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药石无医   作者:九月草莓   文案:   楼画身为一代魔尊,人疯心狠,在修真界掀过一番不小的血雨腥风。   后来,他战败被俘押于清阳山,看管他的是他昔日师兄,疏月君秦东意。   秦东意为人高洁清正,眼里最是容不得沙,众人皆猜此次这条疯狗落到秦东意手中,定将得个比灰飞烟灭还凄惨千百倍的下场。   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上秦东意,楼画丝毫不惧,甚至笑眼盈盈地问候了句:   “师兄,你想我没想?”   秦东意面不改色,将人押到了水牢最深处去。   众人嗟叹疏月君心里尚存同门情义,还是太过心软。   可无人知晓,众人眼中不可亵渎、平日里不染纤尘洁身自好的高岭之花,夜里却情难自禁地将那罪徒拥入怀中。   花香暗涌。   楼画搂紧了他的脖子,笑眼盈盈,语调轻轻扬起:   “师兄,你最爱我,对不对?”   -   楼画幼时被人欺辱打骂,生活昏暗无光,在最艰难的时候,秦东意向他伸出了手。   秦东意是他的神明,而少年的楼画却将他的神明拉下了泥沼,用自己弄脏了他。   后来被俘于清阳山,又是胁迫加诱骗,令秦东意不得不待在他身边。   秦东意恨死他了,他知道。   所以多年后,楼画将秦东意锁到了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彼时那人浑身狼狈,但眼里还是往日一般的清澈淡然。   楼画挑起他的下巴:   “师兄,爱我或者死,选一个?”   秦东意微微弯起唇角:   “早就选过了。”   [病娇疯批美人受X嘴硬心软高岭之花攻]   #霸道小画强制爱#   #一直都是双箭头#   *救赎向,两个都是大美人   【高亮】受是真心狠手辣疯批病娇偏执狂,疯起来自己都杀,接受不了慎入!   双洁1v1主受he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楼画,秦东意 ┃ 配角:帅哥们美女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喜你成疾,药石无医   立意:自立自强,真诚对待每一个人 第001章 困兽   这是常楹第一次看见楼画。   那人被关在阵台上那个特制的大笼子里,身上捆了数条锁链。铁链与捆仙锁叠在一起,偶尔动一下,惹得到处都是叮呤咣啷的回声。   那人靠在铁笼的角落处,穿了一身宽大的素白衣袍,一头青丝由一根红绳松松绑着。   他模样很好看,美得像画中人,眉眼自带一种温柔无害的悲悯气质,像画册中普度众生的神明。   常楹眨眨眼,有些看愣了。   “喂,小鬼头,别看了,当心被疯子摄了魂。”   正在此时,一位负责巡视的师兄发现了常楹,走过来皱着眉提醒道:   “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课业时间怎么还乱跑?这可是楼画,暗香谷魔尊,危险的很呢。”   常楹回过神来,忙朝小师兄行了一礼:   “小师兄好,我是疏月君门下的弟子,常楹。”   说罢,他又忍不住好奇,探头探脑地往楼画那边看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正巧遇上楼画抬眸。   他看见那人一双干净清澈的鹿眼,原本该是纯良无害的,可内里神情却带了几分病态的狂热,这让常楹心里有种被毒蛇窥伺的既视感,背后麻酥酥地掀起一片冷汗。   而后,他微微扬唇笑了一下,打招呼似的,朝常楹晃了晃手。   “原来是疏月君的小徒弟。”   小师兄这一声将常楹唤回了神。   他一听常楹是疏月君的弟子,整个人都温和了些许,随后,他顺着常楹目光看了一眼,这就用手挡住常楹的眼睛,将人往旁边带去。   边走,他还边跟常楹解释道:   “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人是出了名的可怕。听说他手上鲜血无数,最喜欢把人的脑袋当蹴鞠踢!喏,前几日咱们宗门事变就是他带着他的部下们攻上来的,他把几位长老都打伤了。”   常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三日前,楼画带着他的暗香谷魔众攻上清阳山,那时常楹和其他小弟子一起躲在山下,只听天边传来一阵一阵的巨响,连云层都变成了猩红的血色。   但他听着小师兄的话,有点奇怪:   “他这么厉害,若是连长老都不敌,那为何现下还会被关在这里呢?”   说来,常楹知道清阳山最厉害的并不是几位长老,而是他师尊,疏月君秦东意。   但常楹也知道自家师尊身上常年带毒,不能过多使用灵力,否则便有性命危险。而那天师尊虽然有上阵,最后却好端端的回来了,不像参过战的样子,常楹当时还狠狠松了口气。   “你倒是问了个好问题,说来可笑。”   小师兄提起这个,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还回头看了眼楼画的方向,这才同常楹解释道:   “他呀,是被自己养的黑猫背刺了!当时他同疏月君立于山下,都准备动手了,结果他养的猫妖突然发难,给他来了一爪子,人当时就快不行了。你看看,坏人自有天收,坏事做多了,连妖怪都看不下去。”   常楹闻言看过去,果然见楼画腹部有一团血迹,看着像是一道可怖的贯穿伤。   他顿了顿,问:   “那,他既如此罪孽深重,为何还要囚在这里?不该当时便……”   “这我可不晓得,我只是个负责巡视的。但之前戊炎长老来过一次,好像是说他身上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没交出来,所以暂且留了他一命。”   讲到这里,小师兄也有点不耐烦了,他催促道:   “好了,你快走吧,再……”   “喂,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小师兄话还没说完,远处却蓦地传来一道粗哑男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来人是个身形圆润的青年,常楹认得他,于是行礼道:   “周师叔好。”   周午目光一顿,看见这是常楹,原本皱着的眉立马松开,脸上笑得堆起褶子。   他揉了一把常楹的头:   “阿楹,怎么在这晃悠?当心沾了妖怪的晦气,快回去吧,别让你师尊担心。”   常楹向来不大喜欢这位师叔,也怕他给师尊告状自己乱跑,于是匆匆告辞后便跑走了。   周午看着常楹的背影远去,脸上笑出的褶子也平了,这就又摆回一张臭脸。   见他这是要往阵台那边去,巡视的小师兄立马拦住他:   “师叔,长老有令,任何人不能靠近楼画!”   周午抬手拂开他,冷哼一声:   “我你也敢拦?”   “这……长老嘱咐过,这笼子未必安全,贸然靠近可能会有危险。”   “哪里来的危险?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他?我告诉你,就算他能打破禁制,放在我面前,我一只手便能掐死这妖孽!”   说这话的时候,周午特意放大了声音,他的声音像个破锣,聒噪得很,听得楼画耳朵痛。   楼画坐在铁笼的角落里,他身上缠了十几条链子,周边也都是一层叠一层的结界,连只虫都爬不进来,无聊得紧,为数不多的乐趣便是看远处每日来往的人,偶尔还能见着几个熟面孔。   正如此时,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远处正同巡视弟子争论的周午。半晌,那弟子争论不过,不敢再拦,周午自觉扳回一局,这便颇有气势地大步朝自己这边而来。   虫咬钩了。   楼画心情很好,他拖着身上沉甸甸的链条,站起身冲周午行了一礼,含笑道:   “周师弟,好久不见。”   若是换一副场景,温和行礼的白衣美人定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画面。   可惜现下他唇角染血,连带着那笑容都带着几分诡异。   周午上下打量楼画一眼,对于这人的现状十分满意,于是趾高气扬抬高音调道:   “瞧瞧,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魔尊大人吗,当初叛逃清阳山倒是潇洒,怎的才潇洒了三百年便沦落成了这副模样?听说是被养的狗背刺了,真是令人唏嘘。”   “是猫。”   楼画笑眯眯地纠正他的错误,随后,他呛咳两声,抬手拭去了自己唇角的血迹。   他抬眼看着周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讽刺,只问:   “师弟今日,是特意前来关心我的?”   他这副轻飘飘的模样,令周午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多少有些不痛快。   他冷哼一声,倒也不再阴阳怪气同他客套,直接了当道:   “听说你前几日抢了戊炎长老寻到的应龙髓,识相的便快些交出来,看在你我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   “应龙髓?”楼画轻笑一声:   “我抢到了就是我的,我乐意给就给,不乐意随手捏碎也是我的事。秦东意需要这东西救命,我可不需要,就算现在清阳山掌门在这里给我磕三个响头我都大可以不理会,你周午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对我趾高气昂?”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周午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   他似是气急了,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气急败坏道:   “你也有脸说我?!当初秦师兄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他的?!弑师、叛门、屠城!你知不知道这三百年来天下人是如何指着他脊梁骨骂他的?他在东荒遗迹身染龙息,被这玩意折磨了三百年,而你现在却抢了他救命的东西不还!简直畜生!”   周午吼得义愤填膺,楼画却似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乐道:   “可我本来就不是人啊。不是你们说的,人妖殊途?我只是在做妖该做的事情,你现在却用人的标准来要求我。贵门的标准,还真是善变。”   楼画拖着他那一身链子,走到牢笼边缘来。   铁链拖在地上,掀起一阵刺耳的声响,有血随着楼画的动作淅淅沥沥落下,将地面洇出一串深色痕迹。   他微微睁大眼睛,手握住铁笼的竖杆。   灵流灼烧着他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却全然感受不到痛意似的,甚至眸里还闪过一丝病态的狂热:   “我知道正道需要秦东意撑着,你们舍不得他死,我也舍不得。不就是应龙髓,你让他自己来找我要不就好了。让我见见他,三百年了,我好想他。”   “不可能,你这疯子!”   周午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抬掌向楼画击去。   周午虽然看不起楼画这人,但对他的能力多少有点忌惮,因此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   他以为这一击多半不会中,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掌却结结实实拍在了楼画胸口处。   锁链晃动,发出一阵巨响。楼画脸色一白,跌坐在地,呛咳间血从唇齿溢出,一副重伤的模样。   周午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妖孽原本就受了重伤,此时还被这么多链子捆着,就是一只被拔了牙的疯狗,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他看着自己掌心,再看看笼子里半死不活的楼画,心中十分舒坦,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走近笼子,伸手抓住楼画衣领,将人猛地往自己这边一拽。   人撞在铁质的笼边,发出一声闷响。结界的灵流灼烧着他的身体,看起来凄惨异常。   周午满是肥肉的脸笑得扭曲,他重新有了底气,这便嘲讽道:   “一半畜生一半人的混蛋玩意,四不像的脏东西。正道不接纳你,妖也叛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在这里叫?”   “以前秦师兄护你,是你走了大运,现在还心心念念想着他?你也不想想你自己配不配。”   “叫秦师兄过来干什么?用你这张不男不女的脸继续惑他?恶不恶心啊。”   周午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将刀刃送进楼画腰侧,缓缓转着:   “今日你若不交应龙髓,我便一刀一刀慢慢折磨你。”   楼画痛得脸色发白,但却是笑了一声,哑着嗓音道:   “那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   周午面色狰狞。   “我自然不会质疑师弟你。”   楼画放低声音,示弱道:   “师弟的厉害我以前就领教过了,咱们那一代里,就你修为最强。掌门之位本来就该是你的,都是那几个老家伙不识人才,埋没了师弟这样一个好苗子。若我今日把应龙髓给你,那几个老家伙不得对你感激涕零,好处一定也少不了吧?”   楼画这番话,算是直接道出了周午这趟来的目的。   周午听出了他话里讨好的意思,扬了下眉:   “你什么意思?”   “我把应龙髓给你,你去师兄那里替我说两句好话,让他来看看我,好不好。”   楼画眼中神色缓和些许,倒是多出几分可怜样。   周午眯起眼睛,斟酌片刻。   楼画对秦东意的执念向来深,从前他就一直跟在秦东意后面跑,而且这人疯疯癫癫的,会提出这种交换也不奇怪,他周午横竖不亏。   再说了,先答应他,只要应龙髓拿到手,替不替他传话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想到这,周午松开楼画的衣领:   “可以,你把应龙髓给我,我现在便去找师兄。”   楼画白皙的脸颊被结界的灵流烫出几道红印,但他并不在意。   他像是虚弱极了,被周午松开后便躺倒在地,露出了腹部那道可怖的血窟窿,任谁来看都是一副凄惨的可怜模样。   他唇边还不断在往外溢着血沫,缓缓抬手,从怀里拿出一颗玉珠。   他似是想用手穿过结界将玉珠递给周午,可刚碰到结界,手便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楼画叹了口气,似是真的痛极了,说话断断续续的:   “就在这里,可我递不出去。师弟,受累自己进来拿一下,好不好?”   听见这话,周午多少有些迟疑。   楼画自然知道他的顾虑,于是道:   “师弟该不会不会在害怕吧?你放心,这里到处都是禁制,我身上还有十多条捆仙锁,伤不到你的。”   周午眼睛骨碌一转。   是啊,一条捆仙锁便可锁住修士灵力,这妖孽身上捆了十多条,身上还受了伤,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周午说服了自己,这就放下心来,还不忘威胁道:   “我劝你不要想什么幺蛾子。”   “我可不敢。”   清阳山的结界向来不防自己人,只要修为足够,很轻易便能解开。   楼画听着灵力流转的声响,在周午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起唇角。   他唇上被鲜血染得一片殷红,同苍白肤色对比鲜明,令这个笑多出几分诡异的艳色。   疯狗,就算被拔了獠牙也一样危险。   显然,他的这位师弟,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生欲拉满所以需要写在第一章 的话】:   1/主角是真的疯批病娇偏执狂。极度缺乏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反社人格,是缺陷不是性格问题!后期会好转一点点但疯批属性永不变。   【CP是秦东意x楼画!小疯子是受!!别站反啦!!!】   2/没有追夫或者追妻火葬场,两个人都会为对方慢慢学着变好。 第002章 疯犬   铁笼外的结界随着周午的介入,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抬手推开铁笼的门,走了进去。   清阳山正午的阳光晒得铁笼有些烫手,推门进去后,周午只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浅淡的晚香玉花香。   笼子里几乎要被各处延伸出来的链条填满,光被割裂开来,显得有些阴暗。   楼画就那样躺在地上,长发凌乱地散着,发上的红绳有些松动,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   周午对这疯子终归有几分忌惮,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但他最终还是被眼前唾手可得的功劳迷了心窍。   长老都要不来的应龙髓,若是被他拿到,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到时候,天材地宝、地位、赞誉,想要什么没有?   想到这,他壮壮胆子,抬足踢了楼画一脚:   “东西拿来!”   楼画动作停顿一瞬,随后慢慢抬起手臂,手里松松握着个什么东西。   周午用灵力将自己包裹了个遍,确认不会出问题,这才上前一步将手伸了出去。   楼画的手白皙且骨节分明,抬起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白的腕子。   他将手递向周午,随后松开手指,周午这就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自己掌心。   他心中一阵狂喜,小眼睛里都闪着光。垂眸看去,只见掌心躺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玉珠,正散发着柔和的光。   然而,他眸里喜色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下一瞬,玉珠的光芒倏倏尔暗淡下来,接着,当着他的面,变成了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周午脸色巨变,冷汗从他额角滴落。   还没等他起身,有只微凉的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强烈的不安和恐慌席卷上来,他头脑空白,短短一瞬,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随后,耳边只剩那人含着笑意的声音:   “周师弟,我骗你的。”   -   常楹离开阵台后,一路小跑着回了疏桐院。   路上,他一直用手扒拉着被周午弄乱的头发,嫌弃得不行。   他今天是听其他小弟子说,阵台上有个人被关在了奇怪的笼子里,这才好奇去看的。   十一二岁的少年心思单纯,即使长辈们三令五申不要靠近那里,但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回忆起来,虽然只远远看了一眼,但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很漂亮,那是常楹见过最美的人。说来他家师尊长得也好看,但却和楼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还总感觉那人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常楹努力回想,但依旧是徒劳,索性也就不再纠结。   他只希望,今天自己偷偷跑去阵台的事别被那位周师叔告给师尊就好。   这样想着,常楹的步伐都快了些许。   他和师尊一起住在清阳山很偏僻的一处院落里,以前师尊一个人住,有了他后,师尊便在自己的屋子旁多建了一座竹屋。   那处清冷,平时几乎不会有人去,相对而言,离阵台校场这些地方也十分遥远。   这一路上,常楹从阳光明媚走到阴云,直至大雪纷飞。   说来奇怪,从他记事起,疏桐院似乎从未有过好天气,不是下雨就是落雪,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随着距疏桐院越来越近,地上积雪也越来越厚。   常楹一步一个脚印,蹦跳着往前走,然而很快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疏桐院门口,一身形挺拔的男子背对他立在雪中,一手持伞一手负于背后,风带起他的长发,飘起来同鹅毛大雪搅在一起。   他一身烟青色衣袍,像冬日落了满身雪的松,又似江南缥缈的朦胧烟雨。   似是听到了身后响动,男子缓缓转身,露出面部流畅的轮廓,以及清俊的眉眼。   他眸里一片淡漠,同寒天飞雪极为相配。   “去哪了。”   秦东意缓缓开口,语气浅淡温和,却格外有威慑力。   常楹有些心虚,他目光乱瞟,信口胡诌道:   “去帮师姐采药……”   “撒谎。”   他的小伎俩很快被秦东意拆穿了。   常楹紧张地用脚尖磨着鞋底的雪,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光暗了下来,于是抬眸看了一眼,原来是师尊将伞撑在了他的头上。   秦东意随手帮常楹抚去了发顶的落雪,他垂眸看着常楹白色布靴上沾染的泥土,笃定道:   “你去阵台了。楼画很危险,你不该去。”   “对不起。”常楹吐吐舌头,没忍住问道:   “但是师尊,笼子里的人真的有那么坏吗?他做了什么要被那样对待?他会死吗?”   “巡视的小师兄说他是妖,但您总告诉我不该用是人是妖来作为衡量好人坏人的标准,那为什么长老他们总说妖都是坏家伙呢?是长老们错了还是师尊错了?”   秦东意微微皱了下眉。   他没有立刻回答常楹的问题,两个人就这样立在雪地间。   鹅毛大雪落在油纸伞面上、落在秦东意的发上,耳边都是山间呼啸的风。   童言无忌,常楹的问题锋利直白,连秦东意自己都无法给出答案。   他们默立于此,直到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弟子。   秦东意抬眼望去,那人喘着气,面上满是惊恐,慌乱道:   “疏月君!阵台!阵台出事了!!”   -   楼画握住周午的手腕,撑起身子坐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此人面上表情从趾高气扬到惊惧慌乱。   欺软怕硬、傲慢虚伪,把这层面具撕开,露出的果真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丑陋本性。   楼画笑了出来,他声音很好听,笑时亦然。   只是这笑声在现下的情景里,多少有点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看着周午努力想挣开他的手,但完全是无用功。   这肥头大耳的男人一身灵力被他妖气逼散,腿都软了,跪倒在地,本就不好看的脸变得更难看些,但还记得在嘴里乱七八糟地咒骂着:   “你个混蛋,放开老子!你这样,长老们不会放过你的!他们定会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拿出去喂狗!!”   楼画敛了笑意,他暗红眸子中似是燃起了一把火,眸光倏地凌厉起来。   随后,他身上十多道锁链寸寸断裂。   金属碎裂的声音,落在周午耳里,像极了阎王催命的铃音。   “你以为,我真的怕吗?”   楼画站起身,一脚将周午踹到铁笼另一边。   由于动作太大,他伤口撕裂,更多血顺着白衣淌下,染红了半截衣摆。   “我早就死过无数回了。”   他走过去,抓着周午的头发往地上按:   “杂碎、杂种、畜生……耳熟吗?将我关在寝舍外、冬天推进寒泉里、把灵宠吃剩的玩意留给我……那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有这么一天啊?”   “原本你不提我都要忘了,既然你上赶着送死,那就让我们好生探讨探讨咱们的‘手足情’!”   周午的血星星点点地溅在了楼画的脸上,配上他那双暗红色的眸子,艳丽又危险。   周午脸色大变,再顾不上威胁,色变道:   “救命!来人啊救救我!这疯子要杀我!!!”   然而,这处阵台早已被楼画布上了自己的结界。   闻讯赶来搭救的人被挡在外面,戊炎长老不擅解阵,正气急败坏地用灵力冲击结界,想强行破开:   “谁放周午进去的?!净知道添乱!”   小弟子慌里慌张解释道:“是周师叔执意要去,我拦不住。”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结界内传来的惨叫声盖过。   “刚你怎么跟那小鬼说的?‘就算他能打破禁制,放在我面前,我一只手便能掐死这妖孽’?来,让我看看你要怎么掐死我?”   说罢,楼画松开了周午,然而这人远没有他想象中的硬气。   离开桎梏后,他做的并不是反咬一口,而是惨叫着往牢笼外跑。   这让楼画很不高兴。   他将人捉了回来,一拳砸在周午的脸上:   “对付你,我连法术都不需用。”   周午被揍得够呛,他的脸高高肿起,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他的门牙都碎了,嘴里含着血,含含糊糊道:   “你,要是杀了我,秦师兄……不会放过你的。”   “哈?”   楼画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现在自身难保,还不放过我,师弟你是在说笑吗?”   他笑了两声,随后又皱起眉,原本打算拧断周午脖子的动作还是迟疑了。   而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远处一道熟悉剑光飞来,楼画目光一凛,松开周午往后退开两步。   他望着剑光余韵,微微眯起眼,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唇角这便轻轻扬起了。   楼画再没理会地上死狗一般的周午。   他抬眼,望着眼前那人的身影。   他看见秦东意一身烟青色衣袍,身形和容貌都同三百年前没什么变化。   可能也是有变的,比如以前,师兄会对他笑,但现在他眼里却满是淡漠,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但楼画不会跟他计较这些。   牢笼内躁动的妖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楼画抬手握住飞来的灵剑,剑刃在他掌心留下一道血痕,道道猩红从他指缝溢出,他却浑不在意。   他浑身杀意收敛,若非脸上身上全是血,很难叫人相信方才索命恶鬼般的人是他。   他弯起唇,只道:   “师兄,是他先同我动手的。”   秦东意微微皱了眉。   他在几步开外看着楼画,那人一身白衣尽是血色,原本温柔无害的长相同他癫狂神情搭配起来,有种怪异又矛盾的美感。   这跟他记忆中的楼画,确实不太一样。   三百年过去了,即使身边所有人都跟他说楼画变了、说他的斑斑劣迹、说他如何心狠手辣,但秦东意总是保留了三分自己的坚持。   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是错的。   “师兄,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嗯?”   楼画半跪在笼子边缘,靠在笼杆上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需要应龙髓,你跟我说说话,我就给你。我不骗你。”   说罢,他抬手,一颗红白色的小光团出现在他掌心。   楼画将手送了出去,真诚又无害的模样:   “师兄,我的妖丹,给你,你拿着。要是我骗你,你就把它捏碎,我便活不成了。”   结界外忙着破阵的人看见这一幕,皆是大吃一惊。   妖丹是妖最脆弱的地方,而今这疯子竟主动送了出去,何其嚣张,这是完全没把清阳山和秦东意放在眼里!   众人讶异地看着这一幕,期待着秦东意能干脆利索地了结这妖孽顺便拿回应龙髓,但秦东意竟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连眼神都未变。   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愿搭理楼画,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长久静默。   微风掠过,楼画额角碎发晃了晃,他唇角笑意收敛,目光也冷了下来。   也正是这时,他察觉到身后有丝响动,于是偏头躲了一下。   一把匕首从他颈侧擦过,刀刃划破了他的皮肤,有丝血顺着他脖颈流了下来。   楼画连手都没抬,原本用来捆缚他的捆仙锁便忽地暴起,将周午捆了个结实,惨叫中夹杂了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   同时,阵台的结界被他主动收回,清阳山的弟子们很快围了上来。   各种各样的剑刃架在楼画脖子上,但他并没有反抗的意思,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一直死死盯着对面的秦东意。   半晌,楼画似是想通了什么,于是又熟练地弯起眼睛,多少带了点威胁的意味,笑眯眯问了一句:   “师兄。”   “三百年没见了,你到底想我没想?”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3章 疯犬   “师兄,下雪了。”   无论过去多久,秦东意总是记得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正午。   那人穿着清阳山的白色校服,抬手接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那时地上薄薄一层雪被阳光映出柔和的一层光,楼画的笑意比初雪温柔。   秦东意当时有一瞬的失神,后来这个画面在往后三百年经常会在他梦中出现,当时的失神变成了心悸,心悸再引燃体内躁动的龙息,常常是一夜难眠。   然而这次多少有些不一样。   梦里,少年白衣染血,黑眸浮上一层暗红。   他清浅的笑意染了三分邪气,满身是血,足下积雪变成了清阳山弟子的尸身。   他笑着,缓缓问出一句:   “师兄,你想我没想?”   秦东意从梦中惊醒,他呼吸有点重,浑身灵力开始不受控地躁动。   议事殿内的烛火晃动两下,香炉中的细烟也蜿蜒起来。   “怎的又来??”一边的戊炎长老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异常,这就招呼道:   “宗泽,快点过来!”   “啧,你五天五夜没合过眼了,方才见你眯着我还高兴呢,怎的又被梦魇住了?”   戊炎长老絮叨着,拉过一边迷糊着刚睡醒的宗泽长老推到秦东意身边。   “我就说不该让你去见楼画,那疯子就擅长蛊惑人心,他还打小就爱缠着你,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幺蛾子,可别是给你下了蛊,”   秦东意闭上眼睛,没空闲同他争论这些。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来。   他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业火烧灼过,连血液灵流都是烫的。   宗泽长老见此更是不敢懈怠,忙以灵力替他平息。   他的灵力是水属性,对于性烈的火属性应龙息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好在这次龙息发作还算短暂,过了一个多时辰便自己平息了。   宗泽长老抹了把汗,叹道:   “这样下去不行,龙息性烈,这越来越猛了。若再找不到龙髓,怕是……”   “道理都懂!可楼画那畜生不交有什么办法?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们在他身上搜过不下十次,根本没有!”   戊炎重重锤了一下桌子,对着秦东意说:   “当初我说什么?妖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是半妖这种新奇玩意,就你这臭小子非要把他保下来!知道外面现在怎么说你的吗?”   “师尊。”秦东意闭闭眼睛。   戊炎长老这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宗泽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你说,会不会是楼画自己吃掉了,不然不应该找不见啊。”   “不可能。”戊炎大手一挥:   “就算是小九这种资质,当初染了应龙息都被反噬到如今。龙髓的品阶比龙息高不少,楼画他一个半妖,还是不入流的白鸦,敢吃龙髓,除非他这臭乌鸦能摇身一变成凤凰,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屋内陷入沉默。   戊炎重重叹了口气:   “楼画在清阳山始终是个隐患,也亏得他这些天安分,但我总担心他这是在想新的幺蛾子。”   宗泽点点头,叹道:“我记得楼画以前是挺好的孩子,怎么说变就变了,果真人心无常。”   闻言,秦东意眸色微敛。   他似是在斟酌什么事情,过了片刻,他从座上起身,自议事殿往门口去。   “我去看看他。”   -   自五日前楼画在阵台闹那一出后,清阳山修缮阁连夜在荒山凿了处山洞,上下里外布了上百个阵法结界,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处新的牢笼。   大约是知道捆仙锁对他没用,在这里,楼画倒是恢复了自由身,只脚腕手腕各负一副镣铐。   他此时正缩在山洞的小角落里,仰头看着山壁缝隙处透进的光出神。   许久,他听见空旷山洞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他几乎瞬间便在那些脚步声里认出了秦东意的。   楼画眼睛亮了一下,往入口处望去,心里默默数着数字。   当他数到第九声的时候,结界外围过来不少人,但只有秦东意从结界入口走了进来。   秦东意还是一副高雅清正的模样,他一头长发用木簪束起,一身烟青色衣袍,眉眼清俊,不会叫人觉得难以接近,却始终隔着一段摸不着的距离。   “师兄是来看我的?”   楼画一双眼睛黏在秦东意身上,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他这几天无聊的时候一直在想,三百年没见,秦东意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冷淡。   他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最后想,大约是自己那天太吓人,把师兄吓着了。   于是他用清洁术将自己弄干净,把眼睛掩饰成黑色,把头发用红绳规规矩矩绑好。   正如此时,他笑意轻浅,眉眼自带悲悯气质,身负锁链被困在这里,乍一看像极了一位沦落凡尘的神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腹部被小猫捅出来的伤总是不好,动不动便撕裂开来,弄脏他的衣裳。   但秦东意见此也仅有一瞬的恍惚,除此之外,再未动容半分。   他微微敛眉,只道:   “你早已不是清阳山弟子,不必再唤我师兄。”   闻言,楼画笑意更深一些。   但他一双黑眸却浮上猩红,变回了属于妖的颜色。   白衣再次洇出血色,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楼画向来不大懂人的感情,他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说变就变了呢。   三百年前秦东意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秦东意还总护着他,还会温柔地冲他笑。   现在,明明他还是楼画,眼前的人也还是秦东意,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想不通。   就因为他们中间隔了三百年?   “周午染了你的妖气,经脉尽废,人也疯了。”   秦东意语气淡淡,外人听着可能有点不明所以,但楼画懂他的意思。   他微微弯唇,有点无辜:   “可是,是他先欺负我的。他说要用刀子一下一下剜我的肉,师兄,我好怕。”   秦东意看着楼画暗红眸子里一闪即逝的狠绝,心下微凉。   这是以前的楼画绝不会出现的神情。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微微皱眉,道   “你变了。”   楼画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过了半晌,他冷笑一声,小声重复了一遍:   “我变了?”   楼画磨了磨牙,他像是被这三个字刺激到了,眸里是再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像条毒蛇,吐着信子。受了伤,便也要让眼前的人尝尝被刺痛的滋味。   “我没变,秦东意。”   楼画从地上站起身来,拖着脚上的镣铐靠近秦东意。   金属在地上拖出尖锐的声响,他敛了笑意,沉声问道: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温柔无害、善良懂事、悲悯众生?”   他微一挑眉,眸里满是戏谑,尾音微微上扬,略有些残忍地揭开了真相:   “那都是我装的。”   他语气轻飘飘的,伸手抓住秦东意的衣襟,凑近他耳边道:   “都是演给你看的。”   “看见我那天对周午做的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每次都等着你帮我。但你现在不会帮我了,所以我自己动手,有错吗?”   楼画凑近秦东意侧颈,深深嗅了一下。   他闻见了师兄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那天,若不是想着你,他的脑袋现在就不在他脖子上了。会在哪呢?可能会被我丢到寒泉里去吧。”   “生气吗秦东意,你一直护着的十三师弟是这幅德行。”   他瞥了一眼结界外蠢蠢欲动的二位长老,想起了有意思的事情,这就压低声音在秦东意耳边道:   “好像也不全是师弟。你还上过我,你记得吗?那天走得太匆忙,我都忘了问,师兄,我的表现你喜不喜欢?”   随后,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地挣开手上镣铐,扭过秦东意的脸吻了上去。   楼画吻得凶,尖尖的犬牙咬破了秦东意的唇。   秦东意挣开的时候,还扯痛了他的头发。   与此同时,结界外的人已然愣住了。   戊炎最先反应过来,作势就要冲进去:   “这该死的畜生,疯狗!老子今天就弄死他!”   但他很快被宗泽拉住了,宗泽对此倒没有多大反应:   “省省吧,打又打不过。你真以为困住楼画的是清阳山的阵法和镣铐?小九自己有分寸,别多事。”   的确,很显然,以楼画的能力,完全可以轻松破开他们以为固若金汤的禁制。   所以他们哪还能不明白,真正困住楼画的,其实是秦东意。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虽然危险,但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似乎也未尝不可。   至少不能让疯子彻底没了顾忌,到时候受伤的人只会更多。   戊炎听见他的话,冷静了些许,但终是咽不下这口气。   结界内,秦东意早已和楼画过了数招。   他手持灵剑,很快便将剑刃反手架在楼画脖颈。   楼画唇角微扬,心情很好的模样:   “病秧子,我劝你别跟我打,一会儿龙息发作,我可不会救你。”   “不需要。”   秦东意似是懒得跟他多说,仅深深望他一眼,收剑回鞘,无一丝留恋地转身便走。   他身姿挺拔,气质淡漠,向来是一副谁人都不能沾染半分的高洁模样。   楼画微微抿起唇,满是餍足。   结界开了又合,秦东意走出去,冲二位长老行过礼,抬手擦拭一下唇角的伤口,这便转身走了出去。   戊炎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一旁昏昏欲睡的宗泽:   “这就走了,应龙髓怎么办?”   “小九自己都不着急,你急个什么劲?”   宗泽哼一声,跟上秦东意也往外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浩浩荡荡出。   有个弟子跟在队伍最末尾,快出去的时候,他听见楼画的笑声,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正巧瞥见楼画靠坐在山壁边,随后低头撕开自己被血染红的那片衣料,伸手探了进去。   那么重的伤,想也知道有多疼。但这人却面不改色地将手伸进伤处,出来的时候,两指间便多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莹白玉珠。   弟子看见这一幕,背后密密麻麻泛上一片冷汗。   他想起来了,长老们一直十分笃定应龙髓就在楼画身上,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原来他竟把应龙髓藏在了伤口里!   这是所有人想都没想过的可能,弟子吓得不轻,愣了许久才回神惊叫一声:   “长老!!”   楼画完全没注意结界外的动静。   他只看着手里的龙髓珠,用指腹拂去上面的血渍,叹口气道:   “他不需要你了,没人需要你,你怎么办呢?”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龙髓珠,还是说给自己的。   楼画面无表情地看向结界外。   戊炎那老家伙正冲这边狂奔而来。   可惜,晚了。   楼画将龙髓珠朝戊炎晃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随后,他当着他的面,自己仰头吞了下去。   戊炎一张老脸红蓝青紫过了个遍,最后怒道:   “把宗门医修都给我找来!!”   又晚了。   楼画微微皱着眉,心情却很好。   吃下应龙髓,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可能是冷到麻木,所以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只觉自己坠进了万载寒冰中,随后袭来的便是撕心裂骨的痛。   怎么办呢?   让他不得不需要,不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4章 见雀   楼画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在暗香谷的王座上倚着,被黑色的枝叶和暗紫色的花拥围。手边小香炉散出一丝缥缈白烟,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晚香玉的花香。   他的大祭司还像往日一样,端着碗药敲门进来,将药碗递给他。   眼前的人被一身黑袍遮了个严实,面部笼着一层黑雾,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经过法术修饰的,以至于此人是男是女都难以辨认。   他冲王座上的楼画行了一礼:   “尊上。”   楼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手摸着怀中小猫的脑袋,另一只手接过瓷碗,却并没有急着喝。   大祭司在一边站了许久,一直见楼画慢悠悠翻着古籍,这便出声提醒道:   “尊上,药该凉了。”   “嗯。”楼画漫不经心应了,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喝。”   “这是属下托人寻来的药方,养身子的。”   楼画有点不耐烦,随手将药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又将瓷碗掷了出去。   白瓷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苦涩的药香同花香缠在一起。   “左右一副破躯壳,养它作甚,浇花都嫌他味重。”   大祭司倒也不恼,只解释道:   “妖有妖丹,人有心脏。尊上身为半妖,难得两者兼得,天赋异禀,比寻常妖或人都强数倍。若是调养好,未来得了机缘,整个天下覆灭与否,都是您说了算。”   “天下覆灭?”楼画翻页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扬起唇:   “听起来不错。”   大祭司似是略感欣慰,他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听楼画轻飘飘来了句:   “但事情恐怕不能如你所愿。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的心脏早就没了。”   大祭司心里一惊,得到楼画示意后,他用灵力探了过去。   果然,楼画体内并无心跳起伏,他身体里是湖水一般的死寂,只有妖丹带起的灵力流转,冰冷又无情。   楼画却笑眼盈盈,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开口,一字一顿道:   “它被别人,藏起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梦境的画面变得飘忽不定,就像是水滴落入平静湖面,带起不断涟漪。   空气中晚香玉的气味也散了大半,换上的是潮湿的泥土与血迹混杂的气息。   楼画眼前画面旋转扭曲,最终被一团黑暗吞噬殆尽。   而随黑暗一起漫上来的,是浑身上下、由血肉到骨髓的、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整个人被冰冻住又揉碎,经脉中是完全装不下的浩瀚灵力。   楼画不是第一次濒临死亡,但不同于以往的意识混沌,这次他五感无比清晰,他几乎能感受到妖丹破碎又被外力强行修复的过程。   他周围似乎围了不少人,乱哄哄闹做一团,各种各样的灵力和天材地宝被那些人一个劲往他身子里灌。   楼画有种扭曲的快意,甚至想笑出声来。   方才还一个个恨不得他死,真到了这时候,却又不得不留住他的命。   楼画弯起唇角,他听着周围聒噪的响动,蓦地在自己脑海中听见一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轻浅叹息。   那声音雌雄莫辨,像是少年人,却又带着千万年时间的打磨沉淀,格外能安抚人心。   但楼画来不及去追溯这声音的来源。   因为下一瞬,他眼前一黑,重新跌入深渊之中。   楼画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浑身上下的经络都被洗涤过一遍,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的时候,他只觉有什么温热又湿漉漉的东西正一下一下蹭着他的鼻尖。   楼画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放大的猫脸。   黑猫有双碧绿色的眼睛,正着急地舔着楼画的脸颊。   楼画皱着眉,拎着它的后颈将它丢远了些。   黑猫委屈地不行,在地上滚了一圈,化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眼里有薄薄一层水汽,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主人,你怎么成这样了?”   他目光又落到楼画腹部那道伤口处。   应龙髓被他拿出来后,那道伤也很快愈合了,只是白衣上的血迹仍在,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主人,连朔足有十日没见你了,连朔好想你。你这伤痛不痛啊,对不起,是我那天下手太重了,你罚我吧。”   说罢,他低着头把自己的脑袋送到楼画手边。   然而等了半天,楼画也只抬手屈指,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哭,脏死了。”   楼画声音有点哑。   他简单查看了一番自己的情况。   看来清阳山那群老家伙有点本事,原本他吞下应龙髓便知自己生还希望渺茫,谁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他的灵力竟与应龙髓结合甚好。   甚至连修为都比之前高去一大截。   楼画心情不错,他看了连朔一眼,问:   “清阳山防备不弱,你是如何进来的?”   连朔抹了一把眼泪,可怜巴巴道:   “雾青哥引开那些老道,我才混进来的,还有燎鸯在外面放风呢,主人放心。”   几乎是在连朔话音刚落,山壁的缝隙处便传来几声婉转的鸟叫。   那是燎鸯的信号。   连朔这就化回黑猫的模样,跳着钻进了楼画身后稍大些的石缝中。   随后,远处果真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楼画撑着下巴望向入口,见是戊炎长老带了一众弟子前来。   这老家伙身材魁梧,生气的时候络腮胡子一颤一颤,像一头老牛。   此时他大步生风走了进来,先是狠狠剜了楼画一眼,随后抬手引出几条捆仙锁,将他锁在了山壁上。   楼画大概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因此并没有反抗。   他微微弯唇笑着,故意道:   “戊炎长老这是要为民除害?好奇怪,我怎么没死成啊,难不成是各位仙长大发慈悲救了我一命?各位真是慈悲心肠,楼画感激涕零。”   “闭嘴!”戊炎脾气本就急躁,若不是楼画现下死不得,他真想一把拧掉这疯狗的脑袋。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莫动怒,同时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和一只白玉碗。   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拽过楼画的手,在他腕子上划了一道。   比寻常人要深一些的血色缓缓淌下,滴落在白玉碗里,颜色对比十分强烈。   秦东意身上的龙息性烈,而应龙髓又极寒,两者中和方能去掉那要命的反噬。   而现在应龙髓已然和楼画融为一体,唯一能帮秦东意解决龙息反噬的便从应龙髓,变成了楼画。   山洞里传来液体落下的声响,白玉碗很快被血色填满,楼画的腕子也被戊炎一把甩开。   被如此粗暴对待,楼画并不生气,反而微一挑眉,将手腕送到自己唇边,将伤口处淌下的血舔舐干净。   他笑眼盈盈道:   “长老,帮我问问师兄,我的血味道好不好。”   戊炎一口牙咬得咯吱响,但为了秦东意,他们目下无论如何都得将楼画好生养着,因此虽然气急,但戊炎终是什么话都没说,一甩袍袖走远了。   他走后,藏在石缝里的连朔溜了出来。   他重新化回人形,又气又难过,眼见着就又要哭出来:   “主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他下意识呲牙看向戊炎离开的方向,又扁着嘴拱到楼画怀里:   “主人,跟我回暗香谷吧,何必在这受罪。主人在暗香谷如何逍遥,这短短几天就又是受伤又是放血,受这么多委屈。那个叫秦东意的也真真坏透了!他抢了你的心不说,现在还要喝你的血,好生歹毒。”   他仰着脸:   “咱们回家好不好,主人的心脏我帮你找,我去把那个叫秦东意的杀了。”   “你可找不到。”   楼画摸着连朔的头发:   “我既费这么大功夫留在清阳山,又哪能说走就走。秦东意把我的心脏藏起来了,我得待在他身边,慢慢找。”   他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一句话尾音刚落,他脑海中却是又响起了之前出现过的那声叹息。   只是这次叹息过后,还多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少年声线:   “何必骗他。”   楼画目光微动,面色却不变。   他又摸摸连朔的下巴:   “娇撒够了便回去吧。”   连朔不舍得再蹭蹭他。   他是楼画捡回家的小脏猫,他向来不会忤逆楼画的意思,楼画说什么他都会做。   比如现在,即使他很舍不得,但还是乖乖走了。   小黑猫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步三回头的,望了好多次。   楼画笑着看着连朔的背影,直到连朔消失在他目光里,他的笑意尽敛,眸里换上一片寒光。   山洞里很安静,偶尔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轻响。   楼画取了自己头发上的红绳,重新将一头长发梳理整齐。   他慢条斯理地将红绳重新绑好,随后微微眯起眼睛,开口道:   “混蛋玩意,躲在别人的识海中很好玩吗?”   山洞内空无一人,这一句说出去还引来了细微回声。   楼画微微挑眉,暗红眸子里闪过一丝杀意,语气却是不急不缓:   “给你三声时间,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5章 见雀   这句话音刚落,楼画脑中便响起两三声尴尬的轻咳。   那声音听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分不清是男是女,说话的语气却稍显老成:   “年轻人,脾气莫要如此急躁……”   “滚出来。”   “……”   少年认怂。   下一瞬,楼画只觉眉心一凉,有道莹白光流从他眉心飘了出来,刺破了周遭的阴暗。   光流在楼画面前转了几个圈,最终变成一条莹白色的小蛇,艰难地挥着背上的翅膀。   楼画打量小蛇两眼,随手弹飞了他。   小蛇在空中翻滚着,稳住身形后又气冲冲地飞了回来:   “你这臭小子!吞了我的灵髓还要赶我走,哪有你这样卸磨杀驴的?”   楼画原本以为这东西是趁他虚弱时寄生进来的残魂,此时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   他微微挑眉:   “应龙?”   “正是!”小蛇骄傲地挺起胸膛,隆重地自我介绍道:   “本座便是千万年前战蚩尤斩金犼、英姿飒爽流芳百世的创世神兽——应、龙!”   楼画很捧场地为他拍拍手,随后抬手指向某个方向:   “厉害。出口在那,前辈好走。”   “?”   这跟应龙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他磕巴两声:   “你赶我走?我是应龙哎。”   他在龙髓珠中沉睡了百万年,难道外界早已没了他应龙的传说?   不应该啊,这后辈,不该眼睛放光满脸崇拜地欢迎他入住识海吗?   楼画自然看得出他那点小心思,他微微弯唇:   “应龙的力量早已在封印金犼后均分进他的六块残骸中,你或许确实是应龙,但目下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团神识,帮不到我,甚至还要靠我的灵力养着。这亏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糟糕,好聪明的后辈,不好忽悠。   应龙的大脑飞速运转。   若是他硬气一点,被人这样嫌弃早就该转身走了,附近也的确还有一位吸收了他龙息的后辈。但他现在神识太过虚弱,可能根本坚持不到找见那个身上有龙息的人,再说眼前这家伙血脉和他同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心里琢磨着解决办法,忽而又听楼画漫不经心开口道:   “也不是不能商量。应龙前辈,想留下来可以。告诉我你的价值,让我考虑考虑?”   “你!”应龙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靠推销自己来换容身之所?   但他能屈能伸,最终还是低头道:   “我博学多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可以讲给你。”   “修真界现有书籍我都看过,再说你已与现世脱节百万年,所以如今你知道的,未必比我多。”   “金犼封印即将失效,近年便会彻底碎裂,我到时候可以助你重新将它封印,不收费哦。”   “这事你该去同我师兄说,我对拯救苍生没兴趣。”   “……我对我其余五处残骸有所感应,可以带你找到它们,到时候我的力量都是你的。”   “修为够用就行,要那么多作甚。”   应龙的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   他想起刚才楼画和小黑猫的互动,自暴自弃道:   “......我会撒娇会打滚,还能陪你说话,加密聊天外人绝对听不到,随叫随到绝不消失。”   应龙这一番剑走偏锋,羞耻得神志不清,已经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楼画听过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起来不错。”   “?”   这又是应龙没想到的。   “那你是不是也该叫我主人?”   应龙大惊失色:   “莫要欺龙太甚!”   “好好好。”   楼画弯起眼睛,没跟他继续纠结这个,只抬手让小蛇缠了上来。   应龙的幻形继承了龙髓的寒气,碰上去冰冰凉凉,楼画很喜欢。   他抬指摸摸应龙的翅膀,片刻后,目光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于是,楼画暗红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而后他眼前的景象便从阴暗空旷的山洞,变成了大雪纷飞的山林。   应龙寄居在楼画识海内,同他共享视觉,自然也看到了这幅光景。   “这是做什么?”   楼画抬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好戏。”   楼画借用的视角正飞在半空中,想来应该是某种鸟类。   小鸟跟着二人往前飞去,他俩步履匆匆,在积雪上留下一串凌乱脚印。   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个盛满鲜血的白玉碗,在低温下还散着袅袅的热气。   戊炎叹了口气,同身边的紫衣女子道:   “妖的强弱以血脉划分,楼画一个白鸦,是如何承载得下应龙髓之力的?看来你医术又有精进。”   莲垚长老似乎懒得理他,她冷哼一声:   “白鸦?你看不起的白鸦前几天还揍得你成了猪头,能容得下应龙髓又有什么奇怪?这功劳我要不起,我能做的也只有给他灌输灵力,最后还是他自己争气才挺了过来。”   戊炎被她怼得闭了嘴,索性不再提起。   他二人一路沿着山道行至疏桐院,这里的雪比往日还要更大一些。   戊炎走过去,敲敲秦东意的房门:   “小九!”   木门被他沙包大的拳头砸得咣咣响,片刻,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秦东意简单行过一礼:   “师尊。”   戊炎摆摆手,随后乐呵呵地将手里的碗向他递去:   “你身上的龙息有压制的法子了,来,喝了它,估计能管个十天半个月。”   秦东意微微皱眉,看着碗里一片猩红,神色愈发凝重。   他抬眸看向戊炎:   “这是?”   戊炎一拍脑袋,这才发现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他,于是便简单解释道:   “是楼画的。那天你走后他自己吃了应龙髓,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但最后命是保住了。现在应龙髓同他灵流融为一体,血里自然也有,虽然功效差得远,但也能缓解一二。”   谁知秦东意听了这话,却并未如他所愿接过玉碗,而是后退半步,道:   “此法不可行,师尊请回。”   “这有何不可?”戊炎板起脸来。   秦东意语气如往常般清淡:   “两百年前的枯木山,血魔为保容颜专捉童男童女生生饮血,清阳山费多少心力才将其铲除?如今我这以血换命的勾当,与当初的血魔又有何异?”   “这怎能一样?!楼画他……”   “就算他做了再多错事,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杀,不可辱,更不该被圈起来放血养人。命不分贵贱,若我生的代价是践踏另一人的人格,那不要也罢。”   “你!”   语罢,秦东意冲他又行一礼,随后重新关上了门。   戊炎一张脸气得通红。   看着戊炎的窘样,一旁的莲垚抱起手臂,冷哼一声:   “小九以前跟十三关系好,就算十三后来叛了师门,可当时的感情做不了假。他看见十三如今的模样,心里已经足够难受了,你竟还将他师弟囚起来放血给他喝。小九本就容易钻牛角尖,你这样让他如何接受?”   “楼画就是一个妖孽,有什么好难过的?他的血能救命,用用又有何不可了?”   “所以说你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   莲垚翻了个白眼,不愿再理会他。   虽然又被拒绝又被教训,但戊炎并没有放弃。   疏桐院的雪还在下,莲垚先离开了,独留戊炎一人等在雪地里。   树上的麻雀歪着头眨眨眼睛。   它眼里的世界,有另一人也能看见。   “这孩子真是不错。”   应龙同楼画一起看着,他刚才看秦东意一眼便察觉到他就是应龙息的所有者,此时不免感慨:   “他区区一个人类,纵使天资再优越,能受得住应龙息灼烧也够匪夷所思。就算吸收了龙息,这反噬也够他受了,若是不以龙髓中和压制,估计也没几年好活。”   “你不必担心,这血,他会喝的。”楼画语气带了丝笑意。   “如此笃定?”   应龙倒不这么觉得。   他看得出来那孩子心中有自己的坚持,断不会为了保命便做出于信念相悖之事。   “你看就是了。”   楼画懒得同应龙解释。   应龙皱皱眉,似是突然想起来一节,语气这便有些古怪:   “他就是你师兄?”   “嗯。”   “你应该……不恨他吧?”应龙想着之前楼画提起秦东意时的神态,斟酌着措辞道:   “你既不想提升修为,那要龙髓有何用,为什么不给他,要自己吃下去?”   “我当然不恨他,我爱死他了。”   楼画轻笑一声:   “但他不喜欢我,你说我难过不难过?”   “所以?”   “所以让他离不开我就好了,以前他需要应龙髓,但现在他需要我,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开,即使他再讨厌我再恨我,也还是得依附我活下去。”   楼画话说得轻飘飘,却听得应龙有些毛骨悚然:   “若是有机会,我便将他捉回暗香谷去,让他只能对我好,除了我,谁也不许见。”   应龙一时无话。   他又仔细打量了自己这位后辈,发现他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是真心在为这件事感到愉悦。   应龙心里一时只剩了一个词:   疯子。   他欲言又止,最终凝重道:   “楼画,你不爱他,你只爱你自己。”   楼画用手指绕着自己绑头发的那根红绳,听见这话,他动作顿了顿。   “那你错了。”楼画轻轻叹了口气:   “我连我自己都不爱。”   “……”应龙不做表示,却是悄悄分了一丝神识去窥探楼画的记忆。   他之前觉得,这后辈就是自大狂妄了些,最多有点思路清奇,但还算是个好孩子。   但简短交流下来,他发现此人似乎极度偏执,有些想法也极为危险,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选择了怎样的一个人,若是这人太过危险,那他就算拼得烟消云散也不能让这个疯子成长起来。   与此同时,应龙默默调动神识中仅存的一丝灵力。   如若必要,他能引燃楼画体内的龙髓,拼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读取记忆所需时间很短,只用一息便足够。   但看完过后,应龙却比方才更为凝重,沉默了很久。   是否引燃应龙髓,只在他一念间。   但过去许久,应龙还是没有动作。   最终,他还是轻叹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将那丝灵力收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6章 张罗   “哎哎,听说了吗,戊炎长老在疏月君院里待了整整三日了,疏月君不知为何一直不开门,长老都快被雪埋起来了!”   午休时间,一群年纪稍小的弟子聚在一起,讨论着今天刚听来的新鲜事。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大约只偶尔远远见过疏月君一面,算不上熟悉,但他们都清楚疏月君是当今修真界最强大的修士,对他便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感。   因此,讲起八卦来,关于疏月君的话题便格外热烈。   “为什么啊,难不成疏月君同长老闹矛盾了?”   “不知道,我今早听师兄说,似乎是疏月君身上有种什么毒,十分危险,他却不愿医。”   “啊,疏月君为何如此,万一他出了事,谁来保护咱们?”   “是啊是啊,到时万一暗香谷卷土重来,清阳山不敌该怎么办,疏月君真是……”   “你们说什么胡话呢!”   正在一群小弟子讨论之时,一旁突然插进来一道稚嫩声线。   常楹原本只是路过,但听见他们说的话,最终还是没忍住,皱着眉反驳道:   “你们好生自私!医治与否都是疏月君自己的选择,你们天天想着要他保护,就不能提升修为,自己保护自己吗!”   他是疏月君唯一的弟子,自然听不得外人嚼自家师尊的舌根。   但这些小弟子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晓得此人的观点在他们这里不合群,于是回怼道:   “疏月君那么强,自然该保护弱小,也理应承担更多,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们!”   常楹气急,就要过去给他们点教训,然而衣领却被另一人拽住了。   他回头望去,见是莲垚长老。   莲垚在几位长老中是出了名的严苛,所以一看见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少年立马熄了火,乖乖向长老问好。   莲垚瞥他们一眼:   “有这说话的工夫,不如多去读读书。清阳山门规一人百遍,明日交给我。”   说罢,她拉过常楹的手,往疏桐院而去。   身后那一群少年个个皱起苦瓜脸,常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并没有快活多少。   他心中憋闷,问莲垚道:   “长老,为什么他们都说是师尊自私,难道就因为他修为高,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这事又到底谁对谁错呢?”   莲垚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   “这可说不清。左边是坚定信念,却要损害大部分人的利益,右边违逆本心,明知是错,结局却皆大欢喜,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选择?”   “这……”常楹皱起了眉:   “选不出来。”   “是啊,有时候并没有绝对的对错,而你师尊目下便在这样一个两难的处境里。”   说话间,莲垚拉着常楹随手施了个法术,二人便从阳光明媚的校场换到了大雪纷飞的疏桐院。   疏桐院不大,目下更是塞了满满当当的人。   领头的是清阳山年轻的现任掌门,还有其余三位长老。   在他们身后,许多高阶弟子面对秦东意的房门单膝而跪,是请求,亦是无声的逼迫。   莲垚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选择。”   狂风呼啸,大风刮起地面一层浮雪,迷了人的眼。   “秦东意,你身上背着的不止你一人的命!”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妖孽坐到如此地步吗!你看看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他们都需要你!”   “你若出事,这世上,便再无人制得住楼画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你忘了吗?!”   戊炎洪亮的声音隔着一层木门传进秦东意耳里。   他自修炼开始,便很少能受外界温度影响,而此时他心里却漫起一阵冰寒彻骨的冷意。   秦东意垂落的手缓缓攥起,用力到指节发白。   下一瞬,他骨血中掀起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应龙息在他体内席卷,温度灼人,却逼不散他他心里的寒气。   几日前,楼画攻上清阳山那一战,他既上了阵,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楼画同归于尽。   他欠楼画太多,变成如今这样谁是谁非早已说不清,一起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终归世事弄人。   “秦东意!”   戊炎的声音再次响起,秦东意强忍龙息反噬,走过去拉开了门。   清阳山弟子跪满疏桐院,其中有几个熟面孔,更多的是没什么印象的陌生人。   践踏一人的人格尊严,去换千万人和平安康,似乎谁都会说值得。   更何况那人身负滔天罪孽,任谁评都要啐上一句魔头。   可是,他是楼画,是暗香谷魔尊,以前,也是他的小十三。   门外人见秦东意露面,皆是一脸喜色。   秦东意却没注意他们的反应,更没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抬眸看向院里梧桐树上落着的一只麻雀。   那小鸟眸里有丝红光,秦东意知道它是楼画的眼睛。   所以,眼前的景象,也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秦东意微微皱眉,几乎是有点麻木地接过了戊炎递过来的碗。   这碗血一直被戊炎用灵力抱着,甚至还带着楼画的体温。   血腥气下,似乎还掩着他身上淡淡的晚香玉味道。   秦东意仰头将其尽数饮下,随后丢掉了那只被染上猩红的玉碗。   有几滴血随之落在雪地上,像是开出了艳丽的花。   跪在地上的人站起来了,齐刷刷对他行礼,感谢他为天下苍生做出的选择。   秦东意却面无表情,仅十分微弱地点点头,随后便再次回屋合上了们。   院里的人纷纷赞叹着疏月君的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   梧桐树上的麻雀则拍打着翅膀,落到了竹屋半开的窗户边。   一声闷响。   麻雀探头看去,只见那一片烟青在昏暗室内显得更暗些许,衣摆铺开在了地上。   秦东意一手扶着桌檐,脸色苍白,止不住地呛咳着。   他体内应龙息受到龙髓的安抚,逐渐平静下来,但他心脏的位置却传来一阵钝痛。   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一下一下磨着,将痛苦放至无比漫长。   秦东意将心口处的衣料抓得凌乱,半晌,他低头吐出口血来。   不知是楼画的,还是他自己的。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   秦东意抬手,缓缓擦去唇角血迹。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   与疏桐院相隔甚远的山牢内,应龙的声音在楼画脑海中响起。   楼画习惯性弯起唇角,但很快便顿住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秦东意的模样,竟有些笑不出来,索性切断了与那麻雀的联系,眼不见为净。   “当然,他离不开我了,我不该高兴?”   话虽这样说,但楼画这模样却全然看不出快意。   甚至,他有点不那么舒坦。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最好的发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楼画想不明白,他从地上站起身,在结界内转了两圈。   他不大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便想杀人。   楼画深吸一口气,他突然很想摔些东西,但这山洞太过空旷,一时连可以下手的物件都没有。   这让他本就不怎么晴朗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他当即抬手重重一拳击于山壁。   “秦东意你个死病秧子!”   楼画眸中一片鲜红,他不顾骨节处砸出来的伤,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又冲山壁挥出一拳。   这一击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那一瞬间,山洞内上百道禁制齐刷刷碎裂,瞬息过后,整个山壁都随之颤动起来。   下一瞬,轰然倒塌!   因为楼画太会蛊惑人心,有了上次周午的教训,长老们并未在山洞内安排人看守,最近的巡视也在此山百米开外。   因此,那边的弟子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等大着胆子过去查看时,那座被临时开辟成山牢的小山头已然塌陷一半,连山洞的入口都被巨石填满,完全看不见了。   弟子大惊失色,忙跑着去禀告长老们,快得像一阵风似的。   常楹差点被这阵风撞倒,他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转头看去的时候,那位师兄已经跑远了。   他有些奇怪,往前走了几步,刚好看见那一片坍塌的山头。   随后,坍塌处有块石头忽的飞了出去,接着便有个人从塌陷中爬了出来。   那人爬出来后并没有急着跑,反而还懒洋洋躺在碎石上晒太阳,黑发和白衣叠在一起,十分惹眼。   常楹记得,他叫楼画,是暗香谷的魔尊。前几日他贪玩偷跑去阵台,还看见这人被锁在笼子里。   常楹知道楼画很危险,不该靠近,这是师尊和各位长老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但奇怪的是,他总觉得楼画身上有种很吸引他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同他说说话。   而且,他看起来温柔又漂亮,还总会亲切地笑,常楹总觉得他不该是坏人。   常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到近处了。   楼画早就注意到他了,此时正微微眯起眼,弯唇着看他。   常楹愣了一下,一噎,磕磕巴巴地问: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楼画一手撑着头,懒洋洋道:   “在等清阳山那群老家伙给我造个新的囚牢。”   “原来的呢?”   “喏,打烂了。”   楼画语气中带了点小骄傲,听着有些孩子气。   他看着眼前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来了些兴致,这便问:   “哎,小孩,清阳山的弟子寝舍可还在西厢?三百年过去了,可有修缮?那地方,该比我这小山包住得舒坦吧?”   这事倒把常楹问住了,他挠挠头,如实道:   “确实还在西厢,但是否修缮过我不大清楚,我不住那里。”   “嗯?那你住在哪里?”   “疏桐院。”   “……”   听见这三个字,楼画原本还算温柔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随后,他笑意更深一些,瞧着颇为动人。   常楹还当他是不知道,于是主动解释道:   “我是疏月君的徒弟,他住在疏桐院,我便也住在疏桐院。”   “哦?住了多久了。”   “自记事起就开始了,如今该有十多年了。”   徒弟、自记事起、同住、十多年。   这每个词都在楼画理智边缘疯狂踩踏。   他用手勾起自己绑头发的红绳,看向常楹,笑着问:   “那你,叫秦东意什么?”   常楹眨眨眼:   “我是他的徒弟,自然该叫他师尊啊。”   “师尊?”   楼画眸子里的红色似乎艳了一些。   他坐起身,舌尖缓缓拂过他口中那颗尖锐的犬牙,随后自言自语似的,一字一顿重复道:   “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7章 张罗   晚香玉花香变得更浓烈一些,属于楼画的妖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常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还天真地冲楼画点点头。   楼画笑意温柔,一副亲切模样。   但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阴暗早已弥漫开来。   他在嫉妒。   嫉妒得要疯了。   他三百年没见秦东意了,而在这期间,却有另外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同他师兄走得如此近。   即使那是他徒弟,也不行。   楼画瞧着常楹,冲他轻轻勾了勾手指:   “小孩,你过来。”   他识海中的应龙率先发现了不对劲,大惊失色道:   “乖宝,他只是个孩子!!”   楼画暂时没跟他计较他对自己的称呼:   “我看得出来。”   应龙心里一紧,突然想起来,这玩意不是个正常人,不该用正常人的思维去劝导他。   于是他拔高音量:   “他可是秦东意唯一的徒弟!!”   “所以?”   “你伤了他,秦东意可就得恨你了!”   “恨就恨。”   “没了徒弟他会孤单的!”   “他还有我。”   二人在识海中争论一番,也没分出个高低上下来。   而常楹还浑然不觉,正一步一步往楼画身边靠。   他们都没注意,常楹藏在衣袖下的手腕间,有串铃铛轻轻动了动。   应龙还在吱哇乱叫,楼画却再没理会他,而是冲常楹抬起手。   小孩子都很脆弱,只要那么一丝妖力,便可压得他七窍流血再无生还可能了。   楼画眸子里红光暗浮。   然而那光芒也就只出现一瞬,而后便蓦地消散无踪。   他的手落在了常楹头上,但带来的并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连带着他周身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都消散殆尽,整个人温和得有些不像他。   应龙一句“不要”卡在嗓子里,他松了口气,却对楼画这态度转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天际闪过一道光流,一个小黑点自远处掠来。   等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原来是个人影。   他一身烟青衣袍随风而动,黑发同衣摆飘在一处,姿态赏心悦目。   楼画轻轻摸着常楹的头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秦东意身上。   他看着秦东意停在离自己几步远的位置,先出口的却是:   “阿楹,过来。”   楼画微微磨了下牙,自觉地收回手来,弯唇笑得很无辜:   “师兄,我什么也没做,你问他。”   常楹重重点头,生怕楼画被误会:   “是啊师尊,这个哥哥人很好的。”   听见这话,楼画没忍住笑了出来,也不知是笑这小孩心思简单,还是笑别的什么。   他纠正道:   “小孩,我将你师尊叫做师兄,你却唤我哥哥,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嗯?那便是师叔了。”常楹一本正经。   “师叔?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与你师尊的关系,怕是‘师公’一词更加合适。”   “楼画!”   秦东意微微皱眉,语气严厉。   楼画敛了笑意:   “无趣。”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再没理秦东意。   他躺回身后那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石堆上,哼着年少时喜欢的小调。   应龙到此时才真正放下心来,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   “怎的突然改变主意了?”   “这不是秦东意来了?当着他的面多不好,病秧子还得跟我急。”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听见这话,楼画愣了一下:   “我确实不在意。”   “那你?”   “习惯了。”   楼画微微眯起眼,直视天上那轮太阳,也不觉得刺眼。   应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而直到此时,戊炎才带着修缮阁的人姗姗来迟。   有弟子拿着捆仙锁上前来,楼画也十分配合,主动伸出手去,让对方把自己捆得像个粽子。   修缮阁的一个长胡子仙君走过来检查一番,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擦了把汗,同戊炎道:   “这,里面的禁制和结界都被砸得稀碎,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的。”   戊炎只觉得头疼:   “那便将阵台那个笼子搬来吧。”   听见这话,楼画眨眨眼:   “老头子,我不愿住那里。”   “还由得你选了?!认清楚,你是阶下囚,不是我清阳山的座上宾!”   “这样啊。”   楼画点点头,一点也不在意,轻飘飘道:   “那你将我关一处地方,我便砸一处,看你们清阳山有多少地方能供我糟蹋?”   戊炎头都大了,他想了想,这也确实是这疯子能做出来的事,于是揉着眉心让一步道:   “那你倒是说你想去哪?!”   “好说好说。”   楼画目的达到,笑得弯起了眼睛,他看了眼那边的秦东意,一字一顿道:   “疏、桐、院。”   “你妄想!”   戊炎听见这三个字就上火。   别的长老或弟子可能不清楚,但他早就怀疑这疯狗怕是有什么断袖之癖,整日缠着秦东意,上次在山牢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等龌龊之事!此时他提出要去疏桐院,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别呀,长老三思。”   楼画的头发有些乱了,他抬手艰难地用捆在一起的手腕蹭了蹭,无果,又努力想将碎发吹去一边。   那缕头发被吹得飘了起来,乖乖落去一边,楼画这才满意,接着道:   “这清阳山,可只有疏月君看得住我。万一我那天不高兴,随手杀了那么几百个弟子,他可是来不及救的。再者说,疏月君现在最离不开的就是我,将我栓到他身边,方便他用,不是吗?”   楼画说的话总是一针见血,不得不承认,戊炎心动了。   他咬咬牙,最终还是询问似的看向一边的秦东意。   秦东意今日刚被龙息反噬过,即使喝了楼画的血,脸色也依旧不大好。   他刚才一直在教训常楹,但楼画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早已知晓戊炎希望他做出的选择,于是点头应道:   “无妨。”   这让楼画很满意。   最终,他被一群人簇拥着送去了疏桐院。   秦东意临时被掌门叫去了议事殿,戊炎也不知道该将楼画安置在哪,于是自作主张地将他脖颈上的链子栓在了疏桐院内的梧桐树上。   楼画达到了目的,因此从始至终都很乖巧,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临走前,他看着戊炎认认真真又给疏桐院布了层结界。   楼画冷眼看着,叹了口气:   “明知道我对秦东意心怀不轨,老家伙却还是将我往他院里送,我是该感谢他呢,还是该可怜可怜那病秧子?”   应龙也学他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让秦东意负担得多些,却能换其余清阳山弟子的安全,他觉得值罢了。”   “所以说,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这些人遇见事就只会牺牲他。”   楼画坐在雪地里,白色衣摆被落雪覆了薄薄一层。   他用手指沾了几片雪花,还没等他看清,雪花便尽数化成了水。   他看了片刻,忽而微微弯唇:   “你说,若我杀尽天下人,他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委屈自己了。”   他想了想,又觉得此法不可行:   “不,这样不好。”   应龙听见这话,突然鼻头一酸。   他以为小疯子这是被爱感化了,刚准备顺着说几句,就听这人接着道:   “这样一来,我连威胁他的法子都没了。”   好的,是自己妄想。   应龙不予评价。   “其实我以前也来过疏桐院的。”   沉默间,楼画突然又开口道:   “那时疏桐院每日都是晴天,梧桐树郁郁葱葱,偶尔还会开花。我只是三百年没来而已,这雪,怎么就不停了呢。”   “师公!”   突然传来的一道稚嫩声线打断了楼画的思绪。   他抬眸望了一眼,见常楹出现在疏桐院门口,手里还捧着个什么东西,正兴冲冲地向他跑来。   等走得近了,常楹才小心翼翼地冲楼画伸出手。   楼画看了一眼,那是个稍大些的杯子,里面盛着热茶,还在往外冒着热气。   这小孩怕是跑着过来的,还有些微气喘,同楼画解释道:   “我问莲垚长老要来的,养身体的,师公前几日受了不少伤,师公喝。”   听这小孩竟当真叫他师公,楼画有些好笑。   他看看那茶,又看看常楹,戏谑道:   “你替阶下囚讨养身体的热茶,被莲垚知道了,不得气得晕死过去?”   “不会呀。”常楹眨眨眼:   “莲垚长老还说你喜欢茉莉,特意放了一些呢。”   听见这话,楼画皱紧了眉。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那盏茶,又抬眸看了眼常楹,突然伸手接过,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没毒。   “嗯?这个莲垚长老,同你有些交情?”   应龙也有些奇怪。   “没有。”   楼画努力回忆着关于这位莲垚长老的往事。   他只记得这位长老常穿紫色衣裙,为人严苛又淡漠,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但楼画,确实是喜欢茶里有淡淡的茉莉味。   他简单回忆一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过多纠结。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从来不会将除了秦东意以外的人放在心上。   于是,楼画随手扔了杯盏,笑眯眯问常楹道:   “我可是坏人,你师尊没告诉过你?”   听到他这样问,常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过,但我觉得师公你不像坏人呀。你好温柔,我总想亲近你。”   果然是小孩子,好骗得很。   楼画笑弯了眼睛,随后视线缓缓下移,看见了常楹手腕上那串系着烟青色细绳的铃铛,于是好奇问道:   “小阿楹,这是何物?”   常楹愣了一下,这就抬手将铃铛亮给他看:   “这是师尊给我的,说若有危险,他便能听见铃音赶来救我呢。”   “这样啊。”楼画似乎很喜欢那串铃铛,他看了又看,最终叹口气,有些伤心道:   “小阿楹,我好羡慕你,你还有师尊保护。”   “我师尊就是你师兄啊,师尊他保护天下人,也能保护你的。”   “我?”   楼画轻笑一声:   “他可不太喜欢我,他不让我和你说话,还将我锁在这里。我远没有你幸运,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也有一个能护着我的人。”   常楹向来感性,他听楼画这样说,又看他眼里浅淡的哀伤,最终一咬牙,将手上的铃铛解了下来,递给楼画:   “那我把这个给你,你拿着。”   “嗯?这样不大好吧?”楼画微微弯唇:   “若是被你师尊看见了,他会教训你吗?”   “不会的,你放心,我师尊对我可好了。”常楹拉着楼画的手,把铃铛替他系好在腕上:   “而且,我一直待在清阳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拿着也没用。”   “这样啊。”楼画抬手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铃铛,十分喜欢的样子。   他晃了晃,发现这铃铛并不会发出声音。下一瞬,他微微一顿,轻轻嗅了一下,而后便同常楹道:   “小阿楹,你师尊快回来了,快回去吧。”   听见“师尊”二字,常楹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这便匆匆同楼画告了别,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你这人,怎么连小孩的东西都骗。”   应龙多少有些嫌弃。   “我方才说的可没有一句是假,怎么能算骗?”   楼画将铃铛藏在了袖摆下。   约摸半柱香时间,秦东意也出现在了疏桐院门口。   他看见楼画坐在梧桐树下,雪在他衣摆上落了薄薄一层,像是雪夜里的弃犬。   但尽管如此,秦东意还是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直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外面风雪呼啸,雪似乎又大了。   像楼画这般修为的人,稍微动一丝灵力,便可保自己不受寒气侵扰。   但不知为何,楼画并没有那么做。   他将自己当做一个寻常人,就那样坐在雪地里。   他穿得本就单薄,落雪在他肩上化成水,又渗进衣料里,再被寒风吹得几乎要凝成冰。   楼画却浑然不觉,他将自己缩成一团,一直到手指都冻得失去知觉才有动作。   他活动活动僵硬的指节,随手一扯,脖颈上的锁链便从梧桐树上脱落。   他拖着链子,走近竹屋,敲了敲秦东意的房门。   “师兄。”   门内有暖色的灯光挤出来,连积雪都被映上一层淡淡的橘色。   楼画用指甲抓着门:   “师兄,我好冷。”   “放我进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8章 张罗   屋内许久没有动静。   楼画靠着门板,慢慢滑着坐到地上,伸手在门上有节奏地敲着,敲累了便换指甲挠。   别说秦东意,应龙都快被这玩意烦死了。   这一声一声的噪音在安静的雪夜极为突兀,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应龙都想直接封住自己的五感。   终于,门开了。   暖橘色的灯光随着缝隙缓缓放大,秦东意站在门后,微微皱眉,垂眸看着他。   从他的角度看去,楼画就那样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身上全是雪,露出来的手冻得通红。   他头发也湿漉漉贴在面颊上,眼睫和眉毛结了薄薄一层白霜。   但纵使他在如此狼狈的状况下,也依旧是笑着的。   楼画长了一张温柔无害的脸,笑起来时便格外有感染力,总会不自觉叫人卸下防备。   正如此时,他倚着门框,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   “师兄,放我进去好不好?”   他擅长示弱,总能靠那张嘴和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哄得人团团转。让人下意识去信了他恶犬心性外那层无害的伪装。   任如何铁石心肠的人,大概都不会拒绝他这样的请求。   何况秦东意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也向来拿楼画没办法。   因此楼画便见秦东意什么话也没说,只从门边退开,留下一扇半开的门。   楼画知道,这是默许。   他的目的达到了,心情也十分愉悦,这便从地上站起来,进屋后还顺手带上了门。   他颇有兴致地在屋内环视一圈。   屋内的陈设同三百年前没什么变化,秦东意不喜欢浮华花哨的小玩意,因此这一间竹屋连像样的装饰都没有,只有一排书架,和一些基础的陈设。   不同于屋外的寒天飞雪,屋里很暖和,空气中都是秦东意身上那种清浅的檀香味。   楼画很满意,他拖着湿透的衣服走进去,在地面留下星星点点的水迹,最后,他停在墙边,十分自觉地抬手把自己脖颈上的锁链栓进墙里。   他像只乖巧的小动物,就那样蹲坐在墙角,似乎真的只是进来取暖的。   屋内烛光昏黄,秦东意正坐在案边看书,但过去许久也未翻一页。   他的眉眼在昏暗灯光下看不真切,只能看清一个流畅的轮廓,半晌,他抬起眼:   “你衣衫湿了。”   楼画等秦东意开口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弯起眼睛:   “是啊,好难受,师兄帮我弄干好不好?”   秦东意一时无言,仅微微挑眉,沉默地看向他。   楼画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主动解释道:   “我的灵力突然全都散了,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喏。”   他冲秦东意伸出手:   “师兄帮我看看好不好?”   这倒是令秦东意有些意外。   他目光微顿,最后从案后起身,走到楼画身边,用两指搭在他手腕处。   他分出一丝灵流稍微试探了一下,结果还真如楼画所说,他经脉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般。   秦东意好看的眉皱得更紧一些,这事太过蹊跷,他竟有些理不清。   除了楼画自己,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逼散他一身灵力?   如果真是他自己干的,那目的又在哪?   “这是?”   大概是受应龙髓的影响,楼画体温比寻常人要低很多,他又是刚从雪地里回来,碰上去冰得有些过分。   秦东意收回了抵在他腕子上的手指,默默蜷在掌心。   楼画有些舍不得手腕上余留的温热,垂下眸子: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封印吧,好可怕。”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了解楼画,知道楼画不会骗他,但每每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总喜欢弯弯绕绕地答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思及此,秦东意直截了当问道:   “封印谁下的?”   楼画用手指轻轻挠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目光飘向了别处:   “我想想……”   随后,他突然弯唇笑了起来:   “好像是我自己。”   楼画伸手牵起秦东意烟青色的袖摆,深深嗅了一下,也是熟悉的檀香味。   他餍足地弯起眼,笑意温柔:   “我给自己下个封印,就伤不到你了。师兄,你喜不喜欢?”   秦东意没回答,他只后退一步,连带着楼画手上那片衣角都溜走了。   楼画倒没多大反应,他看着自己空掉的手心,凑近又轻轻嗅了一下,像是在捕捉其上残留的檀香味。   半晌,他听秦东意清清淡淡的声音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无视清阳山禁制逃出去。”   “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故意演一出被背刺的戏码做给众人看,顺理成章成了清阳山的阶下囚。”   “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落下,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被风撩得晃动两下。   楼画笑了一声:   “师兄,你好聪明,怎么都被你猜中了。”   他笑眯眯地望着秦东意,不急不缓解释道:   “我是来给你送应龙髓的,我不想要你死,我舍不得你。我原本是想,若是师兄能同我说说话,我便将应龙髓给你,但你不愿,我就自己吃掉了。”   “师兄,所以,应龙髓现在在我这里。它在我血液里、灵流里、气息里。你以前需要应龙髓,但现在,你需要我,你开不开心?”   秦东意心里漫上一阵冷意。   他看着楼画愈发猩红的眸子,忽然有种被恶鬼盯上的错觉。   他眼前的明明还是那个人,那人神态专注又温柔,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秦东意,我好爱你。”   楼画活动活动脖子,连带着他脖颈上的锁链发出一阵不小的声响:   “你呢,喜不喜欢我?”   秦东意并未回答他。   楼画也不恼,他只轻笑一声:   “不喜欢也没关系,你一日不喜,我便缠你一日,直到你说喜欢为止。”   楼画说这话时语气轻快,像极了少年情窦初开时的告白,但话的内容却不可深思。   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在秦东意耳里都无比尖锐。那些言辞刺进他心里,血流潺潺。   秦东意没回答楼画的问句。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答案是肯定的。但显然事到如今,这句喜欢不可能宣之于口。   秦东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的,他记得楼画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又或许像楼画之前说的那样,以往种种,都是他装出来的。   而他念了三百年的,不过是场泡影,是他有意演出来的假象。   这放到谁身上,都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实。   以前秦东意以为自己不会被这些情绪影响,但等真正面对这个人,那份痛楚才无声地弥漫开来。   原来是会疼的。   年少时不知爱恨,用全心全意去珍惜去喜欢的人,在爱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时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等了三百年,回来的人却告诉他,那都是假的。   他在意的人,他眼里心里曾经最为珍视的人,是只不折不扣的恶鬼,是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魔。   但即便如此,秦东意还是会本能的对他心软。   他活了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人是特别的。他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又岂能被轻易抹去。   楼画是根刺。   抚不平拔不掉,就那样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往昔的偏袒和爱护,都是错的。   “疯了……”   秦东意几乎是咬着牙道出这两个字。   他为人温文尔雅情绪淡漠,很少会说出这样的词汇。   但楼画听了,却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   他笑了出来,起先只是低着头只有肩膀起伏,但很快,他笑声便落在竹屋之中,快意非常。   他微微眯起眼,眸子里的红色变艳了些:   “那就跟我一起疯吧,秦东意,别想离开我。”   “要是你敢走,我就屠了清阳山满门,说到做到。”   “楼画。”   听到楼画这些话,秦东意倒是稍微冷静下来,他认真地告诉他:   “你这根本不是爱。”   “我管他是不是爱!”   楼画突然拔高了声音,他一双眸子发着赤红的光,里面满是病态到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偏执,一字一顿道:   “我只要你。”   彼时风从窗缝中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动两下。   两人的影子被映在墙上,也跟着晃动起来,令人有种即将拧在一起的错觉。   那天夜里,秦东意做了个梦。   但梦中并不是那个初雪时回眸冲他笑的少年,而是在青石小巷,一片滂沱大雨间。   他穿着再寻常不过的清阳山校服,手里持着一把添了灵力的纸伞。   雨滴砸在纸面,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响。   他那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在前往历练地点的路上。   他至今还记得那条路上,周围都是破败的土房子,早就废弃无人居住了。而在房子的檐下,有个脏兮兮的小孩正缩在角落里,脸上糊得都是泥,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土房子房顶都是漏的,水顺着瓦缝淌下来,拍湿了孩子的头发和衣衫。   小孩身上脏,但一双眼睛却亮,正一动不动地瞧住秦东意看,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自卫的小兽。   秦东意看他一眼,没多想,只伸手递出了自己的伞。   小孩像是被打怕了,以为有危险,猛地往后面缩了缩,却在墙角避无可避。   秦东意看着他,微微弯起唇,语气温和:   “雨大,你拿着吧。”   那时雨滴拍在泥土上,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泥土味,但或许还夹杂了别的。   比如,少年身上往后三百余年都从未变过的、清浅的檀香。 第009章 寸晷   第二天一早,疏桐院难得的放了晴。   暖阳从窗外探进来,在地面映出窗框的形状来。   楼画趴在地上,将两只手放在光下,摆着各种形状,看着地上张牙舞爪的影子自娱自乐。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内的响动,于是转头看去。   这就瞧见秦东意从屏风后走出来,他头发还是以木簪束起,衣裳换了一件,但还是温柔缥缈的烟青色。   楼画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随后弯唇笑了起来:   “师兄,晨安。”   语气轻松明快,仿佛昨夜的针锋相对从来没有出现过。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没理会他。   楼画并不生气。   他就那样瞧住秦东意看,看他给香炉换上新的香料,看他擦拭灵剑,看他誊抄古籍。   而任楼画目光如何露骨且无法忽视,秦东意还是旁若无人的清淡模样,只做着自己的事。   应龙是打心底里佩服,啧啧叹道:   “这后辈,定力真真不错。若换成我,怕是早就被盯崩溃了。”   “若换成你,我才不愿看。”   楼画不跟他客气,丝毫不加掩饰地嫌弃道。   香炉中的烟气慢慢飘满了整个屋子,竹屋内安静非常,直到门外传来一阵乱声,随后便听有人哐哐敲着门。   秦东意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竹屋时他才发现,屋外的雪已然积了齐腰高,想来昨天又是下了一整夜。   门外的常楹也是几乎被埋在了雪里,他身后的平坦积雪蜿蜒出一道痕迹,这一路怕是颇为艰难。   见此,秦东意抬手施了个法术,满院积雪这便消失不见了。   常楹松了口气,他在地上蹦跶两下,抖落了衣衫上挂着的雪花,这才想起来正事,忙道:   “师尊!各大仙门的掌门们今日一早便找来了清阳山,此时全都在议事殿聚着。掌门师叔快要应付不来了,叫我来寻你过去呢!”   -   清阳山,议事殿。   原本宽敞的殿内挤了十几号人,是一年到头来少有的热闹场景。   其中大多数是胡子花白的老头子,此时个个吹胡子瞪眼争论着什么,音量一个赛一个的高。   一片聒噪。   清阳山掌门魏长珏笑得勉强,安抚一下这个劝导一下那个,最后一脸苦恼地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是与秦东意同辈的弟子,在老掌门身陨后才接手掌门一职,至今不过三百年时间,业务生涯中尚且没遇到过这种乱象,此时多少有点手忙脚乱。   “魏掌门,前几日暗香谷攻上清阳山,最终楼画落败,修真界除去大麻烦,本是一件好事。可现如今听闻贵门并未处死那魔头,至今还留他一条命在,敢问这是为何?”   一白眉老道示意众人安静,自己算个表率,起身问魏长珏道:   “楼画此人疯癫难测又心狠手辣,修真界苦其久矣,留他一天便一日难宁。您清阳山修士众多底蕴深厚,但我等旁门小派耗不起,此一事,还请魏掌门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魏长珏看他一副咄咄逼人模样,有些为难。   秦东意作为现今修真界第一人,他的伤势自然不能被外人知晓,更不能将他现下需要楼画身上的血来续命一事说出去。   若真如此,别说影响会有多大,光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清阳山淹掉。   但魏长珏为人温吞,嘴又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安然品茶的莲垚长老。   莲垚瞥他一眼,这就重重置了茶盏,理理衣袍站起身来:   “林宗主,若我记得没错,前几日暗香谷攻我清阳山时,我们的弟子曾经去过贵宗请求驰援,但贵宗以人手不足为由拒绝了我们。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楼画是我清阳山的俘虏,我们爱怎么处置都是我们的事,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你又哪来的脸面站这指手画脚。”   莲垚是出了名的泼辣,白眉老道被她气得涨红了脸,“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   倒是一旁看起来有些憨厚的黑胖道长笑眯眯站出来缓声道:   “我们此来自然不是指手画脚的,只是想听听贵门对此事的解释,若能令人信服,咱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一片附和之声。   正在此时,议事殿门口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原本的嘈杂乱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秦东意眉眼清俊,气质温和,但身上总是自带一种属于强者的压迫感。   他行至众人前,先是行了一礼,随后淡淡开口道:   “留下楼画自然是有原因,暂时不方便告知。但清阳山定会处理好此事,不会为诸位添麻烦。”   “疏月君,你说得轻松,我们可却要赌上山门上下的命来信你,毕竟谁也不想当第二个怀杏阁。”   白眉老道捋捋胡须,阴阳怪气道。   秦东意修为虽高,但在外人眼里向来是个温和性子,这让白眉老道有了些底气:   “三百多年前就是你将楼画带回的清阳山,后来楼画半妖身份暴露,也是你执意要留下他,说他本性不坏。然后呢?我说一句,这祸害的出现,疏月君功不可没,没错吧?”   秦东意垂着眸子,掩去其中神色。   他微微皱眉,刚准备开口,却又被老道打断:   “当然,我也不是怀疑疏月君你的实力,但杀人容易救人难,你救不了天下人,不如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白眉老道眼睛骨碌一转,又道:   “而且,谁知道清阳山留着楼画,是否是同他做了某种交易,又或是觊觎他身上某些天材地宝?毕竟谁都知道楼画曾是清阳山弟子。所以说啊,流言最是诛心,若贵门不想毁了清誉,最好还是公开透明一点为好。”   听见这话,秦东意微不可查地轻挑眉梢,抬眸看向他,神色微沉:   “那林宗主以为,该如何?”   “好说!”   白眉老道等他这话已经很久了,这就得意洋洋抬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之内,将楼画在清阳山阵台当众行凌迟之刑,最好能让在场各位一道参与,到时剜他妖丹取他妖骨,挫骨扬灰以慰亡灵!”   “是啊是啊。”后头一人附和道:   “待他死了之后,再由贵宗领头,乘胜追击,一举剿灭暗香谷!”   “好主意,暗香谷从各处掠来的天材地宝甚多,若是分发下去,足可令修真界富裕百年啊!”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未来展开美好畅想,莲垚翻了个白眼,索性不去理会了。   魏长珏展开折扇一个劲的扇风,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正在此时,议事殿的大门忽地被一脚踹开,一道略含笑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落在众人耳里,叫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让我看看,是哪位道长要将我挫骨扬灰?”   楼画一身翩然白衣站在门口,他背着手慢悠悠走进来,惹得殿内一群人各自祭出法器,惊叫一声缩去了远处。   周围的清阳山弟子皆拔剑对着楼画,一副紧张模样。   白眉老道更是吓得不轻,扯着嗓子道:   “逃出来了!我说什么!他逃出来了!!今日咱们一个都跑不掉!清阳山真是千古罪人呐!!”   这一声成功替楼画寻到了目标。   他笑眯眯看过去:   “是你啊?来,老家伙,我现在要你过来杀了我,敢吗?”   “剜我妖丹抽我妖骨,你方才说得好生豪情壮志,还要散我暗香谷宝库,真真慷慨。”   楼画敷衍地鼓了两下掌,眸里颜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像是缓缓盛开的罂粟花。   同时,议事殿内没人注意到的角落,一只喜鹊眼里红色消散,摇头晃脑一阵,似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随后,它挑跳着去了殿门口,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刚才还对我深恶痛绝,现在我就站在这,你怎么不杀了?”   楼画等了一阵,并没等到有哪人敢上前。   他用手指绕着自己头发上的红绳,来回走了两步,若有所思道:   “啊,因为你那番话说得激昂,从头到尾却完全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就站那说一说,将错都揽到秦东意身上,最后危险的事情都让他来做,最后世人还得拱手称赞李道长替天下人提出的建设性意见,妙啊。”   白眉老道的脸又气得涨红:   “我姓林!”   “哦。”楼画从边上搬了把椅子坐下,周围持剑警戒的弟子们也不敢上前制止,只让剑尖随他而动,有些滑稽。   楼画没在意那些人,他坐在大殿正中间,身后是清阳山那几人,面前是缩在一起的各派长老。   他盯着那白眉老道,懒洋洋道:   “我管你姓什么,我今日就算叫你一声狗杂种,你又能奈我何?”   这话说完,一旁突然传来一声笑。   众人看去,见是莲垚正略有嘲讽地望着白眉老道,连一旁的魏长珏都有些忍不住笑意的模样。   这更加激怒了白眉老道,他推开身边几人,激动地喊着:   “好啊,你们清阳山果真同楼画妖孽沆瀣一气!拿着剑倒是上啊!拿下他!”   周围持剑弟子犹豫不决,但还是想等自家仙长的命令。   但他们只等到秦东意一句:   “都把剑放下。”   秦东意抬眼,眸里一片淡漠。   楼画回头看了一眼。   他足够了解秦东意,是以虽然秦东意表情看起来并无变化,但他依旧能从细微之处察觉,师兄这是有些动怒。   “林道长左右不过求一句公道。那今日在此,我清阳山绝不干涉一分,各位愿意带走楼画或是将其就地处决,随意。”   楼画听着他的话,笑意更深一些。   于是,楼画也冲对面那群人摊摊手,学着秦东意的语气,只是多加了些挑衅:   “随意。”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就算是方才跳的最高的那几位也没什么动作。   毕竟修真界清阳山一家独大,其余仙门皆在其庇护之下,再加上普天之下只有秦东意能与楼画抗衡。   而目下秦东意做出袖手旁观姿态,他们又哪里有那个本事亲自动手!   方才说出去的话句句化成巴掌拍在脸上,虽然他们人多,但对面的楼画就算懒散地坐在那里,带来的压迫感也非比寻常。   气氛一时无比压抑,然而就在这时,白眉老道忽地往前踉跄了几步。   众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但随后便发现他并不是要出头。   反之,他一张老脸憋得青紫,此时正一脸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颈。   或许是喘不过气,又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他五官扭曲着,接着唇角溢出白沫,眼球几乎要整个凸出来。   他佝偻着腰背,最终颤着手,枯木般的手指直指楼画:   “你……”   可惜,一句话都没说完,人便轰然倒地。   一片哗然!   众人惊叫着,纷纷拿出各自法器对准楼画,边做防御姿态边向后退去。   楼画没注意他们的举动。   他唇角笑意缓缓敛去了,眸子里艳色不再,重归于一片暗红,甚至带了些凝重的意思。   也正是此时,议事殿门窗忽地紧闭,室内归于一片阴暗,更添几分阴森。   周围是各种人的窃窃私语。   楼画微微皱了眉,最终重新弯起唇角。   他看向秦东意,语气十分无辜:   “师兄,这可不是我干的。” 第010章 寸晷   议事殿似是被笼罩了一片阴霾,虽然屋外天光大亮,屋内却昏暗非常。   紧闭的殿门,偶尔可见有红色灵流泛过。   一片阴影下,楼画一双眼睛竟泛着些微红光,看起来着实有些骇人。   秦东意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盏长明灯摆在中央,冷白色的光映亮了大殿。   他直视楼画的眼睛,眸底无甚波澜,挪开目光时开口说道:   “不是他。”   “啧,疏月君,你怎的到现在都在包庇他,着实叫人寒心!这地方我是不呆了!”   有个瘦猴似的道人惊叫着,随后便迈开步子冲向议事殿大门,然而任他如何努力,这门都纹丝不动。   一边的莲垚冷哼一声:   “省省吧,这里被人用天阶法器设了结界,除非那人自己动手解开,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救你,你也出不去。”   “好啊!”   听见这话,瘦猴瞪大了眼睛:   “我就知道,林宗主说得果真没错,你们清阳山就是跟楼画有勾结,今日来了一出瓮中捉鳖,这是想将我们都留在这里!”   莲垚之前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时更是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各位宗主今日集结来此讨伐清阳山,事先可并未知会我们。我们也没有那预知的本事。再说,在座各位可都是用一张嘴撑起修真界的大人物,我们哪敢跟您们动手?”   正在此时,楼画突然拍了下手。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又吓得众人一抖。   但他并没理会,而是往前走了几步,用脚尖抵着白眉老道的尸身,将人翻了个面。   这老头子一张脸已然青紫,是被人用灵力凝成实质,生生掐死的。   瘦猴看见这一幕,又白了脸色:   “如此歹毒的手段,还说不是你!”   这话让楼画有些不满意:   “别乱讲,我喜欢拧脑袋,不比这歹毒?”   他这般坦诚,倒让这群人有些不会了。   过了半晌,之前那位黑胖道长站了出来。   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还能保持冷静,于是缓声问秦东意:   “疏月君,你方才说这不是楼画干的,可有依据?”   秦东意瞥了楼画一眼:   “他的灵力昨夜便被封印散尽了,所以,不是他。”   众人哗然。   刚才那瘦猴眼睛滴溜一转,扯着嗓子道:   “一面之词如何叫人信服,至少也让我们这边的人看看!”   “好啊。”楼画弯唇,随后抬起手指对着那群人缓缓转着圈,最终,他手指指向了出声的那个瘦猴,冲他勾了勾:   “就你。”   瘦猴下意识颤了一下。   他们中大部分人其实根本没有同楼画交过手,对他的认识更多的是听着各种流言,再用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一番出来的大魔头。   自己吓自己久了,便容易信以为真。所以尽管现在楼画可能真的散尽一身灵力,他还是有点害怕。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瘦猴不大想露怯。   不妨就试他一试,若是自己死了,正好证明清阳山野心昭昭。若是没死,那自己今日一番大义又可在传记上添上一笔。   思及此,瘦猴咬牙,大步上前去。   他心里打着鼓,额角冒出一阵冷汗,小心翼翼将灵力送进楼画经脉中。   当他确认楼画此时确实没有灵力在身时,便狠狠松了口气,颇有种捡回一命的庆幸。   而与此同时,他脑中又浮现出另一个念头。   是啊,楼画现在不过□□凡胎,而自己修为也不差,若是现下他能直接将这魔头除去,这功名岂不是得流芳百世?   人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通常会短暂地失去判断能力。   正如此时,瘦猴在极度自信下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收回手,想凝起灵力掐诀攻击。   然而他才刚做出起手动作,腕子便被人制住了。   瘦猴屏住呼吸,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楼画正笑眯眯地盯住他看,眸里红光浮动。   “猴子道长,这是想做什么?”   楼画的目光从瘦猴的手挪到他的脸,随后不等旁人反应,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瘦猴一张脸痛得扭曲,而后便被人一脚踹飞去了墙上。   瘦猴刚才的意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此不占理,便也没人替他出声讨伐。   加之,他们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就算楼画灵力散尽,他的反应速度与身法也绝非寻常修士能比拟。   楼画倒是没注意对面人各式眼神,他扫了一眼,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便笑眯眯道:   “比起绞尽脑汁想怎样才能弄死我,各位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目下有位修为不低的魔修在你们中间混着,这事对于你们来说,或许比我可怕。”   “何出此言?”黑胖道长皱皱眉:   “我们又如何判断你是否是在巧语离间?”   楼画张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嫌麻烦,于是摆摆手,横着躺在自己刚搬来的那个椅子上:   “爱信不信。”   说罢,他仰着头,一头黑发垂在地上。   这样的姿势,他眼里的世界便是上下颠倒的。   看过去的时候,秦东意刚好望过来,二人对视一瞬,接着他便听师兄替自己解释道:   “笼罩此处的法器是天阶,是以对方修为不低。结印所用是妖族手法,周围却并无妖气,除非对方极善隐匿,否则,只能是魔修。”   比起楼画,秦东意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众人狐疑地互相打量起来。   黑胖道长摸摸下巴,问:   “咱们这些人都互相认识,若有猫腻早该发现了才对。而若真有魔修,他的目的又在哪?难不成他对自己的修为自信到能高过疏月君?”   楼画看着天花板,晃荡着腿,喃喃自语道:   “是啊,真奇怪,怎么看这事都像是我做的。”   “嫁祸。”   与此同时,秦东意出声道。   若非楼画昨日给自己下了道封印,那此时还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晃着腿,思索着其中利害。   他身上背的黑锅多,多这一个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会被那些牛鼻子老道带走,无法继续留在秦东意身边。   那个魔修,真是好生歹毒。   楼画有点不高兴。   他想了想,扬声问道:   “敢问各位,今日你们上清阳山这一遭,是谁先领头提出的?”   说罢,他补充一句:   “劝你们诚实一点,不然便一起待在这比比,是命长还是那天阶法器效用长。”   “是有传信。信中提起清阳山包庇楼画迟迟不处理,要我等今天会面一起讨个说法。”黑胖道长认真答道。   “谁传的?”   “不知。”   “不知道就敢来?你们胆子好大。”楼画笑了两声,又道:   “有谁拿着信?过来给我看看。”   “你有这么好心,要帮我们抓魔修?”黑胖道长狐疑道。   楼画漫不经心答了:   “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那人长了几个脑袋,才有胆子算计到我头上。”   正在这时,人群里有个不知哪家小宗的人从怀里翻出一张纸,小心翼翼递了过来。   楼画伸手捏住纸的一角,先眯着眼睛打量一番字迹,随后凑近嗅了嗅:   “上品沉香、白兰、写字的时候还吃着果子,邋遢玩意。”   黑胖道长眉梢抽搐了一下,问:   “你是如何分辨得出来?”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楼画随手丢了那张纸,扬声问:   “你们之中,有没有凌微宗的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黑胖道长身上。   黑胖道长脸色一黑:   “我是,如何?”   楼画似是觉得有趣,上下打量他一眼:   “凌微宗家底富裕,院子里正有一片白兰,我说得对是不对?”   “等等,你怎么知道?”有人没忍住出声问道。   “嗯?”楼画笑了两声,轻松答道:   “那自然是光顾过。”   他的“光顾”,基本可以同“洗劫”画等号。   周围人的目光渐渐全部落在黑胖道长身上,最终,他面色铁青拂袖道:   “就算我凌微宗有白兰,又能证明什么?”   楼画弯起唇:   “确实不能,我只是想到当年我将你们宗主老儿揍得涕泗横流,他还记得护住他那片白兰,好生滑稽。”   “涕泗横流?我们老宗主在你洗劫当日便死于你手了,白兰是他生平最爱之物,以命相护又有什么可笑?”   黑胖道长一脸愤慨:   “你这魔头,从刚才起就顾左右而言他,我看你根本是在混淆视听!”   “哦?”   楼画耸耸肩,随后眸中红光涌动,笑意渐深。   他没有反驳对方的话,而是接着前面的话题道:   “可我没有啊。那老东西在我光临前一个时辰,便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只是时间太过相近,外界传言他是死于我手罢了。”   楼画眼里映出黑胖道长退半步的动作,他语调微微扬起,带了丝终于捉住猎物的快意,缓缓道:   “而白兰确实是他喜爱之物,是以他身亡后,凌微宗为表缅怀,在他的院落中种满白兰。”   “所以老家伙,你回头想想你说的话。是不是多少有些,对不上号啊?” 第011章 寸晷   这话一出,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黑胖道长的神色僵硬一瞬,最后抬手拍了两下:   “早就听闻魔尊博学多识过目不忘,今日倒长见识了。”   “承让承让。”楼画笑眯眯对着他一拱手,随后终于收了懒散,撑起身子在椅子上坐好,冲他扬了下巴:   “其实,我诓你的。虽然老头子确实非我所杀,但他喜欢什么花我可没兴趣了解。”   闻言,黑胖道长愣了一下,随后冷哼一声,身形变换,再看时便成了一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   他手里多了一柄短剑,其上黑雾缭绕,这便冲楼画而来。   楼画眸里红光更盛。   对方修为不低,自己身边目下也没有武器,打起来未必能全身而退,但他懒得去解身上的封印。   受点伤省下这种不必要的麻烦,值。   他看向魔修的动作。   这一剑多半无可避,但如果被他刺中手臂……   想到这,楼画已经抬手,想正面迎上剑刃,结果下一秒,他便连人带椅子被丢了出去。   金属和灵流相接之声传来,楼画被扔出去,落地踉跄一下才站稳,一时气急,搬起椅子踹向秦东意:   “死病秧子,丢我作甚!”   秦东意没理会他,随手震碎椅子,抬剑刺向魔修。   浅青色剑光流转,这把剑名唤清寒,是他的本命灵剑。   一时间,浅青色与黑雾交织在一起,灵力相击的余波都足以令议事殿轻震。   一边的莲垚抬手布下结界,板着脸护住自家弟子们和那些爱找事的各位宗主。   “啧,没想到今日竟是糟了贼人的算计,还好有莲垚长老和疏月君相护,在下感激不尽。”   有人乘乱凑过来给莲垚拍马屁,莲垚轻哼一声,不做回应。   这群人方才咄咄逼人恶意揣测时,摆的可不是这副嘴脸。   那人这便讪讪退开了。   黑衣跟青影碰撞在一起,秦东意出手又稳又准,魔修渐渐落了下风。   他在暗处投机取巧倒还有几分胜算,但若正面对上秦东意,再耗下去早晚得被擒住。   想到这,魔修一咬牙,看向了一边正看好戏的楼画。   楼画懒得解开自己的封印,也没有去帮秦东意打架的打算,他正饶有兴趣地观察那魔修的身法,然而下一瞬便见那人突然看向了自己。   楼画唇角笑意微敛,果真如他所料,那魔修在秦东意面前虚晃一枪,直直冲他而来!   楼画之前就在想,这魔修今日弄这一出到底是为什么。   这群人上清阳山的目的就是要清阳山把他交出来,无果,魔修便选了下策,当众杀人嫁祸于他好逼迫清阳山交人,顺便还离间一手清阳山同其余仙门的关系,可他没想到前一日他便给自己下了封印,这才露出马脚。   这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他。   所以,到底是谁。   想到这,楼画敛了唇角笑意,准备试探其一番。   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灵力是靠不住的东西,因此修炼之余除了看书,更多的便是精进体术。   正如此时,他背着手轻松躲开魔修攻击,完全不在意魔气浸染,瞬息间便扼住了魔修的脖颈。   楼画的手抵在人最脆弱的咽喉处,慢慢上托,逼迫魔修抬起脸。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魔修手上戒指微弱地闪过一道绿光。   楼画听见了自己手腕上那串铃铛聒噪的声响。   这玩意是他从常楹那里骗来的,那小鬼说,若是遇见了危险铃铛便会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识海中也传来应龙一道惊声:   “小心!!”   楼画目光微顿,等他做出反应时,手里的人已然被清寒剑刺穿,踉跄几步跌去了地上。   一道烟青色身影挡在他身前,楼画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冰凉的面具,又抬眼望向那魔修。   魔修倒在地上呛咳出一口血,脱下面具后,露出的是一张白净俊秀的脸。   此时其它人显然也看清了魔修的样貌,有一人认出他来,惊讶道:   “温小仙君?!”   魔修双眉紧皱,随手擦掉唇边血迹,露出一个略显诡异的笑。   下一瞬,他整个人化为数百只黑色蝴蝶,撞破议事殿的门冲了出去!   困住议事殿众人的法器被解开,屋外大亮的天光刺破议事殿内的阴暗,戊炎长老早就发现议事殿的不对劲,已带着弟子在门外焦急好久了,见里面人似乎没事才松了口气。   但戊炎这口气并没有松到底。   楼画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面具,下一瞬,他余光瞥见眼前那抹烟青晃动两下,蓦然落地。   “小九!!”   耳边是戊炎破了声的喊叫。   楼画有些呆滞地看着一群人急吼吼将秦东意带走,只留下白色地面上一滩刺眼的血迹。   场面一片混乱,那些人甚至都忘记楼画还大摇大摆在地中央站着。   楼画捏着面具的手指逐渐发白,只听一声碎裂声响,金属制成的面具碎成了几块,尖锐的地方划破了楼画的手,猩红血迹顺着手指淌下来,但他一点不在意。   他看向秦东意被带离的方向,问:   “老长虫,这是怎么了?”   应龙沉默片刻,带了些许凝重道:   “刚才那个魔修手里拿的是金犼的骨刺。显然,秦东意被那东西伤到了。”   “金犼,骨刺?”楼画重复一遍,眸里浮上一层艳红。   “嗯,金犼原身是僵尸,本就浑身是剧毒。万年前我为防有心人盗它的毒为祸世间,拼得同归于尽将它尸身封印在东荒,没想到即使这样还是……”   “所以,病秧子活不成了?”   楼画打断了他的话,情绪无甚波澜,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淡然。   “难。”   应龙顿了顿:   “凶兽骨血里存了上万年的毒,又哪有那么容易解。”   楼画点点头,弯唇笑了起来。   随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议事殿内一片乱象,有人在帮忙收敛白眉老道的尸身,还有几个没走的各派掌门正同魏长珏和莲垚说着什么。   楼画的视线在那些人脸上扫过一圈,最终抬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领,拖了出来。   莲垚大惊失色:   “十三,你干什么!”   楼画却没理她。   他笑眯眯的,很温柔,神色间却总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他弯起唇,语气满是威胁意味:   “刚才你说的,温小仙君,是谁?”   那人只是个小宗门的堂主,此时被楼画这么一唬,吓得直打哆嗦。   楼画不耐烦地甩开他,那人踉跄几步,缓了缓,这才说道:   “是,是怀杏阁神子,温见贤。”   听见这话,一旁的莲垚倒是皱起眉:   “怀杏阁温见贤?那不是个天赋颇高的医修,不是早就……如何跟魔修扯上了关系?”   楼画懒得听这些弯弯绕绕,他扬扬下巴,不耐烦道:   “去哪能找见姓温的,怀杏阁又在哪?”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人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其余人不敢吭声,最后还是莲垚反问道: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怀杏阁百年前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全门上下丝伏尸百步流血漂橹,外界传言,是你干的。”   楼画愣了一下,倒没多在意,只笑着叹了口气:   “可惜,被人抢先了。”   -   楼画回到疏桐院时,院里又像前几日那样围了一堆哭丧的。   一群人进进出出,忙得焦头烂额,楼画嫌烦,便爬到梧桐树上坐着,晃着腿看他们在院子里打转。   戊炎听说了楼画灵力散尽的事情,因此也懒得再分心管他。   倒是楼画歪头靠着树干,主动同戊炎搭话道:   “老东西,秦东意要死了吗?”   戊炎没回应他,只幽怨又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楼画只以笑容回应。   他识海中的应龙看见这一幕,多少有点不能理解,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就一点都不难过?”   楼画有些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难过?”   “秦东意很可能性命不保,而那根金犼骨刺,原本是要刺在你身上的。”   “又不是我让他救我。”楼画随手瞥了一根细枝,在指间转着:   “等他死了,我便去将那姓温的宰了,然后自碎妖丹,做鬼也要缠着他。”   “想用死来逃离我,那可不行。”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还哼着小调,就那样在树上从白日坐到夜里。   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戊炎拉着哭到抽抽的常楹,面色哀戚地带着那群人离开了。   楼画看着他们的背影,缓缓敛了笑意,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站到秦东意房门前,抬起脚想把门踹开,但动作一顿,还是选择用手推。   木门发出一声轻响。   屋内的檀香味被苦涩药气盖尽了,秦东意孤零零躺在床榻上,远远看着像个死人,但却还有微弱的呼吸。   楼画悄悄走过去,坐在地上,趴在秦东意床边看他。   秦东意肤色原本就白,此时更无一丝血色。   他薄唇轻抿,像是睡着了一般。   的确如应龙所说,金犼骨刺剧毒无比,就算修为高如秦东意,此时生命体征也极为微弱。   但楼画不在意这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同秦东意安安静静相处过了。   “师兄。”   许久,楼画小声唤了一声。   但床榻上的人并没有回应。   于是他又抬手,用指腹极轻地抚上秦东意额头,从他的额头一路经过高挺鼻梁、柔软唇瓣,最后停在他下巴的位置。   “你要死了吗?”   楼画认真地看着他,又觉得不够,于是爬到了床上,乖乖躺在他身边。   他像只蜷缩在主人身旁的猫咪,将脸埋在秦东意肩头,深嗅一下,闻见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死了好,你活着又不理会我,还不如死了。”   “但你是我的,谁都不能碰,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   烛火晃动,往楼画眸子里映出几分暖意。   他眼里难得多出些许缱绻温柔,这和平时行事乖张不计后果的他多少有些不一样:   “我以前便总在想,既然活着的时候你不愿喜欢我,那跟你死在一处也不错。”   “别人没意思,他们对我不好,我只想要你。”   说到这,楼画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下巴轻轻吻了一下秦东意的眼睛,随后,他眸中颜色艳丽些许,手从秦东意下颌划过,最终灵力流转,手上多了一截冰凝出的短刃。   秦东意好着的时候他打不过,半死不活的时候楼画还想用自己吊着他的命,等到现下这个情况,楼画只想亲手了结他,不给别人机会。   刀背路过秦东意肩膀,停在他的心口处。   楼画最后又吻了一下秦东意的脸颊算作告别。   同时,手上逐渐用力。   再见了,秦东意。   屋外有风卷进来,烛火晃晃悠悠,影子也不安分。   晚香玉和檀香揉在了一起。   也正是此时,楼画眼神微动,连带着眸里那一片猩红都消失无踪。   因为他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袖摆。   随后,耳边便是秦东意昏迷时无意识的轻叹:   “十三……” 第012章 欲坠   听见这一声,楼画微微睁大眼睛。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笑了一声,随后撑起身子:   “你叫我什么?”   但秦东意哪里能应他,仅在无意识时微微皱了下眉。   楼画缓缓收起笑意,眉眼间却舒缓了些。他俯下身,像小猫撒娇似的用脸颊蹭蹭秦东意:   “师兄,你再叫我一声,我听见了,你刚刚唤我十三。”   在他们少年时关系最好的那段日子,楼画叫他师兄,他则唤楼画十三。   这两个称呼填满了楼画为数不多值得回忆的记忆,因此再相见时他一直想复刻当初的那种纯粹,所以对秦东意的称呼一直没有变过,即使秦东意从来没有给他回应。   “师兄。”楼画用指腹摸着他的脸:   “我听见了,你可不许耍赖。”   他眼都不眨地看着秦东意,许久,他眸里浮上一层鲜红颜色,似是有点不解。   “老长虫,他为什么不理我?”   楼画皱着眉,问识海中的应龙。   应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沉默片刻,出口的话淡漠又残忍:   “因为,他快死了啊。你知道的,还很期待不是吗?”   楼画愣住了。   是啊,秦东意要死了。   楼画突然有点无措。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死”这个字代表了什么。   是消逝、是终结、是尽头。   是身躯泯灭、魂归天地、再无关于世间。   楼画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随后,他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桌边,一把将桌上的茶具全挥到地上,又在一地残片中拿起一块大小合适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将瓷片锋利的断口抵在了自己手腕上。   猩红液体顺着他手腕淌下,最终滴落在秦东意苍白的唇上。   楼画随手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颊上溅到的血滴,期待地等秦东意醒来,可过去许久,依然没有动静。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双眉紧紧皱起,语气略显急切:   “我的血不是能救他吗?”   “你的血只能缓解他身上龙息的反噬,对于金犼的毒又有什么用?”   “我不能救他吗?”   “你不是盼着他死?救他干什么?”   这话把楼画问住了。   他站起来,有点焦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给自己找理由:   “我爱他……我爱他,我自然要救他。”   “爱是什么,你知道吗?”应龙的语气平静。   “我……”楼画眼瞳颜色已然一片鲜红,他一脚踹向了桌子,那可怜的物件砸在墙上四分五裂成了碎片,碎裂声中还带着楼画情绪失控的怒吼:   “我不知道又如何!我现在就是要他活!!我要他活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别想带他走!”   楼画头发凌乱,眼白里可见些许血丝,肩膀随着急促呼吸轻微起伏,白衣上还有刚才染上的血迹。   倒真像极了一个疯子。   应龙看他这个模样,也知道要慢慢来,不能逼他太紧。   于是他语气稍微和缓了些,退一步道:   “你冷静点,我有办法救他。”   “说!”   “找见那个魔修,把金犼骨刺拿回来,剩下的交给我。”   听见这话,楼画连一丝犹豫也无,直接用灵力震开了屋子的门。   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往往伴着灵力暴走的现象,当下躁动的灵力和妖气生生震碎了他在自己身上加的封印,携着晚香玉气味的妖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门外,发现不对劲匆匆赶来的戊炎和楼画打了个照面。   “你个小……”   戊炎话还没说完,人就飞了出去。   楼画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面前余下的那些清阳山弟子。   应龙很是时候地出声提醒道:   “我劝你别起杀人的心思。”   “啧。”   楼画烦躁地皱起眉。   随后,众人只见他身后生出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猛一振翅,平地便卷起一阵狂风。   风中夹杂着楼画的灵力,卷起地上的碎枝枯叶向众人袭去。   弟子们只来得及躲避随风而起的小东西,等回过神来,那一袭白衣的人已然飞去了半空中。   领头的弟子大惊失色:   “他要逃!结阵御敌!”   “都省省吧!”   正在这时,一道清冷女声出现,莲垚望着空中那道白影,冷哼一声:   “戊炎蠢,你们也蠢。他要走,你们真以为能拦得住?”   -   离开清阳山后,楼画读遍方圆百里所有鸟类的视觉记忆,他看见温见贤从清阳山逃离,一路向南。   楼画是白鸦,共感世间所有鸟类是他生来便有的天赋,但无论什么能力,被如此透支使用都会有代价。   正如此时,他识海中似是被针扎了似的传来一阵剧痛。   但他不在意这些,依旧以最快的速度追向温见贤的方向。   然而,那剧痛并不会因为他置之不管就自行消散。   反之,透支能力带来的反噬愈发严重,到最后,楼画甚至连灵力也随之消散,人再撑不住高速飞行,直直便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宽大的白色衣摆在空中翻飞下坠,也正是那一瞬间,周围忽地阴云密布。   有道龙吟自云后传来,随后,一只通体漆黑的蛟龙自云中而来。   龙身在阴云中翻涌,旁侧是阵阵闷雷,将天地都染上一片沉闷的墨色。   下一刻,蛟龙长吟一声,低头直冲楼画而去。   就在碰到人的那一瞬间,黑蛟身形如烟雾般消散,换作一身形修长的黑衣男子。   他小心地用灵力托住楼画,随后稳稳落地,将楼画置在一旁的巨石上。   楼画知道来者是谁,并没有过多反应。   他咳了两声,闭眼缓一阵,这才捱过识海那阵刺痛以及聒噪的耳鸣。   他半睁着眼瞧着身边默立的黑衣男子,随口问道:   “你怎么来了?”   男子微微低头:   “燎鸯她说主人出了清阳山,属下担心有变,便追过来了。”   雾青额上有对小小的黑色尖角,容貌俊朗身形高大,发丝和衣衫皆是墨色,唯独一双眼睛青碧如湖水。   楼画点点头,从方才起便一片鲜红的瞳色也随着他情绪平复暗了下来。   他唇角溢出一丝血色,但下一瞬便被他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   他没有和雾青叙旧的意思,直接道:   “来得正好,去帮我查查怀杏阁,和一个叫温见贤的人。”   雾青眸中神色微动:“主人?”   “我没事,你去就是了。”   说罢,楼画便撑起身子运转灵力开始调息。   雾青看了他一会儿,确认没事后抬手替他布了护法结界,这便转身离开了。   应龙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直到这时,他才将疑惑问出口:   “又是半妖?”   “半妖又如何?”楼画没多在意,应龙顿了顿,又道:   “从古至今,人与妖因为种族不同信念不同,向来都是争锋相对。而普通人类无法与妖结合,只有修为足够高的修仙者才能做到。又因为种族不同,生下来的后代也大概率是死胎,种种条件筛选下来,半妖必然是极其罕见的个例。”   “但若我没看错,你、之前的小猫、刚才的小黑蛇,还有……”   说到这,应龙却突然闭了嘴。   他沉默片刻才重新开口:   “而且,你们都带着神兽血脉,凤凰、白虎、青龙。难道不奇怪吗?”   听到这,楼画似是觉得好笑:   “白鸦、黑猫、黑蛟,哪里跟你说的沾的上边?”   “你在质疑我?”应龙这就不服气了:   “拿你为例,凤凰是四大神兽之一,她的后代有支变种名唤雪凰,你多半便是雪凰的孩子,所以你的灵力是罕见的变种冰属性,和我的龙髓兼容性也极高。因为凤凰可是我的直系后辈,算下来,你还得叫我一声祖爷爷。”   “妖可是血脉定上限,你若真是普通白鸦,修为怎么可能到得了这种程度?”   “不过,你倒是让我见识到不少。人类以心脏调息天地灵力,妖则依靠妖丹,而你居然两者兼备,能造就的可能性无可限量。可惜你身边这些小孩没你这么幸运,他们都是妖的部分占多半,应该或多或少有些先天缺陷吧?”   “或许吧。”楼画并不想跟他纠结这些。   应龙看他态度敷衍,索性也就闭嘴不谈了。   没了应龙的叽叽喳喳,楼画才好静下心来调息。   等过去一日一夜,他伤势也恢复大半,睁眼时,雾青已经回来了。   他先冲楼画一礼,随后开门见山道:   “主人叫我查的怀杏阁,百年前已被人灭门,具体是谁做的不知道,但世人皆传是我暗香谷手笔。”   “怀杏阁是正道流传几千年的医修门派。传闻他们的先辈曾得过仙兽馈赠,血脉特殊,但治病救人需消耗自身寿元,而因他们几乎可治各种疑难杂症,也令不少人起了心思。为避免麻烦,怀杏阁早在千年前便隐世而居,从不轻易露面,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哪。”   “而怀杏阁众弟子中,每代都会出现一位血脉最为纯粹的弟子,被尊为神子或神女。”   “他们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必要时可以命换命,活死人,肉白骨。甚至残魂仅剩一片都可挽回。”   “温见贤,是怀杏阁最后一代神子。”   “他身为医修,修为却极高,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因此经常隐姓埋名出门义诊、悬壶济世。他不在意损耗自身寿元,因此传下不少妙手佳话。只是此人在怀杏阁灭门后便消失了,至今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   说罢,雾青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摊开,泛黄的纸上是一少年的画像。   那人容貌俊秀,眉目中带着点书卷气,眼皮上有一颗小痣。   是那魔修没错。   楼画接过画像,看了一会儿,又折一折放进了怀里。   雾青看着他的动作,问:   “主人寻他,是想救人?”   “算是吧。”楼画不甚在意,缓缓勾起唇角:   “救人、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3章 欲坠   听见这话,雾青似是微微一顿。   半晌,他试探似的问出一句:   “主人要救的,是疏月君?”   闻言,楼画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我救谁,那是我的事。”   “抱歉。”   雾青低下头:   “是属下逾矩。”   楼画并没有理会他。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微微眯着眼环视一圈。   他昨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此刻打量一番,发现二人正身处树林中的一片空地。   他们四周都是遮天蔽日的巨树,这些植物将光掩去大半,看起来有些压抑。   楼画微微闭眼,而后随口问出一句:   “我的弓可在你这?”   雾青垂眸应道:   “主人离开后,属下便将缺月收起来了,并未带在身上。”   “那算了。”   楼画不怎么在意,他抬手,以灵力凝出一把冰弓。   随后,他张弓搭箭,三支万载玄冰凝成的箭矢破空而去,带过道道寒气。   最终,箭头没入树干,足有成人一抱粗的巨树在艳阳下寸寸成冰,连枝叶都被薄冰包裹住一层。   楼画微微弯起唇角,眸里艳色一闪而过,语气携着浅淡的威胁意味:   “别藏了,滚出来。”   雾青愣了一下,抬眸望去。   果然,楼画话音刚落,冰树后便缓步走出一人,原本被刻意收敛的气息也肆意弥漫开来。   那人一身黑衣,面部被面具遮了起来,但楼画依旧能从身形认出他便是温见贤。   魔修笑着拍拍手,以示对楼画的赞赏:   “魔尊大人,好生敏锐。”   “过奖。”   楼画也对他漫不经心拱了拱手,随后抬手一勾,魔修便自百步开外被他的灵力拽了过来。   但即使魔修被楼画冰凉的灵流扣住了脖颈,他还是一点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他反而一派轻松的模样,还有闲心调侃楼画:   “去清阳山走了一遭没能将你捉回来,没想到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楼画冲他笑笑,不置可否。   下一瞬,带着寒气的灵流毫不留情瞬间将魔修绞杀。   但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并未溅出血雾,而是化为一团黑色蝴蝶瞬间四散开来,在几步开外又凝成实体。   数百只蝴蝶飞过,它们翅膀上的粉末落在空气中闪着细碎的光。   楼画眼里颜色愈发鲜艳,他微微勾起唇角:   “跑得倒是快。”   魔修耸耸肩:   “没办法,我打不过你。”   他顿了顿,视线在对面二人身上游走片刻,最终笑道:   “不如,让别人和你玩玩?”   说罢,他目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同时,齿间溜出一声哨音。   楼画唇角一滞,同时,他腕上的铃铛也发出轻微声响。   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猛地往旁侧闪躲,下一瞬,一团青碧色灵流砸在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留下深深一道沟壑。   楼画回头看向攻击的来源。   身后,雾青面无表情地抬眸盯着他,随后身形化蛟,扬天发出一声蛟吟。   “乖宝,那魔修有蛊毒之类的本事,小黑蛇被他控住了!”   应龙惊道。   果然如他所说,黑蛟似是全然不认得楼画是谁,只凭着本能机械地向他攻来。   撕咬、甩尾、控爪,每一步都是杀招。   楼画目里闪过一道寒光:   “不知死活。”   说罢,他不再闪躲,而是提膝击于蛟龙脸侧。   他并没有留情,身形庞大的黑龙这就闷哼一声,翻滚着跌去了地上。   和魔修预想中的自相残杀好戏不同,这一架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   他之前做过功课,知道黑猫和蛟龙是楼画最亲近的下属,即使这二人修为不敌楼画,但念着往日情分在,是个人都不会对朝夕相伴的同伴下死手。   而人一旦有了顾虑,就会露出弱点。   但这次,他屡试不爽的招数似乎对楼画并没有用。   他的动作间丝毫没有留情面,黑蛟被他打得节节败退,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最终奄奄一息地蜷在了地上。   楼画目里一片鲜红,他甩甩揍痛的手腕,抬眸看向魔修。   那目光淡漠森然,带着彻骨的寒意,令魔修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突然意识到了为何世人对楼画的评价只有“疯狗”二字。   因为他根本没有所谓“人情”。   意识到这点,魔修当机立断。他身形消散,这就又化为蝴蝶消失不见了。   楼画看那缩头乌龟又跑了,倒也没急着追。   他将目光挪向地上那颗巨大的龙头,又拍了一巴掌:   “丢人玩意,醒醒。”   黑龙眼里依旧是一片凶光,他虽然已经没了还手了力气,却还呲着牙想咬住楼画的手。   楼画皱眉退开两步。   他几乎没有多犹豫一秒,便将先前临时做出来的冰弓握在手上,搭上三支箭,箭尖直对黑蛟眉心。   随后,手上用力,弓弦拉满。   应龙看这人是要动真格的,立马出声制止:   “乖宝!他是雾青啊!!”   “我自然知道。”楼画微微眯起眼睛,眼里无一丝动摇。   “但如果他连自我都迷失了,就已经不是他了。”   “你把刚才那个姓温的抓住就可以救他。”   “麻烦。”   楼画不愿同他多说,手上力道渐松,眼看着箭矢就要破空而出。   也正在这时候,应龙不知用什么办法定住了他的身形,随后怒道:   “楼画!你就真的一点不在乎吗?你忘了三百年谁陪你出生入死?若是你杀了他,你身边还有能真心对你的人吗?”   应龙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骂出一句:   “真是疯狗!”   这句话让楼画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来。   他挣开应龙的定身,随后将箭放了出去。   箭头带着破空声,堪堪擦过蛟龙头顶的鳞片,最终刺入远处的树干。   “那你给我滚!”   楼画将手里的冰弓摔到地上,冰碎裂成块,反射出刺目的阳光:   “你看不惯就给我滚,非要逼我接受我不懂的东西?就为了提醒我我跟别人都不一样?!”   他情绪失控或者起杀心时,眼睛颜色会生出微妙的改变。   比如此时,他眼瞳一片鲜红,像极了开得正盛的罂粟花。   “因为我不想让你继续这样下去!”   应龙平日里都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很少会像这样严肃又严厉地去说一些事情。   而后,他停顿一瞬,他语气突然放缓,很认真地说道:   “楼画,你不该是这样的。”   “少在那假惺惺地可怜我!”   楼画没打算领会他的好意。   他浑身妖气和灵力都有失控的迹象,连足下的草地都凝出了一层霜。   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微闷响。   下一瞬,草叶上的霜瞬间化开,连周围肆虐的妖气都瞬间消散不见。   楼画目里鲜红陡然消失,他踉跄半步,吐出一口血来。   他后肩的素白衣料慢慢洇出三个血红的点,那三处皆是灵脉中至关重要的穴位,导致他灵力尽数被封在体内,无法动用半分。   锁魂针。   那是世上最阴险毒辣的杀器之一,只需一根便可令凡人瞬息化为脓水。   对于修士,虽然效用没那么强,但也可阻断灵流,令其痛不欲生。   魔修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后方:   “人废了,带回去,小心点,免得疯狗咬人。”   锁魂针可封住灵脉,而楼画身上这三根似乎还淬过某种神经性的毒素,以至于他意识有些微涣散。   有几个人依命上前,用链子将楼画捆了起来。   魔修见状,走上前看了一眼:   “刚才是自己把自己逼疯了?倒给我省事。”   楼画眼里的世界已有些微模糊,他似笑非笑地抬眸,盯着魔修,让后者有丝毛骨悚然的意味。   魔修一愣,随后咬牙扬起手,想给他点教训。   然而下一刻,他身侧忽地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蛟吟!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黑蛟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用最后的灵力为楼画震开一条路来。   随后,他扑到楼画身前,重新化为人形,抱起他以最快速度往外奔逃而去。   楼画微微皱眉,他抬眸看着雾青,有些不能理解。   明明连心智都被控住了,为什么能挣脱,又为什么要救他?   但他没力气将疑惑问出口,毒素的作用使他的眼前一片混乱,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他要靠用指甲划破掌心才能坚持住不睡过去。   耳边是刮过的风声,还有雾青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远处的魔修已经带人追了过来。   雾青逃得有些漫无目的,总会被什么绊的踉跄,甚至几次撞到树,几乎连基本的方位都辨别不清。   他最终跑到了一处断崖边,却像是看不见前方景象般,没有一丝要停步的意思。   “雾青,前面没路了。”   楼画出声提醒道。   听见这话,雾青有一瞬的迟疑,刚想停下,足底却被凸出来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摔到了地上,连带着楼画也被丢了出去。   楼画在地上滚了几圈,眼见着就到了断崖的边界,一个重心不稳便跌了下去,而他也没力气再挣扎。   好在雾青及时扑过来拉住了楼画的手。   楼画微微眯着眼,眼前似乎有无数个重影,他只能分辨得出雾青那双青碧色的眼睛。   随后,他耳边传来魔修的声音:   “这长虫真能跑的……!”   后面的话,楼画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听见雾青那句“主人”。   还有滴落在他脸颊上的,温热湿润的液体。   随后,抓住他的那只手松开了。   楼画自万丈悬崖坠下,耳边气流声猎猎,最终,被落水时沉闷的气泡声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4章 幻梦   清阳山,疏桐院。   原本昏迷在榻上的秦东意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异常,猛地吐出口血来。   一旁的莲垚见此,忙上前替他把脉。   灵流紊乱、毒素入心,但除却金犼的毒之外,还有另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吞噬他的生命力。   莲垚虽是医修,却也摸不清这是发生了什么,最终只能用灵力替他稳住气血。   秦东意心口又传来阵阵钝痛,随后钝痛逐渐尖锐,像是被万千虫蚁撕扯一般。   秦东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先前楼画待过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他眼角淌过一道血泪,理智被痛意撕扯,全凭本能问出一句:   “长老,十三在哪?”   “他昨夜便逃了,不知去向。”   莲垚将秦东意扶到榻上。   秦东意心口处的撕裂感牵扯着五脏六腑,连龙息都隐隐有失控的趋势。   耳边,是从方才开始就从未停止的铃音。   那铃音他再熟悉不过,是他赠给常楹的物件,若是常楹遇见危险,他便能听见银铃的唤声。   半晌,他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往门边去,竟是要出门的模样,口中还念着:   “阿楹,阿楹有危险。”   莲垚一把又将人拽了回来,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在榻上安抚好:   “阿楹能有什么危险?刚刚还在隔壁看书呢!”   莲垚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为了让他安心,她还是第一时间叫来了隔壁正看画本的常楹。   孩子好端端在他眼前站着,嘴边还有偷吃点心留下的残渣。   秦东意神色一顿,耳边铃声未绝:   “你的银铃在何处?”   常楹心里一咯噔,这才小声答:   “我,我给楼画哥哥了……”   这话一出,屋内陷入一瞬诡异的沉默。   秦东意眼前蒙上一层血色,随后脸颊似有温热液体淌过。   他下意识抬手碰了一下,随后垂眸看去。   满手猩红。   “师尊!!”   -   药香四溢。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屋内,满室洋洋暖意。   药香中夹杂着树木草地泥土的清新气味,偶尔还能听见微风刮过湖面的声音,以及树上鸟类婉转的叫声。   榻上的人睡颜恬静,眉目温柔,双眉却是轻轻皱着的。   他身上很冷,就算阳光晒在他身上也无法为他带去暖意。   他耳边是嘈杂的哭嚎。   有人有妖,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婴孩。   各种声音叠在一起,最终被一道含怨的女声盖过:   “去死。”   楼画猛地睁开眼,他呼吸有些急促,眸里猩红未散。   他直直望着屋子木质的天花板,随着呼吸的缓和,他眸里颜色也消退了些,最终变成平日里的暗红色。   楼画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基本都已愈合。身上穿的衣服不知道是谁的,有些大了。   他在枕边找见了自己用来绑头发的红绳,随意把它缠在手上,这便打量一番四周环境。   这屋子布置清新雅致,看得出来屋子的主人也是风雅之士。   楼画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字画,半晌,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楼画微微眯眼看去,而后便见屏风外走进来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   他眉目清秀,人带着点书卷气,右眼皮上还有一颗小痣。   温见贤!   楼画目光一凛,无一丝犹豫地抬手向其攻去。   温见贤似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先前还、奄奄一息的人此时会突然发难,根本闪避不及。   加上他手无缚鸡之力,很快便被掐着脖颈按在了桌上。   “雾青人呢?”   “什么雾青?公子,有话好好说,在下并无恶意。”   温见贤被人掐着脖子威胁,倒还算冷静。   他先安抚楼画两句,随后见并没有什么作用和,便用最快的语速和楼画解释:   “今早我去采药时在阳川下游那边的河岸发现的你,你身上有三根锁魂针,还有迷毒。你的衣裳我顺手替你洗了,在外面晾着呢,头绳给你放枕头边了,人是用清洁术洗的,放心,除了治伤,在下没碰您一根汗毛!”   温见贤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看楼画还是凶巴巴地盯着自己,这就又小心翼翼补充道:   “若我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楼画微微眯起眼,似是在观察他是否在演戏。   眼前确实是魔修那张脸,但神态真诚,不似作伪,而且修为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乖宝,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他和你看的那张画像一样,右眼皮上有颗小痣。而当时那魔修没有,你记得吗?”   应龙在此时出声道。   “我为何要观察死人脸上有什么东西?”   楼画还在生应龙的气,因此语气算不上好。   但应龙的话他也听了进去,因此有一瞬的迟疑。   随后,他张张口,似是想问些什么,但眸色却一顿,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有人来了。   楼画微微眯起眼,思量一瞬,往温见贤脖颈处注了一丝灵流。   灵流冰冷无情,他却弯起唇角笑得温温柔柔:   “你最好别多嘴。”   说罢,他一把推开温见贤,隐匿了身形,懒懒散散斜倚在床榻上。   温见贤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要受这罪,他摸着脖颈重重缓了一口气,干咳两声,惊魂未定。   脖颈处那丝外来的灵流钻入了他的经脉,凉嗖嗖的,像是警告,也是威胁。   温见贤也知道这人不好惹,于是没多问,只默默整理好屋子的乱象。   等他做好这些,屋子的门也发出“吱呀”一声响动,有人回来了。   “哥!”   门外进来的人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他摘下斗笠,露出的是和温见贤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的不同便是,他没有温见贤眼上那颗小痣。   “思齐,今日怎么这么早?”   温见贤说着,下意识看了眼床榻上正玩着自己头发的楼画。   那人身姿舒展,抬手将披散着的长发拢在一起,用手上的红绳松松绑住。   他注意到温见贤在看自己,还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温见贤触电般收回了目光。   那人存在感如此强烈,刚进门的温思齐却全然没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四下看看:   “外面有危险,回来看看你。”   “危险?”   温见贤给他倒了杯茶。   “暗香谷的楼画,哥听说过吗?此人很危险,红眸白衣,最近在附近出现过,我猜可能是寻了消息,过来找你的。”   “……哦?”   温见贤心里生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凉意。   他用余光打量着床榻上的人。   红眼,白衣。   与此同时,他经脉中那丝灵流蓦地有一瞬刺痛。   那是楼画在提醒他,别多嘴。   温见贤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而温思齐并没有发现温见贤的异样,还在自顾自嘱咐道:   “哥贵为神子,体质特殊,是怀杏阁最后的传承,自然要小心保护好自己。当初那群贼人还在费尽心思找你,好在这里足够安全,能藏一日是一日。”   温思齐走到了床榻边。   他身边,楼画已悄然凝出一把冰弓,弓弦拉满,箭尖直直对准温思齐的侧颈。   看不见的危险就在身边,但温思齐依旧没有察觉。   同时,屋外的阳光照进来,他一张脸处在阴影和暖光的交界处,莫名有些古怪。   他看着温见贤,弯起唇角,眼里却无笑意:   “如果哥看见了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哥,我会保护你的。”   温见贤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弟弟正被人用箭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松指。而自己体内亦有一把无形的刀架着,令他不敢开口多言。   温见贤最后也只勉强冲温思齐笑了一下:   “知道了,我会的。”   温思齐点点头:   “那就好,我刚刚看过,他应该还没找到这里。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拿起自己的斗笠,重新扣在头上,临走前还冲温见贤笑了一下:   “哥,晚上我想喝粥。”   温见贤点点头,冲他挥挥手算作告别:   “知道了,给你加糖。”   木门开了又关,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楼画撤回灵力的那一刻,温见贤冷汗几乎要浸透衣衫,他喘着气,扶住桌子才使自己不至于跌倒在地。   楼画从床榻上起身,走过来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   “表现不错。”   温见贤不置可否,他缓了片刻,坐回桌边的椅子上,还替楼画倒了杯茶。   楼画把椅子拉到离温见贤很近的地方,坐下后趴在桌上偏头看着他,似乎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后悔救我了?”   温见贤脸色还有点发白,但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只是显然不怎么开心:   “治病救人,哪有后悔一说。”   楼画似是对他的话很感兴趣的模样,兴致勃勃道:   “你弟弟刚说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他说怀杏阁是我屠的,我也是特意来杀你的,你就一点不怕?”   “你不是。”   令楼画意外的是,温见贤摇摇头,语气笃定。   “为何?”   “当时怀杏阁灭门那夜我也在场,你身上的锁魂针和迷毒正是他们的手段之一。而锁魂针数量稀少,需要用到的法术也很独特,很少有人会用,还那么阔绰,一出手就是三根。”   温见贤从储物袋里拿出三根黑色细针扔在桌上,耸耸肩,语气轻松:   “自然是知道你我有共同的敌人,不然一个来历不明修为高强的妖怪,我哪敢轻易带回家。”   听见这话,楼画有些意外地微微挑了眉。   他屈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轻轻扣着,似是在思量什么事情。   锁魂针和迷毒,是怀杏阁灭门凶手的手段。   而这两种伤,是温思齐带给他的。   可笑这人还一口一个保护,将他哥哥圈在这里,骗得团团转。   思及此,楼画没忍住笑出了声。   温思齐有点奇怪:   “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了有趣的事。”   楼画并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他站起身来,笑眯眯道: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明日之前,我将你仇敌项上人头带来送你,算作报答可好?”   说罢,他作势便要往门口去,却被温见贤叫住了:   “楼公子,等等。这里是法器另外开辟出来的小世界,找不见阵眼是出不去的。”   “找不见,那就全部毁掉就是了。”楼画漫不经心道。   “我知道在哪。”   温见贤看向他:   “我知道阵眼在哪。作为交换,麻烦楼公子带我一起出去,可好?” 第015章 幻梦   “希望神子有点自知之明,显然,你是个累赘。”   听见温见贤的建议,楼画上下打量他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   温见贤自然不甘心:“我会解锁魂针的毒。”   “你以为我还会在一样的地方跌倒两次?”   楼画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你连我一招都接不下,没用就好好藏着,何必上赶着送死?”   “……”温见贤没话了,他沉默片刻,还是争取道:   “我身为怀杏阁神子,身负血海深仇,却在怀杏阁出事后在弟弟的保护下龟缩百年。我是没用,但遇到危险,也绝对不会拖累你。”   听见这话,楼画思索片刻,而后微微弯起唇角,强调道:   “你弟弟,保护你?”   温见贤点点头。   楼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倒是松了口:   “罢了,那就跟着吧。提前说好,我只负责带你出去,你的死活跟我无关。”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   听着他们说话,应龙没忍住问。   “我现在说了他也不信,倒不如自己亲眼看看来的有趣。”   楼画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   “还挺有意思。”   得到楼画准允后,温见贤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带着他去寻找小世界的阵眼 。   这是被人用法器另外开辟出来的空间,景象自然也跟外界不一样。   比如太阳在西边,比如水往高处流。   “近百年来从来没人进到这里,除了我弟弟,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活人。这小世界的阵眼就在阳川水底,我猜你受伤后应该是掉到了水中,碰巧触发了法阵,这才能掉进来。”   温见贤带着楼画跳进水里,用神识传音给他。   阳川是贯穿这世界的一条水流,岸上看起来清澈透亮,水下却团着许多看不清的暗色。   其下没有活物,只有奇形怪状的石头堆在一起,像是某种阵法。   二人一路游到阳川深处,寻见水底一块通体漆黑的礁石,温见贤拍拍那石头,指给楼画:   “这就是阵眼,我找了好多年才找见的。”   “你既然知道阵眼在哪,为何不尝试自己出去?”   楼画微微眯起眼。   “那自然是因为解不开。”   温见贤有些尴尬:   “我学艺不精,从来没接触过解阵,修为也不够,没办法强拆。”   楼画:“传闻不是说你医术卓绝,修为也极高?”   这句话戳到了温见贤的痛点,他嘀咕道:   “传闻还说你三头六臂杀人如麻呢,不是挺好看也挺好说话的。”   “?”   楼画被怼回来,多少有些不高兴。   他磨了磨牙,在心里冷哼一声:   “被人哄的时候怎的不见他如此伶俐。”   “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对方是他亲生弟弟。他应该很信任温思齐,所以这么多年也从未往他身上怀疑。”   应龙见缝插针:   “人的情感就是这样,互相羁绊互相信任,很温暖不是吗?”   “被灭族仇人骗了一百年很温暖?”   楼画听笑了:   “无聊。”   和应龙说话间,他抬手,碰上了那块礁石。   同时,身边水流蓦地汹涌起来,连带着足下也亮起一圈法阵。   下一瞬,楼画只觉耳边水流气泡声消失无踪,随后人也脚踏实地,落入一处类似地宫的阴暗空间。   此地昏暗无光,甬道窄小,只能容一人通过,每隔几步,墙壁上便有一盏用来照明的油灯。   楼画轻轻嗅了嗅,这里空气潮湿,带着些古怪的腥臭味。   温见贤从地上爬起来,四处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   他问这种问题,自然没人回答他。   楼画没搭理他,也没在原地多留,抬步往甬道前端走去,温见贤见状,赶紧小跑两步跟上。   地宫内的甬道弯弯绕绕,起初还很安静,但越往里深入,楼画便隐隐能听见远处似乎有些细碎的声响。   像是一群人凑在一起无意义地嚎叫,吵得他耳朵疼。   楼画一开始想不到这会是怎样一个场景,直到真正亲眼目睹,纵使是他也有些微的怔楞。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面积极大的石室,温度要比外面高一些,因为在石室的正中央架了一座巨大的炼丹炉。   炼丹炉内燃着赤红的火焰,周围的地上十分脏乱,有羽毛有血迹,还有一些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而那些扯着嗓子喊叫的声音,也都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因为石室里除了丹炉,更多的是一层叠一层的笼子,里面关着各种半人半兽的东西,他们大多是畸形,人不人兽不兽,像畜生一样被塞进脏兮兮的笼子里。   除却长得丑以外,他们看起来脑子也不太好的样子,只会扯着涎水扒拉着笼子发出叫声。   跟在楼画身后的温见贤看见这一幕,脸色唰地就白了,甚至有些反胃。   他看向楼画: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令他意外的是,楼画看见这场景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波澜,只淡淡答:   “半妖。”   他的回答和识海中的应龙叠在一起,区别是,应龙的声音有些微颤抖。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半妖这种罕见的东西会扎堆出现。”   应龙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道:   “记得我上次说的吗?人类与妖结合,就算能怀上后代,后代也大概率是有先天的畸形或者残缺,或者根本就是怪物,就像这里这些……人一样。”   “而半妖中比较成功的范例,就是能结成妖丹,像黑猫或者小黑蛇。如果说他们是‘合格品’,那这里这些全部是‘残次品’,而同时拥有心脏和妖丹的你,便是半妖中最为理想的形态。”   “你和小黑蛇他们,并不是偶然产生,而是用数以百计的失败品赌出来的特例。这种情况下,我猜多半是有人……”   “有人四处找修士和大妖,刻意配出来像我们这样的东西。”楼画有些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没跟你说过吗?”   “……”应龙突然噎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楼画是如何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想了半天,还是跳过了这个话题,问:   “为什么?”   “我上哪里知道?”楼画冷笑一声:   “一个物件的用途,自然只有制作它的人才清楚。”   话音刚落,楼画目光一顿,这便拽着温见贤,敛了身形躲去旁侧。   而后,石室里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   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从另一头走出来,他在石室里转悠一圈,像是在挑选心仪的物件。最后他从笼子里拖出来一只兔身人脸的怪物,这便哼着小调,打开炼丹炉扔了进去。   小怪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叫声的后半段被烈火淹没,了无生息,连反抗都来不及。   见此,温见贤似是觉得残忍,紧皱了眉头。   但他挪开目光前,又被那丹炉吸引了注意。   温思齐努力眯眼想看清,喃喃道:   “那丹炉,怎的有些眼熟?”   “什么?”   “你看上面印着的,像是怀杏阁的纹样。”   石室内灯光昏暗,他们离得又远,温见贤看不清。   而楼画哪里知道怀杏阁的纹样长什么样,不过听温见贤这样说,他倒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但他的思绪很快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温思齐,我叫你办的事情,你怎的一件都办不好?”   一道女声突兀地出现在石室内,她声音娇媚,说话间有另一种细微的古怪声响伴着,像是蛇类吐信发出的“嘶”声。   “锁魂针给你你都捉不回楼画,我要你有什么用!”   听见“温思齐”这个名字,温见贤人有一瞬的僵硬。   他探头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那黑衣人的背影。   楼画眼里闪过一丝戏谑,作势便要起身去捉温思齐。   “乖宝,先等等!”   应龙的声音有些许严肃,他停顿片刻:   “这个声音,我有点耳熟。”   “大人,虽然楼画没捉到,但那黑蛟……”   那边,温见贤还在跟女声解释。   他半跪在地上,身前的地面置着一块绿色晶石,是修真界常见的传音法器。   那女人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黑蛟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雪凰,要的是白泽!我和兄长筹谋这么多年,就造出两具神躯,现在倒好,二话不说全弄丢了!楼画那鸟人翅膀硬了捉不回来,白泽更是不知所踪,你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女子尖锐的声音响彻石室,也正是这时,应龙突然略显凝重地说出一个名字:   “相柳。”   楼画自然听过这个名字:   “上古凶兽,九头蛇身,相柳?”   “是她没错,这女人跟她兄长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化成灰我都认得她的声音!但这都过去万万年了,她居然还活着??”   听见这话,楼画微微弯起唇角,嘲讽道:   “看来上古众多异兽中,就你命短。”   “怎么说话呢,我那叫舍生取义!”   应龙跳脚,但随后又回归正题:   “她一直活着,却从未露面,还暗地里造了这么多半妖出来。此事定有蹊跷,恐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与我何干?早说过了,我对拯救苍生没兴趣。”   说罢,楼画抬手,欲以灵力凝结成弓。   这家伙向来是个不多考虑后果的,应龙眼看着自己劝不住,于是祭出了杀手锏:   “那我的逆鳞,你要吗?”   周围略微下降的温度停滞一瞬。   随后,回归正常。   一边的温见贤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动静,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前面的温思齐身上。   温思齐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一直在镇上帮药铺老板炼药维持生活。   有时候他工作忙,会回来晚,也会夜不归宿。   温思齐是他仅剩的亲人了,当初也是他从贼人手里救下了自己。所以一百多年来,温见贤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话。   然而现在他却有点动摇了。   他的弟弟,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却在这样一个狭小地宫里用一条条人命炼药。   他跟那女声的交谈中,还提到了锁魂针,和楼画。   所以楼画的伤,是温思齐干的?   仔细想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温思齐说外面危险,从来不让他出门。   温思齐说有人一直在找他,所以坚持要让他住进法器中的小世界。   温思齐说怕他冲动,于是选的保护法阵足足有天阶,就算他花费多年找见阵眼,凭借自己的力量也绝对出不去。   而这些细节在亲情的掩盖下趋于模糊,他也从来都没有深思过。   究竟是保护,还是圈养?   越深想,温见贤心中就愈发冰凉。   他到现在还抱有一丝侥幸,于是探出头去想再看看清楚。   然而下一瞬,便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见贤整个人一僵,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他身后,黑色面具映着冰凉的冷光。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楼画,但当他转头时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消失无踪。   周围只有笼子里半妖无意义的哭嚎,还有面具人略带轻佻的一句:   “神子大人,别来无恙啊?” 第016章 幻梦   温见贤自出生那日开始,就被贴上了神子的标签。   他是怀杏阁三代人中唯一觉醒了血脉的人,天生伶俐,对医道的领悟也高于旁人。   更重要的是,他体质特殊,必要时可以命换命,活死人肉白骨。   这样的天赋会招来祸患,怀杏阁的先祖为了保护每一代神子神女,选择隐世而居,只在必要的时候出山。   曾经温见贤的师尊也告诉过他,时时刻刻都要保护好自己。   但温见贤不爱习武,只喜欢研究草药和医术,更喜欢游历四方。   他保护不了自己,好在,他有个对他很好的弟弟。   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兄弟俩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但温思齐并不像温见贤那么幸运,他没有神子的血脉,也没有习医的天赋,倒有几分武学根骨,日复一日修习下来,修为也稳固尚佳。   只是怀杏阁武学部在另一个山头,兄弟俩很少能见面,这成了温见贤少年时期一大憾事。   后来,温见贤过够了怀杏阁枯燥的生活。   他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躲在山里研究理论,这便向长老申请出门游历。   长老以他会遇到危险为由拒绝了他,直到温思齐说,他愿意跟在兄长身边保护他。   最终,温见贤如愿出了怀杏阁。   他游历四方,隐姓埋名当个江湖郎中,悬壶济世传下不少佳话。   其间也有人探听到了他真实身份,对他的能力起了歹念,但那些找事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他弟弟打退了。   他跟弟弟生的几乎一模一样,不是亲近的人很难辨别出来。于是久而久之,修真界便起了传闻,说怀杏阁神子不仅医术卓绝,修为也高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只有温见贤自己知道,如果没有弟弟,他连那些三流小宗门的外门弟子都打不过。   原本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的,直到有一天晚上,熟睡的温见贤被尖叫和哭嚎声惊醒。   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冲出去时,原本像世外桃源一样的怀杏阁火海冲天。   满地都是同门的尸体,地上的血太多,流到一起,将溪流都染成了红色。   几十个面具黑衣人在宗门内烧杀抢掠,用锁魂针、用毒,毁了他爱的一切。   后来,他也被盯上了,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温思齐赶来,打跑了贼人,将他从血海中救出。   温见贤听温思齐说,那些人原本就是冲他去的,他们杀了怀杏阁满门,就是为了将他掳去。   所以弟弟特意用法器为他开辟了一处小世界把他藏进去,让那些人找不到他。   他说,这里很安全,他说,他会保护他。   温见贤信他,就在小世界里住下,一住就是一百年余年。   但现在,他弟弟就在他眼前,和那些杀人凶手是一样的装扮。   说要保护他的人,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温见贤人都是麻木的,直到被五花大绑塞进笼子里带出地宫,他才意识到为何刚才的炼丹炉上会有怀杏阁的纹样。   因为他刚才所在的,根本就是怀杏阁遗址的地下。   他有一百多年没呼吸过真实世界中的空气了。   被带上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曾经山花烂漫草药遍地的山门院落早已被枯草盖满,门上的“怀杏阁”也被撤下,换上了“玉骨教”三个大字。   从刚才开始,温思齐就沉默地跟在笼子旁边。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温见贤就那样沉默着被带去了玉骨教的祭堂,那里还有几个跟他们一样的面具黑衣人,祭堂地面的中央还有另一个笼子,里面盘腿坐着一个黑发黑衣的俊朗青年。   听见响动,青年微微睁开眼,露出的是青碧如湖水的双眸。   温见贤看他一眼,又抬眸,去打量这一方祭堂。   这片祭堂是拿怀杏阁的正殿改造而成的,曾经那些熟悉的陈设都不见了,连墙壁都被换上一片乌色。   空气中有种难以形容、令人作呕的腥气,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三具骨架。   那些骨架可能是谁的,温见贤并不想深思。   “我们神子大人,到了这时候怎么如此淡定了?哈,我还以为按你的脾性,会吓得哭爹喊娘鼻涕直流呢。”   正在这时,先前抓住温见贤的面具黑衣人出声道。   他身材魁梧,声音粗哑,说话的时候,还走到一边,亲亲热热搭上了温思齐的肩膀。   温思齐往旁侧让了一步,挣开了他。   而听见他这话,笼子里的温见贤倒也不恼,他只觉得奇怪:   “你跟我很熟?”   魁梧的面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哈哈大笑一阵,随意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露出的面容上,脸颊处有一道可怖的刀痕。那刀痕扭曲着经过眉毛眼睛,一直到下颌才终结,这让那人原本就不温和的长相更显狰狞。   “我和你,自然是熟的。”   -   地宫,石室。   楼画从角落中走出来,嫌恶地掸了掸自己素白衣袖上沾染的灰尘。   “温见贤被那群人带走了哎。”   应龙暗戳戳强调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了不会管他。”   楼画语气里带了丝淡淡的嫌弃,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别烦我。”   刚才温见贤暴露,弄得一阵鸡飞狗跳,也多亏他闹得这一出,石室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一方空间内,只剩了怪物们的嘶吼,还有丹炉燃烧时噼啪的火焰声。   楼画走到丹炉前,正欲开炉,抬手时却瞥见身前矮桌上有个小东西。   他微微挑眉,拿起来看了一眼,见是之前温思齐用来联络相柳的传讯晶石,似乎是离开的太匆忙,被遗忘在这了。   楼画微微扬起唇角,没多犹豫,注了丝灵力进去。   这种晶石一般都是单独联络所用,一式两份,注入灵力后,另外一块的持有者便能接通。   果然,晶石闪烁两下,传来了对面人不耐烦的声音:   “又有何事?”   还是相柳。   楼画抬指点在自己喉结处,用小法术改变了自己的声线,不紧不慢道:   “大人,楼画捉住了。”   “当真?”   相柳的语气显然激动起来。   她吐着信子:   “算你有点用,明日,不,今夜,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给我送到总坛来!”   “总坛?”楼画尾调轻轻扬起,是个疑问的调子。   相柳这才想起来,她并未把总坛的位置告诉温思齐:   “罢了,总坛位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将那鸟人看好,等我过去亲自将他带回来。”   “谨遵大人吩咐,不过大人,楼画此人疯癫难料,恐生变数。您大费周章生擒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也是你能问的?”相柳陡然拔高了声调。   “自然不敢。”楼画笑意渐深:   “是楼画自己想知道,他还说……”   “说什么?”相柳此刻才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还说。”   楼画解开了隐匿声线的术法,露出自己的本音。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淌过瓷器,清澈中带着些许清冷的意思。   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与他的声音不甚相配,他总是带着笑意,挑衅又惑人:   “他说,相柳前辈有九颗脑袋,不知到时候被他一颗一颗摘下来的时候,能活到几时?”   “脑袋各自叫骂着,眼睁睁看着剩余几个挨个断裂,好不好玩?哈哈哈……”   楼画带了些许疯癫的笑声回荡在石室内,像极了讨命的恶鬼。   相柳在晶石那端尖叫咒骂着,他也没去听。   楼画慢悠悠打开炼丹炉。   他伸手迎着烈火,在其内温度极高的残渣里翻搅一阵,从一堆不知道是药渣还是骨头渣的东西里翻出一块坚硬物件。   楼画垂眸看了一眼。   他的手被高温烫的发红,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只低头看着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莹白色的鳞片,其上华光流转,没有一丝尘垢。   应龙逆鳞。   楼画将逆鳞收进储物戒中,最后对着晶石道出一句:   “相柳前辈,你要用我做什么,现在不想说没关系。你等等我,等我找到你。九个脑袋,总有一个会说真话吧?”   “怀杏阁,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   说罢,他没等相柳有回应,便将晶石置进了丹炉中。相柳的咒骂也随着一声爆裂消失不见。   楼画向来厌恶外人的觊觎。   在他往前数百年的人生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归根结底,只能将恨转移到将他制作出来的那些人身上。   生下他的人找不到,倒是幕后策划者先露了马脚。   好巧,这不就被他捉住了。   丹炉的火焰瞬间变得旺盛,随后炸开。   通红的火焰在楼画身后舞着,他背着光,眸子里是血一般的鲜红。   他唇角扬起一个略显癫狂的弧度。   随后,抬起手,微微握紧,灵力流转。   刹那间,石室里所有笼子齐齐炸开!   重获自由的半妖们发出兴奋的嗥叫。   他们多是不人不妖的怪物,连意识都是混沌的,只知道无意识的叫着,还有,听从强大同类的号令。   楼画眸里红光大盛,红唇轻启。   那人一身白衣,眉眼温和,自带悲悯之相,宛如入世神明。   可神明却来自地狱。   他在一片朝圣般的高呼中,淡淡下达了命令。   残忍又无情:   “杀。” 第017章 幻梦   玉骨教总坛。   空旷殿内一身脆响,传讯晶石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女人面容艳丽到几近妖异,她一头长发编成蝎尾辫垂在身后,在光下是浓重的墨绿色。   “鸟人!疯狗!他是个什么玩意,也能威胁到我头上?!”   相柳气到表情狰狞,她焦虑地在殿内走来走去,边暗骂着:   “温思齐那个没用的东西,抓不住人还被反咬一口。神子、逆鳞、丹炉,全没了!”   一旁默立着的人见状,出声提议道:   “不若属下现在便带人去怀杏阁,说不定,至少能将温见贤带回来?”   “不行,那疯狗敏锐得很,能否打得过另说,万一被他顺藤摸瓜找到总坛就麻烦了。现今只能弃卒保车。”   相柳步伐越来越快,走来走去,想着补救的办法。   半晌,她吐着蛇信,吩咐道:   “逆鳞没了,那就想办法乘早将应龙神魂收回来。应龙那老东西,烦是烦,死了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目露狠色:   “楼画的主意暂时是打不成了,原本以为他被俘清阳山,至少得跟秦东意闹个两败俱伤,想不到……罢了,去传信给兄长,暂时不要管楼画,一定要在楼画发疯前找见白泽。雪凰没了,白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旁人点点头:“但自白泽失踪以来,我们从未探查到他的气息。”   “查不到就使劲查!神兽配出来的半妖是能轻易藏住的?!”   相柳绿色眼眸中闪过一道寒意:   “等到找见白泽,便是楼画死期!”   -   怀杏阁,祭堂。   温见贤有些呆滞地看着摘下面具后的魁梧汉子。   的确如他所说,自己认得他。   温见贤记得,他叫林叁,是温思齐当初在武学部的好友,而温思齐却告诉他,怀杏阁所有人都死在了当初的那场祸事中。   随着林叁的动作,祭堂中其余人也陆续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脸,有陌生的,也有有几分印象的,的的确确都是怀杏阁的人。   最后,默立着的温思齐也摘下自己的面具。   露出的,是和温见贤一模一样的脸。   “……为什么?”   温见贤直勾勾盯着温思齐。   之前温思齐藏在面具下的时候,他还可以欺骗自己,说不定都是假的。   但现在,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当初灭怀杏阁满门的,全都是怀杏阁自己的人。   他唯一信任的人作为凶手之一,布下一场大戏,生生骗了自己一百多年。   温见贤向来有点懦弱,大着胆子走出小世界,生平就硬气了这么一回,换来的却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温思齐躲开了他的目光。   倒是一旁的林叁目露凶光,冷笑一声:   “神子,在问什么?”   温见贤目呲欲裂,他瞪着林叁,声音有些许颤抖:   “为什么要叛,为什么要那样对师门!那是生养你们的地方,你们手上沾的都是同门师长的血,夜里真的睡得着吗?!”   林叁听了他的话,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   “生养我们的地方?”   说罢,他笑了两声,忽地发狠道:   “只有你这么认为!温见贤,你贵为神子,你眼中的怀杏阁是什么样的?同门友爱,师生和谐,亲亲热热一家人?你醒醒吧,都是假的。”   林叁的话如一记闷棍,敲在了温见贤的头上:   “……你说什么?”   “林叁,别说了。”   温思齐皱着眉想推开他,但却被林叁吼了回来:   “既然事情败露,凭什么不能告诉他,他是什么?!”   说罢,他手探进笼子里,拽过温见贤的衣领:   “温见贤,我告诉你,怀杏阁,不止是个医修宗门,在习医的同时,也在制毒。”   “你们医修金贵,又身娇体弱的,保护不了自己,所以应运而生了武学部。我们都是年少时被淘汰下来的,日复一日练功修习,若是犯了错,就要被捉进在你藏身的那个地宫里,去试毒!”   “怀杏阁各位师长医术高超,无论什么样的毒都能解。可你知道被毒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感觉吗?五脏六腑搅在一起,浑身如虫蚁咬食,时时刻刻折磨着你,他们却不让你死。”   “一个时辰治不好便要痛一个时辰,最长的一次温思齐受过七日,他消失了七天,事后你知道的又是什么?他外出历练了对吗?”   这些话,以前从来没人告诉过温见贤。   他花了很久才消化掉林叁话中的信息,一时人都有些麻木。   他看向温思齐,半天,嗫嚅着问出一句:   “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叁抢着替温思齐答了:   “怀杏阁那群老东西狠毒得很,从我们进武学部起就喂我们吃了药。暴露秘密者,死。”   “够了,别说了。”温思齐听不下去了,他想打断林叁的话,却被人一把推开:   “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他就能活在旁人给他编造的美好里,那些痛苦都让我们承受?!”   林叁的眼里满是血丝,他表情有些狰狞,一张脸激动得涨红。   他似乎很欣赏温见贤现在的表情,被人从小保护到大的人突然暴露于重压之下,他不介意再给他加一记重击:   “我们是为你们高贵医修培养出来的暗卫,尤其是你,神子大人。”   “你热爱自由,四处游历,游山玩水,知不知道你每次出门身后都要跟十几号人?知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是我们用命帮你把危险阻挡在外,知不知道你出一趟远门,要死多少人?”   “你的理想远大、志在鸿鹄,那都是用我们血肉堆砌出来的!你在外的美名踩着的是近百人的尸体,凭什么?!!”   林叁的嗓音很大,惹得温见贤一阵耳鸣。   他一张脸早已变得苍白,生死像筹码,被所谓命运重压在他身上,那些血淋淋的指责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但他知道那是错的:   “是我害了你们,你们找我就好了,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为什么要杀其他同门?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帮你……”   帮他什么?   他能做什么?   温见贤的话没了下文。   他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是无辜的。”林叁一双眼睛泛红,但很快,那些软弱便消失不见。   他一字一顿,咬着牙道: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为什么,要独独留我一个。”温见贤几乎有些崩溃了。   “因为有人需要你,他们帮我们争取了活在阳光下的权利,我们帮他们养着需要的东西,很公平不是吗?至少在大人们还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死。”   说罢,林叁像是终于解了一口恶气一般,站起身离开了祭堂。   温思齐也转身欲走,却被温见贤拉住了袖角:   “……真的吗?”   这句疑问的含义太多,温思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终,他像是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   “哥,我原本是可以骗你一辈子的。”   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一直骗你。   温思齐抬步走了出去。   温见贤手里的袖角被抽走,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像他往前百余年的人生。   祭堂重归安静。   温见贤靠在笼子角落里,抱着腿将自己缩成团,许久,他听身侧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的悲惨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罪孽,并不全属于你,不必太过自责。”   温见贤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但终归是因为我才死了那么多人,如果我……”   他隔壁笼子里的黑衣青年闭眼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也平平淡淡:   “没有如果。怀杏阁作恶是因,被反咬灭门是果。他们选择血偿也是因,这是他们自己决定的路,未来的果也自会由他们偿还。看起来,这些似乎都与你无关。你可以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难过,但没谁能强迫你去背负那些杀孽。”   说着,雾青睁眼看向他:   “你很幸运,至少能被很多人保护,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自由和阳光下。”   温见贤自嘲一笑:   “刚不都说了,都是假的。”   “即使是虚假的幻梦,也依旧有很多人可望不可即。”   雾青抿抿唇:   “有个人跟你很像,但他远没有你幸运。他也被夹在别人的因果中,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没有幻梦,有的只是残忍的现实,出身、遭遇、还有所谓的命中注定,他改变不了,无法逃避,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兴师问罪。”   温见贤听得有点怔楞:“后来呢?”   “……后来他疯了。极端又偏执,伤害自己也伤害了很多人,很多人恨他骂他,但谁对谁错,又哪里说得清。”   说罢,雾青叹了口气:   “偏题了。”   温见贤看着他青碧色的眼睛,有些出神。   下一瞬,祭堂中的沉默被打破。   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巨响,下一瞬,温见贤只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   笼外,林叁被一只半狼半人的怪物扑倒在地撕咬着,半边肩膀都空了。   他口中不断溢出血沫,发出的声音像只破旧的风箱,最终在血花四溅中安静了下来。   随着他被扔进来,祭堂的门也大开。   门外,是像百年前怀杏阁被灭门那夜一样、惨烈的哭嚎。   那些被刻意制造出来关在笼中,生来就是为了炼药的怪物们终于获得了自由。   他们生命中唯一为自己做的事,便是报仇。   正如林叁先前所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祭堂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白衣染血,红眸带笑,像地狱中归来的杀神:   “那个小黑蛇,还有那个大累赘,该……”   话未说完,一截森白剑刃穿过他的腹部,打断了他的话。   楼画薄唇一抿,掰断剑刃,回头看向来人。   是温思齐。   他笑意更深一些,唇角血迹缓缓淌下,更添一分艳色:   “怎么把你忘了。”   “你是,来找死的吗?” 第018章 幻梦   温思齐见自己的本命灵剑就这样被轻松折断,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   楼画张弓搭箭,三支冰箭破空而出,温思齐闪避不及,被其中一支刺中肩头。   他只觉自己半边身体瞬麻木冻结,连经脉和灵流也一同滞涩住了。   不知何时,熊熊火焰从地宫蔓延到地面,整个怀杏阁沦为一片火海。   周遭是半妖的嘶吼,和人的尖叫。   温思齐吐出一口血来,他有些茫然地抬眼看着周围的景象。   满地都是尸体,有怪物的,也有人的。血流了一地,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这同一百年前灭门那夜,如出一辙。   当年,他们武学部的人在外遇见了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   她说她是玉骨教的人,她还说,可以帮助他们离开黑暗,打破不公平的现状,给他们足够报仇的力量,让他们能为自己而活。   作为交换,他们要替玉骨教炼药,还有,交出温见贤。   他们都是怀杏阁的人,对于神子的用途再清楚不过,自然知道温见贤被带走后下场会如何。   但温见贤的死活与他们无关,用他一个人去换数十人的自由,这笔交易,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   至少温思齐没有想过拒绝。   他有时候也会想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明明是亲兄弟,温见贤就可以被那些人高高捧在手上享受赞誉,他却要在黑暗中承受一复一日的煎熬。   但他们始终血脉相连,温思齐知道他哥哥心思单纯,性格又懦弱,可能接受不了这么残忍的现实。   所以,他跟其他人一起演了一场戏。   他不可能为了温见贤放弃那些仇恨和力量,但他至少可以让这人傻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但现在看来,他失败了。   冰凉手指扣上了温思齐的脖颈。   眼前人一双眼瞳是血一般的猩红:   “金犼骨刺,交出来。”   楼画不再刻意收敛自己的妖气。   冰凉寒意弥漫开来,携着淡淡的晚香玉花香。   他看见温思齐似乎是笑了一下。   随后,绿色光芒大盛,来自远古凶兽的压迫感降临,周遭乱窜的半妖齐刷刷哀嚎着跪倒在地。   下一刻,温思齐握住了那团光,眼见着就要引燃灵力。   他活不了,也想一起将骨刺毁掉。   “温思齐!!!”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   那边,随着温思齐重伤,雾青身上残留的控制也被解开。   他破开牢笼,还顺带着将温见贤解救出来。   此时,温见贤推开雾青,大步朝这边跑来。   听见温见贤的唤声,温思齐有一瞬的怔楞。   也就是他这片刻的失神,让楼画有了反应的时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在一片乱声中,骨头碎裂的声响几乎微不可闻。   温思齐闷哼一声,同时,金犼骨刺也落到了楼画手中。   他浑身灵流瞬间冻结,似乎,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温思齐眼前世界染上一片血红,万物都有了重影。   有些累了。   金犼骨刺带来的威压逐渐止歇。   楼画给这东西下了个封印,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邪气才消散一些。   周围,随着威压减轻,能力稍强些的半妖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   楼画没去管那些,他瞥一眼温思齐,刚准备拧了这人脑袋,可下一瞬,原本已经一片死气的人突然猛地抬手推开了他!   楼画微微一愣,眼见着灵力完全冻结的人不知怎样破开了禁制,在他眼前化为数百只黑色蝴蝶。   蝴蝶像一阵旋风,汹涌而过,目标却不是他。   黑色的飓风席卷去另一个方向,最终重新化为人形。   随后,他抬手,推开了一个人。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素色衣衫的那个如破布偶般飞出去摔在了地上。   黑衣染血的那个被扑过来的半虎妖怪扑咬在地,瞬间,血溅了满地。   “思齐!!!”   温见贤甚至破了音,他下意识想冲过去,但后领却被雾青拽住了。   “你放开我,我要救他,他是我弟弟……”   温见贤的眼睛被温热湿润的液体挡住,模糊了那些残忍的画面。   在虎妖一口咬下温思齐头颅的前一刻,他看见对方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就像今早他从屋子离开前,说晚上想喝粥时一样。   外人总说,他俩模样相近,简直一模一样,叫人分不清。   但其实他们从来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无论是性格还是命运,都在时间的推动中不可逆地走向了两个极端。   蝴蝶凋零了,像一朵破败的花。   温思齐曾经跟他说过,他会保护他。   他的确做到了。   云层厚重,天空几乎都变成了血色。   楼画看着那一幕,眼里多少有点看不懂的神色。   他自己想不明白,于是问应龙:   “温思齐为什么要救他?”   应龙来了精神,积极解答: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啊。”   “那又如何?他把温见贤关在小世界里一百多年,最终的目的不就是让他乖乖等死,现在又救他作甚?他既然将温见贤圈养起来,为什么又要假惺惺地编个谎言骗他?温见贤修为那样低,左右跑不掉。”   应龙:“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所以至少想让哥哥活着。温见贤是跑不掉,但在希望和美好中的一百年,总比自责懊悔绝望要好太多。”   “无用功。”楼画评价道。   “不能这样说,人都会希望自己亲近的人快乐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好,这可能是温思齐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给温见贤的了。”应龙顿了顿:   “这就是亲情。”   楼画微一挑眉,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   与此同时,地下忽然传来一阵沉闷巨响。   “快走了乖宝,怀杏阁下面都是毒,估计是丹炉的火引燃了毒气,不能再待了。”   听见这话,楼画没多逗留,抬眸看向雾青。   雾青一直在不远处注视他,此刻心领神会,立刻化身为黑蛟,冲他飞来。   楼画足尖轻点,落到黑蛟的脑袋上。   蛟龙长吟一声,随后在低空盘旋一圈,欲向云上而去。   地面的巨响一道盖过一道,不人不妖的怪物们在地上乱窜,分食着尸体。   随后,地面炸裂开来,肉眼可见的毒云带着火光逸散而出,飘入了外界。   正在此时,应龙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些毒雾散出去怕会引起不小祸患,布个结界挡一下吧?”   楼画漫不经心应道:   “与我何干。”   但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抬起手准备掐诀。   也就是那一瞬间,一道青色灵流在他之前飞速掠去,在毒云中撕裂开一道口子。   青色从那一点扩散,很快将毒云包裹住,最终笼罩了整个怀杏阁。   近百年的罪孽就这样被圈在结界之下。   是非对错也在两场血洗中消磨殆尽,说不清谁是谁非。   火光明明灭灭,烧尽了那些不堪。   楼画坐在黑蛟的脑袋上,瞥见那丝光流,眼睛微微睁大,这就拍了拍黑蛟的脑袋:   “小瞎子,左下有处断崖,去那里。”   雾青原本是打算直接回暗香谷,此时听楼画这样说,他在云上又转了一个圈,最终落到了断崖上。   黑蛟落地,除却一身白衣的楼画,还有另一个人被丢了下来。   温见贤一直被雾青用爪子拎着,刚在在半空中,他的喊叫也没人听见,直到现在被丢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楼画才注意到原来这还有个人。   “你没死?”   楼画瞥他一眼。   温见贤没死也在天上被吓了个半死,他脸上糊得都是灰尘,其上鼻涕眼泪横流,看着脏兮兮的,惹得楼画嫌弃地摆了摆手。   他没再理温见贤,而是快步走到断崖边,看着其下的景象。   怀杏阁建于阳川之上,用隐匿法器藏了数百年,此时地下的法器核心被破坏,这神秘宗门才重现于世。   此时,那些毒云和烈火皆被青色结界包裹住,一烟青色身影乘风而来,手挽剑花,正以灵流加固结界,不让毒气继续扩散去别处。   “秦东意?”   楼画微微眯起眼睛打量那人,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但秦东意现下显然不该出现在这里,这死病秧子不应该还躺在疏桐院奄奄一息吗?   “嘶,好像确实是他哈。”应龙的语气略显尴尬。   楼画挑眉道:   “中了上古凶兽的毒,还活蹦乱跳跑这里开结界收拾烂摊子?”   “的确匪夷所思,但,我说了你别生气。”   应龙小心翼翼道:   “他好像,好了。”   “好了?”   “嗯,毒解了。”   “没事了?”   “虽然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是,他现在完全没事。”   楼画勾起唇角,凉凉地笑了一声:   “我费那么大工夫,大老远跑到这来,又是被针扎又是落水,现在你告诉我,这人根本没事?”   应龙完全不敢吭声。   “今天他没事也得有事。”   楼画眸色更艳一些,他抬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金犼骨刺。   “乖宝,冷静,你要干什么!”   “简单,让他再中一次毒,我做的这些不就有用了?”   “为什么要给自己加工作量!!”   应龙在楼画识海中撕心裂肺地劝他放下屠刀,然而完全没用。   眼见着这人就要解开骨刺的封印,应龙闭眼不愿再看,然而周遭灵力波动却忽地停滞了。   有个黑影扑到了楼画脚边。   温见贤抱住他的大腿: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楼公子,慎重啊!!”   楼画看着温见贤脸上身上的脏东西蹭到了自己的衣衫,神色一时都有些僵硬。   他毫不留情一脚踹开了他:   “滚!”   正在这时,断崖边,一道烟青身影落下。   楼画察觉到了,却并未回头,他像是在思量什么事,半晌,默默收回了手里的金犼骨刺。   “楼画。”   秦东意语气似是警告,又压着些许怒气。   他盯着楼画的背影,下一刻,视线却被另一人挡了去。   黑发青眸的男人迈出一步,挡在楼画身前,手中黑色雾气缠绕,最终化成一柄弯刀。   他青碧色眸子无甚波澜,却一直紧盯着秦东意的动作。   “疏月君,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毒为什么突然解了后面会解释的哈~ 第019章 夜阑   楼画将金犼骨刺收了回去。   他熟练地弯起唇,是个温柔无害的笑容。   而后,他笑眯眯转过身来看着秦东意:   “师兄,是过来找我的?”   说着,他抬手握住雾青手腕,下按。   雾青这便心领神会,收了弯刀,从他身前让开。   但楼画并没有去秦东意身边,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全是血,白衣上纵横着些裂口,虽然伤好了,但血痕看着依旧触目惊心,但更多的还是溅上去的血渍。   