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荒凉地 作者 Exilecoment   文案   在花期最好时相爱   人设:非典型【黑切白x白切黑】【又称:叛逆校霸比我乖\三好学霸比我拽】   cp:裴也x周择   文案:   “对不起   我对你来说不再是孩子   而是一个问题。”   ——改自电影《骨瘦如柴》   这是两个“失足少年”勇敢追爱的成长故事。   tips:正文已完结11月倒v   校园爱情酸甜口,和气生财,不要吵架。   收藏主页和微博还有更多小学生作文等你来看。 楔子   十月初旬结束的时候,这古怪的、火烤的天气似乎终于要到最后一截儿了。   像是为了要赶赴末章前而突然压低的含蓄,这两天平江城的上方一直阴沉沉的,不见太阳不见风,就像一个闷得揭不开盖子的锅。   错综复杂的巷子,从某个铺面突然钻出来的老婆婆,瞅准一块地,抄起铁盆泼出一趟冒着热气儿的白水水。等再直起腰,总觉得天好像更阴了。   “……麻将馆的,恁屋床单咋不晾俺头上哩!”   早餐店的杨嬷嬷嗷一嗓子,吓得墙头上的狸花猫一个跟头栽进了灌木丛里。   麻将馆没声,倒是有麻雀在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答应她。   “诶,裴爷爷,外面的是不是在叫咱们?”   在看不见的角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卷毛少年正咬着冰棍纸从门缝往外瞄。   另一个被叫“爷爷”的,其实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宽大的棉T恤配裤衩,袖子挽上了肩头,露出青黑色的纹身,一身匪气天成,倨傲不羁,端的是连周正俊稚的脸都压不下混天混地的气质。   屏幕上的小人啷当倒地,裴也冲一旁伸长胳膊:“给钱。”   徐多智:“……”   小气。   一个钢镚被扔到游戏机上,随后啪的一声,被一巴掌盖住。   裴也语气凉凉:“二十,记得换硬币——还有,我没你这么大的孙子。”   “你抢钱啊!”   胳膊仍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手指还往回勾了勾,意在催促。   “……”   “听见没!”杨阿嬷又在喊了,这回不知道她在干了什么,二楼的窗户被鼓捣得叮当响。   “啊!”   一个女人发泄般的尖叫从里面传出来,疯狂的程度一下唬住了楼下以彪悍闻名的杨阿嬷。   老人家骂骂咧咧:“……真是有病!”   裴也手里掂着一把钢镚儿,一脚把马上要坐到徐多智屁股底下的红色胶椅踢开了:“去把床单收一下,顺便给苏雅带碗面。”   徐多智鼓着眼,脏话都快从鼻子眼睛里蹦出来了。   随后裴也又将一大串钥匙扔他怀里,重得跟块秤砣似的,压住了他。   “……好吧,我去。”   徐多智一走,店里又只剩下麻将和街机游戏的声音了,二十个硬币说多不多,裴也又心不在焉的,没多久就输了个干净。   麻将馆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裴也拖拉着步子回到柜台,账本还摊在桌上,徐多智是不会有那个脑子记账的,哪怕记了也是写一笔漏一笔。   于是账本上再添一份狗爬的字。   “哎哟,姨您别扔,这要还的,好好好,马上走马上走!”   哐的一声,对面二楼的门震落了外边儿两层窗灰。   徐多智的抱怨声老远就传到跟前儿:“苏姨这海量啊……”   两个深绿的框子,三十六个啤酒瓶,加上一斤白酒。也不怪她到日上三竿还烂醉如泥地躺在家里。   徐多智提醒道:“加上上个星期的,你记得一块结了吧。”   裴也把空瓶放在门后,嗯了一声。   徐多智忽然想起什么,神神秘秘地靠近:“话说苏姨这已经第三个了吧?”   “……嗯。”   裴也有点出神。   这条巷子一直有一条久盛不衰的饭后谈资,那就是苏雅“克夫”。   从十几岁嫁的第一任走夜路掉河里淹死了,到第二任拉货跑车的时候猝死,可以说是恋爱界的名侦探柯南了。   一直上个月,她的第三任也死了,这个话题更有了空前绝后的热度——说起来也倒霉,那男人本身有哮喘,麻将室烟又重,身体便愈来愈差,终于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男人在储物间里不幸发病,等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凉透了。   徐多智咂着嘴在他旁边坐下:“真可怜,才四十岁,以后咋办。”   裴也把面钱扔他怀里:“对了,墓碑在哪做?”   徐多智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裴也不耐烦地重复:“墓碑!”   “哦……你给买啊?”   “嗯。”   裴也甫一应声,徐多智就跳了起来:“不是,她男人死了,凭什么你收尸?”   那男的整天就想着怎么把裴也弄走,死了却要“拖油瓶”给他立碑?不往他骨灰坛里啐两口都算他们讲文明了。   裴也把目光从账本转移到徐多智的脸上,没搭理他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愤慨。   徐多智:“……你看我干嘛?”   裴也:“十里亭附近应该有。”   十里亭公墓,平江市最老的公墓园所在地,坐落在鸟不拉屎的高速路口边,由它为原型和背景的都市怪谈层出不穷,如果有心,编成一本异闻录也不是不可能。   徐多智就差举个白旗了:“您饶了我吧…”   裴也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徐多智险些咬了舌头——总算理解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他恨恨地坐在一旁,摸出了手机开始搜索。   两秒之后,平地突然炸开一朵响雷。   “回家了啊回家了啊!没听见是不,还他妈玩儿?我瞅你是皮痒了!”   那音高就跟嗓子眼里按了一个扩音器似的,立马卷来了九成九的回头率。   裴也扬着眉毛啧了一声,没等他发火,就见徐多智颠了两下自己已经安静的手机,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我的。”   这铃声是他特意制作的他妈专属铃声,市面上没有哪一款能像这个铃声一样提神醒脑,同理还有裴也专属铃声…虽然他被勒令不允许使用。   “喂,妈,咋了?”   “......”   “吃饭?这才几点?哦……十二点了。”   “......”   “知道了知道了,好了,别说了,烦死了!”   通话以徐多智的抱怨结束。   他苦着脸对裴也说:“我妈喊我回去吃饭。”   裴也头都没抬:“去吧。”   徐多智问:“那你呢?”   “我?随便对付两口。”   他每天吃不吃,吃什么,吃的好不好都用两个字就能概括——随便。   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   反正这么长时间,也就徐多智会偶尔问几句,以至于对方都习惯了。   “好吧,那我回去了,对了,你别忘了下午的事儿。”   裴也挥挥手催促他离开:“行了,快滚。”   “也就我能受得了你驴脾气,还不好好珍惜我……”   徐多智嘟嘟囔囔地走了。   麻将馆里虽然还那么热闹,但少了徐多智喋喋不休的聒噪以后,裴也还是感觉冷清了不少。   接下来的时间,吃饭,打游戏;发呆,打游戏;睡觉,打游戏,客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烟灰缸倒是从无到有,直到嗓子都干了,看见烟就想吐,裴也才放弃了这项有害健康的活动。   下午快到饭点时,客人基本快走完了,街头巷尾都是赶路回家的人,裴也将脸埋在臂弯里小憩。   “老板,一个打火机。”   头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裴也眼皮都没抬,闷闷的声音响起:“普通的一块,防风的两块,在那儿,自己拿。”   “有磨砂轮的吗?”   裴也动了动手指:“有,自己找。”   那人没再说话,趴在半人高的柜台上往里够,一片白花花的袖子蹭到了裴也的脸颊,上面还带着隐隐约约的皂香。   那人拿到火机时匆匆说了句:“不好意思。”   上方的阴影快速撤去。   裴也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元纸币安静地躺在他面前。   嗡——嗡——   这时,一旁的手机忽然振动。   是徐多智的电话。   裴也打开了免提:“喂。”   “裴哥裴哥……裴爷爷,救命啊,我妈不让我出去!”   “自已想办法。”   裴也刚想挂断电话,徐多智就大叫起来:“别这么无情啊裴爷爷,看在我还能帮你办事的份上,帮帮忙吧!……要不我明天晚上给你看店!”   “…行。”   “…!”   徐多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坑了。   裴也回头看了一眼热火朝天的客人:“晚点再说。”   这下徐多智也没再纠结自己是不是被坑了,跟个狗腿子似的连连点头:“好嘞,您路上慢点,不着急!”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最后一桌客人也散了。   裴也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等到周身都活泛了,一把抓起桌上的零钱塞进口袋,又捞起手边的一把钥匙套在食指上打转。   禁摩令没有影响到这个不为人知的县城,裴也长腿一抬,跨坐上停在墙边的那辆外形拉风的黑色摩托车。   黑色的影子犹如离弦之箭,飞驰在不宽不窄的马路上。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最后又在脚下偃旗息鼓。   帮徐多智“离家出走”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他们家是开早餐店的,盘的是间两层楼的店面,一楼卖早餐,二楼就供一家人吃住。   裴也每次都是把梯子往徐多智房间的窗户边一摆,让他自己爬下来。   裴也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户,给徐多智发了条消息。   【梯子放好了,来爬。】   做完这一切他就靠在车子上低头专心玩起手机。看都没看旁边吭哧吭哧爬梯子的徐多智。   “快走快走快走!”   徐多智落地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裴也远离这里。   直到两人出了他家那条小吃街,徐多智才放开他。   “……”   头上还带着头盔的裴也不声不响地盯着他——幸好拔了车钥匙。   徐多智怵得慌,讪笑着退了半步:“我明儿给您开过去。”   裴也沉默着把头盔扔进他怀里。   徐多智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裴爷爷,您渴不渴?饿不饿?现在一个多小时,要不要我请你吃碗面?”   裴也不耐烦地拨开那张挡住他所有视线的大脸,不过很快,他空旷了片刻的视野内,立马就被一家店的招牌占满了。   徐多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家巴掌大的小店面,窝在一群五金配件、二手电动车行里,门脸上的招牌上写着一行平江镌刻工作室,半截灰色棉麻的门帘垂了下来。   徐多智眯着眼念出声:“平江……那个字念什么?”   裴也摇头。   俩人文化程度都不高。   徐多智摇头晃脑地问:“刻……应该是刻东西的吧,你说这儿能不能刻墓碑?”   “算了,进去看看先!”他说着说着就拉着裴也往路对面走去。   门帘被高高掀了起来,店里的顶灯没开所以有些暗,只有靠窗的位置亮堂一点,而那边放置有一张红木工作台,旁边靠着一堆石头、木头,以至于洁白的瓷砖地面都快成黑灰色的了。   不过最惹人注意的还是桌边坐着的少年。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从大门进来的两人,于是微微侧了侧上身。   一身白色棉麻长袖长裤,挽起的袖子露出皓白的手腕,带着一圈白色手串,藏青色的穗子垂了下来。为了防尘而带上的口罩被那只手轻扯到下巴。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脸上挂着礼貌的笑:“你们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裴也喉结一动,目光落在那些没做完的东西上——似乎是印章一类的东西。   徐多智新奇地打量了一圈回来,然后兴致勃勃地对着少年说:“你们这能刻墓碑吗?就是立在坟头的那种!”   裴也额头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   嗞——   隔壁的电动车行不知道在鼓捣起什么玩意儿,尖锐又刺耳的声音横插一脚,惊得众人皱起眉毛。   裴也的目光在少年的脸上一扫而过。   那张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碎裂。   作者有话说:   收藏点一点,好运每一天~ 第一章   “西河省气象台于今日晨间6时发出暴雨橙色预警,预计自12日起至未来一周,平江市、桂海市,枣城等地将出现持续密集的降雨现象,大部分地区降水量可达四十至六十毫米,局部地区可达八十毫米,请居民减少不必要的外出……”   难以相信,现在还有人会用这种调频收音机。   周择走进诊疗室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对周围环境作出了一系列只有自己知道的评价。包括面前这个脑袋光溜溜一根毛都没剩的老教授。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周择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这个看起来十分接地气的房间。   老教授姓陆,退休后回老家一个精神病院挂名,实际上就是借个地方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随便坐。”陆教授在他面前喝了一口茶叶水,品了两秒以后呸出了一个茶梗。   周择犹豫了一秒,没选陆教授对面的位置,而是就近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妈让我来的。”   周择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说明来意——他并不想呆在这。   陆教授面对过很多配合或不配合的患者,他们的来这儿的理由各有新意,以至于他现在都习以为常到把这种别开生面的初遇当成一段必不可少的环节。   就和自我介绍一样。   “我知道。”陆教授点头,“你的母亲虽然只是为了学分选的课,但我对她印象很深刻。”   不像是为了拉近乎而特意夸赞的话。平淡的语气真的只是在和他叙旧。   周择眉间染上了一股晦意,但他良好的交往习惯并不允许他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和发言。   于是他打算换一种方式应付。   “其实我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收音机的信号忽然断了,发出一段枯槁难听的电流音。   “……”   结束治疗时,钟面上的指针才走到午饭的点儿,周择婉拒了长辈挽留自己用餐的好意,刚走出居民楼没多久,他就在路边看到了来接自己的小叔。   头顶的太阳*力旺盛地散发光芒,他开始怀疑刚刚那个收音机里的广播的真实性。   小叔的车是辆有些年头的黑色SUV,车身满是久经风霜的痕迹。   自己这位小叔正开着车窗抽烟。   “叔。”周择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下一秒,那根还年轻的香烟就早早地被扼杀在车身上。   “来了,上车吧。”周海洋打开车门的锁,摇上窗户,“没吃饭呢吧?”   周择坐在后排,和一堆灰扑扑的石头挤在一起:“没。”   鼻尖萦绕着浓郁的烟味,他犹豫了一秒,然后打开了窗户。   他的动作刚好落在周海洋眼里。很快,窗户都被打开了。   “饿不?想吃点什么?”   周择摸了摸空瘪的肚子:“还好,我都可以。”   周海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一下:“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干嘛,小时候可不这样。”   见他大有一副要开始回忆往昔的架势,周择不得不打断道:“叔,我已经十七了。”   周海洋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没再搞回忆杀那套:“不过你在那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回来了?”   周择看向窗外,车子已经驶入了一条新的主干道,行道树在后退,这里没有很高的楼,路也比凌海窄许多,比起永远新鲜的凌海来说,这里就像一座停滞在十年前的城市,外界的发展对它毫无影响。   光鲜亮丽永远跟它没关系。   周择编了个理由:“我妈太忙了,没时间照顾我。”   “她也真是的。”周海洋果然一点都没怀疑,“但现在学校都已经开学好一段时间了,怎么没早点来?”   “临时决定的。”周择说,“没事,不耽误。”   “去哪个学校?一中?”   周择顿了顿:“……六中。”   周海洋终于抬头,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六中…很一般啊。”   周择心虚地别开脸。   “……算了,你妈怎么说?”   “她随我便。”   马文静平时忙的不着家这事周海洋也略有耳闻,他到底是个心大的,也不爱自找麻烦:“行吧,既然你妈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不管了,我工作室离六中很近——和学校打招呼了吗?”   “还没。”   “转学需要我去学校一趟吧?”   “会不会麻烦您?”   “这有什么麻烦的。”   周择默了默,算是接受了:“对了,叔,我想住宿。”   他打听过,六中除了高三,高一高二的走读生都不需要上晚自习。大人总是容易在孩子学习的理由上栽跟头。不出所料,周择说了原因,周海洋便松了口。   车子里重归安静。   对此,周择乐见其成,说实话,他真的很厌恶和另一个人进行你问我答式的交流,这种谈话过程就像逼着他一层一层脱掉自己的衣服。   他实在没“裸/奔”的爱好。   之后,周海洋带他去了吃了一家土菜馆,味道说不上多好,环境倒是真不怎么样。   当吃饭慢慢成了一种只为了生存的行为,这个过程就会越来越让人觉得烦闷,周择尽量放慢了动作,好让自己看起来吃了很多的样子。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自然。   周海洋抬起头:“不好吃?”   周择摇摇头:“没有,我最近上火了。”   “不早说,我就带你去吃点清淡的了。”周海洋放下筷子,“老板娘,上碗绿豆汤。”   其实跟什么菜没关系,周择又扒拉了两粒米,在心里默默道,但他不想拂了周海洋的好意。   系着油腻腻的碎花围裙的老板娘端上一碗浮着碎冰的绿豆汤,周海洋把它往周择的面前推了推。   看着这个礼貌温和的男孩儿不轻不重的向自己道了谢后,周海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快吃吧,吃完送你去店里,车上的料子还急着给客户送过去。”   催促的话就像赦免令,周择端着绿豆汤咕咚了两口就擦擦嘴说自己吃饱了。   刚吃完饭,中午还热烈着的太阳,这会儿又被厚重的云层盖住了。这样的天气,令周择有点喘不来气。   周海洋的店是他花了多年积蓄搞的一家工作室——又小又破。工作室是搞镌刻的,平时会接各种印章或景区碑刻的活儿。   周海洋几乎半辈子都扑在了想成为艺术家的道路上,奈何没有机缘天赋也欠缺。按周择父母的话就是落了个高不成低不就。   一把他送到店里,周海洋就带着自己的宝贝石头去稍远些的厂里打磨了,留周择一个人看店。   店面应该是刚收拾出来的,很多家具还没摆到自己的位置上,唯一像样点儿的也就窗户边儿的那张条桌了,但那上面也被各类工具占了个满满当当。   温柔地暮色一寸一寸的铺染开来,黄昏无疑是美丽的。就着日落门里门外都空荡,周择换了身店里的员工服,靠在窗边有些生疏地摆弄起了一块废料。   他很不喜欢放空,因为脑子一旦放空他就会陷进去……或者说是抓不住自己的情绪。周择这么形容自己的心理状态。   口袋里的电话嗡嗡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地名字让周择有点意外。   “……妈。”   “到了吗?”   他妈是个风风火火惯了的女人,上来就单刀直入,切进话题。   “到了。”   “去陆教授那儿没?”   “去了。”   “虽然是回去治病的,但学习也别松懈,我和附中沟通过了,开除的处分撤销,改成自愿退学,一中也沟通好了,让你叔叔领你报道就行——小择你要知道,为了这事我费了不少力气,平江虽然小,但一中的管理模式还不错,正好能约束约束你,听话一点,别给你海洋叔添麻烦。”   最后一句话用了点美化的技巧,但周择知道,除了表面意思外,还有更深的——   十分有压迫性的叮嘱,换来周择一声乖巧的嗯。   “你一直很乖,就是抗压能力太低了,这次的事也是给你一个警告,陆教授在心理学方面很有权威,你的病没什么,等下学期再转回来,竞赛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从现在起到高三都是关键时期,高考之前,你什么都别想。”   最后,像是给个巴掌又递颗糖一样补充了一句:“这两年收收心,到时候你想报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都行。”   马文静说起长篇大论来就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大串往外倒,毫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也就只有最后给“糖”的时候会把语速放慢一点儿,好像在给莫大的恩赐。   周择捧着手机:“妈,我没病……”   就在这时,电话那边突然插入一个陌生的声音。   “马老师,反应堆的数据出来了……”   马文静应了一声:“好,马上来……小择,你看,我忙得一团乱的时候还得分心给你打电话,你要是更听话一点我也就不用操这个心了——行了,就这样吧,有事以后再说。”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周择嘴里还挂着半截话,最终不得不艰难吞下。   ——他没病。   “要不是因为你…”   “以后再说吧…”   “如果你能听话一点…”   “如果你能努力一点…”   “……”   在马文静那里,他得到的永远是被无辜安来的责任和一张张空头支票。   周择忍下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却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烦躁。   他重新拿起白钢刻刀。   可是这一次,他刀下的线不再像之前那么直了。   刀刃忽然抖得厉害。   不知从何时开始,周择抓着刻刀的手越来越用力,直至指尖发白,他感觉自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片深海,耳朵、鼻腔、乃至整个身体都被水填满了,注意力更是无法集中……   嚓——嚓——   白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飞散。   动作越来越不连贯,他的手也愈发僵硬,平整的石面全是交错的线条。   直到“叮铃”一声。   周择这才陡然从紧张的状态抽身。   得救了……   “嗯!好大的灰……”一个年轻的声音飘进来。   周择快速调整好自己——扔下刻刀,扯下阻碍自己呼吸的口罩,一个恰到好处、能够完美表达自己安然无恙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这次进来的客人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其中一个稍稍矮些,一头卷毛贴在看起来很聪明的额头上,举止吊儿郎当,说话也吊儿郎当,脚上穿着一双黑白耐克,是网上很火的那款。   不知道是人的原因还是鞋的原因,周择总觉得那是假的。   还有另一个人——   周择把视线挪了过去。   那少年个子高挑挺拔,至少在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同龄人中算金字塔尖儿了,除此之外,长相也很拔尖儿。周择对自己的眼力常有几分信心,他看得出,这个人身上似乎透着一股劲儿。   不过对于这个发现,周择也说不出个具体,可能是从他肩头露出的纹身看出来的,也可能是从他手臂上凸起的青色脉络看出来的。   总之,他就是看出来了。   这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让他多少重回了一点平静。   周择招呼道:“你们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高个子男生看了过来,视线令他胸口一烫。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卷毛兴高采烈地说了句打死他都没想明白的话。   “你们这能刻墓碑吗?就是立在坟头的那种!”   可能是从没听过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周择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正在不受控制地僵了下去。 第二章   第三遍了。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接纯手工设计、定制,墓碑……我们没接过。”   周择又一次试图向他们解释清楚为什么店里不给人刻墓碑。   “那墓碑上的不也是刻的?有啥不一样?”徐多智有些时候会很较真,比如现在。   “不一样……”周择按下耐心,他总不能直接说,照周海洋自诩艺术家的脾气,除非你家埋的那位是什么十大感动全球人物,否则他不把坟撅了都算了好的?   当然,徐多智也可能乐见其成。   “卷毛。”   裴也似乎终于感觉到徐多智的行为很丢人,在周择作出第四次解释前,先打断了他。   徐多智还以为裴也是在鼓励自己:“裴爷爷你放心,我肯定把事儿办好……”   “办个屁。”裴也忍不了了,一把勾住他的衣领子,“你看看人家刻的,再想想我要的,是一个东西吗?”   徐多智看看桌子上的东西,又看看非常为难的周择。   “哦……!”徐多智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反应了过来。   周择冲裴也露出了一个堪称欣慰的笑容。   还好有个明白人。   可惜这位拽哥连个眼神都没落给他。   仿佛已经确认没有生意可做了,周择很快坐回了桌子边,并且也没有要再招呼他们的意思。   裴也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脚尖动了动,不过下一秒,在他看到手机上的短讯后,脚下就在原地打了个转,拖着徐多智走向大门。   “走了,那位公子哥在催了。”   “啊?他急啥啊!……爷!爷!爷你轻点……”   ……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一阵一阵西北风从门口灌进来,麻布帘子被吹得翻来覆去。没多久天就彻底暗了。   自始至终,周择的头都没有再抬起来一下,等到周海洋回来时,外头已经彻底黑了。   “来帮我搬一下。”周海洋一进门就冲他招手,“哎,小心点放啊……”   他又搬回了一块石料。周海洋撑着腰活动了一下,一低头就看到了周择拿来练手的边角料。   “你这不行啊,手生了吧?线都走歪了。”   周择没说话。   何止时手生,十年里,摸过刻刀的次数屈指可数,马文静女士只要看到与学习无关的事就会给他进行专门且严厉的口头教育。   周海洋大概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很快,从后面的院子拉来一个小拖车,又要摆弄起自己的石头来。   周择盯着他忙碌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穿上外套:“……我出去……买点东西。”   “嗯,你等等。”周海洋叫住他,从裤子口袋掏啊掏,掏出了好几张十块二十块的,最大面值是张五十块,一股脑都塞给了周择。“见面也没给你买什么,拿去用,回来带包二十六的软云。”   周择攥着温热的纸币,往回推:“没事,我有生活费。”   周海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轻推了一把:“去吧。”   走出店门,门口的长街已经偃旗息鼓了,晚上温度低一些,抬头连月亮都看不见,周择裹着长外套,一头栽进夜色里。   他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学习用品,也不想逛什么步行街。关于平江,自己八岁之前多在这生活,记忆虽然模糊,但也并非浑然不记得。   出了长街,隔着一条马路就能看到他要去的六中。小城市没有随处可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小街小巷的店铺关门关得早。周择一直快走到六中门口才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小卖部。   “一包二十六的软云……算了,两包吧。”   周择捏着两包烟走出便利店。   周围是大马路,来往的人不少,他没有在公众场所抽烟的习惯——咽了口口水,周择顺着六中的铁围栏摸到了一个角落。   这一段路的路灯坏了,周围都黑乎乎的。   瞧着前后确实没再有路人了,周择才要往口袋里摸到火机,旁边一阵叮铃咣啷的摔打声就又打断了他的动作。   周择手里一用力,差点要把火机给捏折。   可能是他站得太近了,里头黑乎乎的人影们都转了过来。   “妈的,看什么看?”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似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白在黑暗里是最醒目的东西,他一睁眼,两只眼球就像要夺眶而出了一样。   “……对不起。”   “滚远点!”   周择不轻不重地道了个歉,收回视线时,目光又从他们身上扫了一遍——七八个流里流气的人中间围着两个负隅顽抗的。   然而,就这个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兵行险招,趁着别人转过头,拎着手里头盔就砸了过去。   之后就是一声惨叫,一地鸡毛。   甚至有人头朝下被掀进了垃圾箱里。   ……   “裴也,你他妈给我等着!”   这些人只要打输了就撂下这么一句说了几百几千遍都不带改一个字儿的台词。   他们原本好好的上风,被裴也一顿疯狗似的反抗完全压制了。索性这群人只是顽劣一点的孩子,还没到不要命的程度,面对疯子的时候会怕。   “等你妈。”   裴也向来也只回这三个字,他甩了甩胳膊,从堵着他的人墙中间走出去,头盔被他高高抛向匆匆跑来的徐多智。   猴子被打得再惨依旧不肯服气,但一见他抬手,又瑟瑟缩缩的怕。   怕什么?   怕疯狗啊。   徐多智一打眼就看见了裴也和闻嘉朗脸上的青青紫紫,脑子一热,破口大骂:“猴子我草/你妈!说好的单挑,你凭什么叫人?”   “草,老子就叫了怎么的?”   少年人最是不能激。   刚刚还打算偃旗息鼓的人立马又推搡着、叫骂着,破烂飞溅,阴暗狭窄的通道里再一次掀起一阵骚乱。   “你他妈傻/逼吧?”裴也踹了徐多智一脚。   好在这时有辆的士在路边停下。   裴也一手揪一个塞棉花似的塞进的士后排,紧跟着自己也一头钻进副驾驶。   “师傅开车!”   ……   车子已经启动了,那些叫骂声也慢慢被留在一堆难闻的车尾气里。   “裴哥,给。”的士刚开出这条街,后座的闻嘉朗就摸出自己的皮夹,数了三张红钞票,“多的医药费。”   裴也蹭了蹭嘴角的伤,一声不吭地接过了那笔钱,然后就准备从里头抽一张结车费。   “我来我来。”闻嘉朗又拦住了他。   行吧。   裴也又把钱揉进口袋里。   司机师傅心有余悸地收了张红票子,仍心惊胆战地偷偷打量这几个一看就没干好事的坏小子,多多少少有点后悔拉这一单了。   裴也假装没发现司机的眼神,而是看了一眼后视镜:“卷毛,你刚来的时候有碰到人吗?”   “谁啊?”徐多智抱着头盔很是诧异,“估计是路过的吧,你不是没叫人吗。”   裴也摇头:“怕是我们学校的,严主任最近在搞什么匿名举报。”   他回想起那个人,虽然面熟,但……对方背着风光,除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闻嘉朗忽然接话:“你说刚刚那个怂/逼?不能吧。不过就算是我们学校的也没事,被吓得屁都不敢放,估计也不敢告状。”   徐多智嗤笑道:“就你还说别人怂?”   闻嘉朗睁圆了眼睛:“我怎么了,我是没裴哥能打,但……”他“但”了半天,最后“但”出了个有钱。   “行,你有钱,请哥俩吃个宵夜呗,我晚饭都没吃。”徐多智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闻嘉朗对他的态度也是习以为常了,一点不高兴都没有,反而又掏出自己鼓鼓囊囊的钱包。   “请就请,裴哥想吃什么?烧烤?火锅?要不点两个菜吧?”   “我不吃了,得回去了。”   徐多智失望地啊了一声:“为啥啊?”   “苏雅说水管炸了,卷毛记住今晚你要帮我看店——师傅前面掉个头,去自来水厂宿舍。”   照着他的指示,的士在下个路口绕了一圈又从六中门口经过,往裴也家开。   回去的时候他们又看了那群混混,那些人正邀约着要去哪儿,乌泱泱地走在大马路。   “那好像是刚刚那个人。”   突然,闻嘉朗在某棵树下看见了一个倚靠着的人影。可惜的是,他的话音刚落,下一秒的士就拐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路。   裴也闻声看过去的时候也只看到一片拆成破烂的工地。   他在渐行渐近的麻将馆前低下了头:“算了,应该不认识。”   ……   周择回到家时,店里已经歇业了,他只好从杂草丛生的后院上到二楼。   走在木板铺就的小路上,生怕下一脚就会踩进泥里。   屋子里已经熄了灯,显然这个房子的主人应该在某个时刻把他派出去的任务遗忘了。好在早些时候周海洋有给他家里的钥匙。   在客厅就能听到打得震天响的呼噜声。   周择轻手轻脚地摸进去,把周海洋要的烟摆在了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然后又在某个角落找到自己的行李箱后,闪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很小,杂物间临时改造,所谓的窗户还没他脸大,像是怕里面的人憋死而开的一个通风口。   卫生间在一楼,只有他的杂物间一半大,不过窗户大了一倍,可能是考虑到洗澡时的环境因素。   周择脱了衣服才发现窗户没关。它的位置比较高,等他踮起脚伸手,却忽然在窗沿看见了一片昆虫尸体。   他僵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   不应该对一个四十岁的单身男人的生活环境抱有希望。   周择一边劝慰自己一边顶着可能被人看到自己身体的危险,在三分钟内解决了洗澡这件事。   回到房间后,他没有立刻把行李收拾出来,而是任由它摊开在地上,而一堆衣服中间的缝隙里还塞着自己刚买的那盒烟。   嗡——嗡——   似乎今天想起他的人很多,眼下又来了通电话。   周择远远瞟了一眼上面的备注——陌生号码——应该说是归属地在北京城的一串陌生号码。   他已经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但却一点都没有想接电话的欲望。   对方也似乎很了解他,一直不接就一直打,两人就像在用这一通电话比拼各自的耐力。   一番隔空较量以后,先缴械的是周择。   “喂,你好?”   非常礼貌并且挑不出错的开场白。   “……喂,择,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想接我的电话呢。”   对方的声音一响起,周择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毛。   “……哥。” 第三章   对方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周选,当年两人离婚,一人分了一个。   “听妈说你回老家了?……好玩吗?这边太无聊了,一点都……最近……想换个地方住住,要不我去找你吧。”   周选的背景音很嘈杂,时不时就会盖住他的说话声,可他偏没一点要扯着嗓子或换个环境的自觉,只好辛苦周择集中注意专心地辨别他说的内容。   “你不是有乐队要忙吗?”周择在记忆里挑挑拣拣,选了个话题。   “早八百年就解散了——话说你到底去那干嘛?”   好吧,没能转移好话题。   周择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存在一些挣扎,不过不是告不告诉他的挣扎,而是在挣扎要回答什么。   “这边有个竞赛的老师……嗯,很有经验。”   “什么老师……”   周选质疑到一半,转念想到马文静对他这个小儿子的学习在意之深,他就不由得噤了声。   “怎么了?”   “没什么。”对面说,“她居然又把你一个人送回去了,那当初干嘛接你?养着玩吗?”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浓的嘲弄。周择就是在心大也能听出来对方讨厌自己的潜台词。   “……她是为了我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安静了两秒,就在周择以为是信号不好的时候,听筒里又突然传出声儿了。   “……嘁,装什么装,有意思吗?”   接着,周择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   再然后听筒里的人声就更加嘈杂了,周选似乎和旁边的人说起了话。   周择听了一会儿噪音,对方一直没有回来,直到被晾了近两分钟,通话突然断了。   这通电话的作用,好像只是发泄一下自己的坏情绪一样。   算了,挂就挂了……   虽然这么想,但周择的脸色依旧难看得不行。   他不喜欢这个亲哥哥。   下一秒,无辜的手机被扔了出去,砸到墙壁上,屏幕碎成了一幅画儿。   第二天是周五。   下午周海洋带他去六中办了入学手续,过程意外的顺利,他原本唯恐惊动马文静的担心也没有发生——那位领导在看到他的成绩单后就什么异议都没有了。   之后的两天假期,周择都待在店里帮周海洋看店。   直到周一,天阴得不行。   周择作为转校生,不用穿校服,不用赶早读,他背着书包走到六中门口时,升旗仪式正好散场,站在校门口就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正在往教学楼去。   就在周择要挤进那扇自动伸缩的校门时,保安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哎,你校服呢?”   周择正要解释道:“我……。”   正巧一辆车开过来,保安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赶紧进去。”   “……”   周择跟在回教室的人潮后面,六中有个周一升旗必须穿校服的规定,于是此时一身便装的周择在人群中顺利脱颖而出。   所以毫不意外,他再一次被人揪了出来。   “那个没穿校服的!你哪个班的?!”   这回换了个大喇叭。   周择慢吞吞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稍微空旷一点的一楼走廊边,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一个蓄着一字胡,挺着肚子的男人向他们走来:“怎么回事啊?裴也,又是你,你说说怎么又没穿校服,啊?这是第几次了?!”   周择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嗯,看不清脸。   他的目光盯回地面,最先看到的是那个老师的八字步。   裴也心不在焉地搪塞道:“主任,我校服没洗。”   这位严主任显然不是好忽悠的:“又没洗?几个星期没洗了?下次没洗也给我穿上?反正臭的是你!”   裴也懒洋洋地应:“好嘞。”   应完这声,他就打算提溜着自己的书包离开,可惜下一秒他的期望就落空了一半。   “回去写个一千字的检讨给我,少一个字都不行——还有,写工整,别跟上次一样随便撕张纸!”   “是——”   “真是老油条!”   通常主任们教导学生的方式都秉承能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原则——比如热衷于事事都收检讨书。   自始至终,周择都没抬一下脑袋,把那种愧疚、羞于见人、自省自责的学生情绪表演得淋漓尽致。   严主任终于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还有你,你哪个班的?”   周择缓缓抬起头:“我是今天来报道的……”   严主任抓着手里收来的课外书,想了好一会儿:“哦,那个附中的?”   周择说:“是。”   关于这个转校生严主任也有所耳闻,成绩好的学生,往往有被宽容的权利:“刚来?迟到了哈,赶紧回教室,下不为例。”   周择应下,连忙遁了。   六中还算大,总共三栋教学楼,最前面的一栋新一些,大一些,墙面都是新粉刷的雪白色;而在靠后面的则要旧一些,依次叫做:博远楼,致远楼,思远楼和德远楼。   德远楼外还贴着古老的校训铜字“博学笃志,敏思笃行”,八个大字掉了四个,还有俩摇摇欲坠,只剩两个“笃”字坚强地钉在上面。   所以稍远稍旧的德远楼也常被迁进去的高三学生戏称为“笃笃楼”。   高二文六在致远楼四楼,美其名曰文科火箭班——平江只是个县级市,包括一中在内所有高中的教学水平都明显落后于市区高中,甚至在今年之前,六中理科文科都是全年混编,所以这个实验班多半只是个噱头罢了。   四楼以上都是文科班,其中一间教室格外热闹。班主任刚走到楼梯口,眉毛就竖了起来。   他“啪”地一巴掌拍开了教室门,墙上落了三层皮。   “安静!吵吵什么,整个年级就咱们班最闹挺,哪天我也拿根竿子给你们撅咯!”   学生们被吼得哄堂大笑,声音更大了。   “吴师傅,你啥时候带我们撅严主任?”   “就是就是,你老是这句话……”   周择站在门外,被这个班级的师生氛围震在了原地。   在他的认知里,老师在学生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与震慑力,断然不可能出现老师在台上气得满脸通红,学生在下面乐得跟在看猴似的场景。   不过好在这一幕随着他走进教室而翻了篇。   吴广盯着这位新面孔愣了半晌:“……同学你是不是走错班了?”   “老师,我叫周择,是新来的。”   “……哦,想起来了。”吴广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大家安静一下,今天咱们班来了个新同学,汉城转来的,大家欢迎哈!周择,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学生们终于安静下来。