚,泪水滚滚而下,渐至哽咽,鼻音沉重。   秦正轩拉开怀里的人儿,轻轻抵着她的额:“嗬, 干嘛哭成这样。”   他拿袖子给她擦泪,抹了两下想起什么,伸手探进怀里,抽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男用大手帕。天青色的底,四角纹着清爽的黛青色方胜格子和流云,针脚细密,线条柔美,正是她绣了送他的。   柔软的丝帕滑过眼角,带着清新的皂角气息。更多泪珠滚了出来,胸中大恸。此前的决心,显得多么可笑。十年守护,他早就深深根植她的内心,岂是说剥离就剥离的,又岂能剥离干净?   可是......眼下该怎么办呢。   “宝贝儿,别哭了。你哭得哥哥心都碎了。”秦正轩将方巧菡抱了起来,一直走到软榻上坐下,“是不是吓坏了?怪我没去和州?还是,嗯,想我想的?嘿嘿嘿。”   方巧菡擦干泪,怔怔地盯着他嘴角那道得意的笑。他这是,还蒙在鼓里吗。   秦正轩笑眯眯地端详怀里的小娇妻。梨花带雨秋水盈盈的样子,比巧笑嫣然别有一番风情。花烛次日便分开,本就相思入骨,现在更是把持不得,捧住日思夜想的娇颜吻上去。   “宝贝儿,想死哥哥了。”长长的深吻不但不解渴,反倒激起更多火焰,他将她压在榻上,嘴里还不舍地吻着她娇软的唇,双手已经开始朝下探去。   冬衣繁琐,秦正轩摸索了半天,略微火大,嘟哝着抬起上身:“给娘子宽衣解带的功夫还是不娴熟,为夫还是缺乏技巧,以后需要多操练一番......”   低头却发现心爱的女人又有泪水涌出,这才觉得不对劲。   “巧菡,怎么了?”他伏在她上方,漆黑双眸直视她通红的眼圈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待到终于问清原委,秦正轩脸黑了黑,高高挑起两道剑眉,嘴角抽搐地说:“本都督救了聂嫣璃?我怎么不知道。”   “......”   方巧菡睁圆了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方书毅急巴巴冲回家告诉她的那些,都是谣言?   “你、你没有么......”   “昨日确实有命妇在从宫中拜祭回府的路上遭遇歹徒,但那不是聂嫣璃啊,而营救的人更不是我。本都督一日十二个时辰都绕着皇宫转,哪有功夫去英雄救美?这传闻,想必是才刚流出来的吧,啧,荒唐!”   方巧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就想起身,要回去找方书毅问个究竟。   “哎呀,轩哥哥不要。”   男人再度袭了上来,重重压住她,恨声说道:“我说怎么刚才在外头你一副凄惨惨的小模样儿,垂头丧气地摸了半天锁,脑子里转的就是这个念头吗,和哥哥一刀两断,嗯?”   她想起自己刚才的样子,必然灰败满脸,而他就隔着门缝一直偷看她,她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不觉面红耳赤,声音越来越小:“我、我,我那不是......呃,你都看见了?”   “你以为呢?听说你回来,哥哥好不容易求到一个时辰的假,直接奔来这里和你相会,结果......”越说越气,低头去咬她的耳垂。   方巧菡痒得直缩脖子,边躲边嗫嚅:“什、什么相会,你都在说什么。”   秦正轩愣了愣,立即想通,越发地恼火:“我让石头备了马车去接你的,这个笨小厮,竟然没接到?回头罚他!”   “......”   经历此番大起大落,脑子都不会转了,只会傻瞪着他。秦正轩还想数落几句,目光扫过那微张的小红嘴,嗓子一干心一热,倏地低头含住。大手继续之前的探索,终于寻到关隘所在,轻轻一拽,裙裳俱开,露出粉红绫子底儿缀绣蜻蜓点水的里衣来。   方巧菡回过神,这才知道他是真要吃了她,羞窘地去阻止那两只不安分的手,扭头躲开他又湿又热的强吻:“轩哥哥,不要嘛。”   她还没哭够呢,还让不让人好好伤感了。   “不要也得要。”他封住她的小嘴,一只大掌钳住她双手,另一只依旧在下方肆虐,“不乖,竟然妄想始乱终弃,该罚。”   “我......”什么始乱终弃,这家伙乱用词儿。   她的亵衣也被解开,他急不可耐地要亲近她。她已是玉.体横陈,他却衣衫齐整。两条光.裸的腿儿被黝黑粗壮的十指紧扣,扳高,绕上强悍的腰,箍住了腰间系着的彩云蓝蟒绅带,如意状的墨玉带钩凉凉地贴住娇嫩莹白肌肤,激得她一哆嗦。   他来势汹汹,她抵挡不住,低低呻.吟一声,“轩哥哥,疼呀......讨厌。”虽然委屈,声音却愈发娇弱柔媚,激起他更多烈焰。   “宝贝儿,我轻轻的。”秦正轩哪里控制得住,勉强放柔动作,哑声在她耳边道,“哥哥就只这一个时辰,下次出宫还不晓得到什么时候。现在已过去小一半儿了。心肝宝贝娘子,你就不想你相公,嗯?说,分开这么久了有没有想我。”   她的身子早就对他百般顺服,很快便春水泛滥,心底也溢满了柔情蜜意,将此前的哀戚悲凉冲刷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原来如此。纵有阴谋,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看来,散布谣言者和实施绑架者之间没有配合好,而方书毅听说后就坐不住了,急忙冲回家告诉她。她也是沉不住气的,失落之下晃荡至此,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他等待的地方......   哎哟,不好。   身上的男人渐入佳境,沉醉地加大了撞击力道。方巧菡两只手都被他扣在两侧,动弹不得,拼命将唇舌挣脱出来:“轩哥哥,停,停一下。”   他再度封住她口,双眼冒火,好像要把她吞下去:“就不。”   “唔......我,我是担心石头。他去接我,家里人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父亲他们可都在家呢。”   男人顿了顿,轻笑,一翻身将她拉起来坐在身上。方巧菡不觉“嘤咛”一声,而他又开始熟练地进攻。   “轩哥哥,你你......嗯......”这个坏男人,他怎么什么姿势都得心应手。   佳人粉面含春香汗淋漓,粉色胸衣罩着玲珑身子,益显莹润肌体雪腻酥香,秦正轩只觉怎么也不够,大手围住纤腰,更紧地将娇妻按向自己:“我派他本就是把你偷偷请过来,你觉得他会走正门吗?见你不在,只会原路返回。我猜,他现在知道你来了,说不定这会儿就等在门口呢。”   “啊?”她一惊,马上要下来,秦正轩哪里肯放,啄了一下她的唇笑道:“我逗你的。石头再笨也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儿,必定乖乖等在楼下了。他见你来了,一定以为你和我心有灵犀,不约而同。”   “......呸,谁跟你不约而同。明明就是偷.欢,不害臊!”   秦正轩理直气壮地说:“我和我娘子欢好,不行吗?久旱逢甘霖,这不叫偷.欢,这叫意趣。”   “......”   春宵一刻值千金,只能算做小偿了一把相思苦,秦正轩意犹未尽,边为方巧菡整理衣裳边不舍地道:“现在新房子还在修葺,我又太忙。等把你迎到咱们的新居……嘿嘿,就好了。”   方巧菡红着脸不理他。什么“就好了”,意思是要成夜被翻红浪吗?下流胚!   穿戴停当,秦正轩送她回家,两人这才又说起谣言的事。   “……不知是哪一位夫人或小姐,但愿只是受到惊吓,没有别的伤害。另外,如果是从聂府门口被掳走的,该不会是搭乘聂家马车吧。”   “也许。待我去打听打听,好啦,不要误会轩哥哥了。再敢胡思乱想,打你屁股。”   “嗯......轩哥哥,那我问你啊,假设聂阁老真的让你......”   秦正轩皱眉,伸出手指轻弹方巧菡的脑门儿:“刚说完就胡思乱想了。你以为聂老是谁,他明知我有了你,还能干出这样棒打鸳鸯的事儿?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那可是他最宝贝的小女儿。嗯,你提醒我了,我得赶紧去找顺天府打招呼,把你过到我名下,免得你又心里不踏实犯糊涂。”   “......什、什么叫我过到你名下。轩哥哥,那个,我就忽然想钻一钻牛角尖啊,假如......嗯,假如聂阁老就是要你娶嫣璃呢,你该怎么办?”   秦正轩脸又黑了,正要再捏一捏小妻子的脸以示惩罚,见她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期盼,忽然就心软了。   他站住,双手一扶她的肩,使她面向自己,在甜水胡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用不低的声音谑笑道:“我不想要的女人,任谁塞过来都不会娶。我想娶的,便想方设法也要弄到手,知道么?巧菡,轩哥哥是你一人的,今生今世,我只有你一个女人,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让小天使们虚惊一场,我错了……   为了抚慰大家受到惊吓的小心脏,今天留评发红包哦^o^ 第九十六章   翌日, 皇宫。   聂阁老出了御书房, 负手而行,秦正轩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两人身后十几步开外,数名侍卫亦步亦趋, 神情恭谨而严肃。   “景玉, 关于昨日的谣传, 你,可有什么看法?”聂阁老沉默片刻, 终于开口。   秦正轩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谣言, 自是不攻而破。但这种言论很有意思,营造之人心思委实缜密。新帝登基大典之前, 各种作妖之态分至沓来,所为还不就是那个目的。”   那些“歹徒”,算准聂嫣璃这天会跟着母亲去宫里给聂太后哭灵, 从宫里返家的路上设伏, 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 聂嫣璃被掳的消息传出来时, 他必然和聂阁老一起忙碌。聂阁老现在最依仗的就是他, 慌张之下,他必然要有所表示,不亲自带人去营救一准说不过去。这是第二步。   第三步,精心安排之下,让他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分, “救”到受惊吓的聂嫣璃,他焉能不亲自护送她回家?与此同时散布谣言,传得人尽皆知,聂阁老和他都居于被动,为全女儿名节,聂家只有把女儿嫁给他。   他自然猜到设圈套的是谁,那个人,也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他娶巧菡这么简单。   直接后果是他不得不娶聂嫣璃,但最严重之处在于,他已是一品武将、左都督,倘若与元辅老臣结为翁婿关系,依照朝制关于亲属避嫌的规定,两人至少有一名要削职乃至离职。   其余恶果就更多了。例如,倘若“有心人”鼓吹一番,使聂阁老对他有所不满,或者使廖峥宪对聂阁老以及对他有所不满,他们这拥护新帝的一派便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聂阁老缓缓地摇头。“苏家此番拿乱党作文章,大放厥词,构陷明月公主,抹黑太子,乃至气死大行皇帝与太后......实在可恨!边疆本就不稳,京里自己先乱起来,那些居心叵测的外族怕是要摩拳擦掌了!”   秦正轩轻声道:“明月公主府潜藏的那名乱党骨干,本是被我擒了的。我把这案子交出去后,竟有人收买了这样的重犯,对公主反咬一口。可知左军都督府是不干净的了。此外,冀县、和州、东州的乱党之变来得也太及时了。”   聂阁老在一株古柏前停下,回头望一眼那些侍卫,低声对秦正轩说:“景玉,你怀疑......”   秦正轩点头:“对。”   聂阁老紧紧皱着已然雪白的双眉,半晌不说话。这种揣测太可怕了。他实在是不想赞同,可现在看来,多起暴.乱的的确确就是在帮二皇子、给新帝拆台啊。退一步说,如果不是攀扯了深厚而强大的关系,多年来乱党怎会清除不净?   “可现在找不到证据。”聂阁老叹了口气,“好在我们出手快,你回来得也及时。今后的路不好走啊,景玉,还要多辛苦你。”   “应该的。”   两人继续前行,聂阁老感慨道:“世事难料。数年前老夫偶然帮你一把,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倒带挈出一个文武兼备的能臣。要不是你,大行皇帝莫名驾崩之时......”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我猜他中毒之前也有所警觉,作了些布置,不然我入城也不会这样顺利。”   聂阁老随口应了一声,看向秦正轩的目光多了几分不甘:“景玉,咳,嫣璃那孩子,老夫倒要替她不平一回。模样自不必说,性情品格都是好的,对你也......嗯,这个呢,老夫觉得她想必不会拒绝嫁给你。你们俩也相识几年,为何你就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呢?啊,假若你没有和廖峥宪那个宝贝养女定亲,你会不会......嗯?看在多年情分上,你得好好回答老夫。”   谈到权谋之外的事,秦正轩收起了冷锐之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大喇喇地笑道:“您老这是要钻牛角尖吗?我娘在世时曾告诉我,姻缘自有天定,而一旦月老把红线栓好了,就不能改了,动一动只会产生怨偶。嫣璃姑娘兰心蕙性,芳名远胜当年的佟家四小姐,爱慕之人数不胜数,其中必然有她的如意郎君。”   聂嫣璃是个好女孩,也很聪明。就在绑架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他布置暗中巡城的侍卫们回禀,某几处忽然多了些此前从未出现过的人,衣着像小商小贩,举止和说话方式却不大像。事实证明这些人是为了次日的行动而“踩点”的,但聂阁老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几个地点都离聂家很远。   叨天之幸,聂阁老说与夫人和女儿听了。聂嫣璃细想之后,画了一张图,把这几个地点连成一条线。全家人吃惊地发现,这段线就处在宫里到聂府的线路上。确切地说,那是聂夫人每日带女儿去给太后守灵哭灵完毕后返回的路线。   聂阁老觉得可疑,便让女儿称病,只让夫人去宫里。这事还未来得及告诉秦正轩,绑架就发生了,真是猝不及防,叫人后怕。   秦正轩对聂嫣璃是欣赏的。这女孩儿有智谋有风范,有家族责任感,若是得了青云之力,必然又是一位皇后。但仅此而已,在他眼中,聂嫣璃就是这样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假设。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好比黑是黑白是白一样简单,哪有什么原因?重要的是他一旦喜欢了就再不会改了。他才没那么善变,更是懒得多情。   聂阁老撇了撇嘴,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你说佟老儿家的四姑娘佟雅蘅吧,她不是嫁给韩澈了吗?啧,当年也算蕙质兰心,可现在,根据老夫听到的......唉,只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不不,是明珠暗投了。”   ......   佟雅蘅很烦恼。   倒不是因为韩澈冷淡她而睡书房。与她现在面临的麻烦相比,那根本不算什么。   她怎么就没管住几个小姑子,让她们出去乱跑乱逛呢?   说起来,都怪韩芙。已经嫁人了,也不安分些,不窝在家里好好服侍翁姑,有事没事就喊着两个没出嫁的妹妹韩茵韩蓁到处乱逛,而那俩丫头也是让这位嫡姐拿捏惯了,小绵羊似地听话,随叫随到。国丧期间少外出,三个不省心的小姑子,谁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外出也罢了,干嘛还要搭乘聂家的马车啊?   不不,是干嘛横冲直撞,撞到了聂家马车呢?   韩芙做了武清伯府四少奶奶,觉得相当不可一世,在自家姐妹面前尤其显摆,马车行了一路,家丁喝道喝了一路,大摇大摆的,车速快得像风,一转弯,躲闪不及,迎头撞上聂家马车。   聂家马车虽低调朴素,却极其结实。被撞坏的,竟然是伯府马车……呃,也许,伯府分给四房的不是什么好车。   人都没事,只是吃了顿惊吓。韩芙却问都不问对方是谁,只单从马车判断这不过是普通的富商。眼一瞪脸一板,唤个婆子下车冲过去叫骂。出来的是聂夫人,笑容可掬,客客气气地道歉,说要赔罪修车,还问,四奶奶,要不要用我家马车做脚力。   佟雅蘅想到这里,非常希望给韩芙两个巴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人家可是国舅夫人啊,还是长辈。客气话听不出来吗?她还就那么厚脸皮,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教养呢,谦恭呢,都哪里去了。   聂夫人亲自张罗着,把坏掉的马车拖走。而自以为得计的韩芙,就那么心满意足地带着韩茵韩蓁,踏上了被绑匪盯住的马车......   佟雅蘅一边心烦意乱地回想,一边劝解痛心疾首的韩夫人,以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眼肿的两个姨娘,她们是韩茵韩蓁的生母。嗓子都说疼了,脑子里也一抽一抽地疼。   “母亲,王姨娘、赵姨娘,别难过了,五妹六妹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其实这话说了无数遍,自己都不相信。一天一夜没见人了,两个黄花大姑娘,会没事?就是没被强.暴,这名声也毁了。   唉,她们被韩芙叫出去,韩芙自己倒逃出来了。大约绑匪太挑剔,嫁了人的女人不要。   韩夫人红着眼圈儿道:“我真不明白,堂堂右都督大人的妹妹,谁敢抢啊,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本来指望借韩澈做了右都督的机会,给两个庶女张罗门好亲,也好扩大一下侯府势力。现在恐怕是指望不上了!这就是命啊。   韩夫人看着泣不成声的王姨娘和赵姨娘,叹着气攥紧了帕子。她到现在也不肯把过错归咎到她亲生的女儿韩芙头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婆子激动万分地冲到面前:“主子,大喜事!找到了!两位姑娘都找到了!毫发无损!”   最后这四个字才是实打实的好消息,众人都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   “人在哪里?”佟雅蘅一把抓住那婆子,“真的没事?”   “是!”婆子眉开眼笑,“传信儿的就在门口,马上领来给主子细说。少夫人您猜,是谁救了两位姑娘?”   说着看了一眼韩夫人。这是韩夫人的心腹,陪房曹嬷嬷。曹嬷嬷对韩夫人的心思可是了若指掌。   “是谁?”韩夫人问。   曹嬷嬷却不肯大声说了,在王姨娘和赵姨娘期盼的目光中,她压低了声音:“是——二殿下——本人啊!”   韩夫人欢喜得拍起了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个姨娘,两人也是欣慰又激动,只有佟雅蘅暗暗摇头。   原来是二皇子出手救的。看这个样子,她们在二皇子府过了一夜。韩夫人高兴成这样还不是因为,韩茵韩蓁这下与二皇子就“结缘”了,对侯府来说,祸事变好事。   ——可问题是,如此一来,姐妹俩岂不要共事一夫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已发,宝宝们查收∩_∩   谢谢@梁心亲亲的营养液哦,笔芯芯~ 第九十七章   韩澈看完二皇子唐烨恺的亲笔信, 愤怒地将它揉成一团, 狠狠一甩。   王吉垂头跪在案前,听着那纸团重重砸地的声音,汗水打湿了后襟:“爷,奴才失职, 请责罚。”   韩澈猛地挥手, 生生砸下书案一角。王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一时之间书房内的气息沉闷而凝滞。片刻后,韩澈恢复平静, 声音低沉地道:“我不罚你。该怎么做, 你自己知道。”   “是的,爷。那些靠不住的粗心货都已处置了。”   韩澈望向案头打开的两个纹着缠枝牡丹的锦盒, 盒中各放了两支玉钗,分别用整块琥珀和碧玺雕琢而成,晶莹剔透、精美绝伦, 每支少说也要上百银子。   他刚回府, 唐烨恺的信和这对锦盒便同时送了过来。信中这位二殿下殷切致辞, 对两位不幸遭遇歹徒的韩小姐表达了无比关心, 还附上两支价值不菲的玉钗, 说是特地去库里寻来的,权且当做对受惊佳丽的慰问。   言下之意很明显,二殿下这是要收了韩茵和韩蓁。   韩澈忍了又忍,总算没有把盒子给摔了。好狠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使了这一招,唐烨恺把韩家和自己牢牢捆绑在一起。   王吉布置的人发现误掳了自家小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唐烨恺一声令下暴击并驱赶,韩茵和韩蓁也就被唐烨恺“救”了下来,还刻意留在他的府里过了一夜。   “王吉,你起来吧,”韩澈手拂过缺裂的桌角,“坐着说话。”   “是。”   王吉忍着膝盖疼痛慢慢站起来,拉过条凳坐下,见韩澈的脸色不再那般阴沉,才试探地开口:“爷,这贵人......”他比了两根手指,“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该下聘了。这可怎么处?”   “还能怎么办?”韩澈嘲讽地说,“人家如法炮制,把这信儿也散出去了。现在虽不能婚嫁,又不耽误他下定。”   国丧民间婚嫁停一年,宗室则不受此限制,送葬十日后就解禁了。也就是说,至多一个月后,唐烨恺就会来轿子抬人。他一定会抓紧的。   太可恨了,韩府家丁抓错了人,散布的消息成了谣传,反倒启发了唐烨恺。赔了妹子又折兵。   不知唐烨恺怎么看出他意图的,他失算了,唐烨恺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网罗了他两个妹妹。在他看来,这是对他擅自出手的警告,更是对整个嘉勇侯府的绑架。与二皇子联姻,侯府就不得不站在唐烨恺一旁了。   韩家、佟家、苏家这些家族,出于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形成较为松散的抗嫡联盟---大行皇帝在世时本就有心换储,不管换成谁,对他们都有好处。韩贵妃、佟淑妃、苏贵妃都生有皇子,只不过苏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占最大优势。   “二殿下疑心太重,这是生怕咱们侯府一心支持有自己血脉的皇嗣。”韩澈啪啪合上两个锦盒,“还没坐上御座呢!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也许有谋士出了这样的主意。”   韩澈拉开抽屉,抽出那本泛黄的笔记,无意识地翻动着。谋士?如此狠辣又叫人无奈的计策,会是什么样的谋士提的呢。   王吉小心地说:“爷,凡事有两面,也不见得就那么糟糕,老爷夫人都是欢喜的。”   韩澈摇头,兀自盯着手中的册页:“他们不懂这些,怎看得穿。”   “爷,不管怎样,今晚您别再宿在这里了。”王吉诚恳地道,“少夫人纵然......”说到这里见韩澈凌厉地看了他一眼,连忙住口。   韩澈叹了口气。手下继续翻动着,在某页停了下来,拇指久久摩挲着“廖绮璇”三字。他的目光里闪过痛楚,悔恨,怅惘,愤怒,不甘......最后,渐渐化作狠戾,“罢了。既然骑虎难下,何妨一博!”   ......   一个月后,恒景帝与太后双双安厝皇陵,恒景朝太子、新帝唐煜韬登基,京城慢慢恢复了平静。   唐烨恺被封为晋王,位高权重,深入内阁,与聂阁老为首的保皇派形成对峙之势。如韩澈所料,韩茵和韩蓁同时做了唐烨恺的妾室,这位晋王爷给两位侯府庶女的位分不低,都是侧妃。因为都姓韩,王府人分别称之为,茵侧妃、蓁侧妃。   晋王妃苏红瑗是苏青青的嫡堂姐,对茵蓁两位侧妃表现出十足的欢迎和喜爱。吃穿用度事事周全自不必说,还常常把丈夫推去她们房里,说自己喜欢清静。   所以,韩茵韩蓁虽然共事一夫,心里却是得意的。佟雅蘅和韩芙来看望她们时,便争先恐后地炫耀。   “大嫂、四姐,”两人伸出戴满了宝石戒指的双手,“这都是王爷赏的,好不好看?你们要是喜欢,就挑一个拿去吧。”   韩茵嘴上这样说,手指头却不由自主蜷了起来。韩蓁却眼尖,见四姐韩芙盯着一只祖母绿戒指挪不开眼,乖巧地捋下来递给她。   “好看好看,呵呵呵。我怎会夺人所爱,辜负王爷对你们的一番苦心。”   韩芙接了过来,佟雅蘅却笑眯眯地推拒了,一面把余光投向周围的贵妇,看有没有人撇嘴或翻白眼。   唉,侧妃而已,说到底都是妾,这么张扬做什么,到底,先帝和太后才刚下葬没多久呐。也怪她们的嫡母韩夫人。她俩出阁之前,韩夫人对两个庶女太苛刻了,看现在把她们欢喜的,得了点精致首饰就忘乎所以,这这,这不是浅薄吗。要是因为两人言行不当给晋王府带来不好的影响,晋王爷该不会迁怒她们的娘家吧?   佟雅蘅觉察有人冷飕飕地打量她,暗暗叹气,转过脸朝那人笑了一下,那人回以一个冷笑,然后高傲地把脸扭到一边。   这是明珠公主。今日唐烨恺为了庆祝封王而大宴宾客,明珠公主身为唐烨恺的同母姐姐,自然是参加了,携驸马一起。   明珠公主始终对佟雅蘅虎视眈眈,那封用驸马的笔体写就的情书,在明珠公主心里洒下的疑云还没有消散,只要有驸马和佟雅蘅一同出现的场合,明珠公主都防贼似地提防着佟雅蘅。   “大嫂,这个送你。”韩蓁又脱下一只蓝宝石戒指塞过来,佟雅蘅下意识地接在手里,都忘记要婉拒了。   ——真是头疼,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洗清这嫌疑呢?   后悔之余,又想起了方巧菡。那天,在明月公主府,如果她不给方巧菡设圈套,会不会这倒霉事儿也不会发生?到底这情书是不是方巧菡写的?   眼前飘过两道丽影,正是明月公主和方巧菡,明月公主拉着方巧菡的手,两人较过去更亲密了。这算是患难之交情谊深么?佟雅蘅羡慕地看着,她做明珠公主伴读的时候,两人关系最好,也还没到这种地步。   明月公主瘦了很多,精神还算不错,因为她总算洗脱了包庇乱党的罪名。她对明珠公主行了个礼,明珠公主惊呼:“我说阿滢,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又瘦了?可不能这么瘦下去了,都快成人干儿了!”   “还好,”明月公主淡淡地笑着,“腹泻才好,一连十来天靠喝药度日,能不瘦么。”   “痢疾?!那你可得好好调理调理,叫妹夫……呃。”   明珠公主说到这里赶紧捂嘴,作势扇自己嘴巴:“阿滢对不住,我无心的,你别生姐姐的气啊。”   “怎么会呢。”   明珠公主笑得十分勉强和惨淡。今天她本不想来的,可礼节上又不能不来,就央了方巧菡跟着。与段廷晖和离之后,她有无数个日夜是靠这位好友的劝慰熬过去的。   她自觉犯下女人不可饶恕的过失,而段廷晖知道实情之后依然护着她,和州动乱时为了救她那么拼命,这叫她更是无地自容。段廷晖带着救兵杀回行宫,体力不支昏倒之时,她就萌生了这个念头。   她要与他和离,放他自由。大夏朝的驸马是无权提和离的,那便由她来提,就没什么难度了。她知道她伤害了他,不想他这样忍气吞声一辈子。   段廷晖得知之后震惊异常:“阿滢,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自从撞见与韩潇纠缠那一幕,他已经很久没唤她乳名了。   “我知道。”明月公主平静地说,“廷晖,我也不多说了,我们都明白的,是不是?你我继续在一起,于我自然最好,但对你是不公平的。廷晖,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她泣不成声,段廷晖猛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廷晖,”明月公主擦干泪,接下去道,“现在和离,对段家,乃至对皇兄也是有利的。难道你不想袭官?”   段廷晖的父亲、时任兵部尚书的忠勇侯爷素来支持聂氏。可惜,段尚书已到了致仕的年纪。段廷晖袭了官,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就还能掌控在保皇派手里,否则,晋王有的是符合条件的人选。段廷晖的长兄已有职务,依照大夏的世袭制,身为次子,段廷晖有资格袭官。可眼下,驸马身份限制了他。   “阿滢……”段廷晖流泪了,他只低唤了一声,便将明月公主抱得更紧。   明月公主胸中酸痛交加,她明白他这是答应了。心里除了后悔就是后悔,但还是觉得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她对他说的最后三个字就是,对不起。   “殿下您看,今日这香雪海开得格外美。”方巧菡抬高声音指着围屏外,“尤其那树红的,每朵都开全了,离这么远都能嗅到香味。”   这声音唤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明月公主,明珠公主也忙笑道:“说的是!阿滢,我们过去看一看。”便对方巧菡丢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感谢她转移话题。   “好啊。” 第九十八章   两位公主及女伴一行离开了。大红团花的羊毛毡帘晃动一阵, 终于静止。围屏围就的游廊内依旧是鬓影衣香欢声笑语, 贵妇们都怡然自得地说笑,只有韩芙姐妹这一处气氛静谧而诡异。   