看上去很像一个刚杀完人的坏家伙,事实上,他也确实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   “你在做什么?”   秦东意的话让楼画一愣。   那人语气清淡,似乎只是寻常的问询,但楼画却从中听出了警惕的意味。   确实,他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刚才又是毒云又是爆炸,还横尸遍地,他的好师兄该是又生气了。   楼画心里原本就闷着气,此时更是微一挑眉,故意笑道:   “我在杀人,你不是看出来了吗?怎么,疏月君要替天行道,要为民除害,要杀我啊?”   这话一出,他注意到秦东意握紧了手中的清寒。   楼画眼瞳中艳色渐浓。   他心中阴暗情绪悄然增长,人游离在失控的边缘。   他再一次意识到,眼前人和三百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以前的秦东意会拿剑保护他,现在的疏月君,只会为了别人与他站在对立面。   这不是他的师兄。   楼画似是突然觉得无趣了,他敛起笑意,上下打量秦东意一眼:   “你怎么找到我的?哦,忘记了。”   说着,他撩开袖摆,随手扯下手腕上那串银铃,丢给了秦东意:   “借来玩玩,疏月君别介意。”   银铃在空中翻了几番,最终落到了秦东意手里。   他垂眸看着手上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铃铛,眸色渐深。   这银铃是他自己做的法器,其中滴了一滴他的心头血,只要佩戴者遇到危险,他便能听见警示,也能辨别危险的方位好快速赶到。   那天常楹说,他将银铃送给楼画了,莲垚又说楼画逃出了清阳山。   他当时意识不清,只听得耳边银铃响动时大时小,几乎从未断绝,昭示着佩戴者危险的处境。   秦东意知道自己不该去管这件事,楼画早就跟他没关系了,这人是死是活是去是留,都轮不着他来操心。   但秦东意最终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然而过来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楼画从火海中脱身而出,满地都是血和尸体,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在杀人。   秦东意缓缓抬眸,对上楼画那双暗红色的眼。   手中清寒剑缠上青色灵流,使得草叶无风而动。   他再次忽略了一件事:   眼前人不是清阳山的十三,他是暗香谷的楼画。   就算不为别人,单是他们自己之间,也是该做个了结。   “哎,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别这样啊。”   正在一片死寂之时,一边一个人声小心翼翼开口道:   “别打打杀杀的啊,是清阳山的疏月君吗?您好像……误会楼公子了。”   -   此时天色已晚,在温见贤的劝说下,剑拔弩张的一群人最终放下各自武器,去最近的镇上寻了间客栈住下。   到了地方,温见贤便拉着秦东意讲故事去了。楼画懒得理会他们,只向店家要了壶酒,独自爬上屋顶看月亮。   今夜天晴,圆月被繁星簇拥着,给夜布了清清冷冷一层光。   楼画从储物戒中拿出应龙逆鳞,放在眼前对着月亮看了一会儿。   莹白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散着浅浅的光,隐隐可见五彩斑斓的细闪,比楼画见过的所有珠宝都要好看。   “怪漂亮的。”他随口夸道。   “那可不?”应龙语气中带着满满骄傲:   “我可是最漂亮也最强大的龙,你小子生晚了,要是早个那么几万年,你还能看到我的真身。我可比你家那小黑龙霸气多了,不仅鳞片好看,我还有一对超级大的翅膀,振翅便是地动山摇。那一声龙吟,天地所有元素都得听我号令!”   “嗯嗯嗯,你好厉害。”   楼画多少有点敷衍了事的意思。   他将那片逆鳞在指间转了一会儿,问:   “这有什么用?”   “逆鳞,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它不代表某个属性,它的效用是‘加强’。”   应龙没有计较臭小孩的敷衍,他认真解答道:   “比如你的灵力是冰属性,它能让你的冰更加纯粹。我想温思齐要把逆鳞放进丹炉里也是这个原因,提纯火焰,火焰更加纯粹,才能彻底炼化那些半妖,让他们成为合适的药材。”   楼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伸个懒腰,躺在屋顶的瓦片上,有些怔神:   “我还挺羡慕它们。”   应龙一愣:“羡慕谁?”   “那些半妖。生下来什么都不懂,只要呆在笼子里乖乖混吃等死就好了,多美好。”   应龙想了想:“虽然都是半妖,他们长得可远没有你好看。”   楼画叹了口气:   “好看有什么用,没有与其相配的实力,美貌不过是负担,倒不如丑着。”   他顿了顿:   “老长虫,你说,那九个脑袋的怪物造这么多半妖是为了什么?不成功的用来炼药,那我呢?”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提起这个,应龙有些心不在焉。   他沉默片刻,略显凝重地开口:   “乖宝,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嗯?”楼画微一挑眉。   “我不知道相柳想做什么,但我想请你尽可能阻止她。我已经帮不了这人世太多了,但我不想看着我曾经努力守护过的东西毁在我眼前。你就当帮帮我,好吗?”   相处这些天,应龙差不多发现了楼画是个极为冷漠的人。   他的冷漠不仅对外人,对自己也一样。不分善恶不分感情,做事全凭心情。   让他去为苍生而战,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应龙还是想试着劝劝,虽然没抱太多希望就是了。   但令他意外的是,楼画却淡淡地“嗯”了一声。   应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接着他就听这人强调道:   “我会的。”   圆月剥开云雾,在他身上洒了淡淡一层光。   楼画微微眯起眼,暗红色的眸子里映了一片星辉:   “我是疯,又不是傻。我比你更想找见那九头蛇,问问她为什么要造出我这样的东西来。”   “现在既然找见了。那她想做什么,我偏不让她如愿,她让我痛了,那她也别想好活,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老长虫,这可不是为了你。”   楼画将逆鳞重新放回了储物戒中,又想起一节:   “对了,你的残躯有六块,龙息龙髓逆鳞找见了,龙筋龙魂龙骨又在哪?”   “这……”应龙多少有点尴尬:   “我得靠近到一定距离才能感知到。”   楼画叹了口气:   “没用的老东西。”   说罢,他将酒壶送到唇边,仰头喝下一口。   清澈酒浆映着月光,淌过他的唇角,经过喉结落入锁骨处的起伏,最终消失不见。   月光下,房顶上独自饮酒的白衣美人自成一道风景。   他在看月,也有人在看他。   秦东意收回目光,望向身边的温见贤。   那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   “事情就是这样了,虽然世人皆传怀杏阁是楼公子所屠,但其实根本不是,这可能只是背后那个什么玉骨教的阴谋吧。楼公子帮了我很多,也让那些凶手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到临死前还被我弟弟……也就是温思齐,蒙在鼓里。”   温见贤刚刚从小世界出来,人又被迫接受了那么多颠覆认知的事,还又经历了一次尸山血海。虽说他性格本就大大咧咧,但到了现在也还是有些怅然。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被辣得龇牙咧嘴:   “其实楼公子挺好的,也没有传闻里那么不堪,疏月君你不了解他,别对他有偏见。”   温见贤说话都有点不清楚,也不知是醉话还是真心。   秦东意藏在袖下的手微微蜷起。   不了解?他是不了解楼画。   记忆中、传闻里、亲眼所见,似乎哪个都不是真正的他。   当他以为楼画真如外人所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时又有人跳出来,说他是好人,你别误会他。   秦东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楼画。   他在月下默立许久,再抬眼时,屋顶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温见贤抱着酒壶晃晃悠悠往客栈里走,秦东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抬步跟了上去。   小镇人烟稀少,入了夜便格外静谧。   秦东意回到自己房间,推门而入时,却发现床上已经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铺开在床榻上,像小猫一样蜷在里边,占的位置并不多。   听见声音,他睁开眼,红色的眸子在夜里分外显眼。   楼画像是喝醉了,眼神有点迷离,整个人褪去了攻击性,多出几分无辜的迷茫感。   他就那样直勾勾盯着秦东意半晌,随后微微抿唇,小声恳求道:   “疏月君。”   “你把秦东意还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0章 夜阑   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缝溜进来,不知怎的,那丝凉意抚进了秦东意心里。   他垂眸看着床榻上的楼画,那人见他没反应,又道:   “你把我师兄还给我。”   “楼画。”   秦东意微微皱眉:   “别闹了。”   楼画却不听他的话。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挪到边沿,用手指勾住秦东意的腰带,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他伸手抱住秦东意,扑进那熟悉的檀香中,他贴在他胸口,听着他胸膛处熟悉的心跳声。   “我没有。”   晚香玉的气息漫了上来,秦东意缓缓抬手,却在即将碰到楼画时顿住。   他手指微微蜷起,最终,还是放下了。   秦东意后退半步,将楼画从自己身上推开。   随后,他便听那人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秦东意微微皱起眉。   他觉得楼画像个小孩,他的爱和恨都很极端,尽管他可能并不太理解那些情绪都代表什么。   秦东意想,自己似乎是该和他好好谈谈。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疏月君面对暗香谷魔尊时该有的防备和疏离。   他半跪在床边,很认真地看着楼画,就像看着三百年前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他抿抿唇,语气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因为那是以前,你不是十三了,我也不是你的九师兄,那些都过去了,明白吗?”   他顿了顿,又道:   “还有,抱歉,怀杏阁的事误会你了。”   秦东意跟他好好说话,楼画便也将先前的闷气抛去一边。   他有很认真地去理解秦东意前一句话的意思,但他始终不明白:   “那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可以像以前一样,就我不行?”   “因为你是暗香谷魔尊,我是清阳山的疏月君,立场不同,自然不一样。”   秦东意耐心解释道。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说罢,秦东意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普通的白玉茶杯,手上用力,捏成了几块碎片。   他将那些碎片给楼画看:   “碎裂的玉杯很难回到原来的样子,你我也一样。别把自己困在过去,好吗?”   楼画没说话。   沉默半晌,他只抬手把秦东意手里的碎片拿了过来,握在手里,再递过去的时候,手里已经是个崭新的白玉杯。   他像邀功的小动物一般将玉杯亮给秦东意:   “修好了。”   秦东意看看那个玉杯,又看看楼画,心里泛上一阵浓浓的无力感。   他也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楼画身上那些人命那些杀孽,要他如何去忽视。   事情早在楼画弑师叛门的那天开始就回不去了。   楼画见秦东意没反应,于是伸手把玉杯放在秦东意手里:   “秦东意,我只有过去。你若是不想回来,我便将你拉回来。谁挡了你,我就杀谁。等你有一天只剩下我,你就不用顾忌那些了。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永远别想离开我。”   秦东意愣了一下,抬眸看去。   楼画的眸子闪过一道红光,偏执到疯魔。   他微微蜷起手指。   楼画的秦东意不见了。   他的十三,又该去哪找呢。   秦东意眼中余下那丝柔和也随着楼画的话消散了。   他自嘲地浅浅一笑,随后,手中玉杯顷刻化为齑粉:   “必要时,我会的。”   楼画眸中猩红一闪而过。   他看着秦东意起身离开,房门开了又关,脚步声渐远,但他并没有追出去。   许久,他从床榻边沿慢慢滑到地上,看着地面上那堆细碎的玉粉,它们在月光下亮晶晶闪着光。   楼画用手指捏起来一小撮,又洒下去,最终他手一抚,红色灵流泛起波澜,玉粉重新变成了玉杯。   楼画将杯子捏在手中把玩一阵,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   “这不是修好了?明明这么简单能解决的事,非要弄得那么复杂。”   应龙一直在他识海中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终究没忍住叹道:   “乖宝啊……”   “嗯?”楼画应了一声,但应龙却再没下文了。   如果世上的事都像是修玉杯那样简单,反倒好了。   -   几人回到清阳山已是次日正午。   离开客栈时,秦东意没有约束楼画,但此人放着暗香谷不回,还是优哉游哉要跟去清阳山当他的阶下囚。   雾青不方便靠近,便将楼画送到清阳山附近,自己去周遭找了个地方待命。   而跟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温见贤。   温见贤与现世脱节百年,修为又低,离开怀杏阁先不论能去哪,单是暴露身份后会引来的觊觎都够他喝一壶。   因此简短交流后,温见贤决定加入清阳山,一方面可以将怀杏阁医术传承下去,一方面也是寻求庇护。   对于他的到来,清阳山上下自然欢迎。   温见贤也将怀杏阁的事如实讲给了掌门魏长珏和其余几位长老,还特意强调了是楼画将自己救出来一事。   怀杏阁中那些半妖和玉骨教引起了清阳山的重视,因此短短三日时间,这件事便传遍修真界。   同时,大小宗门也齐齐接到清阳山信报,得令警惕一名为玉骨教的神秘组织。   而这期间发生的事,楼画倒是一概不知。   他回到清阳山后,没人再给他弄那些镣铐,大概是清阳山的人知道管不住他,索性也就不做那表面功夫,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   只要他不闹事,那皆大欢喜。   有了自由身,楼画可以干的事情变得更多一些。   比如,他有天闲来无事去清阳山的弟子寝舍抢了张床,高高兴兴搬回疏桐院,跟秦东意的床并在了一起。   可惜这事很快就被痛失床铺的弟子发现,他惹不起楼画,便气吼吼告给了秦东意。   秦东意让楼画把床还了回去,作为交换,他重新替楼画做了一张。不过这张床被摆去了房间另一头离秦东意最远的位置。   又是一日,天气晴好。   楼画一大早起来习惯性挑了附近一只小鸟借用视觉观察情况,却是发现今日清阳山角格外热闹。   楼画这就离开了飘着小雪的疏桐院,背着手晃到了清阳山角。   他看清阳山山门处围了一堆十五六岁的小鬼头,瞧着新奇,这便随便拉了一个弟子,问:   “哎,小道士,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被叫做“小道士”的弟子原本还挺生气,回头一看,对上一张笑眯眯的美人脸。   红眼睛,白衣衫,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大魔头楼画。   楼画在清阳山恢复自由身后,他的画像被各位长老分发到宗门每一个弟子手中,甚至还专门开了一堂大会,宣传在山门内要警惕这家伙,正常交流可以,但千万不能惹他生气。   因此,小弟子到嘴边的不满又打了个转咽了回去。   他干笑两声,简单解释道:   “这是宗门百年一次的招新活动,这些都是报名参加弟子考核的孩子。”   “哦。”   楼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离开时还摸了摸小弟子的头。   清阳山山脚下是一片树林,其中树木遮天蔽日,只有几道阳光从枝叶缝隙间倾泻而下。   那群穿着各异的小鬼头们就排在树林里唯一一截山道上,楼画看了一会儿,足间轻点,跳到树枝上继续看。   他当时是被秦东意直接带回清阳山的,没参加过报名考核这种繁琐的步骤,此时也就看个新奇。   他望着那群闹哄哄的小孩,半晌目光一顿,随后微微眯起眼,打量起其中一个小丫头。   那丫头穿了一身花衣裳,头上戴着许多繁琐的银饰,此时正鬼鬼祟祟猫着腰藏在人群里,像是在躲谁一样。   楼画看了一会儿,蓦地缓缓弯起唇角。   “哎,你们都是来自哪的啊?我先说,我来自渝州!”   一个小胖子拍拍胸脯,骄傲道。   他身边一个文雅少年笑了一下,随后接着他的话道:   “我是长安人。”   众少年发出一阵感叹,追着他问了好多关于长安的问题,随后各自报了家乡。   最后,小胖子看向他们中唯一一个小姑娘:   “燎鸯,你来自哪啊?”   “我?”   燎鸯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她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发现某棵树上的某个人已经不见了,这就放心地挺起腰板:   “我来自苍城。”   “苍城?哇,那里离暗香谷好像很近,不会有很多妖怪吧?”   “是啊是啊,我听说暗香谷的妖怪都坏透了,你们那的人会经常被妖怪骚扰吗?”   听见这话,燎鸯不服气地叉起腰,刚准备反驳,就听另一个人声道:   “苍城民风淳朴和乐融融,书上说,是个很美的地方。”   先前那位儒雅少年开口道,有了他这句话,话题很快便转向了别的地方。   燎鸯看向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她背着手,手指在身后绞着,腼腆地冲他笑笑,半天才鼓起勇气搭话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温润如玉,容貌俊朗,笑意温柔:   “周野望。”   “好听,我叫燎鸯。”   燎鸯说罢,略有些期待地看着对面的人,可周野望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燎鸯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凝滞一瞬,她抿唇点点头,随后垂眸看着自己脚尖。   身边的少年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别的事,她没怎么注意,只出神地想着别的事。   然而片刻后,她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振翅声。   她整个人都顿住了。   因为她察觉到肩膀上落了个什么重物。   她身边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异样,七嘴八舌地讨论道:   “啊呀,燎鸯,你肩上怎么停了只白鸟啊,这是什么鸟?”   “看着好像乌鸦哦,但怎么是白的,嗯?这羽冠和尾羽也不像乌鸦,这是什么鸟啊。”   燎鸯牵起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啊。”   她都不敢回头看,慌忙朝周围人摆摆手:   “抱歉我有点事,离开一下啊。”   说罢,她拨开周围人,慌乱地小跑着离开山道,等到跑出去好远才停下。   等一直跑到没人的地方,她肩膀上的白鸟这便展翅化为一道流光,落在她眼前一处高枝上。   白衣美人倚在树枝上,衣摆层层叠叠垂落下来,很是美观。   燎鸯扁着嘴,委委屈屈行了个暗香谷的礼,道:   “主人……”   楼画似笑非笑,看着下面的小姑娘,微微挑眉:   “燎鸯,解释一下?” 第021章 偏执   小姑娘都不敢抬头看他。   她磕巴一阵,再抬头的时候,眼睛红了一圈,委屈巴巴地哭了出来。   她够不着楼画,就往前几步抱住树干,抬头看着他:   “主人,我不想当鸟了!!!”   “?”   楼画默默地把垂下去的衣摆拎上来,免得被她的鼻涕眼泪沾到。   燎鸯在成妖前是只纸鸢,成妖后化形时便是一只小燕子的模样。   因为模样不显眼,燎鸯人又机灵,所以在楼画进清阳山后,她就天天待在清阳山周边,好随时给楼画和暗香谷两边报信。   但她终究是个活泼心性的小姑娘,耐不住寂寞的。   燎鸯抹一把眼泪,声嘶力竭道:   “我天天在清阳山周围飞,也不敢找人说话,我好无聊啊。”   她顿了顿,又委屈巴巴吸一下鼻子,开始跟楼画讲道理:   “主人你看,这不是正好清阳山招新,以我的实力,肯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内门弟子!   “到时候我打入清阳山内部,能拿到的情报更多,说不定以后我有出息了还能混个长老当当,掌门也有可能啊。到时候别说情报了,就是整个清阳山,不都得改姓楼?!”   她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说着底气越来越足,直到最后期待地看向楼画时,看见他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楼画回头看了一眼人群的方向,慢悠悠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   “不是!!”燎鸯一下子急了,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是吗,我看错了?”楼画点点头:   “那我去把那小子杀了。”   “主人!”燎鸯在原地跺脚,又要哭了:   “呜呜是我夹带私货,我错了嘛……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再遇见他,但我不会耽误正事的!”   楼画听见她哭就头疼,他叹了口气:   “你以为清阳山那些老家伙是吃白饭的?”   说罢,他从树枝上跳下来,屈指在燎鸯脑袋上敲了一下:   “若我今日没发现你,你那一身妖气,还没进山门就得被乱剑捅死。”   燎鸯被他敲懵了,半天才呆呆道:   “呀,是哦,忘记了。”   楼画瞥她一眼,随后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颗红色珠子,丢给燎鸯:   “戴着它,别轻易取下来,否则我可不救你。”   “好!主人放心,我机灵着呢。”燎鸯接过那颗珠子,高高兴兴扑过去抱住楼画的腿:   “我最喜欢主人了!”   楼画嫌弃地用腿撇开她:   “到时候清阳山宗门大比,别给我丢人。”   “一定!”   燎鸯从地上爬起来,高高兴兴把珠子贴身戴好,这就迈着她的小跳步回到队伍中去了。   楼画远远看着,那小姑娘向来活泼,很快就能和身边人打成一片。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讲了个笑话,一群半大少年笑得开怀,笑声几乎都传到了楼画这里来。   其中有个气质儒雅的少年,笑得也腼腆。   他跟以前长得不大一样了,但还是那样呆,以至于楼画一眼就认了出来。   “年轻真好啊。”识海中某个老家伙叹道。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一节:   “乖宝,你当初进清阳山时,一身妖气又是如何瞒过那些长老的?”   “我哪里知道。”楼画慢悠悠在树林里散着步:   “那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又哪里看得出来。”   他从树林中穿出去,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   清阳山的天气四季如春,树木郁郁葱葱百年不败,很少会有阴云落雨,更别提像疏桐院那样百年如一日的飘雪。   此时阳光晴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楼画背着手大大方方走进山门,路过的小弟子们皆避之不及,他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偶尔还会跟那些人挥挥手算作打招呼,吓得人家由快步走变成了小跑。   楼画一点都不在意。   他沿着山道往上走,去的却并不是疏桐院方向,而是一拐弯去了西厢。   西厢是清阳山弟子寝舍的所在处,被划分为三个院子,分别归属内外门和杂役弟子。   但楼画却只在外面绕了一圈,最后去了西厢后山的一条溪流边。   溪流边有一片空地,如今早已被杂草盖满。   楼画有些怔神,他走到杂草中间站了一会儿,又默默蹲下身来看着对面的溪流。   流水映着日光,波光粼粼,发出轻微的流水声。   楼画按着记忆中的样子,用手在眼前虚划一片位置。   “我的屋子被他们拆掉了。”   他有点出神。   “嗯?你不跟别的弟子住一起?”应龙问道。   “我是被师兄带回清阳山的,起先是杂役弟子。当时西厢没有空余房间,他们不喜欢我,不让我进门。师兄知道了,就帮我在这建了一座小木屋。”   楼画喃喃自语道:   “对了,当时我还不能叫他师兄,我叫他,秦仙君。”   楼画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溪流,过了一会儿,一群少年人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楼画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单薄瘦弱,蹲在溪流边,低头洗着什么东西。   少年身边其余杂役弟子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他离他们很远,只默默做自己的事。   楼画坐在杂草里,看着那个少年蹲在溪流边忙活。   从正午一直到傍晚,少年身边的人偷懒打闹,笑作一团,但那些热闹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就像被世间纷闹隔绝在外。   他在忙,楼画在看,等到天色渐晚,少年才终于把最后一片杂草拔完。   少年起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在溪流里洗了手,转身朝一个方向离开。   楼画一直在原地撑着下巴盯着他看,此时见他走了,也起身跟了上去。   少年步伐很快,楼画跟着他的背影,却怎样也追不上。   识海中的应龙已经睡了一觉起来,他声音还有点迷糊:   “乖宝你这人真是,坐那发一下午呆,现在急吼吼又要去做什么?”   楼画没理他。   他紧紧盯着那少年的背影,生怕跟丢了似的,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路过的人不知道楼画在追什么,唯恐避之不及。   白衣的宽大衣摆随着他的动作飞了起来,他追着那少年,一路从西厢跑到校场。   最终,少年在校场边沿停了下来,撑着膝盖缓着气。   他抬眼,看向了校场上的白衣少年。   少年穿着清阳山的白色校服,手中挽着剑花,动作行云流水,翩然若仙。   应龙怪得不行:“跑那么快作甚?这有什么好看的吗?”   楼画张张口,还未来得及回答。   他身边的少年替他给出了答案:   “晚了,他就要走了。”   楼画转头,看着那张同自己一样的脸。   只是少年远没有他高,人还没长开,稚嫩面容上是与年纪不符的阴郁。   少年抬眸淡漠地看着楼画,黑色瞳仁中像含着万载寒冰,冰冷又疏离:   “对吗?”   四目相对,楼画在数百年后以外人的视角重新看见了自己。   黑发黑眸,阴郁冷漠,虽然长相温柔,但眼神却总带着攻击性,也不会笑,并不讨人喜欢。和现在的他,似乎确实判若两人。   那一瞬间,楼画似乎有些理解,秦东意为什么说他变了。   他抬手想摸摸他的头,但手却从一片虚影中穿了过去,什么都没碰到。   而随着那句话音落下,少年的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在他年少的时候,目光和人总是追着秦东意跑。   他并不喜欢清阳山,留在清阳山只是因为能离秦东意近一些。像现在这样,每天做完事,跑得快一点,如果足够幸运,能在校场上看见秦东意。   当时秦东意和他并不熟,对他全部印象也只是那个自己捡回来、受人排挤的瘦弱小孩。   有时候秦东意看不见校场边的楼画,有时候注意到了,就会冲他笑笑打个招呼。   跟他不一样,秦东意的身边有很多人,有师尊有师兄弟有好友,而他一个陌路人,只能排在很后很后的位置。   从以前到现在,秦东意可能从来明白他在楼画心中到底代表了什么。   在他看来,自己只是有天随手帮了一个孩子,这对他来说没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但楼画不满足于此,所以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占据了秦东意的生命,让自己成了他记忆中抹不去的存在。   楼画抬眸,看向校场上那个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随着剑尖挥舞的动作慢慢变样,最终换上的是熟悉的一抹烟青。   秦东意背对着他。   他没有看见楼画,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些日子一样。   等看到那一袭烟青行远了,楼画才后知后觉跟过去。   他跟着秦东意上了一处山崖,在路上绕来绕去,终究还是跟丢了。   “乖宝,你到底在追什么?”   应龙从刚才开始就看得云里雾里。   他跟楼画共享视觉,但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或人。   “秦东意,他往这走了,你看见没?”   楼画眸子里渐渐浮上鲜红,他神智有点恍惚,四处张望着找那人的身影。   听他这样说,应龙分出一丝神识检查一番,以为他是暗中中了什么精神类的攻击。   但并没有。   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楼画自己的问题。   应龙叹了口气:   “凝神静气,你魔怔了。”   “我没有,我看见了。”   “可我没看见,那是你的幻觉。”   楼画皱皱眉,脑海中划过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努力想看清四周到底有没有那抹烟青,然而人没看到,倒是被眼前一些黑灰色的碎屑引去了注意。   楼画愣了一下,眼瞳眼瞳恢复正常,他抬手接住半空中漂浮着的小东西,用手指轻轻一捻,发现是纸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他下意识往灰烬飘来的地方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山崖边上有一丛火光,旁边还鬼鬼祟祟蹲了个人。   楼画放轻脚步靠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是温见贤。   “你想烧了清阳山?”   楼画用脚尖轻轻踢了下温见贤的小腿,上下打量他一眼。   这人走路没声音,吓得温见贤差点从石头上掉下去。   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   楼画有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堆不知道用途的黄纸。   他这就又皱眉问:“你在画符,你要当符修?”   “都不是。”温见贤往旁边让了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在烧纸。”   “烧纸做什么?”楼画像个好奇小孩,拎起一张看了看。   温见贤没管他,只坐回石头上,往火堆里放纸钱:   “这是民间的习俗,用来纪念故去的亲人。今天正好是思齐头七。”   “温思齐?”听见这个名字,楼画嫌弃地将手里的纸扔了回去:   “纪念他做什么?”   “他是我亲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温见贤耸耸肩,眼里映着火堆燃烧时的暖光。   有风吹过,火苗晃动两下,纸灰随着风飞上空中,也不知能不能将这份思念带给故去的那人。   而听见他的话,楼画像是听见了什么滑稽的事,这便坐在他身边,偏头打量他的神色:   “他屠了你的师门,用你的命去做交易,还骗了你那么多年。你不怨他?”   “怨归怨,但说到底,也多亏有他我才能活到现在。现在人都不在了,计较谁是谁非又有什么用呢?”   说着,温见贤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两碗还在冒热气的白粥。   他把一碗放在火堆旁,想了想,将另一碗递给楼画。   “思齐喜欢吃甜,我加了糖,你要不要尝尝?”   楼画看看他,又看看那碗粥,最终伸手接过,用勺子盛了一小口尝尝。   甜丝丝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楼画微微眯起眼,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一碗甜粥很快被他消灭干净,楼画放下碗,看着温见贤的动作,这就学着他捡起一张纸放到火里,算是对他这碗甜粥的答谢。   他看着黄纸化为灰烬,又问:   “你恨他?”   温见贤点头,又摇头。   “你爱他?”   温见贤还是点头又摇头。   他也发现楼画似乎很难懂这些,于是善解人意地解释道:   “楼公子,恨和爱哪里有绝对的。人的感情复杂又细腻,并不能简单概括。”   楼画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掰着手指头跟温见贤说:   “那你说,秦东意爱我吗?我们关系也很好,我也杀了很多人,我也骗过他,但我也保护过他。那如果我为他死了,他会跟你一样,给我烧纸吗?”   “……”这话属实是把温见贤问住了。   他尴尬地冲楼画笑笑:   “你不如直接去问问疏月君……”   说罢,他将最后一点纸放进火中。   火光很快把那单薄的物件吞噬殆尽。   温见贤施了个小法术,将火熄灭。   他看着那一地灰烬怔楞许久,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揉揉膝盖,站起身来准备走。   但动作间,他抬眼时看到了对面山头上两个人影。   那是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烟青衣袍,在夜里看不大清晰,他身边的姑娘倒是一身桃色衣衫,惹眼得很。   温见贤看着新鲜,这就拍拍楼画肩膀,给他指了位置:   “巧了不是,疏月君在那呢。”   闻言,同样在出神的楼画目光一滞,看了过去。   他微一挑眉:   “花灼灼?”   楼画一字一顿地念出那女孩的名字:   “他们两在干什么?”   温见贤还以为他也在看热闹,于是又坐下来同他分析:   “花灼灼?原来是归云君。你看那郎才女貌的,肯定是在赏月啊。”   “郎才、女貌?”   楼画弯起唇,凉凉地笑了一下。   温见贤以为他是不理解这个词,于是认真地跟他解释:   “是啊,一男一女,郎才女貌,这是除了亲情的另一种爱,叫爱情。你看,疏月归云,多么般配?我还听戊炎长老说,疏月君身上的金犼毒之所以能解,就是因为归云君当时恰好历练归来,手里有一株能解百毒的天阶万年百灵花。天阶宝物,她眼都没眨就拿出来了,这不是爱是什么?”   楼画眼里泛上一片猩红,手指也用力攥到发白,但可惜温见贤并没有察觉。   好啊,原来那死病秧子的毒,是花灼灼给解的。   “乖宝,冷静,冷静。”   应龙都想哭了。   温见贤还在一边大声讲着他的爱情小课堂,而应龙只想飞出去把这人的嘴堵住求他别说。   “冷静不了。”   不知何时,楼画手中多出了那根金犼骨刺。   他眼里一片猩红,眸中映着那两人的身影。   他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   “毕竟,我是条疯狗,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2章 偏执   是夜,天上的星月被薄薄一层云雾盖住,看不真切。   温见贤看着对面山头上那两人,啧啧叹道:   “楼公子,你知道吗,我还听说戊炎长老一直有心想撮合疏月君和归云君结为道侣,可惜……”   温见贤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身边的人却突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按在了地上。   他这时才发现楼画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像当天在怀杏阁杀疯了时的癫狂模样。   他是在笑着的,但那笑却带着浓浓杀意,令人遍体生寒。   “温见贤,闭嘴,别说了,好吗?”   他声音尾调轻轻扬起,听着像是在说笑,但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压迫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温见贤睁大眼睛,微弱地点点头。   随后他就被楼画扔了出去,人撞在石头上,又滚到了地上。   他揉着腰,人还懵着,看着楼画飞速掠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话:   “可惜,被疏月君拒绝了……”   -   “九师兄,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花灼灼看着自己手上的储物袋,里面装的都是她用得上的天阶法器,足足六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   “就算不论其他,你也是我的师兄,师兄有危险,师妹自然倾力相助。”   她说得诚恳,对面的秦东意却只是扬唇淡淡笑了一下,眸里无甚波澜:   “救命之恩怎能轻易带过,自然是要还清的。”   闻言,花灼灼勉强弯了弯唇,倒也不再推脱。   她将低头储物袋收好,最终还是没忍住:   “师兄是想跟我划清界限,我明白的。但九师兄,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可秦东意明白她的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沉默半晌,道:   “心曾有所属,已不容他人。”   “那也是曾经,对吗?”花灼灼话音一顿,又觉得问这个问题没意思,于是转而道:   “那人是谁,现在又在哪?师兄喜欢,又为何不去寻他?”   这话倒是将秦东意问住了。   那人是谁,现在在哪?   秦东意自己也不知道。   他微微垂眸,再抬眼时,目光却是一凛。   瞬间,清寒出鞘,金属相接的刺耳声音响起。   带着寒息的冰箭破空而来,那冰里满是血管状的红色纹路,携着浓重煞气,擦过清寒剑刃。   随后,青色火焰将冰箭吞噬,只在空气中留下些许白烟。   一袭白衣的人在那片朦胧中翩然落地,他弯唇笑意温柔,目光挪向了秦东意身后的花灼灼。   花灼灼察觉危险,此时已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她微微皱着眉,默默抱紧了手里的琵琶。   “十七师妹,别来无恙?”   楼画上下打量她一眼,这就注意到了花灼灼手上的储物袋,他知道那是秦东意的东西。   楼画弯起眼睛,笑意更深一些:   “在谈心吗,带我一个好不好?”   花灼灼后退一步,紧紧盯着楼画:   “你要做什么?”   楼画没应声。   他往前走了半步,随后一道炽热灵流刮过,楼画脸颊边的碎发被灵流余波带得飘起,清寒剑携着不容忽视的强大威压横在了他身前。   楼画目光一顿,眸里重新涌上猩红。   他看看清寒剑,又抬眸看向秦东意,半晌,眼底划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他耳边响起了温见贤的话。   郎才女貌、疏月归云、结为道侣。   这些话撕扯着他的理智,令他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走向极端。   楼画低头,笑了几声,再抬眸时,右手掌心猛地闪过一道绿光。   来自上古凶兽的威压降临,仅仅是毒气的余威都令周遭草叶变得枯黄。   他去抢来金犼骨刺,原本是想救秦东意的。   但现在秦东意毒解了,不需要这个。   秦东意有了别人,也不需要他。   那就物尽其用,把这些人统统杀光,就好了。   楼画分不清爱跟恨的界限。   他只知道,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毁掉,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都、去、死!!”   楼画控着金犼骨刺向秦东意刺去,他出手迅猛,却全无章法,像是恶犬临到绝境的撕咬。   金犼骨刺同清寒剑相击,一边的花灼灼也以琴音辅助。   一时间,山崖上的温度都低了不少。   三种灵流不断相撞,如此强大的灵力波动引来天生异象,很快吸引来了清阳山其余人的注意。   “他妈的,那疯狗好不容易安生两天,现在又发什么疯!!”   戊炎最先赶到,他招呼着其余弟子结阵,边焦急地看向战火集中的那处。   白衣在空中翻飞,他身旁水汽随着灵力波动逐渐凝结成冰,最后,竟在他身后凝成一条巨龙的模样!   那是应龙髓的本源之力。   只闻一声嘹亮龙吟,寒霜化成的巨龙猛地扑向上空云层。   云层似有所感,以阵阵闷雷回应。   现今修为最高的妖、上古凶兽的毒、创世神兽的灵髓,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想也可知,即将又是一场浩劫。   外圈的长老们正手忙脚乱地开护山结界,然而,就在巨龙即将触碰到云层的那一刻,一阵青色火焰以燎原之势自它尾部燃烧。   极寒与炽热交织,巨龙嘶吼声震耳欲聋,一些低修为的弟子仅被余威波及便晕倒在地。   又一道惊雷映亮天空。   最终,寒霜巨龙化为瓢泼大雨落下,将晚香玉的香气带到各个角落。   青色火焰随着降雨消失不见,秦东意的身影在雨里晃动两下,之后蓦地跌跪在地,以清寒剑支撑才不至于摔倒。   时隔三百年,他再次动用了龙息的力量。   龙息强大,带来的反噬也格外猛烈,那把火烧着他的灵流和骨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掉才罢休。   楼画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头发衣衫都被大雨淋了个透湿,眼里透着诡异的红光。   他弯唇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皱皱眉,看见秦东意这样子,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来,连带着脑海中也有些微刺痛。   “我原本不想,秦东意,你逼我的……”   他喃喃地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周围想上又不敢上的那些人。   疯狗、杂种、祸害、扫把星……   那些人的脸变成了一张张狰狞的鬼面,大声咒骂着他。   楼画抬手捂住耳朵。   好吵,他想把那些人都杀了。   “楼画……”   然而就在这时,他耳边出现了另一道声音。   楼画愣了一下,回头看去,秦东意正抬眼定定地望着他。   他没有多言,但想说的话都写在眼睛里,一句一句说在楼画耳边:   疑惑,失望,陌生,你变了,你不是他。   我不需要你。   “你闭嘴!!”   楼画后退两步,随后足尖轻点,逃也似的离开了。   身后一阵哄乱。   楼画却没去管,他没回疏桐院,而是自顾自去了之前他待过的那处山牢。   被他打碎的那片山头早在前几日就被修好了,甚至还又加固了几分。   楼画快步走进去,顺手还布上了自己的结界。   他像只小兽一样,习惯性缩在了山洞的角落里。   他捂住耳朵,但耳边嘈杂的幻听仍未断绝。   有滴滴点点的血顺着他下巴淌到衣襟上,很快便将白衣染上一片红。   他抬手擦了擦,但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乖宝,你何苦呢,虽然你和龙髓相适度很高,不会有秦东意那么严重的反噬,但强行调动肯定也不好受啊。”   应龙来不及生他的气,目下像个苦口婆心的长辈。   楼画微微皱着眉,没回答他的话。   山洞外雨声淅沥,温度也逐渐降了下来。   他一直盯着地面发呆,人有点恍惚,再抬眼的时候是听见了前方的脚步声。   雨已经停了,山洞里结界外也多出了一个人。   莲垚长老皱着眉,站在结界外看着他。   楼画这才想起来,秦东意刚刚用了应龙息,想来现在正受着反噬之苦。   楼画大概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于是弯唇笑了一下:   “来放我的血,救秦东意?”   但令他意外的是,莲垚却轻轻扬起下巴:   “他们确有此意,但被我赶走了。救不救他是你的事,没人能逼你,我只是来看看你。”   楼画没当回事。   随后,他又听莲垚认真道:   “我发现你很奇怪,说你爱秦东意,你又天天想着法折磨他。说你不爱,你又总为了他不惜伤害自己。你到底是不懂,还是以此为乐?”   “楼画,永远别为了外人而活,命是你自己的,至少别为了别人伤害自己。在爱别人前,先学会爱你,懂吗?”   莲垚虽然和戊炎他们是同一辈的修士,但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面容明艳依旧,黑色眼瞳里映出了楼画的影子。   往日严苛泼辣的人难得心平气和跟一个人说这些,但楼画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   他笑了两声,最终叹了口气:   “爱自己?我们很熟吗,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   “医者渡人,又是你的长辈,看不下去罢了。”   看他这样子,莲垚眉皱的更紧一些。   她一甩袖摆,却是默默从楼画身上移开了目光。   “可笑。”   楼画嗓音有些哑,他定定地看着莲垚:   “你说得轻巧,但这命给你,你要不要?留着这样的怪物苟活世间,还不如在他刚出生时就一把掐死,你说对不对?”   “而既然我活下来了,正如你说的,命是我的,想做什么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轮不着外人教育。”   楼画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上,衬得一张脸惨白。   他暗红色的瞳仁里映出莲垚的身影。   莲垚似乎被楼画的目光烫到了。   她抿抿唇,竟没再说话。   “莲垚长老,麻烦去告诉那帮老家伙,想要我救秦东意,那就让他们滚远些。”   楼画揉揉太阳穴,重新合上眼。   莲垚沉默半晌。   她看着角落里的楼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自己转身离开了。   而楼画的话也很快被带到。   秦东意目下正被龙息反噬折磨,其严重程度,就算把清阳山所有水属性灵力的修士集在一起也于事无补。   他们要是想要秦东意活,就只能乖乖听楼画的话。   所以,虽然再不甘心,戊炎终究还是大手一挥,让所有人撤离了疏桐院。   等看到那群人都滚干净了,楼画才解开自己的结界,从山牢中走了出来。   疏桐院大雪纷飞,积雪到了楼画脚踝处。   他有些恍惚,散步似的走近那一屋暖光,边在识海中问应龙:   “你说,恨和爱,既然不分彼此,那应当都是一样的吧?”   听见这话,应龙警惕道:   “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楼画弯起唇角,他踹开了屋门,雪花争先恐后从门外飘进来,又被室内的温度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水渍。   “我只是想到,除了喂血,似乎还有另一种方法能把龙髓的寒性喂给他。但这样的话,他大概是该恨我了。”   “我这么脏,他那性子肯定受不了。所以沾了我,他就不会去靠近别人。”   楼画随手脱掉了外衫,微微挑眉,在解开衣带前,他似笑非笑地提醒道:   “老长虫,把你的五感封好,好吗?” 第023章 偏执   室内的清浅檀香因为楼画的到来而平添几分寒意。   楼画没有刻意收敛脚步声, 但秦东意并没注意到。   他盘腿坐在床榻上,周身灵流隐隐有暴走的趋势。   从他第一次融合并且使用应龙息开始,这力量带给他的便是不可逆的损伤。   第一次用是在东荒遗迹, 为了博那一线生机,他强行融合龙息,也正是那次他差点死在龙息灼烧之下,之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换来的却是一身病骨。   而今天是他第二次动用应龙息,如此猛烈的反噬, 该是药石无医。   真到了这时,秦东意竟有些轻松。   他感受着龙息之火烧尽了他的灵力, 慢慢蔓延到五脏六腑。他想在身死前再看一眼窗外落满雪的梧桐树, 然而还没来得及睁开眼, 就有一人带着浑身寒气贴了上来。   楼画一手掐住秦东意的脖子吻了上去。   他揽着秦东意的肩,坐在他腿上,很轻松就撬开了他的牙关,将灵力渡了进去。   这丝寒意对于此时的秦东意来说, 是致命的。   那灵力安抚了他经脉中灼烧的温度, 但远远不够。   有些东西在救赎还未到来时尚可以忍受, 但只要浅尝过,事情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秦东意环住楼画的腰,抬手捏着他的下巴, 想索取更多。   楼画也就乖乖地任他摆布,自己被动地受着, 时不时将龙髓寒息渡一丝进去, 像是无声的挑逗。   窗外的雪还在下, 屋内, 一时辰前还在你死我活的人相拥吻在一起,气氛逐渐旖旎起来。   在本该意乱之时,秦东意却恢复一丝清明,他推开楼画,但楼画揽着他的脖颈不走。   那人凑在他耳边,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小声说:   “不想这样?”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   他看着楼画眼中那一丝戏谑,终究是有些难以理解。   他艰难地问出一句:   “你就真的……如此恨我?”   听见秦东意的话,楼画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目光描摹过秦东意的眉眼唇角,最后轻声道:   “我恨死你了。”   他不懂爱是什么,没人教他,他也懒得去学。但既然恨和爱都是一样刻骨铭心,那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想要的只是秦东意在他身边。   他不能接受秦东意身边有别人,师友徒弟他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再多的,绝对不行。   “我恨死你了秦东意。”   楼画看着他清俊眉眼,强调道:   “所以,你要是敢离开我,我就毁了你所有在意的东西,杀了你身边所有人,再把你关起来,让你生命里只有我。”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即使你不是从前的那个秦东意,那也没关系。”   说着,他撩开秦东意衣襟,手指抚过他心口。   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楼画摸着那疤痕细微的凸起,仰头亲了一下秦东意的脸颊:   “师兄,应龙髓就在我这里。你想要,就自己来拿。”   当楼画冰凉指尖触过他心口时,秦东意有一瞬的怔楞。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些陌生的画面。   东荒遗迹、楼画、龙息之火、满地血色和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光晕。   那些东西是那样熟悉,拼凑起来的画面却让他十分陌生。   但秦东意来不及去回忆。   冰凉的唇瓣又贴了上来,他本就不甚清明的意识在碰到楼画的那一刻彻底沦陷。   晚香玉的香气袭了上来。   秦东意皱皱眉,那一瞬间他抛弃了所有是非,只报复性地回吻过去。   他的动作略显粗暴,指腹在楼画身上留下道道红痕。   素白衣衫被烟青色铺满,最终滑落去了地上。   木质的窗户没有关好,被寒风带得一下一下响,和其它声音混在了一起。屋内的烛火摇摇晃晃,半晌,被灌进来的风扑灭。   楼画一双眸子在夜里依稀泛着红光,他环住秦东意的脖颈,声音断断续续,尾调轻轻上扬:   “师兄,你最爱我,对不对?”   -   疏桐院的雪从夜里一直下到清晨,室内的檀香和晚香玉糅杂在一起,一时分辨不清。   楼画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微微皱眉,除却浑身酸痛意外,只觉得有丝捂不热的寒气在他骨血中游走,所过之处冰到发痛。   他将被子裹紧了些,但依然徒劳无用。   “让你胡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一大早解开五感的某单身老光棍看见这情况还是差点晕厥过去:   “昨天召了龙髓之力不够,还要和极炎的龙息拥有者这样那样,冻死你得了,受着吧!”   “吵死了。”   楼画往角落里缩了缩,迷迷糊糊想再睡一觉,却听外面的院子传来一道唤声:   “师尊!”   常楹昨夜就被戊炎长老带走了,但他一直担心秦东意的状况,急得不行,晚上都没睡着,一大早就趁戊炎不注意偷偷溜了回来。   他的声音由远到近,最后几乎贴在了门上,拖长声音道:   “师——尊——”   楼画烦得想杀人。   他多少带了点气,一脚踹开被子,在是否要开门踹飞那小鬼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地上捡了件衣服穿在身上,顺便用法术掩去身上的痕迹。   “师尊,我进来啦?”   门外的常楹听到里面有动静,但没人应声,于是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小孩一张脸蛋被冻得通红,探头探脑朝屋里看去,见屏风后有个人影在晃,于是高高兴兴跑了进去。   但绕过屏风,床榻上的人却是楼画。   一身白衣的美人靠在床榻上看着他,脸色有点憔悴,但还是微微笑着的。   常楹很喜欢看楼画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把世界上所有温柔盛在了眼睛里,叫人忍不住靠近。   他胆子大了起来,又往前走了两步,问:   “小画哥哥,你怎么在这啊,你知道我师尊在哪吗?”   楼画从枕头边找见自己的红绳,抬手慢悠悠绑上头发:   “不知道啊。”   “哦……对了,师尊发现我把铃铛给你了,他没跟你生气吧?”   “没有。”   楼画理顺自己的长发,以为这小孩该走了,结果又听他问道:   “小画哥哥,你怎么了?怎么看着气色这么不好?”   这话你该问问你师尊。   楼画微微抿唇,应道:   “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   楼画以为自己赶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结果等了一会儿,那臭小孩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常楹又问:   “那你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楼画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他冷到浑身僵硬,自己未察觉,但是对面的常楹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睫上都结了一层霜。   “小画哥哥,你很冷吗?”   这小孩就像个问题篓子,一个接一个似乎没有结束的时候。   楼画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他皱着眉,语气恶劣下来:   “你……”   但他一句嫌恶还没出口就顿住了。   有双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捧住了他的脸,常楹脸上还有冻出来的两团红色,显得很滑稽,又有点可爱。   他被楼画的温度冰得一激灵,但并没有拿开手,只用一双圆眼睛认真地看着楼画:   “我给你暖暖。”   小孩的手心干燥温热,楼画愣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楼画很擅长应对恶意,却对这种没来由的温柔十分陌生。   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想赶常楹走,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又掀开被子把自己裹住,背对着常楹重新缩回角落里。   他语气多少有些不善:   “你师尊应该在落云崖,去找他,别烦我。”   “……哦。”   常楹委屈巴巴地应了,又看了楼画一眼,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木门开了又合,应龙啧啧两声,故意夸张道:   “乖宝,你好凶。你把人家小孩骂委屈了,我看见了,他是哭着走的。”   楼画顿了顿,皱着眉闭上眼:   “多事。”   落云崖。   秦东意一身烟青衣摆随动作舞起,清寒剑在空中划过,带起青色的灵力残影。   动作多少有点急躁了。   往日他练剑时很少会受杂念影响,但今日耳边却时常忆起那人破碎的呼吸声、意乱时挑逗的话、指甲划过他脊背留下血痕时的刺痛……   如果说刚开始时他是受龙息影响才无度索取,但后来他意识稍微清明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又是因为什么?   他无法接受楼画的所作所为,但更厌恶总是对他妥协的自己。   楼画对于他的吸引力,是不能忽视的。即使理智警告过他一万次,可灵魂和骨血的本能依然记得那份情意。   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份从未说出口的悸动,为何在时间的打磨下并未淡去,反而变得如此刻骨铭心。   剑尖划过,瞬息后,旁侧一块巨石被拦腰斩断,滚落在地上带起一片扬尘。   下一瞬,空气中有丝细微波动,秦东意察觉到这丝异样,于是手中剑花一转,横在身前挡了一下。   金属相撞之声响起,三两下后,来者主动收手退开几步,冲秦东意点点头。   “是你?”   秦东意微微皱眉看向对面人。   那是一身材修长的黑衣男子,两边额角分别有处黑色尖角,眼瞳青碧如湖水,却似是没有焦距一般,平静如水。   他记得,此人是楼画身边的黑蛟。   “疏月君,冒犯。”   雾青收了弯刀,开门见山道:   “听闻昨夜您与我家主人似乎有些矛盾,请问他人在何处,可有受伤?”   秦东意自然知道他口中那人是楼画。   他无意识将清寒握得更用力些。   他闭闭眼,难得有丝失态:   “在疏桐院,你去带他走。”   对面的雾青听了秦东意的话,却没有依言的意思:   “是主人自己想留在清阳山,我不能违逆他的意思。今日叨扰疏月君,也只是想问问情况,主人无碍就好。”   他顿了顿,问:   “疏月君,不喜主人?”   秦东意心里已经够乱,听见这个问题,烦躁更甚,语气微沉:   “若我说是呢。”   “并不难理解。”雾青微微弯唇:   “主人跟寻常人不同,他行事偏执,很多人都受不了他的性子,想必也有让疏月君为难,还请疏月君多担待。”   “为何?”秦东意微微挑眉。   楼画早已不是清阳山的人,所作所为,又为何要他来担待。   “那自然是因为,事情只有疏月君可解。”   雾青抬眸,定定地望着秦东意,终于摆明了此行的最终目的:   “疏月君是否能感觉到,主人同以前有些微妙的差别?”   “他是半妖,他体内不仅有妖丹,还有属于人的心脏。两者相生相伴,缺一不可,而若是生生将半妖的心脏剖出,那属于人的部分也会随之剥离。他原本性格就不似常人,如此一来,感情、情绪更是不受控制走向极端,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闻言,秦东意有些微怔愣。   他看向雾青,又听他接着说:   “主人对我们的说法是,他的心脏被人藏起来了。但按主人睚眦必报的性子,若真如此,他定然不会放过那人,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的心脏,是自愿剖出的。”   “听说三百年前,疏月君跟主人一起进了东荒遗迹,后来得了应龙息之力才能无恙从东荒遗迹中走出。”   雾青沉沉地望着秦东意,青碧色眼底藏了些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情绪:   “应龙息是创世神兽应龙的残躯,没有一本古籍记载过,应龙息可被人族吸收化用,那我是否可以大胆假设,当初疏月君融合了应龙息,一度走火入魔,是主人剖了自己的心给你,才勉强令疏月君能与应龙息融合成功?”   听了这话,秦东意心里细微地痛了一下,似是在回应雾青的话。   秦东意之前不知道楼画为什么要刻意留在清阳山,留在他身边。   他现在似乎明白了,于是凉凉勾起唇角:   “所以他来清阳山,是为了这颗心?”   若是真,那拿去便是,何必玩这些弯弯绕绕。   但雾青却是叹了口气:   “并不是,主人可能,只是为了你。”   秦东意神色一顿。   “当时疏月君中了金犼的毒,是归云君所救,可对?但疏月君出事后,我家主人一路追到怀杏阁,也正是为了寻解救疏月君的法子。可一番危险下来,疏月君已然安然无恙,我想他可能并不会很高兴。昨日,又恰逢疏月君与归云君相会,大概一时接受不了,这才同你出手。并不是恨你,也不是有意折磨你。”   “他精神状况不佳,有时候受了刺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阁下今日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秦东意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皱眉看向他。   雾青抿抿唇,沉默片刻:   “求你对主人好一些。”   “主人救你,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没人能要求你去偿还。但这世上,他在意的可能只有你,所以疏月君,能不能……对他好一点点?我知他的爱会伤人,知道你无法原谅他,但一点点就好,可以吗?”   雾青说话时语气虽然如常,但言语中已经将姿态放低到了极点。   他不了解这两人间的恩怨,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于秦东意来说很难甚至有点不可理喻。   但即使只有一丝可能性,也还是想试试。   他是待在楼画身边最久的人,也是最了解他的人。楼画的爱太过偏执,往往会伤到别人伤到自己,他不忍心。   雾青没有等秦东意回应,便颔首算作告别,转身离开了。   秦东意在雾青离开后,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发泄似的一拳击于身旁的树干。   他没用灵力,以至于骨节处同粗糙树干相击,磨得鲜血淋漓。   这世上的是是非非弯弯绕绕,为何如此多。   秦东意想起自己心口处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疤痕,还有当年在东荒遗迹缺失的记忆。   那时上任掌门带领一队弟子前去东荒遗迹历练,他跟楼画也在其中。   后来人都走散了,秦东意只记得似乎发生了很危险的事,情急之下他融合了应龙息,记忆也断在此处。   最后被师长从东荒遗迹救出后,没人告诉他里面是什么情况,他自己也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医修对此的解释是,龙息反噬影响了记忆。   他们告诉他,楼画在东荒遗迹杀了自己师尊,也就是上任掌门。他们还说楼画拒绝回清阳山,叛门出逃,妖就是妖,永远养不熟。   秦东意原本不信,但后来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   但那些话里的主角,再不是他的十三师弟,而是暗香谷魔尊,楼画。   这些年来,秦东意一直难以接受,尤其是再见到楼画后,他很难将那个偏执到有些疯魔的人跟曾经的十三联系在一起。   但现在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告诉他,楼画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   都是为了救他。   秦东意早该死在当年的东荒遗迹,而从那往后三百年,他胸膛中跳动的心脏,竟都是另一人的。   秦东意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了疏桐院。   他没多犹豫,轻叹一口气,推门进去。   他以为进门后,对上的会是楼画笑眼盈盈的模样,但令他意外的是,那人还在床榻上未起,人像只小兽一样蜷在被子里。   秦东意双眉紧皱,半跪在床边看着楼画。   也正是这时,楼画微微睁了眼。   但他眼神有些许茫然,根本没看清眼前人是谁。他呼出的气都带着些白雾,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窖中出来,脸色白得不像活人。   他伸出手,拉着秦东意的袖摆,用脸颊蹭了蹭。   他又闭上了眼。   清浅檀香绕了上来,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体内的寒意似乎消退了些。   无论过去多久,这个味道总能令他安心。   这种感觉很熟悉,这让楼画想起,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人也能给他跟秦东意一样的安全感。   在楼画的记忆里,他开始的那段人生一直在流浪。   看见他的人经常会说,这小孩太过阴郁,脸上没一点表情,像个活死人,肯定是个扫把星。   他就在这样的指点中走过很多地方,如果运气好,他能捡到一点食物的残渣,或者得到好心人的馈赠。但更多的时候他找不见可以果腹的食物,最长的一次饿了十天粒米未进,可无论如何都死不掉。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跟人有些不一样。   有了这个认知,他经常会将自己的厄运归结于“自己不是人”。   因为不是人,所以他没有父母,所以其他人不愿意搭理他,所以他生来就在流浪,所以他总是孤单一人。   楼画在这样的自我催眠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也正因为这样的想法,他从来不会哀怨为什么没人愿意对自己好,但偶尔还是会看着别人的美好出神。   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冷得异常,有天大雪飘了很久,他路过一户人家的别院,门口有位母亲坐着摇椅,抱着她的小孩在看雪。   楼画看着那个画面,在雪里站了许久。   后来,雪停了,他路过一户人家堆在外面的垃圾,看见了其中一个被丢弃的稻草人。   那个稻草人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跟他一样脏,脸部是毛笔画出的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容。   年幼的楼画看着稻草人的脸,看了很久。   他知道这个表情代表友善,于是就学着稻草人弯起唇角。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表情叫做笑,最容易骗得别人的信任,也最容易让自己看起来像人。   那天下午,楼画把这个被人丢弃的稻草人带回了自己的“家”。   他觉得他们是同类,都不是人,也都有着被人抛弃的命运,所以更要待在一起。   他的家是一处荒废的小山洞,山洞的角落铺着他捡来的几片破被单。   小孩认真地把他的朋友放在角落里,给他的朋友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也躲进去,缩在墙角,抱着它。   那年冬天很冷,山洞外面风雪呼啸,楼画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他的稻草人。   那段时间他甚至有些眷恋那种感觉,有个人虽然不会说话,但会对着他笑,永远在家里等着他。   但后来,有一次楼画出去找东西吃,回来的时候,有群坏孩子找见了他的山洞。   他们毁掉了他的朋友,稻草飘得到处都是,衣裳碎成一片一片,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被孩子们像战利品一样踩在脚下。   他的稻草人死掉了。   再后来,楼画离开了那个地方,但他一直记得曾经有一位朋友,不嫌弃他也不会推开他,会在每个寒冷的雪夜给他温暖的拥抱。   就像现在一样。   灵流中的龙髓作祟,令他整个人冷到几乎僵硬。   但也就是这时,有个人牵起了他的手。那人掌心温暖,随后便揽着他的腰,将他拥在了怀里。   秦东意脱了外衫,调动灵力让自己体温更高一些,把楼画护在怀中。   睡梦中的人眉头舒展,像只小猫蹭蹭他的颈窝,冰凉鼻尖划过他的侧颈,凉丝丝的。   秦东意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理智告诉他,他不该怜惜眼前这个人,可……   算了,总归是欠他的。   如果真如雾青所说,楼画是因为他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那就理应由他来偿还。   爱怎样折磨,都随他了。   “东荒遗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弑师,又为什么要叛逃?”   秦东意闭闭眼睛,眸里是深深的无奈,他小声、自言自语似的道:   “告诉我?”   怀里的人并无回应。   秦东意牵着他的手,垂眸时,发现他左手小指有处不一样的颜色。   那是道红色的刺青,缠在他小指指节上,绕了三圈,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秦东意碰了碰那处刺青,最终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梦里,楼画被他的稻草人抱得更紧了些。   那暖意和清香驱散了他的寒气,感受太过真实,以至于他从梦中醒转,微微睁开了眼。   楼画分不清现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蹭蹭秦东意的颈窝,沉默半晌,低声道:   “我很惹人厌,我让你难过了,是吗?”   秦东意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又丑又坏,脑子还有病,难怪你不喜欢我。其实我不想这样的,秦东意,但我控制不住,我疼,我不想你喜欢别人。”   他说话很小声,但因为距离近,秦东意将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晰。   “要么一开始就别对我好,要么就别离开我。老长虫说的爱我不懂,但我把我有的都给你,你别走,也别对别人好,行不行?”   “或者,你受不了的话,杀了我也行。”   楼画说话时,温热气息洒在秦东意脖颈上,惹得他心中一颤。   “修为、心脏、妖丹、暗香谷、我自己,还有我的命,你想要就都拿去。我只有这些了。”   “别说了。”   秦东意有些听不下去,他安抚似的摸摸楼画的头发。   但楼画却没有因此安静下来,他抬手,手里多了一只玉杯。   “你上次说碎掉的茶杯不可能还原,我修好了,你不高兴,那我重新买一个给你。你说世界上没有十三了,那你看看楼画,行不行?”   “你说我那不是爱,那你教教我,行不行?”   “我看不懂,理解不了,如果学不会,你别气我,行不行?”   在秦东意记忆中,三百年后的楼画一直都是强硬且强势的,他总是在笑,总是在用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的方式处理问题。   秦东意第一次见他这样脆弱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玉杯上。   碎掉的杯子无法完好如初,那就换一只。   十三不见了,那就看看楼画。   秦东意叹了口气。   罢了,左右逃不过纠缠一辈子。   半晌,他抬手接过,将楼画的手和玉杯一起,握在了掌心。 第024章 原罪   清阳山这几日总有点不太平。   被龙息反噬差点身死道消的秦东意, 在一夜过后像个没事人一样,人好了,但去哪都带着楼画。   有人说, 疏月君这是要亲自看着那魔头,也有人说,是魔头给疏月君下了蛊。   原本各位长老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了上次的教训, 大家都意识到了楼画这人就像个定时炸药,谁也不知道他那天心情不好就炸了。   秦东意拦得了一次, 但下次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定。   议事殿内, 掌门和各位长老齐聚一堂, 面上个个愁云遍布。   “不是, 我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楼画那死乌鸦到底抽了哪根筋,就非要逮着我徒弟糟蹋!”   戊炎把椅子扶手拍得震天响,气得络腮胡子都一抖一抖:   “上次是金犼毒,这次又是应龙息, 小九有几条命经得住他这样造!要我说, 直接把他妖丹剜出来得了!”   “说得好, 你去剜。”   莲垚上下打量他一眼,语气里满是嘲讽。   “要我说,你就咽了这口气吧。”椅子上四仰八叉躺着的玄松长老晃晃酒壶:   “你还看不出来他就是冲着秦东意来的?糟蹋秦东意, 那也就糟蹋一个。省的他去祸害其他好孩子,反正秦东意也不愿意结道侣, 不如就让他把那疯狗看好了, 值。”   “好你个玄松老狗, 怎么说话呢?真是刀不割在你身上你不心疼!”戊炎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撸起袖子:   “看我今天不教训你!”   “各位长老,各位师叔。”   主位上的魏长珏用折扇敲敲案几,无奈劝道:   “别吵了,咱们今天不是来商量如何处理十三的吗?”   戊炎:“那疯子疯起来谁都管不住,如何处理?待在清阳山总也不是个事,赶出去罢了!”   莲垚:“赶出去?说得轻巧,赶出去你家好徒弟的龙息反噬又该怎么办?”   玄松:“我看不如让他们两结为道侣,暗香谷跟清阳山还能化干戈为玉帛,传下一段旷世佳话。”   宗泽:“呼噜噜……”   议事殿内继续鸡飞狗跳。   魏长珏心如死灰,低头玩着自己的折扇,索性也不去管了。   然而正在这时,议事殿外传来弟子的通报声。   魏长珏眼睛一亮,将人唤进来,而后便听那弟子苦着脸说:   “掌门,长老。今日校场入门考核,疏月君也进了考核法阵。”   “幻境法器最近有异常波动,为防意外,是我叫疏月君看着些的,怎么了?”魏长珏问。   “真的没事吗?”弟子快哭出来了:   “可他,可他还带着楼画啊!”   清阳山作为现今修真界第一宗门,每次招新都算得上修真界一大盛事,来报名的也多是十八岁以下资质优异的少年。   这些少年在进山门时便会经历重重选拔,等过了最终的考核,才能真正算是清阳山的一员。   今日便是清阳山新弟子的最后一轮考核,参加考核的这数十人,会被法器随机分入各式幻境,若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找见幻境,解开阵眼并且成功脱离法阵,则视作考核通过。   然而此时,楼画坐在石头上,笑眼盈盈地看着对面两个小朋友:   “你们好,我叫楼画,今年三百二十九岁,来自暗香谷。”   听见这话,可怜的小朋友一个哆嗦。   楼画当没看见,继续道:   “你们也介绍一下?”   这话一出,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树上一只乌鸦扯着嗓子叫了两声。   片刻,对面一头银饰的小姑娘先开口道:   “我叫燎鸯。”   她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早已惊涛骇浪。   她家主人,这又是在玩什么新花样??   燎鸯在暗香谷的资历没有雾青久,但也算是了解楼画。   他们这些小妖对于楼画算是又怕又爱,怕是因为主人阴晴不定,疯起来谁都不认。爱是因为楼画十分护短,对他们也很好。   总的来说,除了有时候实在不知道他在抽哪根筋以外,他是个很好的主人。   燎鸯心里打着鼓,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儒雅少年接着她的话道:   “周野望。”   见小孩都介绍完了,楼画又看向身边的秦东意。   他弯起眼睛:   “这位道友,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秦东意似是有些无奈地瞥了眼楼画。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配合地冲各位点点头:   “秦东意。”   两个小孩尴尬地笑了笑,只有楼画真心在开心。   目下几人所在之地是一片阴暗荒原,从天空到草地似乎都是一片了无生机的灰色。   今晨弟子考核还未开始时,魏长珏发现幻境法器内有异常能量波动,暂且不清楚原因,但入门考核也不能停。   为防止有意外发生,他就请正好有空的秦东意入内跟考。   楼画跟进来确实只是想缠着秦东意,也没想到这么巧就跟小丫头分到了一组。   但在幻境中,他们两自然是不会出手帮忙的,小鬼头们也知道这点,因此在自我介绍后,他们很快就出发去寻找考题了。   等小鬼们走了,楼画偏头看着秦东意。   他看了很久,最后认真问:   “师兄,你还在生我气?”   那天他趁人之危,按照秦东意这死板性子,估计又要气好久,这几天下来这人也的确没怎么搭理他。   虽然秦东意一般情况下也不怎么搭理他就是了。   想到这,楼画往旁边靠了靠,一把抱住他,像小猫撒娇一样蹭蹭他的脸颊:   “又不是没做过,那么介意作甚?”   听见这话,秦东意微一挑眉,问:   “什么时候?”   类似的话楼画并不是第一次说,他记得在楼画刚被押入山牢的那天,他也是提过两人曾经有过肌肤之亲。   但秦东意并没有印象,当时听过,也只当他在胡闹。   “在东荒遗迹的时候啊。”楼画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挪到唇瓣,忽地冷笑一声:   “你忘了?”   “对,我忘了。”秦东意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推开楼画,顺势问:   “所以,你告诉我,东荒遗迹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秦东意一点一点回想过当时的细节,却发现他的记忆有很多缺口。   当时是由楼画师尊,也就是上任掌门崇桦带队,十几人一起进入的东荒遗迹。   再后来,他们走散了,接着的记忆便开始模糊起来,秦东意甚至连自己如何融合的应龙息都想不起来。到最后,十几人的队伍里,就他一个人安然无恙回了清阳山。   剩下的人,除了叛逃的楼画,无一生还。   秦东意直勾勾望着楼画的眼睛。   楼画听着他的话,突然皱了眉。   “发生了什么?”   他小声重复了一遍秦东意的问题,下意识回忆起当年的情况,却发现记忆中的东荒遗迹只是几个破碎的画面。   他有些恍惚。   “崇桦掌门怎么死的,又为什么要杀他?”   秦东意握着他手腕的手微微用力。   听他这样问,楼画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来。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子,喃喃自语一般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眸子的颜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楼画眼前闪过些破碎的画面,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几乎撕裂开来的痛。   他攥紧手指,看见一摊血迹:   “别死……”   “救命啊!!!”   楼画眼瞳浮上一层猩红,却被远处一声尖叫打断。   同时,有丝显然不属于这里的浓郁怨气蓦然出现,转瞬即逝。   他回过神,往声音来源处望了一眼,等反应过来时,身边一袭烟青的人已经持剑掠了出去。   楼画愣了一下,也起身跟了过去。   同时,他在识海中问道:   “老长虫,你能看见我的记忆是不是?”   应龙随叫随到:“确实。”   “东荒遗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应龙顿了顿,只说:   “有个人怕你说漏嘴,给你封起来了。”   “谁?”   “这,他嘱咐过,不能说。”   说罢,应龙察觉到楼画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立马话锋一转,语速飞快地补充道:   “这个不能说,但我可以用别的秘密补偿你!你冷静,劝一下自己,我就把小秦的秘密告诉你!!”   听见秦东意的名字,楼画果真停止了钻牛角尖。   他深吸一口气,眼底浮上来的猩红缓缓消散,甚至还弯唇笑了一下,以证明自己很好:   “你说。”   应龙在心里高呼三遍“对不起了小秦”,而后义正辞严地说:   “小秦根本没生你的气!你那天受龙髓寒息影响,像块捂不热的冰,是他一直抱着你暖着你,他还牵了你的手。只是你当时不清醒,想不起来了。”   每当这种时候,应龙总会感慨自然界食物链的奇妙之处。   一物降一物,不是盖的。   “当真?”   “我哪敢骗你。”   楼画的情绪果然被安抚了个七七八八。   应龙松了口气。   这家伙疯归疯,但其实好哄得很。给他说点高兴的事,不愉快的那些就瞬间忘去脑后了,有时候比谁都单纯。   正如此时,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在生什么气,高高兴兴找秦东意去了。   这片幻境是一片荒原,看似什么生物都没有,但作为清阳山的入门考核,又哪里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荒原往南几百米开外有一座低矮的石头山,中央被人破开了一个洞,刚才周野望去的就是这个方向,燎鸯最后那声尖叫也来自这里。   等走到石头洞口,楼画没有多犹豫,直接跳了进去。   这石头山看着不高,但内部却深,似是还往下挖了个百十来米。   由于四周封闭且光源过高,等到了石头山的最底部,四周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楼画一双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泛着浅淡的红光,落地后,他像是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触感跟地面有些不同。   他微一挑眉,用力踢了一脚,底下的东西却是闷哼一声。   随后,少年尴尬地干咳两声:   “魔尊大人,你……踩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5章 原罪   听见这声, 楼画微一挑眉,往旁边跳开一步。   他听见身旁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这就从储物戒中取了一盏长明灯点亮, 借着光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少年略显狼狈,气质温润如玉,眉目清秀儒雅。   多亏了之前一时兴起做的自我介绍,楼画记得他的名字:   “你叫周野望?”   “是。”周野望很认真地冲楼画一礼。   楼画点点头, 对他没多少兴趣,只环顾一周, 问:   “秦东意呢?”   “疏月君也来了?”周野望说话时一板一眼的,像个小书呆子:   “不瞒魔尊前辈, 我跟燎鸯姑娘刚刚从上面跳下来后便散了, 从方才到现在, 我并没有听见其余人的声音。”   楼画听着好玩,还多看了他两眼,而后问:   “那你们下来的时候可有遇见怪事?”   周野望:“有的,当时突然卷来一阵诡异的黑风, 我一时失重掉了下来, 再醒时周边就只剩我一人了, 再后来,就被您踩到了。”   说着,周野望还揉了揉腰。   楼画上下打量他一眼:“嗯, 脚感不错。”   “这……谢谢夸奖?”   说话内容拐向了奇怪的地方。   楼画微微弯唇,心情不错, 顺手往长明灯中注了更多灵力。   一时, 灯光大亮, 将这一方空间映得如同白日。   二人这才发现此地是一处布置简单的木屋。   屋里陈设不多, 倒是墙上挂着很多山水字画,墙边有个书架,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书。   楼画就站在门边,此时顺手推了一下,毫不意外,门是被结界封住的。   “魔尊前辈,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又该如何跟其他人会合呢?”   周野望四下看看,虚心发问。   楼画瞥他一眼:“这是你的考核,问我作甚?”   闻言,周野望认真地点点头:   “哦,想必这也是考核的一环。抱歉前辈,是我思虑不周。”   说着,他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出了五花八门的法器,什么八卦盘、引灵针,一手拿一个,开始一寸一寸地毯式寻找寻找灵流波动。   倒还真开始进行自己的考核了。   小书呆子举着八卦盘,这摸摸那看看,一脸凝重模样。   楼画找了个角落,摆出一张椅子坐下看热闹。   一炷香过去,小书呆子在墙上敲敲打打,嘴里碎碎念着书本上的公式。   两炷香过去,小书呆子的八卦盘坏了,遂开始坐下修理。   三炷香过去,小书呆子的八卦盘还没修好。   楼画一开始还看得挺有意思,但时间一长,他的耐心也就耗尽了。   他揉揉太阳穴,问:   “这屋子就这么大点,里面总有一处阵眼,你还没判断出来?”   周野望:“抱歉前辈,是我学艺不精。”   “让开让开。”楼画从椅子上起来,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是七个连环阵里最简单的一个,后面还有六个等着你。等你一个个解开,秦东意尸骨都该风化了。”   谁知听了这话,周野望却是拦在了楼画身前:   “前辈不可,你若帮我解阵,便是舞弊行为,我们不能……”   “呆子。”   楼画咬牙骂出一句,随后不大友善地扭过周野望的头,让他看着旁侧的窗户。   “我教你,破阵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周野望愣了一下。   随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刚刚还坚不可摧的结界被楼画红色灵流轰开了一个大洞。   木屋破开一道口子,外面是漆黑一片的甬道。   楼画咬着牙恶狠狠道:   “看清楚了,没帮你解阵。我是砸开的。”   -   “疏月君,这是什么地方,也是考核中的一环吗?”   燎鸯刚刚跳下来后就被一阵黑风卷到了这里,一开始还挺怕,但秦东意来了后她就安心了。   在她心里,疏月君是跟自家主人一样靠谱的存在。   她甚至还背着手,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摸摸那敲敲,一点也不怕会遇到什么机关。   她目下所处是一方圆形空间,抬头看去,天光在极高极远的地方,几乎只能看见一个圆形的小白圈,这正是他们进入石头山的那个洞口。   而洞底什么也没有,只有角落处镶嵌着一块蓝色晶石,正幽幽地发着光。   燎鸯转了一圈,又回到秦东意身边:   “疏月君,你说周野望会去哪?他一进来就不见了,会不会有危险啊?咱们这入门考核应该不会有危险的吧?”   小姑娘问了一大串问题听完后,秦东意点点头,神色却略显凝重:   “他在考核阵法里,但我们不在。”   “……啊?”燎鸯显然没料到事情还有这种可能。   “这里是一位修为极高的仙长用灵识单另开辟出的结界,带我们来此地的黑风兴许也是他所化。至于周野望,他已被安全传送进考核法阵。除非考核法阵在中途被外力毁坏,否则在解开之前,无论外面有什么,他都是安全的。”   说着,秦东意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向了角落里那颗蓝色晶石。   晶石幽幽地发着光,随后轻微地闪了一下。   “你这后辈,倒还算敏锐。”   随着晶石闪烁,低沉男声回荡在这一方空间内。他语气温和,但却自带一种居于上位多年养成的威严:   “将你们带来此地的确实是我,情况特殊,没有事先打招呼,希望没有吓着你们。”   他说话还算客气,大概是没有恶意的。   燎鸯心里有了底,没忍住问:   “那前辈,我们原来还有一个同伴的,为什么他不在这里啊?”   蓝色晶石顿了顿,轻笑一声:   “一个?两个才对吧。他们二人一个非人,一个非妖,我看不上。”   这话一出,几人陷入一阵怪异的沉默。   考核法阵中没有外人,男人说的自然是楼画和周野望,楼画非妖,那周野望……   秦东意微微皱眉,看向燎鸯。   燎鸯自知失言,有意躲开了他的视线。   “不过你们大可放心,他们是什么东西跟我无甚关系。我今日……”   “轰隆——”   男子话未说完,便被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打断。   随后几个瞬息间,法阵破碎带起的灵流波动穿过层层空间传到了这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夹杂着些许寒意的妖气。   蓝色晶石沉默半晌,并没有继续先前的话。   许久,他似乎是冷冷笑了一声,随后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出一句:   “有关系了。”   下一瞬,蓝色晶石忽地闪出一抹流光,在所有人未曾反应之时飞速掠去,消失在了山壁之中。   那边,楼画拽着周野望的衣领从幻境那处缺口中走了出来。   长明灯飘在前面替他们探路。   从刚才的密室出来后,外面只有一条可容三人并肩而行的通道,周围依旧是漆黑一片,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泥土味。   周野望有点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前辈,咱们把考核法阵毁了,没关系的吗?”   楼画:“没关系。”   周野望:“真的吗?”   楼画:“谁说有关系我就把谁杀了,你满不满意?”   “啊?好的。”周野望点点头:   “但前辈,是我们有错在先,出事我会帮你解释的,不可滥杀无辜。”   “谢谢你,请你闭嘴。”   四周很安静,周野望不说话之后,周围几乎就只有两人行走时的脚步声。   鞋底同地面摩擦,发出一下一下的细碎声响,但不知何时,这声响中夹杂了一丝别的东西。   “呼——”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楼画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怪极了,像是汹涌的海浪。一开始还很远,声音也几乎微不可闻。   但很快,那声音越来越大,来源也愈发接近。此时楼画才意识到,声音是从侧边的墙壁中发出的。   楼画掌中灵流涌动,微微眯眼盯着身前的土墙。   “呼——”   声音愈发急促,连带着地面都震动起来,并且随着音量加大,地面晃动的幅度也剧烈起来,甚至开始往下掉泥尘碎屑,眼看着就要塌陷的模样。   但也就是这时,那发展到震耳欲聋的噪音忽地停了下来。   周野望有些紧张下意识靠楼画近了些:   “前辈,刚才的声音是——”   “轰——!!”   周野望话音未落,身侧便忽地爆出一声巨响!   同时,他们身侧的土墙也炸裂开来,铺天盖地的黑气从裂口倾泻而出。   黑风夹杂着浓烟,翻涌时隐隐可听其中传来阵阵哭嚎。   楼画也算是明白了刚才那怪声的来处,正是源自于黑雾中上万怨魂的哭嚎呐喊。   千万声哀嚎叠在一起,即使每人发出的声音都很小,但聚在一起,也有如惊涛骇浪。   楼画微微眯起眼,手中冰弓成形,三支箭矢破空而出,直冲那团黑雾。   他的冰内布满血管状的红色纹路,并不纯粹,但若辅以他的灵力,也并不输任何一种元素。   一般情况下,只要他想,万物皆可冻结。   但眼下,那三支冰箭却是直直没入黑雾,像是被吞噬了一般,再了无声息。   楼画微微一愣,只来得及看清黑雾中闪过三点微光。   下一瞬,冰箭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从黑雾中破出,直直冲他而来!   “不自量力!”   黑雾中传来一道男声,同时,黑雾几乎要凝成实质,如飓风过境般袭来,掐住了他的脖颈。   楼画被带得朝后飞去,只听耳边一阵呼啸杂音,最终归于一声巨响。   他们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幻境,他人被那团黑雾掐着脖子抵在墙上,一时竟挣脱不开。   黑雾凝聚成人形,最终化为一身材高大的白发男子。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楼画,半晌问出一句:   “还真是你,你还没死?”   听见这话,楼画倒也不恼,反而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他举手做投降状,似乎只当这是个游戏,像之前那样自我介绍道:   “你好,我叫楼画,来自暗香谷,今年三百二十九岁。”   对面人显然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意外地挑了眉,随口骂道:   “神经病。”   周遭的温度以可感的速度急速下降,桌椅墙壁很快结了薄薄一层霜。   慌忙赶来的周野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冻得直打哆嗦,虽然害怕,但还是先认认真真冲男人行了一礼:   “这位仙长,有话好说,我跟魔尊前辈是意外来到这里,无意冒犯……”   周野望话音未落,人就被冰块整个封了起来,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聒噪。”   男人黑眸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道红光。   那一瞬间,楼画察觉到一丝熟悉的妖气,终于收起了眼里那丝玩味的笑意。   虽然眼前的人只是灵识化成的实体,但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丝跟自己同源的灵力。   他微微弯唇,眸里泛上鲜红,寻见空隙挣脱了他的桎梏。   他脖颈处还有一圈冻伤的红痕,略微有些刺痛。   但楼画并未在意,他一脚将冰块周野望踹去角落里,随后,紧盯对面人:   “你是谁?”   男人银白发丝若雪,垂落在身后。   他浅浅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不需要知道。”   他微微侧头,似乎看向了身周的黑雾,低声说出二字:   “是他。”   这句话似是某种指令,话音刚落,那些黑雾便分化成无数人形,尖嚎着冲楼画扑去。   那每一道黑雾都携着浓重的怨念,他们没有痛觉,就算下一瞬就要被打散,也要拼着最后的力气在楼画身上撕咬一口。   楼画一身白衣渐渐被血色覆盖,他眼前是那些黑雾中一张张痛苦嘶吼的人脸。   他听见那男人淡淡道:   “看清楚了,这些人都是为你而死。他们的痛苦,皆是因你而来。”   这话让楼画有些茫然。   陌生人没有来由的恶意,楼画早就习惯了,想要他命的人也很多。   但这次,似乎总有哪里不一样。   随着怨魂的嘶吼,楼画脑中掀起一阵撕裂开来的剧痛,他捂住耳朵想挡住那些嚎叫,但却徒劳无用。   混乱中,他想起了一些很早很早之前的记忆:   “你到底是谁……!”   这些怨魂对他似乎格外仇恨,它们灭不完,也赶不走,就缠在楼画身边尖叫哀嚎,几乎要将他逼死才罢休。   正常人收到这种攻击都不大能吃得消,而他的精神状况原本就不稳定,有时候只需一句话,就能将他带进偏执的怪圈里,何况是这种程度的干扰。   那个男人甚至没有亲自动手,就把他逼到了这种地步。   楼画的眼里淌过两道血泪,眼瞳是比血还要鲜艳的红色,他不甘心,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你是谁,你敢不敢告诉我!!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   楼画状若疯癫,声音喊到几近嘶哑,但他眼前的人却无甚反应。   男人看他的眼神,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嫌恶。   楼画蓦地笑了。   笑声被埋没在如同浪潮的哭嚎中,显得格格不入。   同时,四周空气内掀起的风随着楼画的情绪波动,凝成寸寸细长冰针。   那些冰针跟着风在空中乱飞,无差别地攻击他周身所有东西,但就是碰不到那个白发男人。   男人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极为淡漠。   他缓缓抬起手,周遭呼啸的冰针随之顷刻间化为齑粉,纷纷落在地上,像是铺开一层细碎的纱。   楼画也随着这一下,猛地吐出口血来。   他往后退了几步,最终靠着墙缓缓倒下。   身后的木墙随着他的动作拖开一道血色痕迹。   “天生恶种,你心中杂念太多。”   男人缓缓开口道,话音落下,他掌中灵力涌动,手里这就多了一把冰弓。   跟楼画那些总是布满血管状红色纹路的冰不同,男人手里的冰弓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质。   他拉开弓弦,冰箭应召而出,箭尖对准了楼画的眼睛:   “你喜欢用弓,那就在死之前好好看看,什么才是冰。那是你这种不人不妖的杂种,永远不配的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箭矢脱弦而出。   楼画瞳孔已然没了焦距,他的意识被周身怨魂拉入绝望的深渊,直到眼前飘过一抹青色,才微微有了动容。   冰箭跟清寒剑碰撞,改变了原定的方向,直直刺入楼画脸颊边一寸处的墙面。   秦东意反手握剑,挡在楼画身前,看着对面的男人:   “怀霜仙尊,久仰。”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号早更,十八号要上夹子啦所以晚上十一点之后更新~ 第026章 原罪   怀霜仙尊见舟, 这个名号,在数百年前的修真界曾名震一时。   那人白衣白发仙风道骨,灵力是罕见的冰属性。他修为极高, 亦正亦邪,不归属任何一方势力。生平最爱同好友赏花看月共游美景。   偶尔再顺手匡扶个正义,倒也流传下不少佳话。   没人知道他的年纪,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行踪不定, 神秘非常。   坊间有传闻说他是天上的神仙,此行是专门下凡渡劫来的。也有人说他是修行万年得道的妖, 混入人间也不知有何图谋。   关于他的传闻有千万种,什么猜测都有, 但最玄乎的, 当属此人在巅峰之时, 却突然在世上销声匿迹。   那时,见舟突然人间蒸发,在修真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一开始 人们以为这位仙尊又去游玩或是闭关了,时间一长才渐渐发觉不对来。   清阳山的长老元镜同见舟是至交好友, 出事后也是他最先发觉不对劲。见舟消失后, 元镜曾召集百人去寻见舟踪迹, 几乎称得上是地毯式搜寻,险些将修真界翻个底朝天。   但就一群人这样找了整整一年,依旧一无所获。   后来, 元镜也没了音讯。   一开始,众人还会在茶余饭后叹惋昔日传说的没落,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仙门人才辈出, 这两位天骄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褪去, 一晃就是数百年。   可能事到如今,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传闻中消失多年的怀霜仙尊见舟会藏在清阳山的幻境法器里。   听见秦东意的问候,见舟倒是有些意外。   他听了刚才楼画做的自我介绍,知道如今距他身死已有三百多年:   “你这后辈,竟还认得我?”   秦东意直视过去:   “修真界修为能到如此境界的冰属性修士,也仅前辈一人。”   说罢,他顿了顿:   “怀霜仙尊,为何要对晚辈同伴下此重手?”   “同伴?”   见舟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揣摩一下他的用词,似是觉得好笑:   “认一个不人不妖的畜生做同伴,你们清阳山,如何沦落至此?”   秦东意微一挑眉,字字坚定:   “命无贵贱。”   “哦?好一个命无贵贱。”   见舟笑了两声,很捧场地拍拍手。   但想来他古板并不是真心认可秦东意的话,因为他很快便嘲讽似的冷笑一声: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欣赏你的话,但现在我送你两个字——天真。“   他看向秦东意身后的楼画:   “我今天告诉你,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活着,就是原罪。”   秦东意皱起眉。   “才不是,你胡说,我家主人很好的!!”   正在沉默间,一旁的幻境破洞中传来一个拖着哭腔的少女声线,很快就有个满头银饰的小姑娘冲了进来。   燎鸯没有秦东意快,此时才姗姗来迟。   她跑进来,先看见角落里歪倒的大冰块周野望,又看看一边浑身是血目光空洞的楼画,一时不知道该心疼哪个。   燎鸯刚刚听见了见舟的话,又看楼画这样子,自然猜得到是见舟干的。   她又急又气,也不管秦东意在不在了,一口一个主人叫着,边哭边骂:   “你个可恶的白毛怪,仗着年龄大就了不起,你个道貌岸然的臭东西,有没有罪孽怎是你空口白话就能定下的?!我家主人就是脑子有点不正常,他人很好的,你好端端地欺负他做什么!!我回去就告给雾青哥,让他把你的头咬下来!”   燎鸯又看向秦东意:   “疏月君,打死他!!”   这小姑娘一番撒泼,给见舟气笑了:   “小姑娘,我早就死了。”   “你死就死,关我家主人什么事,难不成你要赖给他?!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燎鸯瞪着他,一脸敌意。   见舟抱臂回看过去:   “不巧,还真是赖他。”   说罢,他似是觉得言语太过苍白,于是抬手,改动了房间内的阵眼。   他们所在的空间原本就是个幻境法阵,有外力介入,周遭景象也会随之变换。   于是,木屋中的光线逐渐被抽离,最终换上了一处阴暗的地宫。   “这幻境的改动基于我的记忆,绝无半分虚假。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信,倒不如亲眼看看。”   随着见舟话音落下,幻境已然成型。   这里没有一点光,大大小小的笼子里关着的有妖也有人,有男有女。地上脏兮兮一片,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他们像畜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脸上的神情皆是绝望到极致才会出现的麻木,压抑至极。   见舟淡淡扫过一眼:   “半妖,天生就比人族妖族都要强大,一只理想的半妖,同时拥有人族和妖族的优点,修炼速度堪称恐怖。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半妖是怎么来的?看见了吗,这里关着的所有人,都是为了造出像他那样的东西。”   秦东意神色微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楼画。   楼画正坐在墙边,他受的精神创伤过重,此时眼睛半睁着,目光没什么焦距,空洞又茫然,像个没有知觉的假人。   秦东意有一瞬间不大明白,见舟说这话时,为什么要用“造”这个字。   “不知道现今的世间,玉骨教有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当年我突然消失,正是被他们掳去在玉骨教总坛关了数年,后来不堪折磨乃至身死,好在灵识可以寄生在石头里,又遇见一好心人,将我从那魔窟中带出。临走前,我们放走了玉骨教所有\'作品\',他就是当初最成功的那一只。”   见舟走过去一把拉住燎鸯,要她看看清楚。   秦东意见状,伸手将燎鸯带回自己身边,护在了身后。   见舟并不介意,他扫过一眼,说:   “你们知道炼狱是什么样吗?我想,大概不过如此。”   说着,幻境中有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走过来。这是幻境根据见舟记忆虚造出来的产物,但事情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那人打开笼子,随手拖了一个女人出来,丢给身边的同伴:   “昨天新到一只黑虎,或许是白虎异种,去配。”   同伴应了一声,拽着人往地宫深处走去。   女人的哀嚎尖叫回荡在地宫里,久久不息。   燎鸯吓得躲在秦东意身后捂住了眼。   见舟见此,冷哼一声,话中皆是残忍:   “这里的情况在玉骨教总坛随处可见,甚至只是冰山一角。那里有数以千计的人和妖,他们每天都要被迫与外族交合,几千个母体中,一半人在未受孕或者孕期就丢了性命,剩下人里再有一半怀着死胎。而就算成功把腹中孩子生下来,也有相当一部分胎儿是连形状都看不清的怪物。那些怪物又有什么用?烧了炼成药,喂给下一批母体,提高生产的成功率。而这非人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他。”   见舟抬手,指着墙边的楼画,直直看向秦东意:   “你知不知道,他这样一个成功品的诞生,背后要死多少人,又要折磨多少人,有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在他出生前就有无数人为他而死,他生来就带着罪孽,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谁知道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不是要拿他做些更加丧尽天良的事,谁知道以后又要因为他死多少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替那些无辜亡魂说出一句,命无贵贱?”   “如果我看得没错,这杂种修为不低,但他连控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情绪极端、疯癫、易失控,天生恶种不似常人。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受他人摆布。你们清阳山不是向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就真能放任这么一个未知数苟活于世?”   “他原本早就该死,但既然阴差阳错活到了现在,又恰巧被我遇见,我就有义务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见舟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砸进秦东意心里。   他握紧了清寒剑。   一旁的燎鸯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他是被见舟说动了。   小姑娘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随后跑过去挡在楼画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护住他。   她瞪大眼睛看看秦东意,又看看见舟,不解地问:   “我承认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我家主人又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又不是他抓来的,凭什么要他偿还!”   燎鸯想想见舟对楼画的指控,声音中带了哭腔:   “你口口声声说那么多人为他而死,口口声声说他生来有罪,但他能选择吗?他出生之前,有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他自己想背负这些吗,是他想当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吗?!!”   在燎鸯刚认识楼画的时候,主人的状态比现在还要差,十天里有八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还有两天被幻觉逼到失控,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脖子上手臂上都是被自己弄出来的伤。   燎鸯总在想,他这样倒不如死了来的轻松,但暗香谷的大祭司总会把他救回来,然后哄着他喝药。   眼前这个白毛怪根本不了解她家主人,又凭什么把所有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燎鸯是个很爱哭的小姑娘,她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眼泪砸到楼画脸颊上,但她还记得主人爱干净,于是伸手帮他擦掉:   “你们都说他是疯子,个个都要他死。我恨死你们了……是,我是打不过你们,但你们今天要杀我主人,就先杀了我!”   女孩的声音回荡在幻境中,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她倔强地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护在楼画身前,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秦东意的脚步声,察觉到他抬手的动作,人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   但预想中的痛感并没有到来,那人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   秦东意没什么表情,他安抚似的摸摸小姑娘的头发,随后转身,青色灵流渐起。   清寒出鞘,森白剑刃映着见舟的身影,算是摆明了他的态度。   秦东意沉声道:   “早听闻前辈修为高强剑法卓绝,今日能与前辈对阵,是晚辈之幸。”   见舟冷哼一声,连带着四周环境也破碎殆尽。   “不自量力。”   灵力相碰的声音不断响起,燎鸯不敢看,只知道低头护着楼画,时不时抬手擦擦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耳边依稀有个声音在唤她:   “丫头,丫头!”   那声音听着像十五六岁的少年,燎鸯愣了一下,抬眼看看,却并没发现周围有其他人。   “别找了,你看不见我。丫头,借你点灵力用用,爷爷帮你收拾那个白毛小子。”   “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成我爷爷了?”燎鸯抽抽搭搭的,但没跟他计较这些:   “我要怎么借你?”   应龙:“把你的灵力输给你家主人就好。”   那边,秦东意正对付那些源源不断的黑雾,同时,见舟也在不断向他发起攻击。   “看见这些怨魂了吗,那都是玉骨教地宫枉死的性命。你保护那个孽种,谁又为他们伸张正义?亏得你还出自清阳山,竟连这点道理都参不透。”   秦东意没回答他的话。   青色剑光划破那些黑雾,但它们很快就会重新汇聚成形。   “他一直在骗你。”   “曾经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演给你看的。”   “他杀了崇桦掌门,数百年来身上性命无数,疏月君,你还要护着他?”   怨魂的声音缠绕在秦东意耳边,试图动摇他的心绪。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他身后有两个无辜的孩子,还有楼画。   可能楼画身上是有很多人命和罪孽。   他可能是该死,但不应该是因为这种事,至少他不该在这里,为别人犯的错付出代价。   秦东意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见舟生前修为就极高,死后保留了大半部分,又加上他身边数千怨魂,很是难缠。   秦东意碍着龙息反噬,无法全力应战,一开始还能应付,但时间一长,纵使是他,拿剑的手也有些许颤抖。   “看在元镜的份上,今日我不动你们清阳山的人,但那……”   见舟的话音顿住了。   秦东意微微一愣,下一瞬,他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莹白光芒。   在触碰到光芒的一瞬间,那些黑雾顿时尖叫着消散了,他耳边那些聒噪的质问也戛然而止,对面的见舟更是一愣。   秦东意脱力般跌跪在地,全凭清寒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光芒的来源是个浑身白光的人形。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那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和他体内的应龙息相呼应着。   他是……   “……先祖。”   对面的见舟显然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但回神后,还是在第一时间单膝跪了下去。   应龙没让他起来,他扫过一眼,淡淡问:   “谁家的?”   见舟低头应道:   “凤凰四子,雪凰。”   在应龙面前,见舟的隐匿无所遁形。   他一双眼睛化为浅淡的红色,肤色也逐渐比常人白出许多。   应龙似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见舟是雪凰,那他跟楼画的关系自然不用多说。但这其中是非曲折外人说不清,应龙也不做评价。   他只道:   “后辈,我同情你的遭遇。事情可能是因这孩子而起,但归根到底,这些惨痛并不是他带给你的。你该恨的是相柳九婴,不该拿我家乖宝撒气,他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   见舟缓缓攥起手:   “但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相柳九婴如此倾力制造半妖,想做的事情我暂时也不清楚。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家乖宝落入他们的控制,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我会在第一时间了结他的性命,而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应龙语气中是不容拒绝的威严,见舟沉默许久,又抬头看一眼应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道:   “晚辈明白。”   说罢,见舟身影逐渐化为流光,眼看着就要再度回到那颗蓝色晶石中去。   在身形消散的前一刻,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有一件事。相柳九婴在到处寻先祖残躯,现在据我身死已数百年过去,他们找没找见晚辈不知,但数百年前,我曾听他们提起过,先祖的神魂落在北方晋城。”   话音落下,见舟人彻底消失,只剩下蓝色晶石砸在地面的一声闷响。   应龙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在思量什么事。   半晌,他侧眸看了眼秦东意:   “我的神魂的确还在古晋城,等乖宝养好伤,你带他去一趟吧。”   说罢,应龙抬手,点点莹白光芒缠上秦东意的身体:   “我替你化去了龙息中狂躁的部分,以后它彻底归属与你,不会再有反噬的情况。”   秦东意似是想起身,但人却呛咳几声,没能站起来。   他嗓音有些哑:   “多谢前辈。”   应龙摆摆手,算是叫他不必言谢。   他顿了顿,最终在回到楼画体内前,轻轻拍了拍秦东意的肩。   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终,也仅是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7章 原罪   应龙重新化为点点流光, 钻进了楼画眉心。   同时,被见舟冻成冰块的周野望也解了封,他一直维持着先前作揖行礼的姿势, 似是被冻傻了,冰块化尽后也没恢复意识,而是软软歪倒在了地上。   见状,秦东意撑着身子站起来, 走到周野望身边,用灵力探了下他的情况, 这便跟一脸担忧的燎鸯道:   “没事,只是冰封太久, 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燎鸯擦擦眼泪, 重重点头。   秦东意看着她,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先前怀霜仙尊说的,周野望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那孩子也不像妖。   燎鸯咬着嘴唇, 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选择和他坦白:   “这事怪我, 是我的错。我在成妖前,是周野望做的一只纸鸢,后来出了点事, 他不在了,我舍不得他, 天天哭。主人看我这样, 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他嫌我哭得丑, 为了让我别哭, 就保下了周野望的魂魄,用我们暗香谷魔灵树的根做了一个木偶给他当身体。”   “周野望是因我而死,我想还他一个完整的人生,就把他送去了长安一对失孤夫妻的家里,原本想让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没想到魔灵树灵力充沛,那对夫妻将他送来了清阳山。他不算人类,但绝对没有坏心思的……”   在燎鸯以往的认知里,人类都是极度排异的存在,他们大概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自己倒是没关系,但她不想看周野望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此事打破。   于是她拉着秦东意的袖角,尝试恳求道:   “疏月君,我求求你,从幻境出去后我就去跟你们掌门自首,你们想把我赶出去或者杀掉都可以,能不能别把这件事告诉周野望?”   见小姑娘可怜巴巴的,秦东意微微弯唇,算是安抚:   “你不用走,我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他。”   燎鸯愣了一下,随后又听秦东意道:   “保护好自己,别被其他人发现。”   虽然相处不多,但秦东意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孩子。   燎鸯重重点了下头,她看着秦东意,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   “对不起疏月君,刚刚错怪你,对你凶了,谢谢你保护我家主人。你是个大好人,怪不得主人喜欢待在你身边。”   她顿了顿,又试探着问:   “我之前看过清阳山的规矩,若是新弟子在宗门大比中成绩优异,是可以选择拜入长老门下的。那到时候如果我成绩不错,可以拜在疏月君门下吗?”   秦东意略微思索一瞬。   他不算长老,也不收徒,常楹算是个特例。但燎鸯若是去了别家长老门下,被发现身份难免陷入危险。   思及此,他点点头:   “可以。”   “谢谢你。”   燎鸯冲他笑了一下。   她眼睛哭得肿得像个桃子,怪滑稽的。   秦东意看她一眼,随后起身,坐去了楼画身边。   那人目光还是一片空洞,像个没什么生机的木头人。   他眼底有两道蜿蜒的血迹,在他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尤为乍眼。   秦东意抿抿唇,用袖角替他擦了擦脸。   楼画这才有了反应,但也仅仅是微微抬眸,依旧没有什么意识。   秦东意手指微微蜷起,问:   “楼画在暗香谷,过得好吗?”   燎鸯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   “一点都不好。主人经常会出现幻觉,严重的时候就会失控,弄得浑身伤。然后大祭司就会给他喂药,他不喜欢吃苦的,总是把药偷偷倒掉,病也总好不了。不过我发现,自从来了清阳山,他好像状态比以前好了一些。”   听了燎鸯的话,秦东意微一挑眉:   “大祭司?”   “嗯,大祭司是我们暗香谷除了主人以外,第二厉害的。他人聪明又靠谱,我们都听他的话。不过他可神秘了,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可能也是半妖吧。”   秦东意:“也?”   “哦,疏月君你不知道,我们暗香谷最开始那一批人都是半妖,后来其他妖魔归附与我们,才成了今天的规模。不过其他半妖没有刚那白毛说得厉害,他们好像只有妖丹,没听说过有心脏的,而且多少有点毛病。比如雾青哥眼睛看不见、小连朔心智和身形永远长不大、还有一条鱼只会阿巴阿巴。”   燎鸯说着说着,突然又难过了:   “说到这,主人原本有心脏的,现在也没了,说是被人藏起来了。疏月君,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拿走了他的心啊?”   听见这话,秦东意怔愣一瞬,并没有回答。   沉默半晌,他揽过楼画的肩,将人抱在了自己怀里。   他从以前到现在,一点也不了解楼画。   甚至他的事,都要从一个又一个外人口中听说。   听别人说听别人说他的出生来历,听别人说他并不是传闻中那般恶毒,听别人说他疯是因为把心脏给了他,听别人说他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好。   秦东意有种无力感。   我该怎样对待你。   要怎样才合适。   秦东意原本就不大擅长表露情感,这辈子也就对这么一个人动过心。原本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到头来发现只有他自己天真。   没人教过他喜欢的人变成仇敌该怎么办。没人告诉他如果那人变了,他还该不该继续爱。   但不自觉的心软是真的,心疼是真的,会为他情动,也是真的。   如果从未了解过,那重新认识一下,似乎也未尝不可。   -   楼画身为半妖,跟寻常的人或妖都有些微的不同。   比如,他的记忆能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没见过外界的阳光,久到他还是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时候。   那时他总能听到些嘈杂的哭嚎,但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一道女声。   “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见舟,我跟你不一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活着逃出去,你懂不懂?!”   “要死你自己一个人死,我不能输,绝对不能。”   在那些记忆碎片中,女人偶尔会哭得很崩溃。但更多时候,她都是自言自语似的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那时候的孩子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他能共情到母亲伤心的情绪,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令母亲如此难过,如果可以,他真想抱抱她。   那时,小孩从有意识开始就一直在期待与母亲的见面。   他以为一切都会顺利下去,但突然有一天,小孩被一把簪子刺穿了身体。   在剧烈的痛苦中,他听见女人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去死……”   簪子不停刺入小孩的身体,随后外界掀起一片乱声。   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到小孩残破的体内,挽回了他不断流失的生命。   他活下来了。   但那之后,他的母亲似乎一天比一天消沉,他能得到的养分也越来越少。但小孩很懂事,就算这样也不闹,只乖乖待在母亲肚子里。   他想,他一定要早点出去快快长大。问问母亲为什么会难过,然后好好保护她。   他想告诉她,就算难过,也一定不要放弃生命,因为她还有他,他很爱她。   小孩在一天天长大,有一天,母亲似乎经历了十分危险的事,一边哭,一边在跑。   虽然知道很不是时候,但小孩还是不受控制地、提前降临了人世。   血污糊住了小孩的眼睛,在呼吸到空气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了上来。   他睁开眼睛,想看看母亲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那双温暖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去死!!”   空气被一点点剥离,刚出生的孩子,连哭都没了力气。   那时他明白了一件事情:   和他希望见到母亲的那种期待不同,这世上,并没有人欢迎他的到来。   后来,小孩并没有死。   但他被丢弃在荒山中,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有头刚生了死胎的母狼发现了他,将他叼回了自己的窝里喂养。   可小孩终归不是狼,他没有厚实的毛发也没有尖利的牙齿,因此,在母狼哺乳期过了之后,他又被丢弃了。   有时候,他也想找个人问问为什么。   至少找见跟他血脉相连的那两个人,问问,为什么要留他一条命。   既然不要他,那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杀了他。   负面情绪如同无底深海,将楼画的意识淹没。   他这一生,一直在被抛弃,被舍弃。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在在黑暗的末端,他嗅见了一丝清浅的檀香。   那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世上,也曾有个人面对生命的威胁和世人的非议,依旧坚定地选择了他。   室内檀香袅袅,白烟从精致的小香炉中溢散出来。   楼画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许久,才在识海中问出一句:   “老长虫,我是不是死了。”   应龙向来随叫随到: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你活得好好的。”   楼画有些怔神:“真的吗,那个白毛老怪,如何了?”   “什么白毛老怪,你做噩梦了。”   楼画轻笑一声:“骗子。”   大概是精神创伤的后遗症,楼画脑袋有些痛,反应也很慢。   但这样一来,他情绪的起伏倒没有往常那么极端了,他有些麻木,但反倒比往常更像个正常人。   楼画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而后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身上的白衣换了一套,头上的红绳正规规矩矩绑好放在枕边,一看就是秦东意的手笔。   他解开红绳,随手把自己的头发绑好,光着脚走了出去。   也是难得,疏桐院今日并没有下雪,甚至阳光晴好,连那棵梧桐树都抽了新芽。   院子里,常楹正在有模有样地挥着他的小木剑,他看见楼画,立马冲他疯狂眨眼算作打招呼。   秦东意原本背对着楼画在看常楹练剑,见状,他回头看了一眼,表情还是淡淡的,没有多余神色。   他转回去,扶着常楹的手臂给他调整一下姿势,又过了一会儿,他摸摸常楹的头,小孩这就欢呼着跑出去玩了。   秦东意收了剑,径直走去梧桐树下那张石桌边坐下。   楼画跟在他身后,看看桌子对面那个小石凳,觉得不满意,最终坐去了秦东意腿上。   秦东意看着他的脚,微微皱起眉:   “没穿鞋?”   “忘了。”楼画搂住秦东意的脖子,埋在他颈窝深嗅一下,闻见他身上的檀香后,人果然安心不少。   就算先前险些丢了命,但楼画还记得有件事没和秦东意掰扯清楚:   “那天你是不是抱我了?”   “哪天?”秦东意微一挑眉。   “把我弄哭后的那天早晨?”   楼画话说得很暧昧,他看秦东意耳尖有些红,就像吃到糖的小孩一样,笑得很开心。   “下去,自己坐好。”   楼画搂得更紧一些:   “你再抱我一下,我那天睡着了,都没感觉到。”   秦东意拿他没办法。   他抬手,轻轻环了一下楼画的腰。   楼画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小孩,很容易就能满足。   他眼角眉梢写着的都是开心,他亲了一下秦东意的脸颊,感觉不够,又亲了好几下。   但他的好心情也就维持了那么一小段时间。   他离秦东意很近,看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问: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在有些事情上,他比常人要敏感很多。   他捧着秦东意的脸,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在……可怜我?   秦东意不作回应,但这也的确是他的回答。   楼画弯唇笑了一下:   “虽然我很高兴你能对我好,但如果不是因为可怜我,我会更高兴。”   他的指腹轻轻抚过秦东意的唇,最终,他低头吻了上去。   楼画不会接吻,动作略显生疏,偶尔还会咬到秦东意。   彼时疏桐院的暖阳透过梧桐树的新芽洒在他们身上,在衣裳上留下一片一片的光斑。   但即使阳光温暖,楼画的手依旧是冷的。   他的手捧着秦东意的脸,吻得很认真。   许久,秦东意抬手,托住了他的后脑。   一吻结束,楼画垂眸看着秦东意,暗红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模样。   他能感觉到秦东意温热的呼吸,而后就听他问:   “你喜欢我?”   楼画弯起眼睛:   “我爱你。”   虽然有很多人提醒过他,他根本不懂爱。但楼画倔强地认为,自己那就是爱。   “为什么?”   秦东意听见却是微微皱了眉:   “你八岁入清阳山,十六岁成为内门弟子,十八岁离开清阳山。你我相处的时日,并不算久。”   十年,比起他们三百余岁的年纪,的确不值一提。   甚至在楼画回到清阳山前,秦东意一直认为自己少年时的心动只是一厢情愿。   他一直不知道楼画对他那称得上是偏执的情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不过在少年时,在路边捡了一个孩子。往后的相处也都平平淡淡,甚至回想起来都没什么特别之处。   “因为你是师兄。”   楼画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简单:   “因为,你是秦东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天,花田里的少年发现角落里有朵被石头压住的野花,于是随手把石头挪开了。   那之后,他像照顾其他花一样,给野花洒水除草,偶尔还给它讲故事。   那对于少年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甚至回想起来,他都不会记得角落里还有一朵小野花。   因为他有一整片花田,有各种各样的花。   但小野花不一样。   在小野花的世界里,他永远记得有个人在它最无助的时候帮他挪开了巨石。那人会给它洒水除草,还会给他讲故事。   那是小野花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真好啊。   小野花想。   他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 第028章 熙融   清阳山, 议事殿。   附着见舟灵识的蓝色晶石在幻境结束后被秦东意从中带了出来,过了几天,见舟灵识恢复些许, 说有事告知,掌门和各大长老也纷纷闻讯赶来。   “嗯?莲垚呢,莲垚怎么没到?”   等其他人都坐着了,戊炎梗着脖子张望一圈, 问道。   玄松晃晃酒壶:“她说她有事,死活不来。”   戊炎:“她上次长老集会就没来, 怎的如此任性!”   玄松:“那你自己问她去,问我作甚。”   魏长珏忙跟着打圆场:   “没关系, 事后我把今日情况转告给她就好, 咱们不如先听见舟前辈说话?”   说着, 魏长珏还推醒了旁边呼呼大睡的宗泽。   咋呼的人安静下来,昏睡的人揉着眼睛坐起来,一起等着见舟开口。但半天,蓝色晶石只是闪了闪, 随后问:   “元镜, 去了哪里?”   这话提醒了众人。   他们这才想起来, 元镜长老是在见舟消失后才失踪的,见舟在石头里待了数百年,对于昔日挚友的情况并不知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还是魏长珏开口道:   “这个,是这样的……前辈失踪后一年, 元镜长老四处寻你, 经常联系不到, 有天彻底断了与清阳山的联系。我们这些年也一直在派人寻元镜长老, 但一直没找到人。”   这话一出,议事殿内顿时陷入沉默。   许久,见舟似是轻轻叹了口气:   “先说正事。”   见舟早在被囚于玉骨教时就已身死,依他所说,他死前将自己全部修为和灵识封入了那块蓝色晶石中,后来有幸遇见一位好心人将石头带出玉骨教总坛,他才得救。   再后来,他落入清阳山的幻境法器,沉睡上百年,近日才苏醒,这也是先前幻境法器中有异常能量波动的原因。   听到这,魏长珏不禁疑惑:   “以前辈修为,这世上竟有人能将您掳走囚禁?”   “是,因为我也没想到,相柳和九婴,竟至今存于世间。”   见舟说这话时语气淡淡,但在座各位心里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话已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古籍记载,相柳和九婴算是兄妹,一只九头蛇身,一只九头牛身龙尾,皆是上古时期为祸天下的凶兽。   按理来说,在应龙与金犼同归于尽之后,天下灵气也随着应龙身死而逐渐消散,所有神兽和凶兽也随之灭绝,现今存于世的也只有这些神兽的后代。   那相柳和九婴,又如何能活到现在?   “不仅如此,玉骨教总坛内还有一位被他们封印起来的瑞兽白泽。白泽在我逃离那里时还尚在封印状态,我没能救他出来。想必,他也是相柳九婴制造半妖所需的牺牲品。”   见舟用了很长时间,将玉骨教的那些事慢慢说给众人听,但他有意隐去了关于自己的那部分,也并没有提起在幻境中关于楼画和应龙的事情。   事后,见舟被魏长珏带去寒泉休养,三个长老唏嘘一阵,也没说什么。   见此,秦东意有意离开,转身时却被戊炎叫住了。   戊炎背着手,一双眉头紧皱:   “小九啊,怀霜仙尊说的那个古晋城……”   秦东意点点头:“弟子后日启程。”   戊炎放下心来,他摸摸自己的胡子,又道:   “你觉不觉得,楼画这个人,咱们该处理一下?”   秦东意微微挑了眉,似是没明白他的话。   “你看,他待在清阳山总归是个变数,每次发疯都闹得一片狼藉,又祸害你。这些天我想了想,妖的本源启于妖丹,按理来说,应龙髓的力量大部分都储于他的妖丹中,若是咱们取了他的妖丹……”   “不可。”   秦东意没等戊炎说完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楼画我会看好,古晋城我会带他一起去,师尊不必过多担心。”   “戊炎啊。”正在这时,一旁的玄松醉醺醺晃晃他的酒壶,砸吧两声,用手指点点他:   “卑鄙小人。”   “你个死醉鬼,欠揍是不是?!”戊炎气冲冲撸起袖子: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上次你又不是没看见,他身上又是毒刺又是龙髓,真闹起来你拦得住??他就是个疯子,死了谁都安心。你倒是不卑鄙,说得好像你能打得过他!到时候受罪的不都还是我徒弟?”   玄松:“上次你养的灵宠跛了条腿你都心疼好几天,换成楼画,居然还能轻飘飘说出剖妖丹来,你要我怎么说你?”   戊炎:“这能一样?我养的灵宠没咬过人,也不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尊!”   听见这话,玄松举酒壶的手一顿。   他冷哼一声,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倒也没再跟他争。   秦东意没听他们吵完就离开了议事殿,径直回了疏桐院。   他到的时候,常楹正蹑手蹑脚往外溜,看见他还吓了一跳。   秦东意看着这小鬼头,微一挑眉,问:   “心法背会了?”   “还没……”   常楹心虚地低下头,而后又努力争取道:   “燎鸯师姐跟小周师兄都过了入门考核,在后山庆祝呢。小画哥哥也去了,我也想去玩嘛师尊。”   “燎鸯师姐?”   秦东意有些意外。   他倒是不知道,常楹和燎鸯又是如何认识的。   “嗯,师姐来找楼画哥哥的时候跟我说,她跟您说好了,宗门大比后一定能成为您的弟子,又说她比我大,要我提前叫她师姐呢。”   常楹说得认真,显然他不知道师门辈分是按入门先后排的,跟年龄无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师姐”占了便宜。   说完,他往前几步,拉住秦东意的袖角:   “师尊,我可以去吗?阿楹求您了。”   秦东意微微弯唇,抬手揉揉常楹的脑袋:   “怎的一天这么贪玩?想去就去。”   “好诶!”常楹激动地跳起来,小跑着往后山的方向去,然而跑出去几步,他又折返回来,叫住秦东意:   “师尊,那边很热闹的,您要不要也一起去啊?”   清阳山没有四季之分,除却疏桐院和寒泉,其余地方都是数百年如一日的晴朗明媚。   常楹说的后山是清阳山主山背面的山谷,那处有一片绵延数十里的红枫林,偶尔风拂过,火红枫叶飘散漫天,在地上铺开厚厚一片赤色。   秦东意和常楹到的时候,枫林里已经有很多人了。   他们搬了张桌子过来,甚至还带了锅碗瓢盆弄了处简易灶台。燎鸯和周野望坐在桌边串青菜和肉,温见贤左手在烧烤,右手忙着炒菜,一边还要抽空搅搅粥,雾青站在一边替他打下手。   不止他们,甚至连声称很忙没去参加集会的莲垚都在,她站在周野望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嫌他把肉穿得太难看。   至于楼画,他在偷吃。   楼画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温见贤那些瓶瓶罐罐的调料。   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糖放在嘴里,品一品,满足地眯起眼睛舔舔嘴唇,像某种小动物。   温见贤忙着没管他,见他在偷吃,以为他饿了,于是把手里的烧烤分一串给他:   “饿了先吃。”   温见贤给的是一串烤肉,楼画接过来看了一眼,随后从调料罐里加了一把糖全撒上去。   等确保这串肉每一块都沾满糖,他这才送进口中,但很快,那诡异的口感就令他皱起了脸。   楼画看一眼温见贤,想乘他不注意把手里这玩意丢掉了事,但却被温见贤发现了。   “不许浪费!”   温见贤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跟楼画说话,还真把小疯子唬住了。   他愣了一下,默默收回了手。   “楼画哥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正在这时,常楹叫了他一声,随后撒丫子冲他跑过去。   楼画闻声抬眼,眸里有一瞬的茫然,刚好同秦东意对视。   他唇边还有吃烧烤时沾到的酱料,看见秦东意后,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那笑完全是下意识的表情,单纯又明媚,像是把世间所有温柔都盛进了眼睛里。   秦东意望着他,有一瞬的失神。   最后,他轻轻扬起唇角,也回了他一个浅笑。   彼时一阵风吹过,红枫飘了漫天,周遭的少年们吵吵闹闹,倒也美满。   “疏月君来啦?”   燎鸯最先看见秦东意。   自打幻境那一遭后,秦东意在她心中的地位飞速上升,已经到达了与她雾青哥比肩的地步。   燎鸯站起来跟他挥挥手,顺便还招呼常楹道:   “小阿楹,快来快来,我带了点心,专门留给你的!”   常楹欢呼一声跑过去,看着燎鸯从储物袋里拿出一袋还热乎的点心。   桃花香气从纸包中飘了出来,常楹正准备上手抓,却突然察觉到上方投来一片阴影。   楼画闻着那甜丝丝的味道就来了,他看着两个小孩,又看看那包点心,当即把手里裹满糖的烤肉递给常楹:   “我跟你换。”   周野望一直在看他们,他见楼画摆出如此不公平的交换条件,认真道:   “前辈,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的烧烤跟一包点心不等价,怎么可以欺骗小孩子……”   “嗯?”楼画弯着眼睛笑眯眯看过去:   “你有何高见?”   燎鸯心尖一颤,扑过去捂住周野望的嘴,顺手把点心塞给楼画:   “换换换!阿楹快拿着,你小画哥哥亲自撒的糖,吃一口多活十年!”   常楹乖乖听话,接过了那串烧烤,但目光还在点心上粘着。   “你这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抢东西吃,没出息!”   莲垚看看眼巴巴望着点心的常楹,皱着眉教训楼画:   “多少给孩子分一块。”   楼画微一挑眉,垂眸望向常楹,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点心。   点心做成粉红色小花的样子,看着就诱人。   他看着常楹快要流出来的口水,有点嫌弃地后退一步,最后大发慈悲地分了一块给他。   他再看燎鸯,这小姑娘也眼巴巴的,于是再送出一块。   最后,楼画抱着纸里最后两块点心,到远处找了棵大树,靠着坐下来。   他拿了一块点心,比在眼前看看,喜欢得不行。   这东西含在嘴里有股浅淡的桃花味,甜丝丝的。咬开外面那层酥皮,里面还有更甜的夹心。   楼画很快吃掉一块,正准备拿起另一块,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人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枫叶上,响起细微的脆响。楼画以为那些臭小孩又来了,预收警惕地回头看一眼,但只瞥见一抹烟青色的衣摆。   秦东意背光站着,一双眼睛是如往常一般的淡漠。   楼画抬头看着他,摸不清他的意图,他沉默半晌,皱着眉说:   “秦东意,我就这一块了。”   他以为秦东意也是过来跟他抢点心的。   秦东意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楼画有时候幼稚得像个孩子,甚至还没常楹懂事,还得哄着。   “你吃,我不要。”   秦东意半跪下来看着他,问:   “后日跟我去一次古晋城,可以吗?”   听见“古晋城”三个字,楼画顿了顿。   他若有所思似的,轻点着手指,随后弯唇笑道:   “你需要我?”   秦东意微微挑了眉。   楼画弯起眼睛:   “那你晚上让我上你的床,我就跟你去。”   自从上次他趁人之危后,秦东意防他跟防贼一样,睡前还要布个结界。   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做那事痛的是他。   秦东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看着楼画,那人的表情像一只打着坏心思又怕被拒绝的小猫,有些可爱。   秦东意最终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好。”   楼画记得,再见面后,秦东意就很少笑了。   以至于这人笑起来,还让他愣了一下。   楼画眸色微动,抬手勾住了秦东意的脖子,撑起身子凑了过去,想尝尝那个笑容的味道。   秦东意也没拒绝,任他靠近。   他闻到了甜腻的桃花酥的香气。   有微风拂过,撩起楼画额边的碎发,秦东意抬手替他拨开,顺便抚住了他的脸。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温见贤的声音:   “疏月君,楼公子,你们在那干什么呢。快来吧,粥要凉了!”   楼画很想找个机会把温见贤毒哑了。   他推开秦东意,朝秦他晃晃自己手里的点心,示意自己吃完再过去。   秦东意耳尖有抹不易察觉的红色,他点点头,离开后走了两步,却又折返回来。   楼画看着他,随后便见他朝自己递来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串银铃,模样跟之前常楹的那串差不多,只不过是用白色细纱串起来的。   楼画愣了一下,接过看了一眼。   秦东意倒是没多说什么,把铃铛递给他之后就转身走了。   等他走远,楼画唇角那抹笑也随之消失不见。   他面无表情地把玩一阵那串铃铛,随手把它系在手腕上。   识海中的应龙原本还挺高兴的,见状没忍住问:   “乖宝,你不开心吗,这可是小秦特意送你的,他还要带你去古晋城。”   “自然开心。”楼画漫不经心应道:   “他需要我,还学会服软了,能不开心?”   “嘶……”应龙没想到他家乖宝的思路还能这样绕。   他没把自己帮秦东意缓了应龙息的事告诉楼画,这家伙知道了,估计又要钻牛角尖觉得自己对秦东意来说没用了。骂他怪他都是小事,万一到时候再发个疯更麻烦。   于是,应龙咬着牙斟酌半天,只点到:   “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不是在服软,只是单纯想对你好点呢?或者,因为喜欢你?”   语气卑微得不像一只创世神兽。   听见这话,楼画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一般。   他轻笑一声,指腹拂过光滑的银铃,喃喃道:   “说了多少遍,我是疯,又不是傻。怎么可能有人喜欢我。”   “怎么不可能?”听见这话,应龙很不服气:   “我,小黑蛇,还有那个丫头,小秦的徒弟,那边桌子上坐的所有人,不都很喜欢你?”   “真的?”   楼画有点茫然。   “小画哥哥,你快来呀,阿楹不跟你抢点心!”   那边,常楹见楼画迟迟不过来,还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   温见贤跟着道:“楼公子,我给你的粥加了好多糖!”   周野望:“前辈,甜粥热着最好吃。”   燎鸯:“小画哥哥别在那待着啦,这可不是暗香谷!”   莲垚:“怎么跟个受气包似的?”   不爱说话的秦东意和雾青也坐在桌边看着他。   楼画回头看了一眼。   他曾经待在角落里,见过很多人的热闹和温馨。那些东西不属于他,他也从来没想过能与他有关。   但现在看来,曾经羡慕的,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9章 暗涌   三日后, 秦东意将常楹托付给莲垚,自己带着楼画准备出发前往晋城。   常楹看着秦东意在交代事宜,直到被莲垚带走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莲垚:   “长老,我师尊要去做什么呀?”   莲垚随口搪塞道:   “他去玩。”   “啊?他跟小画哥哥一起去吗?”常楹眼巴巴地回头望着疏桐院的方向:   “阿楹也想去玩。”   莲垚牵着他的手,哄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好玩,你跟我回去, 晚上我让你灼灼姐姐给你讲故事。”   常楹撇撇嘴,频频回头望着那边。   最终, 他眼睛滴溜一转,晃晃莲垚的手:   “长老, 我有个东西没拿上, 您先回去吧, 一会儿我自己找您去。”   “真的?”莲垚半信半疑,半蹲下身,屈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不许乱跑。”   “好嘞!”   —   清阳山,寒泉。   四周云雾氤氲, 冷气令周遭树叶都沾了一层霜。   许久, 半空中传来鸟类振翅声, 随后便有几根白色落羽飘下。   寒泉边落了一只通体纯白的鸟。   那白鸟看着模样有些像白鸦,但却比白鸦多了羽冠,尾羽也要更长一些。   白鸟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寒泉中央漂浮着的那颗蓝色晶石, 半晌,身形幻化成人。   楼画拎着衣摆淌入水中, 寒泉的水冰冷刺骨, 但对他而言却温度适宜。   他径直走到蓝色晶石旁边, 伸手将它取下握在手里。   楼画把晶石握在手里, 使劲晃晃,似乎这样就能把里面的人甩出来:   “别装死,出来。”   若是旁人看见他这么恶狠狠地跟一颗石头说话,怕是又要以为他在发疯了。   石头一开始没搭理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微弱地闪了闪光。   见舟语气漠然,算不上好:   “干什么?”   楼画:“跟我打一架。”   见舟叹了口气:“你打不过。”   楼画:“上次你耍阴招,不做数。这次你只用冰跟我打一场,如何?”   见舟:“敌人可不会在乎自己用的是不是阴招。”   “你……”   楼画气得不行,他一把将石头扔进水里,又上脚撒气似的狠狠踩了两下:   “不跟我打就告诉我,你是不是那个见舟,你是不是雪凰?白毛乌龟,别装死。”   “幼稚死了。”   见舟语气嫌弃。   这句过后,石头也彻底不说话了。   这石头敲不碎也砸不坏,任楼画再怎么横,也拿这么一个死人没办法。   楼画快把自己气疯了。   最终,他从寒泉里捡起那个被他糟蹋了半个时辰的石头,最终冷笑一声,用灵力凝出一把弹弓来。   他把弹弓拉到最大,在寒泉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最合适的角度,最后闭着一只眼睛,对准太阳射了出去。   蓝色石头在天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变成一个小点点,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楼画心情总算好了那么一点,遂扔了弹弓准备走人。   应龙在识海中小心翼翼道:   “乖宝,他又不真是个石头。你把它扔出去十万八千里,他也能自己回来。”   “那又如何?只要他不跟我打,见他一次扔他一次。”   楼画咬牙,冷哼一声,背着手带着一身寒气离开了寒泉:   “再啰嗦,把你也扔出去。”   应龙闭嘴。   那边,石头从寒泉一路飞到清阳山某处附属山,最终嵌进了山底一棵树里。   那棵树随着他的到来,寸寸结霜,颜色发白。   见舟叹了口气,化为一道虚影,自己把石头抠了出来。   也就是那时,树后传来一道女声:   “怀霜仙尊,沉睡数百年终于得见天日,恭喜,只不过,怎么沦落至此了?”   见舟身形一顿,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瞥了一眼,刚看见树后那个背影,目光就似被火烫了似的收了回来。   他背过身去,握着石头的手微微用力,沉默半晌:   “还不是那个小兔崽子。”   他顿了顿,又道:   “元镜,真的失踪了?”   “我倒是希望他死了,但他确实在寻你的路上跟清阳山断了联系,至今没有消息。你我三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唏嘘。”   女声冷冷一哂,话锋一转:   “听说你在幻境里伤了楼画,这种事情,下次再做,我不会放过你。”   见舟有些不理解:   “为什么,看见他你就不会觉得难受?”   他本来想说恶心的,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词。这么一顿,他倒是又想起一节:   “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原本是的,但后来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女人微微叹了口气:   “终究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掐死,说得轻巧。可能当时我的确不该心软,现在看来,活着对他来说也是痛苦。”   她冷声道:   “不管怎么说,他跟你总归血脉相连。父母的责任你我未尽,生而未教养,现在说也晚了。既然无法补偿,至少不要再去伤他,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他……”   “别跟我讲天生恶种那一套。”   女人没等他出声就打断了他的话,盛气十足的怀霜仙尊在她面前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一句也不敢还嘴。   “你的高见我都听过了,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都轮不着你来审判。”   女人顿了顿:   “你不爱他,也自然有人愿意爱。”   天际的烈阳化开了石头带给树木的寒冰,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白汽。   清阳山脚,一袭烟青的男子立在石阶上,身姿挺拔,翩然若仙。   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显得人有些朦胧。   半晌,林叶间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白鸟在半空中便化为人形,白衣在空中翻飞,和他墨色长发搅在一起。   秦东意听见响动,回眸看了一眼,下意识抬起手。   楼画这就稳稳落在他怀里,笑得开怀。   秦东意被他带得后退半步,等人站好后便松了手,往后退开几步到合适的距离。   即便如此,楼画还是很开心。   “去哪了?这么久。”秦东意抬眼看着他。   “昨日读了个画本,想学学里头的人,能不能把太阳打下来。可惜我用的石头太没用,连太阳的边都碰不着。”   说着,楼画拉起秦东意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师兄久等,要去哪,现在可以带我走了。”   根据见舟所说,相柳在和九婴交谈过程中,曾经提到过应龙神魂就藏在北方的古晋城,秦东意和楼画此行也正是为此。   晋城是北方一座民风古朴和乐的大城,之所以要在晋城前加个“古”字,是因为晋城如今只剩遗迹,这座城,早在数百年前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清阳山距罗盘所指方位大约有三日的路程,其间楼画心情好就跟在秦东意身边,懒了就变成小鸟待在他肩头,倒也清闲。   二人跟随指引一路向北,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没有找见晋城的方位,最终转了很多圈,只停在一处荒原。   这地方不仅路上没有人影,连脚下的小路看着也许久未修过了,越往前,杂草越多,最后枯草和尘泥盖满了路面。   “师兄,你就是来带我看草的?”   楼画随手扒拉了一下身旁齐腰高的杂草,问。   秦东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楼画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走过去,抬手捏着他的下巴,抬头想吻过去,却被秦东意躲开了。   楼画微一挑眉,有些微的不悦。   见状,秦东意有点无奈,于是低头一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自那天从幻境出来后,楼画很明显能感觉到,秦东意对他算是有求必应。   拥抱、亲吻、一起睡觉,就算一开始不答应,但只要他坚持,最后总能被应允。   这算什么,算是可怜他还是在等价交换,楼画不明白,但他很高兴。   秦东意愿意妥协,他就愿意做秦东意希望他做的事情。   正如此时,刚被顺了毛的人不再打扰秦东意做正事,只自己步进杂草里。   今日太阳毒辣,阳光扑在黄黄绿绿的草叶上,有些刺眼,地平线上还可见翻滚的热浪。   楼画不喜欢这种天气,他微微眯起眼,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眼前画面有一瞬的凝滞。   四周,有蝉鸣、树叶窸窣,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鸟叫。   有飞虫从他耳边过去,发出细微的声响。   楼画愣了一下,侧目看向那只飞虫,跟着走了几步,最后看见它落在了一根草叶上。   他看得有些出神,下意识地一撩衣摆蹲了下来。   他暗红色的眼瞳里映着飞虫抖动翅膀的动作,半晌,瞳孔微缩。   他看见有一滴血砸落在了飞虫的身上。   飞虫被血滴包裹住,从草叶上掉了下去,不断翻滚挣扎着。   “楼画,楼画?”   另一个人的声音慢慢飘远,越发空灵,像是从天边传来。   也正是那时,楼画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能听见那人呼吸重的颤音、行走时细碎的声响、还有血滴落时的闷声。   有脚步声路过他耳畔,他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瞬息间,风云变色。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飞速被墨色的厚重云层铺满,楼画身边那路过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捂着手臂,看样子腿也受伤了,正一跛一跛快步往前走。   前方一片浓雾。   随着小孩的靠近,浓雾渐渐散开了一条路。   在浓雾散开的空隙中,楼画瞥见了一片极高的城墙。   那城墙的颜色很深,从墙瓦到城门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墨色。   城楼上,刻着两个血红的大字——   晋城。   沉闷雷声自他身后炸开。   楼画被惊雷的冷光镀上一层白色,他眸子中红色翻涌,从地上站了起来,直到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   楼画微微蜷起手指,四周的空气仿佛也被抽离,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眼瞳爬上一片猩红,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正想做点什么宣泄一下,肩上却是一沉,   下一瞬,真空般的寂静如潮水般散去,真实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到他耳畔。   “楼画!”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   “怎么了?”   楼画有些恍惚,似是才回过神来。   他侧眸看了一眼,秦东意正按着他的肩,于是抬手把他拂开。   他再抬眼看去。   眼前,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太阳烧得人心里发烫。   没有闷雷,没有浓雾,没有血,没有晋城。   前方是宽阔且平坦的荒地,再普通不过。   楼画心里泛起一阵失重感,他后退半步,连骨头都在发麻。   “怎么了?”   秦东意看他不对劲,多问一遍。   楼画顿了顿,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看见的东西,只弯起眼睛笑笑,轻松道:   “没什么,我脑子不正常,犯病了。”   楼画说的也不是假话。   他经常会这样,有时看某些画面太过出神,就会不自禁产生与这画面相关联的幻觉。   有些时候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更多时候则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楼画活了三百多年,有些事情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但经历刚才那么一下,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晋城,他似乎是来过的。   但关于这座城的人和事,他并不是很想去回忆。   楼画永远不会说谎骗秦东意,至于不想说的事,只要秦东意不问,他也不会去主动提。   有一阵风吹过来,带得草叶沙沙作响。   楼画原本弯着眼睛在看秦东意,但当风经过他时,他却笑意一顿,随后轻轻嗅了一下。   炎热的风带来的,除却草木的清香,还有一丝食肉动物身上的臭味。   妖对于同类的气味,向来如此敏感。   楼画眸底闪过一丝红光,下一瞬,他背后生出一对白色羽翼,猛一振翅,带着他往荒原深处而去。   白羽挥动时带起的风压弯了草叶,露出藏在其间的东西。   就在他跟秦东意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竟蛰伏着数十头花豹。   但奇怪的是,虽然花豹的数量众多,但那种臭味却只有浅浅淡淡一点。   他微微眯起眼,很快便看明白,这几十头花豹中,也就只有那么一头真的。   思及此,楼画很快盯准了那头实体,直直俯冲而去。   但那玩意看楼画不是普通人,似乎也并不想和楼画打照面。   其余花豹的幻影瞬间溃散,它扭头就跑,可惜它速度再快也不过四条腿,楼画追得很轻松。   楼画悠哉在他头顶上飞,从中找到了乐趣,还出声挑衅一句:   “再跑快点,大花猫。”   花豹似乎是被他这句话惹怒了,立时来了个急刹车。   它微微屈腿,转身颇有气势地冲楼画吼一嗓子,作势就要扑上来。   楼画一点不怕他,直直迎了上去。   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小花猫打死了,压根没用灵力,猛地扑过去一手勒住花豹的腰,一手扼住它脖颈。   二人就此姿势在地上翻滚出去好几圈,草叶被压倒一片,地面掀起一片浓浓的尘土。   楼画玩开心了,笑了几声,还顺手挠了挠花豹的下巴:   “我赢了。”   花豹死命扭着脖子想从楼画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始终无果,但还威胁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楼画挠着花豹的肚皮,它的毛有些硬,手感远比不上自己家那只小黑猫,于是收回了手。   这么大一只,做宠物不大听话,但毛色还怪好看,做个毯子估计会很漂亮。   花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在他的眼里已经升级成了一张漂亮的豹皮毯子。   楼画在心里琢磨着,抬眼时瞥见了正往这边赶来的秦东意。   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新毯子跟师兄分享,于是抬起手冲他晃了晃:   “师兄!你看我抓到了一只……”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   因为楼画突然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类似鸟鸣的尖锐声响。   他思量一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花豹还在张大嘴吼着,它真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霉要被这样欺负,但很快,它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手扼住了它的脖颈,往他体内注入了一丝寒流,似是无声的威胁。   它知道这人修为很高,若是想,估计下一刻他就会爆体而亡。   “知道你能听懂。”   楼画声音很低,凑在花豹耳边:   “我放手你就往西北跑,跑快点,听见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0章 暗涌   花豹也知道自己的小命拿捏在谁手里, 因此并没有过多犹豫,在楼画放手的那一瞬间就翻身撞开他,随后用最快的速度往西北奔去。   楼画拍拍衣衫上的灰尘, 抬眼看着秦东意。   他给秦东意亮出手上一处小到几乎看不见的伤口:   “它跑走了。”   秦东意拉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就只是破了一点皮,连血都不见。   抬眼,楼画头发乱糟糟的, 头发上衣服上都是灰尘和碎叶,但眼睛还亮晶晶的:   “你说这要怎么办?”   这人的演技其实真的很拙劣, 只有他自己意识不到。   秦东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配合他,只好抬眼看向花豹逃跑的方向:   “在这等我。”   说罢, 他作势抬步就要追过去, 果不其然, 被楼画拉住了。   “别啊师兄,不劳烦你,我自己去找他报仇。”   楼画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学着他刚才的话:   “在这等我。”   话音刚落, 他背后白色羽翼再次出现, 人像一阵风一样, 追去了花豹逃跑的方向。   秦东意看着他的背影,多少有点无奈。   但最后,他也只是很轻很轻地、弯唇笑了一下。   即使这丝笑意,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那边,楼画不费多少力气就再次追到了那只大花猫。   那大猫也真是实诚, 一直闷着头用最快的速度往西北跑, 直到瞥见地面上楼画的影子才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他累得瘫倒在地上, 四仰八叉地躺着, 身形逐渐变成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青年。   这人一头枯黄的头发,像极了刚才荒原上的枯草。   他似是真累极了,在地上喘着气,好半天才看着楼画问出一句:   “鸟人,我没招你没惹你,你追我做什么?”   “攻击未遂,我又不瞎。”   楼画早就收了在秦东意面前时的那副笑脸,语气还带着些不耐烦。   他不想跟他废话,弯腰拉住他的衣领,拖着人就往另一边走。   大猫继续挣扎,但依旧无果。   他崩溃了:   “我就打算吓吓你们不行?至于反应这么大?你放开我!!”   楼画没理他。   他拖着人走到一边的树下,随后把他丢开,又一脚踩住他的肩头防止他逃跑,边抬手,吹了声口哨。   嘹亮的哨音传出去,在天际荡出一阵阵的回声。   下一刻,平地骤然起风,大猫被风沙眯了眼,再睁开的时候,自己跟鸟人身前就多出了两个黑袍人。   其中一个额上有两处尖角,眼睛是诡异的青碧色。另外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身形,连脸都被黑雾挡了个结实。   总结,一看就不好惹。   大猫期待着鸟人能带他飞走,然而看起来他却没有这个意思,倒是对面那两个人,恭恭敬敬朝他们行了一礼:   “尊上。”   “主人。”   楼画淡淡地应了一声,身子往后一歪,靠着树,打量这二人一眼:   “你们两个,一起过来干什么?”   雾青先应道:   “是属下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大祭司。上次见主人没有合适的兵器,近日正好得空回了暗香谷,带了缺月过来。”   说罢,雾青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把弓。   那弓通体呈莹白色,其上雕着很多繁复花纹,线条流畅优美。比起兵器,它更像一件被工匠精雕细琢过的工艺品。   出现的那一刻,弓上流着薄薄一层华光,一看就不似凡品。   这把弓原先是清阳山上任掌门崇桦的东西,原名朱门。崇桦死了之后,朱门易主,楼画嫌这名字难听,所以改唤缺月。   此时见了缺月,楼画心里的不耐总算消散了些。   他把缺月拿在手里掂了掂,拉开弓弦,凝出一支冰箭,闭起一只眼睛指向空处。   随后,箭尖缓缓转向。   尖端路过雾青,对准了他身旁的大祭司。   楼画微微弯起唇角,眸里红光暗浮。他嘴唇轻动,模仿着发箭的声音:   “咻。”   随着话音,他手里一松,冰箭瞬间脱弦而出,直直对准大祭司的心脏。   雾青有些意外,但没等他来得及反应,那支冰箭就化为齑粉撒了一地。   “开个玩笑,大祭司不介意吧。”   楼画收了缺月,弯起眼睛笑得很单纯:   “大祭司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即使刚刚才被箭指过,大祭司依然稳稳当当站在那,身形连晃动都不曾有过。   此时听楼画发问他才有了反应,只微微点头:   “尊上久久不归,属下只是想确认一下,您是否了找见自己的心脏?”   楼画背着手,上下打量他一眼:   “找没找见,与你何干?”   大祭司:“主人被人族所不容,早日回暗香谷才是上策。”   “我爱待在哪是我的事,管他们容不容我?若是我喜欢,叫秦东意一剑捅死也愿意。”楼画微微眯起眼睛:   “而这些都与你无关,你是否有些……管得太多了?”   这话说完,空气中陷入一丝诡异的沉默。   半晌,大祭司弯腰冲楼画一礼:   “尊上教训的是。”   楼画扬起唇角,但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视线转向雾青,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上前一步。   随后,他抬手勾住他的腰带,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楼画倾身凑在雾青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帮我看着这个老鬼,别让他再跟着我。顺便,去查查晋城。”   雾青并没有太意外,只道:   “属下明白。”   楼画满意地摸摸他的头发,随后看向大祭司:   “还有什么事吗?”   这话里赶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大祭司后退一步,又冲他一礼,这便离开了。   他走后,雾青也跟了上去。   楼画看着那两个人,唇角笑意微敛。   识海中,很久没出声的应龙开口道:   “乖宝,你们这个大祭司……好像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将自己捂得也太严实了些,连气息都没露半分,我一点都察觉不到。”   “那想必多半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楼画冷哼一声:   “回头再收拾他。”   应龙没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道:   “我刚刚看你那弓有点眼熟,乖宝,再给我看看呗。”   “有什么好看的?”楼画语气满是嫌弃,但还是大发慈悲地从储物戒中又把缺月拿了出来。   “你再摸摸,摸摸弓弦。”   如果应龙想,他随时可以和楼画共享触觉,所以,在楼画碰上弓弦的那一瞬间,某个老东西的声音差点把他天灵盖掀了:   “龙筋,这是我的龙筋!!!”   如果应龙有实体,现在一定是捶胸顿足状:   “到底哪个鳖孙把我的龙筋做成弓了???我的遗骸是这么糟蹋的吗!”   楼画一点也不捧场,无情补刀:   “你的逆鳞还被相柳丢进丹炉里充作炼药的火石呢,死都死了,计较这些作甚。”   他想了想,又道:   “它的上任主人叫崇桦,若是他还活着,你倒可以去跟他争一争,可惜他被我宰了。”   提到这个,应龙倒是安静了下来。   他试探地问:   “你杀的?真的?”   “别人都这样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很满意。”   楼画把缺月收了回去:   “如果真是我,那我可太开心了。”   应龙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他跳过了刚才的话题,另道:   “龙筋还在封印状态,你就先当弓弦用吧,先不要太张扬,封印等合适的时候再解。”   楼画的关注点却跑去了别的地方:   “龙筋,听起来很好吃。”   应龙:“不能吃!!”   楼画扬唇笑笑,抬眼时,他意外地瞥见远处有一抹烟青。   他看过去,果然见秦东意立在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在做什么?”   既然被看见了,秦东意也就大大方方走了过来,先看看楼画,又将视线挪向他脚下的那个人。   楼画想起来了,这就弯腰把黄毛揪起来,邀功似的:   “看,那大猫是个妖。”   大猫挠挠头,多少有点不满意:   “我有名字的,我叫徐惘。”   楼画没什么反应,显然没听进去。   徐惘就知道这人不靠谱,于是看向了另一位,讨饶道:   “仙君,我知道您二位不是普通人,我没什么用的,刚刚也就是开个玩笑吓吓你们,是我不自量力,你就让他放我走呗。”   秦东意看向楼画,还没等开口,楼画就自觉地放开了徐惘的衣领,还抬腿踢了他一脚:   “就知道告状。”   “嘿你个臭鸟人,什么叫告状,你刚刚做的事我可……”   “嗯?”楼画微微眯眼,满是威胁,徐惘这就乖乖闭上嘴,委屈地揉揉腿,话锋一转道:   “行了,小爷大度不跟你计较,你们就按刚刚来时的路走吧,我就不送了。”   秦东意看着他,没有依言离开,而是试着问:   “阁下久居此处?”   徐惘点头。   秦东意:“那请问阁下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处古城遗迹?”   “古城遗迹?”徐惘的脸色有些微僵硬,一时没忍住,惊诧道:   “你们也是来找晋城的?”   楼画注意到他的表情,于是微微眯起了眼:“有什么问题?”   “你……”   徐惘噎了一下:   “与我无关,但这附近没有你们说的地方,赶紧走吧。”   楼画上下打量他一番,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   “哦?那你反应这么大作甚?”   “我哪里反应大了!”徐惘忽然拔高了声音,他看看楼画,又看看秦东意: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打不过你们,也不想跟你们争。这是我的地盘,我有赶人的权利。”   “若我偏要争呢?”   楼画召出缺月,箭尖对准徐惘:   “刚才就想说了,我缺张毯子,你的豹皮正合适。”   徐惘瞳孔骤缩,察觉到了对面人瞬间溢出的杀意,于是在冰箭射出时立刻化为花豹,跳着躲开了他的攻击。   他张口一声吼叫,声音震耳欲聋,也就是那时,四周的丛林中忽地窜出数十头同他一模一样的花豹来。   楼画的冰箭刺中其中一只,那只豹子立刻烟消云散。   假的。   这些假货对他们来说虽然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几十头一模一样的冲出来,每只气息相同,徐惘又有意隐藏了妖气,一时还真分不清真假。   一头又一头猛兽冲他们扑来,又一个接一个消散,似乎永远都杀不完。   等最后,缺月松弦清寒归鞘,周围什么都不剩,徐惘也早就逃了。   “我的毯子跑了。”   楼画自言自语似的抱怨着,眸子紧盯丛林深处,眼中隐隐有红色浮动。   但下一刻,他眼里异色消散,眼前一黑,人被一张毯子盖了起来。   楼画愣了一下,把头顶的毯子拿下来,摸一摸,是雪狐毛,软乎乎的。   秦东意瞥他一眼,随后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去了别的地方:   “毯子跑了,补你一张。”   楼画看着他,轻轻弯起眼睛,随后心满意足把他的小毯子收进了储物戒里。   他难得主动说起正事:   “那只大猫肯定知道点什么,对吧?”   秦东意点点头:“但他不肯说,值得深究。”   听见这话,楼画往他旁边凑了凑,问:   “那既然我收了你的东西,就帮你找到他,怎么样?”   说罢,他没等秦东意回应,眼中便瞬间铺开一片猩红。   同时,楼画眼前的视角不断切换,有的在空中,有的在树梢,方圆数里所有的鸟类在那一刻成为了他的眼睛,共同锁定住地面中狂奔的花豹。   花豹速度很快,横穿过丛林,跑下一片山坡。   之后的视角蓦然断绝,在那之前,楼画只看见山坡下,似乎有一片满是桃花杏花的村庄。   楼画皱起眉,随后眼前画面消散,归于正常。   他踉跄半步,但很快稳住身形,给秦东意指了个方向:   “那边。”   秦东意倒没有急着过去,他扶了楼画一把,皱眉道:   “我送你东西的意思,不是想和你交换这些。”   “那是为什么,我可是你的阶下囚,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喜欢我?”楼画反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弯起唇角,像是知道了什么令人高兴的小秘密:   “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喜欢我,我有的都能给你。”   楼画这话说得很自然,似乎在他的认知中,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在那一瞬,秦东意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开始楼画吃下应龙髓的目的就是让他“需要他”,似乎在他的意识中,别人对他的善待和好,都是需要他用东西来换的。   他想让自己对他好,所以用自己的血和身体为代价去交换。而秦东意也确实一直在这种事情上妥协,这可能更加误导了楼画在这方面的认知。   思及此,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必。”   说罢,他顿了顿:   “还有,下次去见什么人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拦你。”   楼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看见了?”   “跟着罗盘指引过去,恰巧碰见。”   恰巧碰见这人勾着那黑龙的腰带,说悄悄话。   秦东意心里无端生出一丝烦躁。   楼画听着他的话,倒没觉出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只随便应了两句,而后就抬步往刚才指出的方向走去。   说来,这一整片地方都很奇怪,四周都是林子,唯独他们刚刚去过的那处是一大片荒原,看样子没人经过也没人打理。   他按着记忆中的景象一路追过去,经过了山洞石缝,七拐八拐地路过了很多奇怪的地方,最终出了林子,停在一片山坡前。   楼画走快几步到前面看了一眼。   小山坡下面是一处山谷,那个村庄坐落在其间,被一条溪流贯穿,村里村外种满了杏花和桃花,倒是不错的景致,和他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真难找。难得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住着,还要多亏那花毯子引路。”   楼画大概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但我看到这里视线就断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拦住了一般,你说奇怪不奇怪?” 第031章 桃源   秦东意点点头, 但抬手拉住了正欲往下走的楼画。   他抬手,指尖绕着一丝青色灵流,下一瞬便如水波纹般消散。   秦东意看他一眼:   “按照刚才罗盘的指引, 晋城遗迹也应该在这附近。但那感觉很奇怪,像是被某种法阵隔绝,看不真切。法阵所涉及的地方很广,跟这里似乎也有关联, 至于阵眼却是在不断移动,而且, 不止一个。”   楼画无聊的时候就会看书,像秦东意说的这种情况, 他倒是在某种古籍中看到过:   “你的意思是, 阵眼是人?”   用人做阵眼倒也不是不可能实现, 只是对灵力和修为要求很高,而作为阵眼的人也需要有很强的执念方可成阵。   这是修真界早已失传的禁术,用这种方法做出的法阵强归强,但一来执念者难寻, 二来一旦阵眼心念动摇执念消散, 法阵也就随之消失了, 算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办法,会这样做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虽然禁术现世事态严重,但楼画没当回事儿, 反而像是寻见乐子一般,轻松道:   “是人是鬼, 总要看看才知道。”   说罢, 他拉着秦东意, 径直往村口而去。   此时虽然正是正常季节的七八月份, 但这个村落却被成片的桃花包围,乍一看倒像是什么世外仙境。   那些花瓣被风一吹就飘得到处都是,尽数落在地上,像是铺开一片粉色画卷。   楼画走到村口的时候,另一边的林子里正巧走出来一队扛着武器的汉子。   其中领头的看起来心情并不怎么好,边走边啐道:   “那豹子怎么隔三差五就往这边晃悠,二婶家的娃被那畜生吓哭八次了!总也不得安生。”   跟在他旁边的汉子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咱们又追不到,下次做个陷阱算了,到时候抓到那畜生,皮扒下来刚好给徐妈妈做件冬袄。”   两个汉子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等走到近前才发现村口站了两个人。   一个一身烟青衣袍,眉眼清俊气质淡漠。另一个白衣宽袖,长发松松绑着,长相温柔无害,看起来很好亲近。   总之,都不像普通人。   原先领头的汉子见此,主动上前问道:   “两位仙君,是有什么事情吗?”   楼画看了秦东意一眼,在他之前点点头,笑眯眯应道:   “我跟师兄路过这里,迷路了,见这有许多人家,就想借个地方问问路,再逗留一两天,不知道方不方便?”   “可以,当然可以!我是村长,我做主。”汉子笑呵呵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们往村子里走,边走边问。:   “咱们这村子位置不好,好些年没人来过了,两位是怎么找来的啊?”   楼画从刚才起就隐去了自己那双不似常人的暗红眸子,他笑意温柔,想着刚才汉子们的交谈,半真半假道:   “刚才我跟师兄在外面瞧见一只豹妖,一路追过来的,可惜跟丢了。”   “嗬,你们也看见那畜生了?”听见这话,村长愤愤:   “那玩意在我们周边晃悠好几年了,搞得人心惶惶,总也抓不住,原来是只妖怪吗?”   楼画点点头:   “道行不浅呢。”   交谈间,几个人已经进了村庄。   村子里,几乎每座房子边都栽着花树,地上落的全是花瓣,街边男女老少都是一副笑脸,冲他们打着招呼。   这让楼画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那些文字记载的,也是这样一处桃花源。   “哎村长,来新人啦?”   “欢迎欢迎,改日到我家吃饭啊……”   “好俊俏的小郎君哦。”   四周注意到他们的人纷纷招呼着。   村长一个一个应过去,同他们解释道:   “嘿,咱们这好久没有新面孔了,他们兴奋,若有冒犯,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说罢,他转头看着秦东意:   “两位仙君是师兄弟,那就是一家人,住一起好了,正好咱们村里还有处空屋子,我带你们去看看?”   闻言,楼画冲他笑了一下,停下不走了:   “村长带我师兄去吧,我想自己在这里转转,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村长笑呵呵的:   “咱们这的人都很友好的,小仙君随便转啊。来来来,师兄,咱们往这走,那院子可是个好位置……”   楼画瞥了秦东意一眼,冲他眨眨眼睛。   秦东意点头,随后跟着村长一路顺着溪流向里行去。   等人走了,楼画敛去笑意,背着手在村子里转了一圈。   与其说这是一个村庄,更不如说像一个小镇。有一条街多是集市摊贩,来来往往倒也热闹,但看着这些人,楼画总有种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微微眯起眼看过去。   街边桃花树下的矮桌上围了一圈老头子,其中一个摇着蒲扇,眉飞色舞:   “嘿,将军!”   其余老爷子一片唏嘘。   对面,拎着菜篮子的妇人正同菜贩子讨价还价,她捏着一把青菜:   “三叔,您瞧瞧您这菜都蔫了,不新鲜,少我一文罢了,明日我给你多送两颗鸡蛋。”   一颗蹴鞠就在这时飞过来砸中了妇人的腿:   “哎呦呦,你们这群毛头小子,小心我给你们娘亲告状!”   说着,一群半大孩子冲他坐着鬼脸,哄闹着横穿过路。其中一个小孩被石头绊倒了,膝盖磕破红了一大块,张嘴就开始嗷嗷哭。   至于那颗蹴鞠,它一路从那边滚过来,最终停在了楼画脚下。   楼画弯腰捡起它,转着看看,再抬眼时,方才跌倒的小孩身边突然多出了个一身素色衣衫的俊朗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那男人看打扮像个读书人,但眉眼间却有着时常提剑拿枪练出来的英气。   他摸摸那小孩的头安慰两句,别的孩子也围着他叫“先生”。   楼画看着这人,莫名其妙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他有些出神,直到那男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开口道:   “公子,这蹴鞠……”   “啊。”楼画回过神来,习惯性冲他笑笑,把手里的蹴鞠递给他。   他上下打量一番对方:   “你也是本地人?如何称呼?”   男人点点头,唇角弯起一个跟他气质显然不搭调的笑容来,就像个被操控的假人:   “是本地人,公子叫我'先生'就好。”   楼画听着好笑,故意问:   “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为什么要叫你先生?”   先生:“在这里,大家都这么称我。”   楼画笑意微凝,轻轻挑了眉。   见他话说完了,先生又冲他弯弯唇,随后拿过他递来的蹴鞠,带着孩子们转身离开了。   楼画抬手绕着自己头发上的红绳,想了想,决定抬步跟过去。   先生带着一群孩子回了一处类似学堂的地方,学堂被杏花树包围起来,一群小孩在树底下追着玩闹,一边齐声背着先生教的诗词。   一片朝气。   “看什么呢?”   正在楼画出神之时,边上传来一道沙哑声线。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边的院落里,一个老头子懒洋洋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正睁着一只眼睛看他。   见此,楼画也就不再盯着学堂看了。   他推开院子的门,抬步进去,直接坐在了老头身边的石桌上。   楼画指着那学堂,问:   “老人家,那个先生到底叫什么名字?”   老头晃着脚:“先生,自然就叫先生。”   楼画:“这是你家?你叫什么?”   老头:“你都说了,我叫老人家。”   这话也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楼画的笑点,他笑得停不下来,最后他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又问:   “那你们这个村子,又叫什么名字?”   老头撇撇嘴,叹息似的道:   “桃源。”   楼画:“桃源?”   老头:“世外之境,自然是桃源。这里与世隔绝,你可以忘却俗世纷扰,只享受桃源中的美满。”   楼画倒不以为然:“忘却俗世纷扰?不过是逃避现实冠上的美名罢了,到头来不都是假的。”   “哦?”   老头语气中带了丝笑意:   “那,残忍的真实和圆满的假象,你要如何选择?”   楼画想都没想:   “自然是真相。”   “即使真相会让你受伤?”   说着,老头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盘桃花酥,递给楼画。   楼画接过,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他细嚼慢咽地把那一口桃花酥咽进肚子里,这才道:   “受伤又如何。”   老头捋捋他的山羊胡子,笑眯眯道:   “但是可惜啊,大多数人没有你这么通透,他们终归会被虚假的幻象牵绊,最终沉溺在桃源中,无法清醒。”   这话乍一听有些神神叨叨,但楼画却是回过味来:   “你是说,这桃源都是假的?”   “我说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老头笑了两声,下一刻,他突然收了笑意,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楼画:   “世人贪恋美满,这是人性的弱点,破此局的关键点也在此。至于你,你不贪恋假象,却囿于执念,为了得不到的事情疯魔至此,这是你最致命之处。你的局,又要如何破?”   “你说呢,小凤凰?”   这句话落在楼画耳中,像是暗夜中路过一道电光。   他把手里的桃花酥放回桌子上,自己看向老头:   “你是谁?”   老头摇摇头,恢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说过了,我只是个老头子。”   楼画瞳孔微缩,伸手要去拽那老头的衣服,结果手却从老头的身体中穿过。   随后,那人身影逐渐趋于透明,最终只留下一句慈祥带笑的:   “萍水相逢,交谈甚欢。小凤凰,咱们后会有期。”   声音逐渐空灵,最后在他耳边消失不见。   “哎,你这人,怎么随随便便进人家院子啊?”   正在这时,屋子里有个青年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奇怪地看着楼画,又指着他身后:   “你还吃我家的桃花酥!”   楼画愣了一下,回头看去,却见刚刚还满满一盘的桃花酥已然只剩了一块。   也就在这时,桌子下面突然伸出一只手,当着他的面拿走了最后一块小点心。   那手小小的圆圆的,明显是个小孩。   楼画微一挑眉,当即弯腰要抓那小贼一个现行,却是跟桌子下面的常楹对上了眼。   常楹脸上糊满了点心碎屑,张着嘴正要咬手里的桃花酥,就和楼画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他尴尬地咧嘴一笑:   “小画哥哥……”   他心里打着鼓,正准备面对楼画的逼问,结果楼画压根没去计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冲他伸出手。   常楹心里一感动,以为小画哥哥是不舍得自己在桌子下面蹲着,要拉他出来,这就把自己的手递给他。   结果楼画却无情地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   常楹默默收回手,看着楼画冲他手里的桃花酥示意一下,这就委屈巴巴把桃花酥还给他。   楼画皱着眉,把桃花酥拿过来,想了想,又放回了盘子里。   他重新蹲下身,抓住常楹的肩膀,语气有些急切地问:   “刚刚你看到那个老头子了吗?”   通常情况下,楼画根本分不清幻觉和现实,正如此时,他也压根辨不出刚才的老头究竟是真人还是自己的臆想。   常楹被他吓了一跳,抖了一下才颤巍巍道:   “我不知道,我一直藏在你的储物戒里,刚刚才出来的,没注意什么……”   “那你想想,你好好想。”   楼画眸子里闪过一道红光,他睁大眼睛看着常楹,晃晃他的肩膀。   “我真没看到……”   “你再想想!!”   楼画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身后,那个青年还在扯着嗓子说着:   “哎,你个小贼,自己一个人在那嚷嚷什么,疯了吧!要闹出去闹,别在别人家里疯!”   这话让楼画愣住了。   他缓缓转头看向常楹,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他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小孩拽倒在地:   “连你也是假的……你也是假的!!”   两个人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常楹被吓呆了,他吸吸鼻子,突然张嘴哭了起来,拖着哭腔替自己解释: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这小屁孩的哭声震天响,楼画逐渐烦躁起来:   “别哭了!”   见楼画这么凶,常楹哭得更难过了。   楼画站起来,焦躁地转来转去,一边的青年看他没反应,叫得更凶一些。   青年的叫骂跟小孩的哭声叠在一起,听得楼画愈发烦躁。   他像是被人按在了水里,有些喘不上气,耳边也都是些吵吵嚷嚷的幻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楼画最受不了这些,只能徒劳地捂住耳朵。   “再吵,都给我死!” 第032章 桃源   “再吵就都给我死!”   随着这话话音落下, 四周平地起风,摇得一旁花树簌簌落花。   身边一大一小都被唬住了,一时倒还真静了下来。   但楼画却并没有因此好转。   他想做点什么来分散一下那种烦躁, 动心起念间,掌中多了一条冰锥。   身旁两人见此,都吓了一跳。   但楼画没理他们,他只抬手, 将冰锥的尖端对准了自己。   冰锥尖端泛着冷光,与此同时, 他手上的银铃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细微响动。   “楼画?”   也就在此时,楼画身后响起了另一人的声音。   楼画动作一顿, 人有些迟疑地转头看了一眼。   他眼里的世界都是扭曲的, 只感觉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滚开!”   楼画脑子很乱, 眼里一片猩红,眼前的画面都是张牙舞爪的鬼怪,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直到他闻见那丝熟悉的檀香。   秦东意顺着他的手腕,慢慢握住他的手, 把他手里危险的冰锥拿到自己手里。   他用灵力融化了那块冰, 又拉着楼画的手, 轻轻碰上自己的脸颊。   他手里才刚握过冰,冷的异常,但秦东意并没有因此躲开。   他目光和语气都没有什么波澜:   “看着我, 我是秦东意。”   楼画呼吸有点急,但耳边嘈杂的声音反倒安静了下来。   他皱着眉, 微微蜷起手指抚上秦东意的脸颊。   眼里狰狞的恶鬼逐渐消散, 凝成那人清俊的眉眼。   “秦东意。”   “在的。”   “秦东意。”   “是我。”   楼画每叫一次他的名字, 都会得到回应。这稍稍抚平了他心里那些不安的情绪。   随后, 他挣开秦东意的手,但没再有危险的举动,而是快步走开了。   临走前,他还顺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桃花酥。   “哎!”那青年指着楼画,冲秦东意道:   “你们是新来的吧,你这朋友也太没规矩了。”   “抱歉,阁下见谅。”   秦东意冲青年一礼,又把常楹拉到自己身边,从储物袋中找出前几日用灵石换来的银两递给他算作道歉。   青年显然没想到自己家一碟桃花酥和一张破石桌能值这么多,当即眉头也不皱了。   他把银两用袖子擦一擦,临回屋前还笑嘻嘻地提醒一句:   “哎,不正常的人就别带出来了,非要遛就把疯子看好些,别再出这种事了啊,大家都不高兴。”   “?”听见这话,秦东意眸色微沉,冷冷抬眼看过去。   他平日里待人温和,总给人一种好说话又好脾气的错觉,但那些锋芒只是被主动隐去,并非没有。   正如此时,青年被他那眼神吓了一跳,心上像是被刀刺了一下似的,起了一片冷汗,没说完的话也烂在了嘴里,只好嘟囔着进了屋去。   那边,楼画一个人蹲坐在墙角里,小口小口咬着手里的桃花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桃花酥吃完了,他就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到身前的光被人挡住。   楼画抬眸看了一眼。   秦东意单膝跪地,平视着他,随后冲他伸出了手。   原来有的时候,光也是有形状的。   楼画被秦东意拉了起来,对方什么话都没说,带着他和常楹离开了人家的院子。   等走到路上,秦东意才出声问:   “阿楹,解释一下?”   常楹吓得身子一激灵,嘿嘿一笑,挠着头道:   “我,我藏在小画哥哥的储物戒里跟过来的,我也想下山玩嘛。”   “储物戒?”秦东意看向楼画。   楼画的状态比刚才要好很多,他把左手递给秦东意,要他自己看:   “我的储物戒可以存活物,这两天我没仔细看,不知道里面有个人,不关我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常楹小心翼翼:“我躲在师尊的床底下了。”   秦东意:“床??”   楼画耸耸肩:   “哦,我看要出远门,临走前把你屋子里的东西都带上了。我的戒指空间很大,能放很多东西。”   这事情一件比一件离奇,两人的话一句比一句匪夷所思,秦东意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楼画丝毫没有自己的行为很奇怪的意识,他听着常楹讲述他是如何藏进储物戒里呆了这么久,还不忘煽风点火一句:   “这么不懂事的徒弟收来作甚,赶他回去,罚他去扫茅厕!”   常楹又撇起小嘴:   “小画哥哥你怎么这样……”   楼画很记仇:   “谁叫你刚才偷吃我点心。”   这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开始围在秦东意耳边吵吵,他多少有点无奈,最终一句话中止了战局:   “我联系戊炎长老来接你。”   “别呀。”常楹立马跑过来抓住秦东意的衣角:   “阿楹从来没去过清阳山以外的地方。这次师尊你和小画哥哥来这么漂亮的地方玩,也不带我。”   楼画拍掉常楹的手:   “我师兄,你少动手动脚。”   “我师尊!”常楹跺脚。   楼画拽着常楹的头绳:“我今天非要把你头拧下来……”   “好了。”   秦东意握住楼画伸向常楹的手,轻轻捏了捏算作安抚,随后便放开了。   他又看向常楹:   “我们此行情况难料,很可能会有危险,不是去玩的。”   “但是……”常楹吸吸鼻子:   “但是自从小画哥哥出现,这些时日,师尊不是在往外跑就是在受伤,好久没有好好陪过我了,三天两头把我往长老们身边送,您倒是一直在小画哥哥身边。这次也是,只带小画哥哥不带我。但我也是大孩子了,遇见事情也能和师尊一起面对的。”   秦东意看着常楹一副委屈模样,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时日兴许确实是冷落了他。   常楹自小就待在他身边,不习惯有落差,也是正常的。   沉默片刻,秦东意做了决断,认真嘱咐:   “那不许任性,不许乱跑,遇见事情不许逞强,保全自己为重。能做到吗?”   常楹愣了一下,意识到师尊这是允许他跟着了,于是重重点了头。   秦东意微微弯起唇,摸了摸常楹的脑袋。   人家师徒二人和乐融融,看在楼画眼里,有些扎眼。   因为常楹的出现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秦东意带着他不过是因为他有用,他需要他罢了。   这原本也是楼画的目的,但那个孩子一直在提醒他,他们是不一样的。   迫使和心甘情愿是不一样的,离不开和不离开也是不一样的。   他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原本楼画一点也不在意,也不会去计较。但一旦有了对比,心里那些暗处的情绪便开始疯狂肆虐。   人都会贪心,以前他只想,只要秦东意能留在他身边就好,但现在他总想秦东意能爱他,想要他无论心里还是身边,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把他锁在只有自己找得见的地方,谁也不许靠近。   思及此,楼画抬眸看向常楹。   他的眼睛不自觉闪过一道红光,杀意骤现,将常楹吓了一跳。   小孩抖了一下:   “怎,怎么了小画哥哥?”   也就是那一瞬间,楼画面上那丝偷跑出来的异样情绪彻底消失无踪。   他弯起眼睛,笑得温温柔柔:   “没事,有危险就来找我,我保护你。”   私底下的暗流涌动,除了当事人,谁也没有发觉。   秦东意带着两个人一路去了村长借给他们的空院子。   这座院子已经在桃源村的边缘了,远没有进村时那么热闹,周边没什么人,只有隔壁院子有户人家,再就是一片茂密的桃林。   常楹一路上都很开心,想来这孩子确实从来没出过清阳山,难得出来一次,走路都是跳着走的。   楼画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身边的人出声问:   “刚才有什么异样?”   他是指楼画自己在村子里晃悠的那段时间。   楼画听他问,就略微回忆了一下。   异样?那自然是有的。   莫名眼熟的那位无名无姓的“先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虚幻的老头、还有老头子口中关于“桃源”的那些话,任何一个细节都在暗示这个村子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楼画也有了自己的猜想。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冲秦东意笑笑:“没有吧,我也不知道。”   看他这样子,秦东意就明白了。   这人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想说。   楼画倒没有被看穿的自觉,他敛了笑意,目光继续跟着前面那蹦蹦跳跳的小孩。   下一刻,小孩脚下一绊,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常楹跑得有些快了,没注意脚下,被路面一颗凸出来的石头绊住了脚尖。   他揉揉胳膊肘,刚准备自己爬起来,结果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有个人路过了他身边,踩住了他的袖子,   常楹愣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见是个高高壮壮的大哥哥。   他头发是与常人不同的枯黄色,随便用布条绑在一起,肩上扛着一捆柴火。   “大哥哥,让一下可以吗,你踩到我的袖子了。”   常楹认真问道,但那人却像是根本没注意这还有人一样,看都不看他一眼。   常楹挠挠头,刚想再问一遍,结果眼前的人却突然毫无征兆地飞了出去。   黄毛哥哥飞出去好几米,还打了几个滚,常楹还没反应过来,身侧又忽地蹿出去一道白影。   再看过去时,楼画一把揪着黄毛哥哥的衣领,皱眉道:   “花毯子,你再跑?”   徐惘吓了一跳,他看着楼画,惊道:   “什么花毯子,兄弟,你认错人了吧?”   “我又不是瞎子!”   虽然眼前这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隐去了妖气,但这张脸确确实实是徐惘没错,楼画不可能认错。   他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徐惘,却发现这人惊恐神态不似作假。   他又用灵力暗自试探一番,但奇怪的是,灵力探进眼前人的身体就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连一丝回应都没有。   “哎呦呦,你们在干什么呀?”   正在在场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时候,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推开院门,提着裙摆小步走过来。   她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眉目温柔和善,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二位面生,是小惘新交的朋友吗?”   “你……”   “啊,是!”   徐惘握住楼画的手腕,笑道:   “刚认识的新朋友,之前就听村长说我们邻屋搬来了新邻居,就是你们吧。只是这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楼画皱皱眉,但他随后感觉到秦东意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于是撤了手,让徐惘能从地上爬起来。   他目光有些冷,但在徐惘看过来时便轻轻弯起眼睛,是个温柔的笑:   “抱歉,我认错人了。”   “嗐,没事没事。”   徐惘挠挠头,指指自己家隔壁那个院子: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那以后都是一家人,介绍一下,我叫徐惘,这是我娘。”   楼画冲妇人点点头:   “徐妈妈。”   徐妈妈看看楼画,又看看秦东意:   “都是些俊俏孩子,来,吃糖。”   说着,她从自己随身的布袋中翻出几颗糖来放在楼画手里。   楼画看着她的动作,又侧目看了看就站在自己身边的常楹,微微皱了眉。   随后,他便弯起眼睛,问:   “徐妈妈,我们三人都不善举炊,今晚可以叨扰府上吗?”   楼画刻意加重了“三人”。   徐妈妈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但随后便亲切道:   “这孩子这么客气,当然可以了,正好我叫小惘去山里挖了野菜,今天多包些野菜饺子,人多一起吃才热闹。到时候我叫小惘叫你们去。”   “好啊。”楼画看了秦东意一眼,笑眯眯应下了。   几人又闲聊几句,徐惘乐呵呵捡起地上的柴火和野菜,跟他们告了别,扶着徐妈妈进了自己家屋子。   楼画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有些出神,而后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了拽。   垂眸看去,常楹似是有些奇怪:   “师尊,小画哥哥,我怎么感觉这里有些奇怪呢?”   秦东意也发现了事情的蹊跷:   “他们眼中只有我跟楼画两个人,他们看不见你。”   楼画把徐妈妈给的那五颗糖分了两颗给常楹,边听秦东意解释:   “做个假设,这村子是个以人为阵眼的法阵,进来的时候法阵只记录下两个人人,而你算是中途凭空出现,没被法阵算在里面,法阵内的生物自然看不见你。”   听着,楼画赞同地点点头,问常楹:   “我来考考你,一个法阵要如何破解?”   常楹想都没想:“先明确法阵特性,然后寻找阵眼。”   “如果阵眼有很多呢?”   “联系法阵的用途、意义、能力,从枝到干、由次到主,寻找最核心的那个阵眼。”   “幻境内的类人生物,又要如何分清主次?”   “看个体的记忆、行动、反应程度、自我意识,最像真人的就是主体。”   楼画点点头:   “疏月君,教的不错。”   他从手里挑出一颗糖来,撕开了外面的纸皮,但却是微微挑了眉。   纸皮里的糖早已发黑,轻轻一捏就掉下来一块,显然是老古董了。   同时,常楹反应很大的发出一声怪声,把嘴里的糖吐了出来,皱巴着一张小脸:   “好苦……”   楼画笑了两声,顺手揉揉小孩的脑袋,自己抬步走进了村长给他们分的屋子。   推门时,他看了一眼秦东意:   “那个徐惘是假的,他连经脉都没有。”   “嗯。”秦东意点点头:   “徐惘本人在外面徘徊,又不希望我们去找晋城,很大的可能是因为这村庄内的法阵就是晋城的封印法阵,而解开它所需要的代价,是徐惘不愿意看见的。”   楼画顺着他的话说:   “他为什么在外面乱晃,因为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徐惘’,他的身份被占用,进不来。”   说罢,楼画想起了书院那位“先生”。   跟村长和其他人不同,那人一看就不像原住民,或许他也是个来找晋城的倒霉蛋,误入法阵后,变成了书院里的教书先生。   思索间,楼画已经推开了院子的门,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院子里一颗巨大的桃树。   这并不奇怪,因为村子里每家每户院里都种着这样一棵桃树。   但跟别人家不同的是,他们这棵树才抽嫩芽,树枝上挂着的是一只一只小巧的花苞,就是看起来有些蔫吧,缺少养料的样子。   法阵的需求是“执念”,先前那老头子话里的重点也是“执念”。如果桃树是载体,那么就要以执念为养料浇灌它。   然后,贡献执念的人就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先生一样。   巧的,楼画最不缺的就是执念。   他来到这地方,完全是跟着秦东意转悠,寻找晋城破解阵法也是秦东意的任务,不是他的。   所以比起破阵,楼画更好奇另一件事。   当桃花开放时,他跟秦东意,又会变成什么人呢。 第033章 桃源   村长分给他们的院子只有两间卧房, 因此三人对于房间的分配最终还是像在疏桐院一样,常楹一人一间,楼画则去秦东意屋里住。   进屋后, 楼画自己在房间里晃悠一圈,发现这屋里的陈设陈旧,但很干净。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窗外的桃树恰好探进来一枝,为阴暗房间添了丝亮色。   他想起了今天听那老头说的话:   残忍的真实和圆满的假象, 要如何选择?   思及此,楼画倚着窗框, 转身看向秦东意。   恰好, 秦东意也在看他。   楼画弯弯唇角, 道:   “师兄,既然这都是假的,咱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   他抬手绕着头发上的红绳,并没有把自己那些关于法阵的猜想告诉秦东意, 只说:   “找什么晋城, 天下苍生跟你又没有关系, 索性别去管了。”   他说这话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似乎又很认真。   秦东意看着他,眼神不闪不避:   “你说了, 那都是假的。”   “假的也好。有个人说,真相总是残忍的, 那时候我觉得不屑, 但回头想想, 我是不是也可以偶尔偷偷懒, 对自己好点。”   楼画背着光,人显得有些阴暗,唯独一双眼睛在暗处发着浅淡的红光。   沉默许久,谁都没有先说话,最终还是楼画轻笑一声,抬手抓住从窗外探进来的那枝桃花,意味不明道:   “你看,这院子的桃花要开了。”   桃枝上,簇拥着三两含苞待放的桃花。   天色渐晚,等到了晚饭时间,徐惘果然来敲了他们的门。   此时天已入夜,夜里的桃源村家家点着灯笼,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徐妈妈家的院子不大,但灯笼一点没少挂。红彤彤的暖光挂满屋檐和树梢,倒有几分度除夕的意思。   他们在桃花树下摆了一张圆桌,楼画去的时候,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刚端上桌。   楼画走去秦东意身边的空位坐下,接过徐妈妈递来的筷子,道谢后便往碗里夹了一只饺子,   饺子还很烫,咬开外面那层薄薄的面皮,溢在齿间的都是野菜的鲜香。   徐妈妈似乎很喜欢他,往他碗里夹了好几只:   “看你瘦的,多吃些。我们家徐惘啊最喜欢吃我包的野菜饺子,三天两头闹着要吃呢。”   说罢,徐妈妈又闲聊似的问道:   “小郎君,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   楼画十分自然地答道:   “我们从南边来的,想来附近找个城镇,结果路上遇见一头花豹,追它时被它引到这边来的。”   “哟,花豹呀。”徐妈妈听见这话,似是被吓到了:   “咱这附近是有一头花豹,经常在村子外面转悠,闹得人心惶惶的。”   对面的徐惘不能更赞同,他一边往嘴里塞着饺子,一边道:   “那畜生,我外出时碰着好几次。也不知道我哪里惹到它了,凶得很呢,见我就咬。它没伤着你们吧?”   “这倒是没有。”楼画一边应着,一边抬眼观察徐惘的神色。   “没有就好,哎,不过你们是来找什么城的,据我所知,这一片好像没有什么城啊。”   徐惘两腮塞的鼓囊囊,说话都有点听不清。   “晋城。”楼画答道。   “晋城?”徐惘人都傻了,他愣了好久,才想起来继续嚼饺子,边说:   “晋城,不是一百年前就被屠城了吗?”   “一百年前?”楼画下意识看了一眼秦东意,对方也一副在思索着什么的模样。   