部分好奇心重的学生已经伸长脖子往门口看。   后排也有,徐多智就是其一。   “裴爷爷,你觉不觉得这转学生有点眼熟?”   “你别他妈拍拍拍?”   裴也把他的手挡回去,继续低着头叠手里的白纸,而关于那个转学生,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你们好,我叫周择……周是周正的周,择是选择的择,很高兴认识你们,希望以后能和大家好好相处,互帮互助。”   周择一走进教室,就惹了一些细细长长的惊呼。   “哇,有点帅,他之前是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我去表白墙问问!”   周择淡笑着站在台上,清爽干净的少年一下子就抓住了大部分女生的目光。   “周择同学以前在汉大附中读书,成绩很好,你们在学习上可以多跟他请教。”吴广带头鼓掌,脸上的高兴都藏不住了——这孩子成绩好又有礼貌的,真是越看越稀罕。   “好家伙,长这样,我咋不信是个学霸呢?”   “骗人吧?”   “吴师傅你还不知道?什么都当个宝。”   “哇靠,是他?”徐多智眯着眼睛,有点惊讶。   “你还他妈推?”   被徐多智推了一下肩膀,手里的纸一不小心就被撕掉了一个角,裴也总算坐不住抬头瞥了一眼。   闻嘉朗的反应倒是和他们都不一样:“汉大附中?”   “你知道?”   “汉大总知道吧?双一流,汉城大学附属中学,省重点,别说我们学校,十个一中都比不了,我初中的时候我爸还妄想过,可惜他们借读都要考试。”   徐多智没什么学校和学校的概念,只说:“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差钱,咋还往咱们跑?”   闻嘉朗不服:“我也不差钱,还不是在这儿?”   “你不一样,你是不会读书的公子哥儿,人家是…是…”   裴也闷在臂弯里嘟囔了一句:“……是少爷。”   他前几天看了本武侠小说,里面对于世家公子的描述,很符合台上的少年。   翩翩……什么来着?   徐多智乐了:“嘿…确实是少爷!”   “好像没位子啊……”吴广说,“那什么,裴也!反正你也不听讲,你坐到最后一排去,周择,你坐他位置吧。”   裴也坐在第三组倒数第二排,同桌是闻嘉朗,身后是徐多智。是上课睡觉的好地方。   他闻声站了起来,不意外地和周择对视了一眼。   周择绷紧了后背。   ——这张熟悉的脸是怎么回事?   再一看后面,那个泰迪头也在。   吴广轻推了他一把,他终于迈出第一步。   两人在过道擦肩而过。周择甚至能闻到裴也身上新鲜的烟草味。   裴也新换的是个靠墙的单人座,在窗户后面,适合上课发呆,很合他心意。   而周择就不那么舒服了。   他一落座,就闻到了闻嘉朗身上那股浓郁的古龙香水和发胶混合出来的味道。不禁皱了皱鼻子,伸手摘下书包往桌肚里塞,不过塞了一半就像有什么挡住一样,塞不动了。   想着,伸手一掏,却抓出了一沓白花花的试卷和习题册。   怪不得他刚觉得有点奇怪——裴也搬座位的时候几乎空着手去的。   后排的徐多智兴奋地说:“哈喽哈喽,我叫徐多智,咱们前天见过的!”他又指了指最后一排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跟他一起。”   那位他知道,叫裴也,有点怪的名字。   周择忍着鼻子的不舒服和他打了个招呼,人家没应。又看向身边的闻嘉朗。   “我叫闻嘉朗,闻名遐迩的闻。”身边这位抹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你是本地人吗?”   周择大概能猜到他问这话的原因:“算是吧。”   闻嘉朗不相信:“那之前没见过你啊,怎么突然转回来?”   “……家里的原因。”   “……哦。”   闻嘉朗没继续好奇下去。   语文课的催眠效果太强了,后面这一圈学生连十分钟都没撑过去。   于是课上到中途,吴广从板书里抬起头,就看见教室后排只剩周择一根认真听讲的独苗苗。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发火还是该感动。   也许早就习惯了。   虽说六班名义上是实验班,但在某种程度上它更像变相的“弟子班”:一部分是文科本身不错的学生,另一部分都是家里“塞”来的。   六中整体教育水平不怎么样,却尤其爱搞重理轻文那一套,分了火箭班和普通班后,部分家长不了解情况,争先恐后地把孩子往更好点儿的班级里送。   于是就导致虽然分了班,实际上却还是混编的效果。   桌面摊着书,周择将视线下移——   自己的书包半截塞在桌肚里,半截掉在外面。他一把拉了出来,打算重新整理。   不料背包带出了一个白花花的物件,正好落到他膝盖上。   周择将这只断了翅膀的纸鹤拿在手里。   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个窗边的人。 第四章   “新同学你好呀,我是咱们班的班长,秦燕,课本的事吴老师都和我说了,我下午去帮你领,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先用我的笔记。”   “那太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都是同学有什么麻不麻烦的!要不你把你微信给我吧,我领了书跟你联系。”   和他说话的自称是六班的班长,清纯挂小美女。女孩儿的校服的拉链堪堪停在锁骨下方,露出白皙的肌肤,微微弯腰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该非礼勿视还是懂装不懂。   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诶,你说说秦燕,开学那会儿还巴巴地粘着你,今天新生一来,迷得哈喇子都要掉出来了。”徐多智一张嘴就一股酸劲儿,“呵,女人啊…”   裴也枕着胳膊,往徐多智的凳子上蹬了一脚:“回你座位去。”   觉都睡不好了。   徐多智两眼泪汪汪:“裴爷爷,我帮你说话呢,你怎么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裴也音调都没变一下:“用得着吗?”   “我这不是担心你六中一草的位置被抢了?”   “你爱当草你自己当。”   “我倒是想,你把你的脸跟我换换!”   两人正闲侃着,忽然有两个男生追逐打闹到附近,教室本来就小,桌子和桌子之间的过道能让一个人行走通畅已是不易,两个人则很容易出事——比如一不留神撞洒徐多智手里的水。   两个男生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对,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裴也平时凶名在外,和同学相处时别提友好了,那都是基本不相处。以至于分班一个多月了,大部分人对他还是敬而远之。   只见他黑着脸掸了掸头上和衣服上的水珠,虽然这个动作已经无济于事——半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领口和袖子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徐多智也缩了缩脖子,连忙收起水杯:“裴爷爷,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们他妈地跑什么跑啊!神圣的教室是你们玩的地方吗?”   “对,对不起……”   裴也夺过徐多智的杯子,里面还幸存了小半杯水。   “没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把水倒在他们头上。   两人又惊又惧。   “你…你凭什么……?”   “我们都道歉了……”   裴也一撩眼皮:“道歉有用吗?”   徐多智接住砸过来的杯子,有点庆幸自己刚刚没泡牛奶,不然自己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一想到这儿,他立刻又抱着杯子后退了一步。   教室后面的骚动影响不小,至少周择是早就被吸引了注意的。   秦燕作为班长,深觉要执行一下自己的权利,义正言辞道:“裴也,你怎么能这样?大家都是同学,不就是被泼了点水吗?太大题小做了。”   可惜别人不给她机会。   一旁的闻嘉朗看笑话似地说:“班长,你上个星期还说裴哥又拽又帅,是咱们班草,怎么今天就变心了。”   连徐多智都说:“班长,你照顾好咱们的新同学就行了,怎么还来管闲事呢?”   秦燕脸红得滴血:“你放……”屁。   最后一个字还他妈自动消音了。   “班长只是关心同学”人家要帮他领书,自己理所应当帮忙解围。   “就是…”   秦燕借坡下驴,挽回了一点面子后,连忙气呼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了。   不过后面的矛盾似乎仍旧僵持不下。   周择拿了纸过去:“你们擦一擦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不过分的说,在那两个男生眼里,周择现在就像个发光的天使。   “谢…谢谢!”   他们连忙接过卫生纸,感激之情不言于表。   周择客气地笑了笑,然后看向裴也,递上自己的外套和上课整理好的一沓习题册和试卷。   这人没接他的衣服,只是不解地盯着他。   周择把衣服往他手里一塞:“都是同学,互相帮忙。”   他倒也没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声谢谢之类的话,给了衣服就走了。   待人都散了,徐多智忽然凑近——   “这小子挺会做人的啊——这么一对比,是不是显得咱们有点过分了…”   他往周围看去,很快就抓住了某些闪躲的眼神。   裴也把手里带着皂香的外套披在身上——十月的天变得勤,前几天还热的让人跳脚,这两天就阴风阵阵了,他可不会任由自己穿着湿衣服吹冷风。   “爱怎么看怎么看。”   他双手插着口袋,湿漉漉的头发被他胡乱抓成了背头,大摇大摆地走向后门。   “要上课了,你干嘛去啊?”   “有事。”   一直到放学,裴也都没回来,所有任课老师对那张空着的课桌都视若无睹,仅仅只有班主任给了一点反应——老油条。作为新环境里唯二脸熟的陌生人,周择下意识会分出一点注意给他们,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六中只有高三和住宿生需要上晚自习,高一高二则保持着下午五点半放学的优良传统。周择走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班上几个男生结伴而行,其中一个手里还抱着篮球。   “周择,打球吗?”   文科班男的本来就少,不是瘦就是矮,有的还要带眼睛上场,也就那么一两个勉强不会被百分百盖帽。周择瞥了一眼远处篮球场上矫健的身姿,有点担心自己和他们一起只有被球打的份。   “不了,我不会。”   周择搪塞了过去,这些男生也没有纠缠。   不知道这间学校的设计师是怎么想的,可能是从红毯上得来的灵感吧——从教学楼到大门口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两边是食堂、操场、图书馆等设施。   周择走在路上,有点怀念以前学校的挨着校门口的教学楼,同时还伴随这点不真实感。   他真的到这个落后到仿佛跟世界脱节了的小城市、在这个用马文静的话来说就是乌烟瘴气的普通高中上了一天学——并且以后他都要在这儿上学。   学习氛围堪称一盘散沙的学校和课堂,教书水平马马虎虎甚至有时还会出错的老师们,满是“前人”留下的字画的桌子和墙,上课只会睡觉聊天嗑瓜子的同桌…   如果马文静知道这里的一切,恐怕真的有可能放下她的实验立马赶来。   但——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就像毫不费力地得偿所愿后,颓然的空虚。   没什么用了。   周择慢吞吞地走在路上,人们三五成群,不断从他身边走过,偶尔不认识的新同学和他打招呼。   六中门口是条老街,门口有很多来接孩子和送饭的家长,他们和一堆买快餐小吃的商贩们挤在一起,混出了不太好闻的气味。   搬宿舍是大后天的事儿,今天周择还要在周海洋家住一晚。在回去之前他得找个地方把晚饭解决了。   在吃的方面他没什么要求,但他也真做不到和身边这些学生一样,捧着一次性碗边走边吃。很难不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路上的灰拌进碗里一起吃了。   周择忽然想起周海洋家附近似乎有小吃街,于是迅速决定了今晚晚餐的地点。   但事实证明,室内的用餐环境并没有比室外好太多。   周择坐在自己随便挑选的一家面馆里,面对自己连续抽出三双发黑的筷子这件事感到了十分不可思议。   “哎呀,不好意思小伙子,这批筷子放在箱子里可能受潮了,我给你换一批。”老板娘端着面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黑掉的筷子,脸色也很精彩,“——卷毛,把你房里头的筷子拿一包下来!”   老板娘嗓门又大又有穿透性,距离最近的周择感受到了最原始的冲击。   楼上那个熊孩子也扯着嗓子喊:“……烦死了,我在打游戏,你自己拿嘛!”   “我数三声,再不下来就把网线拔了!三…”   “哎呀来了!”   一阵咚咚咚地脚步声,那个打游戏的少年抓着一包崭新的筷子跑下来。   “给给给!”   老板娘在忙活外卖的订单,腾不出手,便随便一指周择的桌:“送过去送过去!”   周择眨巴着眼睛,等那个一头卷毛的男生走到自己面前。   “给……诶我靠,怎么是你啊?”   “…好巧啊。”   徐多智抓着后脑勺在他对面大咧咧地坐下:“哦,我想起来了,你就住在这条路的路口是吧?”   周择嗦了口面,味道意外得不错:“嗯,这是你家?”   他没话找话地问了句废话。   徐多智挺配合:“没错,怎么样,好吃吧?”   周择说:“挺不错的。”   徐多智得意道:“那是,整个平江只有我们家的牛肉面是正宗的。”   “……啊,好厉害。”   周择倒没想到徐多智话会这么多,从他开始吃到放下筷子,他的嘴一刻没停,而且也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大多是自吹自擂加上少部分的傻瓜式提问。   不过在听到周择说要住校时,徐多智的反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徐多智说:“高三单独一栋楼,你现在去只能和高二高一的一起。”   周择问:“有什么问题?”   徐多智说:“当然有!我们学校大部分是走读,住宿的都是家离的远的,一个地方出来的喜欢调到一起住,人家早玩熟了,你中途进去,会嫌你碍事啊。最好,头一天带点东西去,省很多事。”   “只是住校而已,送礼太夸张了吧。”周择说。   他不是没住过校。   因为马文静的工作的原因,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就一直住宿,这期间碰到过的室友也算什么人都有了,而他们之间相处的基本原则就是处得来就处,处不来顶多互相不搭理,况且他人缘一向不错,没什么离群的情况。   所以更没听过送礼这一说法了。   徐多智煞有介事地说:“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就这么跟你说了。”   周择也不抗拒地应道:“嗯,谢谢。”   “客气客气,大家都是同学……”   徐多智似乎又要开始侃大山,不过这次一通电话打断了他。   他的手机有点漏音,甚至能听到对面断断续续的人声。   挺吵的。   “喂?啥事啊裴哥…昂,我在家呢……你车?在这边啊,要不我现在给你骑过去?你在哪?……行,你等着,我马上……不是我说,苏姨怎么还把自己喝医院去了呢……”   徐多智一边接电话一边急匆匆上楼拿了串钥匙,然后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窜了出去,骑上门口一辆黑色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走了。   周择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的景色,满地梧桐落叶被人踩得稀碎。一碗牛肉面剩着大半碗,凉了以后表面浮起了油花。   他收回视线,随后便去结账了。 第五章   没什么感觉,周择已经在六中呆了三天。   这段时间里,班上的同学他大部分都认识过了,并自认为相处融洽——除了某个一直空着的课桌。   就在今天晨读的时候,闻嘉朗还特意找徐多智问情况——也不是周择闲的爱听人聊天,只不过这俩人的声音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在一片“没吃饭”的读书声里,周择将他们的对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吵吵闹闹一早上,闻嘉朗什么都没问出来,徐多智一直回避,要么转移话题要么丢一个模糊的答案,甚至到最后直接说了句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吗?周择猜那是骗人的。   那天下午的那通电话他仍记得,不出意外就是裴也打过去的。至于为什么没告诉闻嘉朗这位好兄弟……可能是什么秘密吧。   毕竟有秘密这个事又不算什么秘密。   得亏发问的人是闻嘉朗,对徐多智的不正常反应一点察觉都没有。但这一结果导致周择中途很想插嘴——别问了,人家压根不想说嘛,当“舔狗”是没有好下场的,好好学习吧!   但也就想想而已。   下一秒,周择对上了闻嘉朗回过头来询问的视线,他立马坦然地笑了笑,然后看回自己的语文课本。   得益于马文静的教导和培养,他手里昨天还崭新的课本,今天已经多了许多重点批注。   闻嘉朗很没礼貌地用鼻孔冲着他:“你看什么看?”   周择不得不再次把脸从面对课本变成面对他:“我看到严主任刚从三楼上来。”   “不早说?!”   一听严主任,闻嘉朗立马压低了下巴。   果然,在他捧起书的那一刹那,窗户外就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一双精明得发光的眼睛正巨细无遗地扫视着整个教室,并在对上闻嘉朗的眼睛时,恶狠狠地伸手警告了一下。   闻嘉朗缩了缩脖子,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晨读快要结束的时候,吴广忽然走到周择身边给他点了出去。   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开始跟着他们转动,一直到他们出去。   最近夜里都会下雨,地面一直是湿漉漉的,昼夜温差很大,早上有风的话更是一种酷刑。周择拢了拢自己的领口,希望对面的人能简洁明了地把话说完。   “怎么样,学习还跟得上吧?”   “跟得上。”   “坐在后面有没有影响?你旁边那几个平时挺闹挺,要是影响到了你,你就跟我说。”吴广说,“我们座位是按月考成绩排,你也看到了,教室小,位置都是满了的,你如果受影响,我给你安排到讲台边上怎么样?”   坐到那去吃粉笔灰?   周择当然选择拒绝:“不用了,我那个位置挺好的,他们也没影响我。”嗑瓜子、看电影等行为不算。   听他这么说,吴广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下次月考之后就可以挑你想坐的位置了——找你还有个事……”   下课的铃声响了,学生们相继走出教室,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接踵而至。   周择刻意别开了身子。   吴广一点都没察觉,冲好事儿的学生们挥了两下手继续说:“……你想当什么班干部不?”   周择想也没想就摇了头。   “……”吴广被他的果断噎了片刻,“……好、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宿舍那边已经给你空出了一个床位,你什么时候搬都行。”   “好,老师辛苦。”   “寝室号是105,就那栋楼——钥匙找后勤部的徐老师拿,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多不多?”   周择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栋很旧的楼,阳台上挂着一排排男孩的衣服和短裤,楼层矮,房间的数量应该不多,想来是因为这个学校住宿的人少。   “还好。”他说。   “多的话找几个同学帮你,你不好意思说就告诉我,我替你说。”   眼见上课铃都快打响了,吴广才终于放他回去。一走进教室,温差就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一坐下,闻嘉朗就翘着二郎腿转过来:“老吴叫你干啥啊?”   “没什么。”周择没什么表达欲,便随口糊弄了。   闻嘉朗拧了拧眉毛,似乎没话找话似地说:“对了,我下个星期二晚上过生日,你要不要来玩?”   这应该算是周择在这儿收到的第一个社交活动邀请,按理说,想要快速融入新环境,答应邀约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可第二天还有课。”   “怕什么,那天是英语早读,老吴不来,你第一节 课之前到就行。”   徐多智冲了牛奶回来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立马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闻嘉朗的肩膀:“你今年生日不是打算去那家新开的酒吧吗?人家好学生,一看就不会去那儿。”   相处了几天,他们也多多少少确信了周择真的是个爱学习的好学生。   说完周择配合地点了点头。   闻嘉朗笑容褪了下去,不爽地啧了一声:“没意思。”   这边徐多智坐下后,低了声音用方言在闻嘉朗耳边说:“你有病吧,干嘛叫他?嘞些学习好的又矫情屁事又多,要是出了啥事,学校怪到我们头上怎么搞?”   “我就叫一下,这不是好玩吗?”   江淮官话在小地方十里不同音,语速一快,不懂的人还以为在说哪门子外语。   周择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后接着扬起嘴角,佯装什么都没听懂。   时间一直稀稀朗朗地拖到傍晚,快放学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雨,雨水冲刷着学校的每一寸建筑与土地,也浇灭了学生们蠢蠢欲动的心。   “大家伙们,别睡了,下课。”   教政治的老头将书一合,端着慈眉善目的脸叫醒了酣睡了半节课的学生们。   其中睡得最香的一位,也就是周择隔壁这位。   闻嘉朗从手臂里抬起头来,脑门上跟中了邪似的多了几道横七竖八的红印子,他一边抹着哈喇子一边望着窗外的雨。   过了半晌,他终于咂摸了一下嘴:“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大的雨?”   这时周择正在收拾书包,准备走人了。   闻嘉朗抓着徐多智问:“卷毛,你带伞了没?”   徐多智也抓着头发不知道怎么办:“带个屁,我再睡会儿,估计我爸妈七八点能想起来给我送把伞。”   别说他了,班上带伞的不超过两位数,还都是女生。   闻嘉朗快愁死了:“那不行,我等会儿还有个局,我这鞋新买的,不能泡水。”   “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徐多智被他缠得烦了,“人周择不是有伞吗?你让他送你去打个车。”   忽然被点了名的周择抓着背包,站起来的动作就这么定住了。在背后,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手里的伞。   周择回过头,闻嘉朗已经火速站了起来:“兄弟,帮个忙…!”   他本是有点不大乐意的,但还是爽快答应了。   “走吧!”闻嘉朗光鲜亮丽地走到他前面,他又补了一次发胶,空气中仍弥漫着那股味道。   “……下雨了,我没伞,得晚点儿到。”闻嘉朗抓着电话和周择挤在一把伞下。   站在校门口的第十五分钟,仍没有一辆车停下,学校在老街区,门口的路,两辆车一排都嫌窄,更别说下雨的时候,校门口全是家长的情况下。打车软件就跟摆设似的,估摸着他们能打到车的几率也不过百分之一。   在等车时,闻嘉朗又接到了一通电话:“你们等会儿呗?啥……孟女神到了?怎么这么快我靠……行行行,你们先开,我马上就来!”   周择和他站在一起,雨水被风吹得到处乱飞,即便是站在屋檐下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闻嘉朗自从接了通电话后就开始着急起来,不停地翻着自己的通讯录,最后在划到裴也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喂,裴哥!”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闻嘉朗的语气一下子急了起来。   “你来接一下我吧,我真的有急事……这样,五百,微信转你……”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周择不自在地别开头。   电话挂了没多久,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窗摇下来,正是刚收了钱的裴也。   周择穿过雨帘望向他——和上一次相比,似乎憔悴了很多,眼下有一片浓重的青灰。   闻嘉朗刚招了招手,裴也就又把窗户摇了上去。   “?”   很快,一条消息发了过来。   裴也:自己过来,我没伞。   闻嘉朗回了个“无语”的表情包,然后把手机拿给周择看:“麻烦你了!”   “没关系。”周择无奈的笑了笑,心里已经坦然接受了要被麻烦的事实。   给闻嘉朗送上车时,裴也破天荒地多看了他一眼。   周择冲他笑了笑,正想着是不是要出于礼貌打个招呼的时候,下一秒,车门就嘭的在他面前关上,并溅了他一手水。   ……好没礼貌啊。   周择迅速调整心情,淌着积水,去文具店接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一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他东西不多,打算有需要的生活用品就在学校对面的超市买。   按照吴广指的楼,周择很快就找到了所谓的宿管。   寝室的入口在学校小卖铺的隔壁,穿过一个灰重的楼梯间,就能看到一扇半敞着的门,旁边的墙上贴着几个大字:男生寝室,女生止步。   正巧,这时里面走出来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大爷。   大爷的普通话有很浓的地方口音:“学生?”   周择点点头:“请问105在哪?”   大爷说:“新来的是吧?填一下表,付十块钱押金,这是你的钥匙,支付宝微信都在墙上。”   周择摸了摸口袋,拿了张一百的现金。   大爷觑着他,半天才说:“没零钱,找不开,而且咱们这儿也不收现钱。”   周择拿出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机给他看,虽然雪花纹的屏幕还能划拉,但后置摄像头已经全黑下岗了,他打算明天去修的。   大爷无语了片刻,抖着手指说:“你这么的,你让你室友先来替你付了。”   周择虽然没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照做。   刚打开105的门,里面就有一股泡面味传出来。周择的出现一下子就拉住了屋子里三个人的目光。   最先说话的是捧着老坛酸菜面的一个飞机头少年:“你他妈谁啊?”   第二位发言的是捧着红烧牛肉面的红裤衩少年:“哥们儿你走错了吧?电饭煲,你怎么又没关门?”   最后那位叫做电饭煲的少年嗦完最后一根藤椒鸡肉面,忙不迭放下碗,跟一只公鸡一样喔了起来:“等等……你是六班的转学生吧?刘老头昨天说了,我们寝室要住进来一个新生,你们没在。”   周择抓着自己手里的行李箱,局促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们好,我是六班的周择……请问,你们谁能帮我个忙?” 第六章   跟在这位电饭煲同学的身后走进新宿舍时,周择仍无法接受这个被三种泡面味浸润的住宿环境。   不过事已至此,他没得挑。   走过颗粒不平的水泥地,周择把行李搬到自己的床铺前,然后偷偷打量了一下同一个屋檐下的其他人。   电饭煲同学原名丁一保,家在平江下辖的某个农村,和寝室其他两人是老乡,他看起来应该是三个舍友里最容易相处的一个。除了帮他垫付了钥匙的押金,还告诉他去哪买生活用品等等。   礼尚往来,周择给他的一百大钞没让他找。   而飞机头和锅盖头,除了知道他们一个叫李赫飞,一个叫郭超以外,连招呼都没正经打一个。   “超儿你他妈快点奶我一口啊,我都要死了你没看到啊?”   “我也没蓝了!谁让你没血还要冲上去?”   李赫飞和郭超吃完面就开始玩游戏,并没有要和新舍友认识认识的打算。   周择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主,简单打扫了一下宿舍卫生后,便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其实他衣服没几件,只是宿舍实在太小,如果放一个行李箱就没地方下脚了。   寝室的衣柜是四个铁皮柜子,周择从上到下依次打开了三个,都是满满当当的,而最后一个还上了锁。   丁一保抓着后脑勺凑过来,指着带锁的那个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个是我的。”   周择顿了顿:“那我……”   丁一保偷偷指了指李赫飞和郭超:“那些都是飞哥和超哥的东西,你要不和他们商量商量?”   看那两位脏话金句频出,不断围绕以对方为中心,从直系到旁系上下三代的范围进行精神打击,周择犹豫了足足一分钟,思考自己现在过去会不会被波及。   好在这场比赛很快就打完了,趁两人开启下一把的功夫,周择见缝插针地走了过去。   郭超没抬头,仅仅是翻起眼珠子看他:“干嘛?”   周择问:“你们能腾出一个柜子吗,我想放衣服。”   郭超这次眼珠都不翻了:“你自己弄呗,没看到我们在打游戏吗?”   李赫飞旁若无人地点了根烟,道:“别给老子弄乱了!”   盯着三个柜子里那些看不出是裤子还是衣服的一团团布料,周择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把它们弄得多乱。   不好相处的新舍友们,永远弥漫着味道的住宿环境,看起来岌岌可危的上铺。周择没动那几个铁皮柜,仍把行李箱靠墙放着,只不过每天会麻烦一些而已。   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了。   周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外面的天早就黑透了,雨停了很久,之前他还能感觉到一点饥饿感,现在就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摸了摸口袋,然后问丁一保:“洗澡的地方在哪儿?”   丁一保正看某个烂片,笑得天花乱坠:“……什么?”   周择不得不重复:“在哪儿洗澡?”   丁一保这才答:“出门左转,走到头就是澡堂。”   周择这次连谢谢都说不出了,抓起自己的换洗衣服就出了门。   一连经过几个宿舍后,他终于看到所谓的澡堂——有着像厕所一样的隔间,头顶的灯被水汽蒸坏了,一直闪个不停,几个半大的飞蛾在空中扑棱着。   周择挑了最后一个隔间,一进去就往嘴里塞了根烟。火焰跳跃起来,灼烧着昏暗又逼仄的空间。   他沉在烟雾里,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茫然之余只好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可划拉两下后,仍是茫然。   忽然,隔壁隔间的人敲了敲两个隔间中间的挡板:“兄弟,有沐浴露吗?肥皂也行,借一下。”   周择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啊……有,等等。”   他在盆里随手一抓,然后从上面递了过去。   “啊……对不起。”周择没注意自己的手里还夹着烟,一个不小心半截烟灰就落了下去。   “啧……”那人不太高兴地伸手接过瓶子。   周择缩回手,懊恼地把烟掐了。   没一会儿,隔壁又敲了两下挡板。   “哥们……你给错了,这是洗头的。”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无奈。   周择又手忙脚乱地给他换过来。   洗个澡都能洗得这么兵荒马乱,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回寝室时,李赫飞和郭超早已结束了游戏时间,正半躺在各自的床上,不过还没等周择庆幸寝室终于能安静一会儿的时候,他首先意识到房间里的气氛不大对。   他扫了一圈,果然看到丁一保在冲他挤眉弄眼,而他的床上乱成一团。   “怎么了?”   “超哥和飞哥丢了一条烟……怎么,你抽烟去了吗?”   丁一保鼻子灵得跟狗一样,虽然洗了澡,但周择一说话他就闻到了味儿。   周择默然,在两个黑着脸的人中间走过。   郭超说道:“诶,新来的。”   周择看他:“怎么了?”   郭超一上来就勾肩搭背:“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是故意找茬,就是怕你拿错了……”   周择皱着眉躲开他的收:“没烟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点个外卖。”   李赫飞直接上去摸了他口袋:“那多不好意思,你这兜里不是有么?先借我,谢……”   他刚抖出两根烟,手上忽的一空。   烟被周择夺了回去。   “……”   郭超把手里的饮料瓶砸了过去——人没砸到,给扔墙上去了,“咚”的一声,砸掉了一片墙皮。   “你什么意思啊?叫板啊?”   周择手一紧,他下意识抢过来,倒忘了想后果。   宿管刘大爷是个耳背的,郭超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听到动静。   周择就站在床边,手里还抓着烟,水瓶砸过来的时候他没闪没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来融洽的宿舍生活注定是遥不可及的了。   嘭——   宿舍门被人踹了一脚。   “吵你妈。”门外的人骂了一句。   郭超本来想直接对线,不过等他从窗户看清那人的脸时,便噤了声。   六班的裴也。   “……”   周择也看到了他,和下午不一样,对方现在换了身宽大的黑色卫衣,头发丝儿还有些湿润和凌乱,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脸颊和眼眶都浮着不自然的红。   在他身后跟着几个隔壁寝室的小尾巴,似乎是听到动静好奇出来看的。   “要打出来打。”裴也直接威胁。   “这是我们宿舍的事……”李赫飞不想和他有矛盾。   就在这时,刘老头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扯着嗓子喊:“你们不要吵了,回寝室去,要熄灯了!”   两秒过后,啪,灯一黑,世界清净。   “你等着。”   黑暗里,不知道是谁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托裴也的福,周择度过了安静的第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学,他们都没有再找麻烦。   只不过他早上出门时,睡在下铺的李赫飞似乎坐起来看了他一眼。   周择出门得早,五点多钟,天蒙蒙亮,偌大的校园空无一人,连保安养的小黄狗都没醒,正缩在堆着废纸箱的墙角,地面还有昨天留下的积水,走过的鞋尖会带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当他踩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来到教室时,里面却意外的还坐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趴着。   六中的教室钥匙都放在教室门檐上,谁第一个来就是谁开门,反正每个教室都安了监控,也不担心安全问题。周择特意提前跟人打听了,却没想到他不是第一个来的。   “啊……”周择脚步顿了一下,“来这么早?”   趴在那儿的一团黑色不明物动了动,然后将毛茸茸地脑袋从环绕着臂弯里抬起。   裴也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你怎么来这么早?”   ……不是我问你吗?   周择噎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作业没写完。”   裴也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还有人会和他讨论作业:“什么作业?”   周择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下,然后把书包里的一沓卷子拿出来:“语文有三篇阅读理解和课文背诵,数学有一套卷子,英语是习题册,政史地的作业都是预习和课后习题……”   裴也表情愈来愈扭曲:“……什么东西?”   周择扬了扬手里的卷子和书:“嗯……你这几天没来,可能没发你的卷子,不过习题册……”   裴也哦了一声:“那没事了。”   周择原以为这位爷的下一步就算不着急,也该找他要作业抄一抄之类的,没想到却是倒头就睡。   ……没有卷子,习题册你还是有的。   周择闷闷地转回上半身,重新面向自己空着的数学题。   空教室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裴也有些重的呼吸和钟的走针外,周择只能听得见手里的笔尖擦过纸张的沙沙声,今天又是阴天,但相较于前几天沉闷厚重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下过雨后的水腥气由泥土和植物散播,从半开的窗台飘进来。   周择做完最后一道题,时间已经过了一个钟,早读是六点四十五开始,六点的校园里已经渐渐出现了学生们的身影。   胃里因为没有及时填补食物而开始向大脑传达饥饿的讯息。   周择合上笔帽,戴上卫衣的帽子走出教室。   六中门口有一排早餐店,味道说不上多好,不过好在品种丰富,周择买了俩素包子和豆浆,又想起教室那个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怎么说昨天也托了他的福,便又买了俩包子和豆浆。   一提起裴也,周择就想起昨天他站在窗外的模样,宽大的卫衣挂在他身上,显示出少年人独有的单薄与挺拔来。   也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与裴也说话时的声音好像闷闷的,萦绕着一股病气。   周择又掉头买了点感冒药。   等他拎着几个塑料袋回教室时,这里已经被补作业的浪潮淹没了。   “班长,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您就把您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吧!”   “别烦我啊!我昨天书还没背完!”   连一向厮混的徐多智都成了狗腿子……哦不,他一直是狗腿子。   周择小心翼翼的从他身边钻过去,不过还没来得及收回另一只腿,狗腿子就黏了上来。   徐多智布灵布灵地眨着小眼睛:“周择你来了?作业写完了吗?借给我抄一下。”   周择缴械投降:“好好好,你先放手,等我回座位……”   徐多智一听有戏,听话地松了手。   周择得以喘息,连忙把早餐和药先送给裴也。   后者刚被前边抄作业的动静给吵醒,正脸色黑得像碳一样坐在座位上,不爽地瞪着前面的人群。   不过相比起来,一份热腾腾的早餐更让他束手无策。   周择把袋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昨天谢谢你,刚听你声音不对劲,顺便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裴也忽然想起被丢在自己家里的那件外套。   “周择,你在干……”徐多智从学委那儿求到了英语作业后,来鬼哭狼嚎之余还不忘关心一下,“嗯?裴哥,你病了吗?”   不等人回应,他又先一步说:“那咱别打扰他睡觉,去你位置上说……”   周择跟着他走,苦笑了一下:“你要什么?数学啊……最后一道题有点超纲,你最好别抄……”   “行,那我不抄,你的卷子等会我抄完就直接给你交了哈!”   “嗯,谢谢。”   ……   裴也靠在墙上,面前包子还原封不动的呆在那儿,透明塑料袋被水汽蒸出了一层雾。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视线从包子转移到周择身上。   他的桌子边围着徐多智和其他好几个人,几张嘴一起叽叽喳喳,裴也光是看着就觉得烦了,可周择仍一一回应,似乎有着十足的耐心一样。   是个老好人啊? 第七章   “都给我站起来!”   下午第一节 课是数学。   周择事先了解过六班的所有任课老师,这位应该是他们当中教学质量最好的一位。来六中前,他在某市重点高中教了二十多年书,一直到自己五十多岁的某天,忽然想起自己老家落后的母校,于是毅然决然地回来参与建设。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说法:因为开辅导班被举报,所以才不得已回老家。   不过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午休过后,数学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一站定,就将手里一沓卷子砸在了讲台上。   一阵桌椅拖动的声音,学生们前前后后地站了起来。   闻嘉朗正在低头玩游戏,一听见声儿就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然后去找自己的数学书:“我靠,第一节 是猪大肠的课吗?”   朱炳强一眼就看到了他:“闻嘉朗,你在那掏什么呢?”   闻嘉朗背起手:“没啥没啥……”   “行了,你也别忙活了,来,到前边来。”朱炳强冲他招手,“你们昨天的作业真是给我一个惊喜啊——这套卷子,今年一中一模原题,先不说别的,就最后一道数列题,说了只做一二问,我带的两个理科班,做出来的都没超过一只手,可咱们班有十五个做出了第三问,你说你们是用脑子砸核桃突然开窍了,还是本来天赋异禀之前没表现出来啊?”   他从讲台上的卷子里分出一小沓来,显而易见,这就是那出类拔萃的十五个人。   “不过你们抄就抄吧,步骤还抄错了,符号反的你们怎么得出正确答案的?”   闻嘉朗站在讲台边勾着脑袋——虽然他平时不学无术,但老师发火他也会怕。   教室里静默得可怕,所有人都在低头躲着讲台上落下的目光。   朱炳强再一次点了闻嘉朗:“你说,你抄谁的?”   闻嘉朗嗫嚅了一下嘴:“……孙天望。”   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的数学课代表孙天望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就看到数学老师冲自己招了招手,只好慢吞吞地走了上去。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十五个人就像条长虫似的被挑了出来。