下人来换茶水添点心,佟雅蘅这才从复杂情绪中回过神,伸手抓了把糖核桃笑道, “你们怎么忽然不吃了?四妹妹, 刚才你还说喜欢这个来着。”   “哼。”韩芙瘪着嘴, “没心情了。见了人家,理都不理, 倒只一味和那个廖家养女说话。”   佟雅蘅一怔, 韩芙这是抱怨明月公主呢。   她当然能猜到明月公主为何这样。韩家和晋王结了亲,朝里许多与聂阁老唱反调的臣子都是晋王鹰犬。唉, 曾经关系再好,还不是要随着立场不同而隔阂。   韩茵安慰了几句,韩芙愈发抱屈, 话语刻薄起来:“驸马不要她, 她也不能怪罪到别人头上。说到底, 也不能失了皇家体面, 该有的仪态还是得有嘛。”   毡帘外, 一只正打算掀起帘子的纤手猛地顿住。   方巧菡扭头望着明月公主,她正气得脸色发白。两人去而复返,本是明月公主要亲自回来取忘拿的手炉的,谁知听到这样的话。   佟雅蘅慌忙喝止:“四妹,不是我说你, 你身为武清伯府的四少奶奶,出门在外才更要注重仪容举止。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身份,岂是你胡乱议论的,莫要平白无故地给颜四公子惹麻烦。”   韩芙这门亲事还是在明月公主府里说定的。诚毅伯府少夫人颜氏的娘家便是武清伯府,而佟雅蘅、明珠公主、颜氏在明月公主府一次宴饮上碰面,明珠公主提了这个意思,颜氏一来不敢驳明珠公主的面子,二来也不清楚韩芙的为人,便替四弟颜俊做主娶了韩芙。   提到了自己丈夫,韩芙气焰短了一短,可还是不忿被娘家嫂子斥责,马上又不甘心地道:“怕什么?她们又不在这里,大嫂你也忒战战兢兢了。再说,我家四爷正在厅里陪着王爷说笑,碍不着他们的事。”   “四妹你可不能......”   “大嫂,我明白四姐的委屈。”韩茵忙打断了佟雅蘅的话,“四姐看不下去的另有其人,自然是那位,嗯,莫名其妙变成左都督夫人的廖家养女啦。跟在明月公主身后,狐假虎威的,着实可恨。也不知她跟殿下吹了什么风,害得殿下冷淡咱们---廖家不是一向和韩家不睦么。”   毡帘外,方巧菡冷冷地笑了。她可没忘记韩茵,这位韩家五小姐,当年在女学,可是自导自演了一出更衣时被“登徒子”欺辱的戏,差点害得轩哥哥不能参加会试。现在做了晋王侧妃,尾巴差点没翘到天上去,看今天打扮的,简直比晋王妃还雍容华贵,可惜啊,脑子还是那么不灵光,总叫韩芙当枪耍。   明月公主拍了拍方巧菡的手,低声道:“要不我们走吧。手炉我不拿了。”   “好。”   台阶上的残冰还在,很滑,此时鸾瑛方便完毕回来了,忙与方巧菡一起一左一右地搀住公主。尚未抬脚,便听见毡帘内传来韩芙气愤的声音:“五妹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哼!她那般德行,也配做秦家妇。”   佟雅蘅摇了摇头。原来是看巧菡不顺眼,唉,这又何必呢。   近来韩澈对方巧菡摇身一变成为秦正轩新娘的事,似乎毫无波澜,也不再与她分居,她觉得他这是死心了。再则,韩澈和秦正轩已是针锋相对的政敌,她和秦正轩的妻子就更不该冲突了,韩家姻亲也该如此。   正斟酌着如何劝三个小姑,就见韩茵抢着说:“四姐,你说得太对了,那女人几时嫁的,我们都不知道,真是名不正言不顺。廖家人偏宣扬她已嫁入秦家门了,真是笑死人,既然这样,怎么还住娘家?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心里都有数。且让那女人自鸣得意好了,我看她得意不了多久。前阵子不是大家都传,说聂阁老要把女儿许配给秦都督吗,真有那么一天,看廖老头儿脸往哪里放。”   “放肆!”   明月公主再也听不下去了,勃然大怒,掀了帘子冲回去,冲着韩茵劈手就是一耳光。   “你......”韩茵身后的丫头待要发作,抬眼发现是明月公主,吓得面如土色。   韩茵进了王府,无限风光得意,哪里被这样待过,又恼又恨,捂着脸不敢发作,一时呆住。   “好一个茵侧妃。”明月公主冷笑,“你架子够大的啊,指东骂西、说长道短,太后也比不上你的气势呢。哦,本宫是不是还得尊称你一声‘娘娘’?呵呵,二哥还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连怎么做人都不会了。”   佟雅蘅心里明镜似的,方才的话,叫公主听见了!急忙猛一拉韩茵,自己先跪了下来,又对韩芙韩蓁使眼色。   四人都跪下了,佟雅蘅低着头说:“殿下息怒。妾身是大嫂,请殿下责罚妾身吧。”   “不干你的事,你起来。哦,还有,蓁侧妃是吧,你也起来。”明月公主说完,看了看鸾瑛,鸾瑛忙将佟雅蘅和韩蓁搀了起来。   这番动静已惊动了其余的贵妇,都围了过来。明月公主朝依然跪着的韩芙和韩茵跟前走了走,指着她俩,把刚才的情况对众人略说了说。   “......秦都督与廖姑娘,是本宫做主,择良辰吉日,在和州行宫行了亲迎之礼。当时本宫听了些消息,担忧先皇派秦都督长期离京,不忍他们二人再这样苦等下去,才想出这个权宜之计。本为玉成伉俪,谁知倒拖累了他们,廖姑娘成了小人嘴里的放荡淫奔之女了!”   众贵妇点头,都偷偷瞄向捂脸跪地的韩茵,及面孔紫涨的韩芙。啧啧,说什么不好说这个,岂不是打明月公主的脸?再说了,就是谈论,也不能挑这样的场合啊,唉。一个是晋王宠爱的侧妃,一个是武清伯府的四少奶奶,怎么这点涵养都没有,真是辱及门楣。   “阿滢,怎么了?”明珠公主也赶到了,身后还跟着满面笑容的晋王妃,见状不觉大惊。   明月公主冷哼了一声,早有伶俐的下人把事情经过说了。晋王妃听完,脸色虽还平静,双手却揪紧了袖子。   明月公主退回方巧菡身边,挽着她的手臂,对晋王妃忿忿地说:“这拜堂虽仓促,该有的一样不少。有廖大人同意的亲笔信,有婚书,婚书上还有本宫的印鉴。本宫是女方媒人,男方媒人是时任行宫御林军副统领的郑赟郑统领。是明媒正娶,不是私定终身!秦都督还找顺天府办了户籍。廖姑娘已是实打实的秦家妇,不过是因为眼下国丧,无法补办喜宴罢了。而秦都督购置的新居尚未修缮完毕,巧菡不住娘家,倒要住哪里?哼,你这位侧妃提醒了本宫,本宫借这个机会澄清事实,以后谁要再敢阴阳怪气恶言恶语,就是胡搅蛮缠睁眼说瞎话了!”   晋王妃忙不迭地道歉,当着众人的面狠狠骂了韩茵一顿。恰好武清伯府的少夫人也闻声赶来,这是韩芙的大嫂,见弟媳这样不省心,恨不能飞脚去踹,只有虚点着韩芙的脑袋好一通数落。   最后,姐妹俩无奈地,灰头土脸地给方巧菡道歉,对她的称呼,也再不是“那个廖家养女”,而改为,秦夫人。   秦夫人。经过这段风波,便是不用补摆喜宴,京里富贵圈也都知道了方巧菡的新头衔,并且莫敢质疑。   ......   女人之间的风波,暂时没有影响到在王府做客的男人们。此刻,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莺歌燕舞仙乐飘飘,晋王为了飨客,把府里最棒的歌姬舞姬乐姬都用上了,贵客们个个一脸陶醉。   当然,陶醉的人是不包括秦正轩的。他的意识始终保持清醒。这顿饭才没这么轻松,晋王请他来,他不便不来,不来倒正好给他们做文章。保皇派官员来了十之八.九,个个都像他一样,看着是享受,实际在忍受,希望这冗长的酒席赶紧结束。   客厅的耳房踱出一道袅娜身影,是韩茵,她已换了一身华贵的裙裳。   韩茵扭着腰肢来到晋王身边,行了个礼,被晋王赐坐一旁。   “王爷,这批舞姬,您可满意?”韩茵娇声问。她因为受宠,晋王妃便也重用她,命她负责安置王府新采买的艺伎。方才在游廊她吃瘪,晋王妃便嘱咐她过来陪着晋王。   晋王点头:“相当好。爱妃辛苦了。”便亲自斟上一杯美酒。   “谢王爷。”韩茵接过,一口喝干,顿觉嗓子肚子燃起熊熊烈火,烧得双眼都红了。   啊,这些舞姬真美。身姿美,步态美,脸蛋也美。个个都比廖家那个贱人美......嗯?   是她喝多的缘故吗?舞姬里头有个红衣女子,看着颇有些眼熟呢。有些......和那贱人有点像啊。刚买她们进来的时候她亲自验看过,怎么就没发现。   把眼睛揉了又揉,确定没认错。这红衣女子确实像方巧菡。真碍眼!回头就寻个错处打发了她。   不由自主就望向秦正轩,红衣女子正舞到他席前,秦正轩的目光落到她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不过,只是极短的一瞬。   他也看出来了吧?韩茵心念飞转,不知不觉,嘴角挂起一丝恶毒的笑容。方巧菡,你做了秦夫人又怎样?我要叫你今后天天不舒坦。   舞姬们跳了一阵就下去了。韩茵对晋王耳语几句,朝秦正轩指了指。   晋王恍然大悟,笑着拧了拧韩茵的脸:“爱妃当真没看错?那就依你。能拉拢一个是一个。”拉拢,不见得能拉到。可是,安插了他的人也行。   “妾身做事,殿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韩茵笑别晋王,走入舞姬们休息的耳房,对那红衣女子说了几句话,又拔下头上一根金簪塞给她:“记住了,西南角坐着的,穿藏青色官服的那位,姓秦。他是一品大员,年轻有为,对你颇有意,如此一来,必然要了你。”   “珊瑚记住了,谢谢侧妃娘娘。”红衣女子羞涩地点头。   “那就看你造化了!”   舞姬们休息一阵,重又进入客厅,跳起了妖娆的新舞。珊瑚甩着长长的水袖,边转圈边朝西南角挪去,越近看得越清楚。   哇,茵侧妃没说错。这位秦大人,岂止年轻,还很英俊啊!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对向她时,那目光似犀利又似柔软,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这是表示欣赏她吗?   珊瑚心跳如小鹿乱撞,竭力不让自己踩错舞步,技巧地踅得更近,再近。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位英俊武官,按在酒桌边的右手,食指微蜷,似乎蓄势待发。   眼看就到那人跟前了,珊瑚漂亮地甩了一记水袖,红绸“不小心”缠上秦正轩面前的雕螭银壶,壶盖掉落,整壶酒直直飞向她怀里,与此同时,腿脚好似软了软,失去平衡,身子向酒案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秦正轩轻弹食指,谁都没察觉这一细微动作。   珊瑚作势欲倒,忽地踩到一根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玉箸,脚底打了个滑。   “哎呀!”   这声惊呼是韩茵发出的,她捂住了嘴巴,又捂住了双眼,不忍再看。好惨!什么叫弄巧成拙!   酒壶里的酒确实都倒在了珊瑚身上。香软软的,穿着绮丽薄纱的娇躯,胸部被酒液打湿了一大片,秀丽双峰凸显,就这么香艳糜丽地倒下。   可惜倒向不对。没倒在秦正轩那桌,而是越过他,扑向紧挨他坐着的一位年轻公子。   那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珊瑚人没扑过来,已经站起来伸出双臂去接了:“美人儿,怎么啦,也太不小心了,别怕,爷扶着你。”   风流男子抱着湿濡美女,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叹,继而哄堂大笑。   “颜四公子艳福不浅,这是送上门的桃花呀。”   “王爷一向大度豪爽,看你这般怜香惜玉,必然会……哈哈哈。”   “什么怜香惜玉,四公子明明就是垂涎三尺!”   “哈哈哈哈……”   韩茵听着这些下流的取笑,脸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这位抱着珊瑚喜不自胜的颜俊,是四姐韩芙的郎君啊!她亲手给四姐送了个美妾! 第九十九章   筵席散了, 明月公主带着方巧菡来到自己的马车前, 却发现秦正轩已等在那里了。   “多谢殿下。”秦正轩行了个礼,微笑道,“末将亦备了车马,这就接末将的妻子回家。”   明月公主和鸾瑛都笑了起来。明月公主点点头, 对满脸通红的方巧菡笑道:“巧菡, 你这夫君好黏人, 这是嫌本宫跟他抢媳妇儿呢。”   “末将不敢!”   鸾瑛忙替秦正轩开脱:“今日王爷宴客,秦都督难得有点空儿, 说不定等下又让皇上召了去, 自然要抓住机会和娘子说说话儿。”   “唉!也是,皇兄怎么就把人使唤得那么狠。”明月公主感慨, “好啦,巧菡,本宫不过是开玩笑的。快回你夫君那里去罢。”   方巧菡对明月公主行毕礼, 在众人的嬉笑声中走向秦正轩。   这些日子他还是那么忙, 好容易能抽点时间来廖家, 也不过是匆匆看她一眼, 且多半是和廖峥宪父子待在书房, 她和他根本无法单独相处。而今天一早,她还是搭乘明月公主的车驾来晋王府,虽知道他也在,却依然没法子和他说话。在她迁入新居之前,两人真是极难相见。   方巧菡提着裙子, 加快步伐向秦正轩走去。双目对上他的眼,他正对她微微笑着,黑眸闪亮,笑容宠溺而深情,整个人的冷锐气息因这笑意而被冲淡了,便是打在他身上的朔风都好像变得柔软。   “巧菡。”秦正轩握着方巧菡的手,就势揽住她的腰,略一用力便把她抱上自己的马车。   车外的笑声更大了,此起彼伏,方巧菡坐在车内,羞得不敢掀帘子,只有抚着发烫的脸听那些人打趣秦正轩:“秦都督怪不得要备马车,原来是奔着接美人儿来的。”   “秦都督,一定要催一催工匠,不成就多多撒银子,别不舍得,不然几时才能住进新房,倒叫如花美眷空等。”   “就是!这么娇滴滴的娘子,你不急啊我老头子都替你急了。”   “哈哈哈哈,呸,跟你个老不修有什么关系……”   在此起彼伏的戏谑声中,王府门口停着的马车一辆辆地离开了。却有一辆花梨木的华盖皮帷清油车,纹丝不动,拉车的马儿还在悠闲地啃着草皮。车夫已等急了,朝门口紧走几步,伸长脖子瞅了又瞅,仍然不见自家主子,正焦躁不已地掏出烟袋。   忽然看见了要找的人,忙点头哈腰地作揖:“爷。”   “嗯。”韩澈淡淡地点头,径自走向自家马车,身边的王吉在和车夫说话,他根本没注意两人说了什么。   眼前仿佛凝固了一般,永远定格在她欢快地走向秦正轩的那一幕。   心里又开始绞痛,疼得不能呼吸不想说话不想做任何事情。他已听说了游廊那起争吵,刚才又亲眼看见了。   方巧菡,已是实实在在的秦家妇,左都督秦正轩大人的新婚妻子,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又是一阵气血上涌,身子一抖,差点没踏上脚踏。   “爷当心,”王吉担忧地扶了韩澈一把,顺着他的心思道,“您要是看不过去,不如咱们下次……总归还是有机会的。”   韩澈回过神,手一搭王吉肩膀借力踏进马车,没有再说话。   机会?对,总有机会的。他认定的事,就是死也要办成,他怎么甘心!   王吉也上了车,窥了会儿主子脸色,小心地开口:“爷,方才在厅里,五姑奶奶她……”   “弄巧成拙,蠢货。”韩澈揉了揉太阳穴,“我都瞧见了。也不想想秦正轩是谁,她这点小伎俩,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王吉叹道:“王爷也真是,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俩人刚成亲,新婚燕尔的,就是塞个西施过去,秦大人也不见得要啊,多不合适。”   他发现主子的脸黑了下来,才省起“新婚燕尔”四字刺激到了他,连忙扯别的事:“可怜四姑奶奶,方才哭得泪人一般……”   “哼。木已成舟,哭有什么用?颜俊本就好色,谁叫她嫁给他的!”   他耽搁了好一阵才出来,就是在劝解韩芙。   韩芙听说丈夫搂了个舞女上车,醋意大发,也不顾场合,哭闹着要上吊,吓呆了一众贵妇。幸亏她的丫头机灵,匆忙跑去厅里叫来韩澈,及时赶到制止了韩芙,不然……唉。好一番混乱呀,把他当时窘的,好想地面忽然塌陷,把这个妹妹埋下去。   韩澈的头更疼了,王吉安慰道:“四姑爷过了那新鲜劲儿也就撂开了,毕竟四姑奶奶才是正室。”   “我看难。她哪有那个本事笼络丈夫。”   离他们一里开外,武清伯府的马车里,珊瑚正楚楚可怜地对韩芙说着,“奶奶,是王爷命奴家伺候四爷的,伺候得不好,说不得王爷还要开罪。奴家真的身不由己,求奶奶千万宽恕些儿。”   “……哈、哈哈,”韩芙半天才挤出几声干笑,“妹妹说哪里话,我又不是容不下人的醋坛子。方才在王府不过是……嗯,我听差了,哈哈,听差了。”   这个舞娘的话提醒她了。晋王是谁,晋王送给她丈夫的人,她能像处置丈夫勾搭的那些野鸡一样地磨磋吗?!那岂不是让王爷没脸,恐怕武清伯府的老夫人都不答应。   珊瑚对韩芙露出一个柔婉的笑:“奴家就知道,奶奶是最好性儿最大度贤惠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哈……”   韩芙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舞女,怎么和她讨厌的方巧菡有几分像呢?真是扎眼又扎心,她还不能把这个分走丈夫宠爱的女人怎么样,唉!   ……   晋王府。   韩茵梳洗罢,叫丫头给自己松松挽了个飞仙髻,插上一朵百合花,熏了百合香,又换了一身嫩绿的软缎寝衣。这是晋王喜欢的打扮,她每次这样,都能让他眉开眼笑,如痴如醉,与她颠鸾倒凤到半夜。   可今晚稍微有点不一样,她心里怀着鬼胎,这么做是要刻意讨好他,希望他能不计较她白日的过错。   明月公主虽然没有对晋王添油加醋地告状,可她冒犯公主这事儿已经传遍了整座王府,晋王妃都不大高兴。加上后来珊瑚不小心“勾引”错了人,王爷焉能不恼火。   他平时对她还是很宠的,今晚她打扮成他喜欢的样子,床上再使点柔媚功夫,会不会就糊弄过去了?做宠妃的感觉太爽了,她还没够呢。   韩茵坐在妆台前等候,眼瞅着青烟袅袅的铜鼎发呆。夜已经深了,王爷怎么还没来?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已开始共享鱼水之欢了。   “绿蕙,”韩茵屁股都坐疼了,终于忍不住叫丫头,“你去打探一下,看王爷是不是回来了。”   “是。”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绿蕙总算回来了。韩茵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急不可耐地冲过去:“怎样?”   绿蕙遗憾地摇头:“王爷早回来了,已在六姑娘,噢不,是蓁侧妃房里歇下了。”   韩茵脸一板。这个六妹妹,今天早上明明说过,感觉要来月事似的,怎么还跟姐姐争宠呢。平时六妹妹都还算懂事,今儿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她的困境吗。   今晚对她太重要了,错过了今晚,以后王爷很可能就永远冷淡她了,她需要在今晚承欢,趁机给自己撇清啊。   绿蕙叹气,火上浇油一般地说:“奴婢打听到,王爷回来后,恰好在院子里看见蓁侧妃遛弯儿,所以……”   韩茵砰地砸了只瓷盅:“贱人!这么冷的天,又是晚上,她遛的什么弯儿,分明是成心勾引!嫌我连着三夜霸占了殿下呢,果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不一条心。”   “主子别气了。等王爷明天……”   “今天不来明天就更不可能来了,后天大后天也是……再说,今晚不知道韩蓁在殿下面前怎么编排我呢,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说着,胡乱找了件袄子套上,又去翻腾披风。   绿蕙慌了,跟在韩茵身后一叠声地劝阻:“主子算了,你去蓁侧妃院里,她能给你开门?仔细再把自己冻着。”   韩茵不为所动:“她院里下人都让咱们买通了,你忘了?就这点机会了,我要试一试,进不去再说。”   韩茵没猜错,顺利地进了韩蓁院子。姐妹俩一起“服侍”晋王也不是头一回了,那些下人心领神会,还对她频频行礼。   韩茵蹑手蹑脚地来到韩蓁卧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妹妹正在嗲声嗲气地对她们共同的丈夫说:“所以啊,姐姐她其实也不是故意的……”   明明是在替她辩解,韩茵却火冒三丈,自己的过错从自家妹妹嘴里说出来,听在耳里羞耻感尤其浓重。几个时辰的苦等,等到的却是夫君临幸了妹妹,这醋火已将她焚烧得失去理智,听什么都无法冷静,更是不能控制行为了,一脚跺开房门,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   韩蓁尖叫一声,帐外女子已经破口大骂起来,左一声贱人右一声淫.妇,直到晋王抄过一只瓷枕丢过去:“贱人!跪下!”   瓷枕在脚边碎裂,发出巨响,韩茵这才恢复清醒。她都干了什么……   男人穿着寝衣光脚下地,几步走到韩茵跟前,又后退了几大步,像是极度厌恶,又像是要好好端详她的真实嘴脸。   “本王竟不知道,本王娶了个泼妇在身边。”   唐烨恺退回床边坐下,韩蓁已穿好衣服,怯生生地看着他,似打算给姐姐求情,他看了她一眼,韩蓁闭上了嘴巴。   “服侍本王穿衣。”   韩蓁忙取过外衣鞋袜,伺候唐烨恺一件件穿好。期间韩茵一直灰头土脸地跪着,谁也不理她。   “本王脾气好,向来不打女人。”唐烨恺穿戴完毕才说话,“尤其是懒得对泼妇动手。韩茵,你真叫本王失望。”   “殿下,妾身刚才是因为……”   “不必说了。”唐烨恺一挥手,“你是右都督妹妹,本王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还是侧妃,位分不变,放心。”   “……”   “不过,以你的德行,也不必管理艺伎了,免得哪个美人你看了不顺眼,再给她们气受。就让王妃重新给你安排事情吧。”   韩茵梦游一般回到卧房,绿蕙不住地安慰:“总算还不算太坏,主子别担心,好歹咱们是嘉勇侯府出来的,能做王妃臂膀。”   韩茵目光呆滞地重复道:“臂膀,臂膀……”   也对,王爷不是说了,还是让王妃给她事情做?这可比普通的妾有面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去到晋王妃处定省,韩茵得知了自己在王府的新头衔。   “茵侧妃。”   晋王妃还是那么雍容华贵温柔可亲,当着一众大大小小姬妾的面对韩茵柔声细语地说:“王爷的意思本宫已知了。以后,所有的尚衣轩都交给你管,务必要保持洁净馨香,不可懈怠,惹得客人不满,害王爷失了面子,明白了吗?”   “……妾身明白。”   韩茵咬着牙,在众人嗤笑的眼神中殷勤致谢。   尚衣轩。这是茅厕的雅称。她成了王府的茅厕管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年三十啦,祝宝宝们新年快乐、心想事成噢!*^o^* 第一百章   清晨, 方巧菡被窗外喜鹊的欢唱声惊醒, 发现已天光大亮。院子里传来说笑声,是徐嬷嬷在和小鹊小柔说话。   “菡姐儿今天起这么晚啊。”徐氏说。   小柔只顾着吃吃地笑,小鹊搪塞道:“哎,您老不知道, 姑娘昨儿去晋王府累着了, 回来之后饭都没吃就睡了。”   “啊?没生病吧?是不是穿少了, 天这么冷,她身子骨又弱, 再这么一累……我去看看她。”   小鹊忙劝阻:“嬷嬷这倒不必, 一夜姑娘都睡得挺好,早起我们也看过了, 不发热。必是累得狠了,多睡会子就该歇过来了。”   “噢,那就好。”   方巧菡听着这些, 耳根子都红了。全身酸软, 尤其是腰部, 昨晚沐浴时她看了, 左右侧的指痕最明显, 可见那人有多么用力。   确实是累狠了,不过,和去晋王府没啥关系。   她把被子朝上拽拽,心里悄悄抱怨,轩哥哥也太饥渴了……   昨天他嘴上说要送她“回家”, 却把她带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购置的,将来两人共居的新宅,已经快完工了,他是特意带她去看的。   那是一所四进的院子,占地八亩,京城官员宅邸依制不得超过此面积。秦正轩请了位南方工匠修缮,将那中规中矩的对称布局改造得曲折精巧,多了不少姑苏风格。黛瓦粉墙,花榭琐窗,楼廊亭阁错落有致,方巧菡看了十分欢喜。她对秦正轩提过喜欢姑苏建筑,不记得几时说的了,他竟记得这样清楚。   谁知一圈逛下来,就被某人坏笑着裹去卧房,狠狠地“吃”了一顿。昨天回到家,简直都快走不动了,洗澡的时候俩丫头看着她满身痕迹齐刷刷脸红,现在还替她遮掩……   方巧菡摇摇头,将脑海中羞死人的一幕幕旖旎甩开,硬撑着两只酸涩的胳膊坐了起来。嘴里低声嘟哝:“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着了。等搬过去,一定要叫他节制!”   梳洗毕,还未用饭,有个小丫头匆匆忙忙奔过来,呈上一封信。拆开,抽出一张浅紫色纸签,有点眼熟,字迹就更眼熟了,居然是佟雅蘅写的。   佟雅蘅写了一封道歉信,为昨天在晋王府她受到的难堪,说不该没管住小姑,韩芙韩茵对她恶意诽谤,自己心里如何不安云云,言辞极恳切,恳切到略有些卑微。信末,诚恳地邀请她有空去家里坐坐。   方巧菡看完,把信签折好放回去,吩咐那小丫头:“去门口看看,送信的下人走了么?”   小丫头去了又回来,气喘吁吁地禀,那个婆子还没走,看起来确实是在等回信儿。这会儿功夫方巧菡已写好了回信,不过寥寥数语,表示昨天的事已过去了,她不会往心里去。至于佟雅蘅的邀约,自然是婉言拒绝了。   心中不胜唏嘘。佟雅蘅一度给她使绊子,差点害她没命,现在却换了副姿态,原因很简单,现在她已是秦正轩的妻子,而秦正轩,是新帝面前的宠臣。韩澈的地位也不低,和秦正轩两个都是大都督府都督,佟雅蘅这么做,不光是道歉,还要向世人表明,嘉勇侯府敦厚守礼,绝不与秦家,乃至廖家交恶。   相信日头尚未偏西,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这封道歉信的事。方巧菡盯着拿了回信奔走的小丫头的背影,暗暗感慨,曾几何时嘉勇侯府也讲究起了口碑?这相当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因为几年前,嘉勇侯爷还在无情打压廖峥宪父子。   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嘉勇侯府主动向廖家伸出橄榄枝,以嘉勇侯爷的嚣张跋扈,怎做得出,必是有人指点--不,是授意。吩咐他们放低姿态的人,地位当然比他们高,除了晋王不作他想。   耳边又响起离开和州前,韩澈说的那句话:他和她处于两个敌对阵营里。他所在的阵营,其首领,便是晋王了。晋王当然要通盘考虑,不希望因为麾下某世家所出的,一两个见识浅薄的女人,使自己面上无光。   方巧菡微微地叹了口气。父亲和轩哥哥,在朝堂上面对的勾心斗角,该是多么惊险。要是能替他们分担一点就好了。   ……   饭后,方巧菡跑去齐素梅那里逗弄了一会儿小侄子。他已经出了满月,比她刚见他那会儿要白胖得多,可惜没开心多久就忽然变脸哇哇大哭,李氏慌忙掀起衣襟,把乳.头塞到他嘴里,马上就安静了。   “他一天要吃多少顿奶?”方巧菡听着小婴儿咕嘟咕嘟吞奶的声音,好奇地问齐素梅,“总这么吃吃睡睡的,好像小猪崽儿。”   齐素梅正缝着一条小肚兜,笑眯眯地回答:“总也有十几回吧,这么点小的孩子都这样。嬷嬷说,等过了百天,长得还要好看,吃奶也不这么频繁了,一顿能管好久。”   “素梅,你懂得真多。”   “嘻,等你做了娘,你也什么都懂啦。”   方巧菡笑了笑,低下头去,慢慢地摩挲手里的一只小小的虎头鞋子。等她做了母亲……前世,她差点就做成了。她死的时候腹中胎儿还不到三个月,就这么随着她一起奔赴黄泉。那缕小小的生命,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   她想得出神,齐素梅望她一眼,冷不丁扫到雪白颈项处一道红印,想起昨天小姑回来那么晚,恍然大悟,噗嗤笑得乱抖:“巧菡哪,你别急,说不定这会儿你肚里就有了。啧啧,这么激烈,能没有么。”   方巧菡见齐素梅指着自己脖子,这才发现拉高的领子不知何时松了下去,不觉面红耳赤,急忙整理衣领:“我……啊,素梅你不要告诉大哥。”   “怕什么?你大哥知道了只会同情他可怜的妹夫,娶了媳妇也吃不到嘴。”   “不行不行,没脸见人了,好素梅,求你啦。”   “嘿嘿……那,你要再给全哥儿做双小鞋子。”   “莫说一双了,十双都成。素梅你最好了!”   正在打闹,丫头禀报,来了客人,是聂嫣璃。   她很久没见聂嫣璃了,上次见面还是去和州之前。今天聂嫣璃是来送礼的,带来了一副精致的红宝石头面。   “本来要跟你一起去和州,谁知我这身子不争气。”聂嫣璃坐在薰笼上,边打量方巧菡的闺房边笑吟吟地道,“要不生那场病该多好,就能亲眼目睹你和秦公子拜天地了。这套首饰算作添妆,现在补上。巧菡,别嫌弃哦。”   “看你说的,我喜欢还来不及。”方巧菡把玩着其中一件玳瑁插梳,“嫣璃,这也太昂贵了。谢谢你。”   “小意思。”   方巧菡抬头打量聂嫣璃。月白锦袄,挑线裙子,头上别两根素银钗,珍珠压发,淡雅梳妆,容色艳丽。   聂嫣璃已经十九岁了,一直没说人家,就是等着宫里发话,让她侍奉君王,为聂皇后分忧。现在恒景帝殡天,聂皇后成了聂太后,聂嫣璃幸运地躲过了终老深宫的命运,只是年纪被耽搁了。   聂嫣璃见丫头们下去了,朝方巧菡坐得近了些,低声笑道:“巧菡,我还没说恭喜你呢,嫁得这么好的郎君。”   方巧菡红着脸笑了,聂嫣璃也跟着笑,又说:“你不知道,在女学的时候,好些女孩儿都……嗯,你不可能不知道的。自打秦公子做了那里的侍卫长,她们去读书的才多了起来,还不是想趁休息的时候多看他几眼。”   方巧菡弯起嘴角。她当然知道。那些小姑娘,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其实她都听见了。秦正轩确实太耀眼了,从马家村到京城,哪里不招桃花。   “我想,秦公子心里也是有数的,可他从来不为所动。”   聂嫣璃说着,脸也红了:“巧菡,我,我说实话,我也是羡慕你的。