他们都清楚,晋城灭亡,分明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楼画在桌子下面握住了秦东意的手,示意他别出声,只自己继续笑眯眯问:   “被屠城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徐惘喝了口水,说:   “一百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说的哈,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这晋城当年呢,又大又富又繁华,他们有个城主,城主是个乐善好施的读书人,经常会收留一些外来的流民。那位城主特别善良也很受城民们爱戴,直到有一天,他因为善良,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徐惘像个说书先生一样,语气很夸张:   “对于这件事,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但最真的传言说,是他收留了一个人。那人身上惹了不少事,好多人想要他的命。但这事城主不知道啊,他只当那人是个普通难民,于是允许他留在城里。结果就是这个决定惹了大祸,那人的仇家最终找到晋城来了,中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就是因为这,最后晋城连城主带城民都被杀光了,那些人也一把火点燃晋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晋城人啊,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徐惘说完这些,还唏嘘了一阵。   楼画听过,只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没有发表意见。   这个话题很快被带过,桌上的饺子也见了底。   徐妈妈又煮了些粥端上来,给楼画盛了一碗问:   “小郎君,小小年纪就跟着师兄出来游历,家里人呢?”   楼画把粥碗往旁边推推,刚好让那个小透明人常楹碰到。   他看着常楹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粥,边答:   “家里人,都好着呢。”   徐妈妈:“你爹娘是做什么的啊?”   楼画想都没想:   “我爹是个木匠,我娘是个绣娘,以前除夕我们家人也会像这样围在一起吃饺子,我娘包的饺子皮薄馅多,跟您做的一样香。我还有个喜欢的人,定了婚约的,明年就成婚。”   徐妈妈喜笑颜开:“真好。唉,说起这个婚约啊我就头疼,你说说我们家小惘,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带个姑娘给我瞧瞧,我愁啊。”   “您有什么可愁的?徐大哥总会遇到合适的人,他人好,模样也好,随您。”   楼画笑得很甜,随后,他似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   “徐妈妈,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下。”   桌上的人笑着点头。   背后的灯笼依旧明亮,楼画走了,徐妈妈又将问题抛向了秦东意:   “小画师兄,你呢,你可有婚配?”   秦东意不擅长应付长辈的盘问,他想起刚刚楼画说的,就也点点头,冲她笑笑:   “嗯,有合适的人,明年成婚。”   但这些话,楼画并没有听到。   他没去管那些,从徐家出来直接回了隔壁的院子。   院里的桃树已经有了开花的迹象。   他抬手抚上一枝花苞,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花苞也似有感应,在夜里发出了些微弱的光。   “听见了吗?”   楼画像在跟它说悄悄话。   月光清冷,洒在他身上。   楼画轻轻靠着桃树,抚摸着桃树粗糙的枝干,缓缓坐了下来。   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耳边传来小孩怯生生的一句:   “楼画哥哥。”   楼画回过神,抬眸看了一眼,只问:   “怎么?”   常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但人还是笑着的:   “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楼画对他向来没有很多耐心:   “什么真的假的?”   “你的爹娘呀。”   常楹上前几步,蹲在他身边,很期待的样子:   “可以再跟我说说吗?你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小孩一双大眼睛都是亮的,但楼画却只凉凉地勾勾唇角。   他语气有些残忍:   “假的。”   “啊?”常楹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楼画看着他的表情,似是从中找到了乐趣,于是恶劣地笑了一下,问:   “想听真话吗?”   常楹点点头。   楼画如他所愿,说:   “我没见过我娘,我一出生她就想掐死我,但我没死成。后来我被一头母狼叼回窝里喂了一段时间奶,长大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流浪。我喜欢的人也不喜欢我,更别提成婚。我说的都是假的,没有除夕,没有饺子,没有糖,你满不满意?”   他语气轻松,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甚至一直弯着唇。   常楹直勾勾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问:   “小画哥哥,你不会伤心吗?”   “伤心又没用。”   楼画靠在桃树边,看着天上的圆月。   “是没用,但也不用逼自己开心。难过的时候、不想笑的时候,是可以不笑的。”   常楹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楼画的掌心里:   “我也没有爹,没有娘,我从记事起就只有师尊。我能看出来,小画哥哥你今天看见我有些不高兴,对不起啊,我是不是把他从你身边分走了?”   听见他的话,楼画的笑意有些凝滞,随后缓缓从唇边淡去了。   他摸摸常楹的头,人是难得的冷静理智:   “你没有,他从来就不是我的。”   “怎么会呢,小画哥哥在师尊心里很重要,不然他为什么独独带你出来?”   常楹很天真。   “我说过,因为他需要我!是我一直在逼迫他。他不带你是为了保护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楼画几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现在秦东意需要他,但如果有一天他对秦东意没用了,秦东意是不是就会对他避如蛇蝎,连一眼都不愿意多见。   但常楹不一样,他是秦东意唯一的徒弟。秦东意会一直待在他身边,保护他。   从小到大,世界上总有人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他为了靠近秦东意,花了近十年。现在又用尽各种手段留在他身边。   而有些人,生下来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却还不知足。   但对面人的想法显然和他不同。   常楹摇摇头:   “但我觉得,师尊愿意跟你一起面对危险,才恰恰说明了你在他心中很重要呀。有危险,愿意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而不是什么都不让你知道,用保护的名义把你关在温室里。”   常楹也不过活了十年,有些道理他自己都不明白,只能凭直觉转述给楼画。他说不清,索性也就放弃了。   他转而问:   “小画哥哥,你知道疏桐院为什么一直在下雪吗?”   楼画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疏桐院的天气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师尊的心情。听说疏桐院的雪下了三百年,莲垚长老告诉我,那是师尊积郁成结,所以带着疏桐院也一直没有好天气。但最近,疏桐院的雪化了,梧桐树都抽新芽了,你发现没?这都是你来之后才出现的变化呀。”   常楹晃着脚尖:   “我师尊不擅长表达,他对别人的好总也不会直白的说出口,什么事都闷在自己心里。就像小时候我特别喜欢一个小师兄的小木马,撒谎逃课天天往小师兄那跑,耽误了很多功课。师尊把我教训了一顿,把我都训哭了,但是我隔天就收到了一只小木马,上面没写东西,但我知道那是师尊自己做的。别的师兄师姐都说师尊对我严厉,但我自己知道他对我特别好,我也很喜欢他。”   “有些事情,师尊不说,但他还会默默的对你好。小画哥哥,我能看出来你是对师尊很重要的人。你们两个也都对我很重要。”   听了这话,楼画微微皱着眉:   “我是个疯子,经常凶你,你不讨厌我?”   “不讨厌,你才不是疯子,你只是看见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   常楹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说了好多,我都饿了。我先走啦,我还想多吃几个饺子呢,小画哥哥呢?”   楼画摇摇头。   小孩这就一步一跳地跑走了,他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看着楼画问:   “小画哥哥,两个月后的清阳山大比,你应该还在清阳山吧,你能来看我吗?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试。”   楼画不喜欢给别人承诺。   但看常楹这样问,不知为何,他又有些不忍心拒绝,于是只说:   “再看吧。”   常楹点点头,跑走了。   楼画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很久,他一字一句细细揣摩常楹的话,最后还是自嘲地笑了笑,没当回事。   他起身身回了屋,躺在床榻上,也没点灯,就那样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直到听见一道类似鸟鸣的哨声,他眸色才微微动了一下。   随后,屋内平地卷起一阵微风,下一刻,楼画身上突然扑上来了个人。   “主人,连朔想死你了!”   少年使劲往他怀里蹭,亲昵得不行:   “好久没见主人,连朔吃不香睡不着,天天以泪洗面,你摸摸,我瘦了一大圈呢。主人过得怎么样?那个什么月叔叔君的没欺负你吧?”   连朔环着楼画的脖子,一直用脑袋蹭他。   楼画笑了两声,安抚似的摸摸他的头发。   雾青站在一边,等看连朔闹了一会儿才说起正事:   “主人,大祭司回了暗香谷,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有动静。至于晋城,属下还没有查到。”   楼画瞥了雾青一眼,这就把怀里的少年推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但连朔实在粘人,被推开又从后面黏上来抱住他,楼画早已习惯,也就随他去了。   楼画:“晋城的事我自己处理,你不用管了,看好那老家伙就行。”   雾青点头:“是。”   “嗯?大祭司?大祭司怎么了,大祭司人很好的呀。”   听见他们谈话,连朔探出脑袋问了一句。   楼画懒得跟他解释:   “大人说话,小孩不需要知道。”   连朔扁着嘴缩了回去。   雾青看他这样,想着多少跟楼画解释一句:   “是属下自作主张,连朔说太久没见主人,属下便将他一同带来了。”   “嗯,没事。”   楼画没多在意,他像逗猫一样摸着连朔的头发,突然想到一节:   “这村子不寻常,你们怎么进来的?”   雾青明白他的意思:   “主人放心,只是分了一丝灵识跟过来,不会影响这片法阵。”   楼画点点头,他张张口,刚准备再交代点什么,可安静的屋内突然响起一道开门声。   月光顺着木门打开的空隙钻了进来,在地面投下一片冷色的光,光影中描绘着一人的身形。   秦东意身上披着一片月光,抬眼看屋内的人。   他的目光依次掠过那三个人。   楼画、黑龙,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小少年。   出人意料的热闹,动作也出人意料的亲昵。   秦东意心里升起一丝不悦。   但那点情绪并没有表露出来,他清俊眉眼像平日里一样淡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波澜。   最后,也仅仅是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后面还有一章! 第034章 桃源   楼画见门口是秦东意, 目光一顿。   随后他便弯起眼睛,又抬手摸摸连朔的头发:   “好了,你们走吧, 我师兄回来了。”   “凭什么他来了就让我走,我都多久没见主人了!让他走!”   以前向来是连朔占一半别人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主人为了别人赶他走的时候。   连朔不服气,很不友善地冲秦东意呲呲牙。   “小瞎子。”   楼画没理会连朔, 只唤雾青道。   雾青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伸手拉着连朔的手腕把人从楼画身边拉开, 低头道:   “属下告退。”   两个人的身形在连朔不满的叫唤中化为缥缈烟雾,消失不见。   楼画看着他们离开的地方, 出神片刻, 随后便从床榻上起身, 若无其事地对秦东意道:   “秦东意,我想去后山看看。”   秦东意垂眸看着他:   “我跟你同去。”   楼画自然是愿意的。   两人出了门,同村落里的热闹不同,外面只有清清冷冷的月光, 挂在桃花树树梢上。   楼画走在秦东意身边, 目光路过路边一棵又一棵花树,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住的院子本就在村庄边缘,离后山很近,多走几步也就到了。   后山是一片绵延数里的桃树林, 一眼望去似乎都没有尽头,周边的桃花开得茂盛, 花瓣被风一吹就飘得遍地都是。   楼画顺着桃林一路深入, 直到走至一处空地, 中央是一片不大的湖泊, 湖水波光粼粼,像明镜一般,映着夜色。   疏影斜斜横在水面,林间的水潭间映着一轮月色,在满目鸦青中极为惹眼。   楼画侧目望着那抹影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不自觉地往那处挪了两步。   靴底同草叶发出细微的响动,秦东意察觉到楼画的动作,于是侧目瞥了他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终归没出声。   楼画一步步靠近水潭,在边上顿足一瞬,最终还是踢掉鞋子探了进去。   潭水渐渐没过楼画腰线,他宽大的素白衣摆漂在水面上,被月色映出薄薄一层光。   他朝水潭中央走去,蓦地足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他很快稳住了身形,但也因着他的动作,水面漾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那波纹打乱了水面的静谧月色,那抹光亮晃动着,离楼画越来越远。   楼画微微皱眉,随即弯腰俯身,将清泉和月影一同捧与掌心。   楼画垂眸望着手中珍宝,眸里满是缱绻。   半晌,他回眸冲秦东意扬起一抹笑容。   “捉到了。”   楼画远远望着秦东意,说出的话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以前总会想,君似泉中月,可望不可即。   但现在他还是碰到了,即使得到的只有水中那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影。   楼画就那么站在水里,等他重新回到岸边时,秦东意冲他伸出手,要拉他上来。   楼画把手递了过去,但脚底故意滑了一下,将秦东意一起带倒在地。   楼画衣裳发梢都是湿的,夜里清冷,他整个人也散着淡淡的寒气。   他看着秦东意,小声强调道:   “师兄,院里的桃花很快就要开了。”   秦东意知道他的意思:   “村庄内每处院落都栽着桃树,等到桃树开花,新入村的人就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对不对?”   “对。”楼画弯起唇角:   “你发现了?”   “嗯。”   楼画笑意更深,没继续这个话题。   的确如秦东意所说,院里的桃树是法阵的能量载体,它们会吸取外来者的执念,再用执念困住他们,让他们成为法阵的阵眼之一。   楼画给桃树和幻境里的人编了一个故事,故事里,他爹是木匠,他娘是绣娘,过年还会一起吃饺子,等明年,他就会和喜欢的人成婚。   而这些故事在桃花开花的那一刻都会成真。他也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先生’一样,失去记忆和自我,永远留在这里。   楼画并不会贪恋虚假的美好。   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试试,被人爱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楼画有些出神,半晌,他听秦东意突然问起:   “今天提前离开,是为了见那两个人?”   楼画对这个倒是坦然:   “我家的小瞎子和小猫咪,我喜欢的人,我不能见吗?”   “……喜欢?”   秦东意微微挑了眉。   “对,他们都需要我,也对我好,我喜欢他们。”   楼画撑起身子坐起来,骑在秦东意腿上,顺势把他也拉了起来。   秦东意揽着他的腰,眸子里多了些别的情绪。   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沉声问出一句:   “你说的喜欢我,也是跟他们一样的?”   话里多出来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自己可能没察觉,但却被楼画发现了。   他弯起眼睛,捧住秦东意的脸:   “你不高兴了?”   “没有。”秦东意挪开目光,不看他。   但他越这样,楼画就越是欣喜。他也不逗秦东意,只说:   “不一样的。”   楼画离他近了些,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我爱你,虽然男人跟男人说这个很奇怪,但我想和你成婚。我说过很多遍,我有的都愿意给你,我也只愿意为了你做这些。”   说罢,他低头吻上了秦东意的唇。   秦东意托住他后脑,慢慢占有主权,吻得温柔缱绻。   楼画的手从秦东意脖颈一路向下,最终碰上了他的腰带。但还没等他做些什么,他的手腕就被秦东意捉住了。   楼画有些不解,随后看见秦东意认真地看着他,说:   “楼画,你是自己想做这些事,还是有别的原因?”   有些词秦东意并不想直接说出来。   比如取悦、讨好……但楼画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像是一只为了留在主人身边,而不断展示自己的小动物。   这种事他并不想做,也并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秦东意知道的。   至于上次他龙息发作时,楼画为什么要那样,秦东意也能猜到。   因为楼画认为这是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亲密事,自己有了他,就不会再靠近别人。   这种想法乍一听有些幼稚,放在别人眼里可能会觉得这人偏执得让人害怕。   但秦东意第一反应不是厌恶也不是想逃,他只觉得心疼。   他想知道,他的十三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楼画的表情有丝不自然。   他没有回答,只反问:   “你不想吗?”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抬手拨开楼画额前的碎发,语气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子:   “楼画,你不必因为我的意愿而做这种事。你先问问自己,想不想,喜不喜欢。有些东西是不能用来交换的,如果我对你好、说爱你,也不会是为了这些。”   楼画却是突然弯唇笑了:   “但有很多人都说过,如果我愿意做这些,他们就能给我我需要的。食物、庇护、活命……不是吗?”   听见这话,秦东意心里细微地抽痛了一下。   他认真地说:   “值得你爱的人,永远不会用这些事情来要挟你。”   “所以我爱你。”   楼画想也没想。   “……我知道。”   秦东意微微弯唇,冲他笑了笑。   他抬手安抚似的摸摸楼画的头发,重复道:   “我知道的。”   说罢,他似乎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在楼画额头落下一吻:   “天晚了,回去吧。”   楼画很安静,他点点头,尝试站起来的时候却说:   “腿麻了。”   秦东意没有多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腕,很轻松地将人背在了背上。   楼画环着秦东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   他看着秦东意的侧脸,有些出神,似是觉得这个角度似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秦东意,你以前是不是也这么背过我?”   秦东意顿了顿:“没有。”   “真的吗?”   楼画稍稍凑近,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随后,他眼里画面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遭是一片血色。   秦东意的头发散乱,脸上有几道鲜血淋漓的伤。   他用清寒剑撑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口中还小声说着些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周围杂音不断,楼画听不清。   过了一会儿,杂音削弱,秦东意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他说:   “十三,撑住,我带你出去……”   “有我在,别怕。”   楼画呼吸有些重,下意识抓紧了秦东意的肩膀。   秦东意注意到他的异样:   “怎么了?”   楼画被这一句话瞬间唤醒。   他后背有些发麻,握着秦东意肩膀的手愈发用力:   “我没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秦东意轻轻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   “关于你的事,除却东荒遗迹,我都记得。”   这话给楼画提了个醒。   他努力想接着刚才的幻觉继续回忆,但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他索性不去想了,只重新环住秦东意。   秦东意垂眸,瞥见了他的手。   楼画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肤色比常人要白很多,这令他小指指节处的一抹异色极为显眼。   那是一处红色的刺青,像一根线,在手指上绕了三圈。   “那是什么?”   秦东意问。   楼画顺着他目光看去,这就知道了他在问什么,于是如实答:   “红线。”   “嗯?”   楼画亮给他看:   “以前我遇到过一个算命的,他说我此生命中无姻缘,注定孤独到死,没有情缘。我听说情缘是月老管的,他不给我牵红线,我就自己牵。”   楼画笑了两声,故意说:   “改天趁你睡着,我也给你弄一个。”   秦东意弯弯唇角,并没有表态。   两个人的身影叠在一起,被月光投在地面,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楼画抬眼看着前路,半晌,突然轻轻拍了拍秦东意的肩膀:   “等等。”   “嗯?”秦东意闻言停住了脚步。   楼画从他身上下来,往前走到一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桃花枝叶。   花瓣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发着淡淡的光。   但花开得很茂盛,又是夜里,看不太真切。   楼画微微眯起眼,随后足尖轻点,跃上了桃树枝。   他拨开那些花团,果真在其内看见一块玉佩。   玉佩是白玉制成,挂在这似乎有些时日了,但玉面依旧洁净如新。   它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这块玉佩被人缠在树枝上,打了好几个死结。因为时间太久,绳子几乎长在了一起,根本解不开,最后还是楼画直接将绳子切断才把它取了下来。   夜里光线暗,楼画捏着玉佩,用指腹摸过其上的凸起。   清阳。   元镜。   清阳山的长老按理来说应该是有五位,但在楼画进清阳山时,长老位就只有四人。   他听人讲过,说那位不见的长老是出门历练还是找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但本命灯却是一直亮着的。因此清阳山至今还保留着他的位置。   楼画想了想,把手里的玉佩递给秦东意:   “你们清阳山的东西?”   闻言,秦东意接过看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元镜长老。”   -   第二天的时候,楼画是被窗外的乱声吵醒的。   街道上传来汉子们的怒声:   “花豹来了!老李,抄家伙上!”   “今天一定要抓住那畜生!”   楼画皱着眉,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往秦东意怀里蹭了蹭。   但身边的人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楼画半睁着眼睛,正巧看见秦东意动作很轻地想抽出被他压住的袖摆。楼画愣了一下,这就往旁边让让,还了他衣袖自由。   秦东意没多说什么,只道:   “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穿上外衫,出了门去。   楼画看着屋里的门关了又合,过了一会儿才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楼画多少有点失望。   窗外,那棵树上的桃花将开未开,还在树梢上挂着。   门外的闹声远去了。   楼画也没了睡意,他从床榻上下来,漫无目的地背着手往外走。   他顺着村庄里的溪流一路向前,路上遇见了早起砍柴的樵夫,那汉子热情地冲他打了招呼:   “小画,早啊。”   楼画不知道他从哪听的自己的名字,但没理会他,只多看了他两眼。   再往前,路边遇到的人几乎都会跟他打招呼,都是那么一句:   “小画,早啊。”   神态,语气,都是一模一样,就像被提前设定好了一般。   楼画的手藏在衣袖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散步似的往前走,不觉间已经到了村庄门口。   门外,村长带着昨天那队汉子,扛着武器走了回来:   “那豹子怎么隔三差五就往这边晃悠,二婶家的娃被那畜生吓哭八次了!总也不得安生。”   “有什么办法,咱们又追不到,下次做个陷阱算了,到时候抓到那畜生,皮扒下来刚好给徐妈妈做件冬袄。”   ……   这些话似曾相识,惹得楼画微微皱起了眉。   他没再看那些人,而是望向了街边。   下象棋的老头动作很大地落下一子,楼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将军。”   “嘿,将军!”   街对面买菜的妇人正在讨价还价。   楼画照着回忆,小声念叨着:   “便宜两文,送你两颗鸡蛋。蹴鞠,小孩摔跤,鬼脸。”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说,依次发生了。   一阵鸡飞狗跳。   这一瞬间,楼画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昨天徐惘说,晋城灭亡是一百年前的事。这并非不是他们没有时间观念,而是他们的时间随着法阵,永永远远停在了两百年前这一天。 第035章 桃源   楼画捡起滚落到脚边的蹴鞠, 抬眼时,那位先生果真出现在了他身前。   楼画抬眸观察着先生的神色,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只冲先生笑笑, 递出手里的蹴鞠。先生点点头,道谢后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   楼画抬步跟了上去,像昨天一样,一路到了那处学堂。   他没去管那位先生, 而是先侧目看了眼一旁的院子。   院子里,昨天被他踹碎的石桌好端端立在那, 石桌旁放着一把摇椅,并不见昨日笑眯眯晒太阳的古怪老头。   “小画哥哥, 小画哥哥?”   正在此时, 楼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回头看了一眼, 见是常楹。   但常楹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他整个人似乎没有实体,给人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仔细看看,楼画甚至能透过他, 隐约看见他身后的花树。   常楹的表情有些沮丧:   “小画哥哥, 我一路跟着你, 一直在叫你,你没听见吗?”   楼画习惯性地冲他笑笑:   “我分神了,没注意。”   “真的吗?”常楹看起来并不是很信他的话, 但还是笑了笑,随后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 打起精神问:   “你在看什么啊?”   “看那个人。”楼画指着不远处学堂里那个跟孩子们一起玩的先生。   孩子们在踢蹴鞠, 先生就坐在院里的桃树下念着千字文。他念一句, 孩子们笑嘻嘻地学一句。   楼画摸摸常楹的头:   “想跟他们一起玩吗?”   常楹:“可以吗?”   楼画点点头。   小孩这就小跑着加入了孩子们的队伍。   他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 那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就更强一些,身影比刚才还要通透几分。   楼画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常楹是中途出现、不被法阵记录在内的“例外”。他的身份不被法阵承认,注定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   等到他们彻底成为法阵的一部分时,常楹这个人,也就彻底不存于世了。   到了那时候,这小孩会去哪里呢。   楼画不知道,他也不关心。   他弯弯唇,也抬步跟了上去。   学堂要比别家的院子都大一些,里面立着一栋砖瓦房,桃树上做了一架秋千,供孩子们玩耍。   楼画去的时候,先生正坐在树下的椅子上看书,他肩头落了些花瓣,楼画走过去,抬手帮他抚掉了。   先生愣了一下,随后说:   “楼公子。”   “嗯。”楼画顺势坐到他身边,也不追究先生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只直截了当问:   “先生,来桃源村多少年了?”   先生低头看着书本:   “忘记了。”   “这种事也能忘?”   看书的人没了声音,似乎是在琢磨他的问题。   “那我换个问题。”   楼画笑眯眯看着他:   “先生,你从哪来?”   先生依旧没有反应,楼画又道:   “先生,一本书念了几百年了,你都不会腻吗?”   先生翻了一页书,似是对他的打扰有些不满,只说:   “我听不懂公子在讲什么。”   “我说的又不是鬼话,你如何会听不懂?”楼画笑了两声,从怀里拿出昨天在桃树上捡到的那块玉佩,扔到先生面前:   “关于先生的问题你听不懂,那我换个人问。就问元镜长老,如何?”   楼画昨日见他的时候就莫名觉着此人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直到昨夜他睁着眼睛想了大半宿,才终于从记忆中翻出那点旧事来。   他记得,清阳山的主山后有一座大殿,那里平日里不对外开放,只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会开门,在那之前,清阳山会组织杂役弟子进去打扫。   那座大殿算是清阳山记载宗门历史的地方,其内挂着历代掌门的画像、生平故事、本命灵器,还有本命灯。再往里一个屋子,则是历代长老的画像。   曾经楼画在当杂役弟子的时候进去过一次,分到要清扫的刚好就是长老那间屋子。   那天他一个人在里面待了一整天,太过无聊,所以每张画像他都仔细看过。   其中当代五位长老之首,正是眼前这位“先生”,换个称呼,便是元镜。   而听见那个名字后,先生愣住了,许久才抬手拿起那块玉佩。   他指腹抚过他名字的笔画,动作间有轻微颤抖。   元镜。   楼画见他这模样,觉得没意思,于是自己一撩袖摆站了起来。   他在学堂院子里绕了一圈,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最终,他的目光落向院子里那棵粗壮的桃树。   院子里的小孩还在打闹,他们欢笑嬉闹的声音略显聒噪。   楼画迈步靠近那棵桃树,随后抬手,摘了一朵桃花下来。   就在桃花离开茎叶的那一瞬间,他身后的嬉闹声瞬间消失,一时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楼画捏着手里的桃花,缓缓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还玩闹着的孩子突然齐刷刷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们的动作停止在那一瞬间,一个孩子手里的蹴鞠滚落下来,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常楹就混在孩子们当中,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一哆嗦,一动也不敢动。   楼画看着这情景,又试探着把摘下来的那朵花放回了树梢。   那群孩子如狼般凌厉的目光这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继续刚才的动作,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但常楹是不敢继续待下去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就要躲到楼画身边去。   有个小孩见状问:   “哎,小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玩了吗?”   常楹好歹是仙门弟子,到这时候再觉不出不对就有些离谱了。他知道这些孩子非比寻常,自然不敢再逗留。   他摇摇头,刚准备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结果话音未出,人就先听见一声从身后传来的、细微的“咔嚓”声。   常楹后心一凉,转头看了一眼。   桃树边,楼画手里拿着刚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笑得单纯,甚至还炫耀似的冲那群孩子晃了晃。   “小画哥哥啊!!”   常楹边喊,边用最快的速度往楼画那边扑了过去。   同时,那群孩子的面容也扭曲起来,他们发出毫无意义的怪叫,作势就要冲楼画扑来。   十几个孩子就像凶猛的野兽,但他们没办法靠近楼画和常楹,因为有一道青色灵流飞来拦在了他们身前。   清寒剑斜斜刺入地面,剑身的青色灵流扩散开来,张开一片结界护住了楼画常楹,还有树下的元镜。   元镜依旧坐在那里,摸着手里的玉佩发呆,背影无端有些孤寂,似是跟他们隔了数百年。   他一个人的宁静和结界外张牙舞爪的孩子们形成了强烈反差。   楼画看他一眼,抬掌,以灵力凝结出一把冰刀。   他吹了声口哨,引过结界外那些孩子的注意,随后便恶劣地笑着,抬手用冰刀毫不犹豫地砍向身边的桃树!   楼画从昨天起就在想,既然桃树是执念的载体,那么如果摧毁桃树,被桃树困住的人是否就能恢复清醒。   但光有猜想还不够,他得试试才知道。   现在正巧有元镜这么个人出现,楼画刚好拿他练练手。   冰刃没入树干,抽出时,其上还缠着些薄薄的灰烟。   如果猜的没错,那些该都是元镜的执念。   灰烟不断从桃树裂缝中溢散出来,树上的桃花也随之尽数枯萎。   最终,巨大的桃树缓缓向一侧歪倒,轰然落地,只留下漫天的粉色花瓣,混着尘土被抛向空中。   秦东意此时也赶了来,他从地上抽出清寒,再抬眼时,结界外那些孩子却都没了声息。   他们像被定格在那里一般,短短几息间,他们的身形迅速长大。   孩童、少年、青年、中年……最终变为佝偻老人,再以极快的速度腐蚀风化,落在地上变成一滩枯骨。   青色的结界逐渐消散,枯骨碎裂成块,变成了一堆堆黄土。   树下的元镜在此时也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几百年的光景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一生,那些时间足够消散他们在世上的所有痕迹,就像那些被困在学堂里的孩子一样。   但元镜却容颜依旧,只是原本空洞麻木的目光多了几分怅然。   他侧眸看向身边那三人,目光最终定格在楼画手上的冰刀。   他微微皱眉,有些诧异地看了楼画一眼。   楼画没理会他的打量,只将手里的东西随手丢掉,问秦东意:   “你找见那个花毯子了?”   秦东意摇头:   “这一片被法阵限制,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出不去。”   元镜此时回过神来,他见秦东意方才用的是清阳山的心法,于是望着楼画多问一句:   “你们是清阳山的人?”   “他们是,我不是。”楼画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不问秦东意,他有些不耐,但还是挑眉答道。   元镜听见这话,轻轻弯了唇角,似是有些自嘲。   他说:   “我还以为过去这么多年,清阳山终于让步,肯将妖与人一视同仁了。”   说罢,他又问:   “现在外面过去多少年了?”   楼画耸耸肩:“我没见过你,至少得有个三百来年了吧。倒是你,元镜长老,你是怎么进这村子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元镜点点头,并没有在意眼前晚辈稍显轻狂的态度,只认真回忆道:   “当年见舟失踪,我寻了他好久,几乎走遍了天下每个角落,但依旧寻不到他的踪迹。直到有一年,我在这附近遇见了一位豹妖。”   “那豹妖向我求助,说他的家乡进了两个很奇怪的人,那两人走后,整个村庄突然发生了些微妙的改变,好像每天都在重复同一天的事情,而他也被困在外面进不去。所以他拜托我进村帮他查看一番,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被法阵迷了心窍,在这里困了数百年。”   这已经是楼画第数次在外人口中听见徐惘此人,他顺着问:   “那花毯子……就是那个豹妖。他为什么徘徊在村外,你问了吗?”   元镜点点头:   “问了。他说他是家中独子,自小在母亲身边生活。但十六岁时有一天,他突然变成了花豹的样子变不回去。他前十几年活在人类身边,自然也以为自己是个人类,现在出了变故,只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怪病。他怕吓着母亲,就偷偷离开了村子,但舍不得走远,于是一直徘徊在村庄外面。”   “没人教他如何运用灵力,他也就变不回人形,只能用花豹的姿态过活。”   “哦?”楼画眯起眼,质疑道:   “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分明很强,变换自如,还会用自己的天赋能力攻击别人。”   元镜坦然道:   “我教的。”   楼画听见这话倒是觉得新奇:   “他可是妖,你们清阳山的人遇见妖,不都恨不得除之后快吗?”   元镜听了这话也不恼,只看向秦东意:   “妖分好坏,人也一样。你身边这位仙君不也不在意你的身份,选择保护你,与你同行吗?”   这样一来,楼画一时竟无话可说。   他哼了一声,似是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走到旁边,从地上捡了一块骨头玩。   元镜看着他,笑了笑,眼里莫名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他又望向秦东意:   “你们来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秦东意冲他一礼,道:   “来寻晋城遗迹。”   元镜这便了然:   “晋城之事我也有所耳闻,我猜这村庄内法阵就是封印晋城遗迹所用。那如何破阵,你们可有眉目?”   一旁的楼画听见他这样说,扬声道:   “我都把你救下来了,若想破阵,将这村里的桃树全砍了不就得了?”   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元镜沉默片刻,却道:   “不可。”   楼画:“为何?”   元镜:“照你们所说,你们也遇见过那位豹妖。这就说明他一个人在外面待了数百年,想来为的也是守护自己的家,可能还想再见母亲一面。此时村庄内的时间被定格在数百年前的某日,若是砍了桃树,徐惘的母亲也会像学堂里的这些孩童一样化为枯骨。苦等数百年只等来一捧黄沙,这对于在外面守了母亲那么久的他来说,是否有些太过残忍了?”   楼画可没想到元镜这家伙在幻境里困了这么久,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他扬眉问;   “那你什么意思,他进不来我出不去,就让这法阵一直留在这里?”   “我去找豹妖就好。按理来说我挣脱了法阵的束缚,已不再归属其中,我可以出去。”   元镜说话的调子听着很舒服,让人不太想拒绝:   “不过在那之前,或许还要麻烦各位在这里多待半日,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忙没写完,但以后尽量双更!(一个大大的flag) 第036章 桃源   虽然元镜这话说得诚恳, 但楼画才不在乎那花毯子会如何,因此下意识就想拒绝。   但他拒绝的话还没开口就顿住了。   楼画像是想到了什么,下一瞬突然弯起唇角, 对元镜道:   “当然可以,你去就是,我们不着急。”   元镜似乎很欣慰的样子,冲他笑了笑。   随后, 他和他们道过谢,便转身往村口处去了。   楼画笑眯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回眸时正好对上秦东意的目光。   他耸耸肩,想了想, 特意多解释了一句:   “可不是我不想走, 是他要我们留下的。”   秦东意似是有些无奈, 他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只抬手摸摸他的头发。   楼画的演技向来拙劣,只要细心一点, 就能看出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即使楼画想做的尝试有点危险, 但秦东意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拦他。   楼画冲他笑笑, 自己低头继续看刚才那些小孩的尸骨。   这些尸骸已与黄沙无异,轻轻一捏就碎掉了。   “怎么了?”秦东意见他看的认真,于是多问一句。   “没什么。”   楼画把手里的碎骨丢到了地上:   “就是想, 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最终还不是要变成这么一抔黄土, 怪没意思的。”   “嗯。”秦东意应道, 随后, 他刚想说点什么, 却又听楼画道:   “但如果我死前多吃点糖,死后变成的土,是不是也能甜一点。”   秦东意总会被他稀奇古怪的想法逗笑。   他看了楼画一会儿,突然问:   “你可有看见阿楹?”   “常楹?那小孩不就在……”   楼画没多在意,想指秦东意身后的位置,但抬眼时却是顿住了。   秦东意身后空无一人,而那小鬼,刚才明明就在那里。   楼画又想起了常楹刚才越发透明的身影。   随着法阵效用的增强,常楹这个不被算在内的外来人,也会慢慢消失。   楼画清楚这点,但他并没有告诉秦东意,只冲他笑笑:   “不知道啊,大概跑去哪玩了吧。”   说罢,他从碎骨旁站起身,迈步出了这院子。   院里的桃树已然化为枯木歪倒在地,只留下了一地粉红色的桃花花瓣。   在出院门的那一刻,楼画突然有点恍惚。   他微微眯起眼,只觉得眼里看到的一切突然有一瞬间的重影。   隔壁院子的男人刚好砍柴回来,他冲楼画热情地挥挥手:   “小画,早。”   楼画原本不愿意搭理他,但不知怎的,在他做出反应之前,人就已经下意识抬起了手:   “早。”   -   桃源村是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一般,每家每户都有来往。   但要说最亲密的,还当数村庄最边缘的那两户人家。   “小画,小画?”   女人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楼画微微皱了眉。   他鼻间都是袭人的桃花香气,但似是困极了,他一直没有睁眼。   女人的唤声不绝,过了一会儿,楼画只觉有一只手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随后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颊:   “睡个午觉还要赖床啊?起床了,徐惘叫咱们晚上去吃饺子,咱们提前点去,帮你徐姨包一些。”   楼画听见这话才微微睁了眼。   他的屋子有些阴暗,刚睁眼时只能看见身前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楼画揉揉眼睛坐起来,再抬眼时,他总算看清了身前那个女人的模样。   女人身材纤细,穿着一身麻布衣裙。她头发又黑又长,用荆钗在脑后盘着。   她的形象跟楼画以前幻想过的模样差别并不大。   唯一一点就是,这个女人没有脸。   她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五官,声音也似从天外而来,在这样一间阴暗的屋子里无疑怪异到有些可怕。   但楼画却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他不懂什么叫感情,被幻境控制大部分自我后也依旧如此。   即使眼前的一切是按照他所设想的那些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他也无法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亲眷感。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母亲,是要被温柔以待的。   于是楼画尝试着冲那女人笑了一下,女人这就轻轻拍拍他的头顶:   “走啦。”   他点点头,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推开门时,门外刺目的阳光让他有点难受。   楼画闭着眼睛稍微缓一会儿,眼前的一切才不那么刺眼。   他看见院子里灼灼盛开的桃树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正在小凳子上坐着,脚边摆了一堆木头机关,似乎是在捣鼓什么小玩意。   他跟女人一样,也没有脸。   男人冲楼画挥挥手,爽朗的笑声传来:   “幺儿,怎么才起,快来看看,你想要的木头匣子是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对待楼画的态度和语气都很奇怪。   明明他是个成年人的形象,父母对他的态度却温柔又溺爱,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   楼画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午后阳光正好,院子那棵桃树下,还有些突兀地立着一个稻草人。   那个稻草人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样丑,楼画远远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最后走过去熟练地轻轻抱住了它。   稻草人还是那样扎人,但也还是那么温暖。   楼画抱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稻草人胸膛中传来一声心跳声。   不知何时,稻草人的身体也变得柔软了些,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楼画愣了一下,抬眸看去。   他抱着的,从稻草人变成了一个眉眼清俊的男人。   那人一身烟青色衣袍,长发用木簪简单束起,眉眼间神色淡漠,单单是看着就叫人心生一种不可触碰的距离感。   但楼画一点也不觉得他难以亲近。   他冲他弯起眼睛,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   “你喜不喜欢我?”   听见这话,男人的神色莫名有些不忍。   他弯唇冲楼画笑笑,但笑容中却无端带了些哀伤。   他只轻轻应了一声:   “嗯。”   听见回应,楼画像是讨到了糖吃的小孩。   他又往男人怀里蹭蹭,深深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来,小画,尝尝娘亲刚做的桃花酥。”   直到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恬静。   楼画转头看了一眼,女人正端着一盘桃花酥,另一只手捏了一块,像是想喂他。   楼画听着她的语气就能想象到,如果她有脸,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温柔带笑的。   他看着女人手里的桃花酥,但没让她喂,而是自己拿了过来。   “尝尝吧。”女人语气带着些期待。   楼画看这那块精致的糕点,抬手要送到口中,但手腕却被眼前的男子握住了。   他没多在意,把手抽出来,执意要尝尝,就低头咬了一小口。   但下一刻,他就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这桃花酥又苦又涩,还带着泥土的腥味。   但咬开后的样子,明明还淌着红色的夹心。   楼画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女人见他这样,问:   “怎么了,不好吃吗?”   楼画冲她笑笑,摇了摇头。   随后,他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   糕点的味道依旧没变,但这次他没再吐出来,而是慢慢嚼着那泥土一样的东西。   虽然这味道真的很令人难过,但楼画还是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让他清醒了些。   “小画哥哥,小画哥哥。”   恍惚间,楼画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向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那里空空如也。   但小孩的声音并没有消失,他带了些哭腔,说:   “小画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小画哥哥,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画哥哥,你看看我,你救救我好不好!”   小孩那些话令楼画皱了眉。   他不想听,但是那家伙一直吵吵嚷嚷的,叫人不得安生。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楼画重新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把手里的糕点握在了掌心。   到了他跟秦东意这种修为,只要事先提防,外来的力量很难侵占他们的意识,所以并不容易被法阵控制。   而楼画虽然是故意的,但为了防止自己沉溺其中,他也早做了准备,将自己一部分灵识保护了起来。   所以他想起来了。   从糕点到人,都是假的。   身旁的女人还在问:   “怎么了小画,是不合口味吗?”   听见这一声,一旁的男人也走过来:   “咋了这是?幺儿不高兴了?”   楼画皱皱眉,正在此时,他的脸被人轻轻碰住了。   眼前带着一身檀香的人认真地叫着他的名字:   “楼画,看我。”   还有个看不见的小孩在哭闹:   “小画哥哥!!”   楼画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在他儿时无数个美梦中,他的家应该就是这样子的,会被护短、被哄着、被偏爱,有像别人家一样温柔的娘和粗犷的爹。   还有秦东意,这里的秦东意也会回应他,说爱他。   现在成真了,却有人要把他从里面拖出来。   但楼画又想起了一些事。   那孩子在月光下,认真地说你跟师尊都对他很重要。   他说你不是疯,只是看见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清阳山大比,你能不能来看我?   对,这孩子就要消失了。   如果不去理会他,他马上就要被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抹除了。   楼画脑海中又蹦出一道苍老的人声。   那人问:   “残忍的真实和圆满的假象,你要如何选择?”   楼画抬眼看着他的“母亲”和“父亲”。   他们用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回应。   楼画又看向秦东意。   秦东意看着楼画的眼睛:   “小画,不用执着于假象,真实的世界,也有人愿意爱你。”   楼画眼中的神情,从困惑不解,再到一片淡漠。   他轻轻勾起唇角,随后手中便多出一把冰刀。   虽然他真的很想一直这样沉溺下去,就算爹娘是两个没脸的怪物也无所谓。   但他娘做的桃花酥实在是太难吃了,他不想未来一直吃这种东西。而且某个烦人精还等着他去看他的宗门大比。   还有,会那样说话的秦东意,也太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7章 迟归   思及此, 楼画握着那把冰刀,走向了院里那棵巨大的桃树。   他没给所有人留反应的时间,抬手, 刀落,桃树缓缓倒地,桃花尽数枯萎。   男人和女人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化成两股黑烟,在他眼前消散不见。   桃树的裂口处, 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黑雾从中溢散而出。   那些黑雾如同流水,沉沉地浮在地面上, 最终卷向一旁的楼画。   院子里的房屋也随之迅速风化坍塌,像是在一瞬间过了几百年光景。   唯一没变的, 就只有一旁默立着的烟青色身影。   同时, 他身边还有道小一些的虚影正缓缓凝出实体。   常楹脸上糊着的全是鼻涕眼泪,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东意,试探着叫了声“师尊”。   秦东意一直看着楼画,此时听见常楹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 回头看一眼, 将常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去哪了?”   常楹张张嘴,原本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边的楼画,又些担忧:   “师尊, 刚刚小画哥哥好奇怪, 他没事吧?”   那边, 楼画足下皆是旋涡状的黑色雾气, 但他似乎并没有被这些影响,而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在他掌心上,静静地躺着半粒桃花酥。   那桃花酥随着黑雾的汹涌,渐渐露出原形,最后只剩一粒土块躺在楼画手里。   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蜷起手指,但并没有把它丢弃,而是把那半粒土块放进了储物戒里。   正在这时,院子的门发出一声响动。   楼画抬眼看去,见门口是一脸惊讶的徐惘。   徐惘直直走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   “小画,你怎么把树砍了?你爹娘呢?”   他走到楼画眼前晃来晃去,让楼画有些烦躁。   于是他抬手掐住了徐惘的脖子。   徐惘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楼画掌心里掺着灵流,他愈发用力,徐惘的生命也随之逐渐流失。   最后,黑雾消散,徐惘挣扎的手缓缓垂下。   但和刚才那一男一女不同,徐惘的身体并没有变成黑烟消散,而是变成了一只布偶娃娃。   小布偶一看就是被人用心对待着的,身上干干净净,黄色细线做的头发也被人用小布条扎在一起。   楼画在手里转着玩玩,觉得新奇。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尖利女声:   “小惘!!!”   楼画抬眸看了一眼,只见徐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同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也随之阴云密布,狂风骤起。   秦东意拉着常楹,往楼画那边退去:   “她是法阵的核心阵眼。”   “管它核心不核心。”楼画把布偶随手丢给常楹:   “来找死,杀了便是。”   但事情似乎并没有楼画想的那么简单。   仅仅是他们说话的工夫,天地已然变色。院子门口聚着的人越来越多,有村长、有下象棋的老头,也有讨价还价的妇人。   那群人瞳孔比正常人要小上许多,乍一看眼眶里几乎只有眼白。   他们像今早那些学堂里的孩子一样,像是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就只知道无意义的嚎叫以及攻击。   他们都受着法阵操控,当核心阵眼受到威胁时,法阵便向他们下达了抹杀变数的指令。   楼画召出缺月,但冰箭刺穿那些人的身体后,他们的动作也仅仅只有一瞬的凝滞。   桃源村的时间是永恒的,只要法阵核心不倒,他们就永远不死不灭。   冰箭的红光和清寒剑的青色灵流交织,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勉强维持一方空处。   下一瞬,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徐妈妈。   她指甲比刚才长处好大一截,屈指成爪就向楼画扑来。   楼画抬腿踹向她腹部,她向后翻滚两圈,又迅速起身攻去。   秦东意反手握剑,用剑柄同她过招,最终三两下将她制住。   女人死命挣扎着,但几乎是徒劳无功,她晃着头,凌乱发丝在眼前乱飘,下一瞬,她整个人的动作忽地僵住。   她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那里,躲着怀里抱着布偶的常楹。   常楹被她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就想跑。   女人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秦东意的控制,直直冲常楹而去。   秦东意原本想拦,却被扑上来的村民挡住了去路。   常楹抓紧手里的小布偶就跑,结果还没几步,人就被脚下石子一绊,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他打个滚爬起来,眼见着女人的爪子就要抓向自己,于是下意识抬手抱住了头。   人靠近时,带着些细微的气流波动。   常楹闭着眼睛,但原本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试探着看了一眼,却见女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小布偶,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常楹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这就试探着把手里的布偶小人举给她。   女人抬手,缓缓靠近想要碰上去。   “娘!!”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边的楼画一脚踹开一个大叔,又用弓箭将他钉死在地,这才得空抬头看了一眼。   那些村民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真正的徐惘从人堆中挤出来,飞奔着过来跪倒在了女人身边。   “娘……”   徐惘捏着女人的裙角,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地:   “我回来了,小惘回来了……”   女人愣住了,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   随后,她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其余村民也齐刷刷僵住动作,不再攻击。   楼画离常楹近,他趁这工夫,过去提着常楹的领子把人拖走,又丢到秦东意脚边。   常楹惊魂未定,拍拍屁股上的灰坐起来,问:   “他们怎么了?”   “久别重逢。”   元镜刚好在此刻赶来,他看着那对母子,半晌叹了口气:   “徐惘离开家那一天,才因为一点琐事和母亲吵了架。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人就变成了花豹,从村子里逃走了。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数百年。”   常楹皱起眉:   “那徐妈妈会不会以为,豹子哥哥是生她的气才离开的?”   元镜抿抿唇,不置可否。   “娘……对不起,我不该惹您生气的。”   徐惘抱着她,抽噎着解释: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晚了还跟小石头去山里玩,不该顶嘴不该跟你吵……”   变成花豹后,徐惘一直没敢回来见母亲。他变不回人身、不会说话,也没人信他就是徐惘。   看着他长大的村长伯伯一见他就挥舞着砍刀要把他赶走,徐惘没办法,只能在山林里偷偷躲着。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村子好像有点奇怪,自己也被某种奇怪的力量挡在外面进不去。   徘徊多日后,他在附近遇见一个人很好的仙君,就拜托他帮忙进去看看,帮他替母亲解释解释。   但那个仙君再也没出来过,仙君成了村子的一员,日复一日地在做同样的事。   后来又来过很多人,徐惘在他们交谈中知道了他们是来寻找一个叫晋城的地方,而进晋城前,似乎必须要解开村庄的法阵。   一开始,徐惘还很期待他们能破解法阵,但时间一长,来的人越来越少,村子里的人却越来越多。   徐惘知道这事不简单,就用仙君教的法术努力修炼,尽量赶走那些来寻找晋城的家伙。   还有一点,时间已过去两百年,徐惘知道,被定格住时间的人可以活这么久,但一旦时间恢复正常,里面的人会如何,他不敢想。   在离开家之前,徐惘刚刚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他嫌母亲管东管西,嫌母亲太限制他的自由,那时年少的孩子说出的话尖利又伤人,惹得母亲掉着眼泪离开了家。   但等他长大了,在那漫长的几百年里回想起这些,才后知后觉,母亲那些琐碎的唠叨其实都是在为了他着想。   而他可能,连再叫一声“娘”都没有机会。   高大的男人抱着瘦小的妇人泣不成声,同时,院子里所有的村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他们像被人压缩了时间,仅仅几个瞬息,地面就只剩了一堆堆枯骨。   村庄的所有房屋也迅速老化,有几处甚至已经塌陷。   村里的桃花树也尽数枯萎,粉色的花瓣飘了漫天。   支撑法阵最主要的执念,是徐母对孩子的挂念。   她的孩子一声不吭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徐惘的眼睛被泪水糊住,他擦擦眼,抬头看了一眼母亲。   女人温柔的眉眼慢慢生出褶皱,身形也佝偻起来,最终甚至没法再站住。   徐惘把母亲抱在怀里,最后,徐妈妈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她张张口,声音苍老而嘶哑:   “小惘,回来就好。”   “娘不是怪你,只是气上了头,说得话重了些。”   “你回家,娘给你包你最爱吃的野菜饺子。”   远处的楼画一直没有挪开眼。   他看着女人的身体化为枯骨,不像旁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常楹,他眼里和心里都没什么波澜。   “乖宝,这也是亲情。”   某个许久没出声的老家伙突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突兀得很。   他好久没出现,楼画都快把他忘了。   “你去哪了?”   楼画顺口问道。   “法阵只记录了你跟小秦两个人,我也是外来者,所以在你们进法阵的那一瞬间就跟你断了联系,但我一直都在哦。”   应龙相当于这两天都被关在小黑屋里,从徐惘出现时才逐渐恢复五感,此时听了元镜的话,再看看前面那两个人,也算了解了前因后果。   “这也是爱?”   对于应龙的感情小课堂,楼画这次一改往日散漫态度,至少学会了反问。   “是啊,这跟温家兄弟不同,这是亲子间的爱。就像是如果你在外面犯了错,父母亲永远能给你最大程度的包容,会安慰你,保护你,跟你共同承担。”   应龙很认真地解释。   “为什么?”楼画还是不太理解。   应龙:“因为他们是亲人,他们血脉相连。”   楼画沉默片刻:   “那为什么跟我血脉相连的那两个人,都想要我死?”   连幻境里那两个没有脸的假人,都知道他喜欢桃花酥,会在他生气的时候关心他。   应龙没话了。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能听着不那么残忍,索性不再说了。   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笼罩桃源村的法阵已经彻底消散,但几人并没有离开。   等徐惘情绪稳定点了,他们跟着徐惘一起回了徐惘的家。   其它人等在外面,只有楼画跟了进去。   那天来吃饺子时,桌子是摆在外面的,楼画并没有进屋看过,此时倒是好好观察了一番。   徐惘的家里跟他们那间屋子差不了多少,都是很普通的陈设。楼画看徐惘在收拾东西,直接问道:   “花毯子,你是妖,那为何你母亲是人?”   徐惘看了他一眼,如实答道:   “我是我娘年轻时去山里采药捡回来的。”   他刚哭过,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说着,徐惘拉开屋内的衣柜,发现里面都是一件叠一件的冬衣。   他把冬衣拿出来,发现布料早已陈旧发霉,但接缝处的针脚仍然密实。   衣柜里,从小件到大件的棉衣都有,幼年、童年、少年、成年。   做棉衣的人似乎还害怕孩子回来时身形跟她想的不一样,因此瘦的宽的都有备着。   徐惘抱着棉服,沉默很久。   楼画猜他现在应该不太想被人打扰,于是就自己在屋子里转着看。   直到他走到床边时,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楼画蹲下身,看了徐惘一眼,见他没反应,这就把自己碰到的东西抽出来看了一眼。   那是一盘干瘪的饺子。   饺子用木托盘装着,一层叠一层摞在床底下,只是过去的时间太久,饺子皮早就干掉了。   楼画想了想,拿起一只,用手掰开。   看得出来,是野菜馅的。   “花毯子。”   楼画叫了徐惘一声。   徐惘这就回头看来。   他看着楼画手里的饺子,愣了很久。最终,他拿着那早已不能吃的饺子,像魔怔了一样使劲往嘴里塞。   看起来这些饺子的味道并不好,因为徐惘有几次都已经生理性的反胃,但他最终还是把嘴里的饺子全部咽了下去。   楼画看他这样子,问:   “好吃吗?”   徐惘点点头,又摇摇头。   楼画弯起唇角,拿出储物戒里那颗曾经是桃花酥的土块。   “我娘做的桃花酥。”   徐惘认真看了一下,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坨泥土。   他本来挺伤感的,但看楼画那带着点小骄傲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擦了把眼泪:   “疯子。”   “嗯。”   楼画把“桃花酥”又放回了自己的储物戒里,喃喃道:   “本来就是。” 第038章 迟归   法阵消散后, 桃源村内的桃树尽数枯萎,安静异常,几乎陷入了一片死寂。   元镜和秦东意在徐惘家院子里的石桌边坐着, 常楹在一边摆弄那只布偶娃娃,元镜看了一眼,又看向秦东意:   “你是,戊炎的徒弟?”   秦东意点点头:   “是。”   元镜想了想, 突然忆起点什么:   “你是秦东意?我记得当时戊炎总跟我夸你根骨好,我见过你的, 那时候,你还没那孩子年龄大。”   元镜指的是常楹。   他见秦东意略显茫然的样子, 又笑笑:   “你那时年龄小, 不记得我也正常。我离开也有数百年了, 不知清阳山如今又是何光景?”   秦东意略微思虑片刻,还是如实说:   “崇桦掌门三百年前身死于东荒遗迹,现今掌门是宗泽长老的亲传弟子魏长珏。清阳山没怎么变,您本命灯未灭, 因此几位长老数百年间, 一直在寻你。”   元镜眸里浮上些怀念, 他犹豫半晌,又犹豫着问:   “那,这些时日里, 见舟如何了?”   见舟是妖这件事,正道中也就只有两人知晓, 其中之一便是元镜, 这就足以证明他二人友谊深厚。   后来见舟失踪, 元镜离开清阳山多年, 也正是为了找寻他。   秦东意将见舟遇难之事如实相告,元镜不免诧异。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有意压低了声音:   “那那个孩子……”   秦东意抿抿唇,没做表示。   见舟微微皱了眉:   “当年,我还以为……罢了。”   元镜没再多言,因为他话音未落,楼画跟徐惘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徐惘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他身上背了个大大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棉衣,还有些饺子。   几人帮着徐惘一起收敛了村民们的尸骨,虽然桃源村的桃树尽数枯萎了,但后山的桃林依旧茂盛。   因此,后山的空地上,多出了数十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   院里的碎骨太多,大多都混在一起,徐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就在小土包前挨个立了无名碑。   离开前,他在这些碑前长叩不起。   常楹看他那么伤心,想了想,就把手里的布偶娃娃递给他。   徐惘看着那个布偶娃娃,和常楹道了谢,又摸摸他的脑袋。   几人出桃源村时已是傍晚,天边都是火烧似的火红云彩。   离开桃源村前,秦东意应了徐惘请求,在这里下了个隐匿法阵。   桃源村这就慢慢自众人眼前消失,自此,尘封数百年的故事彻底告一段落,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徐惘带着他们从山林里往外走。   路上,楼画倒是想起一节:   “花毯子,你说你们村子是在进了两个外人之后才变得如此古怪,那两个人长什么模样,你可看清了?”   徐惘摇摇头,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又说:   “那两个人进村前都是穿着黑袍的,我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女的那个……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但她转身时,我似乎看见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是墨绿色的。”   在场几人都没有见过相柳,古籍中也并未记载相柳化作人身时的特征,因此他们从中能得到的消息只有此人非人。   但有一人不然。   “是相柳。”   应龙斩钉截铁:   “我见过那女人的人身,绿色辫子,错不了。”   “一个是相柳,那另一个男的是谁?九婴?”   楼画问。   “可能是,但也不一定。他们兄妹二人很少同时出现,一般情况下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九婴那厮神秘的很,我都没见过他的模样。”   “哦?”楼画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几人一路无话,等出了这片山林,天空以全然被夜色铺满,只是同时到来的还有成片的阴云,星星被隐匿其中,只能透过云层的稀薄之处看见一点微弱的光。   出了山林后,外界不知何时已然漫上一层浓雾。   按照方位,楼画记得他们到的应该是昨日一早和秦东意来过的那片荒原,但此时荒原早已被成片成片的浓雾覆盖,看不真切。   为防止走散,几人只能各自点起灵流光点,用以穿透浓雾辨认彼此。   楼画在一片白雾间,牵住了秦东意的袖角。   秦东意察觉到了,但并未有异议,就任他拉拽着。   在浓雾中大约行过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似是跨过了什么屏障一般,眼前的视线瞬间清晰了起来。   但现于眼前的,再不是那片荒原,而是一片漆黑的城墙。   那片城墙携着一片死气,颜色浓重到像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这片压抑颜色中,也就只有城门上歪歪扭扭挂着的牌匾有些不一样。   那是两个血红的大字——   晋城。   楼画没多想,抬步就要靠近,有个人却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声音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一头黄毛的花毯子。   “晋城带你们找见了,我就先走了。”   徐惘的眼睛是浅淡的琥珀色,瞳孔是像猫一样的梭形,看着有些怪异。   他原本就是外人,此时提出要离开的想法也不奇怪。只是元镜有些担心:   “徐惘兄弟,你今后可有打算?”   徐惘耸耸肩:   “四海为家喽,我这样子,人族城镇容不下我,我看着另找一片山林当住处,可能还会去妖界转转。”   听见这话,楼画冲他一扬下巴:   “花毯子,你想不想投靠我?”   “你这鸟人别这样叫我,难听死了!”   徐惘有些不满,但还是吸吸鼻子问道:   “你说说看?”   楼画弯起唇:   “你一路向西南去,从苍城穿过去,在西南门处有一片河,名唤染墨川。横渡染墨川,对面便是我暗香谷的地界,你报我名讳,自然有人带你找个好去处。虽然你挺没用,但毛色好看,给我端茶倒水当个垫脚凳子还是绰绰有余。”   楼画这话说得轻佻,惹毛了徐惘。   他冲楼画呲呲牙,但离开前还是摆摆手:   “我考虑考虑!”   徐惘的身影消失在浓雾里,楼画看了一会儿,又望向元镜:   “元镜长老,你又有什么打算?”   元镜弯唇冲他笑笑:   “既然有人故意将晋城封印在此处,那想来城内说不定会有危险,我好歹还是清阳山长老,又怎能眼看小辈独自犯险?”   “你要留下啊?”   楼画显然有点失望的样子,随后他又弯起眼睛,似乎又有了什么坏主意:   “元镜长老在法阵中被困了两百多年,想必法术也有生疏,那犯险的事就让我跟师兄来,你负责看孩子,如何?”   秦东意有些无奈,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元镜道:   “也好。”   元镜比楼画活得久,有些事情看得也通透,自然知道这小子在打什么主意。加上楼画说得也不无道理,他便也顺着他去了。   倒是常楹不乐意了:   “为什么!我也要……”   楼画立刻捂住耳朵:   “不听不听,蛤.蟆念经!”   说着,他快步往城门处跑去,常楹见状也追了过去。   一大一小打闹着跑到近前,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楼画一手掐着常楹脸蛋,刚准备嘲笑两句,结果下一瞬便听见一道沉闷响动,人也愣了愣,往声音来处看去。   发出响动的,是晋城的城门。   似是感应到有人造访,沉重的漆黑城门缓缓向里打开,随着城门缝隙的扩大,晋城内的光景也逐渐展露于众人眼前。   入目的,依旧是一片白雾,但比外界要稀薄许多,还能依稀看见街道两边的建筑。   那些房屋破败不堪,塌的塌破的破,且都像城墙一样,是沉重压抑的墨色。街上也空无一人,平添凄凉诡异之感。   常楹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得,人哆嗦一下,躲到了楼画身后。   楼画也愣住了,他没动,而是看向了身后的秦东意。   正巧秦东意此时走了过来,他轻轻拍了拍楼画的肩,以示安抚,随后便先一步步入晋城的地界。   楼画跟了上去,常楹跑到元镜身边,拉住了他的手,也一起走进去。   在四人入内后,城门又缓缓合上了。   楼画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   秦东意注意到了,就多问一句:   “怎么了?”   楼画收回目光,只摇摇头,没说话。   晋城内的天气跟外界差不了太多,只是入了夜,难免阴冷。   几人走在薄雾中,秦东意以灵流探查一番,却发现四周并无活物。   路中间横着一根木头,看样子像是房梁之类的东西。楼画经过时顺手摸了一把,看看指尖,原本白皙的指腹已然一片乌黑。   他凑在鼻尖闻一闻,确认是东西经过烟熏火燎后留下的残痕。   四人在晋城主街转了一圈,到最后也没发现应龙神魂的痕迹。   此时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隐没在夜色中,更加瞧不真切。见此,几人放弃了继续探查,而是就近找了一家还算完好、瞧起来像客栈的店,打算先住一晚,等天亮再说其他。   晋城空无一人,客栈自然也没有店主,房间的门都大开着。   常楹年纪小,为防意外需要跟长辈住在一起,这个长辈自然由元镜担任,好在元镜喜欢小孩,也就欣然应下了。   至于楼画,自然是非要跟秦东意黏在一起。   晋城富庶,又在建筑上颇有造诣,单是客栈就足有五层之高。   他们选择的房间正在第五层,跟其余几乎被全部损毁的建筑不同,这家客栈的保存还算完好,只是床上的被褥有些不能看。因此,楼画从他满是杂物的储物戒中拿出两床被褥,大方地给元镜他们分了一床。   他简单铺好床,这就坐在床沿打量着屋子里的光景。   屋子里的颜色也是跟外面一样的一片墨黑,因此,他一身白衣便在里面极为显眼。   楼画坐了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来,走到墙边靠近看了看。   他又抬手摸了一把,又蹭蹭指腹,放在鼻底轻轻嗅了一下。   烧焦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当年晋城先被屠城,后被火烧,楼画似乎能猜出来为什么晋城的建筑都是压抑的墨黑色。   那都是人血一层一层溅上去、凝固风干,又被黑烟熏过的产物。   晋城人多,富庶又繁华,想也知道当年会死多少人。   楼画从储物戒中拿了张帕子,面无表情地将手指擦干净,边看着眼前的墙面发呆。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从刚才起就不见影的秦东意出现在门口,他走进来,到楼画身边,冲他递出个什么东西。   楼画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要接,下一瞬,掌心就有一颗小小的物件落下。   楼画看了一眼,是一颗牛皮纸包着的糖果。   他笑弯了眼睛,问:   “给我的?”   秦东意见他这模样,不自觉微微弯起了唇角,但很快又被他藏了起来,人依旧是清清冷冷的严肃模样。   他挪开目光,只道:   “嗯,吃颗糖,想你心情好些。” 第039章 荼靡   楼画笑意渐深, 他把糖握在掌心,歪歪头问秦东意:   “那你只给我,别给小屁孩。”   秦东意抬手摸摸他头发:   “怎么总跟孩子抢?”   “没跟他抢。”楼画有些不满, 想了想,又说:   “你若要给他,就先把糖给我,让我去转交。”   秦东意微微挑了眉。   楼画见他这样, 推了他一把:   “秦东意,你该不会在怀疑我会把糖私扣了?我堂堂暗香谷主人会跟小孩抢糖吃?”   “不会, 魔尊大气。”   秦东意听着好笑。   “知道错了?”楼画得寸进尺,秦东意也愿意顺着他:   “嗯。”   楼画满意了, 单手剥开糖纸放进口中。   糖果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漫开, 楼画满足地轻轻眯起眼睛, 而后又笑眼盈盈看向秦东意。   他抬手拽住秦东意的衣领,心里一动:   “秦东意,你亲我。”   秦东意很听他的话。   他往前半步,楼画下意识靠住了墙。他爱干净, 靠上去之前还记得用灵力把自己的衣衫护好。   他没秦东意高, 离得近了还需要抬眼看他。   楼画看着秦东意微微低头凑了过来, 下意识合上眼,结果等了半天,等来的只是秦东意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再然后, 那身清浅的檀香味都离他远去了。   “?”   楼画多少有点不满,他睁开眼, 一把拉住秦东意, 却刚好看见这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你故意的?”楼画抓住他的手腕。   “嗯?”   秦东意把刚才那抹笑意掩饰得很好, 似乎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楼画一挑眉, 有种被人戏弄了的不爽。   左右他也不是什么规矩人,于是索性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把人拉得弯下腰,自己吻了上去。   楼画这吻多少带了点撒气的意思,几乎不是亲吻,而是啃咬。   尖尖的犬牙咬破了秦东意的唇瓣,他微微皱眉,转身将人按在了墙上。   楼画口中的糖还没完全化开,这让秦东意也尝到了甜丝丝的味道。   但当秦东意占到主导后,楼画就没机会咬他了。   他搂着秦东意的脖子,呼吸略显凌乱。   楼画身上的晚香玉花香愈发浓郁,秦东意有些恍神,随后手垂下想揽住楼画的腰,但就在他碰上去的那一瞬间,楼画却像是吓到了一般,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   那个反应完全属于本能,楼画愣了愣,随后主动去碰秦东意的腰带。   但秦东意却是后退半步,把他放开了。   楼画看着秦东意,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有些遗憾地松开了他的衣带,自己侧目看了眼窗。   从楼画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房间内大开的窗子,如果放在以前,从这个窗子出去应该能看见晋城最繁华的街道。   楼画走过去,坐上窗台,腿搭在窗户外面。   现在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一片死气的黑青色废墟。   街道上的薄雾还未散,抬头看去,天空倒是晴朗。   深色天幕挂着万千星辰,银河悬在空中,是一番不错的景致。   楼画看了一会儿,闲着没事,就把自己头发上的红绳取了下来。   青丝没了束缚,如瀑般洒在他素白色的衣衫上。楼画随手梳了两下,又似想起什么,于是把手里的红绳举给一旁的秦东意:   “师兄,帮我绑头发。”   秦东意没说什么,接过红绳后便拢了拢他的长发。   楼画平日里喜欢把头发松松地绑在肩侧,心情好了就多编几根辫子,总也没个正形。   但秦东意梳得认真,他也向来是个认真的人。   他把楼画的长发在脑后束起,又用红绳绑上。做这些的时候,他总觉得手里这根红绳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夜风拂过,带起楼画额前的碎发。   他摸摸秦东意给他绑的头发,笑着回眸问:   “好看吗?”   他笑起来时,眼里盛着万千星光,似乎还是当年那个明朗的少年。   秦东意有一瞬的失神。   二人对视片刻。   晋城的夜很安静,跟当年全然不同。   “天干物燥——”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男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楼画微微皱眉,目光一凛,向声音来处看去。   薄雾掩映间,他看见街上似乎有盏灯在晃晃悠悠地移动。   “小心火烛——”   打更的人喊出了下半句。   隔壁的元镜显然也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他把窗户一把推开,探头望去,抬眼时刚好跟坐在窗边的楼画打了个照面。   楼画弯起眼睛笑眯眯冲他晃晃手算作打招呼,随后他就当着元镜的面,直直从五楼跳了下去。   即使知道大家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人,但这种情况还是令元镜一愣。   下一瞬,坠落半空的楼画身后生出一双白色羽翼,带着他稳稳落地。   元镜看着那双翅膀,人有些恍神。   随后,他一把抱住常楹,也跟了上去。   楼画追逐着灯光而去,那团光亮在他眼前越来越大,最终,他拨开雾气,停在了一男子身前。   那男人穿着一身浅色衣衫,但身上大部分都被血染成了近似于黑的深红。   同样的,他半张脸上也都是血迹,另外半张脸森白枯瘦,眼窝深深凹陷,嘴唇也一片青紫,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了。   秦东意此时赶到,他看着眼前的人,也皱紧了眉。   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眼前有人,因此没再往前走。他定定地站在楼画眼前,半晌,嘶哑着嗓子拖出一句:   “天干物燥——”   楼画盯着这人的脸,表情有些僵硬。   秦东意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问:   “他是?”   楼画迟疑一瞬,摇了摇头,但有个声音帮他答了:   “晋城第三十九代城主,君奈云。”   元镜抱着常楹赶到,他看看眼前两人,补充道:   “我曾经来过晋城,同城主有一面之缘。”   听见这个名字,楼画似乎没当回事,只道:   “都死了三百年了,管他是谁。”   同时,应龙在他识海中提醒道:   “乖宝,我的神魂在他手上那盏灯里。”   楼画这就垂眸看向君奈云手上的灯。   那盏灯发着浅淡的青白色光芒,且灯笼没有纸面,能直接看见中心跃动着一颗青白色的光点。   应龙神魂?   楼画几乎没有犹豫,在旁人都没反应过来前就伸手抓了上去。   但楼画的手并没能碰上灯芯,因为在那之前,他的手腕就被一只枯瘦的手牢牢抓住,挣脱不得。   下一瞬,君奈云猛地用力,楼画便只觉有种不知名的力量拉拽着他的身体,要将他往灯芯中带去。   既然如此,楼画便也没有反抗了。   一旁的秦东意见此,伸手拉住了楼画另一只手,二人这就齐齐被拉入灯芯内,再无声息。   “小心……火烛——”   说完这句话,君奈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机械地垂下手,又颤巍巍往前迈了一步。   刚才那些事情都发生在瞬息间,元镜只觉眼前一晃,两个大活人就没了影。   常楹也瞪着眼睛看懵了,他想了想,问:   “长老,咱们要跟进去吗?”   元镜有丝迟疑,随后摇了摇头:   “他们在里面情况如何暂且未知,我们留在外面,万一有危险,还能有照应。”   常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们现在能帮师尊跟小画哥哥做什么呢?”   元镜看着已经同他擦肩而过的君奈云:   “在他们出来之前,保护好这个人,还有这盏灯。”   -   万千嘈杂声音如海啸般向楼画扑来,那些汹涌人声时远时近,最终尽数消散,只留下恍恍惚惚的闹市乱声。   阳光有些刺目,楼画微微眯起眼,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在强光下显得颜色更浅一些。   他所在的是一处繁华街道,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是人挤着人。他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而去,似乎在赶着去看什么热闹。   楼画愣了一下,下一瞬,他身前穿过了一个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这便明白了,他在这个地方,大概只是一个外人看不到的虚影。   楼画转头四下看看,并没有发现秦东意。总之他一个人也无聊,于是索性跟着人群想去看看到底有什么热闹。   纷闹的人群占了整条街道,楼画边走边看,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   左侧花楼有打扮精致的姑娘在冲楼下挥舞手帕,右侧有小二在卖力吆喝自己家的女儿红,再往前……   楼画看见一栋足有五层高的客栈。   他瞳孔微缩,总算是想起来的这是什么地方。   是三百多年前的晋城。   “恭贺新城主!”   正在此时,人群中,有个汉子高声喊了一句。那人留着大胡子,总是醉醺醺的,说话很凶。   “城主万福金安!”   一边的女人不甘示弱。   女人脸尖尖的,眉眼细长,声音尖细,说话总带着些刻薄味。   这一切让楼画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他后退半步,抬眼时,刚好看见迎面而来的马车上,那个一身茶白衣衫、笑容明朗的男人。   那人浓眉大眼,瞧着就是被捧在手中长大的,笑容和气质都很明朗,很容易让任联想到山林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   君奈云接任城主的那一年,还不及弱冠。但因为深受城民爱戴,以及行事能力有目共睹无可非议,老城主便早早卸任,将晋城交给了自己的小儿。   楼画看着他,不自觉后退半步。   不知何时,周围人群皆自觉地给马车让出一条路来,但楼画还怔楞着立于道路中央。   八匹白马拉着马车行过,眼见着就要撞到他,楼画却突然被人往旁边拽去。   马车行过时的风令楼画回了神,下一瞬,他便撞在了另一人的怀中。   “小心。”秦东意放开了他的手。   楼画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   “那马车又撞不死我。”   说罢,楼画又将视线挪向了那辆马车。   秦东意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皱了眉。   周围人群簇拥着马车远去了,等到马车驶离这条街道,二人眼里的画面也产生了变化。   喧闹的人声换成聒噪蝉鸣,周围像是一片花园,花园中有个凉亭,是君奈云平日里听先生讲课的地方。   今日先生教的课文大概让君奈云有了感触,令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年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天下大同?妙啊!”   他卷起袖子,又将桌上的书本卷起来,边挥舞边扬声眉飞色舞道:   “这位前辈真是好想法,我的理想也是如此。我要让晋城变成天下最美好的桃花源,所有人在这里都是平等的,没有穷苦,没有战争,没有灾难。我要让每个人都住得起大房子,吃得上山珍海味,让晋城之中永远没有烦恼,永远都有这么好的阳光,这么美的花!”   少年走出凉亭,指着天上的阳光和花园里的花给先生讲着自己规划的美好未来。   先生捋着山羊胡子,听着他的理想,倒也没有反驳,只在最后着摇摇头,点着他的脑袋,叹了一句“少年心性”。   少年不服气:   “我现在是城主,我的城如何,以后不都是我说了算?”   “好好好。”先生拗不过他:   “都是你说了算,快来坐好,听下一节了。”   那天,茶白衣衫的少年在阳光下笑得明媚,讲起理想时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楼画看着他的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眸色微沉。   这是楼画今日数不清第几次失神。   秦东意早就察觉出不对,关于晋城的一切,似乎都让楼画格外在意。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问:   “认识?”   楼画愣了一下,只道:   “可能吧。”   在二人交谈间,君奈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二人眼中的世界也再次发生变换。   晋城是一座很特殊的城,它地处三不管地带,不受凡世的皇权管辖,也不会受到妖魔侵扰。   因为君家第一代家主曾经跟皇族以及妖族签过血契,无论外界战乱如何,都不能波及到君家后人,以及晋城。   在和平年代,可能没有人会想起在极北的边境还有这样一座城,但一旦外界陷入战乱,跑来晋城避难的流民便越来越多。   那时,正值凡世皇权颠覆,妖族祸乱人世,而仙门不断有修士失踪,自己都人心惶惶,更没有时间去管凡世祸乱。   在这样三方混战的情况下,百姓苦不堪言。   “城主,城内真的没办法再放人了。所有客栈的屋子都装满了流民,已经影响到晋城城民的正常生活了!”   城主的教书先生苦苦劝道,但君奈云并没有听进去。   他一甩袍袖:   “他们来投奔我,就是我的城民。能救多少我就救多少!”   “已经有城民表示不满了!你怎么知道你放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流民里有手脚不干净的,今天偷鸡明天偷银两,前几天还有一个强盗在行窃时失手掐死了李家啼哭的小儿。再这样下去,晋城迟早会乱套的!”   说罢,先生弯腰咳嗽不断,最后甚至呕了口血出来。   这把君奈云吓了一跳。   他一边叫人去请郎中,一边想着先生的话。   先生的手一直死死握着君奈云的手腕,君奈云没有办法,最终咬着牙下令道:   “关城门!”   但先生这一番话,并没能阻止君奈云拯救天下人的决心。   虽然城门关了,可君奈云换了一种方式。他坚持每日布粥,尽量确保城外的流民一人能分到一碗。   后来,晋城行善举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来晋城门口讨粥的难民越来越多,他们一直不走,到最后,城外难民的数量几乎要比城内原本的住民还要多。   而君奈云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先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城民们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白白给那些外人送粮食,城民和后来进城的难民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晋城显然没有当初那么和谐安宁了。   城内,挨家挨户门窗紧锁,难民们在街上东躺一个西躺一个,街道一片死寂,君奈云每日晚归的时候,街上还总有条疯狗冲他叫唤。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君奈云时常问自己。   他好像,离当年的理想越来越远了。   但没关系。   君奈云又这样安慰自己。   等战争过去,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君奈云依旧坚持每天送粥。   但食物的数量从人人有份,变成了送完即止。   他每天送完粥,没分到粥的难民会在他背后对他破口大骂,怪他没粥为什么还要装好人,骂他是骗子,说他是装装样子的伪君子。   每天都有人为了一口粥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也有想跟他动手的,好在他有护卫,暂时还是安全的。   那时,君奈云无数次问自己。   自己坚持的,真的是对的吗?   他们好像根本不懂得感恩,为什么善良还要被指指点点。贪婪像是无底洞,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填的满吗?   城门缓缓合上,君奈云一步一步往城主府走,天顶阴云满布,云后闷雷滚滚。   就在那时,他身后传来一道闷响。   像是重物砸落在地的声音。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城墙边的地上,好像蜷着一个小孩。   那个小孩,看着像是从外面爬上城墙,又摔下来的。   君奈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也没去追究。   他拦下了身边想要赶人的侍卫,走过去半跪在小孩身边,想问问他的情况。   那小孩子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朝后面躲了躲。   他的手臂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还在往下淌着血。   君奈云心下微惊。   而跟他同样讶异的,还有小孩不远处的秦东意。   秦东意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皱紧了眉,转头看向身边的楼画。   楼画察觉到他的视线,耸耸肩,神情淡漠,满不在乎道:   “看我干什么?我可不知道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争议,提前说明:   1.城主和小画没有感情纠葛!不是白月光、初恋、暗恋对象等等……   2.所以不是替身文学,师兄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第040章 荼靡   君奈云见小孩这一副受惊小兽般的模样, 有些怜惜。   他冲小孩摊开掌心,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眼前这小孩瘦瘦小小,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烂烂,脸上头发上糊得全是泥,连相貌都看不清。   君奈云指指他的手臂:   “给我看看伤好不好?”   小孩听见这话,迟疑了一下, 又往后退了一点。   君奈云指指他的胳膊,又拍拍自己的。小孩这才懂他的意思, 于是缓缓抬起了手。   他衣袖被撕开了两道口子,苍白细瘦的胳膊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君奈云看得出他害怕, 也没去碰他。   他只问:   “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指指城墙。   君奈云又问:   “你从哪来的, 叫什么名字?”   小孩摇摇头。   “城主,这小哑巴私自进城,不能多留,赶出去算了。”   一名近卫不满道:   “若外面那些人有样学样, 纷纷从外面爬进来, 那还了得?”   “这么小的孩子, 还受了伤,现在赶出去,还给不给他活路?”   君奈云并没有听近卫的话。   他站起身, 冲小孩伸出手:   “走,我带你去找个郎中。”   小孩看看他的手, 又看看他。   他试探着抬手递过去, 但在碰上前又迅速收了回来。   君奈云愣了一下, 知道他是不敢, 于是只说:   “那你跟着我。”   说罢,他冲两名近卫摆摆手,走去了主街。   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了看,小哑巴果然跟在了他身后。   身边的近卫没忍住,抱怨道:   “城主为什么总要帮他们,你上次喂了街边那条疯狗,那狗不知感恩,每次你路过都冲你扑咬,我看这些人也一样,不仅不知好,哪天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君奈云没多在意,只是笑笑:   “不能以偏概全,总有人是不一样的。”   那天,君奈云带着小哑巴去了晋城最好的医馆,把人放下后,他给够了银钱,便自己回府去了。   乱世之中,这样可怜的孩子数不胜数,他不可能一个一个救下来。   但能帮一个是一个,也是好的。   那之后,即使每天都有不理解和质疑的声音,但君奈云依旧坚持每天在城外布粥。   又是一天下午,君奈云盛着粥,突然被身边的近卫拽了拽衣袖。   近卫神秘兮兮说:   “那天那个小哑巴,看了你好久了。”   近卫指指侧边草丛,君奈云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草丛后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顶。   君奈云弯唇笑了笑。   他盛了一碗粥,示意近卫照看一下,随后便端着碗走去了草丛边。   等他靠近,草丛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   小孩长了一双清澈的鹿眼,看起来莫名有种无辜感,令人怜惜。   君奈云把手里的粥递给他,问:   “伤怎么样了?”   小哑巴试探着接过粥碗,喝了一口,又把碗放下,给君奈云看了看手臂。   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结痂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全好。   君奈云冲他笑笑,又抬手,顿住片刻,他见小哑巴不反感,就试探着摸了摸他的头。   那之后几天,小哑巴总会跟着他去城门口,君奈云也每天都会给小哑巴留一碗粥。   一日,君奈云回府时已经很晚了,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月光映着他的影子。   近卫走在他身边,奇道:   “哎,今日怎么没见那条疯狗?”   “可能去别的地方了吧。”君奈云没在意。   “不会,那狗一到夜里就在这一片乱吠,追不上赶不走的,我天天见他呢。”   近卫说得玄乎,君奈云也没当回事,直到他第二天在小哑巴身上看见了几处新伤,明显是兽类的牙印,这才反应过来某种可能性。   君奈云有点心疼,问:   “街上那只狗这几天都没出现,是你把他赶走了?”   小哑巴点点头。   君奈云:“为什么。”   小哑巴顿了顿,随后指指手里那碗粥,有些生疏地试着说了两个字:   “谢……谢。”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了君奈云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前些日子他纠结挣扎的那些事情,好像突然都烟消云散了。   他身边的人似乎都不支持、也都理解不了他做的一切。   他自己也迷茫过、动摇过。   这句“谢谢”,却像是忽然佐证了什么事情。   因为君奈云却突然确信,值得。   他做的一切都值得。   善良的出发点确实不是为了索求回报。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人来告诉他,他做的这些事,都是有意义的。   外界战乱未绝,晋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搭起了简陋的棚子,打算长居于此。   期间,晋城城民抗议过一次,结局是他们把所有外来者都赶出了城门。但君奈云却偷偷把小哑巴留了下来。   城内的难民离开后,城内恢复了些往日的盛景。人们甚至还为此举行了一场庆祝活动,那一天街上欢声笑语歌舞不绝,声音传到城外,和那些流离失所一片死气、为一碗粥争抢的难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两方暂时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似乎能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君奈云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脸焦急的近卫:   “城主,城门外出事了!”   君奈云急急披衣出门,刚出城主府,他就听见了从城门外传来的惨叫声。   云层几乎都隐隐透着血色。   街道上,被叫声吵醒自发出门查看的城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君奈云安抚了两句,便快步往城门而去。   他走上城墙,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令他脸色发白。   天地都是一片猩红。   云层的颜色是因为灵流紊乱而导致的异常光线,地上,却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血迹生生染红的。   黑色的烟团在半空中乱窜,除却那些,地面上还有无数长相各异的妖魔,在大肆屠杀城外的难民。   那些人尖叫着想逃,但□□凡胎终究比不过修行百年的妖,他们根本没地方逃。   修为高强的妖在这里想杀人,比恶狼在羊圈里捕羊还要容易。   抱着孩子哭嚎的母亲、徒劳地捶打着城门的男人,还有被腰斩却依旧往前爬、身后拖着血迹的少年。   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闲暇之余还会笑两声。他们看着那些人,像是在看一群可笑的蝼蚁。   君奈云脸色惨白,他刚想叫人开城门救人,但话还没出口,一只生着黑羽的妖便落在了他身前。   见此,近卫拔出了剑。   “君城主,我劝你最好不要。”   男人根本没有理会那近卫。   他生了一副笑脸,只双手抱臂,看着君奈云道。   君奈云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是我们晋城的地界,你们在晋城的地方闹事,是否过分了!”   “是吗?”男人耸耸肩,不甚在意:   “虽然我族妖王曾经跟您的家族订过契约,但这不代表你们君家人可以坏我们的事。”   说罢,他笑了笑:   “我们只是在奉命找一个人,等确认那人确实不在这里,我们自然会走。在这之前,还请君城主,多担待。”   男人冲君奈云一拱手,也不等他什么反应,转身欲走,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形便顿住了。   他皱皱眉,轻轻嗅了嗅,突然微微眯起眼,看向了城内某个方向。   “在里面?”   男人似是自言自语一番,而后便扬起翅膀,作势要飞进城内,却被君奈云厉声喝住了:   “你做什么!妖魔不可踏入晋城地界,这是规矩!”   “抱歉,忘记了。”男人漫不经心说出一句,随后又道:   “但君城主,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族跟晋城所定契约,本质是不伤害晋城城民,也就是‘人’。但我们现在要找的是妖,你若执意包庇,就视作单方面毁约,到时候,我对贵城,可能就没办法以礼相待了。”   君奈云有些微犹疑。   若是放在以前,君奈云会斩钉截铁地说我城中没有你要找的人。   但前段时间晋城涌进大量难民,他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妖浑水摸鱼跟进来。   他只是个凡人,并没有分辨的能力。   男人看出了君奈云的犹豫,他轻笑一声:   “我很确定,我要找的人就在你这里。这样,我也不为难城主,七日,七日后交出这个人,晋城与我族依旧友好共存。否则,我可能就得亲自进城找找了。”   说着,男人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纸卷,递给了君奈云。   君奈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   他抬眼看向男人:   “城外的人……”   “城外的人似乎不归你管。”男人打断了他的话,又慢悠悠说:   “我们会收拾干净,抱歉,让城主受惊了。”   说罢,他猛一振翅,离了城墙。   君奈云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纸卷。   城外的惨叫还在继续,君奈云闭闭眼,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城墙,面对别人的询问,他只摇摇头,没有回答。   近卫帮忙劝回了街上的城民,又陪着他一路回了城主府。   等到了城主府门口,近卫离开,君奈云才想起来看看手上的纸卷。   他叹了口气,慢慢展开画卷,露出的人像还是个孩子。   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可爱,长着一双无辜的鹿眼。   君奈云心里一惊。   就在那时,他注意到眼前有个人影在晃。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刚好跟那双鹿眼对上了目光。   小哑巴正躲在墙角看他。   君奈云一颗心随着一个可怕的猜测,不断下沉。   他跟他对视良久,勉强冲小哑巴弯了弯唇角。   他没说什么,只转身推开门,一步迈进门槛,却顿住许久。   最后,君奈云转头看着还没离开的小哑巴,问:   “小哑巴,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1章 荼靡   小哑巴身上总是脏兮兮的, 脸蛋上也全是灰尘泥土,看不清五官。   君奈云把他带回去后,叫小仆烧了热水, 让小哑巴洗了个热水澡,还临时找了套衣服给他穿上。   小哑巴乱糟糟的头发被府上的丫头梳理整齐,加上他眉眼漂亮,瞧着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君奈云一直坐在前厅等着, 其间,他把手里的画像展开又合上, 看了无数遍。   薄薄的纸很快被他弄得皱巴巴,君奈云在心里不断祈祷这只是个巧合。   他想, 至少, 至少别是小哑巴。   但这一切侥幸都在小哑巴出来的时候破灭了。   君奈云几乎把画像的模样刻在了心里, 所以当他抬眼看见那张与画像□□分像的脸,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个总会小心翼翼躲在一边陪着他的孩子。   那个总帮他在夜里赶走疯狗的孩子。   那个努力地冲他说出“谢谢”二字的孩子。   那个让他相信,善良是有意义的孩子。   为什么,偏偏是他。   君奈云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冲小哑巴招招手, 艰难道:   “来。”   小哑巴很听话地走过来了。   他穿了一身白衣服, 皮肤白皙,长相玉雪可爱,目光总是显得小心翼翼, 因此自带一种迷茫的无辜感。   “你叫什么名字?”君奈云看看他,问。   小哑巴摇了摇头。   “是不会说, 还是没有?”   君奈云知道小哑巴不是说不出话, 他只是不太会说, 也不愿意说。   小哑巴想了想:“没有。”   说话的时候, 君奈云努力想从小哑巴身上找到妖族的痕迹,但并没有。   他就像个普通的人类孩子,没有妖族那种特殊的发色瞳色,也没有什么非人的特征。   “你家里人呢?”君奈云又问。   “没有。”小哑巴答。   君奈云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   “那就,把这里当家吧。”   -   城外的惨叫持续了一整夜才结束。   那天妖族男人说的话,也很快被近卫透露给了城中几位有名望的长老,流言一时席卷了整个晋城。   惹怒妖族撕毁契约的后果,大家都能猜到。   妖族虽有妖王,但散漫无政,又天生残忍嗜杀。而近年正逢乱世,那些正道仙长根本没有精力来约束他们,晋城里也都只是些普通人,面对可怕的妖族,哪里有还手之力。   恐怕到时候,那铺天盖地的惨叫声和血流,就要进到晋城中来了。   “城主,那妖人不是给了你画像?七日眨眼就过,耽搁不得!”   “是啊,还是快快把画像拿给大家看看,好分发下去逐一排查,早早把人找出来的好!”   “城主啊……!”   “够了。”   君奈云撑着头,有气无力地敲敲椅子扶手。   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此时眼下一片乌青,下巴生出青色的胡茬,人显得十分憔悴。   有位老人气冲冲用拐杖敲着地面:   “什么够了!君奈云,你之前放那些难民进来,后来又出去送粥,我们都任你胡闹,大家也都没说什么。但事到如今,你怎么能拿整座城的性命开玩笑!”   又有几人愤慨地附和他。   君奈云闭闭眼睛,只说:   “人……我已经找到了,你们不必再管。”   集会一直到中午才结束。   君奈云回到城主府时已身心俱疲,他一个人走到后院,却见花园里有个忙活的小人。   今天阳光很好,晒得花园里一片暖色。   小哑巴蹲在花园里拔杂草,弄得满身都是泥。   一旁的园丁不好意思地跟君奈云解释道:   “城主,这孩子劝了不听,非要在家里找些活干。他刚把您房间里的床铺好,又擦了地,我们都想让他歇会儿,但一个没看住,小家伙又跑来这拔杂草了。”   君奈云有些无奈,示意他自己知道了。   他走到小哑巴身边,问:   “这些不用你做,为什么让自己这么累?”   小哑巴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又在白皙脸颊上带出一道泥印子。   他看着君奈云,想了想,认真地说:   “谢谢你。”   谢他做什么?   君奈云有些没听懂。   小哑巴这就指指地面:   “家。”   谢谢你带我回家。   或者,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在小哑巴之前的人生中,没有人会像君奈云这样天天给他喝粥,也没人会给他热水洗澡,让他进家门。   小哑巴想谢谢他,又怕被抛弃,于是只能不断地做事,向他展示自己的价值。   他可以擦桌子擦地,可以铺床,可以端茶倒水,可以除草。   不会的他也可以去学,只要君奈云别赶他走就好。   君奈云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鼻头一酸,有点想哭。   他想,如果小哑巴只是小哑巴,他一定可以对他好一辈子。   但显然,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   君奈云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多待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起身,快步回了客房。   小哑巴有些茫然,他看向了一边的女人。   女人是府上的绣娘,她正替小哑巴缝着早上不小心刮破的衣服。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走过来摸了摸小哑巴的头:   “乖孩子,城主只是心情不好,他没生你的气。”   小哑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的确如那位老者所说,七日之期,眨眼即逝。   第六日的时候,君奈云的教书先生病重,眼看着就不行了。   先生是看着君奈云长大的,对他来说是亦师亦父的存在,以往有什么困惑,君奈云都会向他请教。   但近来先生病着,总是不大清醒,今日或许是回光返照,人精神了不少,君奈云陪在他身边,最终还是没忍住将事情从头到尾讲给了他听。   先生听后,亦是沉默良久。   他说:   “阿云,一人的命和整座城,我以为你拎得清。”   “但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他也不该死。”君奈云痛苦地抱住头。   “城中也有很多孩子,数千条人命,难道他们就该死?”先生目光沉沉:   “再者,他也并不无辜。你说了,他是妖,那群妖本就是冲他来的,如果没有他,晋城本不该遭此横祸,你也不会为这个选择而痛苦。”   先生说的这些话,他知道。   君奈云都知道。   但他一想起那孩子看他时那小心翼翼的目光、想起他认真说出的“谢谢”、想起他为了回报他而努力做事的样子,君奈云就觉得自己的良心被人放在烈火中炙烤,几近窒息。   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有两全的办法。   为什么,他救不了所有人。   先生重重地咳了两声,随后,他哑着嗓子,缓缓道:   “小云。你年少时的理想,可还记得?”   君奈云点点头。   “你说想要天下大同,想要晋城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想成为最优秀的城主。现在,你的城民陷入危险,需要你来做决定拯救,你为何,又犹豫了?”   这话拷问着君奈云的心。   回头看看,他早已与当初的理想背道而驰。似乎什么都做了,却又什么都没做好。   没能救下难民,也没能让城民安定。   他真失败。   明明一切都出自好心,可最后,全部都变成了坏事。   先生在夜里走了。   君奈云突然有些怅然,他心里满满都是哀戚,但或许是悲伤到了极点,连眼泪都干涸了。   君奈云一夜未眠。   当他走出先生家中时,门外早就站满了愤怒的城民们。   不断有菜叶子和鸡蛋砸在他身上,但君奈云并没有在意。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总之等到了家里,家门合上,门外的人还在叫骂。   君奈云在府中换了衣服,叫厨娘做了一大桌饭菜,自己却一口未动,只坐在桌边,看着小哑巴吃。   小哑巴起初不敢动筷子,但君奈云哄他,他也就慢慢放开了。   今天的菜很丰盛,有鱼有肉,多得是小哑巴没吃过的美食。   他吃了哪道菜,还要先给君奈云碗里夹一筷,再换筷子,自己才吃一样的。   他越是这样,君奈云心里就越煎熬。   最终,小哑巴吃饱了。他看看君奈云碗里一动没动的饭菜,皱皱小眉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君奈云勉强冲他笑了笑,随后从身后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小哑巴,示意他带好。   小哑巴听话地把匕首放进了怀里。   君奈云点点头,只说:   “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哑巴点点头。   门口躲着的绣娘听见了这话,离开前低头擦了擦眼角。   小哑巴看见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君奈云牵着小哑巴的手,走到了城门口。   街上的城民们自发跟了过来,他们围着君奈云和小哑巴,窃窃私语起来:   “那些妖怪要找的人是谁?不会是那个小孩吧?”   “我看就是,他一看就够古怪了,那天还在我家院子后面跟疯狗打架,吓死人了。”   “就是这个小祸害。差点害了我们这么多人。”   “小扫把星,看着就一脸坏样。”   这些话听在小哑巴耳里,令他有些不安。   他往君奈云身旁躲了躲。   但这些人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有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扯着嗓子说:   “就这小孩,杀了得了,反正他是妖,长大了也是祸害!!”   一个尖细女声道:   “就是,小畜生,去哪不好非要来我们这,有娘生没娘养的货色。”   一人一句,四面八方的声音叠在一起,吵得小哑巴耳朵痛。   他知道他们在骂他,他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做错了,他也不会还嘴,只能徒劳地捂住耳朵,在心里求求他们别说了。   他看看君奈云,希望君奈云能帮帮他。   但君奈云什么都没做。   如潮水般的骂声快要将小哑巴淹没。   那些人变成了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围着他,尖锐的语言化作刀锋,一下下插进他胸膛。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   就在这时,城门开了。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门外站着黑压压一群妖。   领头的是个身负黑翼的俊俏男人,他一张笑脸,扬声问:   “君城主,决定得如何了?”   城民们看见这架势,纷纷惊叫一声,向后躲远了些。   那些骂声也停了,这让小哑巴松了口气。   君奈云看着男人,抿了抿唇。   他很多年没有打理过自己了,短短几天,像是苍老了数十岁。原本眼中的光也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只余一片死气沉沉。   他揽住小哑巴的肩,把人从身后带了出来。   男人见此,满意地笑了:   “看来是决定好了,是个聪明人。”   小哑巴还有些弄不清状况,他看看那个男人,又抬头看看君奈云。   但君奈云却躲开了他的视线。   小哑巴其实见过那些怪人。   那些人长得奇形怪状,有一天看见他,就疯了一样把他抓了回去。   小哑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对他很凶,总是打他,小哑巴很害怕。   所以他找机会逃了出来,拼命地跑啊跑,才跑来了这么个地方。   这个地方很好,有个人天天给他粥喝,还给他新衣服穿。   小哑巴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下去,再也不用流浪、不用饿肚子,也不用跑了。   城主府的绣娘很好,她说她没有孩子,如果可以,她真想让他当她的孩子。   小哑巴是愿意的。   但现在,那群可怕的人又出现了。   现在,对他好的这个人把他带到了他们面前,是什么意思?   身后那群人还在叫骂。   小哑巴听懂了,他们让他快走、快去、快滚、快离开这里。   他知道的,别人对他好,是需要偿还的。   他知道的。   所以,这就是这些时日他受到的优待,所要付出的代价吗。   小哑巴轻轻地握住君奈云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   君奈云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随后看向他。   小哑巴看着他,许久,他弯唇,冲君奈云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唇角弯弯,看着就会让人心情变好。   小哑巴知道,这个表情叫做笑。   大家都喜欢笑着的人,笑让人看起来好接近,让人看起来温柔,还很有欺骗性。   那个像乌鸦一样长着黑色翅膀的人,就总会笑着拿刀划他。   所以,小哑巴给自己找理由。   他又被抛弃,会不会是因为他不爱笑。   “谢谢。再见。”   小哑巴小声说着自己为数不多会说的词,而后放开了君奈云的手。   他没等那些人再催他,就自己主动走了出去。   小小的人影在两群人的注视下,从一边走向了另一边。   他的身影,看起来无助又孤单。   他没哭也没闹,他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危险和深渊。   或许,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小哑巴走到一半路,黑翼男人像是有些不耐烦,于是抬手虚虚一抓,小哑巴便跌倒在地,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往前而去。   城门关上了。   地面,只剩了一道重物拖拽的痕迹。 第042章 荼靡   城门发出沉闷声响, 将内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楼画抱臂靠着墙看向远处那一切,眸光微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有些出神, 直到身边传来一句:   “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楼画愣了一下。   他侧目看去,见秦东意正微微皱着眉看着他。   楼画耸耸肩,唇角轻勾, 不甚在意,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哪里知道, 大概是死了吧。”   话音落下,两人间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   许久, 楼画被一人揽入了怀中。   秦东意心中刺痛, 他闭闭眼睛, 摸着楼画的头发,只说:   “都过去了。”   刚才那孩子的小心翼翼,那种无助又自卑的神情,就像是冬日里的弃犬。   而秦东意都看在眼里。   是被抛弃了多少次, 才会有那种眼神。   所以, 在楼画的认知中, 温柔是需要去交换的,因为从来不会有人无条件去对他好。   因为害怕被抛弃,因为害怕被赶走, 因为害怕得到又失去。   而这些,仅仅只是秦东意知道的部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那个孩子, 又要经历过多少次这样残忍的事情, 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楼画靠在他怀里, 就任他抱着。   他闻着秦东意身上浅淡的檀香味,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跟他初见的那一天。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那天的小哑巴,遇到了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我爱你,秦东意。”   楼画抬手也抱住了他,小声说。   秦东意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头发:   “我知道。”   -   灯外。   夜里,提着青灯的君奈云绕着晋城主街,在迷雾中走过一圈。   元镜牵着常楹就一直在他身后跟着,生怕出什么变故。   从背后看,君奈云半个身子都是血,单薄的身体在衣衫下藏着,风一吹,就像是摇摇欲坠的残烛。   他不断用嘶哑的声音喊着那句小心火烛,他在晋城里转了三圈,最后一步一步走上城墙,在城楼上站着不动了。   元镜检查一番,见没有什么异样,便也站在他身边等着。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城墙上的人几乎能将晋城一览无遗。   以前元镜在出游时来过此地,那时的晋城还无比繁华,比起皇城长安也毫不逊色。   而现在,只余一城废墟,还有独守空城的一缕亡魂。   元镜不免在心中感慨,片刻,他听见了身旁小孩的动静。   常楹大张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正蹲在地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元镜看着好笑,这就把外衫脱给他:   “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   “嗯?可以……”常楹迷迷糊糊的,随后又被什么东西吸引去了注意。   他揉揉眼睛,看向了街道处某个方向:   “那是什么?”   元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真在迷雾中望见两个晃晃悠悠的影子。   晋城早已没有活人,楼画和秦东意又还在灯芯之中,那两个人,只能是外来者。   元镜有丝不妙的预感。   终于,那两个影子走近了些,元镜也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那二人一男一女,一个长发变成蝎尾辫垂在脑后,看身形像是女子。另一个人跟在她身后,他背上生着一对巨大黑翼,几乎要拖到地上。   显然不是常人。   元镜看向常楹,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常楹这就用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元镜点点头,但当他再看下去时,街道上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在这时,元镜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笑的女声:   “仙君,可是在找我?”   元镜心下一凛,立时拉着常楹退开两步,抬眼,果然见是那个梳着蝎尾辫的女子。   她一张脸惨白到几乎没有血色,容貌艳丽到几近妖异,说话时口中时不时吐着蛇信,一头长发被月光映出一层不易分辨的墨绿色。   徐惘曾经说过,在桃源村布下阵法的,正是一个绿头发的女人。   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身上的妖气,那气息似蕴着远古的山川湖海,格外深厚。   这些特征加在一起,可以猜测的范围并不大,加上元镜之前听秦东意说过关于相柳尚存世间之事,因此很容易就有了答案:   “相柳。”   相柳笑了两声:   “你竟认得我。”   元镜只道:“并不难猜。”   说着,他默默做了召唤本命灵器的起手式。   他在法阵中被困数百年,修为已远远不及当年。现在相柳现身,身边还有另一位大妖,想必来者不善。   他不敌相柳,但至少,他要在楼画和秦东意出来之前保护好常楹,还有那盏青灯。   对面的相柳已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只说:   “仙君不必紧张,我们可没有恶意,今日来此,也是为了等人的。”   说着,相柳一抬手,她身后的黑翼男人这便点点头,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美人榻放在地上。   那个男人半张脸都被头发遮了起来,低头时,元镜注意到他被遮挡起来的右眼有一处狰狞的刀痕。   刀痕从眼眶一直蔓延到下半张脸,令原本俊美的面容多出些许狰狞,十分可怖。   相柳大大方方地倚在了美人榻上,真的什么都没做。   两方倒是暂时在此达到了微妙的和平,他们相隔不远,中间,正是依旧直直立着的君奈云。   青灯光芒流转,君奈云的残魂直勾勾地盯着下方,一双眼睛似是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可能也是能透过浓雾看见些什么的。   比如,数百年前某个孩子最后留给他的那个笑。   再比如,他被生生拖出城门时,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谢谢。”   “再见。”   君奈云猛地睁开眼睛。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他捏着被角,大口大口喘息着。   家中的老仆听见动静,忙推门走了进来:   “城主,这又是怎么了?”   君奈云有点失神,他愣了一会儿才说:   “我又梦到他了,小哑巴……你说,小哑巴现在可还安好?”   老仆眼中闪过一道痛色,他重重叹了口气:   “城主啊,都过去三四日了,你怎的还在被这事魇着?那都是那孩子的命数,既然过去了,就别再想了。”   君奈云显然没听进去,他摇摇头:   “小哑巴走前我给了他一把匕首,他遇到危险,应该,应该可以保护自己吧?一定可以……”   这话听着像是在询问,但君奈云只是想听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稍微安心的答案。   他的话音越来越弱。   显然,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对上那么一群修为百年的大妖,单凭一把匕首,要如何有还手之力?   君奈云骗不了自己,他抱着头,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正在此时,他耳边听见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妙的预感自君奈云心中蔓延,他心里一惊,连忙起身披衣出门。   其实他这些天做过各式各样的梦,他梦到一切都很好,他认了小哑巴当弟弟,一家人快快乐乐,一起把晋城变成了人间桃源。   也有不好的,比如,自己执意要留下小哑巴,最后整个晋城沦为炼狱,血流漂橹。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梦中的那一切真的变成了现实。   主街上,流窜着各色妖魔,他们踹开城民家的门,随后屋里便是一阵惨叫。   天上的云层跟那天一样,染上了一片猩红。   络腮胡子的男人被开膛破肚,躺在街上。   下巴尖尖的女人被挂在了树梢。   君奈云有些怀疑自己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   但他出门时摔了一跤,膝盖上的痛觉昭示着这并不是梦。   君奈云有些茫然,他发髻歪散着,草草披上的外衫掉到了地上,鞋子也滚落了一只。   周遭有路过的妖要冲他攻来,但利爪还没碰到他,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弹开了。   君奈云有些怔楞。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老仆一声城主还没叫完,声音便被血肉穿刺声盖过。   君奈云身子猛的一颤。   他缓缓攥紧手指,闭上眼睛,最终也没敢回头看。   惨叫还在继续,他听见了有人在喊“城主救命”。   但,他能救谁。   一片混乱中,君奈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生着黑色翅膀的男人。   君奈云像是找见了可以质问的人,他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   但这些天他精神不佳,人瘦了一大圈,力气也小的可怜。那男人没被他推动,倒是他自己后退两步跌倒在了地上。   君奈云低着头,一道影子慢慢映在了他身上。   他抬眼,却见那总是一脸笑意的男人表情狰狞。他右眼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眼珠整个碎裂了,瞧着异常可怖。   君奈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他哆嗦两下,冲男人吼道:   “人都已经给你了,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毁约,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承诺,为什么要逼我做选择!!!”   君奈云将这些时日以来的怨气都撒在了男人身上,他看见男人冲他伸出手,但那攻击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当初君家先祖跟妖族定的是血契,契约在血脉中流淌,任何妖都不可破,谁也不能伤害他。   男人似是恼怒极了。   他杀不了君奈云,只能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疯,又猛地凑近他,给他指指自己的右眼:   “看见了吗!那杂种身上藏着刀!!”   男人高声质问。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丢在君奈云身边。   “你干的好事!!”   君奈云愣了一下。   他看见那把匕首的刃上刻了个小小的“君”字,正是君奈云前几日塞给小哑巴的,没想到,他真的能用上。   君奈云一时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他笑是因为他帮到小哑巴了,哭是因为,这代价,似乎有点太大了。   “都是你,都是你!!我动不了你,那就让你亲眼看着他们死!”   男人见他没什么反应,心中怒气更甚。   他在路边随手抓了个人,当着君奈云的面生生拧断了他的脖子。   君奈云紧紧闭着眼睛,他没有去看。   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将他拖入了另一个地狱。   君奈云也不知道身前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他最终从地上站了起来,光着脚,伴着四周的惨叫哭嚎,一步一步走上了城墙。   他看着眼前的世界。   他又做错了。   可能他命该如此,无论做什么事情,最终的结局都是弄巧成拙。   他给小哑巴的匕首,是想让小哑巴保护自己,但最后,他却因为那一把匕首,断送了一城人的性命。   小哑巴呢,他刺瞎了那大妖一只眼睛,但大约也就如此了,惹怒了大妖,想也知道结局如何。   他活了这一辈子,梦想是能帮到天下人。   结果匆匆二十余载,他谁也没护住。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自私一点……   如果他能再冷血无情一点,或者,如果他再强一点。   那这些事,是不是都不用发生了。   君奈云麻木地站在那里,他看着那些妖杀了城里所有人,连那条狗都没放过。   最后,他们放了一把火,火光蔓延到整个晋城,通天的红光映亮了半边天空。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时的那天下午。   那天,先生笑容慈祥,用手指点点他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   “少年心性。”   这世间的错对,到底要如何划分呢。   为什么他总是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为什么,他总是选到最坏的结果。   君奈云低头笑了两声。   那些妖杀不了他,但作为城主,他无论如何,都该与晋城共存亡。   于是,君奈云张开手臂,闭上眼睛,直直从城墙上坠了下去。   少年轻狂,欲展鸿鹄志。   终不敌一句,世事难违。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3章 荼靡   沾染了一身灰尘的白衣从城楼上直直坠下, 像一朵灿烂后又枯萎的花,再了无生息。   火海烧尽了晋城的荣华,直到第二日, 上天似乎看不过眼,落下一场瓢泼大雨,这才灭去了这一城火势。   一天一夜间,晋城已是一座死城。   又是一夜, 天空满片墨色,连星星都没了踪迹, 直到其间划过一道流星状的物件。   那东西泛着浅浅的青色光芒,从天边一路飞来, 最终落到了晋城上方。   青白色光芒从那一点渐渐布满整个晋城, 它用温和的浅光, 替时间提前收敛了那些尸骨。   最终,光芒缓缓下落,停在了君奈云身前。   同时,君奈云也缓缓从地上起身, 只是, 他显然不是个活人了。   他半张脸都是血, 一双眼里没什么光芒,就像是一个假人。   那青白色光芒最终化成了一盏灯,君奈云抬手提着灯, 颤巍巍往前迈开一步:   “天干物燥。”   空气中弥漫着石头草木烧焦后的味道。   “小心……火烛。”   从那天开始,晋城中再也没有了白日。   君奈云的残魂也就那样日复一日, 在晋城中游荡。   直到有一天, 城中来了两个身穿黑袍的人。   其中女声娇媚, 看着周围的景象, 道:   “咱们们一路跟着应龙神魂而来,气息在这里断了,应该就是藏在这里。”   她话音刚落,拐角处就出现了一僵硬的人影。   “谁?!”   女人目光一顿,而后便发现那只是凡人遗留于世的残魂。   她目光又下移,盯住了那人手里那盏灯。   灯芯晃动,青白色光芒流转,散发着的是同这里格格不入的强大气息。   相柳看向另一人,确信到:   “兄长,应龙神魂。”   黑袍人听罢,点点头。   相柳这便用灵力将君奈云拖至自己身前,伸手就要去碰那青灯的灯芯,但刚触到光芒,她就被神魂外那层气息烫得惊叫一声后退两步。   见此,九婴抬手以灵力试探一二,随后冷哼一声:   “应龙老东西,倒是精明,死了还懂得选择能够保护他的载体。”   “那又如何?不过一凡人残魂,碾碎就是!”   说罢,相柳屈指成爪抓向君奈云的脖颈,结果不出意外,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弹开了。   九婴拦住了她想再试的动作:   “若我猜得不错,此人是晋城君家后人。君家人曾经同妖王订过血契,世上所有妖类,都不可伤君家人分毫。”   “还有这事?妖王,净给人添麻烦,改日我就去把他宰了!”相柳咬牙,想了想,又道:   “妖不能碰他,那还不简单,出去随便捉个人来,要他把神魂拿出来不就成了?”   这看似是个办法,但后来相柳找来各种各样的人试了,却还是行不通。   九婴看出了门道,沉声道:   “应龙神魂被此人护住,只有他认可的人方能碰触。”   二人自然不知该去哪寻找能让君奈云认可之人,只能作罢,左右神魂困在这里,又不能长腿跑掉。   但为了防止应龙神魂落入外人之手,离开前,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处村落,以人为阵眼,设下了足够隐匿整座晋城的强大法阵。   等到相柳九婴离开,再也没人能进到晋城中来。晋城也就彻底被迷雾覆盖,唯独一魂一灯,在城内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随后,回忆的画面定格,渐渐消失不见,只余天地一色的墨黑,还有一位提灯的人。   楼画和秦东意一直看着这些,此时就站在他对面。   对立良久,楼画迈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离君奈云两步远的地方,抬眸看着他。   君奈云似有所感,他神色微动,死寂的眼瞳里终于有了些许光亮。   他似乎是有些不解地看向楼画,等看清他的模样,他嘴唇颤动,声音嘶哑着说出一句:   “小哑……巴?”   他太久没说话了,念出的字眼艰难又生涩,像极了那时那个躲在草丛里努力跟他道谢的孩子。   楼画没什么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只说:   “是我。”   君奈云手有点抖,他挪动眼珠,想看全眼前人的样子。   他努力扬起唇,想笑一笑,但笑容在他枯瘦的脸上显得有点诡异。   他又问:   “你,恨不恨?”   这个问题让楼画愣了一下。   恨不恨?   在晋城中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因为不愿去回忆,当时的感觉他早就忘记了。   再者来说,他跟小哑巴,早已不是同一人。   楼画想了想,摇摇头。   随后,他又强调道:   “我不恨你。”   楼画恨不恨,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当时的小哑巴在被抛弃时,是没有这种情绪的。   因为小哑巴知道,君奈云只是在做选择。   一边是数以千计的城民,一边是才认识没几天的他,谁会那么傻,会抛下那么多人命,去选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孩子。   所以归根结底,君奈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而且在舍弃之前,君奈云对他很好,这对小哑巴来说,足够了。   再者来说,君奈云给他的那把匕首,确确实实救了他。   小哑巴没什么好抱怨的。   楼画想到这,又说:   “谢谢,你救了我。”   君奈云瞳孔微缩,整个人一震。   他心中压着的巨石被猛的击碎,随后便是一阵轻快。   这句话对于君奈云来说,远远不是一句感谢那么简单。   他早已死去多年,但奇迹般的,他眼眶居然重新凝出了热泪,顺着干瘪粗糙的皮肤滚落而下。   “真的吗?”   君奈云问。   楼画点点头。   君奈云笑了。   他这一生,什么都做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做。   看似成功,但实则失败透顶。   但现在,记忆中,那长着一双鹿眼的男孩长大了,也变了。   他看起来和以前气质相差甚多,不那么胆小也不那么阴郁,一双眸子也由黑瞳变为暗红。   他还活着,他长大了。   那就好。   至少,至少他曾经,真的成功帮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对他说谢谢,对他说,是他救了他。   那,他的一生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一事无成了。   “谢谢你,小哑巴。”   君奈云又冲楼画笑了笑。   小哑巴跟他说过很多次谢,每次带给他的都是不同的感触。   君奈云也想和他说声谢谢。   他又问:   “小哑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   楼画点点头:   “楼画。”   “楼……画。”   君奈云小声重复了一遍,同时,他的身形也在渐渐消散。   恍惚间,他的面容似乎又恢复成了数百年前那个明媚的少年。   他冲楼画笑了笑:   “很好听。”   话音落下,君奈云的身体也化为点点流光,逐渐暗淡,消失不见。   只留下硬物落地时的一声闷响。   楼画弯身捡起,发现是当年君奈云塞给小哑巴的那把匕首。   但又有点不一样,因为匕首的刀身不知何时嵌了一道青白色线条。   楼画用指腹轻轻拂过冰冷的刀身。   他告诉君奈云的不是假话。   这把刀,确确实实救了他的命。也正是因为这把刀,才有了今天的他。   “这把匕首被神魂淬过,神魂就在里面。”应龙出声提醒道。   “知道了。”楼画应道。   同时,他听见秦东意的声音问:   “所以,小哑巴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结局?”   “我说过啊,小哑巴死了。”   楼画微一扬眉,半开玩笑道:   “小哑巴死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你知道的,不是吗?”   随后,楼画没等秦东意做出反应,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回家吧。”   楼画牵起他的手:   “我想吃桃花酥。”   秦东意也弯起唇:   “好。”   -   外界,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常楹枕在元镜腿上睡着了,元镜一边安抚似的轻轻拍着常楹的背,不敢松懈,随时注意着对面那两只大妖的动向。   相柳和男人没什么大动作,只是一直盯着君奈云。   城墙边,君奈云依旧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的青灯微微闪烁了一下。   相柳微微眯起眼,注意着灯芯的变化。   下一瞬,两道光流从灯芯中飞出,落地幻化成两个人的身影。   同时,君奈云的身体也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似的跌倒在地,瞬息间,地上便只剩了一摊枯骨。   他手里的青灯暗了。   楼画看了他一眼,随后抬眼,显然有些意外。   他将目光投向美人榻上倚着的相柳,又看向了她身后的男人。   他弯起唇角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   “你还没死啊?”   也不知说的是谁。   那黑翼男子自从瞎了一只眼后便不再笑了,他此时看见楼画,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满是怒火与恨意,似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吞吃入腹才解恨。   他上前一步,似是想将楼画捉过来,但却被相柳拦住了。   相柳抬手,上下打量他一眼,似乎并不大想和他动手,只道:   “小杂种,今我劝你一句,把应龙神魂和逆鳞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这话一出,楼画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笑出了声,等笑够了,才重新看向相柳。   楼画额前的头发有些乱,被晨风带得在眼前晃动,阴影在眼里晃来晃去。   他眼里浮上一层猩红,缺月应召而出。   随后,他弯起唇角,无不狂妄道:   “别饶了,我好想死。”   “你若有本事,来杀便是。” 第044章 宿火   “不自量力!”   听见楼画的话, 相柳怒极,抬掌震碎了身下美人榻。   她抬掌,手中青碧色光芒流转, 凝成了一把蛇骨鞭。   蛇骨鞭缠绕着墨绿色雾气,直冲楼画而去,但在那之前就被清寒拦了下来。   同时,缺月三支冰箭齐发, 堪堪擦过相柳脖颈。   天边泛起鱼肚白,空气中也漫上些清晨的水汽。   数道灵流在晋城城墙之上碰撞交织, 一时竟不相上下。   打架是三个大人的事,常楹就被元镜赶去了灵流波及不到的位置。   他困意完全消散了, 心里打着鼓,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的状况。   他连看都看不太明白, 只用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着人群中那个最瞩目的白衣身影。   他一头长发被一根红绳束起,身影跃动时宽大袍袖跟发尾搅在一起,每个弧度都恰到好处。他周身绕着一片凛冽寒气,同身侧的秦东意一起, 已将相柳压制至无还手之力。   一阵脚步声。   相柳后退几步, 她脸颊上被清寒划过一道显眼的口子,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她笑了一声,随后收了蛇骨鞭,似是不愿再多纠缠。   “倒有点本事。”   相柳抬手摸摸脸颊上的伤口, 吐着蛇信,微微眯眼看过去。   无论如何, 她今日都要拿到逆鳞和神魂, 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难度。   她是异兽, 人身状态下的实力肯定大打折扣, 但若是恢复真身,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又稍微有些重。   相柳在心中权衡利弊一阵,正在这时,她听楼画戏谑道:   “承让。绿长虫,你莫不是要跑了?”   说着,楼画抬手放出一箭,相柳瞳孔骤缩,然而那冰箭却是略过她,直直刺向了她身后、正和元镜缠斗的黑翼男子。   那男人闷哼一声,他本就被元镜重伤,此时更是猛地吐出口血来。   楼画的种种挑衅让相柳有那么一瞬间放弃了理智,想要同他拼个两败俱伤。   但很快,相柳想起了兄长九婴给她的叮嘱。   “楼画行事疯癫难测,若是将他置入绝境,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不可逼得太急。他心中没有是非之别,他只看利益,只遵照自己意愿行事。是以对付他不可强硬,用利益从中驱使,诱导劝说为上策。”   思及此,相柳收起了眼中那抹厉色,可能是为表诚意,她连手里的蛇骨鞭都收起来了。   她冲楼画笑笑,态度转变道:   “楼画,我倒是觉得奇怪,明明你我都是妖,我们才该是同伴,为何你偏偏要和这些修道的为伍,反而和我作对?”   “哦?”   楼画弯唇笑笑,有种猎物上钩的快意。   他语气散漫,瞥了眼秦东意:   “可能因为,你长得不如秦东意好看吧。”   楼画确实很懂如何惹怒一个人。   正如此时,相柳几乎用尽了此生最大的耐性,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楼画的话听着荒诞,但正因为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相柳转念一想,竟觉出一丝合理来。   她早就听九婴说过,楼画与秦东意不和,水火不容,恨不得杀之后快。所以当初知道楼画想做戏潜进清阳山,相柳九婴并没有介入,而是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态来看的。   楼画和秦东意,这两个人都不是简单角色,若是他们闹个两败俱伤,最后还是便宜了自己。   但后面发生的一些事却让相柳有些摸不着头脑。   现在来看,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反倒还有似乎种微妙的和谐。   相柳想,可能是秦东意手里有楼画想要的东西,才制住了那疯子。   于是她微微眯起眼:   “秦东意许了你什么,不如说来听听,我们玉骨教能给的只有更多。”   “他啊?”楼画侧目看了秦东意一眼:   “他给我的还挺多。不如你先说说,你们玉骨教能给我什么?”   “我们?我们给了你一条命,这还不够吗?”   相柳扬起唇,语调中透着一丝得意:   “你身上能有雪凰的血脉,同时拥有心脏和妖丹,有不死之身,这都是我们给的。你是我们最满意的作品之一,只要你回玉骨教,等我们找齐应龙残骸,你甚至能有足以媲美金犼的力量。这还不够?”   “哦?”   听着相柳的话,楼画笑意渐深。   他心中阴暗情绪不断滋长,相柳每个字都让他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拔了她的舌头,但他一点也没将这些情绪搬到明面,反而还看似很感兴趣的模样,只说:   “听起来不错?”他顿了顿,又道:   “但如果,我还是说不呢?”   “不?”说着,相柳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一瞬间布满了墨绿色鳞片,她身后也浮现出一只九头蛇身的虚影,似是无声的威胁:   “不听话的小孩,自然要杀掉了事。”   相柳作为上古异兽,她的实力肯定不止她方才表现出来的那一些。   应龙察觉到她的意图,提醒道:   “快跑吧,乖宝。”   “嗯?”楼画微一挑眉。   “她能有命活到如今,多半是用了什么奇怪的法术将自己的真身和大部分实力封存了起来,这才逃过天道的制裁。但看现在这架势,她大约还有什么能暂时取用真身与力量的法子,到时候,你们三个加起来都未必能有命离开。”   “她敢吗?”楼画只问。   “不一定。她修为远在她兄长之上,但却没她兄长半分智谋。现下九婴不在,她能做出什么事都说不准。”   楼画若有所思地磨磨手指,而后又问:   “那看来她今日不拿到你的逆鳞和神魂,是不会罢休了?所以,要么交出这两样,要么死,对吗?”   应龙沉默片刻,沉声应了一声,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但他又道:   “确实如此,但是……”   “但是你的残骸最好不要落入他们之手,我知道。”   楼画眸里闪过一道红光,他微微弯起唇角:   “我也不会如他们所愿,在那之前,老长虫,你得帮我做件事。”   相柳身后的虚影正以微不可查的速度变得凝实。   见此,秦东意上前一步,手持清寒,像是护在了楼画身前。   青色灵流渐起,其中带着应龙息的气息。   这让相柳明白了他的态度。   她冷笑一声,眼瞳底下隐隐有绿光浮现。   但下一瞬,她目光一滞,似是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东西,随后,笑意渐深。   “小秦!”   “师尊!!”   两道声音自不同的方向传来。   秦东意周身的青色灵流也随着声音,骤然止歇。   他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看,他腹部刺出一节刀刃,周围的衣料也渐渐被血色洇开。   他微微皱着眉,用指尖碰碰刀尖,又侧目,看向楼画。   楼画松了手,耸耸肩,满不在乎道:   “我也不想的,秦东意。但这绿长虫说她能让我变强哎。”   这匕首看似普通,但却淬过应龙神魂,方才又叠加了应龙逆鳞,虽不能完全化用,但已是接近清寒品阶的灵器。   此时匕首正不断抽离着秦东意的灵力和生命,痛感从四肢百骸出发,汇聚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秦东意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他什么都没说,只那样目光沉沉地看着楼画。   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相信楼画会做出背刺这种事。   那目的,又是为什么。   而楼画只弯着眼睛,也就那么不闪不避地回看回去。   元镜在此时赶了过来,他扶住秦东意,目光复杂地看了楼画一眼。   常楹也从远处跑来,他急得不行,看秦东意这个样子,只能努力给他送自己的灵力。   小孩不懂收敛自己的灵力和气息,外散的灵气飘到相柳那里,令她微微睁大了眼。   但还没等她确认,气息便骤然断了。   “常楹!”   秦东意拍掉了常楹的手,他猛地呛咳出一口血,哑着嗓子道:   “我说的话你忘了吗!”   常楹这才后知后觉地收了手。   师尊嘱咐过,在外面时,他不可以动用灵力。   楼画显然也闻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微微皱眉,但很快又弯唇笑开,引开了相柳的注意:   “怎样,见面礼可还满意?”   相柳不知道他是在跟自己玩假的,还是真心归附,于是问:   “只是如此?正道第一的疏月君,自然要死在这里才能让人彻底安心。”   楼画微一挑眉:   “不过一个死病秧子,担心他作甚?”   但话是这样说,楼画还是抬手在空中虚握一下,那匕首这便猛地穿透了秦东意腹部,裹了一身血迹,重新回到了楼画手里。   “小画哥哥,你在干什么!你跟师尊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   常楹没忍住高声质问道。   楼画却只轻轻笑了一下:   “我昨天喜欢他,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对他好点,今天看不顺眼了,顺手杀了,又如何?傻子才把疯子说的爱当真。”   秦东意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却被血沫堵在了嗓子里。   刀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同秦东意体内的应龙息呼应,这让秦东意意识到了什么。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着体内多出来的那两道气息,猛地睁大眼睛:   “楼画!!”   秦东意知道楼画绝对不可能与相柳和解,那现在玩这一出,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相柳拼命。   秦东意不理解。   遇到了危险,为什么要推开他。   “闭嘴!!”   楼画召出缺月,三支冰箭齐发。   元镜抢先横剑挡在秦东意身前,随后冰箭碰上他的剑身,但元镜还未使力,冰箭便寸寸碎裂。   外人看来可能看不出其中微妙,但元镜是个聪明人。   他当下明白了楼画的意图,因此再不敢耽搁,立时扶着秦东意、拉着常楹,化为流光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晋城。   离开前,他冲楼画点了点头。   那意思是,珍重。   人就这么跑了。   相柳看着,却并没有打算追。   她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而且她目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只觉得好笑。   楼画果然如兄长所说的一般,虽然脑子有问题,但只要找见门道,便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提线布偶。   相柳很满意。   黑翼男人刚被元镜和楼画重伤,此时正在相柳身后不远处歇着。相柳没管他,而是抬手抱臂,看着楼画:   “暗香谷魔尊,合作愉快?”   楼画眼瞳已是一片猩红,相柳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便也没多在意。   她只看对面人笑眯眯点点头。   相柳又道:   “那君奈云手里的神魂,还有上次你从怀杏阁拿到的逆鳞,是不是可以还我了?”   楼画似乎有点犹疑。   他歪歪头,只问:   “我的诚意你看了。那你的诚意呢?应龙的残躯,你们要来要做什么?你们造出像我这样的东西,又是要做什么?”   “这……”相柳本来想说,但她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她只说: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总归以后都是你的。在此之前,你先拿来,我会替你保管。”   楼画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她跟相柳相隔不远,也就七八步的距离。此时他慢悠悠走向相柳,顺便用一丝灵力探进了储物戒,似乎已经在找了。   储物戒发出一丝淡淡的红光。   相柳对他终究不能全信,因此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但,她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储物戒的红光过后,闪过一丝绿色。   也就是那时,属于远古凶兽的威压弥漫上来,相柳只觉有什么东西刺穿了自己的腹部。   她瞳孔微微收缩,剧痛之中,她只听耳边那人声音带笑,语气轻快,说:   “你想拿这东西对付秦东意。现在,我原样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5章 宿火   金犼骨刺刺入相柳腹部, 和剧痛一起到来的还有迅速漫开的可怕毒素。   “楼画!!!!”   相柳的尖叫声夹杂着灵力,令楼画一阵耳鸣。   他拔出金犼骨刺,下一瞬, 便被一人一掌推离了相柳身边。   黑翼男人张着巨大的羽翼,此时他的头发早已凌乱,那半张脸的刀疤就那样狰狞地长在他脸上,看起来格外瘆人。   但楼画却像是看见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东西。   他扬起唇角, 身后白羽张开,随后他一手轻松折断男人的手腕, 又提膝击于他腰侧,将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真是条忠心的狗。这些年我没去找你, 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既然如此, 咱们就好好算算账。”   楼画一双眼瞳早已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他一脚踹在男人脸上,男人还想还手,但下一秒,他的四腕便被冰锥钉于原地, 再动弹不得。   楼画蹲下身, 笑眯眯地说:   “混蛋玩意, 你这样的放在暗香谷,连在本尊面前跪着的资格都没有。”   说着,他用膝盖抵住男人的咽喉, 高高举起手里的金犼骨刺,猛地刺向了他另一只眼睛。   但这并不是结束, 而是开始。   曾经那些画面在他眼前像画卷一样铺开, 带来的还有尘封许久的恨意。   楼画笑得开怀, 他手里动作不停, 直到溅出的血迹染红了他的视线,直到那男人连挣扎痛呼的力气都没有。   等到最后楼画起身时,地上那人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像是玩够了,觉得有些无聊,便将那尸体踢远。   回头看去,相柳已然出了真身,但情况似乎并不怎么好。   长着九颗人头的巨大蛇妖蜷缩在地上,不断地在抽搐。   金犼是足以与应龙并肩的凶兽,当初秦东意是因为体内有应龙息才吊住了一条命,而那种程度的毒,又怎是她相柳能受得住的。   但楼画并没有因此松懈。   他看着相柳,果然,一炷香后,相柳九颗脑袋的其中之一突然变了形状,不断萎缩至一颗拳头大小的肉瘤,人也躺着不动了。   楼画在暗香谷那漫长的三百年中,看了不少古籍。   其中有一本就又相关的记载,说是类似相柳九婴这样有多个重要部位的大妖,若是时间充足,他们能做出类似于壁虎弃尾的保命方法。   看来,便是舍弃一颗头颅了。   果然,那颗头颅彻底萎缩之后,相柳安静了片刻,突然扭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时她下半身已然变成一条墨绿色巨蛇,剩下八颗脑袋奇怪地挤在一个身子上,八双眼睛齐齐盯着楼画的方向:   “我要你死!!!”   八颗头颅齐齐尖叫着吼出同样的话,将地面都震得轻微晃动。   楼画倒是异常平静,他丢掉了手里的骨刺,目光沉沉地望着相柳。   他让应龙把逆鳞也藏进了那把匕首里,不出意外,神魂和逆鳞都会归秦东意所有。   楼画说过,自己有的都会给他。只是他可能不能和秦东意一起回家,不能再吃到他给的糖,也在也尝不到好吃的桃花酥了。   他有自己的事要解决。   他跟相柳九婴之间的仇恨不是一两句就能解释得清的,而既然今日他跑不掉,那不如将一切都做个了解。   楼画重新召出缺月,白色羽翼在身后缓缓张开。   朝阳在连绵山脉中探出头来,金色的暖光染上了楼画带血的白衣。   他身上有一半雪凰的血脉,多少跟应龙沾点亲故,对相柳有些血脉压制。   但他的身体并不完整,面对上古异兽上万年的修为终归还是吃力,即使相柳实力大减,但对上他依旧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当金色的暖阳慢慢消散后,楼画一身白衣几乎染尽了血色,身上满是凌乱的伤痕。   又是一阵灵流相撞,相柳惊叫一声,一颗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而楼画飞了出去,他被折了一只翅膀,跪倒在地,猛地吐出口血来。   君奈云活了二十余年,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最终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而楼画觉得,自己并没有比他好到哪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所以一直在恨自己。   好在这世间似是看他可怜,让他遇到了温柔的人,让他知道原来甜味可以治愈伤痛,让他有了亲手了结仇恨的机会。   这就够了。   楼画闭闭眼睛。   他一身灵力已然干涸,但他还是从妖丹中调动了最后一丝灵力,唤醒了体内的应龙髓。   嘹亮龙吟似从天际而来,相柳癫狂神情有一瞬的凝滞。   同时,周遭温度急速下降,空气中的水汽寸寸成冰,最终在楼画身后凝成了一条巨龙的模样。   巨龙背生双翼,在空中盘旋一阵便直冲相柳而去。   相柳一咬牙,眼见着躲闪不及,便调动余下灵力护在自己身前。   但依旧徒劳。   当冰霜巨龙碰到她的那一刻,她连灵力都被完全冻结住了。   那冰挡不住也击不碎,以可怕的速度冻结了她的灵力、身体、还有余下的七颗脑袋。   最终,冰雕轰然倒地。   楼画没有抬眼去看,他缓缓垂下手,跪在地面,许久没有动静。   他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了,眼前被一片红色覆盖。   但等眼里的红色滴落在地,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待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   等到五感回归的时候,他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主人,主人!!”   楼画的脸被人轻轻捧起,他微弱地抬起眼,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   等那些影子慢慢重合,楼画才看清雾青的脸。   雾青眼睛看不见,他只能通过气息判断跟前的人是谁。   但现在楼画的气息微弱到几乎要消散,他碰碰楼画,摸到的却是一手的血。这让以往像木头一样呆的人第一次出现了近似慌乱的情绪。   “主人……”   楼画看见他的样子,片刻,蓦地弯唇笑了:   “小瞎子,我打赢了。”   雾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点头应着他的话。   然后他才想起来,楼画现在需要一个能治伤的人。   雾青刚刚是看见那只寒冰巨龙才发觉事态不对,从远处赶过来的。   他一直在远一些的地方,只要楼画唤他,他一定能及时赶到。   但他没有。   雾青四下看看,只看见地上的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尸体,还有一块冰。   没有别的人。   他记得,楼画是跟秦东意一起来这里的。   现在他主人伤成这样,为什么不见那人的影子?   但雾青暂时没有时间去纠结这个。   他一把将楼画抱起来,动作有点大,楼画一晃,血从鼻底眼角淌下,留了一道道蜿蜒的血痕。   “主人,回家。”雾青将人抱紧,头也不回地往暗香谷而去:   “我们回暗香谷。”   身后,城墙上的冰雕依旧躺在那里。   许久,坚冰表面生了一道裂痕。   那裂痕越来越大,最终化为碎片,但里面并没有相柳的身体。   有的,只是一张被蛇褪下的薄皮。   -   清阳山。   元镜从晋城出来后,一刻也不敢耽搁。他身上背着秦东意,手里牵着常楹,还捏碎了一颗地阶传送珠,用最快的速度回了清阳山。   失踪多年的元镜长老背着重伤不醒的疏月君,手里还牵着不知去向的常楹,这个搭配让山门值守的弟子吓了一跳。   他们很快上报,戊炎这就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把人带上了山。   很快有医修前来,但一个接一个都摇着头走了,连莲垚都没有办法。   秦东意受的伤很奇怪,虽然只是刀伤,处理之后没多大问题,过几天就好了,但他身体中却有另外两种力量不断蚕食着他的生命和灵力。   没办法,莲垚最后又叫来了温见贤。   温见贤看过,只凝重地留下两个字:   “熬吧。”   戊炎这是今年第无数次看见他徒弟奄奄一息躺在这。   他急得不行:   “熬?怎么个熬法?”   “就是咱们帮不上忙,让他自己熬吧。”   温见贤解释道:   “如果我记得没错,他体内有应龙一块残躯。现在他身体里除了龙息,还有另外两种同品阶的气息在他灵流里乱窜。这么说,要么,三块残躯达成共识,他得到应龙近半的力量,成为类似半妖的生物。要么三块残躯打架,分裂另择他主,他死。”   这两种下场,每一种都让戊炎难以接受。   倒是一旁的莲垚看起来算是冷静:   “怎么可能?当初小九融合应龙息都快要了半条命,现在又多出两种,他怎么可能受得住?”   温见贤点点头:   “因为有人化去了两块残躯中暴戾的部分,现在它们不会反噬,只能看三者是否可以兼容。”   “谁?谁有那么大能耐??”   戊炎反应很大。   “楼画。”   在这时,一直默默待在一边的元镜出声道。   “又是那乌鸦??”戊炎指指秦东意:   “又是他干的?!!”   “你别急。”元镜疲惫极了,他揉揉眉心:   “当时我们从晋城出来,遇见了相柳。相柳带着另一只大妖,想抢楼画手里的应龙残躯。虽然我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楼画肯定知道我们今日无法脱身,因此才想出下策,用淬过逆鳞和神魂的刀将这两物送到了小秦那里,我们才能离开。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我已经叫人去救了。”说罢,莲垚又问:   “但这怎么可能?应龙残躯的气息那么浓重,楼画给了小九,相柳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我不知道。”元镜没有抬眼看她,他顿了顿,又道:   “听起来都很难以置信,但他,就是做到了。” 第046章 宿火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之后, 元镜又大概讲了自己失踪的缘由,以及和楼画他们在晋城一遭的来龙去脉。   听过之后,戊炎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只道:   “真是天意弄人啊。说来怀霜仙尊现今也在清阳山,你们也多年没见了,我……”   戊炎欲言又止, 看了莲垚一眼:   “算了,莲垚, 你带他去看看?”   莲垚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他又不是不认路, 为何要我带去?”   “没事。”元镜也没在意, 他冲戊炎点点头, 转身出了房门。   等到人走了,戊炎意味不明地看了莲垚一眼,莲垚则被他这眼神激怒了。   她踹了一脚戊炎的凳子腿:   “你还在这待着作甚,没听见吗?你宝贝徒弟需要静养, 赶紧出去。”   戊炎还在为温见贤刚说的那两种可能性而发愁。   但还没等他愁出个所以然, 人就被莲垚拎着衣领丢了出去。   戊炎向来争不过她, 因此也没多抱怨,叹着气便离了疏桐院。   莲垚看着他走,随后, 却又看向了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元镜离开清阳山也有数百年时间了。   现在再次走在清阳山的地界,这地方似乎变了很多, 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路过的小弟子大多不认得他, 他也没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有些出神, 直到走近寒泉的地界,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我还以为你死了。”   元镜弯起唇角,他拨开草叶,走近寒泉边,看着半空中正吸收寒气的蓝色灵石,打趣道:   “我尚可,倒是怀霜仙尊,多年未见,怎的变了模样?”   “你这家伙。”见舟笑了两声,随后又叹了口气,认真说:   “好久不见。”   元镜点头:“好久不见。”   蓝色晶石从寒泉中央飘到了见舟面前,石头发着微弱的光,似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   他欲言又止片刻,无意挑了个最糟糕的话题:   “你身上有那小兔崽子的味道。”   元镜想了想,也知道他是在说谁,点点头:   “嗯,便是他救我出来的,我还没好好谢过她。”   说罢,他又抬眼问:   “楼画,是你和她的孩子?”   见舟似乎不是很想提及这一点。   但他沉默许久,还是沉声应了。   元镜倒没多大反应,他弯唇笑笑,只说:   “挺好的。”   “元镜,不是这样的。”见舟的语气却是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有些急切地解释道:   “她当年没有选我,其实……”   见舟话音一顿。   事情的真相太过残忍,他有些说不出口,又像是觉得有些事情元镜应该被那人亲自告知,因此默默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秦东意当时只说见舟突然消失是被相柳九婴掳了去,并没有告诉元镜中间的那些细节,因此元镜并不知道见舟当年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现在在说什么。   因此此时他听见舟的话,也并没有太在意,只道:   “当年的事情,已是当年,既然故事的结局是你,那再多的,说了又有何意义。”   元镜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话中的内容还是被风带到了不远处另一人耳里。   莲垚双手抱臂,背后是足以遮挡她身形的巨树。   她有些出神,最终缓缓深吸一口气,抬步离开了寒泉。   确实,没有意义。   -   雾青怀里抱着楼画,一刻也不敢停,一路从晋城回了暗香谷。   暗香谷在大陆偏西南的位置,因为隔着一条染墨川,人族渡不过去,修仙者又嫌那里太过阴暗灵气不足,所以便成了一片荒原。   直到当年楼画和其它小妖们定居在此,起名暗香谷,这片地方才有了些生机。   暗香谷鲜少有白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片夜色,也正因如此,暗香谷家家户户都点着灯,在高出看去就像是星空落进了人间。   但雾青并没有从那些有光亮的地方走。   他隐于夜色,就算绕远路,也不想惊动任何人。   楼画的状态很不好,这两天他一直在昏迷状态,即使雾青动作再小心,但他还是时不时便会七窍流血,有很多次都几乎是濒死的状态。   而且由于灵力是冰属性的原因,楼画平日里体温就低,此时更是整个人如同冰块一般,连睫毛都结了一层霜,呼出的气都是浅淡的白雾。   雾青想帮帮他,但他的灵力也是偏寒的水属性,用处不大,最终也只能从储物戒中找了好几件冬衣把人盖起来,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处。   他带着楼画从后墙进了未雨殿,把人放在榻上,想起身去找医师时,楼画却突然醒了。   他拉住了雾青的手腕,半睁着眼睛,口中小声地说着什么。   雾青听不太清,等凑近些,才听到他说得是:   “大祭司……”   雾青明白他的意思:   “属下回来时没惊动任何人,也不会让大祭司察觉端倪。”   有了这话,楼画才轻轻放开雾青的手腕。   雾青又给他加了两床被子,这才离开未雨殿。   出门的时候,雾青想着楼画刚才的模样,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他记得他刚认识楼画不久时,那人就是那副伤痕累累却不减防备的模样。   大祭司,就是楼画一直在提防的人。   暗香谷初期时其实只是个小帮派,虽然外人不知,但雾青却清楚,暗香谷中最初那数十个人,都是大祭司从天下各处寻来的半妖。   那时妖界有妖王坐镇,群妖散漫,谁也没注意这个悄悄集结起来的小团体。   而雾青第一次见楼画时,便是在暗香谷的大殿之上。   那个少年肤色苍白,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像个漂亮脆弱的瓷娃娃,就那样坐在王座上,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一身黑袍看不清样貌、自称大祭司的男人。当时雾青就看出来了,虽然那个少年被称为尊上,但显然,他不过是这位大祭司的傀儡罢了。   而他们这群人今天聚在这里,则是为了给这位年少的尊主挑选近卫。   雾青记得,楼画当时在十几个少年中,一眼便相中了他。   他说:   “他的眼睛颜色好看,我要他。”   被选中之后,雾青几乎每天都陪在楼画身边。   一开始他并不喜欢楼画,因为这人像个提线木偶,做什么决定前都要先问问大祭司的意见,大祭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一点也没有自己的主见,似乎对自己傀儡的命运并不在乎。他修为也很低,总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有时候甚至有点懦弱。   雾青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   直到有一天,雾青在例行巡视未雨殿时,在后院一个角落里撞见了楼画。   楼画正跪在角落的枯树边,手指探进口中抵着舌根,随后反应很大地吐了出来。   雾青记得很清楚,半柱香前,大祭司刚给他喂了一碗药。   意识到楼画在做什么,雾青有一瞬的怔楞,但也就是这片刻的呆滞让楼画发现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被楼画按在了地上,脖颈也抵上了什么冰凉尖锐的东西。   楼画眼瞳的颜色似乎比先前艳了些,但雾青看不见,他只发现这人的气息要比之前强大很多,随后便听见一句冰冷的威胁:   “想做哑巴,还是想做死人?”   雾青并没有多大反应,他只说:   “属下,是您的近卫。”   楼画微微眯起眼,听出了他的意思:   “我的?”   雾青笃定:   “您的。”   楼画手上的力道有些微松动:   “最好是这样。”   雾青的修为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但眼前这少年比他小两岁,却依旧能轻松压制他。   这让雾青意识到,他的这位小主人,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那天,楼画并没有多为难雾青,雾青也并没有把他看见的事情告诉大祭司。   即使他不喜欢楼画,但他心里清楚他是自己的主人,因此绝不会做悖逆之事。   那时,始于忠诚,怜于经历,敬于胆识。   雾青开始更多地关注楼画,也发现了更多端倪。   他发现楼画在大祭司面前总会有意无意强调自己与清阳山的仇恨,但雾青却偶然撞见过他对着清阳山的弟子名牌出神。   又或者是,他在大祭司面前总是一副蠢笨懦弱、喜怒无常的模样,看起来对大祭司十分依赖信任,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雾青知道楼画从一开始就在忌惮大祭司。   楼画曾经跟他说过,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而那时在他逃亡的时候,却突然有个人出现,告诉他,他能帮他成事,帮他站在巅峰。   这话乍一听让人心动,但他却在想他的意图,或者,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这样做。   楼画对自己认知明确,知道自己只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什么都没有,那对方看中他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让楼画抓到了老鼠的尾巴,所以他答应了大祭司的话。   雾青也问过楼画这样做的原因。   据他所知,楼画并没有把柄在大祭司手上,若是怀疑,若是不喜欢被掌控,他大可以逃跑了事。   但楼画听了他的问题,轻笑一声,只给了他一句:   “他能让我变强。而且我需要他的力量。白送上来的工具,我为何不要?”   因为需要地位需要力量,也因为有足够的自信斗得过,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拒绝。   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不亏。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雾青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从对主人忠诚,变成了对楼画忠诚。这里面或许还夹杂了什么别的情绪,但雾青从来没去深究。   在外人看来,楼画喜怒无常,疯疯癫癫,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事事都在依赖他身边那个神秘的大祭司。   可只有雾青知道,虽然楼画心神有损,但他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因为他同正常人不大一样,做出多出格的事情似乎都不奇怪,也因此才能将向来多疑的大祭司瞒过这么久。   他的日常就是发疯、养伤,等到清醒了再解决新的问题,从未停歇。   那时,在大祭司的带领下,暗香谷力量日益壮大。他广纳妖魔,向妖王宣战,最终由楼画了结妖王性命,终结了妖界以妖王为尊的时代。   暗香谷从此也一改妖族散漫,重立规章,成为了足以跟清阳山抗衡的存在。   大祭司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但他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跟暗香谷紧紧相连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是楼画,那个他以为,自己了如指掌、能够随意拿捏的楼画。   直到楼画开始当着他的面倒掉他给的药,直到他发觉楼画的修为实力已远远超出他的掌控,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已经晚了。   而这一切,花了楼画三百年时间。   现在,也该收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第047章 旧梦   从未雨殿出去后, 雾青去找了可以信任的医师,他行动还算隐蔽,但没想到却在后院撞见了踢蹴鞠的连朔。   连朔无论身形还是心智都永远停在了小少年时期, 他心思单纯容易有破绽,所以很多事情楼画和雾青都没有告诉他。   此时连朔看见是他,忙抱着蹴鞠跑过来,一离近他就闻到了雾青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于是皱眉问道:   “雾青哥,你受伤了?”   雾青没多解释, 只点点头:   “嗯,去找医师。”   但这个借口显然没能把连朔糊弄过去, 他又凑近了些:   “那你身上怎么有主人的味道, 你不会偷偷去见主人了吧!!”   雾青拨开了他凑过来的脑袋, 不愿再耽误时间,敷衍两句就要离开。   但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连朔道:   “你们真讨厌。大祭司刚急急忙忙走了,主人和燎鸯还在外面不回来, 你又要跑, 都没人跟连朔玩了……”   听见这话, 雾青顿住了脚步:   “你说什么,大祭司走了?”   连朔点点头:   “是啊,三个时辰前他还跟我玩蹴鞠呢, 结果不知道收了个什么神秘信息,急急忙忙就走了, 连招呼都没跟我打……”   雾青沉默片刻, 最终揉了一把连朔的脑袋, 离开了后院。   他很快带着医师回了未雨殿, 回去的时候,楼画睡着了,但一听见响动就立马睁开了眼。   他见是医师和雾青,微微松了口气。随后抬眼看看周围环境,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暗香谷。   雾青忙道:   “主人,连朔刚说大祭司在三个时辰前离开了暗香谷。”   楼画愣了一下,闭闭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想交代点事,但才刚张口,喉间便涌上一股腥甜。他被血呛到了,扶着床沿便是一通剧烈的咳嗽。   雾青心里一疼,想上前扶他,但却被医师抢了先。   他手指微微蜷起,只道:   “主人放心,你回来的事属下并未告诉连朔。除了我们三个,不会再有外人知晓。”   楼画说不了话,只能微微用力握了握医师的手腕。   医师转达道:“尊上知道了。”   雾青点点头,等再抬眼时,楼画复又合上了眼睛,也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   医师给他喂了两颗保护心脉的药,起身拉着雾青,小声问:   “这也伤得太重了,怎么弄的?”   雾青抿唇,摇了摇头。   “你不是一直待在他身边吗,伤怎么弄的还不知道?”医师压低了声音,随后又道:   “没什么别的问题,就是灵力透支伤到了心脉,又强行动用应龙髓遭了反噬。好在尊上体内有另一种力量在保护修复他损伤的经脉,休养一段时日就好。”   “一段时日是多久?”雾青问。   “少则七天,多则半年吧。”   医师答得有些敷衍,又看他一眼:   “别看我,你帮不了他,有那心思,想办法拖住大祭司那老妖怪,别等他回来发现端倪吧。上次他从晋城那边回来似乎就已经发现不对了,别让他趁尊上病弱时对他不利。”   雾青点点头,送走了医师。   门开了又合,最终归于一片寂静。   楼画皱皱眉,闭着眼睛,蜷起身子抱住了自己。   他从头到脚都在发冷,那寒意似乎侵进了他心里,即使身上盖了两床被子也没办法给他温暖。   他需要温暖,可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稻草人了。   “老长虫。”   楼画在识海中唤道。   “怎么了?”   应龙从在晋城开始就一直在透支自己的神识帮他稳住心脉,此时已疲惫至极,但还是打起精神回应道。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楼画微微皱着眉,他每每陷入昏迷,却总会被寒冷和剧痛强行唤醒,不得安生。   应龙耐着性子:   “我那个年代可没有故事,我自己的人生也无聊透顶,拿什么讲给你?”   “那就讲你认识的人,讲点好听的。”   楼画语气中无意识地带了点向长辈撒娇的意思。   应龙笑了两声,哄着他道:   “我可就认识一个人,他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   楼画听着这个称呼,笑了两声,随后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想起来,当时秦东意在青灯里问他的话。   那时候秦东意问,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有些事情楼画早就刻意地忘记了,但每当他像现在这样意识不大清醒时,以往的回忆便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他想起来,那时他还是小哑巴,被那个黑翼男人强行从晋城拖拽了出去,被拖行中掀起的尘土呛得咳嗽不断。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妖怪,小哑巴就在心里给他起了个代号,叫乌鸦。   小哑巴之前被乌鸦抓走过一次,他很害怕他,因为乌鸦总会虐待他。   比如用刀一下一下划他,比如用石头敲碎他的骨头,再比如拔了他的指甲。   当然乌鸦不会让他死,所以每次虐待后他都会帮小哑巴用灵力治伤,以保证下次他折磨他时,小哑巴是活蹦乱跳的。   那种痛苦日复一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让小哑巴每天都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而现在,他又要回到那个噩梦中去了。   小哑巴被乌鸦带走了。   在乌鸦和别人交谈的时候,小哑巴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大人”,或者是“教主”。   小哑巴听不懂那是什么,但大概明白,就是那两个人想要自己,所以派了他们来抓他。   在晋城城主把小哑巴交出去后,晋城外围着的那群妖也散了,只留了四五个跟着乌鸦,要一起把小哑巴带回去。   乌鸦虽然有翅膀,但他似乎不太愿意飞。他拿了根锁链捆住小哑巴,牵着他一直在往南边走。   小哑巴每天的生活就是被捆着双手往前走,他很无聊,很多时候会边走边盯着前面乌鸦的大翅膀发呆。   他想,如果自己也有翅膀就好了,他就能飞起来,谁也抓不住他。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两三天,有天晚上,乌鸦找到了一汪泉水,他坐在泉边喝水,突然回头冲小哑巴招了招手:   “你,过来。”   小哑巴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   结果他一走近,乌鸦就突然扣住了他的头,往水里使劲按去。   小哑巴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但幸好乌鸦很快就松了手,转而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   小哑巴睁开眼睛,只看见乌鸦在看他。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在乌鸦眼里是一副什么模样。   皮肤白皙,唇红齿白,鹿眼清澈。   小哑巴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很恶心。   而后,乌鸦突然弯起唇笑了一下:   “之前倒是没发现,这小杂种长得还怪好看的。”   说罢,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有点粗暴地拽住了小哑巴的衣领,边和身旁那些妖道:   “我有点事,你们看着点,没事别过来。”   那些人表情有点微妙,点头应了。   但等乌鸦走远后,其中一人低头啐了一声:   “妈的,什么玩意,崽子都不放过,真恶心。”   小哑巴被乌鸦一路拖拽着去了林子深处,随后便被丢在了地上。   他有点害怕,努力朝后缩着,但眼前的乌鸦却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对他动手,而是换上了一副笑脸,笑眯眯道:   “乖一点。”   小哑巴注意到他的手伸到了背后,似乎是在解腰带。   这让小哑巴有些不安。   今晚月亮又大又圆,冷光洒在乌鸦背上,在地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夜里风凉,小哑巴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看着那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只能不断后退,但最后他的背抵上了树干,退无可退。   乌鸦笑着哄他:   “小杂种,你乖一点,只要你今天乖了,我以后都不欺负你,让你好过些,怎么样?”   他这话并没能安慰到小哑巴。   小哑巴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一紧张,他就只会张着嘴发出无意义的叫声。   乌鸦的手伸了过来,小哑巴想反抗,但体型和力量的悬殊摆在那,他连挣扎都十分无力。   他心中的抵触和恐慌愈发浓重,以至于有什么本能的东西冲破了桎梏,游走在他身体里。   小哑巴原本墨色的眼瞳在那一刹那变得猩红。   也正是那时,乌鸦的手扯上了他的衣襟,小哑巴用力躲了一下,动作间,他怀里有个什么东西滑了出来,碰到了他的手。   是君奈云给他的那把匕首。   小哑巴没有多想,下意识握住了刀柄,用力朝乌鸦刺去。   匕首从刀柄到刀刃都覆上了一层寒霜,气上有微弱的红色灵流流转,更添锋锐。   此时乌鸦正弯身靠近他,距离很近,在小哑巴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也正因如此,小哑巴那一刀又稳又准地刺进了他右眼中。   鲜血四溅。   伴随着乌鸦凄厉的惨叫,小哑巴只觉得有温热液体溅到了自己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小哑巴眼中红光散去,他像是窒息的人一瞬间重获空气一般,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颤抖着松了手,连匕首都没来得及拔,就用力推开乌鸦,从地上爬起来就跑。   身后是乌鸦怒极的喊叫,小哑巴听见那里传来动静,但他不敢回头。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被抓住,他要努力跑,他一定要逃出去。   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那一瞬间,小哑巴突然发觉自己背后生出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和他相连,甚至不用外人去教,他本能地就挥动翅膀,猛地脱离地面冲向了空中。   快跑,快跑。   小哑巴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他努力地向前飞,即使身后没了动静也不敢停,即使浑身都没了力气也要咬牙坚持。   直到他身体透支,翅膀也消失了。小哑巴从空中直直坠下,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小哑巴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闭眼前是黑夜,睁开眼睛,还是黑夜。   醒来后,小哑巴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晋城,他想回到君奈云身边,还想唤那位绣娘做娘亲。   所以小哑巴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寻去,但当他回到晋城时,晋城已然是滔天火海。   小哑巴眼里映着火光,他看了一阵,知道了自己注定要继续流浪,于是最终转身离开了。   他带着一身血,鞋子也跑丢了,就那样光着脚走了很久很久。中间他晕倒过几次,但只要醒来,就会再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后来,天上下了很大的雨。   小哑巴身上脸上全是血,他看大雨把路面打湿,这就自己去水坑里滚了一圈,把脸上和身上的血渍都用泥巴盖住了。   但这样一来,他身上也湿透了。   那时小哑巴到了一处荒废的村庄,村庄里没有人,周围全是破旧的土房子。   小哑巴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座屋子,他没进去,而是缩去了房檐下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墙角总会给他安全感。   正如此时,他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听着雨声,低头看着地面的小水坑,有点出神。   头顶上的房檐还漏水,偶尔会有水顺着砸下来,掉到了他头顶,令他一激灵。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小哑巴在房檐下待了很久,从晚上一直坐到天蒙蒙亮。   等到天完全亮的时候,小哑巴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靴底同地面相碰,行走间衣料摩擦,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小哑巴下意识抬眼看过去,而后便愣住了。   那是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眉眼清俊,气质淡漠,一身白衣,像是话本中的神仙一般。   小哑巴眼巴巴地看着他,半晌,神仙走近了,突然抬眼看向了他。   小哑巴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神里有些防备。   但对方并不是想伤害他。   相反,神仙冲他微微弯唇笑了一下,随后将手里的伞递向他。   他说:   “雨大,你拿着吧。” 第048章 旧梦   小哑巴有些微怔楞。   看他没反应, 少年又走近了些。他像是怕吓到小孩,因此动作很轻很慢。   他并没有靠的太近,只往前两步, 把伞放到了地上。   而后,少年并没有多逗留,又看了他一眼,便继续顺着那条小路往前去了。   小哑巴看着那把伞, 又抬眼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他看不到了, 就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躲在院子的栅栏后面, 悄悄探出半个脸继续张望。   小哑巴看到, 那位神仙好像原本就不用打伞, 他走在雨里,身上却一点没被雨水沾到,衣摆和长发都飘逸依旧。   那人越走越远,一直到小路尽头处才消失不见。   小哑巴这才回过神来, 他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把神仙给的伞捡起来, 继续回到屋檐下缩着,举在自己头上。   那把纸伞很大,小哑巴又瘦, 他在墙角蹲着缩成一团,纸伞刚好够把他整个人保护起来。   大雨倾盆, 空气中都是泥土被雨点拍湿后的清新气味。   但刚刚在神仙靠近的时候, 小哑巴还闻到了另一种味道。那似乎是种木头香味, 小哑巴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很好闻,他很喜欢。   雨还在下,小哑巴举着伞,在屋檐下坐了很久。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大雨转小,雨停云散,地面的积水被阳光映出一层亮晶晶的颜色。   小哑巴研究了很久才弄懂应该怎样把纸伞收起来。   他把伞抱在怀里,虽然天晴了,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还坐在那个墙角,看着对面的小路发呆。   他想等等看,看能不能把那位神仙等回来。   小哑巴想把伞还给他,跟他说谢谢,然后对他笑一笑。   但神仙一直没有出现。   小哑巴在原地呆了很久,久到地上的积水已经完全干透了,久到路对面的小野花都开了一朵。   又是一天中午,小哑巴歪着头睡了一觉,只是房檐上的小鸟吵吵嚷嚷,把他给闹醒了。   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也正是那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小哑巴睁大眼睛,站起身子又跑到栅栏边,探头看去。   他看见小路的尽头处多出六个穿白衣服的少年,他们个头差不多高,打扮都是一样,但小哑巴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给他借伞的神仙。   少年们走近了。   小哑巴身上脏,他躲在一堆石头泥巴中间,一开始谁都没有发现他。直到其中走在最前的那个少年瞥见了一抹亮白,下意识看了过去才发现原来栅栏后面还有个人。   那少年吓得惊叫一声,随后看了个新奇,走近两步,而后便回头笑道:   “小九,这不是你的伞吗?”   这群少年是清阳山的弟子,此次下山是为历练而来。   这次任务由内门排行第七和第九的戚还和秦东意带着四位外门弟子前往。现在任务完成,正在回山的路上。   闻言,秦东意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对上小哑巴的目光。   他看着小哑巴,随后微微弯起唇角:   “你好。”   小哑巴重重点了一下头。   他有点紧张,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把怀里的伞递向秦东意。   他说:   “谢谢。”   秦东意愣了一下。   他上次经过这里已是三日前,难道这孩子一直待在这没走,就是为了等着还他的伞?   秦东意接过纸伞,问:   “你一直在这等我?”   小哑巴又点点头。   一旁的戚还听了个乐,他看着秦东意,笑着说:   “哎,得亏咱们说回清阳山之前先去扶川城玩一趟,才走了这条路。不然,这小家伙不得在这等到下辈子去?”   秦东意只笑了笑,没说话。   戚还嫌他无聊,于是蹲在小哑巴跟前,看着他问:   “小家伙,你是从哪来的?”   小哑巴摇摇头。   此时,那几个外门弟子也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叫周午的男孩看看这边村子,又有些嫌弃地看了小哑巴一眼。   他扬扬下巴,抢先说:   “这村子看起来荒废了挺久了,大概是哪家遗留的孤儿吧。”   “是吗?”戚还看了周午一眼,又笑眯眯问小哑巴:   “你爹娘呢?”   小哑巴又摇头。   戚还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还是摇头。   “连名字都没有?”戚还有些意外。   小哑巴想了想,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角,说:   “小哑巴。”   “小哑巴?”戚还听乐了,他想摸摸小哑巴的头,但看着那一头泥巴,又不知如何下手,只好作罢。   他半开玩笑地问:   “你这不是会说话吗,叫小哑巴干什么?”   小哑巴没回答。   戚还也没想再多耽误时间,他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拿了些食物,用纸包好递给小哑巴,而后站起来伸个懒腰道:   “相见就是有缘,这些吃的给你,祝你好运。我们要走了,后会有期啊!”   说罢,戚还同各位师弟们招招手,道:   “走了走了,我们可是提前完成任务才勉强挤出一天时间溜去玩,别磨蹭了啊,都动起来。”   一群少年这就又说笑着走了。   秦东意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小哑巴一眼,随后冲他挥挥手,算作告别。   小哑巴看着他,学着他的样子也挥了挥手。   然后,那位神仙转身,跟其他人一起走远了。   小哑巴抱起戚还给他的那一包食物。   他看着纸包,想了想,最终还是站起来,抬步跟上了那群少年。   戚还给了他吃的,就是对她好。小哑巴想跟着他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他们的。   少年们在前面走,小哑巴就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   走在最后的秦东意察觉了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小孩一见自己被发现了,赶忙小跑着躲到了石头后面,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顶。   秦东意微微弯起唇,没说什么,其他师兄弟正聊着天,因此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哎,话说回来,咱们这次遇见的那妖怪长得还真是奇怪,又像人又像龙,是什么新品种吗?”   戚还在回忆这次任务遇见的怪事,一旁的周午连忙附和道:   “是啊,那怪物长得真是恶心,幸好有九师兄在,把那玩意打跑了。”   戚还听着不乐意了,佯做生气:   “你这家伙,什么意思,九师兄厉害,我就不厉害喽?”   周午忙笑道:   “七师兄自然也强!”   戚还这才满意,又准备说什么,却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六个少年齐齐转头看去,刚好跟后面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还趴在地上的小哑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秦东意离他最近,也最先有动作。他忙快步走过去,把小哑巴扶了起来。   但小哑巴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那包食物。   纸包在地上摔开了,馒头滚落在地上,沾了一层泥土。   秦东意注意到他的视线,这就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把脏的部分掰掉,重新放回纸包里叠好递给小哑巴。   小哑巴双手接过小纸包,看看他,说:   “谢谢。”   随后,他想起自己没有冲他笑,于是又弯起唇角补了一个笑容。   他笑起来很好看,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很亮,像是盛了漫天星海。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他弯起唇角,抬手摸摸小哑巴的头发。   这孩子礼貌又懂事,有点可爱,讨人喜欢。   这时,戚还也跑了过来,他看着小哑巴,问:   “小家伙,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见小哑巴不说话,戚还又道:   “快走吧,我们真没时间管你。有缘再见了。”   说着,戚还伸手想去拉秦东意,但却被秦东意挡了一下。   他看了戚还一眼,说:   “这么小的孩子,无父无母,又能走去哪?”   戚还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提出了疑问:   “那要怎么办,难不成我当他娘,你当他爹??”   秦东意默默抬眼看着他,戚还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秦东意这才继续说:   “带回清阳山就是。”   周午过来时刚好听见这话,他撇撇嘴:   “师兄,清阳山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啊,这小孩有那根骨吗??”   听见这话,戚还冲周午摆摆手,只说:   “内外门进不了,当个杂役弟子也行。小九说得对,这么小的小孩,就让他一个人这样流浪确实不大合适,咱们清阳山不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路见不平自然要出手相助。得了,相逢即是有缘,我做主了,带走!”   戚还大手一挥,点点小哑巴:   “看你可怜,跟着我们吧,但我们要带你去的地方可能会很苦很累,你怕不怕?”   小哑巴摇摇头。   他什么都不怕。   戚还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说罢,他便转身带着师弟们继续去了扶川城的方向。   秦东意也起身要跟上去,但他走出去几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小哑巴抱着小纸包跟在他身后,此时见秦东意停下,便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秦东意垂眸,看见他衣摆下是沾满泥巴的小脚丫。   小哑巴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把脚藏了起来。   “怎么连鞋都没穿?”   山路不平,地上经常会有碎石断瓦,小哑巴的脚上也都是伤。   见此,秦东意上前两步,没多想,弯身想把小哑巴抱起来。   小哑巴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秦东意抬眼,语气温和,征求他的意见:   “我抱你?”   小哑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吗?”   秦东意微微弯唇,很轻松就把人抱了起来。   周午注意到了,他皱皱眉,没忍住抱怨道:   “这是多娇气,还得人抱着。他身上多脏,弄得师兄的衣裳也跟着脏了。”   “衣衫而已,再洗就是。”秦东意瞥他一眼。   周午这就不敢说话了。   在两位内门师兄中,虽然戚还才是年龄大的那个,但大家一般来说还是更怕秦东意一些。   因为戚还性格开朗,能跟他们打成一片,秦东意却是个淡漠性子,虽然看着温和,却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疏离感,叫人不敢靠近。   一时没人在提出异议。   而刚才那些话,小哑巴都听懂了,他知道那人不喜欢自己,于是低着头,环住了秦东意的脖子。   秦东意身上有种很清浅的木头香味,就是小哑巴之前闻到的味道。   小哑巴偷偷看了眼秦东意,抿了抿唇角。   阳光透着树叶洒在林间的小道上,连树上那些以前听着聒噪的鸟鸣都显得有些动听。   小哑巴心里很开心。   除了他的稻草人朋友,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抱着。   原来是这种感觉。   “哎,小九,说起来这小孩没名字,我们也不能一直叫他小哑巴啊,这也太难听了,总得有个像样点的称呼吧?”   路上无聊,戚还突然提到。   听见这话,秦东意看向小哑巴,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小哑巴自然是愿意的,他点点头。   戚还见此,摸了摸下巴,说:   “刚刚路过那个村子的时候,我看见上面牌子写的娄村。这小孩既然是那村子的人,应该也是这个姓。”   小哑巴张张嘴,想解释,但他不会说话。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于是最后便默认了戚还的说法。   戚还见他没否认,就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名是父母给起的,我们起好像不太好。那就把姓氏叠起来,把他叫做娄娄如何?”   