周择是最后一个走上去的,拿到自己被撕成两半的卷子时,委实错愕了一下。   朱炳强扫了这批人一眼:“作业是布置给你们做的还是让你们抄的?”   有人嘟囔了一句:“没抄……”   朱炳强不高兴了:“没抄?没抄这题你能做出来?平时给你喝十个核桃你考试也没上过九十分,这题我就是打死你你也做不出来!”   他歇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一挥手:“别以为是文科班就可以敷衍了事,真有本事你高考也抄去?知不知道三大科要均衡,你语文英语考的再好,数学一下子拉二三十、四五十分,都没用!行了别解释,课代表回位子上站着,其他人出去,喜欢抄是吧?去把这道题抄二十遍!”   众人稀稀拉拉地走出去,十几个人背靠着墙,在走廊上整整齐齐站了一排。   又过了一分钟,门再一次打开,裴也顶着一头刚睡醒的黑脸走了出来。   闻嘉朗眨巴着眼睛:“裴哥,你出来干嘛?”   裴也往队伍最后一站,说:“……没交作业。”   “哈——我就说……”   裴也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裴也的出现好像一下子冲淡了被罚站带来的郁闷,闻嘉朗转眼生龙活虎起来:“猪大肠也真是的,故意给这么难的卷子,我总不能交白卷吧!”   同样活跃的还有个短发女生:“就是,再说都是抄的,凭啥我们出来站着,孙天望就在教室?”   他们俩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中间的周择只能像个石柱子把身体一样绷得笔直。   闻嘉朗说:“他是抄的?他不是自己做的吗?猪大肠觉得他是自己做的才没让他出来吧。”   短发女生嗤了一声:“他做个屁,我昨天晚上在QQ上找他要答案他就说没做。”   他们说着,没发现正有一截粉笔冲着顾晓娜飞来——虽然最后偏了些,砸在了周择头上。   手上的卷子无辜地皱了皱。   朱炳强的声音传了出来:“顾晓娜,你俩聊得挺开心是吧?怎么不反思反思,班上那么多女生,怎么就你那么爱抄作业?你们俩再多抄十遍。”   闻言,这两个人的脸一下子就从喜悦变成了哭丧,变脸的速度之快和默契程度让距离最近的周择叹为观止。   他们蠢蠢欲动地安静了三分钟,终于在朱炳强重新开始讲课之后结束了安静如鸡的状态。   闻嘉朗说:“……对,我想起来了,我刚在讲台上看了孙天望的卷子,他个/逼估计交作业之前把答案改了,我们抄的都是他的,结果就他没错。”   顾晓娜说:“我去,心机男!”   “他抄的外班的吧?”   “谁知道呢?”   徐多智倒是说自己没抄孙天望作业。   “我抄的周择的。”   其他人看过来。   周择本来想说自己是誊抄草稿本上的答案时写错了,但听到教室里的讲课声,他张了张嘴,没有辩解。   队伍尾巴上的裴也被低低的说话声吵得睁开眼,一扭头就看到被顾晓娜和闻嘉朗夹在中间的周择,一会儿左边看看一会儿右边看看,偶尔还皱皱眉毛,好像挺烦的,但因为说话的两个人贴着自己,所以只好一直保持着脑袋贴墙的姿势。   看着就累。   裴也走了过去,说:“…让让。”   周择张了张嘴:“啊?”   没反应过来他就被拽了出去,然后看着面前的人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裴也扭头冲着闻嘉朗:“你那天说有个活儿……”   哦,原来是过来跟朋友说话的……周择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快速地走到最边儿上。   好在耳朵根清净了。   下课的时候朱炳强不意外拖了堂,教室门关得紧紧的,外面的人没法进去,只好继续等着。   这层楼其他班的学生都下课了,看见六班走廊上站了一排,多少有点看热闹的成分,再加上罚站的学生多数都是平常皮的不行的学生,在外班也是熟面孔,幸灾乐祸地狐朋狗友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一时间,六班外的走廊上就像个热闹的菜市场。   “蚊子,你怎么又被你们班猪大肠赶出来了?下次你拿钱砸他啊!”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句,话音未落就惹得众人大笑。   闻嘉朗感觉落了面子立马回道:“郭超……你有意思吗!”   听到了耳熟的名字,周择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看到郭超正好走到自己面前。   “哟,这不是你们班的转学生吗?”郭超也看到了他,紧接着就冲后面俩挽着手的姑娘说,“你们说的帅哥不会就他吧?也不怎么样啊,长得跟纸片子似的,还专门跑过来看,你们女的真肤浅。”   两个女孩儿被说得面红耳赤,快速瞟了一眼周择以后,气急败坏地齐齐上手拧了一把郭超的胳膊。   “郭超你怎么那么烦!”   “哟——郭超儿——你好烦——”   “超儿,你是不是被帅哥打击了?怎么针对人家?”   周围人又开始起哄。   而周择是话题中心。   这些无聊的中学生,每天的乐趣都在发现周围人的八卦上,可惜老同学们都逐渐知根知底了,那点波澜都不够塞牙缝的,这时候来一个新同学,一个个就像看见了兔子的猎人,眼睛在冒光,手里拿着枪。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习性如此。   郭超咧嘴笑了一下,但表情是轻蔑的。周择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大敌意,难道就因为昨天自己没有如他们的意服个软?   太幼稚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   “都吵什么?”朱炳强推开门的时候,本来消了一节课的火气又被他们挑了起来,“上个月考挺好是吧?星期五月考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考多少分!这样,我给你们漏个底吧,这次月考,文理班平均分倒数第一的班级要加晚自习,高三怎么学你们怎么学。”   顾晓娜最先嚎:“不是吧……”   朱炳强说:“不信去问问你们严主任,现在都高二了,你们不着急我都替你急!”   他说完踏着大步走了。   顾晓娜瞪着他的背影抱怨:“着什么急啊才高二……”   不知道是不是加课噩耗过于打击人了,整一下午六班都蔫蔫儿的,高二几个文科班平时分数咬得都挺紧的,普通学生和好学生短时间都不会有太大进步空间,倒不如看垫底的几位能不能发挥出色一点,毕竟全白和乱蒙的差距还是挺大的。   所以这场考试前的准备活动莫名其妙演变成了一场差生劝学大赛。   徐多智还好,虽然成绩差但不会空着,裴也就不一样了,他是压根不写,每每考试就交白卷。   为此,在学校出名的很。   放学前一点时间,教室里因为这点事闹得不行,周择熟稔地整理着错题集,还想说这算什么,现在哪家高中没晚自习?也就是到了这儿,他才知道居然还有不上晚自习的高中。   身为英语课代表的顾晓娜撺掇数学课代表兼学委孙天望去劝裴也的学,两人推脱了半天——   “你去说!”   “我不去……”   “……你还是不是男人!”   “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你骂我是男人?我掐死你!”   差生动员赛出师不利,无果,最后只好演变成作弊经验分享会。   他们觉得这次月考肯定和上次一样在自己班上考,虽然桌子拉得很开但想想办法还能抄,当晚排兵布阵把一众成绩好的安排好了各自的位置。   殊不知第二天月考新改革下发,全年级按上次月考成绩分考场考试。   中午班长组织在桌上贴座位号的时候,昨天商讨着作弊的那群人的脸都是绿的。   “给,这是你的。”贴到周择的桌子时,秦燕停了下来,“……你在做什么题啊?”   “这个吗?试调的易错。”周择拿开手给她看封面。   “啊,你这么早就开始做这些题吗?”秦燕睁圆了眼睛,诧异地目光让他感受到了自己那有些格格不入的无措。   “……没什么,只是积累不同的题型,每天会做几道而已。”   秦燕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那你这次肯定能考得很好,我们班可就靠你了!”   周择立马推脱了一句,表示根本不想顶这只高帽。   而且,他没说的是,虽然自己基础不差,但由于之前马文静一个劲培养他数理化,现在突然转来学文,一下子会吃力很多。   并且,六中高二八月中旬就开了学,他现在需要在短时间内补上落了两个月的课。   ……真是让人焦头烂额。 第八章   平江的春秋很短,短到它们总是和喜欢冬夏的尾巴黏在一起,就像刮了一阵风,带着热浪或寒流短促地从人们身边略过,然后就是无穷尽的雨。像是从大口袋的上方灌下来的,为了冲走最后一次热气儿,牟足了劲连续了好多天。   虽然平江人民早已习惯了多变天气,但还是会在某个突然飘雨的下午,狼狈地冲头顶大骂一声:草!   裴也作为落汤鸡之一显然不是骂街型的选手。他踩着水洼跑进楼道里,手里提着两颗上海青半块老姜还有一网子鸡蛋。   一楼是早餐铺一家人住的,而他和苏雅住在二楼的一室一厅。   吱呀——   门推开了一半,还没进去,裴也就听到了里面有来回走动的声音。   “……大白天的,你野哪儿去了?”苏雅光着脚站在客厅,应该是刚醒,眼睛浮肿,面色不虞,“买了什么?”   裴也回身带上门,饶过她走进厨房,把鸡蛋挨个捡进冰箱:“上学啊我能去哪儿?”   苏雅一看见冰箱里的东西就叫了起来:“不是让你买点肉回来吗?……这种蛋腥得要死,下次别买了。”   裴也拿着最后两个在手里,然后甩上冰箱门,不耐烦地说:“便宜啊。”   苏雅被噎了一下,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然后嘟哝着去卫生间了。   起锅,烧水,搁油,撒盐。   跟训练好的似的,裴也没什么表情地做着一系列动作,完事等水煮沸了,就拆三包泡面扔进去,煎两个蛋放点菜叶子,两个人的晚餐就好了。   卫生间不断传来干呕的声音,好像要把胃都吐出来。   裴也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吃饭。”   他坐回桌子前,面的味道一般,不过能够填饱肚子什么都行,一大碗面他两口就吃了一半,等苏雅从卫生间出来时他已经在喝面汤了。   苏雅吐完现在整张脸都是白的,她手里还攥着一只正在开机的手机。   她一坐下来就开始倒胃口:“怎么又是方便面?”   裴也安静地在她对面喝汤,沉默不语。   苏雅把藏在面下的煎蛋翻出来两口吃完,手机也正好完成开机动画,跳转到了锁屏界面。   嗡——   嗡——   ……   手机在桌上连连震动好几下,苏雅看了一眼,全是未接来电,就在她点开通讯录的功夫,又一通电话打进来。   看到来电号码时,苏雅本来不想接,可手指不小心划到了。   “……喂,终于肯接电话了?苏雅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哥没领结婚证,从法律上说房子是我哥的,他死了,财产归亲属所有!你开那个店我哥出了不少钱吧?告诉你,他那钱是从我这借的,你打算赖多久?我警告你啊,等我回去……”   没等电话那头的人说完,苏雅就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了,并闷头扒了两口面条。   忽然,她向裴也伸出手:“店里这个月的帐呢?”   裴也顿了一下,放下碗:“没了。”   苏雅瞪着他:“没了?哪去了?你用了?”   裴也说:“给你男人买坟地去了。”   “……”   这真是一句很有杀伤力的话。   苏雅安静了下来,这本该是件好事,可裴也宁愿这短暂的安静永远别出现,因为一秒钟以后,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就被苏雅一巴掌掀飞在地,热乎乎的汤水洒了一桌子一地板。   “——谁让你买的?谁让你跟他们见面的?我不是说了不准给不准给不准给吗!那是我的钱!凭什么给他们的!”   苏雅越过桌子,一把抓住裴也的衣服,发了狠地捶打起来,一边骂一边撕扯,本来苍白的脸不一会儿功夫就红润起来。   桌子碰倒椅子,屋里一片狼藉。   “你不知道他们家都是什么人吗?还把钱给他们?你给他们我吃什么?喝什么?……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串通好了搞我的房子和店?那都他妈是朱家豪留给我的!你们凭什么抢!老子供你吃供你喝,养出个白眼狼啊!”   不管被怎么她打骂,裴也都不可能说一句话。   他知道,他说什么都只会刺激到苏雅更加情绪化,所以他只要像个石柱子一样立在那里任由苏雅发泄自己的情绪就好,不会痛,不会烦,只要等她喊累了就好。   嘭——嘭——嘭——   这时,外面有人大力地拍打着门。   一下又一下,拍得裴也头皮发麻。   “大晚上吵什么吵?他妈的全家死绝了是吧?天天吵吵吵脑子有病治治啊!怎么不去死啊!妈的,真是晦气死了!”   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就像一针兴奋剂一样点着了苏雅,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回骂,声音比之前还要尖锐刺耳,如果不是裴也拦着,她大概已经开门和别人打起来了。   两个人隔着门骂了几个来回,最终外面的人觉得和一个疯子对骂实在不好看,撂下几句难听的话后终于匆匆离开结束了这场难看的戏码。   门里苏雅也累了,喘了两口气后,松开了手里拧成麻花的衣服,倒在沙发上开始不声不响地流眼泪。   眼泪就跟水龙头一样源源不断。   有什么好哭的……   裴也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火辣辣地疼,都是些细细密密的挠伤;身上皱巴巴的布料在慢慢回弹,但痕迹已经在上面烙下。   他走进厕所,镜子映出他的脸——脖子和下巴都是被苏雅挠出来的血痕,衣服被扯得很皱,但比上一件撕破了的好些。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苏雅回房去了。   裴也莫名松了口气。   他弯腰捧了一把冷水泼在脸上,激醒了他浑噩的神经,麻利地拿起了拖把开始打扫厨房和客厅。好在这个房子里的家具很少,收拾起来并不麻烦,也幸好他用来装面的都是铁碗,省了不少事。   一直忙活到晚上九点,裴也晾完洗好的衣服,冲了个澡准备出门——这个房子是一居室,没他的房间,所以一般他都睡在麻将室或客厅,兴许晚上还会有生意。   不过走到门口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疾步返回阳台拿了那件还是湿润的外套。   ……别人的东西是要还的。   星期五早上,太阳半遮半掩,六中高二学子迎来了他们开学以来的第二次月考。   考场按照第一次月考的年级排名分布,周择没有参加第一次考试,理所应当是无成绩,被分在了最后一个考场的最后一个座位。   早读过后所有人都提前去各自考场做准备。   最后一个考场位于六楼最左边的教室,周择一走进去就被两个互相打闹的人撞了个趔趄。   后来的李赫飞被他堵着,不爽地伸手推了一把:“挡路了!”   “对不起。”   周择皱了皱眉,话没说完,李赫飞就已经绕过了他。   ……算了。   很快周择也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靠墙的最后一个,背后是图书角的书柜和散发着垃圾味的扫帚堆,他前面的位置已经有人在趴着睡觉。   周择坐下没多久,前面的人就忽然醒了,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拿了个纸袋子塞给他。   “?”   周择疑惑地打开一看,里面是自己前几天借出去的外套,洗衣液的味道很浓,显然是好好洗过一遍的。   裴也拿手肘撑在桌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斜了他一眼,然后过了两秒又重新趴了回去。   这人怎么天天睡不醒?   “谢谢。”周择收下衣服道了句谢。   也不知道前面的人有没有听见。   考试八点半开始,第一场是语文,距离开考还有十五分钟,正常来说,考生这会儿应该在抓紧时间复习,但他们这个考场里,除了吃饭睡觉的,就是聊天打闹的,这让唯一在背课文的周择有种格格不入的别扭感。   学不进去。   周择合上书,有些怅然,于是拿出手机想看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业余生活实在贫乏,不玩游戏不刷软件,以前他的社交帐号好友很多,都是初高中的同学,加上竞赛的原因,各学校各年级的都有,所以联系人又多又乱,每天有各种有的没的群发或无用消息,但后来马文静把他的社交帐号全清了一遍,列表就干净了。   直到转学过来,联系人才又丰富了一点儿。   可依然冷清。   朋友圈最新的动态还是闻嘉朗刚转发的一首好运来。   考前十五分钟,两个监考老师抱着试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教室终于安静了些,但底下仍有耗子似的窃窃私语。   就在周择打算把手机关机的时候,屏幕上弹出来一个电话——马文静女士。   今天是周五,以往马文静不会在工作日内给他打电话,因为她有工作,周择有学业,什么事儿发个短信就够了,再不行,也会捱到饭点再打电话。他甚至一度觉得就算是天灾人祸的程度,马文静也只会发个消息通知一下他。   没想到这么快,原则就打破了。   周择犹豫一秒后,看还有时间,打算接一下。   “在干什么?”刚接通,马文静的声音就骤然响起,没什么语气,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考试。”周择说。   “考什么试?在哪儿考?”马文静紧接着问。   到这时候,周择已经反应过来这通电话的目的了。他内心的从容和镇定开始土崩瓦解,攥着手机的指头发白,连监考老师走过来都没注意。   “在……”   “把手机给我。”   “等等……”   周择没来得及阻止,监考老师已经把手机抽了出来。   他甚至还能听到听筒里传出的质问。   “等什么啊?”电话被关机了,老师白了他一眼,“等你跟人串通好怎么作弊?你们这个考场的我还不知道?都是调皮捣蛋的货,手机没收,自己找严主任拿。”   周择面色不虞地坐下,他非常担心马文静知道她的宝贝儿子不听话私自转学后的反应,便没注意自己是冲老师摆了脸色。   监考老师看到了,但她不在乎。   烫着蛋花卷的中年女人跟打了首胜的将军似的,拿着手机在考场里饶了一圈,一边给自己立威:“你们这群人啊,平时不好好学,考试不会写,拿个手机有什么用呢?抄个假分数你们不觉得心虚吗?现在都把手机关机放讲台上来,相关的书放抽屉里,桌上什么都别留,别逼我一个个搜啊……”   教室里嘘声一片,有些人不情不愿地交了手机,但看数量,没交的人还是占多数。   没交就没交吧,马上就开考了,女老师也不能一个个搜。   “都老实点啊,作弊不仅没分,还要通报批评,没考好也就在自己班上丢脸,被抓就是在全校面前丢脸!”女老师给了最后一次警告,然后在另一个监考老师的催促中发了卷子。   周择是最后一个拿到卷子的,接下来就是一套形成肌肉记忆的动作。   先写上班级姓名学号。   然后是把整个试卷浏览一遍……   材料作文的主题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趟。   第一题……   ……   “离收卷子还有半个小时啊,我看有人这么长时间就写了几个字儿。”女老师的眼神所有似无地瞥过来,“等着抄是吧?想都不要想!”   底下的学生调皮地模仿她的神情做口型,下一秒,又在她转身的时刻乖巧如鼠。   “裴也……!”   旁边一列有个六班的学生,趁老师没注意的时候一直在向裴也使眼色——他这次是带了班级任务的,不仅自己要抄到,还要传答案给裴也。   不过裴也好像不太配合。   那人用气声儿叫了两回,差点引起女老师的注意,得到了个眼刀以后不敢再叫了,于是他换了个方法,打算把小纸条直接扔过去。   “干什么呢!”   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睛就跟草原上巡视的猎鹰,一秒就逮住了蠢蠢欲动的兔子。   她走下来,踩住了落在走廊中间的纸条,然后又站在那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周择。   在看到卷面一片空白时,脸上浮起了一道叫做“果不其然”的表情。 第九章   “现通报语文考试作弊考生……二十号考场周择、徐明;以上考生本场考试成绩作废。”   严主任的口音很有地方特色,播报的时候硬凹出字正腔圆的调调,却又始终改不了方言的发音习惯,以至于总能令人发笑和模仿。   五楼的走廊上,周择正靠在没有人的墙角分神,一会儿想起马文静的那通电话,一会儿想起昨晚做的几道题,思绪乱成湿答答的水草。就连广播里自己的名字,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吹了一会儿冷风,心悸的感觉方才完全消失。   现在是大课间,教室里的人都涌去了小卖铺和操场、厕所等地,只剩零星几个人的教室不免让周择更踏实了一点。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桌面上好好的放着自己的笔记本,低头却发现自己的凳子不见了。   环顾了一圈,发现前面的桌子旁多了个不属于这个考场的人。   “…嗨。”徐多智仰着头看他,翻起手掌摇了摇。   “……”   “哦对,不好意思,凳子还你。”徐多智反应迟钝地把屁/股下的凳子抽出来,又悄悄和裴也耳语,“…我都忘了你俩一个考场。”   早知道刚刚调侃的时候就小点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听到。   裴也回头斜他一眼,整个人好像刚睡醒,脸上还留着两条红印子。   徐多智又从别人的位置上搬了张凳子,不过这次他坐到了周择旁边:“对了,你怎么被逮了?”   周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事哪件事:“……我也不知道。”他表情淡淡,好像一点影响都没有,难说是不在意还是强装镇定。   徐多智咂了咂嘴,心说这学霸的水分还挺大,然后又问:“你们监考老师是谁?”   周择摇摇头,他一刚来的上哪儿认识?   还是裴也在前面说了一句:“是我们上次考试那个……莫甘娜。”   一闻其名,徐多智立马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哦,她啊……那你们也太倒霉了。”   周择懵了:“这是什么说法?”   徐多智兴致勃勃地解释:“赵倩和莫甘娜啊!你不觉得她俩很像吗?老是翻白眼,知道的是在监考,不知道还以为坐了一教室欠她钱的,瞅谁都不顺眼。”说着说着他还有模有样地学了一下。   周择平时不玩游戏,不懂这一说法的乐趣,但仍配合的笑了笑。   大课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徐多智没逗留太久,他是来给裴也送东西的,整一过程跟做地下买卖一样,藏着掖着不想让人看见,后来人走了,周择就看见裴也抽屉里多了个黑塑料袋。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不过下一秒裴也转身的时候,他又飞快地收回视线。对方似乎没想到会和他对视,动作顿了顿。   “……你惹飞机了?”   “谁?”没想到裴也这时候会和他搭话,周择反应慢了半拍,苦笑道,“……没有吧。”   没有人家怎么在你考试被抓的时候乐得跟花儿似的?   当然这话裴也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趁早换个寝室,109还有空床位。”他留了一句不知是深思熟虑的建议还是随口一提的提醒后便转过去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周择没错过李赫飞脸上幸灾乐祸的笑。   第二场考试接踵而至。   这场监考老师换了两个格外慈眉善目的,整场考试两人都老态龙钟地坐在讲台上面聊天。   后半场考场里甚至飞起了纸飞机,也没能让她们的头抬一下。   可以说是贯彻了我不管你你也别烦我这一原则。   无视满场的小动作,周择觉得自己这场发挥的还行,多少疏解了一些语文零分的郁闷。   下午考试在两点,中午周择打算在校门口的小炒店就一下,不过进去之前他忘了六中学生吃饭的积极性之高,别说这家店,整条街都没空桌了。   “周择!这儿!”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角落有一桌人冲他招了招手。认了脸发现是自己班上的同学,两个女生两个男生,四个人是一个考场的,所以午饭也就约在了一起。   顾晓娜指挥对面两个男生:“你们俩往里面挤一挤呗,让周择坐过来。”   眼见位置已经空出来了,周择只好坐了过去:“不会打扰你们吧?”   顾晓娜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都是同学,他们俩你认识吗?孙天望,咱数学课代表兼学委,你旁边的是英语课代表李平安,比较腼腆,不过脾气可好了,我一直觉得你俩性格挺像的,但你话比他多一点。”   介绍到李平安的时候,周择旁边的男生微微侧了侧身,冲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确实是个不爱说话的。   顾晓娜托着腮坐在他们对面,笑眯眯地说:“哎呀,真是赏心悦目,本来我们班一个李平安一个裴也就够让别的班羡慕了,现在又来了周择,七班那几个天天恨不得住我们教室门口。”   孙天望咬着吸管:“你们女生就是看脸。”   顾晓娜掀了掀眼皮:“看脸怎么了,再说他们学习也不错啊,人周择之前还是那什么附中的呢,…裴也是个例外。”   亲耳听到别人讨论自己,这感觉还是挺奇怪的。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秦燕放下筷子:“……对了,周择,上午我听到广播通报里有你的名字,怎么回事啊?”   正和孙天望拌嘴的顾晓娜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什么通报?我怎么不知道?”   “大课间你不是去笃笃楼了吗?当然不知道。”秦燕抬眼,“严主任通报作弊考生的时候,语文那一场,我听到周择的名字了。”   “……谢谢。”周择接过老板端过来的盖浇饭,明显感觉气氛不对劲,“那个……那是个意外。”   虽然不知道那个女老师上报的是他的手机还是那个纸条应该都有。   顾晓娜叫了起来:“那是她误会你了?要不我们去和严主任说一下,不然你语文没分啊。”   周择心说,还真不关误会不误会的事儿,他就是没被误会,卷面也没多少分。   “不用了,反正……”   “什么不用,这次月考可关乎全班人的生死存亡,我还不想这么早上晚自习,你放心,下午考完我和你一起去!”   顾晓娜一边义愤填膺,想来周择说什么都不会再听了。   秦燕也没再问什么,而是附和道:“你下午好好考,我们班群有我整理的复习重点,你应该没看吧?”   周择啊了一声,除了有老师在的那个群,他把其他所有以闲聊为主的群都屏蔽了,复习重点什么的,他还真不知道。   汽水喝光后吸管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桌上终于不再有人说话,各自打算吃完回教室休息一会儿或再准备准备下午的考试,因为周择最后一个吃上饭,所以其他人先后都走了,他还在座位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   秦燕:这是我整理的文综重点,不知道对你来说有没有用,下午加油。   周择道了谢,点开文件划拉两下。   这份资料是秦燕考试前两天才整理出来的,时间仓促的原因,所以内容不算细致,但也足够全面,作为梳理知识点来说够用了。   群里半数人都把这份文件当重要机密,对制作者秦燕那更是一水儿的感恩戴德。   门外,隔着半开的黄色塑料门帘,一道视线不偏不倚落了进来。   前不久,裴也和徐多智从隔壁的砂锅店走出来,站在马路牙子上打算饭后一根烟。   “裴爷……裴哥,你上午两门到底写了没啊?”徐多智坐在一辆自行车上问。   “你觉得我写了和没写有区别吗?”裴也皱眉应他。   “虽然区别不大……”徐多智支吾道,“但好歹选择题填一下吧,多少有几分。”   裴也轻嗤了一声,不打算和他辩驳零分和几分的差距有多大。   徐多智锲而不舍:“实在不行你抄一点呗?那个周择不是坐你后面吗?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跟他说……”   裴也被他烦的背过身,结果一抬头,上一句话的主人公就站在自己面前。   ……还真他妈巧了。   周择反应及时:“……好巧啊。”   现在,他已经能在听到别人讨论自己的时候娴熟地装聋作哑了。   徐多智险些闪了舌头。   周择指了指校门:“你们不回学校吗?快午休了。”   徐多智看了一眼表,差点跳起来:“卧槽,要迟到了,中午严主任巡逻!”   三人急匆匆地赶回教室时,严主任刚好查到三楼。   教室里一派安静,同桌闻嘉朗睡得闭不上嘴,周择刚做贼似地坐下,就看到严主任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对方踱步路过一间又一间教室,走到六班门口的时候一个脚刹车停了下来。   教室里剩余二分之一清醒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   周择眼看着严主任在一群人里扫视,连忙趴下。好在此时午休快下了,铃声一响,学生们得赶着去考场。严主任没法继续在教室门口堵他。   心有余悸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走进考场。   周择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担心。他既不怕被误会作弊,也不怕卷面零分,他唯一怕的就是那部放在严主任那儿的手机——更准确来说是害怕马文静的电话。   他双手掩面,慢慢趴到桌上,嗳叹了口气。   忽然有人顶了顶他的桌子。   “要么?”   他陡然抬起脸。   裴也递了片口香糖给他,包装上有明晃晃地几个大字——交个朋友吧!   ……很惊悚的一幕。   “你耷个脸坐后面,容易让我焦虑。”他嘴里嚼口香糖,过于散漫,随着周择的抬头,裴也不经意地嗅了嗅空气,有洗发水的淡香,“紧张?不会写?”   周择接了口香糖,但没急着吃:“不是……”   裴也破天荒地和他开玩笑:“怎么,那你也考前焦虑?我以为就我——这样的才会。”   周择应付地笑了笑:“你焦虑什么?”   “下午要去钓鱼,鱼竿儿怕被收了。”裴也一条胳膊横在桌上,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来扫过去。   周择惊愕:“你放哪儿了?”   裴也指了指教室后面的图书角,果然,书柜上露出了小半截细长的杆。   周择不禁扶额,感觉既神奇又好笑:“你怎么不直接逃了。”   裴也说:“我也想,但是……”   “嗯?”   “他们说我不考试就举报我。”他说话时,表情有些烦躁。   周择一愣,想起了前不久在窗外看到的秦燕和顾晓娜——她们的考场应该在一楼才对。   不过他觉得如果这人真要逃学,谁看着都没用。   铃——   就在两人说话间,急促尖锐的铃声骤然打响,裴也最后瞅了他一眼才慢慢转了过去。   两人的对话就像个不值一提的插曲。   考试期间,裴也手里灵活地转着笔,卷子上的英文就像催眠符一样。他晚上一向睡不好,所以白天能补觉的时候就尽量补。   但这一次他还没栽下去,后面的人就把他戳醒了。   前面,监考老师还在讲台上晃悠。   他一个后仰背抵到桌子,右手从前面绕到肩后假装挠痒痒,下一秒,手指之间就被塞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纸团。   他低头,单手打开一看,上面是满满当当的答案。 第十章   下午两场考完,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了,加上最近都是多云,天色已然暗得很,非要形容的话,这座城市就像沉了海一样。   群青色的。   一考完试学生们都撒欢了地往外跑,尤其是最后一场,提前交卷的人格外多,不过其中并不包括周择。文综他答得很认真,仿佛跟谁较劲似的,等做完卷子,理所当然熬到了考试最后,以至于整间教室除了他就还剩两三个睡觉的和两三个负隅顽抗的。   哦,裴也也在。   下午两场,周择都给传了部分答案,对方也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抄。   终于交了卷子,教室外等候已久的学生一窝蜂地冲了进来,周择逆着人群挤出去,刚好跟在裴也身后。   之前说到的那根鱼竿这时正被他拿在手里,让他在一众学生里成功鹤立鸡群。   “我靠,你真把它带学校来了?你也不怕被收?”在隔壁考场考试的徐多智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看到裴也就迎了上来,“对,我想起来了,严厉厉下午也要监考吧?那没事了,我摸摸,这多少钱?”   裴也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别他妈乱摸,还有……严厉厉是什么玩意儿?”   “小气!”徐多智咧咧嘴,“……严厉厉就是那帮女生给严主任取的外号,我觉得比严检讨好念。”   裴也蹭了蹭鼻子:“无聊。”   “等等,你手里是啥啊?”   他眼尖,一下子就看见裴也手里攥着的几张皱巴巴的纸条。   裴也任由他从自己手里扒拉,并说:“别人给的。”   徐多智一看内容,惊得合不上下巴:“……我说你怎么一直不交卷,我还以为你又睡着了,这谁给你的?”   裴也没说话,他知道周择就走在自己身后不远,怕好学生在意作弊这事儿,自己说出来会让人为难。但他不说却不代表徐多智猜不到。   徐多智压着嗓子说:“……那少爷给你的?”   这个称呼让裴也眉毛一跳,然后立马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别瞎叫。”   徐多智揉揉自己的肚子:“不叫就不叫,干嘛动手……那这是你找他要的?”   路过楼梯口的垃圾桶时,裴也把手里的小抄都扔了,然后一抬眼,恰好就看见周择从他们面前路过。   当真是目不斜视,专心走路。   “你管那么多干嘛?”裴也拿着鱼竿下楼,不想继续这一话题,“打个电话给闻嘉朗,让他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徐多智一边掏电话,一边跟上他。   在四楼的楼梯转角处,周择在楼梯之间的缝隙里瞥到了两人的背影,乖张难训,他们看起来就像其他学生一样,被两天的假期冲昏头脑,忙着奔赴下一场娱乐。   “周择!”严主任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他。   周择被喊得一激灵。   严主任大步走到他身边,说不上来生气,但也没有了前几次见到他时的和蔼:“来我办公室一趟。”   一会儿的功夫,学校就已经空了大半,不仅是学生,老师也忙着下班回家过日子,严主任倒是留得晚,因为他还有高三学生要管。   “手机也不要了?”一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的问他。   那个碎得不像样子的手机被放在办公桌上,周择没好意思拿,也没好意思答。   “上午的语文考试是怎么回事?”严主任拉着他面对面坐下来,“赵老师和我说你作弊我是不信的,但你为什么空着卷子?”   周择半晌才说:“……我昨天没休息好。”   这可是他想了一整天的借口。   严主任长长地“噢”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那要不要我给学校申请,给你安排一次补考?”   周择蜷起手指,摇摇头:“不用,再考一次对其他同学不公平,就这样吧。”   挺冠冕堂皇的说法。   严主任也没再说什么:“好吧,手机拿回去,虽然学校没有明确规定不能带,但上课时间还是要收起来,下不为例啊!”   周择拿回手机,却跟烫手山芋似的往口袋一扔。不过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的余光扫见墙边的纸箱子里放着一堆课外书和手机,那都是严主任平时没收的。   哦——原来是他又一次被宽容了。   周择收回目光,从容地走出了办公室。   校门口的小吃摊贩会从下午放学之前一直呆到高三上晚自习,住校生本来也要跟着高三一起上自习,但高三有老师督促他们没有,所以住校生们都默认不知道这回事,周择倒是去了几次,但因为最近的天气渐入深秋了,教室夜里冷,也就没去了。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他在马路边随便找了个快餐店对付。   手机早就开机了,没有来自马文静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反倒是微信有条秦燕半小时前的消息。   秦燕:【我看到你去严主任办公室了,怎么样?】   周择:【没事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消息一发出去,秦燕便秒回:【真的吗?太好了,都是同学不用这么客气,你周末好好休息,我们周一见!】   还配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周择知道她是误会了。如果知道自己的零分已成定局,恐怕是没法这么开心的。   “老板,两碗炒河粉打包啊——哎哟!绊死了,谁把凳子放中间?”   这时,门口进来一人,刚口头点完餐就被路中间的瘸腿红塑料凳拌了一下。   周择背对着门口坐在最里面,没抬头就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很耳熟。   “飞机,东西点了?”后面又进来一个人。   “昂,咋了?”李赫飞耳朵夹着烟,在学校外面的他,俨然一副混混模样。   “老板,有冰绿豆汤吗?”后进来的人问。   “没啦!”忙着颠勺的老板大声应道,“这个天哪还有冰的,热的倒是有!冰的只有冰柜那些,你自己看!”   那人没说话,而是大步走到靠墙的冰柜前,两秒功夫挑了一瓶绿茶,然后,在抬头的时候,不意外地与周择视线相撞。   裴也意外地挑了挑眉,手腕稍用力,甩上了冰柜门。   周择礼节性地笑笑。   “你们怎么还没好?”门口又进来一个人,这声音就更熟了。   ——他的同桌闻嘉朗。   他一进来就催老板打包餐食:“麻烦快点啊——等会天黑了车不好开进去,那个路本来就难走,这车可是我跟我叔叔借的,要是刮坏了咱赔不起,你们要不想想别的办法。”   李赫飞说:“难走就不开车呗!摩托车能走吧?”   裴也把喝的装一塑料袋:“能走,但是我的车坐不了四个人。”   李赫飞提着东西撩开帘子:“没事,我的车修好了。”   几个人的声音随着塑料门帘地噼啪落下,一下子远了许多,直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来,才彻底听不见了。   看样子他们一群人这是要去夜钓。   周择莫名觉得有些荒唐。   这些人不同于他接触过的其他同龄人,虽然同龄人中也不乏活泼爱玩的,却干不出带鱼竿去学校、没驾照还开车上路的事。   手机忽然蜂鸣起来。   令他担惊受怕一整天的一通电话终于在这天快结束的时候打了进来。   但周择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关掉了手机。   ……   回到宿舍的时候天黑透了,上面寂寥地挂着三颗星星。   不过他没回自己寝室。   住校的第一晚虽然没引起大冲突,但他和室友关系不好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学生们一传十,传到了六班的人耳朵里,秦燕本来打算帮他和老师沟通换寝室,但被周择拒绝了。   可能他和其他人的想法不太一样——其他人都觉得李赫飞之流都是日天日地的混混,跟他们起了矛盾就等同于结了死仇,所以害怕,但周择却觉得没什么,当然,主要的原因是嫌麻烦。   反正这俩人不常在寝室,经常到熄灯前才回来,双方碰不上面,更加不用担心了。   不过今天不太巧,还没开门周择就听到了里面郭超的声音。   看来李赫飞这回并没有带上他。   周择在门口听了会儿动静,发现郭超还带了一大帮子人回来,几人围着一箱啤酒,看样子是打算熬个通宵。   颇为头疼。   他转身,不打算坏人家的兴致,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李平安微微张开嘴,看了看贺泯,又看了看窗户里的“妖魔鬼怪”,一下子就明了了他的处境。   “……你要不要去我宿舍待一会儿?”李平安邀约得很不自然,似乎第一回 说这话。   周择有点儿犹豫,却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便问:“会不会打扰到你们寝室的人?”   李平安摆摆手:“没关系,我一个人住。”   居然把宿舍住成了单间。   周择甚至遗憾地想,如果那时候是把自己安排到李平安的宿舍,那得省去多少麻烦。   见他面露惊讶,李平安有点儿羞赧,却没有解释,只走在前面领路。   “……你住109?”   周择盯着面前的门,想起白天裴也对自己说的话。   “嗯。”李平安打开门,“随便坐。”   李平安的宿舍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物品有序地放在一起,哪怕空着三张床,也没有要利用多余空间的意思。   “……”   两人站在桌子两头,一时间不说话,就觉得空气诡异地沉默。   “你…你随便坐。”李平安有些无措,“在他们走之前,你可以一直呆在这儿,反正我一个人住。”   “好。”   周择也局促地笑了笑,一转眼,看见了桌上一套卷子。   “你在……准备竞赛?”   那是去年英语竞赛的真题。但据他所知,六中是不搞竞赛这一套的。   原因不是别的,就是没必要,上到学校领导,下到老师学生,都觉得没必要,有搞竞赛的时间,不如把课教好,高考多考两分,争取上个好点的二本。   仿佛被看到了秘密似的,李平安飞快地将手里的衣服盖了上去。   “没有!就……随便做做。” 第十一章   说起竞赛这事儿,周择还是挺熟悉的。   按照汉城的高考政策,马文静女士早早就给他规划了一条绕过高考千军万马的另一条康庄大道——参加竞赛,数学是优势科目,从高一开始准备;省一是最低目标,努努力进省队,最好能争取国奖签约降分。   当然这条路现在被他亲手堵死了。   “你搬那边的椅子坐吧。”李平安将那堆竞赛题收了起来。   见他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周择也不是自找不痛快的人,便立马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专心埋头在自己的书里。   李平安也松了口气似的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相隔半条走廊还能听到那间寝室里面的说笑叫骂声的话,他是不大愿意晚上九十点还呆在李平安这儿的。   周择杵着笔杆,做一道题发一会儿呆,好长时间里他都只盯着凹凸不平的桌面出神。   “你有电话。”李平安一抬头,便看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弹出的来电提醒。   本来这只是句提醒而已。   但李平安却意外地发现,这通电话似乎并不受到欢迎,相反,迎接他的只有厌恶。   是的,厌恶。   眼前这个素来温和的少年,在发现来电时候第一反应是轻轻皱眉,然后才是去看手机,并且看完之后眉心的沟壑也没有要展平的意思。   很快,周择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   李平安目送着他拿手机离开,并在出门之前将门轻轻带上。   