但是,仅此而已,真的,你不要听信那些流言。我早就知道他是你的。父亲告诉我,他提起你的时候,眼睛里的光,那个亮噢……我自然是不屑干这种横插一杠子的事儿,那流言真恶心,是什么人编的!气死我了。”   方巧菡忙安慰道:“嫣璃,那都过去了,提这做什么?不过啊,你今后还是要小心些,前阵子乱党闹那么凶,京里并不太平,少出门为妙。”   “嗯,我不怎么出门,哪次出去都带一群家丁。”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直到快中午了,方巧菡提出留饭,聂嫣璃笑着推辞,打道回府。方巧菡一直送出大门口,眼见她上了马车,在十来个骑马家丁的陪护下施施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发这么晚。春节期间家里事儿多,还会日更,不过更新不能像往常那样的时间,初七上班就恢复。这几天宝宝们就早上起来再刷吧^_^   下章就让巧菡和轩哥哥住一起哦。打游击好辛苦~>_<~ 第一百零一章   回到房里, 方巧菡反复端详聂嫣璃送的那套红宝石头面, 总觉得惴惴不安。眼下京城着实不太平,聂嫣璃曾差点被绑架,今日为了给她添妆,特地外出, 回去的路上, 该不会有事吧?   虽然也带了不少人护着, 可万一遇见成群结队的劫匪呢?倘或真出点意外,一个女孩子……   “陈叔。”方巧菡走去院子里唤了个家丁过来。   自从先帝殡天、京城动乱, 秦正轩就高价请了一批江湖好手给廖家做护院, 其中有几个还充作了方巧菡的贴身护卫,有点儿隐卫的性质, 但凡她外出总是寸步不离,比如陈贯。   “是。”陈贯马上就出现了,躬身问道, “姑娘有何吩咐, 可是要出门?”   “这倒不是。陈叔, 麻烦你悄悄地跟着聂姑娘的马车, 务必等她平安到家再回。”   陈贯走后方巧菡依然心神不定。先是做了一回针指, 又看了几页书,练了会儿字,等字练完,陈贯还没有回来。算算时辰,这个时候马车早该到聂府了。   全哥儿午觉醒了, 齐素梅抱着他过来窜门子,听说后就劝:“你也别瞎担心,没准儿嫣璃途中又去了别的地方,或者是,陈叔路上还有些私事儿去办呢?”   方巧菡洗着毛笔,看那彩釉笔洗里的水被墨汁晕染,漾开,渐渐变成一滩深灰,像被搅浑的泥潭。   “嫣璃来的时候不曾说过还要上别处。另外,陈叔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晓得我着急等他,绝不会去办什么私事。我好担心……”   正焦虑地说着,廊下有人跑动,陈贯回来了。   “姑娘、大少奶奶。”陈贯行过礼,开门见山地说,“聂姑娘平安返家。”   “噢!”方巧菡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还没等问别的,陈贯紧接着又道,“但是,聂姑娘乘坐的马车,半路上撞了人。”   ……   晚上,秦正轩来了廖家,神情凝重,一来就和廖峥宪进了书房,说了很久都不出来。方巧菡在门外溜达了好几回,隐约听见里面提到“作好准备”、“早晚要走”之类的话。   走?是谁要走,又走到哪里去?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门口摆的青花瓷插瓶,觉得心里一片茫然。到底还是出事了。聂嫣璃是在看望她回府的路上出事,这真叫她坐卧难安。   聂阁老本来就面临着无数指责。他第一辅臣、同时也是第一外戚的身份,足够让无数循规蹈矩的官员诟病了,诸如,“外戚骄佚不利于社稷稳固”、“把持朝政专权独断”等等,不管有没有事实依据,这样的论调已经传播开来了。   新帝方即位,不安定因素尚未清除,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聂府被爆出这样的事……不管聂家怎样处理,有心人都会做出无数文章。   此外,秦正轩会不会受牵连呢?明日朝堂会掀起轩然大波,皇上面前,必然要站队表态,轩哥哥该怎么办。   书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至少要争取几天时间。老夫会尽量拖住一些人,正轩,你那边也……”   廖峥宪边送秦正轩出来边说话,劈头撞见一脸不安的女儿,眉毛皱了起来:“巧菡,还不睡?都这么晚了。”   “父亲,我担心嘛。”方巧菡祈求地道,“又不能去看嫣璃,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睡也睡不着。”   廖峥宪正要说话,秦正轩忙对他笑道:“岳父,我来劝劝她如何?保准叫她睡个踏实觉。”   “唉,去吧。”廖峥宪瞪了女儿一眼,低声埋怨,“没几天就搬走了,居然离心似箭,在娘家睡都睡不好了。”   “……”   秦正轩无声地笑,方巧菡则无语地看着父亲,心说,这都哪跟哪啊。不过,看样子父亲是在开玩笑呢,这么说,情况不至于那么糟糕。   秦正轩对廖峥宪拱了拱手,便揽着方巧菡向外走去。廖峥宪看着两人相拥的背影,心里一阵伤感。女儿终于又有了新的归宿,但愿这次,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   这是个静谧的冬夜,风都似睡去一般停止了脚步。廖府后花园里,月色很美,几枝老梅斜伸着苍劲虬枝,淡淡馨香沐浴着柔和的月光,好像连月光都氤氲了梅香似的。   秦正轩牵着方巧菡的手,在一株梅树前站定了,摸了摸她的脸,将她的灰鼠斗篷系紧,还把帽子也扯了下来,整张脸被帽边絮着的绒毛围住了,看上去愈发显小。   他低下头,在她凉冰冰的鼻尖上轻轻一啄:“在下的小娘子就是可人疼。担心我呢,对不对。”   方巧菡叹了口气,把脸贴进秦正轩怀里:“轩哥哥,你就别逗我了。撞人的事,是有预谋的,我没猜错吧?”   “呵呵。当然。巧菡,你要这样想,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连你都能猜到绝对不是偶然,朝臣们又怎会猜不到呢。还是那句话,一切事在人为。”   秦正轩轻快地说着,拣了块大石坐下,把小妻子抱在怀里,“我了解过了,被撞的那位老人是个货郎,本来好好地在守着货担,聂家马车经过时,他莫名其妙就被拎到路口,躲都来不及躲。”   方巧菡揪紧了衣襟:“他受的伤重不重?聂家该多派人照顾他。”   “麻烦就在这里。”秦正轩冷笑一声,“聂家自然是紧急送他去看医,出人出钱,唯恐哪里照顾不到。驾车的车夫技巧高超,见他被掼在路口,紧急调转马头,马车,擦着他衣襟闪过,根本就没撞伤他。”   “我的天,那还送医做什么……”   “很简单,他已受伤,是掼他的人所造成,摔伤的。”秦正轩淡淡地说,“当时周围的人,却都当作他是被撞到的,况且马上就有人大嚷,'聂阁老的马车撞人了'!不送还能怎样,总不能见死不救啊!可惜的是,哪怕这伤其实并不严重,那老人还是没有活下来。”   这是一起赤.裸.裸的陷害,牺牲品就是临时被抓做“被撞百姓”的老货郎。不管有没有被撞到,他都是活不了的。   “就没有目击者吗?”   “纵然有,我相信,也是没人能开口的。”月光下,秦正轩俊挺五官益显冷峻,“这局设得精巧,远比之前绑架聂嫣璃更高明,更棘手。布局之人,心狠手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确保成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便是聂阁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招。”   方巧菡身子抖了抖,秦正轩揽紧她,在她唇上轻轻吻了吻:“巧菡,不要怕。轩哥哥可不是吃素的。我把这些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聂家那里你就不要过去了,给聂姑娘写封安慰信罢了,虽然有陈贯他们保护你,我可不想你出点别的情况。”   就像聂阁老,以为给女儿配齐护卫就安全了,可那些人却“另辟蹊径”,这意外来得太突然,便是他也要费一番脑筋。   “嗯,我知道了。”方巧菡把头靠上秦正轩的肩膀,心里暖洋洋的。他对她说着“不要怕”三字的语气,好像天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一样。   她又叹了口气:“轩哥哥,你要小心。可惜我不能帮你做什么。”   秦正轩一顿,笑嘻嘻地说:“能啊,谁说不能的。”   待她坐直了身子,他扳过她的下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来回蹭:“没几天了,你乖乖地搬去咱们的新宅子,夜里好让夫君我满意。”说完,轻轻地咬一口。   ……   这一晚果真睡得踏实。虽然知道有困难,但秦正轩那般自信,方巧菡也受了感染,心中安宁下来,沉着地准备搬家的事。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廖峥宪为她准备的嫁妆早就搬了过去,她需要做的,不过是决定把闺房里哪些喜欢的小玩意儿带走而已。   小鹊小柔快活地打叠行礼,这两个丫头没去过新房,听方巧菡描述完,欢喜得直拍手,恨不能立即就住进去。   徐氏也赶过来帮忙。她是方巧菡的乳娘,当然要跟着陪嫁过去。徐氏一面收拾箱笼,一面感慨:“姐儿总算嫁人了。秦公子真真是千好万好,可知姻缘天注定,想当初,若非老爷……”   “姑娘。”这时陈贯在窗根前敲响了窗棂,“有人求见。是拱卫司的人,来问昨天的案子。”   拱卫司来了人,是韩澈。与那次画地为牢不同,他只带了两名下属,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口,见了方巧菡和齐素梅,便神情温和地解释,自己只不过是奉命查案,又把文书拿出来给两人看。   “……此事自然与廖大人毫无干系。下官不过问几句话,问完就走的,少奶奶且请不必惊慌。”   齐素梅和方巧菡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恳请韩都督长话短说,舍妹胆小,还望大人体谅。”   “不消少奶奶吩咐,下官心中有数。”韩澈说着,看了一眼方巧菡,好像话中有话。   几人在厅里坐定,韩澈便问方巧菡昨天聂嫣璃来访的事,要她仔细地说一说。   方巧菡如实说了。扫一眼厅外守着的陈贯等人,略微心安。这回不一样,她不用担心被他给抓走了。   韩澈听得很认真,在听到聂嫣璃到访是为了添妆,脸上的表情依然专注,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点阴沉。   方巧菡说完全部经过,低头喝水。行宫分别之前韩澈的话又萦绕在脑海,她始终不敢忘记,韩澈说这话时的眼神。他,早已不是从前的他了。他已作为嘉勇侯府的一分子,有着不同的立场,不同的主导人。   方巧菡说话的时候,韩澈带来的两名属下就在记录,这两人都是书记官。记完,把写好的笔录拿给她看,“廖姑娘,如果写得不错,便请签字画押。”   方巧菡看完,齐素梅也看过,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对她点头。   方巧菡便签字按手印,韩澈端起茶盅喝水,齐素梅就问:“韩大人,奴家与聂姑娘也是闺中好友,能不能替她问一句,这案子审的时候,会把她也喊去吗?”   “不。”韩澈回以一个微笑,“此案当事人特殊,不会公开审理,聂姑娘的证词也会像现在这样采得。少奶奶放心。”   直到离开,韩澈都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等方巧菡回到卧房时,发现身上掉下一张纸条,也不知何时别在衣袖的褶皱里的。   那是韩澈的字迹,只写了一句话:“佞臣之妻难为,依然等你。”   方巧菡冷冷一笑,慢慢地将纸条撕碎。   佞臣。韩澈是在说秦正轩吗。   指责聂阁老的那些言辞,不见得都是夸大的,比如专权。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并减税,聂阁老便提议税改,反对的声音很多,都来自利益被触犯的群体。廖峥宪告诉女儿,新税制本身的内容是有利于百姓的,但不论什么新政,关键还是执行,倘若执行不到位,乃至下级阳奉阴违,最终受害的也是百姓。聂阁老的主张是,不管怎样,第一步总要迈出去,不然积弊永远无法革除。他的做法不失为强横,甚至有些令皇帝必须接受的意思,自然要被骂专权。   方巧菡的目光扫过案头高堆的一摞书,都是史书,她收拾了打算带走的。历史,是由胜利者写就的,后人看到的,不过是书写者想让大家知道的东西而已。此外,不管聂阁老是怎样的人,她对秦正轩的为人,以及他对她的心,了解得很透彻。   方巧菡把纸条的碎片扔进纸篓,平静地继续收拾东西。   佞臣?呸。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秦正轩。与和他一样虚伪的所谓忠臣相比,轩哥哥要好上千倍万倍。 第一百零二章   修葺一新的秦宅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女主人迁入。   金炉香烬, 东方欲晓, 芙蓉帐暖度春宵。   炙热的吻触落在耳畔,贪婪地厮磨,背后的怀抱变得滚烫,环在腰间的大手再度肆虐。方巧菡从梦中惊醒, 双眼兀自阂着, 下意识地开口:“轩哥哥不要, 你该上朝去了。”   声音沙哑慵懒,反倒更勾起男人欲.念, 秦正轩低笑一声, 扳过她的身子压了上去。   “我家宝贝儿这么诱人,哥哥怎舍得上朝。”他呢喃着揽紧了娇软的身子, 熟练地埋入。   “嗯,讨厌……”   “乖,让哥哥疼你。”他贴上她的唇, 吞下所有的抗议。   她被他缠得没办法, 只得就这么由着他摆布, 一点点被引向激.情的巅峰。   这样的日子已司空见惯。这新“狼”实在是精力旺盛, 不管前一晚耍得多狠, 第二天准点醒来,往往要再“吃”她一回,之后,她累瘫在床,他神清气爽地去上朝。嗔怪他不注意节制吧, 他有的是叫她听了无言以对的歪理。   “这才叫新郎。哪个新郎不是勇猛无比贪得无厌,哎,好希望春宵长达十二个时辰。”   “宝贝儿,你难道不喜欢?明明我看你喜欢得要死,嘿嘿嘿,害什么臊……哥哥这么勤奋,就是为了我家巧菡不做怨妇。”   “娘子,你相公被你饿了这么多年,好似旱地逢春雨,总要叫人家滋润一番。”   最后这话就涵义丰富,好像他早就对她动了不可描述的念头似的,那得是她多小的时候?方巧菡听了只有干瞪眼。   不过……秦正轩也没说错就是了,他本来就大了她八岁,生生地等她长到十八岁,为了娶到她,其中经历的曲折,她是清清楚楚的。方巧菡只有自己劝自己,等轩哥哥过了这个热乎劲儿,会慢慢地规律下来的。毕竟,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吃不消的时候。   在新居的日子是无比惬意的。人口简单,除了小夫妻俩,就只有十来个下人——自然是不算秦正轩布置在府外的护卫们。他的长嫂、侄子侄女以及妹妹,都被安置在外地了,暂时不需要迁来京城,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亲戚。管家周叔和顾氏又十分能干,方巧菡每天不过做做针指、看书练字,倦了便带着丫头们在园子里倘佯玩赏,外加准备晚饭,因为秦正轩晚上不管多忙,是一定回来和她一起用饭的。   这天,明月公主和聂嫣璃一起过来看望。   “哇,‘妇’别三日刮目相看。”明月公主夸张地叫着,“巧菡,你看看你这气色红润的,比在行宫那会儿还要好,整个人美了好几分呢!”   聂嫣璃笑着附和:“殿下说得一点不假,这才叫新娘子嘛。”   方巧菡脸红了,赶忙转移话题,“嫣璃,府上没事吧,拱卫司有人找你录口供了没有?”   “找了。目前为止还算平安,就不知以后如何。”聂嫣璃悻悻地说。   所谓撞人事件引发的风波不小,不过秦正轩回家后不怎么说这些,也是不想妻子担心。聂嫣璃告诉方巧菡,撞车次日的早朝,聂阁老便被尖锐地抨击,众臣子吵得不可开交,此后,每天皇帝案头的弹劾奏本都有二三十份。   “不管怎样,人死了。死无对证,我再跟韩都督说得怎样详细,又有什么用?”聂嫣璃愤愤地说,“他们只会说我这是在狡辩,在撇清自己。巧菡,我倒希望能公开了审,那样还能当场叫百姓们听一听,我是真的委屈!”   极为讽刺的是,这案子一经上报就受到了“高度重视”,连走的程序都很特别,由都察院督办,拱卫司取证,刑部审理。这三处聂敬梁的势力都弱,如果没有别的有利证据,其判决结果,当然不至于让聂嫣璃坐牢,顶多是多多地罚一笔银子,安抚逝者家属。但聂阁老的地位可就遭到沉重打击了。   方巧菡拉住了聂嫣璃的手:“我听说那位老货郎当晚就没了。给他看病的大夫怎样说?”   “别提了。父亲找人去问了,可惜晚到一步。不巧得很,那大夫出了京城!说是家中有事,紧急回乡。”   很明显,这老人死得蹊跷,既不是死于撞伤,更不是死于被掼伤,而是在送去医馆后被谋杀的。   “验尸仵作在尸格上竟也是那样写的,什么撞击碾压致死。”聂嫣璃攥紧了拳头,“巧菡,我对天发誓,我当时看得清楚,车子根本就没碰到他!”说到这里,泪都下来了。   “唉,要是你没有走那条路就好了。”明月公主忙递帕子过去,“谁都知道这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可是……”   “没有证据。”方巧菡接过来道。她的双眉拧成了疙瘩,心里更是难受。聂嫣璃是在从廖家回去的路上出事的,这叫她尤其愧疚。   陈贯赶到的时候事故已发生,况且,陈贯就是目睹了真实经过,他的证词也不见得有多大作用,因为他是廖家护院。   事态如此糟糕,秦正轩每天在她面前却都笑嘻嘻的,也不知他一个人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怎么才能替他分忧呢?   ……   下午,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佟雅蘅。   佟雅蘅寒暄没多久便道明来意。   “我知道你想帮聂小姐脱困。”她直勾勾地望着方巧菡,“我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那位老人没有被车撞到。秦夫人……巧菡,你我也算老相识,看在从前我待你还算不薄的份儿上,能不能帮帮我?如果你帮我了,我也可以帮你,不,是帮聂小姐。”   方巧菡平静地看着佟雅蘅。这位嘉勇侯府少夫人,得体的妆容遮不住心事重重,神情时而恍惚时而灰败,与她说的这番话,语气急迫,乃至颠三倒四。   从前。佟雅蘅指的是她在佟家做绣娘的那段日子。她确实受到了优待,可是……   这段过往,在方巧菡心里其实是道深深的伤口。   那时她九岁,与方夫人一起卖绣活儿养家糊口。本来都通过绣坊做营生,佟雅蘅要绣嫁衣,偶然相中了她的手艺,指示下人,偷偷从绣坊那里套出她的住址,又哄骗方夫人签了契约,害她不得不只身去佟家做绣娘。   后来,在佟府被韩苓泼了冷水,回家后发起高烧。方夫人连夜带她去看病,不幸遇见韩澈带兵剿匪……   这段日子里,如果没有秦正轩,她也许会吃更多的苦,流更多的泪。她被他送回廖峥宪身边后,用了很久很久才从再次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上,归根结底佟雅蘅只是过于执着,一心想要买她的绣艺。对她也确实是优厚,为了让她好好干活儿——这是个聪明的雇主。   可是,将这个说成恩情,叫她怎么接受得了。至于后来,佟雅蘅挑唆韩芙韩茵陷害秦正轩,乃至在明月公主府差点害死她和鸾珏,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恩情了。   “韩少夫人,你说的什么目击证人,他是谁,当时在哪里?”   佟雅蘅啜了口茶,脸色镇定下来:“我说的是真的,你不必怀疑。巧菡,如果你帮我,我就把他交给你,或者直接交给秦大人也行。”   看样子是以为她买账了。方巧菡不动声色地问:“我不明白,我怎样帮助少夫人?少夫人又遇到了怎样的麻烦?”   佟雅蘅合上碗盖,眼里泪花闪闪:“你告诉我,那天在明月公主府,我身上的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方巧菡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佟雅蘅有些失望,深深吸口气,掏出丝帕,在眼角小心地擦拭:“巧菡,是这样的。我被小人陷害,诬陷我与明珠公主殿下的驸马有私情……”   她把那天被明珠公主“误会”的事渲染一通,当然,没有说自己此前通过鸾珏加害方巧菡的事。   “殿下不肯信我的清白,到现在都是!巧菡,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我和殿下多年情分,怎能付诸东流水。”佟雅蘅边说边哭,委屈至极。   方巧菡暗暗叹息。这算试探吧。到底还是想知道谁写的纸条。佟雅蘅当然要怀疑她,这纸条出现得实在巧合。可她怎能承认?这也太可笑了。   真奇怪,佟雅蘅就想不到这点吗。   “清者自清。”方巧菡慢慢地说,“少夫人,既然这样,不如再等上一阵子。日久见人心。”   “我等不下去了,殿下也是!她对我有了偏见,怎么都不信我。”   明珠公主的驸马乔东耀,是个不安分的风流货,而他确实对佟雅蘅有那么点意思。这个意思,近来被明珠公主旁敲侧击地挖了出来,明珠公主这下认定两人有奸.情,大发雷霆,要拿着那封情书去找韩锐大闹。   “巧菡,我知道你是个才女,如果你能模仿乔东耀的字迹……”   佟雅蘅不知怎的,知道了方巧菡也擅临摹。她对方巧菡的解释是,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让明珠公主相信,字条谁都能模仿,所以,不足以认定所谓奸.情,而一旦明珠公主不再被偏见所左右,她就能想别的办法慢慢说服公主了。   “少夫人,可这也会让殿下认为字条是我写的。”方巧菡提醒道。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努力替你辩解。”佟雅蘅口气一转,多了几分精明,“你难道不想替秦都督分忧?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在皇上面前极力维护聂阁老,被好多人骂是奸臣走狗呢!他一定没告诉你这些,你就忍心看着他独自承受……”   “少夫人,问题是,我不一定有那么大的本事。”方巧菡听得心酸,轩哥哥怎能不告诉她?跟她说一说,有人分担,这才是夫妻啊。   “你一定可以。”佟雅蘅指着厅里一副山水画,那正是方巧菡临摹古人之作,“你现在的才名可是比当年的我……比谁都响,如果你不试一试,怎能知道不行?”   方巧菡喝完了茶,慢慢地合上碗盖。可以,她当然可以。但是,她才不会给自己,乃至给轩哥哥找麻烦。   佟雅蘅说会在明珠公主面前努力辩解,对,她会的,为她自己。即便故意模仿得只有一半像乔东耀的字,佟雅蘅也会努力地说服公主,这纸条正是方巧菡的阴谋……   可佟雅蘅现在有了要挟的东西。关键的证人。   这证人,会是谁呢?对了……   方巧菡将两只茶盏倒满,对佟雅蘅淡淡地说:“少夫人,很抱歉,容我想想。我今晚要问一问外子,看情况是不是真像您说的那样。”   佟雅蘅眼睛亮了:“我可以保证千真万确。巧菡,我等你的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到搞定的,不行了困死啦,明天见〒_〒 第一百零三章   佟雅蘅走后, 方巧菡命人把客厅收拾了, 便走去厨房,准备张罗晚饭。秦正轩特别喜欢她的手艺,每晚她都要亲自下厨。   秦正轩口味偏重,眼下又是腊月天, 吃羊肉正应季。方巧菡早早地叫人买了整只的肥羊, 洗净片好调汁腌味, 整治了一小套羊宴,有虚汁垂丝羊头、炙子烤羊肉、羊茸夹胡饼、红烧羊肚等等, 外加一大锅麻辣羊杂汤, 鲜香满厨,惹得众下人都挤在门口探头探脑。   秦正轩一进府就嗅到了, 他差不多是顺着香味摸来的,快要散衙的时候就开始猜测,小妻子会做什么好吃的。这已成了每天回家路上的一大乐趣。   “嗬!怎么都围在这里, 看你们一个个那馋痨相, 这是几天没吃啦?”   “爷回来了。”众人忙散开, 顾氏从厨房走出来, 对秦正轩笑道:“还用说?每天晚饭都这样, 今儿你是亲眼撞见,我早就习惯了。奶奶这手艺不得了,会做还会琢磨,咱们跟着天天享口福,奶奶搬来才多久, 不止他们,我老婆子也胖了好些。”   下人们哈哈笑起来,方巧菡跟着走出厨房,边解围裙边说:“轩哥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先去把衣裳换了,然后就开饭。”   “好,娘子。”秦正轩也不管还有下人在偷看,大步跨到妻子跟前,双手一伸探去她身后帮忙解围裙系带,她整个人便被裹在他怀里。   “轩哥哥,我自己来嘛。”方巧菡红着脸四下张望,顾氏正识趣地把下人们朝外赶,还回头朝她无声地笑了笑。   “算什么,又不麻烦。”秦正轩解了围裙,笑咪咪地低头端详小妻子。   蓝底碎花包头巾,银红小袄,青缎比甲,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雪白两截小臂,分别戴了一只绞丝银镯,手上水渍未干,还粘了片葱花。两腮被热气烘得红通通的,鼻尖都冒出一层细密汗珠,活脱脱一个当厨小俏媳。   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一吻,深深一嗅:“娘子,好香。”   饭香菜香勾人胃口,怀里可人儿更香,勾人魂魄。   ……   次日一早佟雅蘅便着人送了个条儿过来,内容是问她考虑得怎样了。方巧菡看完,微微一笑,也不写回条,吩咐小鹊:“你直接跟那婆子说,我这几天都不太舒服,大夫让静养。”   “静养?”佟雅蘅听完张婆子传的话,心下震惊。明显的托辞,昨天见面气色还那么好,哪来的毛病。方巧菡的意思分明是,这几天都不想会客。   这女人不关心那个重要证人了吗,她难道不想帮聂嫣璃洗脱嫌疑?难道不心疼自己丈夫被骂与奸臣沆瀣一气?   昨天韩澈还提过,聂敬梁管家不严、撞人致死的罪名,是铁定洗不掉了。秦正轩再不转换立场,十大辅臣中与聂家对立的五名大臣就会联合弹劾他。   是他,而不是聂阁老。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按照大夏朝制,被三名以上的重臣同时弹劾,秦正轩只有暂停职务。不知会停多久,相信晋王会积极活动,让他这位聂敬梁的臂膀在停职期间遭遇无数麻烦。   方巧菡又不笨,昨天她还亲自提点了,这个女人在想什么?难道不清楚那位目击证人有多重要?   “主子,”春姝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佟雅蘅耳边低声说:“打听了,殿下今天不舒服,御医让她静养几日。”   近来佟雅蘅为自保,花很大功夫收买了明珠公主身边一个侍女,通过她获知明珠公主的动向,免得自己猝不及防。   “呵呵。一摸一样。”佟雅蘅冷笑起来,这两个人该不会是商量好的吧。   春姝问:“什么一摸一样?”   “没什么。春姝,我也改主意了,帮我把身上这套衣裳换下来。”   佟雅蘅换掉了外出的衣服,慢慢地端详镜子中的自己。   明珠公主生病了,这肯定是真的,倒给了她几天喘息的时间。本来,明珠公主是气势汹汹地要拿着那封“情书”来侯府大闹的。她虽问心无愧,可这么一闹,传了出去,有谁会信她清白,今后她还要不要见人了。   那么,方巧菡是不是也真的生病呢?   佟雅蘅凭着女人的敏感和直觉,现在已断定那见鬼的情书出自方巧菡之手了。虽然方巧菡矢口否认,她就是相信自己没判断错。   这让她心里对方巧菡生出更多的厌憎,无奈,以及一丝恐惧。方巧菡,廖绮璇。两人之间的相似感,越来越浓了。   难道是廖绮璇死时的怨气太重,让上天造出方巧菡这么个女人来,叫韩澈求之而不得,永远无法从过去走出来,就这么百般地折磨他,也折磨着她?   细思极恐。韩苓试图杀害方巧菡,反倒自己丢了命。韩芙韩茵奚落挖苦方巧菡,结果,韩茵被明月公主掌掴,失去了晋王宠爱;韩芙的夫君纳了个美妾,天天冷落她。   方巧菡跟着明月公主去和州,和州闹乱匪,韩潇丢了官,这乌纱帽戴上还不满三个月。是不是也因为,方巧菡在和州受到了惊吓?   而她自己,也遭到了报应,现在面临着巨大的麻烦,清白名声随时不保。方巧菡,真真是替廖绮璇来复仇的,带着诡异的魔力!太可怕了,这是个妖怪……   “主子,主子?”春姝惊骇地说,“您怎么了,脸色这样吓人。”   佟雅蘅从恍惚中惊醒,再次望向镜子,发现自己一脸狰狞地握着根金簪子,大拇指用力地按那簪头,锋利的簪尖差点把拇指肚戳破。   她自己都被这镜像吓了一跳,不敢再看,赶紧把簪子丢开。金簪撞到紫檀桌面,发出清脆的“铛啷”声,直直长簪,竟已弯曲。   ……   这一整天,佟雅蘅都过得不踏实,右眼皮子从想通那一刻起就开始跳,一直跳到天黑,韩澈回府。   韩澈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一进卧房就告诉她:“父亲被弹劾了。”   “……罪名是什么?”右眼皮忽地不跳了,佟雅蘅顿悟,果然她的感应还是没错的。奇怪,本来今天该被弹劾的人,难道不是秦正轩么。   “罪名,哼!”韩澈脸色发青,“雅蘅,你才学过人,怎能忘了朝制。礼制规定:‘国丧,四十九日内,勋戚及文武官员,俱衰服、辍音乐祭祀’。那天你是不是为了讨好母亲,带她看戏去了?”   佟雅蘅捂住了嘴巴,好一阵子才回答。   “你、你怎么知道的……不是我提议的,是母亲她……几个姨娘都说,夫人好容易过一回生日,偏赶上国丧,没的扫兴,算着那天也是最后一天了,咱们不声张,横竖也没人知道。母亲被说得心动,所以我才……我哪里拦得住她!”   