秦东意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看着小哑巴,微一挑眉:   “娄娄?”   小哑巴以前没有名字,现在有人愿意给他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他自然愿意,于是点点头。   他学着秦东意的发音,认真地重复道:   “娄……娄。”   作者有话要说:   1.戚还(huan)   2.周午是在第一章 出现过的角色!太久远啦,所以在这里提一下~ 第049章 旧梦   六个少年带着娄娄去了附近的扶川城。   这对于娄娄来说又是个陌生的环境, 进城后他就开始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这座城的规模比起晋城要小一些,建筑也没有晋城多。这里街道很宽阔,像是有什么大型的活动, 街上各处都挂着花灯。   但他们到的时候还没入夜,灯都没点起来,街上的人也没多少。   戚还先带着师弟们去了本地风评最好的客栈。   一进去,戚还便大手一挥, 对着店主道:   “老板,七间房。”   “好嘞。”老板笑呵呵的应了, 但在做记录的时候,他抬眸看了一眼, 这就瞧着有些为难的样子:   “小郎君, 你们带着的这孩子太小了, 他是要一个人住吗?”   戚还听他这样问,有些奇怪:“怎么了,不行吗?”   “行是行,就是以前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怕出乱子。”老板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么大的孩子, 一般都是和爹娘住的……”   戚还有点尴尬, 他看看娄娄,又跟老板说:   “我们这孩子可乖了。”   老板:“再乖他也只是个孩子呀,你说说, 万一一个人磕了碰了,这责任又要谁来负?”   戚还:“嘶, 这……”   “我跟他一起住。”   在戚还和老板都很为难的时候, 一道略显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算是让那两人都松了口气。   问题解决, 老板高高兴兴领了他们去厢房。   由于秦东意还要负责带孩子,戚还就把位置最好的房间给了他。   进屋后,娄娄被秦东意放去了椅子上。   他看着秦东意白色衣衫上大片大片的脏污,抬眼说:   “对不起。”   “嗯?”秦东意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突然道歉。   娄娄抬手指指他的衣裳。   秦东意顿了顿,他脱了外衫:   “没事。”   说罢,他又抬眼看看娄娄,问:   “洗个澡吗?”   娄娄看着他,点点头。   秦东意这就出门,去叫客栈的伙计准备热水。临走前,他还给娄娄倒了杯水。   房门关上,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了娄娄一个人。   他蜷起腿,缩在椅子上,捧着秦东意给他倒的热茶,手指不自觉一下一下轻轻点着。   他有名字了。   他叫娄娄。   这大概是娄娄目前的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他遇见了神仙,有了名字,可能大概或许,还会有个家。   遇见的神仙会抱他,会温柔地跟他说话,还不嫌弃他,这是娄娄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人一举一动都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不会让人有刻意或者反感的感觉,是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人。   如果他不赶他走,娄娄就愿意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   那边,秦东意下楼嘱咐小二烧了热水,抬眼时刚好撞见楼梯上倚着的戚还。   戚还一副懒散样子,他侧目看着秦东意:   “小九,没看出来你还挺细致嘛。”   秦东意是这一代内门弟子中目前年纪最小的,一直都是被师兄师姐保护的角色,而今天戚还突然发现,原来这小师弟似乎也是很会照顾人的。   “嗯?”秦东意看了他一眼:   “在力所能及之处,施以援手罢了。”   听他这样说,戚还微微眯起了眼:   “哦?那今日那个小妖怪,也是你在施以援手?”   戚还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能听见,但气氛还是有些微的凝滞。   他们这次下山,是带着任务来的。具体是一处偏僻小村庄的后山近日突然闯进一只妖怪,闹得人心惶惶,他们要做的便是解决此事。   等到了地方,几位少年入山巡视,最终寻见了那怪物的容身之所。   随后他们便发现,村民所说的怪物,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小孩有着一双不同于寻常人的青碧色双眼,额头生着龙角,身体布满黑色鳞片,连四肢都是龙爪的模样,看着不像人也不像妖,确实怪异非常。   他们本该将这怪物就地处决,秦东意当着众人的面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但戚还后来却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来。   果然,听见戚还的问话,秦东意垂眸道:   “瞒不过师兄。”   戚还:“事情到底如何?”   秦东意:“那少年原身是条黑龙。他灵力暴走,卡在半人半妖的形态无法自己解决,才躲去了山上,从未伤过人。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戚还叹了口气:   “你把他放了?万一被戊炎师叔知道,又要训你了。”   秦东意原本不想多说,但他沉默片刻,多问了一句:   “七师兄,为何人妖自古便不两立?”   戚还很少会听见秦东意问自己问题,结果好不容易问一次,还是个这么有深度的。   他只说:   “不知道啊,我也奇怪。你说,妖有好妖,人也有坏人,既然住在同一个世界,那为什么两方就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呢?   我觉得吧,还是他们那个妖王的问题。妖族看着似乎是非观淡薄,妖王又暴戾无政,如果未来他们能有一位君主,能给妖魔立下规矩,或许有一天还真能舍弃偏见,两族和平共处呢?”   “总之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情。”   秦东意顿了顿,点点头。   戚还伸了个懒腰,为这个话题画上了句号:   “这次的事我就当不知道了,你也自己注意着些。刚刚我看伙计烧好热水了,等把娄娄收拾干净,咱们就看花灯去。”   秦东意微微弯唇:   “好。”   屋里,娄娄正小口小口喝着水。   有人进到房间里来,往浴桶里添了好多水,那些热气不断往外冒,令室内都热了许多。   秦东意回来时,娄娄刚把水杯放下。   他乖乖地脱了自己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衣服,尝试着往浴桶里钻。   “先等等。”秦东意挽起袖子,用手臂试了下水温。   他看了娄娄一眼,见他似乎要自己进浴桶有些困难,于是便托着他,把他放了进去。   娄娄乖乖坐在浴桶里洗着自己的身子。秦东意看了他一眼,看他头发上都是泥巴干了之后结的块,自己一个人估计也洗不干净,所以搬了把椅子,帮他洗头发。   热水顺着娄娄头发浇下去,让他哆嗦了一下。   秦东意挽起袖子,把他头上的泥块一个一个挑出来,边说:   “我帮你洗头发。”   娄娄点点头,重复道:   “洗头发。”   秦东意意识到他这是在学说话,于是轻轻应了一声,用手弄了点热水洒在他身上:   “热水。”   娄娄:“热水。”   后来,秦东意几乎把房间里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教了一遍。   等到小脏孩差不多洗干净了,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随后,戚还推开门扔了个包袱进来:   “衣裳和鞋。”   说罢,他走了进来,歪头看着娄娄,评价道:   “呦,小脏蛋洗干净还怪好看的嘛。”   娄娄还没从秦先生的语言课堂里走出来,他看着戚还,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   “脏蛋!”   “他骂我。”戚还看了个新奇,冲秦东意告状道。   随后,他又指指娄娄:   “你,我说你是脏蛋!”   娄娄看着他:“你是脏蛋!”   戚还眨眨眼睛,改变战术:   “你说,‘我是脏蛋’。”   娄娄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他张张嘴,顿了顿,坚定道:   “你是脏蛋!”   “你这家伙,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戚还笑了两声。   见此,秦东意也弯起唇角笑了,抬手给娄娄洗了把脸。   戚还买给娄娄的是一套桃粉色的衣裳,提起这事,他耸耸肩:   “人家小孩都穿艳些的颜色,年纪小,就别整什么黑的白的,多老气。瞧这桃粉色才好看呢。”   其余师弟对他的审美不敢苟同,好在娄娄本身长得就白净漂亮,那一身桃粉倒衬得他更显水灵。   戚还又把他的头发梳整齐,等到一群人把娄娄打扮好带出门时,外面的天色也晚了。   今日恰好是扶川城的花灯节,外面到处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宽阔街道上人挤人,瞧着十分热闹。   娄娄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他睁大眼睛四处巴望,但不敢乱走,一直乖乖地牵着秦东意的手走在他身边。   除却满街的花灯,街边还有很多卖小吃和小物件的摊子,戚还东跑西跑,很快就拎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此时外门那四个人已经自己散开去玩了,只有戚还秦东意和娄娄在一起。   戚还给娄娄塞了一包小麻花,而后便跟秦东意道:   “我说的没错吧?扶川城的花灯节可热闹了,唉,好不容易下山一次,如果清阳山也能有这么好玩就好了。”   说着,戚还四处巴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好玩的,于是拍拍秦东意的肩膀:   “小九,你看。”   秦东意顺着戚还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个皮影戏的表演团,暖光的幕布后面,有好多花花绿绿的小人在动。   那东西看着新奇,很快就令戚还和娄娄目不转睛。   “娄娄,看皮影去?”戚还冲娄娄挤着眼睛。   娄娄点头,随后他看着戚还冲自己伸来的手,有点犹豫,抬头看了眼秦东意。   秦东意冲他笑笑,把他的手放到戚还手里,说:   “我回去放东西,你们先玩。”   戚还知道秦东意不是很喜欢热闹的地方,而且自己买的东西太多了,带着确实不方便。   于是他点点头,这就把自己手上的大包小包全塞给了秦东意。   两人交接完工作,戚还牵着娄娄,问老板要了两个小凳子坐下来看戏。   今天热闹因此能安静坐在这看皮影的人并不多。   戚还找了个比较近的位置,让娄娄能看得清。   坐下来的时候,他随口问:   “娄娄,你怎么只喜欢黏着小九,难道我不好吗?”   娄娄想了想:“他好。”   戚还虽然不服,但还是撇着嘴点点头:   “我们小九确实挺好。”   说着,幕布上的人物也动了起来。   这场皮影讲述的是上古神兽们的故事。   “话说创世神兽应龙,护一方净土,守天下生灵。”   同主街的热闹不同,皮影戏班这便的异常安静,观众们都在聚精会神看着幕布。   戚还看了一会儿,见是清阳山长辈们讲过无数遍的故事,顿时没了兴趣。   他想起刚才路过时看见的糖葫芦摊,想着去买串糖葫芦吃。原本是想和娄娄说一声的,但他看这小孩看的认真,就也没打扰。   反正自己很快就会回来,这家伙应该不会乱跑。   这样想着,戚还悄悄离开了皮影摊。   娄娄没注意身边的动静,他正有些入迷地看故事。   他听不太懂旁白和台词,只靠小人的动作猜测剧情。   他看见一只漂亮的白色巨龙扭着身子,在与对面的怪物战斗。那怪物像是个人形,但却浑身长着金毛,看起来有些吓人,远远没有白龙好看。   旁边一个人说,那个金色的怪物叫金犼。   戏里,金犼还有另外两个帮手,那帮手一只是长着九个头的绿蛇,另一只是长着九颗脑袋、看起来有些像鸟的怪物。   他们三个经常聚在一起,但白龙只有一个人。最后,孤军奋战的白龙赶跑了那两只九头怪兽,自己却和金犼同归于尽了。   娄娄看得有些出神,一直到戏班子表演完谢了幕、观众逐渐离开他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去看戚还,结果一转头才发现,自己身边早就没人了。   被丢弃的恐慌在那一瞬间占满了娄娄的身体。   他从凳子上起身,小跑着冲进街上拥挤的人群中。   他个子小,找不见人,只能开口喊着:   “脏蛋!脏蛋!!”   他不知道秦东意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戚还的名字,只能用这个词来喊人。   但娄娄的声音淹没在花灯节的一片欢笑中,显得微不可闻。   娄娄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他只能使劲往前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了前方有抹熟悉的白衣身影。   娄娄努力拨开那些大人们,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拉住了那白衣人的袖角。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但他拉住的人却并不是秦东意。   但娄娄也记得他,他是跟秦东意一起的那几个小哥哥之一。   娄娄知道这个人不太喜欢他,但他以为,和好人一起玩的,也都会是好人。   可这人似乎并不太友善。   周午上下打量娄娄一眼,嫌弃地撇开了他的手。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小孩。   这家伙傻兮兮的,又脏又臭,却惹得两位内门师兄如此爱护,还要把他带回清阳山,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这让努力想获得师兄青睐、却得不到满意结果的他,看起来像个小丑。   周午摆出一副凶相:   “你干什么?”   他看过了,周围并没有七师兄和九师兄的影子,所以他不用怕被师兄指责,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恶意。   娄娄被他吓到了,有点紧张。   他张着嘴,连说带比划,艰难道:   “九!脏蛋!”   周午不耐烦地看着他,大概能明白,这小孩多半是和两位师兄走丢了。   丢了正好。   反正这里人多,谁也注意不到他。   意识到这点,周午心里有了个恶劣的想法。   他笑了一下,语气凶道:   “他们不要你了。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你,就是故意把你丢掉的,你懂不懂?死小孩,赶紧滚!”   说罢,周午重重地推了娄娄一把。   瘦弱的小孩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周午转身走进了人群里,消失不见。 第050章 旧梦   戚还从皮影戏摊一路挤到街道尽头的糖葫芦小车, 排了很久的队,买了两串糖葫芦才往回走。   但等他回去的时候,皮影戏班的人都走完了, 只有几个青年人在收拾东西。至于那个一身桃粉的小孩,早就不见了人影。   戚还急了。   他拉住收拾凳子的人,问:   “大哥,刚这坐了个小孩, 你看见他去哪没啊?”   大哥摇摇头,又点点头:   “特俊俏那个?我记得。但他散场之后就跑了, 我也没见。”   戚还心里一咯噔:“谢谢啊。”   说罢,他慌忙转身想去找, 结果一转头就看见了身后的秦东意。   秦东意看看他, 没见孩子, 这就皱起了眉,问:   “娄娄呢?”   戚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巴:   “不好意思,但是,我好像不小心弄丢了……”   “丢了?”   秦东意看他一眼, 抿抿唇, 转身就走。   戚还见此, 忙上前几步拉住了他:   “你去哪?”   秦东意:“找人。”   花灯节的摊位多到横跨了三个街道,一眼望去几乎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个小孩, 想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圈转过来,孩子没找到, 秦东意和戚还倒是把清阳山的人都找了回来。   四个少年在玩得正开心时突然被师兄们拉住,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了事情经过后, 大家都表示愿意帮忙一起找人, 只有周午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最后还是没忍住自言自语般来了一句:   “反正那家伙本来就是个野孩子,说不定是他自己要走呢,干什么非要找回来。”   他嘟囔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秦东意听见了。   那时秦东意刚好路过他身边,闻言,他顿住脚步,目光凉凉地望过去,惹得周午心里一僵。   他说:   “我答应了带他回清阳山,这是承诺。”   -   娄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看着吵吵嚷嚷的街道,有点害怕。   他拐去了一个清冷些的巷子,缩在墙角里,默默抬眼看着其他人的热闹。   一面是亮如白昼的花灯海,一面是清冷阴暗的小巷角落。娄娄抱着膝盖,抬眼看看对面戏台上表演杂耍的大花脸,眼睛里映着那些暖色的灯光。   他突然有点难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回头,就又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了,他也习惯了,但每次希望落空的时候,还是会难过的。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要他呢,娄娄想着。   如果他能快点长大、能变强、能让自己不难过,或者,能让温柔的人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如果能让喜欢的人永远离不开他,就好了。   他近乎偏执地想着那些可能性。   也就是那时,娄娄墨色的眼瞳有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红光。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脚上,这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娄娄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奶猫,身上脏兮兮的,正懒洋洋地用脑袋蹭着他的鞋子,翻身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   娄娄怕吓着他,因此一动也不敢动,小奶猫就舒服地蜷在他鞋子上,似乎是睡着了。   两个没有家的小孩依偎在了一起。   “……你好。”   娄娄小声地试着跟它说话,但小奶猫听不懂人话,自然没有理会他。   娄娄有些失望。   那个晚上,空气中混着很多味道。   有对面炸货摊飘来的焦糊味,还有不知什么人在烧东西、飘过来的烟味。那些味道被风卷起来,混着飘到巷子里,娄娄不喜欢。   他趴在自己膝盖上,捂着鼻子,看着小奶猫发呆。   过了一会儿,小奶猫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突然受惊了一般突然抬起头,翻身跑掉了。   娄娄愣了一下,他看着小奶猫离开的方向回头时,发现地上有一道修长的影子。   他缓缓抬眼看去。随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先看见了一双白色的靴子,但那靴子上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显得有些狼狈。   再往上看,是素白色的衣摆,仔细看还能看到一些标志一样的暗纹。   娄娄的心跳突然变快了,他有些紧张,空咽一口,抬眼看向了那人的脸。   那人模样清俊,眉眼温柔,却无端给人一种疏离感。   那少年身后是一片花灯,他背光站着,肩头有些微起伏,似是一路跑过来的,呼吸有些重。   他看见娄娄,似是松了一口气,忙上前两步,蹲在了他身前。   动作间,娄娄闻见一阵清浅的檀香味,帮他赶走了其它那些烦人的气味。   他看着秦东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能下意识冲他笑笑。   但他还皱着眉毛,表情很古怪,显得那笑有点滑稽。   他笑不出来。   那时,娄娄只觉得眼睛一酸,随后,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秦东意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他动作很轻地摸着娄娄的头发,温声道:   “我来了,没事了。”   听着这话,娄娄只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了他的脸颊。   他把脸埋在了秦东意颈窝。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哭过。   被人打骂的时候、稻草人朋友被撕碎的时候、被乌鸦虐待的时候、被人舍弃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   但在今天这个晚上,娄娄却搂住秦东意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娄娄很难去形容那种感觉。   他被抛弃过很多很多次,每一次都是他看着那些人的背影消失远去,而那些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头。   但这次,有人回来找他了。   那个穿白衣服的神仙,会借给他伞,会抱他,会帮他洗头发,会跟他温柔地说话,还会在他被丢弃的时候回来找他。   这些事情在别人那里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是娄娄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柔。   每次神仙的出现,在娄娄眼里都像一个惊喜、一份礼物、一束光。   只有他。   “谢谢,谢谢……”   娄娄会说的话不多,只能拖着哭腔,一直一直重复着这一个词。   他闻着秦东意身上的香味,又说:   “不要走。”   秦东意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他不会哄小孩,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应道:   “嗯,不走,我们回家。”   “回家。”娄娄重复道。   他很乖很懂事,被秦东意抱起来后就努力把眼泪忍住了,只紧紧搂住了秦东意的脖子。   这个时候,戚还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找见了啊,吓死我了。”   他缓着气,而后伸手帮娄娄擦擦眼泪,说:   “对不起呀,不该留你一个人的。”   娄娄看见他就委屈。   他握起拳头,往戚还肩膀上打了一下:   “脏蛋!”   “好好好,我是脏蛋,我错了。其实我给你买糖葫芦去了,看。”   戚还从身后变出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娄娄。   娄娄原本不想要他的东西,但那个糖葫芦好漂亮,娄娄最终还是没忍住接了过来。   戚还这就当他原谅自己了,于是笑嘻嘻问秦东意:   “人找见了,咱们听书去吧,我刚看那个说书先生说得可好了。”   听见这话,秦东意没应他,而是问娄娄:   “还想玩吗?”   娄娄摇摇头。   秦东意这就道:   “我带他先回去,师兄自己去吧。”   说罢,秦东意冲戚还点点头,转身去了客栈的方向。   戚还站在原地。   他看着秦东意的背影,眼里没什么情绪,最终,他耸耸肩,叹了口气,转身听书去了。   秦东意抱着娄娄避开了人多的地方,绕远路从后面清静的巷子回了客栈。   娄娄原本想把自己的委屈全部都告诉他,但是他不太会说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于是只好抱紧了秦东意的脖子,怎样都不愿意松手。   一直等回了房间,秦东意把他放在床榻上,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秦东意帮他脱了鞋子,看着他,解释道:   “七师兄不是故意要丢下你,他看你不见了,也很着急。”   娄娄歪歪头,他听不太懂“七师兄”是什么,就问:   “脏蛋?”   秦东意没忍住弯起唇角:   “嗯,脏蛋。”   娄娄点点头,又拍拍秦东意的肩,见他看向自己,就伸手指指自己,说:   “娄娄。”   而后,他又指指窗户的方向:   “脏蛋。”   最后,他又用手指点点秦东意的肩膀。   秦东意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自己叫什么名字。   秦东意摸摸他的脑袋,认真地说:   “我叫秦东意。”   终然投东意,万折不肯西。   娄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心记住了这个名字:   “秦、东、意。”   窗外的喧闹还在继续,大约是要一直延续到后半夜。   但娄娄有些困了,他缩在床榻的最里边,只占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秦东意也脱了外衫躺上来。   娄娄眨眨眼睛看着他,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   秦东意冲他笑笑:“不用谢。”   “为什么?”   娄娄忍不住离他近了一些。   “因为帮扶弱小、救济苍生,是修道之人分内之事。”秦东意答。   娄娄:“苍生?”   “嗯。天地间一切生灵,都是苍生。选择修道、拥有比常人更长的寿命、更大的能力,就要担起更多责任。比如,斩妖除魔,护天下安定。”   秦东意讲得很认真,也不知娄娄听懂了没。   妖魔?   听见这个词,娄娄紧张了一下。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算人。   他抬起脸看着秦东意:   “斩妖除魔?所有?”   屋里没点灯,他看不太清秦东意的样子,但那清浅的香味一直伴着他。   他听秦东意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才说:   “心有恶念才是妖魔。若是人心不正,也与恶妖无异。”   娄娄用力点点头,理解了他的意思:   “秦东意,娄娄,做好人,打坏人。”   “嗯。”秦东意轻轻笑了一声。   他把小孩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用被子把他严严实实盖住,最后轻轻摸了一下娄娄的小脑袋:   “娄娄,要做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1章 旧梦   说书摊, 戚还翘着腿坐在人群最后,悠哉地喝了口茶水。   他身边,周午又是递瓜子又是剥花生, 好不殷勤。   戚还看了他一眼:   “别忙活了。”   周午还以为师兄是怕他累着,笑得脸上的肉都要堆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   戚还却似乎不大愿意领他的好。   他又喝了口茶,意味不明道:   “你刚刚见过娄娄了吧,跟他说什么了?”   周午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师兄在说什么?”   “别跟我装,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你撒谎也就只能骗骗自己。小九也早看出来了, 他不愿跟你计较罢了。”   周午明明遇见过娄娄,却非说自己没见过。他又跟那孩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用问, 戚还也能猜到个大概。   也就是那倒霉孩子不会说话。   戚还把茶杯重重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这人啊, 心坏了就是真坏了,清阳山最看重的也是这个,自己掂量着些吧。”   说罢,戚还起身就要走, 却突然听周午反应很大地说:   “凭什么?不就一个臭小孩, 他有什么资格被九师兄带回清阳山?我就是不想让他这个拖油瓶耽误咱们时间, 丢了正好,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流浪儿,指不定是有什么病才被丢掉的, 少惹个麻烦不好……”   “啪!”   话还没说完,戚还就一巴掌扇在了周午脸上, 把他打得偏过脸去。   戚还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又大大咧咧的模样, 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他板着脸:   “人可以自私, 但不能恶毒。小九愿意捡什么人回去是他自己的事, 既然这件事跟你无关,就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说罢,戚还又上下打量他一眼:   “我是你师兄,应该有资格教训你。这一巴掌,自己回去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戚还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了,独留周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他身边的人都被刚才那一下吸引了注意,此时正回头往这边看来。   周午气急,一脚踹翻了前面那个人:   “看什么看?老子是修仙的,厉害着呢,再多管闲事小心我揍你。”   但论周午再横,他看着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被他踹倒的却是一个成年男人。   见那男人被踹倒,周边立马站起来四五个彪形大汉,周午见此,怂了。   但他此时道歉已然来不及,就那样被六个男人追了三条街,逃跑的时候还磕掉了两颗牙,最后正巧遇上其他三个同伴,四个人一起道歉才平了这事。   虽然事情解决了,但周午心里那口闷气却没散。   他不敢怪秦东意,也不敢怪戚还,最后便将所有的怨气都归到了那小孩身上。   死小孩。   等回了清阳山,看他怎么收拾他。   -   清阳山是不许弟子私自下山游玩的,这次能顺道来扶川城逗留一晚,也是多亏了戚还努力压缩了做任务的时间,才能挤出一晚来放松放松。等到第二天,六个少年自然是要回清阳山了。   早晨,秦东意早早便叫醒娄娄,穿衣洗漱后带着人下了楼。   他们下去的时候,四个外门弟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一见人下来,周午便目光不善地盯住了娄娄,娄娄看见了他的目光,有些害怕地往秦东意身后缩了缩。   秦东意原本用左手牵着他,此时注意到这点,便换成了右手,挡在了他和周午中间。   他警告似的抬眸看了周午一眼,周午缩缩脖子,低下了头。   扶川城离清阳山并不算太远,用飞行法器行个一日也就到了。   秦东意的本命灵器是剑,因此也是御剑而行。娄娄不愿意跟戚还一起坐他的小飞毯,他一直跟在秦东意身边,一开始还在剑上站不稳,但他学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能放开秦东意自己站好了。   一群少年你一句我一句聊着。   他们说的话娄娄大多听不明白,而秦东意原本也不大喜欢说话,两人都很安静。   大概是怕娄娄觉得无聊,秦东意偶尔会教他说些话,娄娄也学得很认真。   他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没人跟他说话,更没人教他说话。唯一会的那些词也是他偷偷听别人谈天,自己琢磨出的意思。   他很想快点学会说话,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秦东意说。   就像现在,娄娄看着天上突然多出来的阴云,这就拽拽秦东意衣角,指着乌云,想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   秦东意耐心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准备回答,却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前面的戚还显然也发现了,他抬手示意师弟们停下,自己微微眯起眼看了过去。   果然,乌云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直直冲他们来,多半来者不善。   戚还心里一惊:   “下去,都下去!”   有了这声,大家立马调转方向往树林中钻去。   戚还跟在师弟们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个长着黑色翅膀的男人,看样子确实是冲他们来的。   那股妖气浓郁又强大,显然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小九!跑!!”   喊完这句,戚还咬咬牙,仗着自己机灵速度又快,就故意放慢速度,往和师弟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秦东意回头看他一眼,皱紧了眉,随后一把抱起娄娄,带着四个师弟进了山林。   这一片树林茂密,只要速度够快再多绕几个弯子,无论从天上还是林里,一眼看去都很难发现有人影。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清阳山的方向,周遭景物也在快速倒退,耳边都是风的呼啸声。   清阳山作为正道第一宗门,有一定的威望,妖族一般不敢靠近,所以谁都没想到临近清阳山的地界会突然出现大妖。   而且他们只是几个籍籍无名的弟子,对方有什么理由要突然冲他们出手?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计算着回清阳山的最短路程,偶然间,他看见周午突然从储物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等意识到那是什么,秦东意心里一紧,忙出声阻止:   “不能放!!”   但他这话终究还是说晚了,他话音未落,周午就已经手快地将烟花放了出去。   清阳山的求救烟花飞向高空,那光点极亮,但还没等炸开,便被一道灵力击碎,暗了下来,从半空中直直掉了下去。   看着这一幕,众人心里皆是一惊。   另一个弟子反应过来,重重推了周午一把:   “你干什么!你这不是上赶着在给妖怪报位置!”   周午也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大错。   他又羞又恼,一把将烟花筒摔在地上:   “我哪里能想到,我还不是想着快些放信号,叫长老们来救咱们!”   “哦?那你猜猜,是你们的长老先来,还是先被妖怪抓住呢?”   正在此时,一道带笑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   周午还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   话说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他猛地回头看去,随后惊叫一声跌在了地上。   一个身负黑翼的高大男人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他带着笑,本来的模样应该挺俊俏的,但他的右眼似乎是瞎了,脸上带了一个黑色的眼罩。   见此,几个少年知道再跑已没有意义。   秦东意停下,把娄娄放了下来。   娄娄看着对面熟悉的乌鸦,抿抿唇,有些害怕地往秦东意身后躲了躲。   此时天色已至傍晚,斜阳将几个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风吹过,带来一阵浓重的妖气。   “要不是那个烟花,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见你们这几个小老鼠,多谢多谢。”   乌鸦假惺惺地朝周午抱了个拳。   气氛凝滞,一片静默。   秦东意向来不是会多说废话的人,他召出了清寒,正准备转身吩咐师弟们带着娄娄先跑时,却又听那男人有些意外道:   “嗯?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为什么要来截你们?”   秦东意只说:   “没必要。”   “你这小孩。”乌鸦笑了两声。   他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右眼的位置,而后,目光阴鸷地盯住了秦东意身后的娄娄,主动解释道:   “我、要、他。”   秦东意愣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刚好对上了娄娄的目光。   乌鸦还在说话:   “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把他交出来,我放你们走。”   “凭什么!”   正在这时,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同时,几根银针破空而出,直直刺向那边的乌鸦。   乌鸦看了一眼,连脚步都没挪动,只抬起翅膀,银针连他的羽毛都没扎透就跌落去了地上。   见此,戚还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拉了一把秦东意,又抬眼看向乌鸦,突然笑了笑,套近乎道:   “鸟人大哥,这就是个小孩,你堂堂大妖,跟他一般计较干什么。放我们走呗。”   乌鸦凉凉地笑了一声,他指着自己的右眼,扯着嗓子问:   “为什么跟他一般计较?你看看是为什么,你看看我该不该计较!”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娄娄身上。   这让娄娄有些不安,不自觉攥紧了秦东意的衣角。   一旁的周午反应很大,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就知道他不简单,果然,普通小孩怎么可能把大妖眼睛刺瞎!扫把星,要是没有他,哪来这么多事!!”   周午的声音很大,让娄娄身子抖了一下。   但在这时,秦东意摸了摸他的头,算作安抚。   娄娄闻见他身上的檀香味,一下就不怕了。   而对面的乌鸦看见他们内部起哄的情形,似乎很是开心。   他复又开口道:   “你们想好,你们几个加起来可都不够我一只手打的,但只要你们把那小杂种交出来,要我亲自送你们回清阳山都没有问题。我保证不动你们一根汗毛。”   此情此景,乌鸦说的这话显然颇具诱惑。   一个人换六个人,任谁来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这种交易,对于娄娄来说也并不陌生。   乌鸦似乎很喜欢玩这种残忍的人性游戏。   娄娄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晋城,又回到了那条街道,回到了君奈云身边。   身后是数百城民,身边是他信任的人,前面,是笑眯眯的乌鸦。   娄娄后退半步,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悄悄松开了秦东意的衣摆。   “师兄,你在犹豫什么?”   同时,周午看乌鸦提出那个交换条件后,两个师兄却都没有动作,不免有点着急。   他真怕他们的无动于衷惹怒了那位大妖,大开杀戒。所以他替二位师兄做了决定,一把拉过娄娄就要往乌鸦那里推。   “你干什么?!”戚还挡住了他的动作。   他把娄娄拉到自己身边,但垂眸时,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换朝夕相处的师兄弟。   让十几岁的少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生死关头做出决定,实在是有些残忍了。   娄娄显然也知道这点,他蜷起了手指。   他抬头看看那些外门弟子,除却周午对他毫不掩饰的嫌恶,其余三个都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的确如周午所说,如果没有娄娄,他们本该安安全全回到清阳山,不必经历这种危险。   娄娄又抬眼看看戚还,戚还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秦东意。   他站在秦东意后面,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觉得,秦东意应该是和君奈云一样的。   “还没做出决定吗?要么给人,要么我杀了你们,选哪个?很难吗??”   乌鸦有些不耐烦了。   娄娄抬眼看向了乌鸦。   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间,他脑中传来了乌鸦的神识传音:   “小杂种,看见没,你去哪都是被放弃的命。没人会选择你,谁都嫌弃你,你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你就是个扫把星。”   “你看谁都没有用,不如别让你的小哥哥们为难了,也给自己留点颜面,自己走过来,嗯?”   娄娄攥紧拳头。   他似乎被乌鸦的话说动了,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就要走过去。   不让他为难了。   这样想着,娄娄想和在晋城时一样,主动走过去。   但他才走出去没两步,人就被拎着领子提了回来。   娄娄愣住了。   他抬眼看去,却只能看见秦东意的侧脸。   那人皱着眉召出清寒握在手里,坚定道:   “我都不选。”   说罢,他偏头对戚还嘱咐道:   “带他们走,我拖住他。”   戚还心里一紧:   “这怎么可能??你打不过他!”   秦东意没有一丝惧意:   “是,但在战死之前,我不会让他离开这里。”   戚还听着这话,眸光渐深。   他看看娄娄,又看看秦东意,一咬牙道:   “我跟你一起!让他们先走。”   “不必。”   秦东意却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时夕阳已隐入天边,天地间最后一丝暖光映在了秦东意眼里。   他身侧青色灵流渐起,飞身出去的时候,戚还只听见一句:   “救人是我做的选择,后果,我自己承担。” 第052章 旧梦   娄娄愣了一下, 随后,他只见一身白衣的小神仙冲了出去,提剑和乌鸦缠斗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上前几步, 想跟上秦东意,但人却被戚还一把捞了起来。   “走了小傻子!”   “啊……啊!”娄娄睁大了一双鹿眼,他想挣扎,但是人却被戚还紧紧抱着。   他把手伸向秦东意的方向, 看着他的背影,只能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叫喊。   他离秦东意越来越远了。   他远远看着那人一身白衣多出一道血色, 心中一紧。   他喊道:   “秦东意!!!”   娄娄墨色的眼瞳在一刹那变得猩红,转瞬即逝。   他紧紧抓着戚还肩头处的衣料, 那层布面在他手里漫出了一层霜。   戚还显然注意到了这异样。   他目光一滞, 随后安抚似的拍了两下娄娄的背, 什么都没说。   戚还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秦东意的身影就被一颗又一棵的大树挡住了。   娄娄急得拍拍戚还肩头。   戚还抿抿唇,只能安慰道:   “他没事的, 会没事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帮秦东意保护好娄娄, 再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清阳山去搬救兵。   戚还带着四个外门师弟一路向前, 可还没跑出几里,人就被一道结界拦了下来。   戚还放下孩子,尝试着去解结界, 但努力许久还是徒劳无功。   秦东意生死未卜,他们却被结界拦在了这里。   他发泄似的一拳击了上去:   “该死!!”   -   天色渐暗, 树林中, 只有相撞的灵流一下一下闪着光。   树边的杂草被溅出的血滴压得晃动起来, 叶子上的血映着一人的身影。   秦东意用清寒撑着地面, 他脸颊上多出一道爪伤,唇色被血迹染得殷红。   “那小杂种是只妖!你们清阳山不是一向痛恨妖类,你又何必拼命至此。”   乌鸦身上也多出几道伤口,他看看自己的上,随后一脚将少年踹倒在地。   他以为少年知道那家伙的身份后多半会后悔,但对方却只咳了两声,随后一字一顿道:   “不管他是谁,命无贵贱。”   乌鸦皱紧了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可笑至极。”   说罢,他看了秦东意一眼,再不愿浪费时间,抬步展翅就要往前追去。   但他黑色双翼挥动,还没飞出去多远,就察觉身后传来一道剑气。   明明主人已经重伤至此,但那灵剑的速度却依旧快得惊人,以至于乌鸦根本闪避不及。   他的右翼被清寒整个刺穿,发黑的血迹飞溅出来,整个人歪歪扭扭摔到了地上。   秦东意拽着他的脚踝,把人拖了过来,随后单膝顶住他的腹部,手臂死死扼住他的脖颈。   此时少年浑身是伤,一身白衣已经被染成了血色。   他一张脸惨白,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足够把大妖扼在身下。   他皱着眉,声音微颤,却缓慢而坚定地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   “我说了……除非我死。”   “你找死!!!”   乌鸦露出尖利的獠牙,他高高抬起手,屈指成爪。   但在攻击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却似乎在忌惮什么。   乌鸦一咬牙,想起那人的嘱咐,最终还是避开了秦东意的要害,只用爪子洞穿了他的肩胛。   剧痛瞬间席卷秦东意身体各处,他闷哼一声,喉头涌上一阵腥甜。   他被乌鸦掀翻在地,目光直勾勾看着微微晃动的树冠,目光有些微涣散,血从他唇角缓缓淌下。   乌鸦的脚步声远去了。   秦东意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   肩膀的伤令他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师长常说,修道的意义是护天下安定,守苍生安宁。修道之人,要将此准则坚守到生命最后一刻。   秦东意再次撑起身子。   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有血沫从他口中溢出。   他伸手,碰到了跌落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清寒,随后,缓缓握紧了剑柄。   他答应过,要带那孩子回清阳山。   这是承诺。   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秒,都作数。   天已入夜。   乌鸦似有所感,没有丝毫犹豫地径直往某个方向而去。果然,他还没追出去多久,就见前面有几个惹眼的小鬼在捶打结界。   他微微勾起唇角,放慢速度走了过去。   周午最先发现乌鸦的身影,他惊叫一声,躲去了戚还身后。   戚还冲乌鸦来的方向看去,面色凝重。   这人状态显然不太好了,身上有几道很深的剑伤,甚至翅膀到现在还在滴血。   能把大妖重伤至此,想来秦东意付出的代价定然不小。   “你们那同伴有几分本事,若是能活得久点,估计又会是一个让妖族忌惮的存在。可惜,他命短。”   乌鸦笑了两声,随后,目光直勾勾盯住了戚还身边的娄娄。   周午注意到他的视线,立马拽住娄娄的衣领往乌鸦身边推去:   “给你给你,拿去,别杀我们!”   “周午!”戚还见娄娄要摔倒,伸手扶了一把。   周午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九师兄已经因为他没了命,现在难道还要我们跟着一起死吗!”   之前乌鸦说的话,娄娄没听懂。但周午这话他却明白了。   娄娄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他的神仙死了。   意识到这点,娄娄突然甩开戚还的手,大叫着冲乌鸦扑去。   他想要这个人死,但他却连乌鸦的羽毛都没有碰到,就被他拽着衣领提了起来。   娄娄胡乱挥动着手臂和双腿,但显然徒劳无功。   此时,一直拦着戚还等人的结界也悄无声息地散开了,周午见状,第一个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就跑。   乌鸦捉到了想要的人,身上负了伤,也没心思再跟他们计较。   他刚转身欲走,却突然察觉手上传来一阵痛感。回头看去,只见那疯小孩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乌鸦气急,一把将孩子摔去了地上。   戚还原本已经转身走了,但听见这一声,他还是没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但还没等他看向娄娄,目光就先被另一个东西吸引去了注意。   那是一道青色的剑光。   戚还瞳孔微缩,下一秒,剑光洞穿了乌鸦的胸膛。   乌鸦后退两步,被后方扑上来的一个身影按在了地上。   “走啊!!!”   少年声音有些嘶哑,周遭的灵流也躁动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戚还眸色渐暗。   他似是在思量着什么,他看着那少年的背影,最终像是做了决定似的,一咬牙,掠过去将娄娄抱在了怀里。   他看出来了。   秦东意这是想引燃自己,和那大妖同归于尽。   竟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做到如此地步吗。   而看着那一幕,娄娄已经濒临失控。   他看着那人白衣染血,看着那人气息变弱,他一声一声喊着秦东意的名字,但却什么都做不了。   让他死吧,把他带走,不要伤害他的神仙。   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样对他好的人。   如果他能变强就好了。   如果他也能保护他,就好了。   那一瞬间,娄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冲破桎梏,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一些。   他一双眼瞳中红光大盛,但下一刻,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那是半空中飞来另一道灵流,安抚住了秦东意身周即将引燃的灵力。   随后,两道人影落下,携着的是高阶修者独有的强大威压。   “你他娘的个死鸟人,敢把我乖徒伤成这副模样!吃了几个胆子??”   戊炎落地后便冲向了乌鸦,他一脚把那人踹出数米远。   乌鸦见势不对,翻身就跑,戊炎见此,这就追着打了过去。   一旁的莲垚没去理会戊炎,而是上前几步,先查看了秦东意的情况。   那孩子浑身是血,方才引燃自己被强行阻断导致他陷入昏迷,几乎是奄奄一息。   莲垚先稳定住他的状况,而后用灵力托起他,想等回清阳山再进一步诊治。但等转身时,她突然瞥见了不远处、被戚还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此时像只受惊的小兽,正紧紧盯着她看。   莲垚微微睁大眼,心中一惊。   这孩子身上,有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那些不堪屈辱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她一时没忍住,厉声质问道:   “戚还!孩子哪来的?!”   戚还吓了一跳:“路上捡的!”   莲垚张张口,还想说点什么,但秦东意又呛了口血,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于是只狠狠瞪了戚还一眼,这就先一步带着人回了清阳山。   戚还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又生气了,但她走了就好,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他把娄娄放下来,摸摸他的脑袋 安慰道:   “没事了,没事了。”   娄娄身上的异样已经尽数消失。   他呼吸有些重,看着戚还,又抬起脸,看向了莲垚带着秦东意消失的方向。   没事了……吗?   那之后,戚还慢悠悠把娄娄带回了清阳山。   他们到议事殿的时候,戊炎正在痛骂那只大妖:   “死鸟,叫他给跑了。若是下次让我见到他,看我不得把他大卸八块,顿了给小九补补身子!”   说罢,戊炎喘着气叉着腰,注意到门口的戚还和娄娄,这就上下打量这俩人一眼:   “你带个娃干什么?”   戚还挠挠头:“历练路上捡的,小九说要带回来,您老给看看资质?”   “妈的,人都伤成那个德行了,你小子还顾着捡娃。”   戊炎这样抱怨着,人却走了过来,手摸上娄娄的头顶。   娄娄有些害怕,下意识躲了一下。   戊炎怒道:   “躲什么?站好了!”   说罢,他用灵力探进娄娄体内。   嗯,普通小孩,骨相不错,就是这灵脉……   戊炎想看看他的灵脉,但用于探查的灵力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很是奇怪。   若是平常,戊炎肯定是要好好研究一番的,但现在这种情况,他爱徒还生死未卜,他自然没那闲情逸致,于是只大手一挥,敷衍道:   “没什么资质,就一普通小孩。带去后山做杂役吧!”   戚还想起了娄娄往他衣裳上结的那层霜,于是又把人往戊炎身边推了推:   “您再看看……”   “看什么看?”戊炎不耐烦地摆摆手: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能看错不成?”   听了这话,戚还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是等着挨骂,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拉着娄娄的手,一路去了后山。   他把人交给杂役弟子们的负责人,说了下大概的情况,这安顿小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但临走的时候,娄娄却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皱着小眉头:   “秦东意。”   戚还愣了一下,随后便答:   “他啊,他没事,他有我师尊照看呢,我师尊可是清阳山最厉害的医修。你先在这待着,等秦东意好了,我再带你去见他。”   娄娄大概懂了他的话。   他点点头,松开了戚还的手。   戚还摸摸娄娄的头,最后又说道:   “这里叫清阳山。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啦。” 第053章 黄雀   虽然戚还说清阳山是个很好的地方, 但娄娄在这里过得却并不大开心。   到后山后,杂役弟子的主管给娄娄分配了房间,那里是大通铺, 还住着其他五个和娄娄差不多大的少年。   大概是孩子们都喜欢抱团、又认生,加上娄娄不会说话,别的小朋友都不愿意和他玩,因此大部分时间, 娄娄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不过娄娄没什么怨言,他能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不用再挨饿, 还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和报酬,已经是很满足的事了。   但只有一点。   他好想好想秦东意。   秦东意没有抛弃他, 还那样保护他, 娄娄还没有跟他说过谢谢。   可自从那天戚还走了之后, 娄娄再也没有在清阳山见过认识的人。   他也尝试过自己去找秦东意,但清阳山好大,他差点迷路,回来还因为耽误了事情, 被主管的老爷爷骂了一顿。   娄娄盼啊盼, 等啊等, 始终没有等到秦东意。   他在想,秦东意是不是把自己忘掉了。   一个人的时候,娄娄总会想起秦东意说过的话。   他记得秦东意说过, 他修炼是为了帮助天下苍生。天下苍生有好多好多,娄娄知道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所以, 秦东意还会帮助很多很多人, 会教他们说话、会哄他们会抱他们吗?   娄娄不想那样, 他一想到那种可能性, 心里就难受。   他想秦东意只对自己好,但显然,这是他在异想天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娄娄还是没有见到秦东意。   但他每天都在想他。   直到有一天下午,娄娄一个人在后山拔草,突然在身后经过的两个人的口中听到了秦东意的名字。   他们说的话娄娄大多听不懂,但他的全部心思都被那个名字勾了过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两个跟秦东意差不多高的少年。   娄娄想了想,这就把手里的小铲子放下,偷偷跟了上去。   他猜,这两个小哥哥是要去找秦东意的。   娄娄放轻脚步,一直那样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人后面。   但他才跟到半路,人就突然被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干什么呢娄娄?”戚还发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家伙,他把他抱起来,看着他问。   娄娄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亮,说:   “秦东意。”   听见这个名字,戚还顿了顿。   他问:   “你想见他?”   娄娄点了头。   戚还见此,想了想,这就摸摸他的头:   “走,哥哥带你去找他。”   说罢,戚还把娄娄放了下来。他牵着娄娄的手,一路绕到了疏桐院。   这是娄娄第一次到疏桐院。   那是一方不太大的院子,里面种着一棵梧桐树,这棵树可能原本是有开花的,因为梧桐树下的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戚还没有直接带他进去,而是带着他躲在院外的草丛里。娄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想到马上要见到秦东意了,他就乖乖地配合戚还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房屋内走出来几个人。   那几个人中有娄娄认识的人,有那个穿紫色衣裙的漂亮姐姐,还有那个暴躁大叔。   等那些人走远了,戚还才带着他悄悄进了疏桐院。   推开门,满屋子都是娄娄熟悉的檀香味。   他左右张望一圈,最终迈着步子小跑到了床榻边。   床榻上,秦东意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戚还也不知道娄娄能不能听懂,只自顾自解释着:   “他伤得太重了,还不知道要躺多久才能醒。我之前答应你等他好了就带他见你,可不是我食言,是他还没醒呢。”   娄娄没回应他,他只看着秦东意的脸,过了一会儿,伸出小手碰了上去。   那天,戚还和娄娄在疏桐院留到晚上才往回走。   戚还把娄娄送回了后山,又跟主管老爷爷解释了一下。   清阳山最看重弟子品阶,戚还是莲垚长老亲传,说话有点分量。所以最后,虽然娄娄没有拔完杂草,但老爷爷也没有多为难他。   也是那天,娄娄牢牢记住了从后山到疏桐院的路线。   之后,娄娄每天都会很努力地早早做完工作,然后去溪边采几朵小野花,一路走去疏桐院,把小野花放在秦东意枕边,再看他一会儿。   每日如此,从没间断过。   期间,他也被别人抓住过。   那天他刚到秦东意屋里,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害怕被赶走,于是急急忙忙钻进床底下,但还是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那个穿紫色衣裙的女长老,也是戚还的师尊。   她表情有点凶,一把就把娄娄拉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   娄娄吓得抖了一下,他不会解释,只能张张嘴,指指自己,又指指秦东意。   顺着他的手,莲垚看见了秦东意枕边的小野花。   她一挑眉:“他救了你?你在报恩?”   娄娄点头。   她又皱着眉凶巴巴问:“你哑巴吗?不会说话?”   娄娄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解释:   “会说,不会说。”   他话说得糊里糊涂,但莲垚想一想,也能懂他的意思。   她把娄娄的衣领松开,也没赶他走,只皱着眉出了疏桐院。   后来娄娄再去的时候,偶尔也能碰到那个紫衣姐姐。他一开始有点害怕,但他见她不会赶他走,胆子也大了起来。   很多时候,对方并不会理会他,两个人互不打扰,各自做各自的事。娄娄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不会说话。   有一天,娄娄还像往常一样,拔了几朵小野花小跑去了疏桐院。   那天阳光很好,暖光从窗框外透进来,光线下有细微灰尘浮动,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娄娄把秦东意枕边的小花换掉,又打开窗户透气,还把地又擦了一遍。   干完这些,他去洗了手,最后趴在秦东意床边看他。   少年的侧脸线条流畅,五官精致,就是肤色略显苍白。   娄娄认认真真看着他,似乎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去。   他有些出神,阳光晒得他也有些困。   娄娄打了个哈欠,刚准备闭眼睛,却是忽然发现秦东意的睫毛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的瞌睡虫全都跑没了。   娄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秦东意。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两下。   最终,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娄娄激动地攥起手指,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他压着激动的心情,小声小心翼翼地冲秦东意说:   “你好。”   秦东意愣了一下。   他侧目看去,望见了床边那个已经换上了一身杂役弟子打扮的小男孩。   娄娄看他没反应,又拿起他枕边的小野花,用双手捧着递给他。   秦东意看看他手里的花,又看看他。   那孩子生得很漂亮,一双鹿眼在阳光下是通透的棕色。   他整个人被阳光包裹起来,显得皮肤更加白皙,睫毛和头发都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随后,娄娄冲他笑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眼睛弯的像月牙,唇角也扬起好看的弧度,很容易就令人心生好感。   他说:   “谢谢。”   秦东意看着他,突然感觉沉睡多日的疲惫感都一扫而空。   他突然明白了修道之人,守苍生安宁,为的就是此刻。   当他意识到他做的一切护住了这孩子的笑容时,那些受的伤流的血,便都值了。   他慢慢抬起手,接过了娄娄递来的小野花。   他弯起唇角,冲娄娄笑了一下,而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声音很温柔,学着娄娄刚才的样子,应道:   “你好啊。”   娄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爬上床,扑到了秦东意怀里。   秦东意笑意更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小动物一样。   两个人闹做一团。   室内的檀香依旧清浅,室外,高大的梧桐树枝丫上,悄悄开了一朵浅紫色的花。   随后,画面逐渐模糊。   梦里,阳光和檀香味渐渐飘远了。   楼画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是不似常人的暗红色。   他眼前没有疏桐院,也没有阳光,只有一片阴暗的未雨殿。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没忍住压低声音轻轻咳了两声。   动作牵扯得浑身上下都撕心裂肺地疼,他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坐起来。   门口一直守着的雾青听见响动立马走了进来,他半跪在楼画床榻边,给他倒了杯茶。   楼画皱着眉喝下,水流过的时候,嗓子里也是火烧火燎地疼。   他停顿片刻,想起正事,这就抓着雾青的手腕问:   “我睡了几日?”   雾青回到:“十三日。”   说罢,他知道楼画接下来要问什么,接着道:   “属下一直派人守着关口,大祭司还没回来。若是他回来,要继续瞒着主人的消息吗?”   楼画停顿片刻,摇摇头:   “不必。你现在去城里放个消息,就说我重伤濒死,在未雨殿养着。但记得,只能是传言。”   雾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有点担心:   “若是大祭司……”   楼画闭闭眼睛,打断了他的话:   “别想那么多,我自己会处理。”   雾青似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抿抿唇告退了。   他走后,楼画扯开自己的衣领,低头看去。   除却心口上那道停留了三百年的疤,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全好。   他慢慢系好衣带,又从枕边找见了那根红绳,抬手把自己的头发松松绑了起来。   而后,楼画蜷起腿,抱住膝,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回忆着那漫长的梦中的细节,回忆着秦东意身上的气味和他的怀抱。   他像小时候一样,一个人在床榻的角落,疯狂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许久,他转身,从床榻边摘了一朵花。   整个未雨殿都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楼画随手摘下一朵,用手捧着放在唇边,小声和它说了句悄悄话。   清阳山,疏桐院。   屋外又下起了大雪,常楹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又坐回床边,守着他师尊。   秦东意已经睡了十三日了。   温见贤倒是每天都会来,每天都说情况有好转,但秦东意总也不醒。   常楹用手撑着头,趴在床边昏昏欲睡。   但就在他即将合眼的时候,他却瞥见秦东意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常楹在心里数着数,等数到九的时候,秦东意果然微微睁开了眼。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原本墨色的眸子已然变成了不同于常人的灰蓝色。   常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吓了一跳,没敢说话。   而就在那时候,他看见秦东意注意到自己,转过了眼来。   看见常楹时,秦东意的目光有些微怔楞。   那一瞬间,他似乎是透过眼前跟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画面,看见了另一个人。   “师尊,你醒了!我我我我去找见贤哥哥来……”   看见师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常楹紧张到有些结巴。   说罢,小孩像是被吓到了,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差点摔一跤。   这也令秦东意回了神。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间,他瞥见了什么东西,于是低头,挑出一缕长发来。   他的发尾已然成了银白色。   他又抬手,掀开自己的衣袖,果真在手臂上看见些龙鳞状的纹路。   秦东意抿抿唇,抬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面铜镜。   他看见了自己灰蓝色的眼瞳,还有太阳穴处银色的鳞片。   秦东意将铜镜反扣了下去。   楼画把应龙逆鳞和神魂都给了他,他得到了应龙近半的力量,逐渐妖化大约就是代价。   那楼画呢。   想到这个名字,秦东意心里有些微刺痛。   他一个人面对相柳,他……   秦东意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   他有些出神,一个人在床榻边坐了很久。   屋外的风雪呼啸,几乎要吹断梧桐树的枝丫。   屋内却是与之相反的、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窗框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秦东意有些麻木地抬眼望去,见是一颗光点从窗缝中挤了进来。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抬手,让光点落在掌心。   屋外的雪还在下,光点也带着一身寒意。   它躺在秦东意温热的掌心,片刻,化成了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秦东意用指腹抚过鸢尾花的花瓣,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便将花朵放在耳边。   他注了一丝灵力进去,这就听花朵中传来一个虚弱沙哑、却带着笑的声音:   “你好。”   秦东意愣住了。   随后,他整个人像是突然化开的坚冰,人也从那几乎凝滞的气氛中脱离了出来。   他弯唇笑笑,带着轻微颤抖地蜷起手指,将花朵拢在掌心,抵在眉心。   还在……   还在。   那句你好勾起了太多太多回忆,秦东意眼圈有点红,但唇角的笑意却止不住。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眨了下眼。   他眼睛有点红,里面有什么晶莹又湿润的东西在打转,几乎就要跑出来。   半晌,他闭起眼,很轻很轻地在鸢尾花的花瓣上落下一吻。   还在。 第054章 黄雀   暗香谷鲜少有白日, 它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被夜色笼罩着的。好在妖们对阳光没有太多需求,各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灯也足以应付日常需要。   暗香谷同凡世隔着一条染墨川,世人从未亲眼见过暗香谷之貌, 但听说过里面住着的都是妖魔之辈,因此传来传去,暗香谷就在世人口中变成了一个吃人不眨眼的魔窟。   但若是有人亲眼见过就会发现,暗香谷并不似想象中那种群魔乱舞的地狱, 它更像一座温馨的大城镇。   在世人偏见中,妖各个青面獠牙心狠手辣, 但其实妖族并不全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恶人,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 多得是性子温和却弱小的小妖怪。   他们在族内被大妖欺负, 在人世又会被人族和修道者驱逐。以往只能在夹缝中抱团取暖, 提心吊胆过日子。但好在有一天,世上多出了一个叫暗香谷的地方。   这里的尊上是个很强大的妖怪,暗香谷的居民们大多没有亲眼见过他,但听说他冷血无情又心狠手辣, 惹他生气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听着可怕, 但正因为尊上这样的脾性, 暗香谷才很少有危险出现,因为没人会想不通在尊上眼皮底下闹事。   他们的尊上脾气不好,未雨殿经常会被他闹得鸡飞狗跳, 但他从来不会欺凌城民,反而很护短, 所以小妖们都很喜欢他们这位魔尊大人。   因此, 当尊上病重濒死的事情一传出来, 暗香谷的气氛都沉重了些。   徐惘到暗香谷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里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混住在一起,有的住地洞,有的住树上,有的跟人族一样住屋子。但无论他们的家在哪,门口处都摆着一盏小小的蜡烛。   那天他离开晋城后,按着楼画说的方向一路往西南,今天才到达暗香谷。   他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左看右看,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就随手拉住一个头上长花的小姑娘,问:   “姑娘,你们这是……?”   小喇叭花皱着眉,还以为他也是城民,如实答道:   “这两天暗香谷的人都在传尊上回来了,但他伤得很重,怕是有些危险。我们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替他祈祈福。”   “你们尊上?楼画吗?”徐惘有些意外。   小喇叭花生气了:   “你怎么可以直呼尊上姓名!”   徐惘吓了一跳,忙讨饶,又安慰道:   “既然是传言,说不定人没事呢?”   小喇叭花点点头:   “是这样,未雨殿的人也在压消息辟谣。但一直跟在尊上身边的雾青大人都回来了,尊上却一直没有出现,怎能让人相信谣言只是谣言……”   徐惘想安慰她一下,于是轻松道:   “你放心,有一说一,那鸟人还是很强的,世上没几个人伤得了……”   听见这话,小喇叭花突然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什么!”   徐惘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抬眸一看,周边所有小妖都一脸气愤地看着他。   他选择转头快跑。   于是,今日的暗香谷,出演了一场花花草草追着一只花豹满城跑的大戏。   事情的最后是未雨殿的守卫们收到热心群众举报,合力把花豹押去了雾青面前。   徐惘连忙跟雾青套近乎道:   “唉,兄弟,我们见过面的!那天你跟鸟人说话,我就在他脚底下!”   那天雾青去找楼画时,有注意到楼画脚底下踩着的人,还记得他的模样,此时见了他也大约能猜到他是来做什么的,因此没多盘问,直接把人带去了楼画面前。   徐惘乖乖跟他进去,一进寝殿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药味。   屋里没点灯,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白影,随后那人便略带笑意地缓缓开口道:   “花毯子,来了?”   “你能不能别叫我花毯子?”   徐惘自来熟,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楼画床边,结果抬眼时却被这人吓了一跳。   楼画本来就瘦,但现在似乎比他们分别时又更瘦一点。   他没什么精神,半抬着眼,眼瞳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红光。   他轻笑一声,略过了徐惘刚才的问题,只道:   “来都来了,帮我做件事吧。”   _   暗香谷关口,一袭黑袍的人在夜色中步履匆匆,足尖轻点着越过了汹涌的染墨川。   对岸早有人接应,青年看见来人,立马上前两步单膝跪地:   “九婴大人,近日未雨殿有守卫传出消息,说楼画重伤濒死,现在还在未雨殿休养。”   被他称作“九婴”的人,正是大祭司。   九婴冷笑一声:   “他那么谨慎的人,若真想瞒,哪里会让消息流出一个字?”   暗卫愣了一下:“他不是向来很信任您……?”   九婴提起这事,暗自咬了牙:   “我们都小看那杂种了。他从未信过我。”   九婴初见楼画时,那人还没有十九岁,像条弃犬一样蜷缩在山洞里。   九婴知道一些楼画的故事,也亲自去看过几次。种种迹象都表明,楼画为清阳山所不容,他也恨极了那个地方。   包括后来听说他杀了清阳山掌门一事,也完全在九婴的计划和意料之中。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最是容易控制,这也是九婴最擅长的手段。   当年,教主给他的任务是帮助楼画成事,让他成长到足以和清阳山抗衡的地步,他要给疯狗拴上绳子,替他们去解决秦东意这个麻烦。   事情也的确如他们所期望的一样。   楼画越来越强,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他们都以为胜券在握,可当楼画用计潜入清阳山后他们才发觉,这人早已偏离了他们的掌控。   他们都轻敌了。   前几日,九婴接到相柳的消息,急匆匆从暗香谷赶回玉骨教,看见的是被应龙寒髓重伤、几乎就要灰飞烟灭的相柳。   她伤势太重,九颗头颅一颗接一颗萎缩,最终竟只剩了三颗,才堪堪吊住一条命。   相柳虽然比起万年前已实力大减,但终归是天生天养的上古凶兽,竟能被一个连身体都不完整的楼画伤成那副模样。   不过,这也证实了一件事。   半妖的确如教主所说,是最接近神躯的存在。   思及此,九婴藏在黑袍下的手缓缓蜷起了。   他同暗卫道:   “楼画这是设局请我进去,我怎么能拒绝?”   暗卫一惊:“大人……”   “不必担心。”九婴语气沉沉:   “他能把相柳伤成那样,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定然不小。不足为惧。”   九婴迈步走向了未雨殿的方向。   这次,九婴的任务从助楼画成事,变成了不惜任何代价去解决这个麻烦。   不听话的棋子,弃了也罢。   夜色笼罩着整个暗香谷,令人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   城南,小喇叭花正精心用露水打理着自己头上的小花,静默间,她却忽觉自己家门口好像蹿过了一道黑影。   小喇叭花有点害怕,她悄悄走过去,黑影没看到,却是在自己家门口发现了三盏孔明灯,旁边还有一个传音海螺。   里面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   “向孔明灯许个愿,一起为尊上祈福吧。”   暗香谷半空慢悠悠升起了第一盏灯,但这异样,九婴并没有察觉。   他此时已步入未雨殿,奇怪的是,未雨殿安静到有些诡异,连基础的守卫都没有。   九婴心里有丝诧异,开始怀疑这是否又是楼画的诡计。   但下一秒,周围亮起一盏接一盏的烛光。暖色的小火苗凑在一起,很快照亮了整个大殿。   这大殿中除了他,只有一个人。   楼画懒洋洋倚在中央的王座上,身边满是开的正盛的鸢尾花。   他抬手拨弄着鸢尾花的花瓣,随后抬眼,笑眯眯看向前方的九婴。   他话家常似的说:   “大祭司,回来了?”   九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谨慎道:“嗯。”   “去哪了?”楼画似是随口一问。   九婴:“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   楼画:“哦?出什么事了?”   九婴:“尊上连属下的家务事都要管吗?”   听见这话,楼画笑了一声:   “不敢不敢。就是突然想问候一下,毕竟大祭司家的小妹,现在情况怕是不太乐观吧?”   听见这话,九婴明白了他的意思,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这家伙,经历连他的身份都猜了个透,倒还真在他意料之外。   他冷笑一声,不愿继续陪楼画演戏,直截了当问:   “你是何时起疑的?”   “啧。”楼画似乎有点不满意他的问法。   他摇摇手指:   “起疑?我从未起疑,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你。”   楼画撑着下巴,说话的速度很慢,主动解释道:   “你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的野心,说愿意帮我站到高处。我却对你的身份、样貌,甚至连真正的声音都不知晓。我是疯,我又不傻,傻子才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   到了此时,九婴倒放平了心态,他似乎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哪,于是又问:   “既然你觉得我不可信,为何又要假意顺从?”   楼画半合着眼,懒洋洋道:   “若我不答应你,等着我的下场是什么,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你需要一条听话的狗,我需要踩着你坐上王座,是笔平等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狂妄小儿!”   九婴听了他的话,突然笑了起来:   “你哪来的自信,觉得你能斗得过我?”   “我?我可一点也不自信。”楼画听了也不恼,反而微微弯起唇角,一字一顿问:   “但,我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我可以输千万次。你呢,九婴大人,你输得起吗?”   九婴的笑停在了喉咙里。   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后怕。   他突然意识到,楼画就像一个疯狂的赌徒。   他的赌注不多,输了不过丢条命,可一旦赢了,得到的就是权力、地位、修为……还有,自由。   九婴原本以为疯狗脖颈上的绳索一直被自己牢牢拽在手里。   但到此刻他才发现,恶狼的犬牙原来一直抵在他的咽喉。   九婴后退半步,话锋一转,问:   “楼画,加入玉骨教难道不好吗?何必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各退一步,咱们都能得到想要的。”   楼画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点苦恼:   “可我只想要你们死,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徐惘是桃源村的那只小豹子~ 第055章 黄雀   “可我只想要你们死, 怎么办?”   说完这话,楼画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手缓缓用力。   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灵流经过他经脉时带来的是钝刀割肉般的痛感, 但表现出来时,他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他在与相柳的那场战斗中透支太过,此时还没恢复,便紧跟着又来了另一道难题。   越来越多的灵力从他身体里被抽离。   他面上到此刻都是带笑的, 但事实是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不聊这个了,再说说别的吧, 九婴大人。你们造那么多半妖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楼画把自己说乐了:   “我是什么十全大补的好药材吗, 劳您们废那么多心力去研究。”   九婴张张口, 然而下一刻, 他话音一顿,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楼画今天的话似乎有点太多了,这不像他。   他的这种表现,倒像是在……   拖延时间。   思及此, 九婴目光一凛。   楼画见他的表情, 微微弯起唇角: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九婴知道自己被耍了, 猛的瞪大眼睛。   他想上前去,但地面不知何时生长出来的黑色藤蔓早已在不知何时像钢铁般牢牢锁住了他的双腕。   “你又在耍什么把戏!”九婴怒极:   “你与相柳两败俱伤,若我猜的没错, 现在的你已是强弩之末,你拖这点时间还能将伤养好不成?!”   “当然不可能。”   说话时, 楼画鼻底缓缓淌出一道血迹, 但他没多在意, 随手擦掉了。   而后, 他又提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九婴大人,算来,我或许该唤你一声恩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初学阵法时,你夸过我一句,天赋异禀。”   说着,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朵桃花,在指尖把玩着。   也就在那一瞬间,未雨殿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随后,屋顶坍塌,未雨殿在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只剩下被保护结界护着的九婴和王座上的楼画。   九婴此刻才发现,整个暗香谷的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上百盏孔明灯。   那些灯就像是被定格在半空一般,悬浮不动。它们发出的光也不似烛火的颜色,而是各自携着不同颜色的灵光。   那些灯布满天空,位置十分巧妙,就像是……   阵法!   “多谢大祭司教诲。”   楼画突然笑了起来。   目下四周没人,只有他的笑声回荡在九婴耳里,像是索命的铃音。   楼画一双眼瞳瞬间变成一片猩红,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以人为阵眼的法阵我学会了。还请大祭司,指教一二!”   当初在桃源村时,楼画便从设阵的手法中看出了大祭司的影子,也正是那时,他确认了大祭司就是九婴。   后来,他无论如何都想自己当一回阵眼试试,并不单单是为了眷恋一下幻境中那片刻虚假的美景。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想知道,人做阵眼的法阵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没人能教他,他就自己试。   九婴对阵法造诣颇深,若是想拿阵法对付他,那寻常之法多半行不通。再者来说,他的阵法都是九婴教出来的,要是想斗过他,那就要玩出一点新花样才有机会。   所以,在参透桃源村的阵法后,他自己琢磨着,将这个用作封印的法阵改成了杀阵。   自己为阵眼,以暗香谷所有满载祈愿的灯火相连。   算是给他这位“恩师”,交最后一份答卷。   夜空中的孔明灯一盏接一盏地绽出刺目的光芒,几乎要将暗香谷的永夜变成白昼。   那些光芒由一个个点汇聚在一起,最终化为一道光柱,穿透了九婴的身体。   随后,九婴身上的黑袍寸寸碎裂,露出一张遍布烧伤的脸。   那张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在此时犹显狰狞。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嘶哑的鸟鸣。   一只生着九颗头颅的巨大怪物展翅飞向高空,似乎是想逃离这杀阵,但那道光却一直紧紧缠着他的身体,无论如何都甩不开。   九婴对阵法造诣颇深,自然知道破阵先除眼的道理。   九头怪物从半空俯冲而下,目标正是一片废墟中的楼画!   但楼画却一点不惊慌,他轻轻合着眼,像是累极了一般靠在王座上出神。   九婴目里闪过一道恨意。   他又是一阵尖啸,但就在他即将碰到楼画的那一瞬间,一只黑蛟突然扑来,一口咬掉了九婴其中一颗脑袋。   九婴的修为原本就远不及相柳,此时又被杀阵拖住,一时竟连区区黑蛟的攻击都招架不住。   而雾青更像是发了疯一般,攻击生猛,几乎每一口每一爪都落在了九婴要害。   与此同时,暗香谷居民们皆看见了这幅奇景。   小喇叭花揉揉眼睛,随便问了身边一个人:   “是我看错了吗,为什么这些灯那么亮,为什么未雨殿塌了,为什么雾青大人在跟鸟打架?”   徐惘耸耸肩:   “我只是个做苦力的花毯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清阳山,莲垚站在山顶,用远眺法器望着暗香谷的方向。   她手里,拎着一盏光芒极其微弱的本命灯。   染墨川对岸的山崖上,一人双手抱臂靠在树上,看着远处那番乱象,不耐烦地点着手指。   九婴掉落的羽毛碎片像雨一样落下。   楼画打了个喷嚏,原本他已经累极了,刚想合上眼歇一会儿,但下一瞬,一道陌生却强大的气息毫无预兆地漫了过来。   感受到那丝气息,原本在楼画识海中沉睡的应龙猛地惊醒。   一道金光从染墨川的方向掠来。   仅仅是被那光芒的余威扫到,雾青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下一瞬,空中数百盏长明灯纷纷炸裂,那映亮整个暗香谷的光芒也逐渐暗淡了下来。   属于上古凶兽的威压悄然降临,几乎要压得暗香谷所有小妖抬不起头来。   但好在那光芒似乎不愿在此逗留,也不愿和他们计较。   它只缠住九婴巨大的身体,随后便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此地。   暗香谷再次恢复平静,但刚刚那强大威压带给众人的阴影却久久未散。   雾青换回人身,他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是伤到了,但坚持着来到楼画身边半跪下,低头道:   “主人,抱歉,是属下……”   楼画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很好了,小瞎子。带我回家吧。”   雾青点点头。   他起身,一把将楼画抱了起来。   “结束了,自由了,我赢了……”   楼画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但真的结束了吗。   识海中,应龙的声音是难得的严肃:   “乖宝……”   楼画不愿听他卖关子,抢答道:   “金犼。”   “嗯。”应龙对于金犼的气息是再熟悉不过,他绝对不会认错。   同时,还有另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悄然而生:   “乖宝,我这两天想了想。在我们那个年代,无论是神兽或者异兽,一出生时体内都有心脏,而后日复一日被天地灵气滋养,灵力流转化为神魂,做调动灵力之用。这个模式,似乎跟半妖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了应龙的话,楼画回忆起九婴和相柳说过的那些事。   他们说,只要他听话,就能给他可与金犼比肩的力量。   楼画自然知道话里有哄骗的成分,但只要顺着想想,也能将他们的意图猜个大概: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把我的身体养得足够强大,作为未来某位异兽夺舍重生的躯壳?”   应龙沉声:“多半如此。加之相柳九婴从万年前就为金犼卖命,方才那不速之客的气息也与金犼有关,那位需要借用你身体重生的家伙,多半就是他了。”   听见这话,楼画轻笑一声:   “想得倒挺美。”   “你怎么一点不在乎,他们馋你身子哎。”应龙也跟着他开玩笑。   “因为我没有心啊。”楼画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   “别说话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让我睡一会儿。”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上刚才那个巨大的阵法,对自身的消耗可想而知。   应龙默默用神识修复着他受损的心脉,哄道:   “嗯,睡吧。晚安。”   染墨川对岸。   一身形修长的男子行在林间,手里拎着九头怪物其中一条脖子,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怪物巨大的身躯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身体撞倒了不少树苗,在地面拖拽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   男人走了一会儿,等到了一处空地,他像丢垃圾似的将九婴丢去了一边。   九婴跌在地上,身形逐渐幻化成人。   他一身黑袍破破烂烂,脸上身上全是血迹,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他张张嘴,声音嘶哑又难听,有气无力道:   “教主,是属下没用……”   “你是挺没用的。”   男子叹了口气,出口的竟是明亮的少年声线:   “不过这也不怪你,我也没想到,楼画那家伙竟能成长到这种地步。”   男子自顾自说着:   “你是个废物,不过幸好你妹妹还有点用,她说她闻见了白泽的味道……我早该想到的。楼画已经没用了,找个机会杀掉就是,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过他,省得后来这么多麻烦。”   九婴听着他的话,还不忘插一句:   “听教主吩咐。属下定为教主鞠躬尽瘁,死……”   “刺啦——”   九婴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血肉撕裂声盖过。   “那你就去死吧。”   男人出手的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他屈指成爪,洞穿了九婴的胸膛。   随后,他翻搅一阵,从九婴的伤口里取出了个什么东西来。   男人露出的半截小臂白皙修长,周围绕着一层毒气,替他隔绝了那些血污。   他掌心的东西流转着白金色的光芒,若是楼画在场,便能发现此物与应龙神魂极为相似。   九婴瞪大眼睛,他的身体迅速枯萎风化,最终成了一抔黄沙。   临死前,他听见了男人漫不经心的那一句:   “借了本座一半神魂,竟还是如此不中用,那便还回来吧。”   说着,男人再没看九婴一眼。   他把把半颗神魂含进口中,随后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有夜风吹过,带落了他头上的兜帽。   男人带着一张银质面具,那双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微微发着光。 第056章 烟火   暗香谷因为方才那场纷乱, 闹得城中的小妖们有些不安,全都聚在街道上。   有只小老鼠偷偷去看了一眼,回来大惊失色地跟大家道:   “不好了不好了, 未雨殿塌了!!尊上不会有事吧?”   这一句话出去,在人群里掀起一阵骚动。   大家吵吵嚷嚷的,都想去未雨殿看看,但谁都不敢打头阵。一群小妖推搡一阵, 直到道路尽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把楼画安顿好后,雾青换了身衣裳, 又检查了一圈城中情况,交代好后续事宜, 准备回去时却是注意到了这边的乱象。   暗香谷对于妖族来说, 和清阳山于人族的意义是差不多的。但虽然暗香谷广纳妖魔, 势力分布极广,但主城中却向来只有一些弱小到难以自保的小妖。   雾青怕他们担心,就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站在前面的小喇叭花听了他的故事,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大祭司是坏人啊, 真可怕。那尊上呢, 尊上没事吗?”   雾青抿抿唇:“没事的。”   说罢, 他记得楼画之前的嘱咐,于是看着眼前的城民们,冲他们鞠了一躬:   “主人情况不便, 他让我替他谢谢各位的祈愿。不过抱歉,我们事先没有说明, 擅自动用了各位的心意去做了别的事。”   小妖们愣了一下, 面面相觑, 谁也没开口。   小喇叭花左看右看, 摆摆手,冲雾青笑笑:   “没关系的呀,尊上给了我们一个安全的家,他一直在护佑我们,这次换做我们来保护他。我们大家的祈愿能帮到他,我们也很高兴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小妖们皆点头附和。   “如果尊上以后有需要,我们随时都在!”   “是啊是啊,我们好喜欢尊上的!”   “祝尊上平平安安!”   雾青愣了一下。   随后,他微微弯唇,冲大家笑笑,点了点头。   -   楼画这次过后,在暗香谷又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彻底恢复。   他大多时间都是在睡觉,加上暗香谷没有白日,通常是一觉睡醒,跟徐惘或者雾青聊两句,又迷迷糊糊继续睡。   这段时间里,徐惘还真的依着楼画醒时说的玩笑话,兢兢业业趴在楼画床边给他当地毯,期间还和争宠的连朔打了一架。   至于结局,两人自然是被雾青打包扔了出去。   时间一日日过去,等楼画再醒的时候,他心脉中的损伤已经基本痊愈了。   那天,暗香谷的居民们得到消息,为了庆祝,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烟花,聚在一起放给楼画看,热闹得像是在过节。   在楼画休养的这段时间内,坍塌的未雨殿已经被修好了,甚至还加盖了两层。   楼画就倚在未雨殿的房顶上,看着那些小妖怪聚在灯火下打闹。   他从储物戒中拿了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烈酒入口,令他微微皱起了眉。   过了一会儿,屋顶上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   楼画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谁。   雾青上前几步,他闻见了酒的味道,于是抿抿唇,道:   “主人,您的伤才刚好……”   “不碍事。”   楼画抬眸看他一眼,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坐这来。”   雾青顿了顿,听他的话坐在了他身边。   他沉默片刻,突然出声道:   “主人,既然大祭司已除,那以后一直留在暗香谷,可以吗?”   楼画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不行,清阳山的宗门大比就在近日,我答应过一个臭小孩,要去看他打架。”   雾青点点头,没说话。   楼画又说:   “我明日出发,你不必跟着了。你若是愿意留下,就继续待在暗香谷。若是不愿意,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跟了我三百年,现在我自由了,也放你自由。”   说罢,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雾青:   “解药。”   除了秦东意,楼画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绝对的信任,只有雾青是例外。   这并不是因为雾青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楼画在给他信任前,先给了他一颗毒.药。   三百年前,年少的楼画在未雨殿的后院逼自己吐出大祭司给他的药。那药大概能扰乱他本就不稳定的精神,因为他发现,自从喝了这药,他发病的频率显然变高了。   意识到这点后,楼画总是找机会一个人解决这个麻烦,也从来没被人发现过。直到那天他一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那个青碧色眼睛的家伙。   那天他把雾青掐住脖子按在地上,原本想直接解决了这个家伙,但雾青却说,他是他的近卫,只听从于他。   楼画确实被这话打动了,但他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去相信一个人的空口白话。   可他现在需要一个能帮他做事的人,所以他给雾青喂了毒,解药则在他自己身上。他那时就答应过雾青,若是有朝一日他摆脱了大祭司的控制,就将解药给他,放他自由。   但此时听了楼画的话,雾青却是愣住了。   他半天问出一句:   “主人赶我走?”   “给你自由,怎么倒成了赶你走。”楼画仰头饮下一口酒,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   随后,他就听雾青说:   “属下只愿一直跟在主人身边。”   听见这话,楼画微微愣了一下:   “为什么?”   楼画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仅仅以利益勾连的。   他自问对雾青并不算好,之前雾青听他的话帮他做事,他也只以为是那毒的功劳,两个人为了各自的目的各取所需罢了。   但现在既然九婴已除,他也给了雾青解药,这人为什么不走?   楼画的疑惑,雾青很快给了他答案。   他顿了顿,坦白道:   “有件事,属下从一开始就瞒了主人。”   楼画微一挑眉,就又听雾青道:   “属下天生,不惧百毒。”   换句话说,楼画一开始给他喂的那颗药,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楼画自己一个人的定心丸。   如果雾青想,他随时可以叛。但他从未选择那样去做。   这让楼画皱起了眉。   他不懂。   “为什么?”   楼画又问。   他坐起身子,酒壶也被他丢在一边,酒水顺着壶嘴淌下,散出阵阵香气。   “忠诚是原则,没有原因。”雾青只说。   楼画:“但现在已经结束了,你不必再听我的话。”   这下,雾青不说话了。   楼画观察着他的神色,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但他不觉得那是真的,于是只笑了一声,开玩笑般问:   “怎么,你离不开我,你爱我啊?”   雾青沉默不言。   楼画看着他的反应,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虽然雾青没有回答,但沉默就已经给了他答案。   楼画又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他强调道:   “小瞎子,我对你不好。”   雾青知道楼画不理解感情这回事,因此很认真地解释:   “如果我爱一个人,只会是爱他的性格为人,爱他的全部。和对我好不好并无关系。”   听了这话,楼画无端有点烦躁。   他无意识地点着手指,雾青看出了他在焦虑,于是又道:   “抱歉,让主人为难了。”   暗香谷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声。   同时,一道大大的光点冲上半空,炸开了一朵很大很大的烟花。   那烟花将夜空映亮一瞬,随后很快暗淡熄灭,变成点点灰烬。   雾青等了片刻,见楼画没有反应,便默默起身。   离开前,他留下一句:   “只要主人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听见这话,楼画一把拉住雾青的袖子。   雾青的话让他有些混乱。   这人的态度让楼画意识到,他们的“爱”是不一样的。   他有些不解地问:   “小瞎子,你为什么不要求我对你好?”   雾青并没有多犹豫:   “感情是我自己的事,主人没有义务接受,也没有义务对我好。”   雾青的回答令楼画有些出神。   他听着雾青的脚步声离去,默默攥紧了手指。   装有解药的小瓷瓶在他掌心化为碎片,落了一地。   楼画觉得,自己等不到明日了。   暗香谷的烟花还没停,他穿过了那片光,直直飞往了清阳山的方向。   暗香谷是永夜,但在外面的世界,天色才刚至傍晚。   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成火烧一般的赤色,给世间万物都映上一层暖意。   秦东意用法术隐去了自己身上那些妖化的部分,他看起来与往常无异,正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桌边,自己对着残局出神。   过了一会儿,梧桐树忽然被风吹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中夹杂了一丝晚香玉的味道。   秦东意目光一顿,从桌边站起身,转身时,有一人扑到了他怀里。   秦东意闻到了一阵酒气。   那人轻了很多,人都瘦了一圈。   楼画紧紧环着秦东意的脖子,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秦东意,你能不能教教我,爱是什么?”   秦东意摸摸他的头发,察觉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便问:   “怎么了?”   楼画近乎贪婪地嗅着秦东意身上的檀香味,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好像一直在逼你、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这样是不是不对?我的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你对我好,我想好好爱你,但为什么我做不到?”   楼画眼睛里闪过一丝红光,他钻到这个怪圈里,无论如何都出不来。   他从小时候开始,就能很轻松地学会所有东西。   唯独关于感情、关于爱,他怎样都学不会。   他以为自己那就是爱没错,但突然又有一个人跑出来,让他意识到了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为什么只能靠逼迫和威胁来把想要的人留在身边。   他看见秦东意对别人好就想杀人,他接受不了秦东意身边有别人。   他给了秦东意很多,但好像从来没问过他想不想要、需不需要。   楼画知道这种情绪跟他自己一样,是畸形的。   他知道他的“爱”一直在伤害他,可楼画停不下来,也放弃不了。   可能只有哪一天他死了,这种折磨才会结束。   楼画耳边出现了很多声音。   那些声音说他是疯子,说他是扫把星,说他活该没人要……   他有些喘不上气,手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秦东意的肩膀。   他也想是个正常人。   如果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像当年的十三一样……   秦东意注意到怀中人的异样,他把楼画放去小桌子上坐着,棋盘上还没解开的残局棋子散了一地。   他捧着楼画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随后温声道:   “学不会就不学了。”   楼画耳边的嘈杂随着这一句话,忽然就停了。   他微微睁大眼。   他看着秦东意顿了顿,说:   “你愿意怎么做都随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只写出来一章所以只有一更(泪眼婆娑) 第057章 烟火   楼画愣住了。   他看着秦东意的眼睛, 似是笑了一下,随后小声又小心翼翼地问:   “真的吗?”   秦东意眸中神色有些哀伤,又或是心疼, 但却是冲他微微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楼画拉着秦东意的衣领,把人往自己身边拽了拽,随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秦东意说, 但等现在真的安静下来,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秦东意任他抱着, 也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情,于是主动却略显生疏笨拙地问道:   “最近还好吗?”   多少有点没话找话的味道。   楼画应了一声。   他坐在石桌上, 心情很好地轻轻晃着腿。   他像只邀功的小动物一样, 说话的尾调轻轻扬起:   “我弄掉了相柳好多脑袋, 九婴也差点死在我手上,我厉不厉害?现在我自由了。”   听见这话,秦东意微微皱起了眉。   相柳、九婴。   这两个代表着上古异兽的名字就这样被他如此轻飘飘的说出口,但话的内容却如此沉重。   所以, 楼画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一个人这又是经历了多少事情, 又受了多少伤。   秦东意闭闭眼睛。   他轻轻拍着楼画的背,像是在哄小孩一样,边温声道:   “我可以帮你。下次遇到这种事, 可以与我一起。”   楼画却不以为然:   “我自己可以,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 不用你帮。”   “但我想。”   秦东意往后退了半步, 将楼画从怀中推开, 看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   “我想和你一起。”   这些天秦东意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当初那个孩子从小哑巴、到娄娄、到十三,再到现在的楼画。   这些名字所代表的那些人,似乎天差地别,但又好似从未变过。   秦东意似乎没怎么参与过楼画以前的人生,他只认识娄娄和十三,喜欢的也是十三。   所以在两人刚重逢时,他看着楼画,觉得他变了。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不是楼画变了,是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完整的他。   但以后,在楼画的故事里,若是能一直有他,也是好的。   就像楼画当时自己说的。   既然十三不在了,那就多看看楼画吧。   而听了秦东意的话,楼画弯起眼睛,高兴又满足的模样:   “好。”   随后,他看着秦东意的眼睛,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他唇上。   楼画倾身吻过去,碰上了那人温热的唇。   他环住秦东意的脖子,亲吻时,楼画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疏桐院的雪停了,积雪也化尽了。   此处阳光明媚,晴朗无云,跟他年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已是一般模样。   -   清阳山探查妖气的铜铃响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时,全山门的人都知道楼画回来了。   此人以前进门还知道收敛妖气,现在倒好,来去都跟进自己家似的,外人隔着半里都能闻见他那股花香。   一开始负责山门防卫的老仙君还问过戊炎此事要怎么解决,但当戊炎再去跟秦东意了解情况时,他看着自家那正跟鸟人牵着手的乖徒弟,吹着胡子生了一晚上的气,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老仙君看着铃声大作的探妖铜铃,被闹腾得不行,索性拿剪刀把它剪了。   而清阳山的弟子们对于楼画早已习以为常。   曾经他们听到的话,无一例外都是说楼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等到见了人,他们发现其实这位魔尊心情好的时候人还挺好的,也不会像传言里那样,把人的脑袋当蹴鞠踢。   至于心情不好的时候……那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魔尊心情不好的时候,有疏月君看着呢。   楼画在疏桐院住了几天,恰好赶上清阳山的宗门大比。   宗门大比开幕那日恰好是晴天,楼画一觉睡到日头高照,才晃晃悠悠去了校场。   他直直去了校场上方,那是校场观景最好的位置,是专门留给掌门和长老们的。   楼画到的时候,秦东意用目光示意了他身边的位置,楼画这便高高兴兴坐过去。   他心情不错,还给对面的戊炎老头挥挥手算作打招呼。   戊炎最看不上他,他气呼呼地甩了下袖子,转头看向校场的方向,眼不见心不烦。   清阳山的长老中,戊炎脾气臭,玄松是醉鬼,宗泽永远都在睡觉,莲垚神出鬼没,人到现在还没到。看来看去,在场除了秦东意,也只有元镜能跟楼画说说话。   因此此时,元镜倒了杯茶,抬眼看向楼画:   “上次匆匆一别,一直没联系到楼公子。不知楼公子近来可好?”   “好着呢。”楼画有些心不在焉:   “好端端坐在你眼前呢。”   元镜笑着点点头,又问:   “那相柳……”   “被我打跑了。”楼画提起这个倒是来了兴致:   “相柳九婴都被我废了,算不算是也为你们解决了个大麻烦,火火老头,不夸夸我吗?”   戊炎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闻言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吹牛不打草稿的家伙,人家两个上古异兽,是你这小乌鸦说废就废的?”   “你爱信不信。”楼画学着他的样子,也给他还了个大白眼。   “你!”戊炎重重拍了下桌子。   元镜看着他们两个,多少有点无奈。   他另起一个话题分散了这两人的注意:   “那不知楼公子可知晓他兄妹二人制造半妖的意图?”   元镜问的这话,楼画自己已经猜到大半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耸耸肩,只说不知。   在两人说话时,上位又进来一个人。   莲垚今天穿了身藕荷色的裙子。   她虽然是和戊炎一般大的年纪,但却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明艳动人。   她不是空手来的,进门时手里还拎着个小食盒。   戊炎最先注意到那玩意,他出声道:   “哟,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呢。”   说罢,他下意识看向元镜。   但两人谁都没理会他。   莲垚坐到自己的位置,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端出来一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小点心。   戊炎离她近,凑过来看了一眼:   “这啥?”   莲垚没好气地把他的大脑袋推开:   “看不出来这是桃花酥?”   “桃花酥”三个字一出,对面的楼画立马竖起了耳朵。   他看过来,又看看莲垚,脸上写满了探究。   莲垚状似随意道:   “闲来无事,学着做了些小点心。带来让你们尝尝。”   戊炎惊得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你?做点心??让我来会会……”   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拿,结果却被莲垚一巴掌无情拍开了:   “谁说是给你的了?!”   她端起碟子,在在场众人脸上扫过一圈,最终用灵力将小碟子送去了楼画的方向:   “给你,你尝尝。”   楼画点点头,高高兴兴接过,下一秒人就愣住了。   他刚才完全是被“桃花酥”这三个字勾起来的兴致,但他现在看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突然就有些抵触。   小盘子里就放了三块糕点,每块的形状都不一样,它们一点都不像桃花酥,要真认真说,倒像是三个被揉成团的窝窝头。   楼画抬眼又看了看莲垚,她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楼画又看看那三个“窝窝头”,想着做人也不能以貌取糕点,万一味道不错呢?   于是楼画拿了其中最小的一块,试探着咬了一口下去。   入口的味道一言难尽,这玩意里面还是生的,但奇妙的是外面的表皮却带着焦糊味。   这味道的可怕程度,跟他在桃源村幻境中吃到的土块桃花酥有的一拼。   楼画皱皱眉,连嚼一下的欲望都没有,刚动心起念想找个地方把这玩意吐了,就看见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秦东意看他表情不对,很自然地伸出手,让他吐他手里。   楼画看了他一眼,这就摆脱了那可怕的味道。   他把那小盘子又用灵力给莲垚送了回去: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吃桃花酥……”   莲垚把他刚才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这就把盘子塞回了食盒里,一个人生了很久闷气。   宗门大比是清阳山的传统,除却选拔内门弟子和考验弟子实力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目的。   他们会在这一波参加比试的弟子中,挑出一人完成天祭。   天祭类似于向上苍祈愿的活动,会由最后的胜者来完成。   那人会穿上专门的礼服,在清阳山的阵台表演一段剑舞,到时会天生异象满目祥云,算是一个吉祥的好兆头。   天祭的剑舞确实会很精彩,但比试的第一天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这一整天,校场上全是人,每一轮都有十几组弟子两两对决。   楼画在报名时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也看了他们的表现。   几轮对阵下来,周野望和常楹表现得中规中矩,倒是燎鸯那小姑娘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那丫头天赋高,人也聪明,加上她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十几岁孩子,在赛场中几乎是所向披靡,引得玄松和戊炎两个老头争着要预定她做徒弟。   楼画懒得听老头子吵架。他看了一会儿,等着认识的人都完成了今天的比赛,觉着没意思,就跟秦东意说了一声,自己去后山玩了。   后山有个小场地,也是给弟子们平日里修炼的地方。楼画去的时候,那里还挺热闹,有不少少年在那边打闹,看着像是在踢蹴鞠。   楼画瞧着新鲜,走近几步,却是先看见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一个丫头。   那丫头头上带着些银饰,蹲在草丛里努力往场地那边张望着,手里还拿了棵草试图挡住自己。   楼画微微弯唇,放轻脚步靠了过去。   他离得够近了,但小姑娘还是一无所觉。   楼画坏心眼地悄悄伸手,拍拍她的肩:   “干什么呢?”   “啊!!”   燎鸯被吓得惊叫一声跌在地上,看见是楼画,这就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踢蹴鞠的少年们也被这一声尖叫吸引了注意,纷纷向这边张望着。   他们看着笑眯眯的楼画,又看看地上跌坐着的弱小无助的小姑娘,都愣住了。   半晌,也不知道是谁惊声尖叫一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后山,久久不散:   “救命啊!楼画吃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8章 烟火   这句话一出来, 场地上的少年们全都大叫着跑开了。   燎鸯见此,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挥着手解释:   “不是不是!别误会啊!!”   小姑娘东奔西走地努力了很久, 才让大家都相信楼画只是来找她玩的。   踢蹴鞠的少年们半信半疑,在燎鸯再三保证不会有危险后才继续招呼着人玩去了。   燎鸯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地走回楼画身边,问:   “主人, 你干嘛吓我??”   楼画弯着眼睛,无辜地摊摊手:   “看你好玩。”   燎鸯有苦说不出, 有气不敢发。   楼画看她这样子,又问:   “所以, 你在干什么?”   听他这样问, 燎鸯突然紧张了起来。她用自己挡住楼画的视线, 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但楼画却笑眼盈盈地看向了她身后的方向。   周野望正在校场的角落里练剑,他看见楼画的视线,这就放下手里的小木剑,认认真真给楼画行了个礼。   楼画笑眯眯冲他挥挥手, 算作打招呼。   他又看向燎鸯:   “看他呢?不是说了不留恋了。”   燎鸯吐吐舌头, 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 她岔开话题似的,问:   “两个月没见主人了,主人可还好?您回暗香谷了吗, 大家都还好吗?”   楼画点点头,随后他想了想, 还是像讲故事一样, 把这些天发生的事简单讲给了燎鸯听。   楼画在暗香谷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只有雾青, 因此当初对于大祭司的怀疑, 他除了雾青谁也没说,燎鸯自然也不知道那些事。   此时听了楼画的话,燎鸯才一脸难以置信地感叹一句:   “原来大祭司是坏人啊……”   听了她的话,楼画似是觉得有些好笑:   “坏人?在这里,我们可都是坏人。”   话音刚落,楼画目光一顿,随后他抬手,稳稳接住了朝他飞来的蹴鞠。   他微一挑眉,看向场地中央那群小鬼头。   把这球踢来的那孩子被他这样一看,吓了一跳,立马后退两步鞠躬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踢过去的,请您不要杀我。”   楼画很有压迫感地微微眯眼看过去,把那群小家伙吓得不轻。   但最后他也只是弯唇一笑,把手里的蹴鞠丢在地上,抬脚踢了过去。   孩子们松了口气,欢呼一声准备继续比赛。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小胖子似乎是看楼画动作熟练,于是突然大着胆子朝那边喊道:   “魔尊大人,你要不要跟我们比比?输的人要画大花脸哦!”   十五六岁的少年玩心最大,他们见有人敢这样说,其他人便也大着胆子开始起哄。   楼画听着那群毛头小子的喊声,最终耸耸肩,挽起袖子走了过去。   “输的人画大花脸?怎么个画法?”   他对这惩罚倒还真挺感兴趣。   小胖子叉起腰:   “我们都是玩得起的人,自然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那好。”楼画接过了他们递过来的蹴鞠,笑着说:   “到时候别哭鼻子吵到我就好。”   “怎么可能。”小胖子小手一挥,又问:   “你想加入哪个队伍?”   “队伍?”楼画抬头看看那些毛头小子,哪一队都看不上,懒洋洋地说:   “我选我自己,你们一起上。”   小胖子:“怎么可以?这不公平!”   楼画听着好笑:   “你们这群家伙,年纪加起来还没我大,倒还替我着想得很。”   小胖子还是坚持道:   “我们可将近十个人呢,你就算再厉害也就只有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至少再叫一个吧?”   “再叫一个?”楼画似是想起了什么,片刻,他微微弯起唇:   “好啊。”   小胖子欣慰地点点头,但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代价。   半柱香后,一群毛头小子看着面前一身烟青的秦东意,个个规矩地行礼叫着“疏月君好”。   楼画乐得不行,他笑着,就听身边的秦东意无奈问:   “叫我过来说有事要我帮忙,就为这个?”   楼画点点头,认真又幼稚:   “赢了就能画他们大花脸。”   秦东意看着他的样子,弯起唇角,倒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天的清阳山后山很热闹,场地中央,近十个少年围着两个男人,笑闹着将足底的蹴鞠踢来踢去。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校场那边。   戊炎看着校场周围围观的弟子们突然一起跑去了另一个方向,不免意外,于是随手招来一个小弟子,问问出了何事。   那小弟子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   “后山,听说疏月君和魔尊在跟人踢蹴鞠玩呢。”   “哈??”   戊炎不信那个邪,本着眼见为实的想法,他也跟着人群赶了过去。   跟他同去的,还有想一起去看看热闹的元镜和莲垚。   等三位长老赶到时,场地周围慕名而来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他们正巧赶上比赛的最后。   那时一身白衣的男子袖摆飘逸,他接到了秦东意传来的蹴鞠,这就抬足在众少年包围中将球踢了出去。   蹴鞠穿过网洞的那一刻,比赛结束的锣声也恰好响起。   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楼画也在胜利的喜悦中,跑过去扑到了秦东意怀里。   戊炎看着这画面,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   “不成体统!!”   莲垚白了他一眼:   “小心眼。”   “被糟蹋的又不是你徒弟,你当然不小心眼,就你大度!”   戊炎怼回了莲垚的话。   莲垚听见这话不乐意了:   “你话说得能再难听点?什么叫糟蹋,你给我解释一下,你在说谁糟蹋??你看看你家小九,三百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见他为了谁这么开心过?还糟蹋,我还没嫌弃……”   莲垚话说一半,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戊炎没注意她的异样。   他倒是听进去了她前一句话,因此抬眼朝场地中央看了过去。   秦东意怀里抱着楼画,似乎是听那人说了什么,他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秦东意往日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性子淡漠,对谁都是一个样子。   戊炎记得,秦东意少年时就没多少亲近的人,但还是会笑的,也有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可后来出了不少变故。那时戚还死了,楼画叛了。那之后,这个本就比同龄人成熟的孩子好像一夜之间又成长了很多。   一夜之间,从小九,变成了疏月君。   戊炎沉默了。   他再没说话,转头就走。   那边,楼画和秦东意谁都没有注意人群最外围的情况。   楼画环着秦东意的脖子,话中带着笑意:   “我们赢了。”   “嗯。”秦东意摸摸他的头发:   “赢了。”   这时,对面队伍的小胖子喘着气走过来,他擦了把汗,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笔墨,十分大气地递给楼画:   “愿赌服输,大花脸,随你画。”   楼画松开秦东意,他接过笔墨,笑眼盈盈问秦东意:   “你画?”   秦东意轻轻握了下他的手腕:   “还有事,你来。”   楼画点点头,看着他走远,这才对小朋友们伸出了魔爪。   那天下午,围观人群从看疏月君和魔尊一起踢蹴鞠,变成了看魔尊现场教学画画。   说是大花脸就是大花脸,楼画可一点都不含糊。   他用尽了每个人脸上能画的所有地方,画小猪头、画大王八、画头上冒火翘着胡子生气的戊炎老头……   等到他一个个画完,天已经入夜了,围观的人三三两两散开,有几个胆子大的临走前还给他打了招呼祝他夜安。   楼画收好笔墨,从画画的小凳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走向疏桐院的方向。   耽他没走出去几步,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小画哥哥!”   楼画闻声回头看去,正好看见冲自己跑过来的常楹。   “你怎么在这?”楼画随口问。   “我一直在呢,看你跟师尊踢蹴鞠。”常楹牵着他的衣袖,走了一段路,他问:   “小画哥哥,你踢蹴鞠好厉害,怎么练的啊,能不能教教我?”   “怎么练的?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自己踢踢,踢久一点,自然就会了。”   楼画的语气有点敷衍,但话里的内容却是真的。   常楹点点头,又问:   “小画哥哥,我刚刚听他们说,你以前也是清阳山的人呀?”   楼画应了一声:   “是啊,不然我叫秦东意师兄做什么?”   常楹觉得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有些期待地说:   “那小画哥哥,你在清阳山的时候好玩吗?是不是也会有很多师兄弟像这样一起踢蹴鞠?你应该也参加过宗门大比吧,是你厉害还是师尊厉害一些呢?”   常楹是个天真性子,喜欢听别人的故事,也总会主动去问。   但他在楼画那里总也得不到预想中的回答。   比如现在,楼画耸耸肩:   “不好玩,没踢过,也没参加过宗门大比。”   常楹有点意外:   “为什么呀……”   “因为我进清阳山后,做了八年的杂役。没时间踢蹴鞠,我的时间都在浇花拔草打扫卫生。”   楼画从来不吝于提起自己这些过往,他语气轻松,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没参加过宗门大比,倒是看你师尊参加过。那年的天祭剑舞,是他上的。”   “好厉害。”常楹有点激动:   “我听说剑舞时穿的衣裳都是另外定制的样式,师尊那时穿的是什么模样?好看吗?”   常楹就像个问题篓子,若是换成平常,楼画早该不耐烦了。   但今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好,还是常楹问到了他爱听的问题,他没有嫌常楹烦,而是认真回忆了一下。   那时天上一轮圆月,将夜照得格外亮。   一大一小并肩走向疏桐院的方向,周围很安静,楼画抬手,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他垂在肩侧那根用来绑头发的红绳。   那根细绳有些年岁了,但大约是一直有人在用灵力护着的原因,那红色还鲜艳依旧,落在他白衣黑发上,格外显眼。   楼画微微弯起唇角,应道:   “嗯。”   “很好看。” 第059章 浓雾   清阳山后山有一块空地, 原本开辟出来是为了给弟子们练武所用,但不知道谁打的头,慢慢的, 这片空地变成了外门弟子们闲暇时玩闹踢蹴鞠用的球场。   今日天晴,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空地上一群少年在踢蹴鞠,笑声时不时从那边传过来。   娄娄一个人坐在树后面, 手里捧着刚从食堂领的烧饼,边吃边看前几天从地上捡来的画本。   他来清阳山也有小半年了。   秦东意伤势好转之后, 就经常和戚还领任务出门历练,能留在清阳山的时间很少, 回来后也很忙, 常常是待不了两天就又匆匆下了山, 所以娄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在秦东意不在的日子里,娄娄本本分分地做着杂役弟子的工作。他不喜欢和别人交往,平时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就像现在一样。   他低头咬了口烧饼, 翻了一页画本。   画本里的配文他看不懂, 只能一遍一遍地看上面的图画。   这是他从后山捡来的东西, 捡来的时候这书皱巴巴的,娄娄带回去把它弄平整,像宝贝一样天天带在身上。   他一个人在树底下坐着, 过了一会儿,远处突然有个东西飞过来, 砸到了他的肩膀。   娄娄愣了一下, 侧头看去, 见是一只蹴鞠滚落在地。   他知道远处的空地上有人在玩蹴鞠, 于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就瞧见两三个穿着清阳山校服的少年往这边跑来。   “哎,小孩,我们的球你见了吗?”   那些人逆着光站,娄娄没看清,只点点头,指向蹴鞠滚落的方向。   那人道了声谢就捡球去了,娄娄没多在意,只低下头继续看画本,直到耳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是你?”   听见这个声音,娄娄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缓缓抬眼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是之前跟着秦东意一起出过任务的那位外门弟子——周午。   听见周午这样说话,他旁边的师兄弟们奇道:   “哎,你认得他?”   周午很古怪地笑了一下:“当然认得。”   他还以为这小孩早死了,没想到命居然这么大,竟还留在了清阳山。   旁边那位小师兄没发现他的异样,还乐呵呵说:   “认识好啊,一起玩呗。小弟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踢蹴鞠啊?”   娄娄下意识摇摇头。   周午也在此时说:   “算了吧,他不喜欢玩这些。”   娄娄往后缩了缩,而后就看着几个外门弟子说笑着走远了。   走之前,周午还回头,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   娄娄知道他讨厌自己,自己也不喜欢他。   他连忙收好烧饼和画本,在少年们走远后便离开了后山这片空地。   当时娄娄在心里做了决定,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对于讨厌的人,眼不见心不烦才是上策。   但那时年少的他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就算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来找上你。   那天,娄娄换了个地方吃完烧饼,又去给别的山头的灵草浇水除草,等回到西厢的弟子寝舍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但推门时,木门却被人从里面锁住了。   现在还不是熄灯的时间,娄娄以为是同寝室的小哥哥们把他忘了,于是抬手敲了敲门。   但屋里传来的却是一阵嬉笑声。   有个孩子趴在门缝边,对着外面的娄娄说:   “有个外门师兄今天特意来嘱咐我们好好‘关照’你,你可别怪我们啊,谁让你在外面得罪人的?”   “就是就是,你快走吧,可别让我们也一起被外门师兄讨厌了。”   里面的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用最天真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   娄娄听着他们说的话,默默握紧了拳。   他抿抿唇,说:   “我的,东西。”   里面的孩子们知道他不会说话,此时听着他笨拙的表达,就像是听笑话一般笑作一团。   等他们笑够了,才大发慈悲地给了娄娄答案:   “扔出去了,你自己找找吧。”   娄娄不愿在这多待,他转身离开了寝舍,在屋后面的垃圾堆里找见了自己被丢出来的被子和枕头。   他捡起自己的东西,带着一路走去了屋子后面一个偏僻的小角落。   他缩在墙角,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好在清阳山永远在春夏的季节,夜里也没有那么冷,即使是在室外,一张单薄的小被子也足够应付了。   娄娄在那个墙角待了三天。   清阳山比较看重弟子阶级,对于杂役弟子来说,外门的小师兄就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了,对于他们的吩咐,自然也完成得尽心尽力。   而娄娄身边原本就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现在又被周午这么一闹,同级的杂役弟子们害怕被牵连,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但这对娄娄来说不是什么很令人难过的事。   他原本就孤僻,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现在只是住的地方差了些。不过即使是墙角这样的环境,也比他以前流浪时待过的地方好太多了。   夜里,娄娄披着小被子,像往常一样借着头顶灯笼的灯光看画本。   这画本被他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总也看不够。   他看着上面的图画小人,有些入神,连近来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直到他的画本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他这才愣愣地抬眼看过去。   他眼前的少年眉眼清俊,正微微皱眉看着他。   “怎么在这?”   秦东意今天下午刚和戚还出任务回来,路过西厢时,他偶然侧目往里面看了一眼,刚好瞧见墙角处缩了个小人。   他想着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就发现可怜巴巴坐在这的是他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娄娄合上画本,摇摇头。   但他不说,秦东意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这孩子不太会说话,性格又内向,多半是被同寝的孩子排挤了。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看着这样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便半跪下身平视着娄娄,问:   “夜里冷,要不要先跟我回去?”   娄娄就那样被秦东意带回了疏桐院。   自从秦东意那次重伤醒来后,娄娄怕给他添麻烦,加上也没有了去看他的理由,就再也没来过。   现在时隔多日再进到疏桐院,娄娄有些局促,他抱着小被子,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画本。   秦东意一直是一个人住,疏桐院的屋子里也自然只有一张床。   等到该睡觉的时候,娄娄就又像那天在客栈里一样,乖乖地缩在床里面,只占了小小的一点点位置。   他也不知道是睡不着还是如何,一直借着床头小夜灯的光,翻看他的画本。   见状,秦东意侧目看了一眼。   那是凡世很常见的画本,图为主字为辅,一般是讲一些传奇神话之类的故事。   他看着娄娄一直抱着这画本,似乎是很喜欢的样子,但这孩子估计不认字,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懂。   思及此,秦东意看着上面的图画,出声问:   “能看懂吗?”   娄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抬眸看了秦东意一眼,这就把画本合上,递给他。   秦东意弯唇笑了一下,接过来,大概看了一眼,便从第一页开始认认真真讲给他听。   这个画本讲的是一个落魄的小乞丐和仙女的故事。   故事里,小乞丐在流浪的时候救了一朵快要枯萎的鸢尾花,后来,鸢尾花的仙女为了报答小乞丐,就来到他身边,跟他成为了好朋友,还教他读书认字。   最后,小乞丐长大了,考中了状元,当了大官。他带走了那朵鸢尾花,和鸢尾花仙女表明心意,两个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娄娄听入迷了,他问:   “鸢尾花?”   “嗯。”秦东意指着画本上的图给他看:   “这就是鸢尾花。”   娄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   “小乞丐和神仙,永远在一起?”   “嗯,永远在一起。”秦东意又给他看看最后一页手拉着手的两个小人,而后便把画本合上,还给了娄娄:   “故事讲完了,睡吧?”   娄娄点点头把画本放在了自己的枕边。   原来神仙也是可以只对一个人好,和人永远在一起的。   闭上眼睛之前,娄娄在心里悄悄许了个愿。   如果,他也能跟神仙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第二天天亮时,娄娄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人了。   明明他已经起得很早了,想跟秦东意说早安。这是他新学的话,想说给秦东意听,但还是晚了。   娄娄也不知道自己时什么心情,大概是有些失落吧。   所以他自己默默起了床,把床铺好,又把秦东意的屋子打扫了一遍。   最后,他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和画本,离开疏桐院回了西厢。   从疏桐院到西厢有一条必经之路,那是从弟子寝舍再往里走一些的地方,比较靠近后山和寒泉。   那里有一条从山顶往下流的小溪,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会映在溪水上,照得水流亮晶晶的。   娄娄很喜欢这条小溪,他顺着水流往西厢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换成了小跳步,一路追着蝴蝶下去。   但走着走着,他的步子却是一顿,随后人也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小溪对面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座还没成型的小木屋,两个少年挽着袖子,正在修整木头。   他们谁都没发现他。   戚还用手腕擦了把汗,他今早就听秦东意大概说了事情的经过,此时是被拉来当苦力的。   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说:   “师弟啊,人家小朋友们闹别扭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倒好,给人直接搬出来了,这不是彻底把人家的社交断开了?要我说,这种事情就要小朋友自己去处理,你看看你……”   戚还念叨个不停,等他说完了,秦东意才抬眸瞥他一眼:   “他连话都不会说,怎么去社交,怎么去处理?”   “说的也是……”戚还点点头,又道:   “那你直接去找那群小孩的头儿呗,威胁他,再欺负娄娄就不给他饭吃,绝对一劳永逸!”   秦东意没说话,只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戚还也就是累了抱怨几句,等休息好了,他也闭了嘴,默默站起来继续钉木板。   干活的时候,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说了句:   “你就惯着他吧,小心这孩子认定你,再缠你一辈子。”   秦东意没在意他的玩笑话。   他弯腰拼好了一个桌子,等抬眼时,刚好看到远处抱着小被子的娄娄。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冲他微微笑着招了招手。   娄娄有些出神,他抬手也朝秦东意挥了挥。   结果怀里的小被子和画本却因为他的动作全掉在了地上。   那边传来戚还的笑声。   娄娄没在意,他把东西捡起来重新抱在怀里,这就迈步冲秦东意小跑而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娄娄经常会回忆起那个画面。   那天,少年一身白衣站在半成的小木屋旁,迎着阳光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那一瞬间的心动,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0章 浓雾   自那天之后, 娄娄就从西厢的弟子寝舍搬了出来,住进了秦东意给他搭的小木屋里。   这样一来就更没有别人跟他一起玩一起说话,不过他原本就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这样刚好省了麻烦。   只是,周午自从知道秦东意给他单另搭了屋子后,总会三天两头过来给他找事,一开始娄娄会害怕, 但日子一长,也就习惯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娄娄在清阳山待了八年,做了八年的杂役弟子。   在他十六岁那年, 正赶上清阳山百年一度的宗门大比。   他至今都记得, 那年的风, 带着一点浅淡的血腥味。   -   “哇,九师兄好身手,他这一路进到决战,一场都没输过啊!”   “是啊, 他和七师兄对阵, 想想都知道会有多精彩了。”   “来来来, 要不要赌一把,今年天祭剑舞的人选到底会是七师兄还是九师兄?”   说着,校场周围围观的弟子们还真有人开盘下注。   一人招呼着:   “来来来, 押九师兄的放左边,押七师兄的放右边。”   这句话一出, 众弟子蜂拥而上。   过了一会儿, 一个一身杂役弟子打扮的少年挤到了最前排, 往左边放了个小钱袋。   “哟, 杂役弟子也来凑热闹啊。”   一人奇道,抬眼看去,却是愣了一下。   那少年一头长发规规矩矩在脑后束起,看着很是利落。他肤色白皙,长了一双干净清澈的鹿眼,看着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柔样,很讨人喜欢。   “嗯。”   少年点点头,冲他笑了一下:   “凑个热闹。”   说完这话,少年便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他向来不喜欢人多又吵闹的地方。   等到离开人群,娄娄才敛去了脸上的笑意。   他微微垂着眼,掩去了眼里的光,睫毛在眼上投下一片阴影,人显得有些阴郁。   他找了个视线好的位置待着,抬眼看向了校场的方向。   宗门大比的决战已经开始。   校场边的仙君报了二人名字,对决开始的锣声响起,周围原本吵闹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台上那两位,一位是内门排位第七的戚还,一位是排位第九的秦东意。   他二人在本代内门弟子中皆是极为出挑的存在,在清阳山的名气也颇高,此时强强对决,引来了不少围观者,很是热闹。   其中,青年白衣飘扬,身姿若仙。一把清寒剑缠着青色灵流,随着剑尖划动留下道道残影,很是赏心悦目。   秦东意是剑修,善战。而对面的戚还是药修,他擅长用毒,身法敏捷,攻击总叫人出其不意。   二人在场上每一招每一式,皆会引得围观众人阵阵惊呼叫好。   他们过了数百招,最后,戚还的三根毒针堪堪擦过秦东意颊侧,但清寒剑尖却稳稳指着戚还的咽喉。   对决结束的锣声响起,秦东意撤回清寒,挽了个简单的剑花,弯起唇角冲戚还一礼:   “承让。”   戚还似是觉得自己刚才表现得不够好,多少有些气闷。   他走到秦东意身边,伸手搭着他的肩,一同走下场去,一边还在念叨着:   “你修为是不是又有精进?不应该啊,你这修炼速度也太快了,说,是不是你师尊又教了你什么新东西。我跟你说,我刚才要不是……”   听着戚还的碎碎念,秦东意往旁边让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   他同戚还一起往校场出口而去,下台阶时,他微微抬眼,看见了侧边立着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杂役弟子打扮,见了他,弯唇笑道:   “恭喜秦仙君。”   二人自然知道他是谁。   戚还有些不乐意,他看着娄娄:   “你这家伙,前几日我也一直连胜,怎的不见你恭喜我?”   “好。”娄娄笑意深了些,如他所愿:   “也恭喜你。”   多少有点敷衍。   秦东意轻轻弯唇看着他,似是想说什么。   但下一刻,他目光一滞,看着娄娄白皙脖颈上一圈勒痕,皱眉问:   “伤是怎么回事?”   娄娄愣了一下,随后状似不在意地拉了一下衣领,试图把伤挡住:   “没什么,是我自己弄的……”   戚还也被秦东意这句问话吸引了注意,他直接拉开娄娄的手,仔细看了看那伤:   “怎么可能是你自己弄的,你闲的没事拿绳子勒自己玩啊?又被人欺负了?是不是又是周午那个龟孙子?不是,我们教训他这么多次,他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不是……”   娄娄后退一步,躲开了戚还的手。   他想换个话题,因此又笑了笑,看着秦东意说:   “衣坊那边说,秦仙君的剑舞礼服明日便能赶成,我明日下午去衣坊取来,送到疏桐院去可以吗?”   秦东意一直在意着娄娄脖颈上的伤,此时听他这样说,只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他从储物戒中拿了一瓶伤药递给娄娄。   看他这样,娄娄没说什么,乖乖收下了。   随后他就见秦东意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校场,但去的却是外门弟子那边的方向。   娄娄捏紧了手里的瓶子。   他用舌尖轻轻抵着腮,片刻,轻轻笑了一下。   秦东意为人正直,定然看不得欺凌同门的事在眼前发生。   事实上,这早就不是秦东意第一次帮他了。   但实话说,每次秦东意为了他去找周午,并不能让他免于遭受欺凌,相反,这样只会让那些人更加生气,再将怨愤变成拳脚,还到娄娄自己身上。   但娄娄不在意,相反,他还挺开心的。   他从来没有期待过自己所受的欺凌能因为秦东意的介入而结束,他做的这些,只是因为喜欢秦东意帮他,这样能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在意着的。   他一直记得秦东意的话,修道之人要心系苍生。   可他不想只是苍生。   娄娄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十分病态,可他做不到不去想。   只要想想秦东意去为他出头为他生气,或许还可能有那么一丝心疼他,这所有都是为了他,娄娄心里就无比满足。   而这次,秦东意估计是真动气了。   因为第二天周午回来找娄娄的时候,踹他的那一脚显然带了十成十的怒气。   寒泉溅起一片水花,水里的人刚刚抬起头,就又被人按回了水里。   寒泉的水冰冷刺骨,几乎要将娄娄整个人冻到麻木。   “妈的,死杂种,叫你告状。”   周午还在骂着:   “九师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罚我,我他娘的不要脸?他让我跟他定了不欺你的契,但我不能揍你,不代表别人不行,给我打!”   周午在外门算是修为比较高的弟子,这次宗门大比他也成功进了内门。他向来有不少拥护者,那些人也很乐意为他干这种事。   因此,在他话音落下后,娄娄被其中一个少年拽着衣领从寒泉中拉了出来,丢在地上,随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娄娄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他们不敢用灵力打人,怕真的出了事。但十几岁少年的拳头挨在身上也不好受。   “你他娘的就是个没人要的杂种,有什么资格被九师兄这么护着?我就看你不顺眼,你这样的,烂死在大街上算了。   “你不就是脸好看一点,不男不女的。你这么喜欢缠着九师兄,不会是那什么,怎么说来着,你不会是那种喜欢男人的死断袖吧?哈哈哈……”   娄娄皱着眉蜷在地上,他额头被打破了,血顺着额角流下,淌进了眼睛里。   他看见了一边站着、正看戏还不忘出言讽刺他的周午。   那些话刺到了他。   下一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娄娄突然握住了地上一块石头,随后推开了他身边那三四个少年,举着石头扑向了周午。   周午一时躲闪不及,被他按在了地上,随后脸上就重重被石头砸了一通,破了好大一块。   他痛得大呼一声,还想叫骂,但抬眼时,他却看到了娄娄一双眼瞳变成了血一般的猩红颜色。   他头发有些散乱,血淌在白皙的脸上,配上他那笑容,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癫狂。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你最好祈祷,你永远都能压我一头。”   娄娄笑了两声,一双红眸死死盯着周午:   “要是未来有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一定一刀一刀、一下一下,将以往所受之辱,尽数奉还。”   “疯子……疯子!!!”   周午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他失声大叫着,下意识用灵力推开了身上的人。   少年单薄的身体被灵力击得飞了出去。   同时,周午脑海中也传来一阵撕裂似的刺痛。   那是他被迫跟秦东意定下的契约。不许欺凌同门,否则便受成倍的反噬之苦。   那痛苦惹得周午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那些跟他一起的少年见了,也顾不上找娄娄麻烦了,而是手忙脚乱地抬着周午小跑着去了寝舍的地方。   寒泉周围在一阵骚动后,重新恢复宁静。   只留少年蜷在地上,皱着眉闭上眼睛缓了好久。   他只是个没修为的普通人,刚刚周午那一下用了□□分的灵力,惹得娄娄眼前一黑,内脏痛得几乎都要拧在一起。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了,反正等他再睁眼时,日头都已西斜。   他闭闭眼睛,还记得自己要去衣坊拿秦仙君天祭剑舞要用的礼服。   他艰难地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伏到寒泉边,捧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冰凉泉水刺得娄娄脸上的伤一阵刺痛,他闭着眼等着那股劲过去,随后睁开眼,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向曾经对着铜镜练过千百遍的样子,冲着水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娄娄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从寒泉一路走到衣坊。   他有些恍惚,走路的时候感觉两边的房子都在跳舞,但他没当回事,直到实在晕得不行,他才靠着树歇了一会儿。   但片刻后,他却听到身后的树林中似乎有什么响动。   娄娄放轻呼吸,想着歇一会儿就走,别被后面的人发现就好。但过了一阵,身后那两人的交谈却令他皱起了眉。   先说话的是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那人说话时带着笑,语气油腻又恶心:   “上次给你的聚灵丹可还好用?辅以双修想来效果更佳,想不想再多要一些?”   跟他交谈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弟子,但声音矫揉造作,像是在撒娇一般:   “师尊给的自然是好东西,弟子服用过后修为提升不少,只是可惜,还是没打过九师兄。”   男人笑了两声:   “跟秦东意有什么好比的,你在我心里比他可要强得多。我知道你不甘心,这样,今夜你到我那去,我再给你两件天阶法器好不好?”   年轻弟子低声笑着。   娄娄听着那两人交谈,多少有点不适。   他没忍住,悄悄回头,借着周围草木的掩护看了一眼。   树林中确实有两个人,那个年轻人长相阴柔,娄娄不认识,但年纪大的那个,他却是有点眼熟。   那男人看模样有个五六十岁,长相瞧着温和又慈祥。   这人很少出现在大众眼前,通常都是在自己府中闭关,不过娄娄前几日在宗门大比的上位中见过这个人。   那时,有人介绍过他的名字。   他记得那人当时说的,正是清阳山掌门——崇桦。 第061章 浓雾   崇桦是清阳山历代掌门中最低调的一位。   这种低调, 表现在此人几乎没有流传于世的传说事迹,平时也很少出现在大众眼前,只有在清阳山有重大活动时才会露面。   就算是娄娄在清阳山待了八年, 也就见过崇桦一眼。   那时他对此人的印象是——看起来脾气不错的正直老头。   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娄娄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正直老头会用这种语气和徒弟聊天。   娄娄在心里叹了口气,悄悄起身想走,但才走出去没两步, 他便眼前一黑,脚底也跟着滑了一下。   靴底和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发出的声音不大, 但对于修道者来说,已经足够引起警觉。   “谁?!”   崇桦冷声道。   娄娄屏住呼吸, 当即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躲进了树林中。   他自然不可能傻到呆呆站在那里等人来抓他。   被窥见了秘密的高位者, 对上没背景没修为的杂役弟子, 等着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娄娄不敢赌。   虽然说清阳山是正道第一仙门,但娄娄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赌人性。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娄娄耳边一时只有三人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 还有自己的喘.息声。   这片山头的树林还算密集, 娄娄一门心思往前跑, 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也不敢回头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总之他只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重, 内脏痛得揪成一团,呼吸时涌上来的都是血腥气。   等彻底迈不动步子后, 娄娄扶着树缓着气, 一咬牙, 跌跪着躲去了一旁的丛林中。   他努力缩着身子, 把自己藏在茂密的杂草里。   他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于是闭上眼,捂住了口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后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听见了徒弟不甘心的声音:   “啧,刚刚明明看他往这边来了,怎的突然不见了?”   “他跑不远,就在这一片,仔细找找。”   崇桦安慰他道:   “刚的事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不能留活口。”   果然。   娄娄闭闭眼睛。   但他已经跑不掉了,他只听着有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一颗心也随着那声响渐渐沉入谷底。   他微微蜷起手指,下一刻,突然有一只手从旁侧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把人往后面拖去。   “别出声。”   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   娄娄在被那两人发现后灭口,和相信她之间选择了后者。   女人拖着他,最后把人丢进了树洞里藏着。   娄娄抬眼时只看见一抹浅紫色的衣摆,他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传来交谈声:   “哟,崇桦掌门,闲来无事,带着徒弟在这转悠什么?”   崇桦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   “刚可有可疑之人往这边去?瞧着年纪不大,没穿清阳校服。”   女人似笑非笑:   “没有,怎么?”   “……”崇桦沉默了一下:   “没什么。”   随后,二人似是又闲聊几句,便有人远去了。   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回到树洞前,伸手把人捞了出来。   动作间,娄娄没忍住呛咳两声。   他咽下喉头涌上的血腥味,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清阳山唯一的那位女长老,莲垚。   “你怎么招惹那两人了?”   莲垚上下打量他一眼,看见这孩子脸上身上的伤,这就皱紧了眉:   “怎么伤成这样,他们打的?”   娄娄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   他只摇摇头,随后扶着树站起身。他垂着眼,人显得有些阴郁,说话时的语气没带多少情绪:   “多谢长老,今日相助之恩我以后有机会还您。我还有事,现在就不打扰了。”   “你等等。”   莲垚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从储物袋中找出个小药瓶递给他:   “伤药,拿着。”   娄娄看着那个小瓶子,迟疑了一下,挑眉问:   “为什么帮我?”   莲垚目光一顿。   她笑了一声,从娄娄身上挪开了目光:   “怕你死在我眼前,爱要不要。”   但即使话是这样说,她并没有收回递药的手。   娄娄看看她,又看看他手里的瓶子。   今日莲垚能出手帮他已经够奇怪了,现在又给他伤药。可在娄娄印象中,这位长老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温柔性子。   没来由的好意,和没来由的恶意一样可怕。   娄娄摇头,只说;   “谢谢关心,但我不要。”   他看了莲垚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地转头就走。   “……你!”   莲垚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瓶子,看那人还当真头也没回地走了。   她咬咬牙,一甩袖摆,暗骂一句:   “小兔崽子……”   离开这片山林后,娄娄靠着树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昨日秦东意给他的药瓶,取出一颗放进了口中。   此时天已入夜,娄娄赶着衣坊关门的时间,去领了天祭剑舞要用的礼服和木剑。   他原本拿了是要直接送去疏桐院,但在分岔路时,他想了想,抬手摸摸自己脸上的伤口,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   在某些事情上,他很高兴秦东意会在意他会帮他出头。   但有些事情,他知道不该让秦东意掺和。   总归这清阳山的破掌门是什么为人都不关他的事,只要不牵扯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娄娄并不喜欢当圣人去揭穿那些肮脏龌龊之事,他巴不得自己少点麻烦。   —   天祭剑舞往年都是在清阳山的阵台举行,今年也不例外。   那天,娄娄很早就去了疏桐院,帮秦东意准备衣裳和剑。   天祭剑舞用的剑是古桐木所制,剑身会用一根红绳以特殊的手法缠绕起来,瞧着很是美观好看。   在那之前,娄娄特意向熟悉这门礼节的老仙君学了缠剑的结法,想自己亲手给秦东意做这些。   “啧,这么复杂的结都会,可以啊你小子。”   疏桐院内,戚还翘着二郎腿在桌子边坐着嗑瓜子,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娄娄在木剑上缠红绳。   看了一会儿,他上下打量娄娄一眼,问:   “哎,那周午没再欺负你吧?”   娄娄手下一顿,摇头道:   “没有。”   “那家伙啊,欺软怕硬,也就能在你眼前嚣张一下。你这人啊平时也别太善良了,人看你好欺负才总逮着你糟蹋呢。或者以后你被欺负了就跟我俩说,我们帮你揍回去。”   娄娄听了,也没出声,只微微笑着点点头。   二人说话的时候,秦东意刚巧从外面回来。   天祭剑舞所用的礼服是红白配色,制式要比清阳山校服花哨的多,但穿在秦东意身上也不显夸张。   他的头发以玉冠高高束起,两侧垂着些繁复的装饰。这些东西弱化了他身上的清冷疏离,却是令他整个人更加惹眼夺目。   娄娄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来把手里的剑递给他。   秦东意没想到他也在这,目光一顿,随后弯唇同他道了谢。   娄娄冲他笑笑,下意识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心跳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加快了速度。   他很喜欢看画本,知道这点后,秦东意偶尔出任务回来时会顺道买些画本带给他。那时娄娄已经认字了,不用秦东意讲也知道那些故事的意思。   故事里,如果有涉及感情的部分,总会是发生在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之间。   娄娄不懂感情,他只知道故事里的主人公总会和另一个人永远在一起,而他也想和秦东意这样。但显然,他们好像在性别方面并不是很合适。   直到前几天,娄娄在周午骂他的话中听见一句:   “喜欢男人的死断袖。”   虽然这话很难听,但却让娄娄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来,是可以的吗。   那天,娄娄明确了一件事。   他很喜欢秦东意,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对他好。   不管别人觉得这种行为可不可怕恶不恶心,娄娄只执着地认为,自己那是爱,就是爱。   —   天祭剑舞是清阳山很重要的活动,那天,往日冷清的阵台空前热闹。上到八旬老人,下到垂髫稚子都赶来这边凑热闹。   娄娄是跟着戚还和秦东意一起去的,但等他看了一圈阵台下的人山人海,再回过神抬眼时,秦东意已经被戊炎拉去准备了,而戚还更是眨眼就没了人影。   娄娄左右看看。   他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他听着身边那些乱声,心里无端生出了些烦躁。于是艰难地从愈发拥挤的人群中逃了出来。   他耳边有些细微的、似乎不属于真实世界的人声在吵闹。但那些声音和周边人群的乱声混在一起,他听不清,也没在意,只闭闭眼睛揉揉太阳穴,自己找了个足够安静又能看见秦东意的地方待着。   那天天晴,阳光驱散了山头的薄雾,在冷冷清清的山色中添了一丝暖意。   天祭剑舞的开场有很多繁琐的礼节,不大的阵台上去一波人又下来,最终在一道钟声后,秦东意才持剑翩然落在阵台之上。   周围有乐修在弹曲子,各种乐器的声音混杂成舒缓美妙的乐音,那人就在台上持着一把修长木剑起舞。   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动作柔和却夹着凛冽英气,不会显得软绵无力。   娄娄双手抱臂靠着身后的大树,望着秦东意的身影,有些出神。   同时,阵台上方的整片天空也随着那人舞动的剑尖而出现了异样。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在几息之间布满云彩,很快,云彩散开了一道缝隙。   光从那道缝隙中倾泻而下,像是一道道斑斓彩线,携着灵光尽数落在了那人身上。   人群中掀起一阵阵惊讶的呼声。   他们其中大多人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景,此时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祥瑞之象。   后来,云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那温和的暖光也落到了在场每个人身上,包括远处的娄娄。   一开始,娄娄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光挺暖和。   但事情却慢慢变得不对劲,且逐渐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起来。   他感觉,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解开了束缚。   那种感觉很微妙,很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而他本能地想去回应。   娄娄目光一顿,下一刻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他的肤色似乎更白了些,手臂内侧生出了些白色的、羽翼状的纹路。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他这边,于是惊叫着指向他的方向。   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   那些人惊恐又嫌恶的视线刺痛了娄娄的眼。   他呼吸微颤,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2章 浓雾   阵台边, 原本看着秦东意的戊炎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滞:   “怎么这么重的妖气?”   一旁的莲垚听他这样说,突然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手指微微蜷起,状似不在意道:   “你弄错了吧……”   “有妖啊!!”   莲垚话音还没落,便听远处人群传来一道惊声尖叫。   人群一时炸了锅,挤在一起往后退去, 谁也没心情继续去欣赏阵台的剑舞。   “怎么回事?”   戊炎皱起眉,看向妖气来源的地方。   那是阵台下方、正站在人群不远处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负白翼, 双眸呈暗红色,现在似是还懵懂着不知发生了何事。   戊炎微微眯起眼。   天祭剑舞引来的光和平日的阳光并不相同。   这光携着天地灵气, 是世间最纯净的力量, 任何伪装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那光会令那些伪装者化成原本的模样。   清阳山从没混进过妖,就算有,也没有妖参与过天祭剑舞,所以这一点, 很少有人知道。   “布阵, 迎敌!”   戊炎这一声夹着灵力, 将声音传到了清阳山各个角落。   娄娄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他抿抿唇, 转身就想跑。   同时,阵台上的秦东意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异样。   那时人群一片混乱, 天祭剑舞也被迫结束, 祥云散开, 灵光消失, 但是娄娄身上的异变并未因此褪去。   秦东意看看那少年,又看看一边正要出手的戊炎,来不及再耽搁,立马上前拦住了他:   “师尊!”   戊炎看他一眼,这就拍拍他的肩膀指着娄娄的方向:   “那有只妖。妈的,清阳山都能混进妖怪,胆子真大……”   说罢,他抬步就要过去,但身前的秦东意却一步不让。   青年目光沉沉地看着戊炎:   “那孩子,是弟子带回来的。”   “你带回来的?”   戊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皱眉训道:   “怎么什么人都往回带?完事了再跟你算账,你先让开。”   “师尊!那孩子虽然是妖,但他在清阳山八年,从未做过害人之事,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当年,乌鸦曾经说过娄娄是妖,也说过娄娄刺瞎了他一只眼睛。   秦东意自然清楚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孩做不到这些,但他并未从娄娄身上察觉到妖的气息。可即便如此,秦东意还是一早就做好了“这孩子可能不是人族”的心理准备。   因此,此时东窗事发,秦东意并没有多意外。   见此,一边的莲垚也插话道:   “是啊,那孩子我见过,挺乖的,就一个小妖怪,能闹出什么风浪来?放了得了。”   戊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指这两个人:   “妖都不是好东西,跟小不小有什么关系。我看你们一个二个都被猪油蒙了心,还替畜生说话。今天我非把他宰了!”   说罢,他召出本命灵器,飞身直冲娄娄而去。   那边,娄娄想跑,但不知该往哪去。   他看着四面八方朝自己围过来的白衣修士,后退半步,而后下意识展翅,猛地一挥白羽,无师自通地飞向了半空。   他往下看了一眼,在一片混乱中,他没找见秦东意的身影。   不过看不见也好,他害怕秦东意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害怕他像其他人那样,对他投来厌恶嫌恶的目光。   他好怕被他抛弃。   到时候,神仙会不会后悔,自己救下来带回来的,是这样一个怪物呢。   娄娄有点难受,他们没时间,也不愿意再去想那种可能。   他知道清阳山一向不容妖族,他也知道自己被发现的后果是怎样的。   他要跑。   但娄娄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他只能努力挥动翅膀,往清阳山外去。   身后有许多修士御剑追在他身后,娄娄不敢回头,他像当初逃离乌鸦时一样,努力地想逃离这里。   但他早已没有当初那份幸运了。   娄娄往前飞着,然而,就在即将逃离清阳山的地界时,他整个人都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拦了下来,人撞在了上面。   同时,结界上有类似雷电的东西席卷了他身体每个角落,那电光带来的是剧痛和酥麻,仅仅在碰到它一瞬间,娄娄便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最终,重重摔在了地上。   娄娄眼前一黑,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但身上却无一丝力气。   他耳边一阵嗡鸣,身上每处都是烧灼的痛感,他甚至能闻到自己头发上的焦糊味。   他闭闭眼睛,抬眼时,他看见自己身前不远处围了一群白衣修士。   别说这些人一起上了,单是其中一个,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但那群人谁都没有上前。   下一刻,他们退往旁侧,让开了一条路。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头手持巨斧,从人群后走了过来。   娄娄抬眸看了一眼。   他认得他,这人是当初测他灵根的人,也是秦东意的师尊。   “混进清阳山这么久,有什么图谋?”   戊炎居高临下地看着娄娄,问。   娄娄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戊炎冷哼了一声,随后他便察觉到一丝带着杀意的灵流出现。   戊炎举起了他手中的巨斧。   娄娄闭闭眼睛,不敢看。   他自己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他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他抱有没来由的恶意,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   明明他已经在努力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他。   那些问题带着怨怼填满了娄娄的心。   实话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娄娄手上逐渐用力,抓紧了地上的草叶。   如果伪装出来的善良没有用,那就只有真实的恶意能保护他。   娄娄是低着头的,那一瞬间,谁都没有看见他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颜色逐渐鲜艳,最终变成了一片猩红。   戊炎的巨斧高高扬起,随后,携着强大灵流、带着一击必杀的意图重重落下。   周遭的温度也在那一刻下降了些许。   娄娄咬牙,他感受着体内那股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灵力,不知道怎样去用,但却知道怎样去毁。   他抬眼看向戊炎,但就在他对上戊炎视线、准备引燃自己时,他的视线却被另一个人挡住了。   金属相接之声响起,记忆中那股清浅的檀香再一次护住了娄娄。   他微微一愣。   “秦东意,你反了你?!”   耳边传来戊炎的怒骂。   秦东意被戊炎的力道逼得微微后退半步,却是不卑不亢道:   “这是我带回来的孩子。”   有很多人像娄娄一样,从未做过害人之事,但为何这世道偏要以不能选择的出身和种族,来定一人的生死。   这是秦东意一直不能理解的事,也是他一直想要去改变的事。   所以今日,若有人想伤他,那就先跨过他。   而他身后的少年,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眸中颜色由猩红逐渐暗淡,最后竟恢复成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墨色。   他体内原本汹涌的灵流平息了。   他怔怔地看着秦东意的背影。   也就在那时,秦东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娄娄下意识有些躲闪,想遮住自己身上那些妖化的部分。   但令他意外的是,看见了那些,秦东意并没有疑惑或者厌恶。   相反,他只是轻轻冲他点了点头,甚至还似乎微微弯起唇角、安抚似的笑了一下。   娄娄愣住了。   人群里传来很多窃窃私语,大多是质疑秦东意为什么要保护这样一个怪物。   他们质疑秦东意的选择,质疑他是不是叛徒,甚至质疑他往日的行事。   那些话秦东意也听见了,但他从始至终都没退一步。   娄娄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即使自己是这副模样,也依旧有人会坚定地选择他。   —   那天,娄娄不记得戊炎都和秦东意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时,人已经被上上下下套好捆仙锁,被丢去了清阳山的议事殿中。   这座殿很气派,娄娄以前只在打扫时来过,不过自己做主角跪在中央倒还是第一次。   议事殿的大门紧闭,左右两侧各坐着两位长老。   而秦东意一直站在他身前,将他们从相识到现在的所有事简单讲述了一遍。   “那有什么用,他现在还小,等他成长起来,谁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妖这种东西不可信,多的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别等被背刺的时候再后悔!!”   戊炎痛心疾首,将椅子扶手拍得震天响。   “你这死心眼,凡事不能以偏概全。谁能证明妖族就都是混蛋?”莲垚出声怒道。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有个与妖打过交道的老医修奉命上前查看了娄娄的心脉。   但往他体内注入灵力后,老医修却是皱紧了眉,似是遇到了难题,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他像是不敢置信,又注入灵力看了一遍。   “怎么了?”戊炎看见他的表情,皱眉问。   老医修这就摇摇头,站起身子,冲殿中各位道:   “奇了,奇了。我活了这几百年,还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别卖关子,快说。”戊炎揉揉眉心。   老医修这就点点头:   “按理来说,妖有妖丹,人有心脏,这两者一般不兼容,也因此造就了两族构造以及修炼体系的差异。但奇怪的是,这孩子身体里居然同时存在妖丹和心脏。”   老医修顿了顿,又道:   “不过这孩子体内属于妖的部分被人下了封印,显露出来的只有人那一半,所以他在清阳山藏了这么多年才一直没有被发现。别说咱们了,他自己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直到今日因为天祭圣光的力量,他体内的封印被破开了一半,这才露出马脚。”   这话一出,议事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落在娄娄身上的视线更多了些。   “这怎么可能?”   戊炎奇道。   到了这时候,向来泼辣不饶人的莲垚突然没了声,她一脸烦躁地用手指骨节敲着座椅扶手。   老医修耸耸肩:   “不信你自己来看看嘛。”   戊炎久久未动。   “哈哈哈……”   一片沉默间,一旁的玄松却是突然笑出了声。   他晃着酒壶,看向戊炎,目里多少带着些讽刺:   “人命高贵,妖命该死。现在这孩子一半人一半妖,戊炎老东西,这官司你要怎么断?”   戊炎一张脸气得涨红。   他不信那个邪,自己上前试了试娄娄,结果的确如老医修所说,这孩子还真是个半妖。   在座各位谁都没见过半妖,谁也不知道半妖的成长方向,这个决定,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做。   直到议事殿内进来了另一个人。   娄娄抬眸看了一眼,见是那天他见过的崇桦掌门。   崇桦坐在主位上,一派正气的模样。   他上下打量了娄娄一眼,问:   “你们刚说,这孩子是半妖?”   老医修应是。   崇桦这就又看向秦东意:   “你说,他天性纯良,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秦东意郑重点头。   得到了回答,崇桦微微垂眸,似是在思索什么事。   半晌,他沉声道:   “既然如此,便留下吧。半妖闻所未闻,若是能够教化,也算是清阳山一大功德。”   “掌门!”戊炎没想到他定得如此轻易。   他对这一决定不敢苟同:   “妖始终是妖,谁知道他以后会成什么模样?未知的危险还是要扼杀在摇篮中的好,三思啊!”   崇桦却是摇摇头,叹道:   “总要有人踏出这第一步。”   说罢,他看着在场四位长老,也不绕弯子,直接问:   “你们,谁想要个徒弟?”   这对于戊炎来说又是一记重锤。   戊炎原本以为崇桦的意思是把这小杂种留在外门,结果听他这意思,是想直接把这家伙提成亲传的意思。   他知道崇桦的决定自己改变不了,只能气呼呼一甩胳膊:   “我不要!”   崇桦又看向另外三位。   宗泽还在睡觉,玄松仰头喝酒,莲垚低头看着手,谁也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   崇桦微微眯起眼,看向了大殿中央跪着的娄娄。   那一下,他刚好和那双清澈鹿眼对上了视线。   崇桦弯起唇:   “好,你们都不要,那就让他跟着我。”   这句话一出,殿中众人都是一惊。   崇桦几乎从不收徒,这么多年了,他的亲传弟子也只有一个。   这一个连人都算不上、也尚不知灵根如何的少年,怎么就被他看上了眼。   与众人的惊诧不同,此时娄娄心中想起的,却是他当日在树林中的所见所闻。   他垂眸,又试探着抬头看了一眼。   崇桦的笑容慈祥:   “还不叫师尊?”   “……”   娄娄沉默片刻,试探着唤了一声:   “见、见过师尊。”   困扰众人的难题,因着崇桦一句话,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众人心中各有各的考量,但谁都没再质疑崇桦的决定。   那天,娄娄换上了跟秦东意一样的白衣。   他正式告别了杂役弟子生涯,拜入了崇桦座下,成为了清阳山内门弟子之一,也成为了秦东意的师弟。   排位,第十三。 第063章 拨雪   清冷月光穿过茂密枝叶撒在地上, 在地面拉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常楹走一步跳两步地跟在楼画身边,听他讲当初秦东意在天祭剑舞时的故事。   常楹听入迷了,他等楼画说完, 突然又有些奇怪地问:   “不对呀小画哥哥,你的故事里,你和师尊的那位七师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听见他这话, 楼画缓慢地回忆了一下。   随后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淡淡道:   “他啊, 死了。”   这回答显然是常楹没预料到的。   常楹还从来没有面对过生离死别,也不知道楼画为什么会这么平淡地说出这种事。   他张张嘴, 又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只好沉默地拉住了楼画的衣袖。   过了一会儿,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又问楼画道:   “小画哥哥,为什么你一直在说师尊的事,却从来没讲过你自己呢?”   听见这话, 楼画愣了一下, 随后才说:   “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呢, 总会有开心的事呀。”   常楹争取道。   楼画有点不耐烦。   他想快点让小孩闭嘴,于是十分敷衍地说:   “我运气太差,总是遇到坏事, 没什么有趣的故事。最好听的那些已经都讲给你了,乖一点, 别吵了。”   这句话说完, 旁边的小孩果然闭了嘴。   四周一时只剩了树叶摩擦时的响动, 和二人的脚步声, 楼画很满意。   后山那块空地和疏桐院离得有些远,两人散步似的走了很久才回去。   后半段路上,那小孩真就一句话没说。楼画从一开始的轻松,到后来慢慢有些烦躁。   这小烦人精怎么不烦人了,他话说重了?   问题篓子突然没问题了,令楼画着实有点奇怪。   所以在进疏桐院后,他没忍住想侧目看一眼,瞧瞧这小孩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在他转头前,却是先有一只温热的小手牵住了他。   楼画被自身的冰属性灵力影响,体温常年低于常人,这就显得拉住他的那双小手格外温暖。   常楹牵住他的手,似乎是被冰得轻轻缩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躲开,而是用两只手一起握住了楼画。   他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眸中含笑,多少带了些小骄傲。   他说:   “小画哥哥,我从出生开始运气就很好。你别难过,我把我的运气都分给你,你一定能遇到很好的人,也一定会经历很好的事。你的好事都在后面呢。”   楼画愣住了。   直到一阵夜风拂过,弄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才令他回过神来。   他看着常楹,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   大概是知道他不喜欢和旁人碰触,常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乖乖松开了他的手。   他后退一步,冲楼画挥挥手;   “那我回房间啦,小画哥哥明天见!”   楼画看着他,随后微微弯唇,也朝他轻轻挥了挥手。   他看着那孩子进屋关上门,自己却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看了看刚被他碰过的手。   运气吗?   看了一会儿,楼画似是嫌自己变得跟小孩一样幼稚,于是笑着摇摇头,回了秦东意的房间。   那边,常楹回屋后伸了个懒腰,简单洗漱后便准备睡觉了。   但他换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   常楹楞楞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半天才想起来,是师尊给他的银铃不见了。   师尊之前嘱咐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那串铃铛离身,因为只有戴上它,他遇到危险时师尊才能赶来救他。   除了常楹把银铃取下来给楼画那一次,他一直都有按着师尊的吩咐好好戴着的,以前这银铃也从来没有弄掉过,怎么今天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呢。   常楹摸摸自己的手腕,没怎么犹豫便披上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山内没什么人。常楹用照明法器慢慢按着自己跟楼画来时的路又一寸一寸找回去,但一直没看到那铃铛的影子。   他弯着腰,扒拉两下树边的草丛,找着找着就有点困,于是张口打了个哈欠。   他已经做好了明天跟师尊主动认错的准备,结果抬眼时,他却突然被眼前多出来的银铃吓了一跳。   常楹往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男人一头金色长发扎成小辫子垂在肩上,脸上带了片面具,只能看见他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的金色眼瞳。   常楹知道拥有这种外貌的一定不是普通人,他有点害怕,又往后退了半步。   那男人却似乎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他双手抱臂靠着身后的大树,晃了晃手上的银铃,似乎是对着常楹笑了一下,问:   “你的啊?”   常楹见他这副模样,自己胆子也大了一些。   他点点头,说:   “这是我的东西,你可以还给我吗?”   “可以啊。”   话是这样说,但那男人却手一晃,将银铃收了回去。   他半蹲下身,看着常楹问:   “你是疏月君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常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乖乖答了:   “常楹。”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略显苦恼地说:“你丢了铃铛还能找回来,我却是丢了个人。小孩,你跟我认识的那个人好像,我很想他。”   常楹愣了一下,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于是下意识摇摇头:   “你一定是认错了,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清阳山,从来没见过你。”   听见这话,那男人却是笑了一下:   “我也没说你是他,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怕你误会……”常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想走了,于是看着男人,问:   “好晚了,我困了,你可以把银铃还给我吗?那对我很重要。”   “当然可以。”男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把银铃递给常楹,但在走前,他又问:   “我可不可以碰碰你?”   “啊?”常楹有点懵,随后,他就看那男人缓缓向自己伸出了手。   他的要求不算过分,常楹想,他大概是太过想念那个与自己很像的人了。   在短暂的思考后,常楹没有躲开男人的手。而男人也只是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再什么事都没做。   但常楹却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那一瞬间,随着男人的触碰,他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消散。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向男人,但对面的人只是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下一瞬,人便消失不见了。   —   疏桐院。   楼画进屋时,秦东意还没回来。   他点了盏灯,在房间里散步似的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他抬眼,看向了墙边那一排书架。   他走过去,手指划过那一排书脊,最终停在了其中一本上,这便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秦东意喜欢看书。   但他看的书和楼画不太一样,楼画总喜欢看神话之类的东西,但秦东意的书却都是说教型,通篇晦涩难懂的文字,唯一有图画的书还是清阳山的剑谱图解。   实话说,秦东意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个无聊的人。   楼画翻看着手里的书,他看着那些难懂的字符,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正在那时,疏桐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秦东意带着一身风尘走了进来。   也不知是不是楼画的错觉,在对上秦东意视线的那一刻,他好像觉得这人的眼神变得温柔了些许。   楼画不喜欢跟旁人走得太近或者有肢体上的碰触,但他很喜欢跟秦东意黏在一起。   正如此时,他将书本合上,抬起手臂绕住了秦东意的脖颈。   秦东意抬手摸摸他的头发:   “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刚和小孩一起回来的,你徒弟非要缠着我讲故事。”   楼画埋在秦东意颈窝嗅了一下,闻见了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随后他就听秦东意问:   “讲什么故事?”   “他想听我在清阳山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我就跟他讲了你。”   楼画轻轻笑了一声。   今天他被小孩带着被迫回忆了一下往事,那些记忆撕扯着他,让楼画有些难受。   在这种时候,他很喜欢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向秦东意表明心意,这也能给他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他抱紧秦东意,说:   “我好爱你啊。”   秦东意愣了一下。   他以前问过楼画一个问题,问他问什么喜欢他。   当时他不理解,但在他认识了小哑巴之后,再回忆起那些过往的细节才发现,可能当时自己觉得是举手之劳的事,对于楼画来说却非同一般。   秦东意垂下眸子,没说什么,只轻轻吻了一下楼画的头发。   楼画却是目光微沉,神情有一瞬落寞。   但他很快便将那丝异样掩去了,他松开了秦东意,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   “这些书我三百年前就看过了,怎么还是这些。”   秦东意的视线一直跟着他,闻言,他问:   “不喜欢?”   “有点无聊。”楼画实话实说。   听了这话,秦东意只点点头。   随后,他抬步走去了房间的角落。   那里叠着些大箱子,秦东意在那些箱子中翻找着什么,最后,他弯腰从角落里抬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来,摆在楼画身前。   那木箱子看样子有些年岁了,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给我的?”楼画有些奇怪。   “你的。”秦东意只说。   楼画就坐在那箱子面前,他抬眸看了眼秦东意,这就低头吹了口气。   箱子上面的灰尘随着他这一下顿时扬了满天灰,他把自己呛到了,咳了半天,才拨开了箱子上的铜扣。   他掀开盖子,入目的是满满一箱画本。   那些书楼画再眼熟不过,他眼睛都亮了。   他又看了眼秦东意,这次他从那人眼里看到了些微笑意。   楼画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本,翻翻看,果然是他曾经收集的那些画本。   秦东意知道他喜欢看画本,所以每次下山做任务都会给他带一些。这满满一箱,都是楼画在清阳山那十年中慢慢攒起来的。   那些是秦东意送给他的东西,楼画一本都没丢。原本他以为,这些书都跟那座小木屋一起消失了,但没想到现如今竟好端端地摆在他眼前。   楼画喜欢得不行,他一本一本翻看着,每一本都是他熟悉的故事。   翻着翻着,书箱中露出一角格外陈旧的封皮。   楼画目光一顿,他把那本书抽了出来,翻开一页,果然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的、鸢尾花的故事。   楼画目光微敛,他用手抚平书页翘起的边角。   这本书是他八岁那年在后山的杂草中捡到的,他看过很多很多遍,怎么看都看不够。   楼画眼里映着烛火温柔的暖光。   秦东意看着他的模样,也无意识微微弯唇笑了一下。   他低头,随手也从书箱中拿起一本画本,翻开看了一眼。   但他的动作却有一瞬的僵硬,下一瞬,他默默把书合上了。   秦东意把书又放回了箱子里,还拿旁边两本把它盖住。   其实做这些的时候,秦东意的动作已经够自然了,但那丝异样还是落入了楼画眼中。   他微微挑眉,问:   “怎么?”   随后,他看着秦东意,手伸向了他刚刚翻过的那本书。   秦东意想阻止他,但楼画在他抓住自己手腕前便将那本书抽了过来。   楼画只看了一眼,翻都没翻就知道了秦东意的异样从何而来。   因为那本书的封皮上就写着四个明晃晃的大字——   《双修图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忙没写完,只有一更(顶锅盖) 第064章 拨雪   楼画看着那四个字, 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随后他便听秦东意问:   “这……也是你的?”   楼画耸耸肩,抬眼望着秦东意,故意说:   “是啊, 也是师兄你给我的,当年第一眼看见还把我吓了一跳呢。”   “?”秦东意多少有点不知所措。   他买书前习惯会大致翻看一下,像这种图册是断不可能买给楼画的,怎么……   他耳尖有些微发热,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骗你的。”   看他这样子,楼画笑弯了眼睛。   他拿着那本书在手里转着玩, 垂眸看了一眼那封皮,说:   “这是戚还给我的, 他那天也不知道抽了哪根筋, 非要给我普及双修知识, 讲完落我这了,我随手收起来的。”   楼画随手翻了两页,里面都是些交缠的小人。   里面的人有男有女,什么搭配都有。那是他第一次知道, 两个男人也可以做那种事。   他眸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把那本书扔回了箱子里。   他合上箱子, 手撑在木箱上,探过身去。   他靠得离秦东意很近,视线从他眉眼一直下落到唇角, 最终他微一挑眉,尾音微微上挑, 像是一个笑:   “你能不能吻我?”   秦东意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似乎被拉了无限长, 秦东意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没有多犹豫, 只抬手, 托住了楼画的下巴,吻了上去。   室内的烛火摇摇晃晃,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楼画接吻时一向很乖,他闭着眼任秦东意撬开他的牙关,过了一会儿,那人的手托住他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从木箱那边捞了过来。   楼画没了支撑点,整个人都倒在了秦东意怀里。   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安静的室内一时只剩了亲吻时暧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楼画轻轻推了推秦东意,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问:   “你那小徒弟可不是人,天祭剑舞时要怎么办才好?当心露了馅,那炸毛老头子又跳脚。”   听他这样说,秦东意倒没多意外,他只答:   “阿楹身上有封印,不会受剑舞影响。”   楼画微微扬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后他又听秦东意问:   “那个小姑娘呢?”   楼画认识的小姑娘可不多,想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弯起眼睛:   “我自然不会让她被发现。”   秦东意弯唇笑了一下。   随后,♂疯推文他一手揽过楼画,一手托着他膝弯,将人抱了起来。   他把人放去了床榻上。   楼画像小时候一样,乖乖躺到靠墙的那一边,占小小的一点位置。   等秦东意熄了灯躺上来,他又试探着靠过去(香啊香)环住他的腰。   楼画安静了一会儿,许久,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小声说:   “你是鸢尾花仙吗?”   “嗯?”   那个故事秦东意只看过一遍,还是三百年前的事,他早就记不清了,此时听楼画这么一问,还有点不明所以。   楼画没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年少时,娄娄许过一个愿望,他想跟神仙永远在一起。   这个愿望,楼画大概算是替他完成了,只是用的手段不太光彩。   他经常想,秦东意大概会恨他的。   他本来有光明的前程,会有很爱他的人,但这些都被自己毁了。   楼画能和周边所有鸟类共享五感,他也经常这样做,以随时监控周边可能发生的危险。   有一次他好巧不巧听见了戊炎和玄松的对话,玄松说,让疯子祸害一个,总比祸害一群强。   而这大概也是戊炎能如此容忍他的原因。   秦东意,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他那样的人,总会牺牲自己来帮助别人。曾经他不惜舍弃性命都要救下娄娄,现在,是不是也在尽力配合他,用自己来换其他人的安宁?   楼画忍不住不去这么想。   有时候他一点都不在意秦东意愿不愿意高不高兴,但有时候冷静下来,理智会撕扯他,痛得撕心裂肺。   其实秦东意做得很好了,有时候的温柔真的会令楼画有种自己是被爱着的错觉。   但秦东意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他。   楼画又靠秦东意近了些。   他小声说:   “我好爱你啊。”   秦东意轻轻应了一声,随后伸手把他揽到了怀里,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角。   楼画微微蜷起手指。   他在想,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想问问应龙,但自从他赶走九婴又昏昏沉沉睡了那一个多月后,那老家伙就再也没在他识海中出声了,楼画只能感觉到他神识的气息。   他大概是累了,睡得要比楼画久一些。   爱到底是什么呢。   楼画只能自己琢磨了。   —   宗门大比期间,秦东意一直很忙,所以等楼画一觉睡醒,他身边就又没有人了。   楼画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他在想,自己要如何度过无聊的一天。   秦东意在忙,燎鸯常楹周野望都要参加宗门大比,楼画认识的人没几个跟他一样闲。   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正想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人的喊声:   “楼公子,楼公子!!”   楼画微微睁大眼睛,过去推门看了一眼。   疏桐院外面,温见贤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着。他看见楼画,很高兴地冲他挥挥手:   “好久不见!”   楼画微一挑眉。   闲人来了。   他走过去,上下打量温见贤一眼:   “你来做什么?”   温见贤看着他:   “路上遇到疏月君了,他说你一个人估计会无趣,问我如果没事可不可以陪你玩。我正闲着呢,一口就答应了。:”   “他让你来的?”楼画微一挑眉。   温见贤点点头。   楼画突然就有点高兴,他原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他抬眼看着温见贤,似是在思量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哎,你是医修,那你会炼药吗?”   温见贤被质疑了专业,有点不服气:   “我当然会了!”   楼画很满意,他接着问:   “那如果有个人躲在石头里,你把他拿去炼一炼,能把他炼出来吗?”   躲在石头里的人。   温见贤眉心一跳。   怀霜仙尊见舟的神识被封在了石头里这件事,温见贤是知道的,他也就知道这么一位,所以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温见贤尴尬地挠挠脸颊: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   说着,他转身想走,却被楼画抓住了后领:   “今天不把那个老东西弄出来,你就别想走。”   回清阳山后,楼画还没去找过见舟,但这并不代表他忘了。   上次败给见舟一事,他至今都耿耿于怀。   他不喜欢输,更不喜欢输给讨厌的人。所以今天既然有了空闲,他是一定要把见舟弄出来打一架的。   楼画不顾温见贤一路上的哭爹喊娘,强制性地把人拽到了寒泉。   寒泉周围的温度要比清阳山其他地方低很多,连植物上都覆着厚厚一层白霜。   楼画拽着温见贤的手腕,步子轻快地往寒泉走,原本想直接去会会那见舟老鬼,结果他到的时候,寒泉边已经有人了。   楼画给温见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方轻步子往那边走去。   等近了,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边那人的背影,像是元镜。   元镜和见舟是旧友这一点,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此时看他在这,楼画也不奇怪。   他想少点麻烦,于是就跟温见贤一起等在寒泉边一棵巨树后面。   那边,蓝色晶石漂浮在元镜跟前,元镜在它面前摆了杯酒,自己也举着一杯,仰头喝下。   “你这人,知道我享不了这个福了,还特意把酒带来在我眼前显摆,真有你的。”   元镜似是笑了一下:   “这不是给你留着呢?”   “你自己喝吧!”   见舟的声音无奈带笑,嫌弃地用灵石撞翻了面前的酒杯。酒浆这就洒了一地,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他又问:   “最近可有高兴之事,说来听听?”   元镜听他这样问,想了想,道:   “小画前几天说,他打败了相柳九婴,算吗?”   “相柳九婴?”听见这话,见舟冷哼一声:   “他连我都打不过,你就听他吹。”   元镜似是有些无奈:   “他是你的孩子,你也不问他的情况,也不为他高兴,怎么还反倒质疑起来了。”   见舟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没疼忍住问:   “那件事,她到现在都没告诉你?”   元镜目光一顿:“什么?”   见舟沉默许久。   最终,他似是觉得事情不该继续这样下去,于是直截了当问:   “罢了,总要有人先开口的。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元镜:“你指什么?”   见舟:   “那年咱们三人还是至交好友,但其实你我二人皆心悦于她,又同时表白了心迹。按咱们三个当时的关系,这个选择对于她来说很难,直说出口总会有人受伤。所以咱们三人约定,分别在忘忧崖和落雨泉等三日,她若是想选,便挑一人赴约。”   元镜点点头,回忆道:   “没错,当时我在忘忧崖没等到她,一年后,她告诉我,她去了落雨泉。”   “没有!”听见这话,见舟反应很大:   “她从清阳山出来,原本是想去忘忧崖找你,但半道就被人截了去。我跟她后来是见面了,但并不在落雨泉,而是在玉骨教的地宫!”   元镜愣住了。   他从没听过这些事,更不知道当年简单的一个选择中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他张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是谁?”   元镜转头看了一眼,见楼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他眸子的颜色似乎鲜艳了些,直勾勾盯住了元镜身边的蓝色晶石。   见舟的声音有丝微不可查的慌乱:   “你怎么在这?”   楼画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他只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我问,‘她’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5章 拨雪   当年, 见舟元镜和莲垚兴趣相投,认识不久后,便成了至交好友。   三人把酒言欢, 同游山河。   莲垚和见舟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吵起来。元镜则总是儒雅温柔的模样,在另外两人拌嘴打闹时,他总是在一旁笑着看着他们。   莲垚吵不过见舟时便会拉他来评理, 经常是笑着闹着过了一天又一天。   过去数年,三人友谊如初, 直到有一天,见舟没忍住同元镜说了自己有意同莲垚表白心迹、结为道侣一事。   他原本是想让元镜帮忙出出主意, 但没想到的是, 元镜跟他也有一样的心意。   这种情况下, 最难做的无疑是莲垚。   那时三人约定好,元镜去忘忧崖,见舟去落雨泉。莲垚想选谁便去赴谁的约,若是不想选就留在清阳山, 三人还是如往日一般相处便是。   那时, 元镜等在忘忧崖, 三日之后没见莲垚,心里便有了答案。   回清阳山后,他等了许久都没见另外二人, 他也问过莲垚的徒弟,那孩子却说师尊出了门便再没回来。   元镜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一年后他再次见到了莲垚。   那时, 以往明媚张扬的姑娘憔悴了很多, 她说她去了落雨泉, 一直和见舟在一起,但现在,见舟失踪了。   