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李平安想。   宿舍外面,周择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提醒,是周海洋。   并且他发现这通电话是对方打来的第三个。前面每通未接来电的间隔时长均不超过一分钟,如此密集的攻势,大有一种他不接,就一直打下去的架势。   这和马文静只打一个不接就算了的效率主义来说截然不同,虽然穷追猛打的效果一般,但很烦。   “喂,叔。”   所以他妥协了。   “小择啊,有空吗?我有个事要问你。”周海洋不像马文静,一上来就细数他的“罪行”,而是循循善诱,“听你妈妈说,她原本想让你去一中念书是吗?”   这要他怎么回答?   本就是他撒了谎,如今也只有承认。   周海洋远在外地,下午挑石料的时候接到马文静的电话还吓了一跳,但听了来意后觉得十分荒唐。所以一直到现在,才打电话来确认。   “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一中各方面确实比六中强,这事关乎你的未来,你最好是听你妈妈的……”周海洋没孩子,苦口婆心起来十分违和。   “……”周择面对电话沉默着,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就坡下驴,不再任性,听大人的话。   隔了小半条走廊的那间寝室,此时忽然推开了门,里面钻出两个面生的少年,一面走出门一面冲屋里说话。   “你们快点,等会十点钟就要锁门,咱们先去网吧。”   “催啥啊,还有半个小时……”   两人一转身便和周择撞了个面对面。   郭超一见他就挑起了眉毛。   “让让,让让!”   走廊窄小,靠铁窗又晾了许多裤子,他们每每路过都要偏开头。此时对方同样不耐烦地偏从他身边挤过去。   丁一保是最后一个从寝室出来的,看到周择时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们还以为你回家了。”   周择总算开了口:“家里没人,刚到……”   电话里的周海洋听到动静立刻问:“怎么,你还在外面?”   “不是……”周择虚捂住听筒,摆手让丁一保等人快离开,“在寝室,刚刚是我室友。”   周海洋似乎出了口短气:“这么晚了就不要在外面玩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爱玩,很正常——哦对,还说你上学这事儿呢,等我回去啊,就听你妈妈的,转去一中……”   周择忽然说:“我不想去一中。”   周海洋一愣:“为什么?”   “我这两天月考,估分不到五百,这个成绩,不管去一中还是六中,应该都没什么区别。”   如果马文静看到他这张成绩单,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迫不及待地想象。   失望?愤怒?厌恶?   交白卷。   怎么想都是故意的吧?   ——故意和家长作对,彰显少年的叛逆。   “怎么会,你的成绩很好啊!”   “我也不知道……”周择抿了抿唇,又用很懂事的口吻说,“您不用为难,我会和我妈说这件事的。”   周海洋没辙了,只能说:“行吧,那你好好跟你妈说说,她也是为了你着想……”   到最后还要搬出这一套老掉牙的话术,实在没新意。   周择从善如流地等待对方先挂断电话。   凑巧,转身却撞见李平安抱着盆去洗澡,惊得周择连忙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对话里,有没有什么不该被听到的。   李平安却先开口:“你室友都走了?”   周择嗯了一声,接上:“你要去洗澡吗?那我先回去了。”   李平安神色微怔,下一瞬便又回过神,点点头:“嗯。”   周择怕他走了,进去三两下就收拾好了东西,然后当着他的面出来:“麻烦你等我了,走吧。”   其实从109到105再到尽头的公共澡堂,也就两段差不多的距离,但李平安走得很慢——他的膝盖有积水,走不快,容易摔,所以他任何时候都慢吞吞的。   周择便跟他保持一样的速度。   快到周择寝室时,李平安忽然问:“你要转学吗?”   看来自己的那通电话还是被听到了。   “……应该不会。”   比起一中,六中会让他舒服点。   再比起汉城,平江也更让他舒服点。   ……   周一一早,吴广穿着那件出镜率最高的蓝色条纹POLO衫和棕色夹克,咣咣啷啷地走进教室。   一班级的学生都还没从双休日收回心,此时虽然身坐在教室里,心却满天飞,简直吵成了一锅八宝粥——全是料。   “安静!”   当英语老师端着一脸无可奈何,第四次把讲台拍得砰砰作响,但对付这些学生看起来仍收效甚微时,吴广终于敞着大嗓门走了进来。   他环视一周,将手里的东西砸在讲台上:“吵什么吵?考的挺好的是吧?”   “我觉得还行……”   台下里讲台大半个教室远的徐多智,仗着“山高皇帝远”的地理优势,用蚊子哼的声音和班主任暗戳戳地唱反调。   奈何他的对手也是老油条,直接咔咔几个大跨步走下讲台,到徐多智面前俯下耳朵:“你说什么?大点声!”   徐多智这会学乖了,坐直挺胸:“我啥也没说!”   因为紧张,还不小心蹬了一脚周择的凳子腿儿。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一听到要上晚自习,恨不得把十几年学的东西全翻出来,卷子上那是一个空都不留啊。”吴广背着手走回讲台上,“阅卷老师的群连着热闹了两天,全是你们写的玩意儿,那个谁……感悟人生的作文,还套用你妈背你去打针,最后感悟了个健康最重要,你妈能给你气死……”   台下爆发了一阵哄笑。   惹得吴广冲他们翻了个大白眼。   周择还发现隔壁的闻嘉朗在吴广说到作文时,很心虚地趴在了桌子上。   看来那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概率就是他旁边这位了。   吴广等笑声平息到差不多,再次开口:“不过你们这次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这是我最高兴看到的,高二五个文班,我们这回平均分第二,比七班就差两分,各科成绩呢,都贴后面了,下课你们去看看,卷子在老师手上,找到问题,再接再厉,听到没!”   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喊:“听到了!”   其中还包括口都没开的周择。   好在吴广早就习惯了他的“弟子兵们”毫无朝气的事实,说了两句就走了,把课堂还给英语老师。   然而这节课还是被学生们蠢蠢欲动的好奇心闹得几欲进行不下去,得亏英语老师脾气好,忍术了得,愣是撑到了下课。 第一节 课一结束,一群早就迫不及待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贴在教室后面的成绩单。   “让我看看我多少分!”   “别挤啊!”   “你先让我看!”   然而你一言我一语,加上你推我搡的动静,成功地吵醒了正补觉的裴也。   他坐起来,烦地怒踹了一脚桌子。   人群纷纷噤声,音量成倍降低。   大约是实在不喜欢这么多人在身边叽叽喳喳,裴也打着哈欠坐到了闻嘉朗前面,然后顺手开了他桌上的一罐红牛。   闻嘉朗嘻嘻哈哈地又从桌肚掏出一瓶:“裴哥,你不看分吗?”   裴也仰着脖子撂下两个字:“不看。”   看了能多一分吗?   不能。   那还看个球。   闻嘉朗点点头:“你那成绩也确实没啥悬念。”   裴也把一瓶红牛咕咚喝完了,空罐子捏在手里:“你不看?”   闻嘉朗说:“我早就知道了啊,我爸昨天打电话问了的,考得还行,要不然我明天怎么有钱过生日呢。”   “哦。”   裴也杵着下巴,干巴巴地望着教室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人群里艰难钻出来一个人,并且直奔自己而来。   ——哦,不对,奔得是自己旁边的周择。   秦燕一口气儿不带喘地问:“你语文还是没分?”   周择被这人吓了一跳,没说出话,只点了点头。   秦燕像看怪物一样看他:“那你还考了502?加上语文岂不是能上六百多?我看了,除了英语,你其他单科都是咱们班第一,你也太吓人了。”   闻嘉朗一嘹嗓子:“嚯,真学霸啊!”   他这一嗓子格外亮。   其他人的嗓子又极其远。   不消一会儿,周择就觉得自己身上全是被人盯出的窟窿。   就在全班人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吴广突然又神出鬼没在了教室后门。   然后冲人一招手:   “周择,裴也,你俩来一下。”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写着写着像叛逆少年变形记……但其实不是! 第十二章   当自己的名字和裴也出现在一块的时候,周择在同学们的眼睛里明晃晃地看到了诧异两个字。   裴也被“请喝茶”那是三天两头的事,但周择不一样。   而两个人一起被请,那就更不合衬了。   离得最近的秦燕都忍不住自说自话地问一句:“怎么了?”   鬼知道怎么了。   周择在心里回答。   再说吴广喊了两人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了,可没有要解释一下的意思。   ……当事人不着急,旁观者却个个急得猜测不断。   多稀罕呐。   这边裴也打着哈欠站起来,周择连忙跟出去。   教室外面天高气爽,空气清新。   许是察觉周择有些绷着了,裴也难得主动开口:“我没抄你答案,你别紧张。”   他以为周择是在担心之前考试时的作弊行为被发现了。   “啊?”周择先是一愣,然后又摆摆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他在想是不是马文静又越过他直接和校方干涉了……不过马女士一向重视表面功夫,直接告诉学校他们被耍了不符合皆大欢喜的处理原则,所以大抵还没这么快到走这一步。   裴也的双手都揣在兜里,连帽外套因此被扯得平平整整的,他哦了一声,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多此一举。   可能因为这个转学生平时看起来太温和没脾气了,似乎多么冒犯的话或行为,都只能换来对方的无动于衷。   “报告。”   到了办公室外,周择规规矩矩地敲门喊报告,而裴也则旁若无人地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来了,快进来。”吴广的办公桌对着门,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干嘛?”裴也懒洋洋地靠在办公桌边。   作为问题少年,平时吴广没少跟裴也“沟通谈心”,并企图将这个本性不坏的少年拉上正途,可惜结果比较差强人意,反倒还让裴也和他说话时越来越没分寸了。   “你你你,站没站相!”吴广瞪了他一眼,“也就你这回考了两分,才少骂你一顿。”   “是,老师的教诲我铭记于心。”裴也长长地答应了一声,“所以到底什么事?”   “哦,是这样,这学期的学费补助可以申请了,但你申请了就不能再无故早退了啊,会影响结果的。”吴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递给他,“去旁边填好。”   裴也拿着申请表粗略打量一眼,问:“要是临时有事呢?”   吴广对于他的家庭情况也是有些了解,只能没好气道:“找我电话请假!总之不能再一声不吭就跑了。”   “哦——”   裴也领着表乖乖在旁边填了起来。   这边吴广总算看到了等候半天的周择,一上来便扬起了一张笑脸:“你这次考得很不错啊,就是语文怎么交白卷了?是不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   其他科目都考第一,就他交的语文交白卷,可不让人猜忌吗?   这话问得,周择都觉得自己是在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了,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吴广追问:“那是怎么回事?”   周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扯了个慌,说自己前一晚没休息好云云,糊弄了过去。   吴广果然信了。   便开始了苦口婆心地千叮咛万嘱咐身体第一,健康是本钱。   这边裴也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飞快填好申请表后打断了喋喋不休地中年男人:“填好了。”   …“哦哦,你放这儿。”吴广被人打断,也不好再继续进行鸡汤教育,总算遣两人走了。   在临走前,他还突然想起来似的叫住周择:“我昨天还跟你妈妈通了个电话……”   周择迈出去的腿在半空中停了一下。   “你妈妈是搞研究的哈,怪不得把你培养的这么好,一家的高知分子。”快到上课时间了,吴广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她挺关心你的,电话里一直问我你在学校的表现,还有你和同学们的关系,你有空就多和你妈妈联系联系,别让她担心……”   周择难看地笑了一下。   担心吗?   按照马文静的话应该是少让她操心吧。   裴也就站在在门口,侧过头来,刚好看到这个转校生收了笑,沉默地咬着嘴上的死皮,不一会儿嘴唇就鲜血淋漓了。   虽然两人没什么交集,但在裴也印象里,最多的是周择在微笑的样子。并且是那种很淡很淡的笑容,只要是他与人在一起便会挂在脸上。   难怪班上那些小女生就喜欢凑到人跟前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外班的也爱偷偷看他或找人给他递东西。   连此时关门的举动都是没有声音的。   但这样的人,仍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果然,人不会完全没脾气的。   裴也突发奇想逗逗他:“谎撒得很顺嘛。”   周择歪头看向他,脸上一副“你也知道我没办法啊”的表情。   直白的对视令裴也有一瞬间地怔愣,偏开视线后,满脑子却是对方的反应并不如他意料之中的那样——他以为乖乖的三好学生被人戳穿谎言后的反应应该是赧然的。   但如今看见却是坦诚极了。   也是,编谎的时候就老道的像一个身经百战的熟手。   周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你也不会拿个喇叭到处乱说。”   裴也说:“你怎么知道?万一我群发几百个群呢?”   “你连班群都没加……”真的会有几百个群吗?   “……我们有班群?”   看吧,两句话就漏了馅。   裴也品尝到了被怼的滋味儿,立刻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   怪稀奇的。   周择看着越来越近的教室,微微放空,说出话便没太注意:“……再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而已,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在乎的也不全是真相吧,大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说完,他就走进了闹腾的教室。   人们一拥而上,将他包围。   有一瞬间,裴也再也不觉得他笑起来好看了。   …   周择一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因为吴广那些话始终围绕在他脑子里,左右挥散不去,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在马文静心里,他还是那个有病的儿子——尽管他很久没有如约去见那位教授了。   同桌的闻嘉朗,腿中间夹着装试卷的牛奶纸箱,手机在纸箱上方发着光,随时准备在老师靠近的时候扔进去。   周择稍微低下头就能看到他的双手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打字的情景。一个下午四节课,发了三节课的消息。于是他经常看着那双飞舞的手指出神。   奈何闻嘉朗是个警觉的,一点儿视线都能被捕捉到。   于是周择每次刚一看向他的方向,闻嘉朗就会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扔进纸箱,这种情况搞了两次以后,闻嘉朗就受不了了。   趁数学老师写板书的时候,闻嘉朗低声问:“你老是看我干嘛!”   周择正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线条,听到他的话都没反应过来:“啊?”   “你!”闻嘉朗指了指他,“没事老看我干嘛,我以为是老师!”   周择尴尬地解释:“我没看你……”   闻嘉朗啧了一声:“那你转那边去。”   周择无奈照做。   讲台上还在讲卷子,课堂氛围萎靡,他实在没什么听下去欲望。   这时,口袋里震了震。   并且在这一下之后还一直有接二连三的震动。   他不得不拿出来看一眼。   自己的QQ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了一个群,刚组的群聊正新鲜,里面不断有人在发消息。   【一朵大呲花】:这啥群?   【朗朗】:兄弟们,我明天生日搞活动,到时候在这儿通知你们   【娜么美丽】:咦,孟初雨怎么不在?   【一朵大呲花】:某人也要有她好友啊~   【娜么美丽】:我有我有,我帮你拉她   【朗朗】:滚滚滚   ……   周择看了一趟儿他们的聊天内容和成员列表,便大致清楚了原因。   不就过个生日,有必要拉个群吗?   而且,他应该是手滑才被拉进去的吧?   周择用余光扫过身侧,旁边的闻嘉朗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压根没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二十多人的群聊里正打得火热,周择正打算退群的时候,手机又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一个昵称叫作“平安”的账号,头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法斗。   申请通过以后,“平安”很快就发来一条消息:周择?   正当周择要回复的时候,对方又发来一条:我是李平安。   周择下意识抬头看向左前方。   李平安坐在整个教室的中心区域,离他不远,也就两排,他一抬头就能看到那道微微弯曲的背影。   在手机上,周择回了个嗯。   李平安的消息也很快回复过来:明天我们能一起去吗?   周择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手机边沿,在自己没被邀请的情况下,去一个不熟的同学的生日聚会,怎么想都很尴尬吧。   就在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拒绝的时候,旁边的闻嘉朗再一次松手任由手机垂直落进纸箱里的动静提醒了他。   老师下来了。   周择顺手将手机压在抽屉里,变回安静听讲的模样。   等老师在教室里慢腾腾地边走边讲题,绕了一圈回到讲台上,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后的事了。   聊天窗口上,最后一句消息是对方新发来的:晓娜拜托我和你一起去。   下面附带了一张聊天截图。   截图中的顾晓娜用了极其可怜的口吻向李平安哀求——闻嘉朗的生日聚会上一定要把周择带过去,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顾晓娜当时的热烈要求。   虽然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但周择已经感觉到了头疼。 第十三章   最后周择还是答应了和李平安一起去参加生日聚会。   原因也不是别的——寿星后来也来邀请他了,虽然看起来就像只是顺嘴提的一嘴而已。   是不是真希望他去?   谁管呢。   少年只想满足自己的炫耀欲和对热闹氛围趋之若鹜。   前段时间连绵的雨在最近几天终于偃旗息鼓、弹尽粮绝了,天气干爽了两日,但马上要迎来的断崖式下降的气温看起来终于有要步入深秋的架势了。   六班学子们在上午得知成绩以后就“高歌不断”,却没想到颂歌唱到下午放学前,畅想的美梦就被严主任的一则通知打破了。   原本月考前定下的自习规定作废,从下周起,全校都得上晚自习。   说实在的,连周择都觉得严主任这事儿干得挺狗的。   也难怪所有人抗议。   但——   抗议无效。   在学校里,大人们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   晚自习已成定局,抗议没什么用,学还要照上,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整个学校的气氛都低迷了一阵。   周择应该是最不受影响的一个。   该吃该喝,然后看他们哀嚎,又看他们好起来。少年人不记痛苦,第二天放学时,学生们就恢复了七七八八,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稍后的娱乐活动。   六班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往常他们的体育课都是热热身跑几圈后开始自由活动。   体育老师不允许他们回教室,所以女孩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几个男孩儿则会和其他班的一块打打球。   周择不太喜欢出汗的活动,便坐在一个阴蔽处看操场上来往的人。   班上还有几个没什么运动细胞的男生也坐在他周围,但聊天内容多是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他插不上嘴,也不太想融入。   周择百无聊赖的坐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视线不知不觉中就转移到了不远处打篮球的学生身上。   两队人是临时凑的,多是对面班级的人,只因为体育课撞在一起,才将就组了队。   和不熟的人打球自然是不如和相熟的同班同学来得默契。   于是大半节课下来,六班这边总是在输,对方偶尔做出的小动作,也在自己人的嘻嘻哈哈之中被当作不存在一样忽略。   本来这种情况,忍忍就算了。   但传球的时候被自己人连续失误了两次,几场下来,徐多智还是有些上头了,连带着看向自己队友的目光也愈发的不和善。   最后一个球甚至直接传出了场外。   然后一路骨碌碌的滚到了周择脚下。   很快,徐多智就甩着膀子跑过来,同时朝他高喊了一句:“喂,新来的,球递一下。”   周择抱着球,以熟练的投球姿势高高地抛向他。   篮球稳稳地落到徐多智手里。   这准头令徐多智在原地足足呆了两秒,之后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谢谢。   同为六班的一个男生见徐多智拍着球回来,还专门越过他看了一眼周择的身影,同时说:“他好像也会打球啊,要不拉他一起?”   徐多智没抬头,还是拒绝了:“算了,人家一看就不想跟咱们打。”   “为啥?”   这个男生外号叫大炮,在班级里也是个活泼分子,对周择的印象还存在于表面——脾气好的好学生。   徐多智口无遮拦地说:“他那脾气,说不定被对面撞一跟头都不敢骂一句。”   大炮回头又看了一眼安静坐在那一隅的周择,阳光堪堪停在他身后,心说这城里来的转学生难怪这么多女生喜欢,长得确实好看,浑身上下的气质也不一样,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对,遗世独立。   “哎哟,卧槽!”   就回头这么一下的功夫,大炮被对面的前锋撞了一个人仰马翻。   对面那个前锋,横眉竖眼地嘟囔了一句:“……长没长眼睛?”   憋了一下午火的徐多智正在扶大炮,转身听到这么句话,怒火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说谁没长眼?整场就你打球手最脏,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撞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推了一把。   对方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货,仗着自己块头大,也动起了手:“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故意的?谁看到了?他自己打球不长眼,怪谁?”   两人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可对方人多,徐多智见状不对立马冲升旗台的方向喊了一声:“裴哥!这里有傻.逼找事!”   大块头一把抓住了徐多智的衣领:“你他妈骂谁呢?”   事态发生得太快,但徐多智那一嗓子已经让升旗台这边的人注意到篮球场这边儿的动静了。   周择也不例外。   他全程看着这几个人是怎么骂起来又是怎么要打起来的。   大炮会摔倒,除了有自己的原因,也确实跟对面脱不了关系。   那大块头一看就是打球的时候习惯搞点小动作,只是没想到这次会把人推翻。   这边裴也正窝在角落玩消消乐,那边都快打起来了他还沉浸在消兔子还是消青蛙的问题上无法自拔。   因为快放学了,老师也不在,有女生怕事情闹大便装着胆子过来提醒了一声:“裴,裴也,徐多智好像在叫你。”   裴也被突然拍了一下,手一滑,炸了三只猪。   于是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神都都跟刀子似的冒寒光。   女生被这眼神吓了一哆嗦,二话不说立马飞窜回去了。   裴也收起手机,终于注意到篮球场上向他投来求救眼神的卷毛。   他顶着一众目光走到手里都攥着对方衣服的两人旁边:“干嘛?”   徐多智率先松开手,并把大块头推了一把,然后对裴也讲来龙去脉:“裴哥,他们打球推人,你瞅我这胳膊腿儿,撞好几回了,他们人多,看到了也当没看见,明摆着耍赖。”   大块头则坚持不承认,只说自己力气大,压根不是故意的,甚至还反过来指责徐多智先动手。   裴也摆摆手,两个人的话都不想听,只指了指受伤的大炮,对大块头说:“他这样总是因为你吧?道个歉,这个事儿就算完了。”   徐多智正在气头上,便槽了一句:“这也太便宜他了!”   大块头本来还犹豫,听完这话也梗着脖子不同意:“你先动的手,我凭什么道歉?”   裴也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毛。   这时已经有其他同学来劝架了,连大块头的同伴也说:“算了,李强,等会老师来了。”   但有些人就是越惯越起劲,一开始允许了开窗,下一次就非要拆墙。   “来就来,反正是他们先动的手。”   李强就是这种,他以前横惯了,加上被朋友同伴围观的自尊心,必须要他昂着头挺着胸先听到对方的道歉才肯罢休。   徐多智还在考虑道歉的事儿,闻风而来的闻嘉朗又急上眼了。   “去你妈的,还道歉,你配吗?手脏还不让说了?”   “你他妈说谁手脏?”   “我说你,说你说你说你,你别不是把脑子摘下来打了吧?自己撞了人都不知道?”   “你妈的,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老子怕你啊!”   ……   闻嘉朗不会打架,但常年打游戏的经历让他在骂战中总立于不败之地。   但吵架就容易干仗,因此他才扒上裴也。   这用他初中时的话说是找了个保镖。   甚至如今两人也仍保持着这种金钱关系。   眼看这边李强已经忍不住挥起了拳头,裴也看见了,上来就直接截住他的手,然后一个转身将他胳膊反拧。李强整个人立马疼得嗷嗷叫。   “老师来了!”   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裴也一看就老干这事,一听见老师两个字儿,下一秒就干净利落地松了手,并迅速离开战场。   随后李强也被他的同伴拉走了。   这架是打不起来了,但梁子却是结下。   老师刚一出现,下课铃也响了起来,他宣布下课的声音很快就泯灭在放学浪潮中。   看了一节课书的李平安走到周择身边,对他说:“走吧。”   周择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视线,跟上他的步伐。   他一边走,一边却想起在裴也扭住李强胳膊之前,坐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忽然说起了关于他的一个传闻——他们之所以害怕裴也,是因为他和学校里那些打打闹闹的调皮学生不一样,他是真的有和社会上的混混有来往,在初三的时候还捅了个人,只不过没出事儿,才得以继续在这儿上学。   对此,周择唯一的听后感就是这个传闻的荒诞程度和它的不可信程度差不多。   裴也虽然看上去混,但却是不喜欢闹事的人,不然不会一上去主张和解。   捅人后果多严重啊?   没原因他能干这事儿?   可就是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这些与裴也相处了一年多的同学却想不明白。   换句话说,应该是他们不愿意想明白。   裴也本身什么样其实不重要,他们不在乎,对于一件事的理解,人们往往更偏向于去相信残酷一点的、现实一点的。   就像蚊子不叮没缝的蛋,孤掌难鸣等思想主张。   他们对这个人从头到尾再到头发丝儿都讨论了,争执了,否决了,断定了,最后得出了一个结果。   而被讨论、争执、否决、断定的人,这一天睡着了,睡醒了,却什么也不知道。 第十四章   宝蓝色的防护挡板高高伫立在马路中间。上面都是日积月累的灰。   道路本就窄,这一建设,一半路面被罩了进去,往来的车辆再一上路,小路口没红绿灯,从这头到那头需要人们眼疾腿快地来个短跑冲刺。   李平安走路慢,每次都要从小区里绕一大圈。   周择只好陪他一起走。   说来闻嘉朗这个生日过得真是劳师动众,若在汉城也就算了,那里有的是地方帮他败,但就平江这小地方,他也能叫出一堆人来嚯嚯钱。他这血液里多少带点纯种败家子的基因。   周择跟着李平安穿梭在这个主打鸟语花香的小区里,偶尔掏出手机看一眼群里热火朝天的消息——找闻嘉朗发过的生日聚会地址。   一个叫做廊桥遗梦的高级会所。   这名字乍一听挺有文化的,但等到周择和李平安真真实实地站在会所楼下时,从门脸上就能体会到扑面而来的中式和欧式诡异融合的装修风格;而金色和红色的主题色彩搭配也呈现了什么叫做土和豪的完美结合。   总的来说就是,看起来是个很贵但却并不高级的地方。   会所金灿灿的大招牌下面用小字挂了餐饮、ktv、棋牌、洗浴这几个项目,视线从这个大招牌再往下,门廊上方的滚动灯带上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廊桥遗梦全体员工恭祝闻嘉朗先生成年快乐,再接再厉!   如果再往下看,门口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祝福立牌,上面的祝词就更多一些了。   周择捂了捂眼睛——有点儿被立牌上花里胡哨的字体设计与排版闪着了。   “你好,请问闻…先生在哪?”两人走进会所,在前台询问。   “是的,您往左手边走,泰山居就是了。”前台接待的人指了方向。   “请问是闻嘉朗吧……?”周择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是的,今天这里已经被包下了。”前台接待从容地回了一句。   “……哦,这样啊。”   在接待身后的柜子上,摆放着会所的营业执照副本和卫生许可证,周择的目光从上面一扫而过,却忽然发现,这会所的老板也姓闻。   原来如此。   闻嘉朗对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安排得那叫一个十分隆重,这间会所就正好满足了他计划中的一切需求——泰山居是宴会厅,也是生日活动的第一环。   两个人在路上买礼物花费了点时间,所以到的时候,其实饭已经快吃完了,一些人都进入了酒足饭饱后的聊天阶段。   幸好闻嘉朗请的朋友多是学校里的,六班的多一些,另外不认识的应该是其他班上的,不过这周择就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外校学生——这也不稀奇了,毕竟那一桌还有郭超和李赫飞。   好在宴会厅还是挺热闹的,周择和李平安的姗姗来迟没有激起多大水花。   两人被几个六班的人拉到了一桌。   一眼望去,裴身边还留着两个空位。   他落了座又想起来礼物,不过裴也的另一边就是闻嘉朗,周择便直接站起来,从上方递过去。   “礼物。”他将自己和李平安的礼物拿在一起,“生日快乐。”   “谢谢谢谢。”闻嘉朗正在和一个女生说话,对于周择拿来的礼物匆匆看了两眼便堆在脚边了。   笼罩在裴也头顶的阴影很快就撤开了,但他仍然能闻见周择的衣服近在咫尺时的味道。   好闻的皂香在食物的浓烈气味里竟然没有被掩盖。   另一边,之前和闻嘉朗说话的女生也注意到了周择。   孟初雨轻飘飘地丢了个眼神过去,然后问闻嘉朗:“他就是你们班新转来的那个学生吗?”   闻嘉朗回头嗯了一声,又问:“我上次送你的零食你吃了吗?好不好吃?”   孟初雨稍微摆正了一点坐姿:“呀,我减肥呢,你下次不要送这些了。”   “你不需要减……”闻嘉朗总偷偷去看她的脸,却在对视之后飞快地移开视线,“已经很瘦了。”   少年的心思尽显无遗。   奈何他的梦中情人却迟迟不解风情。   …   他们吃完饭就涌到了楼上的KTV,周择和李平安本来想送了礼物就走,却不成想会被顾晓娜缠住。   “你们这么早走干什么呀?”顾晓娜一手拉着一个人,“唱两首歌再走嘛!”   李平安是个软柿子,最受不了软磨硬泡,三两下就被顾晓娜带上包间。   当周择坐到一阵走音到八个调以外的歌声中痛苦不堪时,他很后悔在五分钟之前跟了上来。   “徐多智你丫能不能有一个音在调上的?这唱的是情歌!我还以为过年了!”顾晓娜张嘴就开满嘲讽技能。   “我来我来!”李赫飞一把夺过另一个话筒,打算和徐多智来个对唱。   紧接着,人们就听到了另一个版本跑四个调版的《稻香》。   “我的老天,他们嗓子眼埋炸弹了。”顾晓娜冲天花板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拉着另一个女孩坐到李平安和周择旁边,“她叫魏瑾,三班的,坐在这你们不介意吧?”   魏瑾被顾晓娜拉着坐在李平安身边,正好面对着他们,从周择的角度能看到她微红的耳朵,和被齐刘海挡住的部分眼睛。   时不时看向李平安的方向。   周择了然于心地收回目光,装聋作哑。   他记得这个魏槿和孟初雨是一个班的,刚刚吃饭的时候两人也坐在一起,而且她们还是场上唯二的陌生女性——剩下的两下是顾晓娜和秦燕。   “你们在这儿啊。”说起秦燕,她这不就来了。   周择记得,她刚刚应该是和那些外校的人坐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又跑到这个角落来了。   得亏豪华包间的沙发足够大足够软,猛地被挤了一下也没觉得硌。   可秦燕挨着周择,却偏偏冲着离得最远的顾晓娜说话。   接二连三的空酒瓶子经历一波三折后滚到桌子底下,最后被周择扶起来。   歌还没唱多久,女生和男生们的脸上都渐渐有了不同程度醉意,秦燕也不例外。   她又要说什么,但在这之前,周择便借口上厕所站了起来。   他得出去透透。   顾晓娜看着他推门而出,门都关上了才想起来说了一句:“这里面有厕所……”   然后她又看着一脸落寞的秦燕,同情地说道:“燕子,完了,你好像已经被拒绝了。”   秦燕又羞又气地瞪了她一眼,心说怎么能当着李平安的面就说这些?   可惜少女的这些小九九,躲去了厕所的周择可一点不会知道。   厕所的洗手台上,古铜色的椭圆镜子清晰地倒映出自己,那张脸此时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眼睫毛、鼻尖上都挂着水珠,除此以外,周择还在镜子里看到他身后有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嘴里咬着烟,从厕所出来后径直走到周择旁边的洗手台,似乎因为缭绕的烟雾,对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他。   周择在方便的抽纸盒里抽了张纸擦脸,又担心自己挡住了抽纸盒,于是顺手递了一张给洗完手的裴也。   “谢了。”裴也也没注意旁边是谁,只看到递过来的手上带着串珠子,于是习惯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周择回到。   裴也擦干手,便把嘴里的烟夹在手里,不用担心烟熏眼睛,他这才看清旁边的人是周择。   手里的烟直接摁进了洗手池。   周择也正好看向他,两人一对视,他便礼貌地笑了笑。   “先走了。”   “嗯。”   两人的相处似乎总是这样,像隔着八百里长城,近一点都是逾越。   裴也看着周择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打算和他间错开回到包间。   等待的时候总想抽根烟。   于是就在裴也低头找烟盒,却不意外地看到了洗手池里的大半截烟,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两只手——准确来说应该是两只带着同样一只手串的手。   刚刚递纸巾的,和数天之前在宿舍浴室递给他洗发露的。   除此以外,他还想起那个晚上落在自己肩膀上的烟灰。   就在这一刻,裴也觉得自己刚刚灭烟的举动真是蠢爆了。   …   早已回到包间的周择还不知道自己的“人设”在某个人眼里已经出现了裂缝。   他不在的时候秦燕已经离开了,周择坐回了之前的位置,打算打个招呼就离开。而在他坐下不久,裴也推门而入。   没有视线,他径直地回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很快,房间中心群魔乱舞的人们就将他完完整整地挡住了。   周择收回目光,转过头和正被魏瑾缠着的李平安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本应该询问对方要不要同行,但不巧,他更想一个人走走。   所以没等李平安回应,周择又托一个不太熟的同班同学也告诉闻嘉朗一声就离开了。   兴许是太闲了,才会同意来参加这个他并不感兴趣的聚会。   不管他再怎么想去适应群体,也没法真正融入。   倒也不是故意特立独行或者矫揉造作——周择虽然一方面不喜欢马文静做的表面功夫,另一方面自己却也总习惯保持和周围一致步调。   大约自己是有从众心理的,担心和别人不一样,害怕被排外。   所以迎合,所以完满。   而就在周择打完招呼准备离开的时候,余光又被外校的几个人拉住了。   其中一个人偷偷摸摸从口袋拿出了一个东西给同伴看,但不仅周择没看清是什么,恐怕连他同伴都没看清楚,裴也就忽然出现在他们身边,一把将那人的手按了回去。   然后裴也还说了句话,这会倒是听清楚了。   “别在这家店搞。”   搞什么?   周择没听懂。   但那人看到裴也,立马就收起了东西,然后还赔笑说了什么开玩笑之类的话。   这时,房里的歌又响了。   徐多智一人霸了一晚上麦,居然没有一首歌唱对调,多少也算个人间奇迹。   周择听不下去了,夺门而逃。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下文案,放上最初的灵感片段030 第十五章   从廊桥遗梦出来,天刚擦黑不久。   月亮有些发毛,在黑幕中朦朦胧胧的一团,不远处的筒子楼传出人们忙碌生活的声音。   周择站在会所门口的台阶上,面前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对方不知道是什么人物,但男人哀求的语气很明显。   男人匆匆忙忙地从周择面前走过,用仅有的余光看了一眼他和他身后的场所。   然后,他的表情仿佛在说:看,这里有个叛逆的小孩。   周择咬了咬嘴唇,装作毫无察觉,然后埋头往小路里走。   …   廊桥遗梦的包房里,裴也提醒完那几个混混后,心累的往沙发角落里一坐。   徐多智嚎完最后一首嗓子发干,终于放过了大家的耳朵,提着一瓶酒挨着裴也坐下来。   他把酒往裴也面前一推:“来,喝点。”   裴也皱着眉头将他的手推远了:“不喝。”   “裴哥你也太无聊了。”徐多智失望地拿手指戳了戳他。   裴也没理他,而是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聊天记录和余额,随后又关掉手机屏。   如此反复。   他环视了一圈包间里的人,觉得少了些人:“那少爷呢?”   徐多智刚喝下一口酒:“他?不知道,走了吧。”   “飞机他们也不在?”   “哦,他们说去买烟了。”   裴也指了一下桌子:“这不是有吗?”   “哎,管他呢。”徐多智一把将他手里开开关关的手机夺过去放在桌子上,然后偷偷摸摸指了一个方向:“话说上次孟初雨找你那事,你没跟他说呀?”   裴也不耐烦地把手机又拿回来:“跟谁说?”   徐多智急得用下巴指了一下闻嘉朗:“他啊——他最近正追她呢,花了不少钱,但我看孟校花根本就不喜欢他。”   裴也把他的脸一推,反问:“不喜欢他喜欢我?”   徐多智却说:“你也这么觉得是吧!”   裴也淡淡地说:“……有病。”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被他们讨论的孟初雨。   尽管话题的内容就是她和自己。   而且徐多智好像很喜欢这个话题,死咬着不放:“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孟初雨啊?你看人家,又漂亮,成绩又好,家里也挺有钱,除了有点脾气吧……”   裴也又一次摁亮了手机屏幕,上面的时间准时走到了七点半。   然后走之前,难得回答了徐多智的问题:“……她这种,一看就腻得慌。”   “…?”徐多智懵了懵,   腻得慌?   是在说她胖吗?   他扭头看了一眼端坐在那儿的孟初雨——如今已入深秋仍穿一条着没过膝的绒面裙子,一双白晃晃的腿还没他胳膊粗——这不是挺瘦的?   没想到裴哥口味够清淡的啊。   …   裴也一离开会所,苏雅的电话就打过来。   她最近在跟亡夫的家人争房子和麻将馆,这两处一个写的亡夫的名字一个写的她的名字,本来你拿你的,我拿我的,但两方偏生都要把两样都抓在自己手里。   苏雅一开口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哪儿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裴也说:“我不是说了,车行有事吗?”   “你现在回去麻将馆守着,他妹妹这两天拿了张欠条找我,鬼知道是真是假,还要告我。”苏雅说,“告就告呗——你快去店里守着,我看她要撬门。”   苏雅在电话里嚷了一通。   那边环境音有点吵,看样子亡夫的妹妹应该就在附近,麻将馆的卷闸门正面临着即将下岗的风险。   裴也一言不发地挂了苏雅的电话,又给自己兼职的车行打了过去。   车行老板是个从良的老混混,北方人,一张口就有一股子大碴子味:“喂,谁啊。”   “虎哥,是我。”裴也犹豫着开口,“今天我可能没法去了,我明后两天连着值两天吧。”   裴也听到虎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里紧了紧。   不过很快,那头又传来声音:“行,我让伢子来,你明天替他的班。”   裴也松了口气:“好,谢谢虎哥。”   虎哥应了两句,结束了通话。   解决了目前的问题,裴也如释重负地往麻将馆的方向走。   