韩夫人的生日很不巧地落在了第四十九天。她已经六十岁了,这可是个极重要的寿数,她不能大操大办,心里正憋屈,姨娘们一撺掇,她再也坐不住,可又怕违制,就让儿媳想办法。   佟雅蘅只好妥协。低调打扮,静悄悄地出门,找了家不错的酒楼,包了间包厢,点了几名戏子唱戏。她觉得这样更隐蔽些,谁也不知道她们的门第,唱完,多给些银子让戏子封口,谁还能跟钱过不去。   韩澈恼火地说:“一日都等不得?第二天随咱们怎样热闹也没人管。”   “我劝了。姨娘们说,第二天就不是生日了,吉时已过了。”   韩澈气得说不出话。那是他的亲娘,亲娘闹出来的麻烦,他能说什么?子不言母过啊。   “竟然连父亲都不知道。雅蘅,事后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但凡早点知道,也不至于今日如此被动。父亲有爵而无官,被弹劾了,受罪的可是我!”   佟雅蘅呆呆地看他。韩澈见了,心里更烦躁,在房里来回踱步:“这一准是聂敬梁使出的以功为守之计。唱戏的戏子,酒楼掌柜伙计,目睹的客人……准备得实在是齐全,根本无从驳斥!这样一来风头就被引到咱们这边,聂敬梁就算不能解困也能拖得一时,王爷必然怪罪咱们侯府。”   韩澈边走边思索,其实他声音很低,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   佟雅蘅却听了个分明。其中,有两个字最叫她心惊肉跳。   目睹。   她这才想明白方巧菡忽然称病不见她的原因。昨天她告诉方巧菡的,那位关键的目击证人,方巧菡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他们有了反击之策,找到了可凭以攻击嘉勇侯府的目击证人。   可是,他们是几时想到这个办法的呢?她确实自认做得滴水不漏。难道说……   佟雅蘅想到了一个可能,她的脸色变得比韩澈还要难看。   她本打算交给方巧菡的目击证人,就是她的一个丫头。那天,聂嫣璃的马车路过酒楼,这个丫头偶然朝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有人把老货郎甩到路中央,接着,车夫紧急勒马并转向,并没有伤到老货郎。晚上,这个丫头服侍她的时候,还对她说起这段惊险。   那么,会不会恰好她提醒了方巧菡呢?可那天她们是临时起意去酒楼的,方巧菡怎能瞬间想透这些。   “果然是个妖精!”佟雅蘅喃喃地说。 第一百零四章   明珠公主终于养好了身子。   这几日她病着, 乔东耀变得格外体贴, 殷勤照顾,端汤奉药的,每晚还都在她耳边说无数的软话甜话儿。明珠公主心里极清楚,他这是由于被发现有不忠的念想, 生怕她拿捏乔家人, 因而刻意服软讨好, 希望她就此放过。   乔家是明珠公主的婆家,她当然不至于迫害婆家人, 那样就和乔东耀彻底撕破脸了, 而她并不打算踹掉这个丈夫。可是,乔东耀垂涎的那个女人, 明珠公主还是恼火的。   “佟雅蘅,”明珠公主恨恨地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你成心卖弄风骚, 驸马怎会瞄上了你?本宫可没那么好惹, 定要把这事告诉你那位公公!”   活动了一阵筋骨, 明珠公主感到自己又恢复了生机。她冷冷地笑了几声, 打算叫蓉秀找件得体的外出衣裳。她要穿戴整齐, 亲自杀去嘉勇侯府!   “蓉秀,蓉秀?”   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见人影,明珠公主愠怒地走出卧房,一直找到廊下,却见蓉秀正小跑着赶过来。   “殿下, ”蓉秀跑到台阶下,脚一滑,差点摔跤,“嘉、嘉勇侯府来人了,候在门口,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明珠公主伸手扶了一把蓉秀:“来的是谁,韩少夫人吗?”   “不,不是的。”蓉秀站稳,抹了把汗,“是小侯爷!”   ……   “公主殿下。”韩澈行过礼,双手托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薄礼一份,不成敬意,望殿下笑纳。”   这是一张礼单,摊开,长长地一直垂到地面,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各种礼物名称,样样珍稀昂贵,叫人乍舌。   “韩都督,”明珠公主吞了吞口水,把礼单重新叠好放入信封,“不年不节的,你这是做什么,跟本宫炫富吗?”   “殿下说笑了,现下已是冬月,不多久就该新年,怎是不年不节。寒家一向蒙殿下多方照拂,这么多年也不曾好好回馈过殿下,实在于心难安。再不借机略表敬意,家父也要骂末将不识好歹了。再则,侯府自从赐爵,至末将这一代,一切用度无一不是蒙皇恩赐予,何来炫富之说。”   明珠公主笑了起来,“想不到韩都督这么会说话,也是个心思剔透的。好吧,你的敬意本宫收下了。”   “多谢殿下赏脸。”   收了礼,明珠公主也收起了之前的凌厉与怨气,命人上茶摆点心。谈笑一番之后,便不冷不热地道:“韩都督,本宫不笨,你此举究竟为何,难不成是替你那婆娘说情来的?”   “正是为了贱内。”韩澈放下茶碗,一拱手,目光诚恳,“她实在是冤枉,对殿下也是一片诚心,殿下不要中了小人的挑拨离间之计。侯府全体都站在王爷一边,雅蘅也不糊涂,怎会不守妇道,干出这种于己于家都不利的事?”   明珠公主想了想,板起脸,砰地一拍茶案:“她果真把这丑事告诉了你。你就这么相信她?蓉秀!”   蓉秀会意,忙取来那封折成方胜的情书。明珠公主拆开,递给韩澈,酸气十足地说:“哼,你自己看看吧。写得这样肉麻,又这样细致,写信的人对她很了解,很关注啊!”   她不错眼珠地盯着韩澈。哎哟,看得好认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可是,这神情怎么一点也不像一个疑似被妻子戴绿帽的男人该有的样子?娘哎,没看错吧,他似乎非常的……惊喜?   一定是看错了!明珠公主把眼睛揉了又揉,再次睁开的时候,韩澈已把那张纸折回原样,如获珍宝一般地揣进自己怀里。   明珠公主暗暗点头。知道他带那份豪华礼单上门就是换这个回去的,心里却还有些不忿,冷冷开口:“韩都督好不自觉,本宫答应你拿走了吗?”   韩澈起身作揖:“殿下息怒。末将已看出这是伪造的,留在殿下这里,只会加深殿下对驸马的怀疑与怨怼,不如交给末将毁掉。”   “哼,我看是你怕后院起火,在二哥面前不好交代吧!真会替自己开脱,还赖到本宫头上。呃,你怎么如此肯定这是伪造的?要是你睁眼说瞎话,本宫可看不起你。”   “千真万确是假的。”韩澈胸有成竹,“末将曾在提督衙门多年,见过无数狡猾奸恶之徒,自然也精通鉴定笔体。噢,说精通有些过,还是比不上专门的师爷,但也能看出些许端倪。末将曾与驸马一道读书,驸马的字,末将见过,和这信里有所不同。”   他又把怀里的纸张掏了出来,指着某些字道:“殿下请看,这一钩,驸马用笔会略重,且要再倾斜一点。这一捺,墨迹不匀,写的时候明显是在斟酌着用力的,露出模仿的痕迹……”   明珠公主边看边回忆乔东耀的字,终于点头:“嗬,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韩澈笑道,“殿下要还是不信,不如末将再去衙门里找几位专门鉴别字迹的师爷?”   “罢了。本宫就信你一回。”明珠公主有些不是滋味,“韩都督,如果真的是本宫冤枉了雅蘅,你,嗯……替本宫向她说句抱歉。还有,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哪里,殿下千万别跟末将客气。这节礼不算什么,说到底,本也都出自皇上恩赐,殿下收也收得理直气壮。”   “哈哈哈,真会说话。可是,本宫就不懂了,那天本宫是带着雅蘅在明月公主府作客的时候,从她身上看见的这个方胜。你说,如果真是小人干的,难道那小人是本宫的亲妹妹?”   “应该不会。明月公主要有那个心思,何必采用这么迂回的法子?”   “那依你看,会是谁呢?”   韩澈含糊地答:“具体是谁,末将说不好。殿下请想一想,能挑拨得殿下对雅蘅乃至对嘉勇侯府不满,会对谁有利呢?这样的人太多了,必然都是看不惯王爷的。”   “也对。唉,二哥太辛苦了,韩都督,你多替他分担分担哪。”   “是!”   ……   韩澈回到家,一头扎进书房,把方胜夹进他那本笔记。   刚锁好抽屉,房门被重重敲响,是佟雅蘅,一见他就焦急地问:“谨之,怎么样?”   “自然是没事了。她还要我跟你说声对不住。”   “噢!”佟雅蘅激动地擦着泪花,“太好了!我早点跟你说就好了……”   韩澈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雅蘅,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过了这么久才告诉我,为什么?”   “我……”   佟雅蘅心虚地揉着手中的帕子。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吞吞吐吐地向丈夫告急,当然,还是把之前对方巧菡做的那事隐瞒了。   韩澈听说之后竟一点也不怀疑她,这叫她高兴之余又有些心酸。他是真的相信她不会给他戴绿帽子,还是根本就不在乎?而他去求明珠公主,到底是为了给她脱困,还是为了侯府呢。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韩澈冷声道,“雅蘅,别忘了我是审案高手,在我面前,撒谎和隐瞒是没用的。”   佟雅蘅没有办法,只得把给方巧菡设圈套的事儿略提了几句,“……另外,二、二弟那荒唐事,你,你也知道。好在现在明月公主跟他一刀两断了。”   韩澈的拳头在袖中攥紧,须臾又松开。   他已经猜到了是这么回事。那方胜,他一眼就认出出自谁手,还能有谁,他的绮璇啊。虽然现在不再属于他,可她还是她本人,她精通什么他都知道。而他失去她这些年,对着她的遗物把玩摩挲无数遍,对属于她的东西有种异常的敏锐。   他记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性格,她的聪慧、细心和好记性。此次韩夫人国丧期间听戏,必然也是她推断出来的。   佟雅蘅去拜访方巧菡,回家后就魂不守舍的,这些,下人都禀报他了。而第二天上朝,意外的弹劾就像一盆冰水一样被泼在他的脸上。   巧菡就是绮璇,雅蘅伤害她,她反设陷阱以为报。雅蘅挣脱不得,情急之下以关键证人相要挟,试图逼迫她承认写了情书。   韩澈暗暗摇头。巧菡怎会承认?不但不承认,还从中发现了破绽。雅蘅能有什么关键证人,无非是身边丫头;撞车那天她的丫头怎会在场?周围都是酒肆茶楼,那丫头必然是陪着主子,而雅蘅没事干跑那里做什么?   巧菡一下子就猜到了。她记性那么好,韩夫人的生日她自然记得,那可是她前世的婆婆……   心尖蓦地痛起来。韩澈转过身,轻轻握了握佟雅蘅的手:“雅蘅,你又何必。就算她的夫君与我敌对,但这都是男人之间的事。你冒然插手,反倒适得其反。这几日,父亲和我都焦头烂额,而聂敬梁却得以喘息,居然找到了一些目击证人,给那货郎看病的大夫也找到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秦正轩找到的。聂氏朋党就这么从晋王精心布下的圈套里解脱,方巧菡却是纯为帮助自己的夫君。   韩澈下意识地握紧佟雅蘅的手。夫君。曾经,他是绮璇的夫君的时候,绮璇也是这么一心一意地爱他敬他助他,与他心意相通,可是……   佟雅蘅忽然靠在韩澈肩头痛哭。韩澈长叹一声,慢慢地把她揽住。 第一百零五章   韩夫人做梦都不会想到, 她出于虚荣心而犯下的过失, 给嘉勇侯府带来了什么。   大夏极重祖制与孝道,国孝又是同时为先帝与先太后而守,弹劾一出,举朝惊怒。而聂阁老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但凡有人袒护便扣上藐视皇考的大帽子, 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依照大夏礼律, 似此违制且负恩的行为,最轻的处罚也是杖一百、徙一年。   也就是说, 韩锐和韩夫人老两口, 至少要一人挨一百棍子,外加流放一年。   不过, 晋王唐烨恺自然要替韩家周旋。经过十几天的激烈嘴仗,最终结果是,韩家被褫夺爵位, 逐出京城, 所到之处, 着地方官派员定期教谕。   韩家, 终于不再是富贵滔天的侯府了, 韩夫人的诰命没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平民老太太。她每天都将在丈夫的百般责骂中度过,因为嘉勇侯韩锐虽然不再是侯爷,脾气却依然那么坏,被个糊涂婆娘害得重重跌到尘埃里, 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此外,全家不管住到哪儿,还得接受当地官府的监督,每半年就学习一次礼仪,那是七八岁的开蒙童子都会的东西。   “呵呵,要说跌入尘埃,其实也没那么惨。”   廖峥宪带着方巧菡走出普照寺的大雄宝殿,又与女儿谈论起这事,父女二人身后,陈贯等护院默不作声地紧紧跟随。   “虽成了平头百姓,家产还是不少的,那点罚银根本不算什么。无非是没资格做京城人了。韩家在冀州和州都有房子,住在那里,离京城又不远,衣食也无忧。到底,落了毛的凤凰还是比鸡强些。不过呢,这些‘凤凰’们自己心里什么感受,就不得而知了。”   廖峥宪说完,握紧了手中的平安符。今日他带巧菡来给亡妻上香,顺便又向寺里大师求了些灵符给孩子们。韩家把他们害那么惨,他对这个结果其实不太满意,但是没办法,韩家背后还有晋王。   方巧菡想起韩澈曾掳她去到的玉案巷那间宅子,不觉暗叹一声。那宅子里装满了她前世的旧物,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否被清理掉了。如果没有的话,韩老爷那么憎恨和廖绮璇有关的东西,现在住进去,怕是每天心里都不自在吧。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不爽。”她轻轻地说。   廖峥宪哼了一声,“可最该遭报应的人,还享受着高官厚禄。”   韩澈吃了些皮肉苦,代父母承受了那两百棍子。此外,他拱卫司指挥使、京营统领,乃至大都督府右都督的帽子都被摘去了。聂阁老的算盘打得精,他狠掐韩锐,就是为了逼韩澈下马;身为儿子,怎会让亲生父母被流放?韩澈失了势,晋王才真是大伤元气。   但韩澈并未完全失势,他被委以新的职务:镇北大将军。   和方巧菡前世一样,皇帝是紧急下了这个调令的。本来,按照聂阁老的打算,要罢黜韩澈的所有职务,作为交换,韩家人得以免于流放。可是,突如其来的战火给了韩澈新的机会。北冽,再度进犯大夏西北边陲!   廖峥宪说完,见女儿沉默不语,心里一疼,叹道:“是为父不好,咱们不说他了。”   他再不满,对于侵犯本国的外敌也是切齿痛恨的。韩澈确实会打仗,这项才能谁也替代不了,是以北冽叩关时群臣都推韩澈挂帅出征。   “想当年,韩将军可是把北冽鞑子打得哭爹喊娘!”   大家都这样说,皇帝也点头,聂阁老唯有听从。   廖峥宪将一枚平安符塞进方巧菡手里,对女儿笑了笑。   大敌当前,他还是希望国家平安,也会尽己所能地支持御敌。   方巧菡回父亲一个浅浅的笑,把小小的红缎符袋放入袖子。此时父女俩已跨出山门,方巧菡正要说什么,忽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山门崩裂,巨大的石头猛地向她和廖峥宪头上压去。   “小心!”护院们反应极快,飞身扑过来护住父女俩朝前冲,怎奈前路就是下山的台阶,阶上满是进香百姓,几人收不住脚,带着冲劲撞向他们。   陈贯揪着方巧菡的后襟灵活躲闪,与此同时,已有百姓被巨石砸中。   巨响一声接一声,台阶不住摇晃倾斜,两旁的树木纷纷倒下,还夹杂着从山侧滚落的石头。百姓惊慌失措,哭喊声此起彼伏,不少人从台阶上滚落,却又被逃难的人踩到,惨呼阵阵。   方巧菡见和廖峥宪分开,心急如焚,可又做不了任何事,连回头寻找都不能,只有被陈贯拽着疯跑。陈贯有功夫,可周围人太多,地面又不住震荡,还得护着方巧菡,渐渐感觉吃力。   呼通一声,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忽地在眼前倒下,陈贯提溜着方巧菡,猛地转向,生生躲了过去,却与另一个方向倒下的百姓撞到了一起。陈贯眼疾手快,一用力把方巧菡抛高,避免她被挤成一团的人流砸中。   “陈叔!”   方巧菡眼睁睁看着陈贯被那些人压在下面,只来得及大喊一声,自己已开始下落,可瞬间又是一根滚木迎面袭来,这次躲都没法躲了。   倏地一道人影横空掠过,方巧菡只觉得一阵眩晕,身子被那人抄了过去。   等缓过神,那人正携着她在林间跳跃,山林还在震动,却好像没有台阶那一带震得厉害,林子甚密,树木高大粗壮,也没再有倒塌的树了。   方巧菡吃惊地认出了揽住自己的男人。韩澈。   怎么是他?   韩澈穿着一身寻常的锦袍,绅带皂靴,看上去像个普通的香客。他神情专注地带着她逃跑,并不说话,周围是越来越弱的震荡声,枝叶摩擦声,受惊吓的鸟儿尖锐嘶鸣声,还有两人的奔跑声,以及急促喘息的声音。   终于山不再震了,他们也冲到了山林深处,举目皆是苍天大树,不知所在何处。   韩澈精疲力尽,靠着一棵大树大口喘气。方巧菡已是累瘫在地,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别、别怕。”   韩澈见方巧菡作势欲起,依然靠在原处不动,只伸出手摆了摆:“我今天,真的只是和你偶遇,什么随从也没带,你相信我。”   待到呼吸平缓下来,他抹了把汗,有点惊喜地看着她,低声说道,“我很高兴,今天救了你。”   方巧菡望他一眼,没有说话,但目光也不再冰冷。等攒了点力气,便扶着树站了起来。   韩澈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艰难地起身他也没有任何帮扶的动作,好像知道这样会让她警惕反感一般。   “谢谢你,韩澈。”方巧菡活动了几下四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是快回去吧。我也要去找我家人了。”   “别走。”她转过身,听见他在她身后低低地说,“难得单独看见你,绮璇,不要这样急着离开我。”   方巧菡站住,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了。”   “好……好的。”韩澈苦笑道,“巧菡,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等到你回……原谅我了,也不可能听你叫我一声‘谨之’。”   让她回到他身边,他是做不到了。她未嫁时做不到,现在更是做不到了。因为她的心已经不再属于他。他认清得太晚了,只有深深懊悔。   “昔日已逝,韩将军。”方巧菡扶着树慢慢地说,依然没有回头,“此刻将军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希望你不辜负国人所望。”   身后的人似乎哽咽住了,在艰难地吞着口水,片刻才应:“我会的。”   “巧菡。”方巧菡正要迈步,韩澈又喊了她一声,带着乞求,“如果……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卑鄙,可是……如果我说,你跟我一起走,我才会打胜仗,你能答应我吗?”   她身子一僵,没有回答他,马上就继续朝前走了。   韩澈无声地叹息,也跟在了后面。   好像有无数的话要对她说,可到了这个时候,又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看着她沉默的背影。   他当然恨不得像从前一样,绑了她禁锢在身边,带她去往边疆,永远都不和她分开,不管她愿不愿意……   可他没有。不是因为他现在没有那么大的权势,更不是因为他害怕秦正轩——开玩笑,他怎么会怕。   因为他看见了她和廖峥宪说话时的神情。父女俩上完香出来他也看见了,一直暗暗地跟着,心里其实也没什么想法,就是下意识地想这么做。   廖峥宪提到韩家,提到过去,她的双目里都是凄楚。   似乎到了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加诸于她心口的伤痕有多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恢复更新时间,下午还有一更哦。 第一百零六章   认出她后, 为了把她抢回来, 他动过卑鄙的念头。皇陵坍塌一案,他本可帮忙解围,却袖手旁观,任由廖峥宪被牵连进去, 以便亲领看押“嫌犯家眷”之命。   那个时候, 他只知道她恨不得生生世世都不见他, 却不曾深思过她的感受,认为只要把她抢回身边, 捧在手心里宠着哄着, 慢慢地总能挽回她的心。他实在渴念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割舍了那段过去, 心头好像被生生挖出一个大窟窿,血流干了,只剩无边无尽的空虚。   苟活下来, 享受着以她的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 却还要残忍地凌虐她的尊严与意志, 真的很自私。   韩澈机械地跟在方巧菡身后, 脑海不断萦绕着这些思绪。   好像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始认真反省, 此前,却做了无数荒唐的,错误的事。他忆起从前的自己,少年成名叱咤疆场,大马金刀横扫敌营, 那时的他,确实是满腔热血的,是值得她深爱的好男儿。为什么后来,他变了?仅仅是因为那场围城之殇吗?   脚步变得迟缓而沉重,女子的背影渐渐模糊,她没有加快步伐,可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就像永远也回不到过去的他和绮璇。   身后传来沉重的扑地声,方巧菡回头,发现韩澈昏了过去。吃惊地跑过来,看到了他脊背上那道可怕的伤口,从右肩斜划向后心,几乎贯穿整个后背,皮开肉绽,隐隐透出白骨,鲜血流满脊梁。   ......   韩澈醒了过来。他正趴在一张狭窄的竹床上,衾褥帐幔都极朴素,满室充盈着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那是薄荷夹杂着墨香与书卷的气味。   对,这是一间书房,他曾来过无数次,与那人谈论兵法政事,对弈品酒。他娶了那人心爱的女儿,岳父极其欣赏他,对他比亲生儿子廖晏鸿还要好。   是他在做梦吗?他竟回到了期盼已久的从前。抑或是,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都不过是南柯一梦?原来他还拥有她,原来他还不曾推开她,原来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青年将军......   韩澈动了动身子,后背马上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无情地提醒他今天的经历。他想起了一切,身心俱痛,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书案前坐着的老人听到动静,扭头一望,马上站了起来,圈椅被拉向一边,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你醒了。”廖峥宪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澈,语气平淡,眼神平静,“伤口找大夫处理过了,怕是要过上一阵才能养好。韩......将军,你马上要率兵抗敌,却因救小女而受这样的伤,老夫,于心难安。所幸未伤到骨头。”   这次的山间地震实在来得意外,幸亏持续不久程度不烈,而他也被功夫了得的家丁及时护住。陈贯受了些轻微的擦伤,却看清了紧急救走方巧菡的人,脱身后就循着他们逃离的方向找过去了。所以,韩澈虽昏倒,也得到了及时救助。   廖峥宪皱眉沉吟。现在兵马已征集得差不多了,粮草辎重等物资已先行,韩澈至多三天就要出发。可他这伤势......   个人恩怨是个人恩怨。此刻,韩澈是大夏最重要的将领,怎能尚未出师便挂彩?叫那些神神叨叨的迷信老家伙知道了,又不知要散布什么晦气又丧气的言论了。这会影响军心啊。   “廖大人,不必多想。”韩澈自然看出了廖峥宪的心思,“现在天冷,伤口养得快,我这身板也结实。”   他艰难地撑起上身,廖峥宪拂了下他肩膀:“今晚,你在这里歇一宿罢。大夫说了,这第一晚最好别挪动,免得伤口崩线。再说......”   “再说,主帅受伤的消息,还是尽量晚些让人知道,最好一直瞒下去。是不是?”韩澈重又趴下,扯出一丝笑来,“您为何总是将真实意图说得这么清楚。”   就让他认为自己得到了原谅该多好。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可能。廖峥宪是赤诚爱国,眼下的自己,在这位老人心里,只是一位行将上战场的将军。   廖峥宪没有说话,转身倒了一盅温水递给韩澈:“你家里那边,要不要传个信儿?巧菡说你是一个人来的。”   “她......”韩澈眼睛亮了亮,“她没事就好。您也知道,韩家上下都已搬走,我也不住在原先的宅子了。京城家人,只剩一个王吉。眼看要和我一起北上,我放他几日假回乡了,您不必费这个麻烦。”   廖峥宪点头,接过韩澈喝空的水盅:“也好。老夫吩咐了下人专为服侍,就守在门口,将军且请静养。如有需要,喊一声即可。”   他踩着静静的步子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身,见韩澈还在怔怔地看他,花白眉毛皱了皱,便像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韩澈,你救巧菡一命,从前的事,老夫自当忘记。”   他说完,看着韩澈喜愧交加的神情,心中轻叹,不再多话,只再度点头以示强调,便抬脚迈出书房。   进到内院,廖晏鸿正在一株青枫树下来回踱步,等得心焦,见廖峥宪总算出来,连忙迎上去。   “阿寄,进去说。”廖峥宪拍了拍廖晏鸿,等在内室坐定,便把方才的对话都告诉儿子。   “父亲,您......”廖晏鸿神色复杂,“您这是真要一笔勾销过去恩怨吗?且不说逝去的母亲和姐姐,那个人属晋王一派,跟着图谋不轨的主子,为虎作伥......”   廖峥宪的眼圈儿红了。他深吸口气,摇头,对儿子平静地说:“不。只说眼前。大敌当前,主将思绪混乱失却斗志,这仗还怎么打?不光是领兵打仗。西北四十万兵力,韩澈此行又带了二十万,两支庞大的队伍汇集在一起,是需要好好配合的。现任西北总兵据传与韩家有旧隙,韩澈还要做不少嘴皮子功夫,才能更好地整合部队、排阵练兵,这都需要用脑用心,要有十足的锐气。”   失去亲人的伤痛,是永远都无法抹平的。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挫伤韩澈的斗志。   廖晏鸿流泪了,慌忙拿袖子擦干,“儿子懂。十二年前那一回,他走之前您和他下棋,故意输给他,也是同样的原因。”   父子二人都沉默。十二年前,廖家还是完整的,一切悲剧都没有发生......   有婴儿啼哭声传来,廖峥宪收起了凄然的神色,对儿子笑道:“别说这些了。阿寄,去哄全哥儿罢,这小家伙,又开始折腾他娘了。”   “哎。”   ......   晚上,秦正轩来到廖家,亦与韩澈有一番谈话。两人本来敌对,然而也都是有大局观念的人,晓得什么叫做相时而动,见面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谈起迫在眉睫的战事。   秦正轩在西昌府三年,对于西北一带的地势、兵力分布、乃至各级官兵的特点,知之甚祥,便悉数告知韩澈,便于他就任后尽快与当地军力合榫,减少磨合困难。   “……北冽作战你是有经验的,我就不多说了。韩将军,我写几张条儿,如果有人实在不买账,你拿一个装信封递去,说不定能派些用场。”   韩澈依然趴着,但脸色已好了不少,听了这话微微笑道:“想不到秦都督现在人脉如此广,真个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了。”   秦正轩回答:“西部地区广袤,西昌也在其中。西部不太平,各卫所之间,掺练之外,联合出兵御敌清剿不在少数。是以,我借机结识不少人,总兵也好指挥使也好,乃至经历、都事等等,能用得上的关系总要用一用。希望多少能帮上你。”   韩澈慢慢点头。是,这位昔日的师弟就是这样,才干了得,为人活络,不然,怎会得聂敬梁青眼?便是他自己,当时见了秦正轩,也是十分欣赏的。不久前,他依照父亲指示跟随了晋王,又被晋王通过结亲的手段捆绑在一起,帮着共同对付聂党,也包括眼前这人。他曾愤怒地把这人称做,佞臣。   而现在,秦正轩如此坦荡,叫他心里五味杂陈。   “谢了,轩弟。”   “客气。”秦正轩没有像从前一样否认这个称呼,“记住,你只能胜,不能败。”   “是。”韩澈紧了紧牙齿。   “还有,多谢你救了巧菡。”   “万死不辞。”这四个字,韩澈没有说出来,只在内心默默回应。   该说的都说完了,秦正轩打算回家,韩澈忽然开口:“轩弟,你听我一句劝。”   秦正轩又坐回床前。“韩将军请说。”   “你我之间有过不少不愉快的往事,如今也休提了。轩弟,我说句真心话。关于聂阁老,你就那么深信不疑?仅仅因为他是你的恩人和伯乐吗?你要想一想,他提拔重用你,到底还是为了一己之私。”   