那人突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见半点影子。元镜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离开了清阳山,寻遍天下去找见舟的行踪。   一找,就是这数百年。   这是元镜一直以来听到的故事。   但见舟所经历的,却远比这压抑阴暗得多。   那时他满心期待地等在落雨泉,但等来的不是莲垚,而是两个上古异兽。   见舟是凤凰的后代,是妖。这件事世上只有元镜和莲垚知道。   他身上是神兽的血脉,几乎可以说是现今世上最强大的妖之一。但他殊死一战,还是敌不过相柳九婴。   他伤痕累累地被押入玉骨教地宫,再睁眼时,看见的却是熟悉的人。   依莲垚所说,她当时正在去往忘忧崖的路上,但半道便被人劫了过来。   他们二人,阴差阳错地被困在了一起。   见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心爱的姑娘选择了别人,转头却又被迫跟他绑在了一起。   地宫里总是传来男人或者女人的惨叫声,见舟也很快明白了那些人经历了什么。   喂药、交合,日复一日。那些药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就像畜生一样只依照原始的本能而动。   见舟永远忘不了那时莲垚看他的眼神。   很快,他们有了孩子。显然,那群人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被迫孕育一个自己根本不希望出现、甚至根本不知道生下来会是什么的东西,很痛苦。   那时,支撑着莲垚活下去的信念一直是出去。她要出去,她要重新站在阳光下,她不会屈服于这些妖,她要逃离恶梦,要重新活得像个人。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   见舟觉得,她大概是恨他的。   他没脸再见她了,他用来补偿她的方法,只能是在最后关头在地宫大闹了一场,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给莲垚搏出一丝生的希望。   后来的结局是,见舟死了,但莲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和装有他神识的石头逃了出去。   逃走前,她放跑了地宫将近一半的半妖。   见舟在石头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又一年,再睁眼时,他人在清阳山的幻境法器内。   又过去许久,幻境内来了人,他也在其中闻见了那丝同自己极为相似的气息。   见舟没想到,当年莲垚腹中的孩子竟成长成了这般模样。   那人眉眼中并没有他和莲垚的影子,但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和冰属性的灵力已经足够让见舟确认他的身份。   那是见舟第一次见楼画,但他没办法不恨他。   他看见这个人,就能想到当初在地宫的日日夜夜,想到他爱着的姑娘一双清亮的眼眸蒙上灰尘,想到她对他的恨。   见舟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没能替自己和莲垚报仇,到头来,居然还只能迁怒于一个孩子。   此时,他再见到楼画,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人周身灵流隐隐有失控的趋势,他问他:   “‘她’是谁?”   一旁的元镜察觉到他不对劲,侧目嘱咐后面手足无措呆若木鸡的温见贤:   “劳驾,去叫疏月君来。”   温见贤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跑了。   元镜这便上前拉住楼画的手腕:   “楼公子,你冷静一点。”   “你放开我!!”   楼画抬手将他甩开,那一下动作间带着灵力,将元镜震得后退两步。   寒泉上起了阵风,吹的四周草木不断晃动,空气中飘起了晶莹细霜。   楼画眼瞳中浮上一层猩红。   父母亲对他来说,一直有着很特殊的意义。   他曾经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把他生下来又把他抛弃,为什么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为什么不要他。   后来等他长大了,他再回忆起才意识到,可能他的父母也不愿意要他。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不被需要、不被期待的。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杀了他。   楼画很想问一问,既然是不想要的孩子,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要让他活着去经历那些事情。   后来,他遇见了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人。   楼画其实也挺想和他说说话的,但那个男人刚一见面,就要他的命。   那他母亲呢。   他母亲又是谁,那个在他第一次睁眼时就死死掐住他脖子的母亲,是谁。   楼画侧目看向元镜。   他一拳砸在元镜唇角,抓住他的衣领问:   “石头不会说话,你说,你告诉我那人是谁!你们认识对不对?!你说!!”   元镜知道楼画精神状况不大好。   他抿抿唇,安抚道:   “你冷静一点,缓一缓,我们慢慢说。”   “我现在就要知道!!!”   楼画一双眼睛满是猩红,他高高扬起拳,又是一击要落下,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是我。”   楼画的动作顿住了。   他很慢很慢地放下手,有点僵硬地转头看过去。   一身莲青色衣裙的女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莲垚很喜欢紫色,她的衣裙总是这个颜色,今日也不例外。   她细眉杏眼,有种带着攻击性的美,说话总是不饶人,教弟子时也很严厉,以前楼画总听戚还抱怨师尊凶。   楼画又想起了更多事。   娄娄给秦东意送小野花时总会遇见她,两人经常相对无言共处一室一下午。   他撞破崇桦那些事后,也是莲垚把他藏起来,替他赶走了那两个人。   还有……还有他被拴在疏桐院时,常楹给了他一杯她泡的茉莉茶。   以及昨天那块难吃的桃花酥。   居然是她。   楼画一时有点想笑。   他松开了元镜,站起身,直直看着莲垚。   他双目布满猩红血丝,那血色浓重,几乎下一秒就要溢出来。   他问:   “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包含了很多很多。   为什么不杀了他。   又为什么,不认他。   明明很早很早以前就能说的,明明可以主动说,甚至提前一天都没关系。   楼画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只要她愿意主动告诉他,他都会很高兴。   但为什么要等现在,等瞒不下去了才告诉他。   如果他今天没来找见舟,她是不是还要瞒一辈子。那既然打算瞒着他,又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对他好。   这算什么,她在自己安慰自己吗?   看,虽然我抛弃了他,但我也有在对他好,我没有很对不起他。   是这样吗?   莲垚撇开眼,回避了楼画的视线。   她微微蜷起手指:   “你状态很差,冷静一点,我慢慢告诉你。”   “我不想听了。”   楼画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这几个字。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冰凝成的匕首:   “我不稀罕。”   他握着那把匕首,抬步向莲垚走去。   但他才刚有动作,元镜便冲上来护在莲垚身前,甚至连见舟都凝出人身,从那破石头里钻了出来。   “小画,你把刀放下。”   “你敢动她?”   楼画慢慢抬眼,看着那两个人的眼神。   警惕、敌视、憎恶。   又是这样。   楼画手有些微颤抖。   “你们两个让开。”   对面,莲垚皱着眉,推开了那两个人。   她抬眸看着楼画。   那孩子,身量早就比她高了。   她看他,都得抬眼了。   “是我对不起你,要怎样做,都随你。”   莲垚慢慢往前走着,一步步靠近楼画:   “之前不说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我不该抛弃你,对不起。”   楼画红色的眼瞳中映出她的身影。   她眸色淡然,定定地望着他,像是无声的逼迫。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又要逼他。   楼画微微皱起眉,对着莲垚,手里的刀举起又落下,终是没有下得去手。   他从莲垚身边擦肩而过,直直走开了。   他只在经过时留下一句:   “你做的桃花酥,真的很难吃。”   楼画耳边再次浮上了那些谩骂的声音。   他很怕,空旷的地方让他很没安全感。他需要一个能保护他的地方。   楼画在山林里快步走着,变成小跑,又变成狂奔。   他不知道该去哪,最后,他找见了一颗巨树,这就像当年一样,钻进了树洞里。   树洞里很黑,很狭小,但能给够他安全感。   楼画缩在里面,捂着耳朵,但隔绝不了那些烦人的声音。   他好像在晋城,躲在君奈云身后,被数百人指点谩骂。   又好像在抚川城,被一个人丢在喧闹的人群里找不见出路。   楼画像是被按在了水里,窒息感包裹着他,让他喘不上气。   为什么。   楼画心里全是这三个字,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为什么。   好想死。   死了就不用忍受这些了。   在他刚得病那一会儿,他发病的频率并不高,症状也并不严重。   后来他遇见了九婴,九婴给他的药他有时候能吐掉,但更多时候他找不见机会,只能那样咽下去。   一月一次,半月一次,七日一次,最严重的时候,他一天从早到晚都被这样被埋在绝望的深渊里。   但那时他知道自己还有事没有做,他不能死。   可现在,他要做的事似乎都做完了。   相柳和九婴解决了,父母也找见了。   没人需要他了。   至于秦东意,他带给秦东意的只有伤害,他没了他才更好过一点。   没人需要他。   就像那些声音说的,他是个祸害,他没了才好。   楼画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真的很想死。   但无论如何,还是好想有人能救救他。   匕首的冰刃抵住了楼画的手臂,稍稍用力,血色就从苍白肤色间淌了下去。   也正是那时,楼画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他下意识向外面看去,却是看见当年那瞎了一只眼的乌鸦冲自己跑了过来。   楼画再次体会到了当年小哑巴所收到的压迫感,他想跑,但人却在树洞里缩着,他跑不掉。   他只能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不断念叨着:   “别过来……”   但乌鸦却并没有听他的话。   人越来越近了,楼画感觉有只手碰到了他。   “别过来!!”   楼画反应很大地抖了一下,他好怕,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叫喊。   挣扎的时候,手里的刀不知道划到了谁,狭小空间内的血腥气一时更浓郁了些。   一片混乱间,楼画突然从耳中那些喧嚣里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是我。”   楼画动作顿了一下,他又听那人说:   “是我。”   楼画愣了愣,他缓缓抬眼,发现乌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秦东意。   他愣住了,随后像是忽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不管不顾地把手里的匕首塞给秦东意。   他看着他,甚至笑了一下。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他用力抓住秦东意的手:   “杀了我就什么都结束了,应龙髓在我妖丹里,你挖出来就能拿到,给你,都给你。”   说着,楼画却突然被人抱在了怀里。   秦东意的手有点颤抖,他摸着他的头发:   “不杀你,你活着。”   “我不想。”楼画的视线慢慢被血色布满,最终像泪一样流了下来。   他抓着秦东意的袖子,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们都要我死,没人想我活着……”   “我想。”   秦东意的声音有些微哽咽。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他说话很慢,但很坚定,像是在许诺重要的誓言:   “我需要你。”   “我想你活着。”   “我没有你就不行。”   “所以,别死,好不好?” 第066章 拨雪   楼画眼里淌下的血泪洇红了秦东意烟青色的衣衫, 那两片血色在他肩头晕染开,愈发浓郁。   秦东意刚说的话让楼画稍稍平静了些。   他攥着手指,指甲抵破了掌心, 有血从指缝中渗出来。   楼画从小到大的梦想都只有一件事。   他想遇见一个永远不会抛弃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坚定地选择他的人。   那他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   说来可笑,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却想要被人喜欢。   他自己都想死了, 却渴望有人能救救他,能留住他。   楼画闭了闭眼睛。   他深深嗅了一下秦东意身上的檀香味, 嗓音有点哑: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秦东意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如他所愿, 重复道:   “我需要你。”   “嗯。”   “我不想你死。”   “嗯。”   “我……没你不行。”   “……嗯。”   楼画没去问是真是假,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他来说没多大意义。   有这些话就够了。   他抱紧秦东意,耳边那些嘈杂的谩骂声也渐渐远去了,他被人从水里拉了上来,终于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   楼画微微垂下眸子, 睫毛在他眸里投下重重一片阴影, 给人的感觉就像即将枯萎的植物般, 了无生机。   好疼啊,哪都疼。   他靠在秦东意身上,微微皱着眉, 最终还是问出一句:   “是我错了吗,是我的错吗?现在这样, 都是被我害的吗?”   虽然楼画不知道玉骨教的地宫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但按着见舟他们说的那些话, 他猜也能猜个大概。   莲垚原本是喜欢元镜的, 但是却被抓走跟见舟有了孩子。   怪不得他们都想要他死。   想一想,他们也该恨他。   “不是你的错。”   秦东意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楼画的背,他说:   “不怪你,这些不怪你。”   楼画闭闭眼睛,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楼画再没说话,秦东意也没出声,就那样安安静静抱着他。   等到后来,他侧目看了一眼,见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秦东意动作很轻地把人抱起来,走向了疏桐院的方向。   他把人带回屋,轻轻放在榻上,起身时,床上的人却是微微睁开眼,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行不行?”   秦东意冲他弯弯唇,坐在了床边,抬手轻轻摸着他的头:   “不走。”   楼画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自从他回到清阳山后,已经很久没有病得像今天这样严重了。他反应有些迟钝,人也呆呆的,目光略显空洞,像只无害的兔子。   秦东意的心抽痛了一下。   他俯身在楼画额角落下一吻。   楼画抬眸看着他,过了许久,他小声说:   “你能不能,只对我好?”   “好。”秦东意看着他:   “只对你好。”   “谢谢你。”   楼画冲他笑笑。   早就说过,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他不要求秦东意爱他了。   如果不能爱他,只对他好,也够了。   —   楼画在疏桐院昏昏沉沉睡了两三天。   等到清醒的时候,刚好是宗门大比的最后一天。   在这段时间里,周野望和常楹都输掉了,决战的人选最终落到了燎鸯,和另一位内门弟子身上。   楼画家的小姑娘进了决战,那他自然是要去看的。   因此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像之前那次一样,晃晃悠悠地去了校场的上位,坐在了秦东意身边。   这次他去的时候,几位长老人都到了。   宗泽依旧在睡觉,玄松还是在喝酒,元镜和莲垚之间的气氛很僵硬,就只有戊炎那个炸毛老头子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取笑道:   “哟,莲垚,昨日我听我那小弟子说,你屋里的厨房炸了?真有你的哈哈哈哈哈哈……要我说啊,你就放弃吧,你就不是厨子那块料……”   在一片死寂的气氛中,戊炎的笑声显得格外聒噪。   莲垚随手抓了个果子丢到他脸上:   “就你长嘴了?我炸的你家厨房?!”   戊炎被果子砸到了鼻子,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果子捡起来自己咬了一口,气呼呼的,不出声了。   见他安静下来,莲垚气才消。   随后,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楼画。   楼画一直撑着脑袋看着校场的方向,对于刚才的动静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还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他也不想去追究了。   当透明人就好了,谁都高兴。   那边,校场周围已经站满了围观的弟子。   清阳山的人比三百年前多出不少,乌泱泱的人头围了校场一大圈。此时,决战开始的锣声响起,两位弟子皆站上台报出姓名。   和燎鸯对战的是玄松长老的小徒弟,那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清秀,认认真真朝燎鸯行了一礼。   燎鸯也朝他一抱拳,扬扬下巴,眸子里像是盛着光:   “外门,燎鸯。”   “燎鸯师姐加油!!!”   燎鸯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便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   燎鸯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不仅是她,上位的楼画也微一挑眉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里,常楹那小家伙正扭着屁股跳舞,像是在给燎鸯鼓气。他旁边,周野望也动作僵硬地跟着他跳,但动作总是慢半拍,实在滑稽。   周围的人笑了两声,也跟着喊了几句“师姐加油”。   燎鸯在这一代清阳弟子中十分出名。她人机灵又漂亮,虽然今年才刚入门,实力却比一些内门弟子都要强。   楼画看着她的身影,侧目问秦东意:   “你猜谁会赢?”   秦东意没答,只问:“你想谁赢?”   楼画笑了一声,小声说:   “自然是我家小姑娘。”   秦东意点点头:   “那我猜她。”   楼画看他一眼,而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上次宗门大比,你跟戚还那场,有人在下面开盘下注,我可把我攒了八年的身家都押给你了。”   秦东意想了想,看着他说:   “那你赢了。”   “嗯。”楼画点点头,突然有点泄气:   “赢是赢了,但我连本金都忘了拿回来,全没了。”   “这都能忘?”秦东意弯唇问。   “嗯,那不是一见你赢,就巴巴地找你去了?”   楼画笑弯了眼睛,他看着秦东意,刚准备做点什么,却忽然听对面传来一声按着怒气的咳嗽声。   抬眼,对面的戊炎胡子都炸了,正跟看仇人一样盯着他,两只眼睛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楼画见他这副模样,有些好笑。   他冲戊炎做了个鬼脸,随后转头在秦东意脸颊亲了一下。   做完这些,他得意洋洋地冲戊炎一挑眉,颇有种“来打我呀”的挑衅模样。   “你!”   戊炎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但他还没发作,就被莲垚踹了一脚:   “你什么你?安静坐着!”   戊炎气不过,又吵不过,最终重重一挥袖子,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校场,至于对面那两个,眼不见心不烦。   楼画心情好了点,将视线重新挪向校场上缠斗的两个少年。   一身黑衣的小姑娘手持长鞭,一动起来,身上挂着的银饰就叮呤咣啷响。   楼画看着燎鸯的招式,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有个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愣了一下,垂眸看去,见秦东意给他悄悄递了个小袋子。   楼画接过来,打开看了眼,随后轻轻弯起唇角。   那是一小袋灵石和碎银子。   刚刚他说自己把全部身家用来下注,结果忘了拿回来,算是血本无归了。   这是什么,补给他的吗。   楼画把小袋子系好,收进了储物戒里。   宗门大比的决战最终由燎鸯险胜结束,小姑娘赢了比赛,飞一样的跑下场跟周野望和常楹抱在一起转圈圈。   一群少年笑做一团,场下热闹得不行。   戊炎和玄松早就在争,两人都想收燎鸯做徒弟,此时见燎鸯胜了,两个老头比着冲下校场去抢人。   秦东意却是早就和燎鸯说好了要收她为徒,大约是想解释情况,也跟了下去。楼画便也过去凑热闹。   这样一来,上位除了熟睡的宗泽,就只剩了莲垚和元镜两个人。   两人沉默而坐,最终还是元镜先开口道:   “小画,要怎么办?”   莲垚手指轻点着桌面,没看他:   “还能怎么办,他是我的孩子,我去哄。”   元镜抬眼,温声问:   “需要我帮忙吗?”   “你能帮上什么忙?”莲垚瞥了他一眼: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陪那破石头说说话去。”   她顿了顿,又道:   “等过几天,我去跟他好好说说。总归是我欠他的,那么多年,都要补回来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微晚点 第067章 拨雪   戊炎和玄松都没想到, 两个人争个燎鸯争了好几天,结果最后人家不好意思地说她早就答应了疏月君当弟子。   两个老头子非要拉着秦东意去理论,楼画有些累了, 便先回了疏桐院。   他在桌子上趴了着睡了一会儿,等到天色晚些才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他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过去开门,见是燎鸯抱着一套红白配色的衣裳站在门口。   她冲楼画笑笑:   “主人, 衣坊那边给我给了天祭剑舞的衣裳和剑,但那把剑为什么还带一根绳子?我前几天听小阿楹说, 您帮疏月君打理过这些,那主人可不可以也帮帮我啊?”   楼画看看她, 想着反正也没事做, 答应的很爽快:   “也行。你把绳子和剑给我, 衣裳自己拿回去,天祭剑舞那天来找我取。”   “好嘞!”   燎鸯看着很高兴的样子,她把木剑和红绳翻出来递给楼画,随后便冲他挥着手跑远了。   少女被斜阳映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看着很是明媚动人。   楼画看着她,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关上门。   屋子里已经有些暗了, 楼画点起灯,随后便拉开椅子,摆弄着手里的木剑和红绳。   上次弄这些还是三百多年前, 纵使是他也有些忘了。   楼画把红绳往木剑上绑了拆拆了绑,反复多次才试出来正确的结法, 这便开始慢悠悠地绕着红绳。   过了一会儿, 屋里进了另一个人。   秦东意看他在桌边忙活,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便走过去看了一眼。   楼画手指上缠着用特殊方法编成的红绳,正往木剑上绕。   他肤色极白,人又瘦,手指纤长骨骼分明,鲜艳的红色绕在他手指上极为惹眼。   秦东意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红绳有些眼熟。   他垂眸,抬手牵起楼画长发间的那一抹红色。   果然,是一样的。   楼画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回眸笑着看了他一眼,像是被抓住干坏事的小猫:   “被你发现了?”   秦东意无意识地用了些力,红绳被他拉得有些松。   他回过神,索性解了那绳子,重新替楼画拢起长发。   “你怎么拿到它的?”   秦东意又仔细看了看那根红绳,确实跟木剑上的一般无二。   楼画边忙着手底下的动作,边回忆道:   “那天我被炸毛老头子堵在结界那边,你过来挡在我身前。那时木剑上的结松了,红绳掉下来落在了地上,我顺手捡起来的。其实这东西挺没用的,当个头绳还凑合吧。”   说着,楼画笑了两声。   秦东意动作顿了顿,随后垂眸帮他重新绑起长发,弯唇笑了一下。   三百年前落下的一根红绳,被他收起来留了这么久。谁都不知道这根绳子的意义,只有他自己知道。   楼画总是能在这种细节之处令人心疼。   秦东意坐去了他对面。   楼画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奇怪:   “干什么?”   这时候,他也在木剑上缠了最后一个结。   红绳离开了他苍白纤长的手,其上只剩了唯一一抹红色,便是楼画左手小指骨节上的那三圈红线一般的刺青。   秦东意拉过他的手,用指腹轻轻抚过那抹艳色。   楼画看他这样子,挑眉笑道:   “怎么,你也想要?”   秦东意抬眸看了他一眼。   楼画那句本是玩笑话,但令他意外的是,秦东意还当真点了点头:   “嗯。”   他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他:   “你帮我?”   但听着这话,楼画却是渐渐敛了笑意。   他看着秦东意,微微皱了眉:   “秦东意,这个玩笑不好玩。”   “没在玩笑。”   秦东意却是很认真的模样:   “我想陪你。”   楼画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表情,半晌,蓦地笑了。   他轻轻拍拍秦东意的手,拒绝道:   “算了吧,我困了。”   说罢,他直接起身睡去了床榻里面。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楼画没去看,只知道过了许久,秦东意才吹熄烛火躺了上来。   楼画一直睁着眼睛看墙壁上的纹路,手微微蜷起,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刚才秦东意说得诚恳,但听在楼画耳里却是变了个味道。   他知道秦东意不爱他,这样做也不是因为爱他,那是为什么?因为前几天他说的,只对他好,所以再对他好点?   这是楼画一向希望的结果,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却无端有些烦躁。   他可能有点明白爱是什么了。   因为是重要的人,所以不想他委屈自己,不想他做违背他意愿的事情,即使逼迫他的人是自己。   这些天他一直陷在这样的怪圈里。   秦东意对他越好,他就会控制不住去想,他是被迫的,他根本不愿意做这些,他都是演给他看的。   楼画好想逃。   当年他在暗香谷外遇见了一个算命的老道士,那个老头子跟他说,他此生命中无姻缘,楼画没信。老头子还说,强扭的瓜不甜,要他不要太过偏执,楼画也没信。   但现在他好像懂了。   怎么这么痛啊。   他翻了个身,想离秦东意近一点,结果才刚动心起念,人就被秦东意揽进了怀里。   “有事就告诉我,不要自己乱想。”   秦东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好梦。”   楼画像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手心,但心情却没因为这句话变好多少。   强扭的瓜,不甜就不甜。   他只有他,也只想要他。   —   天祭剑舞那天,阵台下面围了很多人,比三百年前那次还要多得多。   那次,娄娄站在了远离人群的树下,现在,楼画跟长老们还有秦东意一起,站在阵台旁侧的席位边。   今日燎鸯穿着一身红白配色的礼服,手里持着木剑,打扮得干净又漂亮,很是瞩目。   阵台下围了很多人,都在仰头看她。   燎鸯有点紧张。   虽然拜师礼是在天祭剑舞之后,但她现在就已经一口一个“师尊”的叫着秦东意了。   秦东意在跟她讲剑舞需要注意的事宜,楼画就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处,撑着下巴看下面那些乌泱泱的人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事。   但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清阳山的阵台近些年似乎翻新过一次,瞧着要比以前更加气派。周围那些小树也在三百年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天祭剑舞开场前依旧有无数繁琐的环节,楼画看得有些困。   他近来总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快要合眼睡着时,那些乐修们总算拿着各自乐器上了台去。   燎鸯也很快站上了阵台,小姑娘一开始有些紧张,动作也有点僵硬,但很快,她静下心来,动作也更加流畅美观。   剑尖灵流涌动。   祥云布满天空,携着斑斓色彩的灵光从云层中落下,落到了每个人的身上。   楼画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他身上受到影响,生出了许多羽毛状的纹路,身后的白羽也生了出来,垂在地上。   阵台上的燎鸯倒没出现异样。   楼画之前给过燎鸯一颗天阶的隐匿宝珠,那东西里面还有楼画一滴血,足够藏住她的气息。   至于常楹……   楼画很快找见了台下那个小鬼头。   他有秦东意护着,多半也是没事的。   想到这,楼画放下心来,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秦东意。   但正是这一眼,却叫他愣住了。   秦东意站在观赏台靠里面的位置,人站在阴影里,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在暗处流转着淡淡的光。   他眼角到太阳穴的位置有一片淡淡的银白色龙鳞纹,原本的墨色长发也在发尾处多出一截银白。   而一边向来最痛恨妖的戊炎,对此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楼画看着秦东意,有些微怔愣,问:   “你怎么了?”   秦东意安抚似的捏捏他的肩膀,只说:   “无碍。”   “我问你,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楼画皱着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捧着秦东意的脸,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他皮肤上的龙鳞……   楼画微微抿唇,想拿指腹把那些不该出现的东西蹭掉,但却是徒劳无功。   秦东意握住了他的手腕:   “没事。”   “你倒还问起来为什么了,难道这不是你做的好事?”戊炎看了这边一眼,随后便阴阳怪气道:   “你怎么不想想,他身体里有三块应龙残躯,还算人吗?”   楼画愣住了:   “又是我?”   戊炎没好气道:   “不是你是谁?”   又是他干的。   又是因为他。   这些天发生的事有点多,楼画也能感觉到自己状态一天比一天差。   总是在困、总是在恍惚,也经常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幻觉。   可能离彻底疯掉,也不远了。   他冲秦东意笑了一下,随后转身走了。   天祭剑舞还没结束,楼画迎着那些光直直飞向了后山。阵台上的燎鸯看见他,动作一顿,但很快就继续挥起剑来。   秦东意想跟过去,但才刚迈开一步,阵台下的人群中却传来一阵惊叫。   那边似乎出现了不小的骚乱,人群中间炸出一阵哄闹。   楼画半点没有理会那乱声。   他找见了后山那个树洞,又钻了进去。   他也不知道在里面坐了多久,他有些困,又靠着睡了一会儿,直到有个人在外面小心翼翼道:   “主人……”   声音还带着鼻音,委屈巴巴的,像是刚哭过。   楼画微微睁眼,侧目看去,看见了燎鸯的鞋子,他问:   “怎么了?”   燎鸯从树洞外面递进来一个木头小人。   看见那东西,楼画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些什么事情。   他把周野望忘了。   燎鸯原本就是周野望做出来的纸鸢,后来周野望死于非命,无法再入轮回。那时候燎鸯天天找他哭,楼画嫌她哭得烦,就用暗香谷的魔灵树根做了一个木头人,把周野望的魂塞了进去。   燎鸯是妖,有他护着。   常楹是妖,有秦东意在。   但他们都忘了清阳山有个周野望。   楼画把木头人接了过来,指尖有些微颤抖。   周野望的魂是用封印困在里面的,若是封印散了,那魂多半也……   楼画目光一顿,有些意外。   还在。   他察觉到木头人体内有股熟悉的灵流气息,就是它护住了周野望的魂。   燎鸯解释道:   “是疏月君把魂魄保下来的,但他说,只有主人你能恢复他的人身。”   楼画点点头,手上刚结起印,却是听到了另一人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侧目看了一眼,瞥见了一抹紫色的裙摆。   随后,莲垚蹲下身子,抬眸看着树洞里的人,直截了当道:   “我想跟你聊聊。”   楼画下意识往里面缩了缩,只说:   “聊什么?”   说罢,他看了莲垚一眼,这就把木头人递给燎鸯:   “明日来找我。”   燎鸯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乖乖抹了把眼泪走掉了。   等小姑娘走远,莲垚才开口道:   “抱歉。”   楼画没想到她是来跟自己说这个的,他冷笑一声,只道:   “带给你痛苦的人是我,造成那一切的人也是我,你有什么好抱歉的?”   “谁跟你说的这些?”   莲垚皱起眉。   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恨着那个孩子的。   她恨他,也把自己不公平的遭遇都归咎于他。   她想从地宫逃出去,逃出去把腹中的怪物打掉,但谁也没想到,那个孩子提前降临了人世。   他瞧着跟普通的小孩并没有多大差别,生下来都是丑丑的一团,但在他睁眼的时候,莲垚看见,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她没有多犹豫,只想一把把这个小怪物掐死。   刚出生的小孩很脆弱,稍微一用力脖子就断了。   但就在那个时候,莲垚却忽然犹豫了。   她看着那个丑丑的小孩,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   所以她在孩子身上下了个封印,藏住了他属于妖的部分。   她把小孩丢在了那里。   能活下来算他命大,活不下来,就罢了。   莲垚当时走得很决绝,任那孩子如何哭闹都没有看一眼。   但后来她总会梦见那个红色眼睛的孩子,问她为什么要丢掉他。   直到有一天,她在清阳山下看见了戚还抱着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身上带着她的气息,那封印,她太熟悉了。   她从来没想过那孩子能活下来。   她以为那个小怪物长大后会是个大魔头,但那时候看起来,那个小孩又漂亮又乖巧,会给救了他的秦东意每天送新鲜的小野花。   大概是没有人教的原因,他不太会说话,说的最熟练的就是你好、谢谢和对不起。   因为不合群,他总被人欺负,莲垚也看见了。   那时候莲垚在想,这小孩又有什么错呢。   她一直会留意那个孩子,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发现了他性格上的弊端。   莲垚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他能有个更好的童年,大概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要么一开始就杀了他,要么就留下来好好养,但莲垚在情急之下选的却是最糟糕的选择。   所以她一直觉得,楼画变成今天这样子,她有责任。   莲垚微微蜷起手指。   他想告诉他,那些事情其实怪不到他身上。想告诉他,其实她不讨厌他。   她抿抿唇,道:   “我……”   但她话没说完,声音就被一阵巨响盖过。   楼画愣了一下,下意识朝声响传来的地方看去。   不知何时,阴云布了满天,同时,一片金色阵法缓缓铺开在天空。   狂风骤起,树叶被卷去天上飘了漫天。   和那风一道降临的,还有熟悉的,凶兽威压。 第068章 残烟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遍布乌云, 将日光掩尽,天地都是一片沉重的墨色。   金色法阵铺在厚重云层之下,倏地光芒大盛, 同时,属于上古凶兽的威压降临,一时狂风骤起。   楼画远远望着那异象,半晌, 她问莲垚:   “天祭剑舞结束了?”   问完他才反应过来,刚燎鸯都来过了, 那自然是结束了。   听见这话,莲垚也是一愣。   她点点头:   “刚结束, 人还没走, 怎么了?”   楼画微微眯起眼, 他顿了片刻,什么话都没说,这便从树洞中钻了出去,飞向了阵台的方向。   那边, 刚刚周野望当着众人的面变成了个木头小人, 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好在秦东意很快解决了问题, 又安抚住人群,这才让天祭剑舞能还算圆满地结束。   一般来说,天祭剑舞过后, 就是清阳山的拜师礼。   在宗门大比中表现优异的外门弟子会被长老或者掌门挑中,选入内门。   拜师礼也是开放式的, 因此围观天祭剑舞的多半会继续凑热闹, 今天的盛会, 也是在拜师礼结束后才算是正式结束。   那时燎鸯刚从楼画那边回来, 她把木头小人放进了储物袋里,上阵台准备行拜师礼。   而秦东意就站在阵台上,身边站着燎鸯唯一一个小师兄常楹。   燎鸯一开始是作为楼画的眼线留在清阳山周边,好随时和雾青传递消息的。   后来刚巧遇上清阳山招新,又在新入门的弟子中发现了周野望,她这才动起要拜入清阳山的心思。   但等到相处这些时日下来,她还真的挺喜欢这个地方。喜欢疏月君,喜欢常楹,喜欢在清阳山的主人,都喜欢。   燎鸯吸吸鼻子,她刚哭过,眼圈还有点红。   唯一一点就是,周野望看不到她拜师了,但也没关系,他们明天就能再见了,到时候她一定要和他好好吹一吹。   燎鸯踏上了阵台,也就是那一刻,天地色变。   阵台正上方的天空在瞬息之间布满墨色浓云,远古凶兽的威压令燎鸯有点抬不起头来。   长老们显然也发现了这异样,戊炎大手一挥:   “人都散开!结阵!!”   金色法阵缓缓张开,随后,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其内有数道光芒倾泻而下。   两个人影缓缓现于光晕之中。   那一瞬间,清阳山维持数百年的护山大阵骤然溃散,周遭雷鸣滚滚,几乎下一刻就要有天雷劈下。   带着银质面具的金发男人翩然落地,他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几人,语带笑意:   “那么紧张作甚?本座只是来参观贵宗传闻中的天祭剑舞,清阳山一向好客,诸位该不会是想赶本座走吧?”   “花言巧语!你是来参观的还是来砸场子的?!有谁做客会先砸人家的护山阵?!”   戊炎破口骂道:   “又是妖,来找你主子楼画的?赶紧带人滚!”   “哦?”听见戊炎的话,男人并没生气,反倒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笑道:   “本座的主子?楼画?他可还远不够格。”   “阁下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秦东意沉声问道。   但话虽如此,他却似乎隐隐猜到了答案,只将身旁的常楹又往身后带了带,自己护在他身前。   果然,对面的男人笑了两声,缓缓道:   “今日本座前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讨回丢失的东西。”   说罢,他慢慢抬手,指尖指向了秦东意身后的常楹。   他语气带笑,道:   “是不是,小朋友?我们那天见过的,你可还记得?”   常楹抖了一下,他大着胆子说:   “我那天就说了,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   “你是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可再熟悉不过。”   说着,男人指尖有丝灵流,在瞬息之间穿过众人,落到了常楹额心。   常楹人有一顺的僵硬,随后,一股浓郁妖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那气息不似楼画身上的晚香玉味道蛊人,也不似男人那种带着威压的气息令人抬不起头来。   它自常楹身上散开来,所过之处,众人皆能感受到些许如春风般和煦的温柔暖意。就像是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拂过一般,甚至连对敌时的紧张感都被磨去了些。   同时,常楹身上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额头上生出一双羊角状的东西,长发也渐渐化为一片纯白。   别说别人,连常楹自己都被自己这模样吓了一跳。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上的角,都快吓哭了,忙拉住秦东意的袖摆:   “师尊,师尊,我这是怎么了?他怎么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了?”   秦东意微微抿唇,只安抚似的摸了摸常楹的头。   同时,常楹不远处的元镜目光一顿:   “白泽。”   白泽,上古祥瑞之兽,可通天地之灵。   当时见舟跟清阳山众长老讲述自己在玉骨教地宫的遭遇时,也确实提过地宫内有一位被封印起来的瑞兽白泽。   但现在,常楹的气息又有些不一样,他不似妖一般纯粹。   要硬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   楼画。   半妖,又是半妖。   意识到这一点,在场众人皆是一阵心惊。   “这可不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小家伙,你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男人语带笑意,问:   “所以,要不要跟我走啊?”   “我替他答,你太丑了,不要。”   熟悉的声音自半空传来。同时,三道冰箭齐齐对准男人的心脏,破空而去。   但冰箭并没能近男人的身,他只抬起手指,毒气便缠上冰箭令其化为齑粉。   楼画微微皱起眉。   而看到他,一直在男人身后站着的相柳忽的散出浓郁杀意,一双眼睛露出凶光。   她原本是九头蛇身,但上次在晋城,她不仅败给楼画,回去后还被应龙髓灼伤。九颗头颅,最后只保下了三颗。   后来,九婴又折在暗香谷。   听教主说,九婴死于楼画的阵法,连尸首没有身下。   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数完年,到最后,相柳竟是连兄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怎能不恨楼画?   正如此时,她一双眼睛连眼白都覆上了一层黑色:   “我杀了你!!!”   尖锐女声带着灵力,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同时,相柳也猛地向楼画扑去。   清阳山的小弟子们早已在师长的带领下逃下了山,长老们也没有后顾之忧。此时见相柳突然发难,戊炎也顾不上对楼画的成见了,召出巨斧便同他一起迎敌。   后面乱成一团,秦东意看了一眼,随后,他把常楹推给一旁不知所措的燎鸯:   “带他走,护好他。”   燎鸯也顾不上说别的了,她点点头,拉住常楹的手转身跑下了阵台。   男人眸带笑意,看着这一切,也没有要追的意思,只说:   “秦东意,你打不过我。”   秦东意召出清寒,手挽剑花,只道:   “试试。”   自从融合了应龙逆鳞与神魂后,秦东意便成了类似半妖的存在。他动用应龙的力量再无后顾之忧,甚至连灵力都同应龙神魂融合,逐渐变成了类似妖族妖丹的东西。   对面的男人打量着秦东意逐渐妖化的面容,弯唇笑道:   “我找了大半辈子的应龙残躯,竟都在你身上。好用吗?迟早有一天,我是得一件不落地全部挖出来的。”   秦东意没说什么,他身边青色灵流渐起:   “还请金犼前辈,赐教。”   那边,相柳已然化为了原型。   通体墨绿的巨蛇扭动着身躯,只余下三颗脑袋嘶吼着,剩下六颗尽数萎缩成了肉瘤一般的东西挂在她身上。   宗泽和玄松带着弟子们先撤了,此地就只留了元镜和戊炎在。   此时,戊炎被相柳一尾巴拍飞了出去,他从地上爬起来,怒骂道:   “楼画!你干什么呢你?!”   他们三个人的配合原本就不好,楼画一开始还可以,但从方才就频频出错,此时拿弓的手都在抖。   “别吵。”   楼画闭闭眼睛,随着战斗的消耗,他眼里的世界满是重影。   相柳巨大的身躯晃动着,总也看不清楚。   楼画深吸一口气,正在这时,元镜持剑上前替他挡了一下相柳的攻击。   他后退两步,脸色有点白,但还是同楼画嘱咐道:   “你先走。”   “走什么走。”楼画凝出一支歪歪扭扭的冰箭,放箭时,箭尖却连相柳的鳞片都没碰到。   戊炎骂了一声:   “你喝多了?!你不是能得很吗,拿出你揍我的气势来啊!”   “别吵了!!”   楼画抬手捂住耳朵。   随着灵力的消耗,楼画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他眼瞳早就是一片猩红了。   相柳又是一声尖啸,这一次,元镜没能替楼画挡住。   相柳巨大的尾巴将楼画撞出去砸在石台上,力气之大,连石台都凹陷了下去。   随后,铺垫盖地的锋利鳞片冲他刺来。   楼画有点恍惚,他看着那雨点一样的鳞片,抬手想挡。但他明明用灵力了,手上却是空空如也。   上次他和相柳战到重伤濒死,稍微缓了一点又透支灵力去对付九婴。虽然后面休养了那么长时间,但最终还是落下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楼画闭闭眼睛,他等着那些鳞片了结自己,但等了许久也没到来,倒是周遭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些。   他微微睁开眼,只看见自己身前挡了个半透明的人影。   那人抬手,铺天盖地的鳞片这便寸寸成冰,最终僵硬地落在了地上。   见舟回眸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疯崽子,这可不是为了救你。”   说罢,他的身影似乎凝实了些。   他顿了顿,又道:   “看好了,属于雪凰的冰,到底该如何用。” 第069章 残烟   楼画微微睁大眼, 他看见舟的身影冲了出去。   随后,他的视线闯入一抹紫色。   莲垚看楼画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她擦擦他鼻底流下的血:   “小画?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有些微颤抖。   楼画抬眸看着她, 眼里没什么情绪,目光茫然,连焦点都没有。   他又听到了不远处相柳的尖啸。   见舟的神识保存完好,他自身又是神兽血脉, 有着世上最纯净的冰灵力,此时对上实力大减的相柳, 倒也能稍稍占个上风。   他的本命灵器早就毁了,此时手中只有一把剔透冰剑, 用着倒也顺手。   灵流涌动, 冰剑染血, 相柳身上多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   见舟后退两步,同时,身侧站了另一个人。   元镜抬手擦擦唇角的血迹,侧目看了他一眼。   见舟笑着, 冲他抬手握起拳, 道:   “再并肩战一回?”   元镜看着他, 最终,跟他碰了碰拳。   那时世人皆知,举世闻名的怀霜仙尊和清阳山的长老之首元镜是至交好友。   二人皆爱游历, 虽然性格相差甚远,但兴趣相投。他们相识于江湖, 年轻时也曾在天地各处行侠仗义, 把酒言欢。   那时, 两个天之骄子, 也曾是世上一段佳话。   后来,见舟人间蒸发,元镜走遍了天下去寻他,人没找到,自己也慢慢没了消息。   江山代有才人出,曾经的人渐渐隐没于世,没人记得,就像是从没出现过。   再见面时,已是阴阳两隔。   灰色灵流和浅蓝寒霜搅在一起,目的皆是对面人首蛇身的怪物。   相柳吐着蛇信,伸长脖子要咬向元镜,却被见舟一剑斩了头颅。   黑色的血迹飞溅满天,相柳疯了一般用尾巴击向见舟,同时却又被元镜寻见破绽,砍下了她的尾尖。   他们二人并肩数百年的默契,即使隔了如此久的光阴,再战,也依旧如初。   风尘四起。   元镜被相柳按在了地上,剑身抵着她的獠牙。   就在他要抵挡不住之时,相柳却忽的飞身出去,重重撞在了山壁上。   除却重物相击时发出的巨响,还有相柳一声凄厉的惨叫。   见舟的冰剑狠狠刺入相柳的胸膛。   他早已身死,不惜将神识封印也要苟活于世,为的就是此刻。   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掉始作俑者,将他们的痛尽数奉还。   他一生光明磊落,有个很好的朋友,有个很爱的姑娘。   他曾经想过,若是莲垚最后选了元镜,他们三人也会像以前一样。   来日他二人若有了孩子,他定要弄个义父当当,等孩子长大点有了乐子,再问他,爹爹和义父哪个长得俊俏,哪个修为高,哪个待他好。   但这些,终究只能是幻想了。   事情终究是走向了谁都没料想的道路,他爱的姑娘被他伤害了,他的朋友也因此蹉跎了数百年光阴。   但好在,他还有机会亲手了结这个错误。   冰霜从冰剑的刃渐渐蔓延上相柳的身体,见舟几乎将全部神识和修为燃烧殆尽,全赌进了这一击里。   好在,他赌赢了。   相柳的身体渐渐凝成寒冰,神兽的气息从她伤口灌进来,灼烧着她的血脉。   她仅剩的两颗头颅也在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怪物开始抽搐,她动作渐弱,还想挣扎,却是再没了力气。   最终,巨蛇没了声息,身体也慢慢化成了一滩浓水。   巨蛇消失了。   见舟松了口气。   他半跪在地,丢掉了手里的冰剑。   他朝元镜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元镜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微透明。   见舟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他走到元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他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只剩下一句:   “好好照顾她。”   见舟本就是已死之人,现下执念和修为都已消散,想来这次,便是真的要告别了。   他说:   “记得给我立块碑,把你的好酒分我一杯。”   元镜点头。   他没有生离死别时的悲痛,就像是送别即将远行的好友一般,笑道:   “一定。”   见舟又看向了远处的莲垚和楼画。   他没脸再见莲垚,也不敢跟她说话。   至于楼画……   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对他好,做不到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看待他。   他想了想,只用仅剩的灵力凝成一颗玉珠状的东西,递给元镜:   “等事情过去,把这个给那崽子。上次我揍了他,这是补偿他的。”   元镜没说什么,收好了那颗玉珠。   见舟顿了顿,最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但却加了一个字:   “照顾好他们。”   元镜点点头,伸手抱住见舟。   见舟拍拍他的背,最后留下一句:   “后会有期。”   说罢,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连带着最后几个字的尾音都飘渺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寒泉的蓝色晶石也在那一瞬间碎裂成块,掉进了水里。   那边,莲垚给楼画输着灵力,别的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可以医伤,但楼画的伤不在身,她救不了他。   楼画性格本来就偏执极端不似常人,最近大约是受到的刺激太多,他状态越来越差,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莲垚想过最坏的结果。   彻底成疯子、变成不认人的痴儿,甚至长睡不醒……   莲垚闭闭眼睛,她是医修,她知道他身上的损伤不可逆,但她只希望那些可能性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楼画耳边是喧嚣的杂音。   他看着眼前的空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的心思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只知道有个人在给他送灵力,那灵力好温暖。   楼画心里想着一些很远的事,他想着桃花酥,想着小哑巴,想着娄娄,想着君奈云,想着……   “小九!!!”   他听见了戊炎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小九。   楼画的思绪缓慢转动起来。   小九,是谁来着。   是……   秦东意。   楼画像是被人兜头灌下一盆冷水,脑中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得清醒过来。   他推开莲垚,口中喃喃说着:   “秦东意……”   秦东意的对手是金犼,他有危险……   楼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边,青色和金色的灵流交织,秦东意一身烟青染血,要用清寒支撑才能勉强站稳。   他身后,是紧紧抱着常楹的燎鸯。   金犼下了结界,他们跑不掉了。   “早说了,你打不过我。若是你身上有全部应龙残躯,或许还能与我有一战之力。”   金犼叹了口气:   “过去这么多年,这世上除了那老家伙,竟还是连一个可以同我打尽兴的人都没有。真是悲哀。”   金犼善用毒,他浑身上下缠满毒气,看着可怖非常:   “秦东意,你让开,让我带走白泽,我今日便不杀你,你也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如何?”   秦东意重重咳出口血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当年和护在娄娄身前时一样的话:   “在我死前,休想。”   金犼看着他,金色眼眸里眸光微动。   半晌,他忽地笑了个开怀:   “明明都是一样的结局,还非要搭一条命,你傻不傻啊?”   等他笑够了,他又道:   “我早该猜到的,你就是这样的人,再过一万年都不会变。既然如此,那你就……”   金犼顿了顿。   随后,凝成实质的毒气汹涌着向秦东意而去。   秦东意身侧青色灵流呼啸着结成一团,他身后,一条青色火焰凝成的巨龙仰天长啸,带着可融万物的温度迎向毒气。   两方相击,一时连地面都有些微震动。   青焰巨龙和毒气一同消散,但金犼却也没了人影。   秦东意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下一瞬,他听他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去死吧。”   剧痛袭来,一只苍白的手洞穿了他的胸膛。金犼护身的毒气灌进他的经脉,几乎要把他的灵流灼烧殆尽。   秦东意一身烟青色的衣衫几乎要被浓重血色填满。   他目光有些涣散,下一瞬,脱力倒地。   金犼抽出手,他看着手上鲜红的血,心情很是愉悦的模样。   “师尊!!”   “疏月君!!!”   看着这一幕,秦东意身后两个孩子惊声叫道。   常楹瞪大了眼睛,他一张小脸通红,尖叫着推开燎鸯扑向了金犼: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但金犼连灵力都没用,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常楹头上的角,再一记手刀将人敲晕就要带走。   见此,燎鸯还记得秦东意的嘱咐。她要保护好常楹。   她也不管自己跟金犼悬殊的实力,召出长鞭便要冲上去,结果可想而知。   金犼抓住她的鞭子,反倒把她自己绑了起来。他掐着小姑娘的脸,问:   “秦东意的徒弟怎么都跟他一样蠢,你是来送死的吗?”   说罢,他用力想直接拧断燎鸯的脖子,但最后一秒却似是想到了什么,最终也没这样做。   他把两个孩子都带走了。   金色法阵再起,等他人消失后,满天乌云散开,只留下了一地血迹,一个人,还有一个紧紧躺在地上的木头小人。   楼画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秦东意靠坐在树下,胸膛有处贯穿伤,一身衣衫几乎都要被血染红。   楼画跌跪在他身边。   他看着伤口不断涌出的血有些手足无措,他想用手止住那些血,但那些血色如此不听话,又从他指缝中溜了出来。   楼画呼吸有些急促,他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喃喃道:   “救救他……”   楼画想给秦东意送点灵力,但他自己都没有多余的灵流可以运转,哪里分的出来灵力去救他。   秦东意的生命在极速流失,金犼之毒侵蚀着他的心脉,早已无力回天。   “救救他……”   楼画识海中一阵刺痛。   他眼角再次淌下血泪,刺目的红色划过他原本就苍白过分的皮肤,瞧着就像是地狱中无助嘶吼的恶鬼。   “谁能救救他!!!”   楼画嗓音沙哑,这一句过后,他呛咳出一口血来。   但下一瞬,他察觉到有人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楼画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去,秦东意微微睁着眼,灰蓝色的眸子里了无生机。   但他还是努力冲楼画弯弯唇角,声音微弱道要楼画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他说:   “……抱歉。”   说好保护你的,抱歉。   说好要一直对你好,抱歉。   小哑巴和娄娄,一直在被抛弃,被舍弃。   而楼画最终也没能逃过这个宿命。   他早该想到的。   秦东意这样的人,无论放在什么情况下,都会选择自己的信念,直到战死为止。   他又被抛弃了。   他的神明死了,独留他一人活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抛弃。   “你别死。”   楼画抓紧了他的衣领,似乎求求他就有用一般:   “你别死行不行?我不跟你闹,我不拿世人逼迫你,我回暗香谷去,我放你自由,我不要你了,你别死,行不行。”   他哑着嗓子,用尽所有力气说着这些,但声音依旧小得可怜。   “谁能救救他……”   楼画也不知道该问谁。   他抱着秦东意,眼里血泪不停。秦东意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但他还是一直轻轻握着楼画的手。   像是在告诉他,他还在。   别难过。   楼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为什么,他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人,却又这样被人毁掉了。   他前几天才跟他说过他需要他,答应他只对他好。   如果能把他从水里拉上来的人没有了,他要怎么活。   楼画闭闭眼睛,过了许久,他似乎做了某种决定一般,他微微抬头,吻住了秦东意的唇。   两人唇齿间尽是血腥味。   这个吻很安静,像是最后的告别。   再见了。   楼画在心里小声说。   但下一瞬,秦东意呼吸有些颤,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睁大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了楼画一把,但却徒劳无功。   楼画抓着秦东意的肩膀,无论如何都不放。   那一瞬间,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草叶和树木都凝了一层霜。   晚香玉的气息浓烈起来,有团光晕顺着楼画的唇齿渡到了秦东意的身体里。   妖丹中的应龙髓感知到另外几块残躯所在,急切地想要融合进去,同时,楼画最后的本源之力脱离了他的身体,涌进了秦东意的灵脉。   复生的灵流修复着他的经脉,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他的伤口。   直到妖丹完全融入秦东意的身体,楼画才放开他。   他冲秦东意笑了一下,但此情此景,那笑意多少有些凄凉:   “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楼画……”秦东意皱皱眉,他想说话,想把妖丹还给他,但他连抬手都做不到。   妖没了妖丹,只有死路一条。他们的身躯会归于世间,再不入轮回。   为什么……   他要他怎么办。   “我说过,我有的都给你。”   到了这个时候,楼画倒是清醒了些,他目光清明,看着秦东意,似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去。   要牢牢记住,等他变成了空气、溪流,或者山川湖海,永远都不会忘。   在他小时候活在阴暗的地狱,秦东意就像一束光照了进来,此后,他都在为了追寻那束光而活。   他心里除了仇恨,唯一的净土便是他。他好爱他,但却一直在让他难过,一直在伤害他。   楼画学不会爱,也做不到放手。   死了就好了,用他的余烬,换光继续普照世人,就好了。   想一想,变成水流空气,那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他不会再被幻觉支配,再不用去面对那些是是非非,他再不会听到耳边的谩骂,再没人会去伤害他,也没人再会抛弃他。   反正也没人想他活着,他从一生下来带给别人的就是痛苦,带给自己的也是。   他死了,对谁都好。   “抱歉,这样一来,你就要变成妖了。”   楼画看着秦东意,很认真地说:   “我以前不明白爱是什么,但现在好像知道了。我不想你死,我想你好好活着,即使以后没有我也无所谓。”   楼画的身影渐渐虚化,脸上身上那些血色尽数消失,他似乎又变成了完整的他。   真到了此刻,他心里那些偏执情绪都散了。   他只想,再跟秦东意多说说话:   “你去找一个你喜欢的人,找一个不会逼你、不会伤害你、不会要挟你的人。别让我知道。”   “但你别忘了我好不好。”   楼画抬手想碰碰他,他弯唇笑了,眼角有晶莹泪水流下,泛着细微的光:   “你记得我,你别忘了我。恨我都好,你别忘了我。”   他想碰碰秦东意的脸颊。   但就在要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像灰烬一般,燃烧着被风吹远了。   看啊。   风都不想让他再靠近他了。   “楼画……”   秦东意用尽力气想抓住他的手,但用尽全身力气,碰到的也只是一片虚无。   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化成灰尘,但却无可奈何。   “别走……”   秦东意浑身上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他倒在地上,手指抓着地上的泥土,努力想往前、伸手抓住楼画最后一片衣角。   彼时云雾散开,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影上,他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但光最终还是从秦东意指尖溜走了。   他吐出口血来,人倒在地上,口中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叫喊。   疼。   别走。   回来。   那时,有东西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掉在了秦东意手上。   原本意识涣散的人似乎被什么拉了回来,他努力握住那个东西,看了一眼。   是楼画惯常系在头发上的那根红绳。   秦东意闭闭眼睛,抓着那根红绳,像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晚香玉的气息弥漫开来,像是无声的安抚。   风拂过大地,带着那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飘向了山川湖海。   还带着秦东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爱。   作者有话要说:   稳住,枪放下!   hehehehehehehehehehehehe!!! 第070章 残烟   清阳山被妖物袭击一事很快传遍了大大小小的宗门, 一时大家到处打听情况如何,但清阳山却将消息封得死紧,一群人使尽浑身解数, 也就打听到两件事。   疏月君的小徒弟被妖怪劫走了。   楼画死了。   前者虽然是个坏消息,但对于外人来说无关痛痒,叹口气说句不幸也就过去了。   后者,对于众人来说却是个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暗香谷势力分布太广, 很多大妖魔修忌惮楼画的实力,选择加入其中。   他们越强大, 人族就越是心惊胆战。但现在好了,楼画死了, 人族少了个大威胁, 甚至有很多小宗门自发地举行了庆祝活动。   除了清阳山, 修真界一派喜气洋洋。   有不长眼的人备着礼品想去清阳山感谢他们为人族做的这一大贡献,结果连山门都没进去,就连人带礼被丢了出来。   清阳山的沉重气氛已经持续好几日了。   外人一派喜气洋洋,但门内弟子却都知道, 楼画是为了救疏月君死的。可这个消息长老们不允许他们说出去, 他们也没办法, 所以最后也不知道谁打的头,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在阵台上摆满了小白花。   莲垚已经在那片草地边坐了好几日了。   她不吃不喝,就那样茫然地看着那片草地, 像个没有生机的木头人。   她之前担心楼画的精神状态,担心他情况恶化, 还熬了好几个大夜想出好几种调理的方子。她想等自己跟小画说开了之后, 再慢慢帮他养身子。   但现在她不用担心这些了。   那人已经死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天里, 戊炎也终于知道了她跟见舟元镜之间的那些事,也知道了她跟楼画的关系。   戊炎来劝过几次,但每次都被一个“滚”字赶走。   清阳山的阵台每日都是晴天。   莲垚一身紫色衣裙铺开在草地上,身形瞧着单薄,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有另一人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元镜没说什么,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莲垚没有看他,半晌,却说:   “我还没跟他好好道歉,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不恨他。”   她捏紧了袖摆,抬手捂住了脸,有温热的液体流进了掌心:   “他是不是,从来没有过安逸日子。你说他小时候到底是怎样活下来的,要经历多少事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元镜抿抿唇,没说话,只将人揽进怀里。   他想了想,还是说:   “可能对他来说,活着才更痛苦。”   元镜说的话,莲垚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自责一些。   她原本也可以早点说出口的。   如果早一点,那孩子受到的痛苦,是不是多少也能减轻几分呢。   议事殿。   戊炎跟宗泽玄松正在往下安排事宜。那天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虽然现在已经没事了,但还有安抚弟子、修缮阵台、重设护山阵等一堆麻烦事。   等戊炎忙完了,回头看去,秦东意正低头翻阅有关金犼的古籍。   他脸色苍白,翻书页的动作间,露出手腕上缠着的一抹红色。   戊炎看他两眼,有些不忍:   “你伤都还没好,这又好几天没合眼了,休息一下吧。”   听见这话,秦东意有些迟钝地缓缓抬眼,随后摇头道:   “无碍。”   声音沙哑得可怕。   常楹和燎鸯被金犼掳走了,但问题是,现在谁都不知道金犼到底把人带去了哪里。   那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踪迹都寻不见。他们唯一能做的,竟只是试着看看能否从古籍记载中寻找些蛛丝马迹。   “先找燎鸯和阿楹。”   秦东意合上手里的书,想再拿一本。但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如何,他眼睛有点花,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拿到那本书。   戊炎见此,索性大手一挥,把那堆书全都收进了储物戒里,凶巴巴道:   “赶紧回去休息,不然别想要回去。”   秦东意听着这话,过去很久才应了一声。   他从椅子上起身,甚至还踉跄了一下,独自走向了疏桐院的方向。   等人出了议事殿,玄松才瞥了戊炎一眼,道:   “人家徒弟道侣都没了,你对他好点吧。”   “我让他回去休息还不好?就让他这么耗着?”说罢,戊炎回忆了一下玄松的用词,怒道:   “什么道侣,你……!”   但他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最终一甩袖子,不再多言。   疏桐院。   天空浓云满布,将天地染成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漫天鹅毛大雪落下,挂在树枝上、落在石桌上,铺在地上。   秦东意走得很慢,他行过时,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一直从院子门口蜿蜒到屋内。   他推开门走进屋去,随后脱力般靠在门上,滑着坐到了地上。   室内有些昏暗。   风吹着没关好的木质窗框咔啦咔啦响,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   他掀开袖摆,看着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手指轻颤地抚了上去。   “……你好。”   秦东意哑着嗓子,像很多年前娄娄趴在他床边时那样,小声说出一句。   但再没人能回应他了。   想念的情绪像荆棘一般缠在心里,一碰就疼。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部都是楼画消失前的模样。   他那时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眼底却带了丝浅淡的哀伤。   他说,让他去找一个喜欢的人,别让他知道。   秦东意早就找见了,但大概是他自己的问题,没能让楼画知道。   秦东意并不擅长表达,他的感情总是藏在行动和细节中,但他却忽略了,楼画一个那样没有安全感的人,想要的是一句句说出口的爱和喜欢。   因为从来没有被爱过,所以并不知道被爱着是什么感觉,所以一定要听到,才能相信。   但当秦东意意识到这一点,想告诉他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他想说,什么逼迫和胁迫,他都是愿意的。   愿意对他好,所以对他好,没有别的原因。   但那时,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发出不一点声音。   他好想告诉他,他很爱他。   不是可怜他,也不是被迫,就是喜欢他,爱他。   那份喜欢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来没有变过。   秦东意闭闭眼睛,在那里坐了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眼来。   昏暗的室内不知何时飘进来一颗银白色的光点。   那光点晃晃悠悠落在他面前,最终,化成了一十六七岁白发少年的模样。   少年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秦东意能察觉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于是道:   “应龙前辈。”   应龙点点头:“好久不见,小秦。”   说罢,他安抚似的拍了拍秦东意的手,温声说:   “那都是乖宝自己的选择,你别太自责。其实有时候我都觉得,对他来说,死了不一定比活着痛苦。”   这些话秦东意这几天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此时再听,也只是点点头,没多少表示。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人从方才那种绝望中脱离出来,一时冷静得有些可怕。   他看着应龙,问:   “请问前辈,如何才能寻见金犼?”   应龙是现今世间唯一和金犼打过交道的人,知道的肯定比古籍中更详细,也更真实。   应龙点点头,但却说:   “知道是知道,但你别指望我现在告诉你。你先养伤,先修炼,等你有了足够的实力和他一战,我自然会帮你。”   秦东意点点头。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随后盘腿坐去了床榻上,竟是一副当即就要开始修炼的模样。   应龙皱紧了眉:   “你个臭小子,伤都还没养好就强行运功,不要命了?你的命是我家乖宝换来的,少给我糟蹋。”   应龙用一丝灵流打断了秦东意结印的动作。   秦东意动作顿了顿,垂眸,似乎有点茫然。   半晌,他问:   “前辈,我能做什么?”   “你能睡觉。”   应龙叹了口气,索性自己亲自动手把秦东意按在了床上,还顺手给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些,他顿了顿,说:   “你睡觉,我给你讲故事。”   应龙突然觉得这话有点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上次楼画一个人在暗香谷时,被身上的伤痛得睡不着觉,就要应龙给他讲个故事。   但应龙那个年代并没有故事,他也只认识楼画一个人,没有什么好讲的。   他看过楼画的记忆,包括被尘封的那些。   虽然不能讲给楼画,但现在,却可以说给秦东意。   应龙分出一丝灵流,探进秦东意心口那颗运转着灵力的、熟悉的妖丹内。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解开了里面的封印。   那时下封印的人还很稚嫩,做出来的东西,也就只能骗骗自己。   “现在乖宝的心脏和妖丹都在你这,他的记忆也尘封其中,你如果愿意,可以自己看看。”   应龙顿了顿:   “看看小哑巴、娄娄、十三。再看看楼画那三百年是如何过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东荒遗迹。有些事情并不似看起来那般简单,你看过,就都明白了。”   虽然未经允许把秘密告诉别人有些不大好,但事已至此,应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些东西一定要亲眼看了才能理清始末,为了让这两人以后再没隔阂,为了让他家乖宝未来再不委屈,应龙觉得自己以后就算被乖宝暴揍也认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爷爷。   应龙的灵流探进妖丹中,解开了里面的枷锁。秦东意只觉得有股力量将自己拉入了某种画卷中,眼前像是走马灯一般飞过一段又一段故事。   还在腹中时被母亲的簪子刺破胸膛、未睁眼时几乎被掐断了脖子时的窒息感。   他看见山林中嚎啕大哭又被母狼叼走的婴孩,看见独自流浪的孩子在山洞里抱着稻草人发呆,看见游手好闲的醉汉连哄带骗,告诉那孩子,只要说一句谢谢,他就给他食物吃。   小孩艰难地学会了那两个字,他得到的是一张发霉的饼。小孩吃下去,一个人在山洞中病了三天。   还有在晋城中被舍弃、又险些遭了乌鸦毒手的小哑巴,在抚川城的大街上被周午推到又恶言相向的娄娄,还有隔三差五被霸凌欺负的小杂役弟子……   秦东意以第一视角感受着这些令人窒息的绝望,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他眼前的画面停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穿着规规矩矩的清阳制服,一头长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来,一双清澈鹿眼似乎盛着光。   那是他熟悉的人。   那是……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1章 辞树   娄娄在清阳山的拜师礼之前就被崇桦收为了弟子, 所以在新入内门的弟子中排名最高,连周午都得叫他一句师兄。   在那之后,用“十三”或者“十三师兄”来称呼他的人占了大多数。   其实原本“娄娄”这个名字也就只有秦东意和戚还会喊, 以前其他时候,别人通常以“哎”“喂”之类的字来代称他。   所以进入内门后,秦东意和戚还改口叫他十三,那娄娄这个名字, 也就彻底没人唤、彻底被淡忘了。   那天之后,十三行完拜师礼, 就跟着崇桦一起回到了他的住处。   崇桦住在清阳山另一座小山头上,那整片山林都是他的, 没有他的允许, 外人根本进不来, 通常时候,崇桦也不会出去。   他住在那座山山顶处的掌门殿,十三就乖乖跟在他身后,等着他的吩咐。   除了十三之外, 崇桦还有一个徒弟。   那个徒弟排名第十, 也跟他一起住在掌门殿内。   此时, 十三刚跟着崇桦走到掌门殿门口,就看见里面跑出来一个人。   那人的声音跟十三之前听到的一样,掐着嗓子矫揉造作, 声调都是扭着的:   “师尊回来了?”   “咳。”崇桦轻咳一声,那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人。   他微微眯起眼, 有些警惕地打量十三一番, 见他还是一身杂役弟子打扮, 问:   “这位是?”   “你的十三师弟。”   崇桦简单介绍道, 随后又看向十三:   “你十师兄,宋云竹。”   十三点点头,看了宋云竹一眼。   这人身材清瘦,长相阴柔,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敌意。   十三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他只乖乖地行过礼:   “十师兄。”   “嗯。”宋云竹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   随后,他又突然换了副笑脸,问崇桦道:   “师尊,师弟初来这边,肯定还有许多不习惯,让弟子带他四处转转可好?”   崇桦摆了摆手,只说:   “不必,我带他去就好。”   宋云竹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只笑着点了点头。   十三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对别人的情绪总是很敏感,他看得出来,这位十师兄似乎不大喜欢自己。   掌门殿占了整整一座山头,但崇桦向来不喜外人进入,因此这么大个地方,连个洒扫的杂役弟子都没有,这一路上来除了宋云竹,十三也没见到有别人。   他被崇桦带到了一间空屋中。   那间屋子简简单单,基础陈设都有,干净又整洁。崇桦说,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屋子。   他又问了十三一些问题。   比如,从哪里来,父母可还在,今年是何年岁。十三一一答了,最后,崇桦用灵流试了下他的灵脉,倒是有些意外地微微皱了眉:   “冰属性……”   修士的灵力一般情况下是分五种属性,便是金木水火土,这是天地最常见的五种元素。但也有极少数人会在此基础上产生变种,比如雷、电、光,又或者是十三这样的冰。   迄今为止,世上只出现过一位冰属性灵力的修士,但那人早在十几年前就从世上消失了,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崇桦在心里思量着,没多想,只冲十三笑了笑。   他非常自然地牵起十三的手,稍稍用力轻轻捏了捏,又安抚似的拍了拍:   “不必拘谨,以后,我们便是亲人,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就好。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云竹,问我也好。”   十三抬眸看着他,弯唇笑了笑。   随后,他默默挣开他,把手抽了回来,后退半步,行了个礼:   “谢师尊……”   崇桦看着他,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悦地微微眯起了眼。   但他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十三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换上了那身弟子制服,又简单将屋子打扫了一遍。这些事做完,他刚准备休息片刻,却又听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十三顿了顿,过去将门拉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宋云竹。   刚才宋云竹一直观察着这边,见崇桦走了他才过来找自己这位小师弟。   他站在门口打量十三片刻:   “新来的?连句师兄都不会叫?”   十三愣了一下,这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师兄好。”   宋云竹应了一声。   他双手抱臂,散步似的走进屋里去,环视一圈,瞥着十三问:   “师尊跟你说什么了?”   十三眸色微顿,他想了想,弯唇笑道:   “没什么,就是问了些简单的问题。”   宋云竹微一挑眉:   “当真?”   十三大概能猜到他的意图,也自然不会将刚才那些细节告诉他。他只说:   “自然是真的。师尊说,让我有什么问题就去问十师兄你,可以吗?”   他特意加重了“师尊”二字。   听见这话,宋云竹似乎很高兴的模样,他扬扬下巴:   “当然可以。你初来乍到,自然比不上我和师尊的关系。拎清自己的位置,别想着不可能的事,我也不吝对你好些。”   “哦?”十三微一挑眉:   “想来十师兄一定很受师尊爱护,好生令人羡慕。”   提起这个,宋云竹似是有些骄傲的模样:   “那可不是?我从小就待在师尊身边,师尊一般不会出这座山,我们俩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你个外来者,哪里比得上?”   十三只抿唇笑笑,顺着他的话说:   “师兄说的是。”   宋云竹此番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只像是宣示主权一般,巡视一圈就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十三敛去了唇角笑意,眸色渐沉。   他大概明白了,这师徒二人间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十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莫名其妙搅到了别人的浑水中去,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尽量装作看不出来,不去理会罢了。   好在虽然崇桦不怎么出这座山,但却并没有对弟子的出入有所限制。十三还是可以自由出入,偶尔也会去找秦东意和戚还一起玩。   在他拜入崇桦门下过几天后,戚还招呼着要为他庆祝,还特意下山买了些小菜和酒,摆在了秦东意的疏桐院里。   那天傍晚,戚还小酌一杯,啧啧叹道:   “天祭剑舞那天我临时下山了,竟错过了这么多事。没想到你这小孩竟是个小妖怪。不过还好有小九护着你,还有掌门愿意收你,小妖怪还是个幸运的小妖怪。”   十三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戚还又要招呼着给他倒酒,却是被秦东意挡住了:   “他未及弱冠,喝酒不好。”   戚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这么多规矩?我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抱着酒坛子灌了。”   听着这话,秦东意弯唇笑了一下:   “嗯,若是事后被莲垚长老追打时你能勇敢从疏桐院站出去,我便更敬佩你些。”   戚还没话了。   他自己闷闷地喝了口酒,又问:   “哎,小十三,你那个师兄好相处吗?叫什么来着,宋云竹是吧。他都不出你们那座山的,上次见了,感觉一个男人,娇娇柔柔的,像小姑娘似的。”   秦东意无奈地看他一眼:   “怎能背后语人是非?”   戚还摆摆手:   “我也没说他这样不好,就是他们师徒二人都好神秘,我不就是想问问咱们小十三,人好不好相处嘛,别又被欺负了。”   十三听他这样问,冲他笑了笑:   “师尊和十师兄都很好相处,七师兄不必担心。”   戚还笑了两声:“那就好,若是以后受了欺负你就告诉我,我让小九去提剑跟他俩理论理论!”   “为什么要九师兄去?”   十三听着好笑。   他还没有习惯称秦东意为师兄,但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戚还:“他比我强,能者多劳嘛。”   说罢,他又问:“这也有八九天了吧,掌门有没有教你心法啊,最近修炼得如何了?”   听见这个问题,十三顿了顿。   随后他掩去那丝异样:   “嗯,教了,还在学。”   戚还点点头,吃了口菜,又打着哈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秦东意不饮酒,十三又不能喝,最后戚还一个人灌了两大坛,喝得醉醺醺地,被过来找人的莲垚揪着耳朵拖回去了。   之后,十三跟秦东意告了别,自己也往掌门殿去。   他一个人走在山林中时,光线幽暗,显得他眸色也阴沉了些许。   他刚刚撒谎了。   他拜入师门也有九日了,但崇桦什么都没教他。   在头两天的时候,崇桦确实是来过几次的,也明里暗里暗示过一些事情,但十三总是抱着回避的态度,每次都是打着弯敷衍过去。   见他这个态度,崇桦后来也再没找过他,但也彻底不管他了。   十三大概猜到了,如果他想跟着崇桦学些东西,那大概是得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的。   用什么换呢,看看宋云竹就知道了。   那两个亲昵时向来不避着他,一点也不把他当外人,大约这也是崇桦的暗示之一。   只要他学学他这位师兄,剑法、法器、修为,他都能给他。否则,便在掌门殿当个透明人罢了。   十三觉得,有点恶心。   他不想用自己跟崇桦换那些东西。他宁愿在这里当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十三一路回了掌门殿。   他回去时已经入夜了,但崇桦屋里的灯还亮着,一走近,十三就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   喘声、床榻晃动声、还有年轻男子的呻.吟。   明知道这座山上还有别人,他二人乱来时却连最简单的隔音结界都不愿意放。   十三飞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但他们的房间离得很近,宋云竹音调又高,即使进了屋蒙上被子,十三依旧能听到那些。   恶心。   恶心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2章 辞树   十三并没有在掌门殿住太久。   那两个人总是不安生, 没几天,十三就从掌门殿搬了出去,重新住回了秦东意给他搭的那个小木屋里。   好在, 在多次暗示无果后,崇桦也不怎么搭理他了,只是随便给了他几本基础的心法,就再没理会过他。   崇桦给的书里, 有人族心法也有妖族的修炼方法,十三都看过。   但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那些心法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他也曾照着上面的说法运行过灵力,但结果是险些走火入魔。   虽然屡次尝试都已失败告终, 但十三不甘心。   他闲的时候曾经想过, 为什么自己活了这十几年, 就没有顺心的时候。大概遇见秦东意用光他毕生的运气,所以现在又开始事事不顺起来。   可他真的不甘心。   命运让他烂掉,他偏不。他想要的东西,既然命里没有, 那他就自己去争, 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好在内门弟子有权限自由进入藏书阁, 所以在那之后,十三几乎将自己泡进了藏书阁里。   秦东意和戚还还是经常一起去各地出任务,回来的时间很少很少。   在他们出门的时候, 十三就躲在藏书阁中,搬出了关于人族和妖族的所有心法, 一本一本看, 一本一本学。没有适合半妖的, 他就自己结合那些心法, 创出新的体系,再用自己的身体一遍一遍试是否可行。   多数时候他会被自己弄出来的奇怪心法整得灵流紊乱一身是伤,但伤养养就好,等到好得差不多,他再继续练。   就算没有人教,他也终是自己摸出了一条路。   可到头来,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在十三进入内门的第二个年头,便是内门新弟子的第一次外出历练。   因为内门中就数秦东意和戚还实战经验最丰富,因此此次依旧是他二人带队。议事殿内,长老们正在确认此次历练的其他人选。   “……宗泽门内的周午、莲垚那的花灼灼,掌门呢?这次历练可要让十三也一道去?”   戊炎写着名册,顺便抬眼问崇桦。   崇桦听见这个名字,顿了顿。   随后,他道:   “罢了,那孩子修炼没怎么精进,跟过去怕是会拖了他们的后腿。”   戊炎皱皱眉:   “这都一年了,还没有精进?”   崇桦弯唇笑笑,十分自然道:   “是啊,那孩子有些孤僻,早就搬出掌门殿住了,大概他也不大愿意学吧。”   “他娘的。”戊炎骂了一声:   “当初我就说不该心软把他留下来,妖这种东西就是养不熟,白眼狼一个。进了内门也不知道好好修炼,占着资源不用,白吃饭。”   “也不能这么说。”崇桦轻轻叹了口气:   “半妖终归跟咱们不是一族,想必他也是有些怕人。”   “怕什么?怕我们害死他不成?”   戊炎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就要把名册上“十三”两个字划去。   “等等。”   就在那时候,一边的莲垚却是出声制止他,而后挑眉问道:   “他不想学?那我为什么总是在藏书阁看见他?还不是一天两天,他几乎日日都在,用功得很呢。”   “哦?”崇桦也是有些意外的模样,似乎是在思量什么。   看他这个样子,莲垚又微微眯起眼来:   “所以,到底是他不愿意学,还是……”   还是你不愿意教呢。   莲垚上次帮十三躲过崇桦,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矛盾,也不知道崇桦当时究竟有没有看到十三的脸,但她总是担心十三在掌门殿被穿小鞋。   她也在藏书阁试探着问过十三几次,但那孩子总是不愿意说。   崇桦此人很少出掌门殿,也很少跟他们打交道。莲垚不清楚他的性子,遇事,只能直问,左右她不是怕事的人。   但她的问话还没出口就被戊炎打断了:   “莲垚,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你在质疑掌门吗?”   听见戊炎的话,莲垚气上了头,她一拍桌面:   “我就是质疑又如何?清阳山弟子入内门后一年集体历练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凭什么要把人家抹掉?”   眼看着戊炎又要跟莲垚吵起来,崇桦忙以指节叩叩桌面,劝解道:   “好了,不让他去也是多次考量过的。那孩子什么都不懂,修为甚至不如外门弟子,万一有危险可要如何是好?”   “你……!”   正在此时,一旁的玄松忽然晃着酒壶,慢悠悠插进一句:   “你们几个在这争个什么劲,直接把那孩子叫来不就好了。”   在一片混乱中,玄松的提议显得十分在理。   因此,莲垚亲自去藏书阁把还在研究古籍的十三揪来了议事殿。   少年站在大殿中央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身边几位长老,下意识有点不安。   崇桦先开口笑眯眯地问:   “十三,按规矩来说,几日后你是要跟师兄弟们一起出门历练的,可能有点危险,你想去吗?”   莲垚瞥了崇桦一眼,强调道:   “想去不想去都由你,这次是秦东意带队,他能护得住你。”   十三原本是想拒绝的。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大喜欢跟别人打交道,但他听见“秦东意”三个字,思量片刻,随后轻轻点了点头,又补充道:   “想去。”   崇桦笑着点点头,嘱咐道:   “那就去吧,记得跟好你九师兄,别伤到了。”   十三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收回目光,只说:“知道了。”   戊炎看他真是哪哪都不顺眼:   “怎么?好歹是你师尊,连句谢都不说?”   十三点点头,没有太多情绪,补充道:   “劳师尊挂心。”   此次历练是在三日后,原定午时出发,但十三早早就从床上爬起来,争分夺秒地去靶场练了会儿箭。   清阳山的剑谱一般只传内门,那些书册和配套的心法都在掌门长老们自己手里。十三拿不到,也练不了。   他只能靠自己学学布阵画符之类的术法,至于兵器,最简单的也就只有弓箭了。   弓箭不似刀剑那样有那么多不同的功籍,对于十三来说,只要练熟了准头就好。   所以他一年来省吃俭用,从灵器坊定制了一把最最普通的弓,近一个月磨合下来,用着倒也顺手。   此时,十三拉开弓弦,三支箭对准了远处的箭靶。   随后,箭矢破空而出,分别正中靶心。   他微微松了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角的细汗,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而正在那时,旁侧传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错。”   十三愣了一下,侧目看去。   秦东意不知何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已经不怎么穿清阳山的校服了,此时一身烟青色,瞧着总让人联想到江南的缥缈烟雨。   “师兄。”   十三眼睛亮了一下。   秦东意朝他弯唇浅浅一笑,随后走近了些,问:   “只是,方才放箭为何不用灵力?”   提起这个,十三眸色一顿。   随后,他顿了顿,如实道:   “我……不大会。”   对于他这样的回答,若是换成那些长老,多半是又该问他为什么不会、这一年来又学哪去了。   十三原本也有点怕秦东意这样质问他,但令他意外的是,秦东意却只是答:   “无碍。”   说罢,他从地上的箭篓中又抽出一支来递给十三,示意他张弓。   十三拉开弓弦,再次对准远处的箭靶。   秦东意抬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后便说:   “静下心调动灵力,令其淌过经脉,经你的手注入兵器。”   十三依他说的做,试过两次便成功了。   但他的灵力在箭中转了一圈,却又收了回来。同时,箭矢斜斜飞出去,连靶都没有碰到。   十三似是有些苦恼的样子,看了秦东意一眼,勉强笑了一下:   “抱歉,师兄。”   秦东意并没有察觉他那点小心思。   他的回答还是如方才一样:   “无碍。”   他又抽了支箭,但这次,他没有把箭递给十三,而是自己上手搭在了弓上。   他一手隔着护腕托住十三的手腕,另一只虚虚拢住十三的手,出于礼貌,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灵力。   虽然姿势有些亲密,但二人却并无直接的肢体相触。但尽管如此,十三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他闻着秦东意身上那丝浅淡的檀香味,有点出神,直到经脉内探进了一丝温柔的灵力:   “凝神。”   那丝灵力带着他的灵流走向身体各处,最终凝于箭尖。   随后,箭矢携着寒气飞出,钉于靶心时,整个靶面都覆了厚厚一层冰霜。   下一刻,檀香味远离了。   秦东意温声问:   “懂了吗?”   十三还挺想说不懂,想让师兄再教教他的。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懂了。   好在秦东意并没有因为他学会了就离开。   他站在一旁,一直看着十三射出的箭愈发熟练,等到快至午时才和他一起收好东西去往和其他人约定好的会面地点。   路上,秦东意顺口问:   “清阳山用弓做本命灵器的修士并不多,可能没有合适的人能教你。为何选了弓?”   相比之下,刀剑显然要更容易上手一些。   听见这个问题,十三顿了顿。   随后,他笑了一下:   “刀剑我不太能用的来,就是喜欢弓。”   秦东意点点头,没说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十三敛去了笑意。   他自然可以直接告诉秦东意,他师尊不大愿意搭理他。只要秦东意顺着问下去,他甚至能把掌门殿里的那些肮脏事一并抖出来。   但他知道他不能。   按照秦东意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必然会追究到底。   这事可不像周午那么好解决,到时候闹得难看了,一边是清阳山掌门,一边是两个内门弟子,谁都说不准事情会如何发展。   十三很喜欢秦东意关心自己,没错。   但让秦东意牵扯进他的麻烦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3章 辞树   秦东意和十三到了山门处时, 已经有几人在那等着了。   现今清阳山的内门弟子一共十七人,去年新入门的是五人,再加上带队的秦东意和戚还, 他们此次历练一共是七人一同出行。   此时山门处已经等了几个少年,其中一个穿桃粉色衣裙的姑娘很是惹眼,其余几个男弟子都抢着和她搭话。   十三看了一眼。   他认得她,那是内门排名十七的师妹, 也是内门新弟子中修为最高的,名叫花灼灼。   “啊, 九师兄,十三师兄好。”   此时看见他们二人过来, 原本心不在焉应付着小师兄们搭话的花灼灼率先问了安, 其余几个弟子见此, 也纷纷冲秦东意行礼问好。   但他们并没有像花灼灼一样一同唤十三师兄,因为他们都知道十三的身份,也知道他不是靠修为进来的,因此心底里都不怎么服他。   十三也不在意。   他一个人站去了人群最边边, 听着身边其余少年们的笑闹, 自己看着树上一只小鸟发呆。   过了一会儿, 有个人过来站在了他眼前,十三回过神来,见是花灼灼。   花灼灼伸手, 给了他一颗纸包着的糖豆。   十三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拒绝, 但花灼灼却笑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的。”   十三抬眸看了一眼, 这才注意到其余几个少年齐刷刷看向自己的目光。   “有糖啊!”   正在这时, 十三身后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戚还从十三身后探出手来, 接过了花灼灼手里那颗糖,还把人小姑娘手里剩下两颗糖也骗了过来。   花灼灼有些不满:   “七师兄,最后两颗是给九师兄和十三师兄的。”   戚还摆摆手,只说:“我帮你给他。”   在二人拌嘴的时候,时间到了原定出发的点,秦东意打开卷轴确认了一下历练地点,随后便令众人准备出发。   花灼灼也不跟戚还争了,她和几个弟子纷纷祭出了本命灵器,但灵流四起之时,十三却是一动不动。   戚还有点意外:   “你飞剑呢?”   十三摇摇头:“没……”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入了内门一整年,还连御剑飞行都不会吧?”   这时,周午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阴阳怪气说道:   “怎么,还打算跟九年前那样,蹭九师兄的剑啊?”   十三听见这话,微一挑眉,看了过去。   他的瞳色还是如常人般的黑色,但那一瞬间,周午似乎从中看见了一丝猩红。   他被他那眼神吓的一激灵,这才想起来这家伙不是人。   但下一瞬,秦东意注意到这边的喧闹看了过来,十三眼里的那丝异样不留痕迹地尽数消失了,重新换上了以往温和无害的模样。   周午看见他这变化,还以为方才是自己眼花了。   他这才想起来,九师兄还在这呢,妖怪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随后便拔高了声音:   “你看什么看呢?怎么,我说的不是事实?你还想杀了我吗!”   “吵什么吵。”戚还在此时出声道。   他看了秦东意一眼:   “你领路,我带他。”   秦东意点点头,没说什么。   戚还是药修,他的飞行法器是个大大的葫芦,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他们慢悠悠飞在最后面,戚还躺在葫芦上,瞥着十三:   “都一年了,你怎么连个飞行法器都没有?掌门苛待你啊?这也太抠了。”   十三看他一眼,抿抿唇,不想多言,只随口应付道: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什么都不会,你满不满意?”   戚还撇撇嘴,话里酸啾啾的:   “你这臭小子,在小九面前装得乖乖巧巧,一到我这就原形毕露。真该让他看看你这张嘴是如何损我的。”   十三笑了一声。   戚还又伸手捏着他手腕,看着他手指上练箭磨出来的伤:   “真不学无术,手上这伤哪来的?我不是都说了,有什么事你就说,我们都能帮你。”   十三把手抽了回来,只说:   “算了吧。”   戚还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又剥开一颗糖扔进嘴里,十三注意到了,好笑道:   “那不是十七给九师兄的糖?”   戚还摆摆手: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九的性子,他能要?还是放我肚子里,这颗糖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还有一颗,你要不要?”   十三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人在队伍最后面,戚还看着前面那个桃粉色衣衫的小姑娘,笑道:   “你学学他们几个,没事多去小师妹跟前晃晃,拿出你在小九面前装乖的那劲儿来。我们十三长这么好看,那几个臭小子哪能比得过你。”   听见这话,十三却是有点茫然:   “去干什么?”   戚还恨铁不成钢:   “去多跟人家说说话啊。人优秀性格好又漂亮的小姑娘谁不喜欢,清阳山多得是小师兄小师弟想同她做道侣,你怎么不开窍,跟个榆木疙瘩似的。”   “道侣?”十三又问。   “你不会不知道道侣是什么吧?”   戚还提起这个就来劲了,他撑起身子,兴致勃勃讲道:   “你看啊,凡人尚可相爱成婚,我们修士漫漫修仙路,一个人也会寂寞。如果找见了心仪的男修女修,携手修炼,岂不是一桩美事?不仅如此,道侣啊,还能……”   戚还突然压低了声音,笑容变得有些诡异,他凑到十三耳边小声说了两个字:   “双修。”   十三一挑眉。   戚还每次说出来的话都会带一个他不懂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戚还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摆摆手:   “解释起来有点难,下次我悄悄跟你讲。”   “?”十三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总之啊,你如果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就跟他结为道侣。这放在凡人那里,就跟成亲是一样的。你们只有彼此,只对彼此好,你爱他,他也爱你,不好吗?”   戚还总结道。   十三愣了一下。   他听见戚还的解释,微微蜷起手指,问:   “那九师兄呢?”   “嗯?”   “九师兄以后,也会有道侣吗?”   所以,他也会有喜欢的人、爱的人,只对那个人好,跟那个人过一辈子?   还有,跟那个人双修?   “会的吧。”戚还没当回事:   “但他那性子,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他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哎,你可别学他啊。”   戚还笑了两声: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就要勇敢去追!别管那些有的没的,追了再说,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也喜欢上你,毕竟心动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可就是一辈子了,至少也要不留遗憾嘛。”   戚还说罢,重新躺回了葫芦上。   历练地点距清阳山足有一日路程,戚还从早上一直睡到午后,身边的十三却是一直垂着眸在思量些什么。   等到了地方,秦东意找来镇长,同他们大致讲了此次历练的任务。   他们所在之地是一处傍山而建的小镇,镇中人一代代在此长居,以前都没有什么事,但正是最近几月,镇子里开始频繁地丢孩子。   最先消失的是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姑娘,那天她跟娘亲说,要带着她的布娃娃去靠近后山的小山坡摘花编花环玩。   小镇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平日里也没什么外人会来,女孩娘亲很放心。但那天下午,向来会按时回家的孩子却迟迟未归。   孩子母亲找遍了整个小镇,几乎要将每家每户翻个底朝天,却连自己女儿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找见。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后来,镇上的孩子隔三差五就会消失一个。镇上的人慢慢发觉不对,开始禁闭门户不让小孩外出,但这依旧徒劳无功。   就算把门窗紧锁,小孩在夜里也依旧会凭空消失。   这事闹得镇子里人心惶惶,不得已,大家只能求助于清阳山,求清阳山派几位仙君来,帮大家找回孩子,至少,也要处理掉这个麻烦。   说这些的时候,镇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因为是新弟子们的历练,非必要时,秦东意和戚还并不会出手,所以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   听镇长说完事情的经过,花灼灼先开口问:   “老爷爷,消失的孩子们大概是多大年纪呢?”   镇长抹了把眼泪:   “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二岁。”   她又问:   “那镇子上现在还有小孩吗?”   “有的。”镇长点点头:   “还有三个了,咱们现在都当宝护着,但没用,基本上三到五天,孩子就会凭空消失。今晚,正好是第五日了。”   听见这话,周午跳出来道:   “这还不简单?今晚把那三个孩子叫来,我们围一圈护着,要是那偷小孩的怪物敢来,我们把它弄死就是了!”   “直接把怪物杀了?”   正在这时,十三出声反问道。   周午看见是他,立马扬起下巴:   “不然呢?留着过年?你有什么高见?”   十三弯唇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只说:   “不敢,只是想问师弟,若是怪物死了,消失的那些孩子要如何去找?”   周午被看不上眼的人质疑了,很是不爽。他拔高了音调:   “都说了是被怪物抓走,那些孩子还有命活吗?语气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还不如稳妥点把怪物杀了了事呢!”   周午这话说得太过直接。   那镇长自己家的小孙子也消失了,此时听他这样说,又抹起了眼泪来。   十三离镇长近,他没有理会周午的话,而是伸手安慰似的拍了拍镇长的肩膀,温声劝道:   “我师弟性子急,他说的也只是可能性,您不必往心里去。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帮大家把孩子找回来。”   一边的戚还见此,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想笑,只好低头扶额做沉思状掩去了唇角的笑意。   这家伙,真的很能装。   戚还是个爱玩的性子,闲了就去找秦东意,秦东意忙的时候,他就去找十三。   十三这家伙在秦东意面前就像个温温良良的小白兔,但在自己面前就暴露了本性,有时候笑都不稀得给他一个,性子也冷漠得不行,与自己无关的事绝对不会去关心一分半点,戚还在他面前被菜刀划破了手指,他都不会给他多分一个眼神。   像这种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戚还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现在小崽子装成这样又是为了哄谁呢?为了气周午?还是……   想着,戚还抬眸,正巧看见了秦东意看十三的眼神。   秦东意一向淡漠,情绪向来不会多露,一般人察觉不到,但同他朝夕相处的戚还却是看出来了。   这人的眼神,似乎比平日里温柔了些。   那是什么,是欣慰吗?   要命。   戚还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可怕的猜测默默在他心中升起。   不会吧。   那家伙,这是钓小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割腿肉产粮给大家吃!   微博搜索:是莓莓公主(头像是粉红大呲花)   画了张小画的插画,以后也会时不时更新图图,感兴趣的宝们可以去看看!   快来找我玩吧! 第074章 寻春   这个猜测让戚还后心一凉。   他以前以为十三在秦东意面前装乖, 多少是有点怕他的成分在里面的。毕竟戚还自认自己还是要比秦东意好相处很多的,小孩在自己面前放得比较开,很正常嘛!   但以前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戚还只觉得十三在秦东意面前比较温柔腼腆,可今天他的行为已经不能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了。   这小孩,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这太奇怪了,尤其是戚还刚跟十三普及过道侣的知识, 此情此景,更显诡异。   他默默空咽一口, 继续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十三的动作。   十三在说完刚那句话后,还一直轻轻拍着镇长爷爷的背, 这一下, 难堪的就成了周午。   他一张脸由白转红, 最终一跺脚,冷哼一声道:   “你也就是说得好听,到头来你什么都不会,出力救人的还是我们, 你倒是把风头出够了。”   “师弟说的这是什么话?”   听了这话, 十三微微皱起眉:   “怎么能叫出风头?先不论我是不是什么都不会, 单说清阳山行事原则,向来都是救人为先,我就是提这么一句, 到了师弟眼中,竟也算是出风头吗?”   周午又没话了。   他憋了半天最终一甩袖子:   “好, 算你有理。我倒是要看看, 你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废……家伙, 要如何完成你许下来的大话!”   他一句“废物”在嘴里溜了一圈, 最终感受到了秦东意警告般的视线,还是咽了下去。   这场小插曲结束,花灼灼又问了些细节,最终年轻弟子们决定,今晚入夜后轮流在余下那三个孩子身边看守。   他们自己分了班,一部分人守前半夜,其余包括十三在内的人守后半夜。因此天黑之后,十三不想睡觉也无事可做,便只身去了后山那处小山坡。   这里是第一个小女孩消失的地方,果然如女孩娘亲所说的,山坡有处空地上长满了小野花,到现在还没败。   空地边还立了一架木制秋千,十三坐了上去,稍一用力,秋千便晃了起来。   今夜天晴,繁星洒在夜幕里,簇拥着一轮圆月,往天地铺洒了一片清清冷冷的光。   十三抬头看着月亮,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把月亮挡住,又微微眯起眼,看着指缝间流出来的月色。   月亮真好看,如果能抓住,让它变成自己一个人的,就好了。   他又想起了戚还今天说的话。   道侣,成婚?   他从白日就在想,如果秦东意一定要找一个人结为道侣的话,如果真如戚还所说,他只对道侣好只爱道侣的话,那他估计会疯掉。   可十三又想,既然如此,那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但两个男子,似乎是不大合适的,他自然无所谓,就是不知秦东意能不能接受得了。   可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却又听戚还说,遇见喜欢的人就要用力追,心动可遇不可求,不要留遗憾。   十三感觉,他说得对。   那要怎么才能让秦东意喜欢自己呢。   他只知道,秦东意喜欢好人。   他还猜,秦东意应该喜欢温柔的人,还有能理解并且尊重他的理想和原则的人。   虽然这些都跟他不沾边,十三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可以演演试试。   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远处的山林中走出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一袭烟青,看见十三后,他朝他走了过来。   等秦东意走近了,十三冲他笑笑:   “师兄,这么晚去做什么了?”   秦东意朝身后的山林望了一眼:   “设了几处法阵,以免意外发生。”   十三点点头,自顾自晃着秋千玩。   随后他又听秦东意问:   “对于镇中作祟的妖,你可有什么猜测?”   十三抬眸看他,弯唇笑弯了眼睛,眸子里盛着星光。   他说:   “有的。那只妖只捉小孩,说明他多半有与之相关的执念。而又能在不破门窗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劫走,说明他比较擅长幻境一类虚幻的东西。这样的妖在精神层面强,但一般战斗能力偏弱,通常情况下不嗜杀,所以,那些孩童多半有可能还活着。”   他只是个从未接触过实战的少年,但仅仅是刚才那些线索下来,他对于事件的猜测竟与秦东意和戚还得出来的结论相差不远,已经算是很优秀了。   秦东意看着他,目里有些赞许:   “不错。”   他顿了顿,又问:   “今日午时你无法御剑,是有什么原因吗?”   这少年聪明又刻苦,该不会在这种事上出问题才对。   果然,十三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有飞行法器。”   “?”秦东意微一挑眉。   所有内门弟子入门时,都会发放最基础的飞剑才对,为什么他会没有。   十三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一顿,随后随口胡诌道:   “飞剑被我不小心弄断了,出发前还没来得及补。”   秦东意听着他的解释,信了,也没多想,只点了点头。   他垂眸看着十三。   也就是那一眼,秦东意突然想起来,他跟十三初次见面的时候,这孩子才七八岁左右。生的瘦瘦小小,浑身上下都是泥,就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   现在看来,时间过得挺快,一转眼,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十三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他抬眸看过去,笑着问:   “怎么了?”   秦东意回过神,微微弯唇摇了摇头。   也正是那时,小镇的方向传来一阵乱声,似乎还夹杂着一人的惊声尖叫。   原本黑漆漆的镇子挨家挨户点起了灯,见此,十三和秦东意对视一眼,忙起身往乱声处赶去。   他们到的时候,镇子中间一户人家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三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周午正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拍着胸口。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一张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怎么了?”   十三挑眉问。   此时在这的不止有周午,跟他们一同来的几个弟子都在这。   他们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跟周午关系最要好的一人听十三这样问,颇为夸张地直起腰翻了个白眼:   “告诉你有什么用,浪费口舌罢了。”   十三微一挑眉,目里闪过一丝不悦。   他用舌尖轻轻抵腮,随后笑了一下,还是温声道: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歹也是你们师兄。既然是一起来历练,我想知道事情始末,似乎不算过分?”   现在秦东意和戚还都不在场,那人胆子大了起来,也来了劲:   “你不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废柴一个?你听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当故事听?逞能还逞上瘾了你。”   十三微微蜷起了手指。   正在这时,一旁的花灼灼皱眉道:   “你说话有些过分了吧?十三师兄让你说你就说,不过一段话而已,说了你会掉块肉不成?”   她早就看不惯这些人高高在上的模样了,此时更是不满道。   听了这话,十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没说什么。   而方才趾高气扬的那人被花灼灼这么一训,气势立马就下来了。   他们虽然看不起十三,但都愿意给花灼灼一个面子。于是这才不情不愿地讲了方才发生的事。   原来这个卧房正是那三个孩子之一的房间,这个孩子前半夜是由周午看管的,周午也确实一直在这守着。   他生怕自己抓不住立功劳的机会,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但尽管如此,意外还是发生了。   据他所说,当时床上那小孩原本安安静静睡着觉,周午就在他旁边坐着。   但就在周午困了打个哈欠的功夫,再睁眼时,那小孩突然坐了起来。   尖细的童音笑得诡异,小孩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午,半晌,说出一句:   “一起来玩呀。”   周午被这话吓了个半死,因此才尖叫一声跌去了地上。   同时,那小孩也就这么在他面前化成一片黑雾,消失了。   “所以说,这周围连妖气都找不见,我们都没有办法,你要怎么找?”   那人很夸张地哼了一声,打心眼里不相信十三真能听出什么门道来。   但十三却是瞥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这,难道不简单?”   那人脸色僵了僵。   此时,秦东意和戚还也安抚住了大人们,想着进屋来看看这群少年研究得如何了,刚巧遇上十三背对他们抱起手臂,冲对面几个面色各异的师弟扬了扬下巴:   “小孩在睡梦中突然醒转,坐起身子行为异常,大约是在梦里被人控制了心神。至于凭空消失确实很难解释,但此地没有留下妖气,就不会是那妖自己的能力,这只剩了一种可能,便是契约。”   “由此推断出一种可能性,小孩在梦里受到精神干扰,并且同入侵他梦境的人定下了契约,再结合那句一起去玩,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十三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脸上扫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他微一挑眉,学着今早周午讽刺他的话,扬着调子看着对面那人道: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以无知为傲,还看不起别人,以为人人都跟他自己一样蠢吧?”   对面的瘦猴面如菜色。   他被这一通嘲讽戳到了脊梁骨,只感觉脸被打得通红。他被逼急了,这就指着十三的鼻子骂道:   “谁不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妖怪,自然了解妖怪的手段。我还怀疑是你跟这里那妖串通好了来耍我们玩呢!真晦气。”   听见他的话,十三脸上笑意尽敛。   他目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猩红,随后,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拎起手边一个瓦罐朝瘦猴头上砸去。   瘦猴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他惊叫一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十三这一下可没留手,就是奔着瘦猴脑袋去的,但那瓦罐却在碰到瘦猴头顶的前一瞬间就停住了。   有个人握住了十三的手腕,他力气很大,生生止住了他砸瓦罐的动作。   秦东意瞥了十三一眼,但目光却并没有不满或是警告。   他把十三手里的瓦罐拿了过来放在一边,随后,只温声道出一句:   “历练途中私自斗殴触犯门规,会罚禁闭。”   他顿了顿,补充道:   “有冲突放在任务结束后再解决。那时,我不拦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5章 寻春   十三看着他, 随后乖乖把手放下。   对面的瘦猴见此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来,语气都比刚才好了很多:   “不过就是开几句玩笑, 你怎么还急眼了。”   十三也不甚在意,他耸耸肩,回敬过去:   “我刚也是在跟你开玩笑,你那么怕作甚?”   瘦猴闭嘴不说话了。   十三又看向其余几个男弟子, 那些人碰到他的目光,皆垂眸回避了过去。   想来人就是有着欺软怕硬又从众的劣根性, 必要的时候拎出来一个杀鸡儆猴,剩下的不也都乖乖闭嘴了。   十三觉得有些好笑。   正在这时候, 一边的花灼灼认真问道:   “那十三师兄, 如果是你刚说的那种情况, 要该怎样去解决呢?”   十三看了她一眼。   随后轻轻弯起唇:   “满分答案我不知道,我只有个笨办法。同余下两个小孩结契,把他们的梦境暂时捆绑给我。”   把梦境捆绑给自己,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自己是梦境的主人。这样, 那个孩子的梦里会出现什么东西、又跟里面的东西结了什么契约, 最终的效果都将会在十三身上实现。   但听见他的话, 秦东意却是微微皱起了眉:   “不行,这个方法太危险。”   “没什么危险的。”正在此时,一边看热闹的戚还突然出声道:   “能入梦结契的妖怪是什么?最多不就是食梦猫之类的那种没有杀伤性的小妖, 不会出问题的。”   戚还说完才发现自己把妖怪说漏了嘴,于是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 笑道:   “你们就当没听见啊。”   秦东意只看了他一眼:   “万一呢?就算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极低, 也不能随随便便让他们以身涉险。”   “没事, 我不怕。”十三耸耸肩, 他冲秦东意笑笑:   “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伤过了才知道痛,经验不都是这么一点一点累积出来的?”   说罢,他见秦东意没反应,又歪歪头:   “师兄,好不好?”   十三说这话时尾调轻轻扬起,乍一听,竟带了一丝撒娇的意思。   一边的戚还猛得打了个寒颤,这便愈发幽怨地盯着那两个人,可惜,谁都没理会他。   秦东意最终还是让步了。   但在那之前,他给了十三几件防身的法器,这才允许他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原本花灼灼也想跟十三一起,但十三用的术她从来没听过,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是学不会的,只好作罢。   十三捆绑梦境的人选落在了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的身上。   他安抚了几句,随后便按着从书中看来的法子,一步步完成结印。   他在藏书阁泡了一整年,除却研究心法的时间,他都在学那些冷门的小法术。   他学东西很快,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一日一日累积下来,会的东西远比同龄那些弟子多得多。   只不过因为他从来不怎么出现在众人眼前,平时也没见他跟大家一起在校场上练剑,加上他们又有对妖的偏见在,因此传来传去,才将十三传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此时见他一番熟练动作之后,周围围观的师弟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此时周午也缓过了劲来,他看着周围人的眼神,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于是撇撇嘴哼了一声:   “果然是掌门亲传,学的东西都跟我们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巧十三结印完成。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藏书阁开放区域第二层,左手边第三个书架第五层第十卷 ,若是想学,你也可以学会,跟是不是掌门亲传有什么关系。”   戚还听乐了,心底暗爽起来。   他顺手拍拍周午的肩,叹口气道:   “少说话吧,啊。”   结印完成后,几人在镇中又留了几天,静静等着妖怪出手。   第一天,相安无事。   就是十三总被小孩的梦境吵得睡不着。没办法,他索性晚上不睡白日补觉,日夜颠倒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第三日的时候,秦东意发现了这个情况。他什么话都没说,只在十三一个人熬过长夜的时候默默陪着他。   戚还原本也说要跟他们二人一起,但那人坐了还没一个时辰,就头一歪,睡着了。   那两天,十三跟秦东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多话。   说山川湖海,说星汉灿烂。   在说起妖族的时候,十三笑了一下,看着秦东意的眼睛:   “我想以后能变强一些,如果能强到什么妖都打不过我,我就可以规定他们在自己的地界闹。让他们不许去干扰人族,这样一来,师兄也不必每天再为这些事情东奔西走了。天下和平,好不好?”   少年说的话听起来很不切实际,多少加了点幻想的成分在里面,若是换个人来听,估计又要说他不自量力了。   因为谁都知道,妖族散漫,甚至目下还有个那样强大暴戾的妖王统治,这种同人族敌对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千万年。   而若是要真的完成少年描绘的那幅景象,怕是要花更久的时间。   这太难了。   但秦东意听过,却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有些微怔神。   因为他的愿望,也是如此。   他想要人与心存善念的妖和平共处,让世人放弃对种族的偏见。在他少年时,也曾被无数人说过幼稚,师兄师长们不理解他,只说荒谬,一遍遍否定他。   但秦东意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从没放弃过。   就像他的名字那样。   终然投东意,万折不肯西。   他看着十三。   少年被月光抚着,一双清澈鹿眼里似乎有光,干净又漂亮。   “……好。”   秦东意冲他笑了一下。   十三弯了弯眼睛。   他说的话,虽然不是他自己的理想,但可以变成他的理想。   所以,他觉得自己也不算在骗秦东意。   十三没有什么理想,目前也没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他只知道,秦东意想做什么,他都会帮他做。   就算很难,就算要付出很长时间很大代价,他也都会做。   他同秦东意对视一瞬,那一瞬,天地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但下一刻,十三突然有些恍惚。   他看见面前的世界晃动扭曲起来,耳边的声音也似被海浪阻隔住,远远的,听不真切。   “十三?”   秦东意察觉到不对劲,扶了他一把,但并没有什么作用。   十三像是被人按在了水里,有些呼吸不上来。他从石头上跌落下去,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草地。   但在下一瞬,那些不适又忽地尽数消失了。   十三像是窒息的人重获空气般,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试探着抬起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想来,这大约就是那孩子的梦境。   四周天光斑驳,十三像是踩在云朵上,目之所及皆是光怪陆离。   天光是粉红色的,树木倒着生长在天上,蓝色的树冠垂下来。   长着腿的小木马飞也似的在其间穿梭,十三用目光追着它,随后,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孩童的笑声:   “跟我一起来玩吧。”   十三猛地看向声音来源处,却只捕捉到一个飞速躲回云彩中的身影。   “跟我一起来玩吧!”   声音又从另一个地方出现。   随后,那些声音一层叠一层,从四面八方奔来,围绕住十三。   十三听着那些聒噪的话音,有点难受。   他屈膝蹲在地上,手捂住耳朵,莫名有些心悸,连带着手都有些抖。   好在很快,那些声音就从他耳边消失了。   他低着头,瞥见自己身前似乎多出一个人影。   他抬眸,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黑衣小男孩。   那小男孩光着脚站在他面前,眼睛一蓝一绿,生着尖尖的虎牙,脑袋上还长着猫一样的耳朵和尾巴。   他看着十三,皱起了小眉毛:   “你怎么了?”   十三勉强冲他勾勾唇角:   “我没事。”   男孩听了那两个字,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他眼睛亮了亮,冲十三伸出手:   “那我们能一起去玩吗?”   他的这句问话多半是夹杂了灵力的,只要答应,便算作自动生成了契约。   而这正是十三的目的。   因此,十三看着他,想也没想,抬手握住了他:   “好。”   同时,在真实的世界,陷入昏迷的十三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身边的秦东意,笑了一下,随后,身体便化为一团黑雾,消失不见了。   秦东意皱眉,下了个追踪的法术,但青色灵流在黑雾旁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他掌心。   他叫醒了身边的戚还:   “十三不见了。”   “……啊?你不是看着他呢,也能消失啊?”戚还刚睡醒,还有点迷糊。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看秦东意一副要动身去找人的样子,忙出声拦下:   “哎哎哎,你干什么去啊,这是他们的历练,又不是你的。前几天我就想说了,你个带队的天天陪着十三,那群历练的家伙倒是一个个睡得安生,还真就打算不干事了。你等着,我去把些家伙扇起来。”   说着,戚还晃晃悠悠地起身,去了那群少年留宿的客栈。   只留秦东意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看着自己指尖的灵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他抿抿唇,随手掐灭了。   山中。   十三靠坐在山壁边,头有些疼。   他的识海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目之所及皆是重影,只看到一片花花绿绿的光团,耳边也全是孩童的笑闹。   十三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有团黑影跳到他身前,正是之前梦境中的黑猫男孩。   他歪歪脑袋看着十三,问:   “小哥哥,你不高兴吗?”   十三冲他笑笑,摇了摇头。   男孩这就放心了,他站起来,张开双臂:   “那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说罢,他往旁侧让开一步,让十三看他身后的景象。   那是一片跟梦境中差不多的乐园。   里面的一切都有悖常理。木马长着腿到处跑,猫狗生着翅膀满天飞,树叶是蓝色的,地面是七彩的,天光是粉色,就像孩童天马行空的幻想变成了真实。   十三还看到一群孩子在那片幻境中笑闹,追跑着闹做一团。其中一个男孩正是在周午面前消失的那位,十三记得他的模样。   “你怎么看着不高兴呀,是不想和我做家人吗?”   男孩看他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心,还以为自己做错了。   十三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   “你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   小男孩性子天真,此时如实答道:   “我想让你们跟我一起玩啊,我一个人好孤单。”   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上毛茸茸的耳朵还动了一下。   十三愣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那双毛茸茸软乎乎的猫耳,没忍住,抬手轻轻拨了一下。   随后,他见男孩不反感,就又上手捏了捏。   十三玩着他的耳朵,男孩似乎很喜欢这样,又用头顶在他掌心蹭了蹭。   十三微微弯起唇,随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孩睁大眼睛,最后笑着露出那两颗小虎牙:   “我叫连朔。” 第076章 寻春   连朔。   十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随后便像逗小动物一样挠了挠连朔的下巴。   他不大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也是第一次出来历练,此时见到这种小妖, 多少有点不知所措。   他在想,如果现在是秦东意在这里,他会跟连朔说什么。   十三很快有了答案。   他看着连朔,放缓声音说:   “那如果你把这些孩子们都留在这里当自己的家人, 他们的家人又要怎么办?”   连朔撇了撇嘴。   他回头看了看那群孩子,说:   “可是, 他们都是自己愿意来这里跟我一起玩的呀。他们答应了我的。”   “可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他们总会想家的。他们答应和你玩, 也不是想一辈子都留在你身边。”十三同他解释道。   “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 不好吗。”   提起这个, 连朔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他耳朵耷拉下来,自己点着手指,委委屈屈道:   “可是,我也想要家人……为什么别人都有家人, 我却只有我自己呢。”   这话让十三愣住了。   他笑意微凝, 看着连朔, 有那么一瞬间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那种感觉很奇妙。   十三了解自己,他很清楚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他没办法去共情别人的喜怒哀乐,因为他觉得那些事情跟自己没关系, 他也懒得关注,懒得去管。   但现在看着连朔这个模样, 他却是有那么一点难过。   他大概不是在替连朔难过, 而是在替当年那个像极了连朔的自己而难过。   他微微抿唇, 随后习惯性冲他笑了一下。   他知道如何才能打动连朔, 所以,他说出了自己小时候期待过无数次的话:   “那你放了他们,我做你的家人。”   “真的吗?”   连朔眼睛亮了一瞬,但随后又暗淡下去。他警惕地看着十三:   “你不会骗我吧?以前也有人跟我这么说,但他们欺负我。他们拔掉了我的指甲,还烧光了我的毛,你不会也跟他们一样,是想要伤害我吧?”   “当然不会。”   连朔的话又让十三想起了些不好的经历。   他压着脑海中那阵不适感,勉强笑笑冲连朔伸出手去。   他也在自己的话中加了灵力,令它形成一个契约:   “我做你的家人,你放了他们,好不好?”   连朔后退了两步。   他看看十三,又回头看看那些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些小孩总是哭闹着要回家,但连朔舍不得他们,就干扰了他们的识海,让他们都愿意一直待在这里玩。   一直这样控制着这么多人,对于连朔来说很累很累,连朔也想有个人能不用他控制,也能陪他玩。   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眼前的少年。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想握住十三的手。   但就在两只手要碰到的时候,地面突然发起一阵剧烈的震颤。   下一瞬,粉红色的天空破了个口子,有一个黑影从上面跳了下来。那人才站稳,目光就锁定到了十三面前的连朔身上。   周午咧着嘴笑了:   “找到你了!”   随后,他掐诀召出飞剑,剑身闪着灵光直冲连朔刺来!   连朔自然能看出周午和十三身上穿的是一样的制服。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十三:   “你骗我,你也想伤害我!”   随后,他像是被刺激到了,后退着捂住耳朵,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叫喊。   十三原本想出手帮他挡住周午的攻击,但动作却因为这声尖叫顿住了。   连朔很擅长精神类的幻境法术,他的这声叫喊也附着灵力。   十三只觉得脑海中像是被人用无数根针刺着,眼里的画面也旋转扭曲起来。   同时,孩子们玩耍的那片幻境中,随着连朔心绪的波动,原本粉红色的天空变成了一片血红。   小木马突然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蓝色的树叶化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刃,七彩地面变成了深黑的沼泽,即将吞噬那群惊慌失措的孩子。   在周午跳下来之后,内门其他三位弟子也跟了下来,他们看见眼前这幅场景,都吓了一跳。   他们离小孩子们比较近,一时都手忙脚乱地顾着从怪物手里救人。   一时灵流四起,没谁注意到在幻境外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坐在山壁边抱着头的十三。   十三要被耳边浪潮般的嘈杂声折磨疯了。   连朔刚才那声叫喊刺激到了他的识海,他手有些抖,等稍微缓过来一些的时候,人却又突然被一只重物压到在了地上。   随后,又是一声夹杂着灵力的兽类嘶吼。   十三再撑不住,呛咳出一口血来。   他难受地皱着眉,半睁着眼看过去,只见方才的黑猫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黑色巨虎。   一种类似神兽的气息漫了上来。   他看见巨虎身上的纹路皆是银白色,只有一双眼睛一蓝一绿。   “你骗我……”   跟巨虎巨大身躯形成反差的是他奶里奶气的声音。   小男孩的声音委屈着,还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在十三的脸颊上:   “你骗我!!!”   说罢,十三只看见黑虎举起爪子,眼看着就要朝他的脖颈拍下。   他闭了闭眼睛,脑海中的剧痛令他没力气再挣扎。   但就在那时,一道青色剑光飞了过来,挡住了黑虎的爪子,可他尖锐的指甲还是在十三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血色瞬间在他衣衫上洇开。   随后,一道烟青色身影闪了过来,他持着清寒,正要迎上黑虎攻击时,十三却突然出声喊了一句:   “师兄……”   他想说,黑猫不是坏孩子,别伤他。   但一口血沫涌上,堵住了他的话音。   秦东意回眸看了他一眼。   视线相接时,十三突然就安下心来。   他莫名觉得,虽然自己什么都没说,但秦东意懂他的意思。   所以后面,秦东意的剑招皆以防为主,并没有主动去伤连朔。   而连朔虽然血脉强大,但终归还是个孩子,完全不敌秦东意。   他同秦东意过了几招,前爪受了些伤,最终又哀嚎一声,找了个机会跑掉了。   而在连朔走远后,幻境中的一切也变成了正常的样子。诡异的幻象消失了,十三这才发现他们原来一直是在一处地洞里。   木马和其它生物纷纷变成石块砸落下来,满地的小孩惊声尖叫着闹成一团,其中还夹杂着内门弟子们的安抚声。   十三听着那些声音,难受地捂住了耳朵。   但下一瞬,一袭清浅檀香飘了过来,随后,他就感觉有人扶起了自己。   那人声音低沉,语气温和:   “还好吗?”   十三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但他刚才吐了两口血,现在右臂还火辣辣的疼,想必看起来应该是挺可怜的。   但认真算起来,他只是头疼和手臂疼,咬咬牙也能自己坚持着回去。   思及此,十三抬眼看着秦东意,轻轻抓着他的手腕:   “还好……”   随后,他借着秦东意的力自己站了起来。但下一瞬,他却脚下一滑,人半倚在了秦东意身上。   见此,秦东意微微皱起眉:   “罢了,我背你……”   “不用。”十三打断了他的话:   “我自己可以。”   说罢,他松开了秦东意的手。   少年衣袖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人往前走了两步,随即身形晃了晃,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也就是那时,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他,索性顺势将人抱了起来。   十三又咳了两声,低头时,掩去了自己眸中的神色。   他轻轻弯起唇角,悄悄嗅了一下秦东意身上的檀香味,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他确实是能自己走回去。   奈何,他并不想。   -   一群孩子最终被清阳山的弟子们一个不落地安全送回了镇中。   大半夜的,小镇里的人们举着火把,纷纷去到后山的出口迎接自己家的孩子们。   相见时,大人和小孩抱着哭成一团,父亲母亲们纷纷向众小仙君道谢,谢谢他们替自己找回孩子。   花灼灼他们忙着应对大人们的感谢,戚还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就晃到了秦东意身边去。   他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没想到咱们判断有误,那个小妖怪居然不是食梦猫。哎,你觉不觉得,那只妖有点像某种神兽?”   秦东意明白他的意思,微一挑眉道:   “白虎?”   戚还挤挤眼睛:   “还是你懂我!唉,幸好那妖怪还小,没什么杀伤力,要不然,估计受伤的就不止十三了。”   秦东意点点头,垂眸看了一眼怀里正紧皱着眉头的少年,想先带他回去疗伤。   但他才刚迈开一步,就听得那边的人群中传来一道稚嫩的女童声:   “娘亲,我的布娃娃丢在山里了!还能不能找回来呀?”   女孩的娘亲有点尴尬,她摸摸女孩的脑袋:   “山里有妖怪,太危险了。这样,明日娘亲再帮你做一个。”   听见这话,小女孩却并没有被安慰到。   她的声音中拖了一丝哭腔,放低了声音:   “可是,可是那是爹爹送我的……”   说罢,竟是直接哭了起来。   女孩的娘亲连忙将孩子抱进怀里安慰,她勉强笑着跟众人解释道:   “抱歉,我家孩子的爹早早就没了,她就是想她爹爹了,没关系的。”   女人的声音很快被乱声盖过了。   秦东意的脚步顿了一瞬,但就这点异样,还是被戚还发现了。   戚还微微睁大眼睛。   他太了解秦东意了,于是这就压低声音道:   “你不会是想去找吧?拜托秦东意,那就是个布娃娃,不是真娃娃!万一山里不仅有黑虎怎么办,万一黑虎他爹白虎也在,你就要变成它的布娃娃了!”   对于戚还的惊诧,秦东意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7章 寻春   秦东意把十三带回了房间。   这少年手臂上的伤口不深, 没有伤到筋骨,休养几天也就没有大碍了。但是识海的伤却比秦东意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似是疼极了,睡也睡不着, 脸色都有些发白,额角都是冷汗,手紧紧攥着秦东意的衣袖,用力到骨节发白。   秦东意坐在他床边, 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他,最后只能用灵流去安抚他紊乱的识海。   他指尖虚虚点在十三额上, 青色灵力绕着从他手指尖隐入了十三的眉心。   但这似乎并没有很大用处,因为那人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几分。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 其余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直到十三抬手, 轻轻握住了秦东意的手。   他冰凉的手指探过秦东意的指缝, 似是无意识地、轻轻把那人的手往自己脸边靠了靠。   屋里烛火晃动,将秦东意的影子映在墙面上。   他眸中映着十三,他看见他像小动物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指,随后少年便像是安心了一般, 眉目轻轻舒展开来。   好像仅仅是这样, 就没那么痛了。   秦东意看着他, 有些出神。   随后,他眸色微动,轻轻抿起唇角, 将视线挪去了别处。   那天,他一直陪十三到深夜。   等到少年熬过了识海中的刺痛、睡熟了之后, 秦东意才动作很轻地将手收了回来, 随后便起身, 出了屋子。   临走前, 他吹熄了烛火,但就在他离开之后,原本在床榻上安睡的人却睁开了眼。   一片漆黑中,只有他的双眸发着些微暗红色的光芒,过了许久才悄然散去。   -   后山。   时值初冬,地面上铺满一层枯枝碎叶,在人行过时,靴底便同其发出一声声碎裂的脆响。   一道修长人影穿在林间,他身披黑袍,宽大的衣摆和夜色一起掩住了他的身形。   他一直往山林深处行去,半晌,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随后,他抬手,金色灵流同毒雾一起涌出掌心,似是在寻找山林中另一位同类的气息。   金色灵力慢慢飘起,和空气中另外一丝缠绕起来,随后便慢慢地现形指引出了某个方向。   但下一瞬,那光芒却突然被他掐灭了。   人影瞬间闪躲去树后,片刻,他背后的小道上行过了另一个人。   那人一身烟青衣衫,行走间衣摆随动作轻轻飘起,瞧着很是缥缈出尘。   秦东意走在林间,一路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垂眸四下看着,路过草丛时,步子总会放慢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随后抬手结印,无数青色光点这便现于夜空,像是星辰降落在了人间。   它们在秦东意身边绕了一阵,蓦地散开,带起一阵波光,遍布山头去寻找他要的东西。   秦东意又往前走了两步,而后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回眸看向了身后某个方向。   沉默片刻,他淡淡开口道:   “出来吧。”   听见这话,树后的黑袍人动作一顿,似是在犹豫思量着什么。   但就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另一个方向却率先有了动静。   身材清瘦的少年从草丛中走了出来,他咳了两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被师兄发现了。”   “你来做什么?”秦东意微一挑眉。   十三其实是来找连朔的。   他虽然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但对于自己许下的承诺是一定会完成的。他答应了连朔做他的家人,就不会把他扔在这不管。   但他没想到秦东意也会在这。   十三想了想,这才回忆起来自己昏昏沉沉时,似乎隐约有听见有道女声在说什么布娃娃。   十三没有回答秦东意的问题,他只反问:   “师兄是来找布娃娃的?”   秦东意应了一声。   正在这时,他刚刚放出去的光点也飘了回来。   秦东意眸色一动,抬指触上去。   十三见此,试探着问:   “师兄,布娃娃找见了吗?”   秦东意顿了顿,略显凝重:   “在小妖身上。”   “我跟你一起去。”   十三想都没想,说。   秦东意看他一眼,回绝了:   “不可。”   他沉默片刻,补充道:   “你身上有伤,且不知那小妖会做出何事,你不能继续涉险。”   “但是,师兄。”   十三抓住他的衣袖,争取道:   “我跟连朔说过话,我也答应好要做他的家人。只是之前出了点意外,他以为我是来伤害他的才会生气。”   “所以,师兄就让我一起去吧,我想跟他解释一下。我能保护好自己,你相信我。”   秦东意垂眸看着他。   月光盛在少年眼里,他一双鹿眼干净清澈,很是真诚。   不知怎的,秦东意突然有些拿他没办法。   他最终还是坐了让步,只在转身时淡淡补充一句:   “我保护你。”   十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弯起唇角。   随后,他便抬步跟了上去。   有秦东意的光点引路,两个人很快绕到了小山头的另一侧。   在那之后,十三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似乎离连朔越来越近了。   不知道秦东意有没有察觉到,总之十三只觉得自己越往前走,周遭的精神力波动就越大。   那些精神力干扰着他,但尚且在可以忍受的范围。所以他一直没出声,就默默地跟在秦东意身边。   但很快,后山的林子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遭的树木生得歪歪扭扭,树干上长出了吓人的鬼脸。它们张着大口,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一口将人吞吃入腹。   秦东意很明显也发现了这异样。   他看了十三一眼,同他解释道:   “那孩子精神力很强,他的情绪会无意识影响周围环境,从而形成幻境。幻境里的东西就是他现下情绪的真实写照。”   十三看着那些怪树:   “那现在是……?”   “害怕、孤单、防备。”   听着这些词,十三微微蜷起了手指。   等他们越往前走,周遭的异象就越多。   秦东意的光点带着他们找到后山一处空地,那里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树,树冠几乎要耸入云层一般。   十三看见其中一根树枝上蹲坐着一只小黑猫。   那小猫仰头望着天空,尾巴垂下来轻轻晃着,颇有些孤单寂寥的感觉。   而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月亮的,是一个有些脏的布娃娃。   布娃娃跟小奶猫差不多大,它靠着小奶猫,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好朋友一样。   看着这个画面,十三眸色渐深。   他又如此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那位稻草人朋友。他呼吸有点颤,但好在那丝异样并未被秦东意察觉。   而树上的连朔也在此时看了下来。   他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地盘进了外人,现在低头一看,是那个骗了他的小哥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他打不过的人。   连朔半垂着眼睛,问:   “你怎么又来了,还带着他。你想让他杀了我吗?”   “不是。”   十三解释道。   他的话到了嘴边又打了个弯,似是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但他最终还是道:   “连朔,我们是想要回那个布偶人。”   对于孤单的孩子来说,身边的布娃娃就是唯一的陪伴者,现在十三提出要拿走它,想也知道连朔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小奶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他冲十三威胁似的叫了一声,他接受不了这话:   “你偷走了我的好朋友们,现在还想要回它!!!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连朔后退半步。   他自知打不过秦东意,于是叼起他的好朋友转身就想跑,但就在他下树的时候,不远处的少年却突然跑了过来。   连朔以为他要伤害自己,于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在十三探过手来时狠狠往他手上咬了一口。   小奶猫的牙齿已经很尖了,他又咬得深,不断扭着头撕咬,十三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秦东意,这就眼见着他身侧浮起青色灵流。   十三心里一惊,想也没想,立马用余下那只手按住了秦东意的手。   “师兄,我自己可以,你相信我。”   随后,他也没再管秦东意,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小奶猫的下颌。   小猫被迫松开嘴,但四只爪子还在不断地踢蹬。   “布偶人是别人的东西,它不属于你。”   十三明明白白同连朔道。   “那是我捡到的朋友,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连朔不服气。   其实十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自己想不通,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布娃娃明明是连朔捡来的,却一定要还回去。因为如果现在换成当年的他,也一定不会把自己那个稻草人朋友还给他原来的主人。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这个东西是他的就是他的,无论是抢来的还是捡来的,那都是对方没有能力保护好这个东西才会失去,所以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秦东意说这是错的,那这就是错的。   可他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也跟连朔讲不清楚,所以只能跳过这个话题,讲起另一件事:   “之前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愿意当你的家人。我也并不知道那些人会在那个时候冲进来,抱歉,吓到你了。”   “你骗人,你是骗子!我不要再相信你!”   连朔一直在十三手底下挣扎,他的爪子又抓破了十三的手,留下深深一道血痕。   十三的手颤了一下。   就在那时,连朔抓住机会,一翻身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连朔叼起布娃娃,转身就跑。   “哎!”   十三想追,但还没等他的指尖碰到小奶猫的毛,那家伙便突然回头瞪了一眼。   一蓝一绿的眸子发着冷光,直勾勾盯了一瞬十三的眼睛。   那一瞬间,他有种猛烈的心悸感。同时,耳边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围着他,一人一句,用铺天盖地的谩骂将他淹没。   他呼吸有些颤。   人好像又回到了晋城,那时他一个人无助地站在人群中,身后都是一张张扭曲的人面,伸手点着他。   当时的阴影太过深刻,以至于现在的压迫感几乎要变成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   十三捂着耳朵,难耐地痛呼一声。   他跌倒在地,眼瞳在那一刹那,铺满猩红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画心理不大正常,他的想法是不正确的,别学他!   我们要做新时代好青年,不能抢别人东西不还!! 第078章 寻春   十三痛苦地蜷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用手捂住耳朵。   但那些嘈杂的谩骂声是他心里的声音,他的挣扎终归是徒劳。   秦东意设了个简单的结界困住看连朔和那个布娃娃, 自己连忙上前查看十三的情况。   他把人扶起来半靠在自己怀里,紧皱着眉,问:   “怎么样?”   秦东意是剑修,虽然他各方面的法术都有涉猎, 但精神干扰类的法术对于修士的要求太过苛刻,知道归知道, 真正学得懂的没几个。因此即便是他,目下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而方才他的问询落在了十三耳中, 却被那些嘈杂的骂声盖了过去。   十三的识海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 他眼前的景物一个个生出了歪歪扭扭的鬼面, 将他围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眼里的有些湿润的感觉,同时眼里也蒙上了一片猩红。   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湿润的液体划过脸颊,他下意识抬手擦了一下, 垂眸看去, 却是瞥见一手刺目的红。   秦东意心下微惊。   他用灵力将连朔带了过来。   小奶猫在途中重新化为了小男孩的模样, 他到了秦东意手边,被一把拽着衣领揪了过去。   秦东意很少有情绪波动如此大的时候。   他动作都显得有些粗暴:   “怎么回事?!”   连朔也被这情况吓了一跳。   他有点害怕地缩缩脖子,一个劲的摆手, 着急解释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用精神力刺激了他一下,我以前也对别人用过的, 那些人只是会头痛一下下, 很快就能恢复正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连朔说的是实话。   他是刚认识十三, 自然不知道这人的精神状态原本就游离在失控的边缘, 只是靠着理智才能勉强维持平衡。而他的这一下刺激令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让十三彻底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连朔看着那些血,被吓哭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秦东意看着他,见他实在不像是在说假话,便微微抿起唇放开了他。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十三。   少年脸色惨白,其上一片刺目的红色。他一直用力抓着秦东意的手腕,紧咬着下唇将脸埋在秦东意胸口处,似乎这样就能减轻点痛苦。   见状,秦东意只能把人搂得更紧一些。   但片刻后,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这就分出一丝灵流探进了自己的储物戒中。   有一团光芒在他掌心汇聚成形。   那是一颗天阶的固灵丹。   世上法器分级,丹药自然也一样,而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被贴上“天阶”两个字,那都是在世上可遇不可求、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修为高强的药修原本就不多,能做出的天阶丹药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秦东意身上这颗天阶固灵丹,是他师尊戊炎长老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宝贝。   固灵丹可在紧要关头护住修士心神,天阶固灵丹的效用自然不用说,怕是就算是已经走火入魔失控发狂了的人,都能给他生生捞回来。   秦东意的灵力和戊炎一样,都是火属性。   火属性的灵力有一大特性便是容易失控难以驯服,修为越高越是如此。而秦东意资质千百年难得一遇,未来也不知道会走到怎样的高度,途中遇上的难处肯定很多。   思量再三,戊炎最终还是把那颗当宝贝供着的天阶固灵丹给了秦东意。   他嘱咐过,除非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否则不可轻易动用。   那时候戊炎自然没想过,自己这宝贝的归宿竟是用来救了一个他最看不上的妖。   但现在在秦东意眼中,就是紧要关头。   所以,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抬手便把那颗天阶固灵丹送进了十三口中。   十三目下意识混乱,有人给他喂东西,他也就迷迷糊糊地吞了。随后,他只觉得又丝温暖的力量在他身体中运转,渐渐安抚下了他脑海中那些乱声和刺痛。   而后,又有一个东西送进了他齿间。   十三刚才痛极了,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唇。秦东意怕他伤到自己,索性便将自己的手送给他咬。   少年有几颗牙齿很尖,很快,秦东意手上便漫出些许血色。   他倒没怎么在意,只是垂眸看着怀里的人。   半晌,他试探似的,安抚一般轻轻摸了摸十三的头发。   期间,一旁的连朔也没敢走。   他抱着那只布偶娃娃,乖乖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眉毛一直皱着,大眼睛里有些担忧。   好在天阶固灵丹的效果显著,很快,秦东意就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情绪稳定了下来。   十三面色和缓了了些,一直紧攥着秦东意衣襟的手也轻轻松开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睁开眼。   耳边那些骂声如潮水般退去了,脑海中的痛感也缓和了许多,虽然人还是有点恍惚,但比起先前,十三的状态显然好了很多。   他半睁着眼睛,怔楞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正靠在秦东意怀里。   十三抬眸小心翼翼看去,正好对上了秦东意垂眸看来的视线。   他又默默垂下眼,看见了秦东意烟青色衣衫上被自己血泪染出来的脏污。   他悄悄抬手,蹭了一下,像是想趁秦东意发现前把那些血擦掉。   但他这些动作自然尽数落到了秦东意眼中。   那人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十三愣了一下,抬眸看去。   秦东意正望着他,他这笑跟往日里不大一样,他眼睛微微弯起,连带着周身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气质都悄然散去了。   随后,秦东意抬手,帮他擦擦脸上的血污。   十三眸色一顿,随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而正在此时,一旁的连朔突然出声道:   “抱歉小哥哥,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以前对别人这么做,他们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我以为对谁用都没事。对不起,害你流血了。”   听连朔这样说,十三看了眼秦东意,突然有些紧张。   他问:   “我刚刚……怎么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这一点并不仅仅体现在他半妖的身份,还有他的一些情绪、想法,和状态。   但一般情况下他都掩饰得很好,他只怕自己失控后会说出点什么东西,让秦东意察觉到,自己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好。   秦东意没有说话,倒是连朔先抢答道:   “没有什么,只是你突然变得好吓人。眼睛红红的,脸白白的,像是很痛的样子。幸好他给你吃了个小药丸,你才好。”   连朔对十三抱有愧疚,积极回答着他的话。   十三听了,却是捕捉到一个似乎很重要的点:   “药?”   秦东意点点头,却没有多大反应。   他又变回了那幅淡漠模样:   “固灵丹。”   固灵丹算是比较常见的安神类药物,因此,十三也没多想。   他哪里能想到秦东意有一颗天阶固灵丹,更想不到他会这样轻易地将这种能救命的东西给了自己。   此时,漫长的夜似乎已经过去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原本漆黑的林间也有了些微光亮。   十三又抬手揉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随后才想起来正事,于是看着连朔道:   “所以,这个布偶,可以还给那个小女孩吗?”   见十三终归还是提起了这件事,连朔又把耳朵耷拉了下来。   他两只手拉着布娃娃的两只小手,有点不情愿:   “能不还吗,我只有它了……”   “但,它也是别人的宝贝。”   正在十三苦恼要如何跟连朔解释这件事时,秦东意突然开口道。   他抬手安抚似的摸摸连朔的脑袋:   “这是那孩子过世的爹爹送给她的,对她的意义非同寻常。”   “但这是我捡到的……”   “即使是捡到的东西,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占为己有。因为它可能承载着记忆或者祝福,同时,也在被某个人寻找着思念着。你把它当好朋友,失去了会觉得难过,所以舍不得,这很正常。但它也是别人的好朋友,那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好朋友,也会伤心。”   秦东意对小孩子总是很有耐心。   他劝导着连朔,那孩子似乎是听懂了,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但还是舍不得。   十三努力记着秦东意刚刚说的话。   随后,他看向连朔,说:   “把它还回去吧,以后,我做你的家人。”   听见这话,连朔的耳朵动了动。   他抬眸看着十三,又有点不确定道:   “但我刚刚害你那么难受,你不怪我吗?”   “都过去了。”   仔细想想,十三还真的不怪他。   他虽然刚才是真的被折磨到想去死,但现在想想,秦东意关心他了,那这就是值得的,因此便也不怎么在意了。   听他这样说,连朔有些高兴。   他眸子亮了一下,但随后就又暗淡了下去:   “你们不是人类的修士吗,你们最讨厌妖了,怎么可能愿意和我当家人。”   可令连朔意外的是,面前的十三却十分自然地说出一句:   “我也是妖。”   连朔瞪大了眼睛。   他示意想碰碰十三的灵脉,得到准允后,他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丝灵力进去。很快,他就高兴地扑过去一把搂住了十三的脖颈:   “真的!你真的跟我是一样的!”   “我从小都是一个人,遇见的妖说我不是妖,人也说我不是人,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看见跟我一样的人!”   秦东意愣了一下。   听见这话,他用灵力试探了一下连朔的气息,这才发现,这孩子竟也是半妖。   楼画显然也有点意外。   知道两人是一样的之后,连朔自然一百万个愿意和十三当家人。他的小布偶也不要了,直接丢给了秦东意,自己重新变成了小奶猫的样子,蹭着十三不愿意放开。   秦东意看着他们两个,目光逐渐温柔起来,还带了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   他什么都没说,只在最后经过连朔同意后给他下了个封印,藏住了他身上的妖气,和能力,让他暂时只能像个普通的小猫一样。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混进清阳山去。   等到事情解决,下山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轻薄的晨雾弥漫在山间,让两个人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   连朔在十三的怀里睡着了。   他摸摸小奶猫的下巴,过了一会儿,同秦东意道:   “抱歉,师兄,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秦东意轻轻摇了摇头。   随后,他沉默片刻,又道:   “抱歉。”   “嗯?”十三有点意外。   “说好要保护你,却让你受伤了。”   秦东意向来很在意自己的承诺。   而听他这样说,十三却是笑了,他半开玩笑道:   “没关系,这次的份,师兄算在以后就好。下次你记得保护我,可以吗?”   秦东意微微弯唇,点了点头。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山中的小道上,身影在晨雾中越发朦胧,最后在道路尽头消失不见。   而在他们走后,躲在暗处的人终于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他没再跟那两个人,而是双手抱臂,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姿态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浑身上下被黑袍遮着,宽大的帽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现下,他唇角扬起,露出一个颇有些深意的笑,喃喃自语道:   “原来是脑子有问题。难怪。”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半晌,那人的身影在林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金色灵流的残影,以及,周遭被他身上毒气污染到枯萎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事只有一更。   今天的二更明天补上(真诚)   (如果能写完的话 第079章 寻春   两个人回到镇中时, 天色早已大亮了。   圆满完成历练任务的内门弟子们聚在一起。他们原本是约定今早一起回清阳山的,结果一大早起来,过了约定的时间小半个时辰, 还是有三个人没到。   几个少年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随后便见秦东意和十三从后山的方向走了过来。   花灼灼见此,有些奇怪:   “九师兄,十三师兄, 七师兄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听见这话,秦东意微微一愣:   “他不在?”   花灼灼刚想摇头, 而后便见戚还小跑着从他住的屋子里跑出来。   这人边赶着系衣带,头发乱糟糟又歪歪扭扭, 还抽空揉了揉眼睛, 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抱歉抱歉, 睡过头了。”   戚还向来嗜睡,因为睡过头错过事情早已是家常便饭。   十三看着他邋里邋遢的样子,刚想说些什么,结果垂眸时, 却发现他白色的靴子靠近底部的地方, 有几处不易察觉的绿色痕迹。   看起来, 那像是在青草上踩过一遍后沾染上去的草浆,看着痕迹还很新鲜的样子。   这挺正常的,但十三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但最终他的目光也只是顿了顿, 并没有多想。   而见他们打算离开,老镇长也带着镇民来为他们送行。   镇民们一个劲地给他们塞水果馒头窝窝头, 但都被少年们拒绝了。   一片喧闹间, 十三在人群中瞥见了在娘亲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小女孩。   十三跟小女孩对视一瞬, 随后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的秦东意。   秦东意显然也注意到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把放在储物戒中的布偶拿了出来,递给了十三。   十三愣了一下,而后便听秦东意微微弯起唇,道:   “你去?”   十三犹豫了一下,这就从他手里接过布偶,向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一开始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只看见有个哥哥突然向自己走过来,她还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但那个哥哥到她身前就蹲下了身子,平视着她,随后,抬手冲她递了个什么东西。   小女孩看向十三手里那个布娃娃,愣了一下。   她目光在十三和布娃娃之间来回扫着,最终抬手把布娃娃接了过来,前前后后看看,将它紧紧抱进了怀里。   女孩的娘亲也注意到了,她连忙对十三道:   “谢谢小仙君,真是麻烦你们了,还特意为了这个跑一趟。妞妞,仙君哥哥帮你找回了布偶,你要说什么?”   妞妞看了娘亲一眼,竟直接上前张开手臂抱了十三一下。   十三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但最终也没避开。   小朋友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道:   “谢谢神仙哥哥。”   十三听见这个称呼,有些微出神。   曾经,他在心里也是这样称呼秦东意的。   现在他长大了,也被别人这样唤,那感觉多少有点奇妙。   妞妞只轻轻抱了十三一下,随后便后退一步,松开了他。   也就在那时,十三怀里藏着的小奶猫从他衣襟中探出头来。   小奶猫一双眼睛一蓝一绿,瞳孔圆圆的,瞧着很是可爱。   连朔歪歪脑袋,用只有妞妞和十三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   “对不起。”   妞妞像是吓了一跳,一双圆眼睛睁得很大。   十三赶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妞妞很乖,点点头,把一声惊呼咽了下去。   她想了想,举着手里的小布偶在连朔面前晃了晃,用布偶的小手摸摸连朔的脑袋,压着声线替小布偶说:   “没关系。很高兴认识你,跟你玩的很开心。”   连朔歪歪脑袋,眯起眼睛用脑袋蹭了蹭她。   那个时候,十三心里突然起了些微妙的感受。   做好人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他年幼的时候曾经说过,娄娄要做好人。   他不太明白好人的定义是什么,但他想,只要跟秦东意一样,就好了。   -   回清阳山后,带队的两位师兄需要去议事殿向长老和掌门们汇报任务情况。   戚还人懒,也不擅长总结这些,因此这一般都是秦东意的工作。   他一五一十地将任务细节陈述过去,长辈们也需要按照每个弟子的表现分发奖励。   而此次历练中,是十三最先看破迷局,也是他以身试险进入了小妖的幻境。至于安抚连朔和失控的那一部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秦东意并没有说出口。   但即便如此,十三也毫无疑问是此次历练中贡献最大的人。   戊炎听得啧啧称奇:   “没想到那小子还有两把刷子,不过也还是掌门教导有方,那样一个混小子都能驯住。”   座上的崇桦听了,也只微微笑着点点头:   “那孩子还是聪明的,就是不大听话,是个好苗子。”   “哎,你可别太惯他。”   戊炎摇摇头,翻看着法器的清点册:   “不听话就训到听话,等他出了师门,外面的人可不会惯着他这刺挠挠的性子。”   一旁的莲垚倒是撇撇嘴,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   宗门中像分发奖励这种的繁琐事情都是由戊炎管理。   像第一次历练表现最好的弟子,师门一般都会直接给一件高品质的灵器,但现在戊炎却犯了难。   他翻看半天,突然问崇桦:   “十三是用什么武器来着?我怎么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   崇桦脸色一僵。   随后,他便掩去了那丝异样,只道:   “他许久没回掌门殿,我倒还真不晓得。”   殿中央的秦东意听见这话,微微挑了眉。   随后,他便淡声道:   “弓箭。”   听他这样说,崇桦笑开了:   “我倒是忘了,十三跟小九向来走得近。”   秦东意微微点头,算作答复。   一旁的崇桦没理会他们,他翻看着灵器簿,道:   “弓箭,怎么选了这么个刁钻玩意,这还真不好找……”   他哗啦哗啦翻着书页,随后,崇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说:   “我记得上次是不是从上古秘境中带回了一把弓?”   戊炎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随后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把那把弓给他?那可是超过天阶的存在,妥妥的镇山宝。配那小子,这岂不是给杀鸡的配了把屠龙刀?”   崇桦捋着胡子笑了笑:   “你放眼整个修真界,能配得上它的又有几个?灵器放着不用,也就是一个没用的物件。再说,用弓的修士原本就少,不如给了孩子,说不定他能拿着这把弓做出一番成就呢?”   戊炎还是觉得不合适,同崇桦争了许久,最终他恶狠狠地在灵器册上划了一道:   “你就惯着他吧!”   定好了奖励之后,过了几日,戊炎将那些内门弟子都找了过来,一个个分发奖励。   清阳山对于第一次历练很看重,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他们进入内门后的第一次考核,因此奖品的分量都很重,虽然不及天阶珍贵,但每人分到的东西都是在外面有价难求的宝物。   可尽管如此,在最后拿上那把弓时,无论是围观的师姐师兄还是师弟师妹,都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他们虽然不清楚这把弓的来头,但对于宝物的气息还是有足够的敏锐。   谁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东西,至少也是天阶往上的品阶。   一时间,周围冲十三投去的视线,有羡慕和赞许,也有嫉妒和质疑。   他们自然都知道十三半妖的身份,但他们想不通,为何师长们会如此看重他,甚至眼都不眨地将这种品阶的灵器拿出来给他。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了十三身上。   他感受到了,也下意识有些不安。   正在此时,戊炎托着那个装有灵弓的盒子走到了他面前。   十三抬眼,看着那把弓。   它通体呈莹白色,像是一丝瑕疵都没有的温润白玉,其上还雕着繁复花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追逐月亮的凤凰。   灵弓散着淡淡的气息,主动试着去接触十三。   而十三也觉得自己血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与其遥相呼应,正用气息呼唤着他去触碰它。   “记住,这把弓是你师尊给你争取来的,不然就以你,再修炼个百年都没资格碰这种级别的灵器。”   戊炎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此时顺道跟十三强调了一句。   十三听过,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便抬手想去接戊炎怀里的盒子,可还没碰到,就被另一道声音止住了。   “先等等,这弓从上古秘境拿回来后还没有好好检查过,戊炎,先不要直接给他。”   崇桦在主座上站起身来,走到戊炎身边,看了看灵弓,又看了看十三,随后便笑道:   “我怕上面有什么残留的禁制,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再伤着他。还是我先拿回去检查一二,确认没问题再交给他的好。”   这话听在围观众人耳中,俨然是一副爱护徒弟的好师尊模样。   而崇桦对十三的这份“关爱”,也让周围投过来的目光中的情绪更浓烈些。   但这话听在十三耳里,却让他背后起了一片冷汗。   他目光顿了顿,随后慢慢抬眼,对上的是崇桦笑眯眯的脸。   十三收回了手,微微蜷起手指。   他只低头,半晌,默默道出一句:   “……谢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0章 韶华   灵弓最终还是直接被崇桦带回了掌门殿。   而在那天之后, 十三能明显感觉到周围关注自己的人越来越多。   也有人主动来同十三打交道,但十三不愿意也不太会应付这些,因此通常都是聊两句就结束了话题, 自己赶着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一开始还有人坚持想跟他交好,但慢慢的,十三的冷淡渐渐耗尽了那些人的耐心,原本夸他年少有为的话也慢慢变成了说他架子大、看不上人等恶意的言论。   但十三不在意那些事情。   他早就习惯了恶意, 甚至恶意比起没来由的示好,反而更能让他轻松些。   他继续一个人住在小木屋里, 一个人跑藏书阁。   但,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还有猫。   那天之后, 秦东意像当初给十三搭木屋一样, 也给连朔搭了个小猫窝。   但连朔不喜欢那个, 他喜欢跟十三睡在一起。   他很黏十三,无论十三去哪,他都往他衣襟里一钻。无论是练箭、看书还是睡觉,连朔都陪着十三一起。   这样一来, 两个人就都不寂寞了。   而自从历练过后, 秦东意有段时间都没接新任务, 十三隔三差五就能去见他。   他能跟秦东意聊很多很多事情,也能开些玩笑。秦东意会偶然发现十三在某些事情上与自己喜好相同,他觉得巧, 但殊不知那些喜好,都是十三照着他一点一点学过来的。   他不知道, 也不用知道。   两个人的关系愈发亲密, 有时候连戚还都会酸啾啾地说自己已经不如十三的地位了。   事情都在一点点变好。   只是, 十三心里还一直想着那把灵弓。   那天从崇桦开口把弓要走的时候, 十三就明白,如果他不拿出点什么东西,这把弓估计他以后再见不到一眼了。   但他喜欢它,他知道那把弓当时是在呼唤自己。   他想要。何况,那弓原本就该属于他。   十三多少有点不甘心。   但如他所料,声称“检查禁制”的崇桦,在那之后对于灵弓之事只字未提,就像是没有这件事一般。   直到整整两月之后。   那天,秦东意跟戚还临时接了新的任务,大清早便下了山。   十三把他们送到门口,回去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掌门殿的传信。   他迟疑片刻,拆开看了。   果然是崇桦。   信里什么都没说,只说让十三看见这封信后就去掌门殿找他。   十三犹豫了一下,他原本再也不想跟崇桦再有一丁点的接触,但大概是他想着那把灵弓,最终,十三还是托着心底那一丝丝的侥幸,只身去了掌门殿。   他到的时候,崇桦正在掌门殿外等着。   十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他面前行了一个弟子礼。   崇桦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半晌,问出一句:   “你怕我?”   十三垂眸,淡淡答:   “弟子不敢。”   见他这样,崇桦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于是笑了一声,也不跟他装腔作势,直截了当地把他那点肮脏龌龊的心思尽数摆在了阳光下。   他说:   “你倒是个烈性子,我欣赏你。我想知道,既然你清楚我的目的,又不满于这种对待,为何整整一年,你受着外人非议,却只字不提你遇见的事?”   十三明白他的意思。   他似是自嘲般冷笑一声,随后微微眯起眼,挑眉抬眸看着崇桦:   “我不是傻子,就算我说了也没几个人会信。我没那觉悟去维护人世伦常,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要事情不牵扯到我,你们掌门殿多脏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崇桦听到这,笑道:   “聪明人。”   说罢,他背着手,自顾自往山下走,边同十三示意道:   “陪师尊走走?”   十三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他顿了顿,抬步跟了上去。   崇桦倒像是真的叫他来散心一般,他走在十三身前一步的位置,半晌,侧眸看着他道:   “你应该知道,如果我真的想对你做点什么,那多来十个你都是拦不住的。”   十三坦然点头,冷声回道:   “我自然清楚,但你不喜欢那样,不是吗?”   “哦?”崇桦微一挑眉。   十三接着说:   “你不断暗示、利诱,不就是想要一个心甘情愿听你话的玩物?”   “确实如此。”崇桦捋捋胡子。   他侧目看了十三一眼。   这少年过去一年,出落地愈发漂亮。   尤其是眉眼,一双清澈鹿眼,原本该是温柔灵动的,却被他那阴郁气质压过一头,颇有种矛盾的美感。   崇桦见他的第一眼就看上了他。   原本以为,一个从小被歧视被驱赶的半妖怪物,很容易依赖别人随手散出的一点温柔,该是个好摆布的货色,谁想到却是个硬骨头。   一开始,崇桦并不觉得这家伙会有多硬的骨气,于是他将他收入门中后便晾着他,想着,总有一天这人会扛不住,会主动来找他。   但没想到,这家伙还真就拼那一口气,一年时间靠自己学了那么多东西,还在历练中如此展露锋芒。   包括这次也是一样,崇桦收走了本该给十三的灵弓,他以为超过天阶的法器这一诱惑足够大了。   可十三依旧没有低头。   崇桦觉得有意思。   他喜欢驯服烈马的感觉。   思及此,崇桦叹了口气:   “十三,跟宋云竹一样不好吗?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功法、灵器,甚至未来的掌门之位,我都能给你。而你似乎并不会损失什么,总之都是一些让人愉悦的事情,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崇桦说得真诚,却是把十三听笑了。   他弯起眼睛,索性也不跟崇桦再摆那点师徒的表面功夫了,毫不留情讽刺道:   “你好自信啊。不过,世间之事不过利换利,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划算的买卖。我也不是什么高尚之人,可能换一个人,我也就愿意了。但我恶心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听见他的话,崇桦倒也不生气,他只说:   “我若是真想对付你,可有千百种办法。”   “可能吧。”   十三不甚在意,甚至有些不耐烦。   他皱眉问:   “你今天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崇桦微微笑着,没理会他的问题,只问:   “你很想要那把弓吧?”   说着,他掌心灵力汇聚,将灵弓召了出来:   “你迟迟不来找我讨要,我便自作主张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朱门。”   “确实很符合你的气质。”   十三嗤笑一声,挪开眼去,转身想走。   但随后,他便听崇桦说:   “既然你不愿意跟宋云竹一样,那我也不为难你。这把弓原本就该属于你,你今日,若能将它从我手上抢过来,它就是你的了。”   听见这话,十三眸色微动:   “当真?”   “不骗你,我还让你十招。”   崇桦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弯了眼睛。   见此,十三也不愿跟他多废话。   试试就试试,左右他不亏。   他瞬息间召出自己的弓,抽出三支箭来,灌入灵力后直冲崇桦放出。   三支箭带着浓重的寒气,经过时连空气中都散着些许白雾。   崇桦似是有些意外他的进步。   但,尽管他已经足够优秀,可终归还是个少年。比起修炼了数百年的崇桦来说,还差着不小的距离。   崇桦也当真如他所说,让了十三数招。   十三红色的灵流带的四周植物都结了一层霜,十招过后,崇桦不再让步,两道灵流这便交织在一起,那响动,吸引了周遭无数人的注意。   戊炎和莲垚当时正在校场看着弟子们练剑,注意到那边的异样,戊炎皱紧了眉:   “崇桦再跟谁打架?好重的妖气。”   但随后他便意识到,能在清阳山大摇大摆混着的妖,还能有谁。   那边,崇桦在让过十招过后,一点都没有再留手,他灵流光芒大盛,明明对手只是一个少年,他用出的招式却几乎都是看家本领,辨识度和声响都极高。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去上十三,每一下攻击都避开了他身上的要害,数次都是堪堪从他身上蹭过去。   但即便如此,十三还是渐渐力不从心起来。   崇桦强大的威压逼出了他身上妖化的部分。   红瞳、白翼。   十三咬紧牙关,虽然敌不过,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他知道,如果崇桦不放水,他是断不可能越过修为上如此巨大的差距,去抢他手里的朱门的。   但大约是对这段时间以来压力和委屈的发泄,他打得格外疯狂,几乎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招式在向崇桦发起攻击。   他不服,也不甘心。   又是一箭射出。   崇桦侧身躲开,也就是那一瞬间,十三捕捉到了他的漏洞。   他挥动双翼,以极快的速度闪身上前,一把掐住了崇桦的脖颈。   但下一瞬,他却对上了崇桦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十三愣了一下。   崇桦没有反击,也没有躲开,就任他掐住自己的脖子。   不对劲。   十三心里咯噔一声,一时只剩了这个念头。   他呼吸一滞,下一秒,只觉有道火烧般的痛感席卷上他的羽翼和后背。   同时,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整个飞身出去,重重撞到一棵树上。   树和人一起歪倒在地,灰尘和树木羽毛灼烧时的烟雾混在一起。   十三摔得有些懵,他耳朵一阵嗡鸣,恍惚片刻,才听见了某个男人的怒吼:   “他妈的,你个杂种,还动起手来了!”   戊炎又问崇桦:   “这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在戊炎看来,十三完全妖化,灵流紊乱,已经掐住了崇桦的脖颈,那架势,绝不可能仅仅是师徒间的切磋。   十三抬眸,直勾勾望着崇桦。   随后,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心里升起了某种可怕的猜想。   原本,崇桦是自己说让他去抢的。   但十三意识到,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在这些人面前,解释权永远在崇桦那里。   他说什么,真相就是什么。   果然,十三看见崇桦皱眉,叹了口气:   “没什么,孩子而已,心气急躁,我自己教训就好了。”   十三闭了闭眼睛。   此时,听见响动围过来的人已经有很多了。   内门、外门,连赶过来看热闹的杂役弟子都有。他们围在一起,像是一片黑压压的雾潮,睁大一双双探究的眼睛往这边看来。   十三听见戊炎骂道:   “那畜生的爪子都掐到你脖子上了!你还在这说孩子孩子,你什么时候教训过他?早就跟你说过了,妖都他妈的是白眼狼,不要惯着不要惯着。你对他那么好,那种品级的灵器说给就给了,现在呢,人家想杀你!!”   崇桦还在解释什么,十三已经不想去听了。   人群中,有弟子在窃窃私语,对着十三的方向指指点点。   他听见有内门弟子嗤笑一声:   “早知道他是个没人情的白眼狼了,孤僻得很,也不知道掌门看上他哪点了,就这,还想恩将仇报呢。要我说,一刀砍了罢了。”   “谁说不是呢,他还把九师兄哄得团团转,可惜九师兄和七师兄出任务去了,不然真该让他们看看这家伙的嘴脸。”   他早该想到的。   确实,他跟崇桦之间,可不只有修为差了几百年。   因为崇桦用那几百年时间,除了修炼,还塑造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清阳掌门形象。   十三跟崇桦的地位原本就有如云泥,在外人看来,崇桦一直是溺爱他的温柔师长形象,他的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别人不知道崇桦私下里那些龌龊事,有人说了也不会信。十三只能自己逃开,但落在外人眼里,只要崇桦稍加引导,又成了他不识好歹不学无术。   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斗不过崇桦。   崇桦折磨他,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正如崇桦自己所说的。   若是他真想对付他,有千百种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没能补上昨天的,先揪草莓叶子谢罪了。 第081章 韶华   十三用力蜷起手指, 指腹深深陷在泥土中,折断了一片青草。   他不甘心啊。   十三闭了闭眼睛。   他心中阴暗的情绪疯狂滋长,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但同时, 他体内似乎还隐隐生着另一种东西,那东西很温柔,气息从他心脏中弥漫出来,像一只手一样抚平他即将失控的情绪, 温和地滋养着他的灵流。   十三被夹进了这种微妙的平衡里。   他感觉自己的双翼被烈火灼烧,又痛又麻的感觉从伤处蔓延到了全身。   他看见远处那些围观者的眼神。   嘲讽的、忌惮的、幸灾乐祸的……   还有那些一句一句压在一起的恶言, 堆在一起像是座山一样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他抬眼看着崇桦。   那人正微微眯着眼回眸打量他, 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像是在冲他耀武扬威。   下一瞬, 十三听见了崇桦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再硬的骨头,又如何?”   “……”   十三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红光。   他突然从地上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直直冲崇桦而去:   “我杀了你!!!”   崇桦似是笑了一下,随后, 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如他所料, 他根本不用出手, 一边的戊炎就会替他挡下。   戊炎在来清阳山前,一家八口人都是被妖屠尽的,最后也只留了他一个。   所以他一直对妖族有着不小的恨意与偏见, 当初对于崇桦执意收十三为徒也很是不满,加上崇桦一直以来都显得太过偏袒十三, 这种不满在日积月累中越来越多, 不动还好, 一点即燃。   正如此时, 崇桦瞬间召出巨斧,斧刃上还燃着火焰,对准十三就是一斧劈下。   十三下意识用左半边羽翼挡住,下一瞬,血色四溅。   虽然崇桦留了手,但十三一片羽翼还是被鲜血染成了猩红色。   “来人!把这畜生给我按住,反了天了还!”   戊炎大手一挥,狠狠瞪了十三一眼,边点着他,恨铁不成钢道: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师尊对你多好,你看看小九小七多护着你。你这样子对得起他们吗??”   一边的崇桦叹了口气:   “算了吧,他也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几个师兄按在地上捆锁链的十三。   十三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做错什么。   他只是恶心想逃,被冷落了他就自己学,他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没有影响到任何人。   这次也是崇桦说要让他自己去抢,结果到头来,却变成了他大逆不道想要弑师,他想解释,却根本无从下口。   好无力啊。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世上的人却都要伤害他。   为什么要逼他啊。   “我杀了你……”   两行血泪从十三眼角淌下。   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杀了你。”   “疯了疯了,简直疯了!”   戊炎见他都被按在地上了还不知悔改,一时火气更甚:   “还在那念叨,白眼狼一个,直接丢到阵台斩了罢了!”   “哎,别啊。”   崇桦又开始那一套和稀泥的话术:   “我徒弟,我自己知道。他本性不坏,就是一时糊涂,惩罚不必如此重。”   “你闭嘴!!”   听见他的声音,对十三来说都是一种刺激。   他嗓音撕扯到沙哑: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说什么胡话呢。”   崇桦似是无奈地道出一句,话音稍显严厉。   随后他又同戊炎道:   “他状态不太好,先关去水牢吧。过几天等稳定点,赶回去关几天禁闭,孩子嘛,还是要多教的。”   戊炎虽然不满,但崇桦是掌门,他也干涉不了他的决定。   他摆摆手,示意那些弟子按崇桦说的去做。   随后,他又点点崇桦:   “你他娘的迟早被这白眼狼反咬一口。”   崇桦只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十三被身边两三个小师兄拽着身上的捆仙锁拖拽了出去。   他翅膀上的伤口被捆仙锁压着,剧痛顺着那里流转到他全身。他的头很痛,像要炸开了一样,人游离在失控的边缘,但却一直被心脏处传来的那阵温柔气息舒缓着,堪堪将理智挽回。   他被拖在地上,穿过了周围人群。   看热闹的全都围了过来,但却给他们让了条道。   十三人有些恍惚。   他看着被树叶遮挡住一部分的天空,看着斑驳阳光下一张张人脸。   他们用挑拣菜叶子的目光打量着他,嘴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别看了,别说了……   十三在心里求着他们,但那些话音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恳求而消失。   直到他被拖拽着远离了人群,那些声音也才随之远去了。   十三被丢到了水牢里。   水牢阴冷,他蜷在地上,抱着自己。   他原本纯白的羽翼已经被烧成了黑黑红红的颜色,清阳山的白色弟子制服也染上了脏污。   他闭闭眼睛,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直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来。   连朔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模样,他身量小,能从小窗口挤进来。   一进来,他就使劲往十三颈窝处钻,声音听着像是要哭了。   “主人……”   虽然十三说不用,但连朔从很早开始就改口叫他主人了。   “主人,你怎么伤成这样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啊……”   连朔脸上的毛毛都被眼泪沾湿了。   “秦东意为什么不来保护你啊,他不是很厉害吗,我要跟他告状,我要杀了这里所有人!!”   十三抬手,碰了碰连朔的耳朵。   他想跟秦东意一样,告诉连朔,不能杀人,要做好人。   但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他好想杀人,想杀了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所有人。   秦东意教给他的,他做不到啊。   他也不能总是等着秦东意来保护他。   他好想要力量,想要变强,想要亲自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十三逼迫自己,不能继续想了。   他把小奶猫搂进了怀里,像是洗脑一样,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十三,要做好人。   要做,像秦东意一样的人。   -   十三在水牢里被关了大半个月,期间也没几个人来过,只有莲垚来送过一次药。   她来的时候皱着眉,语气不是很好地一瓶一瓶地讲清楚药的功效,在十三面前一字排开。   等到说完,她叹了口气,又问:   “你跟崇桦动手干什么?”   十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我错了?”   “你觉得你没错?”莲垚反问道:   “无论怎样,跟师尊动手就是不对。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清楚,他苛待你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十三弯了弯唇角,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当我错了吧。”   他面无表情道,替莲垚说出了那些话:   “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欺师灭祖的畜生、不懂是非恩情的白眼狼。爱怎么说都随你,我……”   “啪!”   十三的话音被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   他被打得偏过脸去,对面的莲垚气得手都在抖: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记住,谁都能放弃你,但你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十三用舌尖轻轻顶了顶腮,抬眸看着莲垚。   少年的目光冷的可怕,又像一汪深潭,一丝生机也无。   “说够了就走,我不送了。”   随后,他便闭上了眼睛。   莲垚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莲垚走了之后,藏在角落里的小奶猫又钻了出来。   连朔叼着一个药瓶,努力地想往十三伤口上洒点药。   他擅长精神类的法术,所以,他对周围人的情绪向来很敏感。   他能感觉到,十三现在就像陷进了绝望的深渊里。   那些情绪太压抑了,压得连朔看都不敢看一眼,也不知道十三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   连朔蹭着他的手,拱进了他怀里。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十三,只能说:   “主人,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或者这里有人欺负你,我们离开就好了嘛。我们去找一个没人欺负你的地方,一直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十三迟疑了一下。   连朔的提议听起来很不错。   他待在这里,情绪一天比一天消沉,他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厌恶这个世界。   他好像病了。   但没有药能救救他。   要听连朔的话,要离开吗?   但他不是很想走。   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   但他喜欢秦东意。   救救他吧。   十三闭闭眼睛,抱紧了怀里的小猫,一遍一遍在心里祈祷。   他的神仙什么时候能回来,救救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2章 韶华   凡世。   傍晚, 城镇的街道上挤满人群,火烧云挂在天边,将天地都染上一片如火一般的颜色。   年关将近, 城镇周围都挂上了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戚还啃着糖葫芦,随手拿了个虎头帽子,付了钱戴在自己脑袋上, 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道:   “今年清阳山应该也会有庆祝新年的活动吧?好像又十年过去了。”   修道之人寿元要比普通人长得多, 在凡世一年一度的春节,放在清阳山便化为十年一度。   虽说修仙门派远离凡尘, 但该有的烟火气也总归是要有的。   回忆起上次新年, 戚还乐了:   “上次戊炎长老是不是当大伙面表演喷火来着?笑死我了, 你说他今年会再掏出什么看家本领来逗我们乐?”   戚还这句话问出去,许久都没有回音。   他回过神来,看向秦东意,发现这人正在书摊前认真地挑选着什么。   “挑什么呢?又给十三带画本呢?”   “嗯。”   秦东意拿起一本, 翻了两页, 又放下了。   戚还拿起来自己看了看, 问:   “这不是画得挺好的,为什么不要这本?”   秦东意眼都没抬:   “上次买过,他有。”   “这你都记得?”   戚还有些意外。   “嗯。”秦东意应了一声。   书摊老板见状, 知道生意来了,忙从背后的大书箱里掏出好几本摆在秦东意眼前:   “公子, 看这些, 这是最近的新货, 都是长安有名画师的新作, 保证您没看过。”   秦东意点点头,每本翻了几页,最终将那些书全收进了储物戒里。   他付过钱,起身便从书摊旁离开了,看着像是要往城门的方向去。   见此,戚还叫了一声:   “哎,小九,这次任务这么久,咱在城里多玩两天呗,回去还那么多事呢,忙得人都烦死了。”   说着,戚还从书摊里又随手捡起一本书。   他翻开一页,随后却是微微睁大了眼。   这东西里面有字也有画,画里多是些纠缠着的小人,各种姿势都有,香艳得很。   正在那时,秦东意应了一句:   “你自己玩。”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十三了。回就回,你等等我。”   但话虽这么说,戚还却并没有很快从书摊前起身。   他合上手里那本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个玩味的笑。   随后,他给老板给够了铜钱,把书随手放进储物戒里,这才追上了秦东意。   他们这次历练地方远任务重,这边有一个大妖占了一片水域,虽然大妖修为不高,但缠人得很。两个人磨了近两个月才把事情解决。等到真正赶着回到清阳山的时候,已经是除夕那日了。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下午,两人远远地就看见了清阳山的山门,却并没有看见往常会等在门口的那个人。   清阳山外出历练的弟子在回程时会往师门传信,以往十三总会算好日子,在他们该回来的那天等在山门口迎接他们。   次次如此,唯独今日没见人。   戚还笑了两声:   “好个小十三,过年了光知道玩,连他两个好师兄回来了都忘记了。”   十三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贪玩些是正常的,况且也没有谁规定十三必须要来迎接他们。