刚走两步,他看到前面的路口听着一辆面包车,车牌号他认得,是当地某个地痞收债的时候开的。   而巧就巧在,那个地痞是李赫飞的表哥。   多年跟这群人厮混的经历,让裴也心生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似乎能猜到这辆车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会所附近是大马路,但往另一条边走则都是条条羊肠小道。   裴也给徐多智发了条消息:飞机回去了吗?   不到一分钟,对方很快回复:还没。   卖烟的副食店就开在会所楼下不超过五米的地方,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裴也犹豫了一下,本想一走了之,但一番纠结之后,还是掉头往没什么光亮的小路去了。   就冲周择上次给他买的药,他也得去这一趟。   小路的路灯有好有坏,常是亮一段暗一段,还有些路面是没有修过的黄土地,突出地面的石头偶尔会给路过的人们带来意外的惊喜。   不过裴也走在里面倒是如履平地。   他走的很快——担心大城市来的少年没见过小县城的地头蛇,会被他们的无赖吓破胆。   大约走到一块正在拆迁中的烂尾楼边,他终于听到了声音。   是周择的声音。   淡淡的,不带任何语气地对谁说:“……可以还给我吗?”   裴也立马循着声音找过去,很快就在一赌拆了一半的墙下面看到了他们。   约莫七八个人围在墙边,李赫飞和郭超也赫然在列,而被他们围着的,就是刚刚说话的周择。   裴也走了出去,明知故问:“你们在干嘛?”   一群混混回头看他,场面甚至有点诡异。   李赫飞最先说:“你怎么在这儿?”   裴也走到几人跟前,最外层的人自动让开了一块位置。   “你怎么在这?”这话他不是回李赫飞的,而是问他的表哥——那个穿着皮夹克的黄毛。   “哟,这不裴也吗?”黄毛仔细一认,看清了来者,“怎么逛到这儿了?”   裴也的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他的手上正把玩着一串熟悉的手串。   “你怎么还掺和学生的事儿?”   “这不我表弟嘛。”黄毛笑了笑,又看了看周择,“怎么,认识?”   裴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嗯,我朋友。”   “是你同学吧?”黄毛意味不明地说,“你哪儿还有功夫交朋友。”   裴也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居浩南。”   两人皆沉默了片刻,居浩南又转过身,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一眼周择,最后有点不得已地说:“行吧,今天看在你面子上,让他道个歉,他们俩的事儿就算了了。”   裴也嗯了一声,然后走到周择身边。   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周择瞥了他一眼便看向李赫飞和郭超,笔直的脊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不起。”   本来因为裴也的介入,李赫飞和郭超两人都觉得有点失望,但看到周择毫不拖泥带水的道歉后,脸色才好转了一点。   反正他们本来也只是想要警告一下这个转学生,立立威而已。   裴也从居浩南面前走过,原本围着的混混都慢慢散开了。   “走吧。”他对周择说。   周择沉默着,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所有人,然后跟在裴也的身后走出了烂尾楼的拆迁区域。   两个人,一前一后。   大约走了十几步,在走到下一个路灯之前,裴也终于听到了身后的人的谢谢。   大城市的转学生好像并没有意料之中的被吓破胆,但也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表现。   “下次碰到他们,绕着走。”裴也建议了一句。   周择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他可能在纠结,是和父母说还是和老师说吧?裴也猜想。   于是他又建议:“这事儿别跟别人说。”   不知道是裴也的脚步放慢了,还是周择加快了步伐,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排。   周择哦了一声,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说:“他们抢了我的东西。”   裴也侧头斜了他一眼:“那个手串?”   “嗯。”   “就当破财消灾吧。”   他和居浩南也算个半生不熟的朋友,厮混过一段时间,而对方那个举动,一看就知道是相中了那个手串。   还估计是不可能还了。   但原主人肯定不乐意。   裴也瞟了一眼周择的脸,似乎在苦恼什么。于是他问“怎么?很重要的东西?”   周择先是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只说:“我挺喜欢的。”   裴也也不知道怎么劝慰,只能干巴巴地说,“算了。”   说完他又觉得有点不妥,追加了一句:“……有机会我帮你要回来,但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周择摇了摇头。   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到了,今天谢谢你。”   他们已经一起走了很远,再过一个红绿灯,就走到六中门口了。   裴也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便说:“顺手。”   周择翘了翘嘴角。   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来这是不是顺手而为。   进学校之前,周择忽然又叫住了裴也问:“对了,你认识他们吗?”   裴也愣了一下,然后如实说了:“认识。”   周择继续问:“那个黄色头发的,他是干什么的?”   裴也一边疑惑一边作简要回答:“发廊学徒,网管…什么都干。”   当然,不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也不是因为是什么秘密,就是担心乖学生听说那些灰色产业后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裴也想让他别再打听了。   但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好在周择也没有继续问居浩南的事了,而是在简单告别后便走进了学校。   不锈钢的伸缩大门将校内和校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两个差不多高的少年,也仿佛正在步入不同的未来。 第十六章   周择做了个梦。   不同以往那种,醒来后只有碎片记忆的梦。   这个梦真实、冗长,每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能被他捕捉,然后完整的在画面中铺开来。   从一朵稀薄的云,到窗户里看到的那只被风展开的红旗,人头攒动的学校,耳边同桌和家长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张普通卷子就成为了他们之间说不完的话题。   周围看起来是很热闹的,因为每个人都在笑着。   可不论梦里还是梦外,他都已经忘了这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只记得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看着许多人路过窗户旁边。   有人夸奖他,有人打量他,还有人和他问好。   可他一动不动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路过的人没得到回应也走了。   眼看太阳一圈一圈地升起又落下,过了好久好久,他都始终坐在那儿。可能没目的的等待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于是后来,他渐渐会对路过的人有所回应了,也不再只看着窗户外的云和红旗了。   可不论他做什么,都没能见到他等待的人。   直到最后,他不想等了,然后就想离开那里——如果对方不来,就去找她吧,他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当他走出那间教室的瞬间,四周忽然开始坍塌,数不尽的落石疯狂砸向他的头顶,好像誓要要将他砸烂、压垮。   与此同时,他却终于在窗户的另一边看到了他一直等待的人——他的妈妈。   落石越来越多,脚下骤然出现一个又一个深渊,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于是开始绝望地向窗边的人求救,可不论他怎么求救,马文静都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现在还小,才觉得这些小打小闹都是天塌了地陷了,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一切都会过去,有功夫无病呻吟,不如多读点书,那才是能真正改变你未来的东西。”   在她眼里,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坑是摔不死人的,孩子是一夜成熟的。   所以她始终没有伸以援手。   尽管自始至终她都站在窗户边,那个偏一偏头的位置就能看到另一边的他。哪怕他被深渊拖着拽着,无望挣扎,马文静都只会远远地、从容地看着,然后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没事,你努力蹬两脚就上来了。   可他后来到底有没有从黑漆漆的深渊里蹬上来呢?结果不得而知。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周择却真的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后背汗淋淋的,单薄的睡衣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他腾地坐了起来,拉开衣服抖了两下。   荒诞的梦境顷刻烟消云散。   这个点儿,宿舍里都还是黑的,室友的鼾声规律地传来,时间像在梦里凝住了,他睡得头晕脑胀,醒来却天还没亮。   丁一保磨牙的声音简直和指甲刮黑板的讨厌程度有得一拼,听了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梦里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反复,睡意被搅得全无,周择便坐着等到了天亮。   他想,他应该从来没有责怪马文静的意思。可愤怒、不解、难过的情绪又因为什么一直暗暗滋生呢?   可能是太委屈了吧。   他明白,马文静说得对,等到自己三十岁的时候,会觉得现在的痛苦完全不值一提。可没人告诉他,怎么熬过现在。   于是那些不被理解和失望慢慢织成了一张大网,一点一点罩住他。周择觉得自己对马文静没那么多爱恨,却也无时无刻不想让身上的网反罩在马文静身上。他最近甚至会想,如果让她也尝尝这些痛苦,是不是就能理解自己了?   被闹钟吵醒的丁一保迷迷蒙蒙地睁眼,就看见坐在床头的周择,成功被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周择像尊刚睡醒的石像,迟钝地动了动:“憋得慌。”   丁一保不明所以地问:“憋?睡觉蒙着头了吧。我每次看你睡觉都缩在被子里,容易缺氧。”   周择哦了一声:“有吗?”   丁一保又定了个闹钟,打着哈欠躺下:“对啊,你要是不舒服就去医务室看看,这个天挺容易生病的……哎,现在还早,我再睡会儿。”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周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病,但的确不舒服极了。   …   雾蒙蒙的天,厚重的云层里堆满了将落不落的雨,城市被严丝合缝地盖住了,这样的天气总让人忍不住抬起头,企图在天空中找到一根绳子拽一拽,最好在云盖子上拽出一个洞,让那些冰凉的雨水都一气儿倒下来。   然后就是这样的天气里,周择逃课了。   这事儿就发生在他收到周海洋发来的信息的十分钟以后。刚一看到信息内容,他便再也坐不住,假借上厕所之名,明目张胆地走出了教室,然后头也没回地跑下楼。   在思远楼和志远楼的后面有一小片停自行车的地方,穿过那一排排停满车的蓝色车棚,一堵灰色的围墙后面就是一条久负盛名的小吃街。   他从这儿翻了出去。   裴也是看着他溜的。   连作为同桌的闻嘉朗都是在下课以后才惊觉自己身边少了个人。   在他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裴也就察觉了他的目的。也或许是因为周择当时走得太匆忙了,压根没去厕所的方向。   于是过了几分钟,他福至心灵的从窗户看出去,毫不意外看到一个利落的身影,通过自行车后座轻松攀上车棚顶,然后直接跃到围墙上方,不一会儿就没了背影。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裴也几乎毫不犹豫地断定。   就在周择“越狱”一分钟以后,停车场的看车老头从休息室后面走了出来——每天上午,老头都会在九点半左右去停车场外倒垃圾,但因为垃圾桶离车棚开回不过五分钟,所以他逃课从来不选这儿。   反观周择胆子颇大,大到就像早有预谋。   闻嘉朗一发现这事儿,就迫不及待地和徐多智说:“我靠,我同桌逃课了?”   徐多智正盯着手机心不在焉,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   “逃就逃呗,有什么的……”   闻嘉朗察觉到他注意力不集中,便探头看他手机:“你看什么呢?夜未眠是谁啊?”   “没什么!”徐多智“啪”地把手机屏幕往下一盖,“……你刚说谁逃课?”   闻嘉朗嘀嘀咕咕地坐好:“我同桌啊,那个学霸。”   徐多智往前面一看,果然只看到一个空桌子。   “靠?他还逃课?”   “……你丫刚就没听我说话吧!”   “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   “我就动怎么了?”   “你敢打你爹?!”   “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两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   裴也杵着脸,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从教室的后门路过,然后又在窗户旁往里看了两眼,最后似乎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便直接走到了前门。   “你好同学,我找个人。”周海洋站在门口,随便抓了一个路过的学生,“你们班周择在吗?”   突然被人抓住胳膊的孙天望吓了一跳,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反倒是一旁同行的李平安替他回答道:“他不在。”   “不在?”周海洋又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了几眼,确实没看见要找的人,“那你们班主任吴老师的办公室在哪?”   孙天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看到正抱着作业走来的秦燕,便向周海洋指了指她:“吴老师办公室不好找,你跟着我们班长去吧。”   一脸茫然地秦燕被推了过来。   ……   裴也看着那个男人跟着秦燕走远。   这时徐多智和闻嘉朗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前一秒还互喷口水的两人,转头就重归于好。   “裴哥,飞机说在一楼厕所碰见理一的大猩猩了,帮我们看着呢,要不要去啊?”   “不去。”   徐多智失望地在前桌坐下:“为啥啊,那个大猩猩在外面造谣咱们给他下跪道歉,猴子他们都……”   裴也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徐多智果断闭嘴了。   “不是让你们别跟他们走太近吗?”   闻嘉朗干咳了一声:“没走近,就是昨天你走了以后正好碰见了,聊了两句。”   裴也却说:“飞机叫过去的吧。”   其实后来想想也知道,居浩南和李赫飞压根不是碰巧在楼下遇见,相反,他们应该就是被李赫飞叫去堵周择的。这也算周择倒霉,还真就被堵到了。   他把脑袋搁在臂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不找大猩猩麻烦以后,徐多智和闻嘉朗就直接在裴也的前桌的空位上坐下唠嗑了。徐多智趴在椅子的靠背上,他瞅着裴也眼下两片青灰,表情有些同情。   “你这都多少天没睡好觉了?苏姨还是老样子吗?”   裴也闭上眼睛:“……昨天麻将室有人闹事,她又发疯,半夜被送医院去了。”   徐多智“啊”了一声,表情很是奇妙。   闻嘉朗摁着手机说:“哪个医院啊,我姐夫是中心医院主任,我让他给换个单间吧。”   裴也静默了一秒,然后说:“十里亭那边的精神病院。”   不仅是他,徐多智和闻嘉朗都沉默了。   当然,并不是裴也把苏雅送进去的。可他不会,不代表那些人也不会——男方的家人为了男人死前的一点财产,无所不用其极,苏雅被逼得不行,最后拿着菜刀追出来。   而故事的结局就是她被闻讯而来的警察连夜扭送进了看守所,凌晨被送进精神病院打镇定。   他们正说着,裴也又看到那个陌生男人走到教室的前门。   这一次他没有漫无目的地用目光寻找,而是求助似的看向他身边的吴广。   班主任一来,大课间的热闹气氛稍稍减退了一点儿。学生们的目光随着老班的脚步而移动,裴也也不例外。他看着老班走到周择的座位边,然后转头看了一圈,最后向自己走来。   “闻嘉朗,你同桌呢?”   闻嘉朗当然摇头:“我不知道啊!”   吴广瞪大了眼睛:“你同桌你不知道?”   闻嘉朗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他爸妈,还能一天到晚看着咋的……”   “咋说话的!是不是去厕所了?”   “嗯,不知道啊……说不定是逃学了?”   “怎么会!”老班异常自信地回答,然后一边叉着腰一边和跟进来的陌生男人说,“估计上课的时候就会回来,我们出去等一会儿吧。”   放弃吧,你们等不到的,裴也在心里想。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班主任还站在教室里,他不至于浑到当着他的面接电话。只能等老班出去了,他才低头看一眼手机的来电提示,以及紧随其后的一则短信——内容是医院发来的缴费通知。   短信一连发了三条,似乎怕极了家属把病人抛弃在他们那儿,毕竟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裴也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然后看了一眼仍在门外徘徊的老班。   犹豫了两秒后,抓着外套站了起来。   徐多智叫了一声:“你去哪啊?要上课了。”   裴也撂下了一句别管我,便穿过桌椅从后门跑了出去。 第十七章   当周择和裴也在精神病院里看到彼此时,双方的心里皆是翻起了一阵惊涛骇浪的。   就像那双无形的手终于在这一刻扯断了绳子,随后倾倒下来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淹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氤氲的水汽逐渐填满了这片空间泥土和青草被打湿,好闻的气味散开来。   而就在十分钟前,周择刚捏着诊疗单从陆教授的诊室出来——以一个病人的身份。   距离他上次和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见面,已经是快两周前的事儿了。   虽然当时对方有让他第二天再来医院做一次机测诊断,以便准确地判断他的问题,但周择后来很明显是将这个建议抛之脑后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病。   还是心理疾病,这不扯淡吗。   但至于他今天为什么又来了,按照周择自己对医生的说法,是因为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愈来愈差;而按照他心里想法的来说,就是为了逃避和周旋。   周择按照陆教授所说的,做了一系列检查,等待结果的间隙,他下楼打算在这个花草树木绿化充足的医院里溜达两圈。   精神病专科医院虽然因为疾病的性质,在市民们之间俨然成了一个都市传说一样的地方,但事实上,它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正常,和其他综合性医院没有什么不同。   周择顺着长长的楼梯来到一楼的空地,楼下人多一些,有些是工作人员,有些是来看病的人。而病人们也多是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安慰,反倒衬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于是周择在门诊部逛了没多久,便折身往另一头看起来人少些的地方去。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容易不由自主地想很多事情。周择就是这样。   更别说这种的胡思乱想其实占据了他生命很多时候。比如现在——他望着绿油油的爬山虎和脚下走不完的水泥路,不知道下一刻会走到什么地方的未知感丝毫不会影响他,反而,能够影响他是几公里外的学校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人们应该已经发现他逃学了吧?   正在四处找他?   如果人们在监控里看到自己翻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失望?惊讶?质疑?   周海洋势必会和马文静联系,然后就是大发雷霆或无止境的说教。   周择甚至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叛逆期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家长作对,或许是为了得到关注,又或许是满足精神需求……   但事实上他明白,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周择慢慢地走,每一步都踩得踏实严密,短短的回廊一眨眼就走到头了,他顺着接下来的路转弯,正前方却出现了一伙人。   有穿着白衣的护士,有神态不一的家属,还有一个病人,家属和病人正在拉扯,而护士是拉架的。   紧接着周择就停了下来,远远地观望着——穿着病服的女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乱糟糟的, 看着十分疲态,再加上她的情绪起伏太大,目眦欲裂的神态有点儿要和身边的人同归于尽的架势,所以他估计女人的真实年龄应该会比他想的小一点儿。   “我根本没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把我送进来安的什么心!有种让别人评评理!”女人一边大声控诉家属模样的几个人一边抗拒护士的靠近,“你们医院跟他们也是一伙儿的,不就是为了钱吗?真是丧良心啊!你们是要杀人啊!”   “你别闹了,这里是住院部,会打扰病人休息的!家属别看着了啊……”   “你们都要杀人了!我不仅要闹,我还要告你们!抢我的钱,砸我的店,还有朱家豪,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们弄死他的……”   “你别污蔑人啊!我哥明明是自己病死的!”   家属冷眼旁观,护士百口莫辩。   妖魔鬼怪,群魔乱舞。   周择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想要远离这个修罗场。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在那群你拉我扯的人群后面看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道黑色的影子沉默地站在这群吵闹的大人后面,似乎对面前的闹剧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在等这些人自己安静下来。   如果人有类别之分,那么此时周择就觉得,面前的人应该是和自己待在一个分类里的。   当裴也将目光慢慢从苏雅身上转移到周择身上时,没有人发现,甚至他自己——原本冷漠的眼神里,突然出现了一瞬微不可查的闪烁。   后来某个时候,周择说起这段偶遇时,用了这么一句倒胃口形容——“两个臭鱼烂虾突然在一个臭水池子里的相遇了。”   真不知道该暗自庆幸还是自认倒霉。   不过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打断了。   大人们的闹剧升级,从动口到动手只需要一句不堪入目的脏话。   然后苏雅和几个人拉扯的过程中,不知被谁推到了雨里,狠狠摔了一跤,还没爬起来的时候护士就趁机上去打了一针镇定。   没多久人就给弄回病房里去了。   周择一直在楼下没有离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他看着那个女人从歇斯底里到安静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又看着裴也跟着护士把女人抬上病床,又看着女人被按上一圈一圈束缚带。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裴也每天都累成那样了。   ……   有些时候,裴也是怨恨苏雅的。   恨到想一刀子扎死她再一刀子扎死自己,恨到大不了大家都别活了的那种程度。   可他怕死。   没有人不怕死,哪怕活着也没意思。   在他印象里,那个漂亮能干的苏雅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活着的是一个没文化的蠢笨女人,一个满脑子只想着找男人结婚的无知女人。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给过他一口饭吃,裴也就只能继续忍受下去。   有时候他也会想,什么时候忍不了了,就一走了之。   可当他真正听到火车和飞机的轰鸣时,他又骤然发现,自己根本哪儿也去不了——他的双脚已经扎在了这块土地里,发现拔不动后,便不想拔了。   “病人现在的情绪很激动,你们家属就不要添乱了。”护士正在板着脸在门外训斥朱国福等人,“而且你们住院费和诊疗费是不是都还没交?”   朱国福和他妹妹朱虹兰此时均一声不吭了,尤其是在护士提出缴费要求以后,胖成发面馒头的朱国福立马转着脑袋就指向病房里的裴也:“你找他,他给钱。”   裴也冷不丁地扫来一眼,朱国福立刻挺了挺肚子,似在给自己撑腰。   护士打量了一眼接过缴费单的裴也,默默可怜了一下这个看起来才十多岁的孩子,然后继续板着脸催促他快点缴费。   裴也粗略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所有积蓄拿来交费,还能剩不到两百块。说舍得出这个钱那是不可能。但他肉疼完,仍把缴费单叠叭叠叭塞进裤子口袋。出去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苏雅,确定她睡熟了,便当着朱国福等人的面锁上了病房门。   他转过来盯着这些人,冷嘲道:“还不走?等着她醒过来再拿菜刀砍你们吗?”   朱国福有点怵,但仍说:“我我我就不走!你们要么还钱,要么给店!”   有哥哥出头,朱虹兰也拿出一张纸条附和:“就是,白纸黑字,你们不给钱我们就不走!”   朱虹兰举着欠条,手都快贴到裴也脸上了,最后他直接不耐烦将她一把推开,并在朱虹兰倒地大声哭诉之前,满不在乎道:“爱走不走,不走你们就留在这交医药费,反正老子是她领养的,又不是她亲儿子,他妈的老子要走,我看你们拦不拦得住。”   这番话暂时唬住了朱国福兄妹俩,他们既不愿意为苏雅出一分钱,也不想跟医院没脸没皮地扯。于是,一见裴也要走,他们便一转之前的态度,争抢着要先一步离开。   两个紧挨着的背影滑稽得像两只鸭子。   等他们走了,裴也这才才慢悠悠地下楼去一楼护士站缴费。   从二楼走到一楼,一下来就能看到门诊部和住院部的两栋楼中间的短短的回廊,以及坐在回廊里无所事事的周择。   裴也悠闲的脚步停了下来,顿在那里。   周择一抬头便看到了他,可他眼神有些空,仿佛还没从神游中醒过来:“……你弃养她的话,违法吗?”   裴也一愣,然后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并得出了一个结论:“不知道。”   周择的眼神慢慢在问出这个问题后重新聚焦,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突兀,他不好意思的干咳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反正你的父母违法了。”   裴也坐到他旁边,顺着他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不要我的?”   周择说:“我猜的。”   裴也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笑:“你怎么不往好的方向猜。”   “比如说?”   “死了。”   周择难得正视他:“……所以你觉得你爸妈死了是好的方向吗?”   裴也:“……”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人牙尖嘴利讨人嫌呢?   周择见他许久不答,也不继续说了,转头看向别处。不过此时他的心情已经莫名愉悦了许多,连屋檐外拦路的大雨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不过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和不熟的人说这样的带着揶揄意味的玩笑话,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在很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这样的玩笑话会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个想法带来的是惶恐不安的情绪,这样的情绪连周择自己都觉得荒唐,于是他试图用转移视线和注意力方式,极力回避这一想法。   空无一人的回廊,楼里的人们被愈来愈大的雨势困住,周择和裴也分别坐在公共座椅的两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还能塞下第三个人。   墨绿色的灌木叶子被雨水打得乱摆,少于冰凉的水丝偶尔会落到周择的手背。   两人在沉默了两分钟后,换裴也先开口:“大课间的时候,有个男的去学校找你,你不在。”   周择立马反应过来是什么事,重重地抿了一下唇:“嗯。”   裴也假装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为什么不请假?”   周择犹豫了一下:“想逃学。”   “你们好学生真有意思,还学人家逃学。”裴也嗤之以鼻,“怎么,觉得这样很酷?”   周择吸了吸鼻子:“……是吧,挺酷的。”   裴也微仰着脖子,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酷个屁。”   他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但许是觉得两人之间的称被拉平了,自己对方被勘破了家丑,对方被自己戳穿了假面。   谁也不用瞧不起谁。   挺好的。 第十八章   中午十二点左右,云里的雨下空了,而周择的手机号头一次能接通。   准确来说,应该是周择终于把手机开机了,首先劈头盖脸地是几十通周海洋的未接来电,其次是老班的,剩下还有秦燕、顾晓娜、李平安……甚至闻嘉朗都在微信和QQ上各打了一个语音通话。   周择将未接来电,未读信息从上到下一一看了一遍,很难的,马文静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发了一条信息。   电话优先于信息,可能是发现他怎么都不接这个电话以后,马文静便放弃了电话沟通,转而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内容大致两件事:一是要求周择十分钟之内回电并解释今天的行为,二是她在信息中用了百分之七十的油墨表示了自己对周择的失望,以及字眼里透露出了自己处理这件麻烦事时收到的困扰和厌烦。   而此时距离他收到短信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马文静的话跟刀子似的,但好在周择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些刀子就是让他吞进去,他也丝毫没有感觉。   周择手里攥着自己的诊断书,然后给周海洋回了一个电话。   “喂,小择,是你吗?”电话刚拨出去,对方就接通了,周海洋的声音里有些听不真切的担忧,“你去哪儿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和老师跟我请假,怎么能直接逃学呢!”   周择看着诊断书上的诊断结果,轻中度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就像两个赤裸裸的、可怜兮兮的他,正躺在这张单薄的纸上,毫无重量,但又极其重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来医院了。”   担忧的语气更重了,周海洋问:“怎么去医院了?”   周择照搬陆教授给自己做咨询时说的话:“平时偶尔会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有一些失眠、心悸、记忆力衰退,情绪低落的并发症,可能因为各方面的压力太大造成的心理疾病,医生建议我服药治疗。”   甚至他还劝慰周海洋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常见,也容易治疗,不用担心。   周海洋听完默然了一会儿。   其实他跟周择这个侄子并不算是亲近的关系,顶多算个客气。   除了这次回平江念书,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周择的爸妈离婚前。那时候的周择住在爷爷奶奶家,和现在的好学生完全不一样,当时的小周择连普通话都带着土了吧唧的地方口音,但很闹腾,是小区的孩子王。而周海洋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这小子爱玩他的刻刀。   或许是抱着好玩的心理,周海洋某天突然尝试教周择石刻,但就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教学里,他发现这孩子耐得下心,熬得住练,就差临门一脚继承他的衣钵。   于是正打算好好再教点什么的时候,马文静又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就把人接走了。   然后把孩子养成了如今这样。   聪明,懂事,讲礼貌,成绩优异……   周海洋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知道该安慰还是劝说,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还没吃饭吧?”   没等周择回应,周海洋又接着说:“我给你转点钱,买点吃的垫垫,我去跟你妈打个电话。”   “好。”   这边应着,那边把电话挂了。   之后,周择把诊断结果整齐对折两下后,成半个巴掌大的小方块后放进衣服口袋,然后转身迈出门诊部的大门。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现在周海洋一定会向马文静争取让他留在六中读书,虽然不论如何,到了高三他都一定会被转学,但就目前而言,只要整个高二能留在六中就行了。   到时候,他一定会还给马文静一个完美的“乖儿子”。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不得不说,做完这一切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这感觉就类似于报复成功后的快感——即便他并不承认这是报复。   雨后的地面有积水,不过不多,都是浅浅的一洼,投只鱼进去恐怕喝两口都不够。周择走路时专挑这些小水洼走,轻轻一踩,一个亮晶晶的鞋印子就在地面上转瞬即逝。   他玩的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再走两步就要撞上一辆摩托了。   “虎哥,你在店里吗?有个事儿………”裴也打着电话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的摩托车边——准确来说是倒下的摩托车边?   幸好摩托停靠的时候挨着一坛半人高的灌木丛,车子倒下后全压在灌木上了,倒也没摔着什么。   裴也走到正打算第三次扶摩托的周择旁边,十分嫌弃地移开他的手,然后自己轻松扶正了摩托,并问:“……你这是打击报复吗?”   周择窘迫地退开一步:“不是,我没看见……”   裴也环视了一圈,医院门前一大片可供停车的空地,挑了挑眉毛的表情就像在说:你编你的,我要是信我就是内个!   周择懒得解释了,只说:“你检查检查吧,坏了我赔你修理费。”   裴也这边扶好摩托,插上钥匙,长腿一抬,跨坐到车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而他的检查手段就是转动钥匙后,顺手拍了两下车身。   “没什么毛病。”裴也用脚撑着地面,“这车不是我的,真坏了我可没法大方地说句算了。”   周择掸了掸身上扶车沾到的叶子和水:“坏了我会赔。既然没事我就走了。”   他转头去了马路边,打算打车离开。   可过去好一会儿,除了送货的面包车、大货车,和零星几个私家车外,他是一个出租车都没看到。   又一辆货车路过,颠簸的轰鸣下,车胎碾过石子儿的声音都是噼里啪啦的。   周择从马路牙子退下来,看到裴也和他的车仍在那里,并且这厮还老神在在地盯着自己,仿佛确定他一定会回这个头一样。   裴也半伏在仪表盘上,好意对他说:“要不要带你一程?”   周择没有犹豫,应该说在发现裴也没有离开的时候,他大概就预见了自己今天的交通工具可能就是这辆摩托车了。   裴也将自己的头盔摘给周择,并问:“去哪?”   周择接过沉甸甸的头盔,没有拒绝,因为刚摘下来,头盔的内胆甚至还有一丝余温。   “你先开吧,我还没想好。”   裴也哦了一声,突然发动车子,而身后正在戴头盔的人措不及防地直直撞上他的后背。   “坐稳点,你拉着我衣服。”   “我知道了。”   周择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他一角外套。   布料是硬硬的,摸起来有点凉,但一小团抓在手里又很厚实。   很快,摩托行驶上路,但似乎为了照顾他,裴也开得并不快,以至于抓衣服的这个动作都显得没什么必要。   车开在半路,裴也忽然说话,声音有一部分被风散得七零八落,但周择依然拼凑出了完整的句子?   “你不知道去哪儿的话,我先去个地方,有点事儿。”   这大概是两个人靠得最近的时候。   近到周择稍微抬起头,就能看到裴也后颈上的疤,闻到他外套上有淡淡的机油味儿,甚至车速慢的时候,他还能听到裴也低低地咳嗽声。   但他们离得如此近,也如此远。   周择飞快地耷拉下眼皮,不再去看他脖子上的疤。   头盔将风隔绝在外面。   周择通过透明护目罩看到车子开进一条步行街,又从步行街里穿出去,最后绕到一条马路旁边,这边被大大小小的五金店和修车行塞满了,唯一的缝隙竟是一家密不透风的成人用品店。   “我有事,你随便。”裴也停好车,和周择说完这话就冲去其中一间车行了。   店里正在洗车的一个中年男人还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   “你朋友?”虎哥甩着毛巾问。   “同学。”裴也简短地回答,“车呢?”   虎哥一抬下巴:“喏,门口停着,我看了一眼,发动机的问题,不太好修。”   裴也走到那辆改装摩托的旁边,一拽裤管直接蹲下来在车的各个角落四处看了看,大致了解了以后便着手把车推进了店里,打算先拆卸看看。   这车一修就是几个小时,车身贴的玩意儿光拆卸就够费劲,裴也一直在围着问题车打转,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一直到最后找到了问题和具体解决方法,才停下来准备在开始修理前喝口水歇一会儿。   柜台里有放成箱的矿泉水,裴也一边撩起衣服散散汗,一边就往柜台走。   他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虎哥,这个车修下来收多少钱?”   正在门口嗑瓜子的虎哥高声回答:“连修带洗八百多吧,照旧,我抽一百五,剩下你自己揣着。”   裴也说:“之前不是抽两百五?”   虎哥呸了一声吐瓜子壳:“这车你一人修的,我拿那么多干啥?自己装着吧!”   裴也这才嗯了一声,拿手背抹了一把汗,额头瞬间黑了一小块地方。   正好,他走到柜台,就在准备弯腰拿水时,却看到柜台里面正趴睡着一个人。   相应的,裴也的动作也瞬间轻了下来。   成功拿了水之后,他立刻一个箭步冲到虎哥旁边,大气都没喘一下:“不是……他怎么没走?”   虎哥往店里头瞥了一眼:“他?我给他叫进来的,你一心修车,叫你吃饭都没听见,总不能把人留在外面吧。”   裴也咕咚咕咚仰头灌了大半瓶水,干得发疼的嗓子终于遇水活了过来。   “啧,他逃学出来的,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去……”   “嘀咕什么呢?”虎哥斜了他一眼,“你自己逃学逃少了?还说人家。”   “我跟他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   裴也难得被噎住,口头上反驳不了就只好不赞同地瘪了瘪嘴,但其实心里想得又是另一回事——他和周择就是不一样的。   这种把逃学当成酷的小孩儿,温室里长大,天真烂漫得不行,永远信奉那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但其实把人扔到外面吃两天苦,就会难受得嗷嗷乱叫。既满足不了精神,也被匮乏的物质折磨。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现在赶回去还能上后面几节课。   裴也喝完一瓶水,把塑料瓶捏瘪扔墙角落了,然后走到柜台边,伸手敲了敲桌面。   “喂,起来上学了。”   “……”   被叫的人没有动静,裴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好又叫一遍。   “上课了少爷,难不成还要人请你?”   “……别吵。”   周择这回动了,但脸很臭。   往日人人都喜欢温文尔雅的三好学生,如今也学会了摆弄獠牙,裴也一时觉得新鲜极了,便靠在柜台上看他。   他催促道:“不上课也别在这儿呆着,赶紧回家去。”   洗车行里味儿重又脏,稍微不注意就会碰一身机油,如果要洗车的话,水还会喷得哪哪儿都是,他怕周择继续待下去会不适应。   好在周择静坐了一会儿,脸色便缓和了许多,几乎完全变回了平日的模样,只有偶尔微蹙一下的眉毛,还能窥见尖牙的影子。   虎哥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抽烟去了,店里店外都没什么人。   裴也直起身,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担心,你要实在想……”   没等他说完,周择已经顺势站起来了:“嗯,今天谢谢你,我休息好了,不打扰了。”   周择走得快裴也反应得也快,立马就说:“那我送你出去,这边不管去学校还是你家都要绕一圈,从小路走能快点。”   这个提议很实诚,周择也没拒绝,由着裴也给他带路。   说是带路也不尽然,那条用来穿到另一条街的小路就在洗车行斜对面,压根不需要人带,稍微一指就明白怎么走。   但裴也还是打算把人送路对面去。   结果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周择忽然看到不远处路过一行人。   不仅是他,连裴也都注意到了。   他想也没想,将周择拉成面对着自己的站姿。   “啧,忘了他也在附近上班。”   周择轻轻地回答他:“没事。”   他不仅不在意,甚至还回头看了两眼。   眼看着居浩南走进一家发廊,他最近在里面当学徒,所以头发五颜六色的。这边裴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对他而言其实时多此一举时,随即板着脸走开了,安静程度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第十九章   不知道周海洋和马文静到底说了什么,经过他的交涉,马文静终于松口了。   她的电话是突然打来的,彼时周择正坐在教室里,埋头补前一天落的作业。由于其他人都下去上体育课了,所以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倒也清净,能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作业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来电话的那一刻,周择还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这边电话接起来了,那头马文静却迟迟没有声音。   周择听了好一会儿沉默的空气,最后认输似地轻声喊道:“妈。”   马文静终于不太满意地嗯了一声:“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妈?”   周择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陆教授把你的报告发给我看了。”马文静不在乎他的态度如何,说道,“其实,你的情况还好,都是轻度,青春期有点情绪很正常。”   周择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有一瞬间,他是希望马文静问句“为什么”的。   但直到最后,马文静也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相反,她始终认定自己的观点。   “……你在六中念书可以,但前提是成绩不能下滑,而且最少要比你在附中的成绩高十到二十分,如果连这点儿要求都达不到,那你之后也不用去一中了,就老老实实回汉城,这边有个封闭式的学校,在那继续读书。”   笔尖意外在白纸上划下了不深不浅的一道。   马文静说的学校他曾听说过,如她所言,那所学校打着封闭式管理的噱头,里面充斥着所谓的“军事化”制度条规,而教出来的学生一个赛一个木头。   偏偏家长们还真就吃这一套,可能那的确是个关孩子的好地方。   周择憋着气,突然说:“我不想去。”   后来想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正面拒绝了马文静的要求,而效果也很显然——后者原本四平八稳的声音忽然抖了抖。这是她生气的前兆。   “你不想去?那你想干什么?”   “六中挺好的。”   “好什么?你知道它去年的一本过线率吗?知道教你的老师都是从哪儿毕业的吗?知道你的同班同学以后会做什么工作吗?”马文静无情地泼冷水,“就你们班主任,一个二流本科,每个月拿着几千块钱,所以他能教你的,也只有几千块的知识。”   不知道为什么,当马文静说到同班同学的时候,周择倏然想起了那个洗车行里的身影。   不出意外的话,最坏也就如此了。   于是周择继续用沉默回应。   马文静继续说:“小择,不是妈妈要求严格,如果我当初听我爸妈的话去结婚,而不是读书,那我现在可能也在平江某个工薪家庭为了一口饭朝九晚五,而不是在研究院,懂吗?”   懂。   怎么不懂。   周择手里仍捏着被挂断的电话,迟迟没有放下。   他很明白马文静有多么满足她如今的人生,满足到甚至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复刻这样的生活。   “哎,发什么呆?”闻嘉朗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直接从周择背后挤进自己的座位,见他发呆,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把,“下节课是不是要考试啊?”   也不论周择有没有回答,闻嘉朗只知道自说自话。   周择回神似地眨了眨眼,将自己上节课书本收起来,含糊地回答:“好像是吧。”   “那同桌,你到时候填空借我看看呗?”   “要是拉桌子怎么办?”   “那有啥!”   说完,闻嘉朗整个人突然朝后仰了老远,两人中间至少拉开了一个桌子的距离:“我俩眼睛5.0,看得见,你只要写完把卷子往旁边放一点就行了。”   这种提前打配合的作弊方式可以说是他们每次考试前的基操了。   反正是举手之劳的事,周择不多想便顺嘴答应下来。那一瞬间,闻嘉朗看他的眼神甚至直接溢满感激之情。   “对了,我听说你那天晚上被人堵了?还丢了东西?”可能是对方帮了自己的原因,闻嘉朗忽然问起这件旧事。   教室外的走廊飞快晃过几个人影,远远近近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看样子是学生们都陆续回来了。   周择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立马伸手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没有啊。”   闻嘉朗捏了捏鼻子,“咦”了一声:“那我怎么听说……”   见他欲言又止,周择紧接问“……说什么?”   “就——”闻嘉朗正要说,却看到裴也从教室后门走进来,要说的话就顿了顿。   而裴也见他盯着自己,眉头一皱:“看我干嘛?”   闻嘉朗扭着上半身趴在后面的桌子上:“我在问他被人堵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裴也扫了一眼周择,淡淡地回:“不知道。”   昨天周择逃课的小风波就像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石子扔进了大海里,唯有刚入水的一刹那激了点水花,人们热闹地讨论了两句,转眼就如同过眼云烟似的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也只有小石子和那朵水花知道,它们曾面临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然后,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深海里沉默。   裴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教室里唯一一个单人座位,仿佛代表着他和这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在学生们担心下节课的考试怎么作弊的时候,裴也正忙着给车行的顾客约时间修车。   苏雅的医药费很贵,麻将馆入不敷出,原本他已经打算辍学,但临了又有点心疼学费,于是便不管好赖还是接着读了。   然而因为捉襟见肘的钱包,最近退学的想法又冒了出来,最好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拿来打工。   他给麻烦的顾客回完消息,点进朋友圈就发现居浩南发了张打台球的照片。露出了手腕上抢来的手串。   裴也把照片放大,珠子占满整个屏幕。   他虽然不懂这玩意儿的价值,但也听说过极好甚至价值百万。   看着评论区里有共同好友夸赞的话语,居浩南回复的一言一语都透露着炫耀。   莫名被地痞抢了东西,想必转学生一连几天心里都委屈极了。   他稍仰头,便能看见周择因为低头而弯曲的后颈,一块块凸起的骨骼在皮肤下慢慢延伸进衣领里,不过角度原因,看不见脸。   尽管如此,他仍轻而易举地想象到,那是怎样一副专注的神情。   ……委屈?   他想象不出来。   不过他能猜测,那张端正白皙、讨人喜欢的脸,若瘪着嘴眼泛泪花,肯定娘得不行。   毕竟没吃过苦头的小孩儿都容易哭。   一想到此,裴也立马嫌恶地将脑海里的画面挥散。   说句实在的,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不太喜欢这个转学生,但也不至于到讨厌的程度,倒更像一种躲避。非说原因的话,只能说是他潜意识里的仇富因子在作祟吧。   觉得不公平。   裴也望着桌上的数学试卷发呆,上面的题目散成了一个字又一个字符从他眼前飘过。   有些他能看懂,有些他看不懂。   裴也一面收回神游的意识,一面在草稿纸上随手写写算算。   监考的数学老师在座位之间来回走动,路过他的桌子边驻足了两秒,随后摇了摇头。   数学老师一面走向讲台一面说:“还有十分钟就收卷子了,该检查的检查,你们那些填空选择都空着的,还等着抄呢?”   裴也翻了翻空白卷子——一道选择题他算出了两个答案,也不知道该填哪个,索性都不写了。   最后等收卷子的号令一响,他便直接把试卷拍到前面同学的桌上。   男同学一脸懵逼地拿着卷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冲裴也的背影喊:“名字没写!”   对方鸟都没鸟。   裴也用手把着栏杆从楼梯上“飞”下去,手机开着免提,方便他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喂,姜哥,我等会去你店里拿点发动机配件,你帮我跟店员打个招呼。”   “……”   “不是说好了账都是一月一结吗?这还没到月底……”   “……”   “我身上真没钱,要不我把手机押给你?”   “……行行行,就这样吧”   此时正值放学高峰期,当裴也穿过重重人群冲出校门时,下课铃还没敲完最后一个音。   电话里的男人语气轻蔑又刻薄,裴也好话说尽了才勉强换来个松口。   他已经不快地在心里把人骂了几千遍,但表面还要装作感激涕零:“谢谢姜哥,下回请你喝酒。”   他一边走路一边给人回消息,另外空着的一只手还在口袋里使劲摸车钥匙。   校园里不让停摩托,裴也只好把车停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里,为此,他还栓了三道u型锁。   当他走到停摩托的胡同时,回家的学生人数也攀升到了一个顶点,远远地看,校门就像一个大张的嘴巴,源源不断地往外面呕出学生。   裴也看戏似地张望了两眼,才坐到车上。   一转钥匙,发动机立马轰鸣起来。   他风驰电掣地骑着摩托从校门口路过,正好碰到一波同班同学。   骑摩托的高中生很少,所以他们的目光一下子粘了上来。   除了一个人。   裴也正用脚尖点着地,慢慢从学生中间挤出去。旁边的周择离自己只有一个拳头宽——即便是走路,对方手机上也都是英文单词。   呆极了。   裴也想。   很快,他趁人群变得松散的时候,发动车子。尾气几乎全喷在了周择的裤腿上。   后者终于转过了头。   但他们已经交错而过。   作者有话说:   目前进度条:互相看不顺眼ing 第二十章   周择觉得,平江的夜色有一股味道。   就像一枚红彤彤的苹果,它的纹路清晰漂亮,看起来让人垂涎欲滴,但等你咬了一口,又发现里面的心早已经不小心烂掉了。   虽然凑近闻一闻,苹果的香气仍是甜甜的,但客观上,却无法否认它坏了,于是久而久之,你便会觉得这甜味里其实应该是腐烂的味道。   平江就是这样的一个苹果。   充满腐烂的香气。   这是他第三次在夜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沿着江边的大马路,从学校走到了一个还算热闹的广场旁边。   江边有在拆的楼房,木制的结构架外面套着深绿色的网,机器运作的声音甚至比车水马龙的声音还要明显。在它不远处,有栋楼已经被拆成了一块堆满碎石的荒地,正上方点着一盏灯,但不顶用,碎石依然把黑压得死死的。   这样的场景,在这里很常见。   周择无聊地想,若是此时从半空俯瞰的话,城市看起来会不会像是被拆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   广场上的音乐声很吵闹,人也很多,摊贩沿着马路牙子把广场结结实实围了一圈,周择远远地听了一耳朵就避之不及地远离了那个方向。   散步活动已经进行了约半个小时,周择凭借记忆,在一家红绿招牌的ktv左右,挑了一条路继续往前走。   …   “今天伢子值夜班,你搞完了就回去吧。”   满身汽油味的虎哥蹲在在墙角的水龙头下冲手,裴也站在旁边,嘴里咬着半截烟,两只脏兮兮的手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等虎哥一洗完,他就弯腰用手接住了汩汩的水柱。   裴也直起腰,蓄了老长的烟灰,终于在这个过程中断了:“明天早上有个顾客要修保险杠,我怕伢子不会弄。”   虎哥一边在衣服上揩手一边往店里走:“你不用管,早上我过来一趟,你好好去上学。”   裴也跟在他后面:“……我打算下个月退学。”   店里另一个员工正在收拾工具箱,金属扳手和螺丝起子相互砸在一起的声音是叮铃咣啷的。   虎哥疑惑地回头看他。   “不读书了?”   “不读了。”   “那你之后怎么打算?”   “先在这边呆一年吧,攒点钱,然后出去打工。”   虎哥从门口的柜台里拿了自己的车钥匙,然后径直走向裴也,不知是劝告还是提醒:“人在年轻的时候,还是多读点书比较好,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想读书也读不进去了。”   裴也接过他手里的摩托车钥匙,不可置否:“算了,我不是读书的料。”   虎哥把夹克的拉链拉到脖子根,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路是你自己挑,自己走吧。”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年轻时也走过一样的路,以至于如今他想劝,却没有一点说服性。说白了,虽然是自己选的,却也是不得不选的,但凡有更好的选择,也就不会这样了。   他们都明白。   店里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裴也一边背上自己的包,一边从门后拿了个细长的铁杆,将卷闸门勾下来上锁,完事以后又往上提了提,确认锁牢了,这才拍拍手离开。   天刚擦黑,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裴也张望了一圈,最后选了路对面一个挂着彩灯的煎饼摊。   “两个煎饼,加蛋加肠,一个不要香菜,一个要香菜,多少钱?”   “十五块。”   付完钱,他便缩着脖子等在一边。   身边陆陆续续走过不少行人,有些是出去玩的,有些是回家的,裴也斜靠在路灯下,粗略扫一眼,基本就能看出来哪些是去玩的,哪些是回家的。   一连看了两三波人从面前走过,裴也不禁低头打了个哈欠,视线同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理发店门口立着一个不断旋转的彩灯,这时有一行人正说说笑笑地从店里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黄毛顺手将烟头摁在了彩灯的外壁。   “浩南,吃饭去啊!”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真不去啊?”   “……”   裴也眯着眼,看到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然后三三两两的走了,最后留下居浩南一个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正当他刚想过去时,身后的摊贩却叫了他一声。   “诶,饼好了!”   “哦……谢谢。”   “小心烫手啊。”   “哦,好。”   等裴也再拎着煎饼回头时,居浩南已经没了踪影,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刚刚变色的红绿灯。   算了,下次再说吧。   他咬了一口煎饼,往停摩托的巷子走去。   “诶!走路看着点!”   “不好意思……”   前面路口忽然传来一声急刹。   裴也一边跨上摩托车,一边看过去。   原来是一辆电瓶车险些撞上人了。中年女人战斗力极其强悍,将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骂得狗血淋头,不得不一声不吭地低头走开。   裴也眼看着那人的外套有些熟悉……   正准备发动车子的动作进而停了下来,并伸着脖子多看了两眼——衣摆有黑白渐变的花纹,好像是上次转学生借给他穿的那件。   可他记得转学生是住宿来着,家也不住在附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家伙不会又逃学之类的吧?   等等……   裴也又看了一眼周择走的方向,和居浩南离开时的如出一辙。   按照居浩南的习惯,他这个点一般都会去网吧玩两个小时游戏,或者去网吧楼上的台球室玩儿,反正这两个地方都在一处居民楼。   裴也在摩托上坐了两秒,然后重新插上钥匙——他只走一条路,如果看见了,就再帮一次;如果没看见,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眼下两个人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裴也骑着车顺着路笔直的开,每每路过一个小胡同巷子,他都要用余光扫一眼,在发现里面没有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松一口气。   就在裴也以为不会看见他们的时候,左边便利店的门自动打开了,周择从里面走出来。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裴也将车子靠边停下,扭头看着周择的背影。   或许人家只是路过而已。   也是,像这种好学生,碰上外面的小流氓,应该是躲都躲不及,怎么会不知死活的找上门?   裴也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多管闲事,打算赶紧离开。   忽然,他在后视镜里瞥见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居浩南。   他连忙回头,远远地就看见周择和居浩南两人,一个在路这边一个路在对面,周择稍稍落后居浩南一个身位,对方停,他也停。   没走两步,居浩南就钻进了一条胡同,不出三秒,周择也横穿马路跟了进去。   那个胡同口放着一个绿皮大垃圾箱,附近总有股历久弥新的酸臭,路过的人几乎都避着,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进去的——因为那是离去网吧和台球室的居民楼最近的一条路。   裴也摸了摸尚且温热的煎饼,将它放进了摩托车侧箱,并用外套包了起来。   还是过去看一眼吧。   他停好车一路小跑过去。   胡同里的路是土路,不好走是真的,并且里头弯弯绕绕,若他们进了其他分岔路,则更难找。   裴也不打算花太多时间,所以也没走多深,只是竖着耳朵听了听动静。   好在四周不吵闹,大多数声音都能听出个一二。   砰——   这时,一个玻璃瓶砸碎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骤然响起。   裴也被这声音惊得一激灵。   不仅是因为突然,还因为这声儿太清楚——听方位,应该就在旁边这堵墙的另一边。   红砖墙不算高,他退了两步助跑,轻而易举地就攀了上去。   只见墙的这一边,应该是附近居民堆放杂物的一小片空地,而声音的始作俑者——周择,安安静静、完好无损的站在那儿。   准确来说是站在居浩南身边。   他已经躺在地上没有意识了,而凶器还捏在周择手里。   一个只剩三分之一的绿色啤酒瓶子。   这边周择正在撸居浩南手上的手串,还没有发现作壁上观的裴也。夺回来的手串,用纸巾随便擦了两下以后就往自己手上带。   由于从上往下,裴也几乎不太能看清周择脸上的表情。但他觉得,八成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小菩萨样。   周择拿了自己的东西,然后把最后一点凶器砸碎了,准备走人。   但一回头,蹲在墙上的裴也立马就避无可避地被发现了。   “……”   周择微仰着头,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   “你搞的?”裴也指了指地上的人。   “没事,一会儿就醒了。”周择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你……”裴也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什么,便直接从墙上跳了下来。   “你什么都没看见。”周择走到他身边,无比认真地说。   不远处的居民楼开始做起晚饭,老式抽油烟机将薄薄的烟卷出来,一并闻到的还有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味。   在很久之前,天空就早已经从擦黑变成一种透着蓝的墨色了,外面的新路灯亮堂,却照不进来;胡同里面的路灯年久失修,墙头绑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甚至照不亮脚下巴掌大小的地。   但,聊胜于无。   裴也望着裹在淡淡灯光下的周择,说:“我看见了又怎么样?”   周择转身往胡同口走去,声音随后传来:“不怎么样,看见就看见了。”   “……像刚刚那样开我脑袋?”   “应该不会。”   “应该?”   见裴也跟了上来,周择逐渐放慢了脚步。   说实在了,有一瞬间,他的确想逃来着。   “就是谁也说不准的意思。”   “你……还挺疯。”   “毕竟你带我离开案发现场,属于共犯。”   裴也虽然和他并排走在一起,眼睛却始终漫无目的地盯着别的方向,一会儿是筒子楼,一会儿是广告牌,听到他的话,脚步一顿。   “你吃饭了吗。”   走出胡同前,周择忽然问。   “还没。”   “要不一起吃吧?我总是找不到好吃的饭店……”   “……”   裴也终于正眼看向他,人来人往的街道近在咫尺。   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周择外号:披着羊皮的狼牙棒、啤酒瓶开瓢手艺人、美食踩雷大师 第二十一章   “你吃辣么?”   两人挑了个靠玻璃窗的座位,隐约泛着油光的桌子和窗户仿佛被烧烤的烟雾彻底浸润了,一走进这家店,热闹的气氛和食物的味道就同潮水似地扑上来。   周择一坐下整个人就松了,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能吃一点。”   “有忌口吗?”   “不吃内脏,其他都行。”   闻言,裴也默默地将刚勾选的鸡胗划掉。   周择望着他手边的两个用塑料袋装着的不明物:“那是什么?”   “这个?”   裴也把冷透的煎饼果子往前一推:“之前买的煎饼果子,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吃。”   “谢谢。”   周择也不跟他客气,随手抓了一个啃起来。   冷掉的煎饼果子其实并不怎么好吃,尤其是裹在最外面的那层煎饼,已经被一路上的风吹得有点冰了。不过他现在实在饿过头了,吃什么都尝不出味,嚼巴两下就囫囵下咽。   “怎么有人喜欢加番茄酱?”他看着薄薄一张菜单,问,“有什么喝的?”   裴也把菜单翻了个面儿,将饮料一栏的选择挨个报了一遍。   周择听到一半就喊了停:“……莲子汤?好喝吗?”   裴也顿了顿,形容道:“甜不拉几的。”   周择立马说:“那来一碗吧。”   裴也一边打勾一边问:“不怕腻吗?”   周择说:“就喜欢甜的。”   十岁以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平江,许多习惯与喜好都在那段时间里形成了,比如说饮食上的口味;他和生养在北边的亲哥哥截然相反,南辕北撤,甚至因此,在两人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周选几乎每吃一顿饭都会因为这件事吐槽他,觉得他娘们唧唧的。   裴也把点好的菜单递给他:“看看。”   周择接过菜单也没仔细看,转手就递交给了刚好路过的服务员。   “你手怎么了?”   等菜的期间,裴也看着周择抱着冷煎饼啃了三分之一,最后他放下煎饼的时候,裴也才发现他手里一直攥着卫生纸,从缝隙里还能看到纸上的红色。   “这个?”周择把手摊开,卫生纸团骨碌碌地滚下去了,“被玻璃瓶割了一下。”   血已经止住了,手心只有一个新鲜的口子——口子不大,但一层失血后的白白的皮肉能看出当时应该割的挺深。   裴也回想起刚骑车来的路上,对方好像抓过自己的衣摆,连忙低头检查了一下。   周择说:“没弄你衣服上。”   裴也这才放心:“……我发现你这人真奇怪。”   周择又说:“不会聊天就不要尬聊,容易破坏同学关系。”   裴也被噎了一下,没想继续下去了。   等烤串上桌的过程中,周择一会儿低头刷刷手机,一会儿看看窗外的夜景,一会儿又无所事事的发呆,等到服务员端上保温用的烤架和一大盘烤串以后,他的注意力才一下子被食欲催动。   肥瘦相间的肉很嫩,一口下去嘴里全是鲜咸的佐料和油花。   如果没有偶尔路过一下的飞虫在餐桌上盘旋,这顿饭应当算得上称心如意。   周择看向对面的人:“你不吃吗?”   裴也一直在盯着他的动作:“你手上的肉,工人在串的过程中经常会手滑掉在地上,捡起来就在洗生肉的脏水里过一遍,尤其是有的工作间的环境并不好,什么蟑螂老鼠都住一块……”   周择咽下嘴里的东西,拿串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我在后厨待过,说的都是实话。”裴也顽劣地笑了一下,“每次跟人讲这事儿,他们虽然不会真的一口都不吃了,但心里总会有个疙瘩,再吃就不觉得香了。”   虽然周择没觉得面前的烤串恶心,但听了裴也的话以后,确实胃口大减。   这就是纯纯膈应人了。   他脸色一沉:“裴也!”   裴也依旧笑着:“在呢少爷。”   这个称谓又是一个故意为之的嘲讽。   周择声音不大不小地骂了一句:“你有病吧!”   “哟,我还以为你不会骂人呢。”裴也说,“多骂几句,免得以后你老记着我的仇。”   有一种被人扒开窥视的感觉。   很不妙。   周择抿着唇一言不发。   裴也却承接着他的目光,自顾自吃了起来。   被人撞破了不好的一面,肯定总是心存忧虑的,他常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圆滑固然很好,但他仍最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尤其是像周择这种,凡事都憋着的。   一次性筷子戳在一次性碗底的声音是闷闷的,一如烧烤店里的空气。   周择问:“你那天为什么去精神病院?”   裴也作答:“你不是看见了,我家有个疯子。”   “……”   反击失败。   和周择的“假装”不同,大多数时候,裴也都把自己当成一粒灰,甭管是自轻自贱也好,自嘲自讽也好,他真切地不把自己当回事,所以才能在磨盘似的日子里活得很好。   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嘛。   结账时,俩人都对着账单无动于衷。   还是服务员在两人之间犹豫的时候,裴也说了一句:“你看我干嘛?给他啊。”   账单才跟烫手山芋似的交到了周择手上。   一旁的裴也,叼着牙签推门而出。   走出烧烤店的那一刻,一直充斥鼻腔的那股油烟的粘稠感一下子被冷空气冲淡、稀释、瓦解。近处的车尾气与远处的红绿灯交替。   周择挡在裴也的摩托车前,不轻不重地踢了车轱辘一脚。   车头歪了歪,很快又被裴也正了回来。   “请顿饭而已,这么大火气?”   “先说明白,这顿饭请的是医院那天。”周择说,“这一脚还的是今天。”   两人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掰扯清楚。   “行呗,算得这么清楚。”   可惜,裴也说这句话的时候,旁边路过一辆货车,急促的车笛声将他的话遮了个七七八八。   周择也没大听清,又正好赶来了一辆空的士,便坐上车走了。   裴也带上头盔,远眺着某个方向。   然后一脚油门,开远了。   世纪初风格的筒子楼一到夜里都不大好走,很难保证地面不会突然出现高空抛物下来的垃圾“尸体”。   虎哥买了辆二手面包车以后,就把自己的摩托就借给裴也用,虽然是个倒腾了好几手的货,但他仍会给它上三道锁,并远远地停在一家小超市门口,托相熟的店员在深夜看着点,然后自己绕一大圈回麻将馆。   这段时间麻将馆一直没有营业。   尤其是在上次那些人来闹过以后,周围的居民都不大敢来了。   本来这个麻将馆是苏雅和她亡夫经营起来的,裴也一边上学一边抽空帮忙,现在男人死了,苏雅颓废了一阵,麻将馆只能停业,只有等裴也晚上回来才会开门,一整夜,能接一桌客人是一桌。   裴也本以为,今天看到的依旧会是一道锁。   “又去哪儿野了?”   苏雅窝在柜台里,旁边放着一个泡满烟蒂的矿泉水瓶。   仔细听,后面的房间里还有人打麻将的声音。   “有事。”裴也把头盔放进柜子里,转头看见地上的饭盒,“你吃了饭?”   苏雅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里面那桌钱没结,走的时候别忘了。”   他这才看着前段时间蓬头垢面的苏雅,今天破天荒地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特意洗过了,充盈着理发店里的香味。   “你去哪儿?”   “出去看电影。”   “你跟谁啊?”   苏雅把一个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看就是好几年前买的小皮包背在肩上,花纹是某个大牌的经典logo,但劣质的五金和走线暴露了它是个赝品的事实。   “跟我同学。”她把抽屉里的现金一股脑装进了钱包夹层,转头又向裴也伸出去,“你身上有钱没?”   不等裴也回答,苏雅便直接伸手去翻他的口袋,并且还真让她掏出了几张。   裴也立马劈手去夺:“这钱不能动。”   苏雅眉头一蹙:“为什么?你先给我一点!”   “这是车行的钱!”   “就给我两百,晚上店里有进账你再拿回去不就行了……”   苏雅伸着煞白的脸,海藻似的黑色长发弯弯绕绕地垂下来,她的眼角已经长了很多皱纹,这是不论擦多少粉霜都掩盖不了的事实。   裴也不肯给她钱,她就伸手去抢。   直到最后,过路的人都在忍不住往他们身上瞄。   裴也一分神,手里便一空,苏雅“言而有信”地只抽走了两张钞票,剩下的都拍在了桌面上。   她捂着自己的包跑出去:“不跟你废话,我走了!”   “苏雅!”裴也冲她的背影喊到。   可哪有人会应他?   裴也坐到塑料凳上数着自己剩下的钱,那本来是他自己这几年一点一点攒下的钱,今天取出来准备先垫付给配件厂那边,东拼西凑的钱如今又不够了。   在对面围墙上来回溜达的橘猫,被脸色难看的少年吓了一跳,呲牙嗷了一嗓子后,立马从墙上跃进茂密的灌木里。   谨慎又张牙舞爪的样子同那位少爷像极了。   裴也端着手机,班群里正在讨论下周的万圣节,几个闹腾的正打算去城中新开的鬼屋一探究竟。   这种无聊的活动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多看一眼都觉得在浪费时间。   他直接点开群列表,按照姓氏首字母的排序找到了一个蓝色头像的人,然后向对方发送了添加好友的申请。   在等待同意的过程里,裴也不止一次点开他的头像——一个叫做“史迪奇”的蓝色卡通角色。在他为数不多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有一幕就是自己和一群小孩坐在一台闭路电视前,屏幕上放着这部动画片。   不知道为什么,当其余事物都很模糊的时候,他唯一记得,这个小玩意儿可怜兮兮却又顽劣不堪的样子。   这时,好友申请通过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句礼貌的【你好】   【我裴也】   对方编辑了好一会儿,回了个【哦】   裴也没明白,就这么一个字,打出来有这么费劲吗?   好在对方又紧跟了一句:【有事?】   不至于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   裴也啪嗒啪嗒回过去:   【你今天吃了我煎饼】   【?】   【所以明天给我带个早餐】   好一会儿,裴也发现两人聊天框的顶部显示的一直是“对方正在编辑中”的字样。   就在他以为这厮是打了几百字来骂他的时候,对方终于回复了,不过并不是想象中的满满当当,而是简短有力的两个字:   【……有病】   作者有话说:   裴哥没钱吃饭了,只能不要脸. jpg 第二十二章   睡在下铺的兄弟,在睡觉时打鼾放屁磨牙的技能样样不落,对于其他几个睡眠深的人来说是无关痛痒,但对于周择,简直称得上折磨。   宿舍的铁架床不知道是上世纪几几年留下的老古董,木板和铁架都旧得斑斑驳驳没一块好皮了,稍微翻个身,身下就开始发出尖锐的噪音。   天边泛起鱼肚白,宿舍里刚亮了一点,周择就捂着酸胀的眼睛坐了起来。   他这一动,睡在对床的丁一保就紧跟着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问:“……几点了?”   “五点五十。”   “你咋天天这么早……”   丁一保迷迷瞪瞪地又睡过去了。   托他的福,说了两句话以后,周择彻底没了困意。   起床、穿衣、洗漱……   虽然早读之后学校有给学生们空出吃早餐的时间,但周择起的早,更习惯提前买点带去教室吃,完事了,早读的时候才不会被饥饿影响。   由此可见,为什么大多数情况下,这群小孩的背书声总是稀稀拉拉的——多半是饿的。   新的一天,闻嘉朗依旧迈着风骚的步子走进教室,他似乎对发胶情有独钟,又或者是把它当做了一种仪式感,每一天,周择都能闻到来自他头顶的味道。   一落座,闻嘉朗就照例向周择讨要前一天的作业,然后一边抄作业一边和凑过来的徐多智闲聊。   “昨天那事你听说没?”   “啥事啊?”   “你没看昨天晚上的朋友圈吗,居浩南发的。”   “没啊,好像删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周择自然而然地用余光瞥过去。只见闻嘉朗将自己保存的照片发给徐多智。   他贴近屏幕,仔细放大辨认那张从监控器上拍下来的照片:“这人影也太糊了吧,亲妈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手机屏幕此时正好冲着闻嘉朗,周择粗略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幸好他下手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小巷子里又没有灯,加上监控老旧等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哪怕拍到了他的背影,仍旧难以辨认,更何况唯一能当作证据的外套已经被他扔了。   他从容地收回注意力,但旁边还在讨论。   “他怎么被打了?”   “平时得罪太多人了呗。”   “可这照片发出来也没用啊,谁认得出来?”   “没办法,他这人最好面子,当初要不是裴也……”   正听得兴起,后半句话却突然断了。   周择不解地抬起头,正巧看见裴也不声不响地走到闻嘉朗面前。   “裴哥,你今儿咋来这么早?”两人立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同他打招呼。   裴也没答他们的话,而是看向周择——准确来说是看向他手里的面包,理所应当的眼神,好像在问:我的呢?   周择心领神会地偏了偏头:“放你抽屉里了。”   裴也这才收回目光,拖着步子走向自己的位置。刚一坐下,手就往抽屉里摸,并且很快就拽出一个塑料袋,里头的肉松面包和纯牛奶一骨碌都被他倒在桌子上。   徐多智看裴也悠然地啃起了面包,立马回头问周择:“裴哥讹你了?”   闻嘉朗也问:“你得罪他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裴也虽然脾气非常不好,有时还很冷漠无情,但从本质上说,和欺负弱小的混混是有原则上的区别的,断然做不出勒索同学的事。   周择知道他们误会了,解释道:“没有,他帮了我忙,应该的。”   而且严格来说,那也应该是他俩互讹才对!   虽然周择的解释有些牵强,但落在他身上也并非不合理。   于是很快,这件事就被他们抛之脑后了。   早餐得在班主任来之前吃完,作业要在班主任来之前抄完;等旁边的人终于没时间八卦的时候,周择才有功夫看一眼手机上的消息。   裴也:【下次买肉松的,草莓的不好吃。】   周择:【还有下次?】   裴也:【我帮你摆平居浩南,一个月早餐不过分吧?】   周择:【……】   放下手机,裴也一抬头就能看见周择此时的表情——有些无奈又不知该做何反应。   一个月早餐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初衷不过是逗对方玩儿,反正他也不信这个看起来老实,实则比猴还精明的少年会真的吃下这个明亏。   所以,就在他以为这场对话将要不了了之的时候,对方突然又发来一条消息:   【可以,但你得再帮我一个忙。】   ……   大课间的时候,班长不知从哪儿领的旨意,大张旗鼓地点了几个学生,说是得去班主任办公室一趟,其中就有周择的名字。   而当秦燕蹦蹦哒哒地跑到他面前时,周择刚从厕所出来,正洗着手呢,就被“抓”走了。   同行一起的还有李平安,说实在的,他应该是周择来到平江以后,私下交集最多的人。但主要原因是各自的室友,甚至导致李平安的寝室已经慢慢成了周择的“私人自习室”。   正前方是孙天望的后脑勺,周择与他接触不多,印象最深的是这人每节数学课都高举的手,和脸颊上一动表情就会陷进去的一个涡。   “秦燕,老班叫我们什么事?”走到一半,孙天望问。   “市里的英语竞赛呗,每年都搞一回。”秦燕说。   他们说的这个竞赛并不是全国性的,更不存在任何对高考有利的政策,名义上是为了促进一下高校之间的竞争意识以及展示一下各个学校的教育成果,实际上就是一面子活动。   孙天望的兴致一下子就落了一大截。   “已经定了是我们几个去吗?”   “应该吧,你不想去?”   孙天望貌似很苦恼地抱怨:“有点浪费时间,下周一开始就要上晚自习了,到时候还要去竞赛班的课,不过已经叫我们了,不去又不太好……”   秦燕瘪了瘪嘴:“……那你自己和吴师傅讲。”   办公室的大门半掩着,从外面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秦燕率先推开这扇门,打了个报告。   班主任正在改作业,听到声音才抬头:“都过来了吧,站近点,跟你们说个事儿!”   秦燕问:“吴师傅,是不是英语竞赛的事儿啊?”   “哦,你们知道了啊?”   “那咱们年级去了几个?”   吴广从抽屉里挑出几张纸:“每个年级五个名额,理一去了两个,咱们班要挑三个出来,我按照全年级的成绩排名,叫了你们几个过来。”,他先指了指站的远远的周择,“你一定得去啊!”   一旁的秦燕问:“那我们呢?”   吴广敲着桌子说:“你们仨成绩差不多,有没有不想去的?”   三人都不吭声。   “那我按成绩排吧。”吴广低下头,“我综合比较了你们三个学期的成绩,燕儿你发挥比较稳定,李平安和孙天望成绩差不多——对了李平安,你一年级的时候是不是参加过这个竞赛?”   孙天望也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李平安的英语成绩始终都压他一头,只不过是因为对方口语差,吴广才会在他们之间犹豫。   但就在等待他们的回答时,孙天望偷偷看到了他桌上的比赛简章——前几名设置了不少奖金,名次低一点的也有荣誉证书……市级比赛,含金量也不低吧?   他鬼使神差地盯着李平安。   任何能够表现自己的机会他都不想放过。   “……对,但没有拿到名次。”李平安慢慢地举起手,“老师,这次我还想去试试。”   “我……!”孙天望有点急了,话都没说出来,“……老师,我也想去。”   吴广为难地在两人之中来回打量:“就剩一个名额了,要不你们各自说说,为什么想去。”   孙天望一副官腔打得极其响亮:“我希望通过这次比赛,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只有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才能取得进步。”   他说完,便垂下眼皮看着李平安。   “我……我也是。”李平安抿了抿唇,“我想和其他学校的同学交流一下……”   周择在他们身后缓缓举起手:“老师,要不我的名额给他们吧。”   “那不行。”吴广立马否定了,“你的名额是严主任给你指定的,而且必须拿到名次,他们不去都行,但你一定得去!”   话音未落,办公室里的老师、学生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周择:“……”   如果马文静听了这句话恐怕会嗤之以鼻吧,一个市级的比赛搞出这么大张旗鼓的阵仗,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浪费时间。   但在其他人的目光下,他只是僵硬地笑了笑,默默低下头。   想要抗拒的想法如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沼泽一样,铺头盖脸地浇下来,上面充斥着无数成绩、期望、名次等字眼,令他作呕。   上课铃响起来以前,吴广说:“这样吧,正好你们英语老师下午要随堂测验,下周交报名表,你们俩谁分数高谁去。”   他不容置疑的态度让几人都沉默下来。   走出办公室时,李平安和孙天望的表情都有些许尴尬。   连最会打交道的秦燕都手足无措起来:“……孙天望,你不是说你不想去吗?”   