秦正轩沉默,韩澈又道:“先帝确实有意改立晋王为太子。我知道你得知京城封锁后紧急返回,因为事先有先帝密令,但你绝不会知道封城的真实目的——你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正轩,你为人并不愚忠,我只是想让你多个心眼儿。”   秦正轩抿唇,对韩澈露出个轻快的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到最后高潮啦……别急O(∩_∩)O 第一百零七章   翌日, 晋王府。   自从韩家举家迁出京城, 唐烨恺便邀韩澈住在王府,舅子一夜未回,他次日就知道了原因。   “谨之,你也太不小心了。”唐烨恺派人将韩澈安置好, 查看完伤口后懊丧地道, “本王还指望你东山再起呢, 结果,你出师未捷就这样皮开肉绽的, 北上行军辛苦, 怎么吃得消。”   “当啷”一声,一旁的韩蓁正收拾韩澈喝空的药碗, 听了丈夫的话,忍不住手一滑,药碗打碎在地。   “大哥, ”韩蓁哭道, “父母现在连京城都住不得了, 咱们全家都盼着你再创军功, 给家里恢复爵位, 可你现在......”   韩澈伏在枕上,把两只手探到后背,吃力地整理衣服,一面皱着眉对韩蓁说:“六妹稍安勿躁,这伤并不怎么严重。两天后我还是能走的。”   “怎么可能嘛, 呜呜......”   唐烨恺温言道:“蓁儿,你下去接着给谨之收拾行囊罢,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是。”韩蓁怯怯应了声,抹掉眼泪,蹲下.身来,将地上碎片收拾好,便慢慢退了出去。   韩蓁下去后,唐烨恺看着韩澈说:“谨之,她的话有理。韩家现在落败,你这一仗,不止为国,也是为你自己家人及你今后前程拼命,心里须得记住。”   “明白。”韩澈轻叹,“谨之自当全力以赴,还请王爷善待两位妹妹。”   韩茵还在当着尚衣轩管事,每天苦不堪言,得空就来他这里哭诉。其实她到底是管事,又不像手下人那样需要挑粪淘厕什么的,每日需做的是勤加巡检,确保各轩室洁净、物品齐备即可,根本不算被虐待了。可她心气儿太高,觉得委屈,因为之前晋王把她捧得太高了。   韩蓁呢,目前看还算受宠,但如果仗打得不好,唐烨恺迁怒于她,她怕是也不会过多久的好日子。   唐烨恺笑道:“这个自然不消你多虑!本王怎会亏待自己的女人。噢,你这伤还是不轻,此次与上次不同,西北战况并非紧急,这样吧,本王让司天监重新算一个黄道吉日,替你多争取几天养伤。”   “多谢殿下。”   ......   十天后。   正值元宵节,秦正轩早早回府用过晚饭,便带方巧菡出门,说要去街头看灯。   “轩哥哥,你今晚不守着宫里吗?父亲常说,这么重要的节日,往往是最最不可掉以轻心的。”   方巧菡被秦正轩拉着手走在街头,火树银花璨满天,她却没多少心思赏玩,见秦正轩长衫翩翩悠然自得,犹若闲庭信步,终于忍不住发问。   秦正轩咧嘴笑起来,大手一捏她的手腕:“啧,娘子好会煞风景。给我乖乖闭上小嘴儿好好看灯。再说不吉利的话,相公要当街封你口。”   “......”   方巧菡瞪他一眼,悻悻地把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他这意思,该不会是要在大街上亲她嘴巴?嚣张的家伙。   今年的元宵比往年格外不同。此前由于国丧,百姓素服,音乐祭祀宴饮等都停了,现在总算除了服,又赶上了上元佳节,百姓被压抑许久的热情都释放出来。除了绚丽缤纷的彩灯焰火,还有杂耍奇术、卖卦说书、舞狮戏龙等等,热闹非凡,街面儿上人流稠密、摩肩接踵。方巧菡越看越头昏,丁点儿玩的意思都没有,心里只念叨一句,平安就好,千万别出什么事。   现在秦正轩成了大都督府的掌控人,聂阁老却还让他兼管御卫,宫禁、城防、军务等几重事务压着,他忙得不可开交。他的辛苦,她感同身受,一是希望处处平安不给丈夫惹麻烦,二就是想让他利用难得的闲暇好好休息。   秦正轩扫一眼妻子气鼓鼓的样子,笑着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畔高声道:“紧张这么久了,也好久没见到不是躺着的你了,难得一起出来玩儿,还不美美地享受。”   “......”   周围嘈杂,这声音也就堪堪叫她听见,方巧菡却红了脸,马上四下里张望,然后冲秦正轩倒竖起双眉。这话说的!太有歧义了。   秦正轩的意思她当然明白。这些天,他除了日常公事,还要帮着兵部筹备镇北军队诸项杂务,往往是披星戴月地出门、披星戴月地回家,走的时候她未醒来,回的时候她已睡下,两人明明就住在同一所宅子里,却好像总也不能见面一般。   方巧菡踮起脚,扒着秦正轩的肩膀,冲他耳朵喊:“人家还不是心疼你!不听娘子言,吃亏在眼前!”   “哈哈哈。”秦正轩伸出双掌亲昵地夹住妻子的脸,“没事的!哥哥能出来,因为出得来。”   他说完这句绕口令似的话,眼神一溜,瞥见近处某铺子挂着的一顶华丽又小巧的珠灯,喜孜孜指着说:“巧菡,你看那盏灯好看吗?”   方巧菡看了点头,秦正轩笑道:“那好,我们买十个二十个拿家里挂,就挂在院子里,一定好看得很。”   “呃......轩哥哥,咱们家园子里已挂了好多灯了。而且现在这么晚了,等回去就算挂出来,给谁看啊,大家都该睡下了。”   “今晚给咱俩看。以后呢,每天都挂出来,一擦黑大家就都能看到。”   “......那、那你要是不嫌贵,就去买吧。”   “好!你在这等我,靠路边站些。”   秦正轩欢快地蹿去铺子里了,方巧菡站在原地一直瞅着,直到他的身影被人群湮没。   好笑地摇头,从没见过他兴奋得这样,像个大孩子。原来轩哥哥这么喜欢花灯啊。   忽然觉得心疼。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共度元宵,她从来没想过他在此前的岁月里,尤其是少年时代,都是怎样度过这些节日的。   秦正轩十二岁就失去了父母,小小年纪还担当着家里的顶梁柱,在家人面前,恐怕他只能强压悲痛与凄惶,做出非常可靠的样子。属于孩童的乐趣,只有被刻意遏制住了。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这些,更是不把朝廷里那些不愉快的事儿拿回家讲,怕她担忧或心烦。方巧菡叹息地看着铺子的方向,目光都柔软起来。   心里想着这些,没留意迎面一个高大男子直直向她而来,几步就立在跟前。   “巧菡。”   韩澈喊了一声,方巧菡回过神,吃惊地抬头看他。方巾锦袍软靴,一身便服穿戴,俨然赏灯游客。已恢复了从前的精气神,看上去威武而沉稳。周围的彩光映着,一双眸子里好像绽放千万流火,升起又滑落。目光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她,幽深复杂。   “真巧。”韩澈微笑道,“你也看灯。一个人么?”   方巧菡摇头,朝灯铺一指:“轩哥哥在买灯,我等他。你的伤好了?”   “皮肉伤而已,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韩澈回头望了望灯铺,又把目光落回方巧菡脸上。   其实他早就看见她和秦正轩了。并肩而行,十指交扣,说笑嗔闹,亲昵无比。他看得眼睛酸涩,心里酸痛。明明是他的绮璇,现在却成了旁人的妻子。他又要去抗击北冽了,可这一回,身边不再有她。   真不该让凌虚子算到她就是她......不不,他永远都不后悔找到了现世的她。   方巧菡被韩澈看得不自在,朝路中央退两步,想拉开点距离。冷不防一队舞火龙的艺人闪过,有人蹭到她肩头,韩澈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小心。”她一惊,韩澈却扶稳她就退了回去,两人之间的距离比刚才还要远一些,只不过他还是那样看她。   方巧菡暗叹一声,并不走近,大声对韩澈道:“我听说后天你就要出发了,怎么不住营地,倒跑城里来了?”   “是的,军队都驻扎了。还剩一天,皇上允我回家拜别父母,明天我就回去。”韩澈望着她的眼睛,“他们住在冀县,玉案巷。你记得那里吗?”   方巧菡别转过脸,对着满街灯火轻轻点头。   果然韩老爷他们搬去那里住了。   被韩澈从女学掳去那晚,他带她里里外外转了一遍。那主卧房的床都是廖绮璇陪嫁,韩澈甚至把她的喜帐保留下来,就那么红艳艳地垂着,好像新人刚拜堂一般。廖峥宪给女儿打制了全套的黄花梨家具,统统摆在里头,韩老爷认出之后得气疯了吧。   “不是那间。”韩澈好像看出她想法一般,“是另一套宅子,老金领你过去的。”   方巧菡一怔,马上明白,长长叹息了一声。   “韩澈,”她向他走近几步,望着他认真地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有雅蘅,还有孩子。眼下你还得打仗……”   “雅蘅和我一起走,是母亲让她陪着我的。”韩澈打断她的话,“巧菡,这次我不会了。我记住过去,便是为了再不做那样的错事。”   方巧菡愣住,再不做错事?他是说……   “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这一次,我也相信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境况。”韩澈挺起胸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巧菡,你相信我。”   他对她拱手,转身离去,衣袍带起一阵微微的风,似乎还沾染了一丝他常用的松石香的味道,不过,很快就被周围的烟火气息吞噬。   方巧菡摇了摇头,向秦正轩所在的灯铺走去。   韩夫人又这样了,还是让儿媳随军,去伺候儿子。韩澈说话时,眼神沉痛而坚定,该是发自内心,杀过一个妻子,自然不会再杀一个。但愿如此吧。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很不妥当的。怎么总设想着被围困呢?她应该对他说一句,祝将军旗开得胜。罢了,经历过那样的一幕,韩澈这样也能理解。他那番话,其实该是对他自己说的。   这次与北冽作战确实和上次不一样。上次,前线总兵战亡,损失惨重,韩澈临危授命奔赴疆场,因后续补给不继导致了惨痛的围城。十二年后,朝廷吸取了这个教训,兵力物资都足。聂阁老全心全力地支援,唯恐重蹈覆辙。秦正轩亲自督办一应后勤配备,全国各地的军队也都加强了操练,随时等候调用。   “轩哥哥,你怎么买这么久……你、你挑的灯在哪里?”   方巧菡费力地挤进人群,终于找到秦正轩。他跟前放着十几种花灯,个个都很精美,他正对着它们举棋不定,好像挑花了眼。   “这里。”秦正轩下定决心,对笑眯眯等着他发话的老掌柜一挥手,“爷都要了!一样来二十个。”   “好嘞!”   老掌柜噼里啪啦打算盘,方巧菡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轩哥哥,咱们家同时挂这么多?那不成了天河了。”   “嘿,不都挂家里,分一些送营地那儿。”   原来是要送给驻扎的军士们看。方巧菡拍手道:“好!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元宵节,谁都需要过啊。热热闹闹过完节,行军路上走得更有气势。   秦正轩得意地回答:“因为哥哥心细如发,爱兵如子。怎样,是不是更钦佩你相公了。”   “……嗯。”不害臊。   “声音忒小了,大声些!”   老掌柜听着这对小夫妻打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等算盘打完,看看那些算盘珠子,眼睛更是乐得睁不开:“这位爷,一共二百二十三两银子。您是小店今日最大的主顾啦!”   “哦?那您老多饶给我几盏灯。”   “啊,这个嘛……”   就在秦正轩一边打趣一边从怀里掏银票的时候,方巧菡不久前站过的街角斜对面,有一栋二层酒楼,佟雅蘅和韩蓁正坐着看灯。   “大嫂,你吃呀。”韩蓁催促,“怎么忽然脸色这么难看,刚才不是说这八宝菱粉糕很好吃?你看什么呢?”   “哦,好的。”   佟雅蘅把目光从街面收回,咬了一口糕点,觉得又苦又酸。   刚才韩澈和方巧菡说话,她看见了。真后悔,今天晋王派人把她接了过来,韩蓁见她心情不好,说带她出来看灯吃点心,她要是不来就好了。   两人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应该没有什么过分的,从外人的角度,只是认识的人偶然遇见,打打招呼而已。   但她清楚地看见了韩澈对着方巧菡的目光。   说不清那目光里有什么,她只知道,他作为一个丈夫,从没那样看过她。 第一百零八章   正月十七日, 三军奔赴西北, 皇帝亲率百官送行。五天后,京郊发生了一场地震。   这次微震与普照寺后山那次相当,发生在京城东北郊,也是山间地震, 死伤人数相对少, 主要是村民猎户。朝廷尚在紧急安排抚恤, 三天后,西北郊山脉也发生类似的地震。   “一连三场地震, 震塌瓦房七百多间, 草房九百多间,百姓死亡三百多人, 伤者五百多人,这还只是初步查看的结果。”   聂府花园内,聂阁老愁眉深锁, 正和秦正轩边走边谈, 声音越来越低。   “轻微伤者确实未计算在内。皇上对此极重视, 每日至少三问, 责成有司拨给粮银、救助伤亡, 唯恐轻慢了灾民。”秦正轩说。   “老夫倒不是像皇上那样,担心赈济接应不力或是有人中饱私囊,而是,这并非天灾。”   “并非天灾?……明白了。”   司天监给出的永远都是似是而非的解释,况且, 司天监监正是晋王的人。如果在关键处埋上足够分量的炸.药,适度引起山体崩滑,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百姓伤亡,朝廷忙着赈济,没人关心震源的事,找机会消除痕迹,更是无法指证。   接二连三的地震,太易引起大范围恐慌了,再安排些半仙散布谣言,说什么天人感应,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惩罚,自然是因为地上的人造孽。谁造孽,又造了什么孽呢?   “老夫已向皇上建议拟罪己诏了。也不知这样能起到多少作用。”   “聂老,我说句直白的话,您别生气。”秦正轩眯眼盯着已鼓出花苞的玉兰枝条,“如果真的非天灾而是人祸,那么那些人针对的可能不是皇上‘僭位’,而是您老---手头正做着的事。”   聂阁老额角冒起青筋,“你是说......”   “您推行的税改新政。”   目前只是在京城试行,遭到多方反对,但聂阁老很坚决,一定要改,连皇帝都对他不满,可他还是坚持初衷。   “聂老您看,”秦正轩走到那株玉兰树下,轻轻弹了弹花苞,“春天方至,万物待兴,此时大动干戈,不是好时机啊。”   新帝即位改元安泰,今年是安泰元年。安泰二字,已充分反映了皇帝的心愿。聂阁老这位大力扶植、艰难继位的外甥,希望平稳地渡过新旧交替期,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不想太急躁激进。   聂阁老一直不回答,秦正轩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湛蓝的天空。谁没有远大宏图?但这天下姓唐不姓聂,坐在龙座上的那个人,只会希望自己说了算。阁老大人怎能看不透。   事到如今,他多少了解了新帝即位的内幕。韩澈有句话是对的,先帝曾把改立太子的草诏都拟好了。   那天,本就重病在床的恒景帝,与聂皇后为了明月公主发生激烈争吵,竟致中风。聂皇后被禁足,晚上,苏贵妃前来照顾。苏贵妃懂医术,用了套强烈的针法,使恒景帝能生硬地说几句话,诓出那份草诏所在。灯尽油枯的恒景帝,在这套“强心针”的刺激下,一命呜呼。   苏贵妃半点失去丈夫的悲痛都没有,若无其事地盖上被子,放下帐幔,就那么把他弄成睡着的样子,狂喜地奔离先帝寝宫,连夜给唐烨恺传信。   但聂阁老还是棋高一着。他事先买通了苏贵妃身边的心腹,及时获知了这个消息,只是,没来得及抓住传信的那个宫人。但他并不惊慌。草诏毕竟是草诏,不知恒景帝是在什么状况下写的,且正式颁布需要一定的程序,还要集齐相关重臣。聂阁老当机立断,命御卫封锁皇宫,敲响讣钟。赶在唐烨恺行动之前宣告先帝殡天,现储君、太子唐煜韬继帝位,便理所当然。   聂阁老借此传令九门提督,连夜封锁了京城,恰好被星夜赶来的段廷晖发现。段廷晖回行宫告诉秦正轩时,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内幕,唯有按照恒景帝此前的密令,率领练兵场那六千京卫紧急返回,刚好支应了聂阁老。   唐烨恺代表的苏氏朋党岂甘心落败,自然不遗余力地造势,四处散布“太子篡位”的言论,在朝堂上攻讦本就因专横而被人诟病的聂氏派系,争抢权势。与此同时,和州等地又闹乱匪,平息不多久,北冽突然侵犯,现在大军还在途中,京城竟开始连环震起来。   秦正轩看了看依然沉默的聂阁老,轻声道:“聂大人,您也怀疑所谓地震是人为的,不难想象那些人是谁。争夺不是一朝一夕的,如果徐徐图之,肯定不会从皇上那里着手。”   “呵呵。那就从老夫这里了。努力把老夫踹下去,这不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么?”   “但方式却变了。在您和皇上之间制造嫌隙,拿税改开刀,您若一味坚持,他们抛出‘天罚’之论,皇上顾念百姓,终究会考虑的。”   聂阁老叹气。秦正轩说得太温和了。其实,他这个皇帝外甥,自己都不赞同他改革税制的主张。   “老夫,实在是不甘心。连年战乱加内乱,国库空虚,百姓贫穷,尸位素餐者却依然横征暴敛,叫老夫如何看得下去……唉!”   秦正轩不再劝了。他是想让聂阁老缓一缓,等时机成熟再推税改。聂阁老似乎听进去了,但此后的日子里依然我行我素。   朝中上下对聂阁老的不满更多了。相应地,一直支持聂阁老的秦正轩,在繁重的公务之外,承受的指责与辱骂也更多。他独自忍受着这些,并不告诉方巧菡。   ......   丈夫的笑容还是那么暖,方巧菡又怎能看不出他的疲惫和强压的苦闷。这天秦正轩休沐在家,午饭后,她缠了他好久,总算套到了一点实情。   “......嗯,今后的史书里不知道会不会给哥哥记上一笔。记在《奸佞之篇》里,哈哈哈。”秦正轩故意满不在乎地说着,成心要逗方巧菡笑。   方巧菡没有笑,她脸都绿了,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娘子,刚才说好的,不许哭哦。”秦正轩抬起她的下巴,“这红眼圈是怎么回事儿?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方巧菡气恼地吸了吸鼻子:“轩哥哥,你怎能这样把我蒙在鼓里。”他不但瞒着她,还让廖晏鸿、方书毅也瞒着她。至于廖峥宪,自己都不会给女儿透露一个字。   两人都坐在床上,秦正轩嬉皮笑脸地把方巧菡按倒:“乖,知道你心疼哥哥,哥哥也来疼一疼你。”说着就去解她的衣服。   “不给你疼。”她掐了掐他不安分的手,“你今天不许碰我。”   秦正轩做出受打击的样子:“娘子,你这是罚你相公吗。”   “才不是!你太累了,一个月才歇这么一天,得养精蓄锐。”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还天天挨骂,有气都自己憋着,简直是身心俱疲啊,她心疼死了。   “养精蓄锐?这个词儿恰当。”秦正轩在方巧菡唇边乱啄,“哥哥这么久没碰你啦,早就养好了精,锐不可挡,现在都招呼给我乖乖的娇娘子。”   “......真下流,你你,你放开我。”   越这样骂他倒越来火,三下五除二剥掉她裙子,到底还是把她压了一回。   事毕,方巧菡像被榨干一般,累得不想说话。她翻了个身,依然枕在丈夫强有力的臂弯里,腰部被他另一只手热乎乎地围着。   眼前是缠枝牡丹的银红纱帐,不知何时被秦正轩放下来的,还在微微地晃动。满室萦绕着淡淡的甜香,卧房静悄悄的,丫头们早就知趣地躲开了,只有窗外的喜鹊偶尔吱吱喳喳几声。   “都三月份了。”方巧菡呢喃,“轩哥哥,我嫁给你五个多月了呢。真快。”   身后的男人贴紧了,声音沙哑,满是餍足,“才五个月。太短了,我要一辈子。”   “傻哥哥。当然了。”   “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好不好?”   “好。”   秦正轩在妻子裸.露的颈肩一带细细地吻,见她乖巧得不像话,知道她是心疼极了,低声笑起来,“巧菡,你不必担心什么人骂我。今儿告诉你,也是因为那都过去了。”   “嗯?”   方巧菡没明白,秦正轩把她扳了过来,抵着她的额,拂开蹭到脸上的乱发,“这左都督我不做了。”   “啊......”   “京城,也不待了。巧菡,你愿意跟我走吗?”   方巧菡吃惊地坐了起来:“去哪儿?当、当然我愿意了......”可是,为什么呢?轩哥哥在京城好容易发展得不错,为什么要走,难道他被贬了官?   秦正轩也坐了起来,把妻子抱在怀里,又将软缎薄被朝上拉了拉,盖住她光.裸的腿。   “西昌以西是宣平府,地域广袤,与渚篾国的乌斯古接壤。乌斯古你知道吧?原属北冽,后来被渚篾占领,现在苏赫勒做了乌斯古亲王。”   “哇,他当了王爷?这么说,雅萍就是王妃了……轩哥哥,你是说,你要去宣平府任职吗?”   “闲职,就是离家远了点。”秦正轩哂笑一声,“做巡检御史,主要和接壤各国打打交道。宣平挨着的最大国家也就是渚篾了,大家都说,秦大人口才出众,又曾与苏赫勒那般要好,可发挥这一特长。”   方巧菡心里一疼,轻轻抚上秦正轩的胸膛。大家都说。原来是这样。   聂阁老一意孤行,朝中反对者声势浩大,但他到底是皇上的亲舅舅,他们就转而攻向了他最倚重的人。廖峥宪说过,秦正轩提拔得太快,必然引起争议,现在聂阁老还是没能护住他。这什么巡检御史的职位,充其量五品,又是文职,她果然没猜错,他是被谪贬了。   “轩哥哥,你去哪里,自然我也要去的。”方巧菡靠上那结实的胸膛,慢慢地说,“其实清闲一点挺好。官场如战场啊,我又不求什么大富大贵。能和相公日日相守,将来......”   将来,生几个孩子,其乐融融,淡然一生,不是很好吗。唯一不好就是要和父亲他们分开。   秦正轩又笑了声,拉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巧菡,不必安慰我。没什么好安慰的,哥哥求之不得呢。我也不想那么累。”   “真的?你可是武状元,一直都步步走高青云直上的,就不失落嘛?”   秦正轩摇头,还是笑眯眯的。方巧菡盯着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他半天,确定他不是在自嘲也不是在强颜欢笑,这才放心地靠回去。   心里忽然不忿起来。怪不得今天能把话套出来,原来轩哥哥已经甩掉包袱了啊。   “轩哥哥讨厌,嘴就那么紧,有了结果才告诉人家。”她小声抱怨。   “嘿嘿嘿,”他拉着她重新躺下,嬉笑着压了过来,“紧什么?我家巧菡撬一撬,再紧也撬得开,不信你试试!提示一句啊,必须得---巧舌如簧才行。”   “讨厌,谁要撬你,唔......”   银红纱帐再次抖动起来,其上的牡丹愈显娇艳,枝叶缠绵。 第一百零九章   次日宫里便传旨, 秦正轩被封为宣平府巡检御史, “修好诸邦,以为外援,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即刻上任?怎么这样急。”齐素梅给全哥儿擦着口水, 眉头拧成个川字, “这什么御史官儿, 该不是要持节出使吧,巧菡, 那你还跟过去做什么, 多不方便哪。”   “不是使臣,不必出国境的。朝廷在宣平府设有互市提举司, 他就是去那里。还跟我说什么,稳坐钓鱼台,笑看八方来客。”   方巧菡蹲在全哥儿跟前, 握着他的小脚丫舍不得撒手。小东西五个多月了, 完全长开来, 眉清目秀, 白白嫩嫩, 活像年画里抱鲤鱼坐聚宝盆的胖娃娃。藕节似的手腕脚腕上各戴一只银镯,缀着几颗豆粒大的小铃铛,脚丫一蹬,小铃铛哗啦哗啦响。   齐素梅笑道:“噢,我想起来了。互市提举, 专为给往来客商案勘通关、发放文引,权力大着哪。不过,也忙得很,妹夫这笑又能笑多久,哈哈哈。怎么你说妹夫是闲职?”   方巧菡低头亲了亲全哥儿那肥白的脚面儿,“那些和他无关。他不管通关事务,也没多大权,嗯,我还就喜欢他这样。父亲说,互市提举是肥缺,也是贪墨重地,那才危险。”   “相信你的轩哥哥就算真做了提举大人,也不会贪墨的。哎呀,你们这一走,得多久才能回来?真是舍不得。”   齐素梅说完,见方巧菡只直勾勾地盯着全哥儿,忽地想起什么,赶紧低声问:“哎,巧菡,我问你啊,你肚里有动静没?”   “没有。”方巧菡抬起头,沮丧地坐回锦杌上,“章大夫说我天生体质弱,还有点宫寒的毛病,大约不易于坐胎。”   “嗐,你俩在一起才几个月,急什么。要我说,现在有了才不方便,长途跋涉的,你肯定受不了。”   “嗯。”   方巧菡随口答应了一声,失意地拨弄着全哥儿手镯上的铃铛。不知是不是年纪到了,她现在非常渴望有个孩子。章大夫开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调理药物,熬出来,又苦又腥,喝一口,马上吐得昏天黑地。秦正轩看了心疼,硬是不让她吃,说孩子是缘分,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其实她知道,秦正轩也是很想要孩子的。在京城开生药铺的大狗,与他年岁相当,已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都入私塾读书了。二狗比大狗小一岁,也有了一儿一女,秦正轩每次见到四个小孩子都很高兴,一个接一个地抱着举高高。   全哥儿哇地大哭起来,原来是尿湿了。乳母李氏刚好不在,齐素梅麻利地给儿子换尿布,方巧菡跟在一边要帮忙,齐素梅摆手说不必,窥一眼她有点儿失落的神情,安慰道:“路上也就二十来天的样子,到了宣平府正是好季节,也许你换了个地方更容易有呢。”   “唉,但愿吧。”   廖峥宪对女婿的新职务很满意,他捋着白胡子告诉方巧菡,秦正轩就该历练一番,“皇上本就赏识他,厚积薄发才是仕途之道。再说,现在党派斗争太激烈,理应远离这个暴风眼。”   方巧菡被父亲的描述吓了一跳,“暴风眼?父亲,那您在这里......”   廖峥宪忙道:“咳咳,你不用担心我。阿寄、书毅都长大了,又有你齐伯伯他们帮衬。为父自己也是老江湖了,又不像聂老头儿那个不开化的老顽固,我晓得该怎么应付。你这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到了那边,给家里勤来信。”   临别前一天,明月公主和聂嫣璃都来看望,依依不舍,同样百般叮嘱方巧菡,一定要多写信。   明月公主穿得极素净,气色却好了不少,有说有笑的,似乎走出了从前的阴霾,“巧菡,宣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千万别忘了想着我们。”   “是啊巧菡,”聂嫣璃也说,“银子须少不了你的,可不许小气。”   “哈哈,你们两个把人家说成什么了。”   秦府种了许多果树,春日里桃夭杏艳蜂蝶乱舞,三人沐着花香静静观赏。偏是这不言语的时候,伤感之意尤浓。   “巧菡。”明月公主终于哽咽起来,“你走了,我跟谁说话去......唉,好不争气的,怎么还是哭了。”   方巧菡眼底一热。她轻轻地抱了抱明月公主,低声安慰:“殿下定要向前看。不愉快的,以后都别去想了。”这是明月公主刚和离那阵子她常劝的话,两人都明白这意思。   明月公主点头擦泪,聂嫣璃故意愠恼地一扭身子:“什么叫跟谁说话,我就不行吗?原来你这么嫌弃我。”   “嘁,巧菡的醋你也吃,不害臊!”   聂嫣璃和明月公主打闹一番,扭过头,冲方巧菡做个鬼脸。她也是知道内情的,明月公主虽主动提了和离,对段廷晖不但毫无恨意,还处处维护,但凡谁说他一点不好,就要发怒。   一时鸾瑛陪着明月公主方便去了,聂嫣璃看着主仆俩的背影,对方巧菡叹道:“段公子现在是崛起了。最年轻也是最能干的兵部尚书,对皇上衷心耿耿,父亲也很喜欢他。秦公子走了,还有他补上,父亲是欣慰的。”   “哪里。聂大人手下能人无数,景玉只是其中之一。”   聂嫣璃愧疚地说:“唉,说真的,秦公子好好的一品武官,竟降成五品文官,哥哥们都责怪父亲不近人情,护不住自己人。现在还得劳累你远行,秦公子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憋屈。”   “嫣璃,你别这样。我看他不但毫不在乎,而且,好像跃跃欲试似的。再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也很想出去走一走呢。”   花园以丛丛修竹为篱,青翠竹叶遮住了隔墙的人影。秦正轩听着妻子劝慰好友的话,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地离开。   憋屈?怎么会。这是他和聂阁老商议之后作出的调整,至关重要,段廷晖知道了,得羡慕死。   ......   一个月后。   马车到达城门口,方巧菡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城门上方那两个端正的石刻大字发愣。真是没想到,宣平府的互市提举司竟然设在浩城。   眼前又浮现起十二年前,自己作为魂魄而目睹的、最后的厮杀。烟冥露重北风呼啸,她飘荡在沙场上方,空洞地看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怎么了?”秦正轩回到马车里,见妻子脸色苍白,忙坐过来抱住她,“你不舒服?连着走了太久,马上就到了,顶多半个时辰。”   马车继续走动,方巧菡放下帘子,闭上双眼靠在他怀里,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头晕。”   