这次缺席一次,两个人也没在意。   今日除夕,清阳山也学着凡世布置起了山头,树梢上挂了好些红灯笼,瞧着一派喜气。   二人到的时候,戊炎正被莲垚使唤着往议事殿门上贴对联。   秦东意和戚还上前跟各自师尊问好,戊炎见自己爱徒回来了,乐呵呵地问了几句家常话,高兴得胡子都要翘起来:   “我还怕你们俩赶不上除夕夜呢,今日碰巧你们师兄弟都在,咱们啊聚一起好好过个年。”   秦东意点点头。   此时内门弟子们都在议事殿外的院子里洒扫布置着,秦东意下意识去寻某人的身影,但看了好一圈都没寻见。   秦东意微一挑眉,索性直接问戊炎:   “师尊,十三人呢?”   听见这个名字,不止戊炎,连周边另外的那些内门弟子都往这边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秦东意心底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而戊炎提起这个就生气,他表情垮了下来,大手一挥:   “问那小子作甚,关禁闭呢!”   秦东意和戚还都是一愣。   那之后,秦东意又问了很多人,才问清楚事情的情况。   他也顾不得什么除夕了,任戊炎又劝又骂也没回头,自己去了十三的住处。   他到的时候,天已经块黑了。   十三的那座小木屋就隐没在夜色中,也没点灯,从外面瞧着就是黑漆漆一片。   秦东意走过去,敲了敲门。   屋里沉默许久才传出一道沙哑嗓音:   “别浪费我时间。说了,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滚。”   听着这话,秦东意微微皱起眉。   他蜷起手指,沉默片刻,只道:   “是我。”   听见他的声音,屋里的人似是愣住了。   随后,他语气有些慌乱,可能又欣喜,连语调都有些微颤抖:   “师兄,师兄你自己进来好不好,我……不太方便。”   秦东意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光线昏暗,他看不太清,只能看见屋里的木椅子上蜷了个人。   那人没好好穿衣服,衣衫是胡乱系着的,腰带也没绑,一头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身上。   至于他为什么说自己不方便,那是因为他两只脚踝上锁着镣铐,粗重的铁链垂在地上。   他人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很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   看着十三这个样子,秦东意只觉得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听那些人说,十三跟崇桦起了冲突,两个人打得很凶,十三起了弑师的心思,疯疯癫癫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有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跟秦东意形容着那时十三的模样,说他有多恶劣,有多吓人。   但秦东意始终没有全信。   他没怎么同崇桦有过交集,不了解崇桦的为人,但他知道,十三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对面,十三看着秦东意,手指蜷起,指甲抵在了自己掌心。   他盼秦东意回来已经很久了。   但此时真的见到了,他又有点怕。   秦东意会来,肯定已经了解了情况。   他怕秦东意也跟那些人一样骂他,怕他跟莲垚一样质问他,怕他会对他失望。   十三往后缩了缩,低头把自己又抱紧了些。   直到他嗅见那丝熟悉的檀香味,他微微抬眼,发现秦东意已经半跪在了他面前。   秦东意似是心疼又无奈的模样,他抬手摸摸十三的头,出口的第一句是问:   “有没有受伤?”   十三愣了一下。   随后,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   “已经好了。”   秦东意点点头,随后才问: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才会那样?”   听着秦东意的声音,十三突然有点想哭。   原来,真的有人不会一上来就指责他。   十三的手将自己的衣衫抓得一团皱,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全部告诉秦东意,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秦东意问:   “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十三还是沉默。   秦东意没办法,只能道:   “想说的时候就找我,嗯?”   十三点了点头。   他抬眸看了秦东意一眼,片刻,问:   “师兄,你怪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   “你没有听见那些人说的?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十三艰难地说出这些话,他等着秦东意的答复,但却只听他道:   “你都说了,那只是外人口中的事。”   秦东意知道十三心情不大好,因此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   “我没有亲眼看见,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比起外人的转述,我更相信你。”   我更相信你。   这句话好像一瞬间就给足了十三力量。   他像是被人从水里救出来了一般,一时只知道大口大口缓气。   见此,秦东意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十三喝了一小口。   他想把这些天来的挣扎和委屈都告诉秦东意,但真正说出口时,却只剩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像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师兄,怎么办,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我控制不住情绪,我每天都好想杀了自己,你能不能救救我。”   “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伤害别人,怎么办,是不是我死掉就都好了?”   十三像是有些魔怔了。   他喃喃地问着秦东意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秦东意眸色有些许凝重。   他知道十三的精神状况不大好。   究其原因,还是上次历练的时候,被连朔刺激了那一下,落了病根。   修士精神和识海上的损伤几乎都是不可逆的,虽然现在他身体里有天阶固灵丹吊着,但丹药里的能量终归是在不断消耗的,总有一天,药会用完,那到时候十三又要怎么办。   而见他现在这样,秦东意也大概猜到了十三为何会跟崇桦动手。   这孩子不是会毫无理由就跟人起冲突的性子,一开始动手多半是有原因,至于后来被形容成恶劣、吓人、疯癫的那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事刺激到了他,才让他失控变成了那个样子。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伸手,把十三抱进了怀里。   “别怕,别放弃。”   秦东意不大会安慰人,他只能简简单单地告诉他一句:   “师兄在。” 第083章 续昼   “师兄在。”   听见这三个字, 十三下意识抱紧了秦东意。   他埋在秦东意肩头,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衫。   “谢谢你……”   十三的视线渐渐漫上了水雾,最终, 那些雾气化为温温热热的液体,从他脸颊划过。   从小到大,每当十三被压到水底喘不过来气时,秦东意总会出现。   他像是一束光一样, 总能给泥潭下的那人带去光亮。   十三总觉得,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只有秦东意。   如果没有秦东意, 他早就死了,他可能会死在乌鸦手里、死在某个寒冷的雪夜, 或者死在自己手上。   但有了秦东意之后, 他总算是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他想活着, 想多看看秦东意,想成为秦东意生命中重要的人,想帮他完成他的梦想。   他还想让秦东意喜欢自己,让他爱自己, 让他只对自己一个人好。   如果秦东意愿意对他好, 可能他随口一句想要十三的命,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亲手献给他。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秦东意温声说着,边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那天, 十三抱了秦东意很久。   他几乎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味,直到他渐渐从困扰了他很久的那种绝望情绪中脱离出来, 才松开了他。   那时天已全黑, 秦东意起身点灯时,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小九?秦东意, 你在吗!你师尊找你呢,今儿可是除夕,你再不去,他脸都要比桌上的烤鸡黑了。”   戊炎到现在还生着十三的气,而秦东意却在大年夜放下那么多人不管,跑来陪十三,想也知道戊炎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但秦东意一丝犹豫也没有,只说:   “我明日自会向他赔罪,你自己去就是。”   秦东意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戚还又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见实在劝不动人,才拖着步子离开了。   十三听着他们的话。   他自己在房间里关禁闭,早就过没了日子。此时听见戚还说除夕,他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以前他在清阳山过过一次除夕,那时他还是杂役弟子。内外门分别有自己的庆祝活动,杂役弟子也是。   那天晚餐十三分到了小半只烤鸡,他跟着其他人一起围在篝火旁,看别人表演节目。   但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别人也都各自聊着天,他待了一会儿,还是回到自己房间里,点着灯看画本去了。   后来等再晚一些,有人放了烟花和孔明灯,天上亮堂堂的,很好看。   十三以前不知道这是什么活动,直到戚还有一次跟他讲,除夕是家人团聚一起过年的日子。   十三不太理解这些,但现在秦东意的师尊来叫他了,他不想让那炸毛老头子生秦东意的气。   他抿抿唇,说:   “师兄,你去找七师兄,我自己可以。”   十三说这话的时候,秦东意已经将屋内的灯点了起来。   烛火晃晃悠悠,暖色的光映在十三脸上。   他刚刚抱着秦东意哭了一小会儿,此时脸颊上满是泪痕,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兽。   秦东意看着他,有一瞬出神。   随后,他弯弯唇,只说:   “我陪你。”   既然秦东意这样说了,十三自然不会拒绝。   但如果是要跟师兄一起过除夕,他现在这幅邋遢模样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他像是才意识到一般,连忙低头把自己的衣裳规规矩矩系好,但想把长发束好的时候,手上的镣铐却限制了他的动作。   见此,秦东意抬眸问:   “我帮你?”   看十三点头了,他才站起身来,绕到了十三身后,一手拢起了他的长发。   动作间,秦东意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十三的后颈。   他受身上火属性灵力的影响,体温向来比正常人高一些,手也永远是温温热热的。   十三感受到那温度,人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手指微微蜷起,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被秦东意拢起的长发上。   十三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抬手拿起一本画本,随便翻着看看。   秦东意注意到了。   他知道十三心情不好,想陪他说说话,便问:   “为什么喜欢看画本?”   十三想了想,答:   “画里的人跟我不一样,他们很好看,也很幸运,能遇到很好的事。”   他很羡慕。   “你也会遇见。”   秦东意拿起手边的发冠,替十三束好长发。   十三弯唇笑了一下。   已经遇到了。   两人在屋里聊了很久,多是秦东意在讲任务中的趣事。   过了一会儿,十三似是注意到了什么。   他屋子的窗户是半开着的,此时他直勾勾看着外面,过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他抬手推开屋门,外面,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覆在草地上,满目都是莹白色。   清阳山四季都是春夏的模样,但凡世却并非如此。   大约是为了让清阳山更有凡世除夕的感觉,今日他们改变了山中的季节,晶莹雪花飘满了整个清阳山。   十三自从来到清阳山,已有近十年没见过雪了。   此时,他看得有些出神,于是抬步走了出去。   他是光着脚的,但踩在雪上时,他却似乎并不觉得冷。   十三抬头看着晃晃悠悠落下的雪花,半晌,他抬手接住了一片。   雪花落在他手上,映着点点细碎的光。   但它并没有停留太久,它在十三手上化成了一小滩水。十三没能留住它,但他还是很高兴。   他回眸,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急于和秦东意分享。   他冲秦东意笑了一下:   “师兄,下雪了。”   秦东意愣住了。   那少年就那样站在雪地里,身上的衣衫是和雪一样的颜色。   黑夜里,雪花映着晶莹的光,少年站在那里,唇角的笑意比夜色和初雪都要温柔。   雪花落在他身上发上,连同睫毛都挂着雪,干净无暇。   秦东意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   那时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十三在他心里,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秦东意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他性子淡漠,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和戚还能说上话,是因为他们二人总是搭档出门历练,加上戚还又是个活泼性子,一来二去的关系也就成这样了。但即便如此,在日常二人的相处过程中,如果不是戚还先开口,他还是很少会主动提起一个话题去同他谈天。   可十三不太一样。   对于十三,秦东意是自己想多了解他,自己想和他说话,目光也总是不自觉地追随他。   他欣赏这少年的善良坚定,欣赏他敢于只身犯险的勇气,欣赏他温柔却不软弱,欣赏他说起理想时眼中有光的模样。   或者换个词,喜欢。   秦东意不擅长用华丽的词汇去描述那一瞬间的悸动。   当时他只是想,如果能跟这个人一起度过未来的漫长岁月、如果在未来会发生的所有美好中都能看见他的笑,那也不错。   有了这个认知,秦东意微微蜷起了手指。   他冲十三弯唇笑了笑:   “嗯,下雪了。”   -   内门那位有名的九师兄除夕缺席,据说是去了十三屋里,这个消息在一夜之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清阳山。   大家都知道前些日子那个内门的十三跟掌门大打出手,还扬言要要了掌门的命,结果尽管如此,掌门还是护着他,将死罪生生减成了禁闭。   大家也都知道内门的九师兄是清阳山的天之骄子,是近百年来资质最高、最被长老们看好的弟子。他为人清正,是山门中无数小弟子们向往的存在。   但这两个人现在扯在了一起。   听说秦东意放着掌门长老师兄弟们不管,自己去了那十三的院子里陪他过了除夕,一时间,什么样的传闻都有。   有人说,十三本来就不是人,说不定他就是会什么迷魂的手段,要不然掌门和九师兄为何偏偏都只袒护他。   而这传闻还没飞起来,清阳山便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除夕的第二日,清早,秦东意就被戊炎长老好一通教训。秦东意被赶去阵台上罚跪,下面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秦东意,你反了天了你!!”   戊炎在自己山头没骂够,现在在阵台上还要接着骂。   他嗓门原本就大,等到气一上来,他脖子涨得通红,骂声传到了所有人耳里。   “他娘的,好好过个年你无故缺席去找那小畜生,我不跟你计较。但你看看你干的那是什么事?!天阶固灵丹啊,你当那是弹珠呢随便一个人就给了??”   今早,戊炎原本去找秦东意兴师问罪,结果却发现这人在屋里摆了一堆书,戊炎随手拿起来一本看,却发现这是记录凡人或者修士精神问题的医书。   戊炎下意识觉得不对,便问起秦东意看这些的原因。   秦东意也没有要瞒的意思,便将十三的事情简单告知了戊炎。   他原本的意思是,告诉戊炎其实十三本性不坏,他只是病了,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他相信十三不是真的想杀人,   戊炎知道当时历练中他们面对的是擅长精神类的妖,他冷哼一声:   “他若真有病,单是历练那关他遇上那妖就过不去,还能活到这时候。他就是诓你呢,这你也信。”   秦东意犹豫片刻,想让戊炎相信他的话,便还是将天阶固灵丹一事如实告知了。   而如他所料,戊炎听过后果真大发雷霆。他也不管什么十不十三了,在自己山头把秦东意骂了一通,又把人揪到阵台接着骂。   “天阶固灵丹!老子自己都舍不得吃,那是留给你以后在生死关头救命用的!你让我怎么说你?”   “那就是生死关头。”   秦东意知道戊炎是为自己好,但听到这,他终是反驳道。   “他是什么?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他脑子有病那是他的命数,你管他作甚?!”   戊炎指指秦东意,重重叹了口气:   “他再疯那是他的事,他死不了!就算他死,他的命跟你的命,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   “师尊,命无贵贱。”   秦东意跪在阵台上,一声烟青外袍铺开在地上,身姿依旧挺拔,像棵屹立不倒的松:   “就算他不是十三,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要救。”   戊炎似乎是真的被秦东意的话气到了,关键他又不能反驳秦东意是错的,想来想去,也就只能骂他傻。   最终,戊炎袖子一挥,离开了阵台。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4章 续昼   天阶固灵丹……   山下, 木屋内,十三坐在椅子上,一双眸子满是猩红。   他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墙壁, 但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自己那方阴暗的屋子,而是阳光毒辣的阵台。   这是十三在关禁闭的时候突然无师自通的技能。   他发现,自己好像能借用周边鸟类的眼睛和耳朵,去看他们眼里的世界。   这个能力显然不大正常, 十三也知道,这可能是只有身为鸟类妖怪的自己拥有的天赋, 因此他对谁都没有提过,只自己一个人默默练习探索。   他在黑暗的地方待了太久了。无聊的时候就一个人看看外面的世界, 结果今天目光一转, 却看见了阵台的乱象。   十三看着孤身一人跪在阵台上的秦东意, 目光一顿,随后撤了对小鸟的控制,眼前一黑。   他闭上眼睛,缓了很久才缓过劲来, 他下意识去找床榻上的小奶猫。   连朔昨天除夕时偷偷溜出去吃酒了, 直到早上才醉醺醺回来, 在床上一躺就不省人事了。   十三从椅子上起身,脚上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   十三想原本想问问连朔当时发生了什么,但又觉得没有必要问。   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坐回了椅子上。   他刚刚看见了秦东意跪在阵台上,看见了台下对着他指指点点的那些人。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他也因此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好像, 把秦东意弄脏了。   因为以前, 别人看向秦东意的目光都是向往倾慕的模样, 但刚刚那些却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情绪。   质疑、失望、讥讽……   秦东意是那样好的人,他原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但奇怪的是,十三好像没有特别难过。   因为他又想到一点:   秦东意,变得跟他一样了。   十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在想,既然世界上所有人都在阻挠他去靠近秦东意,那,如果是秦东意跟他一起掉进泥潭,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了。   把他弄脏,让他变成跟自己一样的人,让他的世界里只有他……   他听见了刚刚秦东意说的话,他说命无贵贱,如果当时换做任何一个人,他一样会救。   但十三不想那个样子,他想让秦东意只对自己一个人好,想让秦东意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这种危险的想法才刚出现,就被十三否决了。   不可以,秦东意就该是秦东意。   十三蜷起身子,抱住了头。   不可以。   -   那天之后,秦东意在阵台被罚跪了三天三夜。   那时戊炎的原话是,让他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自己离开。但秦东意始终觉得自己没错,他又是个倔强性子,还就真在那不吃不喝过了三日。   第四天的时候,戊炎绕着弯去阵台想看一眼他那徒弟,顺便问问他知道错了没。   结果秦东意给出的回答还是和前几天一样,这让戊炎又气得脸红脖子粗。   但没办法,他了解秦东意的性子,也知道秦东意不可能那么轻易低头。   而且,天阶固灵丹,吃都吃了,也不可能再让那畜生吐出来。   戊炎这样劝着自己,加上戚还崇桦莲垚一个个都来劝他,他最终还是免了秦东意的罚。   这还不够,他还答应了秦东意,将十三的情况告诉了崇桦和医修那边。顺便连十三的禁闭都免了。   这一点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但戊炎是答应了秦东意的,他执意如此,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十三取下了脚下的镣铐,他自由了。   但他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还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医修只能治伤,对于精神问题,任谁来都一样束手无策。所以虽然受了秦东意的嘱托,但医修们能做的也只有给十三多开了些安神的药,一天三顿叮嘱他喝。   长老们也知道了他的情况,纷纷警告门下弟子不要随便去招惹十三。   这样一来,十三倒还挺轻松的,他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某种程度上,也算因祸得福了。   那之后,崇桦也没来烦过十三,秦东意和戚还再没接过长期任务,他们会经常来陪十三练练箭说说话。   所以,也不知道是药的功劳还是别的什么,十三的情况似乎当真好转了些。人看着也比刚关禁闭出来那会儿明亮了不少。   除却暗处涌动的流言蜚语,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直到半年过去,某日,十三一个人待在靶场练箭,余光瞥见远处不知何时过来的几个晃晃悠悠的人影。   那几个人里有个十三熟悉的,半年没怎么见,那人似乎比原来还要不好看了。   十三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们,片刻,周午就带着一群兄弟上了前来。   他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十三一通,道: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十三吗?怎么,听说你是因为疯了才要杀你师尊的?现在如何了,疯病好了吗?”   “没好,谢谢关心。”   十三面无表情地拉动弓弦射出一箭,随后才和周午道:   “疯子逼急了是会杀人的,我打不过崇桦,打你,绰绰有余。所以,我劝你赶快滚。”   “呦呦呦,还会威胁人了。”   周五像是说笑话一样讲给身边的人听。   大约是觉得自己人多,所以,虽然十三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可怕,但他并不害怕:   “你这说话一套一套的,哪里像是有疯病,你这套啊就骗骗九师兄可以,也就他傻乎乎地信……”   周午一句话还没说完,话音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突然察觉一阵剧痛从腿上传来。   他嘴唇有些抖,低头一看,自己大腿的位置插了支箭,血色正从伤处蔓延出来,吓人得很。   周午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惨叫。   十三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下:   “你们师尊有没有提醒过你们,别跟疯子玩?你骂我,我不高兴,发疯了打你,不过分吧?”   周午被身边的朋友们围了起来。   十三只瞥了一眼,冷哼一声:   “滚到别处去,别碍我的眼。”   “你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几年前还被我按在地上揍,现在翅膀硬了长本事了是不是?”   周午脸色痛到发白,但大约是不想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他还是扯着嗓子同十三叫板道。   “我确实长本事了。来试试吗?”   十三把手里的弓扔到一边,自己双手抱臂,随后脚尖用力,将足边一块石头踢飞出去,避开周围三四个人,精准地击到了周午的腰窝。   又是一声惨叫。   十三戏谑地看着他,十分恶劣地骂出一句:   “垃圾,迟早杀了你。”   那群人都听说了十三连掌门都敢打,虽然看不上他,但每个人都在怵他。   此时听他这么说,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周午,把人抬走了。   十三眸里闪过一丝红光,他嗤笑一声,弯腰重新捡起了自己的弓。   “小十三,挺帅啊。”   正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十三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谢谢夸奖。”   戚还叼着根草走到他身边,看看他拿箭的动作,夸赞似的吹了声口哨,随后便道:   “不用谢,咱俩谁跟谁。不过下次啊打人就打人,别见血,不然那家伙回去跟他师尊告一状,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   “没关系。”十三却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谁都知道我是个疯子,他们能拿我怎样?”   “你这小孩,别自暴自弃呀。”   戚还看着他,顿了顿,试探着道:   “你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有什么情绪就摆出来。平时在小九面前也可以不用装那么开心的,挺累的吧?”   “累就累,他看我变好他会开心,我乐意。”   十三又射了三支箭出去,随后侧眸看向戚还:   “你找我来干什么?”   “哎,这不是你今天十八岁生辰嘛,我趁着小九没来,想着先过来跟你说点事。”   戚还还突然局促起来了。   十三从记事起就在流浪,他不怎么记日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后来戚还知道了,就自作主张地将他们第一次遇见十三那天算作了十三的生辰,每年都会给他过。   十三动作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今天。   他问:   “什么事?”   “就是吧,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历练,我跟你说过,道侣间双修的事?那时候你太小,我感觉跟你说不好。现在你还想知道吗?”   戚还这人,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十三皱眉问:   “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他自己都忘了。   “啧,我不是今天收拾屋子,翻出来了个这玩意。顺便今天你生辰,你七师兄最近手头有点紧,也给你送不了什么礼物,就给你讲点你用得上的知识呗。”   戚还说得诚恳,说着,还从怀里拿了本书出来拍拍。   十三看了一眼,书皮上写了明晃晃三个大字:   双修图解。   他狐疑地看了戚还一眼,随后把书接过来,随便翻着看看。   结果才看到里面一幅图,他便像被烫到了似的,“啪”地一下合上书,把它丢回了戚还怀里:   “什么东西?”   “别害羞啊。”戚还还以为他害羞,就愿意逗他玩。   他笑嘻嘻地凑过去,把书摊开使劲往十三眼底下送:   “总要了解的嘛,多看看多看看。”   十三不想看。   他自己是知道这种云雨之事的,以前在掌门殿时还听过声,崇桦对他的心思也都是这些。   十三觉得这种事情恶心死了,下意识地就很抵触。   以前他也听戚还提过“双修”,他以为那只是两个人一起修炼罢了,哪里知道……   “拿走!”   十三一巴掌把书拍到了地上。   戚还撇撇嘴,似是觉得他没意思:   “你怎么这么抵触,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这可是只有道侣间能做的事,当然,除了某些胡搞的人。”   戚还把书捡起来拍拍,自顾自说着:   “简单来说,一个人若是跟另一个人这样了,那说明他们就是彼此的唯一。道德上讲,他们不可以再对别的人好,因为彼此都得对对方负责。当然,这一切都要在双方愿意的基础上,你可不能强迫人家做这种事,放在凡世,可是要吃官司的。”   戚还在那一个人说着。   而十三虽然厌恶那些,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也听进去了。   他心念微动,而后问:   “那为什么要叫双修?”   “哦,这个啊。因为修士之间云雨不仅仅是表达爱意,这玩意还能促进修炼。”   说着,戚还抬眸看着他:   “因为那个时候,两个人彼此都是最亲密的,灵流相融,可以做到很多事情。比如一起修炼,甚至,如果其中一方灵流暴动走火入魔,另一方如果和他灵流属性相契合,甚至还能通过双修替他分担痛苦缓解症状,你说,神不神奇?”   戚还说到后面,语速逐渐放慢,似乎在给十三思考的空闲。   而十三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也没有注意到这丝异样。   两人间的气氛突然安静了。   直到下一瞬,天边突然爆出一声巨响。   十三的思绪被打断,他愣了一下,侧目看向响动出现的地方。   随后,有股强大的灵流波动散开来,将周边草叶带得晃动不止。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在那声巨响之后瞬间乌云满布,而云层最为厚重的部分正在极南的方向。   云层缓缓散开,有束光从中透出来,直直落向不知某处。   “天,出大事!”   戚还脸色一下就变了,他随手把书塞给十三:   “你自己看看,我先走了!”   说罢,这人直接召出飞行法器,去往了议事殿的方向。   十三看着他的背影,目光略深。   此时,看见异象的也不止清阳山。   世上各大仙门皆注意到这幅奇观,有人跳起来,难掩激动地去上报宗门长老,有人一刻不敢耽搁,立马召集合适人选前往光芒落下的地方。   因为,天有异象,光做指引,只代表了一件事——   这世上,又有一处上古遗迹,应运现世了。 第085章 续昼   十三不知道那声巨响和异象是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在那之后, 清阳山内门似乎变得紧张了起来。一些以往从不露面的师兄师姐们行色匆匆赶往了议事殿的方向,甚至连一些一直在闭关的师叔们都破了关。   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十三知道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也不关心。   山上, 议事殿大门紧闭,殿内围了一群人,有掌门长老、各位仙君,以及现役内门除却十三和受伤的周午外的所有人。   殿中央飘着一张图画般的东西, 其上有山有水,正是现今大陆的地势图。   崇桦站在人群最前, 他抬手,指尖飘出一个光点, 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图上东南端的一处山谷。   东荒之地。   当那一处亮起, 在场众人皆是沉默。   在修真界中, 若要说能有比天阶法器或是丹药更能引得修士们争相抢夺的,只有一种东西——   上古遗迹。   无论是在上古异兽横行时期,还是后来古修界百家争鸣,只要有高手相斗, 便会有遗迹产生。   那是强者临终前, 为保自己身上的天材地宝不被他人所得, 以毕生修为开辟出的隐匿结界。   这些遗迹中向来有数不尽的上古秘宝和奇珍典籍,而每当天降异象,维持结界的神识耗尽以至于遗迹现世, 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血雨腥风。   毕竟,谁都想进遗迹分一杯羹。在遗迹中, 宝物归属于谁, 全凭实力说话。   而一般来说, 上古异兽或是大能相斗都会留有记载, 每当遗迹现世,后人也能通过具体方位来推断这处遗迹属于谁人,再去判断这处遗迹的凶险程度。   但现在这位置一圈,众人却是一片凝重。   因为那处遗迹,所处东荒。   从古至今万万年以来,在东荒留过遗迹的只有那一场战斗,便是应龙与金犼。   “嘶,这有点难吧。你说,这次的遗迹到底是应龙留下的,还是金犼留下的?”   戊炎一句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遗迹主人的性情,某种程度上也会直接影响遗迹的凶险程度。   比如,若是遗迹主人性子温和,遗迹中的法阵便多以考核为主。反之,若是遗迹主人性情暴戾,那么他设下的法阵也会是冲着要闯入者的命去。   而现在埋骨于东荒遗迹的那两位,显然分别是这两种可能性的极端。   但同时,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也分别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   “遗迹主人是应龙还好说,若是金犼……那不是送命吗?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鬼东西。”   戊炎摸着自己的胡子,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   奇珍异宝的诱惑力是很大,但前提是得有命享用。   “到底是谁,闯一闯不就晓得了?”   有个资历很久的老修者道:   “总归我是没想过,我这把老骨头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得东荒遗迹现世。你不敢去,我去!”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上赶着去送命不是?依我看还是先确认遗迹主人究竟是谁,再……”   “你这,等你确认好,人家都把里面的好东西搬空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富贵险中求!”   一言不合,两个老头子就吵了起来。   “……等等,我能说句话吗?”   正在此时,一边待着的戚还突然默默举起了手:   “遗迹,难道不是死了之后才会形成的东西吗?但依着传说中来看,是应龙用自己的毕生修为和一条命封印住了金犼,换个说法,金犼可能根本就没死。这样一来,遗迹归属于谁不是就显而易见了吗?”   戚还这一句话算是把一群人点清醒了。   是啊,无论是古籍记载还是传说,内容都是应龙用自己的命封印了金犼,没有哪个版本敢一口咬定,金犼是死了的。   戚还这一句提醒,像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虽然在场还是有人赞同先观望再行动,但认为直接去往东荒抢占先机的还是大多数。   于是,一场议会从清早开到了傍晚,最终商议的结果是,由清阳山现今修为最高的崇桦亲自带队,加上四位资历深的长老,还有内门挑选过后的十一名弟子,共同出发前往清阳山。   秦东意和戚还,自然也在其中。   遗迹现世算是修真界的大事,几天之内,也陆陆续续有别家修士前来询问清阳山作何打算。   山门上下似乎都很忙碌,但那些忙碌,皆与十三无关。   今日天晴,阳光不错,十三找了棵树爬上去,靠在枝丫间,翻阅着秦东意上次带给他的画本。   他将那些图画从头看到尾,又从后往前翻了一遍,最终叹了口气,将画本扣在了自己脸上。   而在书页之下,他的一双眸子变成了猩红颜色。   他眼中的画面不断切换着,都是在高处往下俯瞰的视角,像是在找什么人。   最近秦东意很忙,他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他很想他。   十三几乎要把整座山头的鸟类都找遍了,到最后才看见那一身烟青的修长人影。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个人,蓦地,却在画面中发现了正扣着书的自己。   十三一愣,随后瞬间收了视线,一把将书从脸上拿下来。   同时,他所处的树枝有些微晃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上来。   十三只看见了几片晃动的衣摆,随后便见他念了好几日的人正眸中含笑地望着他。   “师兄。”   十三习惯性冲他笑了笑,随后便坐起身来:   “你忙完了?”   “嗯。”   秦东意点点头。   他坐在十三身边,抬眸看看他,问:   “在做什么?”   十三把手里的画本拿给他看:“看书呢。”   随后,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终还是问:   “最近是出什么事了吗?”   秦东意垂下眸子,应道:   “东荒遗迹现世,最近正在部署事宜,我和七师兄后日便要跟队离开。”   听见这话,十三似是有些失望,他手指微微捏紧书页:“又要走?”   秦东意只道:“我尽快回来。”   十三点点头。   但尽管听秦东意这样说,他心里却总是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他跟秦东意经常分别,也经常送秦东意去历练,但有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那像是某种强烈的不安,让他不想和秦东意分开,若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这次一别,就是永远了一般。   他听着秦东意简单跟他讲了东荒遗迹的事。   但他没怎么听进去,倒是捏着书页的手逐渐用力到骨节发白。   最终,十三还是抬眸看着秦东意,问:   “师兄,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秦东意愣了一下。   现今内门弟子一共十七人,除掉修为不够的和受伤的还有这位情况特殊的,最后被选中去往东荒遗迹的一共十一人。   这探秘遗迹和上次历练不一样,遗迹里的一切,都是未知且不可控的。   秦东意私心并不想让十三跟着去犯险。   思及此,秦东意正想回答,却听见树底下传来另一道声音:   “一起去好啊,正巧这次是你师尊带队,跟他说一声就行了。我跟你讲,秘境里面可好玩了,到时候我带你找宝贝去。”   戚还边说着,边跳上了树。   他坐在比那两人稍高些的枝丫上,低头看着他俩。   秦东意微微皱眉,却是反对道:   “不可,此行凶险,不能带他一起。”   “能险到哪去?”戚还摆摆手,不甚在意: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跟我呢。我戚还今天把话撂这了,要是有谁想伤我们小十三,那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戚还这话说得邪乎,听得十三有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随后,他又侧眸,抬手隔着衣袖握住了秦东意的手腕:   “师兄,就让我一起去吧。”   在这两人的软磨硬泡下,秦东意最终还是松了口。   其实原本按照十三的修为,是能过这次的选拔线的。但因为他精神状况不大好,秦东意怕进了东荒遗迹又会出点意外,这才向掌门提议让十三留在清阳山。   但既然十三想去,秦东意劝过两句,便也不再坚持了。   他尊重十三自己的意愿。   去东荒遗迹的小队赶着日子在后日出发,在前一夜时,秦东意还在疏桐院点着灯看医书。   那些书都是他从莲垚那里借过来的。   他自己一个人研究了很久,最后总结出来,无论是哪位名家,对于此类病人的缓解方法都是大同小异。   那便是陪伴、信任和正向的情绪。   秦东意有一直陪在十三身边。   他以前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大擅长和人打交道,但他在十三身边便会经常想着法没话找话,有时候还因为话题找得太生硬笨拙,被戚还嘲笑了一通。   秦东意不知道要怎样去喜欢一个人,也没人教他,他只会把所有的温柔都留给那个人,尽自己所能保护他、对他好。   屋内的烛火摇摇晃晃。   秦东意又翻了一页书,随后便听见自己的屋门被人敲响了。   “师兄,是我。”   十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秦东意眸色一动,走去把门拉开。   疏桐院在清阳山内,不受季节更换的影响,一年四季都是春夏的模样。   院内除却一边随意栽种的仙草,还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梧桐树。在十三刚来清阳山、还是娄娄的时候,他经常会来疏桐院晃悠。   那时候梧桐树生着郁郁葱葱的枝叶,很是好看。   但现在又有点不一样了。   高大的梧桐树生了一树粉紫色的梧桐花,像是永远不会凋零一般灿烂。   偶尔风吹过,带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似是又下了一场大雪一般。   今日月圆,月亮就挂在树梢间,陪着那些花,别有一番意境。   而少年站在月光下,一双鹿眼清澈灵动,身上被温柔的月光镀了浅浅一层光。   秦东意愣了一下。   他问:   “怎么了?”   “没怎么。”   十三冲他笑笑:   “就是想问问师兄,我今天,能不能跟你一起住?”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6章 东荒   自从前日听秦东意提起东荒遗迹后, 那种临近离别的感觉便越发困扰着十三,就算最后他争取到了跟秦东意一起去的机会也没有缓解。   他不安,还有点害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就是怕得睡不着觉,最终,他从床上爬起来,等到回过神的时候, 人已经到了疏桐院外面。   仔细想想,深更半夜地突然有个人莫名其妙地走到某人屋外说想跟他一起睡, 这怎么看都古怪极了。   十三也做好了被秦东意拒绝的准备。   但令他意外的是,秦东意却只往旁边让了让, 对他说:   “进来吧。”   十三眼睛一亮。   屋内同外面清冷夜色不同, 里面只有一盏摇摇晃晃的暖光。   秦东意走到桌边去, 拿起方才看了一半的书,随手放进角落里那些巨大的书箱中。   十三看着他的动作,也没在意,只像小时候一样, 乖乖缩到床榻的最角落, 只占了小小一点位置。   他像一只等主人回家的小兽一般, 睁大眼睛看着秦东意上来。   “连朔呢?”   秦东意问。   “睡着了,我自己悄悄来的。”十三答道,随后,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秦东意:   “明日出发去东荒遗迹, 我和连朔说好了让他留在清阳山, 可以吗?”   “自然可以。”   说着, 秦东意分了他一大半的薄被。   屋里很安静, 秦东意回答后,便再没人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十三悄悄凑过去,闻了一下秦东意身上的檀香味。   也不知为何,在闻到那丝味道后,他心里那些不安感竟稍稍散了一些。   他悄悄抬眸看了秦东意一眼,但没想到,他这点小动作还是被秦东意捉住了。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小声问:   “怎么了?”   “没什么。”十三垂下眼,伸手碰了碰秦东意的发梢。   他好想问问秦东意有没有找道侣的想法。毕竟以他的年纪,若是换成凡人,早就该成家立业了。   他以前费尽心思想让秦东意喜欢自己,他也以为秦东意对自己是不一样的,直到前段日子他听秦东意在阵台说,就算不是他,就算换成任何一个人,他一样会救。   那让十三有点迷茫,他也总算是想通了,秦东意之所以对自己温柔,并不是自己有多特别,而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个温柔的人。   十三想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说:   “那天,七师兄给我教了道侣间双修的方法。”   “……”   此情此景,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在这个时间说着这个话,让气氛多少有点微妙。   秦东意轻咳一声:   “他……你不用理会。”   “真的吗?”十三反问道,随后,他又鼓起勇气问秦东意:   “师兄,我就是想问问,你以后也会有道侣吗?”   这个问题或许有些越界了。   但秦东意只是愣了一下: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十三:“因为七师兄说,修士大多都会选择找一位道侣来陪自己渡过漫长岁月。我想,师兄人好看,修为又高,应该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我也想知道,师兄会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他顿了顿:   “或者,师兄可有喜欢的人?若是你有一日同那人结为道侣,那我该唤她什么?嫂嫂吗?”   少年这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是秦东意从来没想到过的东西。   道侣吗?   秦东意大约是喜欢十三的,但他从来没想过把这份心情摆在十三面前。   他是十三的九师兄,这孩子看他大约也只是个关系比较好的同门师兄罢了,称不上什么特别的。若是有朝一日知道了这些,怕是还得吓一跳。   秦东意向来是个不逾矩的人。   他知道自己这感情有点特殊,所以,这感情是他自己的事,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但现在十三这样问他,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不说话,十三胆子大了些,还在问:   “有没有?师兄,告诉我呗。”   秦东意不会撒谎。   他只微微弯唇,笑了一下:   “有。”   然而,在他这个字出口之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十三的表情微微一僵。   但他还是笑了一下,问:   “是谁啊,我认识吗?是上次和你说话的那个漂亮医修师姐,还是戊炎长老门下新收的那个姑娘?”   这小孩的问题,怎么问起来还没个完了。   秦东意想了想,只说:   “等从东荒遗迹回来,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这是你说的,不许骗人。”   “不骗你。”   十三不说话了。   他用手指绞着秦东意的衣角,有点出神。   是他非要问秦东意这个问题的,但现在得到了答案,不高兴的也是他。   书上说,如果爱一个人,就要尊重他的选择。如果他爱的人选择爱别人,那也不能嫉妒或者怨恨。   虽然十三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并且此时非常想杀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能做到。   所以,无论从东荒遗迹回来后,秦东意告诉他的是谁的名字,他都是可以接受的。   十三这样告诉自己。   -   十三的突然加入并没有影响队伍的进程。   崇桦原本不大愿意临时加人,说是怕横生事端,但秦东意和戚还都保证会看好十三并且保证他的安全,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东荒遗迹在大陆极东南的位置。   那里有一片山谷,终日雷云滚滚不见天日,且人迹罕至,因此才被后人划为东荒之地。   他们此行用了七日有余,等到达东荒时,已经有许多别家派来的修士等在外围了。   此时东荒之地雷云未散,天地都是一片黑压压的墨色,云层中隐隐有电光闪过。   偶尔起一阵风,将地上的沙土卷起来,也带起了周边人群各色的仙门道袍。   十三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除了清阳山意外的其他修仙者,一边走,戚还一边跟他指着哪些修士归属于哪家。   现今修真界仙门众多,虽然清阳山在其中是地位最高也是实力最强的存在,但近年来慢慢崭露头角的修仙门派也不在少数,有许多家都隐隐有着与清阳山一较仙门第一的心思。   而此行东荒遗迹出世,又是归属于传说中应龙或者金犼这两位上古异兽的遗迹,其中的异宝对于众人的诱惑不可谓不大。就算是清阳山都派了掌门加大半个内门的阵容,对于别家来说,自然是倾了满门最精锐的人才前来,希望在此行中能争得一块肥肉。   “这是清阳山的道友?幸会。”   正在戚还和十三讲着目下局势之时,突然有道儒雅男声在前端响起。   十三下意识看过去,见是一群宽袍大袖的白衣男女。   戚还也在此时同十三解释道:   “明月宗,自称最仙风道骨的修仙宗门,里面的人都这个样子,文绉绉温柔柔的,奇不奇怪?像是硬拗出来的风雅气。”   “什么意思?”十三问。   戚还奇奇怪怪一笑:“你看着就知道了。”   没人注意队伍最末尾的两人在嘀咕什么,前面,明月宗领头的男子冲前面带队的崇桦和秦东意行了一礼:   “在下明月宗暮雪,见过二位。”   “清阳山崇桦。”   “清阳山秦东意。”   崇桦虽然平日里不怎么露面,但外面那些宗门都听过他的名讳。此时,暮雪听见这个名字,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都说清阳山实力雄厚,但一个东荒遗迹就要劳掌门大人亲自带队。是生怕里面的宝物被我等抢去了吗?要我说,掌门大可不必有此忧虑,我们这些小宗门,哪里比得过清阳山?”   暮雪这话一出,让清阳山的人都皱紧了眉。   十三打量着他,随后便听身边戚还笑道:   “有够阴阳怪气吧?真正风雅的人哪里会像他那样讲话?”   十三摇了摇头。   后面,崇桦似乎在跟暮雪说话,十三没心思听,便四下打量着周围人群。   那里大多是各种修仙宗门,但随后便有一队和周边其余人格格不入的家伙闯进了十三视线里。   那些人大致模样跟他们差不多,但头发和眼瞳都是不似常人的颜色,打扮也很奇怪。有人身后背着翅膀,有人用四肢在地上爬行,甚至还有两个人抬着一个透明的大鱼缸,可以看见里面有一条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胖头鱼在游来游去。   “那是妖族派来的人,或许是妖王那边的吧。”戚还很及时地解释道。   东荒遗迹现世,惊动的自然不止人族,谁都不会跟宝物过不去,妖和魔修自然也会来争一争。不过妖魔向来散漫,很少会有结队出行的情况。   后来戚还又跟十三指了一些人,也算是教他如何去辨认正道和魔修。   遗迹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上来和清阳山这边搭话的也不少。   十三等了一会儿,正看着遗迹结界出神之时,身边突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十三下意识抬眸看去,在他之前,戚还便先开口道:   “小九,你有没有发现,这次过来的妖族和魔修格外多?”   秦东意点点头:   “上古异兽的遗迹,可能会有神兽残躯现世,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讲,意义非同一般。”   “那……”   十三听着他们聊天,边继续打量着周围环境。   东荒之地所处的山谷被一片巨大结界拦了起来,等再过几日,结界会自然消除,那时才是遗迹真正现世之日。   十三看着那蓝白色结界流转的华光,有些微出神。   但随后,他眼睛微微睁大,愣了一下,才抓住秦东意的衣角晃了晃:   “师兄?!”   秦东意应声回头,而后,他顺着十三的视线看去。   此时周围大多数人都发现了那处的异样,有的见势不对正准备撤离,有的站起身部署弟子准备进入,妖族和魔修更是两眼放光,看着那异象。   结界的光,正在缓缓变得强盛。   但和一般情况下的结界消散不同,那结界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张。   已经有近处的人被结界吞噬了进去,而里面的情况,外面人根本看不见。   这不像遗迹现世后邀请后人进去探索的势头。   硬要说的话,那结界扩张速度之快、吞噬人时的强硬,倒更像是……   拉人进去,陪葬。 第087章 东荒   四周, 不断有妖族和魔修摩拳擦掌随后冲向结界内。   但更多的,却是见势不对准备撤离的正道修者。   可随着周遭往外逃的人越来越多,结界往外扩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最后, 甚至演变成了追逐。   “救命啊!结界!结界把我抓住了!”   有个修士不知怎的摔倒在了地上,他半截身子在外面,努力抓着地面想往外爬,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拽住了一般, 看着一点力都使不上。   周围众人被这一幕吓傻了。   下一瞬,那人惨叫一声, 当着众人的面被结界吞噬殆尽,一点声响都寻不到了。   从古至今, 没有哪个遗迹是以这样的方式开放的, 此时就算再迟钝的人, 也察觉出了事况的严重性。   “情况不对,撤!”   崇桦脸色一变,随后招呼着随行众人祭出飞行法器便要回山。   戚还回过神来,刚准备把小十三捞到自己的法器上, 结果刚一抬手, 身边的少年便先被另一人捞上了剑。   戚还看看自己一把拉空了的手, 又看看那同乘一剑的两个人,无奈似的吹了声口哨。   十三牵着秦东意的衣角。   四周满是乱声,有人的同伴被拽进了结界里, 哭嚎声不绝。   十三回头看了一眼,但随后, 瞳孔骤缩。   他看见原本华光流转的结界突然浮上一层阴霾, 颜色也愈发浓重起来。随后, 结界中似是探出了一只大手, 一把握住了近处一名修士,猛地向后拖拽而去!   探出的大手越来越多。   秦东意的剑上有两个人,因此清阳山其余人眼见着就落了他们一截。   终于,结界的目标似是锁定了秦东意和十三这边,十三只看见一只压迫感极强的黑爪,迎面直直向他而来!   秦东意显然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他一手护着十三,一手抬掌凝起灵力就要还击。   但在那之前,他突然被人推了一下。   下一瞬,他眼睁睁看着十三被那只黑爪包裹,离他越来越远。   “十三!!”   秦东意伸手想去拉十三的手,但最终也只差了那么一点点距离。   “走!!”   在被黑雾完全包裹住之前,十三就只喊出了这么一个字。   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秦东意,想努力记住他的模样。但随后,视线渐渐浮上黑雾,最终,掩盖了他能看见的最后一点光。   “他娘的!!”   戚还就跟在秦东意身边,显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但他也没能拉住十三。   周遭探出来的黑爪越来越多,惨叫声不绝,谁都不知道被抓进结界中后会面对什么,想来也就是九死一生。   很少有人敢去拿命赌。   “秦东意,听见没,十三让你走!”   狂风呼啸,雷鸣滚滚,戚还撕扯到沙哑的声音埋在了这一片嘈杂中。   秦东意只回眸看了他一眼,就一眼。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召起清寒,冲去了十三的方向。   那边,十三只觉得五感似乎都被什么东西掩住了,他看不见、听不清,甚至连神智都有些恍惚。   但下一刻,他只觉得有只有力的手环住了他的腰,用力将他从浓雾中拽了出来。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瞬,他只听见了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别怕。”   -   十三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   他一点光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摸不着。   他在那里待了许久,半晌,只听到一个声音:   “你来了?”   十三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反问:   “你是谁?”   那声音雌雄莫辨,听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他轻笑一声:   “我在等你呢。”   “?”十三微一挑眉。   但他还没来得及去问那人的意图,眼前沉闷的一片黑便逐渐消散了。   他似乎看见了有光从那片黑中透出来,最后,他听见一句带着笑的:   “小凤凰。”   这三个字像是给十三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一下清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个什么。   那东西温热,骨节分明,随后,用力反握住了他。   “不怕。”   十三被人搂进了怀里。   他闻见了那丝清浅的檀香味,人一下子就安心了。   他抓紧了秦东意的衣角,紧闭着眼睛,埋在他肩头,想缓过那阵浓重的心悸感。   但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人一顿,随后抬眸看向了秦东意:   “你怎么在这?”   十三记得,他们当时是在东荒遗迹之外,他被黑爪缠住了。但是当时他推了秦东意一把,要他走。   那现在又是在干什么,是秦东意把他救出来了,还是……   “我不可能放下你不管。”   秦东意只答。   如果让十三用一句话来形容现在的心情,那大概会是,又好气又好笑。   但实话实说,他听见这句话,还挺高兴的。   十三没理秦东意,自顾自看着周围情况。   当时在结界外,虽然天色压抑,但是草木还算繁茂,见着便是一大片草地和山谷。   但他们现在所处的,却是一片满是沙土的荒原。   此时已看不见结界了,只有天地一色的猩红。   厚重云层中隐隐有深红色的电光闪过,见着便是一副人间炼狱般的模样。   先前看着结界往里吞人的架势,他还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危险至极的怪物或者阵法。   但现在四下看看,先前被结界抓进来的人都在里面。有些已经醒了,聚在一起在商量着什么事情,有些还昏迷着,一个叠一个躺在一起。   “这是?”   十三抬眸看了眼秦东意,对面人只微微抿唇,摇了摇头。   随后,秦东意站起身,将十三也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就往远处走。   十三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乖乖跟着秦东意,随后,他便听秦东意低声解释道:   “遗迹之中,最危险的便是没有同伴的散修,我们只有两个人,先走。记住,在这里面,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秦东意很久之前曾经跟着戊炎去过一处小型的遗迹,那遗迹规模不大,但去的人不少。   那时秦东意被师门的队伍护着,没有直面那些残忍的东西,但还是亲眼目睹过人性的丑恶。   散修之间残杀,以实力决定宝物归属是常有的事,也就是清阳山高手众多,外人不敢招惹罢了。   但现在,他们两人落了单,外来的人也不一定认他们这身清阳校服。   目下情况难料,秦东意最先要做的是保全十三。   听着他的话,十三乖乖点了头。   不给人信任,这事,他最擅长:   “我只信你。”   听见这四个字,秦东意愣了一下。   随后,他弯唇笑笑:   “好。”   两个人远离了人多之处,而就在走到边缘的时候,他们脚步却是一顿。   只因那一瞬间,两人脑海中齐齐出现了一道神识传音:   “远来至东荒的客人,幸会。”   十三抬眸看了一眼秦东意,不用问,就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他又回头,看向了人群的方向。   果然,那边传来一阵骚乱,显然,所有人都听见了这道传声。   惊讶之余,涌上来的是一阵浓重的后怕。   能同时给这么多人下神识传音,想也知道,暗处这人的修为有多恐怖。   “欢迎来到东荒遗迹。”   神识中的人还在说话。   他声音似是刻意用法术修饰过,听不清原本的音色。   “东荒遗迹中奇珍异宝无数,上到应龙残骸金犼骨刺,下到天阶灵草丹药,应有尽有。但本座死了这好些年,得来的宝贝,自然不能拱手让人。若是想要,得给本座逗些乐子瞧瞧。”   这人以“本座”自居,话语中的意思皆是自己便是遗迹之主。   他的身份,随便一猜也能晓得了。   “闲来无事,本座已数过了此次东荒遗迹的外来者。人族五百七十二,妖族三百四十一。但本座的宝物有限,最终,只能给到一位幸运者之手。”   说罢,他顿了顿:   “或者,换个说法。只能给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逃,对吗?可是不巧,有本座在,如今遗迹结界关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自然也出不去。这场游戏为时七日,若是七日后决不出胜者,那你们,便都留在此地,陪本座长眠罢了。”   那人语气轻快,仿佛真的将此事当成了游戏一般。   “来,让本座看看,后世过万年兴起的种族,究竟是何模样。”   这句话说完之后,那人再无声息,大约是将神识传音撤走了。   十三后背冒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人群中,有个人跳了出来,扯着嗓子道:   “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赶快出来,你说杀人就杀人,你说要我们死就死?你是个什么玩意,来来来,让我瞧瞧,我看看你要怎么弄死我?”   这句话一出口,许久也没有动静,只有云层上的红光暗浮。   那人夸张地笑了几声,还在和身边人炫耀:   “瞧见没有?就是有人捉弄着我们玩呢,你看这不是……”   “轰隆!!——”   那人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上空毫无征兆地劈下了一道红色电光。   众人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红光,等到视线再恢复的时候,刚才出声那人已经成了一节黑炭样的东西,风稍微一吹,就晃悠着栽倒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截。   周围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过了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尖叫来。   一时,逃命的逃命,有混迹在人群中的魔修也开始乘乱杀人。   血花四溅,事情渐渐演变成了混战。   十三无意识抓紧了秦东意的衣角。   秦东意挡住少年的眼睛,将他的头转了过来,随后低声道:   “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8章 东荒   清阳山。   戊炎正清点着近日新到清阳山的灵石灵器, 屋内乱成一团,到处都是书籍卷宗。   屋内细烟袅袅,只有翻动书页时的声响, 但片刻之后,室内却突然灌进一阵刺耳的响动。   戊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等到找见声音的来处,才发现那是用来同崇桦联络的传讯法器。   他试着催动它, 但法器迟迟没有回音。   渐渐地,戊炎察觉了事情的不对, 开始试着联络秦东意:   “小九,小九??”   依旧是一片沉寂。   戊炎一把将传讯法器丢在了地上。   出事了。   联系不上人的自然不止清阳山一家, 慢慢的, 各大宗门也都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自己商量不出什么来, 便纷纷聚来了清阳山。   来的老宗主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其中一个拿着一根拐杖咚咚地敲着地,声嘶力竭道:   “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们派去东荒遗迹的可都是门内顶尖修士,还有这代最顶尖的弟子, 若是出了事, 可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小宗门活了啊?!”   东荒遗迹是块肥肉, 为了争一杯羹,小宗门们几乎是倾尽了整个门内的主力。若是这些人出了事,宗门里没了人, 自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几个老头子在这哭,戊炎越听越烦。   最终, 他重重拍了下桌面, 直将桌子拍成了两半截:   “怎么?你们难, 我们不难吗??我们清阳山掌门、我徒弟!整个内门一共十七个弟子, 十二个都在里面呢,就你们急,我不急吗?!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哭的声音够大,那些人还能一下子变出来吗?!”   这一声吼成功使得在场众人安静了下来。   有人顿了顿,怯怯道:   “那现在,要怎么办……”   戊炎听见就来火儿:   “去东荒,救人啊!!”   -   东荒遗迹。   从那边逃出来后,秦东意和十三找了处偏僻的山洞暂时藏身。   外面经常会传来不知道何处的惨叫,天色也似乎不分昼夜,永远都是一片红彤彤的模样。   十三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外面又传来几声惨叫,这次似乎离他们很近,他有些吓到了,人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一下。   随后,他侧目问秦东意:   “师兄,我们会死吗?”   秦东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道:   “我不会让你死。”   十三默默蜷起了手指:   “如果真的像神识传音里说的,最后只能活一个人。要么我们一起死,要么我死,你活着。”   秦东意微一挑眉,随后,他又听十三道:   “无论如何,你别留我一个人。”   “别想那些。”   秦东意抬手,随后动作顿了顿,还是摸了摸十三的脑袋:   “不会有事。”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只说:   “总留在这不行,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   十三点点头。   他听着秦东意的脚步声远去,随后蜷起腿,将脸埋在了双膝间。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当时出发前几天,一直困扰着他的那种不安到底是什么。   若是他当时没有坚持跟过来,这一次,怕就是真的永别了。   他有些庆幸自己最终还是跟着秦东意来了这里。   他不怕死,只怕自己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世上。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喜欢的,无论是东西还是人,总是留不住。   别人总是说命数,但十三不信命。   这一次,他一定要留住秦东意,哪怕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他要他活着,那就算阎王爷来了,也别想把他带走。   十三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   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听见山洞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起初以为是秦东意回来了,但随后便察觉到不对劲。   这不是秦东意的脚步声。   十三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上,人往里缩了缩。   他所在的这个山洞口很隐蔽,若是不留心,人从洞口路过大约都注意不到。   十三抱着这种侥幸,直直地盯着洞口的位置。   果然,脚步声越来越近,十三屏住呼吸。   片刻,洞口的杂草外,路过了一个人影,走过时一点停顿也无,多半是没有看到。   等到脚步声再渐渐远去时,十三暗暗松了口气。   他低头将匕首在手里转了两圈,但下一瞬,动作一顿。   他听见了杂草拨动的声音。   随后,十三缓缓侧目望去,先是瞥见了一抹白色。   再抬眼时,便有一浑身染血的白衣男人,正背着手,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笑容很奇怪,盯着十三,像是盯住了什么有趣的猎物一般。   “这居然还有一只小老鼠。”   男人笑意微敛,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他打量一眼十三的装扮:   “哟,清阳山的?”   十三抬眸盯着他,没说话,只下意识往后退了些。   “别怕啊,小弟弟。”   男人笑了两声,一屁股坐到了十三身边。   他问:   “哎,你们好像是好多人一起来的吧?你那些师兄弟们呢?”   男人一个劲跟十三套近乎,十三见避不过去,只习惯性弯唇笑笑,说:   “出去了,一会儿回来。”   “哦……”   男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是,你们清阳山再能耐,来再多人,那也没办法不是?那人不是说了,最后只能活一个。真到了那时候,你们又要怎么办呢,有想过吗?”   十三暗暗握紧了匕首:   “你都说了,那是以后的事。“   “可不是以后了,一共七日时间,这已经第二日了。”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   “两天时间,你们有没有找见什么好东西?”   十三听着察觉他语气不对,不敢再拖,猛地抬手便将手中匕首向男人刺去。   而男人却早有准备,他一手握住了十三的手腕,将人摔去了地上。   “我就知道你是个落单的。”   男人瞪大一双眼睛,唇角向上扬起,表情看着古怪非常:   “清阳山又如何,到这来还是一个死字。你个臭崽子,你师门护不了你了!”   男人手一折,将十三手里的匕首夺了过来,抬手便要往十三心口刺去。   十三脸色一白,抬脚猛地踹向男人腹部,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但还没等他跑到山洞口,腰部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人也不受控制地摔倒在了地上。   “你还嫩了点。”   男人一把抓住十三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的匕首刀尖在他脖颈上划着:   “最近我发现,杀人的感觉似乎还挺不错,我也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弃道入魔。等等,我让你体会一下,可能有点痛,你忍忍。”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十三听着他的话,感觉那冰凉刀尖在脖颈划动。   他闭起眼,暗自咬了牙。   周遭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些许,在男人看不到的角度,十三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用冰凝成的刀。   “放开我!”   十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随后扬起手中冰刀便要反击。   但在那之前,先有一道青色灵流将那男人击飞了出去。   十三愣了一下。   随后,他只看见了一道烟青身影飞了过去,再的,就只剩了了方才那男人的惨叫。   十三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甩甩头,迫使自己清醒一点。   他丢掉了手里的冰刀,看见山洞最深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但说得准确一点,那不像扭打,倒是像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溅出来的血越来越多,男人早就没了声息,但秦东意的动作却没停。   “师兄。”   十三察觉不对,尝试叫秦东意,看他没反应,十三又提高了声音:   “师兄!!”   秦东意动作一顿。   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脸上溅到了那男人的血,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显得他眼神都有一瞬间的冰冷可怖。   但下一瞬,秦东意又恢复了正常。   他看看自己手上身上的血,似乎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就冲十三走来,把人扶起来,往东边的方向而去。   十三看着秦东意的模样。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山洞里的男人。   里面光线昏暗,他只看见一坨人形倒在那里,死状称得上是惨烈。   结合刚才男人的状态,十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抿抿唇,看向秦东意:   “师兄。”   秦东意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松开了十三的手腕。   他转向他,似乎想用手扶住他的双肩,但在抬手的时候,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再看看十三那一身白衣,动作又顿住了。   他最终还是把手垂了下去,只说:   “你跟好我,不要杀人。”   十三猜到的事情,秦东意自己也察觉到了。   单是死亡威胁,不可能让所有人自相残杀到最后一刻。   但东荒遗迹中多半有问题,只要见了血,某种力量便能将人心的恶念放到无限大,主动去攻击别人,再变成无止境的杀戮。   如此恶性循环,最终就像刚才闯入山洞的那人男人一样。   那人疯疯癫癫,明显已经被控制了心神,满脑子只有杀戮。再严重下去,怕是连自我都要迷失了。   思及此,十三看向秦东意,   他看着他染了血的脸,看着他覆上猩红的烟青衣摆,突然有些无法接受。   他问:   “那你要怎么办?”   “我没事。”   他像是想安慰十三,于是轻轻弯唇冲他笑了一下。   但此情此景,那笑容多少有些哀伤,可他的眼神却一如往常的温柔坚定。   彼时天地皆是一片猩红,狂风携着燥热,带起了秦东意满是血色的衣摆。   十三也从秦东意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能记住秦东意当时的模样。   那人笑意清浅,出口的话语气温柔,明明是在安慰他,听着却像是一句不合时宜的情话:   “不要染血,十三……穿白衣最好看。” 第089章 东荒   东荒遗迹中不分昼夜, 无论什么时间都是天地一色的猩红。   十三乖乖跟在秦东意身边,路上经常会遇见冲他们出手的散修或者妖族,但那些人秦东意可以应付, 所以遇见危险,他从来不让十三动手。   东荒遗迹也不知有多大面积,他们也不知道地形,两个人只是一直在往东边走。   一路上, 他们没见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往往是走过一片荒山, 又是一片荒芜。   他们也没遇见过几个正常人,路途中遇见的修士不是一言不发上来打架, 就是唯恐避他们不及。   十三也在心里默默算着日子, 等到差不多第三日的时候, 他们才终于走出荒漠,到了一片类似树林的地方。   他们站在树林外围,目之所及皆是一棵棵枝干扭曲的干枯树木。   这些树的树叶都是一片暗红色,其中的脉络呈金黄, 瞧着就像是人的心脉一般。   十三看了秦东意一眼。   秦东意身上的衣衫已经用清洁术洗过了一遍又一遍, 但经常是才弄干净, 就又被染上了一身血。   十三真的很怕秦东意变成跟那些人一样,变成不分是非只知道杀戮的嗜血怪物。但直到现在,秦东意似乎还是正常的, 只是脸色差了些,话也比平日里更少。   十三有时候会想, 秦东意现在这个样子,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 如果他能跟秦东意一起承担某些事情就好了。   如果他足够强大,他绝对不会再让秦东意受伤。   “师兄,要进去吗?”   十三望着树林的方向。   秦东意一直带着他往东边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他看着秦东意闭了闭眼睛,随后点头:   “是这里。”   “是哪?”十三没忍住问。   “阵眼。”秦东意解释道:   “无论是多强大多古久的遗迹,本质还是法阵。我不信破局的方法只有遗迹主人说的那一种,只要我们能破了阵眼,这里所有人都能一起出去。”   但说完这话,秦东意却没有立即动身。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双眉轻皱,似乎是在强忍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   “师兄?”   十三有点被吓到了,下意识就去拉秦东意的手腕。   但在他碰到秦东意左手时,那人却突然反应很大地后退了半步。   秦东意愣了一下,才收回手来。   他微微抿唇,没有解释自己的异样,只道:   “走了,阵眼不远了。”   十三收回手,点了点头。   他跟在秦东意身后半步的位置,一直垂着眸子看着他左边手臂的位置。   他注意到这人的左手一直藏在袖子里,动作也略显僵硬。   十三微微皱了眉。   两个人一直往树林深处去,而正如秦东意所说,越往里走,十三便越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流波动。   不知为何,他对那丝气息好像有些熟悉。   十三看向气息漫来的方向。   但抬眼时,他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顿。   他们脚下,小路前方,有一串凌乱的足迹。   那看着像是一群人,脚印还很新鲜,一直蔓延向他们要去的方向。   十三微微挑眉,刚想提醒秦东意,但在他出声之前,便先有一道灵光破空而来,直直刺向二人!   那灵光来者不善,瞬间,清寒便应召而出。   一时,只见青色灵流闪过,在一道刺耳摩擦声过后,秦东意后退半步,握住清寒剑柄的手有些微颤抖。   “哟,我说是谁呢。”   有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随后,一白衣身影飘然而至。   十三记得那人,正是先前在东荒遗迹外跟崇桦搭过话的那位明月宗的暮雪。   此时,暮雪笑了两声,上下打量秦东意一眼,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原来是清阳山的小秦仙君。”   秦东意脸色有些白。   他微微点头,收回清寒,冲暮雪行了一礼。   暮雪看着他,笑眼盈盈道:   “怎么,跟你们掌门走散了?你身边这位小仙君又是谁,怎么瞧着面生呢?”   秦东意没回答。   在这两句话的时间里,暮雪身后的树林里陆陆续续走来不少和他相同打扮的人,想来也都是明月宗门下的弟子。   他们个个目光不善,视线直勾勾地黏在了二人身上。   他们人多势众,真实意图难料。   秦东意握着十三的手腕,将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暮雪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笑道:   “小秦仙君,别紧张啊。我们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若是愿意,皆大欢喜,不愿的话,这片地方是我们先寻来的,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   听他这话,倒像是此地有什么宝贝,生怕被他们霸占了似的。   秦东意抿抿唇,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先听人群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   “哎哎哎,暮雪仙君。一起,他们一起!”   听见这个声音,秦东意和十三都是一愣。   有个熟悉的人从一堆明月宗的人里挤了出来。   戚还头发有些乱,他上前几步,拉着秦东意的袖子,冲暮雪道:   “暮雪仙君,这是我两个师弟,跟我关系可好了。这样,带他们一起,他们跟我一样,什么都不要,可以吗?”   听见戚还的话,暮雪的视线在他们三人之间游移,最后,微微一笑:   “好啊。”   暮雪大约是明月宗此行的带队人,有了他的话,明月宗其余弟子便纷纷散开了。   他们像是在这休整,事情解决后也没有很快继续前进,而是纷纷散开,三三两两席地而坐。   看见人都走了,戚还给秦东意和十三使了个眼色,拉着人去到一边坐下。   “你怎么也在这?”   十三没忍住,先开口问。   “还说呢。”戚还提起这个就来气:   “当时在东荒遗迹外面的人,一个都没跑掉。咱们掌门带着他徒弟跑得那叫一个飞快,都快出东荒了,结果最后还是被抓回来了。但被抓紧结界后似乎是随机分配的位置,反正直到现在,除了你们俩,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见到。”   “那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   十三回忆着刚才戚还的表现,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啧,之前那个神识传音,你们没听到啊?”   戚还看秦东意脸色不好,这便从储物戒里找了个丹药给他,边解释道:   “外面人都杀疯了,我哪敢一个人走?这不之前碰上了明月宗的人,我跟他们说我知道东荒遗迹的宝贝在哪,也知道怎样才能出去,嘴皮子都说得起燎泡了,还保证什么都不要,才能跟他们一起。”   戚还表情夸张,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秦东意:   “小九,你们也是冲着阵眼来的吧?”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听他这样说,点了点头。   他脸色比方才还要更白一些,额角满是细密冷汗,戚还这才发觉不对劲,想去拉秦东意的手腕,结果一把下去,他却似是触到了什么异物一般,脸色一变。   同时,秦东意闷哼一声,像是痛极了。   秦东意看了戚还一眼,想把手抽回来,但却被戚还死死拽住了。   戚还盯着他,随后一把掀开了他的衣袖。   这一下,不仅戚还愣住了,一边的十三睁大了眼。   他看看秦东意,似是不理解,微微皱了眉。   他看见,秦东意左边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穿着三根长钉。   那三根长钉大约是某种法器,贯穿了他的手臂。伤口处的血被灵力刻意堵着,又因为秦东意袖口宽大,这一路上,十三竟都没有察觉。   十三能从这三根长钉上察觉到清阳山的气息,所以,这伤是秦东意自己弄的。   十三微微蜷起手指。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听戚还倒吸一口凉气,问他:   “秦东意杀人了?多少??”   十三愣了一下,随后,用手给戚还比了个数字。   “……他娘的!”   戚还没忍住,骂了一句。   他又从储物戒里拿了个小瓶子出来递给十三:   “安神丹,全给他喂了!”   十三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点头。   他不敢看秦东意的伤,但即便如此,他的手也还是在抖,试了好几次才把药瓶打开。   他之前就有过猜测,在东荒遗迹中,杀的人越多,人大约就会愈发迷失自我,从而深陷进无止境的杀戮中。   但这两天,十三一直有在观察秦东意,他除了有时候眼神有点吓人,其余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原来……原来不是没被影响,而是他在逼迫自己清醒。   三根长钉刺入骨血,稍微动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痛,但也只有那种痛能提醒他,他不能被控制心神,他还有五感,他还会痛,还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还要……保护十三。   “对不起……”   十三给秦东意喂着药,终是没忍住,垂眸喃喃道: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虽然这三个字苍白又无力,但这好像是十三唯一能做的了。   他为什么,让秦东意受伤了之后,只能说对不起呢。   他觉得,自己真没用啊。   “等等,我记得秦东意不是有一颗天阶固灵丹?东西呢?那个吃了应该就没……”   戚还突然提到。   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十三一眼,闭口不谈了。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   “没事,没有也没关系。你别自责,这是没办法的事。”   戚还帮秦东意处理着手上的伤,边说:   “主动找上门的都是疯子,想自保就必须跟他们拼命,见了血就要被控制心神,这是死局。不过我带了很多安神丹,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如果能在这之前破了阵眼,一切好说。”   听见这话,十三眼睛亮了一下:   “阵眼,阵眼在哪,要怎么破?”   但戚还却是摇了摇头:   “不清楚。我只知道大致的方向,离这边不远了,但要如何破,还得看情况。”   十三垂下了眼。   看他难过,戚还故作轻松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了一下,安慰道:   “放心了,小十三。”   “有我在,大家都会没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0章 东荒   秦东意手上的长钉最终还是被戚还取了下来, 等到伤口处理好,再加上给人喂了一瓶安神丹下去,他的状况倒也稳定了下来。   戚还又把储物戒里所有的安神丹都塞给秦东意:   “给你, 还能撑一段时间。“   说罢,他压低声音,悄悄和秦东意嘱咐道:   “有什么事就往暮雪和明月宗那群人身后躲,别再跟人动手了, 你状态很差了。”   秦东意点了点头。   他受伤的事并没有让明月宗的人知道。   等明月宗那群人休息好准备出发时,戚还也刚处理好秦东意的伤, 三人这便动身,跟在明月宗众人的身后准备继续往东去。   按戚还所说, 他能混到明月宗这群人里, 是说自己知道遗迹中宝物的位置, 并且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所有人逃出东荒遗迹。   而目下,阵眼散发出的气息如此强大浓郁,想来必然是个至少在天阶的宝物,而既然破了阵眼就能逃出东荒遗迹, 某种意义上, 戚还也不算是在骗人。   一群人按着戚还指的方向, 从树林中一路向东。   路上,他们倒是没有再遇见别的人。而有了戚还的安神丹,秦东意的状况也逐渐好转了些, 至少,不用再靠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理智。   时间到了第四日。   在暮雪第三次质疑戚还提供方位的准确性后, 一行二十余人终于走出了树林。   十三一直扶着秦东意走在队伍最后, 他先听见的是前面明月宗弟子的欢呼声。   他顿了一下, 才抬眼看去, 一眼便望见了树林的尽头。   那里,是一片断崖,他能看见断崖下燃烧着冲天的光亮,那光芒强盛,映亮了每个人的脸,甚至连天色都变得明快了些。   周边温度似乎比他们起始的地点高出不少。   十三身上起了薄薄一层细汗,他拉着秦东意,走到尽头的断崖边看了一眼。   东荒遗迹,从天空到土地都是近似猩红的颜色,这处断崖也不例外。   但断崖下,却燃烧着一道青色的火焰。   那像是一道烈火燃烧成的河流,蜿蜒着躺在两边断崖的夹缝中,火舌舔舐着石壁,火焰深不见底,看不清底下是什么。   “这就是你说的,东荒遗迹中的宝物?”   暮雪微一挑眉,看向戚还。   戚还耸耸肩,倒也不心虚:   “咱们大家都是修士,你自己感受感受下面这火焰的气息,怎么着也有个上万年,天阶是不是轻轻松松有了?这还不算宝物?”   暮雪几乎要气笑了:   “这火焰这么纯这么深,东西能不能拿到另说,那你再说说看,这东荒遗迹,我们要怎么出去?”   戚还指指下面:   “这地方就是东荒遗迹的阵眼,你把下面这玩意拿出来,阵法自然就破了,我们也都能出去咯。”   暮雪一直维持着的和善表情有些微崩坏。   他气笑了:   “你小子耍我呢?”   戚还这就不愿意了:   “什么叫耍你?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不愿意破阵,那就只有按遗迹主人说的,厮杀到只剩最后一人。你们选吧,谁先动手?”   说罢,他又意味不明地轻轻弯起唇角:   “不过,为了争夺东荒遗迹中的珍宝,想必贵宗派来的都是门内的核心力量吧?如果都折在这里,似乎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而且,谁都不想死。所以,孰轻孰重,又是哪个选择比较正确,暮雪仙君,您看着办呗?”   那一瞬间,戚还带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挑衅,暮雪察觉到了,不由得后退半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当真是被这小子算计了。   “……好,算你能耐。”   暮雪凉凉地笑了一下。   但他又不能拿戚还怎样,毕竟谁都知道,只要在东荒遗迹中杀了人见了血,心智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带偏,从而走向不可控的地步。   暮雪一挥袖子,转身冲其余明月宗弟子道:   “准备探火!”   有了暮雪的命令,明月宗水属性灵力的弟子们纷纷聚去了断崖边,尝试探火。   十三扶着秦东意去一边坐下,他看着刚跟暮雪说完话、小跑着回来的戚还,问:   “他被你诓了,没找你算账?”   “这怎么能叫诓呢?”戚还点点他:   “想出去可真真就这一个办法,我没骗他们。”   说着,戚还拉过秦东意的左手腕,检查他的伤势有没有好转。   这期间,十三就侧目望着断崖边忙活的那些明月宗弟子。   一群白衣修士围在崖边,手上灵光流转,不知道在用什么办法,但崖下的青色火焰倒是光芒如旧,一点也没有削弱的意思。   他看着那些人的白衣被染上一片火光,一时有点出神,直到突然出现的一声怪叫打断了十三的思绪。   那叫声凄厉,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吓了十三一跳。   而那声怪叫过后,涌上来的便是明月宗修士一声盖一声的惨叫。   十三定睛看过去。   只见不知何时,崖边突然爬上来三四个通身火焰的人形怪物!   那些怪物不断从崖下扑出来,他们用四肢行走,看见人就扑上去撕咬。   火光下,一时血花四溅。   此时,戚还和秦东意也注意到了那边的乱象。   他们离崖边不远,见此,戚还当即拉着秦东意和十三起身:   “出大问题,阵眼有自保机制,咱们快走,晚了就跑不掉了。”   怪叫声和痛呼声缠在一起,火光和血色交织,又将此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十三只回头看了一眼,等再回眸时,突然发现他们三人身前挡了一个人影。   “戚还!看看你干的好事!!”   暮雪原本无暇的白衣上已经染了不少脏污和血色,他头发散乱,显然刚刚才从恶战中脱身。   戚还见被人抓了现行,忙解释道:   “暮雪仙君,我这不是也没想到吗,要不这样,咱们先撤,之后再从长计议?”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鬼话??”   暮雪冷笑一声:   “我们明月宗近年实力大涨,早已威胁到了你们清阳山的地位,你们不就是想趁这次机会把我们的人都折在里面?好,我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你!!”   说罢,暮雪抽出他那柄软剑就要冲戚还刺去,但中途便被清寒挡下了。   戚还躲在秦东意身后:   “不是我说,暮雪仙君。我说实话,你们明月宗确实有些狂妄了,就算再给你们三百年时间,你们也是比不上清阳山的!”   “你!!”   暮雪显然被他这句话激怒了。   他提剑就要刺向戚还,但在那之前,却先有一道温和灵光将他挡了下来。   “暮雪仙君,年轻人说话没有分寸,还请多担待。”   这句话过后,有两道人影落了地。   有几道白色灵流探出,将前面正同怪物缠斗的明月宗弟子们捞了回来。   同时,一道保护结界自人群中撑开,将还想扑过来的青火怪物拦在了外面,护住了所有人。   崇桦瞥了一眼自家那三个弟子,什么话都没说。   他跟宋云竹此行也是来找阵眼的,但没想到一到这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一边的暮雪见了他,虽然想着给清阳掌门一点面子,但还是语气不善道:   “您门下弟子将我们骗到这来,说是有宝物,也有出去的法子。结果呢,我们弟子的死伤要如何算?!这是一句我多担待就能打发的吗??”   崇桦冲他笑笑,随后行了一礼,歉道:   “我这弟子说得确实没错,宝物和阵眼确实在此地,不过他的解决方法欠妥。这样,贵宗的损失,等出去之后,由清阳山承担,我们绝不逃避。”   听见崇桦这样说,暮雪也算是满意了,也没有继续出口为难他们,只兀自思量着,想着等到出了东荒以后,要向清阳山讨要些什么。   而崇桦看了一眼结界外嘶吼的怪物,眸色渐深。   结界内,众人各怀鬼胎。   结界外,六只怪物还在捶打着结界。   等过了差不多两炷香时间,暮雪又道:   “不是,清阳掌门,我看这怪物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难道我们就要在结界里等到第七日吗?”   崇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你要如何?你自己出去杀了它们?”   听见这话,暮雪倒是没声音了。   虽然这些怪物他们完全能应付,但事到如今,谁都能察觉到东荒遗迹中的古怪。   不能见血,不能杀戮。否则就会变成嗜血的怪物。   “我们明月宗刚刚已经战死了六名弟子,再要我们出去也不合适吧?再说,现在的情况都是你们清阳山弟子一手造就的,是不是也该他们去解决?”   崇桦看了一眼戚还和秦东意,只说:   “不可能。要么咱们一起待在这结界法器里,要么我撤了结界,大家一起迎战。”   看着崇桦不让步,暮雪也没了声。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沉默而解决。   崇桦设的结界法器因为注重时效,因此牢固性要比其他种类的结界差一些,等众人磨蹭的这一点时间,六只怪物在外面不懈地撕咬捶打,已经让结界隐隐有了碎裂之势。   大家都看到了,但谁都没有先动。   谁都想再等等,等有了挺身而出的那人,自己就安全了。   要么就拖到结界碎裂,大家一起迎战,谁都别想讨到好。   结界内,气氛异常微妙。   等到结界出现了第一条碎纹时,终于有人迈出了那一步。   秦东意不敢再耽搁。他握紧清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便直直冲出了结界!   戚还看见他的动作,一咬牙,也跟了出去。   “师兄!!”   十三就知道秦东意要去。   他原本一直扶着他的手,也做好了准备随时跟上。但秦东意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在动作前先推了他一把,这让他没能来得及跟上他。   十三没能拉住秦东意的手,他看着那一抹烟青冲进了怪物堆里。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秦东意陷入危险,虽然他很没用,但是替秦东意分担一只怪物,还是能做到的。   思及此,十三一咬牙,也准备跟出去,但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早有准备的崇桦捉了回来。   “你放开我!!”   十三在他手底下挣扎着。   “放你去送死吗??他们两个足够应付了!”   崇桦一双眉紧皱,他索性将十三双手反剪着按在了地上。   十三挣脱不了他的桎梏,他双手被崇桦扭得几乎要断掉。   他听见结界外的厮杀声,还有暮雪那一句:   “没想到清阳山的弟子都如此大义,我先替我这些弟子,谢过他二人了。”   暮雪话中带笑,一派轻松。   他身后众人也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十三听着他的话,突然有点恍惚。   他双耳涌上一阵嗡鸣,连带着目里的世界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看见那两个熟悉的人被怪物围殴,青色的火焰燎上了他们的衣摆,怪物的利齿咬破了他们的皮肉,鲜血四溅。   他看见秦东意左手使不上力,只能以右手还击,但却被身后一只怪物钻了空子,眼见着就要扑上去。   但就在那时,一个人影挡在了他身前。   十三没看清。   他只看到,怪物前爪搭上了戚还的肩膀,随后,一大股血喷溅了出来。   他没看清,他没看到,他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怪物们像是转移了目标纷纷扑过去撕咬。   很快,两个人当着众人的面,变成了一个人。   周围明月宗的弟子纷纷倒吸冷气。   十三听见有人在叫,但他听不清。   那声音好吵,十三想让那个人停下,别再喊了。   但等到耳中那阵嗡鸣声过去,等到他呛咳出一口血来,嘶喊声戛然而止,他才意识到,原来,那声音是自己。   “救救他……”   十三哑着嗓子喃喃道。   他看着结界外的秦东意……   他不敢看了。   “谁能救救他!!!”   “我说了,以秦东意的修为,可以应付!”   崇桦烦躁道。   的确如他所说,结界外的怪物由六只变成了三只,最终,最后一只被清寒钉在地上,那人也变成了血人。   他脸上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怪物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在断崖边,他半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抬眸时,看见了不远处,同他有着一层结界之隔的十三。   “你放他进来……”   十三还被按在地上,他眼中蒙上一层血色,有温热的液体从他脸颊淌下。   他用尽全力去说话了,但出口的声音还是嘶哑又微弱。   “不能放!”   暮雪在此时出声道:   “东荒遗迹中的古怪大家都知道,他刚刚杀了那么多怪物,他还算是人吗??”   那,他难道不是为了救你们吗?   十三想问问他,但他发不出声音。   他有些怀疑自己了。   秦东意常说,要做好人。秦东意刚刚冲出去,也是为了救这些人,是为了将损失降到最低。   他明明是在做好事,明明救了人,但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救他呢。   为什么被救的人心安理得待在结界里,还要驱赶一个刚刚为了他们浴血奋战的人呢。   为什么要做好人呢。   好人……真的会有回报吗?   “小秦仙君,你走吧。”   在这时,暮雪突然扬声道:   “念在你刚刚救了我们的份上,我们也不杀你了。但你刚刚杀了那么多怪物,心念肯定有所动摇,也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实在是我们也要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你自己走吧。”   暮雪这番话说得感人,好像他做出了多么大的让步,又多么慈悲一般。、   秦东意撑着清寒站起身来。   他人有些麻木。   他看着自己的师兄在自己眼前被撕扯成碎片,方才那一战能坚持到最后,已经全是在靠本能支撑。   他听着暮雪的话,似乎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弯唇笑了一下。   而崇桦也在此时松开了十三的手。   十三刚刚被扭着胳膊按在地上,又激烈挣扎了好一阵,两条手臂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   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手里却使不上劲,还没起身又跌倒在了地上。   他就像个小丑一样,迎着那么多人的视线,在地上挣扎打滚。   最终,他还是爬起来了。   他脸颊上有两道刺目的血泪,他看了秦东意一眼,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抛弃了所有坚持的东西。   他跪在崇桦面前,有些哽咽:   “你救救他……”   “掌门……师尊,你救救他,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   但崇桦却只是撇开了视线。   “十三!!”   在十三还想继续恳求的时候,他听见秦东意在叫他的名字。   他看过去,只见秦东意一双眼睛望着他,目里满是坚定:   “站起来!!!”   站起来。   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屈膝求人。   站起来。   十三愣了一下。   他最听秦东意的话。   他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   但他不愿意再在结界里待下去,他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了秦东意的方向。   就算秦东意发狂杀了他也好,他也认。   这次,倒是没人再拦他。   他们看着那少年一步步远离安全的港湾,看他步子越来越快,中途还摔了一跤。   但他依旧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走向那人。   近了,更近了。   十三看着秦东意朝他伸出手来,他抬手想要拉他,然而,就在两人的指尖即将相触时,那一点几乎要消失的距离却又蓦地拉远了。   十三听见自己耳边传来一道破空声。   那声音他熟悉。   箭。   一支箭矢插进了秦东意的肩头。   秦东意被箭的力道带得后退两步。   但他身后就是断崖。   十三只看见他的神明离他越来越远,最终,沾满了血的烟青衣摆翻飞,像是一朵盛开又凋零的花。   “师兄!!”   十三往前冲了几步,他趴在断崖边,已经很努力了,指尖却还是没有碰到秦东意的衣角。   他看见秦东意冲他笑了一下。   随后,那笑容便被青色的火焰吞噬了。 第091章 修罗   烟青和血色混在一起, 坠进了青色火焰中,半分影子都瞧不到了。   十三微微蜷起了手指。   那一瞬间,他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只剩下了烈火烧灼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喘.息声。   他眼前似乎还有秦东意最后那个笑容,他想追过去,想再看看他, 他不想放他走。   十三从地上爬起来,想追着秦东意去火里。   但还没等他迈出一步, 人就被拽着衣领拖了回去。   “你放开我!!!”   十三已经用所有力气去挣扎了,但动作的幅度却依旧显得绵软可怜。   他用手指抓着地上石块的凸起, 不想让他们把自己带走。   “师兄……师兄!!”   “别喊了, 人已经死了!”   刚刚折了两个内门弟子, 崇桦还在想回去要怎么跟戊炎和莲垚交代。现在被十三这么一闹腾,他维持的温和外表终是装不去了。   “为什么?!”   十三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他推了崇桦一把:   “你为什么杀他?!”   “我那是杀他吗?!我那是在救你!!!”   崇桦气头上来,抬手重重扇了十三一巴掌, 像是想让这人清醒一点:   “秦东意那个样子你又不是没看见, 他还算人吗?我那是救了你一命!!”   “我不要你救。”   十三被打得偏过脸去。   他唇角淌下一丝血迹, 半晌,蓦地笑了。   他眼角和唇角都是血,配上沙哑癫狂的笑声, 无端有些瘆人。   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崇桦:   “我倒是宁愿死在他手上。你现在救了我,迟早有一天, 我亲手宰了你。”   “……疯子!”   崇桦看着这人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 他还真被这崽子唬住了。   此时明月宗的人看够了戏, 已经离开了。   崇桦一把将十三拎了起来,丢给一边的宋云竹:   “把他看好,要死出去再死,别死我手上,白添麻烦。”   宋云竹垂下眼,扶了十三一把。   但随后他就被十三推开了。   十三脚步有些虚浮,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倒是没有再要死要活要跳崖,而是跟去了之前明月宗离开的方向。   “师尊。”宋云竹唤了崇桦一声。   崇桦有点不耐烦,彻底懒得管了:   “让他滚!爱上哪上哪去,不识好歹的东西。”   有了崇桦这句话,宋云竹也不敢再拦了。   他看着十三踉踉跄跄行远,半路甚至还险些摔一跤。   在他印象里,十三这个人是骄傲又冷漠的。   虽然他在外人面前总是笑着的,但却总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好像没有谁能碰得到真实的他。   宋云竹还是第一次见十三这个样子。   崩溃、泣血、下跪求人……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宋云竹也跟秦东意不熟。   但,他对于十三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重要到,他走了,也把他的心和魂都带走了。   -   离开断崖后,十三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他离开了崇桦和宋云竹,就一直跟在明月宗那群人后面。   十三知道,冷漠无罪,他们也是为了自保而已。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在乎。   他就是恨,好恨。   他恨他们用冷漠把秦东意逼到绝境,恨崇桦一箭将秦东意送进火海,也恨自己,连给秦东意报仇的能力都没有。   他为什么就是留不住自己喜欢的东西呢,真的是某种诅咒吗。   秦东意、戚还,怎么都被他弄丢了。   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十三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鬼,就跟在那群人身后游荡者,总也找不见要去的地方。   而东荒遗迹中的杀戮,还未停止。   十三一直悄悄跟在明月宗那些人后面,虽然他没能力迁怒他们,但私心,他想看看他们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他们会成功逃出东荒遗迹,然后踩着别人的骨血继续当仙风道骨的仙君吗。   真不公平啊。   十三控制不住自己那些恶毒的想法。   想让他们死,想一把火烧了那些人丑恶的嘴脸,想让他们感受跟秦东意一样的痛。   抱着这样恶劣的想法,十三跟着慕雪他们一路向南。   他一直有在算着时间,转眼,到了第六日。   那天十三躲在一处石缝里,正看着黑暗处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十三也没有刻意隐藏气息。   发现了就把他杀了好了,反正他不在乎。   但石缝外路过的那两人却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那是两个女修,边走边低声交谈着,语气中满是惊恐:   “你刚听见了吗,那些人说,东荒遗迹里出现了一个修为高强的疯子!”   “啊?”另一人显然不在状况。   “这六天,直到昨天,遗迹里的人还有两百多个,但今天一下子只剩了数十个,这不奇怪吗?听说是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一个火属性灵力的怪人。那家伙见人就杀,谁都打不过他。”   “是吗,那我们要怎么办,不会真的要死在里面了吧……”   那两个女修的声音远去了。   十三听着她们说的话,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靠在石壁上,听着石缝外的风声,人有些出神。   他大概是太累了,所以轻轻合上了眼。   他睡着了。   他似乎睡了很长很长时间,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云层上,轻飘飘的,没有落脚的地方。   十三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鸟,行过了山川湖海。   他低头望去,满地荒芜。他看不见城镇,只能看见一片接一片的森林和草地,还有生得奇形怪状的异兽们。   他飞了好久好久,最终,他感受到一股很亲切很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自己。   他努力抬眼看去,只望见了一个通体散发着莹白色光芒的巨龙。   巨龙用身躯和翅膀将他圈在怀里,十三感受到了他温热的吐息,他听见他说:   “你好啊,小凤凰。”   十三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叫自己,但这里似乎只有自己。   所以他应了一声:   “你好。”   巨龙微微点了下头,随后便开门见山道:   “我想让你帮忙做一件事情,可以吗?”   十三并没有回答可以或是不可以。   他只说:   “我快要死了。”   这话却把巨龙逗笑了。   他笑了两声,随后就安慰道:   “你放心,你不会死。”   十三没应声。   他并不觉得这大长虫的话是真的。   “帮帮我呗。”巨龙虽然体型大,但他的声音却像个少年人一般。十三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但现在他在梦里,有些想不起来了。   说着,巨龙摇着脑袋,连带着身躯都在晃动,像是在撒娇一样。   “我给你给个宝贝,你帮我把它保护好了。等到有一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了,就把这东西自己吃掉。你会得到很多很强大的力量哦。”   然而,听巨龙这话,十三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还是那句话:   “我会死的。”   “你不会死!”巨龙着急了,一个人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确实不会死,不过倒是会忘。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该是你的总是你的……哎呀,你就帮我这个忙嘛,”   这长虫多少有点无理取闹了。   但鉴于这是梦里,十三也就不跟他计较了,他想早点醒来,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巨龙很高兴的样子。   下一瞬,十三只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注入了自己的骨血。但还没等他确认那是什么,就又听巨龙说:   “这是我的灵髓。现在你还不能得到它,我先把它封在你身体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它会自己出来的,到时候,我们也能再见面了。虽然到时候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记得你,但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别伤心啊小凤凰,以后,你会遇到很好的人,也会遇到很好的事。”   “世界欠你的东西,时间都会补给你的。”   “那么,后会有期了。”   这句话音在十三耳边,渐渐飘远了。   同时,巨龙的身形也化为点点光影,消失不见了。   后来,光芒散去,十三从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还有点恍惚,但很快,他就被远处一阵惨叫声唤回了神。   他记得,这些惨叫声来源于明月宗落脚的方向。   意识到这点,十三立马从石缝中爬了出来。   他躲到树后面,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东荒遗迹中还是天地一色的猩红。   他远远看去,只见远处那片空地中,原本坐了一地的白衣修士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但战斗还没结束,他看见暮雪和剩下三个弟子还在顽抗。   他们身边,是五六个长相奇特的妖。   那些妖个个红着眼睛,像是找见了什么乐子一般,将暮雪他们围在了中间。   刀剑碰撞的声音叠着那些妖尖细的笑声。   最终,几个大妖一拥而上,又是一阵血光,淹没了那些人最后的喊叫。   十三手指微微蜷起。   他的想法居然成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真到了这时候,他心里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十三只后退半步,转身想走,然而才刚回头,就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堵了个大妖。   那妖怪生着一对巨大的牛角,笑得狰狞。   他往前一步,上下打量着十三:   “哟,这还有一个呢。”   说罢,他将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口哨。   后面那些妖怪刚解决完暮雪他们,听见召唤,这就又欢呼着跑了过来。   十三跑不掉。   他背靠着树,缓缓滑坐在地上,看着朝自己围过来的那些妖,目里没什么波澜,似乎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这倒是让对面那些妖怪看了个新鲜。   “哎,这小子不怕咱们!”   “嘿,真新鲜,哎,你是瞎子还是傻子,我们可是妖啊!”   “等等,你们觉不觉得,这小子的味道有点奇怪?”   这群妖围着十三,他们唇齿间都是人的血,张口闭口喷来的都是血腥味,让十三几欲作呕。   等有人提出疑问后,那个牛头怪物先凑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十三的头发,闻了一下,奇道:   “不对啊,这小子一股妖味,他也是妖!”   “怎么可能?他明明就是一副人类修士的打扮嘛!”   “不信你自己闻闻!”   一群妖争先恐后地凑了过来。   他们的爪子抓乱了十三的长发,将他的发冠弄坏了,一头青丝这便披散着垂在身上。   十三面无表情,像个没有知觉的假人一般任他们摆弄。   等到最初的新鲜劲过去,这群妖也有点腻了。   “管他是不是妖,都得死,谁动手?”   “你们刚刚都玩够了,这次是我发现的,自然我来!”   牛头妖怪笑了两声,随后高高扬起手中的巨斧,眼见着就要朝十三劈下。   十三看了他一眼,随后闭上了眼睛。   他感受着周边细微的空气流动,感受着巨斧的利刃离自己越来越近。   但下一瞬,他突然察觉到周遭温度似乎上升了些许。   十三愣了一下,睁眼看去。   刚好看见,一团巨大的青色火团击中了旁侧一只妖,令其不受控制地向后飞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2章 修罗   那只长得像兔子的妖怪被一团青色火焰击中, 怪叫着飞了出去。   他的同伴们看见这一幕,皆望向了十三身后,也就是火团的来源处。连牛头妖怪都停下了手中的巨斧, 他瞪大一双牛眼,酒槽鼻里喷出两股怒气。   十三愣了一下,看向了兔子妖怪飞去的方向。   那妖怪身上燃烧着青色火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似乎已经死掉了。   他身前的妖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一时也没心思再管他了。   他们怪叫着, 正准备拿着武器冲向来人,但在那之前, 却先有一道烟青色身影扑了过去。   ……烟青。   看见那抹颜色的一瞬间, 十三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见那人冲进了那些妖怪之中, 随着烟青衣摆飘动,他周身的青色火焰也起了冲天之势。   青色的火光大亮,几乎要跟红色的天光相较。   十三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看着那人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妖,最终, 他站在一地尸体和血色间, 只留给他一个修长的背影。   十三抿抿唇, 眼里有了些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十三不敢眨眼,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他怕他跑掉。   他也不敢叫秦东意的名字, 也不敢过去看他。   他怕那人不是他。   说来奇怪,他们明明才分离两日, 时间却像是过了数百年那样长。   他好想他。   十三被心里诸多担忧挡着, 最终也只敢远远地看着那人。   那时候, 四周似乎安静极了, 时间被拉到无限长,天地间似乎只剩了他和他。   直到那人转过身来。   十三呼吸一滞,等看清那人的模样后,他才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心里蓦地放松了。   还好,是记忆中一样的清俊眉眼。   十三松了口气。   但下一瞬,他却微微皱了眉。   因为他很快就从秦东意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同以前微妙的差别。   在他看秦东意的时候,秦东意也在看他。   但那双往日淡漠温柔的眸子里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冷,也似乎更浑浊了些。   还没等十三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他却忽然看见,秦东意笑了。   那笑容和他以前轻轻浅浅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扬起唇角,笑意癫狂,像是恶狼寻见了什么满意的猎物一般。   十三心里一紧,原本失而复得的喜悦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但也就是瞬息之间,原本十步开外的人突然到了他身前。   十三只觉得有只滚烫的手扣紧了自己的脖子,掐得他几近窒息。   十三被他掐着脖子提起来抵在树上,他没多少力气反抗,只能用手抓着秦东意的手腕。   他看见,秦东意目里满是狠色,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但十三知道那份喜悦没有别的意思,只单单是杀戮成瘾的人即将再次见血时的疯狂。   他看见了那些青色火焰。   “师兄……”   十三艰难地说出两个字,他蜷起手指握着秦东意的手腕:   “醒醒……”   十三不知道秦东意掉下火崖后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出来、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他能感受到,秦东意的灵流里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一种很强大很纯粹的力量,但同样的,那份力量在秦东意体内慢慢占了主导的位置,将他自身的灵流逼到了几乎失控的地步。   这一点,加上东荒遗迹中对人心神的影响,将秦东意困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边界。   他身上有着自己无法操控的力量,还有无法控制的心神。   他变成了一个强大又疯狂的怪物。   但听见刚刚十三的那两句话,秦东意的动作似乎是微微顿了一下。   他脸上笑意微敛,轻轻眯了眼睛,似乎想去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些,人也往前走了半步。   十三终于从窒息感中脱离了出来。   虽然秦东意手上的温度还是烫到他发痛,但他已经来不及去在意那些了。   他缓了几口气,随后,慢慢抬手,用指尖试探着碰了碰秦东意的脸。   十三的灵流是冰属性,这导致他的体温低于常人,手更是数年如一日的冰冷。   秦东意显然不习惯这个温度,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微微皱了眉。   他还顺道松开了十三的脖颈。   被这样突然放开,十三腿有些软。   他踉跄了一下,但站稳后,他并没有因为秦东意的变化而逃跑,而是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   谁都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对峙,只有火焰燃烧时的声响。   秦东意眼里逐渐清明,连带着周身狂舞的火焰也止歇了。   他视线扫过十三脖颈处烫伤的痕迹,似是有些自责,于是挪开了视线。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一把拉过十三的手腕:   “跟我走。”   那是进入东荒遗迹的第六天早晨。   野鬼重新有了归处。   那天,他一直跟在秦东意身边。   时间到了第六天,没有人能成功找到并且破开阵眼,东荒遗迹中已人迹稀少,能保全自己完全清醒的更是少数。   一路上,十三和秦东意并没有遇见多少人,遇见了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扑上来厮杀的,而他们总会被秦东意在三招之内解决掉。   但随着秦东意杀的人越来越多,十三也能感觉到他的状态越来越差。   在外界差不多该入夜的时间,秦东意找了个山洞算作休息落脚的地方,十三也跟了进去。   他看着秦东意盘腿坐在山壁边修炼。   但与其说是修炼,不如说,是他在压制体内作祟的龙息火焰。   十三在想,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他的。   也就在那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一道似曾相识的神识传音:   “东荒遗迹的客人们,你们好。”   那人说话的语气吊儿郎当又漫不经心,听着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高兴,大家都在按我说的认真在玩。六日时间,东荒遗迹中的客人从七百余位变成了五位。但很明显,这还不够。不过明日,大约就能决出最终的胜者了。”   “期待你们的表现,这最后一晚,还请好好休息吧。”   那人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刻意模仿凡世的店家小二,但此情此景下,十三并不觉得好笑。   七百余人,到五人。   他不太能理解生命的重量,但单听这数字,就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十三侧目看着山洞外猩红的天空。   而就在那时,他突然听见几声呛咳,随后便见秦东意猛地吐出口血来。   “师兄!”   十三想都没想就要过去扶他,但还没等他碰到秦东意,人就先被一把推开了。   “十三……”   十三摔在地上,恍惚间,他听见秦东意叫了他的名字。   这是一天一来,秦东意除了那句“跟我走”之外,跟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秦东意闭闭眼睛。   他似乎在强忍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他抿抿唇,只说:   “快走,离我远些。”   秦东意自从掉进火崖后,意识就一直是恍惚的。   他只感觉火崖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入了他的灵脉,那种灼烧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后来,有东西控制了他的心神。   他只记得,自己手上染了很多血。   他还记得,他掐着那少年时,少年一双清澈鹿眼中的光芒。   秦东意闭了闭眼睛,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传音:   “听着,十三,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清醒多久。你快走,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明天……我尽全力帮你解决掉其余三人,到时候你杀了我,自己出去。”   真到了这时候,秦东意的思绪倒是异常清晰。   龙息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心脉,巨大的冲击让他又吐出口血来。   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抬眸时,从十三的眼睛里看懂的他未出口的问询。   秦东意安抚似的、冲他笑了一下:   “没关系,十三。我手上的血太多,就算出去了,又要如何心安理得活下去。你要干干净净的,连同我和七师兄的份,当个好人,好吗?”   十三想说,不好。   好人没好报,他不要当好人。   但他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堵了回去。   他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中似乎掺杂了什么燥热的东西。连带着他都有一瞬的恍惚。   他听见了一声难耐的闷哼,随后,他看见秦东意一双眼睛变得通红,周身灵流也隐隐有暴走失控之势。   十三熟悉这种症状,他在书里看过,这是……   走火入魔。   十三有些无措。   但也就这一瞬的恍惚,他便被秦东意按在了地上。   应龙息的火焰灼烧着十三,他看得出来秦东意已经在努力克制了,他额角青筋暴起,手指抓在地上磨出了血迹。   “快走……”   十三看着秦东意那样痛苦,自己却依旧没有一点办法。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   他记得戊炎说过,当初戊炎给了秦东意那颗天阶固灵丹,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现在呢,他把天阶固灵丹用掉了。   救救秦东意,还有什么方法能帮到他。   一定有的……   十三又陷入了自责的旋涡中,但在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又想到了一节。   那是出发的前几日,在他生辰那天,戚还告诉他的……   双修。   在一方走火入魔时,通过双修,可以分担痛苦,缓解症状。   有了这个想法,十三缓缓抬眼,看向了秦东意。   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缓缓攥紧了手指。   秦东意一把拽起了十三的衣领。   他想把十三扔出去,他怕自己彻底没了理智,会真的伤到他。   但下一瞬,他却察觉身前的人突然靠近,随后便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   秦东意愣了一下。   那人的气息冰凉,骨血中似乎有某种气息同他体内的应龙息呼应,将那些火焰慢慢安抚了下去。   但这一点,只是杯水车薪。   他还需要更多。   秦东意抬手捏住了十三的下颌,逼迫他松了牙关,自己探了进去。   火焰叫嚣着,在寒冰的抚.慰下慢慢平息。   ……更多。   秦东意一把扯了十三的腰带。   而在这过程中,十三一直是乖乖巧巧任他摆弄。   他很怕,但他没有反抗,甚至还自己扯开了衣襟。   如果这样,能换秦东意好受一点,他愿意。   一直到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一直到撕裂的痛苦贯穿他的身体,一直到火焰流淌进他的身体,他都是这样想的。   他……愿意的。 第093章 修罗   十三的记忆就停留在痛苦中。   他除了痛, 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十三只能用手死死抓着地面石块的凸起,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身上大大小小的都是被弄出来的伤。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没了意识。   他只觉得有源源不断的火焰灵流涌进他的心脉, 那些灵力灼烧着他,他几乎要喘不上来气。   救救他。   十三尝试催动灵力去缓解那份灼烧感,但他的冰和秦东意的火根本不在一个纯度和级别,通常是还没来得及碰到, 就被逼着消散了。   他只能自己忍着。   即使后来昏迷过去,他都只觉自己坠入了滚烫的地狱, 不得安生。   山洞外的雷鸣持续了好几个时辰,阴云布满了天空, 压抑非常。   山洞内的石块上遍布被火烧灼的痕迹, 浑身是伤的少年躺在那里, 一身衣裳几乎没有完好之处,就像一片片破布一样挂在身上。   秦东意清醒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如若不是身上灵流灼烧的痛感依旧真实,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场折磨人的噩梦。   秦东意有一瞬的恍惚。   他自然知道十三那一身伤是如何出现的,目下并无他人, 秦东意也自然知道, 他这样的罪魁祸首是谁。   他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十三在叫他的名字, 记得十三没有骂他也没有怪他,只是恳求似的、在求他慢一点轻一点。   而在灵流交汇时,秦东意甚至还看见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   那些记忆中描绘的, 分明是他熟悉的地和人,但讲述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看见了少年的绝望, 看见了被少年称作“师尊”的人, 是如何逼迫他折磨他。   怪不得……怪不得他每天都在藏书阁, 怪不得他……会疯。   但秦东意却从来没有刻意留意过这些。   他缓缓攥紧手指, 最终,他心里对自己的怨恨和气愤,化为重重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坚硬的石块将他的手磨得鲜血淋漓,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任凭手指骨节逐渐血肉模糊。最终,他发出了一声类似兽类绝望之际时的呜咽,抱着头跪伏在了地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秦东意咬着牙,巨大的绝望和自责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有种酸涩的感觉从他的鼻尖一直涌到眼角,化成了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那些眼泪在跑出来之前,就被它们的主人逼了回去。   秦东意很清醒。   他不能哭,也没资格哭。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秦东意跪伏在地,再抬头的时候,他的眼神换上了如往常般的淡漠。   但还多了些别的东西,多了些……类似决绝狠厉的冰凉感。一时,只剩他眼圈那点泛红的颜色出卖了他方才的脆弱。   秦东意脱了自己的外衫。   他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十三,将外衫裹在他身上。   “走……师兄带你回家。”   秦东意想碰碰十三,但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动他,因此最终也只是多看了他一会儿。   随后,他把人扶起来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山洞外而去。   东荒遗迹,第七日。   天地的血色似乎浓重了些,出了山洞后,秦东意看见有一团金色的灵流在半空中跃动。   同时,遗迹主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走吧,小秦仙君,我带你去见见你的对手。”   秦东意没应声。   他也不关心对面这人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有些麻木地跟上了它,一步步走向更深层的地狱。   一路上,他看见了很多人的尸体。   那些尸体里,有正道修士、有魔修、有妖族,甚至,还有秦东意熟悉的师兄师姐。   但他并没有为谁多看一眼。   他背着身上的少年,在狂风呼啸和雷鸣中,一句一句小声跟他说着话。   秦东意可能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他说疏桐院的梧桐树,说自己下山历练时看到的小羊羔,说和十三的第一次相遇,说要带他回家。   秦东意几乎要把话说尽了。   大概是因为,以后……就没机会再说了。   金色灵流最终带着秦东意到了一处台阶前。   那片台阶连着一处类似阵台的东西,等到了这,金色灵流便也消失了。   秦东意召出清寒,他用剑尖撑着地面,一步一步走向高处。   大概是因为进东荒遗迹后沾了太多血和恶,清寒原本如雪一般的剑身不知何时变得浑浊了起来,甚至还挂着道道血丝,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等到走到台阶的尽头后,秦东意脚步顿了顿。   他丢了自己的剑,随后动作很轻地将十三放了下来。   “再坚持一会儿。”   他这样跟十三说。   而后,他捡起清寒,直起身子,望向了阵台的另一端。   他们所处的是一片巨大的圆形台面,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角斗场。   秦东意看见,对面站着的也是他熟悉的人。   崇桦是清阳山掌门,在这次进入东荒遗迹的人中,修为当属最高,他能走到最后也不奇怪。   此时,他一身清阳山的白色制服早已被血染成了红色。   他脸上笑意狰狞,双眼通红,一副早已被控制了心神的模样。   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块看着像是心脏的东西。   而他的脚边,是大睁着眼睛、早已没了生迹的宋云竹。   秦东意闭了闭眼睛。   他手挽剑花,青色火光扬起的时候,他回想起了昨夜看见的那些记忆碎片。   秦东意用力握着清寒。   但在他动手之前,即使知道崇桦听不见,也还是依着清阳的礼数,最后和崇桦行过一礼:   “请掌门,赐教。”   阵台边,金色灵流不知何时化出了人形。   一个发着金光的小人,好整以暇坐在了十三身边看戏。   他双手抱臂,看着那团金色火焰,半晌,嗤笑一声,自言自语似的道:   “你居然还真的选了他,老东西,应龙息的力量,他能受得住吗?”   他说的话自然没有人回应。   半晌,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声音一沉,低声骂了一句:   “他跟你一样蠢,都是一群蠢货!”   依旧没人回应他。   但他这句骂声,却是把一边的十三吵醒了。   他有点恍惚,只慢慢睁开眼,从一片模糊中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十三嘴唇动了动,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微弱的一声:   “师兄……”   他看见青色火焰燃起,火焰跟另一道灵流碰撞,隐隐有不敌之势。   但最后,随着一道灵光,一条火焰巨龙呼啸着出现,贯穿了秦东意对面那人的身体。   师兄……怎么又在打架。   十三像是被人按在了水里,他听不见多少声音,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看见那人被巨龙贯穿后轰然倒地,但秦东意并没有停手。   他一步步走向倒地的那人,随后,单膝跪地,清寒扬起又落下。   十三看到一片溅出的血色,随后,似乎有什么圆圆的东西被丢了出去。   不行啊……   十三突然有点想哭。   他记得秦东意说过的话,也记得他的理想和抱负。   清寒,是要用来护苍生的。   它不该被用作这种事……   十三眼前的影子更模糊了,有眼泪顺着他眼角淌下。   他脸上都是血迹,温热的眼泪打湿了他纤长的睫毛,行过血色,淌下一道痕迹。   他看见秦东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两步,随后脱力般跪在了地上。   他看见有个金色的影子在自己眼前一晃,随后走向了他。   “恭喜啊,小秦仙君。让我看了一场精彩的战斗。”   金色影子笑吟吟道,他走近秦东意身边看着他。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人略显粗重的呼吸,看着他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看着他通红的眼睛。   这便是此人即将发狂的迹象,他会变成一条听话的疯狗,用火焰席卷人世的每一处。   但很快,影子身影一僵。   因为秦东意那些异样,竟像是被他生生压住了一般,消失不见了。   秦东意闭了闭眼睛。   他自然注意到了身前的影子,但许久,他也只是侧目瞥了影子一眼,眸里没什么情绪,也没有应声。   影子顿了顿,算着再杀一个人应该就差不多了,便继续同他说:   “那现在……你的对手只有一个人了。在那呢,你自己带来的,你记得吧?”   影子又凑到秦东意眼前,指了指十三的方向:   “那边,你去杀了他,你就是最后的胜者。到时候我帮你治伤,再帮你淬个灵脉,还有什么,让我想想……天材地宝你需要吗?我这里多得是。”   影子似乎很兴奋的样子,一直在和秦东意说等会儿会许给他的好处。   “等会儿咱们一起出去,给我点时间,这整个世界,还得都是我们的。”   影子一番伟大畅想过后,却见秦东意还是没有动作,便有些不耐烦。   “去啊!”   有了这声,秦东意才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随后,他还真的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走向了十三的方向。   十三微微睁着眼。   他看着那个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越发清晰。   等再看到那人的眉眼时,他便像满足了一般,合上了眼。   十三熟悉的檀香味早已被血腥气盖尽了。   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等着滚烫的剑刃了结他的性命。   但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他只感觉有温热柔软的唇瓣,印在了他的额角。   十三愣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听不太清声音,但下一刻,他耳边那些嘈杂蓦地消失了。   秦东意倾身,伏在了他的耳畔。   他小声却坚定地、最后给十三留了两句话:   “对不起。”   还有……   “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4章 参商   十三听着秦东意说这话,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想睁眼看看他,但还没等他动作,便先有一道温柔灵流注入了他的识海, 带来了一阵困意。   十三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最终还是抵不过那困倦,意识这便又模糊了起来。   秦东意在他身边看着他。   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描摹过十三的眼角和眉梢, 将他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最终,他微微弯起唇角, 对十三笑了一下。   他用清寒撑起身子,回到了阵台的中央。   金色影子摸清了他的意图, 一时变得格外沉默。   他最终还是气不过, 想再劝劝秦东意, 于是苦口婆心道:   “秦东意,你当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修为和珍宝,全让给他??”   听见这话,秦东意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回应他:   “你操控东荒遗迹中人的心智, 让人变成嗜血的怪物。是为了等出去之后, 借用那人的力量,帮你为祸世间,是也不是, 金犼前辈?”   金犼没话了。   其实,秦东意说的也不算是他的全部意图。   他只是喜欢这种游戏, 也喜欢干净无瑕之人被染上鲜血、失去自我的感觉。   但这回, 他似乎要在秦东意这里吃瘪了。   金犼也知道秦东意经历了什么。   师兄死在自己面前、善良被冷漠消耗, 甚至一箭被自家掌门射下山崖。   金犼以为, 这家伙该变了。   但最后竟然还是这个结局。   他早该想到的。   秦东意,不就是这样一个人。   金犼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他看向远处的十三:   “你要救他,那你可知,他又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心中的恶念要比东荒遗迹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浓重,你真的要让这样一个人成长起来?”   秦东意到了这时竟格外平静。   他微微弯唇,提起清寒,看了看它早已污浊的剑身,道:   “就算他心有恶念又如何,他从未伤害过别人,又怎能以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定人死罪。”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   “我信他。”   说罢,他挽了个简单的剑花,不过这次,他的剑尖再不对向敌人,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青色火焰燃起。   剑锋从一端没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有血顺着剑刃滴落在了地上。   阵台中央,修长人影踉跄两步,跪在了地上。   他微微仰头,看清了天地间的血色。   那些肮脏和杀戮,最终还是结束了,谁都没能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但至少,十三能活着出去,就够了。   只是可惜……   他答应过,在出了东荒遗迹之后就要告诉他,自己心悦之人的名字。   但是在那之前,他却先伤害了他。   是十三。   秦东意在心里说。   十三听不见他的话,但他却似是要告诉自己,永远别忘一般,坚定而缓慢地重复道:   是……十三。   随后,他垂下眸子,眼里的光也被掩去了。   只有东荒遗迹中带着血腥气的风拂过山川湖海、拂过数百埋骨于此的亡魂、掩盖了遍地的罪恶,最终带起了秦东意的长发和衣摆。   温热的血从清寒剑身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等到那些血彻底凝固之时,不远处倒地之人才睁开了眼睛。   十三头有点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的秦东意。   但意外的是,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料,他并没有预想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情绪。   “看见了吗,他死了。”   金犼已经在十三身边等了很久了。   此时见他醒了,金犼指尖浮起一丝灵光,注入十三的眉心,替他治好了身上的伤。   “结束了?”   十三只问。   “结束了。清阳山的长老和其他宗门的人很快就能赶到,我劝你要么现在就跟我走,要么好好编一套说辞,不然,你的麻烦可能会有点大。”   金犼说话时漫不经心,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又同十三道:   “小子,跟我走吧,我给你足够的力量。你看,是这里这些人害死了秦东意,我教你修炼,到时候你跟着我,把他们全都杀了。”   金犼自认为,提出的条件对于已经足够有诱惑力。   但令他意外的是,十三听了这话,却是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随后,他蓦地笑了。   “你错了。”   他笑得弯起眼睛:   “是你害死了秦东意。”   “哦?”金犼语气带笑:   “那也可以,你跟我走,等你有能力了,杀了我,我也无所谓啊。”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十三说话时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听起来十分敷衍。   他随手从衣裳上撕下一道布条,抬手拢起了自己的长发,懒得再束好,便把它们随意拢在肩侧绑好。   他再没看金犼一眼,而是走向了阵台中央的秦东意。   他站在秦东意对面,垂眸看着他。   他抬手,一把将清寒从他身上抽了出来,丢去一边。   做这些的时候,十三目中一丝波澜也无。   他单膝跪地,一手扶住秦东意的肩膀,一手托起了他的下巴。   秦东意死前没有合眼,他一直半睁着眼睛。   十三看着他,竟是笑了一下。随后便咬着牙恨恨道:   “秦东意,你凭什么让我活下去?你怎么敢死?”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笑得尽兴。   最终,他屈指成爪,探进了秦东意胸口那处伤口中。   他掏出了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随后用寒冰将它包裹住,捏成了碎片。   十三把秦东意抱在怀里。   他抬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手摸向了自己心口。   那天,秦东意给他的天阶固灵丹,力量还没完全消散,还在他的心脏里。   他在书里看过,人族的心脏是最重要的部位,他们要靠心脏维持生命,也要靠心脏运转灵力。   那,秦东意的心脏没有了,给他再换一颗是不是就好了。   换一颗,应该就能活吧。   十三也不知道。   但他会为了这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做出所有努力,就算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他早就说过的。   他要秦东意活,那就算阎王爷来了,也别想把他从他手上抢走。   剧痛带来的冷汗浸湿了十三额前的碎发。   将自己的心脏从身体中剥离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咬着牙,感受着自己的血脉与灵流一点一点和心脏分离。   与常人失去心脏便会瞬间枯萎的状态不同,十三的灵流被剥离后,并没有消散,而是纷纷涌向了另一个地方。   在心脏离体的那一瞬间,他体内原本暗淡着的妖丹倏地亮起,缓缓流转着红白交织的光芒。   十三的肤色逐渐变成了不似常人的苍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他手臂上出现了很多羽毛状的银白色纹路,从手腕一直蔓延进袖中。   他那双鹿眼中,原本清澈的黑瞳,也从中间某一点蔓延出了一片血色,像是一朵初绽的花。   十三在秦东意耳边,说悄悄话似的同他讲:   “别想让我当好人,我不干净,我也不愿意。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会那么蠢。所以,蠢事,你自己去做。”   流转着固灵丹灵力的心脏被安进了秦东意的身体。   他的灵流逐渐复苏,火焰重新燃烧,却被固灵丹的气息安抚着,再不会像以前那般疯狂。   “忘了吧,师兄。”   “那些血,我来替你扛。你回清阳山去,继续匡扶苍生。我成不了像你那样的人,因为秦东意,只有秦东意比得上。”   说着,十三将秦东意轻轻放在了地上。   在抹掉秦东意的记忆时,他顺道也给自己下了个封印。   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知道今天过后,自己会变成什么东西。   只有这个秘密永远烂在他肚子里,只有连他自己都忘记,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十三起身,走向了崇桦的尸体。   他取下了崇桦手上的储物戒,看都没看一眼里面的东西,只拿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灵弓。   灵弓在崇桦手上的时候,一直没有认主。   但此时,灵弓碰到了十三手上的血,在那一瞬间,光芒大盛。   十三凝出一支冰箭,拉开弓弦,射向了天空。   那一刻,进东荒遗迹救人的那些修士们都看见了那一幕。   一道红光飞向天际,在半空中化为了无数光点,又飞散向各处,落在了地上。   地面随着那些光点的降临,寸寸成冰。   冰蔓延向地面各处,覆盖了沿途的尸骨。   冰锥从尸身中的伤口处钻了出去,磨掉了原本的灵力残留,打上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十三手中又多出一把冰刀。   他走向崇桦,面无表情地,将刀捅入了他的胸膛!   “你个畜生!!!”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了戊炎的怒骂。   十三背对着他们,事先准备好一个笑容,而后便转过身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那一双红色的眼睛。   “他是妖!”   “这不是清阳山内门那个十三吗,为什么会是妖??”   “清阳山袒护妖族?”   “好像是小秦仙君执意要留下……”   “就是他杀了所有人!!!”   人群中,不知道谁吼了这么一句,成功将所有罪名引导去了他身上。   倒是给十三省事了。   十三笑得开怀。   对面那些人见他这么个疯癫样子,都吓了一跳,纷纷祭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器准备死战。   但就在那时,不远处突然飞过了一道金色灵流。   他们只觉得眼前一晃,而后,对面的那个红眼睛妖怪便没了影子。   人群的最前面,戊炎瞪大一双眼睛,满脑子都是十三最后那个笑。   他看见了身首异处的崇桦,看见了满身血迹死不瞑目的宋云竹,看见了……   看见了倒地的秦东意。   “小九!!!”   戊炎咳出口血来。   他脚步都有些发虚,不知道怎的到了秦东意身边。   他手有些颤,伸出一指去探秦东意的鼻息。   当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流时,戊炎像是即将窒息的人终于重获空气一般,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他试了几次才喊出一句完整的话:   “医修!!医修呢!!!”   -   东荒遗迹外。   十三被丢到了地上,他轻咳两声,随后抬眸看着面前那个金色的影子:   “救我干什么?”   金犼似乎也是气急了,他冷笑道:   “最后的胜者活着走出东荒遗迹,这是我答应过的事。至于现在,你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了。”   十三弯起唇角,一点不示弱,笑眼盈盈道:   “最好是这样。”   “疯子!”   金犼看他这个样子,气得牙痒痒,最终还是化为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了。   等那道光彻底消失在眼前,十三才敛了唇角的笑容。   他一双眸子颜色逐渐暗淡,最终化成一片暗红色。   刚才他射出的那一箭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灵力,现在若是那群牛鼻子老道追来,他必死无疑。   但,也无所谓了。   十三靠在石壁上,合上眼,睡了一觉。   那之后,他又开始了流浪。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东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看见半空中御剑的修士过了一批又一批,不过幸好,没人发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他只是醒了就走,累了就睡,日子被他过得没了数,而这么大的东荒,似乎永远都走不出去。   直到有一天,十三在山洞的角落处休息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黑袍,脸上蒙着黑雾,连声音都是被法术修饰过的。   十三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大概意思是:   “跟我走吧,我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这话术,多耳熟。   但十三并没有因为他的怪异而拒绝。   现在和东荒遗迹中不一样了。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而且,他需要力量,他要让自己变得更强,让东荒遗迹中那种无力感,没有再现的可能。   所以,不管黑衣人的目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赌一把吧。   反正,他不怕输。   所以,十三冲他笑了一下:   “好啊。”   他跟黑衣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一个目的不明,一个需要力量,两人各怀鬼胎,从相遇的第一天就算计着对方。   那时候,黑衣人还问了个问题。   他问十三:   “你叫什么名字?”   但十三听见这个问题,却沉默了很久。   他叫什么名字?小哑巴,娄娄,还是……十三?   那都不是他。   十三并不擅长取名字,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字能代表自己。   但他又想到了,年幼时,抱着画本一页一页认真看过的娄娄。   那时的他,真的很认真地许过一个愿望。   他也想像画里的人一样,漂亮又幸运,一出生就有很多人爱他,也能遇见对自己很好的人,能和神仙哥哥永远在一起。   那是幼稚的孩童,当时对人生的全部幻想。   十三也想永远幼稚下去。   因此,他对黑衣人笑了一下:   “楼画。”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怕对面人没听清,又像是说给自己:   “我叫……楼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回现实时间线啦 第095章 参商   秦东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 天地都是如同血色的一片猩红。他被一团青色的火焰炙烤着,总也得不到解脱。   但幸而他寻见了一汪清泉,那冰凉的泉水最终将他从地狱中救赎了出来。   他回忆着那里的细节。   戚还, 师兄师姐,宋云竹,崇桦……   十三。   当脑海中出现这两个字时,秦东意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他努力想从这梦魇中逃出去, 但他却像是被困在了黑暗里一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他听见有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醒了……人要醒了, 去叫人来!!”   一片乱声。   秦东意猛地睁开眼。   他背后被冷汗浸湿,像是即将窒息时重获空气的人一般, 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喘息着。   恍惚间, 他看见, 自己的屋子里进了很多医修。   后来,戊炎也来了。   他师尊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岁,连头发和胡子都多出不少花白。   他严肃地问秦东意:   “小九,你告诉我, 东荒遗迹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东荒遗迹”四个字, 秦东意有些许恍惚。   他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么个地方。   他按着戊炎说的话, 努力去回忆,但看到的总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发生了……什么?   但他的迟疑大概被人误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你不用袒护那个畜生!”   戊炎看着他这样,反应很大地重重一拍桌面:   “我都亲眼看见了!他杀了崇桦和宋云竹, 甚至还险些要了你的命!东荒遗迹中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冰,这世上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冰属性修士吗!!秦东意, 到了这个时候, 你还要护着他吗?”   戊炎说的话, 秦东意听不懂。   但他知道戊炎话里的人是十三, 他知道十三不是那样的人,因此下意识就要反驳:   “不是,十三他……”   “够了!”戊炎似乎对他失望至极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妖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不信,你跟掌门偏要护着他。现在呢?你们看看东荒遗迹中的尸骨,这代价还不算惨烈吗?你还要偏袒他吗?!”   听戊炎这样骂着,一边的莲垚听不下去了。   她脸色有点白,看着状态不是很好:   “你才够了!小九刚醒你就在这咋咋呼呼地吵,赶紧闭上嘴出去,让他好好休息!”   戊炎气过了头,缓了缓,语气终是温和了些,但离开前,他还是一甩袖子,留下一句:   “好好反省,认识到自己错误之前,你就在这里哪都别去!”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才冲戊炎勉强行了个礼,表示自己知道了。   后来,他在疏桐院待了很久。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东荒遗迹中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记忆,还只停留在前一天在疏桐院跟十三说话的时候。   医修说,是他受伤太重,影响了记忆,过段时间兴许就能恢复。   但这段时间,也太长了。秦东意等了很久没等到能想起来那天。   他只在后来听人说了当时东荒遗迹中的见闻。   他们说,东荒遗迹中,伏尸百步,血流千里。他们亲眼看着掌门尸首分离,看着十三的刀刺入了掌门的胸膛。   他们说,东荒遗迹中就只活下来两个人。   彻底妖化的十三,还有,从死线被拉扯回来的秦东意。   这次进东荒遗迹的人大多是各大仙门的顶尖力量,现在全军覆没,对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很多小宗门就此没落,就算是清阳山也是元气大伤。   很多人对这个结果并不甘心。   他们没人可以泄愤,就将矛头对准了正道唯一的生还者。   他们都知道十三曾经是清阳山的人,就骂秦东意为何要执意留下那个妖怪,为何要带他进东荒遗迹,为何那妖怪没有杀他,为什么他还活着。   铺天盖地的骂声指向秦东意,但秦东意并没有去理会,也似乎并没有多在意。   他只每天待在疏桐院,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人更拒绝与人接触,几乎将自己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问过门内长老,十三去了哪里,但没人愿意告诉他。   直到后来,妖族中出现了一股新力量。那人自立暗香谷魔尊,行事决绝狠辣,很快就让“暗香谷”这三个字闯入了众人视线。   他叫楼画。   以前从来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但仅在百年内,他便让这个名字打上了“血雨腥风”的标签。   他推翻了妖族千百年来的帝王统治,亲手拧下了妖王的头颅,将其悬挂在妖王座上三天三夜,逼迫其余妖对自己俯首称臣。   他手上人命无数,全凭心情行事,被他荼毒过的人皆要啐一声疯狗。   秦东意听过楼画名讳已有许久,但一直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模样。   直到有一次他跟着戊炎出门历练时,远远地,曾经看到过一眼。   那人一身白衣,其上斑驳,全是血迹。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眉眼,但神态和从前判若两人。   楼画在笑,那笑意张扬又癫狂,一双眸子猩红,映着手下人惶恐的表情。   后来,他抬眼时,似乎看见了远处的秦东意。   秦东意只见那人不仅不闪不避,甚至还抬手,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旁边人告诉他,那个疯子就是楼画。   秦东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恨吗?好像没有。   不甘和失望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知道为何,看起来可能是楼画骗了他,但他对楼画总是恨不起来。   更多的,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吧。   那天,秦东意回清阳山后,鬼使神差地路过了西厢。   那时恰好修缮阁的人在拆除楼画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木屋,秦东意驻足在远处看了很久很久,最终,他从小木屋中找见了自己送给十三的那些画本,全搬回了疏桐院。   那天,秦东意坐在床沿出神许久。   不知道何时,他院子里的梧桐花全落了,变成了干枯的枝丫。   再后来,疏桐院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落在梧桐树上、疏桐院里,也落在了秦东意心间,数百年未停。   -   秦东意醒的时候,应龙已经走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怔楞许久。   在男风楼画记忆中,他看见的是当初那少年的第一视角。他近距离地触碰了那些绝望和伤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那少年才十八岁而已。   很难想象,他曾经是受着如何的煎熬,又如何艰难地在地狱里寻找光。   秦东意抬手,抚上了自己心口。   他闭闭眼睛,沉默片刻,起身离开了床榻。   议事殿的大门,关闭许久后又被人推开。   里面还在处理事务的几个长老看见来人,都是一愣。   戊炎皱紧了眉:   “不是让你回去休息?这才一个时辰,你怎么又来了?”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道身影并没走进议事殿,而是在议事殿门口跪了下来。   他冲各位长老行过一礼:   “弟子,前来认罪。”   -   暗香谷。   夜幕下的城镇亮着星星点点的灯。   有许多小白花落在街边,被风带得飘起,又轻轻落在了地面上。   黑衣男子自街边行过,步履匆匆,但很快就被叫住了。   “雾青大人。”   雾青一愣,回眸看了一眼,见是小喇叭花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抽抽搭搭地说:   “尊上还会回来吗,我们会有新的尊上吗……”   雾青垂下眸子,沉默片刻。   他抬手,摸了摸小喇叭花的头发:   “不管他会不会回来,暗香谷的尊上,永远只有他一人。”   楼画和燎鸯在清阳山出事的当天,消息就传去了暗香谷。   一时间,小妖们哭哭啼啼地往家门口摆了小白花,大妖们一部分要去清阳山讨个说法,一部分狂喜今后再不必受制约,不断在暗香谷内闹事,甚至谋着篡位的也不在少数。   雾青近几日一直在忙这些事,好在这些事以前也是他管,处理起来也还算得心应手。   很快,他便把那些不同的声音压了下去。   他要让这些人明白一件事:   就算楼画不在了,但暗香谷,永远是暗香谷。   其实,雾青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少多余的情绪。   他一直跟在楼画身边,将他的悲喜都看得一清二楚。   楼画太爱秦东意了,爱他到胜过爱自己。所以他知道,如果秦东意出了事,楼画也绝对不会选择独活。   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不是不想争,而是心里清楚,自己争不过。   有的时候,雾青也会想些没用的。   比如,如果是他先认识楼画,如果故事是从他开始,又是他一直陪在楼画身边,会是什么样子。   想着,雾青又嘲笑自己,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很晚才回未雨殿。   但才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吵嚷。   “你个臭豹子,放开我!!我要去清阳山找秦东意报仇!三百年前就是因为他,我家主人才会受伤,现在又是他!我要杀了他!!”   雾青皱起眉,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徐惘正捏着小奶猫的后颈皮,奶猫四个爪子胡乱在空中抓着,一副要挠花徐惘脸的气势,事实却是他连徐惘一根头发丝都碰不着。   “好了你别闹了。那鸟人用自己一条命才把秦东意救回来的,你再去把秦东意杀了,那他不白死了?”   徐惘无奈劝道。   说着,他余光瞥见了进门的雾青,愣了一下,这便问道:   “哎,清阳山那边什么情况啊?”   雾青摇了摇头。   他把连朔接过来,抱在怀里安抚着,而后才说:   “疏月君想起了当年东荒遗迹的真相,将事情始末公诸于世,而后自去向清阳长老认罪。”   “然后呢?”   虽然徐惘什么都听不懂,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禁闭,无召不得出。”   雾青答。   “就这?他们修士关个禁闭,不是跟闭关一样的吗?这算什么惩罚?”   徐惘这算是真诚发问。   但他很快就想通了。   那什么东荒遗迹,他都没听过,应该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再加上秦东意现在算是修真界第一人,妖族这边又没了楼画,可能会有一段不小的动乱,这个节骨眼上秦东意不能出事。那群人,大约就大事化小了。   徐惘自己想明白,便也不纠结了。   他又跟雾青聊了些近来事务,而后便制着小奶猫,出了未雨殿。   偌大的院子里,一时又剩了雾青一个人。   他原本该回自己的屋子,但不知为何,他路过主殿时,还是没忍住,推开了主殿的门。   屋子里黑压压的,没有点灯。   空气中还漫着一丝晚香玉的气息。   以往楼画坐没个坐相,总会横着倚在王座上,然后笑眼盈盈地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   雾青有一瞬的恍惚。   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一步。   然而,正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却是发现屋子里面好像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眼看去。   雾青的眼睛看不见,只能通过气息辨认大致的轮廓,但这种能力某些时候比起眼睛来还要好用一些。   比如此时,他一眼就发现了王座旁的鸢尾花从中多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在夜里微弱地散发着气息。   雾青心里一动,连带着呼吸都凝滞了。   他手指微微蜷起,快步走到王座边,单膝跪地,从鸢尾花丛中,捧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动作轻柔,生怕磕破了碰碎了,等到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才敢伸手摸一摸碰一碰。   那东西冰冰凉圆滚滚,表面光滑,在夜里发着浅淡的光。   像是一颗……   蛋。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6章 星沉   三十年后, 暗香谷。   未雨殿的后山有一大片空地,原本一直是闲置的,之后被雾青划出来, 分给连朔当玩闹的地方。   后来,徐惘教会了连朔踢蹴鞠,两个人便在空地上弄了个蹴鞠网,玩了几十年都不腻, 总是玩得忘了回家。   暗香谷是永夜,夜里, 除了头顶有星空,就只剩四周的灯盏在照亮。   一颗蹴鞠在一大一小两人间飞来飞去, 里面装着些萤火虫灵, 蹴鞠飞过时便能在半空中带起一阵流光。   “说好了啊, 今天谁赢了谁去谁去看门,不准反悔!”   连朔一脚把蹴鞠踹得老高,堪堪从网洞便蹭了过去。   “谁赢还不一定呢,先别急着翘尾巴。”   徐惘把蹴鞠救了起来, 一脚踢向网洞, 眼见着球钻进去他就赢了, 结果谁想得到那小奶猫居然耍赖,直接飞扑过去用灵力把蹴鞠截住了。   “连朔,你怎么能耍赖呢?!”   徐惘冲连朔呲了呲牙。   连朔也不甘示弱:   “谁耍赖了, 我靠实力拦的球!”   “嘿你这臭猫……”   徐惘也不踢球了,扑过去就和连朔扭打在了一起。   连朔怀里还抱着球不撒手, 飞起一脚踹到了徐惘脸上。   两人滚去了地上, 一会儿是一只花豹一只奶猫在打闹, 一会儿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扭打, 动静传了好远。   混乱间,徐惘抢过了连朔怀里的蹴鞠,一脚踢向了网洞。   “不要啊!!”   连朔眼看着自己今夜要出去看门了,眼睛蹬得老大。奈何他两只手都被徐惘扭着,不能故技重施用灵力拦球,只能在心里许愿,想用意念把球拦下来。   结果也不知道是他太过诚心还是如何,那只蹴鞠在进网的前一瞬,突然浑身裹了一层冰,直直掉了下去。   连朔松了口气。   随后,他连忙先发制人,开口告状道:   “主人!!花毯子欺负我!”   “哦?”   人还没见,倒是一句带笑的话音先传了过来。   随后,宽大白衣飘然而至,那人落在地上,顺势倚去了一边的椅子上。   那人生着一双暗红的眸子,肤色极白,一头长发随意搭在肩侧,瞧着十分慵懒。   他生了双鹿眼,原本该是温柔无害的模样,眼睛却随着他脸上的笑意微微弯起,无端显得有几分危险的美感。   他听着连朔的告状,没表态,而是先问:   “你们赌了什么?”   “谁输了谁今晚去未雨殿看门!”   连朔抢答道,心里盼着主人给他出头,要这臭豹子连着看一个月门才好呢。   但谁知楼画却只是笑了一下:   “看来,这赌局被我破坏了。”   说着,他手里把玩着那只冰球蹴鞠。   “没有,不关主人的事,都是这臭豹子坏了规矩!”   连朔像个正义使者,挺着小胸脯激昂道。   “那……”   楼画故意一顿。   “那……”   连朔期待道。   “那既然赌局破坏了,今夜你们两便一起守门罢了,刚好,还有个伴可以聊天。”   这话一出,连朔的表情垮了。   楼画看着他那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主人,你欺负我……”   楼画笑得越开心,连朔就越委屈,还想抱着楼画的腿哭一鼻子再争取一下,结果还没碰到人,就被另一人拉着衣领拽了回去。   雾青把连朔递给一旁的徐惘,自己冲楼画行了一礼:   “主人,玉骨教那边下了帖子。”   “嗯?”   听见这话,楼画笑意微敛,问:   “去做什么?”   近年来,世上除却正道仙门和妖界暗香谷,又多出了另一股势力,便是从暗处搬到明面上的玉骨教。   玉骨教在前几百年间与暗处培植了庞大势力,现今大约是觉得时机成熟,于是撤掉了所有隐匿结界,露出了定在极南之地的总坛,还有各大附属妖城,以及遍布修真界的几处小分教,一时间内闹得人心惶惶。   由于也是妖族势力,玉骨教在出现后极大程度上影响了暗香谷的地位。楼画原本想去同玉骨教主事者就着这事研究一番,但那边派来的使者却是一副做小伏低之态,意思便是要与暗香谷和平共处,这让楼画想找个由头打一架都寻不见合适的理由。   再加上玉骨教的人神秘非常并且从不主动生事,这十几年来,三方倒也算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此次下帖,还是玉骨教出现后的第一次大动作。   听楼画那样问,雾青垂眸答道:   “是要邀请主人前去九阴山,围猎。”   “围猎?”楼画微一挑眉:   “猎什么?”   雾青:“说是,猎精怪。”   楼画蓦地笑了。   他摩挲着手指,道:   “一群妖怪猎精怪,真能想得出来。我倒是看他们意图不在此处,这次围猎,他们还请了谁?”   雾青微微抿唇。   他犹豫片刻,道:   “清阳山。”   “臭道士啊。”楼画点点头,弯唇道:   “那看来,他们要猎的可就不止是精怪了。”   “主人的意思是……?”   雾青一句疑问才刚出口,天边便又有一道流光掠来。   雾青抬手接住,用灵力将信打开,草草看过后,眸色微顿:   “玉骨教那边,想同主人联手,将清阳山来者困死在九阴山。”   楼画倒没多意外:   “那群道士能有什么能耐,他们自己难道还解决不了吗?非要叫我蹚这趟浑水。”   雾青:“大概是忌惮疏月君……”   楼画嗤笑一声:   “那劳什子疏月君说是正道第一,却一直闭关不出,这个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晓得,怕他作甚。”   楼画冲雾青摆了摆手:   “回帖,应下。”   雾青眸色一顿,犹豫片刻,试探着道:   “主人要帮玉骨教,对付疏……清阳山?”   楼画微微眯起眼看向他。   他发现雾青这家伙表情有点怪,似是瞒了他什么事,欲言又止不肯说的样子。   但楼画没在意。   从他有记忆起便是雾青一直陪着他,他也怀疑过这家伙,但长年累月下来,雾青待他的忠诚不作假。若是真瞒了什么,那也大概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罢了。   所以,楼画只冲他笑了一下,随口道:   “我同清阳山和玉骨教都不熟,凭什么帮其中一方?若是非要选……到时候去了看,谁模样生得好看谁说了算咯。”   楼画这话已多半是玩笑了,雾青点点头,没当真。   玉骨教的围猎定在七日后。   此行楼画只带了雾青一人,甩着两只手便去了九阴山。   九阴山在靠南的位置,算是极南之地和其余区域的分界。   同九阴山另一端的荒原不同,九阴山繁茂非常,整个山头都生满了灵草古树,远看,薄雾掩映间满是森绿,不论别的,倒是个适合游玩的好地方。   楼画和雾青落在山脚,自有玉骨教的人来接他们进去。   来者是个戴着面具的小妖,死板得很,就见面时说了几句规矩话,而后便一直行在前面引路。   楼画在后面看着他,突然生了些其它的心思。   他拉过身边雾青的手腕,低声道:   “小瞎子,一会儿你当尊上。”   “?”雾青微一挑眉,但并没有质疑楼画的话,只点了点头。   玉骨教在九阴山的半山腰设了接待宾客的地方。   他们将阵仗弄得颇大,但谁都没想到,暗香谷那边居然只来了两个人。   暗香谷近三十年来低调了许多,有什么事都是雾青在外面跑,玉骨教又避世,所以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根本没听过楼画的名字,更别提认得他的模样。   因此,当雾青自称暗香谷主人时,谁都没有质疑过。   玉骨教出来迎接的人倒是不少。   其中打头的是个姑娘,她脸上戴着张银质面具,头发上插了几根银簪,看见雾青后,她先行过一礼,随后便介绍道:   “玉骨教,燎鸯。”   楼画一直跟在雾青身边,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发现,听见这个名字后,他身边小瞎子的身形明显一顿。   楼画侧目打量着雾青,直到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时才回过神来。   他冲燎鸯笑笑:   “暗香谷,白鸟。”   这个名字起得也很敷衍了,但能糊弄过去便是。   雾青和燎鸯在会客厅门口说了两句话,楼画也没仔细听,倒是一直打量着周边的环境。直到燎鸯带着雾青准备进入正厅,楼画才后退两步,寻见机会偷偷溜进了树林中。   怪。   要是让楼画给玉骨教的人打个标签,那一定是这个字。   太怪了。   先不论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带着面具,单是他们行动和说话的语气,就完全不像个正常人。   若是打个比喻,他们就像是一个个被操控的木偶一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提前规划好的,僵硬又没有感情。   玉骨教太过神秘,以前有什么大事几乎都不曾露面,除了前来示好的使者,也没人跟他们打过交道。   楼画曾经以为玉骨教就是个有野心并且不知在筹谋什么的奇怪组织罢了,但现在来看,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楼画心里思量着,随便找了棵能一眼看见会客厅正门的树,躺上去翘着腿,看着那条上山的路。   他从前几日起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玉骨教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计划看起来合理又顺利,但他们如何确定,清阳山的人一定会来。   这次围猎一共请了三方势力,其中两方都是妖族这边的人,正道仙门就清阳山一个,怎么看都怪极了,要楼画是清阳山的人,说这次没有阴谋他都不信。   势单力薄又远离宗门,到时候求救都来不及,清阳山那群人,怎么敢的啊。   所以楼画一直不相信清阳山的人会来。   如果那群人聪明一点,就根本不会搭理玉骨教的邀约。   但很快,楼画就发现自己错了。清阳山似乎当真是一群蠢蛋。   因为,他们还真的来人了。   和楼画记忆中的差不多,那群人穿着统一制式的白色制服,个个挺着背,装得一派正气的模样。   其中领头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瞧着脾气就不怎么好。   一个是一袭桃粉色衣裙的年轻姑娘,楼画猜,她大约是清阳山的那位归云君,花灼灼。   还有一个……   那人被树叶挡住了,楼画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片烟青色的衣摆。   不知为何,单是看见那一抹烟青,楼画便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跳了一下。   这感觉太过异样,楼画愣了半晌,最终将其归咎于自己太好奇了。   而在他纠结的这一小段时间内,那烟青色的人影也从树叶后面走了出来。   楼画靠着树干,远远看着他的模样。   那人眉眼清俊,身材修长,单是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淡漠气质,瞧着就是个不好接近的无聊人士。   而楼画讨厌无聊的人。   但,话是这么说,楼画还是没忍住,往他身上多瞟了几眼。   他在想……   这位仙君,长得可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秦追爱记》 第097章 星沉   楼画有点出神。   彼时有微风轻轻抚过, 将树叶带得沙沙作响。   风从楼画这边经过,跑到秦东意身边,带起了他的长发。   秦东意的黑发与烟青衣摆搅在一起。   风路过树林, 带着树木和泥土清新苦涩的味道,但这里面,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别的……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晚香玉的香气。   秦东意微微睁大眼, 下意识向风的来处望去。   但他目之所及,除却一片晃动的枝叶, 再什么都没看见。   秦东意顿了顿,很快敛起了眸中那丝微光, 收回了视线。   而另一边, 楼画躲在树后面, 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忘记收敛气息,看来是被那人察觉到了,他反应再慢一点就要被发现了。   臭道士,还挺警觉。   “玉骨教燎鸯, 迎各位仙长前来九阴山。”   燎鸯一句话令秦东意回了神。   他微微皱眉, 仔细打量一眼眼前的女孩。   小姑娘长大了, 也长高了不少。她一张面具覆着面容,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见那一双麻木空洞的双眼。   显然, 她似乎完全认不得眼前的人。   秦东意侧眸,同戊炎交换了眼神, 随后谁都没有露出异样, 照例行过礼, 客套一番便进了正厅。   进去的时候, 秦东意一眼就看见里面先到的雾青。   二人冲对方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燎鸯瞥了雾青一眼,而后,突然笑问道:   “魔尊大人,您那位护卫怎的不见了人影?”   此话一出,清阳山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于雾青一人。   毕竟他们都知道,虽然雾青一直在替暗香谷忙里里外外的事,但是做这些事时,他的身份一直都是“楼画的护卫”,他自己也说过,暗香谷的尊上,永远只有楼画一人。   那燎鸯此时对雾青的称呼又是为何。   现在这样,是逢场作戏还是另有所图,他们也不得而知了。   果然,雾青并没有反驳。   他只垂眸,轻抿一口茶水,随后状似平常道:   “他贪玩,大约是去山中了。燎鸯大人若不喜,我将他捉回来就是。”   “不必。”燎鸯摇摇头:   “只是,九阴山中又几处危险的法阵,我担心他四下乱跑,是否会误触伤到了自己?”   “劳燎鸯大人挂心。”   雾青避重就轻,只说。   他这个意思便是让燎鸯别管闲事了,燎鸯听明白了,也再没提及此事。   玉骨教这次围猎一共是三日,第一日,就像这样三方坐在一起品品酒赏赏新鲜玩意,正厅中乐舞声不绝,只是,想必没人会真的有心思欣赏就是了。   而在他们喝酒的时候,楼画已经在九阴山逛了一大圈。   九阴山中守卫松散,除了几处有法阵气息的地界有重兵把守,其余地方都可以随意穿行。   楼画大概摸清了地形,晃悠了一圈后,回去时已是傍晚,但那群人居然还没从正厅离开。   楼画不太想露面,便在正厅后院中那颗高大的古树上找了个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他看着绿叶掩映间的天空,有些出神地想着别的事。   他在想,他这还是第一次离开暗香谷。   楼画是三十年前出生的。   听那花毯子徐惘说,他是从一颗神秘的蛋里破壳而出的小白鸟,生来就是他们的尊上,他们也心甘情愿效忠于他。   跟别的妖不同,楼画从有记忆开始,修为就比身边所有人都要高,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身边的人都叫他尊上,或者叫他主人。   一开始楼画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被豢养着的奇怪东西,但这个念头随着时间也逐渐消散了。   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对他挺好。   沉默寡言但做事靠谱的雾青、爱撒娇的连朔,还有那个总是叫他鸟人的徐惘。   他还有一大座城,有很多小妖叫他尊上,也有很多大妖和魔修愿意对他俯首称臣。   楼画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一出生就能当尊上。   建立暗香谷的人去哪了,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些东西留给他。   大概是性格原因,遇见想不明白的事,他总会将所有人都想得很坏,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往最坏的地方想。   但后来,雾青他们都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楼画便也不在意了。   总之,他可以先替那个人保管好,等那人回来再还给他就是。   楼画在暗香谷里待了三十年,他学了很多东西,也认识了很多人。   不过他几乎没有出过暗香谷,对于外界的认知完全是听身边人的转述,而这次来九阴山,大概还是第一次。   暗香谷是永夜,他这次出来,第一次见识到白日是什么模样。   但他似乎并不是很意外,也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以至于他看见天光的第一时间,连一点惊讶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哦,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白日。   这多少有些奇怪了。   楼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个能解释一切的猜测。   但这个念头才刚刚在他心里飘起来,就被眼前的变动打断了。   前面,正厅的门突然大开。   雾青和清阳山那群人鱼贯而出,被不同的玉骨教弟子带去了不同的房间。   楼画敛了气息,在树上藏着,顺道记下了每个人进的屋子的位置。   等到替每位客人安排好房间,那些玉骨教的弟子才离开,院里一时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楼画检查了一番,院子里并没有多余的人和奇怪的东西。   他揉揉脖颈,也准备离开,但就在他刚动身的时候,他却突然听见某处的屋门发出了一道开合时的声响。   楼画下意识看过去。   好巧,正是那个一身烟青的好看道士。   -   秦东意从自己的屋子出来后便径直去了戊炎的房间。   他到的时候,花灼灼已经在了。   “没安好心。”   这是秦东意进门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七日前,清阳山收到玉骨教邀约时,在场众人沉默许久。   信里除却围猎的邀约,还说,九阴山有他们在找的人。   当初谁都记得,金犼大摇大摆在天祭剑舞当日带走了清阳山两名弟子,从此消失无踪。而后,他们找见的各种证据都证明,金犼和玉骨教有着莫大的干系。   但直到后来玉骨教现世,他们都没能寻见金犼的踪迹。   至于强行去玉骨教要人,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当初玉骨教初现时,规模之大,已经占满了整片极南之地,贸然行动太过危险,且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   加上玉骨教来人频频示好,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寻见机会去一探究竟。   清阳山、暗香谷、玉骨教。   三方势力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但就这样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下共存了十多年。   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围猎。   猎的到底是谁,各人心里皆清楚。但这次显然是他们摸清玉骨教底细甚至寻见弟子踪迹的最佳机会,因此,纵使九阴山是龙潭虎穴,他们也还是来了。   “发现了吗?燎鸯那个丫头完全不认得咱们。说来,她是暗香谷的人吧,竟也不认得那黑龙,想来是玉骨教有什么法子,控制了她的心神。”   戊炎皱着眉,屈指敲了敲桌面。   说罢,他又叹道:   “这次也不知道暗香谷那边是什么打算。若是玉骨教以燎鸯要挟他对付咱们,想必又是一场苦战。”   听他这样说,花灼灼微微皱起了眉:   “可是,为什么只见燎鸯,不见阿楹呢?”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   “燎鸯是饵,诱我们上钩。至于阿楹,他身为白泽,多半会被金犼带在身边,不会轻易露面。”   戊炎点点头:   “先能救一个是一个吧。明日我去同黑龙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同咱们合力救出燎鸯。这次咱们目标就是全身而退,能带走人就是赚的。现在还不知那些混蛋明天会搞些什么幺蛾子,总之,万事小心。”   三人在屋内商议许久,等到他们撤了隔音结界各自回屋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了。   天上铺了一片墨色,其中繁星点点,远处的山林中偶尔传出几声鸟叫。   虽然夜深,但好在院里还点着灯,不至于看不清路。   秦东意和花灼灼的屋子在同一个方向,因此从戊炎屋中出来时,二人并肩而行,路过院中那棵古树时,花灼灼停步,开口问道:   “师兄,暗香谷这次来了两个人,另一个说是雾青的护卫,你可知那人会是谁?”   暗香谷近年低调,秦东意又一直闭关,因此他也不大清楚,只轻轻摇了头。   花灼灼叹了口气,喃喃道:   “也不知暗香谷这次,是敌还是友。”   “无论敌友,小心便是。”   虽然暗香谷和玉骨教的积怨也深,但这种事情,秦东意也不好给出肯定的答复。   在那之后,花灼灼同秦东意告别,自己回了屋子。   但秦东意却一直驻足于树下,许久未动。   有风拂过,将古树的枝叶带得哗哗作响。   月色清冷,穿过茂密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但在就那些影子里的某一处枝丫上,却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大家伙。   秦东意垂下眸子,看着地上的影子,意有所指,淡淡道:   “阁下,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8章 星沉   “阁下, 出来吧。”   这一声把楼画吓了一跳。   他刚才原本就准备去找雾青的,结果就看见秦东意从屋子里出来了。   所以,也不知是好奇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鬼使神差地又在树上坐了下来,还想偷听一下清阳山那群臭道士在说什么,结果他的灵力被隔音结界挡得死死的,一点点都听不见。   直到刚才这好看道士和那个姑娘路过, 楼画才听见他们似乎在说暗香谷和雾青。   但还没等他听个所以然,那姑娘就走了, 只剩站在树下的这人,还有那句问话。   楼画不是很想在外人面前露面, 而且大半夜在树上躲着, 他解释不清, 也懒得解释。   他摩挲着手指,片刻,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树下的秦东意从刚才就察觉到了响动。   但他问出那句话后,许久也没有动静。   秦东意微一挑眉, 抬眸望去, 结果只见眼前扑上来一抹白色。   秦东意愣了一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也看清了,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鸟。   白鸟扑腾着翅膀, 似乎是从树上掉下来了,直直摔到了地上。   他从地上挣扎起来, 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而后单足跳到了一边的大石头上。   这白鸟生的有些像长尾山雀, 只不过比山雀大很多, 多了羽冠,尾羽也要更长更华丽。   他一双眼睛是红色的,此时眨了眨眼,歪歪头看着秦东意,还冲他翘起了自己一边的爪爪。   秦东意眸色渐深。   他在大石头前半跪下身,垂眸看着白鸟,眸色有些怅然。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白鸟翘起的爪子,问:   “受伤了?”   蠢道士,鸟怎么能听懂人话。   楼画在心里骂了一句,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还是低低叫了一声,努力把爪爪伸向他,给他看自己的伤口。   秦东意伸出一根手指,把白鸟的爪子托起来,看见了它脚腕上一道小小的刮伤,大约是被树枝刮到了。   秦东意有些出神,半晌,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弯唇轻轻笑了一下。   随后,他用指腹虚虚抚过白鸟腿上、那处再拖一会儿就该愈合了的小伤口,顺手帮他治好了。   温热的灵力拂过,楼画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秦东意,不自觉地微微屈起爪,像是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变成鸟装作受伤了,原本是想糊弄糊弄这臭道士,让他别纠结树上的人了。   但没想到,这人居然会帮他治伤。   楼画有些出神。   而就在这时候,对面的人突然抬手,看那动作,竟是想摸摸他的头。   大胆!   意识到这点,楼画忙歪头躲开,随后松开秦东意的手指,往后跳了两步。   秦东意的手顿在了那处,   而后,他微微蜷起手指,重新垂下了手。   他看着眼前的白鸟,微微弯唇,像是冲他笑了一下。   很像他。   但不是他。   眼前的人起身走开了。   楼画眨眨眼,歪着脖子看着那抹烟青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臭道士,还挺温柔。   原以为这是个冷冰冰的无聊道士,但没想到,他是会笑的。   只不过,楼画不太喜欢他看自己的那种眼神。   那眼神温柔归温柔,但总让楼画有点不舒服,就像是……   就像是他透过他,看见了什么别的人。   爱屋及乌的温柔,楼画并不喜欢。   所以,他没等那抹烟青消失,便展翅飞向了另一个方向。   雾青的木窗半开着,屋内烛火摇摇晃晃,他人在桌边坐着,像是还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雾青微微睁大眼,下意识看向声音来处。   果然,一个浑身雪白的鸟从半开的窗户中钻了进来。   随后,白鸟落在屋中另一把椅子上,华光流转间,重新变成了楼画的模样。还是往日那副没个坐相的样子,横着躺在了椅子上。   “玉骨教说是要我们帮忙困死那群道士,那那个燎鸯,可有把计划告知与你?”   楼画也不浪费时间,一进门便直接问道。   “没有。”雾青起身冲他行过一礼:   “她只说,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自会告知。”   “看来,玉骨教的人不仅没有道士好看,连基本的诚意都没有啊。这要我如何高高兴兴地帮他们做坏事?”   楼画叹了口气:   “我今日去山上看了,山上有几处法阵,具体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还有,清阳山那群人似乎也不完全是蠢蛋,他们大约也有自己的目的,至于目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多少防着些吧。”   雾青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楼画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雾青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笑一声,毫无征兆地问:   “小瞎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听见这话,雾青明显一愣。   他微微蜷起了手指。   雾青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他。   此时东窗事发,雾青难免有些紧张。   当年,在楼画涅槃之后,他交代了暗香谷所有的人,谁都不许提起以前的事,就当楼画是和以前那人没有半点关系的、新的尊上。   甚至除了暗香谷的人,外界谁都不知道楼画回来了。   雾青也自然从来没有跟楼画提起过以前的事。   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知道楼画以前经历过多少事情,那些事想起来不一定会让他开心,甚至会让他再一次经历那种痛苦。而现在的楼画健健康康,不会再被幻觉折磨,也不会被负面情绪压得喘不过气,他身边的人都对他好,没有背叛和抛弃,完全是楼画本应该有的模样。   恣意又张扬,随心所欲,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牵制他。   至于秦东意……雾青更不想他记起来。   说他自私也好,过分也罢。他只觉得楼画对于秦东意的爱太沉重,沉重到会伤到他。   雾青想让楼画学会先爱自己,并且一直这么下去。   他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但多拖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雾青深吸一口气,最终道:   “主人,想问什么?”   是他想起了什么,还是别人跟他说了什么?   雾青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最后,他却只是听楼画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燎鸯?”   雾青愣了一下。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随后才点点头:   “是。她是……属下的一个妹妹。”   “叛了?”楼画瞥他一眼,随手拿起一个茶杯转着玩。   雾青:“三十年前被玉骨教的人带走了,今日看她不认得属下,想来……是被控制了心神。”   “三十年……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楼画微微眯起眼。   “属下一直在找,没提,是没想给主人添麻烦。”   这句话说完,屋内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半晌,楼画轻笑一声,将手里的茶杯重新放回了桌上。   杯底同木桌碰撞,留下一道清脆的声响。   楼画笑意微敛,抬手掐着雾青的下巴,转过他的脸,随后微微眯眼看着他,挑眉一字一顿道:   “小瞎子,你以前让我信任你,我信了。我可以给你绝对的信任,但前提是,你也不能对我有所隐瞒。懂吗?”   楼画眸底闪过一丝猩红。   强大妖气弥漫开来,随之而来的是近似于杀意的压迫感。   雾青垂下眸:   “是。”   楼画打量着他的神情,随后,蓦地笑了。   那一瞬间,方才他身上的压迫感尽数消失无踪,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只是在和雾青开玩笑。   他弯起眼睛和唇角,笑意亲切又温柔,像是一只纯良无害的羊。   他松开雾青,轻轻摸了摸他额角小小的龙角,说:   “小瞎子,我不吃人。妹妹吗,我帮你救。”   “……多谢主人。”   楼画敛了笑意。   他从椅子上起身,一言不发地快步离了屋子。   九阴山围猎的第二日,按照燎鸯的说法,玉骨教往山林中投放了数十只精怪,众人可分散行动也可结伴同行,总之,一日之内,哪方猎得的精怪多便算作胜利。   而玉骨教,也为胜者准备了一份大礼。   据燎鸯自己说,这是玉骨教为了联络三方和气而举办的小活动。   先不论围猎的意义在哪,那所谓大礼又是什么。   总之来这里的人也没一个是真心实意想来猎怪物的,所以尽管这说法再诡异,也没人计较了。   楼画还在生雾青的气,因此进九阴山时,他并没有和雾青一起。   果然如燎鸯所说,九阴山里同他昨天进入时,多出了很多精怪。   楼画远远看过几眼,这才理解了这些东西为什么要被称作“精怪”。   因为它们不像人也不像妖,硬要说的话,倒像是集几种生物硬拼在一起的东西。   楼画坐在树枝上,远远地看着山林中那个蠕动的东西。   那玩意通体呈奶白色,身上淌着些恶心的黑色粘液,粗略看过去像极了一只大蜈蚣,但奇怪的是,“蜈蚣”生着狼头蛇尾,身下八只足,竟呈人手脚的模样。   楼画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都委屈了自己的眼睛,因此皱着脸,挪开了视线。   但不知是不是为了补偿他刚刚受到的视觉污染,这么一挪视线,他倒是看到了另一个好看的人。   那人一身烟青,宽大衣摆随着步伐晃动,倒真像个神仙一般。   楼画饶有兴趣地瞧着那人看。   他看见那道士直直走向了远处的怪物,随后青色剑光出鞘,他周身似乎燃着青色的火焰,同怪物战在了一处。   这道士修为挺高的,怪物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楼画也当做看戏了,倚在树枝上遥遥望着那边。   他看见怪物扭动着身子怪叫着想退,但道士不愿意放过它。   楼画微微眯起了眼。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于是微一挑眉。   楼画看见,怪物的身上似乎起了一个鼓包。   那鼓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出。   果然,楼画心里刚有了这个猜测,鼓包便变成了一片血肉横飞。   有个小怪物冲了出来,直直扑向了一边的道士。   楼画知道,以那人的修为,完全可以应付这点小插曲,最多也不过被咬一口受点伤,而楼画向来懒得去管这种闲事。   但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楼画的行动却快过思绪,瞬间便凝出一把冰弓,三箭齐发。   箭尖携着浓重的寒意,穿透了小怪物的身体,将它钉在了大怪物身上。   三支冰箭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但这冰并不纯粹,其内布满了血管状的狰狞红色纹路。   这么独特的冰,只属于一个人。   秦东意看着那三支箭,微微睁大了眼。   他持剑的手有些抖,甚至人都有些恍惚,目光黏在冰箭上挪不开眼,连怪物张嘴扑向他时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恍惚片刻,才想起来这是在生死关头。   下一瞬,又有三支冰箭穿过了大怪物的脑袋。   那大家伙这就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秦东意微微抿唇。   他听见身后有人似从高处落地,但他没敢第一时间回头去看。   他在怕,大概是怕希望过后又是失望,大概是怕来的人不是他。   “喂!”   直到身后的人先开口唤了他一声。   秦东意这才如梦初醒般,回头望了过去。   他看见那人站在阳光下,一身白衣,一头长发随意绑在身后。   他看见那人一双清澈鹿眼含笑,一双眸子是不似常人的暗红色。   他看见那人笑得恣意又张扬,笑得唇角和眼睛都弯了起来。   他看见,那人冲他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些微挑衅:   “臭道士,愣着干什么。不要命了?” 第099章 皎兮   楼画微一挑眉, 倒有些看不懂那人的神色了。   没有看见妖时的讶异,也没有刚刚被救下的谢意。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要让楼画形容, 这人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人和事,又似乎是时隔多年后失而复得,却小心翼翼地不敢太欣喜的模样。   真是个怪人啊。   楼画敛了笑意,突然就觉得有点无趣了。   他后退半步, 刚准备走。   但下一秒,原本十几步开外的人, 突然随着一道青色灵光闪到了他面前。   他动作太快,楼画还没来得及反应, 人就被按进了一个温热怀抱中。   楼画下意识想躲, 但才后退半步, 他的后脑就被一只手护住,顺道被按在了这人肩头。   喂……   喂喂喂!   除了连朔,楼画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   但连朔是个小孩子啊!   楼画抬手聚起灵力,抬手就想把这人打飞出去, 但下一刻, 他却有些恍惚。   因为, 他闻见了这人身上、近在咫尺的清浅香味。   那是某种木香,闻起来就有种冷冷清清的感觉,倒还真跟这人的气质颇为般配。   楼画喜欢这个味道。   所以, 他掌间的灵流又被他掐熄了。   他鬼使神差地微微偏头,又悄悄深嗅了一下。   这道士, 不仅好看, 还挺好闻。   楼画这样想着, 也不计较这人的无礼了。   但随后他便发现, 抱着自己的这人,似乎有些微颤抖。   楼画还听见,他似乎是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但声音太小,楼画听不清。   直到最后,楼画才听清,他说的是:   “是真的。”   “是你。”   是谁?   楼画心里奇怪,但他并没有去计较。   他只微微勾起唇角,语气也轻微上挑,道:   “喂,虽然你生得好看,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一句话说完,楼画又自觉不是很好笑,因此稍稍放沉了语气,直接问:   “你抱够没?”   也不知是不是楼画的错觉,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感觉,这人似乎明显僵了一瞬。   随后,这道士似乎才反应过来一般,瞬间松开了他退开两步。   楼画低头整理一二自己被弄皱的衣摆,随后微微眯眼,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人。   很快他便发现,对面人的眼圈似乎微微泛红了。   楼画有一瞬的出神。   “是我失礼。抱歉,唐突了阁下。”   对面人对他一礼,歉道。   他动作间,楼画注意到了他腕上一抹惹眼的颜色。   那像是一根红绳,被他认真缠在手腕上藏在袖子里。   那样热烈的颜色,不知为何,楼画总觉得不甚适合这道士。   多半,是别人的东西吧。   “嗯。”   楼画收回视线,背着手,弯起眼睛看着他,扬起下巴道:   “无碍。”   说罢,他原本想离开,但不知为何,又顿住了步子。   楼画看着秦东意,问:   “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规规矩矩答:   “清阳山,秦东意。”   “原来是小秦仙君?等等……”   楼画突然觉着,这个名字southwind有点耳熟。   他抬眸看着秦东意,却发现这人似乎微微睁大了眼,似乎在期待什么。   这种期待不知为何,变成了压力被丢到了楼画身上。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小秦仙君的期待,于是努力地回想着跟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   终于,楼画伸出手点点他:   “你就是那个疏月君?”   秦东意愣了一下。   随后,他垂眸轻笑一声,应道:   “是。”   说罢,他顿了顿,问:   “请问,阁下是……?”   “我啊。”   楼画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着手指,他弯唇笑道:   “我是雾青大人的护卫,我叫白鸟。”   楼画再次搬出了这个敷衍至极的名字。   随后,他又补充一句:   “如果是你的话,可以叫我小白。”   