孙天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只是说比较忙,又没说不去。”   秦燕打着哈哈:“没关系,吴师傅不是说了嘛,根据成绩选人……”   “嗯,各凭本事。”   孙天望步子大,走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把三个人撇下了,笔直如松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兴许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凝固,李平安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啊,他好像生气了。”   秦燕说:“没事,他就那样,不管什么比赛,就爱出风头,你们习惯就好。”   因为高二分文理以后,大多数学生都重新分了班,如今相处不过一个多月,像秦燕和孙天望这种高一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的不多,所以多数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也都处于将熟不熟的一个阶段。   也往往就是这样的关系,最忌讳有矛盾。 第二十三章   走在平江的马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铺门口,油亮的招牌里的灯光,常常会让人产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错觉,或许因为城市和城市之间的道路其实都相似的原因,总是容易走错路。   “小伙子,打包吗?”老板单手举锅,灶台窜出火苗。   “打包。”   周择远远地站在门口,避开飘过来的油烟。   他本来只是想吃学校后街的烤肉饭,但没想到最后跟着过红绿灯的人群多走了一个路口。   排水沟里浮着五彩斑斓的颜色,周择看着里面自己的影子,微微出神。   背景里的路人神色各异,来来往往。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小雨,我叔叔前几天从国外给我带了几盒巧克力、饼干,还有一堆零食,我给你送过去吧……”   闻嘉朗迈着吊儿郎当地步伐,小心翼翼地和手机那头的女孩聊天。   “……啊,你不吃甜的啊?”遭到了拒绝,闻嘉朗颓然地停了下来,“对了,你上次不是想去那什么演唱会吗?我抢到票了,咱们这周末一起去?”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又笑了起来,说了句好。   闻嘉朗手里捏着已经挂断的手机,低下头,随意将路人遗弃在地面上的易拉罐踢到电线杆下,这一下却正好将它踢到了一个人脚边。   “……嗯?是你啊。”闻嘉朗对视上周择的眼睛。   周择冲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闻嘉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喂,妈……哎呀,知道了!书本费?哦哦,我交了啊,过几天我们还要交补课费……”   “小伙子,你的炒粉好了。”   老板在身后吆喝。   “谢谢。”   周择转身进店。   等到他再次出来的时候,闻嘉朗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佝偻的拾荒老人在捡那个被踩扁的易拉罐。   嗡——   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停机欠费的短信。   不知不觉,已经月底了。   充完话费,银行卡里的余额已经所剩无几。往常这个时候,下个月的生活费会提前打进来,但如今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都没有动静。   马文静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让他不得不低头。   不过没关系,他也不想用她的钱。   天阴沉得就像马上就要压死这一城的人一样,周择错开了回学校的路——在路过一家便利店时,被门口的招聘启事吸引住了。   “欢迎光临——”   自动门一开一合,小音箱里响起没什么感情的欢迎声。   柜台里没有人。   “你好?”周择喊了一声。   “你好,需要什么?”店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择转过身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诶,是你啊。”秦燕抱着一个装满商品的货筐回到柜台里,“你要买什么?”   周择随便从一旁的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和饭团:“……就这个吧。”   秦燕一边扫条形码一边不住地打量他:“只要这个啊?六块。”   “嗯……现金。”   秦燕从柜台跑出来,把东西和发票递给他:“要不在这吃吧。”   周择依言坐到玻璃窗边的高脚椅上:“……你在这里做兼职?”   秦燕从货架上拿了碗泡面:“对啊,不过下周就辞职了。”   周择问:“为什么?”   细长的水流砸在纸碗里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便利店里却格外清晰,就和秦燕的脚步声一样。   她端着冒热气的泡面坐到周择旁边。   “下周开始就要上晚自习了,没时间。”   周择哦了一声:“只能晚上吗?我看到门口的招聘启事……”   “你说那个啊。”秦燕说,“这边兼职招两种,周末的和夜班的,我是兼职,每天下午放学就过来,上到晚上转点,加上每周六周日,一个月差不多一千多一点,如果只在周末上班的话,一个月五六百。”   太少了。   周择又哦了一声,低头思索了起来。   秦燕偏过头:“怎么,你想找兼职吗?”   周择点头:“嗯。”   在秦燕的目光下,他的脚下不由自主地踩上凳子腿之间的横梁,然后正了正坐姿。   “你很缺钱吗?”   “挺缺钱的。”   “唔……”秦燕收回疑惑的眼神,“那你可以去问问裴也,我的这份兼职就是他介绍的。”   周择的脑海里,立马浮现了那张臭了吧唧的脸。   “好,那我问问他。”   “嗯,其实他人很好的。”秦燕说,“我把他微信推给你吧。”   “……好。”   周择看着自己手机上那个黑漆漆的头像,上午的对话框还在列表的第一个,然后下一秒,秦燕推送的名片就跳了出来。   秦燕还在自说自话:“他好像不随便加人,我帮你说一声……”   他收起手机,然后开始收拾自己吃完的食物:“嗯,谢谢,我吃好了,先走了。”   “啊?哦哦,好……”   洗车行内。   高压水枪溅出来的水雾打湿了地面。   裴也抱着摩托头盔从水雾里钻出来,然后对正在洗车的虎哥说:“哥,饭给你放着了。”   虎哥眯着眼:“嗯,你先吃吧。”   裴也在墙角洗了手,然后端着快餐盒坐在角落的工具箱上。   趁吃饭的空档,裴也翻看着手机上的消息。   嗡——   秦燕:【裴也,周择想找兼职,我把你微信推给他啦,你同意一下哈!】   就在裴也退出对话框,看着那个蓝色“史迪仔”的时候,又一条消息进来了。   少爷:【上午说的那个忙,现在可以帮了。】   裴也:【……】   裴也:【找兼职?】   周择盯着屏幕上的消息,被对方未卜先知的消息整懵了一秒。   他回了一个字:【对】   不多时,裴也发过来两张照片,然后紧接着,就是一段明显是复制过来的招聘信息。   裴也:【去这儿问问。】   另外两张照片是网吧的大门和招聘海报。   周择默默查了网吧的位置,打算去看看情况。   而另一边的洗车行,过了好一会儿,裴也饭都吃完了,也没有再收到周择的回复,看着二十分钟前的最后一条消息,他暗暗不爽地将手机扔在一旁。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   从地图上看,周择要去的网吧离他目前的位置不远,大概也就十分钟,就到了附近——一家商场的停车场旁边。   虽然远远地就看到了网吧的招牌,但周择仍绕了一大圈才找到隐蔽的入口。   网吧在三楼,一进电梯,专属于网吧的味道就充盈在四周,同处一个狭窄空间的,还有另外两个剃着莫西干头,穿着紧身夹克的青年。   随口而出的脏话和乱弹的烟灰,让周择时刻和他们保持着最远距离。   电梯门一开,两个青年就从他身边挤了出去,同时嘴里说着:   “你确定你看到那小子在这儿?”   “我确定,你去那边找,我在门口守着……”   看样子是来找人的。   周择从他们身边绕到柜台,收银的小女生旁若无人地在看手机上的电视剧,半点目光都没有分给那两个青年。   “你好,你们这儿在招兼职吗?”   女生头也没抬,指了一个方向:“去里面台球室找老板。”   “……你们老板长什么样?”   “带粉色帽子的那个就是。”   去台球室要穿过整个网吧的上网区域,然后到一扇玻璃门前。   台球室里人不多,光线并不充裕,只有有人的桌子,会开头顶的灯,让整个室内显得不那么暗。周择一眼就看到了店员说的那个粉色帽子。对方正背对着门口整理球杆,看不清面貌,但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挺赶潮流的人。   “打扰一下……”   “哎,你干嘛堵这儿啊!”   正当周择走到老板身后时,旁边一桌的客人弯下腰后,持杆的手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这一杆便打空了。   周择一边道歉一边从两台桌子之间退出来:“……对不起。”   “怎么又是你?”闻嘉朗将手里的台球杆立在地上,“你来这干嘛啊?”   平江真小。   周择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有点事儿。”   闻嘉朗问:“啥事儿啊?”   没等周择回答,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靠,闻嘉朗,打电话你不接,钱也不还,搞半天躲这呢?老子在外面转了三圈……”   一只手粗鲁地拨开周择,径直抓住闻嘉朗的衣领。   闻嘉朗看清来人的脸,表情一瞬间变为惊慌,然后又强装镇定地推开那人的手:“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啊!”   “我没动手啊。”莫西干一号说,“但你要是还不还钱,那我就不保证了。”   原来是找他的。   周择心中了然,然后默默地远离战场。   那位带粉色帽子的老板此时也站到了远处,正气定神闲地咬着烟,不过目光却没放过台球室内的任何一个人,似乎担心他们的矛盾会殃及室内的设施。   周择直接上前说明了来意。   这个三十多岁,姓何的网吧老板,意外的很好说话,一听说是裴也推荐来做兼职的,立马就交换了联系方式,还说第二天可以来试试工作内容。   仅仅花了十分钟,这份网管的兼职就差不多已经敲定了,除了工资有点低,几乎没什么挑的。   周择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甚至有空和老板闲聊。   “这个情况,你们不拦一下吗?”   何老板慢慢伸出手,在空中虚点了两下:“没事,让他们去,不敢闹大的。”   你怎么知道?   周择想问,但没有问。   因为事实上,尽管莫西干一号摆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两人却仍处于白热化的交涉阶段,看起来最有威慑力的举动也不过是推搡了两下。   但很快,莫西干一号就换了应对措施。   “喂,哥,我找着这小子了……行,带出去是吧,好嘞……”莫西干一号挂断了电话,对充满戒备的闻嘉朗说,“走吧,出去说。”   “去哪儿啊……”   和闻嘉朗一起打台球的哥们早就在一开始就没了踪影,他孤立无援,迟迟不敢跟上去。   “去了你就知道。”莫西干一号不打算跟他废话,想直接上手。   “等等!我跟我朋友一起!”   闻嘉朗慌忙之中,看到了正在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周择,秉承着一个人总比两个人有用的原则,闻嘉朗大声叫住了他。   这个傻叉……   周择一脸“我不认识他”的表情,但抵不住被闻嘉朗生拉硬拽过去。   闻嘉朗问:“我跟他一块去可以不?”   莫西干一号一脸戏谑地在他们俩之间扫视:“随便。”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而这时,闻嘉朗眼疾手快地抓着周择一顿小声催促:“赶紧发个消息,让徐多智和裴也过来捞咱俩!”   “你自己怎么不联系?”   “我手机被扣了……”   “……”   作者有话说:   周择:不干活就没饭吃.jpg 第二十四章   【一网情深,速来。】   这条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一只手就从旁边伸了出来。   “手机先放这儿。”一脸拽样的莫西干头不由分说就夺了周择的手机,搁在旁边的桌上。   “……”周择说,“记得还我。”   对方似是听到了一个冷笑话,扯动了两下嘴角,抬手指了指麻将房,示意他们赶紧进去。   一进房间,一股新鲜的烟味飘了过来,排风扇虽然在运行,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飞机?”闻嘉朗仔细瞧了瞧屋里的几个人,恰好发现有熟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是你啊!我还以为谁呢!”   李赫飞婉拒了他的套近乎:“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闻嘉朗也不介意,又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根烟抽根烟。”   “烟抽得挺好啊。”李赫飞意有所指地说,“有钱买烟,没钱还债?”   闻嘉朗一屁股坐到李赫飞旁边,一脸哀怨:“别说了,这烟是偷我爸的,现在月底,我哪还有钱啊。看在咱俩朋友的份上,再过几天……”   除了周择,旁边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便只能紧紧的扒着李赫飞,好像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赫飞也有些没辙:“本来今天是我表哥来,他临时有事,才叫我跑一趟——你也知道,要是他来,哪能跟你废话。”   闻嘉朗一边点头,一边给他点烟:“是是是,这不是我运气好,碰上你了嘛!”   李赫飞又问:“你手上有多少,先还一点,我好交差。”   闻嘉朗为难地支吾:“几百块钱吧……”   眼看着李赫飞的表情由晴转阴,他连忙补充:“不过马上下个月我就有钱了,我爸会给我打生活费!”   李赫飞的脸色这才好一点:“欠条写是15号还,你都拖了一个多星期了……这样,你先把这个月的利息还了。”   “……行!”   两人“讨价还价”期间,周择一直安静地呆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不声不响,不代表别人就不会注意到他。   “对了,他怎么在这?”趁闻嘉朗转账的功夫,李赫飞扯起了别的话题。   其实从周择一进门,李赫飞就注意他了,只不过一直被闻嘉朗缠着,没来得及多想。   “我碰巧在这遇到的。”闻嘉朗瞥了一眼角落,“本来以为是浩南哥,我一个人有点怕。”   感受到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周择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手。   李赫飞冷笑了一声:“你带他有用啊。”   书呆子一个。   他眯着眼打量周择。   显而易见的,他不喜欢这个转校生,也不完全是因为两人初见时的小矛盾,他就是单纯讨厌。   “可以走了。”李赫飞收了钱也就松了口。   “谢了哥。”闻嘉朗高兴坏了。   “但那个谁,得再等会儿。”李赫飞又指着周择。   这回轮到闻嘉朗懵了,气氛开始不对劲,他只能一个劲地使眼色询问。   可周择哪知道他发哪门子疯。   “有事儿吗?”   李赫飞说:“你昨天去过文华路吗?”   “你说的文华路……是哪?其实,我刚来平江,对这里还不熟……”   “哦……不熟啊……”   李赫飞慢慢走到他面前,同时还不住地打量他,俯视的角度很容易让被观察者感到心理不适,更何况,他还刚好用身体严丝合缝的挡住了想要站起来的周择。   周择耐着性子问:“可以让让吗?”   李赫飞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我不让又怎么样?这么宽的路,你……”   下一秒,周择忽然用力一推。   李赫飞正要骂:“你他妈……”   紧接着,周择双按着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同时膝盖迎了上去。   眼前一黑。   周择松手以后,李赫飞当即坐在了地上。   别说他,屋里的其他人都看愣了,甚至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合适。   愤怒?害怕?还是吃惊?   “对不起。”   周择僵硬地道歉以后,绕过他走了,路过门口时,还不忘拿回手机。   闻嘉朗见状紧随其后。   不过两人还没走两步,周择忽然拔腿往电梯跑去。   “靠!你等等我啊!”   闻嘉朗在后面大叫。   刚进电梯,他们就看到李赫飞带着人追了出来,不过终究是晚了一步。   电梯门关上了。   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慢慢跳转,闻嘉朗气都没喘匀:“你,你跑什么?”   “不跑等着挨打吗?”门刚打开到一个人的宽度,周择就冲了出去,不过还没跑两步,他就停了下来,“往哪儿走?”   “啊?”   这时,李赫飞等人已经走楼梯追了下来。   闻嘉朗总算反应过来,带着周择往小路里跑。   网吧附近一边是拆迁中的居民楼一边是大型商场,还有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往大马路上跑显然目标太大,闻嘉朗便带着周择往居民楼之间的小路里钻。   这种路上,摊贩和行人一左一右占了半壁江山,有时候自行车穿行都费劲,李赫飞几人想骑车的想法只能原地消失。   “进来进来!”   很快,闻嘉朗跑进了一家土菜馆,二话不说进了个空包间。   一坐下来,他觉得自己腿都软了,反观对面的周择,气都没喘两口。   听了好一会儿,大门口都没什么异样,那些人应该是被甩开了。   “正好吃个饭。”闻嘉朗觉得自己大喘气的样子和周择一比实在有点丢人,便憋气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累,“随便点,爷请客!”   周择摇头:“我吃过了,不饿。”   “那菜单给我,我都快饿死了。”   “你不是没钱了?”   “吃个饭还是够的。”   闻嘉朗饿得前胸贴后背,挑了三菜一汤。   等吃光了一碟凉菜,喝了小半壶茶,他才有多余的脑细胞反应刚刚发生的事。   “周择……不是,择哥,你刚刚那也太牛了吧?就那个…哗!我都看懵了!”   “什么?”   “那个啊!”闻嘉朗兴奋地演示了一边他揍李赫飞都动作,“真看不出来啊,你还会打架?”   “……”   周择不想跟这货讨论这个问题,所以选择装聋作哑。   距离他们走进这家店,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想来李赫飞等人应该已经走远了。   他拍拍裤子,打算走了。   但闻嘉朗却叫住他:“你去哪啊?”   周择想了想:“回学校。”   闻嘉朗一愣:“你现在回去?飞机不是你室友吗?”   周择:“……”   糟糕,忘了这茬。   虽然李赫飞不一定会在寝室蹲他,但只要他回去,郭超或者丁一保任何一个人通风报信,那自己就更麻烦了。   但不回去也不是办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正当他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   “喂,人呢?”   周择听到裴也的声音愣了两秒:“怎么了?”   裴也气不打一出来:“不是你叫我来一网情深吗?”   周择这才反应过来:“我还以为……”   这时,闻嘉朗两眼放光地喊道:“是裴哥吗?我来跟他说我来跟他说!”   周择依言把手机递给他。   这边闻嘉朗一接电话就开始哭诉:“裴哥,你在哪啊?飞机正领人满大街找我呢……对啊,我跟他在一块……哦哦,我们在观音路的老李土菜馆……行,我等你。”   讲完电话,闻嘉朗把手机还给他:“裴也马上就来了,你要不先等他过来。”   “好吧。”   周择只好又坐了回去。   饭馆的厅里有些吵,饭菜的香味对于一个吃过饭的人来说只不过是有味道的空气,包间的排风扇除了发出噪音以外没什么用处。   裴也走进房间时,距离他们刚刚结束通话不过十分钟。   “裴哥!”闻嘉朗指了指桌上的菜,“你吃了吗?要不再点点儿。”   “不用了。”裴也阻止了他叫服务员,“我刚在门口碰到居浩南了。”   闻嘉朗的动作倏忽停了下来:“真的假的。”   裴也懒得跟他废话,而是转头看向低着头扣桌布的周择:“你不是去找兼职的吗?怎么听老板说你打人了?”   周择淡淡道:“那是意外。”   “我帮你解释了。”   “……谢谢。”   裴也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遂之移开。   他才不信什么狗屁意外。   原本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转校生是个老实巴交的三好学生,但这他清楚这个好学生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恶劣的内心。   更矛盾的是,对方既不在乎非要在人前维持表面形象,也没有幼稚到四处张扬自己的反叛之心。   久而久之,他甚至开始觉得,周择这人其实就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一个人。   裴也拆了一副碗筷,夹了几口菜一边吃一边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们已经知道你们在这里了,就在门口等着,虽然我这一次可以把你们带出去,但你们之间的事儿没完。”   闻嘉朗顿时饭都吃不下了:“不是,有这么严重吗?”   “还行,要是他没动手就没什么事。”他意有所指。   “……”   “当然,有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你,今天把所有钱都还了,包括利息。”说到一半,他又指了指周择,“你,让飞机揍你一顿,不能还手,还要给他道歉。”   暖黄色的灯光让一桌菜肴看起来极其有食欲,也让几个人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冷。   闻嘉朗看了看周择,今天的事因他而起,多少心里有些愧疚:“不能还手,那要是他们往死里打呢?会不会出事啊?”   裴也扯了扯嘴角:“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闻嘉朗摸了摸鼻子:“我没事,不就几千块钱吗,我把演唱会的票退了就有了……”   若不是为了带孟校花看她偶像的演唱会,他也不至于去借钱,现在好了,妞还没泡上,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那你呢?”   裴也又问一直沉默的周择。   “我?”周择仿佛局外人似的,“他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闻嘉朗急忙说:“你傻啊,他们坑你的,你看着就不抗揍,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   周择用手圈了圈自己的手腕,自己这也不算细胳膊细腿啊,还是自己的脸长的太不抗揍了?   裴也叹了口气,略狭长的眼一瞥,单眼皮平添了几分凶。   “那就这样吧,我尽量说服居浩南不插手,飞机没胆子不大,不过要是受不了就喊我,别真傻不拉几的挨揍。”   周择被他的最后一句话的描述逗乐了。   笑容放大。   “谢谢。”   这次是真心的。 第二十五章   当着周择和闻嘉朗的面,裴也和居浩南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简单说了一遍解决方式,没什么协商过程,双方很快都同意了。   走出饭馆的时候,晚上八点的天空是藏蓝色的,挂着一轮浅黄色的月亮,红白相间的饭店招牌将人的脸也照得红红的。   刚出门,他们就碰到了堵在外面的居浩南和李赫飞等人。   李赫飞脸上有一块紫青的瘀伤,看来周择那一手着实不轻,以至于他现在看周择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裴也忽然说:“等会儿,让他还了钱就先走人吧。”   他指的是闻嘉朗。   “啊?裴哥我……”   居浩南发现了周择手腕上的手串,阴鸷地眼神转过来:“行。”   “我现在就走啊……”闻嘉朗还想说点什么,但裴也一副懒得听他废话的样子,成功让他闭了嘴。   “欠条还你了,下次,注意点。”居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双眼却一直盯着周择。   直到裴也将他严严实实的挡在了身后。   居浩南收回目光:“那小子已经放走了,轮到他了吧?”   望着这个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周择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接触的一瞬间,他能感觉到裴也整个人似乎僵硬了一下。   “可以去里面吗?”周择从裴也身后走出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不太明亮的巷子。   “行。”李赫飞迫不及待的回答。   等周择和李赫飞一前一后地进巷子之后,裴也紧随其后,不动声色地整个人挡在了巷子口,将居浩南和他的几个小弟都挡在了外面。   居浩南转过头:“裴也,你非要管这事?”   裴也靠在巷子口的一侧,一条腿横在中间,笔直地搭在一块大石头上。   “当然,卖我个面子。”   “你面子有用吗?他可是开了我脑袋。”   “那你动我试试。”   裴也挡在巷子口,一步不让。   “咱们也做了这么多年兄弟……”   “你还敢提兄弟?”   裴也忽然抬起眼皮瞥他,语气的嘲弄有些刺耳。   居浩南被他看得发怵,很快就别过了头。   “行,看你面子上,这事算了。”居浩南说,“但让他以后,看见我们绕着点。”   裴也脑子里闪过周择的脸。   “让让。”   忽然,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裴也触电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你……”   那张他刚才想过的脸,如今多了一块伤横在颧骨。   “走吧。”周择提醒道。   裴也又往他身后看去,李赫飞也从黑暗里走出来,表情非常臭。   不过周择要走,他也没有出言阻拦,看样子是默认两人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裴也带着周择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   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饭馆门口,两人上了车,裴也带着头盔,从后视镜里看着周择的脸:“送你回学校?”   “能去你家吗?”周择忽然同他对视。   ——准确来说是和后视镜里的他对视。   裴也一滞,随即发动车子,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一切。   夜晚的风开始冷了,刮在人的皮肤上也会觉得刺骨。周择抓着摩托车的两侧,始终和裴也保持着约莫两根手指宽的缝隙。   裴也自然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   原本这样的疏离是他乐于见到,但此时他又希望这个距离能稍微再短一点。   “你抓着我衣服吧,这样不安全。”他微微侧头,对周择说。   “啊?”   行驶中的车速度有些快,风将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周择一个字儿都没听清。   裴也没有继续扯着嗓子喊,然后抓着周择的手腕放在了自己的腰侧。   直到衣摆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拉扯感。   车子开始慢慢提速。   所有的风景都在倒退,路灯、行人、行道树、灌木丛、高楼大厦、低矮平房……   最后他们驶进一条安静的小路。   “到了。”   裴也熟练地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下车。   周择松开自己紧攥的手,一低头,他便瞥见自己抓着的那块衣服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好在裴也压根没注意,径直走进了小超市:“我家没什么吃的,晚上可能会饿,你拿点零食。”   周择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李赫飞揍他的两拳可没留情,此时仍不舒服得很。   他还是随便拿了些饼干薯片之类的零食解馋。裴也一进店就拿了一大包正在做买五送一活动的泡面,两人聚到收银台时,同时掏出了手机。   周择把手机往前一递:“扫我的。”又转头和裴也说,“你帮了我,应该的。”   “……随便你。”   裴也提着东西走出便利店,周择就紧跟在后面。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长,最后交织汇聚成一个点。   看着总是一身黑色,打扮得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裴也,周择突发奇想地问:“今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裴也将短短一截烟头摔在地上:“什么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跟闻嘉朗那货搅和。”裴也打断道,他语气里有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   周择问:“为什么?”   被这双眼睛看久了,裴也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好好读你的书,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他忽然加大步子,仿佛要甩开周择一般,但很快,他看到了什么。又在转弯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周择晚了一步,只看到从破旧的小区里开出了一辆小轿车,挂的是汉城的车牌,依稀能辨认驾驶座上是个男人。   而当这辆车头也不回地开走以后,周择便看到了一个面熟的女人。   他感觉到身边的裴也一下子就不对劲了。   “苏雅!”裴也走上前去,“你去哪了?”   穿着长裙的女人转过身,发现是裴也以后,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我就去吃了个饭我去哪!我还没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今天不是要上班吗?”   裴也说:“我临时有事。”   “行,你有事——我还懒得管你。”苏雅裹着薄薄的针织衫往楼梯上走,“那小男孩你同学啊?”   裴也用余光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影子:“嗯。”   苏雅问:“他今天住我们这?”   “嗯。”   “去麻将室住啊。”苏雅掏出钥匙开门,“别天天交那么多狐朋狗友,之前那卷毛成天跟着你,合着我这儿是宾馆不成?”   “我知道,你换身衣服吧,一身酒味。”裴也把她送进房间。   砰——   木门结结实实地被甩上。   周择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换鞋。   “直接踩。”裴也说。   周择刚迈进来两只脚,他又接了一句:“反正都是老子拖地。”   这话说的。   周择想,自己这双脚是不是只能踩他脸上了。   裴也从阳台取了衣服进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与外界就隔着一道雾蒙蒙的玻璃。   并不宽敞的一居室里,与整栋楼的旧不同,家具都还算新,墙面也是新粉刷过的雪白色,不过屋里有些乱糟糟的,住在这里的人应该并没有每天收拾的习惯。   “你看什么呢?”裴也赤着上身从充满水汽的浴室里走出来。   “没什么。”周择转过身来,“你……穿件衣服吧。”   裴也胡乱擦着身体,好笑地问:“怎么,我身材太好你自卑啊?”   周择忍住翻白眼地冲动:“怕你又生病。”   似是想起了什么,裴也憋住了嘴边的话,将卫衣套上,顺便瞥他:“你不洗澡吗?”   “……洗。”   其实他原本想说的是不洗算了,因为总觉得在别人家有些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变了。   浴室里,水雾刚散去不久,整个空间里仍是温热的,镜子上有被人用手擦过的痕迹,洗浴产品的香味尚且浓郁,周择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裴也肩膀至手臂上的那块纹身。   ……   客厅里,裴也吹好了头发,墙上的指针已经走了三大格了。   浴室那边仍没什么动静,但从玻璃上的人影来看,那个人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   裴也心里也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又担心是自己太多疑……   砰——   突然,浴室里响起了玻璃摔碎的声音。   “别吵了!”连在卧室睡觉的苏雅都被吓到了,迷迷糊糊中喊了一声。   裴也来到浴室门口:“你怎么了?”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他。   裴也手里捏着钥匙,问道:“我进来了啊!”   默念三秒。   没人应答。   他转动钥匙,门轻易就打开了。   周择正蹲在地上慢吞吞地捡玻璃渣。   裴也松了口气,在他对面蹲了下来:“你怎么了啊?”   只见面前的人,缓缓抬起头,平日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现在却不知道为何整个眼眶都泛着红,像是哭过了。   ……这就难办了。   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而且,周择的处境也没比他好多少。   “对…对不起。”他一手捧着碎玻璃,下意识道歉。   “别捡!”裴也下意识重了语气,抓着他的手腕将碎玻璃抖掉,转头去找扫把。   周择盯着自己的手心,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自己刚刚发生的事:胸闷、出冷汗的症状那么突然,以至于拿个杯子都能搞出一片狼藉。   真是……   他有点害怕了。   在这之前,虽然医生对他的心理问题的评估都是轻度,但周择心里清楚,这里面有多少自己故意为之的成分,拿到这样的结果只是为了让马文静觉得自己是真的病了,那样就可以躲在平江松口气。   但自己如果真的生病了呢?   那些治疗手段和药物他都很讨厌,更讨厌别人因此看他的眼神。   这边,裴也扫干净玻璃渣,见他还蹲着,便问:“你不舒服吗?”   没想到周择却推开了他:“我没事。”   裴也愣住了。   随后他走出了浴室。   “给你把门带上,要哭就哭,我看不见。”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什么叫看不见,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不久,水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裴也低下头,一只手扯着自己的衣摆,绷直的白色布料上有一小块血迹。   啧……   真麻烦。   他将扫把扔在一边,然后趿拉着拖鞋,去电视柜里翻找不知猴年马月的创可贴。   作者有话说:   择哥蹲,择哥蹲,择哥蹲完裴哥蹲~ 第二十六章   其实这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苏雅养的儿子不是亲生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裴也从来没喊过苏雅一声妈;也因为今年才三十五岁的苏雅理应不该有这么大的儿子。   可两人又为什么成了一家人呢?   原因不得而知。   裴也十岁起就跟着苏雅,之后辗转过好几个地方,平江是他上初一那年来的,如今快四五年了,也是认识苏雅这任亡夫以后,他们才定居到这条巷子。   当然了,起初别人都以为他们是母子,面对那些目光,苏雅没否认过,反正她只在乎怎么跟丈夫过好小日子。但后来,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裴也一个人瑟缩地睡在麻将馆,再加上一些东拼西凑的传言,母子关系不攻自破。   ——虽然苏雅还是不在乎。   人们接下来再讨论的话题,也慢慢就成了一些同情裴也的话了。   ……那孩子天天住店里,家里俩大人都不管,真可怜!   那一桌中年妇女讨论他的口吻犹言在耳。。   裴也在地铺上翻了个身,发现旁边的位置仍空着。   周择还在阳台上。   看看时间,午夜十二点。   裴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然后跑到阁楼踩着梯子上去。   “哎,你还睡不睡了?”他探出半个身子。   夜里的温度会让人感觉有点冷,周择背对着他站在阳台的护栏边,已经吹了很久冷风了。   听到裴也的声音,周择转过身:“你先睡吧。”   裴也没动。   “心情不好?”   周择低着头没回答他。   裴也又往上爬了两步,走上阳台。   “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他将一个塑料袋伸到周择面前,“多愁善感。”   “你才小姑娘。”   塑料袋里面装着他在店里拿的几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对于心烦的人来说,这些都是良药。   “谢谢。”周择接过了袋子,“一起吧。”   裴也接过他递来的酒,麦芽的香气在空气里若隐若现。   周择的两只手肘都抵在护栏上。   他凝望着远处的灯光,仿佛自言自语的轻轻道:“冬天好像快到了。”   裴也嗯了一声。   平江的春天和秋天都很短,好像眨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他也能眨眨眼直接变成三十岁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周择看着他的侧脸问。   “我在想……”裴也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为什么某个少爷大半夜不睡觉,站在屋顶吹冷风。”   周择被他逗笑了:“不是我说,干嘛总叫我少爷?”   裴也摇头:“不是骂你,夸你呢。”有钱的不一定是少爷,娇生惯养的才是。   如此形容,周择还是第一次听。   “对了,你妈妈她……”   他忽然想起来对面房子里的苏雅。   走之前,苏雅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了,隔着门对着裴也发了通脾气。从没见过这样泼妇骂街的架势,连当时站在门外的周择都被狠狠吓了一跳。   “不用管她。”裴也不在意地说,“而且,她不是我妈。”   不小心洒在地上的啤酒已经干了。   裴也又接着说:“我在福利院长大的,她是那儿的职工,后来她查出来不孕不育,怕没人给她养老,就把我领养了。”   说白了,他对于苏雅而言就是个养儿防老的工具。   见周择没有说话,裴也又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听到我的故事,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见状,周择只好无奈地摇头:“这话说的……我的快乐又不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至少看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也过得很惨,心里多少能平衡一点吧。”裴也不以为意,“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只要看到别人过的不舒服,老子就爽了。”   周择没做声,他能理解裴也所说的话,却没办法做到和他一样。   水泥护栏上粗粝的表面将皮肤印出了密密麻麻的红印子,裴也背靠着护栏,仰着头,闭着眼睛。他在听,在感受,在思考,唯独不想睁开眼睛看一看。   “你明天可以陪我去看心理医生吗?”周择问。   裴也仍保持着那个动作,嗯了一声。   他没有问周择,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为什么不和自己说,只是安静的陪着。   “今天谢谢你。”周择捏着空掉的易拉罐说。   “真要谢谢我?多请我吃几顿饭,最近手头比紧。”裴也伸了个懒腰,重新趴回栏杆上。   酒精似乎开始发挥作用了,周择也趴到了栏杆上,被风一吹,便觉得自己脸颊变得热乎乎的。   “行啊,不过我也没钱……我妈断了我的生活费,想让我低头道歉。”周择忽然很想说话,想说很多很多话,“可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了,我只是不想去一中,也不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你告诉我,我有错吗?”   周择的声音闷闷的,他将头埋在臂弯中,就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长长的、空无一人的楼梯,他和那个人相对站在转角处,两人说了些话,然后对方忽然凑了过来,但被他躲开了。似乎因为这个动作,他们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再然后,他将人推了下去。   “哎,走了。”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出神时被打断,周择如临大敌地竖起了每根神经。   裴也被他晦暗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似的,安抚的手随即抽离:“……酒喝完了,下去吧。”   