一路上,白天赶路,晚上住在官驿里,吃食饮水都带得足,马车又宽敞柔软,并不十分辛苦,只是略觉头昏,车子停下也觉得身体还在摇晃。   秦正轩把前额贴住方巧菡的额头:“没有发烧,不错不错。章大夫说你身子不好,我还担心你这一路上生病呢,可算是挺了过来。”   马车驰过平坦的青石板路,窗外传来阵阵喧嚣,方巧菡又掀起车帘,他们正经过一条宽敞的街道,两旁酒楼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甚是热闹。   “竟这样繁华。”她低叹。这哪里还是当年那座贫瘠单薄的边境小城。   秦正轩揽紧妻子的肩,讲述起浩城这十二年的发展。   浩城已不再是边境城市。那场惨烈的战争以大夏胜利而告终,韩澈率部一鼓作气继续北进,反过来攻占北冽乌斯古十数城,国境线便向北推移了近百里。后来,乌斯古又被渚篾夺去,大夏与渚篾建立了友好邦交,那条新的国境线成了两国分界线。   原属乌斯古的那十几个城市,都划归宣平府,在浩城设互市提举司,总揽沿边通商与邦交。而目前北冽虽还是与大夏打仗,战线却远远地东移了,战火的硝烟根本飘不到这边。   “......这还得感谢渚篾从北冽割走了乌斯古啊,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盟友,”秦正轩一面解说,一面给方巧菡掐着虎口:“再忍一小会儿,到家有好吃的。这会儿他们也该做好了。”   “家?你是说府衙分给你的宅子吗?”他们又是谁。   “才不是。”秦正轩笑得很开心,“一直没告诉你。出京之前我就给唐元卓去信了,他安排购置的宅子,连带着挑好了下人。唔,银子当然要给他。提举衙门后头的房子才三间,据说又小又矮又阴冷,咱们还带着小鹊小柔、石头陈叔他们,不够住的。”   “......轩哥哥又悄悄的把什么都做好了。”   可不是么,秦正轩和唐元卓好得穿一条裤子,西昌又挨着宣平。不过人家到底也是位世子,倒被他使唤着看房买房。   “嘿嘿嘿。回家就吃饭,吃完好好瞅瞅咱们的新宅子,完了你要还有劲儿,带你逛逛城里,晚上夜景才好呢,你一定喜欢。”   大约是虎口掐得好,方巧菡还真觉得头不晕了。她看着丈夫得意而笃定的笑,从前的阴影造成的那股不适感,终于消失。   轩哥哥好像事事都爱准备充分,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什么都难不倒他的样子。那么,她也可以怡然面对新的生活。 第一百一十章   方巧菡很快就爱上了面貌一新的浩城。   浩城本来就气候宜人。西北边塞往往干燥而风多沙大, 浩城却雨水丰沛日照充足, 郊野苍翠城郭葳蕤,走在大街上,空气都是清甜的。由于地理位置优越,互市提举司设于此, 使得商贾货物云集, 十几年来, 人口翻了几倍,城区相应扩张, 四衢八街车水马龙, 富庶繁华,今非昔比。   抵达浩城当天下午, 方巧菡用完午饭,劲头十足,毫无疲倦感, 秦正轩便陪她在城里逛。商铺多的是打国外运来的物品, 新奇又便宜, 她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看见什么都往怀里揣。   秦正轩笑话她:“我说娘子啊, 别着急,慢慢地挑,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你好像来了这趟就没下趟似的。”   方巧菡头也不抬:“我要赶紧买一些,好马上叫人捎回京城呀。素梅, 嫣璃还有明月公主她们,都眼巴巴等着呢。”   她冲他笑了笑,转身又拿起一只富有西域风情的小木偶。这是个漂亮的女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直垂到脚跟,头顶戴了一个精巧的花冠,身穿鲜艳的纱裙,提着指尖大的小花篮,小巧玲珑,叫人看了爱不释手。方巧菡一口气挑了十来个,把架子上的玩偶都拣进兜里,然后去进攻别的东西。   “我看你要把这家铺子整个包下来了。”秦正轩哭笑不得,“来这儿才头一天,咱们又才刚开始逛,还有更多更好的在前头呢,都说货比三家,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好歹慢慢儿挑嘛。”   自然这话说了没啥用。扫荡完这家铺子,秦正轩背后多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小店老板乐得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像只吃饱了的叩头虫。   “娘子累不累?挑了这么久。”秦正轩说着,将两大包东西扔进马车。   方巧菡连连摇头,秦正轩笑道:“嘿,你一路舟车劳顿,居然还这么有劲头。哥哥陪你逛街,这会子倒脚酸了。”哎,女人一进了铺子,逛再久还是精神抖擞。   “轩哥哥你累了啊,那我们要不回家吧……”   就在这时,两人听见一阵响亮的锣声,街头驶来一领红顶皂帏官轿,四个轿夫抬着,周围跟着一群彪悍高大的役军,有的秉棍持槊,有的鸣锣开道,有的扛着蓝底金字的虎头牌,那“肃静”、“回避”四字极其显眼。   秦正轩拉着方巧菡躲开。轿子经过时,随着一声“停”,轿帘被掀起,里头一个官儿,扒着轿窗高喊:“秦大人!原来大人在这里,叫下官好找。”   秦正轩连忙行礼,轿子停了,那官员忙不迭下轿,秦正轩偷偷对方巧菡比个鬼脸,这时那人已来到跟前,秦正轩客气地称呼:“荣大人。”   原来这人正是浩城互市提举司的提举,名叫荣恵。   “大人别来无恙?一直盼着呢,怎么到了也不告诉下官一声,好为大人接风洗尘。今日街头撞见,也是巧合,哈哈!”   方巧菡觉得奇怪,荣惠的消息真快,他们前脚到他后脚就追了过来。从两人寒暄看,似乎交情本来就不错。此外,荣惠按说是上峰,对秦正轩的态度却极恭谨,仿佛秦正轩不是谪贬于此,而是钦差大臣。   这样一来,街是不能继续逛了,秦正轩命人送方巧菡回家,荣惠殷勤地派了五六名衙役押阵,“认一认门,回头好叫贱内过去,权且给宝眷做伴解闷儿。”   方巧菡对荣惠行毕礼,上车坐下,心里不住地纳闷。这话说的,也太客气了。   秦正轩被荣惠拖去“洗尘”,很晚才回。第二天一早就去应卯,算作正式开始了在浩城的职官生涯,确实没有从前做左都督时那么忙碌。酉时散衙,每五天有两天休沐,他会带她在城里城外四处闲逛,大肆采购外加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   一个月后,方巧菡终于知道荣惠为何对秦正轩这般态度了。   前一天的时候,秦正轩回来后兴奋无比,折腾到半夜都不睡,搂着方巧菡不时傻笑,问他怎么回事,只是神秘地说,明天你会见到一位故人。   第二天,故人果然造访,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已做了乌斯古亲王的苏赫勒,及王妃佟雅萍。   方巧菡又惊又喜,将佟雅萍带进内室,两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佟雅萍的穿戴和方巧菡买的布偶一个风格,靓丽而华贵。人较过去圆润了些,脸蛋儿白里透红,细若凝脂,娇赛蔷薇,只是哭得格外凶。   “呜……这一走就是四五年啊!想回来探亲都不行,现在还是借着谈判合作的事儿,跟了他过来瞧你。他早就跟我说你来了!哎呀,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谈判合作?合作什么?”方巧菡觉得脑子不够使了,她怎么一无所知。   佟雅萍擦着泪笑了,“你不知道吗?咳,你夫婿的嘴可真够紧的,什么也瞒着你,回头你得罚他。”   佟雅萍笑嘻嘻地解释起来,方巧菡越听越惊讶。就像她感觉的那样,原来秦正轩到浩城确实有格外重要的使命。不仅仅是修好诸邦,这只是笼统的说法。   眼下大夏北冽正开战,出京之前,皇帝给秦正轩的命令是:从乌斯古入手,拉拢渚篾,如有可能,促成渚篾宣战,使北冽两面受敌,顾此失彼。   “巧菡,我虽然嫁给苏赫勒,内里可还是大夏人。你不觉得北冽很可恶吗?野蛮贪婪又卑劣,隔上些年头儿就要侵犯一回,杀人放火抢东西,我看这次咱们皇上是真的痛下决心,想要给他们来个狠狠地打击。”   方巧菡叹息着点头。是的,北冽简直像条甩不掉、死不了的毒蛇,蛰伏够了,便跳出来绞缠啃噬,大夏在它眼里就是头肥美的猎物。这个民族,因为自身资源匮乏,永远都在掠夺别人。他们践踏过的土地,抢掠一空之后再放火焚烧成为焦土,给百姓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伤痛。   她想到自己的前世,陡然一阵酸楚,强笑着压下满腹黯淡,“还‘咱们皇上’?不愧是我大夏女儿。这么说,渚篾陛下答应从西线出兵?”   “倒还没有。不过啊,他同意了另外一件事,对咱们打败北冽鞑子是有大大的好处哦!”   佟雅萍钦佩地竖起大拇指:“秦公子真会想办法。我猜,他也知道要做到这点不容易,所以想到了另一步,花了一个月时间磨嘴皮子,总算叫我们那位皇帝大哥点头啦。”   这回说的是渚篾新君,苏赫勒的哥哥弗里托。秦正轩通过苏赫勒,说服了弗里托,从渚篾购买远程火炮!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兵器历来属禁运货物,尤其又是火炮这么重要的攻城利器。   “几年前乌斯古发现了铁矿,就地设了锻造坊。从乌斯古走陆路,发运至浩城,再顺着浩城北郊的岱瓦河,一直往东,便可送到东线战场。噢,连接两地的运河是才刚打通的。巧菡,你的夫君真不简单,这一步步的,难为他怎么想得到!”   “第一部 火炮几时运来?”方巧菡想了起来,秦正轩一直都主张精研射程远、火力猛的兵器,考武会试的时候,策论写的文章就是这方面,廖峥宪对此赞不绝口。   “今天可不就是来谈这些吗。已经开始装货了,如果顺利的话,五天后入境,验收完再走水路,至多第七天就能拉到营地。”   院子里传来爽朗的笑声,正是秦正轩和苏赫勒,方巧菡听见苏赫勒依然操着他那口半生不熟的大夏官话揶揄,“光说谢谢哪够?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如外,咱们说好的啊,至少再多开五个通商点,还有那张单子上的东西都能卖到贵国,本王为了这宗买卖,可是在皇兄面前费尽口舌。”   秦正轩大笑着回答:“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个呢,这火炮也是货物了,货色必须要好,本官有专人验收,差一点儿都翻脸!第二呢,单子我可整个儿背下喽,卖来我国的东西,芙蓉散之类的毒物绝对不许有。”   “嘁,你这头狐狸,谁能哄得过你?放心吧。”   两人笑得更开怀,方巧菡不禁莞尔。这两个男人,怕是半斤八两,谁的算盘都打得精。   谈判失利的压力,不啻于打仗。一个月来,秦正轩竟做了这么多事,又促成了这么重要的事。怪不得他昨晚那么兴奋——不,来浩城之前,他岂非也很开心。   她知道,他也痛恨侵略者,也有“西北望、射天狼”的情怀。北冽叩关,众臣推韩澈带兵,秦正轩是有几分失落的。而眼下,他虽未披挂上阵,所忙碌的,谁说不是驱除鞑虏之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次特别的兵器交易, 关系到两国之间将来高达上亿两白银的贸易往来能否顺利开展, 因此,渚篾皇帝极其重视,命亲王夫妇务必确保成功交货验收再返回乌斯古。   在秦正轩力邀之下,苏赫勒携妻住在了秦家。方巧菡和佟雅萍都很欢喜。久别多年, 他乡遇故知, 团聚的时间不过七八天, 两人十分珍惜,成日粘在一起, 同饮同食, 同进同出。   四天后,两门重型火炮如期抵达。不光提举官荣惠, 连宣平府督抚都惊动了,带了数百亲卫,早早地赶赴浩城关卡等待, 请神一般地“迎接”这两尊被称作弗朗克铜炮的攻城神器。   秦正轩俨然变回从前的精明生意人, 拖住苏赫勒的袖子, 围着火炮问长问短。他问的问题十分内行, 有些细节连苏赫勒都答不上来, 只能充作翻译,由运送火炮的渚篾兵工匠人解释。两人身后围着督抚、提举等人,听得十分专注,一脸惊叹,频频点头。   佟雅萍和方巧菡在外围站着, 佟雅萍低声慨叹:“说起来,火.药火铳都是咱们大夏发明的,说不清多少年了,现在竟让别国反超了去,大夏倒要花银子买。得奋起直追啊。”   “雅萍,你说话很有王妃的风范了。”   方巧菡说着,心里暗暗发笑。佟雅萍都这样说,秦正轩还能没点想法。他可是狡猾得很,大夏的兵器锻造行当也不乏能工巧匠,他花重金买下这俩大炮,自然要把图纸搞到手,拿去给他们琢磨改进。图纸苏赫勒没给,不过,肯定难不倒集奸商兵痞奸臣于一身的轩哥哥。想到这里又很欣慰,当今的安泰皇帝,脑子并不僵化,不是那种被动应付一筹莫展的君主。   远处又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声音,细细地喊着“萍儿”。佟雅萍转头望去,不觉全身颤抖、泪如雨下,提起裙子狂奔而去。   方巧菡大惊。来的那队人马,为首的自然是韩澈,这个她并不意外,秦正轩已告诉她了,韩澈听说弗朗克铜炮的事,非常激动,亲自担下验收的职责,作为戎马倥偬多年的老将,这是极应当的。她诧异的是,韩澈带来的队伍里竟然有佟雅蘅。   佟雅蘅下了马,跌跌撞撞地跑去迎接,姐妹俩抱头痛哭,周围人见了都鼻酸。方巧菡没有跟过去,叹息地远远看着。是了,远嫁的佟雅萍也就回国这么一趟,根本去不了京城,必然要和亲姐姐见上一面的。   方巧菡朝路边躲了躲。韩澈带了几十骑兵经过,着意放慢步伐。他早就认出了她,飞快地看她一眼,她没有理会,兀自盯着佟家姐妹。   佟雅萍的哭声比姐姐还响,背对方巧菡站着,紧紧抱住了佟雅蘅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四姐,你怎么都不给我回信!枉我给你去了那么多封。”   佟雅蘅从妹妹肩上抬起头,朝方巧菡这边望过来。隔着马儿扬起的灰尘,她的脸庞朦胧晦暗,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韩澈下了马,秦正轩、荣惠、督抚等人忙迎接,彼此寒暄,又向苏赫勒介绍。方巧菡见佟家姐妹都在向自己招手,微微点头,走上前去。   “夫人,好久不见了。战事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目前恰好休战,不然我们也来不了。巧菡,你在浩城还好吧?”   佟雅萍已擦干泪,亲昵地挽住方巧菡的手臂,对姐姐笑着说:“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你看她的气色!”望一眼佟雅蘅黄瘦的脸,又心疼地抚上去:“四姐,你别待在营地了,也来浩城吧,姐夫身边有亲兵服侍,你何必非跟着呢。”   佟雅蘅把目光从方巧菡脸上收了回来,笑容淡淡的,“我奉婆母之命跟随谨之,就是为了贴身照顾他的,他在哪儿,我便也在哪儿。”   佟雅萍气呼呼地道:“不是我故意说人坏话,你这位婆婆呢,眼里只有她儿子。四姐,难道你忘记了,姐夫在镇海的时候,也是这个女人,非要春晓姐南下服侍他,结果春晓被土匪劫走了……啐,儿媳对她来说都是外人,你吃再多苦她也没感觉。我就奇怪了,她难道不心疼她的孙子?我那外甥才三四岁,正是需要亲娘照顾的时候,她把你赶走了,孩子打小又不是她带大的,现在跟着她,能不哭闹?”   “雅萍,你别这样说,什么赶走。”佟雅蘅拉起了方巧菡的手,“你看巧菡还不是也和秦公子在一起?这叫夫唱妇随。还有你,想家想得天天哭,不也只能住在华美却陌生的乌斯古宫殿里。”   佟雅萍跺脚:“什么啊!人家替你说话呢,你倒编排起你亲妹子来了,啧,果然女生外向,你还是不是我姐姐。”   方巧菡任由佟雅蘅拉着自己,听这姐妹俩像过去一样口角,下意识地打量着她。   印象中那双白嫩纤细的手,已变得干枯皴裂。佟雅蘅原先蓄有长甲,精心养护,拿凤仙花的汁液染得俏丽而温润,现在,十指指甲都齐根剪掉了,为的是便于洗衣做饭。佟雅蘅,多么像当年的廖绮璇。   不管怎样,佟雅蘅对韩澈的确是一心一意的。但愿韩澈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好好地保护自己的妻子。   方巧菡反握住佟雅蘅的手,另一只手拉起佟雅萍,打断了姐妹俩的磨牙:“好了,左右这儿没咱们什么事,走,去我的马车上说话去。”   ……   验收最重要的一环,需将火炮拉到空旷的郊野,实弹装膛、引燃射击,测量其射程与击杀力。男人们忙碌了一整天,当晚,苏赫勒、韩澈两对夫妻住在秦家,督抚大人宿在荣惠家中。第二天又忙了全天,终于韩澈点头满意。第三天一早,两门弗朗克大炮装了船,沿岱瓦河顺风东行,直奔营地。   出发的时候,秦正轩带着方巧菡,同时送别苏赫勒与韩澈两对夫妻,一对向北一对向东。   佟雅萍再度哭得眼肿声嘶,“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除非再买更多台火炮。”   “会的,”方巧菡安慰,“他们不是说好了,一旦东线初步告捷,京里就批银子,追加采买弗朗克火炮,配给其余边隘。届时还是王爷押运,肯定还要带着你的。”   “嗯、嗯!”佟雅萍猛吸鼻子,对佟雅蘅道,“四姐,到时候你也再来吧。”   “当然了。”   佟雅蘅的笑容还是那么淡淡的,笑意不达眼底。这两天晚上都住在秦家,与方巧菡处于同一屋檐下,她虽和妹妹睡在一起,却是巴不得赶紧离开,早点回到营地。   韩澈什么出格的话也没说,什么暧昧的事也没做,但她就是自认猜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两天在她而言,真是度日如年。因为,她终于知道了韩澈和方巧菡之间的惊天秘密。   韩澈忙于军务,只她一人照料,得以偷看了他带至营地的笔记,从头细翻到尾。   方巧菡,居然是重生的廖绮璇!   所有的疑惑终于得到了合理解释,佟雅蘅的心被烈火炙烤,犹如经历炼狱一般,彻夜难安。所以她憔悴如斯。仅仅照顾韩澈起居,累便累了,并不压抑,心灵的屠戮才是最痛苦的。   韩澈心再粗也看得出妻子的情绪变化,稍加追问她就承认了,而她也迫不及待地要质问他。   出乎佟雅蘅意料,韩澈将过去和盘托出,并告诉了她,他为何要供养凌虚子。   “那还是在浩城,刚打完仗,有位老参将帮我找来这个道士。他告诉我,他算出来绮璇命不该绝,必然重生,假以时日,待他修炼到一定境界,还能算出她重生在何处、何人身上。后来,招魂失败,我依照承诺,派人照顾他……雅蘅,那时你我并未定亲。后来,我从巧菡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直到凌虚子告诉我她就是绮璇……雅蘅,对不起。你能忘记这些吗?巧菡已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确实想开了。今后,我不会再纳妾,哪怕父母让我那么做。”   佟雅蘅怔怔听着,只觉得韩澈每个字都像利刃划向她的心脏。不公平,为什么现在让她知道一切?她无比后悔偷窥他的秘密。多么希望他能欺骗她,说她只是胡乱猜测,那她还能自欺欺人一番。   她哭成了泪人,被韩澈怜惜地抱住,满口都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又是廖绮璇,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这个女子。明明她先爱上的韩澈,韩澈却对她视而不见,娶了廖绮璇,万般无奈之下放弃了,却依然念念不忘。这样的他,在得知亡妻重生后,怎么会好好地待现在的妻子?   就像这两天,他在看到方巧菡与秦正轩在一起时,眼神中的痛楚,她自认看得分明!   她才不相信他。听听他说的,因为方巧菡有了夫君,过得很幸福,所以他决定放手。他就这么大度啊,这恰恰说明他爱极了方巧菡!   至于他说的不纳妾……他心里只有那个人,当然不会纳妾了!她算什么,不过是他儿子的生母而已。   忽然后悔。要是不去向当时做淑妃的大姐倾诉就好了。她在得知韩澈没了妻子后,趁着入宫见姐姐,娇羞地提了自己的心愿。于是,佟淑妃在帝后面前一番活动,她被赐婚给韩澈,如愿以偿地做了他的妻子。   可是……不嫁给他,又嫁给谁呢?即便这个时候回想,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她依然找不到看得上的男人。   佟雅蘅觉得自己陷入了重重矛盾中。她对韩澈的过去无法释怀,对韩澈关于未来的允诺又不敢相信。方巧菡就是廖绮璇这个认知,让她彻夜难眠。可她又舍不得离开丈夫,她不甘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船开了,佟雅蘅站在丈夫身边,对岸上送行的人挥手,其中也有偎在秦正轩身侧的方巧菡。   早猜过这女子是个妖精。果不其然。她的体内,住着廖绮璇的魂魄。原先的小女孩呢,是不是被她吞噬了?   佟雅蘅暗暗打了个冷颤,挽住韩澈的手臂。不,她不后悔。   ……   东线战事顺利进行。有了弗朗克火炮,北冽节节败退。然而,就在大夏百姓为捷报频传振奋不已的时候,韩澈接到了朝廷新的命令:反攻,占领北冽王庭。   “攻占王庭,这是要灭了北冽吗?”   七月的浩城依然干爽清凉,韩澈又一次带着妻子来到了浩城。和上次一样,他是来验货的。变守为攻,两台弗朗克火炮远远不够,需再从渚篾购买,这一次要买六台。   又值休战,韩澈早来了一天,次日苏赫勒才会押送火炮抵达,此刻,他正坐在秦家厅里,和浓眉深锁的秦正轩一起讨论战事。   “朝廷自然是想一劳永逸。”韩澈答道,“这也是个机会。北冽老皇帝快病死了,太子乌头这王位也坐不稳,一群叔叔和他抢,因为他吃了败仗,许多大臣对他不满。”   就像大夏一样。秦正轩心里想着,眼睛眯了眯。安泰帝即位才半年多,其实也还没有坐稳御座。打仗耗费巨大,国家快成了个空架子,是不是一劳永逸的机会,还真不好说。   “韩将军该知道,北冽国土广袤,以大夏当前的实力,一口是吞不下的。”   “并非要并吞。只需攻入王庭即可,摧毁北冽皇族,扶植起亲厚大夏的一支,加封藩王。”   “变北冽为属国?听上去不是几个月能解决的。”秦正轩指着摆在案上的一张地图,北冽都城与韩澈驻扎的固城之间,画了一条长长的红线。   “所以就需要轩弟你多费心了。如能说服渚篾皇帝弗里托联合出兵,能开辟西线战场,分走北冽主要兵力,我这边前进的步伐就能快上许多。”   秦正轩沉思。“待明日苏赫勒来了,我套一套他的口风。”   他心里是疑惑的。凭他对皇上的了解,新帝怎会急躁至此?唐煜韬不是那样的人,也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展示自己。急着立功,这倒像是晋王唐烨恺干的事儿。   但韩澈把圣旨拿给他看了,的的确确是盖了龙玺的,其中的口气也像是经皇上本人口述所写就的。批给采购银的面函,也盖着户部大印。可是,这与他离京之前皇上对他说的那番话相比,真的大相径庭啊。   秦正轩想到了什么,眼神微闪。   “辛苦轩弟。轩弟好口才,做哥哥的一直都佩服。”韩澈说。   “将军谬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KK亲亲的雷~么么哒^o^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二天, 苏赫勒亲自押送六门火炮赶到。和上次一样, 秦正轩、容惠陪同韩澈去往旷野进行验收。佟雅萍自然也来了浩城,喜滋滋地与自己的好友和姐姐重逢了。   姐妹俩没再抱头痛哭。佟雅萍兴奋得像只出笼的鸟儿,拉着佟雅蘅和方巧菡叽叽喳喳地聊了好一阵。用过午饭,突然来了兴致, 说要在城里走走。   “四姐啊, ”佟雅萍热心地道, “你还没好好地逛过浩城吧?天天围着姐夫转,上次又一直让我缠着。你平时也没机会, 今儿索性放松放松嘛。”   佟雅蘅却是恹恹地提不起兴致, “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京城那样热闹, 我哪里没有去过......”   “哎呀,四姐你真死性。”佟雅萍摇着佟雅蘅的手,“这里和京城不同, 别有一番风情呢!再说, 你趁机买些吃的用的带回营地去, 不是更好?也替姐夫买一些。”   佟雅蘅犹豫了。其实她是没有心情逛街。韩澈这次本不让她跟来, 但她一想到韩澈要住在秦家, 哪里坐得住。   方巧菡在刻意与韩澈拉开距离。她不再陪秦正轩去接炮车,尽量与韩澈少接触。全天都窝在家里,并且只在内院里待着,履行的是当家主母的职责。韩澈夫妻来住,她带领丫头们准备茶饭, 将客房收拾得十分整洁舒适。她和佟雅蘅之间发生过那些事,已没什么情谊可言,前一晚见了佟雅蘅,只是礼貌地问候几句,空闲的时候,就在自己房里做针线。   可越是这样,佟雅蘅越不放心。如果她没有跟来,方巧菡会怎样呢?秦正轩与韩澈拜过同一个师父,虽然曾经对立,现在为了共同的目的又走近了。既然住在一起,必要的时候,方巧菡还能不陪着说说话,那就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且不说方巧菡面对旧日夫婿心里什么感受,韩澈的心,那可是至少有一半都装着这个女子啊。   所以,现在方巧菡这样做,大概也是因为她在这里吧......   佟雅蘅常常不自觉地陷入这种复杂纠结的情绪里,根本没有买东西的欲.望。   “四姐。”佟雅萍像儿时一样撅起嘴,“人家一心想喊你一道出去吃吃玩玩,你怎么不领妹子的情。下次咱们姐妹见面,还不知道要多久以后。”   妹妹一撒娇,佟雅蘅习惯地妥协了:“得了,姐姐听你的。唉,拿你没办法!多大的人了,还装小孩子,没羞。”   佟雅萍得意地说,“谁叫你是我姐姐呢!嘿嘿。四姐最好啦。”   她实在是心疼自己的姐姐。跟着姐夫吃苦受累,形容憔悴还精神恍惚的,她都看不下去了,这种日子几时到头啊?她拖着佟雅蘅出门,是想要大肆采买,都送给姐姐,让她在营地上的生活不那么清苦,反正坐船回营地不过一天的功夫。   佟雅蘅换衣裳去了,佟雅萍对方巧菡说:“巧菡,一起去吧。”   “我就不去了,饭后有些困呢。”方巧菡笑着摇头,“你们一家子骨肉,姐儿俩在一起,好好说说私密话儿......噢,对了,等我一下。”   她回房,取了两只鼓鼓的荷包拿给佟雅萍:“你粗枝大叶的,没带咱们这儿的钱钞,对不对?”   “哈哈!”佟雅萍吐了吐舌头,讪笑道,“我还真没想这么细。在宫里都是随行的女官照顾,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没带来,竟不习惯了。”   “咦?我该没记错,似乎你在京城的时候也这样啊,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   “讨厌!”佟雅蘅打开荷包,见一只塞满折好的簇新银票,另一只放的都是散碎银两,笑眯眯地说:“巧菡,谢谢你哦。等你去乌斯古,我要……”   “谢就不必了,我直接让轩哥哥从买火炮的银子里扣。”方巧菡开玩笑般地说。   “啧啧,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奸猾的秦公子,自己也变得奸猾了。”   “哪有,我家轩哥哥那么质朴憨厚、木讷老实。”   “......”   苏赫勒和秦正轩带来的侍卫都去验收场随扈了,方巧菡不放心姐妹俩单独出门,将家里的护院拨了一半跟着。临走,再三叮嘱早些回来。   “记着啊,银子就那么多,别妄想把整条街的铺子都搬空。”   “知道啦!”佟雅萍已上了马车,从车窗里挥手,“那我们走了。巧菡,乖乖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好!”   ……   姐妹俩尽情采购,买了一马车的东西,兴冲冲地赶回。快到秦家所在的巷子口,马车停住了。   “怎么了?”佟雅萍下了马车,纳闷地盯着周围乱跑的人。   都是百姓,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抱着瓦盆,匆匆朝巷子里跑,嘴里喊:“走水了!”巷内十几丈远的地方,有一株粗大的乌桕树,灰黑浓烟正从树后的宅子飘出。   “那是秦家!”佟雅萍猛然醒悟,大惊失色。   “是咱们家走了水!”跟随马车的护院们大喊,不少人随着着人流冲了过去,佟雅萍急忙也跟过去,佟雅蘅一把抓住:“萍儿别去,危险!”   “巧菡在里面!”佟雅萍急出了泪,“她说身子疲倦想要睡觉的......”   如果着火的是秦家,大家惊慌失措地逃命,谁能顾得上主母?巧菡刚好在睡觉,跑都跑不出来!   “也许、也许不是他们家呢......”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姐妹俩回头,见到了喷着白沫的大黑马豹子,它驮着的主人,正是脸色苍白、双目猩红的秦正轩。   秦正轩一眼看见路边的自家马车和佟家姐妹,猛一勒缰绳跳下马,哑声喊着“巧菡”,奔过去就掀车帘。   “秦公子,她不在车里。”佟雅萍含泪走到他身边,“我和姐姐出门,她说累,在家歇息了。我们也才刚回来。你是得了信儿赶回来的?”   秦正轩看一眼佟雅萍,并不答话,忽地纵身跃起跳过人群,直奔冒着浓烟的房子。   随后赶到的苏赫勒也下了马,见了妻子,如释重负,一下子拉进怀里:“亲爱的,谢天谢地你没事。”   “可是,巧菡还没出来!”佟雅萍放声大哭,“呜呜呜,我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她拽去呢,都怪我……”   苏赫勒早就紧张得手心冒汗了,拿黏腻腻的手掌替佟雅萍抹泪,一面哄着,“别哭了亲爱的,我过去看一看,也许秦夫人后来为了别的事出去了呢。”   在妹妹的抽泣声中,佟雅蘅僵直着身子,慢慢走向自己的丈夫。   