听见这话,秦东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他顺着楼画的话,点点头:   “好。”   楼画又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挥挥手算作告别,转身离开了。   秦东意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弯起了唇角。   一直等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后,他才敛去笑意,换上平日里的淡漠神色,转身去查看方才那怪物的尸体。   秦东意走到怪物的头颅边,抬掌凝起灵力,想简单检查一番。   但他才刚抬掌,身边就多出个熟悉的声音:   “你好,又见面了。”   秦东意微微一愣,侧目看去,就见刚才离开的人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   在他出神的这一瞬间,楼画已经抢先用灵力检查了怪物的身体,随后,秦东意便见他表情逐渐认真了起来,眸色也有些许凝重。   “怎么了?”他问。   楼画瞥了他一眼,抬手隔着空气点点这怪物的脑袋。   左右这是明眼人都能查出来的东西,楼画也没想忽悠他,便如实答:   “这怪物,没有妖丹,也没有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个四不像的灵力源,这不像是能自然形成的东西。”   “人为?”秦东意问。   “嗯。”楼画点点头,轻飘飘说着:   “这个东西的原形,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半妖。他们可能是在做某种尝试吧,比如,把一只妖塞进人或是半妖的身体里。你看它的样子,很明显,制作它的人是想保留原形态和外来者的两种特质,结果最后弄巧成拙,变成了这么个四不像的东西。”   楼画笑了一声:   “看来玉骨教那位教主是在做什么新尝试,但是失败品没地方塞了,扔到九阴山来给我猎着玩。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在跟咱们炫耀他的作品吧,真有他的。”   说完,楼画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看向秦东意道:   “啊,抱歉,我忘了,你们清阳山的人应该见不得这种残忍的东西吧?”   秦东意不置可否,只说:   “惨无人道。”   但楼画却是蓦地笑了:   “疏月君可真有意思,对妖讲什么人性。”   秦东意侧目看向他。   楼画笑意渐深,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道唤声:   “白鸟!”   楼画回眸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不知何时过来的雾青。   楼画弯起眼睛冲他笑笑:   “主人啊。”   雾青属于没事绝对不会来打扰他的人,此时出现,楼画便知他是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于是,他笑眼盈盈地看向秦东意:   “疏月君,我主人找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说罢,他便抬步走向了雾青的方向。   但走近了,他却发现,雾青的视线并没有在自己身上。   楼画微微皱眉,顺着雾青的目光望去,看见了身后直直迎着雾青视线的秦东意。   两人遥遥对望,不知为何,楼画在两人的眼神中都窥见了一丝敌意。   楼画觉得,自从自己出暗香谷后,让他困惑的事就变多了。   他跟雾青进了山林深处。   等到走远一些,楼画才侧眸问:   “找我什么事?”   雾青动作一顿。   他微微抿起唇角,四下打量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突然抬手指着某个方向:   “属下发现了一个诡异的……”   雾青抿抿唇,确信道:   “脚印。”   “脚印?”楼画皱起眉。   他狐疑地看了雾青一眼。而后他便跟着他,去见识了一下他所说的诡异脚印。   一路上,雾青整个人似乎都紧张极了,连动作都是僵硬的。   楼画一开始还有些生气,但到后来,气着气着也是笑了。   雾青这人,是真的不大擅长撒谎。   他倒也放平了心态,倒要看看这小瞎子要如何忽悠他。   终于,雾青将楼画带去了那个所谓“神秘脚印”之处。   那是原本铺在地上的一片湿泥,其上还真的躺着一个脚印。那脚印宽宽大大,乍一看还真的有些古怪。   楼画瞥了他一眼,还当真半跪下身,仔细打量着那只脚印。   半晌,他煞有介事地说:   “我看……”   雾青抬眸望着他。   “我看这脚印,定是个体型宽大之人。小瞎子,你说,是不是有点像清阳山来的那个老头子的鞋印?”   雾青愣了一下,抬眸看着他,随后点点头:   “属下认为……”   “行了别装了。”   楼画也懒得再跟他浪费时间,起身理理袖摆,随后用足尖点点那脚印边缘:   “鞋印边缘还印着清阳两个字,可真真是古怪极了。怎么,你大老远把我叫到这,就是为了让我看看清阳山那炸毛老头子的脚底板有多大?”   “……”雾青垂下眸子:   “是属下说谎,主人恕罪。”   “行了。左右我也有事同你讲。”   楼画看他这样子也是好笑,便也没和他计较:   “玉骨教放在九阴山的这群怪物不简单。你如果能找到机会,就捉一只稍微好看些的,带回去研究研究。啧,怪死了,也不知这群混蛋是想做什么。”   楼画在原地踱了几步,无意识地抬手绕着自己一缕长发,兀自思量着什么:   “把妖装进另一个身体里,还要尽量保留两种特质,怎么这么像是要……复活什么东西。”   但以前楼画听雾青说过,玉骨教幕后那位神秘的教主,很有可能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上古异兽金犼。   那,他这么大动干戈,是想给自己换个壳子,还是……要救什么人呢。   在楼画自己琢磨事情的时候,雾青已经领命起身,准备替他去捉怪物了。   楼画抬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蓦地,他突然出声道:   “小瞎子,你等等。”   雾青顿住脚步,冲楼画一礼。   楼画回忆着他刚才的状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微微眯起眼,问:   “你是不是,不想我和那什么疏月君来往?”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皎兮   听见这话, 雾青明显愣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点头承认道:   “是。”   “原因。”楼画侧目看着他。   雾青不可能把以前那些事告诉楼画,但也不想说谎骗他, 于是只能选择沉默。   楼画微微眯起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蓦地笑了:   “跟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   雾青有些意外, 微微睁大眼。   随后,他又听楼画道:   “虽然那疏月君确实好看, 但比起清阳山,我对玉骨教更感兴趣一些。怪物先不捉了, 今夜之前, 你去找燎鸯示好, 问问他们的意图和计划。我们可以帮他们,但有个条件。”   楼画顿了顿,随后才道:   “我想见见,他们那位传说中的……金犼教主。”   -   另一边, 秦东意手中拎了只又像兔子又像猫的小怪物, 想了想, 最终将它放进了储物戒中。   随着储物戒的灵光流转,他眸光微微一顿,察觉到自己身后那阵轻微的脚步声。   回眸, 来人果然是雾青。   雾青一双青碧色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但平静如湖面的眼瞳中却映着秦东意的身影。   他冲秦东意一礼, 开门见山道:   “玉骨教意图在九阴山对贵宗不利, 我家主人意帮其成事。疏月君, 你自己多留心。”   秦东意动作一顿。   他看向雾青:   “既然他的意思是要助玉骨教, 那阁下,又为何有此提示?”   雾青抿抿唇。   他只说:   “你是他重要的人。”   如果秦东意真的死在这里,如果有一天楼画想起了所有的事情,雾青怕他会痛苦后悔。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   他冲雾青道了谢,随后,还是没忍住,问:   “他……好吗?”   “主人很好。”   雾青答,但这之后,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还说了更多事情,似乎是在强调自己的回答:   “凤凰一族只有凤凰先祖有涅槃之力,主人本该死在三十年前。但当初应龙前辈分出了自己的血脉来淬炼主人的骨血,最终赌赢了这个可能性。所以,主人现在不是半妖,他是承着应龙本源之力、同凤凰先祖一般纯粹的神兽之身。   “他出生就在暗香谷,他是天之骄子,他生来就是暗香谷的尊上,他有新的、完整的人生。他,很好。”   “……”   听着雾青的话,秦东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半晌,他垂下眸子,轻轻弯起唇角:   “这样啊。”   确实,很好。   这是以前的楼画一直想拥有却触碰不到的东西,这些本该都属于他,楼画,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雾青看着秦东意,微微蜷起了手指。   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到位了,秦东意是个聪明人,应当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他很好,所以,别靠近他了。   但雾青走出去几步,却终是顿住了身形。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像是在挣扎什么事情,过了许久,他才像是终于做了决定般,又转向了秦东意。   他闭闭眼睛,说:   “抱歉,方才是雾青唐突。主人和疏月君的事情,雾青不该管。疏月君对主人的意义不同,带给他的东西也不是我们能比的。但……”   雾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无论疏月君想做什么,雾青只求疏月君,不到必要之时,不要让主人想起以前的事。那些痛苦是过去的事,我们谁都不想看他再经历一遍,对吗?”   说罢,雾青也没等秦东意应声,便自己离开了那处。   还是那句话。   他知道自己争不过,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去争。   当初不让楼画出暗香谷,除了不想打草惊蛇,雾青还有自己的私心。   他不想楼画遇见秦东意,不想秦东意来找楼画,他想把楼画留在自己身边。   但事实是,即使这次,故事看起来是从他开始,但终究还是会以秦东意结束。   有些人,是无论失去记忆多少次,都还是会义无反顾爱上的。   雾青那时,看见了楼画看秦东意的眼神,看见了他对秦东意的笑。   雾青了解楼画,所以,在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终归,是不一样的。   九阴山围猎第二天,以清阳山猎到最多怪物而结束。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因为暗香谷就来了两个人,一个去找燎鸯议事。而另一个,离开之后就随便找了棵树睡觉,等到天入了夜才揉着眼睛醒来。   楼画睡醒,坐在树杈上出了会儿神,这才回去众人留宿的院落。   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果然,雾青已经等在里面了。   “怎么说?”   楼画扶起袖摆,将桌上灯盏点燃,边问雾青。   雾青点点头:   “今日在属下去找燎鸯前,燎鸯便主动找上门来。她说,明日会在祭台设阵,到时候需要我们制住疏月君,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们。至于主人说的条件,属下也提了。燎鸯说,明日教主将会亲临,所以我们的条件不是问题,他们倒是还另为我们准备了谢礼。”   楼画一双暗红色的眸子在夜里映着火光。   他微微弯起唇角,问:   “是什么?”   雾青抿抿唇,语气严肃,一字一顿道:   “应龙龙骨。”   这四个字一出,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半晌,楼画蓦地笑了。   他笑得开怀,半晌,感叹似的道:   “真是有诱惑力。看来,疏月君还必须死了。”   雾青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而后,他又听楼画问:   “小瞎子,我现在需要你告诉我,你以前提过的修真界那场三十年前的巨大变故,究竟是什么?”   雾青愣了一下。   他知道楼画此时问,定是有什么发现,因此也不敢瞒,只是模糊了其中细节,道:   “三十年前,疏月君和他的一位……同伴,发现了玉骨教的蛛丝马迹。当时玉骨教正在找当初从地宫逃脱的半妖,还有应龙的遗骸。疏月君和同伴心知他们心思危险,便想抢先寻见应龙遗骸。后来,在和玉骨教交手的过程中,他们杀了金犼的下属,也就是相柳和九婴。”   听着,楼画点点头:   “后来呢?”   “后来……”雾青顿了顿:   “后来清阳山宗门大比,金犼出现,掳走了属下的妹妹和疏月君的弟子,疏月君因此身死,但他那位同伴以自身性命相抵,救回了疏月君,但自己……”   后面的话,雾青不用说,楼画也能猜到。   他听了这些,心里倒是没多少波澜,反而笑了一声:   “那位同伴,真是蠢到家了。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楼画想不明白,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他微微蜷起手指,又问雾青:   “那他们找见多少应龙遗骸,现在又在哪?”   雾青:   “应龙遗骸一共六个部分,其中除却还未现世的龙骨,其他的都在疏月君身上。”   听见这话,楼画突然来了兴致:   “那如果我杀了秦东意,再拿了玉骨教那块龙骨,岂不是能拿到所有的应龙遗骸了?”   这是句玩笑话。   楼画想一想也知道,既然玉骨教三十年前就在寻应龙遗骸,那如今又怎么会轻易把这些东西让给他。   楼画自己思量着,便让雾青退下了。   屋内静了下来,只有烛火晃晃悠悠,将楼画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他在桌边坐了很久,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真的在想什么事情。   直到屋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楼画才回过神来。   如果是雾青,敲门之后会说一声是他,但现在门外的人却一声不吭。   因此,楼画起身后,顿了顿,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开门。   他想了想,走到一边的窗前,拉开了窗户,随后撑在窗沿往门边望了一眼。   只那一眼,楼画便弯起眼睛:   “哟?”   他看见,月色下,一身烟青的仙君站在他门前。   月光在他身上洒下淡淡的光亮,楼画看见他线条好看的侧脸,原本淡漠的气质也在月色下变得温柔了些。   “疏月君深夜光临,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回眸看向他。   楼画看见,他冲自己笑了一下,而后便抬步走了过来。   楼画倚在窗边,笑眼盈盈地看着窗外的人。   彼时一阵微风拂过,带起了秦东意的长发,将檀香味和晚香玉的香气搅在了一起。   风吹熄了屋内的烛火,换做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一幅剪影画一般。   过了一会儿,画中的人动了。   青色灵流微微一闪,而后,秦东意的掌心便多出了什么东西。   楼画目光下移,看见他掌心躺了一朵白瓣红蕊的花,还有……一颗用纸包着的东西。   秦东意抿起唇角,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送你的。”   “送我的?”   楼画看他一眼,随后伸手接过了。   他看看那朵花,玩笑道:   “疏月君,小花也是生命,你怎么可以摘下她呢。”   谁想秦东意却并没有不自在的神色,他答:   “路过时从树上落下的,我接住了,看她……很适合你。”   “适合我?我又不是小姑娘。”   楼画觉得好笑,但虽然语气嫌弃,他还是顺手把花别在了自己的发带上。   他故意问秦东意:   “好看吗?”   秦东意似乎还挺认真地点了点头。   楼画笑意渐深,在心里骂了句呆子。   随后,他又看看自己手上那个小东西,于是顺手剥开了纸,发现里面是个有些像丹药的小东西。   楼画想了想,把它含在了嘴里。   但入口时,这东西并没有丹药那样的苦涩药味,而是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楼画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随后,他问秦东意:   “这是什么东西?从哪来的?”   秦东意如实回答:   “糖,带在身上的。”   “你喜欢吃这个?”   楼画把手里的糖纸展平,抬眸看了秦东意一眼。   但秦东意却是摇了摇头。   他说:   “你会喜欢。”   这话就有些扯了。   楼画轻笑一声:   “花言巧语。疏月君,你我可是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说罢,楼画也不逗他了,只说: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送这些?”   秦东意点点头。   楼画见此,便道:   “那现在东西送完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秦东意张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楼画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   而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应龙在秦东意神识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道:   “笨死了,笨死了!!小秦!呆子!!你说点好听的呀!人家让你走你就走吗,别走!!”   应龙嗓子都快喊破了:   “说点话!!!”   秦东意顿住了脚步,也不知还是被吵到了还是如何,闭了闭眼睛。   在他身后,楼画微一挑眉。   清阳山这次敢犯险,肯定也有自己的目的。   秦东意又是个聪明人,不可能察觉不到玉骨教的意图。   那现在疏月君深夜造访,楼画不相信这人还真是给自己送糖来的。   只是这人估计不懂人情世故,连开场白都这么拙劣僵硬。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要楼画帮他们对付玉骨教?   如果是疏月君开口求他,那倒也不是不行……   楼画这样想着。   他见秦东意转过身来,正想一会儿要提些什么条件调侃他,结果却是愣住了。   他看秦东意站在月色下,整个人的神情温柔至极。   他逆着月光,轮廓被月色勾勒出好看的形状,一双眸子明明埋在阴影中,眼瞳却像是映着光。   楼画注意到,他耳尖似乎有些红。   随后,他便听这人开口说了一句话。   但和楼画预想的不一样,他没有跟楼画提正事,也没有提条件,他只说:   “如果你喜欢糖,我明日再送给你……可以吗?” 第101章 清狂   楼画愣了一下。   好呆。   这是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但随后他就冲秦东意笑了一下。   他弯起眼睛, 语调轻微上扬:   “你想来就来。”   他看见秦东意点了点头,而后便抬步离开了。   楼画就那样趴在窗框上,笑眯眯地望着秦东意离开的背影, 一直到他那抹烟青色从视线里完全消失,才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好呆。   楼画又想。   他微微弯起唇,从发带上取下了那朵花,抬手把她对着月亮细细打量了一番。   但, 有点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楼画竟然觉得心情不错。   他捏着那朵花的花茎, 在手里转着玩,足下一跳一跳的往床边走, 随后跳着躺到了床榻上。   宽大的白衣和松散的长发一起铺在床上。   楼画踢了鞋子, 抬手举着那朵花, 又在另一只空余的手中用冰凝出了一节脊椎骨形状的东西。   他打量着这两个东西,蓦地,突然想起了些一直被他忽略了的细节。   他以为,秦东意今夜是来找他相助的。   但他忘记了, 现在在九阴山, 雾青才是暗香谷的“尊上”, 而他只是尊上身边一个小小的护卫“白鸟”。   所以,如果秦东意想和暗香谷合作,那应该直接去找雾青才对。   难不成, 那个呆子道士大半夜来这么一趟,还真的只是为了给他送花和糖?   图什么呢, 楼画有点看不懂那家伙了。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止不住唇角的笑意。   半晌, 安静的屋内多出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楼画随手把手里那些碎冰丢去一边, 晶莹的冰掉在地上映着月光,没过一会儿,便化成了一小滩水渍。   只剩下床榻上那个安睡的人,还有他枕边,一朵白瓣红蕊的花。   -   九阴山围猎的第三日,燎鸯携着清阳山和暗香谷的人,一同去了山间设好的祭台。   楼画依旧没有露面,他在祭台周围随便寻了一棵视野良好的树,这便借着树叶的掩饰,监视着祭台上的一切。   这片祭台呈圆形,地面上雕刻着不少繁复的纹路,看着像是某种符咒一般。   祭台边缘摆着不少矮桌,燎鸯带过来的人在上祭台后便陆续入座了。   楼画微微眯起眼睛看过去。   他发现,周围有不少属于法阵的灵力波动,且每一处都有不少遮掩面容的玉骨教弟子把守。   但不知为何,这些法阵的气息居然还算温和,要说的话……   不像杀阵。   祭台前,燎鸯背着手立在众人前,不知道在说什么。   很快,有玉骨教弟子陆续端了糕点和茶酒上前,但显然,没几个人有雅兴品尝。   戊炎捏起桌上一块糕点看了又看,最终叹了口气,把糕点扔回了盘中。   他侧目瞥了眼身边的秦东意,以神识传音问:   “小九,何时拿人?”   秦东意一双眸子紧盯对面的燎鸯,只道:   “稍等。”   而在他识海中,有另一道声音沉声提醒道:   “小心,我闻见了金犼的味道。”   随着应龙遗骸一块一块现世,应龙神识的力量也愈发强大,已然可以凝出实体。   但他不方便出现在人前,也懒得自己走路,索性就像以前住在楼画识海中那样,躲进了秦东意的识海中。   但秦东意不喜欢说话,性子也没有楼画好玩,应龙甚至无聊到自己跟自己说话,或者把大半的精力全部放在留意外界的气息波动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金犼的气息。   果然,几乎就在应龙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众人便见燎鸯身边有一道虚影闪过,随后,便多出了一黑衣男子。   那男子身材挺拔,一头金色长发束于脑后,脸上更是戴着玉骨教人手一个的全脸面具,外人只能从眼睛的位置瞧见他那一双金黄色的眼瞳。   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祭台上的气氛皆是一滞。   毕竟三十年前,金犼给清阳山众人带来的巨大阴影至今未散。   气氛凝滞。   但秦东意识海内的应龙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神识虚影罢了,能战。”   大概也是因为应龙所说的这个原因,金犼出现后并没有直接发难。   相反,他还颇有礼貌地冲着在座众人,标标准准地行了个清阳山的礼。   随后,他直起身子,摆摆手,这就有玉骨教弟子得令上前,在他身边放了一只笼子。   笼子里装着的,是一只四不像的怪物。这跟昨日众人在山林中猎得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犼把手伸进笼子里,拍了拍怪物的头:   “诸位来玉骨教也有三日了,想必和它们已经打过些交道了,但本座还没有给诸位好好介绍过这些玩意。”   在座众人几乎都知道,玉骨教便是当年制造半妖的主使者。   当年正是乱世,各家仙门时常有修士失踪,至于妖族那边,虽然他们不清楚,但对于大妖消失之事也略有耳闻。   没人知道他们一遍遍地尝试,做出那些怪物来是为了什么。   结果现在,半妖一事还没解决,这群人又弄出了些新花样来。   台前,金犼似是笑了一声,随后也不避讳这些人,直截了当道:   “本座想占用诸位一点时间,容本座给诸位讲个故事听。”   “谁要听你的破故事!”   戊炎大手一挥拍在桌案上,发出一道巨响。   他身后,跟来的清阳山弟子应召准备召出灵器,但还没等他们站起来,人便齐齐被一股诡异的力量重新按在了座位之上。   “本座让你们听,你们就得给我好好听完。”   金犼笑眯眯地看向戊炎。   “你!”   戊炎气急,正准备强行破开他的压制,但随后他便瞥见秦东意侧目安抚似的望了他一眼,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戊炎咬咬牙,这便作罢了。   金犼对此很是满意。   他双手抱臂,慢悠悠踱着步子,倒还真的讲起了故事:   “想必诸位都清楚,上万年前,应龙拼得一身修为,将本座封印于东荒。但那老东西还是太弱,所以,就算他碎成了六块,还是没能将本座完全封印。如你们所见,本座逃出来了。”   “上古异兽,心脏是本源,神魂是力量的载体。但万年之后,这种模式却被分割成了两种载体,便是你们,拥有心脏的人。”   金犼指指秦东意,最后,他动作一顿,又指指雾青:   “还有你们,妖。”   “但将心脏和妖丹分割开来,实在是太弱了。本座就在想啊,既然,凡世的驴和马能杂交生出来骡子,那人和妖,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呢?”   秦东意放在膝上的手缓缓蜷起,最终,用力到骨节发白。   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到了他口中,成了他用来实验的牺牲品。到了如今,竟还用如此轻佻的语气带过。   秦东意看过楼画的记忆,看过当初在怀杏阁地宫那些被关在笼子里怪叫着等待死亡的半妖。   他们原本,不用这样活在痛苦中。   “但是啊,人和妖想要有后代,那真是太难了。”金犼还在讲他的故事:   “人的那方修为越高越好,妖族,则是血脉越高贵越能成事。所以,本座虽然尝试了数十年,但最终也就做出了两个成功品。啊,这大家也是知道的,就是雪凰,和白泽。”   听到这里,秦东意深吸一口气,闭闭眼睛,终是没忍住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单。”金犼突然笑了起来:   “本座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应龙死后,异兽时代就结束了。为什么只有本座活了下来,为什么这世上的主导者越来越弱,弱到本座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弱到再没有能和本座抗衡的人。”   “没有强者,本座就自己造。”   金犼又拍了拍笼子里的怪物,漫不经心道:   “你看,这就是本座将九婴的遗骸,灌进半妖躯体内做出的东西。可能是因为那半妖是个废物,九婴也是个废物,所以才做出来这么丑又这么弱的家伙。”   说罢,金犼掌中突然灵光大盛。   同时,祭台周围的法阵也泛起冲天灵光。那些光结成结界,将祭台整个围了起来。   “而你们,也就比废物强那么一点点。所以,勉强可为本座所用。”   这句话音刚落,清阳山众弟子便得到戊炎指示,瞬间召出灵器,意欲破阵。   而燎鸯心念一动,看着那边还在安稳喝茶的雾青,道:   “暗香谷的那位尊上,您是否该履行我们的承诺了?!”   这句话一出,戊炎心中一紧。   他就知道这群妖怪没安好心!   但在燎鸯一句话过后,雾青却依然没有动作。   倒是金犼突然笑了起来。   片刻,他敛了笑意,语调轻微上扬,道:   “燎鸯,你被骗了。”   金犼紧盯着旁侧某个方向,随后微微眯起眼,眸中有道金色光芒一闪而过:   “暗香谷的尊上,可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2章 清狂   听见人家都这样说了, 楼画再躲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于是,一片混乱间,众人只见一袭白衣翩然而至, 落到了金犼身边。   那人白衣红瞳,笑眼盈盈看过去,令祭台众人皆是一愣。   因为谁都清楚,这人已经死在了三十年前。   而近年来, 世上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传言,此时死了的人突然好端端出现, 怎能叫人不意外?   戊炎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瞪大一双眼睛看向秦东意,没从这人眼里瞧见一丝多余的神色, 这便明白, 这俩人, 估计已经见过了。   戊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也没松到底。   他皱着眉,开口便是一句洪亮的:   “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吗?”楼画歪歪头,笑眯眯问。   听他这样反问, 戊炎瞪大了眼睛:   “楼画, 你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你身边是谁, 你真要帮他??”   楼画不认识这个老头。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只微一挑眉:   “你认得我?”   这四个字一出,戊炎的眉皱得更紧了些。   他看向秦东意,诧异道:   “他……?”   “嗯。”   秦东意只淡淡应了一声。   戊炎了然。   不知为何, 这两个人的哑谜让楼画有些烦躁。   他也不去看了,只将视线挪向雾青, 勾了勾手指:   “小瞎子, 过来。”   雾青放下了茶盏。   下一瞬, 他便到了楼画身边。   楼画望着祭台上一片混乱间的那道烟青人影, 边微微侧脸问身边的金犼:   “喂,你说的那个应龙龙骨,可算数?”   金犼点点头:   “自然算数。看见那个青色灵流的家伙了吗?他身上有其它五块应龙残躯,你只要杀了他,那些东西都是你的。”   “当真?”楼画弯起眼睛。   “自然是真。”说罢,金犼似是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便又补充道:   “尊上有着同凤凰先祖一般纯粹的血脉,再融合应龙全部残骸,能得到什么,便不必本座多说了吧?”   楼画点点头,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弯起了眼。   他说:   “听起来不错。”   随后,他便凝出一把冰弓,缓缓拉开弓弦,箭尖直直对准那道烟青色的身影。   有不少人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下面的戊炎更是气急道:   “楼画!你又发什么疯!!”   楼画并没有理会他。   他往冰箭中灌了大半的灵力,而后,随着一道破空声,冰箭便携着浓重寒意飞进了人群中。   血花飞溅。   但冰箭并没有伤及秦东意,反之,它刺穿了正欲偷袭秦东意的、一名玉骨教弟子的咽喉。   “我也不想帮他,但谁让他给我送了花呢。”   楼画漫不经心道。   金犼似乎早有所料,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很遗憾,没能同尊上成为朋友。”   “不遗憾。”楼画却是一点没给他面子。   他冲金犼笑了一下,只说:   “我怕你把我拿去配骡子。”   听见这话,金犼却是摇了摇头,只说:   “错了,其实,你才是骡子。”   楼画笑意微敛,轻轻挑了下眉。   他不太理解金犼话中含义,但看起来,这人也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   因为他直接抬手凝起灵力便向楼画击去。   楼画也没在怕,当即屈指成爪和金犼战在了一处。   一边,燎鸯想上去帮金犼,却被另一个人影拦住了。   雾青冲她点点头:   “失礼。”   祭台一片乱象。   玉骨教不仅调动了九阴山所有弟子,甚至还将他们做出的那些怪物放了出来。   一时,结界内血色渐深,也不知那些到底属于谁。   青色火焰燃起,秦东意一剑砍下怪物的头颅,但随后又有一个玉骨教弟子扑了上来。   秦东意挥剑欲挡,但在那之前,就先有一只大脚一脚踹开了那人。   戊炎啐了一口,抽空道:   “我跟十七能应付,你去帮那小子!”   秦东意不敢耽搁,点点头,便提剑冲台前而去。   除却未现世的龙骨和楼画那把缺月弓上的龙筋,秦东意体内一共有五块应龙残躯。这导致他整个人逐渐妖化,平日里可以用灵力隐匿,但只要战斗时过多动用灵力,那些东西便会自己出现。   就像现在,秦东意一头长发连带着眼睫都是一片银白。他额角生出一对类似龙角的东西,一双眸子变成水雾般浅淡的灰蓝色,连露出的皮肤都生长着些银白龙鳞状纹路。   这导致,楼画第一眼差点没能认出他来。   但下一瞬,他便弯起眼睛,还不忘夸赞一句:   “更好看了。”   青色火焰和寒冰交织在一起。   而对面的金犼只是神识残影,实力远不及本体。方才他和楼画交手便隐隐有不敌之势,此时再加一个秦东意,更是节节败退。   他迎着清寒的剑光,结果下一瞬,却忽然察觉身后有一丝异样。   金犼几乎是瞬间便转过了身去,但他还没来得及抵挡,有先有一冰凉的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楼画一双眼瞳已然是一片猩红。   他突然弯起唇角,冲金犼笑了一下。   他没有第一时间打散他的神识虚影,而是先用空余的手,摘掉了金犼的面具。   “让我看……”   可楼画一句话没说完,话音就顿在了嗓子里,连带着笑容都敛去了。   他微微皱了眉,人也有点恍惚。   他看见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那人一双桃花眼,唇角总是微微弯起,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印象,总也没个正形,一副玩笑话随口就能出的轻佻模样。   楼画看着他的脸,心里多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他想不起来。   楼画有些茫然地看着金犼那双金色的眼瞳。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恍惚,让金犼寻见了空隙,一掌拍开他,夺过了面具重新覆在脸上。   楼画被他刚才那掌拍得后退几步,他压下喉间腥甜,抬眸看着金犼。   他看见,在面具完全遮盖住那人的脸之前,他似乎,冲楼画笑了一下。   楼画还看见,他手里多出了个什么东西。   就在那物出现的一瞬间,金犼转身,将其刺向了身后的秦东意。   原本汹涌的金色火焰,在碰到那物的一瞬间便尽数溃散了。   秦东意后退两步,瞳孔骤缩。   “秦东意!!”   楼画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一句。   然而,就在那东西要刺进秦东意胸膛之时,半空中却忽地多出一抹白色光亮。   空气中漫上一股强大又温和的灵力,虽然同样都是异兽威压,但和金犼充满攻击性的气息不同,这股气息干净又温柔,满是生机。   楼画愣了一下。   他看见,有个看似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挡在了秦东意身前。   那人仅用一根手指,便将金犼的神识虚影逼得再无法寸进半分。   他跟秦东意一般模样,一头银白长发、额生龙角、灰蓝双眸,以及那些白色的龙鳞纹路。   而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金犼却突然笑了。   结界内,玉骨教所有人突然僵住了动作,就像是被突然撤去控制的木偶。   一时,刀剑相击声消失,结界内几乎只剩了金犼的笑声。   他对于少年的出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很高兴的模样:   “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躲下去。”   “躲?”少年冷哼一声:   “你还远没有那个资格,让本尊躲。”   说罢,少年掌中灵光汇聚,直直击向金犼胸口。   而金犼竟也丝毫没打算反抗的模样。   他就任少年掌中的灵流将自己击飞出去。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直一直看着少年的脸,直到神识虚影消散的前一刻,他都一直在看他。   最后,金犼轻笑一声。   他说:   “后会有期。”   这句话音刚落,金犼的身影便消散了。   同时,几结界内除了燎鸯意外的其余玉骨教弟子皆化为齑粉,连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都嘶吼一声,瘫倒在地不动了。   好像金犼这道虚影消散,带走了他们所有的生机一般。   结界中安静片刻,随后便多出一道尖叫的女声。   燎鸯不知为何忽地双手抱头嘶喊起来,见状,离她最近的雾青一记手刀将人劈晕了过去,又从储物戒中寻见捆仙锁,将人简单制住了。   一切似乎都暂时告一段落了。   戊炎收回手中巨斧,擦了把脸上的血。   他还以为今日又会是一场死战,但如今竟就这么简单结束了。他还有些不真实感,于是诧异道:   “那金犼做这么大个局,当真就这样简简单单破掉了?他图什么?”   “为了他啊。”   楼画忽地扬声道。   不知道为何,他就是看这个炸毛老头子不顺眼,就是想怼他:   “用怪物和小喽啰拖住你们、自己和我们交手,明明还留有杀招,却偏要拖到最后一刻才去刺向秦东意。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逼他现身。”   戊炎愣了一下,随后顺着楼画的目光,看向了秦东意身边那个和他很像的少年。   至于这少年是谁,好像谁都能猜到,但又谁都不敢说。   众人面面相觑。   但那传闻中神圣强大又不染凡尘的少年,却和他们印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看见楼画在看自己之后,少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他完全没了刚才在金犼面前的架子和气势,反而跳着小跳步到了楼画身边,仰着头,脱口就是一句:   “乖宝!!”   楼画垂眸看着他,微一挑眉。   随后,他仿佛没有听见这两个字,也没看见少年炽热的目光一般,似乎是嫌丢人,于是默默挪开了视线。   他双手抱臂,环顾一圈,最终锁定了一边的雾青和燎鸯,迈步走了过去。   可惜,那咋咋呼呼又不太聪明的小孩并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跟在楼画身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   “你认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楼画没理会他。   他走到雾青身边,问:   “你妹妹如何了?”   雾青点点头:   “还好。”   “你怎么不理我啊?”   在雾青说完话后,楼画身后的少年缓缓问出一句。   随后,他皱起了眉:   “你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说话?不应该啊……”   楼画被他吵得心烦。   他提前准备好一个笑容,随后,便缓缓转向了那个少年。   他点点头: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真的吗?”   少年眼睛亮了亮。   “真的。”楼画点点头,看看他的模样,又看看秦东意,故意拖长声音说:   “你是……”   “我是……?”   少年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下意识跟着他说。   但随后,他便见楼画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随后,他直起身子,用一个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故意随口胡诌了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向众人宣布道:   “秦东意的儿子咯。”   “……哈???” 第103章 流华   秦东意的……什么?   儿子???   应龙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他下意识看向清阳山那群人, 他们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谁都没敢帮腔也没敢帮他解释。   应龙又看向秦东意。   他看着秦东意那副妖化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小龙角, 又抓起一缕头发看了看,这才意识到楼画为什么会得出那个结论。   完了,这谁能不误会。   这一句话,给他降辈分事小, 让乖宝误会了呆呆可就事大了!   呆呆嘴笨不会说话,这要他如何解释!   这重任, 最终还是要自己来承担。   应龙作古多年,活着操心天地安定, 死了还要为这两人的姻缘操碎心。   “不是啊乖宝, 我不是……!!”   应龙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解释, 等他再看向楼画时,却发现原本在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而听见他的喊声,楼画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转头笑眼盈盈看着应龙, 随后, 伸手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应龙这就知道了。   这家伙, 是故意那样说找他乐子的!!   楼画和雾青回了玉骨教在九阴山设的住处和正厅。   他在里面转了一圈。   果然,在金犼那缕神识虚影被打散后,九阴山上所有的玉骨教弟子都消失了, 想抓个活口供点线索都寻不见。   而在二人闲逛的时候,雾青终是没忍住, 向楼画确认道:   “主人, 那少年是……?”   楼画瞥了他一眼:   “应龙。”   楼画看着雾青的神色, 笑了一下: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 这老家伙居然还活着。”   不过,原因也不难猜。   万年前应龙和金犼那一战,应龙大约是在最后关头保住了自己的神识,封印在了自己某一块残躯中。等到有一天这块残躯被人融合,那他神识的封印自然也能解开。   至于秦东意那个样子,多半是他体内的应龙残骸太多,所以在在他身上造成了不可逆的妖化。   这个推测顺理成章,楼画一早便猜到了。   但让他意外的却是应龙那个家伙。   创世神兽,他的先祖,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哪有龙一上来就喊人乖宝呢,还是个自来熟。   楼画越想越好笑。   他弯起唇角,正巧此时他已逛完了这一片大殿,并没有在里面寻见什么有用的东西。   于是楼画侧目瞥了雾青一眼:   “走,回暗香谷。”   雾青点点头。   楼画刚才在路上就简单看过燎鸯的状况,很不好。   这姑娘像是被人下了蛊毒之类的东西,心智完全被控制了。而现在蛊毒的主人离她太远,她便陷入了一个极为混乱的状态中。   如果不能解了这蛊毒,还想她活命,就只能把她乖乖送回蛊毒的主人身边。   楼画不擅长解毒,但他们暗香谷倒是有不少精通此术的魔修,所以带回去再想办法也不迟。   楼画带着雾青晃晃悠悠地边看风景边下了九阴山。   但他们才到山脚处,便被人拦下来了。   楼画看着眼前一身烟青的呆子道士,微一挑眉,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是冲他笑了一下,随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啊,是我忘记同疏月君告辞了,还劳疏月君有心相送。”   说罢,他微微眯起眼打量秦东意一番,又给了雾青一个眼神,要他带着人走。   秦东意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奇怪极了。   果然,一切正如楼画所想,秦东意此来并不是简单同他告别送行的。   就在他路过秦东意身边时,那人抬手,将他拦住了。   “尊上,留步。”   秦东意声音还是如先前一样温和,但两人所属立场不同,这句话落在楼画耳里,便多了那么一丝敌意。   “怎么?”   楼画弯唇笑了,但眸里却闪过一丝猩红,故意道:   “我回家你也要拦,你想让我把你一起带回去,还是想让我留在这里?”   秦东意并没有在意他话里那丝挑衅。   他瞥了眼一旁抱着燎鸯的雾青,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察觉脖颈处袭上一丝寒气。   秦东意后退一步,同时,一把寒冰凝成的匕首锋刃堪堪擦过他脖颈。   青色剑光和猩红灵流碰撞在一起,将周遭的树木都带得摇晃不止。   清阳山那群人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哎!别打了!”   应龙是跟着戊炎他们一起下来的,结果刚到就看见这俩人在家暴。   他连忙过去把这两人拉开,这才问:   “好好的打什么架啊?   “是疏月君先不让我回家。”   楼画搬出了从连朔那里学到的那套“恶人先告状”,所以,虽然是他先动的手,但还是装出一副委屈模样。   他看了雾青一眼:   “我跟我家小瞎子孤身来到这九阴山,你们清阳山又人多势众。现在疏月君往这一拦,好吓人,我自然要保护好自己。”   楼画说着,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是不是,疏月君?”   “谁不让你回家了!”   戊炎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大手一挥道:   “除了秦东意谁稀罕你,你们走我们不拦,把那姑娘留下!”   楼画没在意戊炎前半句话。   他只顺着戊炎的目光看了过去,见是雾青怀里的燎鸯。   “这是小瞎子的妹妹,凭什么给你?”   楼画扬起下巴。   “魔尊大人。”   正在这时,一边的秦东意开口解释道:   “燎鸯,也是我的弟子。”   “?”   楼画微一挑眉。   而后,他又听秦东意补充道:   “我们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带燎鸯回山门。”   “哦?”   楼画自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一节关系。   他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那群修仙的道士个个都痛恨妖族,还从未听说过收妖怪做徒弟的。   于是,他微微眯起眼打量着秦东意的神色:   “你在诓我?”   “你这家伙,谁稀得诓你。”   戊炎有些没眼看,一张脸皱巴着,背过身去不管这事了。   楼画没有理会那炸毛老头子。   他只看着秦东意。   对面,秦东意微微弯唇,似是笑了一下。   他抬眸望向楼画的眼睛,只缓声温柔道:   “不诓你。”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那一瞬间,楼画还真的信了。   他想,这呆子过来送花的时候都不会说句好听话,应当是不会说谎骗人的。   思及此,楼画也让步了。   他看了眼身后的雾青:   “小瞎子,那你带你妹妹跟他们一起回清阳山。如果道士想对你和你妹妹不利,随时联系。”   听见这话,雾青动作一顿。   沉默片刻,他道:   “抱歉,主人,属下回暗香谷还有要务,来九阴山已经耽搁了几日,不能再拖。”   这是雾青第一次拒绝楼画。   楼画微一挑眉。   他原本想说,那些事情他可以帮他做,安心去就是。但又转念一想,楼画正是因为懒得管那些繁琐的事物才把那些全交给雾青的。   而且,清阳山他还没去过。   清阳山作为正道第一的仙门,亦是暗香谷的劲敌,但楼画对他们却知之甚少。   若是他自己去了,倒是个好机会能摸一摸这群人的底细。   而且,能养出这种呆道士的地方,应该也挺有趣。   所以,楼画弯唇笑了一下:   “我家小瞎子事务繁忙,不像我个闲人。那我跟你们回清阳山,各位该不介意吧?”   秦东意和应龙自然不介意,介意的戊炎被应龙捂住了嘴,其余人也不敢介意了。   因此,离开九阴山后,楼画便和清阳山众人带着燎鸯一同回了山门。   清阳山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片连绵的山脉。   远远看去,清阳主山似乎藏在一大片云雾间,如果是正午日头高照时应该会很好看,但可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入夜,楼画只能瞧见一片夜色中一小片一小片亮着的灯火。   没有暗香谷好看。   楼画这样想到。   戊炎他们在快到之前就给宗门传了信,因此众人到山门时,有不少弟子已经到门前迎接了。   掌门魏长珏站在最前面,他手里拿了个小扇子,等戊炎一落地,便忙上去给他扇扇风。   魏长珏是当年内门排第五的弟子,奈何虽然排位高,但平日里也就只会养养花草炼炼丹药,因此当年并没有一起去东荒遗迹。   后来,内门损失惨重,修为最高的秦东意苦于应龙息反噬,掌门这大任就只能交给他来担着。   但这掌门也就是个名头而已,平日里他处理不了的事还是交给戊炎负责,他能做的也就只有招待来客主持大型活动,还有就是像此时一般,迎接远行的同门回山。   离开前,戊炎说过此行凶险。   因此,魏长珏边给戊炎扇着风,边还偷偷数了一下回来的人数。   发现没有少人,他才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却又皱紧了眉。   等等,这人怎么还多出来一个。   魏长珏不信邪,又数了一遍,但结果还是这样。   好在,在他被心里的恐惧支配之前,戊炎就帮他解了惑:   “暗香谷尊上到访,掌门,记得好好招待。”   魏长珏松了口气。   而后,他又探头探脑地,想看看队伍最末尾,那个跟疏月君走在一起的人。   暗香谷的尊上?是谁来着?   楼画死了之后,暗香谷不是一直空着魔尊之位吗?   魏长珏心里打着鼓,下一刻,前面的弟子注意到掌门的动作,都往旁边让了一步,好让他看清那人是谁。   碰巧那时楼画也注意到了远处那位贼头贼脑的小掌门,于是笑眯眯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等等。   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魏长珏冲楼画笑了一下,随后赶忙用扇子挡住自己的脸,问戊炎道:   “长老,这什么情况?”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他回来了,你看着办吧。”   戊炎都这样说了,魏长珏也只有硬着头皮上。   他以前跟楼画也不熟,只是听说楼画和疏月君好像是道侣关系,还听说他以前就一直住在疏月君的疏桐院。   到了现在,魏长珏也不敢随便安排。   他走到那俩人身边,看看楼画,又看看秦东意,这才问:   “魔尊大人,是想住客殿,还是……”   楼画听了这话倒是新奇:   “还有别的选择?”   魏长珏求助似的看向秦东意。   如果疏月君不示意,他自然也不能自作主张说让人住去疏桐院。   好在,秦东意并没有让他为难多久。   “嗯。”   秦东意应了一声。   楼画微一挑眉看向他,正好瞥见这人侧目望过来,一双墨色眸子里盛满了温柔月光。   楼画有些恍惚。   而后,他便听那传闻中淡漠清冷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仙君,微微笑着,出口的话莫名带了些蛊人的邀请意味:   “如果你想,你也可以……住我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两三天每日一更(悄悄)   大家除夕快乐呀!! 第104章 流华   这话一出, 周围的人皆抓耳挠腮地看向了别处。   楼画有些意外,他抬眼看着秦东意,半晌, 弯唇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说:   “好啊,那疏月君住哪,我就住哪咯。”   既然如此, 后面的事就跟魏长珏没关系了。   秦东意带着楼画回了疏桐院,但他自己并没有留多久, 而是将人送到后就又赶去议事殿商量关于燎鸯的情况。   疏桐院里一时只剩了楼画,他看着秦东意离开的背影, 这才敛去唇角笑意, 推开院门进去打量着院子里这一方景致。   令他意外的是, 正道仙门鼎鼎大名的疏月君,住处居然如此朴素,就像凡世农家的小院落一般。   不像清阳山其余山头上那些占着大片地方的华丽宫殿,这个叫疏桐院的地方只有小小一点, 连屋子都是竹木制成的。   不大的院子里一边种着些灵草, 另一边是一方石桌, 还有石桌后一颗高大的梧桐古树。   这梧桐树生得繁茂,偶尔有夜风带得它枝叶哗哗作响。   凤非梧桐不栖,这种树对于凤凰一族天生就带着莫大的吸引力, 楼画也觉得这树颇为亲切,于是足尖轻点, 寻了个高枝坐上去。   他抬手摸着梧桐木的枝干, 望着这处院落, 恍惚间, 眼前似乎过了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但那些记忆每每都是在不经意的一瞬间出现在他脑海中,又在他想去回忆时消失不见,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秦东意……   楼画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他不傻,他能发现,秦东意对自己很好。   但他却不知道秦东意为什么要对自己好。   算来,他们也才认识了两天时间。   他一开始就对秦东意隐瞒身份,后来,知道他是暗香谷主人之后,秦东意好像也一点都不意外,就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一样。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还是……   楼画想到了那天晚上,秦东意看着他化身成的小白鸟的那种眼神。   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楼画有些烦躁。   他讨厌没来由的温柔和好意,这无法让他心安理得接受,总会让他陷入一个纠结的境地,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些温柔背后的原因。   他向来喜欢明码标价的东西。他习惯得到一个东西前,有人告诉他需要付出什么。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完全处于被动的境地。   楼画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跟来清阳山,现在看来,暗香谷那些繁琐的杂事,要比这里的麻烦人麻烦事好处理的多。   楼画轻轻歪着头,靠在梧桐树干上,抬眸望着天上的月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树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低头看一眼,秦东意正站在树下看着他。   楼画习惯性弯唇笑了一下,随后从树上跳下去落在秦东意身边,问:   “小瞎子的妹妹如何了?”   “喂她服了药,状况稍微好了些。但今日太晚,还得明早请医修去看过才能清楚状况。”   秦东意如实答着,边从储物戒中取了颗糖果,递在楼画面前。   楼画看看那糖,又看看他,愣了一下。   “给我的?”   “给你的。”   楼画轻笑一声。   到了这时候,他倒是把之前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去了脑后。   他剥开糖纸把糖含在嘴里,背着手跳了两步,到石桌边坐下。   他抬眸看着秦东意,蓦地试探似的开口唤道:   “秦东意,疏月君,小秦仙君?”   “嗯?”   秦东意应声,随后坐去了他对面。   他垂着眼,给楼画倒了杯茶递给他。   楼画转着茶杯,微微叹了口气,问:   “不想喝茶,有酒吗?”   秦东意点点头,又从储物戒中拿出酒盏和酒壶,给楼画倒上。   这小秦仙君还真有意思,他的储物戒就像个百宝箱,怎么什么都有。   楼画不自觉弯起了眼睛。   那时,秦东意也倒好了酒,正扶着袖子将酒盏递给他。   楼画抬手欲接,垂眸时,却瞥见他左手腕上那条平日里被藏在衣袖下的红绳。   楼画微微皱起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隔着衣袖握住了秦东意的手腕。   那红绳很长,秦东意在手腕上绕了好几圈,但即便如此,那红绳末端还是垂了下来藏进秦东意的袖中,看不真切。   酒盏里清澈的酒浆随着二人动作晃了起来,晶莹液体在杯沿滚了两圈,最终不小心沾湿了楼画的衣袖,这便为空气中原本清新的草木气息中多添了一丝酒香。   这次香气也稍稍唤回了楼画的思绪。   他原本垂眸看着那红绳,此时才回过神来,抬眸想冲秦东意笑一下,边问:   “这是什么东西?”   但他并没有笑出来。   因为抬眸时,他正好对上了秦东意注视他的目光。   楼画不知道秦东意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   那神情温柔又哀伤,但还是让楼画觉得有些别扭,因为他能感觉到,秦东意是看着他在思念什么别的人。   而下一瞬,秦东意便收回了那丝失态。   他轻轻弯起唇角:   “故人之物。”   楼画点点头,但并没有很快松开他的手。   他的目光顺着秦东意的手腕,一寸一寸描摹过他手背上凸起的骨骼,还有修长手指的每一个骨节。   真好看。   楼画这样想。   但很快,他眸光一顿,看向了秦东意左手小指上的一处刺青。   那刺青是惹眼的红色,就像红线一样缠在秦东意小指上。   楼画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凡人相信姻缘由天定,天上的月老会在他们小指上绑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端便是他们的命定之人。   楼画抬眸看看秦东意,笑问:   “这也是故人之物?”   随后,他便放开了秦东意的手,顺道拿走了他手上的酒盏一饮而下。   楼画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吞咽时喉结滚动,整个人迎着月光,精致又漂亮。   他一双红色的眸子里盛着笑意,意味不明地打趣道:   “疏月君,还是个大情种。”   楼画看向秦东意,却发现那人似乎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追着问道:   “听说三十年前,疏月君失了一位友人,所以,这些东西都跟他有关?”   “嗯。”   秦东意原本也没想瞒他。   听了这个回答,楼画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想。   他笑意渐深,问:   “怎么,我很像他?”   秦东意顿了顿。   他并没有答“像”或是“不像”,他只是抬眸看着楼画,一字一顿,认真地告诉他:   “你是你,他是他。”   应龙说,凤凰涅槃,本质是在灰烬中重生,但因为是从头来过,所以不会有之前的记忆。   但楼画的一颦一笑他都好熟悉,还有那些他独有的小动作,比如吃到甜食会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满足地微微眯起眼睛,比如思考时会无意识地摸手指。   他虽然还是那个人,但好像又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的楼画经历了很多,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把那些疯狂又偏执的爱留给了他。   现在的楼画像一张白纸,好像什么都有了,只是不爱他了。   所以,你是你,他是他。   楼画愣了一下。   随后,他支着头看向秦东意,问:   “那疏月君,既然我不像他,你又为何对我这么好?你这可说不通了,咱们可才认识了两天,怎么,是你们清阳山的道士一向习惯送人花和糖还把外人往家带,还是……”   楼画顿了顿。   他弯起眼睛看着秦东意笑了,半开玩笑般问道:   “还是你要跟我说,你喜欢我,一见倾心啊?”   如楼画所料,对面人果然没声了。   呆子就是不会说谎,这也在楼画意料之中。   他自己拿过酒壶,也不愿再装那风雅人士,直接打开盖子跟喝水一样灌下肚去。   楼画有些烦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些什么,总之就是不爽,想做些什么东西将那些气都撒出来才好。   溢出的酒水顺着楼画的唇角一路滑下脖颈,打湿了他的衣襟。   楼画的酒量一向很好,但也不知是秦东意这酒醉人,还是月色醉人,他竟觉得有些晕了。   空气中弥漫着沾了醉意的晚香玉气息。   楼画想,自己一定是醉了,眼花了,耳朵也不灵光了。   不然,他才不会看见那呆子道士耳尖又红了。   也不会听到那句话,就像飘到了云端,心砰砰狂跳,整个人都填满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   那时,他看见秦东意在月光下红了耳尖。   微风带着他身上的清浅檀香味飘到了楼画身边,一同到来的还有那一句:   “嗯。”   “喜欢你。”   “……一见倾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流华   楼画看着秦东意, 许久也没有表示。   半晌,他抬手点点秦东意,终是没忍住一声轻笑:   “花言巧语。”   呆子道士, 看着挺老实的,怎么说起这种话是张口就来。   但意外的,楼画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受用。   楼画心里一动。   虽然现在秦东意就坐在他对面, 可不知为何,楼画却总觉得这个距离还是有些远。   他想离他再近一点。   楼画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因此,他站起身, 从自己的储物戒中搬了把小椅子出来摆在秦东意身边。   他靠着他坐下, 随后用手支着头, 侧目打量着秦东意。   楼画眸里一片潋滟,落在秦东意身上的目光多少有些露骨。   但放在现下这暧昧气氛中,倒也不显突兀。   “疏月君,你给我讲些故事吧。”   片刻, 楼画开口问道。   他说:   “我在暗香谷待了好多年, 还从来没有出来过。你告诉我, 你们人族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你们清阳山又是怎么样的,好不好?”   “好。”   秦东意看着他, 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就慢慢地, 从一草一木讲到山川湖海。   楼画就那样撑着脑袋看他讲故事, 也不知道是饮了酒的缘故, 还是真的喜欢听小秦仙君讲故事, 楼画乖巧异常,像只无害的小猫。   他听着秦东意温和的声线,到后来,无端起了些困意。   楼画总是缺乏安全感,只要身边有人便无法安心入睡。即使在暗香谷,即使身边的人是雾青也不行。   但今日不知为何,虽然在全然陌生的环境,身边也是陌生的人,可楼画嗅着秦东意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突然就安下了心来。   他半睁着眼睛,半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就索性趴在了桌上合上眼。   秦东意放缓了故事的速度,等说完最后一句,他微微弯起唇角,垂眸看着身边人的睡颜。   夜里风凉,自然不能让他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但秦东意又不想叫醒他。   于是,他起身,动作很轻很小心地将人抱了起来。   楼画人瘦,又继承了鸟类骨轻的特点,整个人抱起来轻飘飘的。   他缩在秦东意怀里,乖得不像样。   秦东意抱着人,进了自己的屋子。   他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但就在准备起身时,他的衣领却被人拽了一下,惹得他稍稍向下倾去。   楼画还闭着眼睛,拽他衣领的动作像是下意识的,但力道却一点没减。   秦东意没有防备,倾身时,险些蹭到楼画的鼻尖。   两人温热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暗含诱惑意味的晚香玉香气混着清冷的檀香,莫名勾人心弦。   楼画轻轻哼了一声。   似乎是秦东意垂落下来的长发落在他脸颊上有些痒,他稍稍扬起下巴,冰凉的唇瓣似有若无地蹭过了秦东意的鼻尖。   秦东意呼吸一滞。   他只觉,心脏像是被羽毛撩拨了一般,无端有些发痒。   眼前人,是他念了很久很久、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心上人。   而在这种氛围、这种距离下,若是说他什么都不想做,那是骗人的。   但秦东意知晓,他和现在的楼画不过是才相识两日的陌生人,于情于礼,他都不能碰他。   所以,向来克己复礼的疏月君最终还是赶走了自己心里那些不应当出现的念头,还拨开了楼画攥着自己衣领的手。   他给人盖好被子,目光却又落在了楼画额前的碎发上。   他抬手,替楼画将那几缕长发别去了耳后。   不能碰他。   但目光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   所以,在离开床榻前,秦东意最终还是没忍住俯下身去,但也只是克制地在楼画长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这大概是他做过的、最逾矩的事之一。   在温热气息靠近又离开后,那阵清冷的檀香味也离开了。   楼画听见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还有衣料摩擦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这些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突兀。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楼画翻了个身背对墙壁,还悄悄睁开了眼。   屋子里的桌上只点了一盏烛火,那暖黄色的烛光和屋外的月光一起映在那人身上,将他烟青色的衣摆映出一层浅淡的光。   他垂着眸子,正在桌边低头看书,侧脸的轮廓被被光勾勒出来,每道笔画都精致非常。   呆子。   楼画在心里这样说。   他悄悄看了秦东意一会儿,最终又翻身面向墙壁,习惯性曲起腿,向猫咪一样把自己蜷了起来。   他一向觉浅,所以从在院子里,秦东意刚准备抱他时,他就醒了。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楼画并没有睁眼。   甚至,在秦东意把他放在床上打算离开的时候,他还鬼使神差地拽住了他的衣领。   这是秦东意的屋子,这床也勉强够睡两个人。   或者,如果还要做些更多的事,如果是秦东意的话,楼画想,那也不是不可以。   他在期待秦东意做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明明是昨天才认识的人而已。   楼画抓着被角,悄悄嗅了一下上面残留着的、属于秦东意的香气。   疏月君,偷偷亲他,被他发现了吧。   楼画微微弯起了唇角。   他又想起了,先前秦东意说的那句话。   喜欢你。   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吗?   明知道这多半是假话,但楼画心情好,暂且稍稍信他一下。   虽然楼画不懂这些复杂的感情,但秦东意带给他的感觉确实和旁人都不一样。   他想,一见倾心的,大约不止秦东意一人了。   -   次日,楼画睡醒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人了。   他居然连秦东意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楼画撑着身子坐起来,起身走到了桌边,拿起了桌上那本倒扣着的书。   书里的文字晦涩难懂,楼画只看了几眼就又按照原样放回了桌上。   那个呆子,昨天就在这坐了一晚上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秦东意,楼画心里就像被小猫挠了一般,痒痒的。   楼画不自觉弯起唇角,顺便抬手,将散落的长发重新绑好。   他想去清阳山随便转转,但推门时,一抬眸,却愣住了。   院子里站了个人。   那是个身材清瘦的女子,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手里还提着个小食盒一样的东西,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楼画原本没打算理会她,也不关心她是谁,但下一刻,原本踱着步的女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一双眼睛微微睁大,就那样定定地盯着楼画看。   那一瞬间楼画便知道了,她是在等自己。   他看着那女子,微一挑眉,意思是,有何贵干?   莲垚愣了一下。   她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和楼画说,但等真的见了人,突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她今天一早就听闻了楼画回来的消息。   莲垚原本想直接过来找他,但很快就听秦东意说,楼画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想他记起来。   秦东意将这事告诉了清阳山中那几个同楼画较熟悉的人,他们答应秦东意不会在楼画面前提起以前的事,只是谁都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整个清阳山,大概也就只有莲垚能理解秦东意的心思。   所以,虽然她很想楼画,也很想补偿他,但她还是没有莽撞上前。   她只一大早去厨房,做了一盘桃花酥,带过来一直等在这里。   这桃花酥她学了三十年。   她于此道是真的一窍不通,清阳山的厨房被她炸了一次又一次,失败的那些东西堆在一起就像一座小山,连凡世最好的糕点师傅看见她都直摇头。   但就是这样,莲垚还是花了三十年时间,一点一点的,把这个小东西学会了。   当年,楼画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做的桃花酥真的很难吃。   这句话扎在莲垚心里,怎样都过不去。   她总在想,如果哪天楼画回来了,她一定要给他尝尝自己做的桃花酥。   一颗难吃的桃花酥,她能用时间慢慢地把它变好吃。   那,一个失败的母亲,又要如何呢。   莲垚想着,蓦地察觉眼睛一热,而后便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这倒是把楼画吓了一跳。   他后退半步,诧异地看看自己身后,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看着他突然哭了出来。   楼画不乐于助人,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因此,他从女人身上挪开了目光,打算快些离开这里。   但还没等他迈开一步,女人就突然开了口:   “你等等。”   “做什么?”   楼画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她。   莲垚很快收好了自己的失态。   她如平常般介绍道:   “你好,我叫莲垚,是清阳山负责医修药修的长老。”   “哦……”   楼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上下打量莲垚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向了她手上那个小食盒。   他突然弯起唇角笑了:   “怎么,你要给我治伤,还是要给我喂药?”   “都不是。”   莲垚把食盒打开,端出一小盘粉粉嫩嫩的桃花酥:   “我做了点桃花酥,听疏月君说,暗香谷尊上喜欢吃甜食,便过来给你送一点。”   楼画听着这蹩脚的理由,笑意渐深。   他意味不明道:   “你们清阳山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给人送吃食?”   随后,他并没有赏脸尝尝的意思,而是问:   “秦东意在哪?”   “议事殿。”莲垚答。   她看着楼画起身要走的样子,有点不死心地又多问一句:   “尊上,真的不要尝尝吗?”   “嘶,你们清阳山有明文规定,访客有义务一定要接受长老的馈赠吗?”   楼画微微皱了眉,认真问莲垚道。   莲垚:“没有。”   “那不就得了。”楼画弯起眼睛,眸子里隐隐有红光闪过。   莲垚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好像特别想对他好,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找个如此牵强的理由。   楼画不喜欢看不透的人。   于是,他笑意恶劣,毫不留情拒绝道:   “我不要。”   他顿了顿,而后便上下打量莲垚一番,最终,也只意味不明地似笑非笑留下一句: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的桃花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6章 流华   说完那句话后, 楼画并没有去看莲垚的神色,而是直直顺着疏桐院走去了清阳山主山的方向,他记得议事殿在那里。   楼画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一直到现在,他的直觉都没有出过错。   比如说,看见雾青的第一眼,楼画就知道他是可以让自己信任的人。   还有第一次听见玉骨教时的厌恶感、第一眼见到秦东意时莫名其妙的心动, 都似乎是某种预兆,在提前告诉他这个人这件事会带给他怎样的感觉, 或者对他来说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刚才在看见莲垚的那一瞬间,楼画心里漫上一种很难受的情绪。   那情绪压抑又绝望, 让他喘不过气, 那是比单纯的“厌恶”更加复杂的东西, 楼画理解不了。   还有“桃花酥”那三个字,楼画可以肯定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玩意,更别提尝过。   他想,自己应该是会喜欢桃花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比那种喜爱更深刻的, 是某种令他反胃的不适感。   他不能理解那些复杂细腻的感情,也懒得去探究,所以, 让他不舒服的东西,他一概都会归于“厌恶”。   这段插曲让楼画的心情有点不美好。   他一路上步子生风, 抓了不少小弟子问议事殿的方向, 最后才找见那鬼地方。   议事殿门口有许多看守弟子, 他们看见直冲这里而来的楼画, 忙伸手要拦下:   “长老和疏月君在忙正事,闲杂人等不可进入。”   楼画微一挑眉,刚准备逗逗这些小呆子,却听有一人先他开了口:   “都让开,这位是暗香谷魔尊,不许拦。”   那是一道年轻女声,楼画顺着声音来源处看过去,见是一身桃粉衣裙的归云君花灼灼。   楼画之前就跟花灼灼在九阴山见过,但并没有说过话。   楼画习惯性地冲她弯唇笑笑,还抬手冲她挥挥算作打招呼。   但花灼灼并不像他一样热情。   她看见楼画的动作,只很勉强地弯唇笑笑,随后垂眸点头算作回应,便往旁侧让了一步。   楼画对于外人的情绪向来敏感。   他能感觉到花灼灼并不太喜欢他,却像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一般,要对他客气一些。   这人真是,跟之前那位莲垚一样奇怪。   要说的话,清阳山的一切都奇怪透了,这里的所有人好像都有事情瞒他,关键又瞒不好,一道道探究的目光落在楼画身上,让他有点不安。   楼画深深看了花灼灼一眼,随后便直直上了议事殿,脾气很差地一脚踹开了殿门,连带着还踹碎了门上的结界。   结界碎的那一瞬间,楼画只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随后,一片黑暗间,有道灵流发着光,直直冲他击来。   楼画抬手欲挡,但在那之前,便先有一个人近前来揽住他的腰,往旁侧退开两步,顺手挡下了那道灵流攻击。   “当心。”   楼画都不用开口问,光是闻见那檀香味,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轻轻弯起唇角,抬手似有若无地揽着秦东意,像是一个拥抱一般。   可惜,等带着他站稳之后,呆子道士便放开了他。   “怎么还来了个捣乱的!”   在议事殿门被重新关上时,楼画听见了那炸毛老头子怒气冲冲的一句质问。   下一瞬,周遭亮起一盏盏烛火,将原本昏暗的室内映得一片通明。   楼画大致扫了一眼。   议事殿里的人不多,最中间的位置摆了一处法阵,法阵中间困着双目通红的燎鸯。   而法阵外面,除却穿着清阳制服的那些小弟子,就只剩了秦东意戊炎,还有两个楼画不认识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朴素的年轻男子,以及一位一袭白衣的儒雅仙君。   而那两个人看见楼画皆是一愣。   又是那种眼神。   楼画皱起眉。   像是先前就认得他,或是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楼画微微眯起眼,不甘示弱地威胁似的回看回去。   元镜这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于是垂眸冲楼画一礼:   “在下清阳长老,元镜。”   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也跟着道:   “……我叫温见贤。”   “你们好。”   楼画冲他们笑笑,随后便将目光投向了法阵中间的燎鸯。   这小姑娘的状态似乎比之前要更差了些。   她双目通红,额角青筋暴突,像是完全失了神智的野兽一般,只知道冲着周围众人无意识的嘶嚎攻击。   “我把我家小瞎子的妹妹放心交给你们,你们怎么把人搞成了这幅模样?”   说这话的时候,楼画还故意看向了一旁的戊炎:   “嗯?糟老头子?”   戊炎几乎又要气得竖起胡子。   他站起身来撸起袖子:   “说谁呢你?臭小子,有本事你来解决??!”   眼见着这两个人几乎要打起来,元镜连忙拉了戊炎一把。   温见贤见缝插针解释道:   “不是这样的,楼公子。不是我们不想救,只是玉骨教用来控制燎鸯姑娘的蛊毒极为恶毒,几乎困住了她全部神智,我们也还在想解决的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   楼画微一挑眉,看向温见贤,顺带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温见贤突然有种以前读书时被先生提问的紧迫感。   他照实答道:   “我在尝试解开蛊毒,可惜我对这方面了解不多,到现在还……”   这答案算是中规中矩,但却是把楼画听笑了。   虽然他清楚,但还是确认似的又多问了一遍:   “解开蛊毒?”   温见贤不明所以:   “是啊。”   可谁想楼画听过却是轻笑一声:   “怎么想出这么个笨办法,等你研究出解决之法,这姑娘怕是早就疯了。”   “不然呢,你有什么好办法?!”   戊炎语气不善地回怼道。   在戊炎眼里,楼画就是一头拱了他家好白菜的小白猪,尤其此时好白菜的目光还一动不动黏在小白猪身上。   戊炎没眼看,只能挪开目光。   他听见楼画说话就来气,便哼了一声,一撩衣摆,又在原地坐了下来。   “羁绊啊。”   而听见戊炎的质问,楼画只轻飘飘答出三个字,而后又补充道:   “这蛊毒的主人可是金犼,那老妖精一身毒炼了上万年,你个毛头小子要再学几百年才能把他的毒解开?不如想点实际的。”   楼画顿了顿:   “蛊毒是控制心神,既然叫醒她太难,那为什么不让她自己醒来?她有什么执念很深的事,或者人吗?”   “对啊!”   温见贤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虽然他是医修,但对于这种精神控制类的东西接触太少,只记得书上说要对症下药,却从来没想过还有别的解决之法。   而一边的秦东意听见楼画说这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用灵力在储物戒中找着什么东西。   半晌,他微微松了口气,手里也多出了一个木头小人。   楼画就站在他身边,此时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一个……木头人。”   秦东意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给了他一个很实在的答案。   楼画听着好笑,倒也不多问了。   他抱着手臂,就那样看秦东意走到了法阵中去。   那里,燎鸯的双手被捆缚了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瞪着靠近的秦东意,不断试图攻击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秦东意挡着小姑娘的攻击,寻见空隙用灵力将她暂时制住,而后便将手里的木头人递给了她。   燎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她不断挣扎着,两只捆在一起的手胡乱挥舞间,还不小心碰掉了秦东意手里的木头人。   木头小人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燎鸯似乎被这道声响吓着了。   她整个人一抖,随后定定地看着那个静静躺在地上的小木头人。   那木头人也就跟成年男子的手一般大,木头的颜色暗到有些发黑,只能依稀看清小木头人的身材和眉眼。   燎鸯盯着那个木头人,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了。   她呼吸逐渐放轻,甚至整个人都有些微颤抖,过了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蹭,想试着用手碰碰那个小木头人。   见此,秦东意把木头人捡起来,抬手递给她。   “还真有用。”   看见这一幕,周围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温见贤小声嘟哝了一句。   但事情却并不如众人期待中那样顺利。   拿到小木头人之后,燎鸯并没有恢复神智。   她将小木头然翻来翻去,半晌,突然反应很大地把木头人丢在了地上,连带着整个人的状态都似乎比先前更加狂躁。   见势不对,燎鸯身边的秦东意立马用灵力叫她安睡了去,随后捡起小木头人便退了出来。   “怎么回事?”   楼画微微皱着眉,抬手拿过秦东意手里的木头人:   “这东西以前是个人吧,是不是这让她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被刺激到了?”   楼画看着手里的木头人,总有些眼熟。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是暗香谷的魔灵树?怎么会在这里?”   但很快,楼画就想到了合理的解释。   这姑娘是小瞎子的妹妹,这东西,估计是小瞎子给他做的吧。   楼画觉得有些无趣,便把木头人还给了秦东意:   “既然这东西原本是个人,为什么不救他?这对于疏月君来说不是难事吧?”   把木头人重新变成人。   这事听起来,对于他们修仙者来说并不难,但事实是,当初天祭剑舞过后,秦东意自己加上他各处找的人,想了各种办法试过不下百遍,都没能成功把周野望救回来。   此时他们听楼画这么说,皆是面面相觑。   半晌,秦东意抬眸看向楼画:   “尊上试试?”   楼画听着有些好笑,他把木头人抛起来又接住,漫不经心道:   “为什么要我试?这又跟我没关系。”   但令他意外的是,秦东意却很认真地抬眸盯住他看。   那目光,让楼画一愣。   “只有你。”   秦东意缓缓道:   “只有你能救他。”   “为什么?”楼画微一挑眉。   他边问,边狐疑地将灵力注入木头人,结果正如秦东意所说,木头人身体深处,有一道外人留下来的印记。   那印记的气息和手法他都很熟悉,怎么看都像是他自己留下来的。   楼画不喜欢多管闲事,但这事好奇怪,因此他问都没有多问,便用灵力试探似的稍稍碰了下那印记。   结果,印记在感受到他气息的那一瞬间就解开了。   楼画皱着眉,试着拼凑木头人体内的魂魄。   议事殿内众人见此,皆连大气都不敢出,全都静静地望着楼画的动作。   红色灵流和晚香玉的气息在殿内漫开,楼画暗红色的眸子逐渐鲜艳,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他像是不大高兴,随手把木头人又扔回秦东意怀里:   “救不了。”   随后,他抬眸看着秦东意,又看看周围众人,最终只稍稍扬起下巴,解释道:   “都别那样看我,救不了就是救不了。他的魂魄残缺,只剩一半。尽快把余下那一半找回来,还有的谈。”   “嘶……”温见贤摸摸下巴:   “但我们也不知道另外一半在哪啊?”   楼画瞥了他一眼,随后回忆起方才在残魂中窥见的画面,描述道:   “高墙画楼,鲜衣怒马,满城飞花。”   听见楼画的话,秦东意微微垂了眸。   他蜷起手指,片刻,开口道出两字:   “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樱桃   长安……   楼画轻轻摩挲着手指, 思索着跟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   他以前在书里看到过,长安是人族的皇城,也是最繁华的城市, 这地方处于大陆的最中心,是个依山傍水的富饶之地。   但楼画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如何知道那里是长安?”   毕竟他给出的三个形容都很寻常,人族的城镇又长得很像,秦东意如何能断定那一定是长安?   “长安城富饶繁华, 家家户户皆喜好栽种花树,而且, 周野望的家乡正是长安。”   楼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在没人注意他时, 自己悄悄地往门口挪着步子。   而正在此时, 一边的元镜道:   “燎鸯姑娘的状态我可以稳住几日,在这期间,需要有人尽快去长安带回周野望散落的残魂。你们看……”   “我去。”   秦东意开口道。   他以前就经常在凡世城镇或者村落出任务,这次找寻残魂交给他似乎也是最合适的, 因此众人一时并无异议。   只是在秦东意话音落后, 他稍稍顿了顿, 又看向方才楼画站着的位置:   “还有……”   “咣——!”   还没等秦东意一句话说完,就被一阵巨大的砸门声打断了。   他愣了一下,抬眸望去, 正好瞧见一身白衣的人影从议事殿冲了出去,边跑还边挥着手算是同他告别。   楼画刚刚就预感到秦东意肯定会去管这麻烦事, 而自己算是他的客人, 他多半还要带自己一起去。   楼画讨厌麻烦的事, 关键秦东意开口他又不想拒绝, 因此在他开口前开溜才是上策。   “怎的还跑了?!”戊炎指着那家伙的背影骂道:   “让你去想办法救个人,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跑什么跑!回来!!”   楼画自然不可能听他的。   而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皆是无奈居多。   温见贤笑了两声:   “这楼公子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淘气,还需得人哄着。”   戊炎听得直皱眉头。   那边,楼画一个人原路回了疏桐院,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找了个枝头舒舒服服躺下。   但随后,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右手,细细打量着自己指腹上残留的印记气息。   那是秦东意说的,只有他能解开的那个印记。   楼画似乎明白了什么。   各种似曾相识的人和事,还有清阳山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都让楼画猜到了某种可能性。   比如,这些人多半是以前就认识他。   但他们认识的,并不是现在的他。   可楼画从化形前就有记忆,他确实是自己啄破蛋壳出来的小凤凰,所以不会有中途失忆这种可能性。   至于涅槃,那更是传说中独属于凤凰先祖的能力。   所以,清阳山这群人熟悉的,要么是他的“前世”,要么是一个跟他很像很像的人。   但人真的会有前世吗?   楼画不大相信。   但除了这个解释,别的可能性总也解释不通,这让楼画有些烦躁。   他对这次的清阳山之行,第无数次萌生了后悔的念头。   楼画一个人在梧桐树上待了很久,直到天色稍暗、院里传来秦东意的脚步声才探头往下看了一眼。   秦东意正站在树下抬头看着他。   楼画看见他,微一挑眉,刚准备从树上跳下去,但心里随后就生出了个坏心思。   楼画有了想法就必须实现,所以下一刻,秦东意就看见这家伙脚底下像是滑了一下,随后便歪着身子像是要掉下来了。   宽大的素白衣摆在空中翻飞,像是一朵花一般。   小凤凰还能从树上掉下来被摔着?秦东意并不相信。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上前一步,稳稳抱住了那人。   “哎呀,没坐稳掉下来了,真是多谢疏月君。”   楼画眼眸弯弯,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他悄悄嗅了一下秦东意颈间的檀香味。   实际上,暗香谷的魔尊大人不知何时,早已觊觎上了疏月君此人。   楼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喜欢亲近这个家伙,想抱他,想咬他,如果可以,还想把他吃进肚子里。   但楼画自然不会把这些想法表现出来。   他往后退开两步,到一个合适的距离,看一眼秦东意,宣布道:   “我要回暗香谷。”   秦东意并没有多意外。   他只问:   “燎鸯姑娘怎么办?”   楼画弯唇冲他笑笑:   “我相信疏月君,等人治好了,我再来接就是。”   秦东意:“尊上不喜欢清阳山?”   楼画点点头:“你们清阳山的人好奇怪,让我不自在。”   “抱歉。”   秦东意只道。   楼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他看了秦东意一眼,突然有些不大高兴,于是撇开目光,看向秦东意隔壁的那个小屋子,随口问道:   “疏月君隔壁还住了人?”   秦东意:“嗯,小徒弟。”   楼画:“人呢,怎么这几日都没见过?”   秦东意顿了顿:   “……三十年前被金犼掳走,至今还未寻见下落。”   又是三十年前?   楼画突然觉得,自己生的太晚,似乎错过了好多大戏。   不过,这疏月君也当真是惨,不仅好友死了,这人就收了那么两个徒弟,还都被金犼掳走了。   楼画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现在再说话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只保持沉默,但很快,他就听秦东意问:   “我送你回暗香谷?”   楼画微一挑眉。   他问:“你不是还要去长安?”   秦东意:   “明日出发,你若是想回去,今夜先送你,也来得及。”   说着,他从储物戒中取了颗糖果出来,递给楼画。   楼画熟练地接过,单手剥开糖纸扔进口中,而后挑眉道:   “疏月君那么想我走?”   “不是。”   秦东意顿了顿。   随后,他抬眸看向楼画,微微弯起唇角:   “我想你留下。”   楼画愣了一下。   这个呆子,看起来笨笨的也不会说漂亮话,但他每次开口,总能有某一点戳到楼画心里。   也不知道是真的呆,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呢。   “我就说疏月君惯会花言巧语。”   楼画弯起眼睛:   “想我留下,为什么不开口留下我?”   “离开是你的选择,若是我干涉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秦东意规规矩矩答了,但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于是试探似的问道:   “你想我留下你?”   这人一本正经又小心翼翼的笨样子把楼画逗笑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哪里有你这样说话的?按疏月君这样的问法,若是换个脸皮薄的姑娘家,早该羞臊得跑开了。”   楼画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人,稍稍扬起下巴,道:   “换一句?”   这下秦东意没词了。   他性子内敛,原本就不擅长表达,楼画算是给他抛了个大难题。   而他识海中给他支招的应龙想出的话又太露骨太轻浮,因此,就算应龙在他识海中急得翻跟头了,他还是没能说出来。   大概楼画也知道是自己太为难这人了。   因此,他只拽了一下秦东意的袖角:   “困了,睡觉了。”   话音刚落,楼画便在秦东意再次问出蠢问题之前,回眸冲他笑了一下:   “不走了。”   二人的影子从梧桐树边,一直并肩挪到屋檐下,又随着一道推门声消失不见。   楼画很自觉地把外衫脱了,自己躺上床榻。   但他这次却是靠墙挪了挪,只占了小小一点位置,随后抬手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抬眸笑眼盈盈地看向秦东意,像是明晃晃的邀请。   秦东意愣了一下。   随后,楼画便开口道:   “来吧疏月君,就算床榻被坏人占了,也别熬坏了身子,我好怕你那个凶巴巴的师尊扒了我的皮炖汤喝。”   秦东意微微弯起唇角。   所以,虽然屋外的天都还没黑透,疏桐院的两个人却已经在床榻上躺下了。   楼画原本靠着墙,但他过一会儿就稍稍往秦东意那边挪一点,没过一会儿,就几乎要靠到他肩头。   过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于是抬手,隔着秦东意的袖子拉起了他左手的手腕。   他看着秦东意小指上那三圈红线刺青,又抬手绕着他手腕上的红绳,蓦地开口问道:   “疏月君手上的红线,另一头连着的人是谁?”   “你。”秦东意并没有多犹豫。   “骗人呢?我可没有。”楼画抬起他的左手亮给秦东意看,果然,他小指上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有。   楼画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突然半撑起身子,垂眸看着秦东意,笑道:   “身边躺着我,疏月君心里却还想着别的人,怎的如此风流?”   楼画也知道秦东意不禁逗,因此说完这话后,他便乖乖躺了回去,只是手指上还绕着秦东意手腕上那根红绳玩。   他不是个大度的人,但也不在乎自己看上的人心里有没有装着别人。   演戏也好,有所图也罢,只要对方在他身边时表现出来的状态令他满意,他就不去计较了。至于这人心里到底有谁,是个死的自然最好,若非如此,楼画也自然有办法让那人变成死物。   这样想着,楼画放开了秦东意手上的红绳,下意识侧目看了他一眼。   但这一眼,却正好对上秦东意望过来的视线。   这人像是有话对他说,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可能秦东意原本是想握他手腕的,但碰错了地方,动作一顿,但索性将错就错,直接拉住了楼画的手。   楼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微一挑眉。   随后他就看见,呆子的耳尖又红了,   这人目光专注又认真地看着他,半天说出来一句:   “我需要你。”   “?”   楼画不明所以,但随后就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所以,现在是在挽留他?   这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要如何留下他?   跟个闷葫芦似的想了半天,就憋出这么四个字??   楼画一时不知该嘲笑他还是如何。   堂堂疏月君,怎么比暗香谷那条只会阿巴阿巴的鱼还蠢。   但很快,疏月君又给魔尊大人来了一句新的惊喜。   他多加了两个字。   楼画只听那人稍稍压低了声音,语气比寻常更加温柔一些,不知是不是楼画的错觉,他竟从中听出了一丝类似委屈撒娇的情绪。   他说:   “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樱桃   楼画微微蜷起手指。   万物生灵, 一环扣一环。   白兔食草,黄鼠狼食兔,往后又有更凶猛的动物把黄鼠狼当做腹中餐。   这, 大约便是所谓天敌。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是为某人量身定制一般,自出现开始,就像一个陷阱, 一句话一个抬眸都在诱惑他主动往里跳。   秦东意啊……   楼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原本想好的准备取笑他的话全都忘光了。   秦东意。   他是真的拿他没有办法。   -   次日一早, 疏月君准备动身前往凡世长安城,而昨日听见长安就跑没影的楼画也跟在了他身边。   楼画也不是偏要跟秦东意待在一处, 只是他觉得凡世的城镇大约也挺好玩的, 仅此而已。   离开前, 秦东意在议事殿内惯例查看燎鸯的情况,而楼画不想进去,便在外面等着他。   他靠着树,正仰头看着天上的云, 过了一会儿, 他听见一道脚步声。   议事殿外人来人往, 有人经过并不奇怪,但这人的脚步声却是到楼画身边便停下了。   楼画侧目看去。   这便见身边人一袭白衣翩然若仙,眉眼温柔儒雅, 见他看过来,还冲他行了一礼:   “尊上。”   楼画记得他。   是那个叫做元镜的长老。   他习惯性弯唇冲对面人笑笑:   “你好。”   他以为这人就是过来跟他打个招呼, 但后来, 这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楼画微一挑眉:   “有事吗?”   元镜点点头。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 递给了楼画, 只说:   “一位故人,托我将此物转交给你。”   又是故人?   楼画垂眸看向元镜递来的东西,那是一个小锦盒。   他抬手接过,打开锦盒的盖子,当那东西的气息散出来时,他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   那东西冰凉,气息溢散出时,似乎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些许。   那是一颗圆滚滚的、像是玉珠一样的东西,它周身散着一圈白雾,在盒子打开后,就像是有意识一般主动靠近了楼画身前。   楼画很熟悉这东西的气息,也知道这是什么。   雪凰的灵髓。   灵髓对于妖来说,意义和妖丹并不相同。   妖丹负责储存运转灵力,但灵髓中却是此妖最最纯净的力量。所以在妖身死之后,灵髓一般都是随着主人消散天地,很少会有妖主动将灵髓剖出。   除却当年残躯碎成六块的应龙,还有就是眼前这位雪凰。   故人之物……   看来,这位故人还跟他颇有渊源。   楼画取出那颗珠子,抬手把它对着太阳看看。   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侧目问元镜:   “你这位故人,跟秦东意的故人,可是同一个人?”   元镜自然知道他在说谁。   他轻轻摇头:   “并不是。”   楼画似是觉得好笑,弯起唇角,意味不明道:   “你们清阳山还真是有意思,怎么都有故人,还都喜欢一见面就送东西。”   他抬手把雪凰灵髓朝元镜晃晃:   “多谢元镜长老,我收下了。”   而后,他顺手就把雪凰灵髓当糖豆一般扔进了口中。   说实话,这颗灵髓给他的印象并不好,楼画觉得,如果灵髓的主人在这,他应该不会很喜欢他。   但那又如何,楼画不傻,他自然知道雪凰灵髓是好东西,和他又属同源,吃了对他只有好处。   因此,对于灵髓主人的成见,他一时也就不去计较了。   大约是他跟雪凰血脉接近的原因,这灵髓吃下去他一点多余的感觉都没有,只觉有股纯粹的寒息流淌过他经脉,剥离了他灵流中那些困扰他的杂质。   同时,楼画眼中闪过些许破碎的画面。   他看见一个被黑雾包裹的白发男人,用冰箭指着他的眼睛。   他还听见耳边一句:   “天生恶种,你心中杂念太多……”   楼画的冰不纯粹,这确实是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无论他吃多少灵药都无法改善这一点。   但这人为什么……   楼画眼底划过一丝红光。   元镜看见他的异样,心中一紧:   “尊上?楼公子?’   正在此时,似是察觉到殿外有变,议事殿殿门大开,一身烟青的人第一时间冲了出来。   楼画眼里闪过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但那些东西多是一闪即逝,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追究。   那些混乱的换面和声音搅在一起,让他有些不安。   他手微微颤抖,正在此时,他察觉到有另一道气息靠近,于是下意识抬手凝出一节冰刃,三两下制住那人,反手将刀架在他脖颈上。   而他手底下的人并没有反抗。   “楼画。”   秦东意什么话都没说,只唤了一声楼画的名字,还有一句:   “是我。”   听见他的声音,楼画几乎是瞬间就回过了神来。   他眸里红光消散,换上惯常的笑意,只说:   “抱歉,你们元镜长老给了我一颗难吃的糖豆,我有些不高兴。”   说罢,他想把手里的刀从秦东意脖颈上拿开,但垂眸时,他却又顿住了目光。   楼画的冰杂质颇多,表现出来便是不管他用冰化成什么,那东西里面总会布满血丝状的红色纹路,瞧着狰狞可怖,就像楼画心里的鬼怪有了形状。   但目下他手里的匕首,却是晶莹剔透,一丝杂质也无。   楼画抬起匕首,用刀面对着秦东意,他竟能从另一边清清楚楚地看到秦东意的脸。   楼画弯起唇角,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他低头,掀起自己的衣袖,顺手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   他没用多少力,刀刃就划破皮肤,淌下了一道猩红的血。   对面的秦东意看见他这样,一时皱紧了眉。   他抬手替楼画治好伤口,又用手擦干净多余的血迹,随后便听楼画笑道:   “元镜长老给我的糖豆,虽然难吃,可还真是个好东西。也不知您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又为何要把这东西留给我?”   在场众人都知道那颗“糖豆”是什么,但谁都没敢出声。   最后还是元镜抿抿唇,多少有些敷衍道:   “大约是缘分使然……”   楼画一点不礼貌也一点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他看他们这幅神神秘秘的模样就来气。   若非此地有秦东意这么个有意思的呆子,他就算把这地方血洗了都要问个清楚才解气。   他一甩袖摆,瞥了秦东意一眼:   “走吧。”   楼画快步走在前面。   他心里气闷,但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就是不想理会秦东意。   他一路走到清阳山门,但再往前就顿住了脚步。   楼画回头面无表情望着秦东意。   秦东意愣了一下,心领神会,于是指着北边的方向:   “那边。”   楼画满意,但刚准备抬步,却又顿在了原地。   他暗自磨牙:   什么路啊,还要本尊亲自走?   思及此,楼画也不跟秦东意客气,直接化身成白鸟,落在秦东意的肩头。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他还暗暗给自己加了好几倍的重量,但这呆子居然一声不吭,这让楼画更生气了些。   一路上,楼画竟真就一句话都没同秦东意讲。   从清阳山到长安城的路程大约一日,这期间,楼画算是把“苛刻”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稍微有点颠簸,他用爪爪踩踩秦东意的肩膀,秦东意会意尽量平缓,不颠着魔尊大人。   稍微有点馋,爪爪踩踩,有人投喂糖豆。   困了,爪爪踩踩,秦东意把他抱在怀里,让魔尊大人睡个安稳觉。   真是愉快的旅程。   楼画如此想。   二人一路上这样磨蹭着,等到了长安城,天已经完全入夜了。   而长安城这座传闻中最繁华的都城,也一点没让楼画失望。   暗香谷是永夜,所以挨家挨户点灯成了习惯,无论何时都是亮堂堂的。   但长安城的夜晚,居然比暗香谷的城镇还要漂亮。   这里的确如同楼画在木头人残魂中窥见的,到处都是雕楼画栋,来往的人穿着打扮精致,就算是夜晚,街市也一样热闹。   楼画早已恢复人身走在秦东意身边。   他总被周围那些花里胡哨的摊贩引去注意,那些人架子上的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   楼画看来看去,最终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上面人面一样的花哨东西,随手拿了个白色的,问老板:   “这是什么?”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拿了另外一个面具覆在脸上,跟楼画解释道:   “面具,这样戴的。小公子您拿的那只是应龙,象征神圣,保平安的。”   神圣?   楼画脑海中难免浮现出那个扯着嗓子叫他乖宝的小孩的脸,一时皱起了眉。   他把应龙面具扔了回去,问:   “有没有凤凰?”   “有有有,自然是有的。”   摊贩这就拿出一个红彤彤又金灿灿的华丽面具递给楼画:   “凤凰,漂亮高贵,最是适合您这样英俊的公子。”   楼画满意了。   他手里拿着凤凰面具,转身准备走,结果却被摊贩叫住了。   摊贩笑眯眯搓着手:   “公子,您还没给钱呢。”   “钱?”楼画微微皱着眉:   “什么钱?”   摊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楼画下意识就想找秦东意来解决这个麻烦,但他回头的时候,却并没有看见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身后,只有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楼画心里漫上一阵不安。   他这么大个人了,也是认路的,就算被丢在这,自己也能找回暗香谷去。   但不知为何,在转身看不到人时,他就是好难过。   楼画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看着来往人群,无意识地散出了灵力,周遭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些许。   摊贩睁大眼睛,看着楼画手上结冰了的凤凰面具,被吓得一声都不敢吭,默默收拾东西就准备逃命。   但下一瞬,那些异样就全都消失了。   “怎么了?”   一道温和男声传来,楼画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去。   在看到秦东意的时候,他好想开口骂他,但转念一想,他还在跟秦东意赌气,断不能输在这种小事上。   因此,楼画将满腔怨气咽了回去,只推了秦东意一把,给他晃晃自己手上的凤凰面具。   秦东意心领神会。   他点点头,先把手上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递给了楼画,才垂眸去储物戒中拿银两。   在这期间,楼画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球球串串,有些懵。   摊贩在这时贴心解释道:   “小公子,这是糖葫芦,可以吃的。”   听见他的话,楼画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这就咬了一小口。   而后,酸酸甜甜的味道漫上来,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此时,秦东意也拿了银两出来,准备付钱。   但在他伸手的时候,楼画却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用手指指那个应龙面具。   秦东意点点头,把应龙面具也拿起来递给他,顺便同摊贩道:   “还有这个,一起。”   有秦东意在,他真是连话都不用说了。   楼画很满意。   但他的满意并没有维持多久。   在逛完街市后,由于天色太晚,秦东意便先带着他寻了客栈住下。   他找的大约是长安最好的客栈,因为这栋楼比其他地方都要漂亮。   楼画吃着糖葫芦,看着店内的一些小摆设,正在出神,却突然听秦东意同店小二道:   “两间上房。”   “?”   楼画微微睁大了眼。   他拽了一下秦东意的袖子。   但这回,他善解人意的代步工具兼钱袋子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他温声问:   “怎么了?”   楼画皱起眉,定定地盯着秦东意的眼睛。   但秦东意还是没能理解,只又对店小二道:   “加一壶酒。”   “好嘞……”   “咣!”   在店小二正开开心心记录时,却突然有一人抬手拍了一下他的桌子。   他手下一顿,还以为有人砸店。   但这动静却并不是土匪搞出来的,而是眼前这公子身边的这位漂亮公子。   这人从进门开始就没说过话,小二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但下一刻,当了一天哑巴的人突然开口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秦东意一眼,又扬起下巴看向店小二,咬着牙,一副即将取他狗命的架势。   “客客客官?”   小二一哆嗦,以为这人要他上几个小孩吃吃。   但好在,这漂亮公子并没有提太过苛刻的要求。   他只一字一顿,恶狠狠道:   “只、要、一、间!” 第109章 樱桃   “啊……?”   店小二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 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爷说了句什么话。   他磕巴一阵,目光在秦东意和楼画间挪来挪去,最终还是求助似的望向了秦东意。   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 他只见那位眉眼清俊仙气飘飘的公子垂了眸子,还微微弯起唇角,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随后,那人抬眸看向他, 点头道:   “听他的。”   刚刚那丝笑意已然不见,竟像是小二的错觉一般。   他点点头, 呆呆地找出钥匙递给他,结果却是先被那凶巴巴的公子抢了去。   楼画把那钥匙拿在手里转着玩, 离开前, 还威胁似的瞥了秦东意一眼。   他按着小二指的方向上了楼。   这家客栈的房间不算大, 但该有的都有,打开窗户一眼望去便是长安最繁华的街市,甚至连远处的皇城都能瞧见。   楼画在屋内转了一圈,觉得没意思, 便自顾自上床躺下, 但还是习惯性给秦东意留了位置。   他面对墙壁侧躺着, 没理会秦东意。   屋内的烛火被人点燃,暖色的光映在墙面上,楼画抬手屈起手指, 看着墙壁上张牙舞爪的影子,有些出神。   片刻, 他的影子被另一道人影挡住了。   清浅的檀香味侵袭而来, 楼画耳边满是衣料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楼画动作顿了顿, 半晌,他终是没忍住,于是翻了个身用手支着头看向身边的人。   他微微弯唇笑了一下,只道:   “为什么要两间房,跟我一起睡不好吗?”   他一双暗红色的眸子在夜里似乎发着浅淡的光,说着,他没等秦东意应声,便没忍住俯下身去。   他好迷恋秦东意身上的味道。   楼画像只小猫一样,用额头和鼻尖轻轻蹭着秦东意的脸颊,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味。   两人距离这样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气氛逐渐旖旎,在楼画冰凉双唇再次似有若无蹭过秦东意唇角时,下一刻,他只觉有只手扶上了自己的腰,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原本趴在秦东意身上的人被压在了床榻上。   楼画弯起眼睛,抬手勾住秦东意的脖颈。   他能感觉到,秦东意的呼吸明显变乱了。   楼画笑意渐深,冲秦东意微一挑眉,像是挑衅,亦或是某种邀请。   秦东意看着他的眼睛,随后垂了眸子,缓缓俯下身去。   但就在他即将吻上楼画双唇时,却先有一节冰凉的手指触上了他的唇。   “哎,疏月君。”   楼画把人轻轻推开,自己摆出一副无辜模样,眨眨眼睛问:   “你这是要对我做什么?”   被这样逗弄,这呆子多半又会红耳尖了。   然后呢,是不是还会傻乎乎地说一句“失礼”,然后又自己跑去桌边看书?   楼画想着一会儿会出现的可能性,连如何打趣这家伙都想好了,结果下一刻,他那些想法却都跑没了影。   “失礼。”   如他所料,秦东意确实来了这么一句。   不过这人并没有退开,而是握住了他的手按在床榻上,随后便继续方才的动作俯下身,只不过将那一吻落在了楼画脸颊。   那个亲吻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随后,便是眼睛、额头。   秦东意的亲吻,和他这个人一样温柔。   楼画愣住了。   一句“放肆”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咽了下去。   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已被秦东意抱进了怀里,整个人都跌进了那一片温柔的檀香味中。   楼画埋在秦东意胸口,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他想,刚刚真不该挡秦东意,原本想逗他玩玩,结果最后却是自己被吊了胃口。   疏月君会是什么味道的。   总要找个机会尝一尝。   -   楼画睡觉一向不大安稳,但这两日待在秦东意身边,倒是难得的睡了两天好觉。   等第二日他醒来时,屋子里已经只剩了他一人,他边喝茶边等,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秦东意推门进来。   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多半是出门去寻周野望的残魂了。   “找见了吗?”   其实找残魂并不算多大的难事,只要找对地方寻见残魂,再往罐罐里一装就可以回去了。完全是秦东意一个人可以摆平的事,楼画跟来这一趟也完全是抱着游玩的心态,他以为,他们两个这就可以准备回家了。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秦东意却是摇了摇头。   “?”楼画微一挑眉:   “怎么可能,我在木头人身体里看见的明明就是这个地方。”   秦东意没说话,只伸手给他递了个什么东西。   楼画抬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是一张金灿灿的东西,上面还绣着两个大大的字:   皇榜。   楼画大致扫了一眼其上内容,大概就是人族的皇帝招纳方士的布告,没什么特别的。   但转念一想,他又忽然明白了秦东意的意思:   “你是说,那木头人的残魂有可能在皇城?”   虽然楼画没来过凡世,但大概知道,人族的皇帝大约相当于他自己在暗香谷一般,算是凡世的领导者。   秦东意点点头:   “皇城外围有传承数千年的保护结界,察觉不到残魂气息也情有可原。”   “砰砰砰。”   几乎是秦东意话音刚落,屋内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随后二人便见是昨夜那个店小二猫着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个大茶壶,大概是给他们添茶水来的。但等他走到桌边,抬眼瞧见楼画铺在桌上的皇榜时,整个人都是一震。   楼画察觉到他的异样,只微微眯眼看过去,就又惹得小二一抖。   这家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他看看楼画又看看秦东意,最终还是开口道:   “一大清早就听人说有人揭了皇榜,没想到竟是您二位啊。”   “是有什么问题吗?”   秦东意微微皱眉。   小二一脸凝重摇摇头,最终做捶胸顿足状,悲痛道:   “当然有了!您二位不是本地人吧,在揭榜前,您好歹先寻个人问问情况嘛!”   想来小二也是个热心肠,说到激动处,他索性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榜啊,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在那贴着了,我听家里人说,这榜可足足贴了三十年。一开始方士们听说悬赏黄金万两,争着揭榜,但后来,进皇城的方士没一个回来的,皇榜却是至今在墙上贴着,这不怪吗?”   “为什么没人出来?”   楼画好奇问道。   “可能是被皇城里的脏东西杀了,也可能是办事不力被皇帝杀了,谁知道呢。”   小二答。   楼画微一挑眉。   他重新看了一遍皇榜的内容,问:   “可我看,这上面写着的不是老皇帝恶疾缠身,又如何与‘脏东西’有关?”   小二叹了口气,摆摆手,只当他天真,于是神秘兮兮道:   “说是这样说,但这皇城里那么多御医,拿什么恶疾没办法,还需要招揽方士治病?我倒是听一些出宫的侍卫宫女说……”   “什么?”楼画微微眯起眼。   小二看看他又看看秦东意,最终压低声音:   “说是,咱们圣上,是被恶鬼缠住了!”   说完这句话后,小二便被店老板吼了下去。   最终,他也没说什么具体的信息,只匆匆祝了他们二人好运,便拎着茶壶又跑去了楼下。   那之后,楼画也跟着秦东意离开了客栈。   他们二人拿着皇榜往皇城门口一站,自然就有侍卫迎他们进去。   光是带他们进皇城的侍卫,便足足有两队人马。   楼画看着四周的朱红色高墙,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这阵仗这宫殿,比我那可气派多了。”   前面的侍卫长听见这一句,回头看了楼画一眼,提醒道:   “此为皇宫,自然同别处无可比。公子慎言,此等不敬之言,切莫在圣上前提及。”   楼画这倒是来了兴致:   “怎的,他会砍掉我的脑袋?”   听见这话,侍卫长只深深看了楼画一眼,没再说话。   楼画以前也大致了解过凡世的规矩。   跟他们妖族强者为尊的理念不同,人族皇权乃是世袭,若是同一代兄弟众多,还很有可能发生手足相残这种有悖他们人伦道德的事。   有时候楼画也觉得人类挺可笑。   一边假惺惺列着各种规矩道德,一边又为了私心打破它们。   不过想一想,如果是为了皇权,倒也不是很难理解。   毕竟人族又不像妖族般不服管教,他们都是些乖巧顺承的性子,人族皇帝管着世上大半江山,过着最安逸的生活有着最高的权力,岂不美哉。   但事实是,目下长安城这位皇帝,日子似乎并不如楼画预想中那般顺心。   在走过迷宫般弯弯绕绕的皇宫外围后,带他们二人进去的便由侍卫换成了宫女。   宫女规规矩矩对他们行了一礼,随后便带着人往内殿而去。   一进宫门,楼画先是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怪味,像是苦涩药气混杂着烟熏的古怪味道。   环视一圈,原本富丽皇堂的皇帝寝宫贴满了乱七八糟的符咒和桃木剑。   “是谁!”   老人刻意拔高的音调在屋内响起。   楼画微一挑眉,绕过屏风,便见一身穿黄袍的六旬老人正坐在主位上。   他脖子上挂着好几种民间用来驱邪的物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其内布满血丝,眼底青黑,一片枯败之色。   宫殿中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太监宫女,此时各个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人族的皇帝,竟是这副模样。   楼画多少有些失望。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学着秦东意的模样,对着皇帝一礼。   但不知为何,那老家伙却突然一拍桌子,怒道:   “懂不懂规矩!看见天子,为何不跪?”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听见这话,颤巍巍抬起头给楼画和秦东意使着眼色,示意他们学着自己的样子行跪拜礼。   但楼画却全当做没看见。   相反,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无不轻狂道:   “快死的老东西,你可不配我跪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先欠一更orz 第110章 遮目   楼画这话一出, 在场众人皆吓得屏住呼吸,一时动也不敢动。   他话中满是轻佻又讽刺的笑意。   “大胆!!朕要治你个大不敬!”   座上那个瞧起来神神叨叨的老皇帝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他挥舞着手中的桃木剑:   “来人!拿下, 拖出去给我斩了!!”   楼画微一挑眉,下一刻便听见了屋外兵甲摩擦的声响。   他愈发觉得人族皇帝过得舒坦了。   竟是连杀人都不用亲自动手吗。   在楼画走神的这片刻间,已经有带刀侍卫应声冲了进来。   他侧目瞥了一眼,才刚瞧见一截明晃晃的刀尖, 正在想要如何陪这些家伙玩玩时,却是先被一人拉住手腕往身后带了带。   随后, 楼画只看见一道一闪即逝的青色灵流,殿内七八个侍卫的刀剑便齐齐断裂, 一同砸在地上, 发出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   仙门修士所接的历练任务多是解决祸世恶妖, 而这种事多发生在偏远乡镇,繁华的长安城有契约和结界保护,多年未出现过危险,城中人没见过妖魔, 也自然没见过御剑四处飞的仙君。   一时,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侍卫们看看自己手上断裂的刀剑, 半天才回过神来,持着断剑的手抖如筛糠。   楼画瞧着老皇帝瞪如铜铃的眼,觉着好笑:   “怎么, 现在还想斩我吗?”   他原本想再多嘲讽老皇帝几句,结果手腕却是被人轻轻捏了捏。   秦东意瞥了他一眼, 而后冲老皇帝点头示意, 只淡淡道:   “听闻陛下苦于妖邪作祟, 我们只是想尽力帮扶一二, 如若陛下……”   “等等!”   没等秦东意说完,老皇帝便一把丢了桃木剑。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开口前,他看向满屋子的侍卫宫女,大手一挥:   “都滚,滚下去!”   有了这句话,众人怯怯应了,随后便弯着身一个个退了出去。   到最后,随着殿门沉重的闭合声,殿内一时只剩了三人。   老皇帝张望着门口的方向,半晌,他扔了桃木剑,用手撑着案几,瞪大了眼睛望着楼画和秦东意,全然没了方才要砍他们脑袋的气焰。   他像是激动极了,整个人都有些颤,半天,只道出一句:   “二位仙人,救救朕。”   他深吸一口气:   “救救朕,事成之后,朕封你们国师,想要什么官爵,想要多少珠宝都可以,朕都许你们!”   楼画听着好笑。   他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想了想,只道:   “我要你的官爵珠宝也没多大用处,这样你看如何,把你这皇帝给我当两天玩玩,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叫这位仙君帮你解决了。”   楼画这话虽然带着笑意,可那认真又期待的眼神还真不像在玩笑。   见此,秦东意略显无奈道:   “楼画。”   楼画瞥了他一眼,暗自磨了磨牙。   他改口,故意道:   “有什么麻烦都说出来,我们这位仙君最喜欢管别人的闲事,还不求回报,你可千万别错过了这好机会。”   老皇帝像是没听出他话中嘲讽一般,反而还重重点了点头。   他又往前蹭了蹭,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出一句:   “他,回来了。”   “?”楼画微微皱了眉:   “谁?”   老皇帝空咽一口,一双眼睛盯着房顶四角滴溜溜转,像是在防范什么东西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顿说出一个名字:   “周、野、望。”   楼画至今不知道那个小木头人叫什么名字,因此乍一听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当他侧目去看秦东意时,却见这人脸上神色似乎有些许凝重。   楼画微一挑眉:   “周野望,什么人,什么回来了?说清楚。”   但谁想,听楼画问起这个,老皇帝又突然没了声音。   凡人的寿命并不长,老皇帝已年近古稀,算着也没几天活头了。   他稀疏的白发有些散乱,脸上满是时间带给他的瘢痕,大约是真被折磨怕了,老家伙身材枯瘦,明亮华贵的龙袍也无法为他多添生机。   就像是一只在人间游荡的鬼。   他顿了很久,一动也不动,就在楼画以为他是有什么瞪着眼睛睡着的绝技时,这人又突然反应很大地重重拍着案几:   “他不过一个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朕杀他有什么错!贱民、孽畜!活着心术不正,死了还敢谋害天子,朕要让他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老皇帝这前言不搭后语,活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他挥舞着桃木剑在屋子里胡乱戳着,最后两腿一蹬,流着涎水累瘫在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楼画冷眼看着,直到刚才的老太监一惊一乍地请了御医过来把老皇帝安顿好,这才得空将楼画和秦东意引出宫殿。   老太监在宫中混了多年,眼力见多少还是有些的,他也看得出眼前这二位并非普通人,因此对他二人的态度恭敬非常。   路上,他好声好气解释道:   “二位仙君莫要见怪,我们陛下被宫里的鬼魂缠了三十年,不堪折磨才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幸好上苍有眼,请了二位来到长安城,陛下总算是有救了。”   说着,他竟还抹了把眼泪出来。   楼画瞥了他一眼:   “有没有救另说,老家伙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到现在我还是不晓得那周野望是何人,他的魂又在哪。这些东西还要我们自己探索不成?”   有了楼画这话,老太监这才一拍脑袋:   “周相啊,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也是我朝最年轻的丞相,可惜此人心术不正,在相位没多久便通敌叛国,还谋害先帝,险些将长安拱手让于敌军,好在他最终被陛下亲斩于承天门。至于鬼魂,每夜子时,周相的魂魄便会从承天门一路行至金銮殿,见了日光便会消散。”   在老太监说话的工夫,他已带着二人到了为他们安排的住处。   这看起来像是另外开辟出来的院子,里面的屋子略显拥挤,一栋挨着一栋。   老太监就把他们送到门口,而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院里还住着其余方士仙人,他们与周相鬼魂接触最多,若是二位还有什么不懂之处,问问他们便是。”   楼画点了点头,抬眸打量着那院子,但很快他便注意到,老太监并没有离开,而是正抬眼瞧着他看。   楼画微一挑眉,略有不耐道:   “还有事?”   老太监抱歉地笑了笑:   “没事,就是瞧着仙人略有眼熟,似是多年前在哪见过。但仙人还如此年轻,许是老奴糊涂眼花,记岔了吧。”   说罢,老太监道了歉,便自顾自转身离开了。   楼画听过他的话也并没在意,等看他走远些,楼画才瞥了眼秦东意:   “疏月君,这位周野望你可识得?该不会就是那只木头人吧?”   如楼画所料,秦东意点了点头:   “是。”   “啊……”   楼画若有所思般,拖长了声音,稍稍扬起下巴道:   “那可就有意思了。”   “怎么了?”   秦东意顺着他的话问,顺手推开了院门。   楼画冲他弯唇笑笑,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疏月君可清楚那位周野望的性子?可否讲讲,老皇帝和老太监对他的描述有几分可信?”   闻言,秦东意略微思考片刻,而后答:   “我同他只有几面之缘,不便评价。”   楼画点点头。   他的手垂在身侧,藏在衣袖里,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指。   周野望。   听他人所言,此人似乎恶劣至极,通敌叛国祸乱朝纲,任何一件事拎出来大约都会被那些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但在楼画看来,事情似乎远没有目下已知的这么简单。   通常,一人身死后,他的魂魄并不会像传说中一般去往奈何桥投胎转世,而是会消散于天地间,和天地灵气共生一体。   也有例外,比如,若是此人怨气极深又极其恶劣,那他的魂便不再被天地所容,要么成魔,要么就像周野望这样,被困于死亡之地,直到怨气消散才会彻底消失。   在他人口中如此恶劣的一个人,似乎成为怨魂也不难理解。   但有些东西,疏月君没碰过,了解得也不多,但经常和这些东西打交道的楼画心里却很清楚。   比如,用来雕刻周野望肉身的魔灵树根。   魔灵树是生长在暗香谷永夜之下的古树,汇聚天地至暗气息,随便摘下一片叶子都能凝练魔气,更别提直接以树根雕刻肉身。   在此等魔气的滋养下,魂魄的怨气只会越发深重,力量也随之强大,而若是有朝一日残魂破开封印逃回死地,想要消散怨气的唯一方法便是血偿。   但按老太监所说,周野望的残魂已经在皇城飘荡了三十年。   若是他当真有心报复,就算现在他只是残魂,可有魔灵树的魔气加持,莫说三十年,只需三天,长安就能变成一座死城。   但现在的长安生机勃勃,就连那疯癫老皇帝的病都是自己给自己吓出来的,便可见周野望并无害人之心,甚至此人定是至纯至善,才能抵挡魔灵树对于心态的影响。   但这样一来,事情又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既然周野望并无怨气,那他的魂早该消散世间,又为何会被困在这皇城数十年呢。   他疑问颇多,但一句都没同秦东意讲,只自顾自在心里思量着。   直到走到院内最近的屋门前,他才回过神来,随手将门拉开。   迎面而来的,先是一片灰尘,随后便是浓郁的酸臭味,像是一群一百年没有洗澡的人聚在了一起,味道可想而知。   楼画皱紧了眉,当机立断,随手拽过秦东意宽大的衣袖捂住了口鼻,这才抬眸看过去。   阴暗的屋子里,果然窝了一堆蓬头垢面的脏家伙。   那些人胡子拉碴,头发散乱,像是虫虫一样一条一条窝在一起。而看见有人推门,他们皆是一片惊恐神色。   下一刻,楼画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诉:   “恶鬼,别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遮目   这声尖叫把楼画吓了一跳。   他后退半步, 但也不知屋里这些人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一个个此起彼伏叫了起来,吵得他头痛。   一片混乱间, 突然有个人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噗通”一下跪倒在了楼画身前。   他大约根本没看清眼前的是谁,冲着楼画便来了个跪拜大礼:   “陛下,陛下!今夜!我们今夜就去捉鬼,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跟在这句话之后的,是一片附和之声。   一会儿叫他恶鬼, 一会儿又叫他陛下。   楼画微微眯起眼,扫了一眼这群人。   在这屋里的人皆是男子, 乍一看模样都差不多, 都是一样蓬头垢面糊成一团。   但仔细看看, 他们身上的衣裳多是道袍,再加上方才话中“捉鬼”二字,其身份也就显而易见了,多半便是之前店小二口中、三十年来入皇城后消失的方士们。   怎么看着也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不过也是, 在这种地方待了三十年, 不疯才比较奇怪。   想到这, 楼画倒是觉着事情愈发有意思,他也愈发好奇了。   所以,这位周野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竟能把这么些大活人逼迫至此呢。   而在他出神的时候,身前那些方士的哭泣求饶声一直未绝。   楼画正嫌烦心, 准备拉着秦东意离开时, 却忽闻一道声音穿插在那片哭声中, 格外突兀。   “二位, 也是揭了皇榜进来的?”   这人的声音沙哑,显然也是饱受过折磨的。   楼画顺着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最角落的地方缓缓站起了一人。   那人也是一身道袍,披头散发,但一双眼睛难得还算清亮。   楼画上下打量他一眼,微一挑眉问道:   “你是?”   道士欲言又止片刻,最终瞥了眼周围众人,示意他们出去说话。   屋子的门开了又合,最终将那一片哭嚎挡在了门后。   那道士似乎是许久未见阳光,出门后,他闭上眼缓了好一阵,才能勉强睁开眼睛,冲楼画和秦东意行了一礼:   “在下散修,宁桑。不知二位道友是……?”   楼画抬眸瞥了眼秦东意,十分自然介绍道:   “我们是出来历练的,这位是……我师兄。”   说着,他弯起眼睛看向秦东意,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但下一刻,他眸里笑意却是微微一顿。   因为他发现,在他说出“师兄”二字的时候,秦东意似乎有一瞬的怔楞。   虽然那丝神情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楼画捕捉到了。   他微一挑眉,敛了笑意,稍微思量一二,心中便有了猜测。   他没去理会秦东意,而是看向宁桑,问:   “屋子里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也是跟你一样的散修?”   宁桑摇了摇头:   “多是凡世的和尚道士,还有几个江湖骗子。原本是冲着赏金来的,结果一进皇城便再出不去了。”   “为何?”   楼画反问。   宁桑和那些人又不同,他是散修,是实打实有些修为在身上的,怎么都不至于连个小小皇城都出不去。   “契约。”   宁桑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那皇榜上有契约存在,不完成皇帝的要求,便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宫城。”   “这样啊……”   楼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这日子,可过得实在无趣。”   “又何止是无趣。”宁桑摇了摇头。   他或许是太久没和正常人说过话了,一开口便想将所有委屈诉说一通:   “那些凡世道士多是□□凡胎,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妖鬼,看见鬼魂一个个都吓破了胆。加上契约之力,他们跑不出皇城,久而久之,连皇帝都以为这一切都是那鬼魂做的事。他把我们关在这里,只有晚上才放出去捉鬼,这皇帝心又狠,三天两头便从屋里抓一人出去。那些人再没回来过,只是听太监宫女说,很惨。”   听宁桑这样说,楼画微微眯起眼。   他问:   “他们是□□凡胎,你又不是,你就没想过反抗一二?既然出不去,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老皇帝,你还真的甘心就这样做一块案板上的鱼肉?”   宁桑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   他顿了顿,才道:   “凡人何辜,倒不必因此取他们性命……”   “哦,道长真是心善,同我师兄一个模样。”楼画微微弯起了眼睛,最后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那这皇宫里的恶鬼,还真是害了不少人。”   同宁桑简单聊过后,楼画心里大致有了底。   他也不愿再回那脏脏乱乱的屋子,便跟着秦东意一起去皇宫里晃悠两圈。   他们两个各自把气息隐匿了,外人就算长四只眼睛都瞧不见他们在哪。因此,两个外来者逛皇宫像逛自家后花园一般轻松,最后绕来绕去,竟是找见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没什么人,倒是一众花草在阳光下开得正盛。   楼画原本一直跟在秦东意身边走,二人踏上御花园的石板小路,片刻,他稍微放缓了步子,最终停了下来,抬起眸子沉沉地看着秦东意的背影出神。   等秦东意走开三四步时,楼画蓦地弯起了唇角。   他瞧着那一身烟青的修长背影,忽地开口喊出一句:   “师兄?”   他语调微微上扬,携着笑意,多少带了些试探的意思。   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听见这两个字后,秦东意整个人都有一瞬的僵硬。   随后,他很慢很慢地回头看了楼画一眼。   那一眼的情绪,包含了很多让楼画看不懂的东西。   似乎是一些难以置信、欣喜、思念,甚至似乎还有一丝……自责?   无论那些情绪是什么,楼画确实在秦东意眼里瞧见了一丝光,那和他平时会有的神情都不一样。   只是可惜,那光芒在秦东意对上楼画视线的那一瞬间就熄灭了。   楼画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他缓缓走向秦东意,而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几乎都靠进了他怀里。   他弯起眼睛看着秦东意的眸子,似笑非笑地问出一句:   “师兄?他是这么叫你的?”   说罢,没等秦东意做出回应,楼画便稍稍压低声音:   “将我按在床上亲的人是你,心里想着别人的也是你。疏月君,你好过分。”   秦东意方才听到楼画喊他“师兄”,也仅是有一瞬的恍惚。   他很快就整理好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   他抬手扶住楼画的腰,只答:   “想的是你。”   听见这话,楼画笑意渐深。   随后,他稍稍扬起下巴,凑到秦东意耳边,张口咬了他一下。   “好。你说是我,我就信。”   留下这句话后,他便松开了秦东意的脖颈,自己退开一步,敛了笑意,道:   “我自己转转,就不陪疏月君闲逛了。”   说罢,他便展翅化作白鸟,随便寻了个方向飞去。   楼画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反正来长安这一遭原本就是秦东意的事,救的也是他清阳山的人,跟楼画没多大关系,就算他现在转头就走也没什么问题。但都怪那糟老头子的糟糕契约,弄得他也飞不出这皇城,只能在皇宫里打转。   这破皇宫也没个梧桐树,楼画转了好几圈,才勉强选了棵顺眼些的树,落到了树枝上。   楼画心里有股没来由的闷气。   认识这几天以来,他一直把秦东意当做一个特别的玩物,这人能给他很多新鲜的感觉,这和别人都不一样。   但这个玩物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慢慢影响到了他的心情。   大概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玩物不仅仅属于他自己,是心里的占有欲作祟,这才让一些他以前觉得根本不用在乎的事情像一块石头一样硌在了心里。   楼画躺在树枝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   总之,区区一个周野望,秦东意自己也能应付。楼画懒得再跟着他瞎晃悠,索性自己躺在树上睡了一觉。   但身边没了秦东意,楼画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他看见有个少年站在迷雾里,一声一声地唤着“师兄”。   这两个字带给楼画的折磨可真是不轻。   他努力想拨开迷雾看清那聒噪的家伙究竟是谁,但无论他怎样努力,他跟少年间总是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颜色,从始至终也只能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楼画努力朝浓雾那头狂奔而去,也不知是他执念太深还是如何,最终,他竟真的来到了少年身后。   那人一身清阳山弟子的装扮,身材单薄清瘦,楼画看着他,总有些眼熟。   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然而,就在少年即将回头的那一瞬间,楼画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像打破平静湖面的石子,带起一圈圈波纹,连带着少年转过来的脸也模糊了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   最终,楼画也只来得及看见他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   轻佻又凉薄,像是无声的嘲讽。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楼画撑着身子从树上坐起来,他呼吸有些重,边缓着气,边抬手擦去了额角细密的冷汗。   他回忆着梦中少年的模样,但很快,他的思绪便被一阵哭声打断了。   楼画愣了一下。   那哭声确实和他梦里听见的一般无二,那声音低沉沙哑,听着应该是个老妇人。   谁大半夜在皇宫里哭?   楼画微一挑眉,心下好奇,便跳下树,朝声音来处而去。   此时天已入夜,楼画所在的这片地方满是树木和杂草,看着就不像经常有人光顾的样子,周围也自然无人掌灯。   但就是在这片黑夜间,他却瞥见近处有一团火光。   楼画往前走了两步,等他拨开周围挡了视线的矮树枝叶,果然瞧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个老妇人。   她正蹲着身子,边哭边往地上的火堆里烧着什么东西。   楼画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仪式。   但让他感兴趣的,却是老妇人口中的碎碎念。   她的话音混杂在哭声里,楼画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但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那是……   “周相”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后天就能恢复双更啦!! 第112章 遮目   周相, 老熟人了。   确定了老妇人口中所念确实是这两个字,楼画也不再藏了。   他像一个大惊喜一般从矮树后面跳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   周围没有点灯,本就衬得这偏僻树林略显阴森, 结果现在这烧纸的人眼前突然跳出来一个白衣人影,还热情地冲她打招呼,这委实是把老妇人吓了一跳。   老妇人尖叫一声,大概原本是想跑的, 结果腿一软,却是栽倒在了地上。   “仙人, 仙人!奴婢也是迫不得已,您大人有大量, 放过奴婢……”   老妇人口中絮絮叨叨念着类似的话。   楼画凑近了些才听清楚。   他又问:   “你在干什么?”   老妇人大概根本没注意眼前人是谁。   她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上, 人抖如筛糠, 嘴里糊里糊涂地答:   “奴婢给周相烧点纸钱,奴婢晓得周相死得冤,愿周相安息,周相在天有灵, 莫要迁怒于奴婢……”   又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   楼画皱起眉, 多少有些烦躁。   也正是在这时, 旁侧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便有一年轻宫女从树林后走了出来。   她看了楼画一眼,见他打扮不像是寻常人, 便冲他行了一礼:   “老嬷嬷得了失心疯,向来这副模样, 冲撞了贵人, 还请贵人恕罪。”   说罢, 宫女一把拉起那老妇人, 试图强行将人拖拽走。但没想到,老嬷嬷的反应却格外激烈,她在宫女手底下挣扎着,扯着嗓子尖声道:   “放开我!仙人在这,岂敢放肆!奴婢要向仙人和周相赎罪,奴婢要赎罪!!”   听着这话,楼画微一挑眉:   “周野望不是个通敌叛国的罪人?你为何要向他赎罪?”   “不是的!!都是我……”   “张嬷嬷!!莫要胡言乱语,你这颗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张嬷嬷话还没说完就被宫女堵了回去。   楼画瞧着这两人的状态,这便微微眯起眼,问:   “她说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宫女摇了摇头,又冲楼画一礼,语气稍显冷漠:   “失心疯的老人家说的疯话罢了,贵人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她便捂着张嬷嬷的嘴,将人生生拖离了这片树林。   楼画看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轻轻点着手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蹲下身子,认认真真打量起地上的火堆来。   刚那两人走的时候忘记灭火,此时火稍稍小了些,火底还残留着方才烧毁的黄纸的灰烬。   楼画将手探进火里,拈了一小撮灰烬出来。   那灰黑色的残片还略微燃着些火光,楼画在其中注入一丝灵力,那灰烬这便从他手中缓缓飘了起来。   纸屑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打着转,迎着黑夜飞向了另一个方向。   楼画目光一顿,起身跟了过去。   夜里的皇宫比白日要冷清不少,道路上只有偶尔行过的巡夜侍卫。   楼画跟着纸屑一路从那偏僻的树林,去到了金銮殿的屋顶。   这金銮殿几乎是整个皇城最高的建筑,楼画站在顶端,一眼望去,几乎能望见整座皇城的景象。   高耸朱墙、雕栏画栋、奇花异草,以及一个和周边景致格格不入的人。   那人容貌俊朗,穿着一身明艳的赤红色官服,瞧着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   大概是因为他只是残魂,他整个人在夜里还发着淡淡的光芒,还有些许不真实感。   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周相,周野望了。   也正如老太监所说,周野望来的方向正是皇宫的那个承天门。   他步子很轻松,一路上也不知在和身边什么人说笑,每走几步还像是遇见了熟人一般,还要冲旁侧的空气行一礼。   楼画猜,他大约是在重复自己死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那周野望现在是在做什么?按照他们凡世的说法,是在上朝吗?   楼画看着新奇,他的目光一滞追着周野望跑,一路看着周野望从承天门的方向行至金銮殿前。   但就在他即将踏上金銮殿的台阶时他却顿住了脚步。   楼画微一挑眉。   他看见,周野望停在台阶前,正低着头,似乎是在怀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过了片刻,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玩意。   楼画看见,那是一个小荷包。   说实话,如果让楼画给这荷包来个简短的评价,他就只有四个字:   奇丑无比。   那荷包绣工粗糙,上面绣了两只奇形怪状的鸟。   楼画猜,那大概是鸳鸯吧。   但即使这荷包如此粗糙,落在周野望手里,却像是珍宝一般。   他眼中一片温柔,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荷包上两只小鸳鸯,似乎永远看不够一般。   最后,大约是有人来催他,他愣了一下,这才将荷包收回了袖中,自己抬步走进了金銮殿。   楼画轻轻皱起眉。   他从金銮殿顶一跃而下,正准备跟进去时,却被门口重重把守的侍卫拦住了。   “干什么的?!竟敢夜闯金銮殿?”   侍卫语气不善质问道。   楼画微微弯起唇,只道:   “来救你们主子命的,还不滚?”   “大胆!拿下!!”   随着这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皆是兵甲摩擦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楼画也不知道这老皇帝什么毛病,大半夜了,在这一个破金銮殿还安排了百十号人守着,仿佛这宫殿是窃来的一般,还怕别人再偷去不成?   楼画在心中暗骂。   在这期间,已然有数十人手持兵刃朝楼画袭来。   凡人就算穿再多兵甲拿再好的武器,也断抵不住楼画一击。   但在千百年以前,人族皇帝曾跟妖族始祖有过契约,不许妖在长安以及皇城行伤人之事,否则天雷降罚,轻则削去一身修为,重则灰飞烟灭散于世间。   楼画没感受过天雷的威力。   他掰着手指算了算,眼前一共有百十人,这几百条命换来的天雷,那滋味大约不是很令人愉悦。   于是,他在杀人闯殿跟天雷比比命硬,和放下好奇心你好我好间纠结了一瞬。   好在有个人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就帮他多创造了一个选择。   青色灵流渐起,以结界之势挡开了那些冲楼画扑来的侍卫。   一身烟青翩然落于楼画身侧,他也没问楼画要干什么,只说:   “去。”   楼画微微弯起唇角。   他看了秦东意一眼,就这一眼,便把先前和疏月君闹的那点不愉快尽数抛去了脑后。   秦东意将那百余人尽数挡在了自己身边。   楼画越过那些侍卫,直直冲向金銮殿大门。   他今早见过白日里的金銮殿,那时守卫松散,一派正常,但到了夜里,老皇帝却多派了数十倍的兵力守护此地。   加上周野望残魂对于生前行为的映射,楼画几乎可以可肯定,这金銮殿中定有秘密。   身后是兵戈相击之声,不知何时,金銮殿四面八方围过来不少持火把的人。   那些光点由远及近,几乎要将皇城的夜映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放肆!!”   嘶哑苍老的声音穿插在兵刃声中,看来老皇帝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但楼画并没有去理会他,在老皇帝话音未落之时,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金銮殿的大门。   但下一瞬,金光大亮。   楼画只觉一股强大力量像火焰一般顺着他指尖缠绕上手臂,引得整只手的经脉都似被灌入了岩浆般痛不欲生。   他被那力量推得不受控地向后飞去,好在有个人在他落地前就稳稳接住了他。   人族虽然弱小,但他们能在历史的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看来也并非没有原因。   不仅初代皇帝曾定契不许妖类伤害长安与皇城中人,就连这金銮殿,都有自我防护的本事。   楼画的手有些抖。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手臂中那乱窜的火焰驱赶出去,但心里的火却悄然滋生。   站稳后,他推开了秦东意。   此时由于老皇帝到来,在场侍卫皆停了动作,等待皇帝号令。楼画就在此时大步上前,一脚踹飞皇帝身边的护卫,在所有人没反应之前便闪身上前,掐着老皇帝的脖子将人从轿辇上拖了下来。   老家伙挥舞着手里的桃木剑,嘴里哇哇乱叫着,他身边那些太监宫女们不敢上前,只有那个老太监尖声道:   “放开陛下!!”   皇帝遇妖袭击,皇城灵气有所反应,几息之间,金銮殿上方的晴朗星空便瞬息布满阴云,隐隐有雷鸣轰隆。   “这破宫殿给我打开!”   楼画把老皇帝往金銮殿的方向一摔,但力道控制得很好,并没有伤到他,头顶的那些雷云也就拿他没办法。   他冷笑一声:   “想让人救你还有所保留?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大胆道士!”   老皇帝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扶正自己的发髻:   “朕叫你捉鬼,没让你闯殿!你这么大本事,等会儿那畜生从中出来,你自将他捉去便是!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进朕的金銮殿?!”   这话把楼画气笑了。   他上前几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踩住了老皇帝的肩膀。   “我算什么东西?”   楼画笑意渐深,撤去了原本掩饰所用的黑瞳,换上原本的猩红颜色,在夜里发着浅淡的光。   他弯着唇角,语调微微上扬,眼里映着周围人火把上的暖光:   “你给本尊听好,在这皇城,本尊确实拿你没办法,杀了你换一道天雷,也不大值。但若你真嫌自己命长,稍等你可爱的周相从金銮殿中出来,本尊便令他在你眼前化魔。你不是总将他叫做恶鬼吗?想不想看看,真正怨气冲天的恶鬼,是个什么模样?”   楼画这一番话,吓住了在场所有人。   一时,竟没人关心自己家陛下还在那男人脚底下踩着,一个个都面色恐慌地愣在了原地。   也正在那时,金銮殿的门内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直直从门内穿墙而出,全然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甚至连眼里的光都掩去了。   他两手已一种扭曲的姿势垂在身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绑在了一起。   周野望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了承天门的方向。   楼画眸里红光一闪即逝,他手中灵力溢散,化成一线便要冲周野望而去。   老皇帝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   “不要!!!”   他指指盯着那道红色灵流,目光一直投向那一身朱红的少年,像是看见了什么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楼画那时在想,估计都不用周野望化魔,这老皇帝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   他期待着一会儿的好戏,可惜他的戏并没有开场的机会。   因为那道灵流在注入周野望的残魂前便消散了,周野望的残魂也化为一道流光,钻入了锁魂瓶中。   楼画微一挑眉,有些不悦地看看那锁魂瓶,又看看秦东意。   秦东意收好那瓶子,随后抬步向楼画走来。   他没看楼画脚底下的老皇帝,而是温声同他道:   “放了他。”   “不放。”   楼画也一点不给他面子:   “你把瓶子里的人放出来,我就放了这老家伙。这破宫殿的秘密,你不好奇,我可是感兴趣的很。”   秦东意这才瞥了一眼楼画脚底下的人。   仅那一眼,便让老皇帝背后冒出一片冷汗。   不知为何,虽然怎么看都是白衣服这人更凶一点,但此人带给他的那种冷漠至极的压迫感,却是让他打心里吓了一激灵。   但秦东意的冷漠也只出现了那么一瞬。   随后,他掩去了那些漠然,携了些温柔,只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楼画的后脑。   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只像是哄小孩一般,柔声道出一句:   “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是一颗个儿大饱满色泽鲜艳的新鲜草莓了!明天正常双更!不再短小!! 第113章 流年   “……”   楼画微微眯起眼看着秦东意, 最终轻轻弯起唇角,不知怎的,还真被这个字哄好了。   他往后退开一步, 大发慈悲地挪开了脚,只留下老皇帝明黄色龙袍上一个突兀的脚印。   他冲那人微微扬起下巴:   “滚!”   “……你!”   老皇帝从未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此时自然怒极。但这人的本事他方才也领教过,一时还真不敢再激怒他, 因此只能认栽。   太监宫女手忙脚乱地上前将人扶起来了。   楼画冷眼看着,最终冷冰冰瞥了秦东意一眼, 自己转身就走。   秦东意的任务是将周野望的残魂带回去,显然, 现在把残魂装进罐罐里就已经完成一半了, 估计明日就可以出发回清阳山了。   清阳山这些臭道士向来古板, 加上这破皇宫里的人都说周野望是个乱臣贼子,所以,关于这年轻小丞相的故事,秦东意大概是不怎么关心的。   但楼画向来是个好奇性子, 他想得抓心挠肝。   被一个没有攻击性的残魂吓疯的老皇帝、半夜偷偷烧纸的老妇人、重兵把守不可踏足的金銮殿……他们越想瞒, 楼画就越好奇一些。   他回到了自己今日睡了一觉的那棵高树上, 想到方才的事,他气得踹了一脚树干。   他怎么就听了秦东意的话,把人放了呢。   实在不该。   楼画自己生着气, 片刻后,他在树下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但楼画并没有理会他, 只是那人似乎不打算接受他的冷战, 自顾自落上树枝坐到了他身边。   “滚。”   楼画双手抱臂, 看都没看秦东意一眼。   但随后, 他就弯起唇角,笑眯眯道:   “疏月君不是已经捉到残魂了,还来找我干什么?你把残魂捉住了,老皇帝不是答应封你国师给你金银珠宝,你快去吧,到时候小楼一介平民,见到国师大人还得行个跪拜大礼。啧,我忘了,疏月君是清阳山中人,向来看不上我们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妖,这可怎么办,看来我们之间本就稀薄的友谊又要雪上加霜了。”   楼画一句接一句的嘲讽下来,秦东意半句话都没插上,他索性也就放弃了。   他只抬手拉过楼画的手。   “你干什么?”楼画一挑眉,下意识攥紧了手。   秦东意只无奈地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掀开了他的袖摆,又拉过他那攥得死紧的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你放肆!”楼画想甩开秦东意,但在他动作前,却先有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落在了他掌心。   楼画愣了一下,垂眸看去,见竟是那个装有周野望残魂的锁灵瓶。   “今日我去过承天门,那处同金銮殿一样有重兵把守,他们护着的,是一个地缚法阵。”   秦东意此时才得了空,这便同楼画解释道。   “地缚法阵?”   楼画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而后心下了然。   难怪周野望一个至纯之灵也会被困在死地,原来竟是有人设下法阵,将其硬生生困在这里的。   “法阵现在还在?”楼画问。   秦东意摇摇头:“解开了。”   楼画也不笨,他简单思量一二,就能明白秦东意的意图。   他们二人揭了皇榜,不抓住残魂也是离不开这里的。与其要挟皇帝要他打开金銮殿,确实不如出去之后再从残魂身上想办法。   想到这,楼画捏紧手里的小瓶子,冲秦东意笑了笑。   但他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蓦地被一声惨叫打断了。   二人相视一眼,这便起身去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   在刚才那场闹剧之后,皇宫中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在高墙中,还有一小队人马持着火把,直直往某处而去。   小队前面两个侍卫拖着一个脏兮兮的人,而他们后面,便是只属于皇帝的轿辇。   这群人一路行至承天门,最终,在承天门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他们用五匹马绑住了那人的头和四肢,行了最残忍的刑罚。   五马分尸。   那片空地铺上了一层新鲜的血迹,而从地面上的痕迹来看,这种刑罚,在这里怕不是第一次了。   楼画微微皱了眉。   他看那死者的打扮,像是先前在小院中关着的方士之一。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楼画多少有点想不明白。   秦东意亦是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楼画又瞥了那些人一眼,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但就在他正想离开的时候,却忽见皇帝轿辇旁边有个略有些眼熟的人。   他微一挑眉,又仔细瞧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此人的身份。   正是那位在疯子道士中独自清醒的“散修”——   宁桑。   -   次日,原本该启程回山的两个人一大早便冲去了老皇帝的寝宫。   楼画全然敛去了昨日的嚣张气焰,换上了一副忧愁神色,将手里的锁灵瓶拿给老皇帝看。   他当着老皇帝的面打开了锁灵瓶,吓了对方一大跳,但瓶子打开后,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看见空瓶的那一刻,老皇帝显然要比方才更紧张一些。   他瞪大眼睛,原本好了些的气色又在瞬间变得苍白:   “仙人,这是怎么回事?”   楼画摇摇头,只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秦东意。   秦东意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认真道:   “瓶内魂魄积怨太深,昨夜不知受何所召,又从瓶中逃了去。”   老皇帝心里一紧。   比起昨日险些要了他命的楼画,他显然要更信任秦东意一些,于是忙问:   “那,敢问仙人,这可有解决的法子?可还需要今夜再捉一次?”   “捉多少次,都只会是一样的结果。若是魂魄心中怨恨不除,他只会永远游荡在皇城中。”   秦东意这一番话,倒是真将老皇帝唬住了。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拍拍龙椅扶手:   “那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让他彻底消失?!!”   秦东意微一敛眸。   他没有给老皇帝肯定的答复,只道:   “只能尽力一试,只是需要些东西……”   “什么?你尽管说!”   “周相旧物,以及,故居方位。”   有他这么一吓唬,老皇帝二话没说,立刻遣人去寻了东西来。   拿到需要的物件后,二人便出发往周野望故居的方向寻去,路上,楼画抛着老皇帝给的那个小袋子,有些好笑地瞥了秦东意一眼:   “没想到,疏月君看起来一副正直模样,诓人的本事倒也一套一套的。”   秦东意只微微弯起唇角:   “分情况。”   “哦?”   楼画笑弯了眼睛,顺手拆开了老皇帝给的袋子,边问:   “那你诓我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不诓你。”   楼画轻笑一声,似是觉得秦东意这话并没有可信度,但就在他刚准备开口嘲讽两句时,人却是看着手里的东西,愣住了。   “怎么了?”秦东意很快注意到他的异样。   楼画回过神来,只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周野望的遗物,刚刚老皇帝给我的。”   秦东意垂眸接过楼画递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只沾满血迹的小荷包。   小荷包针脚粗糙,上面绣了两只歪歪扭扭的鸳鸯,只是两只鸳鸯都被血沾染发黑,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   楼画这倒是想起来一节:   “不是说小瞎子的妹妹和这小子关系不一般?难不成这是那小姑娘的东西?”   “可能。”   秦东意点点头。   在二人交谈时,他们已寻见了周野望的故居。   那是在长安城边缘的一座小宅院,看起来完全没有当朝丞相的排面。除却满院子的杂草和灰尘,这座尘封了数十年的旧屋子,保存得倒还算完好。   他们想的是,既然他们现在没办法看看金銮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便以周野望羁绊之物重现当年的幻境,去看看三十年前的金銮殿,让周野望自己告诉他们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东意关上了院门,设下防护结界,而后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个同方才给老皇帝看过的那个一模一样的锁灵瓶。   区别就在于,给他看的那个是空瓶子,这一只却装着一人的残魂。   某种程度上,凡人真的很好骗。   楼画从储物戒里搬了把躺椅出来,放在秦东意身边,自己舒舒服服躺下,等着一会儿秦东意施法带他一起进幻境。   但就在秦东意准备凝起灵力之时,楼画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等等。”   他叫住了秦东意,而后便将手中那个小荷包抛给了他:   “用这个吧。”   秦东意微一挑眉:   “你想看燎鸯的视角?”   楼画不置可否:   “差不多吧,我只是觉得,对于这小丞相来说,最深的羁绊不是这屋子也不是这座城,可能,是这个小荷包吧。”   楼画是自己亲眼见过周野望进金銮殿前、看向荷包时眼中的温柔缱绻的。   他有自己的私心,他不懂周野望眼里那种情绪是什么,他想知道。   好在秦东意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荷包后便按照楼画的意思,以荷包上的羁绊切入,凝结成幻境。   这期间,楼画撑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看着秦东意的动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还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下一瞬,他眼前的视线逐渐被一片青色灵流包裹。   等再有画面之时,原本一片荒凉的院落不见了,换上的是一座虽然破旧但却整洁的小木屋。   楼画看见一个少年在木屋里进进出出,这座院子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显然,少年的生活是枯燥无趣的,每天就看看书或者打扫院落,日复一日,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   当然,也是有不同的,比如,某一日他出门时,手里拿了些奇怪的工具。   那天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在院子里做出了一只小纸鸢。   那只纸鸢是个小燕子的形状,身上除了黑色,还画了很多花花绿绿的颜色,瞧着也不难看。   那时的时间瞧着像是春日,院子里的老树才刚抽新芽。   在纸鸢做好后,周野望挑了一个有风的日子,第一次让纸鸢飞向了高空。   可惜,纸鸢并没有飞起来。   它被卡在了树杈上。   周野望在树下看了很久,也尝试了很多次,最终他想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没能把自己心爱的纸鸢从树上解救下来。   纸鸢就那样挂在了树上。   看到这里,楼画已经有些无聊了。   他打了个哈欠,正想着睡一觉,想让秦东意看到精彩的地方再将自己叫起来,结果才刚动心起念,事情就到了转折之处。   那时,天边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巨响,还带着一阵不小的灵流波动。   楼画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是暗香谷的方向。   而随着这道灵流波动,有道不起眼的银色光流乘机钻进了树上那只纸鸢身体里,让它的身体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这导致,第二日周野望睡醒出门时,并没有看见自己落在树上的那只纸鸢。   他看见一个满头银饰的小姑娘,晃着腿坐在他家树杈上。   “你好呀。”   那时正是晴天,小姑娘身上铺着阳光,笑容比暖阳还要甜一些。   她晃着腿,脚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和树叶沙沙声混在一起,像是春日里有声的诗。   周野望有些出神。   “你好啊。”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   大概是看周野望有点呆,她轻笑一声,主动介绍道:   “我叫燎鸯。”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流年   “这就是小瞎子的妹妹?”   楼画看了眼旁边的秦东意。   他之前在玉骨教见到燎鸯时, 小姑娘一直带着面具。后来在清阳山的议事殿,小姑娘离他又远,还披头散发的, 楼画始终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现在总算是看见了。   跟他想象的一样,瞧着活泼又漂亮。   那边,周野望抬头傻傻地看了燎鸯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似乎不大合礼数, 因此垂下眼再不敢看她,还后退了好几步, 连忙冲燎鸯行礼:   “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姑娘。”   看见他这副呆样子, 燎鸯笑出了声。   她从树上跳了下来, 一头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燎鸯没有计较周野望的话, 而是扬起下巴,问他: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周野望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低着头报了自己的名字:   “周……周野望。”   燎鸯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其实, 她知道他的名字。   她也知道周野望是长安城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小穷书生, 每天就是读书,梦想是进皇城当官,用自己的力量报效国家。   燎鸯早就认识他, 也最是了解他,但她什么都没告诉他。   谁让这家伙把自己挂在树杈上那么久。   她就要寻他乐子玩玩才好!   燎鸯一直知道, 周野望是个单纯又傻气的书呆子。他很善良, 所以, 当燎鸯说自己家破人亡孤苦无依无处可去还掉了两滴眼泪时, 周野望果然留她在家里住了。   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大合礼数,但燎鸯自己都不介意,周野望也没办法。   每天晚上,燎鸯睡在床上,周野望便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打地铺,两个人中间隔着周野望临时做出来的屏风。   就这样,一个男孩的故事变成了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燎鸯从来没有说过要走,周野望也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两个人在一起时,日子也有过不下去的时候。周野望平时也只能靠替人写信赚点钱勉强维持生活,此时家中多了一人,日子明显过得更紧了些。   燎鸯是妖,原本就不用吃东西,但周野望不知道这点,每每看见燎鸯又不好好吃饭,总以为她是傻乎乎地在替自己省钱,因此每次都是把小姑娘教训一顿,看着她乖乖吃完才放心。   燎鸯哭笑不得,想着把自己头上的银钗步摇都买了给周野望还钱,可这小书呆子又不许。最后燎鸯没办法,只能自食其力,跟着城里的绣娘学点针线活。   可大概是她手太笨了,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穿针引线总也学不会,还把自己扎得满手伤。   这个小家最终还是靠周野望撑起了一切,虽然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日子倒也还算温馨。   直到有一天,长安城举行了一场盛会。   周野望听街坊邻里说,是皇帝陛下从远方请了一位新的国师。那国师是个仙人,会飞来飞去的法术,十分厉害。而为了迎接这位国师大人,皇帝陛下将会赐他御辇,环长安城三周,以受万民膜拜。   如此热闹的日子,向来活泼的燎鸯自然不会错过。   因此,她一大早便拉着周野望去了长安城主街,想挑个最好的位置,看看皇帝那气派的大轿子。   他们到的时候,虽然新国师还没到,但街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地上还有达官贵人迎着气氛抛洒的糖果。   燎鸯从地上捡了几颗糖,正准备分给周野望时,却瞧见周野望正在远处,和他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在谈天。   燎鸯认得那人,那是周野望的先生,他人很好,不收周野望的钱,还总带着他学学问。   他们离燎鸯很远,正在人群之外小声地说话,但燎鸯还是听清了。   她听见周野望试探着问:   “先生,这位国师……”   “蛊惑人心的妖道罢了。”   先生冷哼一声:   “此人心术不正,瞧个热闹就好。小望,你要记得,治理一个国家是靠君主自身之才以及识人之慧,绝不是靠所谓法术,祸乱人心。”   先生这句话,燎鸯没听懂。   但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国师是坏人。   她还听到了国师的名字:   “宁桑”   那天,皇帝的大轿子确实气派极了,但燎鸯却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安。   四周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欢笑声,燎鸯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周野望的袖子:   “周周,我们回去吧。”   周野望原本就不喜欢这种热闹,他一颗心都在书本上,出来玩也全是陪燎鸯,现在燎鸯想回家,他自然没有异议。   他转身挤出人群,嘱咐燎鸯拉好自己的袖子。   但就在那时,他察觉到身边人的动作似乎有些微僵硬。   那时,正巧宁桑国师的轿辇行到第三圈。   漫天都是庆祝用的彩纸飘带和糖果豆子,四匹白马拉着金色车辇行过,轿辇两边皆是穿着华贵的侍卫宫女,阵仗竟和皇帝出游时一般大。   在漫天的锣鼓声欢呼声中,周野望回头看了一眼燎鸯。   他发现,燎鸯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她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像是害怕似的后退了半步。   周野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对面,是轿辇中坐着的、目光森冷的宁桑国师。   周野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什么都没说,只拉住了燎鸯的手,将人拽出了人群。   回了家后,周野望什么也没问,只照例为燎鸯准备了饭菜。   吃饭时,燎鸯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咬了一口手里的窝窝头,问:   “周周,你听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嗯?”周野望愣了一下,点点头:   “传说中沿海渔村有个少年,他孤苦无依,有一天捡到了一只田螺,却没想到田螺是个仙女?”   “就是这个。”燎鸯欲言又止,放下了手里的窝窝头:   “如果我说,我是田螺姑娘的好朋友,我是纸鸢姑娘,你信吗?”   说着,燎鸯又觉得对比委实惨烈,连语气都委屈了起来:   “我没田螺姑娘有用,我不会做家务,总是笨手笨脚弄得一团糟,不仅不会做饭还白吃你的东西,也不会挣钱还总给你添麻烦……”   说着,燎鸯眼泪花花都在眼里打转了。   她吸吸鼻子,问:   “所以,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应该,不会伤心的吧。”   听到前半段,周野望还听了个乐。   但当燎鸯讲到这一句,他的表情却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到燎鸯身边蹲下身子,抬眸看着他问: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周野望……”   听见周野望的问话,燎鸯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是妖怪,今天那个宁桑国师,他就是来杀我的,我能感觉到!”   小姑娘哭得可伤心。   她话里又是妖怪又是国师,换个人大概不会信,也只有周野望这样心思单纯的傻瓜才会深信不疑。   周野望连一句疑问都没有。   他只想了一小会儿,而后便说:   “那我们走吧?”   听见这话,燎鸯连哭都忘了。   她吸吸鼻子,愣愣地看着周野望:   “你说什么?”   周野望用袖子给她擦擦眼泪:   “我说,我们走吧。长安有人要杀你,那我们去个没人想杀你的地方。”   燎鸯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行。我们走了,你的考试怎么办,你准备了好久的不是吗?你要当大官,帮皇帝治理国家的。”   “那些不重要。”周野望说:   “我已经把你当做亲人了,那些东西,都没有你重要。”   有了这句话,燎鸯也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了。   相依为命两年的少年少女,收拾好他们小家里的东西,在夜晚踏上了不知前路的旅途。   但一切并没有他们预想中那般顺利。   他们连夜逃出了城门,但还没走多远,便在长安的郊外被一人拦了下来。   那人一副异邦打扮,一头长发梳成辫子垂在身后,脸上留着小胡子,看着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正是今早在黄金轿辇中的那位宁桑国师。   宁桑一双眼睛直直黏在燎鸯身上,他轻笑一声:   “不错,还知道我要杀你,跑得也挺快,只可惜,都是无用功。”   燎鸯有点害怕,她抓紧了周野望的袖子。   周野望则往旁侧挪了一步,护在了燎鸯身前。   “小子,这事跟你没关系,滚开。”   宁桑冲他摆摆手指,但周野望并没有后退哪怕半步。   他只说:   “她是我的妹妹,你要伤害他,就先杀了我!”   “妹妹?”宁桑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   “一个偷窃别人东西才勉强化妖的破纸鸢,怎么竟成了你的妹妹?”   “谁偷了!”燎鸯不满道:   “那明明是……它自己找上我的。”   燎鸯化妖,确实不大寻常。   她原本就是一个没什么灵气的纸鸢,就算在树杈上挂一辈子也化不了妖。但就在两年前那场巨大的灵力波动过后,有一道银色的流光钻进了她的身体,给她带来了好多强大的灵力,这才令她足够化成人形。   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个东西,和眼前这位宁桑多少有些联系。   她修为不够,但可以肯定,宁桑也是妖。   而在她说完话之后,宁桑似乎再不愿和她废话,抬手聚起灵力就要冲他们击来。   对他来说,碾死眼前两个小孩,就像踩死两只蚂蚁一样简单。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压得燎鸯几乎无法呼吸。   但就在那时,她感觉到一个人紧紧抱住了自己。   那个只会读书的小书呆子,用他自己的身体,试图帮燎鸯挡下大妖的一击。   燎鸯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她又要哭了。   她闭上眼睛不敢看,只听见一片灵力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周野望呜呜呜……你别死!!!”   她嘴里乱七八糟地在说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直到片刻后,她才听见一个人压低声音小声说:   “阿鸯,先别哭了,我还没死,我们被好心人救了。”   听见周野望的声音,燎鸯愣了一下。   她试探着睁开眼睛,看见周野望的那一刻,才后知后觉,自己这都不是幻觉。   她擦了一把眼泪,下意识看了一眼宁桑的方向,但并没有看见那个小胡子,而是看见一片素白的衣角。   燎鸯愣了一下,而后才抬眼继续往上看。   那时,夜里挂了一轮圆月,那人就站在月光下,整个人映着光,像是神明一样。   他一头长发用一根红绳松松地绑着,偶尔吹过一阵风,红绳黑发和白衣搅在一起,瞧着比仙子还漂亮。   燎鸯还看见,他生着一双温柔鹿眼,眸子是不同寻常的暗红色,正冲她微微笑着。   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温柔,但说出的话,可和这个词半点不沾。   他语调轻轻扬起,多少带了些嘲讽的意思:   “丫头,别哭了。”   “怎么跟个乌鸦一样哇哇叫,吵得人心烦。” 第115章 流年   “你说谁是乌鸦!!!”   燎鸯也顾不上伤感了, 她一把推开周野望,从地上爬起来,叉着小腰就要去和那人争论。   但奈何她才刚走到那男人身前, 就被他用一根手指点着额头又推远了。如此一来,小姑娘就只能在碰不到他的地方挥舞自己的小拳头。   看她这个模样,男人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谁在叫, 说得就是谁咯。”   “你!!”   “……秦东意。”   那边的空地上闹成一团,但在稍微远些的地方, 来自幻境外的楼画紧紧盯着前面那个眼熟的身影,目光渐深。   他唤了秦东意的名字, 随后放缓了语气, 尽量让自己冷静些:   “那个人, 是谁?”   秦东意微一挑眉。   他也没想到幻境中会出现楼画,原本担心楼画在幻境中看见自己会乱想,还在想要怎样同他解释,但现在听他这样问, 秦东意又摸不清他的状况了。   他试探着问:   “你……”   楼画微微眯起眼:   “为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眼里, 燎鸯周野望甚至宁桑都有一张清晰的面容, 但唯独刚刚出现的那个大妖,楼画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但楼画就算再瞎,也能看见那人和自己八.九分相似的身形, 一样懒散的姿态和语气,还有, 那根他在秦东意手腕上见了无数遍的红绳。   他瞥了秦东意一眼, 抬步走向那个白衣人影。   楼画站在他身前, 抬眸看着他, 但即便离得这样近了,他看见的这人的模样却像是始终隔了一层薄雾,怎样也看不真切。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比如,在对面人抬手时,楼画看见了他左手小指上那三圈红线一般的刺青。   楼画心里生了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暗情绪,他侧目看了眼秦东意的方向,发现那人的目光正望向这边,却也不知到底看的是谁。   楼画弯起唇,冲秦东意笑了一下。   随后,他又抬步走回秦东意身边,像是一对好朋友话家常一般,随口问:   “你爱他?”   “我爱你。”   秦东意没有任何犹豫。   但显然,楼画并没有当回事。   他只抬手取下了自己的发带,而后伸手直接从秦东意手腕上解下了那根红绳,学着对面那人的样子把头发绑起来。   做完这些后,他弯起眼睛,笑眼盈盈看向秦东意:   “师兄?我这样,是不是跟他更像一些?你喜不喜欢?”   楼画一直都知道,秦东意有些事情瞒着他,因为他从一开始对他的好就有些不对劲。只是楼画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直到现在才终于弄清楚。   果然是因为自己很像某个人。   楼画并不介意自己被当成另一个人。   对他来说,世间的一切不过都是等价交换,秦东意是他看得上眼的玩物,他心情好,所以,在他还对秦东意感兴趣的这些时间里,他一点也不介意去做些什么来换秦东意的好。   甚至,这样他还能更轻松些。   但另一人显然没他这般想得开。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   “楼画,你做你自己就好。”   他一直瞒着楼画之前那些事,就是为了能让他放下那些残忍的故事,让他重新做自己,做一个肆意张扬的暗香谷魔尊。   但大约真的天意难违,楼画还是这般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以前的自己。   秦东意取下了他头发上的红绳,但这次他没有绑回手腕,而是收进了储物戒里。   他抬手将楼画散乱的长发别去耳后,而后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   “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像别人,只是因为你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但我更想你是你自己。”   疏月君活了三百余年,还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的情话。   他耳尖略微有点泛红,瞧起来莫名有些呆呆的样子,和平日里冷漠又拒人千里外的疏月君相差甚远。   楼画微微弯唇笑了一下,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只瞥了眼那白衣男人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看吧,宁桑要回来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间内,燎鸯刚问清楚对面白衣男人的身份。   但显然那人和她有所保留,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而是让她叫自己尊上就好。   燎鸯点点头,四下看看:   “那尊上,刚才那个凶巴巴的宁桑去哪了?既然他不见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魔尊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不必了,我再等一会儿。”   “啊?”燎鸯愣了一下:“为什么啊?”   魔尊似是有些懊恼,叹了口气:   “刚刚把他打飞了,用力太过,我得在这等他爬回来,还有事和他说。”   “……”   燎鸯吐了吐舌头。   刚刚他俩对上宁桑还整了一出生离死别,现在这位大爷轻飘飘说把人打飞了得等他爬回来,这让燎鸯感受到了世界的不公。   但她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有人能帮她教训坏人,她自然是乐意的。   只是在燎鸯拉着周野望要走的时候,魔尊又突然伸手拦住了他们:   “你们去哪?”   “我们离开这里啊,都有人要来杀我了,我不能再傻傻的再待下去吧?”   听了她这话,魔尊冲她笑了一下。   这人笑起来很温柔很好看,但随之而来的一句话却是:   “不许。”   “凭什么?!”燎鸯不乐意了。   魔尊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   “回你屋子待着,事情解决了我去找你。别想跑,不听话,你就跟刚才那□□妖怪一个下场。”   他说这话时,暗红色的眸子似乎有一瞬间颜色变艳了些,吓得燎鸯一个哆嗦。   周野望这便把小姑娘护在身后,规规矩矩朝魔尊行了一礼:   “多谢魔尊大人相救,我们会在家里等您,魔尊大人是好人,我相信魔尊大人不会做出伤害燎鸯之事。”   这小少年说话做事都像个木头一般,但不知为何,魔尊瞧着他,竟是微微弯了唇角。   大概是从他身上看见了一丝其他人的影子,连心情都变好了些。   “先别急着拍马屁,对她如何还要看我心情。”   虽然魔尊瞧着也不像好人,但他显然要比宁桑靠谱一些。   燎鸯和周野望也知道自己没法与其抗衡,最终也只能照他说的,乖乖回家里待着,等魔尊回来找他们。   小少年和小姑娘坐在院子的小桌边,谁都没有跟谁先说话。   两人间气氛格外沉闷,好在魔尊也没有让他们沉闷太久,没一会儿便从围墙外面翻了进来。   “怎么不走大门,非要翻围墙啊,高手都是你这样的吗?”   燎鸯语气有些不好地问,但抬眼时,她看见魔尊那白衣上一片一片的血迹,心里一紧:   “大妖怪,你怎么受伤了啊?”   魔尊愣了一下,这才看见自己衣裳上的红色,倒也没当回事,随手掩去了,只道:   “下手有些重,见笑了。”   “……”燎鸯选择闭嘴。   随后,她察觉到魔尊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知道他要开始审判自己了,这便有些紧张。   她往旁边挪了挪,给魔尊让了个位子出来,结果这人坐下之后还一副笑眼盈盈的模样在打量她,这让燎鸯有些不自在。   她一闭眼睛,不满道:   “哎呀,你别看我了行不行!要杀要剐随便你!!”   “放心,我不杀你也不剐你。”   魔尊瞧着好笑,只说:   “丫头,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跟我走吧。”   “真的吗?”   燎鸯眼睛亮了亮:   “大妖怪,原来你是要保护我啊,你真是个好人。当然可以了,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哎,周周,咱们一起跟大妖怪走吧!”   “等等。”   可惜,燎鸯话音刚落,就听见魔尊微微叹了口气,指指他身边的小少年:   “你可以去,他不行。”   “为什么!”燎鸯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她对未来有过无数幻想,却唯独没想过会活着和周野望分开。   “没有为什么。”   魔尊懒洋洋撑在桌上:   “我带你去的地方都是妖怪,人不能去。”   “那,那我也不去了。”   燎鸯垂下眼睛,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   “没有周周,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没有意思。”   “随你咯。”魔尊倒是没多在意,他只伸了个懒腰:   “但我希望你知道,留下来,你只有死路一条。与其你死在别人手里,体内的宝物落入他手,我会选择比所有人先下手,省得东西落到别人那,我还得抢回来,懂我意思吗?”   “啧,你们到底要什么东西啊!”   燎鸯皱紧眉毛,几乎要崩溃了。   她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我到底是什么宝贝,弄得你们都想杀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挖出来给你们还不行吗!”   “你可不是什么宝贝,但你体内的东西是。”   魔尊笑得弯起眼睛,随后,他指尖灵力流转,探入了小姑娘的腹部。   燎鸯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妖丹的部位亮起了一阵银色的光芒。   那光芒随着魔尊的动作,慢慢在他手上凝成了一节银色的虚影。在凝结形状的时候,魔尊还同她解释了两句:   “你猜,妖族的妖王,明明只是一只上不得台面的□□,可为什么能稳坐妖王宝座,其它强大的妖还不敢有异议呢?”   燎鸯生得晚,还一直在长安长大,自然不清楚妖族的这些事。   但她听着魔尊的话,还是顺着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有它。”   说话间,魔尊手上的银色光芒已经凝成了原本的形状。   那东西通体流转着银白色的光芒,中间,竟是两节脊骨的形状。   看着那东西,魔尊微微弯起唇角,一字一顿介绍道:   “应龙龙骨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6章 流年   这句话一出来, 不止燎鸯和周野望愣住了,连一边看戏的楼画和秦东意都是一怔。   楼画看着那节龙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蓦地轻笑一声:   “妖王后代找了几十年的东西,竟然在这么个小丫头身体里。”   一边的秦东意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识海内,应龙叹了口气:   “怪不得我近年来无论如何都察觉不到龙骨的气息,原来在丫头这, 难怪她的气息这么熟悉。臭乖宝,真把我当外人, 龙骨就在身边也不告诉我。”   秦东意顿了顿,只道:   “他在保护燎鸯。”   燎鸯原本就是靠着体内的龙骨才能化形, 若是取走龙骨, 小姑娘就相当于被人剥离了本源, 也活不成了。   当时的楼画戒备心强,他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到死都没有把龙骨的秘密告诉其他人。   那边,燎鸯听见“应龙龙骨”四个字, 瞪圆了眼睛。   她虽然没听说过妖王, 但却听说过应龙。应龙战金犼的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 她做梦也没想到,应龙的六块残躯之一竟然在自己的身体里。   “所以,做决定吧。”   魔尊把玩着手里的龙骨, 道:   “现在挖龙骨,死在长安城, 还是跟我回去?”   “我……”   小姑娘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她现在知道了自己体内的宝贝有多重要, 可这选择对她来说, 还是十分困难。   “阿鸯, 你跟魔尊大人走吧。”   就在这时,一边一直沉默的周野望忽然开口道。   他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不懂他们口中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也没有他们手里那些神奇的灵光。   他只会读书写字,或者在这种时候,劝劝他的小姑娘:   “跟魔尊大人走,你是安全的。我没有能力保护你,大约也只能给你添麻烦。我会留在这里,好好考试完成自己的愿望,你也要加油。”   “但是……”   小姑娘欲言又止,别别扭扭道:   “但是,田螺姑娘最后嫁给了小书生为妻。我不像她会做家务会做饭,但我想想她一样,想……”   想嫁给你的。   燎鸯脸红得像红果子,连带着周野望都红了耳朵。   初春的夜承载着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心事,如此浪漫的气氛,最终却被一声轻笑打散了。   燎鸯不满地看向笑声的主人: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魔尊敛去了唇角那丝笑意,摇摇头,难得正了神色。   甚至,燎鸯还从他神色里瞧出一丝怅然:   “没有。就是觉得,丫头还挺勇敢。”   小姑娘一番表白的话,让魔尊将原本打击她的话咽了回去。   他原本想告诉小姑娘,强大的妖族和凡人在一起,会带给凡人不幸的。   但想了想,少年人纯粹又美好的故事,就停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反正这两人一别就是一辈子,凡人的生命脆弱又短暂,让故事在这里结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燎鸯最终还是被魔尊带走了。   离开前,一向只会研究学问的小书呆子跑到了院里的围墙前,冲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喊道:   “阿鸯!”   燎鸯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啦?”   “我等你!!”   周野望红了脸,但还是坚定地冲她喊道:   “多久我都等你!我要娶纸鸢姑娘为妻!”   燎鸯冲他笑了一下:   “好!!”   那天夜里,青涩的少年人在圆月之下分别,只留给了月亮一个承诺。   燎鸯走后,周野望时隔两年再次睡上了自己的床榻,只是总有些不习惯。   直到后半夜,屋里多了些许响动,周野望还以为是家里进了小贼,但一翻身,却见是先前离开的魔尊大人。   魔尊像是喝醉了,人趴在他书桌上,笔墨纸砚全都滚到了地上。   见此,周野望忙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倒了杯水。   魔尊还当他递来的是酒,一口气喝下去,却是皱紧了眉头。   但他也没多计较,只问:   “小孩,你多大年纪了?”   “年及束发。”   “说人话。”   “……十五岁。”   “十五岁啊。”魔尊撑着脑袋冲他笑了笑:   “我才五岁,我三百零五岁了。”   “……”周野望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好在魔尊自顾自把话接了下去。   他问:   “你们人族是不是都天赋异禀?懂得如何让别人喜欢自己……十五岁就懂爱,可为什么,本尊都三百多岁了,还是一窍不通。爱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这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倒是多出几分脆弱来。   周野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问题回答:   “若是想要别人喜欢你,光做的好还不够,要用真心去换真心。”   “心?”听见这个字,魔尊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心口的位置,皱皱眉,攥紧了自己心口的衣料,喃喃道:   “可我没有心,怎么办?”   这问题难倒了十五岁的小书呆子。   他只能问:   “那,魔尊大人,你喜欢的姑娘是怎样的人?我帮你想想?”   一个敢教,一个敢信。   魔尊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最终,他看着周野望,笑了一下:   “这是秘密。”   说着,魔尊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口中还喃喃着:   “我很强了。我杀了妖王,统了妖界,再等等,等等,我就把他抓回去关起来,让他变成我一个人的。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他。”   “不可以。”   周野望听见这样危险的言论,心里一紧。   虽然事不关己,但他还是小声提醒道:   “不行,不能这样做。”   但魔尊似乎已经睡着了,根本没有理会他。   周野望叹了口气。   他也不能把人就这样扔在桌边,只能把他搬去床榻上,自己又回了屏风后面打地铺。   周野望看着墙壁上的纹路,听着屏风后那人清浅的呼吸声,有些出神。   他在想,原来这么强大的人,也是会有烦恼的,喝多了酒,也像个小孩子一样。   后来,魔尊隔三差五就会来周野望家里喝酒,也总会给他分享些燎鸯的故事。   只是这人每次来,身上总会带些不一样的伤。周野望每每问起来,魔尊也只说那是自己划出来的。   怎么会有人自己伤害自己呢。   周野望想不通,就搬出古今各种大道理劝他珍惜生命,可每次听见他的话,魔尊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乐得停不下来,只说他不懂。   一来二去的,两人关系倒也不错。   后来,周野望赶上了当今圣上招纳贤士,他第一次走进长安那座最尊贵的大殿,在殿上,他一纸策论洋洋洒洒,最终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加官进爵。   在周野望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便告诉他,以后要多学学问,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之人。   后来母亲走了,但周野望记得她的教诲,依旧饱读诗书,最终在官场大放异彩。   十八岁那年,他成了皇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令皇朝走向巅峰,他的名字将会流传百世,被后人称赞景仰。   一切似乎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但也有让人惋惜之事,比如,自从他踏入官场以后,那位魔尊大人便再没来他家喝过酒了。   周野望从小到大也没几个朋友,燎鸯和魔尊现在又都走了,他便只能将一腔热情放在事业中。   皇帝曾经提过要赏他宅院,周野望婉拒了,只将自己原本的小木屋翻新扩建了些,他也怕故人回来时寻不见家的方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都在变好,但危险的暗流却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   皇帝年迈,皇子们蠢蠢欲动,都盯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其中最有希望的,便是贤德正直的三皇子,以及受国师拥护的八皇子。   国师,便是几年前金辇游街的那位宁桑。   正如当初周野望的先生所说,宁桑国师并没安好心。他行的政令看起来心系百姓,实则私心百出,但他受皇帝器重,整个朝堂,也就只有周野望敢挑他错处。   周野望为人板正,眼里容不得沙,只追求自己本心行事。   但当时的他显然不明白有个道理,叫做过刚易折。   后来,皇朝内忧外患。   境外的异邦小国不断骚扰边境,朝内,三皇子突然不明原因暴毙而亡,老皇帝日渐消瘦,整个朝堂几乎都成了国师和八皇子的天下。   他们不断打压忠良,许多老臣寒了心,纷纷请辞。   而一向作为国师宁桑眼中钉的周野望,又如何会好过。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诬陷是异邦细作,甚至还有人去他家中搜罗了罪证。好在十数名老臣联名上书,加上老皇帝信任他,才将此事压了下去。   但周野望却是从阴暗朝堂中看不见光了。   他从牢中被放出来的那天,天上阴云满布,隐隐有雷声轰鸣。   周野望头发有些散乱,一步步自己从皇城走回了家。   不像朝中其余锦衣玉食的大臣,周野望最贵为丞相,但家中连侍候的人都没几个,院子也不大不小,一个人住起来还略显冷清。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回到家之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家中的异样。   比如,院里的花草被人修剪过了,窗户上的剪纸被人贴正了些,连桌子上棋局的残局都被人解开了。   “周野望。”   那时,周野望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院里那棵老树上坐了个小姑娘。   她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坐在树杈上晃着腿,脚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初见是晴日,再会是阴云。   但小姑娘的笑容一点没变,还是和阳光一般明媚。   她伸手,给周野望扔了个什么东西。   周野望愣了一下,随后抬手接过,见是一只绣着鸳鸯的小荷包。   那荷包上的针脚歪歪扭扭,粗糙极了,但可见是主人一针一线、认认真真绣出来的。   周野望用指腹摸着荷包上的小鸳鸯,蓦地听燎鸯开口道:   “周周,丞相做得不开心,咱们就别做了。”   “你说好要娶我的,现在我来嫁你了,可还作数吗?” 第117章 流年   燎鸯从树上跳了下来, 在对面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伸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周野望刚从地牢里被放出来,人不大整洁就算了, 身上还带着地牢里潮湿阴冷的霉味。   周野望有些不好意思,想退开两步,却被燎鸯抱得很紧。   小姑娘自然看得出他的小心思,一时有些好笑, 轻笑两声道:   “周周,你就是去当了乞丐我也不嫌弃你。”   周野望脸颊有些红。   他顿了顿, 问燎鸯道:   “阿鸯,你怎么回来了?”   “我?”燎鸯放开了他, 背着手往后跳了两步, 状似轻松道:   “自然是我主人放我回来的啊。”   周野望愣了一下, 自然想得到她口中的“主人”是谁,便也没有多问。   他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最终, 这家伙手忙脚乱地摆正了桌子, 要燎鸯先等他, 自己去叫家里的厨娘准备饭菜了。   燎鸯跳了两步,坐到院里的小桌子边。   她看着周野望的背影,略微有点出神。   她骗他了。   其实, 她从暗香谷回来,并不是主人放她走, 而是她悄悄溜走的。   燎鸯知道, 妖的生命很漫长, 人类的生命却很短暂。可能几十年后, 她还是这么一副模样,但男風周野望却要变成一个皱巴巴的老头了。   燎鸯也不是嫌弃他,毕竟,周野望就算变得皱巴巴,她还是愿意陪在他身边。她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为什么不能多留一点时间给他们呢。   燎鸯怕时间不等她,也怕周野望死,更怕他忘记和她的约定,娶了别的姑娘。   再加上燎鸯从主人的小魔镜里偷偷看见了周野望的近况,看见他被人诬陷入狱,看见他心灰意冷,这叫她再没办法安心在暗香谷待下去了。   她已经能保护自己了,她要回长安,要来找他。   说她自私也好,不识好歹也罢,她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陪陪自己喜欢的人。   她送给周野望的那个小荷包,是她在暗香谷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燎鸯只在好几年前和长安城的绣娘学过几天,暗香谷又没人会做这些,燎鸯只能可怜巴巴地自学。但好在,虽然最终的成品把见过的人都丑笑了,但她至少做出来了。   她绣了小鸳鸯,她想像鸳鸯一样,和周周永远在一起。   但是,她以为自己从暗香谷回来的事被她瞒得很好,可事实却是,从燎鸯踏入长安城的那一瞬间,她身边便多了无数双眼睛,皆看着她的动作。   八皇子府。   宁桑点燃了香料,随手将香炉盖上,笑道: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根本沉不住气,稍微把她的小情郎欺负一下,自己就火急火燎跑回来了。”   “回来了?!”八皇子听见这个消息,喜形于色,自己背着手在殿中转来转去,最终确认似的问国师道:   “国师说得可是真的?只要拿到那妖怪体内的应龙龙骨,就可保我皇朝万年兴盛??”   宁桑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那是什么?那可是应龙的遗骸!当初我族先祖正是因为有龙骨,才在妖王座上令众妖臣服。若不是后来那鸟人,我倒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为你们人类出谋划策。”   “是是是。”见国师不高兴了,八皇子忙点头哈腰地应着,但随后,他又想到了一节,便问:   “可是,国师,万一到时候那鸟妖再来……”   “你以为,你们人族皇城凭什么在众妖环伺下存在这么久?上次我受伤是因为在城外遇上了鸟人,若是在城内,他可跳不了那么高。曾经你们先祖同妖族先祖有过契约,任何情况下,妖不可在长安城以及皇宫内伤人,否则,天雷伺候。”   宁桑语气轻松,又道:   “所以,只要我们从周野望身上下点功夫,小纸鸢那边都不用我们亲自动手,天雷自会替我们招待她。至于鸟人那边,他不至于为了应龙龙骨,冒死同我们争抢。”   香炉中的烟不断溢散出来,白烟在空气中晃出好看的弧度。   但很快,那弧度便被宁桑一挥衣袖,拍散了。   次日,连续阴云几日的长安城终于放了晴。   那天清晨,空气中还满是清新的水汽和泥土味道,周野望第一次在燎鸯面前穿上那身赤红色的官服,整个人满是阳光的味道。   燎鸯帮他系好衣带,在家门口目送他上朝离开。   周野望有些腼腆地笑着和她挥挥手,自己去向皇城的方向。   对于周野望来说,承诺和理想一样重要。   他答应了燎鸯要等她要娶她,那就不会食言。他知道长安城和宁桑对于燎鸯来说很危险,所以,他在昨夜便做出了决定,他今日便向皇上请辞,他要脱了官服,带燎鸯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承天门到金銮殿,是一段不短的距离。   这是周相出狱后第一次上朝,路上,不少同僚询问他近况如何,他也都一一笑着应了。   只是到了金銮殿前,周野望顿住了步子。   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进这大殿了。   周野望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丑丑的小荷包。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荷包上歪歪扭扭的一对小鸳鸯,不自觉弯了唇角。   他想起昨天燎鸯问他的话:   “现在我来嫁你了,可还作数吗?”   作数的。   周野望在心中答道。   “周相,快进去吧。”   路过的小太监一声轻唤,令周野望回了神。   “好。”   他将小荷包收进怀中,抬步走上了金銮殿的台阶。   巨大的殿门在那抹朱红踏入后,便重重合上,只留下一道沉闷的响声。   连带着晴了一早上的日光,都被浓云遮住了。   那天,皇宫里发生了许多大事。   老皇帝在上朝时驾崩,国师辅佐八皇子继位,原本洗清叛国嫌疑的周相又在几个小宫女小太监的人证和物证下被打为叛国贼,殿上为他说话求情的老臣多半被当场处死。   那天的金銮殿是血色的,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清楚,当日能从金銮殿中好好走出来的,无一不是八皇子一系之人。   “燎鸯姑娘!周相,周相出事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燎鸯正在桌边缝衣裳上刮坏的小洞。   那小洞被她补得奇丑无比,她正想办法补救,便听见家里出去买菜的厨娘火急火燎冲进院子,冲她喊了这么一句。   燎鸯手里的针扎进了指尖,血色从伤口漫出来,无端有些刺眼。   她含住自己的手指,简单问了厨娘情况,便拔腿往承天门跑去。   那时,周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丞相周野望,通敌叛国,私藏恶妖,齐心可诛!今将其斩于承天门,以警世人!”   燎鸯还没上前,便听见这么一句判词。   她努力拨开前面那些人,一步一步挤到前面去,结果第一眼便看见被摘了官帽披头散发的周野望。   她看见,宁桑国师从周野望怀里抢走了她送给他的那个荷包。   宁桑用了一个简单的符,引出了荷包上她残留的妖气,符纸被妖气烧成了灰烬,引得围观众人一阵惊呼。   “妖气,这就是妖气!周野望私通妖族,罪无可恕!”   宁桑故意拖长了音节,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还给我!”   但就在这时,原本被两个侍卫按在地上的周野望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猛地推开身边两个侍卫,冲向了宁桑。   宁桑微一挑眉,后退一步,把手中的荷包丢给了身后看戏的八皇子。   八皇子被那东西吓了一跳,下意识接过,而后便瞧见向自己扑来的周野望。   他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出此变故,围观人惊呼连连,而就在这一片乱象中,八皇子只觉手里不知被谁塞了把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剑。   八皇子想也没想,便在周野望扑上来的那一刻,用手中的剑猛地冲他刺了过去。   鲜血四溅。   荷包上的两只小鸳鸯蒙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   八皇子染了一身血,夸张地惊叫一声,扔了手里的剑,还一把将手里的荷包扔到了地上。   那时,周野望像是脱力了一般,重重跪倒在地,又跌去了地上。   他喉间不断涌上腥甜,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但他还是努力伸手往前,想捡起那个被丢在地上的小荷包。   可就在周野望的指尖即将碰上荷包流苏的时候,他的手却被一只靴子踩在了脚底。   宁桑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而后弯下腰,替周野望捡起那只荷包,又当着他的面,丢去了更远的地方。   荷包随着宁桑的动作,滚落去了很远的地方,周野望看不见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宁桑没有理会他。   他只侧目扫了一眼人群的方向,却并没有从中瞥见刚刚那小姑娘的身影。   宁桑眸色渐深:   “罪臣周野望,被八皇子亲斩于承天门。为抚民心,将其尸首悬于承天门三日。”   宁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人上前拖走了周野望的尸身。   宁桑望向某个方向,似是笑了一下,扬声道:   “三日后,加行车裂之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流年   周遭围观人群已是不少, 听见这个消息,人群中不免掀起一阵私语。   人已经死了,悬挂尸首三日就罢了, 三日后,竟还要加行车裂。   这种手段放眼古今,都是最重最残忍的一回。   说实话,在场众人, 没几个人理解国师话中周相的那些罪行。   他们只知道,周相最是为百姓考虑, 平日里也总会帮扶弱小,早就成了百姓心中的一代明相, 现下却在皇权争斗中落个这样的下场, 难免叫人唏嘘。   “哎, 今早我还听相府的厨娘说,周相的小青梅回来了,大约这两日便要成婚呢,谁想到……”   “唉, 周相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这长安, 怕是也待不下去了……”   “嗯?刚刚咱们身边不是站了个小姑娘,还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呢?”   有个汉子突然想起来这么一节, 这就问身边人道。   “跑了吧,小姑娘哪见得这种场面。”   “嘶……我怎么觉得, 刚好像是被人拉走了……”   “你放开我!”   离承天门不远的一处暗巷中, 燎鸯被人拎着后衣领丢了进去。   她哭花了一张小脸, 等看清抓她的人是谁, 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主人……主人你帮帮周野望!!”   “你长本事了?”   魔尊却没有理会她的话,他气急反笑,将手高高抬起似是想打她,但最终他还是蜷起手指,一甩袍袖,收回了手:   “本尊说过,若你回到长安,后果自负。想送死本尊也不拦你,龙骨交出来,想去哪里,随意。”   “我……”   燎鸯也知道,这次的祸都是她闯出来的。   她抹了把眼泪,直接跪在了魔尊身前,恳求道:   “对不起主人,对不起……你救救周野望好不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把龙骨给你,我去死也行。你能不能救救周野望,他不该死的啊!!!”   燎鸯这副模样、这番话,似是让魔尊想起了什么。   他目里颜色愈发猩红,藏在袖下的手也有些微颤抖。   “可他已经死了!他因为你死了!!”   魔尊对于这件事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声嘶力竭地告诉燎鸯这个残忍的事实,蓦地,他突然笑了:   “我告诉你宁桑想做什么。他从始至终都要你身上的龙骨。把周野望吊在城门三日是为了钓你,三日后行车裂,是要撕裂他的尸身和魂魄,把他的魂封印在承天门,永远无法消散,就那样日复一日待在自己的死地,一遍一遍感受那种痛苦。如何?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去死,多少还能做一对死鸳鸯。”   说到这,魔尊突然笑了起来。   他背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耳朵,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但笑声不绝,满是疯癫模样。   魔尊刚刚那番话把燎鸯吓到了。   她原本憋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些年来,她一直很听主人的话。   她就任性了一次,就这么一次,得到的教训便如此惨痛。   她抬手抹着眼泪,知道主人状态不好,还给他设了一个守护结界。   过了一会儿,天际划过一道青碧色流光,小巷子中这便多了一人。   一身墨色衣裳的男子扶起魔尊,问:   “主人,长安城外接应的人……”   “不用接应了。”魔尊瞥了燎鸯一眼:   “人已经死了。”   说罢,他推开身边的人,自己走出了暗巷。   燎鸯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后,在黑衣男子要跟上去时,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哽咽着问道:   “雾青哥,这是怎么了,你们要接应谁?”   雾青微微抿唇,想了想,还是答道:   “主人算到人族国运有变,原本想接他出城再做打算,但……”   “出城?”燎鸯愣了一下。   “妖不可在长安以及皇城中伤人,否则,自有天罚。”   雾青只简短解释道。   而听了他的话,燎鸯才想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宁桑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如果她一直不出现,宁桑不会在今天就对周野望动手,如此一来,主人便有足够的时间把周野望接出去。   但她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她自己为把气息掩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宁桑发现了。   周野望的死是诱她入陷阱的饵,如果不是主人及时把她拉走,她怕是刚才就冲上去和宁桑拼命了,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又让龙骨落在了别人手里。   所以,周野望是因她而死的。   甚至,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她,周野望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书生,他还是那个年轻有为的周相,会在合适的时间成家立业,会像这世间所有的平凡人一样过一生。   燎鸯跟着雾青离开了长安城。   她走的时候,没敢回头去看,但在她身后的城门上,她爱的少年早已冰凉,就那样被悬挂在城门上。   那天,燎鸯用周野望的血,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感情,如果只会带来不幸,还不如让它一开始就埋葬在尘土里。   重要的东西,其实从来不是两个人是否能在一起。比起那时少年少女在月光下青涩的许诺,她更想周野望好好活着,即使是在没有她的世界。   后来,三日之后,周野望的尸首被处以车裂之刑。   正如魔尊所说,周野望的魂魄和尸身一同被撕裂,魂被封印在承天门,永远无法消散。   宁桑在承天门等了很久,没有等来龙骨和燎鸯,倒是等来了他最不想看见的鸟人。   他们两个在皇城中遥遥相望,谁都不愿以受天雷为代价对对方动手,所以宁桑也没办法阻止对方的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魔尊取走了周野望的魂魄,听见对方的威胁,心下一片寒凉。   宁桑彻底惹怒了这只强大的妖,以至于对方用血在长安城中设下契约,只要宁桑踏出长安城一步,魔尊便能得到消息,就算在千里外也会赶来取他性命。   所以,堂堂妖王后代,从此只能龟缩在人族皇城中苟活。   至于八皇子,他心坏又胆小,那天他亲手杀了周野望,那人死时的神情他到现在还记得。周野望这个名字几乎变成了他的梦魇,就那样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就算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帝位,也依旧不得安生。   而燎鸯,自那天离开长安城后,就再也没有提过有关周野望的任何消息。   她已经给周野望添够了麻烦,她不能再伤害主人和雾青哥,不能再让他们难过。   小丫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天天闹着要出去,而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努力修炼,只是每天都会哭,哭声闹得魔尊心烦。   为了不让她继续哭,魔尊便去挖了自家魔灵树的树根,按照记忆里周野望的模样雕刻出一个小木头人,把抢来的魂魄塞了进去。   魔灵树凝聚天地灵气,足够做凡人的肉身。   只是周野望的魂魄被撕扯成了五片,根本无法聚合,魔尊只能分出自己一缕神识化作封印,把他五块残魂黏在一起,这才能让他重新恢复意识。   那天,魔尊殿里多了一个吱哇乱叫的婴儿。   他拿布随意把小孩裹住,像拎白菜一样拎到燎鸯房里,随手把小孩丢给她。   燎鸯吓了一跳。   她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接住,胡乱擦擦眼泪,还以为这是自家主人在外面欠下的风流债,自己要当小奶娘了。   但还没等她胡乱想象完,她就看见了小孩脖子上一颗熟悉的痣。   那颗痣,她以前经常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她再熟悉不过。   “主人……”   燎鸯拖着哭腔,刚擦干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别哭了。”魔尊看见她这样子就烦:   “他的身体是用魔灵树根做的,不再是凡人,不会受你妖气影响。想怎么做,随你了。”   魔尊虽然没有直说,但燎鸯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可以把孩子养大,然后弥补以前的遗憾,再给他绣一个丑丑的荷包,再……嫁给他。   显然,这是最团圆的结局,但燎鸯却犹豫了。   她摇了摇头,而后泪汪汪地问:   “主人,我可不可以……把他送回长安?”   “?”魔尊微一挑眉。   他陪着燎鸯把周野望送回了长安。   他们回去的那天,长安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柳絮一般的雪花打着转落下,在地面和树梢都盖了一层银白色。   燎鸯找到了先前周野望府中的厨娘和管家老伯。   他们是两口子,相依为命,一直也没有孩子。   他们知晓燎鸯和周野望的关系,以为这孩子是周相的遗孤,便也欣然接受了。只是问及孩子的名讳时,燎鸯却坚持,他叫周野望。   虽然奇怪,但厨娘和老伯只以为这名字是对于周相的纪念,所以,虽然不合礼数,但他们还是应下了。   那天的雪越下越大,魔尊带着燎鸯回了沉封的相府,还给她倒了一杯酒。   魔尊想不通燎鸯这样做的原因,问她时,她却只答:   “是我的出现影响了他的人生,这是我欠他的。他应该是个普通人,读他的圣贤书,找个和他一样的姑娘过一辈子,他不应该被卷进这些事情中。我欠他一个完整的人生,我应该还给他,不能再自私的干涉他的生活了。”   听她这样说,魔尊却是有些不理解的模样:   “你不是喜欢他?竟能忍受他和别人成亲过一辈子?”   “不能啊,想一想我就难过。”   燎鸯眼睛还有些红,但是却还是抬眼冲魔尊笑了一下:   “但是,如果我的出现只能给他带来痛苦和不幸的话,我就不愿意再缠着他了。只要他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我难过一点也没关系。”   魔尊看着她的模样,略微有点出神:   “这是爱?”   “应该是吧。”   燎鸯喝了一口酒,辣得她直皱眉头:   “我想他做最好的自己,好好活下去,即使他的世界没有我也没关系。”   魔尊若有所思一般,眸色渐深。   那时,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他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多半不会和燎鸯做出同一个选择。   他只会把那人留在身边,活着要一起,死了也要一起,他不愿意,那就逼他愿意。   魔尊只想那人的喜怒哀乐都和自己有关,这是他所认为的爱。   至于放他自由,让他在没有自己的世界活着,那多傻啊。   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永远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长安城的雪还在下。   魔尊暗红色的眼瞳映着雪花,有些出神。   最终,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了对面的墙边。   那一瞬间,他似乎隔着数十年时光,隔着幻境的距离,和墙边并肩而立的那两人遥遥相望。   他微微叹了口气。   而后,似是轻笑一声,像是在出神,又像是真的在雪中看见了那人:   “好久不见……师兄。” 第119章 流年   师兄啊……   楼画双手抱臂靠在身后围墙边, 微微弯起唇角。   就是这个人,把秦东意叫师兄,手上有跟他一样的刺青, 三十年前,还用自己的命换了秦东意。   更重要的是,那人似乎才是暗香谷的魔尊,楼画的小瞎子和小猫, 都把他叫主人。   楼画稍稍有些不爽。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 就像是偷了别人的人生一般。   那人拿命换来的人却口口声声说着爱他,亲手建起的暗香谷中人个个奉他为王。   但楼画也没有那么傻, 到了这个地步, 他再怎么样也能猜到, 这位魔尊大人多半跟自己有什么密切的联系,甚至,自己可能就是他。   但楼画没有那段记忆,对他来讲, 眼前这位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现在的自己就是承了他的恩惠, 他不甘心。   楼画侧目看了眼身边的人。   他看见,秦东意望着那人的目光略微有些出神,他眼里有些心疼, 或许还有别的,比如, 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   楼画讨厌他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所以, 他往前迈开一步, 挡在了秦东意身前:   “你告诉我, 你爱谁?”   秦东意愣了一下,抬手似是想碰碰他的脸颊,但又觉不合礼数,便微微蜷起手指,又放下了手。   他像是微微叹了口气:   “爱楼画。”   楼画轻轻皱了皱眉,但很快,他稍稍侧眸,看向桌边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人。   他只小声道:   “他说,他爱楼画。”   两人间隔着数十年,亦隔着一片不真实的幻境。   但楼画还是对那人微一扬眉:   “听见了吗?他说他爱我。”   楼画这副模样,像极了小孩子在抢心爱的玩具。   秦东意有些无奈,而也正在这时,长安城的初雪缓缓消散了,连带着桌边的少女和那个白衣男人也没了身影。   相府的薄雪换上肆意生长的杂草,所有的画面随着故事的结束消散了。   楼画自顾自走到刚才白衣男人坐着的位置,随意用手拂去了石凳上的灰尘,自己坐了上去。   “所以,事情现在清楚了。”   楼画用指节一下下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   “现在的老皇帝就是当年的八皇子,在小周死后,他们为了引来身有龙骨的丫头,把小周的魂魄封印在了承天门。但后来,小周的魂被那个人带走了,但是三十年前,木头人的封印被破开,原本就破碎的残魂溜出去一片,因为封印力量未散,又被引回了承天门。”   说着,楼画抬眸看向秦东意:   “但疏月君,你说,老皇帝为什么要把皇宫里的方士拖去承天门五马分尸?”   “大概是,他以为周野望魂魄回归,是因为怨气未散。民间有一种说法,若是想安抚恶鬼,便要以他的死状献祭人命,以安余怨。”   “啧、啧、啧。”楼画摇摇头:   “这人族的皇帝,怎么比我还心狠啊。”   说罢,他又轻笑一声:   “自己做的孽,把人家的魂魄封印在皇城里。现在人回来了,又被人家吓了三十年,吓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这叫什么?天道好轮回?”   “嗯,所以,要做好人。”   秦东意顺着他的话道。   听见这话,楼画不甚在意,笑道:   “得了吧,好人没好报,我才不要做好人。”   这话话音刚落,楼画却是笑意一顿,先愣住了。   他目光一顿,微微蜷起手指。那些字像是落到了他心里某个地方,触碰到了些尘封着的东西,让他想起了些破碎的片段。   但那些画面碎片一闪即逝,他抓不住。   看他这副模样,秦东意大概能猜到,这人大约是想起了些什么东西。   他怕楼画又钻牛角尖,因此及时接了话头:   “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嗯?”   楼画果然被他引去了注意。   他稍微一顿:   “我倒是无所谓,但如果是疏月君的话,大概是想还小周一个公道吧?”   楼画弯起眼睛,伸手拉住秦东意的袖角,轻轻晃了晃:   “这次让我来呗?你别管了。”   秦东意不置可否,只轻轻扬起唇角,抬眼看向皇城的地方:   “好,走了。”   如此这般,二人又从相府回到了皇城的承天门。   听长安城的民众所言,承天门已经关了三十年,这里日日有重兵把守,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楼画隐去了气息,绕开那些守卫,走进了承天门内。   这里比起幻境中,除却地上那一层厚厚的血污,其余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更加破败了些,空气中都带着腥臭的血腥气,很难想象三十年间,这里死了多少人。   楼画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从秦东意那里拿来的锁灵瓶。   他单手打开了瓶盖,往里注入一丝灵力,只低声嘱咐一句:   “去,吓吓那个老皇帝。”   锁灵瓶内的魂魄似是得到了楼画的命令,这便化为一道流光,往某个方向掠去了。   楼画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悠哉地从承天门散步回皇帝寝宫,这便听见其内一阵鬼哭狼嚎,随后,一群人鱼贯而出,又手忙脚乱地将他请了进去。   楼画进去后,第一眼就瞥见了宫殿正中央站着的那个残魂虚影。   不过这次,他没有穿那身朱红色的官服,而是死前那身白色的囚衣。他披头散发,身上甚至还有一大片洇开的血迹。   而宫殿角落,老皇帝正裹着被子缩在角落。   他整个人抖如筛糠,警惕地盯着周野望的身影。   见此,楼画微微弯起唇角,一点不客气地坐到了主位上。   他坐没个坐相,就那样懒懒散散躺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煞有介事道:   “我的老陛下,你被贼人骗了数十年,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楼画说得模糊,根本没提及任何一人的姓名,但对方心里自会对号入座。   老皇帝突然拔高了音调:   “朕就知道!是宁桑,宁桑在骗朕对不对!!”   楼画轻咳两声,故意学着他那些臣子们,道出一句:   “陛下圣明。”   “朕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当初骗朕杀了周相,还说什么应龙龙骨,现在周野望阴魂不散,全都拜他所赐!”   老皇帝瞪大眼睛,望着房顶骂道。   但听他这样说,楼画却是微微一愣。   他突然想起来,他跟秦东意见过的宁桑,和幻境中周野望记忆里的宁桑是不太一样的。   不过也是,宁桑龟缩在长安不敢出去,等到老皇帝消磨光了对他的信任,自会动手处理他。而宁桑虽然碍于和皇城的契约不能动手伤那老皇帝,但这皇城里养了那么多疯疯癫癫的方士,他若是想夺舍,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想到这,楼画也没有应声,只是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按照宁桑的话术同皇帝道:   “陛下,积怨不除,残魂难消啊。”   “积怨!朕明明按照宁桑所说,日日献祭人命,为什么没有用!”   楼画弯起唇角,抬眸望着老皇帝,循循善诱道:   “陛下,你杀的可都是和周野望没什么关系的陌路人,不仅除不了他的怨气,甚至会让您背负更多杀孽,小心孽力反噬,下辈子被投入畜生道啊。”   凡人最信转世轮回那一套,楼画便也顺着说了。   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忽悠人的老神棍。   “那……那仙人有什么办法?”   虽然老皇帝前日还被眼前这人踩在脚底,但对他的能力,老皇帝是亲眼见过并且深信不疑的。   楼画见他问到了点子上,便点了点头,状似有些犹豫道:   “唉,有是有,只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仙人请说!!”   “那自然是,怨气来自于谁,周野望因谁而死,便……”   楼画笑眯眯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这副模样,把老皇帝吓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周野望残魂的虚影,低声道:   “可是,周相……是朕杀的。”   “使不得使不得!”楼画敲敲案几,十分真诚道:   “陛下天潢贵胄,定是受贼人指使才做出那等事来,当然不关陛下的事。只是……除却彻底解决掉幕后主使者,陛下得委屈一下,写一封罪己诏,阐明当初周相真正的死因,这样一来,既治标又治本,在下保证,您这皇宫里再不会有怪事发生了。”   楼画此时已经走到了老皇帝身前,他蹲下身,笑眯眯对老皇帝解释道。   听见他的话,老皇帝有些犹豫。   但很快,他一咬牙:   “可以!只是仙人,宁桑那厮狡猾得很,朕杀了他三次,但他每次都能换个新身份出现在朕眼前,您说……”   “好说。”   楼画拍拍他的肩膀,步子轻快地走到宫殿门口,一脚踹开门,对着空气唤了声:   “师兄!!”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青色灵流落在了他身前。   随后,楼画听见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这便瞧见一个脏兮兮的人被丢到了地上。   宁桑瞪着眼,看看秦东意,又看了看楼画。   楼画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大发慈悲解释道:   “道士捉妖,天经地义。你我动不了手,不代表我师兄不行。”   说罢,楼画上前,一把抓住了宁桑的衣领。   宁桑似是想还手,但在他挣扎之前,便有一道青色灵流制住了他。   宁桑气急反笑:   “楼画,好歹你一个暗香谷魔尊,竟和清阳山道士勾结在一起。怎么?为了杀我,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啧。”楼画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伸手拍了拍宁桑的脸:   “别这样说,杀你只是顺手,你还没那么重要。至于他,本尊爱跟谁贴在一起就跟谁贴在一起,没谁管得了本尊。现今世上,本尊说的话,才是妖族的规矩。”   楼画知道宁桑是把自己当成了以前那个人,但无所谓。他看宁桑不顺眼,也不介意说两句话气气他。   说罢,楼画给了宁桑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   而后,他抬手凝起灵力,在宁桑体内下了一道封印,确保他的魂魄和这具肉身牵连在一起,再无法离体夺舍重生。   做完这些后,楼画问秦东意要来了捆仙锁,把宁桑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交给老皇帝。   老皇帝大约也真是被吓怕了,一刻都不敢耽搁,带着人就去了承天门。   楼画没去承天门看戏,但他能听见那边的马鸣声,以及宁桑叫骂的声音。   他骂皇帝,骂人世,但更多的是在骂楼画。宁桑几乎用尽了最难听恶毒的话,诅咒着楼画的一切。   楼画自己不怎么在意,但很快,就有一人温热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替他挡去了那些声音。   楼画瞥了秦东意一眼,有些好笑:   “我又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孩子。疏月君,你可知道我拧过多少人的脑袋?”   秦东意没应声,但也没挪开手。   他一直看着楼画,片刻,他目光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了天空。   今日没出太阳,天上一直都是黑压压的浓云,直到现在,天上竟下起了小雪来。   楼画也看见了那些雪花,他抬手接住一片,可惜那雪花很快在他掌心化成了一片冰冰凉凉的水迹。   楼画看着手里那点水,过了一会儿,突然问秦东意道:   “疏月君觉得我很残忍吗?故意引导那老家伙用这种方式杀了宁桑,如果是你们清阳山的话,应该不会用这种解决方式吧。”   “他们杀了多少无辜的人,这是他们应有的结局,并不过分。你用你的方法,我不干涉,也不评价。”   这时候,承天门那边已经安静了下来。   秦东意放下了捂住楼画耳朵的手,在那之前,他顺手替楼画抚去了发顶上的落雪。   楼画弯唇笑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疏月君,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未来也可能会因为利益驱使站在对立面。即便如此,你还爱我?”   “嗯。”秦东意没有一丝犹豫:   “爱。”   楼画笑意渐深。   他没应声,只拉着秦东意的袖角,在漫天落雪下散步似的走出了皇城。   在他们带着周野望残魂离开长安城的那天,皇帝写了一封罪己诏公布天下。   这诏书一出,在长安乃至整个凡世都掀起了一波不小的动乱。   罪己诏中,皇帝写明了当初金銮殿中的真相。   弑君篡位、谋害忠良、构陷周相通敌叛国……桩桩件件都是老皇帝瞒了数十年的故事,大概是人之将死,他也真被楼画一句“畜生道”吓怕了,想在最后的时间尽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那些罪孽。   而在写过罪己诏的当天夜里,那个几乎被残魂吓得失心疯的老皇帝便在睡梦中离了人世。   那天长安城的雪,一直到丧钟结束才停。   白茫茫的落雪掩盖了承天门前那些血迹,也掩盖了数十年间不得安生的亡灵。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只有一更~ 第120章 暗香   楼画和秦东意从长安城回到了清阳山。   他们带回了周野望遗失的残魂, 因此回山后第一时间就被戊炎那炸毛老头子抓进了议事殿中,要楼画修补好木头人用来试着唤醒燎鸯的神智。   楼画拿着木头人,一下一下在手里抛着玩。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木头人的脸。   能看出来, 制作它的人还是挺认真的,木头人的眉眼,甚至那笨呆呆的表情都和周野望本人有些相似。   楼画微微弯起了唇角。   他接过秦东意递来的锁灵瓶,将其中那缕残魂牵引出来, 和木头人中其余的残魂碎片粘合在了一起。   随着红色灵流涌动,那木头人的身体也发出了些微光芒, 随后,他便当着在场众人的面, 从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头人, 变成了一个穿着清阳弟子制服的少年。   周野望站稳后还踉跄了一下。   他似乎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于是先是有些怔楞地打量了一番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般,规规矩矩地挨着行礼问好。   想也知道,这人从三十年前那场天祭剑舞就变回了木头人, 记忆也停留在那时。现在时隔三十年, 他又突然出现在了议事殿中, 大约换做谁都要懵个一时半刻的。   “见过戊炎长老,我……”   周野望还是第一次来议事殿,也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但他很快就看见了议事殿中央,那个被捆仙锁缚着的姑娘。   “燎鸯姑娘……”   周野望愣了一下, 原本想上前, 但却有一瞬的迟疑。   因为他很快发现, 燎鸯和以前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在他记忆里, 燎鸯一直都是一个活泼单纯的小姑娘,但现在,她却双目通红,眼里满是狠厉之色,几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撕咬成碎片。   “前辈,她这是……?”   周野望微微皱眉,问身旁的楼画道。   楼画瞥了他一眼,也不绕弯子:   “她被玉骨教的人控制了心神,现在谁也不认识。可能只有你能救她,但你也有可能在靠近前就被她撕成碎片,所以,你要试试吗?”   说罢,楼画便一直抬眸观察着周野望的神色。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周野望几乎没有迟疑,便点点头,抬步迈进了结界中。   虽然清阳山原则上绝对不会让没能力自保的年轻弟子涉险,但目下正如楼画所说,可能只有周野望能唤醒燎鸯的神智,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试试了。   一时,在场所有目光都聚在了周野望身上,秦东意手里握着清寒,随时准备救人。   议事殿内静了下来,偌大的空间,只剩了周野望的脚步声,和燎鸯在捆仙锁内挣扎发出的响动。   周野望步入了结界。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燎鸯猛地挣脱了捆仙锁,屈指成爪向周野望扑去。   秦东意唯一皱眉,但就在他要动手救人时,却先被一人握住了手。   楼画瞥了他一眼,只道:   “不急。”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时,燎鸯一脚将周野望踹倒在了地上,但就在她即将掐住周野望脖颈的那一瞬间,她的动作却突然僵住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定格住了一般,手指就落在离周野望一寸之处,再无法前进半分。   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燎鸯微微蜷起了手指。   她稍稍抬了下手,看样子是想轻轻碰碰周野望的脸颊,但也不知问题出在哪,最后落在周野望脸上的却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啪!”   巴掌声回荡在空旷的议事殿内。   楼画第一个笑出了声,他凝起一丝灵力将周野望带了回来,边道:   “找个地方把这丫头关进去吧,让她稍微冷静一下。等明天你再去陪陪她,这样的话,她会好转一些的。”   说着,楼画轻轻拍了拍周野望的头。   周野望刚被燎鸯那一巴掌打懵了,还没反应过来,此时听楼画这样说,只点了点头。   此时,结界中的燎鸯还跪坐在原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   这是自她回清阳山以来,除却昏迷时外最安静的一天。   楼画又看了她一眼,而后便转身出了议事殿。   他出门后,也不知道该去哪,因此只回了疏桐院的方向。   只是他才没走开几步,便被身后追来的一人叫住了。   “魔尊前辈!”   楼画微一挑眉,顿了脚步,这便瞧见身后跑来的那个少年。   他认真打量了周野望一眼,这人要比长安城的周相稚嫩许多,人也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小书呆子。   “怎么?”   楼画微微眯起眼睛。   “没什么,就是……”   周野望看看楼画,又看看自己身后的议事殿,才问:   “就是想请教一下魔尊前辈,我记得我方才还在阵台看燎鸯姑娘的剑舞,为什么一眨眼,却是到了议事殿中?”   “一眨眼?”楼画似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知道清阳山是三十年前遇的变故,而周野望所说的那些,自然也是旧事了:   “那你这一眨眼还真够久的,那可是三十年前了。”   “三十年前?”   周野望多少有些惊讶。   他的记忆就停留在天祭剑舞之时,那时他只觉一道光芒洒下,接着他眼前一黑,人也有些恍惚,再一睁眼便是方才的模样。   楼画轻轻弯起唇,看着他的样子。   但很快,他唇角笑意一顿,突然想起了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周野望的记忆既然还停留在三十年前,那他多半是不认得自己的。   或者换个说法,他认识的,是暗香谷上一任的“魔尊前辈”。   意识到这点,楼画心里有了计较。   他伸手拍拍周野望的肩膀,和他一起往清阳山中走,边问:   “哎,小书呆子,我问你个问题。”   楼画看了周野望一眼,道:   “我跟你们那位疏月君,关系如何?”   “啊?”   周野望万万没想到楼画要问他的是这种事,但如果是这位魔尊大人,那问出什么问题似乎也都不奇怪。   他犹豫了片刻,才道:   “我是晚辈,不可妄议前辈私事……”   “啧。”楼画不耐烦地皱了眉,凶巴巴道:   “让你说你就说。”   “……哦。”周野望点了点头,边回忆边道:   “前辈和疏月君的关系,应该是很好的,几乎做什么都在一起。”   “就这?没有别的了?那人……我说我,我跟他,就没有更近点的关系?”   楼画有些不甘心,追问道。   但奈何周野望也是个呆子,他有点茫然地看向楼画:   “再近一点,什么?”   “道侣!”楼画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有没有?”   周野望被他吓得一缩脖子。   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的魔尊前辈,总有种这人在自己跟自己争风吃醋的感觉。   但周野望也不敢乱猜,他听楼画那样问,不自觉就想起当初同门间那些绯色传言,这就满脸通红地点头如小鸡啄米:   “应该是有的!当时晚辈听阿楹说过,前辈您跟他讲……”   “讲什么?!”   “讲,您其实是他的……师公。”   周野望说完这话就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吓的。   楼画轻轻挑了眉。   他几乎要气笑了:   “这个阿楹又是谁?”   “啊?”周野望没想到他连这个都忘了:   “阿楹,是疏月君的弟子啊。”   周野望的话成功让楼画心里平添一丝烦躁。   他自己一路回了疏桐院,刚进门,就看见秦东意房间隔壁那个稍小一些的小木屋。   师尊,师公,还有个小徒弟。   好一个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楼画一脚踹开了秦东意的屋门,自己在屋子里焦虑地转来转去。   秦东意这次离开清阳山大概有四五日了,宗门里还有很多堆积下来的事情等着他,所以这大忙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楼画也不能现在就冲过去拽着这负心汉的衣领跟他兴师问罪。   但他现在就是生气,要把秦东意拉过来揍一顿才解气的那种。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人还跟别人牵手亲吻说情话?即使楼画知道那是以前的自己,那也不行!   楼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乎要把地板踩烂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因此最终,他停到了墙边那一大排书架前。   楼画随手抽出来一本,翻开一页,通篇都是晦涩难懂的文字。   秦东意看的书,真是跟他本人一样无聊。   楼画随便翻了两本,觉得无趣,便又按照原样塞了回去。   他放弃了看书的念头,想去床上睡一觉,结果转身时,他的脚尖碰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楼画微一挑眉,垂眸看去,见是角落里堆着的几个大书箱。   既然是书箱,那应该没什么不能看的。   这样想着,楼画随手掀开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木箱的盖子。   一片灰尘扑面而来。   楼画被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拿袖子挥挥,等到灰尘散去他才看了一眼,这箱子里装着的果然还是些书。   但箱子里的书和书架上那些又有些不一样,这些书的封皮上多数画着些好看的图画,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凡世流传的那种画本,讲神话故事的那种。   楼画微一挑眉,倒没想到疏月君还会看这种东西。   他随手拿起一本,想着翻翻看看,结果才翻了一页,这人便紧紧皱起了眉,“啪”地一声,又把书合上了。   什么东西??   刚刚那惊鸿一瞥,楼画只看清了两个交缠着并且衣衫不整的小人。   他也不是什么纯情人士,自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只是……   楼画皱着眉,低头又看了眼手上那本书封皮的字样。   双……   双修图解??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1章 暗香   楼画被这四个字震撼到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在秦东意的房间里看见这种书。   所以,秦东意跟那个人, 连这种事都做过了??   意识到这点,楼画心里燃起了浓浓的胜负欲。   他翻开手上的书,想好好研习一下里面的知识,但才翻开第一页, 他的目光便稍稍一凝。   楼画在书本的第一页看见两行小字。   那字写得十分难看,像苍蝇在纸上爬, 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来上面的字样。   小十三,生辰快乐!   戚还赠。   十三?   戊炎把秦东意叫小九, 别人也会把秦东意叫九师兄, 所以秦东意该是排名第九的那个才对。   那十三又是谁???   楼画只知道, 以前的自己也是暗香谷魔尊,怎么会跟清阳山扯上关系。   但转念一想,以前的楼画把秦东意叫师兄,那这一切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   楼画的目光落到了“戚还”二字之上。   他总觉得, 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名字对于他, 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楼画第一次试着回想以前的记忆,但不出意外,脑海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但电光火石间, 他眼前却是出现了另一人的脸。   那是在九阴山,在金犼神识碎片前, 他一把拉下了对面人的面具。   那人略含笑意的眸子和唇角, 似乎……   楼画把手里的书扔回了箱子里, 也没心情再看了。   他从秦东意桌上拿来了纸笔, 一笔一画地画着记忆中金犼的模样。   所以,等秦东意回来,看见的就是那人认认真真趴在桌边画画的样子。   秦东意还从来没见过他画画。   于是,他靠在门边,垂眸看着楼画认真的表情,有些出神。   “你回来了?”   听见木门的开合声,楼画也没去理会,等到自己最后几笔画完了才抬头同他打招呼。   此时天已入夜,屋里晃着烛火的暖光。   楼画脸上多出几道墨痕,看着有些狼狈,但他自己没怎么在意,只随手擦了一把,便将手底下自己忙活了一下午的大作拍到了秦东意面前:   “你看看,这个人你见过吗?”   秦东意微一挑眉,接过来看了一眼。   纸上是一个人的半身像,那人长发如杂草,眼睛如月牙,鼻子如水牛,嘴巴如血盆。   如果这样的样貌真实存在于世间,那大概是过目难忘的类型。   所以,秦东意又多看了两眼,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   “啧。”   楼画一把拿过来那张画像,自己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明明是按照自己的记忆一比一复刻的,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如此不尽如人意呢。   楼画有些烦躁地把手里的画揉成了一团。   但见他的动作,秦东意却是微一扬眉,抬手把纸团接了过来,重新铺平整放在桌面上。   “干什么?你要留着辟邪?”   楼画的语气算不上好,他看了秦东意一眼,换了个问题:   “哎,你们清阳山,是不是有个叫戚还的人?”   听他这样问,秦东意愣了一下,而后点头道:   “嗯,怎么了?”   “他长什么样子?现在在哪?”   楼画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执着于戚还这个人。   但他一看见这个名字就有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隐秘的真相,却又困于浓雾看不清晰。   他抬眸看着秦东意,但却见这人微微抿唇,道:   “他在三百余年前,死于东荒遗迹。”   “那么早?”   楼画皱了眉。   “怎么了?”   秦东意不知道楼画从哪里听来的戚还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戚还这么上心。   他垂眸看着楼画脸颊上的墨痕,心里一动,很自然地抬起手,用指腹帮他擦去了脸颊的脏污。   但在他温热指腹触碰上去的那一瞬间,楼画却是愣了一下,而后向后躲开了。   他看看秦东意的手,又抬眼看看他,突然弯起了唇角,笑道:   “疏月君的动作是否有些过于亲密了,我可不是你那位道侣。”   这人又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听了什么奇怪的话。   秦东意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收回手,只道:   “抱歉。”   楼画看着他的模样,微一挑眉。   他从桌边站起身,突然靠近了秦东意,微微眯起眼问他:   “秦东意,我就是他,是不是?”   他都问到这个程度了,自然是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秦东意点了点头:   “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楼画将秦东意抵在墙边。   他身量比秦东意差了那么一点点,看他的时候得微微抬头,楼画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他心里才刚冒出这个想法,对面人就像是窥见了他的心思一般。   秦东意什么话都没说,只抬手将他抱起来放去了桌子上。   楼画坐在桌上,这下看秦东意时便有了种居高临下的意思,他很满意,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都被秦东意圈了起来。   对面人身上的檀香味侵占了他周身的空气。   楼画一向强势,但并不反感自己被他的气息包裹。   他抬手挑起秦东意的下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他,为什么不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你给我一段记忆,我给你一个爱你如初的道侣,这很划算不是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疏月君想对我做什么,都不会像刚才那般,被我躲开了。”   楼画的指腹似有若无地蹭过秦东意的唇瓣。   他眼含笑意,压低了声音,出口的话却带着淡淡的挑逗意味:   “触碰我,亲我,吻我,欺负我,你不想吗?”   他坐在桌上,用腿将秦东意又勾近了些:   “你不想……要我吗?”   既然戚还是三百年前的人,那这就说明,那位十三也是三百年前的人。   楼画有些不高兴,在他之前,那人和秦东意认识了这样久。   他讨厌以前的自己,但同时,也发了疯的想知道,他们以前都经历过什么事情。   但他完全没有以前的记忆,也不知道该去哪找。对他来讲,以前的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如果他想要认识曾经的楼画,就只能从秦东意身上下手。   他想知道,为人淡漠清正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月君为什么会喜欢上一只妖。   还是一只,看似和他站在对立面、恶事做尽的妖。   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是经历了什么,才把他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小画。”   正在楼画出神时,却突然听秦东意叹息似的,叫了他的名字。   这是秦东意第一次这样叫他。   小画。   “你比他幸运。我和雾青,还有你身边所有人,都想你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记得就好。你不要问,也不要知道,好不好?”   秦东意的声音和语气淡漠又温柔,听得楼画心里微微一颤。   “为什么?”楼画下意识问。   秦东意抿了抿唇:   “我不想你伤心。”   “但现在的我一点也不爱你,我把你当个解闷的玩物,现在觉得有意思,说不定明天就随手丢掉了,难道你就不会伤心吗?还是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楼画微一挑眉。   “没关系。”   秦东意答:   “你还喜欢我,是我幸运。如果你累了,想喜欢别人,那也没关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在意我。”   楼画第一次从秦东意嘴里听到这么大段的、类似情话的话。   他心里莫名其妙多出一种酸酸涩涩的味道。   他在想,什么感情啊,爱啊,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秦东意,你听着,我不是个大方的人。”   楼画抬手拽住秦东意的衣领,像是威胁一般道:   “你要是爱我,就只能爱我,爱现在的我,爱你眼前这个楼画,懂吗?”   “嗯。”   秦东意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他的话。   他后退一步,转身往门边而去:   “天晚了,你睡吧。”   看着他的背影,楼画莫名有种挫败的感觉。   这人云淡风轻说走就走,从头到尾只是乱了呼吸的节奏,其余一点没被影响的样子,让他先前那番挑逗似乎都成了笑话。   楼画抱着“看你能装多久”的心态,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但这人一路走到门边推开门,都没有要留步的意思。   “……”   真是败了。   楼画暗暗咬了牙。   “秦东意!”   看着那人还真要走了,楼画终是没忍住,扬声喊住了那人。   秦东意开门的动作一顿,回眸看了他一眼。   楼画微一挑眉:   “过来。”   他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唇角,出口的声音带了些微沙哑,像是命令,又像是引诱:   “来,吻我。” 第122章 暗香   “来, 吻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楼画多少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但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他便瞧见原本站在门边的那人突然没了影。   烛光映衬下, 那烟青色的身影随着青色灵流一晃,竟是瞬息间就到了楼画面前。   楼画有些被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可他才刚有动作,便感觉有只手探了过来, 扶住了他的后腰,让他无处可去。   “刚才还一副本本分分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想对我做什么。”   楼画眼里盈满笑意, 寻见机会便要说两句玩笑话逗逗疏月君。   “后悔了?”   秦东意垂着眸子, 他的目光像是凝成了实质, 似是轻柔的触碰般、顺着楼画的鼻尖一直抚摸至唇角,令他莫名有些痒。   楼画轻轻扬起唇。   秦东意说话时稍稍拖长了声调,此情此景,竟令楼画从中听出一丝委屈的意思。   这人看着冷冰冰的, 但有些时候怎么跟小狗一样, 勾勾手就过来了, 委屈了还会撒娇。   他想,如果这人真是小狗,现在该耷拉着耳朵摇尾巴了。   “嗯……”   楼画故意拖长了声调:   “如果我说是……”   他原本想多逗逗这家伙, 但一句“后悔”还没说出来,他的话音便被堵了回去。   秦东意离他原本就很近, 属于想做什么都很容易的距离, 但楼画从来没想过这人会在他点头同意前做出逾矩之事。   不过, 他喜欢。   秦东意的吻很温柔, 但却携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   二人气息交缠,秦东意磨着楼画的唇瓣,意乱间,他含着他的唇,轻轻咬了一下。   这一下并不痛,倒是有些痒痒的。   楼画稍稍朝后躲去,弯起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   “小狗,咬人了?”   秦东意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么名号。   他扬唇微微一笑,而后在楼画没有防备的时候,抬手捏住他的牙关,又吻了上去。   楼画被他的力道弄得松了牙关,他稍微一恍惚,秦东意便寻见机会探进了舌尖。   安静的室内一时只剩了衣料摩挲的声音,以及亲吻时轻微的响动,还有二人略显凌乱的呼吸声。   这个吻虽然依旧温柔,却不知何时被染了一丝欲气。   桌上的东西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宽大的素白色衣摆从桌边到了床榻上。   楼画也不知道自己跟秦东意这样浪费了多久时间,他只觉得,到了后来,自己唇齿间满是他身上的檀香味。   他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喜欢秦东意一点。   如果是秦东意的话,要跟他做那本书上的事,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疏月君向来是个规矩的人。   说亲吻,那就只是亲吻。从头到尾,他最多也就是隔着衣裳摸了楼画的腿和腰,似乎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小画……”   后来,楼画听见他唤了自己的名字。   这人的声音比起平时来要更哑一些,似乎是沾了欲的味道。   他轻轻吻了一下楼画的脸颊,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告诉他:   “我爱你。”   “只爱你。”   -   楼画有时候觉得,秦东意可能给他下了什么奇怪的蛊。   他离开暗香谷好几日了,原本的计划是从长安城回来后,把木头人整活了就走,但最后他却是在清阳山留了一天又一天,等到终于找到机会跟秦东意宣布自己要回暗香谷时,却又因为这人又呆又笨的一句“不想你走”,又莫名其妙留了下来。   大概过了□□日,楼画注意到,清阳山有些地方挂上了红色的福字和灯笼。   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瞧着奇怪,就跑去问了秦东意。   秦东意听他问起这个,只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个奇怪的虎头帽子,戴在了他头上:   “快到除夕了。”   “除夕?”   楼画听着这两个字有些耳熟。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便瞥见远处跑来了一个小弟子,边喘气边道:   “疏月君!燎鸯,燎鸯清醒了!!”   在那天离开议事殿后,周野望有很听楼画的话,每天都会去水牢陪燎鸯说话。   一开始燎鸯的状态并不怎么好,但慢慢的,她安静的时间更多了,似乎也会很认真地听周野望同她讲话。   直到今天,燎鸯一反常态对周野望动了手,状态看似更糟糕了,但在她安静下来后,却是意外地清醒了过来。   楼画和秦东意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模样。   燎鸯低着头,像是在哭,周野望就坐在她身边笨手笨脚地安慰着。   而听见水牢外有响动,燎鸯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却在瞧见楼画后哭得更凶了:   “主人!!!”   楼画刚踏进水牢,就被小姑娘抱了个满怀。   他皱着眉,看看秦东意,又看看怀里抱着他不撒手的燎鸯,最终,动作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算作安慰。   “燎鸯好想你……”   燎鸯在楼画怀里哭了好久才平复了心情。   过了三十余年,她似乎长高了些,也更漂亮了,只是还是跟以前一样孩子气。   “所以,你当年是被金犼抓走的?”   等到小姑娘擦干净眼泪,楼画才问。   燎鸯看了他一眼,重重地点点头:   “是,他把我抓回玉骨教了。主人以前不是跟我说过,我的灵力源是龙骨嘛,我猜那个金毛可能知道了,但他并没有要我的命,就是让我吃了个什么虫子。然后我就变得很听他的话,就是主人你们看到的那样了。”   “那,阿楹可跟你在一起?”   听见燎鸯的话,秦东意微微皱了眉,问。   燎鸯摇了摇头:   “那天回去之后,金毛就把阿楹带走了,我再没见过他。但我记得,在我不受控制的那段时间,我好像听人说过,玉骨教多了个什么白泽圣子,应该是阿楹吧?”   说到这里,燎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挽起了袖子,像是要用手指在地上画图给他们看。   见此,秦东意从储物戒里拿出了纸笔,递给她。   燎鸯没说什么,拿着笔在纸上随意画了两道,指着其中一处道:   “这里是玉骨教势力的分界,九阴山。往这边,是玉骨教第一大城,熔炉城。我那些年就在这里,熔炉城城主叫毕方,她掌管着三世镜,是玉骨教中很厉害的角色。而金毛和阿楹一般在这里。”   燎鸯点点地图角落处的位置:   “他们把这里叫东荒殿,只有毕方那种等级的大人才能进去,我还从来没进去过呢。”   “等等,毕方??”   燎鸯话音刚落,水牢中突然冒出来一道少年声线。   随后,一道莹白色光芒从秦东意眉心飘散出来,落在地上,化成了一白发蓝眸的少年。   他皱着眉,问:   “先不说毕方那丫头万年前就殒了,就算她还活着,怎么可能跟金犼搅在一起?”   “你是谁啊?”燎鸯愣了一下,随后她便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忘了吗?那个金毛身上有好多毒,反正在我记忆中,熔炉城那些大人没几个是清醒的,都跟我之前一样,像个木偶一般只听从金毛的话行事。”   燎鸯顿了顿,又问:   “毕方嘛,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红色头发金色眼睛,总穿一身红衣服,模样可妖媚了,是她没错吧?”   “是她,没错。”应龙点点头,又问:   “你还记不记得,玉骨教里像毕方这样的大妖,还有多少?”   “很多,什么饕餮、穷奇、蛮蛮,隔一段时间就冒出来一个。好像他们都是被金毛造出来的,很强大,也很听他的话。”   “……”听见燎鸯的话,应龙的表情很奇怪。   半晌,他还是没忍住,暗暗骂了一句:   “什么玩意儿啊。这哪是玉骨教,这就是上古异兽大型诈尸现场嘛!做半妖,搞融合,金犼那混蛋究竟是要做什么?”   “做半妖?”   听见应龙的话,一边的楼画微一挑眉:   “那是什么意思?”   应龙动作一僵。   他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   “呃,没什么没什么。”   楼画望着他,微微眯起了眼。   应龙有些紧张,正准备逃了,却又听燎鸯道:   “不过,金毛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她慢慢回忆着三十年间那些模糊的细节:   “他好像每天都很忙,几乎在东荒殿没怎么出来过。虽然隔一段时间就冒出来一个新大妖,但失败的好像更多。每次失败,他都会叫人把那些大妖的残躯送回熔炉城交给毕方,然后他会渡过一个虚弱期,那期间,他不会见任何人。”   应龙点点头:   “成功和失败的比例是如何?”   燎鸯掰着手指头,艰难地回忆着:   “一开始那些年,可能二十个残躯过后会有一个成功的大妖。到近年,基本上失败两三次后就能成功一次了。”   玉骨教向来神秘,基本上一丝消息都透不出来,而燎鸯这次带给他们的,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情报。   等到最后,戊炎那边派人把燎鸯从水牢中接出来安顿好,楼画和秦东意跟着去送她,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楼画特意留到了最后,只说有事要和燎鸯交代。   燎鸯看着远处先走掉的秦东意,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问:   “怎么了主人?”   楼画抬手摸了摸燎鸯的头:   “丫头,你刚说的,毕方的那个三世镜,是什么东西?”   燎鸯根本不知道楼画死过一次,也不知道他完全没有以前的记忆,只以为这是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因此如实跟他讲了:   “三世镜,好像是记录世间万物的一种法器。它可以存放那些大妖的残躯和记忆,我经常看见那面镜子里面有小人在演故事,还挺有意思的。”   燎鸯顿了顿,神秘兮兮问:   “怎么,主人?那镜子可好玩了,你想抢回来玩玩吗?”   看见燎鸯这副模样,楼画被逗笑了。   他轻笑一声,离开南风前,只若有所思地留下一句:   “嗯……也未尝不可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3章 暗香   燎鸯恢复了神智, 对清阳山众人来说自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那时恰好赶上除夕将至,他们便将年夜的聚会,顺道算作给燎鸯接风洗尘。   清阳山的除夕夜一向是各办各的, 杂役弟子那边一批,外门一批,余下的就是宗门内长老和人少的内门一起过。   这一代的内门弟子要比以往稍微多些,且大多是陌生的面孔。年轻弟子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 楼画嫌吵,就和秦东意一起坐去了长老们那一桌。   内门这边的聚会摆在了议事殿前院, 楼画有些好奇地四处看看,发现这冷冰冰的院子挂上那些红色的小装饰后, 还挺好看的。   他以前一直住在暗香谷, 并不了解人族的习俗, 直到前日秦东意和他讲了他才弄清楚。   原来除夕也叫大年夜,是人族用来迎接新年的节日。每到这时候,他们都会和家人团聚,放烟火, 还要吃一种叫饺子的食物。   妖的生命很漫长, 他们不会去刻意纪念时间的流逝, 所以在楼画看来,这种节日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也挺好玩的。   这样想着, 楼画看了一圈桌上摆着的小碟子。   修仙者和妖一样,都不需要吃食物来维持生命, 楼画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各式各样的菜品, 一时有点好奇。   他了一圈, 没什么兴趣, 倒是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一盘小糕点上。   那盘糕点是粉红色的,被人做成小花朵的样子,看着精致又可爱。   楼画原本想斯文一点,用筷子夹一个,但他不会使这两个小东西,最终还是直接上手拿了过来。   他闻了一下,味道甜丝丝的,而后便张口咬下去,甜腻的香味这便在舌尖漫开了。   这味道跟秦东意给他的糖豆有点像,但比糖豆要更香一点。   楼画满足地微微眯起了眼。   他又咬了一口,问身边的秦东意:   “哎,这是什么东西?”   秦东意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莲垚,才答:   “桃花酥。”   “桃花酥?”   楼画看着手里的小东西,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而后,他抬眼时,看见了对面坐着的那位紫色衣裙的女人。   他这就想起来了,在他刚来清阳山的那天早晨,就是她拎了个小食盒,说自己做了桃花酥,想请他尝尝。   楼画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莲垚,冲她晃晃手里的小点心:   “这是你做的?”   莲垚一直注意着楼画的动作,此时见他这样问,她迟疑一瞬,随后点了点头。   “好甜,你好厉害。”   楼画夸奖了一句,低头又咬下一口。   见此,莲垚轻轻扬起唇角,像是笑了一下。   而后,他又听楼画道:   “我喜欢这个,你以后还会做吗?”   莲垚点点头:   “当然会了,你……尊上什么时候馋了,同我讲一声,我送去给你就好。”   听她这样说,楼画多少有一点奇怪。   他在想,这人也有点太好了。明明是个长老,怎么话里话外一副愿意给他做专属大厨的意思。   但他也没多想,毕竟,他才不会拒绝白送给他的桃花酥。   因此,楼画只冲莲垚笑了一下:   “好啊。”   在他说出这话后,楼画注意到,对面的莲垚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有些奇怪,但没等他确认莲垚那丝奇怪的情绪从何而来,便先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身后,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   楼画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头红色的小怪物。   那怪物自然不是真的,看起来倒像是有两个人躲在里面。他们操控者怪物的脑袋,冲他摇头晃脑,还会眨眼睛。   楼画看着有些好笑,他问秦东意:   “这是什么?”   “舞狮。”   秦东意瞧着楼画新奇的模样,轻轻扬起了唇角。   而几乎是在秦东意话音刚落,那头小怪物就在原地跳了起来。   只是他们还没跳多久,脚底下就打了绊子,最终扮演小怪物的两个人齐齐摔倒在了地上。   “周野望你个笨蛋,你踩我干什么?!”   温见贤气呼呼地掀开了舞狮的头套,周野望有些内疚地扶着腰站了起来:   “抱歉,温公子。”   “哎没事啦。”温见贤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把节目搞砸了。   他弯腰从地上抱起狮子脑袋,逃跑前,笑着对楼画道:   “新年快乐啊,楼公子。”   楼画微微一愣。   他点点头,回眸时,正巧看见秦东意往他碗里夹了一只饺子。   那任看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他说:   “尝尝?”   楼画微一扬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天,清阳山的热闹一直延续到深夜。   楼画原本就和戊炎那炸毛老头子互看不顺眼,到了这时候,二人之间的恩怨挪到了酒桌上,你一杯我一杯拼着喝,谁劝都不好使。   最终,戊炎又一大杯酒下肚,“砰”地一声歪倒在桌上,呼噜声扯得震天响。   楼画笑得直不起腰来,还特意浪费了一只传音法器,录下了戊炎的呼噜声,准备明天等这人清醒了再放给他听。   桌上其他人看见这两人像小孩一样斗气,皆是笑着摇头。   而楼画举着那个小传音法器,像是献宝一样举给秦东意看:   “我都录下来了,明天,看我怎么气死他。”   楼画喝了很多酒,看着像是有些醉了。   他看着秦东意,半晌,小声道:   “他不喜欢你跟我黏在一起,我看出来了。”   “没关系。”秦东意温声哄着他:   “我喜欢。”   楼画笑得弯起了眼睛。   他微微仰起头,亲了一下秦东意的脸颊。   他们这个动作,桌上其余人自然都看见了。   但无论掌门长老还是小弟子,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谁都没敢多看一眼。   见此,秦东意拉住了楼画的手腕,问:   “带你去个地方?”   楼画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他便被人牵住了手,离开了议事殿前院的那处热闹之地。   今日清阳山取消了宵禁,山头各处都可见暖色的火光。   楼画跟着秦东意飞去后山,路上被冷风吹着,原本浸在心间的醉意也消散了些。   以前他总听别人说,人间烟火气,自己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现在,他好像懂了。   凡人,虽然没有强大的能力,也没有漫长的生命。但他们有羁绊、有情感,有记录自己存在的独特的方式。   楼画莫名有种温暖的感觉。   这就是人世吗。   他喜欢。   而在他出神之时,秦东意带着他去了一处冷清的断崖。   这断崖的位置偏僻,楼画来清阳山这么久了,似乎还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   “带我来这做什么?大过年的,你要趁月黑风高杀了我啊?”   楼画弯起眼睛,含笑看着秦东意。   “不敢。”   秦东意顺着他的话说,边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楼画。   “这是什么?”   楼画从秦东意手里接过那个东西,展开看看,像是一张薄薄的纸。   “祈愿灯。”   秦东意帮他展开灯身,用灵力在下方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焰。   青色火焰撑开了灯的身体,火光从内部透出来,映亮了周边压抑的夜色。   “把愿望写上去,会实现的。”   听秦东意这样说,楼画笑着瞥了他一眼:   “什么啊,天上又没有人看我的愿望,怎么可能会帮我实现?”   “我看得见。”   秦东意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但也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帮你。”   楼画愣了一下。   他原本在看手里的祈愿灯,听见这句后,他抬眸,正好对上秦东意看来的视线。   那时候,天上落了雪。   小小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落在了秦东意的发梢和眼睫。   他的眼里映着祈愿灯内的火光,楼画从那片温暖的颜色中看见了自己。   他的目光专注又温柔,每次楼画都能从中感到一些他自己并不太懂的那种感情。   因为每次秦东意看他的时候,都能让他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替代的。   因此,虽然他每次都会开秦东意的玩笑,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秦东意对他说的爱。   爱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爱有形状,大概就是秦东意的模样吧。   “秦东意,下雪了。”   楼画看着秦东意良久,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大概是出神了,连祈愿灯都从他手里逃走了,晃晃悠悠飞去了天上。   楼画回过神来,有些不满:   “我还没写愿望呢。”   “没关系,你告诉我也一样。”   秦东意看着他,抬起手,拂去了楼画头发上的落雪。   以前秦东意碰他,他都会下意识躲一下,但这次却没有。   楼画只抬手,握住了秦东意的手,半晌,说:   “你带我回去吧。”   祈愿灯承载着一团小小的光芒,晃晃悠悠地飞去了天上。   而断崖上站着的那两个人,早已没了影。   反倒是另一边的疏桐院,木门开了又合,随后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人重重靠在了门上。   楼画环住秦东意的脖颈,仰头回应着他的亲吻。   他们的吻急切又热烈,乱了呼吸的节奏,也乱了桌上晃动的火光。   楼画被秦东意抱着,从门边一直到了床沿。   秦东意坐在床边,楼画骑在他腿上,檀香味和晚香玉的花香搅在一起,还掺杂了浓郁的酒气。   但楼画知道,自己没醉。   “秦东意,我还没告诉你我的愿望。”   楼画轻轻咬了一下秦东意的唇,稍稍抬起头,道。   “你说。”秦东意靠近想吻他,却被楼画躲开了。   他维持着坐在秦东意腿上的姿势,抱住了他,自己凑在秦东意耳畔,小声道:   “只能悄悄告诉你一个人。”   “嗯。”   秦东意闭闭眼睛,环住了楼画的腰。   “我的愿望是……”   楼画稍稍拖长了音调。   随后,他尾调微微扬起,携了些撩拨似的笑意:   “疏月君,对我温柔点吧。”   “对我温柔点,想做什么,都随你咯。” 第124章 熔炉   楼画的话像是一团燎人的火, 在瞬息间烧断了秦东意的理智。   他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被秦东意按在了床榻上。   他用腿勾住秦东意的腰,抬手摸向他的腰带。   烟青色的外衫垂落在地, 最终和一团素白搅在了一起。   对我温柔点吧。   楼画在心里重复道。   他好熟悉秦东意的气息和味道,熟悉他的抚摸,也熟悉他的身体。   虽然他把记忆丢掉了,但身体的本能还依旧记得他。   恍惚间, 楼画眼前闪过了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感受。   他记得,这种事是很痛的, 有人掐着他的脖颈要他喘不上气,浑身上下的灵流都像是被烈火浇灌, 除了痛, 几乎没有别的感觉。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虽然还是会有点痛,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确实是被人温柔对待着的。   喜欢他。   楼画搂紧了秦东意的脖子。   比起这个世界,他还是,更喜欢他。   疏桐院的烛火摇摇晃晃, 一直到天快亮才熄灭。   屋子里除了檀香味, 还有属于另一人的晚香玉花香, 两种气味纠缠在一起,多少有些暧昧。   秦东意醒来的时候,怀里已经没人了, 连地上散落的衣衫都只剩了他一个人的。   只有一边的桌上,多出一张写了字的纸。   秦东意披衣起身, 走到桌边, 拿起来看了一眼。   纸上的字迹干净漂亮, 只写了一句话:   疏月君, 味道不错。   后面甚至还跟了一个怪里怪气又可爱的小笑脸。   秦东意看着那个小表情,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他把纸条收进了储物戒里,等到整理好自己去往主山时,那里早已是一团乱了。   戊炎一大早就在生气,他手里举这个传音法器,把地面踏得震天响,看见秦东意,二话不说就冲来兴师问罪:   “你那鸟人去哪了?老子一大早就被这玩意吵醒来,是他干的好事吧!”   传音法器里还播放着戊炎巨大的呼噜声。   周围弟子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帮着他一起找罪魁祸首。   但很快,远处便有一个弟子急急跑过来,只道:   “戊炎长老!山里找不到人,山下值夜的弟子说,魔尊大人一大早就带着燎鸯师姐离开了!”   在戊炎还忙着满山头找楼画的时候,那人已经在暗香谷的王座上躺了好一阵了。   未雨殿没有别人,甚至没有点灯,楼画就那样横着躺在王座上,动都不想动一下。   虽然昨晚感觉不错,但可没人告诉他,第二天腰会这么痛啊。   楼画咬着自己的指尖,直勾勾望着殿顶出神。   片刻,有人推门进来,楼画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他瞥了那人一眼,只问: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出什么事?”   雾青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事,连朔前日和徐惘打闹,摔伤了头。城内的小喇叭花种了一片喇叭花园,很热闹,主人得空可以去看看。”   楼画点点头,似乎有些出神。   雾青进来是为未雨殿添香的,楼画不喜欢自己的地方有外人进出,因此这种琐事一直都是雾青在做。   此时,楼画看着雾青的动作,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便在他离开前,蓦地开口问出一句:   “小瞎子,你以前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   楼画注意到,雾青听见这句话后,动作明显一顿。   随后,他垂着眸子,只道:   “属下的主人,只有您一人。”   楼画扬唇笑了一下: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人?”   “……”   雾青拿着香料盒的那只手逐渐用力到骨节发白。   “不想说?小瞎子,你胆子大了,学会跟着外人一起瞒我了?”   楼画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似乎他所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   但雾青最是了解他。   他在楼画面前单膝跪下,只道:   “主人,一直是主人,没有变。”   楼画有些烦躁地皱了眉。   他在想,自己身边怎么都是这样不好好说话的闷葫芦。   他微微叹了口气,摆摆手,让雾青离开了。   在那人脚步声远去之后,未雨殿重新恢复了安静。   楼画躺在王座上,一下一下晃着腿,靴底和王座坚硬的表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楼画在想,以前的他,过得究竟是有多惨,惨到丢了记忆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希望他想起来。   但他向来是个叛逆的性子,他们越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越好奇一些。   所以,被这些人费尽心思保护的楼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可楼画身边的人一个个守口如瓶,他要是想知道那些事,大概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谁能告诉他?   楼画回想着自己认识的那些人,最终,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   ……   三世镜。   未雨殿内一下一下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楼画从王座上坐了起来,半晌,唇角轻轻扬起,像是一个笑容的模样。   燎鸯有很多年没有回过暗香谷了。   暗香谷跟她记忆中的模样差别还是挺大的,尤其是城南那个小喇叭花种植的喇叭花园,小妖们觉得新奇,每天都围着那里看热闹。   她也想看看在永夜下种出来的喇叭花是什么模样,因此刚一回来就往那处跑,可惜还没挤进去,就被人拎着衣领拖了出来。   “干什么?谁呀?!”   燎鸯在那人手里挣扎着,等到被放到地上,她得空回头看了一眼,又没了声。   她今早刚回暗香谷,就被雾青拉过去开了个小会。   除却问她情况如何,便是告诉了她一些事情。   比如,现在的主人不是以前的主人,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不能在他面前提起关于以前的任何事情。   燎鸯也怕自己说漏嘴,原本打算一直躲着楼画走,结果才刚跑出来就被人抓了个现行。   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尴尬地笑了两声,道:   “主人,找我有事吗?”   楼画微微眯起眼打量她,看得燎鸯一阵紧张。   但好在,楼画很快就收起那副严肃的表情,只冲她笑了一下,还从储物戒中拿了纸和笔递给她:   “丫头,你给我画一画熔炉城的具体方位和结构。”   “熔炉城?主人问那里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玉骨教的人,很危险的。”   燎鸯狐疑地盯着他看,却被楼画轻轻拍了脑袋:   “让你画你就画,别说那么多没用的。”   “哦……”   燎鸯不敢忤逆楼画的意思,只能慢吞吞接过笔,边画还不断张望着,期待雾青哥能突然出现救个场。   可惜,一直到她画完,雾青也没有出现。   燎鸯只能认命,她认认真真给楼画指着地图上各个方位:   “这里是熔炉城的主城,里面多是一些小妖和魔灵。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就能到毕方住的宫殿。”   “三世镜呢?”楼画抬眸看着燎鸯。   “三世镜?”燎鸯一激灵。   她大概能猜到,楼画问三世镜是为了什么,但还是指着宫殿一处道:   “就在这里了。”   楼画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而后便收好地图,飞身而去。   燎鸯注意到,他去的并不是未雨殿的方向,更不是清阳山。   “完了完了……”   “哎,燎鸯,你回来啦?来看看我的小花园……”   人群里的小喇叭花挤了出来,拉着燎鸯的手,想邀请她进喇叭花园参观。   “不了!下次下次!”   燎鸯挣开了喇叭花的手,原本想回未雨殿找雾青,但最终还是一咬牙,冲向了清阳山的方向:   “出大事了!”   那边,楼画悠哉地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去向了玉骨教的交界处九阴山。   在玉骨教那些人撤走之后,九阴山显得有些冷清。   他站在山顶最高的树上,望着玉骨教的方向。   灵流结界、城镇、灯火。   那些东西一直蔓延去天际,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在隐匿结界下藏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一直到多年前才主动现于世人眼前。   楼画眸色渐深,随后足尖轻点,掠向了熔炉城的方向。   他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把毕方的三世镜抢回来,但他的目的也不仅仅是要找回自己那些丢失的记忆。   比起那个,他倒是更想知道,金犼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那张脸给楼画的感觉太熟悉了,可他就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张脸关系到很重要的事,还有很隐秘的真相。   如果能拿到三世镜,那大概一切都好说了。   从九阴山到熔炉城并不算很远,楼画行了半日的时间,便到了熔炉城边缘。   等真正到了地方,楼画才明白“熔炉”此名的含义。   这地方,真真是像极了一个大烤炉。   一眼望去,这里从地面到天空都是一片红色,那颜色像是生生被火烧出来的,偶尔行过某处,还可见地面裂开的缝隙中隐隐有岩浆在流淌。   甚至连空气都翻滚着肉眼可见的热浪。   楼画的灵力是冰属性,这种烤炉一般的温度让他有些难受。   他皱着眉,只想着速战速决,但还没进城门,他就遇见了第一个难题。   城门口的结界外,全副武装的守卫用兵器将他拦在了外面:   “喂,哪里来的?不知道熔炉城的规矩?”   熔炉城的规矩,他上哪里知道?   楼画在心里嫌弃一句,而后抬眼打量一番眼前的守卫。   这两人多半是魔灵,浑身上下还都裹着兵甲,连容貌都看不清,像是两个铁桶一般。   楼画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周遭进城的人。   他这才注意到,熔炉城周围不论男女老少,脸上都覆着面具。   思及此,楼画心念一动。   他弯起眼睛冲二位守卫笑笑,而后便从储物戒中寻了一块做工精致的凤凰面具,抬手戴上,只露出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来的太急,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5章 熔炉   楼画那个凤凰面具是先前在长安时让秦东意买的, 当时买来觉得好玩,后来就一直放在储物戒中,倒是没想到有一天还真能派上用场。   “忘记了?”   守卫狐疑地打量了一眼眼前人:   “从哪来的, 叫什么名字?”   “九阴山那边来的,我叫白鸟。”   楼画语带笑意,一副轻松的模样。   见他如此,守卫也就让步放行了。   楼画瞥了他们一眼, 这便像身边其余行人一般,抬步走进了结界内。   而在他的身影消失在结界后时, 守卫才收回视线。   其中一个用手里的兵刃敲了敲地面:   “那人有些可疑。”   “是,教主前日嘱咐过, 近几日熔炉城大约会有外客造访, 要我们盯紧些。”   说着, 守卫抬手凝出一丝灵流,只对其沉声道:   “去,通知各处,全城戒备。”   -   清阳山, 议事殿。   应龙盘腿坐在燎鸯前几日画的地图前, 手指点着熔炉城的位置: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按金犼的性子, 既然知道燎鸯体内有龙骨,多半会第一时间把龙骨取出来,不该留她到现在, 还如此轻易地又把人送到我们手上。而且,既然按燎鸯所说, 她在玉骨教的位置并不高, 又是如何得知这么多信息?”   “燎鸯知道的, 也是金犼想让我们知道的。”   秦东意抬眸看了应龙一眼, 沉声道。   “啧,你俩的意思是,金犼在故意引咱们去熔炉城?”   戊炎听得一头雾水:   “他图什么?”   “大概是想抓我吧。”   应龙叹了口气,闷闷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多半就是冲我来的,谁知道他想做些什么事。”   “啧,这也说不通啊。熔炉城有什么东西,他怎么确定你一定会去?”   戊炎这句话似乎问到了点子上。   在场众人顺着他的话想,却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也就作罢了。   他们今天聚在这里,是在商议要如何救出至今还困在玉骨教的常楹,因此熔炉城的话题很快过去,重点被放在了东荒殿上。   常楹是清阳山的人,即便那里是刀山火海,也依旧是要救的。   到了最后,众人有了大致的计划,即将离开议事殿时,应龙却是轻轻拉住了秦东意的袖角,小声问:   “呆呆,你们的计划里,没有乖宝啊?”   “嗯。”   秦东意垂眸应道:   “他在暗香谷就好,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去寻他。”   “嘶……”   应龙张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的模样,只是他还没开口,议事殿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拍响了。   门外弟子惊慌道:   “长老,疏月君!燎鸯师姐回来了!!”   “让她进来!”   戊炎一皱眉,大手一挥道。   随后,议事殿的大门被推开,燎鸯神色慌张,直直冲到了秦东意身前:   “师尊!我主人,我主人他自己去熔炉城找三世镜了!!”   -   熔炉城。   天空中的太阳虽然被一片片红云遮挡起来,但温度却并没有因此下降半分。   熔炉城内的温度几乎可以算作滚烫,楼画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高温逼得发红,就算不断用灵力护着也无济于事。   周遭来往的都是覆着面具看不清容貌的小妖和魔灵。   他们似乎很忙的样子,正弯着身子在熔炉城主街两旁铺着一种楼画没见过的花。   他看了一会儿,最终拉住一个小妖,问:   “哎,这位姐姐,请问一下,咱们熔炉城近日是有什么喜事吗?”   被楼画拉住的是一个火苗妖怪,她“咯咯”笑着,掐着嗓子答:   “自然是有了,你不知道啊?咱们玉骨教的圣子殿下,近日要光临咱们熔炉城呢。城主特意嘱咐了,要把排场搞起来,可不能让圣子受了委屈呢。”   “原来是这样,谢谢姐姐。”   楼画弯起眼睛,冲小火苗笑了笑,但心里却在自顾自思量着别的事。   圣子……   他记得,秦东意的徒弟好像是说三十年前被金犼抓走了。   是那个叫什么阿楹的,似乎正是燎鸯口中的玉骨教圣子。   楼画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来这么一趟,还有意外的收获。   但他也不傻,这一切如此巧合,很难让他不怀疑这是什么故意搭好戏台子算计他的阴谋。   “哎呀,小郎君不用客气。”   在说完话后,小火苗却没走,而是抬手摸了摸楼画的手。   楼画在出神,没想到小火苗会突然动手,没来得及躲开。   她碰过的地方带起一阵火烧般的刺痛,楼画下意识躲开一步,而小火苗也从那冰凉的触感中察觉出一丝不对:   “小郎君,你不是咱们熔炉城的人吧?我们这可都是火属性的妖怪,别人可受不了这里的温度。”   既然都被拆穿了,楼画便也不演了。   他笑眯眯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顺着她的话道:   “是啊,早就听说熔炉城有好多像姐姐这样的美人,我来瞧瞧看嘛。”   “看你这油嘴滑舌的,戴着面具还晓得我是美人。看你这样子,是风流小公子,还是瞒着家里那位跑来偷腥的啊?放心,现在还不行,等到了夜里,可有你想要的。”   小火苗笑着取笑他。   远处,有同伴招呼小火苗过去帮忙,离开前,她还好心给楼画指了个方向:   “小郎君,那里是最好的地方,你自去享用便是。”   说罢,小火苗扭着腰走了,她说的话倒是听得楼画一头雾水。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胡扯的理由,能套出这么多古怪的信息。   楼画多少有点奇怪,但还是按着小火苗指的方向,去了这条街最热闹的一处楼阁。   他在熔炉城街上行过,多少也察觉了此地的不同寻常。   这里的男男女女除却一张脸挡得最严,其余地方似乎都没怎么用心遮挡,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穿着完整的衣裳,更多的人身上挂着破布,甚至有些人身上就套一层薄薄的纱衣,就那样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楼画虽然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但还是多少有些震撼。   他进了小火苗指的那处楼阁。   结果刚一推门进去,就又是一次心灵冲击。   之前他在秦东意屋子里看到的那本双修图解,只是图画。   但现在他看见的,那可都是真实的人。   有衣不蔽体陪着喝酒的,还有躺在地上就乱来的。   这什么鬼地方???   楼画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身想走,结果刚迈开一步,他就又被人拉着手臂拽了回去。   “这位小郎君,来都来了,转身又走是什么意思?”   楼画听见一道掐着嗓子装嫩的男声,他微一挑眉,鼓起勇气看了一眼,见是一个穿着纱衣的少年。   那人带着半脸面具,露出光洁的下巴和好看的唇,大约算个美人。   这让楼画心里舒坦了那么些。   他冲那少年笑笑,只道:   “不走。”   他抬眸看着楼上的方向,又问:   “你们这可有空房,这下面好脏。”   少年顺着楼画的目光看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冲楼画娇娇一笑,只道:   “当然有,郎君,随我来。”   楼画就这样被这少年拉去了二楼的房间。   屋子里的空气终于没有外面那样烫人,只是房间里的香料味道浓郁又脸颊,让他有些难受。   “我看小郎君是第一次来我们熔炉城,有些不习惯吧?”   带楼画进来的少年还招呼了一个同伴一起进来,他跪坐在床边,边倒酒边闲聊道:   “我们熔炉城啊,民风开放,有好多像您这样的小郎君慕名而来呢。您不用担心,咱们这是熔炉城最好的花楼,跟那些骗人的地方可不一样。”   少年矫揉造作的声音听得楼画有些难受,但尚且在可以忍受的程度。   屋子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坐,楼画便坐去了床边,结果他刚坐下,那两个少年就一左一右贴了上来。   楼画默默把人推远了些,只问:   “骗人的地方?那是什么?”   “哎呀,就像我们对面的那个小楼。里面的人都不像我们,是正经的小妖和魔灵,那里面啊,都是廉价的人族呢。”   楼画微一挑眉。   恰好少年送了杯酒上来,他扶着杯子喝了一口,问:   “那是什么意思?人族,竟能受得了熔炉城的温度?”   “不是啦,那些人,都是黑心店家抓来的小修士。”   少年笑着:   “小郎君知道修士吧?就是那些臭道士。以前有个道士误入了熔炉城,结果被抓进楼里,却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肚里有了宝宝,生出了个上等半妖。那楼的老板把半妖送去教主那里,还被教主嘉奖了。从那之后,就有好多老板效仿他的做法,但上等半妖哪里那么好出,都是胡闹罢了。”   这些话听得楼画有些不明所以。   下一瞬,他突然想到了前几日应龙脱口而出的那句“造半妖”。   那是什么?   楼画心里漫上一种厌恶又抵触的情绪,但他控制得很好,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微微弯唇,暗含笑意道:   “上等半妖啊,那一定很厉害。”   “那可不是?那种身份都是要被教主请去东荒殿招待的,我们可……哎呀,郎君,光问问题了,喝口酒嘛……”   少年几乎靠在楼画身上,往他唇边送酒。   楼画笑着应了,他一手挡着右边那少年,防止他往自己身上贴,一手推开左边这个,最终没有办法,只能就着少年递来的杯盏饮下一口。   结果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屋门被人从外面重重砸开,一位和此地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了楼画眼前。   那人一声烟青衣袍,面上戴着一张应龙面具,白色长发用木簪束在脑后,一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就那样直勾勾盯着楼画。   楼画和两位少年都是一愣,下一瞬,他似被酒呛到了,低头呛咳着。   结果原本的咳声到了最后,成了刻意压着的笑声。   少年贴了上来,想帮楼画顺顺气,却被他推开了。   “抱歉抱歉,今日怕是享用不了二位送来的花酒了。”   “嗯?”   少年愣了一下,眨眨眼问:   “为什么啊?”   楼画瞥了对面人一眼,弯起了眼睛。   随后他压低声音,笑眼盈盈,小声悄悄同少年道:   “我夫君啊,来捉我的奸了。” 第126章 熔炉   “夫, 夫君??”   少年惊得瞪大了眼。   他看看秦东意,又看看楼画,而后猛地挪开了一大步, 还招呼自己的同伴退开些。   少年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往秦东意那边靠了几步,试探着想帮楼画解释一下:   “郎君啊,事情不是您看到的那样, 我们跟这位小郎君……”   少年一句话没说完就又咽了回去。   眼前这位郎君看着就不好接近,看过来的眼神也冷漠又冰冷, 吓了他一跳,下意识就闭了嘴。   他偷偷给楼画做了个打气的手势, 自己拉着同伴匆匆忙忙离开了。   等到那两人的脚步声远去了, 楼画才轻笑一声, 看向秦东意,故意道:   “怎么了,夫君?”   “你……”   秦东意带着面具,楼画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能瞧见他的目光有一瞬躲闪。   他夫君这是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楼画就喜欢逗他, 于是正了神色, 转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道:   “疏月君,我跟那两个小美人玩得正开心, 你搅我好事做什么?我可还记得你前几日才跟我说过,如果我有一天喜欢了别人也没关系的。”   话是这样说, 但秦东意也不是什么云淡风轻的大圣人, 亲眼看到自己爱的人出入这种烟花柳巷,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亲眼看到时,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秦东意微微蜷起手指,找了个略显拙劣的借口:   “熔炉城危险……”   “哎,我可是暗香谷的尊主,你担心什么?”   楼画从床边起身,抬手取了秦东意脸上的面具。   他这是第二次见秦东意这幅模样。   白发蓝瞳,眼角到太阳穴的位置还生着银白色的龙鳞状纹路。   真好看。   楼画没忍住,抬手轻轻摸了一下秦东意白色的眼睫。   随后,他弯起唇角,问:   “夫君,你吃醋了?”   楼画的手从秦东意的眼睫到眉心,又顺着他的鼻梁一路往下,只是等他的手指到了秦东意唇边,却被这人张口轻轻咬住了。   楼画被他这样子逗笑了:   “你怎么真的跟小狗似的。”   楼画把手抽了回来。   他见秦东意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也不再逗他,简单解释道:   “我是被他们拉进来的,刚在套话呢。放心,疏月君,有你这样的美人在,我哪里还看得进其他人?”   说着,楼画瞥了秦东意一眼,自己走到了窗边去。   这房间的窗子正对着熔炉城的主街,这条街目下已经被小妖们布置好了,街道两旁铺满了那种会发光的红色花朵。   楼画想起了今天从小火苗那里听到的事,于是顺口同秦东意讲到:   “疏月君这倒是来得正好,我先前听这里的小妖说,他们玉骨教的圣子大人近期会过来。那位圣子多半是你那丢掉的小徒弟吧,白泽,对吗?”   秦东意微一挑眉,点头应了一声。   随后,他目光一顿,看着楼画的背影,问:   “那你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我?我自然是为了……”   楼画话音一顿。   他来熔炉城自然是为了三世镜,但他转念一想,又突然想起来,秦东意似乎是不想让他知道以前那些事的。   于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楼画只道:   “你知道,我看过金犼那张脸,还挺好奇他究竟是谁。显然,三世镜能告诉我答案,不是吗?”   这原本就是楼画的目的之一,因此,他觉得自己也不算在骗秦东意。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秦东意微微垂了眸子。   他抿起唇,应道:   “好。”   他跟雾青都清楚,那些事情不可能瞒楼画一辈子。   他不想让楼画知道,但楼画不听他的话。   如果楼画真的执意要找回cutexx那些记忆,那秦东意想,自己也没必要去拦了。   比起“为他好”,他更尊重楼画自己的选择。   于是,他上前几步到了楼画身边,只问:   “想好怎么做了吗?”   “嗯。”   楼画瞥了他一眼,而后抬手指向街道尽头那个红色的宫殿:   “三世镜在那里,正好近期他们圣子要过来,我乘乱混进去就好了。”   “好。”秦东意点了点头。   他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抬眸时,却注意到楼画的目光似乎顿在了某处。   他顺着楼画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人群中一个显眼的金发男人。   那人带着面具,背着手混在人群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楼画微微皱了眉,想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但动作间,他却瞥见了身边的秦东意,知道这人多半是要跟自己一起去的。   所以,他拍拍秦东意的手:   “疏月君留在这等我吧,你太显眼了。“   说完这话,他便紧盯着那金发男人的动作,自己翻身从窗内跃了出去。   大约是因为街上人多的原因,熔炉城的温度似乎比楼画刚来时还要再高一些。   楼画穿梭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金发男人。   楼画的记性不算差,他上次在九阴山就记住了金犼的身形,而且那人那独特的金发金瞳,很难不惹人注意。   他跟着那人的动作,只是没想到,那家伙在熔炉城内绕了一圈,最后竟又回了楼画先前待过的那个花楼。   只是,他进的不是花楼的正门,而是侧后方一个极不显眼的小门。   楼画抬步跟了上去,但他方才明明见男人闪身进去了,可等自己靠近,却是被一个妇人拦在了门外。   “哎,这位客官,您走错了吧,这是我们楼里的姑娘少爷进出的地方,正门可在那边。”   妇人手里捏着一杆烟枪,敲敲墙面,而后抬手指着正门的方向。   楼画上下打量她一眼,只弯唇冲她笑笑:   “哎,姐姐,方才我进楼去找我那老相好的,他们说他今日病了,可我方才还见他往这边来。那小蹄子躲着我,您行行好,放我进去寻他呗。”   “哎呦呦。”在这种烟花之地,妇人也见多了这种事情,只问:   “小郎君,您相中的是哪位啊?”   楼画顿了顿。   他想起方才在房间内给他倒酒的少年,那腰牌上似乎写着……   “阿七。”   楼画笑答:   “我寻阿七。”   “阿七呀,我记得他在的啊。”   妇人嘟哝着,用烟枪敲敲小门,冲里面人喊了一句:   “哎,你,去把阿七找来,他的老主顾寻他呢,躲着人家作甚啊。”   有了妇人这句话,那少年很快被带到了楼画面前。   阿七见到楼画,多少有些意外,他看看身边的妇人,又看看楼画,忙上前拉着他的手臂,道:   “郎君,咱们去那边说话。”   楼画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   阿七带着他,去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他回头张望一二,确定妇人看不见这边,才悄悄问楼画:   “小郎君,怎么又来寻我了?你夫君走了吗?”   “嗯,走了。他一走,我这不就来找你了?”   楼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阿七,笑问道:   “但我没寻见你,你们这是来了什么贵客吗?”   “嗯?应该能找见我啊。”   阿七心思单纯,听楼画的话并没有多想,只顺着他的话说:   “我们这刚刚是来贵客了,但我不够资格去服侍他的。”   “怎么,我们阿七这么漂亮,那被猪油蒙了眼的竟瞧不上吗?”   楼画抬手轻轻摸了摸阿七脸上的面具,道。   阿七被他说羞了,垂眸道:   “不是啦,只是那位贵客向来只喜欢白发蓝瞳的男孩,我哪样都不占,自然去不了的。”   听见这话,楼画微一挑眉。   白发蓝瞳?   这两个特征,很难不让他联想到某个人和某条龙。   楼画笑意渐深:   “这样啊……”   说着,他抬手环过了阿七的脖颈,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小郎君,你要在这里吗?”   楼画那一套一套的漂亮话就够阿七迷糊了,所以即使在外面不合规矩,但他还是没有推拒,还闭上了眼睛。   只是阿七并没有等到小郎君的温柔,而是后颈一痛,失了意识。   楼画抬手扶住软倒的少年,把他用隐匿术法藏在了墙角。   而等他自己再出去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阿七的身形和模样。   他顺着小路,又回到了那个小门,结果却被那里蹲守的老妇人又拉了过去。   老妇人压低声音问:   “哎,阿七,刚那个小郎君什么情况啊?”   楼画轻咳一声:   “那小郎君有家室的,先前他家里那位找上来了,这跟我解释来的。”   “啧啧啧。”妇人吸了一口烟,叹道:   “家里有人还来寻欢,男人啊,果真一个贱样子。”   “……”楼画只觉自己被戳到了脊梁骨,也没多说什么,低着头应了两声,便从小门进了楼里。   而进去之后也果真如他所料,这道门和正门所通之地并不一样。   从正门进去,是花里胡哨的大厅,而这道小门里,却是阴暗狭窄的小LJ道,应该是姑娘少爷们休息的地方,而再往前,却是一道看似比前面还要华丽的房间。   楼画微一挑眉。   而等他从阴暗处走到有光的地方时,“阿七”又换了模样。   他认识两个白发蓝瞳的家伙。   想也知道,金犼会看中的自然不是秦东意,那,另一位呢。   覆着面具的白发少年身穿纱衣,低头走向那个特别的房间。   可还没等他靠近,就又被一人拉了过去。   这回拉住他的,是个红发金眸的女子。   她上下打量楼画一眼,问:   “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楼画垂着眸,答:   “我是刚来的,有个姐姐见了我之后,要我直接到这边来……姐姐,我是走错了吗?”   女子微微皱着眉,随后,她抬手,似是想看看楼画面具下的面容。   但她的动作却随着一声瓷器碎裂声顿住了。   房间内传来少年惊慌的求饶声:   “对不起,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女子蜷起手指,推了楼画一把:   “你,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7章 熔炉   楼画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女子一眼, 这才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跟他之前待过的那里果真是天壤之别,墙上、桌上, 到处都挂着一眼看去就价值不菲的摆件,且多以银色蓝色为主。   看得出来,这房间的主人对某人还真是执念颇深。   至于刚才那阵声响,则是躺落在地的一地碎片, 以及碎片旁跪着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有一双干净漂亮的蓝色眸子,像是干净的海水, 清澈透亮。   而旁边的床榻上,正倚着那个黑衣金发的男人。   或者, 可以直接叫他, 金犼。   听着少年的求饶声, 金犼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听见有人进来的响动,这才抬眸看了一眼。   他目光一顿,而后微微弯起了唇角。   对于他来说, 某些人的小伎俩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但他心情好, 因此第一时间并没有拆穿。   他只瞥了眼地上跪着的那个少年:   “滚。”   “好,好,多谢大人。”   少年似乎得了什么赦免一般, 惶恐地冲金犼磕了几个头,而后便弯着身子出去了。   这样一来, 屋子里一时就只剩了楼画和金犼两个人。   楼画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和金犼的差距, 也知道自己的掩饰术法估计早已被识破, 但既然眼前人不戳破, 他也就乐意陪他演演。   “是新人?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金犼抬眸看了楼画一眼。   楼画弯唇笑笑,学着阿七之前的模样,跪坐着趴在床边,只道:   “嗯,刚来,不知我这幅模样,大人喜不喜欢?”   金犼眼里划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你带着面具,本座还看不清你的样子,摘下来,给本座瞧瞧。”   楼画很听话地解开了面具。   露出来的,是一张和应龙九分像的脸。   楼画把面具放在手边,抬眸看着金犼,问:   “那大人面具下的容貌,又是怎样的呢?”   金犼看着他,道:   “本座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我,只对美人有耐心。”   楼画轻笑一声:   “若是大人长得好看,我便再陪你玩玩。若大人不愿解面具,咱们就直入正题便是。”   听楼画这样说,金犼笑意微敛,倒是真的抬手解了面具。   他的模样,和九阴山那次一样,没怎么变。   总是携着笑意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的唇角,还有那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模样。   “对我这幅皮相,可还满意吗?”   金犼笑着问楼画道。   “算个美人。”   楼画点着手指,心里多出一丝焦虑不安来。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出现了,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有关这张脸的半点信息。   “只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还得请大人为我解释一二。”   楼画抬眸看着金犼,微微眯起眼道:   “金犼大人,既然和那人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当年又同归于尽于东荒,那现在又为何摆出这样一幅姿态来?怎么,看着我这幅模样,金犼大人的心里会有所寄托,还是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聊解思念呢?”   楼画字句诛心,但金犼竟一点没生气。   他笑了两声,只说:   “楼画,你胆子很大。你该知道,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本座的本体,若是本座想,你下一瞬就得死在这里。”   “哎,大人有些过于自信了,仅用一瞬,你可杀不掉我。”   楼画撤去了用以伪装的术法,白发换成墨色,蓝眸漫上猩红,容貌也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而且,大人原本的目的不就是引我来这?若是轻易让我死在这,不白费了大人的苦心?”   “有时候太聪明可不是一件好事。”   金犼抬手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楼画,一杯拿在自己手里。   他瞥了楼画一眼: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你丢掉的那些东西,放眼整个天下,也就只有三世镜能告诉你。”   “嗯,条件?”   楼画懒得再跟他废话,直言道。   “条件很简单,明日本座要做的事,尊上不要插手。”   这话倒是把楼画逗笑了:   “先不论你要做什么事,怎么,堂堂金犼大人布下的天罗地网,还怕我坏了你的事?”   金犼不置可否,只道:   “我的事,你坏了不止一次。”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明日,尊上自去寻三世镜,路上没人会拦你,秦东意也不会跟你一起,等尊上找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直接离开就好,如何?”   “哦?”楼画弯起眼睛看向金犼:   “你想对我夫君做什么?”   “夫君?”金犼听着这个词,像是有些好笑:   “本座跟他自然是有些陈年旧账要算。再说,本座也没有让尊上害他,尊上只要乖乖当个旁观者,不动手便是,再说,明日站在最后的人还不一定是谁,尊上,该给你师……啊,抱歉,应该是给你夫君,一点信任。本座拿三世镜和你换个跟秦东意单独了断的机会,不过分吧?”   “好像,是不过分。”   楼画轻轻磨着手指。   金犼能跟他摆出这个条件,自然是早已有了打算。   至于秦东意,在人家的地盘,也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   楼画微微皱着眉,思量片刻,他弯唇笑笑:   “好啊,我答应你。”   金犼眸色渐深。   他抬手结印,掌心这就多了一团灵光。他将手递给楼画:   “定契,无人干涉你寻三世镜,作为交换,明日,楼画不得干涉本座与秦东意之事,若违此契,天雷降罚,灰飞烟灭,魂魄困于死地,永生不散。”   “你好狠毒啊。”   听着后面那些话,楼画摇摇头,叹道。   但他没有一丝犹豫,便将手送了上去,盖住了金犼掌心的灵光:   “契成。”   从金犼房间出去后,楼画一路上都没碰见别人。   他从原路返回,去到墙角把还睡着的阿七从隐匿结界中放了出来,而后自己从正门又回了花楼内。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寻到了自己先前待过的那个房间。   推门进去,秦东意正在床边坐着,他正抬眸看着对面的墙壁,似是有点出神。   而听到推门的响动,秦东意抬眸看了一眼,微微一愣。   楼画穿着跟花楼中那些姑娘少爷一样的纱衣,身子在薄纱下隐隐可见。   他关上门,学着先前那些少年,跪坐在了床边,趴在了秦东意的腿上。   秦东意没有问他去哪了。   他脱了自己的外衫,盖在楼画身上。   楼画闻着秦东意身上的檀香味,轻笑道:   “怎么,怕我冷,还是不想看我这幅样子?”   楼画低头,隔着衣衫吻了一下秦东意的腿:   “真不解风情啊,疏月君。”   熔炉城到了夜里,天边那火红的颜色也暗了很多,换上的是街上一团一团艳红的灯火。   他们房间的窗子是开着的,偶尔还有风带着楼下街上男男女女的笑闹声飘进来。   而楼下大厅那些乱声更甚,那些声音隔着一道门被拦在了外面,倒和安静的室内对比鲜明。   “秦东意,如果我说,我背叛你了,你会如何?”   秦东意眸里没什么波澜,他抬手轻轻抚着楼画的长发: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考虑我。”   “话是这样说,但你不会伤心吗。”   楼画叹了口气,抬头去吻他。   秦东意托着他后脑,一吻缱绻又温柔。   半晌,楼画抬手把人推开。   他坐去秦东意腿间,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而后抬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他们圣子明日就到,你应该要去找那个阿楹吧。金犼的本体也在此地,他可能会对你不利,你自己小心些。若是你死了,我会不高兴。”   楼画抬眸看着秦东意的胸膛。   他前夜就注意到了,这人心口处有一道很细的伤疤,像是剑伤,又像是别的什么。   楼画抬手抚了上去,而后自己靠近,闭眼吻住了那道伤,   秦东意愣住了。   他察觉到楼画冰凉的灵力覆盖住了那伤疤的位置,等到那人抬头时,他心口处的伤疤已经盖上了一道白色的像是羽毛般的印记。   “这是凤翎,我可只有一个。现在我把这个印记打给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楼画漫不经心解释着,似乎这真的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印记。   但秦东意却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在识海中问:   “前辈?”   应龙沉默片刻,语气略显凝重:   “乖宝身上有金犼的味道,还有契约残留,估计是去见他,跟他约下了什么事情,而这事多半跟你有关。至于凤翎,确实是凤凰一族给认定之人标记的方式,只是它……”   应龙顿了顿,却是没再往下说,任秦东意再如何追问都闭口不言。   秦东意微微蜷起了手指。   而楼画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道:   “你说了,让我去做想做的事。那我明天要去寻三世镜,不能跟你一道。”   楼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凤翎给秦东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么多。   明明他以前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而且,秦东意于他也就是一个稍微特别一点的人罢了,有没有都无所谓,是可以随手舍弃的家伙。   但楼画总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会后悔。   这种预感很强烈,但指的并不是现在的他,而是知道了前尘往事后的楼画,会后悔。   现在的他不可能为了秦东意舍弃三世镜,但以后的他又会后悔今日的选择。这种矛盾的情绪快把他撕裂了,所以最终,才成了这幅模样。   楼画叹了口气。   他就着在秦东意腿间的姿势,又低头轻吻一下他的小腹,顺势解了他的腰带,低下头去:   “快分别了,那就,再陪我玩玩吧。” 第128章 余烬   房间内的旖旎一直到后半夜才结束。   楼画丢掉了自己那身已经被撕得不能看了的纱衣, 从储物戒中又寻了一套白衣穿上。   过了昨夜,楼画才意识到,这疏月君, 看起来一副什么都不懂的纯情模样,好听话也不会说两句,真正做起事来却一点不含糊。   楼画有些出神,在系衣带的时候, 他瞥见身边人递了一杯水过来。   凉透的水经过那人掌心的灵力重新变得温热,楼画抬手接过, 在吞咽时微微皱了下眉。   秦东意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   “嗓子还痛?”   楼画摇了摇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他抬眸打量了秦东意一眼, 目光最终落到了他心口处的位置。   他轻轻扬起唇角, 道:   “秦东意, 我把凤翎都给你了,你也送我个东西呗。”   “想要什么?”   秦东意抬手拂去楼画耳边的碎发,但手却被他捉住了。   楼画笑着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掀开了他的袖摆, 目光落向秦东意的手腕处, 但却并没有发现他腕上那一抹红色。   楼画微微一愣, 秦东意见他这样,心里大概明白了,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根红绳。   红绳被他认真打着结存放完好, 现在又拿出来,放在了楼画手里。   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怎么能算送。   “旧情人的东西, 这么轻易就给我了?疏月君, 你可真是个薄情郎。”   楼画看了那红绳一眼, 收进了自己储物戒中,故意道。   秦东意不置可否。   他顿了顿,道:   “还有一物,要还给你。”   楼画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只微一挑眉,没多说什么。   他看着秦东意抬手,而后光芒流转,他掌间便多出了一把白色的弓。   那灵弓出现的一瞬间,楼画便能明确感知道,它属于自己,它在唤自己。   “它叫什么名字?”   楼画从秦东意手里接过灵弓,掂了两下。   也正是那时,他心底出现了一个名字,和秦东意说出的那两字重合在了一起:   “缺月。”   楼画弯唇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   “缺月挂疏桐啊?他还真爱你。”   话音刚落,楼画微微一顿,又道:   “又不是要生离死别,怎么一口气把好东西全给我了?”   秦东意只轻轻弯起唇角,摇了摇头。   也正是那时,楼下传来一阵乱声,似乎是圣子的车马已至,熔炉城的小妖们皆聚在主街欢呼迎接。   楼画收好缺月,去到窗边望了一眼,意味不明道:   “时间差不多了,疏月君,我要抛弃你了。”   “好。”   秦东意的声音和语气还是如往常般温和,虽然楼画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秦东意在看他。   “去做你想做的事,别回头。”   楼画扶着窗框的手有些微用力,直到骨节发白。   他弯起唇角,只说:   “我会的。”   话音未落,他便从窗子翻了出去,化为一道流光,掠向了熔炉城宫殿的方向。   秦东意看着他的背影许久,一直到那道光消失在视线中才回过神来。   楼下的主街上,远处已可见浩荡的车马队伍朝这边行来。   应龙已经在秦东意识海中嘿咻嘿咻做了好久战前的热身运动,到了这时候,他一挥拳头:   “冲啊呆呆!带我和那金毛怪物做个了断吧!”   “好。”   秦东意点了点头。   他召出清寒,持剑落于熔炉城主街之上。   在一群小妖的惊呼声中,青色火焰燃起,同时亮起的,还有街道两旁用作装饰的红色花朵。   那里,每一朵花都蕴含着强大灵力,此时光芒流转,凝结成了一片法阵的模样。   红绳、缺月,那都不是秦东意想送他的东西。   他惟愿,尽己所能,送他一片海晏河清。   -   熔炉城宫殿。   楼画听见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灵流相击之声,但正如秦东意所愿,他没有回头。   楼画心里漫起一阵不安,他加快了步子,按照记忆中燎鸯所指的方向,寻去三世镜所指的位置。   快一点,再快一点。   楼画由快步变成小跑,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片刻,却停了下来。   他微一挑眉,看着自己身前立着的一位红衣女子。   那人红发金眸,正是楼画昨日在金犼房间外遇见的女子。   他心中有了猜测:   “毕方?”   “是我。”   毕方冲楼画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楼画跟上了她的步子。   他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打量着她的背影,却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先前燎鸯被蛊毒控制,虽然行动如常,但细节中却总有一丝异样,给人的感觉就像被操控的木偶般,没什么生机。   但这位毕方姑娘,却一切如常。   “你没被蛊毒控制?”   到了这时候,楼画也不藏着,直接问了出来。   而对面的毕方倒也坦诚:   “是。我做的这一切,皆是自愿。”   “为什么?”楼画轻笑一声:   “若我记得没错,毕方姑娘是神兽,也是应龙的好友,为何却投向了敌方?”   “神兽什么的,也是旧事了,是敌是友,谁又说得准呢?”   毕方带着楼画走在宫殿内,最终,她停下步子,抬手推开了身前的门:   “是金犼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机会,也是他复活了我那些旧友,他对我有恩,我为他做事,很正常不是吗?”   楼画往门内看了一眼。   那是一处空旷房间,其中除了一块巨大镜面,再无其余陈设。   楼画微一挑眉,在进去之前,侧目瞥了毕方一眼:   “你是想靠金犼,复活所有已经死去的上古神兽?”   “是,又如何?”毕方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不如何,只是,你自己愿意就罢了,你那些同伴可不一定愿意被敌人复活。到时候发个疯,还得麻烦金犼用蛊毒控制,你图什么呢?”   楼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再说,你承的可不是金犼的恩情,你承的,是为了你这条命而死去的那千千万万无辜的人和妖的恩情。在这等血海下重生的你,的确已经不配神兽二字了。”   楼画之前在九阴山听过金犼一番话,又在花楼听阿七提过什么上等半妖,已经大概猜到了复活这些神兽所需要的条件。   既然逆天而行,就必然有人会付出代价。   那些在绝望和痛苦中出生的半妖,生来就没有希望也不被期待,被当做畜生一样养大,活着的意义就是变成一个合格的容器,来承载这些大妖的灵魂。   好绝望啊。   楼画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突然被挪走了一般、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听见,自己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叹了口气。   那人说,原来这就是他找了一辈子,想知道的、存在的意义啊。   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没用。   楼画有些出神。   半晌,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站着的毕方,见她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一般,也就没再出声讲话了。   他抬手,关上了身后沉重的大门。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房间内重回安静。   楼画迈步,走向房间对面、那面华光流转的巨大镜面。   三世镜。   楼画快步上前,最终立在三世镜前,看着镜面中的自己。   而后,镜面中央泛起一丝灵流。   那丝灵流旋转着散开,扭曲了镜中楼画的身影,最终灵流布满了镜面,再从中看不到任何东西。   楼画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镜中流转的华光。   也正是那一瞬间,他察觉似乎有什么力量缠住了他的手,要用力将他往镜中带去。   楼画只愣了一下,并没有反抗。   他闭上眼,任凭三世镜的力量将他吸入镜中。随后,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被镀上了一层温和的灵流,等再抬眼时,他周身已是一片虚无。   “陌生孩子。”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楼画耳边,那声音像是从千里外而来,又像是就伏在他耳边低语。   楼画没理会那道声音,而是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枚可以记录画面的灵珠。   记录法器本就珍贵,楼画手里这颗灵珠还是天阶,普天之下,可能也就这么一枚。   而镜中老人并没有在意他的举动。   老人又问楼画:   “你来找我,所谓何事?你有丢失的人生和记忆,是想要我帮你寻回吗?”   这回,楼画倒是没有无视他。   他摇了摇头,只说:   “我想知道,有关金犼的旧事。”   “哦?那你的记忆呢?”   老人有些意外。   “无所谓了,我的时间不多,知道那些也没意义。”   楼画唤醒了手里的记录法器,等着周身场景变换。   而镜中老人见他如此坚定,也没再多说什么。   随着华光流转,楼画身边的景象从一片虚空,化为了万里荒原。   楼画看见,在一片荒漠中央,血泊中,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   楼画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看着像狗,又有点像狮子。它呼吸微弱,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   他一个人在荒原中躺了很久,一直到死都睁着眼睛,像是渴望有什么人能来救他。   而救他的人,在他死后才终于等到。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   那人一身白衣白发,独自走到死去的小兽身前,却终是没能救活他。   那人能做的,也就是抬手,轻轻合上了小兽的眼睛。   那一瞬间,楼画看着那画面,想起了昨日他离开房间前,金犼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那时,金犼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只道:   “楼画,你知道吗?其实,你和本座是一类人,你和我,真的很像。”   是哪种人?   都是抓着一束光,死也不放手的人。   楼画微微蜷起手指。   他看着那白衣男人的背影,他看着他从小兽那里起身,转了过来,楼画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他微微睁大了眼,一股凉意顺着他脊椎流向全身。   那是……   秦东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9章 余烬   那人身材修长, 眉眼清俊,白发蓝瞳,都是楼画熟悉的模样。   但他很快就确认了, 不是他。   那人虽然生着和秦东意极其相似的面容,但细看还是一眼就能发现不同。   秦东意那人,气质淡漠,永远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隔着老远都能被他那气场冻到。但楼画眼前这人给人的感觉却和秦东意截然不同,像和煦的风, 又像暖阳,连眼里都是清澈的光芒。   这种感觉, 楼画也在某人身上见过。   应该说, 某条龙。   应龙刚才没能救下那只小兽, 像是有点失落的样子。   他离开前,给小兽留下了一丝灵流,保他尸身不被他人所食,能自然消失于天地间。   可也就是这丝灵流, 让小兽的尸身在应龙走后, 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后来, 像是过了很久。   荒原中的毒虫从暗处爬了出来,它们撕咬着小兽的身体,但因为有应龙的气息守护, 它们无法伤害到小兽的尸身,只有它们那些毒素, 顺着伤口蔓延到了小兽的体内。   各种各样的毒物、各种各样的毒。   那些毒液浸染着小兽的身体, 终于某一天, 被应龙合上的那双眼睛重新睁开了。   他早已死去多日, 但某种意义上,他又重新获得了生命。   小兽靠着应龙留下的那丝灵流,还有荒原中各种毒物的剧毒,慢慢修炼,长成了一种很特别的怪物。   他的毛发一开始是纯白的,但慢慢的,纯白染上墨色,又褪去墨色变成鲜红。   终于有一天,天上布满雷云,小兽承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最终,他如血般的毛色褪去,变成了阳光般的金黄色。   他也从一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弱小兽类,变成了浑身剧毒的强大异兽。   那时,天地都属于神兽异兽,而这些生命,皆由创世应龙统领。   应龙,是世间万物的先祖,他美丽又强大,通体莹白,背负双翼,能化用世间所有元素为己用。而在这份力量之下,世间所有的神兽异兽皆臣服于他。   但不知何时,天下兴起了某种传说。   传说,世上将会出现一只强大的异兽。那异兽将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他有着足以与应龙抗衡的力量,终将会带着神兽们走向灭亡。   那只异兽叫金犼。   犼是传说中可以斗龙的存在,他们性子恶劣,好战又易怒。   而金犼,则是犼中最强的一类。   传言说,金犼生于应龙之手,也终将死于应龙之手。   “先祖,现在各处都在传那个什么破传说,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丛林的空地中,一袭红衣的少女手里捧着花,给在座的每位大人都分了一朵。   应龙坐在一块巨石上,他凑近小花闻了一下,笑道:   “那又如何?既然有生,就会有死。若是冥冥之中,注定有一人会结束我这漫长的生命,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先祖,你可不能这样说!”   毕方有些着急,她看了应龙一眼:   “若是有一日先祖出事了,我一定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想尽各种办法让先祖回来!”   “丫头,生死有命。”   应龙被她逗笑了。   他手中灵力流转,将手上的小花重新放回了草地间:   “若有一日,我死了,自然还会有其余生命出现,这世间,不就是这样一个规矩吗?”   毕方听着应龙的话,似懂非懂。   她把手里最后一朵花给了身边的麒麟。   麒麟嫌弃道:   “给我这玩意作甚?又不能吃,无聊。”   毕方有些不乐意,她想从麒麟手里抢回自己的小花,却被麒麟躲开了。   她和麒麟打闹一阵,再抬眼时,却发现身前多了一人。   毕方有些出神。   眼前这人一声黑衣,金发金眸,面容俊俏,却很陌生。   毕方也是小辈,只以为这是自己不认得的哪位大人,便问:   “您是……?”   但面前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她。   毕方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应龙。   应龙此时也注意到了那人,他微微皱眉,问:   “你是?”   但对面的人,却只是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不记得我了?”   他顿了顿,又道:   “你救过我,我努力修炼,现今到这来见你,你却不记得我了?”   这人说话有些古怪,周围各神兽们心下戒备,皆站起身来。   毕方后退半步,大着胆子道:   “我们先祖救过多少人?哪里能记得……啊!!!”   毕方话没说完,就见对面的男人抬手凝起灵力,向自己袭来。   而也正是那时,她身边的麒麟猛地推开他,自己迎上了男人的攻击。   下一瞬,血花四溅。   在神兽间实力排行极前的麒麟,在男人手里竟连一击都接不下。   男人把手从麒麟胸膛抽了出来,顺手又拧掉了他的脑袋,直接扔去了应龙脚下。   血染红了这片草地,也染红了应龙纯白的衣角。   金犼笑了一声,问:   “现在,认识了吗?”   “还不认识,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应龙大人。我是金犼。”   那是金犼第一次从应龙脸上看见别的表情。   他以前经常远远地看着他,这人总是笑着的,像阳光一样,温柔又温暖。   而现在在他脸上的,是惊怒、是不可置信,还有……恨。   真美啊。   金犼这样想到。   金犼出现的消息,和他一招内杀死麒麟的战绩一时疯传于世间。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许多不服管教的异兽纷纷投靠于他,原本安定和平的世间陷于战乱,很多神兽异兽死于厮杀,草原和丛林被金犼的毒气浸染,成了一片荒原。   金犼有着不亚于应龙的力量,应龙每次同他交手,都会以两败俱伤收场。   那个传说成真了。   但不该是这样的啊。   应龙想,传说中,金犼只会杀掉他一人。   但现在,他的世界却满地血色,他的友人一个接一个战死,死亡的噩梦席卷了世上每个角落。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为什么不能冲他来,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生命。   如果能用他一个人的性命,换世间的和平,就好了。   有了这样的念头,应龙向金犼下了战书。   那日,他们二人站在满目疮痍的东荒,以一战,结束了为期百年的闹剧。   那天,东荒的火烧了十天十夜,天地都成了一片血色。   金犼是靠毒和恶念修炼的异兽,长年累月下来,他的力量早已强过应龙。而应龙拼尽全力,甚至拼得身躯四分五裂,也只能将金犼封印在东荒。   他用最后的力量将东荒封闭,好让金犼的毒气无法蔓延去别处。   但尽管应龙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事情却依旧没有结束。   他舍弃了自己的身躯和过半的修为,以本源形态从应龙的封印中逃了出来。   那时,金犼在应龙的身躯旁,想了很多很多事情。   他想起自己还是小兽的时候,就十分信奉应龙先祖。   他总是跟在那些大人身后跑,可惜他力量太弱,腿又短,还不会飞,总是跟不上他们。   有一天,小兽从山坡上滚下去摔断了腿,应龙注意到了这边,又折返了回来,替他治好了伤,还摸了他的头。   那时,小兽问他:   “应龙大人,我要怎样才能站在你身边呢?”   应龙冲他笑笑:   “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守护这世间,你就在我身边。”   “那你会记得我吗?”小兽眨眨眼睛。   “会的。”应龙点点头:   “我会记得你。”   那天,直到应龙离开,小兽还是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他在想,应龙身边的大人都很强大,他也要变得强大,才能配得上应龙大人。   所以,小兽很努力的修炼,可惜还没等他变得强大,他就被一只凶猛的异兽咬死了。   他躺在血泊中,期待着应龙大人能像上次一样,来他身边救他。   可他至死也没等到。   而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很强的力量。   但这还不够,他要变得更强,才能配得上应龙大人。   他熬过了天雷,最终换上了一身漂亮的金色毛发,站在了应龙身前。   但一切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那个跟他说会记得他的人,已经不认得他了。   那一瞬间,被背叛的怨恨和愤怒填满了金犼。   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把这些人都杀了,他就能站在他身边了。   只要杀了他,就能得到他了。   而今,金犼如愿以偿,和应龙一起死在了东荒。   他抬手,想凝聚应龙的本源之力,将他永远困在自己身边。   但令他意外的是,在他触碰上应龙的那一瞬间,应龙巨大的身躯突然像碎片一般消散了。   应龙在死前,封印了自己的六块残躯。   等到某一天,封印的力量消散,这些残躯自会现于世间,落到合适的人手中,替他守护这个世界。   而他的本源之力,一半用来封印东荒,另外一半,则飘散去了更远的地方。   那是神兽们没有踏足过的世界,他的力量会消散在那里,化为天地灵气,生养更多更多、能为这片土地带来希望的生灵。   本源之力消散了,残躯也被封印了。   在即将长眠之时,应龙察觉到了自己身边站着的金犼。   果然,即使他成了这般模样,还是无法彻底杀死他吗。   应龙的神识落在了金犼面前。   金犼站在他对面,定定地看着他,而后,他想伸手碰碰他,可那抹神识却当着他的面,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被应龙存进了自己的灵髓中。   另一半,和他的本源之力一同飘向了远方。   灵髓中的神识碎片,终有一日会选中合适的人,成为那人的一部分,帮助他完成自己没能完成的事。   而余下的那一半,则会在合适的时机,化为新的生命。   他往那半神识中,放了很多很多珍贵的东西。   他身上最纯净的火焰、他对世间的守护和执念、还有更重要的……希望。   打破黑暗的希望、不放弃不抛弃的希望、追逐光明的希望。   替他,好好看看这世界。   应龙神识的光芒消散了。   金犼看着他的余光,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到最后,九婴撕开结界找到了他,给他递上一件黑袍。   金犼把黑袍披在了身上,离开前,他戴上了兜帽,宽大的帽檐垂下来,遮住了他眼底那抹狠厉。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   想死可没那么简单,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第130章 余烬   如传说那般, 在应龙身死后,东荒的天地灵气削弱,所有神兽和异兽日渐虚弱, 最终殒于东荒。   最终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留存下来的,也就只有几种被天地认可的祥瑞之兽。   只是,它们在传承的过程中,血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原本的神兽, 慢慢转化成了世上一种新的生命——妖。   应龙散于天地的本源之力守护着世间那些弱小的人类,他们渐渐掌握了转化灵气的力量, 开始有了自己的势力和文明,最终在世间占了一席之地。   而在这漫长的时间中, 金犼带着他信任的那些下属, 年复一年游荡在东荒外围。   但天命不可违, 他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死去,最终,金犼将自己的神魂分给了相柳和九婴,保他们和自己一样, 拥有无限漫长的生命。   那时候, 金犼就一直在心中盘算。   他原本想着, 等他找回了应龙的残躯和神识,就为他另寻一个身体,他可以让应龙自己挑一条漂亮的龙做躯壳, 再把他装进去。   但事情渐渐脱离了金犼的掌控。   这世间,再没有龙了。   原本神兽体内的神魂和心脏被划分给了两种不同的生命, 而无论人还是妖, 都无法用体内单一的能量来承载应龙的力量。   即使事实如此, 但金犼并不服输。   一开始, 他将希望寄托于人和妖孕育出的后代,但事情哪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在一次又一次失败过后,金犼找见了门道。   他需要强大的人类,和血脉尊贵的妖。   金犼开始命相柳九婴在世间各个角落寻找带有神兽血脉的妖,他们在东荒附近建起了自己的宫殿,埋藏了千千万万深重的罪孽。   也正是那时,某日,金犼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属于应龙,但并不是他的残躯,而是他神识的气息。   那个方向,是清阳山。   那天,金犼藏起了自己的金发和金瞳,将自己幻化成人类小孩的模样,跑去了清阳山门口。   守门的弟子将他拦下:   “哎,小孩,这里可不能随便进,你是哪来的?”   “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金犼看看气息传来的位置,闻着那丝熟悉的气息却又无法靠近,心里着急。   但面前这两个人根本没把他说的当回事,一直想赶他走,金犼蜷起手指,下了最后通牒:   “我用毒很厉害,你想不想试试?”   明明是一句威胁,但从孩童的嘴里说出来,却幼稚又可爱。   金犼抬手,原本想直接杀了他们闯进去,但在他动手之前,却先听见一道女声:   “用毒?来,试给我看看?”   金犼愣了一下,抬眼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   金犼给她展示了一点点自己的蛊毒,这人类女人有点眼光,很欣赏他,并且破例收他做了弟子。   他知道了,她叫莲垚,以后也会是自己的师尊。   那天,莲垚牵着金犼的手,一路上了清阳山。   路上,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看起来毛毛躁躁的家伙抱着个小被子冲了过来:   “七师妹!你看我捡了个什么?我捡了个娃娃!!”   “哈?”莲垚从戊炎怀里接过那个婴孩:   “捡娃娃??”   “是啊,一大早一出门就躺在我门口!嘿,可爱吧,我跟你讲,这娃娃可不一般,这才巴掌大点,身体里就自带火属性灵流,纯净得很呢!啧,你给我小心点,别伤着我徒弟!”   莲垚懒得理他,把怀里的婴孩又还给了他。   这时,戊炎也注意到了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多问了一句:   “你也捡了个娃娃?”   “捡什么捡,这是我刚收的徒弟。”莲垚踹了戊炎一脚,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问: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金犼愣了一下,想起刚刚男人那句“七师妹”,顺着道:   “我叫七……”   “戚什么?”   金犼看向男人怀里的婴孩:   “还。我叫戚还。”   那天回去之后,莲垚在自己住的院子里分了一个房间给戚还,路上,她还问起戚还的家人。   戚还最擅长演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双亲亡故,说自己好想母亲,这才偷偷练习毒功,想当一个能保护别人的人。   这个理由,戚还自己听起来都够扯,但他面前这个傻女人居然信了。   她还摸了他的头,告诉他:   “小戚还,你是我做长老后收的第一个徒弟,这里除了我也没有别人,如果你想,就把我当家人吧,当娘亲也可以哦。”   莲垚是个性子骄纵又暴躁的女子,她没什么耐心,但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戚还。   那段时间,戚还过得还算轻松。他守着戊炎身边那个以应龙神识幻化成的婴孩,但随着婴孩一天天长大,戚还也发现了不对劲。   这孩子不是他。   虽然模样越长越像,但性格上的差异也愈发明显。   应龙是个像初晨阳光一样温暖又温柔的人,他的情绪鲜明,总是笑着闹着的。   但这孩子对待别人却格外冷漠疏离,虽然他也有跟应龙相似的地方,比如一样温柔,一样有自己的坚持,一样悲悯世间。   可,应龙的温柔像和煦的风,他的温柔却像初冬的雪,明明看得见也感受得到,但一碰就化了,似乎永远没人能留住他,也没人能靠近他。   戚还用了很长时间,才跟他说上第一句话。   而意识到这不是应龙之后,戚还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急躁的情绪。   也正是那天,他回莲垚那边时,路过某处山崖的时候,他看见莲垚和另一人在说话。   莲垚对面那人生着一头白发,眸子是不同于常人的赤色,他身上带着戚还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那是应龙的直系后辈,那人是……凤凰的后代。   “我在落雨泉等你。”   戚还听见凤凰这样说。   他心念一动。   强大的人类,和血脉高贵纯净的妖。他先前用尽心思都找不到,现在没在找了,这两人却是自己跑到他面前来了。   毫无疑问,他师尊莲垚是个漂亮又强大的人类,她是还是医修,懂得如何医治照顾自己,这再合适不过。   那天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莲垚。   莲垚早已把戚还当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也会事先告诉他一声:   “我明日要出门一趟,你自己练习功法,等我回来要检查。”   戚还点点头,问:   “师尊,要去哪玩啊?”   莲垚叹了口气,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去……忘忧崖。”   一个在落雨泉,一个在忘忧崖。   戚还很快通知了相柳和九婴,所以后一天,他根本没有练习功法,莲垚也没能回来教训他。   莲垚大概消失了一年左右,这期间也有人询问她的去想,戚还只说师尊去云游了,别的再未透露半分。   后来,莲垚回来了。   她回来时,比起一年前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戚还曾试探着问过她去哪了,但莲垚却闭口不谈,一副不愿意再提起的模样。   他之前听相柳提过,莲垚肚子里的胎儿十分成功,那是个男孩,身体里同时有着妖丹和心脏,还继承了雪凰的血脉还有冰,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容器。   但在莲垚回来之后,相柳又匆忙传信道,莲垚是在孩子出生前逃走的,换句话说,孩子丢了。   不仅孩子丢了,那该死的雪凰临死前还放走了地宫中大半的半妖。   那些半妖虽然不太完美,但都是他们花了数十年时间,用一条条命堆积起来的珍贵成果。   得知消息的戚还,一时只想直接杀了那个女人。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既然莲垚没把孩子带回来,那小孩多半是死在了荒郊野地里。   他期待了这么久的容器,竟就这样毁在了这两个人手里。   那天晚上,戚还在莲垚床头站了很久。   但他手里凝结成刃的灵流,最终还是没有刺下去。   为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之后,金犼继续待在清阳山,扮演着“戚还”的角色。   虽然他知道秦东意不是应龙,但再怎么说,他是应龙的神识,也是应龙的一部分。   等到有一天,他拿到了应龙的残骸,他会有用的。   至于容器,也会有办法的。   看到这里,一直作为围观者的楼画突然意识到了某个重要的信息。   秦东意,是应龙神识化成的。   在明确这点之前,他一直以为,金犼要对秦东意不利是想杀了他,好取出他体内那些应龙残躯。   楼画也为此做好了准备,所以根本没怎么担心。   但……   楼画抬手抚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泛上一股浓重的不安。   他眼里划过一丝猩红:   “放我出去。”   “故事已经开始了,要等它自己结束,我可没办法中途放你走。”   楼画话音刚落,便听见了镜中老人的声音。   老人顿了顿:   “你看,那人,眼熟吗?”   楼画愣了一下。   他顺着镜中老人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是发现不知何时,他身边的画面从营养山,变成了一条乡间小道。   那时,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小路上满是泥泞,水坑里映着天空的灰色。   他看见一个穿着清阳弟子制服的少年持伞走在雨中,片刻,他停下了步子。   楼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边残破屋檐下缩着的一个小孩。   那小孩浑身泥巴,脏兮兮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少年。   楼画蜷起了手指。   他心里漫上各种各样复杂的、他不懂的情绪。   楼画看见少年将手里的伞递了出去。   而后,他微微皱着眉,看着少年的背影,无意识地道出一句话。   他说出口的每个字,都隔着雨声,和少年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他说:   “雨大。”   “拿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1章 余烬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 等到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之时,少年们才又从原路返了回来。   戚还跟着自己的师弟们顺着小道一路往下,路过一个破败的村落时, 他瞥见栅栏后有一个东西在动。   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抱伞的脏小孩。   那时让他惊讶的,并不只有秦东意的伞,还有眼前这个孩子。   那孩子脏得看不清模样, 但他能从他体内感知到一丝莲垚的气息。   封印。   某个猜想生于戚还心中,他压下那份狂喜, 状似平常和师弟们说着话,离开前, 还给了这小孩一些食物。   等他走远一些, 就会通知这周边驻守的妖, 来把这孩子带走。   他那群没用的下属找了这小孩好几年也没抓到人,结果,又被他给碰见了。   但,事情也就是从那时, 开始和戚还预想中的道路走向不同的分支。   秦东意没有放任小孩不管, 他带着孩子上路了, 还要把他带回清阳山。   这对于戚还来说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他故意把孩子丢掉,但秦东意又找了回来。他在回程路上联系下属过来劫人,但秦东意那厮居然不惜用命换孩子安全。   所以,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那孩子最终还是回到了清阳山。   而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 戚还也发现了这小孩身上不同于常人的地方。   偏执、极端。   他身上有种对世界和对人性的绝望, 他恨这个世界, 恨自己, 也恨世上所有人。   戚还很擅长对付这类人,他不会让这家伙有一丝一毫的空闲。   他知道自己那位叫周午的师弟很不喜欢那家伙,他只用了一点点小伎俩,就让周午心里的怨恨成倍生长。   所以,即使进了清阳山,那位半妖小朋友过得一样不舒坦。   在他的预想中,小朋友会变成一个偏执强大又疯狂的怪物。   戚还不打算让他做容器了,因为戚还从他身上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他会是他的同伴,他的朋友。   可他的计划一直不太顺利,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但后来他明白了。   秦东意。   又是秦东意。   显然,他这位小朋友还不明白一件事。   光,只追逐是没有用的。光要牢牢攥在手里,毁灭他,他才能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   只是,秦东意在小朋友心里实在太重要了。   这要如何是好?   那就,让秦东意看清他的真面目,讨厌他、憎恶他,就好了。   身处黑暗的人,很容易被光救赎。   但当有一天,光不再照向他,那重回黑暗的人,又会做些什么呢。   戚还的问话回荡在镜中世界,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楼画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凝固住了一般,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继续啊?”   楼画微一挑眉。   但在他这句问话之后,镜中老人并没有出现。   随后,在一片寂静的虚空中,楼画听见了一声细微的碎裂声。   那碎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楼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瞬,他的身体被一道强大灵流贯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某处飞去。   他眼前明亮的世界消散了,在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重新回到了那处阴暗的宫殿。   楼画倒在一地镜子的碎片间。   他咽下喉间腥甜,弯起唇,笑着抬眸看了一眼。   他周围,都是带着面具的大妖。看装扮,大概都是些厉害角色。   而金犼就站在他们前面,他戴着面具,双手抱臂站在楼画身前,正垂眸看着他。   楼画的手藏在袖子底下,他收好掌心的记录法器,而后撑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一副淡然模样,甚至还拍了拍自己微乱的衣摆,动作间,他轻笑一声,问金犼道:   “不是说好三世镜随我看,金犼大人这一掌给我拍碎了,又要如何算?”   “尊上好久没出来,本座等得心急啊。”   金犼答着楼画的话,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古怪。   按理说,若是楼画在三世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往,想起那些沉重的记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样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   金犼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只能戒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果然,楼画随后就问:   “秦东意人呢?”   听见这句话,金犼古怪地笑了一下:   “死了。”   他细细观察着楼画的表情,期待能从中看见怨恨疯狂的情绪。   但让他意外的是,楼画从动作到神情都没有一丝异样,别说怨恨和惊讶,他甚至连一丝僵硬也无,反而笑意渐深,道出一句:   “死就死了吧。”   “哦?”金犼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眸色稍暗:   “你还真是让我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不是金犼大人自己说过的。”   楼画往金犼身边走了两步,原本暗色的眸子也漫上一丝猩红。   他扬着唇,语带笑意,缓缓道:   “光啊,只追逐是没有用的。只有毁灭他,才能真正得到他。”   楼画的瞳色已然一片猩红。   金犼看着他,半晌,笑出了声。   二人的笑声回荡在空荡大殿中,许久,金犼道:   “你能明白这点,真是让本座欣慰。”   “还得多谢您的教诲。”   楼画顺着他的话道。   他顿了顿,微一挑眉:   “您想复活应龙,我帮你啊。”   “哦?交换条件呢?”楼画的提议显然颇让金犼心动。   “应龙那种等级的存在,重生后,分裂一半神识也没多大影响。到时候,应龙归你,秦东意归我,如何?”   听楼画这样说,金犼已经大致猜到了他在三世镜中看到的到底是谁的过往。   但他留给楼画的时间并不多,他几乎可以肯定,楼画看见的,绝对不是完整的故事。   “好啊。”金犼答应得十分爽快:   “就按你说的,应龙归本座,秦东意,归你。”   楼画微微弯起了眼睛。   他后退两步,看着金犼和他身边那些大妖,道:   “那就不打扰金犼大人正事了,我先告辞,有需要,我自然随叫随到。”   金犼身边的大妖见楼画要走,下意识上前一步,但却被金犼拦了下来。   一直到楼画的身影消失在窗外,他才叹了口气:   “不用管他了。”   “教主?”大妖略有意外。   金犼抬眸,看着一旁三世镜的碎片,笑道:   “小朋友终归是小朋友,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还真是没有别的事。成天就知道围着秦东意打转,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他话中满是嘲讽意味:   “有些道理,总要有人教他的,不是吗?”   -   暗香谷。   小喇叭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在喇叭花园里给小花浇水。   另一边,一只花豹漫步在花丛中,这闻闻那看看,很新奇的模样。   “哎呀,你烦死了,别在我的花园里乱晃,你身上的野兽味都把我的花弄臭了!”   徐惘这就不乐意了:   “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把你的花弄臭!歧视野兽只说,我一口咬死你!”   “你!非礼啦,臭豹子辣口催花了!!”   “你别乱喊!!”   两个人在花园里闹着,片刻,徐惘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灵流波动。   他下意识抬眸望了一眼,就见一道红色的光流从天边直直往这边冲来。   不过,与其说是飞,那人更像是……   摔。   徐惘化成人身,一把捞起小喇叭花就往空旷地跑,但他们还没跑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道巨响。随后,一道巨大灵波从他身后袭来,徐惘被那道冲击力带得摔倒在地,滚了好几圈。   空气中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我的小花园!”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后,小喇叭花从徐惘身子底下挣扎出来,惊呼一声道。   徐惘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原本的喇叭花园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连地面都凝了一层洁白的霜。   此时,别处的小妖们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   他们聚过来,试探着靠近那被寒冰摧毁的喇叭花园,等到周围的冰雾散去,他们才看清,小花园的中央躺了个人。   “尊上……”   “是尊上……”   徐惘心里一动,拨开人群扑了过去,扶起了地上那个人。   楼画周身的灵流在控制不住地躁动,虽然他身边的空气很冷,但他人却在发热。   他靠在徐惘怀里,口中和鼻底不断淌出血迹,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看着十分可怖。   “鸟人!”   徐惘心里一惊,再不敢耽搁,抱着人就跑向了未雨殿的方向。   暗香谷的乱象一直到后半夜才平息。   未雨殿内,医师推门出来,看着外面等着的几人,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好奇怪。尊上的识海确实受到了一种强大灵流的冲击,但那冲击看似并不是针对他,他只是被余威伤到了,不该成这幅样子啊?”   雾青皱皱眉:“他……”   “没事的,就是看着吓人了点,休息一晚就好。”   医师摆了摆手,又同他们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屋内,从方才起一直昏迷着的人睁开了眼。   他体温高得吓人,连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但他并没有遵照医嘱好好休息,而是从被子底下抽出了手。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镜子的碎片。   镜子碎片锋利的边缘划伤了他的手掌,有血从他掌心淌下,分外刺目。   楼画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说出一句:   “告诉我。”   空荡的未雨殿内响起一声叹息。   碎片中,华光流转,镜中老人安抚道:   “孩子,你身体不好,先休息,这种事情不急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   楼画依旧是这么一句。   他手里握着有限的时间,还有近在咫尺的真相。   有滴血泪从他眼角淌下,在他昏迷前,他用尽所有力气,说出口的声音却依旧微弱可怜:   “……告诉我。” 第132章 茫茫   楼画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回来的事, 因此,这消息很快就传去了清阳山。   清阳山那边的人左等右等,没有等到秦东意回来, 也没有等到楼画去接燎鸯,终是坐不住了。   于是某日清早,戊炎带着燎鸯那小姑娘,寻了个还人的由头, 只身去了暗香谷寻人。   楼画特意嘱咐过暗香谷内,不许拦清阳山来的人, 再加上戊炎身边有燎鸯,因此他这一趟来得还算顺利, 后来更是直接被雾青引去了未雨殿。   “主人, 清阳山戊炎长老拜访。”   雾青在未雨殿外行过一礼。   他身边的戊炎是第一次来暗香谷, 此时左看右看,啧啧两声,问身边的燎鸯道:   “你们几百年就住这种乌漆嘛黑的地方?”   “是啊。”燎鸯点点头:   “虽然黑了点,但暗香谷隔着染墨川, 影响不到凡世那边, 主人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听见燎鸯这样解释, 戊炎眸色渐深,似是在思考什么的模样。   也正在那时,未雨殿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做什么?”   雾青照实答:   “来送燎鸯姑娘。”   楼画淡淡应了一声:“那现在人送到了, 让他走吧。”   “嘿我说你这臭小子。”   听见这话,戊炎不乐意了:   “我大老远把人给你送回来, 你连面都不露一下?”   “我可没求你送她回来, 再说, 不用你帮忙, 从清阳山到暗香谷的路,我们丫头还是认识的。”   未雨殿内,楼画靠着王座坐在地上,松散的长发顺着肩头散下来,和宽大的素白衣摆一起落在了地上。   殿里没有点灯,只有王座周围紫色的鸢尾花发着微弱的光芒。   楼画坐在那里,一手握着三世镜的碎片,另一只手内,是那根被秦东意好好保存着的红绳。   他在原地坐了片刻,随后起身,像是打算去开门的样子。   但直起身后,他动作顿了顿,略微思考一瞬,还是把手里的红绳放回了储物戒里。   他随便找了一根发带,把头发随意绑起来,这才迈步走向殿门的方向。   殿门沉重的开合声响起。   楼画站在未雨殿内那片阴暗的墨色中,直勾勾望着外面的戊炎,把戊炎吓了一跳。   但吓到他的并不是楼画的眼神,而是这人的模样。   明明前几日除夕的时候这人还好好的,但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很多,连气质都比先前阴沉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戊炎似乎看见了当年被关在屋里罚禁闭的十三。   “有何贵干?”   楼画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   戊炎顿了顿,这才问:   “你从熔炉城好端端回来了,我们小九呢?现在还没见人,他人呢?”   “哦,他啊。”   楼画像是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想了想才道:   “死了。”   这两个字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心里一惊。   “死了?谁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戊炎一下子就炸了,他不相信楼画的话,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吵得楼画头疼。   “金犼说的,你去找他要人吧。”   楼画打了个哈欠,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看得戊炎心里来气。   他面色有些发白,不知道是气到了还是被打击到了,只抬手指着楼画的鼻子: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跟小九明明……现在还……他娘的!”   戊炎说不下去了,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楼画看着他的背影,扬声提醒一句:   “但我劝你不要贸然行动,老头子,你会死的。”   这句提醒也不知戊炎听没听进去。   楼画看着他走远,微微皱了眉。   他靠在门边,低头咳了两声,抬眼时,同雾青嘱咐道:   “玉骨教那边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   雾青低头应道。   楼画微微垂眸,后退半步,又关上了殿门。   但他似乎没有力气再走回王座那边了,他背靠着墙,缓缓滑着坐到了地上。   半晌,他掀起了自己左袖,露出的白皙手腕已然一片黑青。   那是一根根交错着的、经脉状的黑色纹路,且不断在向心脏处蔓延。   楼画微微皱起眉,又拿袖子将那些异样遮盖好。   快点吧,再晚,可就真的没命活了。   未雨殿外,燎鸯低头站在雾青身边,片刻后,她见雾青要走,忙问出一句:   “雾青哥,我师尊……不是,疏月君他,真的……”   “没有。”   雾青的回答几乎没有一丝犹豫:   “主人有自己的思量,你相信他。”   燎鸯使劲点点头,同雾青告别后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雾青还站在原地。   月光将他的影子映在他足下,显得整个人无端有些孤寂。   他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楼画的人。   他家主人,即使放弃自己,也绝对不会放弃秦东意。   无论重来多少次,都只会是一样的结局。   -   三天后,雾青等到了楼画在等的东西。   拿到传信后,雾青第一时间送去了未雨殿。   他这几天都没见楼画,这次瞧了一眼,楼画的状态似乎比上次还要更差一点。   雾青微微蜷起手指,没再多看,而是抬眸望向了楼画手里的传信。   那大概是一封战书,通篇就写了四字:   “东荒遗迹。”   在哪里开始,就要在哪里结束吗。   楼画停顿片刻,随手毁了手中的信纸,抬步就要离开未雨殿。   见此,雾青微微皱眉:   “主人?”   楼画瞥了他一眼:   “东荒遗迹情况不明,我自己一个人去,你们留下。”   说罢,他便往染墨川的方向行去。   但才走开几步,便又听身后人道:   “主人。”   “啧。”   楼画停了步子,回头看雾青一眼,似是微微叹了口气。   最终,他微微扬起下巴:   “带几个人,跟上吧。”   暗香谷离得远,且处在永夜之地,以至于很多异象都看不见。   比如这次,楼画猜,东荒遗迹那边许是又出现了遗迹将开的异象,因为这一路上,他见了很多人族大小宗门的修士成群结队地往东荒的方向赶。   看来,三百年前的教训还是不够大,无论什么时候,贪婪都是主导人心的一大利器。   至于妖族那边,因为楼画有令,所以除了暗香谷来的那队人,其余没几个妖敢抗命往东荒来。   和三百年前一样,楼画到东荒的时候,东荒遗迹的结界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族修士。   在三百年前那场浩劫中,有些宗门的核心力量死伤惨重,早就消失于世了。但也有些宗门坚持了下来,只是规模早已大不如前。   现今这些人里,有楼画眼熟的制服,但更多的是他没见过的新面孔。   还有……清阳山。   清阳山来了不少人,由戊炎带队,基本上都是山门内叫得上号的人,看来是抱着和金犼决一死战的心态来的。   此时,戊炎正抡着斧子和对面某个宗门的宗主说着什么,楼画瞧着新奇,便凑过去听了一耳朵。   “他娘的,老子说了,东荒遗迹里不知道有什么鬼东西,我们是去找人,你以为里面有宝贝呢?让你们滚是为了你们好,怎么就听不懂人话??”   “你说找人就找人?你戊炎三百年前可没进这里,里面有什么东西你还能清楚?当初就是你们的弟子杀了里面所有人,三十年前还编出那等谎言诓骗世人,我看你们早就知道东荒遗迹还会重开,都是奔着里面的宝贝去的吧?!”   三十年前,虽说秦东意想起了东荒遗迹中的往事,并将里面发生的那些事公诸于世,但到头来,信他话的并没有几人,更多的是听过笑一笑或者感慨两句也就过去了。   戊炎真是懒得再管他们,正想转身走人时,却见楼画正站在自己身后,还把他吓了一跳。   但楼画并没有理会戊炎,而是笑眯眯冲对面人道:   “这位宗主,这回我也是要进东荒遗迹的,你就不怕,我再发疯杀了你们所有人啊?”   “你……!”   楼画的恐吓果然比戊炎有用多了。   但那宗主也只是色变一瞬,很快,他就古怪地笑了两声:   “谁不知道你跟清阳山一个鼻孔出气,还早跟那疏月君搞在一起了?我看你就是为了维护清阳山这群狂徒,我今日还非要进去看个究竟,揭开你们清阳山的真面目!”   听了这话,楼画也不生气。   他只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抬手拍拍戊炎的肩膀:   “听见了吗,老头子,别跟狗讲道理,他们又听不懂,还只会乱咬人。”   被楼画当着弟子的面这样羞辱,那老宗主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他硬着头皮回怼道:   “你个不知死活的畜生,说谁是狗?!”   “你再多吵一句,本尊不介意让你在这当一条死狗。”   楼画瞥了他一眼,眸里闪过一丝猩红,这让老宗主背上泛起一阵冷汗。   而正在此时,正如三百年前那样,东荒遗迹的结界开始扩张,无数大手从里面探出来,将结界外的修士一个接一个往里捉。   楼画面色如常,只抬手叫雾青带人入结界内。   而见他这副模样,后面的戊炎神色微顿。   他总觉得,楼画这个反应好像有点奇怪,于是叫住了他:   “喂,楼画!”   听见他在叫自己,楼画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炸毛老头子,他对自己又坏,还总不喜欢他跟秦东意在一起。   但既然他是秦东意重要的人,那楼画想,自己也可以勉强试着喜欢他一下。   毕竟,那老长虫说过的,这叫什么,爱屋及乌嘛。   “进去之后什么都不要管,不要杀人不要见血,去乖乖找个山洞躲起来,直到事情结束再出来。”   楼画提醒他一句:   “这可是很真诚的提示,不信我的话,你会死的哦。”   听了楼画这话,戊炎总算是想起来了,楼画究竟有哪点奇怪。   当年东荒遗迹中的幸存者,只有秦东意和楼画,真正清楚里面实情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而今秦东意不知所踪,楼画又失忆,他根本不该知道里面会发生的事情。   “你……”   戊炎皱眉问。   但在他一句话刚出口时,就被楼画打断了。   那人弯着眼睛冲他笑了笑,自己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还是秘密。”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步,主动走进了结界中。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3章 茫茫   东荒遗迹还是和楼画记忆中一般模样。   一样的荒原、一样猩红色的地面的天空、一样稀薄但不可忽视的瘴气。   楼画和暗香谷的人进遗迹后所在的地点是一片平原, 楼画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片天地,片刻,他身边的雾青问道:   “主人,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啊。”楼画像是这才想起来还有他们在。   他愣了一下,只道:   “炸毛老头子肯定不会乖乖听我说的话,你们去把清阳山的人捉住,找个安全的地方弄个结界好好待着。当然, 如果有想活的人就一起收留了。你们和他们待在一起,哪也别去, 等到事情结束了再出来。”   “主人……”   雾青皱了皱眉。   到头来,虽然他跟在了楼画身边, 但还是不能跟他一起面对那些事情吗。   “不行!主人, 我要跟你一起去!”   听见楼画的话, 暗香谷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道少女声线。   楼画微一挑眉,侧目看去,只见队伍中飞出来一只黑色的小燕子,落在他眼前, 化成了燎鸯的模样:   “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去犯险!至少带上我嘛!”   看见眼前的燎鸯, 楼画蜷起手指, 咬牙怒道:   “谁带她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您是我主人,疏月君是我师尊,现在你们有危险, 我怎么能不管!”   燎鸯第一次这样跟楼画说话,但她还没嚣张多久, 就被楼画用捆仙锁捆成了粽子, 丢到了雾青怀里:   “净知道添乱。小瞎子, 按我说的做!”   “主人!”   “你要抗命不成?!”   雾青皱着眉, 内心挣扎着。   片刻,他闭闭眼睛,低头道:   “属下……遵命。”   “哎,雾青哥!!”   听见雾青这样说,燎鸯急了。但她没办法从捆仙锁里挣扎出来,只能努力哀求主人带他一起去。   但楼画并没有理会她,只自己一个人越走越远。   他宽大的白色衣摆被东荒遗迹内燥热的风带起,他的背影看起来单薄又萧瑟。   “主人!”   等楼画走出去很远,雾青还停在原地。   他单膝跪地,冲着楼画的背影喊出一句:   “保重!!”   楼画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他只抬手,告别似的挥了挥,像是在回答雾青,他知道了。   自那处分别后,雾青按楼画所说,在东荒遗迹内找见了清阳山的人。   雾青把他们困在法器里,找了个安全的山洞,把人都放进去。偶尔也有路过求助的别家修士大着胆子求援,雾青一律放进了法器内。   山洞里避难的人越来越多,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都在祈祷着事情快些结束。   东荒遗迹内不分日夜,戊炎只能算着时间,等大约两天过后,山洞外路过了一只浑身是血的怪物。   众人都被那怪物吸引去了注意,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怪物的动作,半晌道出一句:   “哎,看装扮,那个好像是哪个宗门的宗主吧,之前还跟清阳山的戊炎长老在结界外吵架的那位?”   “好像是啊,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了,他们宗的人呢?”   “这呢,我们宗主非不听戊炎长老劝告,执意要去找宝物,我们进来避难,他还骂我们是废物……”   小弟子一字一句抱怨着,众人的目光渐渐聚到了戊炎身上,也不知谁开的头,话题突然就转成了戊炎长老有先见之明,夸奖一句接一句,听得戊炎耳根子发毛。   他摆摆手:   “真要谢,别谢我,你们谢楼画吧。这隔绝瘴气的法器是他的,这里看着的也是他的人,别把功劳往老子身上套,受不起。”   这句话一出,原本拍马屁的人倒是都没声了。   不知何时,一人出声道:   “楼画不是妖吗,他凭什么帮我们?我怎么感觉……”   “是啊……”   法器内开始有人压着声音小声讨论着楼画的意图,将他说得愈发不堪。   法器边缘守着结界的雾青也听到了,他闭着眼睛,没去理会,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早已攥紧成拳,用力到骨节发白。   “你们怎么这么没良心啊!!被人救了还要叽叽喳喳,害怕我主人害你们,你们滚就行了,出口就在那,谁稀得救你们啊。”   角落里的燎鸯听不下去了。   她手上还有捆仙锁,只能用力踹了那人一脚。   “真是的,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   燎鸯一边骂着,还红了眼圈,最终竟哭了起来:   “我家主人自己去找金犼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们还这样说他!!凭什么?!!”   “你这小丫头片子,敢踹我!”   那瘦猴被燎鸯踹了一脚,自觉在同伴面前丢了面子,一骨碌爬起来就要找燎鸯算账。   燎鸯看着他的模样,顿了顿,突然止住了眼泪。   她冲他一扬下巴:   “怎么样,不服吗?不服来比一场,姑奶奶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这丫头,坐好!”   燎鸯身边的戊炎叹了口气,想拉她坐下,但抬眸时,他却见燎鸯在自己身前一步,努力冲他晃着自己被反绑在身后的手。   戊炎皱皱眉,看着小姑娘的背影。   法器内的乱象还在继续。   燎鸯和瘦猴还在拌嘴,你一句我一句,但从始至终,谁都没先动手。   雾青叹了口气,没打算去管,但就在那时,他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灵力流动。   他猛地睁开眼,但在他做出反应前,燎鸯就已挣脱了捆仙索束缚,化为一道流光,直直掠过众人,飞出了结界法器。   -   东荒遗迹,祭台。   楼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的动作很慢,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叹了口气,笑道:   “金犼大人,也不给我给个位置。东荒遗迹这么大,可叫我一通好找。”   “你这不自己也找来了吗?”   金犼还戴着他那张面具,他背着手坐在祭台上的躺椅里,晃晃悠悠地看着楼画的方向:   “尊上来找我,有何贵干?”   楼画弯着眼睛,笑着打量了一番祭台的景色。   让他意外的是,金犼身边那些大妖并没有在这处。祭台意外地冷清,只有金犼,还有他身后封印结界内的秦东意和应龙。   应龙大概是被从秦东意识海内剥离了出来,那两个人被困在华光流转中,看见楼画,皆是一愣。   但楼画并没有理会他们。   他答着金犼的话:   “我来,自然是有东西要献于您。”   说着,楼画抬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了那把缺月弓。   他抬手,十分随意地扯断了缺月的弓弦,而后用指甲划破了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了弓弦之上。   那一瞬间,他掌间爆出一团灵光。   随后,他手里的弓弦变了样,化作一团光源,直直飞向了金犼身后的封印结界内。   楼画轻笑一声:   “有了龙筋,金犼大人的大计,应该也能顺利一些吧。这不也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吗?故意引导秦东意去寻应龙残骸,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容器。什么白泽,什么雪凰,都是借口罢了,其实到头来,最合适的容器还是秦东意。”   楼画抬手拍了两下,像是称赞一般:   “因为他是应龙神识所化的新生命,他有应龙的神识,也有和应龙无关的躯体。无论是一开始的应龙息,还是后来我献祭的应龙髓,甚至是故意丢在他必经之路、等待着终有一日变成诱饵的白泽幼崽,都在你的计划之内不是吗?金犼大人,好算计。”   说着,楼画低头咳了两声,抬头时,他掌心已是一片殷红。   “啧,尊上过誉了,本座可比不上你,你还真是会变着法的给本座找麻烦。”   金犼目里一片阴冷:   “楼画,本座的毒,味道如何?”   “还行吧。”   楼画却是一点都不意外的模样,他唇上一片血色,笑起来,整个人无端有些瘆人。   他语带笑意,只道:   “我想,这整个世间,大约也只有应龙杀得掉你。所以,我死了也无所谓啊,总归在黄泉路上,你会来陪我,不是吗?”   “不得不说,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金犼从躺椅上站起身来,他回眸瞥了眼封印内的秦东意:   “听见了吗,我前几日明明给你下了毒,可为什么你没事?秦东意,你要好好感谢他给你的凤翎印记。”   封印结界内,秦东意出不去也动不了,但他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   凤翎印记?   “但楼画,你是不是忘了,应龙的六块残躯,现今可还有一块流落在外。若是没有它,应龙就不完整,怎么可能杀得了本座?”   金犼双手抱臂,冲楼画扬起下巴:   “还得劳烦你,把龙骨找回来。”   “这点你就不必操心了,缺失的一块,我自会用……”   “主人!!”   楼画的话音顿住了,连带着笑意也凝在了唇角。   他看见,对面的金犼眸里闪过一丝戏谑,甚至还心情颇好似的吹了声口哨。   “龙骨,这不就来了?”   “谁叫你来的!!”   楼画的脸色本就不好,此时更是一片苍白。   他再顾不上和金犼扯那些有的没的,转身便向燎鸯冲去。   见此,金犼倒是一点不着急。   他慢悠悠转过身,掌中金色灵流汇聚,垂眸看向了封印中的秦东意。   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抬掌便往秦东意胸口击去!   天上传来一阵翻滚的雷声。   地面,没有封印破碎的声音,也没有灵流贯穿身体的响动。   秦东意甚至连痛意都未曾察觉,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胸口那处带着楼画灵力寒意的印记,在瞬间溃散的感觉。   他看见,金犼身后不远处,楼画的动作陡然僵住,而后,他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晃晃悠悠往前走了两步,跌倒在地。   那天,应龙只说凤翎印记是凤凰一族给认定之人的标记。   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也是凤翎印记真正的用途——   转嫁致命伤。   楼画知道自己会后悔,所以从来没打算让秦东意只身犯险。   那时他以为,金犼是想杀了秦东意,挖出他体内的应龙残躯。所以他给秦东意打下凤翎印记,他想,如果秦东意没能从金犼那里脱身,至少自己还能给他争取一条命。   那时的楼画没有以前的记忆,他以为,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秦东意,不至于为他付出这种代价。   但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可到头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凤翎给了他。   那时候他想,秦东意死了,他会不高兴。   但现在,他心里的想法要更复杂一些。   他要金犼死。   他要秦东意好好活着,带着他的那份,杀了金犼。   他这条命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到头来连做容器都不够格。他就那样随意被做出来,又随意被丢弃,滑稽又可笑。   以前他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能找见幕后操纵一切的那人就好了。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能杀了他的话,自己死了也无所谓。   如果他是为这种事情送命,那大概他来这世上走一遭,也算是有点意义吧。   楼画强忍着身体各处的痛意,他撑起身子,看向燎鸯。   他想跟她说,快走。   龙骨的空缺,他会用自己补上。   但他看见,他的小姑娘脸上沾着他的血,眼里是一片坚定决绝。   她看了楼画一眼,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楼画却似乎从她眼里读懂了什么。   “这次,换燎鸯来保护主人了。”   红色云层之上,电光浮动,映亮了燎鸯的眼。   她抬手结印,仰头看着天空,因为喊得太过用力,原本清亮的嗓音都有些嘶哑:   “我,燎鸯,自愿献祭体内应龙龙骨于疏月君!”   “天地为证!死、生、不论!!” 第134章 茫茫   燎鸯的话音和天际沉重的雷鸣叠在了一起。   在她说完那话之后, 楼画眼前一晃,只觉得,她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一片猩红色的天光中, 燎鸯的衣角燃起了青白色的火焰。那火焰逐渐蔓延去了她全身,到最后,她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青白色的火焰吞噬了小姑娘的身影,最终, 凝成了小小的一团。   一节银色的龙骨吸收了那些火焰,它像是天地中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只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就飞向了封印的方向。   看着这一幕, 楼画似是抽干了全部力气, 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他眼里的画面一阵天旋地转, 最终停留在了那一片红云翻滚的天空。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了那个在三世镜中用过的记录法器,分给了它一丝灵力,让它自己寻去了秦东意的方向。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   比起小哑巴, 比起娄娄, 楼画强大了很多。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护住所有想保护的人, 但是这次,大约秦东意不算是在孤军奋战了。   楼画努力看着秦东意的方向,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恍惚间, 他想起来,自己儿时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 看着他只身一人, 冲向了那个生着黑色翅膀的大妖, 冲向了那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在他的生命里, 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用来追逐那个身影。   楼画努力抬起手,隔着很远的距离,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人的身影。   碰到了。   那边,应龙最后的残躯归位,原本束缚着秦东意的封印瞬间消散,巨大光芒炸开,来自远古的力量被重新唤醒,在东荒埋骨万年的亡灵似乎都在歌颂他的归来,以本源之力献祭应龙的重生。   应龙重新钻进了秦东意的识海中。   刚才他接住了楼画送来的记录法器,下一瞬,二人眼前便像走马灯一般,闪过了三世镜中楼画看过的那些画面。   从稚嫩的小兽,到强大又残忍的金犼。   再到,那个熟悉的人。   秦东意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人。   此时,由于瞬息间爆出的强大气息,金犼脸上的面具已然碎裂。   他生着一双生来带笑的眼,只是记忆中温润的黑眸早已被一片凉薄的金色替代。   戚还。   不知为何,秦东意似乎并没有特别意外。   大概是因为早有过猜想的原因,到了这时候,他心里只余一丝类似感叹的情绪。   原来,真的是他。   是他一直在暗处下绊子,也是他一直在引导楼画。   其实他的表演并不完美,但当秦东意察觉到蛛丝马迹,还没来得及找他问个清楚时,他就死了。   不过,死的是戚还,并不是金犼。   戚还死在了东荒遗迹中那个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山崖,大概连这也是他算计好的,后来,秦东意掉进了崖底,融合了那里脱离封印的应龙息。   他的想法,大约是要秦东意在东荒遗迹中彻底迷失自我,成为一个听话的容器。   但他没想到的是,三百年前,秦东意会用自己的命保十三无恙,更没想到,十三又用自己的心脏,救活了秦东意,换了他清醒的意识。   那时,金犼第一次觉得,什么人啊妖啊,这种乱七八糟的感情,真是麻烦透了。   他几乎算到了所有事情,但唯一的变数,却是那个出自他手的没用的半妖。   现在又是因为他,让事情陷入了最糟糕的情况。   啧,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把掐死才对。   祭台之上,光芒流转。   金犼眸色略显阴沉,他等着光芒中那人重生的模样,等着再次看见他那双如阳光般温柔的眼瞳。   但事情又脱离了轨道。   光芒之后,那人还是和往日一般的淡漠模样。   秦东意召出清寒,手挽剑花,青色火焰随着剑尖舞动,只分出一丝灵流化作结界,护住了祭台边缘倒在血泊中的那人。   “秦东意,不融合应龙余下那半神识,你还是斗不过本座的。”   金犼微微皱了眉。   “别听他的。”   应龙在秦东意识海中提醒道:   “如果融合了我的意识,你就再也不是你了。”   秦东意应了一声,再没说多余的话,提剑掠向金犼的方向。   两种颜色的灵流交织碰撞,力量之强,竟引得天地都变了颜色。   “应龙!”   在一片青色火焰中,秦东意听见了金犼的声音:   “你看看这东荒,本座带你重回万年前的模样。你的朋友,你的同族,本座都能帮你把他们救回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们早就死了!!”   应龙的神识不全,所以从头到尾,他的模样和声音都是十多岁的少年模样,连出口的话都有些孩子气:   “你就是个疯子!你还不明白吗,死了的东西永远回不来!金犼,就像你一样,你以为你死过一次后,还是原来的你吗?我一直记得当初跟在我身后跑的那个小家伙,但你以为,后来,我为什么没能认出你?”   这话让金犼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疑。   也就是那时,秦东意寻见空隙,一剑刺向了他腰腹。   黑色的血液飞溅出来,但金犼并没有在意。   他飞身退开,却又听应龙道: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我说,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守护这世间就好,但你回头看看,你又做了什么!!”   应龙想起了往事,语气里是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悲伤:   “你杀了我的同族,杀了我的朋友和后辈,你毁了东荒。这还不够,我用本源之力护了人族和妖族近万年,你睁开眼睛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像乖宝那样的生命还有多少?他们活在无望的痛苦中,就为了有一天满足你那可笑的愿望吗!”   “什么叫我的愿望!”   金犼似乎动了怒气,一双眼睛的眼白处逐渐漫上墨色: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什么?本座有能力杀了那些废物,就有能力再还给你。本座毁了东荒,就能再造一个给你。”   金犼退开数步,忽地抬手,齿间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那哨音划破天际,瞬息间,玉骨教的位置忽地出现数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此地掠来。   其中领头的是一身红衣的毕方,她远远便瞧见地面上那一头白色长发的男子,瞳孔微缩。   她有些不敢看那人,落地后,只低头问候一句:   “先……先祖。”   秦东意和应龙都没有应声。   应龙借着秦东意的眼睛,看向了那里站着的那些人。   毕方、麒麟、朱雀……   那看起来都是熟悉的身影,但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僵硬的木头人,就站在那里听人摆布。   应龙几乎不忍心再继续看。   而对面的金犼却还是难掩兴奋语气:   “你不是恨本座杀了他们吗,现在本座把他们还给你,还差谁,给本座一点时间,本座都还给你。”   应龙只觉得跟这人已经没了交流的必要。   他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懂他做的这些事究竟多么荒唐可笑。   “他们已经死了。”   应龙看着对面那一张张熟悉的人脸,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毕方身上。   毕方眼里还有清明,她不像是被完全控住的样子。   应龙叹了口气:   “丫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我说过,生死有命。逝去的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无论是我,还是你,亦或是他们。所以,不必执念。”   “先祖!跟我们一起不好吗?我们还能回到当年的模样,还……”   毕方有些急切地同应龙说道,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应龙打断了。   “毕方,你看看麒麟。”   毕方看向了自己身边的男人。   那人虽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但眼里已是一片麻木僵硬。   “你看看他,现在你送给他花,他还会嫌弃花的味道、还会一边嫌弃一边同你打闹吗?你叫他麒麟哥,他还会答应吗?”   应龙叹了口气,虽然声音稚嫩,但已然有了长辈的模样:   “生命的延续有千万种方式,但绝对不该践踏在别的生命之上,用千万人的血肉来铺垫新生命的回归,你不配,麒麟不配,我也不配。东荒没有了,故人没有了,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和记忆依然存在,他们就依然在。”   应龙的话音穿过东荒灼热的风,秦东意听见了,毕方听见了,金犼也听见了。   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那里被龙息火焰灼烧着,很难自愈。   他闭了闭眼睛,靠着巨石滑坐在地。   “先祖,毕方懂了。”   沉默片刻,毕方冲应龙行了一礼。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玉笛放在唇边,清亮的笛音响彻东荒,温润的灵力驱赶了她身边同伴的阴霾。   毕方虽然听命于金犼,但从来不敢完全信任他。   她有自己的保留。   正如此时,她身边那些僵硬如木偶的人影逐渐消散了。   他们好像脱离了实体,一个个成了模糊的灵体,但眼里重新映进了光芒。   “老子长眠万年,谁把老子吵醒来的?毕方丫头,是不是你?”   “这哪啊?东荒?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等等,先祖?呦,金毛小子也在啊。”   “这小子可不是先祖,他的气息和先祖不太一样……”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吵吵嚷嚷的东荒。   “我在。”   有光点逐渐从秦东意眉心散出,最终,在他身边,凝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   应龙和他们一样,只有半透明的虚影。而见到他,神兽们皆手忙脚乱地行礼,直到有个人出声问道:   “先祖,今天把我们唤醒,是终于要和这金毛小子做个了断了吗?”   “嘿,老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当年把麒麟脑袋拧掉的仇还没跟你算呢。”   “喂……这种事情就不用提了。”   随着他们的吵闹声,那些虚影化为道道光流,飞向了金犼的方向。   毕方站在最后,她还是当年小姑娘的模样,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而人群中,麒麟顿住了脚步,他落在队伍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有些憨,摸摸自己的头,也不知道毕方为什么哭,只叹了口气,隔着千万年时间,道出一句:   “抱歉了,你送我的小花很好闻,也很漂亮,我不该说它没用,也不该揪你的辫子。”   “走吧,爱哭鬼。”   他冲毕方伸出了手。   毕方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他掌心。   随后,二人化成两道光流,和同伴一起飞向了那处。   应龙站在秦东意身边,眼里有些许怀念。   他看着身边的人,说:   “走吧,做个了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5章 终章·曙光   “好。”   离开前, 秦东意回头看了一眼祭台边缘的楼画。   要结束了。   再等等他。   那边,逃去东荒深处的金犼被无数道光流缠住,被死死钉在地上无法挣扎。   “我看这次你这家伙还往哪跑。”   “臭金毛, 就知道搞破坏!”   “……”   那些人声好吵,金犼闭闭眼睛,而后索性放弃了挣扎,直勾勾地望着天边的方向。   下一瞬, 那里掠过一道莹白色的身影。   金犼的目光顿住了。   应龙刚才讲的那些话,他不明白。   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喜欢的东西要牢牢抓在手里,不能放开, 因为他会跑, 会离开他。   长久以来, 他都是跟在应龙身后,仰望着那个离他很远很远的人。   明明他努力了,却最终也无法碰到他。   他一直觉得,楼画跟他很像, 都一样偏执, 一样执着于某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小子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做的事情就能被理解也能被原谅,他能被爱能被保护,而自己到头来做了那么多事, 却依旧落个这样的下场。   那人还是,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金犼想不通。   那就毁掉吧。   所以, 当秦东意靠近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金犼唇边一道诡异的笑。   金犼的眼里出现了一团光。   “走!!”   在感觉到那强大灵流爆炸的冲击之前, 秦东意听见应龙在他识海中喊了一句。   随后, 他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人重重推了一把,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爆炸的余波带向远处。   恍惚间,他看见应龙离开了他的身体。   一同离开的,还有他体内的应龙残躯。   长年累月下来,应龙残躯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此时那些东西被瞬间剥离,几乎也带了他半条命走。   秦东意重重摔在地上,他一头白发换上墨色,灰蓝色的瞳孔逐渐变暗,最终停留在温柔缥缈的烟青色。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看见应龙带着六块残躯,化成一片结界,挡住了金犼点燃灵力自爆产生的恐怖力量。   那团光很耀眼,映在他的眼里,也映在另一人心里。   金犼最后的那一击,引燃了自己的神识、本源,以及全部灵力。   他身边那些吵嚷的人声安静了下来,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幼崽时期。   他日复一日追逐着天上那只漂亮的巨龙,他好想变得强大,变得能保护他。   ……能保护他。   他一开始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吗。   在他死后,暗处的毒虫啃咬着他的尸身。   那些毒好痒也好痛,在那些绝望中,金犼也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想得到他。   金犼的意识逐渐消散。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他梦见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正午,他去到应龙身边,跟他说:   “您好,在下金犼。”   他没有杀掉麒麟,也没有做后来那些事。   而他眼前那人,冲他笑了一下:   “你好啊。”   后来,那人的身影有了微妙的变化。   在一片强光中,金犼看见应龙变成了少年的模样,正站在他一步开外的位置,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金犼抬手,想碰碰应龙,但在他即将碰到应龙衣角的那一刻,却被那人后退一步,躲开了。   应龙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将金犼残留的碎片绞杀,封印在了东荒最深处。   在被锁链拖进地底前,金犼看见那人转过身,一步一步远离了他。   金犼被阴冷和黑暗吞噬了,就像当年,他孤身死在荒原中一般。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   “应龙大人,我要怎样才能站在你身边呢?”   “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守护这世间,你就在我身边。”   -   东荒上空,云层中的雷声愈发清晰。   一道温润的光流从封印金犼的结界中脱离,慢慢飘向了祭台的方向。   “乖宝,乖宝。”   应龙已经无法再凝成实体了,他凑在楼画耳边,轻声唤着他。   其实一开始,应龙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小子。   这人让他想起了金犼那家伙,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很难相信,这人的身上有着神兽的血脉,和他也算是同源。   但看了他的记忆之后,应龙又觉得,他跟金犼一点也不像。   虽然外人对于这家伙的评价都很恶劣,说他害了很多人,但应龙却清楚,他家乖宝伤害最多的其实是自己。   因为不想伤害别人,所以伤害自己,因为要留住重要的人,所以伤害自己。   支撑这一切的并不是他有多善良,甚至他大概根本没有善良这种东西,但他一直记得,在他年幼的时候,有个人跟他说,娄娄,要做好人。   他常年被理智和本能割裂,在堕落的边缘徘徊,但始终没有彻底跌入深渊。   这孩子教会了应龙一件事。   原来,比生命更加纯粹、能留存更久、不会被遗忘也不会腐蚀的东西,还有爱。   但乖宝不懂什么叫爱,应龙只能努力让他能稍微感受到一点点这种温暖的东西。   大爱、小爱、亲情、友情、爱情。   这些小小的东西凝聚在一起,才是这世间存在的、最珍贵的意义。   应龙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好在这份小小的礼物,他收下了。   现在,有人爱他了,那个蜷缩在雨幕里的孩子,再也不会孤单了。   “乖宝,永别了。”   小小的光点伏在楼画耳边,轻声道出一句。   随后,光点缓缓消散了,他融进了楼画的身体,护住了他的心脉。   永别了。   另一边,秦东意用清寒撑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回了祭台。   他眼里的世界都是模糊的,耳边也满是纷乱的杂音,他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只想再靠他近一点。   但他还没走出几步,清寒剑便断成了两截,人也随着这一下失去了支撑,摔倒在了地上。   天上闷雷滚滚,有雨滴落下来,砸在他眼前的地面,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迹。   秦东意重新握紧了断裂的清寒剑。   他艰难又缓慢地靠近那人,沾满血迹的烟青衣摆铺在地上,在地面留下一道血痕。   天上的云层隐隐有光透出来,下一瞬,那光化成一道雷电,从云层中直直劈落下来,落在了秦东意身上。   他猛地吐出口血来。   此时,躲在结界法器中的人在方才那巨大响动结束后,已经纷纷聚了过来。   他们看见雷云聚在祭台上方,同时落下的除了电光,还有一层不知归属于谁的结界。   “那是……”雾青眸色渐深。   戊炎瞥了他一眼:   “雷劫。”   传说,在有人得到神格认可之后,雷云会聚在上空,落下八十一道雷劫,算作神对其继承人的考验。   这种东西,放眼古今千万年,传说中也就只有应龙和金犼、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大人物受过。   戊炎握紧了拳:   “偏偏在这个时候……”   雾青望向雷劫结界中另一个人,一咬牙,迈步就要过去,却被戊炎拉住了:   “你这小子,你以为那是什么?那是他们两个的雷劫,你进去送死的?”   -   楼画做了个很长的梦,他像是被卷进了旋涡中,整个人都晕乎乎轻飘飘的。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句,永别了。   永别什么,谁要永别?   楼画被这一句话瞬间唤醒,他努力从旋涡中挣扎出来,等到终于睁开眼睛,他看见无数向自己砸落的雨点。   那些雨滴冰冰凉凉的,从云层落到他身上,弄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楼画有些恍惚地看着天空,片刻,他目光微顿,突然瞥见自己上空的云层似乎在发光。   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终于,一道刺目的光从云层中破出,直直冲他而来。   楼画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他没有感受到痛,甚至连那些雨点带来的冰凉触感都没有了。   他听见一声闷哼。   楼画试探着微微睁眼,看见一个人护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人看起来有些糟糕,头发都是散乱着的,浑身都是血,连脸上都躺着几道清晰的伤口。   雨越下越大,水滴顺着秦东意的发丝,落在了楼画脸颊。   楼画暗红色的眼睛被一道又一道强光映亮,他看见天空中的雷电同时劈下,落在了秦东意身上。   楼画微微皱起眉。   他想问问秦东意痛不痛,但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恍惚间,他看见秦东意冲他微微笑了一下,说:   “睡吧。”   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带着魔力,听见这两个字,楼画真的感觉到了一阵困意。   他缓缓合上眼睛,在睡去的前一刻,他用尽浑身力气,说了一句话。   那话音微弱,混在雷鸣和雨声里,秦东意听不清。   但他看着楼画,似乎能感受到他说了什么。   他说:   “师兄。”   “我记得,我都记得了。”   随后,便是一阵嘈杂的乱声,以及彻底陷入黑暗的世界。   秦东意猛地睁开眼,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环顾一圈,停顿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里。   他在清阳山,疏桐院。   “小九,醒了?”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里,秦东意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见自己屋里,戊炎围了个滑稽的围裙,正在桌边倒茶。   “……师尊。”   秦东意还有些晕,他闭闭眼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   “楼画呢?”   “他娘的,一睁眼就问他。放心,死不了,被他那黑龙带回暗香谷休养了,你先……哎!你去哪!”   秦东意没有理会身后戊炎的喊叫。   他从储物戒中随意找了件外衫披上,几乎是冲出了屋子。   他步伐还有些虚浮,正想御剑飞去暗香谷的方向,但才刚动心起念,他的身体便化成了一条青白色巨龙,有些生疏地盘旋去了空中。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也不大熟悉自己这个形态,努力在空中飞了半天,到头来还是在原地打转。   而正在他苦恼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轻笑。   秦东意微微一愣。   他看见,自己身侧掠过了一只白色的凤凰。   那凤凰绕着他飞了一圈,随着他的动作,他羽翼后还落着星星点点的光。   最终,凤凰展开双翼,落去了他院里的梧桐树上。   秦东意顿了顿,从空中转去地面,重新化为人身,抬头望着梧桐树。   树上,凤凰已不见了影,只余一道流光,随后光芒消散,凤凰的尾羽化成一片宽大的素白衣摆垂落下来,和茂盛的梧桐树叶搅在了一起。   那人一头黑发,肤白若雪,红眸带笑。   他坐在树杈上,心情很好似的轻轻晃着腿。   他看起来有些散漫的模样,衣衫随意系着,头发被一根红绳松松绑在一起,那根红绳从他的肩头垂落下来,落在纯白的衣衫上,鲜艳又夺目。   那时,疏桐院上空的阴云散开,阳光从拨开的云层中倾泻而下,透过树叶落在了他身上。   楼画身上染着暖色的光,他冲树下的秦东意弯唇笑了一下,抬手冲他扔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而后,就像儿时趴在他床头那般,轻声道出一句:   “你好。”   那时的孩子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自己仅会的几个词汇诉说自己的喜悦。   秦东意轻轻弯起唇。   他抬手,接住了楼画扔下来的小野花。   年少的他什么都不懂,记忆深刻的,便是那时他昏迷许久,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孩子。   那时,小孩的眼睛被阳光映出浅浅的颜色,就像宝石一样清澈透亮,携着光。   后来,那束光慢慢洒进了他生命中,也扎根进了他心里。   直到现在,光落进了他眼里。   秦东意笑意渐深。   他弯起唇,像年少时一般,轻声应了一句:   “你好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啦,超级感谢看到这里的宝贝们。   其他人的结局会放在番外里,番外就不定时更新啦。但不出意外还是会保持日更。   这是我目前写过最长最大的故事了,还有很多不足,感谢每一位宝贝的支持和包容。   番外见啦!   :来自一颗鲜艳饱满美丽可口的甜甜草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