韩澈已从踏雪上下来了。有百姓从他身边跑过,撞得他一个踉跄,弁帽被撞歪,挡住了眼睛。他抬手去正了正,兀自直直地盯着秦正轩离去的方向。他是与秦正轩并辔而行的,脸色比秦正轩好不到哪里去。   佟雅蘅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替韩澈将帽子戴正了,转而去摸他的手,冷得像冰。   “谨之,”她扯住丈夫的衣襟,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该明白,你不能过去。那可是别人的妻子......”   韩澈看她一眼,胸膛急剧起伏。他欲甩开佟雅蘅的手,被她死死地抓住。   “你不能!”她哭道,“他们家那么多下人,已都去救火了!谨之,你是将军啊,你要有个好歹,谁领兵打仗?你来浩城是做什么的,难道忘记了吗?!”   身后有沉重的奔跑声,接着是哗啦哗啦的浇水声。两个渚篾侍从,每人提着一只不知从哪找的木桶,正从头到脚地朝苏赫勒身上泼,苏赫勒抹一把脸上的水,用渚篾语叽叽咕咕地对他俩吩咐着什么,语气紧急。话说完,两个侍从也将自己浇透了,主仆三人大踏步地朝秦家跑。   “雅蘅,”韩澈猛地甩开佟雅蘅的手,“这场仗要想打赢,秦大人是最大的助力,况且我们就住在这里,不能见死不救!”   “谨之!”   佟雅蘅被推得向后倒,韩澈忙伸手搀扶,佟雅蘅趁势抱紧他的腰。   “不行!就是不行!”她哭得声嘶力竭,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襟。   “我不能让你出事。你对咱们家、对咱们的国家,都太重要了!你要是把这些统统抛在脑后,不管不顾地去救一个......除非,你先把我掐死!”   韩澈听着怀里妻子哭诉,心里一痛。他是主将,他不能受伤,这会影响士气。他来浩城,是要带着六门弗朗克火炮回去的。水火无情,他的妻子生怕他丢命,她这样想太正常不过,他怎能责怪她。   此外,雅蘅用的字眼,让他想起了痛心疾首的过去......   掐死。绮璇,就是他掐死的!同样也是在浩城!   “雅蘅,你别这样。”韩澈叹道,“你看百姓们都去帮忙,连苏赫勒都去了,哦,我刚才看见雅萍也冲进去了。”   佟雅蘅抬起了头:“什么?胡闹,这丫头以为自己是什么?”   “好了好了,我就是去看看情况。”韩澈放柔了语气,“放心,我会注意的,我心里有数,不会叫自己受伤。”说着就去拨她的手臂。   “不行!”   佟雅蘅死活不放开。满脑子想的都是韩澈抱着昏迷不醒的方巧菡走出来的样子。如果那一幕让她看见……她还不如死了。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韩澈抬起头,乌桕树后冲出来一些人,都灰头泥脸的,似乎是秦家下人。再仔细瞧,没有那个他希望看到的人。   “谨之,还是先别去。且问问看吧。”   佟雅蘅抓住韩澈的手腕,对着一个老妇高喊,“郭妈妈!这里。”   老妇姓郭,是秦正轩在当地找的下人,无儿无女,老伴儿也死了。她做得一手好吃食,方巧菡怜她孤苦伶仃,征得她同意,直接收到自己身边服侍。   郭婆子跑了过来,披头散发,两眼发红,额上还沾着黑灰,对韩澈一福身:“将军!”   佟雅蘅没有注意她声音中的激动,还以为是死里逃生吓的,只问道:“里面怎样了?好好的怎会走水?”   “老奴不知道哇!”郭婆子哭着说,“老奴是奶奶房里的,走水的时候正在厨房给奶奶做点心,浓烟冒进来,老奴被烟熏昏过去了。”   韩澈问:“你们奶奶救出来没有?”   郭婆子摇头:“奶奶一直都在睡觉,她近来都这样,一睡睡一下午,睡得特别沉。”她还要说什么,想想又住了口。   “小鹊、小柔!”佟雅蘅在人群中发现了方巧菡的两个贴身丫头,急忙唤过来,“没事了?你们主子呢?”   郭婆子满怀希翼地迎过去。两个丫头也是头发乱蓬蓬的,小鹊拉着小柔的手,哭得满脸泥灰,“呜呜呜,主子、主子……不见了!”   “啊?那她是不是……”   小鹊猛烈地摇头:“火是从前院烧起来的,一下子就蔓延到整个院子,大家都忙着救火,奴婢二人急忙去喊主子起来。正晃着她,忽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只有秦爷,主子已经不在床上……”声音哽咽,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韩澈大力抓住小鹊肩膀:“你是说,后院没被烧着?”   “是、是啊,三进的院子呢。呜呜呜,真怕主子是被什么人掳走了!刚才听救火的百姓说,火起之前,有长得像北冽鞑子的人出没……”   “什么?!”   郭婆子听到这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又是他们!奶奶她,还怀着、怀着……”   韩澈身子一震,佟雅蘅吃惊地说:“真的?没听她说起啊。”   “奶奶不让说。她迷信得很,非要等三个月过后胎坐稳了才公开。现在是只有秦爷和我们几个知道。”   “郭妈妈,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秦爷还在找呢。”小鹊和小柔说着,都蹲下.身,试图扶郭婆子起来,老仆泪流满面,腿脚俱软。   “但愿如此。可要是真的……那我老婆子可就连着两回碰到这样的事了。十二年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十二年前?”佟雅蘅愣了。   “夫人,老奴说了,您千万别恼。当年的韩将军夫人,也是……殒命于此……不是这些万恶的骚鞑子,那位夫人怎会死?”   韩澈的双手剧烈地颤抖。   郭婆子还在感慨万千,说得颠三倒四,“那时营里缺人,老奴的丈夫被叫去营里做饭,老奴跟着在厨下帮佣,将军夫人也在,一来二去的,便和老奴熟识起来。她手脚勤快,为人极和气,真真是半点架子也没有的。”   韩澈咬紧牙关,用力甩开佟雅蘅,大踏步地向秦家走去。佟雅蘅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身后的唏嘘感叹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虽然极轻,韩澈却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那位夫人后来也是发现有了身孕,喜欢得什么似的,就和现在这奶奶一样。巧啊,她也说过三个月以后再告诉旁人的话。不过营里除了她就老奴一个女子,她便只悄悄告诉了老奴。唉!老奴常觉得,这两个人行事说话有些像呢……”   “谨之!”佟雅蘅惊呼。   韩澈已走到乌桕树下,却扑通一声直直倒地,面色苍白如纸,嘴角汩汩流血。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谨之, 谨之!”   女子凄婉的、带着哭腔的呼唤时远时近。韩澈皱着眉, 头疼欲裂。身处一片漆黑的雾里,努力地睁大双眼,黑雾依然浓厚,无边无际, 无止无境。   是绮璇在喊他吗?   黑雾忽然消失, 韩澈看清了周围, 是他所歇宿的营帐。   眼前出现了绮璇的身影,单薄的身子, 瘦削的脸, 明眸布满血丝,双唇干裂, 却挂着甜美的笑。   “谨之,你回来了。”   心头的伤口绽裂开来,鲜血淋漓。这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吗。她最后一次迎接他返回营帐, 最后一次对他温柔地笑, 最后一次做他的妻子。   在那之前, 他已下定决心, 要杀了她, 借以激起全军斗志。怎么也想不到,当时的她,肚里已有了他的骨肉……   绮璇的身影模糊起来,他觉得有热流从眼中流出。拼命闭眼又睁开,将泪意强压下去。伸出手臂想要拥抱她, 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向绮璇,有些踉跄——那是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满面愧意,紧紧抱住绮璇向她祈求.欢好。她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还是不忍拒绝地依从了他。简陋的行军床内,那个行将杀妻者双目通红而阴郁,身下女子神情温顺而隐忍,唇边挂着浅浅笑意。   在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呢,可知这已是最后的温存了……   韩澈闭上眼睛,觉得不忍再看下去。   可纵然这样,那残忍的一幕还是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伸向绮璇的粗壮大手终于掐断她纤细的脖子,她是多么渺小,多么脆弱啊!而他利用她的身体所完成的,却是那般艰巨的任务。   “不!”   韩澈大声喊了出来,痛彻心扉。   “谨之,你醒了!”女子惊喜地伏在身边,同样的清丽与憔悴,不再是梦境中那张脸。   “……雅,雅蘅。”   原来是个梦。韩澈觉得声音嘶哑、咽喉肿痛,而那由心尖弥漫全身的痛楚亦仍未消失,无情地提醒他刚刚梦到的那些画面。双手一撑坐了起来,感到了眼角的湿润。   这张床何其熟悉,原来他就躺在秦家的客房里。对了,秦家着火,然后,丫头们说……   “巧菡找到了吗?”韩澈哑声问。   佟雅蘅低下了头,“没有。秦公子已经出门了。”说着,转身端了杯水递给丈夫。   “什么?”韩澈接过茶杯,“他要去哪儿?”   佟雅蘅在床边坐下,拉过他一只手轻轻握着,“前院烧了好几间屋,所幸没有伤亡的。但秦公子翻遍了宅子,巧菡确然不在。傍晚的时候,有人送了封信来……”   韩澈手抖了抖,半杯水打翻在床。   “果然是被掳走了。那些人放火,就是为了趁机下手。信里写着让秦公子准备黄金若干,只身一人去到某个地方赎人,还限定了时刻……谨之,你做什么?”   韩澈掀起被子下地:“他去的哪里?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佟雅蘅保住韩澈手臂,“谨之,这事你就别掺合了,那和你无关。”   韩澈猛地一推,佟雅蘅不由自主跌坐到床上。   “这分明是个陷阱。”韩澈冷声道,“轩弟难道看不出来?就那么单枪匹马地去了?!不行,我要去帮他。”   佟雅蘅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谨之,你先听我说。我们大家都劝过秦公子,根本没用。他看到信封里放着的东西,都快疯了……那是一只双色宝石戒指,我都见过,巧菡天天戴着。据说是雅萍找乌斯古的匠人特别打制了,托苏赫勒送给秦公子转交巧菡的,全大夏也只有她有。确然无疑,巧菡在他们手里!信里写着,去晚一刻就剁她一根手指!带别人过来就撕票!你说秦公子能怎么办?”   韩澈双手颤抖,佟雅蘅又道:“秦公子收到信的时候,天已擦黑,他根本没多想就去准备赎金了。谨之,线索太少,你现在又累倒了,何况还有那么重要的军务在身,不可轻举妄动。你想一想,就是你知道了地方,贸然前往也是给秦公子添乱。”   她说着说着,终于将他拉回床上坐下,兀自苦口婆心地劝:“秦公子是个智勇双全的人,也许有了什么好办法呢。谨之,固城那边的战事更紧急。明儿三哥会带船过来,咱们还是赶紧把火炮运回去吧,免得北冽再作妖。那些绑走巧菡的极有可能是北冽人,你带兵狠击,直捣他们的老巢,不是一样能帮助秦公子救出他的夫人?”   他的夫人,他的夫人……   韩澈颓然闭眼,脑海中的残梦片段终于消散。是,那是秦正轩的夫人!   ……   秦正轩果然像佟雅蘅说的那样,一个人带着赎金出了门。他并未疯狂到意识不清的地步,走之前有条不紊地作了安排,交代管事整理凌乱的家,厚赏帮忙灭火的百姓;公务则留给提举大人容惠办理,吩咐苏赫勒妥善安排次日装船事宜。在韩澈昏迷不醒的时候,还命人请了大夫。   这天晚上,秦正轩没有回来。韩澈度过了难熬的一夜,次日清早有人叩门,但他等来的不是携妻返家的秦正轩,而是作为他身边参将的佟祁锋。   佟祁锋按照事先约定,带了两艘战船,专为运载六门弗朗克火炮回营。   “所有的火炮已在前一天顺利验收。返回路上,我们正在有说有笑,就见秦家下人慌慌张张奔来报信,说家里失火。现在,夫妻俩生死未卜......”韩澈向妻舅诉说着这起巨变,十分痛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佟祁锋的反应和佟雅蘅一样。惊愕,但是无奈。   “六妹,你别哭了,相信他们夫妻吉人自有天相。”   他先是安慰双眼红肿成桃子的佟雅萍,然后长叹一声,对韩澈道:“谨之,没办法,秦大人和我也是好友,但现在咱们不是来擒贼的。北冽虽挂起了休战牌,可今早我接到禀报,昨天深夜他们派了一支队伍离开营地,不知去哪里做了什么勾当。你也知道北冽人素来狡猾狠毒,你这主将要赶紧返回,不然……”   “防线一带有没有出事?”韩澈问。   “自然是没事,不然昨晚我们就打起来了。谨之,两国交战尚未停歇,战况瞬息万变,永远都不可掉以轻心。我知你心忧那两人安危,这里不是还有容大人吗。就算北冽派了细作潜伏在此,容大人发动全体兵马,将几处城门一关,死死守住,他们还能跑到哪去,被抓只是早晚的事。”   佟雅萍抽抽噎噎地擤鼻涕,佟雅蘅搂着妹妹的肩,轻声劝慰:“萍儿别哭,巧菡不会有事的。你今日就得回乌斯古,让宫里女官看见你这样,仔细有人去你们的皇上面前乱嚼舌,那不是给妹夫添麻烦。”   “四姐,我好害怕!”佟雅萍呜咽,“巧菡还怀着孩子,她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一天!真是命苦啊,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现在又......廖大人要是知道他第二个女儿也在浩城遭遇不测......”   “别胡说!”佟雅蘅厉声打断,不由自主捏紧了妹妹的肩,“这不还没结果么,不要咒他们!”   目光已溜向韩澈,意外之中地发现,他脸色苍白、薄唇发抖,身子也在抖。   “三哥、谨之,我们快去船坞那里吧!”佟雅蘅松开妹妹走向韩澈,“现在该装好了,趁风向好早点出发。”   ......   岱瓦河流过浩城北郊,船坞距城区几十里。佟祁锋带来的是两艘赤马舟,以牛皮蒙覆船身,坚实又轻便。船两边都开有弩窗,窗边立着虎视眈眈的弓.弩手,箭已上弦,雪亮箭刃直冲窗外。船头全副武装的甲胄兵士威风凛凛,大夏旗帜迎风招展。   须臾装船完毕,韩澈夫妻登船,与佟雅萍挥别。佟雅萍将在目送姐姐姐夫离去之后和苏赫勒乘车至陆路关隘,从那里返回乌斯古。   船开了,苏赫勒一手揽着佟雅蘅的腰,另一只手向韩澈不住摇动,扭头见妻子还是愁眉不展,便凑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佟雅萍手帕都掉了:“啊?他真的没......”   “嘘。别声张,亲爱的。”苏赫勒一把将手帕捞回,低声道,“我和他打交道也不少回了,秦大人是位机智的勇士,怎会那样莽撞。”   佟雅萍想起来,秦正轩离开前与苏赫勒有过简短的谈话,谁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或者说,暗地布置了什么。她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犹疑地望向丈夫:“这都一晚上了,毫无音信,你也不能确定他还活着呀。”   “但秦大人必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他在浩城的帮手也不只是秦家那些家丁。这人做事素来如此,喜欢走一步、看十步。你以为他猜不到那些人的意图吗,明知是陷阱还傻乎乎地跳进去?秦大人可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你那小脑袋瓜哪能想通这些......好啦,把眼泪擦干,跟我回宫吧。”   “唉,我就是难受不能帮忙营救巧菡......”   佟雅萍任由苏赫勒拥着走向马车,嘴里不放心地念叨,没有注意丈夫眼中的深思。   ……   沿岱瓦河一路东行,分别经过库格、德尔、陶沃等近十座沿边城市,最后抵达营地所在固城。   固城前一站叫做巴滦,这里是乌斯古最东端的河口,也是大夏与北冽、渚篾三国交界。岱瓦河在这一带河面最窄,两旁山势陡峭,水流放缓,能清楚地看见北岸防守的渚篾士兵,身披黑色鱼鳞甲衣,手持盾牌长刀,熟铁头盔明晃晃地反射着日光。   佟雅蘅朝韩澈身边靠了靠。北冽巡逻兵随时会出现,虽然知道有渚篾盟友在,每到这里她都会紧张,毕竟离得太近。   “别怕,咱们这边也有人。”韩澈指了指南岸把守的大夏士兵,“很快就到固城了,北冽不敢在这里做手脚,他们占不了便宜。”   一路上,头一回说这么多话。他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好让自己不沉湎往事,让心口不再疼痛。   亲手杀了怀孕的妻子,这个认知让他痛苦万状,彻夜难眠。佟雅蘅如以往一般地安慰他,他还是恨得想砍掉自己那只扼杀绮璇的手。真是现世报,老天到底还是让他知道了。   “不管怎样,发生的都已发生了。谨之,你认真地想一想。你如果当时知道她有身孕,还会那么做吗?”   佟雅蘅这样问他,他无言以对---   他,无法说出“不”字。   知道不应该,还是做了,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加倍憎恨自己,也恨天意弄人。   耳边忽地回想起这样的话:“难道你只会墨守成规?只要你想,没有办不到的事!”   好熟悉,是谁对着他吼的呢......   噢,是秦正轩,巧菡的夫君。韩澈凝视着船舷冲破的岱瓦河水。有的时候,局势就像这河水,浩大而浑浊,深陷其中,哪能保持洁净如昔,真真切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秦正轩想得还是太简单。   但他也确实亏欠绮璇太多。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弥补,这是他早就下定的决心。虽然这一次......   “啊!”   佟雅蘅惊呼着指向对岸。半山腰处站着三个人,两个粗壮的北冽男人,一左一右地拘着中间被五花大绑的瘦弱女子,女子脸上套了黑色布袋,但从服饰看,正是方巧菡!   “韩大将军。”三人身后又冒出个人影,韩澈认了出来,那正是此刻与他交战的北冽军的军师阿特尔。   阿特尔身材矮小,头发稀疏,留着一把同样稀稀拉拉的黄胡子,形容猥琐如老鼠精。这是个相当难对付的家伙,精通大夏和渚篾语言,诡计多端。韩澈领兵赶到固城时,大夏刚吃了一场败仗,就是拜这位军师之赐。后来有了威力十足的弗朗克火炮,北冽军队这才退却,但依然没有提出停战的意思。   “阿特尔!”韩澈怒道,“你竟偷潜入我大夏境内掳人,是何居心?弓.弩手---”   “哈哈哈,韩将军息怒。”阿特尔大笑着拽掉了方巧菡的头套,“将军也太沉不住气了,有话好好说才对。在下只是请这位夫人来北冽作客而已,这不是让你知道了吗。”   “你想怎样?”   韩澈看见了方巧菡的脸。嘴巴堵着布条,脸色苍白而憔悴,就像梦里的绮璇。但是,她还活着。   心里一松,继而又一紧。韩澈对弓.弩手比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下弓箭。   “将军真是个明白人。”阿特尔朝船上一指,“在下不过是希望将军把这些小东西分给我一点,一船两船都可,呵呵呵!”   “你绑架她,原来是想要弗朗克火炮?那秦大人呢,你们把他怎样了?”   “哎呀,你是说这位夫人的丈夫吗?我猜,他现在已经长眠在我为他准备的陷阱里了。我一向看这个人不顺眼,干嘛留着他呢。”   韩澈想明白了一切。阿特尔昨天派人绑走方巧菡,原来是要杀了秦正轩。他们必定知道秦正轩现在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既能为大夏从渚篾采购重要兵器,又能游说渚篾联合攻打北冽,北冽当然恨之入骨。   关心则乱。他们打听到秦正轩夫妻情深,通过这个卑鄙的手段,引他入彀,害他性命。害死他还不甘心,试图继续以方巧菡为质,逼迫大夏把已买下的火炮白送过去。   “谨之,别中了他们的奸计。”佟祁锋在韩澈身边说道,“固城屏障单薄,一旦北冽抢走火炮,实在不堪设想!北冽人太卑鄙了,没法从渚篾买,就跟咱们抢,你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佟雅蘅抬眼看丈夫,又朝半山腰望去。方巧菡身子摇晃,被北冽人强架着,看得出来,她站立都很勉强。她是不是在哭泣?韩澈也在看着方巧菡,神情痛苦。   看这样子,好像恨不得代替她受罪似的。佟雅蘅心里一酸,挽住了韩澈手臂:“谨之,你......不要意气用事。”   “商量得怎样了?”阿特尔拍了几下手,“还不停船?你们大夏有句俗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说着,抽出把雪亮的弯刀,在方巧菡脖颈处比划。   “停船。”韩澈高喊。   舵手开始吩咐抛锚,船速骤减,佟雅蘅踉跄着扶住韩澈。佟祁锋急道:“谨之,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任他们拿捏?”   “没有轩弟,我们不可能买到这些火炮。”韩澈略微提高了声音,“他同时还执掌军饷粮草补给,从西昌到浩城、再从浩城发至营地,这一路都是轩弟找人保镖,在朝廷押运队伍之外多了一重保障。三哥,轩弟虽未参战亦有重大功劳,我不能对不起他......”   “那你就对得起这些跟着你流血流汗的兄弟?”佟祁锋指着两艘船上的士兵,越说越气,“一个人和数十万人,孰重孰轻?现在不是你讲私人情谊的时候!”   “三哥,你说得太严重了。”佟雅蘅嗔怪了一句,握住韩澈的手柔声道,“谨之,三哥话糙理不糙。我是想提醒你,这些火炮是用朝廷的银子买的,你要放给了他们,后果......”   韩澈似已呆了,不管妻子和妻舅说什么,只是仰头痴痴望着对面的女子。有两颗清亮的泪珠,慢慢地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每次都要他选!这选择何其艰难,何其残忍啊!   佟祁锋看到了韩澈的泪水。他看了看神情委屈的妹妹,又顺着韩澈的目光瞪向对岸。怪不得谨之乱了方寸,这女子长得真像那个人!   把心一狠,大声喊道:“弓.弩手,左右准备---”   “三哥!”韩澈大惊,佟祁锋这是要把他们统统射死么?连同巧菡一起!   弓弦拉紧的声音是那样清晰,韩澈慌乱地阻止,佟祁锋低喝:“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怎样都会死。”   船行,阿特尔见失算,恼怒之下岂能放过她;船停,阿特尔也会拿她的生命威胁,迟早会杀了她。   “一个大夏女子,死在自己人手里,总好过被鞑子折磨而死!”佟祁锋的话音极其冷酷,佟雅蘅都忍不住打着颤。   这冰冷的声音钻入脑海不断搅动,昨晚的梦境又闪现在眼前,与对岸的女子身影交织。   泪水再次涌出。是的,这个想法,当时他也有。如果浩城沦陷了,等待绮璇的还不是北冽士兵残忍的践踏,倒不如......   “谨之,下令吧。”佟祁锋冷静地说,“你看,那鞑子老头挟持着秦夫人朝回逃跑了。她的夫君已死,你难道忍心她孤零零地沦于敌手?你越显得在意,他们越是会拿她要挟你!”   “谨之,”佟雅蘅迟疑地说,“我猜昨天晚上巧菡......也许受到了些折磨。”   那会是什么样的折磨,自己都心如死灰吧?加上丈夫也死了,换做她,一定活不下去了。   “是啊,”佟祁锋说,“你这样反倒是帮助了秦夫人。回去我向皇上请奏给他们夫妻二人嘉奖追封,可现在,你必须头脑清楚!莫要忘了之前你们还斗得激烈。快点下令!马上他们就绕到山后了。”   韩澈的手臂举了起来,在山风中摇摇晃晃。他双唇也在颤抖着,目光不离对岸,终于,上齿咬向下唇,打算吐出那个“放”字。   有锐器破空之声,却不是从船窗中发射的。在韩澈发声之前,三点白光准确地没入阿特尔和两个北冽壮汉的额头,三个人哼都没哼一声,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毙命了。   转机只在一瞬,两艘船上的人都怔住了。   佟雅蘅一直呆若木鸡,待看到那突然自灌木丛蹿出的人拔掉方巧菡的堵口布,将她抱在怀里,才惊呼:“那是、那是秦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性格,真的决定命运。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秦正轩一面割破捆绑方巧菡的麻绳, 一面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   山峰后传来喊杀声, 接着是兵刃斫击声,惨呼四起。秦正轩将方巧菡身上的绳段统统掸去,待要替她整毕衣衫,方巧菡逋一得自由, 上前一步紧紧地搂住了他。   “轩哥哥, ”她呜咽, “太好了,你没事!”刚才那个老鼠精似的老头子说秦正轩被他害死了, 她真是万念俱灰。   “傻瓜, ”秦正轩亦拥紧了妻子,“不是说好的白头偕老?哥哥还年轻着呢!”   他们还有很多事都没做。他对巧菡许诺, 要等国孝满一年后补办喜宴,让她坐着轿子从城东抬到城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 请全城的人都来吃酒;他要带她回他的家乡, 他的大嫂必定亲热地喊她“巧菡弟妹”……在一起太短暂了, 还有那么多美好和甜蜜等着他们去分享, 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把他们夫妻分开。   他坚信这一点, 便也做得到,永永远远。   船上的人震动地看着深情相拥的一对,除了军士们在欢呼外,韩澈、佟雅蘅和佟祁锋都沉默不语。   第一反应是震惊。本以为秦正轩就算没遭遇不测,也该是在浩城无助而疯狂地寻找, 谁知他还能跟踪到这里!巴滦这一带的山还在乌斯古境内,秦正轩一定事先和苏赫勒打过招呼。他是怎么猜出阿特尔的真实意图的?   “刚才我们说话,他们听不见吧?”佟祁锋低声道,“谨之,我记得咱们说话声音不大……谨之?”   韩澈没有说话,似乎看呆了。佟雅蘅苦笑一声:“三哥,我们还是启程吧。耽搁了这么久,营地那里,参将们该等急了。”   见佟祁锋一脸懊悔,佟雅蘅劝道:“罢了,三哥。山风水流声这么大,秦公子不见得听到了,再说他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怨怼的。秦公子一定会理解我们。”   “唉。”   韩澈兀自呆立船头,像被术法定住一般,佟祁锋暗暗叹息,便命启锚开船。士兵们脸上浮起鄙夷之色,这三个人心绪混乱,谁也没留意到。   秦正轩窥一眼已继续行走的战船,面无表情。刚才阿特尔那样说,事后又那样做,不用关注韩澈的回答他也知道他们没打算支援,甚至有射杀巧菡以清除威胁的念头。   心下冷笑。他全力以赴支持固城,不过是为了扛击北冽,本来他和韩佟两家也站在不同立场。在解救巧菡上,他根本就没对这些人抱过任何幻想。   听说巷子附近有北冽细作出没时,他就有了想法并着手布置,而收到那封“勒索信”后更加确定。北冽真是欲盖弥彰。费尽心机潜入别国,就为了骗些黄金?这怎么可能。他对浩城可谓了如指掌,信上说的那个地点根本不存在,索要赎金明显是虚晃一枪。   所以,他们就是要混淆视线、争取时间,尽快逃回国内。岱瓦河沿岸把守极其严密,要想堂而皇之地逃跑,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扮作客商混入乌斯古,然后走山路东行至北冽。   秦正轩迅速和苏赫勒交换了意见,派人密切盯视返国客商,很快发现线索。一路追踪至巴滦,此时阿特尔便暴露了真实嘴脸,千钧一发之际他紧急出手,总算有惊无险。   幸亏抓得紧。如果他中了阿特尔的诡计,在城里像只没头苍蝇一般乱转,这个时候巧菡就算没有被韩澈射杀,也该被带回北冽受折磨了。   秦正轩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将妻子拥得更紧,“巧菡,对不起。是我没有把你保护好。唉,我不该带你来浩城......”   方巧菡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轩哥哥,你说什么话。”她踮起脚,轻轻地在秦正轩脸上啄了一下,余光扫向不远处盯守的陈贯,觉得不好意思,想要站开一些,被丈夫搂了回去。   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心中无比踏实。是的,踏实。自始至终秦正轩都给她这种感觉,多年来一直不变。况且,如果不是来到浩城,如果没经历刚才那一幕,她怎能知道他有多么爱她!   父亲曾表示担忧,生怕秦正轩在遇到类似抉择时会像韩澈一样放弃她。现在,父亲得到满意的答案了。   打斗声渐渐平息,山后转出两支队伍,一队是秦正轩带来的镖师,另一队是驻扎乌斯古的渚篾军士。   统领对秦正轩行礼,用生硬的浩城方言说道:“尊敬的秦大人,我叫班托,奉苏赫勒亲王殿下之命,与您的手下共同擒获这些潜入我国的可恶奸细。感谢您的善意提醒。”   “多谢班托大人出手相助。也请代我向亲王殿下致谢。”秦正轩回答。   阿特尔来乌斯古带了几十人,个个都是好手。之所以顺利潜入,是因为他在这里埋了暗线,有人接应。巴滦山脉东半边就是北冽,如果没有及时截住他,再行不多久就出了乌斯古。这是苏赫勒在听完秦正轩分析后想到的,立即就让副官回国调兵了。   班托护送秦正轩一行下山,一直送过了关隘口,再次行礼致意,这才策马离开。   ……   有了更多弗朗克火炮,北冽又损失了最重要的军师阿特尔,大夏军队攻势锐不可挡,北冽节节败退,边打边退,又丢弃了数十座城池。   与此同时,渚篾也终于对北冽宣战,起因就是阿特尔偷潜入境。渚篾皇帝弗里托后来得知,北冽利用乌斯古边防松散的漏洞,派了不少奸细混入,试图策动当地造反。这可算触到弗里托逆鳞了,加上之前秦正轩的游说,他下定了决心,命令苏赫勒集结三十万军队开火,西线战场终于开辟。   战局向好,然而,就在这时,固城营地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主帅变成了秦正轩,韩澈被免职。   “雅蘅,别看了,都出城门这么远了。”   官道上驶过一辆马车,车帘刚刚被放下,佟雅蘅红着眼圈靠在车壁上。车轮转动,青布帘随之微微颤动,就像她永远无法平静的心情。   佟祁锋叹了口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们缘分已尽,别多想了。韩澈还算有几分男子汉气概,主动写了放妻书,你就当这是场梦吧。”   佟雅蘅垂下眼帘,郁郁地道:“什么气概?我看他是巴不得见不到我。”   那天从巴滦回去,他整个变了个人,白天神情恍惚沉默寡言,操练打仗完回来,和她一句话也没有。晚上,根本碰都不碰她一下,不时说梦话,她躺在他身边睡得不安稳,自是都听见了,他清楚地喊着两个字,“绮璇!”   她受不了,和他多次激烈争吵。她把满腹怨愤化作最刻薄最尖锐的话语,狠狠地甩到他脸上。   “韩澈,你凭什么怪我和三哥?我们完全是为了你——我看,你自己也是为了你自己吧!你要是真想救她,谁也阻止不了你,你不是主将吗?到后来,你还不是下令杀了她,就像十二年前一样!”   她说着说着,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人。深入险峻的巴滦山脉,拼死救下方巧菡的秦正轩。他在那么危急的时刻飞刀救人,把妻子像珍宝一样护在怀里。这才是最有情有义的夫君,和他相比,韩澈忽然就变得矮小而懦弱。   就算是她的三哥,也不会这样冒险,多半还要猜测妻子是否清白还在。   虽然阻止的人是她和三哥,可是……韩澈到底还是被劝阻成功了,不是吗?她也是女人,她在阻止丈夫为了别的女人冒险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对妻子矢志不渝的爱,她真是太羡慕了。   方巧菡嫁得好郎君,这算不算老天对廖绮璇的补偿?   佟雅蘅发现自己竟然同情起廖绮璇来。原先她都是站在韩澈的立场帮他辩解,可当狂热偏执的爱意日渐消散,与廖绮璇一样做了韩澈妻子的她,才发现自己的选择如此可悲、如此可怖。   韩澈真有那么爱廖绮璇吗?不。他杀了她,表面上看是为了打退外敌保护国家,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打赢那场仗。有了战功,好处都让韩家占了。他实实在在地利用了所谓“深爱的”女人!   更不用说,在韩锐欺凌廖家父子的时候,韩澈根本没起到多少保护的作用。他愚孝之极,韩锐做得再不妥他也不敢说什么。   真正舍己为国的英雄该是廖绮璇才对,韩澈那时在先皇面前倍受宠幸,奏请给廖家嘉奖,有什么难的?可他没有。因为他怕惹怒父亲韩锐。   韩家人,多么无耻啊……   “四妹别灰心,”佟祁锋说,“韩澈现在只是个没甚用的参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在营里地位正尴尬着,你留在他身边还不是一样尴尬。再说,皇上圈禁了晋王府上下,作为姻亲的韩家也受牵连,能脱身还是赶紧脱身,这个韩家儿媳的身份有什么可眷恋的,我看韩夫人并不把你当一回事。”   佟雅蘅低低啜泣,佟祁锋知道她想起了夭折的儿子,长叹一声。   韩夫人把佟雅蘅赶来伺候韩澈,自己却不擅长照料幼小的孙子。孩子受寒发高烧,接着出了疹子,没有亲娘陪着,身子又难受,天天哭,不肯吃药吃饭,谁也哄不好,韩夫人居然束手无策。后来,小小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这个噩耗是佟祁锋的朋友传信到营地的。同时来的,还有晋王谋逆事败、免去韩澈镇北将军职务的诏令。   韩澈就是这时向佟雅蘅提和离的。夫妻间连日不断地争吵,感情已降到冰点。他告诉她:“雅蘅,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留下来?再不分开,只能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争吵。”   佟雅蘅本来还哭着不肯,佟祁锋说:“雅蘅,难道你想像廖绮璇一样?韩澈打仗的本事还是有的,必然想要混个功勋出来。”   佟雅蘅心中的最后一点执念也荡然无存了。朝夕相处的妻子都能杀,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说不定哪天他为了功劳把她也杀了。   佟雅蘅擦干泪,轻轻撩起车窗帘子,望着头顶那一方晴空。   三哥说得对。韩澈还算慷慨,写的是放妻书而不是休妻书,她的名声不至于太坏。   “我嫁入韩家也这么多年了,经历了几番风雨,始终不离不弃,现在却……会不会被人诟病,说我势力眼。”车子开快了,窗外的树影一闪而过,如同逝去的光阴。   佟雅蘅想起了自己的二八年华。那时,上门说媒的数不胜数,偏偏她一心想着嫁给韩澈。如果她没有暗示大姐,没有先帝赐婚,是不是也能摊到个和秦正轩一样的好郎君呢?   佟祁锋摇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无可厚非。别说你了,苏青青不也吵着闹着跟韩潇分道扬镳了?谁愿意跟着一起流放。”   “青青动作倒快。”   佟祁锋冷笑:“关键还是消息灵通。不过,苏太妃加害先帝的事儿,虽然只是流言,也被压下去了,皇上还是将她移入形同冷宫的居幽宫,苏家人也成了过街老鼠。晋王妃也是苏家女儿,跟着一起圈禁,苏青青回到娘家的日子,比流放好不到哪去。”   “唉,真是世事难料。三哥,咱们家真的没大影响吗?”   佟祁锋神情略黯淡了下:“父亲和大哥二哥虽也曾支持晋王,幸而没有真正参与其中。”   “那你不是也被免职了。”   “哈、哈哈。”佟祁锋干笑几声,“无官一身轻,做做平民百姓,没什么不好的。”   平民百姓。对,佟家已变成了寻常百姓家,佟维毓及三个儿子都以各种理由被除去了官职,三代以内禁考科举。安泰帝以亲亲睦族、宽厚体恤深得民心,对于谋权篡位的兄弟只是全家幽禁,其追随者也不多追究。他就以这样温和而不失严厉的方式,表达着对受到轻慢的愤怒。   “官场如战场。”佟祁锋看似淡泊的双眼透着颓丧,“不做官也挺好。这做了官呢,最好别随便跟风。”   总算醒悟过来了。皇帝的家事,他们瞎掺合什么?谁做太子都与佟家无关。被晋王利用还沾沾自喜,梦想着从龙之功,蠢啊!但愿从第四代起,考入仕途的子孙们不再犯迷糊。   兄妹俩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秦正轩平民出身,到现在,也做官了,也跟风了,怎么就一直顺风顺水的?   ......   安泰二年三月,浩城。   厨房里,方巧菡看着下人们将做好的饭菜装了几十提盒,满意地点头:“小鹊,你和郭妈妈一起送去码头,正好能赶上运送菜蔬的营船,还让陈叔押车。快去快回。”   “好嘞!”   巷子口,目送车辆远去,方巧菡在小柔的搀扶下慢慢地往回走。她身体沉重,小腹高高凸起,已怀孕九个月了。   “嗳哟。”肚里的孩子踢了一脚,方巧菡叫了一声,赶紧抚摩肚子,“小家伙最近折腾得越来越厉害,该不是要出来了吧?都说十月怀胎,我算算日子,怎么也还得半个月呐,这个淘气包。”   小柔心疼地说:“小主子会不会是嫌累?您也真是,都这么大月份了,也不好好儿歇着。送给营地的饭菜有我们呢,难道不放心。”   “我也没做什么累活儿。大夫说了,多走动多做事,有利于生产。”方巧菡羞涩地笑了笑,“再说,将士们浴血奋战,我在这里坐享其成,心里也不踏实。总要做点什么才好。”   其实秦正轩不一定在固城主营。他自从做了将军,屡战屡胜,加上苏赫勒与他东西呼应,前线不断北移,她也不知道每天送去营地的饭菜能不能让他吃进嘴。但她就是闲不住。   主仆二人进了后院,经过一株桃树,树下撒了一地粉红,两只肥肥的花喜鹊正在觅食,见有人过来,嗓子里咕噜几声,并不逃跑,小脑袋歪了歪,翘着尾巴蹦跶到树后头去了。   “好兆头啊!”小柔笑道,“您天天念叨仗打不完、见不到秦爷,说不定今儿个就能盼到爷回来呢。”   方巧菡笑了,扶着腰吃力地踱向桃树。肥喜鹊受到惊吓,一扇乎翅膀飞上了枝头。她扳下一枝开满粉嫩花朵的枝条,抚弄着颤巍巍的花蕊,凑过去嗅。   “是个好兆头。我相信他会尽快回来的。”   荣惠的夫人时常来看望,送至提举衙门的捷报,总是第一个告诉她。北冽左支右绌,元气大伤,安泰帝联合渚篾的做法很有效,这是个有想法,敢作为的皇帝。当时,所谓“储君平庸”的言辞,真是荒唐之至。   安泰帝看着软弱,实际心机深沉,善于适时扮弱,精于摆布各股力量。在京城斗争激烈的时候,他将所有矛盾都引到聂阁老的税改新政上去,最终,顺水推舟,取消这一政策,同时把聂阁老撤了下来。   党派之争似乎以聂敬梁退败而告终。晋王唐烨恺沾沾自喜,在奏请“直捣黄龙收伏北冽”后,又提出御驾亲征的建议,安泰帝都不动声色地采纳了。他派了个替身,带着一群重臣和两万人马出京,暗里早就在宫里布好天罗地网,同时,让唐元卓带兵埋伏在西行沿线。   唐烨恺果然中计。一面装模作样地继续上朝,一面派出杀手沿路伏击,接到回信后,马上大肆散布“陛下遇刺”的消息。便有人不失时机地跳出来,表明“国不可一日无君,晋王殿下摄政多时,国事井井有条,可堪继承大统”。   唐烨恺黄袍加身的美梦只做到一半就醒了。安泰帝的替身带着被生擒的杀手秘密回宫,在大家山呼万岁之前,当着所有官员的面揭穿了他的夺位阴谋。唐烨恺根本来不及行动,因为他在宫里的伏兵也悉数被控制住了。   安泰帝稳住众臣后,抛出了唐烨恺的真实身份,引得一片哗然:唐烨恺是永熙废太子的儿子!唐烨恺身边的谋士,正是这位不甘“寂寞”的父亲,而延绵十数年、怎样都清理不干净的乱党头目,和他是同一人。   这个证据的取得颇为讽刺。关键的线索来自凌虚子,他使了摄魂术,让晋王妃吐了口。这门法术比招魂还要耗费心血,但他不得不听从,因为安泰帝指责他炼制了有毒的金丹,导致先帝盛年突发危症。耗尽心力成了废道士,依然保下一命,也值了。   就这样,京城平静下来,再也没有什么天罚,安泰帝清除了威胁,坐稳了帝位,把这起宫变的负面影响控制在最小。这一切不过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河清海晏,才能时和岁丰,万民才能同乐。”方巧菡沐着花香喃喃自语。   所以,轩哥哥一定能拿下北冽的。她会安心等他回家。   ……   十天后,秦正轩凯旋而归。抚摸着妻子因怀孕而浮肿的双腿,他心疼又愧疚。   “巧菡,你受这么大的罪,我还不能陪着你。”他在她的双腿上轻轻按摩,“好在赶在你临盆之前回来了。”   “没有什么。你回来了就好。”方巧菡满足地说,“轩哥哥,你打赢了仗,还做回从前的巡检御史吗?”   “你想我接着做吗?”   “有点儿想。我喜欢浩城。而且……”   她心里明白,他有了军功,又备受器重,回京一定会有不亚于左都督的职务在等着他。可那样,他就得再像从前一样劳累,她心疼呀。   秦正轩低下头,在她鼓鼓的肚子上吻了一下:“我也喜欢这里,生机勃勃,适宜生长。孩子可不就是在这里有的?”   “……”   吻着妻子绯红的脸,秦正轩笑道:“其实我有打算。你这个样子,我也不可能回京述职,已经给聂老去信了。”   “聂大人……还是阁老吗?”   “自然不再是了。不过,他在皇上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安泰帝将内阁并入翰林院,自己独揽大权,以后,再也没有元辅擅权一说了。   方巧菡正在思索怎么给聂嫣璃去信问候,秦正轩顿了顿说:“巧菡,还有一个消息。韩澈战亡。”   方巧菡一怔,秦正轩躺在她身侧,将她抱住,慢慢地说起来。   韩澈和佟祁锋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差,巴滦之劫他们的表现让大家心寒。后来两人双双免职,一个从将军变成可有可无的参将,一个被踢出军中,没人去安慰。   韩澈大约是问心有愧,秦正轩接管队伍之后主动要求做他的随从亲兵。秦正轩没有同意,让韩澈做了一名卒长,率领五百甲士。   军队里不少捧高踩低的人,但韩澈不和他们争执,只是沉默地任由他们奚落,也没有多么萎靡不振。打仗的时候,表现得很勇猛。   或许,过于勇猛了一些。简直不要命一样,攻打每个地方都冲在最前面,不畏艰险困苦,不惧受伤流血,真是当得起“身先士卒”四个字。不怕死的硬汉还是很被大家敬重的,后来,他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名声。   “他死在申塔城,说要去刺杀北冽军的大帅列格。”秦正轩说,“申塔城防稳固、地势险要,弗朗克火炮也打不破,韩澈就提出刺杀的主意。”   方巧菡微微吸气。阿特尔死后北冽换了位军队统帅,列格。列格就是当年围攻浩城的统领,那时他被韩澈打败,灰溜溜地撤军,但是北冽朝廷没有追究。   “刺杀太冒险了,我本想求助于苏赫勒,但韩澈坚持说,时间等不得,他和列格多次交手,专为研究过,有把握。我还是阻止,后来他忽然说……”   秦正轩轻握住方巧菡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韩澈沉默寡言了多日,那天的话格外多。   “我要报仇雪恨。十三年前,不是列格,我也不会和亡妻天人永隔。”   说到这里,韩澈自嘲地笑了声,“当然,说到底还是我杀了她,我恨列格,如同憎恨自己。我后悔莫及,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做,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说服大家,可我……没能像你那样意志坚定,我对绮璇的爱,远不及你对巧菡。轩弟,不,秦将军,我羡慕你。这是我的心结,总要解开来,求将军答允。”   就这样,韩澈去刺杀列格,成功后依照计划发出响箭,城门大开,大夏军队冲进了申塔城,一举击溃所有北冽兵。这是很关键的一战,拿下申塔,北冽大部分军力消耗殆尽,残余势力远遁至长年积雪的巴颜山北麓,难再成气候了。   韩澈把列格的头颅交给秦正轩,自己也伤痕累累,咽下最后一口气。   临死前,他说:“轩弟,巴滦那次,请原谅我。你……还有巧菡,都要好好的。”   方巧菡低叹。其实她早就走出过去,将前世的悲伤远远地扔在九霄云外了。   她曾有一犯饿就心悸头晕的毛病,自从在巴滦被秦正轩救回来,就不药而愈了。医生说过是心病,她的这个顽疾,被秦正轩给治好了。是他灿烂温暖、细致入微又始终如一的爱,涤清了她内心深处的全部阴影。   一直不能释怀的人,是韩澈。他终于对他自己做了个交代。   “他也算是立了功。”秦正轩以下巴贴住妻子的额,“我猜,皇上会酌情考虑体恤他的家人。嗯,只是酌情而已。我记得韩老爷对岳父,还有那个韩苓……哎,落得如此下场,只能怨他们自己居功自傲。”   “别提那些,都过去了。父亲现在致仕赋闲在家,整日除了调花弄草、笔墨琴棋、含饴弄孙,剩下就是半个月一封信,问我几时生。”方巧菡说。   秦正轩发出爽朗的笑声。方巧菡抚上丈夫冒出硬硬胡茬的脸,被他抬起下巴吻了上来。   “轩哥哥不要。”唇齿交缠,他的气息越来越乱,手也越来越不老实,在他朝思暮想的两座丰美山峰上乱爬乱揉。方巧菡低哼着掐他一下,“你现在得忍着。”   秦正轩意犹未尽地松开妻子的唇,以手指去摩挲两片柔软红润的唇瓣:“要忍到什么时候?唉,哥哥都忍了快十个月了。”   方巧菡红着脸抿嘴笑,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郭妈妈说,稳妥起见,等孩子半岁该差不多了。”   “还要至少半年……”   没等他哀叹完,方巧菡忽然惊叫:“肚子好疼、好疼……哎哟……”脸色痛苦,五官都挤成一团。   大概是要生了!秦正轩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挠几下头,这才一叠声地喊人。   好一阵的忙乱后,方巧菡开始了疼痛而快乐的分娩。孩子也争气,不到三个时辰就生出来了,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很乖,只哭了几声就睡着了。方巧菡看着那个红通通裹在襁褓中的小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喜悦、欣慰、充实、甜美。原来这就是做母亲的感觉!她在心里默默地倾诉,两位母亲,这是你们的外孙女儿,是不是很可爱?   “巧菡。”这嘶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抬起头,那个人的样子更是惊得她捂住嘴。   “轩哥哥。”她伸手去抹他额上的汗水,他全身都汗透了。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哭过。   “奶奶,秦爷在外头听你喊疼,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嘴里一个劲说着自己没用!”郭婆子抱着孩子念叨,“我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啊,还从来没见哪个男人这样的哩,哈哈哈,女人生孩子的事儿,男人还真帮不上忙。”   方巧菡眼睛也湿润了,不由一把抱住丈夫湿乎乎的脑袋,“傻哥哥!”   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正如她梦想的那样,她的夫君将她捧在了掌心里,待她如珠似宝。这一生,终于圆满。 第一百一十五章 (番外)   安泰三年五月。   浩城的仲夏夜格外凉爽, 格外热闹。月上中天, 市集华灯争艳,歌管楼台笙歌燕舞,豪客一掷千金,笑看秦楼楚馆玉人。   某间酒楼包厢内, 提举大人荣惠盯着妖娆万分的斟酒美人连连摆手。   “真不行了, ”他对右侧穿绸缎衫子的胖员外说, “下官酒量一向浅,你们这帮家伙, 都说执照没问题了, 货没事儿什么都好说......喂,我说姑娘、大姐、姑奶奶!别倒了!”   满桌的胖员外都嘎嘎笑:“荣大人, 些须小酒不成敬意。大人千万赏脸,在草民等人眼中,您就是财神爷......”   “行了行了, 甭给我灌迷魂汤了。我跟你们说啊, 你们能运送这些货物去乌斯古, 都多亏了秦御史。他有皇上的特令, 只有他发话下官才敢点头。秦大人就坐在隔壁, 快去灌他,不不,是敬他。他可是海量,来者不拒,人又豪放, 你们越敬得多他越喜欢。”   要命啊,酒能乱性,这个样子喝下去,他要把持不住了呀!他的“贱内”可是头河东狮......关键时刻顾不得许多,赶紧祸水东引、围魏救赵,他好趁机溜回家。   随着一阵推拉椅子的声音,满桌的胖员外擎着大酒碗涌向隔壁包房。荣惠借口如厕,做贼一般,带了小厮匆匆逃跑。   酒楼这边,隔壁包厢门被敲开。一个同样穿着丝绸直裰的员外站在门口,冲恭敬捧着酒碗的外来者疑惑地道:“秦大人早就走了呀,说家中有事。走之前还把银子都结了,咱们两座包厢的都是。”   “嗳哟!”客商们捶胸顿足,“谁缺这点银子,哪里不吃了一桌席面!本来要请两位大人的,这下......”   一个胖老头儿摸出怀里的玉核桃喀喇喀喇转着:“你们有所不知,这两位大人都惧内得紧,自然不敢太晚回去!哎,我等也早些散了吧。”   “惧内?”   胖老头把核桃转得更响了:“你们这些新客,还是来这儿的日子短。荣大人嘛就不说了。秦大人呢,别看年纪轻生得又俊,那可是出了名的宠妻,咱浩城人都知道。”   “宠妻?都怎么宠的?”   胖老头儿不紧不慢地说:“去年呀,秦大人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儿。他雇了八台大轿,抬着夫人,披红挂彩、舞龙舞狮,还叫了一群吹啦弹唱的艺人押阵,轿子从城东抬到城西,请全城的百姓都去吃流水席,说是庆祝娶妻两周年。对了,当时秦大人的千金都半岁多了,让秦夫人抱在怀里一起坐轿子。娘哎,我老头子算开眼了。”   众人听得酒都洒出来了:“还有这样宠女人的?”   “可不是嘛。两人自幼定亲,青梅竹马......噢,秦夫人人品也是没得说,宽和仁善,叫人佩服。”   胖老头说了方巧菡怀孕期间做吃食送给营地军士、包揽浆洗军衣的活儿、不时添补被褥等必须品的事。   “......夫妻两人情深意笃,跟蜜里调油似的,好着呢!所以呀,以后你们请他吃饭也就算了,那些个妖妖俏俏的姑娘就别叫了,省得再像这次这么尴尬。”   “噢。”一个胖员外呷着碗里残酒,嬉笑,“那、那这些红姑娘就、就......嘿嘿,人都叫来了不好赶走,就咱们自己享用算了。”   “啐,李四啊李四,收起你那花花肠子,看我不跟你丈人告状!”   ......   秦宅。   夜深人静,月移花影上阑干。方巧菡再一次从外院踱回来,先去看过睡熟的女儿,然后摇着团扇朝隔壁卧房走。   打发丫头们都睡下,她换了寝衣来到轩窗前站着,别起窗纱,任由凉习习甜丝丝的夜风吹拂披散下来的满头青丝。   轩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心里生出几分焦躁。他应酬多,她对他也是放心的,可有时候从他身上嗅到沾染的脂粉味儿,虽知道那是欢.场女子为了讨好客人故意挨蹭所致,到底心里不怎么好受。   经常串门子的荣夫人,时不时地分享“驭夫”经:“奶奶千万别不当一回事,真不能马虎大意!呃,大家当然知道秦大人心里只有奶奶你一个,旁的女子,那是正眼都不瞧一下。可万一有那成心攀附的女子,装出蒲苇藤萝菟丝花一样的柔弱样儿,将他灌醉了......咳咳,事后哭诉一番,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什么只想给奶奶做使唤丫头之类的,你待要如何?就算秦爷硬着心肠不要,奶奶你想,这心里膈应不膈应。”   荣夫人的建议是,要她在秦正轩身边安插自己人,不行就把石头收买了。还得意洋洋地说:“我家老爷就是这样!几个小厮我都给一份额外月例,他哪天去了哪家酒楼,叫了几支小曲儿,我一清二楚。但凡孟浪一点儿,我都要他好看!”   “......呃,荣大人他知道了,会不会跟你口角。”   “他敢!”荣夫人立即叉成一只茶壶,瞪着眼道,“看老娘不打断他狗腿。有道是,女人不硬,男人不软。奶奶千万记住我这八字箴言。”   风止了,方巧菡意兴阑珊地摇着团扇。硬,怎么个硬法儿?她相信轩哥哥,安个“细作”干什么,轩哥哥就是不生气,也会伤心的。   不过......   团扇摇得大力了些。孩子他爹怎么还不回家呢?!也太叫人牵肠挂肚了。   院子里的灯笼熄灭了,倏忽之间,房内那盏琉璃灯竟也暗了,只有朦胧月光透过扇形轩窗洒在盼郎归来的少妇身上。   方巧菡回头望向妆台。琉璃灯盏的油可是新添的......   正诧异间,一阵冷风从后袭来,眼前一黑,柔软的腰肢被铁臂般的手钳住,嘴巴也被凉冰冰的大掌捂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   方巧菡被凉气激得一抖:“你、你是谁?我家、我家资财丰厚,你,你放了我,我什么都给你。”   颤抖的声音透过指缝传出来,愈发显得说话之人娇弱,听在侵入者耳里,反倒更激起掠夺的欲.望。   那人并不应答,只听呼吸沉重,明显是个男人。   见他还不说话,方巧菡吸了几口气,想了又想,加上几句:“我丈夫快回来了,他武功高强、雄壮勇猛、嫉恶如仇、广有人脉,对我又宠爱无比,倘若知道你这样待我,一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后男人怪笑几声,依然不说话,左臂还是那样禁锢着她,右手却从她嘴上松开,在她身上放肆地游走,最后钻进她的衣衫底下。   身后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腰间的手臂变得炙热,那人将她贴得更紧,某处硬硬地贴着她的臀,她听见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方巧菡再也忍不住,恨恨地跺脚:“你这个登徒子!住手!回来那么晚还玩这一套!我不跟你玩了!”   “娘子又说错了。”秦正轩终于开口,朝她耳孔喷热气,带着浓厚的情.欲,“你一连用了那么多词儿,怎么就是漏了形容相貌的话呢,比如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之类的。哥哥等得好心急。”   “......有你这么自卖自夸的吗。”   最近秦正轩不知怎的突发奇想,玩起了这种入室歹人的把戏,说要增加闺房情.趣。每次都要她在他扮的“歹人”跟前把他吹嘘一番,说得他满意了,才会放过她,然后---   兴致勃勃地对她进行饿虎扑食,折腾到快天亮。   真气人,这是他哪个朋友教的,下流死了。   秦正轩低声笑道:“乖娘子,知道你等相公等急了,哥哥这不是回来了吗。一回来看见你站在窗前等我......”   他把声音放得更低,叼住她的耳垂含糊道,“哥哥就兽.性大发。”   “滚,以后不许玩这么下流的把戏。”   “好,娘子说什么我都答应。”秦正轩已将她脱得两腿光.裸,撩起寝衣从后进入,嘴里发出沉醉的呻.吟。   “唔,你轻......说了不跟你玩了......”   男人激情如火,嗓音低哑:“没有玩。哥哥在疼你。舒服不舒服?喜欢我快一点还是慢一点?说。”   “我、我才不说......唔。”   她双脚离地,身子被他搂抱按紧,双手无助地抓着窗格,眼睛盯着窗外,生怕有下人经过,这紧张反倒加重了身体深处的火热感。月光温柔,戏水鸳鸯搅动一池春水,仲夏凉夜春.色无边。   秦正轩满意地听着身前人儿压抑细碎的低.吟,垂下头去向她耳朵里灌入更多下流话儿。   “......你你你,住口,都打哪儿听来的。”   “娘子要听不下去,就堵住哥哥的嘴好了。”   身后的动作更剧烈了。她无奈地扭过头,被他狠狠吸住双唇。   酒意勾人欲,每到这时他就格外狠,房里每个能利用的地方都被他利用做“战场”,将她榨得一丝两气,他才堪堪鸣金收兵。   “还没够?”等两人清洗毕重新躺下,秦正轩见方巧菡欲言又止便邪笑道,“想要就直说,哥哥对娘子从来不吝啬。”   方巧菡枕着秦正轩的胳膊,伸手去他耳朵上轻轻扭了一下:“讨厌。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秦正轩捉住她的手轻咬:“我听着呢,大宝贝儿。”   这是他对她的新称呼。从前是“宝贝儿”,有了女儿之后,他就叫她“宝贝儿”或者“大宝贝儿”,管他们的女儿叫做“小宝贝儿”。   秦正轩把小姑娘宠上了天,得空就抱着不撒手。孩子小的时候,什么拍奶嗝换尿布换衣服洗澡,他统统都会;大一点了,就扛着小女孩骑在脖子上满四里逛,笑称自己是女儿的坐骑。方巧菡的体质确实不易怀孕,问他急不急着要儿子,他笑嘻嘻地说,儿子女儿都是天意,该有就有了,哥哥不着急。   方巧菡想到这里,唇角弯了弯,放柔声音道:“轩哥哥,你以后不要回来这么晚了。嗯,还有啊,去到那种场合,不许让别的女子近身。我担心你......”   没说完秦正轩就激动地接过话头:“宝贝儿是吃醋了吗?啊!我不是做梦吧。”   他的娘子从来都懂事,懂事到他有点害怕。从前在马家村,他也出入青楼,巧菡是知道的,却从来都不问他。不过,那时她小,也许不懂。可后来她长大了,他也没少去这些地方,乃至是现在,她还是不过问,这也太贤惠了些---   该不会是不在乎吧?苏赫勒曾告诉他:“女人没有不吃醋的,吃醋表示她在意你。我知道大夏女子以包容贤惠为美德,生怕被人传善妒。嗯哼,不客气地说,这些要求是与女人的本性相悖的,如果她能包容到那般境地......哎呀,我亲爱的朋友,在我看来,也许这位女子不够爱她的男人。”   所以,巧菡到底是太贤惠了,还是......秦正轩越想越害怕,想不透的时候索性不再钻这个牛角尖。哎,她心里有他就好。哪怕她爱他没有他爱她多。   现在,巧菡表达不满了!她吃醋了!她也是同样在乎他的!开心、开心!   看着秦正轩乐得像个傻子,方巧菡哭笑不得:“轩哥哥,你怎么了?人家问你呢......”   “我知道了,宝贝儿,我都听到了。”秦正轩搂紧妻子一通狂吻,“你怎么不早说!哥哥一定注意。以后只有你一个女子能靠近我,啊不,还有咱们家的小宝贝儿。”   方巧菡感动地搂住他的脖子,“谢谢轩哥哥。你不嫌我烦就好。”   “怎么会!哥哥喜欢都来不及。娘子,以后心里有不高兴的可不许憋着。什么都告诉相公,嗯?”   “知道啦。你也是。”   激.情澎湃之下,秦正轩又压了过来,方巧菡低叹一声,顺从地回吻他。   望着他深情凝视的眼睛,她对他露出甜美的笑。   她想她对荣夫人有话说了。   彼此关爱、信任,及时谈心。这才是夫妻之道呐。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来啦~希望下个文能再见到大家O(∩_∩)O   《我妻妖娆》文案:   重生的穆凝湘,很纠结。   前世辜负她的表哥,忽然变得深情款款,原先暗恋的美貌青梅也不要了,一个劲地说,娶不到凝湘表妹,他就去死。   ——但,这不是她纠结的原因,她怎么都甩不开的楚尉霆才是。   一句话文案:强撩娘子,先娶为敬!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