周择舔了舔嘴唇,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片刻后,他才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只有一床被子啊?”   面对阁楼唯一的地铺,周择明知故问。   裴也困极了,打着哈欠说:“不然呢?”   周择掀开被子一角坐了进去,还没躺下,他就闻到了被褥里散发出的淡淡的皂香。   不多时,旁边已经有了平缓均匀的呼吸声,还有近在咫尺的体温。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披着自己的外套坐到了角落的沙发上。   ……   早上,裴也是被外面的开门声叫醒的。   他很少睡得这么熟,熟到醒来的第一反应是躺回去再睡一会。   敲门的是苏雅,她睡得早起得早,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发现自家麻将馆还没开门,便以为裴也不在。   “小白眼狼,一大早就不见人,生意也不做了,哪天翅膀硬了不知道要飞哪儿去……”   还没看见苏雅的人,就已经听到她骂骂咧咧的声音。   “是,老子是白眼狼,这个店一天赚多少钱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裴也被吵醒,脾性也大,“我要上学没时间看店,你也不闻不问,要不是虎哥让我给他帮忙,咱俩早就饿死了!”   苏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吼什么?我还说不得你了!我还不是有事!”   裴也嘲弄地笑了笑:“有事?又去勾搭哪个男人了吧?看你这样,哪有时间开什么店,不如卖了,省的那些人时不时来闹。”   或许是不想真的惹毛裴也,又或者是自己理亏心虚,苏雅的气焰忽然灭了不少:“你不是说你要退学吗?这个地段还是挺好的,之前生意也不错……”   裴也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三十多岁的女人,年轻时再有姿色,如今也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脑袋,和残存的、几乎消磨光了的漂亮。   “行了行了,我今天不是来了吗?”苏雅不满被他用那种眼神盯着,借口走了,“我先去对面吃个早饭。”   等苏雅走了,裴也把拉了一半的卷帘门彻底抬上去。   揉着脑袋回去的时候,在楼梯口看到了被吵醒的周择。   裴也停下脚步:“醒了?”   周择抱着毯子,看了一眼门口,刚刚的对话他都听到了:“嗯。”   裴也想起来半夜看到他缩在沙发的样子,有点无奈地从他手里接过毛毯:“我睡相很差吗?宁愿睡沙发,不嫌难受?”   周择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不得不说,确实难受,尤其是脖子,酸得抬不起来。   但他喜欢男人,怕睡那么近,藏不住。   裴也回阁楼收拾了地铺,然后带着周择回对面房子里洗漱,等两人再次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苏雅埋头在麻将馆门口做卫生。   她的动作麻利勤快。   裴也站在阴影下多看了两眼,然后转头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周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其实没那么讨厌她吧?”   裴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是否算是一种默认。   两人迎着初升的朝阳,步子慢且悠闲,地面的水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裴也微眯着眼睛问:“你饿不饿?带你去吃这边最好吃的鸭血粉丝。”   “你请客吗?”   “啧……那天不是说好了,我帮你的忙,你管我的饭。”   “可我总觉得你在坑我……”   “你穿了裤子不认人?”   “……滚啊!”   两人肩并着肩,少年人独有的单薄却挺拔的后背,就这样慢慢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   他们闭口不言,却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两个崽子的原生家庭呢,相信大家能看出来一些端倪啦(都是不太健康的成长环境)这也是这篇文的初衷。由衷希望,共鸣的人少一些,没有就最好了~ 第二十七章   瓦白色的墙上横贯了一根细长扭曲的裂缝,远看不大明显,可一旦凑近,就能发现这条裂缝的突兀,以及其中近在咫尺却无法填补的距离。   诊室的门紧闭着,走廊上的座椅都坐满了排队的人。   裴也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偶尔抬头看看诊室的门。   不久前,两人刚走到诊室门口,周择突然临时反悔,不愿意让他跟进去,所以他现在只好在门口等着。   其实周围的人里,也不乏一个人来的,但更多的,身边围绕着各自的亲人朋友。   裴也低下头,百无聊赖地在浏览器搜索着心理疾病的相关词条。   不久前,由那张温和无辜的脸说出的拒绝犹言在耳。   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   ——人家的戒备心。   可虽说能理解,裴也却始终觉得不舒服,但到底是怎么不舒服了,他又说不上来。   总之别扭极了。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诊疗室的黄铜色门把手微微转动,门后走出的少年长身鹤立,头微低着,身后的门还未来得及关上就被下一位候诊的病人推开,并且,接下来突然面对一众陌生人的目光会更让他无措。   “这边儿。”   裴也好心地招招手。   对方看到自己时似乎松了口气。   周择大步走近,表情很轻松:“你怎么坐在这儿?”   裴也站起来,不仔细比较,两人看起来一般高:“不然我该坐在哪?”   周择闲聊似的说:“我以为你会下去逛逛。”   逛逛?   在精神病院里?   他可没这个雅兴。   裴也不可名状地给了个眼神,希望对方能懂。   不过可惜的是,周择并没有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自然也没察觉他那个眼神里表达的意思。   尔后周择又自顾自地说起了其他话题,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说起的是否是有意义的对话,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句随口的陈述……像是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而说话的。   裴也自然发现了这点,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从医院出来到各回各家,这么长的路上,从头到尾,他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   新的一周和往常没有两样,日子还是照常过。   当然,除了从这周开始,每个晚上多出来的晚自习,让学生们哀嚎了一阵儿以外,还是比较平静的。   不过平静也不代表一点涟漪都没有——自从周择在闻嘉朗面前跟李赫飞他们动了手以后,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就有点变了——从之前的不给正眼变成了如今的另眼相看。   不过周择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到底出于什么。   他也懒得弄清楚。   反正在班上大多数人的眼里,他仍是那副没脾气的好学生的样子,闻嘉朗好面子,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借钱被追着打,对此事完全闭口不提。   所以打架什么的,跟他不沾边。   “喏,英语比赛的报名表。”   课间的时候,秦燕抱着一叠白纸走过来,“你填好了给我啊。”   她给的报名表上有写英语比赛的具体情况和注意事项等内容,也是看完这些,周择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个事儿。   在等他填表的同时,秦燕把剩下的报名表也都分了出去。   “平安,这是你的——对了,比赛那天记得带身份证和学生证。”她站在走廊中间,正好能和斜前方的李平安说上话。   “谢谢。”   秦燕摆摆手:“客气什么,话说你这次好险啊,就只高了三分,不过孙天望这次考的也挺好的,听说他暑假还上了补习班,挺可惜的……”   就在秦燕跟李平安搭话时,出门打水的孙天望刚好回来,并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了下来。   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但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好似那些失意的事早已自我消化干净了,最后顶多在心里剩那么一点儿不足挂齿的不爽。   发现孙天望的时候,秦燕下意识调整了一下站姿。   讨论别人的时候正好被人抓包,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李平安和周择的报名表都写好了,秦燕火速收了表,立马溜之大吉。   “没问题我就把表送过去了!”   两人在讲台附近擦肩而过,孙天望神情冷淡,抱着水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而李平安这时候正好要开始收前一天的英语作业,孙天望坐在他们这组的第一排,理所当然从他开始。   “昨天的英语……”   这头李平安还未说完,孙天望就已经将作业本往桌角一搁,随后又弯腰在桌肚里找起了东西。   动静闹得叮铃咣啷。   “……”   “课代表,能等会儿吗?我还没写完……”   后面的学生可怜兮兮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好吧,你快点,我收完其他组的再过来。”   “行行行,谢谢课代表!”   “不客气……”   如同一粒小石子儿不小心掉进了湖水中,小小的波纹并非不存在,但它很快就会被更大的波澜代替,以至于毫无存在感。   周三晚上。   伴随他们在学校最后两个小时的是这周第三次数学模考,而等这枯燥的两个小时一结束,再嘹亮的下课铃声也无法唤醒这群学生们的活力。   甚至连周择都觉得有些疲惫。   “周择,一起走吧。”   李平安收拾好书包走过来。   上周,周择和班主任申请了调换寝室,虽然好奇心很重的吴广一直喋喋不休地询问缘由,但最终还是被他搪塞过去了,然后趁着周末搬了寝室。   毕竟他和李赫飞等人可以说是彻底闹掰了,秉承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自然没办法共处一室。   “你们现在是室友啊?不过寝室就你们两个人吗?”徐多智睡了一节课,精力十分充沛,无处发泄只能没事找事。   周择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显然没有要和他聊下去的打算。   “靠,我要是住你们寝室,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早起补作业了?”徐多智异想天开道。   “……”这回周择眼皮都懒得抬了,将书包甩上肩,头也没回,“走吧。”   徐多智伸着脖子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哎哎哎,走那么快干嘛?”   “……”   闻嘉朗打着哈欠站起来:“你没事住校干嘛?”   “反正高三都要住,我提前住进去跟室友搞好关系呗!找个学习好的,以后就不愁作业了!”   “那也没必要跟他们住吧……”   “为啥啊?学习好的,我就认识他们俩。”   走出教室,徐多智玩心大起直接坐到楼梯扶手上,一蹬腿,便稳稳当当地滑了下去。   闻嘉朗踩着台阶,视线却没有焦点似的散着:“嗯……之前李平安不都是一个人住一间寝室吗?我记得好像是有什么原因来着……”   “什么原因?”   “我就是忘了……”   “那你说个屁!”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好吧!”   两人从三楼一路打打闹闹到一楼,期间,徐多智还不小心撞到了从旁边路过的孙天望。   两人相撞的地方隐隐作痛,徐多智不好意思道歉便装模作样地问:“孙天望,今天有没有数学作业啊?”   孙天望捡起眼镜,丢下一句不知道就走了。   徐多智摸着胳膊气悻悻地说:“靠,他生气了吗?”   闻嘉朗想起这两天班里的事,劝慰他:“算了,别管他……对了,这两天怎么都没看到裴也,他人呢?”   “好像是家里有点事,我也不清楚……”   “改天去看看吧。”   “行。”   随着学生们一波接一波的离开,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教学楼里渐渐空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门卫大爷的狗都打起了盹儿。   宿舍还剩几盏灯亮着,周择洗漱完坐回桌前,桌上摊着没写完的习题册。   “你还不睡吗?”李平安在他身后走过。   “题还没做完…”周择望着习题册,全然没有动笔的欲望。   李平安忽然在他旁边坐下,并将头凑了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又坐直了,同时感叹了句真厉害。   周择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合上了书。   书皮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字样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篇幅,就像高考在他们的生活里,也占据着大部分的生命。   李平安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大学想考到哪儿?”   这真是个轻飘飘又沉重无比的问题。   周择想了想:“南大吧。”   “南大……挺远的。”李平安说,“分数线也很高,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   周择没肯定也没否认,转而问他:“那你呢?”   这个问题让李平安的表情变得有些纠结:“我还没想好……”   “省内有几个专业很好的学校,如果……”   “我想去省外。”   李平安果断的态度令他一顿。   “想去北边,北京、天津或者哈尔滨?都可以。”   他只想走得远远地。   越远越好。   周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好在李平安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打算。   “明天还要上课,早点休息吧。”   “……嗯。”   正好到了宿舍熄灯的时间,不打招呼的,房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只剩床头留着的一盏不大明亮的小台灯。 第二十八章   裴也一周没来上课了。   这事本不怎么稀奇,若不是周五最后一节课开班会的时候吴广突然提了一嘴,说不定班上的半数人都没察觉呢。   毕竟这位同学的锋芒太盛,大多数人都唯恐惹火上身、避之不及,加上他平常神出鬼没的出勤率,一周没见人影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儿。   所以没来就没来呗。   课桌上的教科书翻到三分之二处了。   周择将重点圈画出来,工整又简短地在空白处写下笔记——虽然整页纸上圈圈画画不少,但看着却是干净的。   “李平安,门外有人找!”   课间的时候,同班的某个学生在教室门口被拦住了,等对方再次探头时,冷不丁往水里扔了块石头。   “哦——”   “李平安——”   “谁啊谁啊!”   “我看到了,孟校花跟一个女的!”   起哄声此起彼伏。   李平安在这些声音里孤立无援,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得不起身面对。   找他的不是孟初雨,而是另外那个女生。   周择正趴在桌上补觉,觉得四周太吵,便抽空往那儿瞟了一眼。   没想到是个面熟。   准确来说是见过一次,但拖他记性好的福,很快就把记忆和人对上号了。   “蚊子哥~”   这会儿,徐多智也阴阳怪气地找上来:“孟初雨也来了,不出去看看?”   闻嘉朗忍住眼神不乱飘,只在说话的时候偷偷扫一眼某个方面,欲盖弥彰。   “哎,滚滚滚,别打扰我玩游戏!”   “你就装吧!”   闻嘉朗确实是装的,自从上次为了还钱退了演唱会的票,就没好意思再找女神聊天了,谁成想时间一长,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也多少有点明白,之前都是自己单方面的追逐,只要自己一停下,两人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   伤感之余又有点愤懑不平。   闻嘉朗心里憋屈得很,表面还要强撑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好在这可怜劲儿马上就打破了。   “嘿,校花~”   孟校花一往这边走,徐多智就迫不及待地打招呼。   “嗨,卷毛?”孟初雨一点都不怯场,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打招呼,“我陪魏瑾来找李平安拿东西。”她指了指身后。   “哦哦!”徐多智恍然,“那你随便走随便看。”   孟初雨掩唇笑了起来:“有什么好看的,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啊!可不一样了!”徐多智走到闻嘉朗身后,猛一拍他双肩,“我们班有个情种,那太不一样了!”   孟初雨哪听不出他的意思,但她装听不懂:“什么情种?”   此时闻嘉朗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没啥,你别听他瞎说。”   “哦……”孟初雨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   “怎么没看到裴也?”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但闻嘉朗在说了第一个字以后就噤声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他家里有事,可能不读了。”   “啊?为什么?”   语气听起来有点失落。   但不论是徐多智还是闻嘉朗都没为她解释。   “小雨,加上了,我们回去吧!”   这时,魏瑾捏着手机走过来,表情平淡语气又有藏不住和压不下的兴奋与激动。   “诶?好吧。”   等两人离开,徐多智突然一把搂住闻嘉朗,宽慰道:“没事的啊兄弟,不就是个校花吗?改明儿,我去一年级给你找个小学妹!”   这下闻嘉朗心情更不好了。   “滚滚滚!”   他推开徐多智就邀着后排几个男生一起去厕所抽烟了。   徐多智冲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随后一屁股坐到闻嘉朗的座位上,埋头翻出了惊天动静。   “咦,他那故事会呢……”   周择伸手敲了敲桌面,把他找的东西从数学书里抽了出来。   “哦,谢了啊。”   徐多智拿着书准备走。   但周择忽然叫住了他。   “……那个,裴也怎么没来?”似是突兀,他又补了一句,“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当然,他有人家微信,真有事发个消息就行。   但自从上次一起从医院回去,裴也就好像不太高兴,路上也不理人,自己似乎惹到他了。   他想道歉,却开不了口。   徐多智从旁的听说了裴也帮周择介绍了个兼职的事儿,两人既然有来往,自然也没多问,更没觉得奇怪,便说了大概:“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估计要退学。”   他没细说,周择当然不好细问:“那他这几天都在家?”   徐多智说:“应该不在,你要是急,我帮你带给他。”   “没事,不急。”周择拒绝了,“他总要回来办退学手续,到时候给他是一样的……”   徐多智本来想说裴也还真不一定回来,但看周择已经收住了话,便也挠着头走了。   等到了晚上放学的时候,周择又意外地接到了周海洋打来的电话。   随着学生的人潮往校门口移动时,除了乌泱泱的人头上下起伏给,还有头顶那一轮“长毛”的月亮,其余一概看不清,直到走出了学校,学生们泄了洪似的散开。周择这才有找人的余地。   “小择,这儿!”   歪在树下的周海洋老远就看见了周择。   自从周择住校以来,叔侄两人这还是头回见,周海洋不知道去了哪儿,忙了什么,看着憔悴了许多了,也黑了不少,下巴整一块青色的胡茬,身上的棕色皮夹克刮了好几处。   周海洋还是开那辆破SUV来的,车也不知多久没洗了,黑车都成了泥车,整辆车也就前挡风玻璃还是原色,他在电话里说这回过来是为了带周择去吃顿饭。周择不疑有他,跟上了车,但到了吃饭的地方,心里又觉出不对劲来。   俩人头一回见面吃饭,周海洋只挑了个路边的苍蝇馆子,但现在周海洋却带他到了一家星级酒店。   他们两人吃饭至于来这儿吗?   显然不至于。   不过等到他走到包间,见到了端坐在上位的马文静,周择就一切都了然了。   “你妈下午就到了,一直等你在,先前忘了跟你说。”周海洋见两人之间冷冰冰的,还要自己一个外人打圆场,便后悔一开始帮这个忙,“……坐吧坐吧,别站着了。”   周择被他拉着坐到了马文静旁边。   他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看向马文静——一个多月没见,她的头发似乎又短了,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打底,长袖被推到了胳膊肘,椅背上搭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和一只黑色的手袋。   窄长的眼睛投来锐利的目光,周择飞快地眨了眨眼,偏过了头。   “你的书包呢?”马文静打量了他两下,便问。   “我住校……没带过来。”周择答。   “不是让你住你叔叔那儿吗?”马文静皱起了眉毛。   “我……”周择没想好措辞,于是卡了壳。   周海洋看不下去,立马帮他解释:“他跟我说了,在学校上自习方便——没事,在哪儿都一样……”   包间那扇厚重的大门被服务员从外面缓缓推开,一道道餐食被端上餐桌,摆餐的动作遮住了视线,也暂时打断了三个人的对话。   等服务员离开的间隙,周择看了一眼手机。   今天十二点之前他得去网吧上班,但不知道马文静的到来会不会打乱这件事。   “你什么时候养成吃饭玩手机的习惯了?”马文静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周择立刻停下打字的手,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班群里的消息。”   马文静忽然问:“你那个班一共多少个人?”   “五十五。”   “那你们班平均分是多少?”   “……”   周择盯着面前的桌布没说话。   因为他摸不准四百出头的平均分说出去马文静会是个什么反应。   “行了嫂子,吃饭就别说这些了,让孩子先吃饭。”周海洋一不自在就张罗起来。   “你不用叫我嫂子,我跟周天阔已经离婚十几年了。”马文静却打断了他,“……饭可以晚点吃,孩子没法晚点教育。”她又看向周择。   “哎……”周海洋搓了搓手,坐了回去。   “实验室一共就放两天假,我跑这么远过来,却听到陆教授说你一共也就去过两次。”马文静两手叠在胸前,“如果你即不愿意治疗又不愿意学习,明天就跟我回汉城。”   “那什么,我去买包烟…”周海洋从马文静那儿了解了一些前因后果,知道这是人家母子的事,自己是个外人,呆着也不好,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整个包间只剩下周择和马文静两个人。   “我不回汉城。”   马文静蹙着眉:“理由?”   周择僵硬地回答:“我不是还要治病吗?去汉城怎么治……”   “可是你一共就去了两次,而且你自己一开始也说了,你没病,所以你留在这是要干嘛呢?”马文静字字不让,“要不我来替你说吧——留在这没人管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是不是?周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玩了!”   他贪玩吗?周择想,他应该是不贪玩的,可为什么马文静要这么说他呢?   “你上次不是说,只要我保持成绩,就让我在这儿吗?”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转了文科!”   “我……”   “觉得在这没人管你,你就什么都自己做决定了?”   他微低着头反驳:“以前也没人管我啊。”   马文静说:“我是没怎么管你,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特殊,妈妈也没办法;但你在学校,老师可以管你,周围的环境可以管你——你在这个学校,有人管你吗?”   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桌布的边角被一双手绞成一小团,绞到没有办法再继续了,便皱皱巴巴地展开。   马文静见周择迟迟不说话,便问:“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呆在这儿?”   为什么非要呆在这?   说实话,这个原因连周择自己都不清楚。   以前是为了跟马文静较劲;现在是他不想走了。   这里有人能陪他。   但这些不足以说服对方,所以他选择缄默。   无奈,马文静只好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不是早恋了?”   除了这个理由,她想不通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原本乖巧听话的儿子变成这样。   周择觉得好笑。   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   他问马文静:“妈,你记得我从楼梯上推下去的那个男生吗?”   “当然记得,都是他们家儿子骚扰在先。”马文静回忆起来,“钱已经赔了,你提他做什么?”   周择抬了抬下巴,眼帘却又低垂着。   “不是他骚扰我,我们当时在谈恋爱。”   “我喜欢男的。”   “所以——”   “我不想回去。”   “我是真的有病。” 第二十九章   周择定定地看着大开的房门。   包间里只剩他一个人,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缓慢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如她所愿,马文静被气走了。   并且是说走就走,当即叫了辆顺风车连夜回汉城了。   “小择,你妈怎么走了?这饭也不吃……”周海洋在大厅看见了马文静,没拦住,便急匆匆地跑回来,“你跟你妈是不是吵架了?”   周择慢条斯理地拾起筷子,拨弄了两下桌上那盘清蒸鲈鱼的眼睛:“没有啊。”   周海洋不解地坐下来:“那她怎么这么着急走?实验室又有工作?”   周择老老实实地答:“我不知道。”   周海洋给自己盛了碗饭,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肯定是——你说你妈也是,大老远跑过来也不多陪陪自己儿子,这么晚还跑回去……哎,算了算了,不过你妈也不容易,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多理解理解她。”   “嗯。”   “……”   能坐十个人的包房如今只剩他们两个人,墙壁棱角里的内嵌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话截了以后,房间里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筷子轻碰的声音短暂又频繁。   周择埋着头专心致志,周海洋却憋得要死。   “小择……年前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坐我车给你带过去。”周海洋扯了个话题,“你们也有段时间没见了……”   周择的筷子一顿,继而说:“我去应该不方便吧。”   周海洋想也没想:“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慢慢收住了。   周择也看出了他的迟疑,微微一笑:“我听说瞿阿姨怀孕了,预产期应该是除夕吧,那会儿爸爸正忙,我就不去添麻烦了。”   周海洋顿顿地说:“自家孩子去,怎么是添麻烦呢……”   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将后话尽数吞进了肚子里。   饭后,周海洋本来要开车给周择送回学校,却被周择拒了,说是要吃完饭想走一走,周海洋左右都拗不过他,只能自己开车走了。   除了来往的车,大马路上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周择在夜风中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目的地,一路绿灯,到格调的时候恰好十一点半。   彼时白班的小贾正在算白天的帐,趁他算账的功夫,周择便百无聊赖地等在旁边。   “算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哈!”小贾打着哈欠从他身后走过。   “嗯。”   周择扫了一眼账本的数额,然后背过身整理起货架上东倒西歪的零食。   “网管,换五十个币。”有人敲了敲柜台的台面。   “来了。”   周择收了钱,弯腰从柜台里面端出一盘一元硬币,数了五十个出来拿个空盘盛着,正要递给那人时,他又愣住了。   “……愣着干嘛?”裴也熟练地从柜台里拿了个新打火机给自己点烟,完事儿又放了回去,“今天你值夜班?”   “嗯。”周择手里仍抓着硬币的盘子,“你不是来上网的?”   明知故问。   裴也笑了一下:“上什么网,币都换了。”   他接过硬币,也没走远,就在柜台一侧的老虎机前坐了下来。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先前的一点儿不愉快好像是错觉。   周择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移动。骨节泛青的手,上面有些不知是洗不掉还是不小心蹭上的机油印子,右手在盘子里囫囵抓了一小把硬币,塞了几个入投币口,剩下的便由左手虚虚地盛着。   相比起旁边那几个把游戏机拍得震天响的人,他的动作显得格外慢条斯理。   周择窝在电脑后面,与他离得很近,只不过一个在柜台里,一个在柜台外。   “网管,开四个通宵。”   新来的几个学生拉回了周择的思绪。   “哦,好,有身份证吗?”   “没有。”   周择顿了顿,随后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身份证,再从中抽出了四张,并说:“普通区通宵十块,包间二十。”   “我们要那边的位置。”为首的学生指了指开黑房的方向。   周择瞥了一眼,鼠标的位置稍稍偏开。   “那边二十。”   “在帮我们泡四碗泡面,酸菜的,加肠。”   开好了电脑,泡好了泡面,学生们终于热热闹闹地走了。   前台又冷清下来。   周择收好那一大叠身份证和塑料垃圾后,下意识看了一眼游戏机的方向——已经空了,只剩另外一台游戏机前,还围坐着两个打蔫儿的人。   人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疑问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算一下钱。”   面前忽然“飞”过了一瓶绿茶。   周择惊愕地顺着瓶身抬头,却看到裴也正半趴在柜台上,俯视着自己。   周择低下头:“三块。”   裴也却又说:“还有这些。”   周择这才看到柜台上除了一瓶绿茶,还有一盘满满当当的硬币,比最初的五十个多了一倍不止,看来这些都是裴也刚刚赢的。   硬币被码放得整整齐齐,数起来很方便。   周择递上纸币:“一共一百八,除去绿茶的钱,找你一百七十七。”   “谢了。”   裴也仍半趴在柜台上,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绿茶味儿。   见他收了钱,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周择便反过来盯着他:“还有什么事吗?”   裴也闲聊似的问:“工作怎么样?”   周择略一思索,答:“还可以。”除了上夜班的时候容易犯困。   说完,他又反问回去:“你呢?”   裴也挑了挑眉毛:“我?”   他抓着绿茶瓶子,食指捏出一个坑,拇指又发力将它复原,来回几次,他才说:“我就这样呗。”   周择迟疑着问:“我听徐多智说……你要退学了?”   裴也微怔,反应过来以后也没反驳,只骂:“卷毛那个大嘴,怎么什么都说……”   “为什么退学?”   “读不下去了呗。”裴也不在意地说,手里还在玩瓶子,“继续读也是浪费钱,就不想读了。”   周择摸了摸手腕上的手串,不言。   过了十二点以后,网吧进来的客人就越来越少了。   裴也没打算离开,周择也没他为什么不回去,两人一起窝在柜台后面,一人歪在左边,一人歪在右边,中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   有时候两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有时候两人也一句话都不说,用电脑放一部烂得让人打哈欠的电影。   后半夜的时候,周择已经昏昏欲睡了,最后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已经到了交班的时候。   周择从桌子上爬起来,看见裴也在帮自己算账。   “咦,你小子怎么过来了?”   这时,何昌,也就是格调网吧的老板正好提着公文包进来。对方显然认识裴也,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裴也飞快地把算账本往周择面前一推,自己则从柜台里翻了出去。   “等等,你又是来赚我钱的吧?”何昌提防地退了半步,似是有所预感,“小周,他是不是来玩老虎机的?赢了多少?”   两人都盯着他,周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裴也拦了一句:“不多,百来块钱。”   何昌倒也不是真计较,骂了一句:“龟孙儿,老子欠你的是吧!”   裴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把何昌气了个半死。   何昌把他推开:“行了行了,你赶紧滚——小周,帐算清了你就下班吧。”何昌走进柜台,发现桌上还放着两碗吃完的泡面,转头问正要离开的裴也:“你在这儿呆了一晚上啊?”   “昂……”   “是不是家里又咋了?”   “没事儿。”   “你……”   没等这边何昌把话说完,裴也就已经没影了。   “老板好像在叫你……”周择走出电梯时,不确定地回了一下头。   “你听错了。”裴也抓着备用头盔扔给他,“戴好。”   周择一脸茫然:“去哪?”   裴也单手扣着头盔的扣子,拍了拍摩托后座:“吃早饭啊,你不饿吗?”   不提还好,一提就饿了。   周择只好乖乖跟他走。   “还去吃鸭血粉丝啊?”   “吃炒……粉丝。”   “你属粉丝的吧?”   十分钟后,两人坐到了平江的早餐一条街里。   金灿灿的太阳这会儿才显露了个头,商贩们的吆喝声和鸡鸣犬吠声此起彼伏,像是要争出个高下。   点了餐以后困意就上来了,裴也变得有点没精神,直到两碗炒粉丝端上来,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盹儿。   “喂,吃饭了。”   周择用手拍了拍他的肩。   就在他的手触上去的瞬间,裴也猛地睁开了眼,如刀似剑的眼神剐了周择一下。   周择不在意地收回手:“吃饭。”   裴也这才慵懒地闭上眼,闷闷地哼了一声,又趴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几点了?”   周择答:“快八点了。”   “你等会回学校?”   “应该吧。”   吃饭时,两人偶尔会说两句话,但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状态。   周择端上一旁的绿豆汤,用搪瓷碗盛着的汤还是温热的,而白瓷汤勺一碰到碗壁发出当啷轻响,炒面太干,他猛地喝了一大口,两腮微鼓,余光顺势看向了对面的裴也。   这位爷的坐姿就比较野了,一条腿懒懒地踩在板凳上,手肘搭着膝盖,吃面的速度可以说是狂风过境,筷子扒拉着就见底了。   “老板结账。”   他吃完,站起来,擦擦嘴,兀自招手。   很快,注意到周择,他又坐下:“等会给你送回学校去?”   周择喝着汤,点了点头,算同意了。   裴也便坐着等他。   早餐吃完,两人骑着着摩托上路,但没等他们驶出两条街,裴也又在路边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就因为装在他上衣口袋的电话一直在震。   “你要不还是接一下吧?万一是急事。”   周择因为抓着他的衣服两侧,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的动静连他都无法忽略。   裴也盯着未接来电页面那一连串本地号码,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能有什么……”   嗡——嗡——   电话又打进来了。   “……喂。”   “……”   “好,我马上到。”   对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周择也就听了个响,却见裴也全程面目严肃,听一半就把电话挂了,紧接着利落地发动车子,全然忘了后面还坐了一个人。   黑色的机车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行人与树木、车辆与楼房皆化成了无数条线。   这不是周择第一次坐裴也的车,但往常车速从没这么快过,好像不要命一般。   直到车子开到一片居民区附近,车速才减下来,最后停到了麻将馆附近。   小小的门面,围了一大圈子人。   周择倏然松开手中的腰,连忙下车。   裴也刚停了车就跑向那堆人。   街坊见到他都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周择跟在裴也后面,一眼就看到两波人在麻将馆里对峙。左边的,他认出是苏雅和她新交的男朋友,还有两个穿着西装的小年轻,右边则是几个面生的中年男女。   苏雅一见着裴也,嘴上功夫就停了下来。   “散了散了!”   裴也往店里走,同时伸手赶人。   “小裴,这回不是我们不厚道啊。”右边几个中年男女里,站出来了一个微胖、脖子带着一串金项链的妇女,“上回说的好好的,店面可以归她,但要是出租或者转卖得给我们家四成,都写着呢,她可好,偷偷过给别人然后买了?这不是钻空子吗?”   妇女拿出来的字据是手写的,白纸黑字,一巴掌拍在了裴也身上。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老虎机”“黑网吧”等设定皆为背景需要,切勿模仿~ 第三十章   男男女女在一楼吵得不可开交。   周择呆在二楼,听得半清半楚,争吵几乎持续了一上午,等到太阳晒到头顶了,他才再一次见到裴也。   对方一脸倦容——一晚上没睡,回来又碰到这劳心劳力的麻烦,搁谁谁都疲惫。   “你还好吗?”周择看着他手里的两瓶矿泉水。   “一时半会死不了。”   裴也面无表情,仰着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刚刚跟那些中年妇女吵架,嘴巴都说干了,还落个下风。   周择看着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这是人家的家事,他说什么都不好。   裴也喝完水也坐到沙发上,和周择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我歇一会儿。”   他似乎累极了,一边说话一边闭上了眼睛,也没交代他这一会儿是多久,睡醒之后要做什么。   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落在半空,周择侧头看去,见他坐着就睡着了,头靠在沙发背上,脸颊隐约可见一个掌印。过了好一会儿,周择已经没有看他了,但肩上却多了个沉甸甸、毛茸茸的脑袋——裴也睡着睡着往下滑,冷不丁被他接住了。   终于睡沉了。   十一月的天已凉了很久,有些树的叶子开始簌簌地往下掉,经由环卫工人打扫,堆在道路两旁的沟渠和路沿,最后拉走,变成一堆燃料,这时,落叶已经不再是诗人口中的秋霖。   只有落在屋顶的、落在窗檐的、乘着风飘进屋子里的才是。   裴也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片顺着风飘进来的落叶。   它孤零零地躺在脚边。   裴也小心翼翼地离开周择的肩膀,捏着那片树叶走到窗边。   他一走,身后便有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你醒了?”裴也回头看向那个正打着哈欠的人。   “也没太睡着。”周择吸着鼻子说。   他动了动肩膀,有点麻。   裴也看到他的动作,难得心虚。   “你要是困就再睡会,我去弄点吃的。”   “去哪弄吃的?”   像是怕人跑了似的,周择跟了上来。   裴也想了想:“你想吃外卖还是自己做的饭?”   周择说:“自己做的吧。”   裴也从桌上拿了钥匙。   周择跟了出去。   一楼的人早就走了,但桌椅被打砸的痕迹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锁了大门,裴也领着周择去不远的菜市场挑了些仅剩的蔬菜,最后两人回到苏雅住的一居室。   再次来到这儿,周择熟悉了不少,不同的是,屋子比上次来时干净整齐很多,厨房也有做饭的痕迹。   裴也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吃饭之前你可以去睡会儿。”   周择问:“那不是阿姨的房间吗?”   裴也解释道:“她前几天搬去那个男人家住了,麻将馆的窗户坏了没修,所以这个房间暂时是我住。”   “哦……”   周择应了一声,抬脚往那个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东西不多,一张床,一排内嵌式衣柜,一张梳妆台,俩床头柜,房间就基本摆满了。梳妆台上和衣柜里还留着许多苏雅的东西,床头柜倒是干干净净,只有一张有些旧的全国地图,上面还用红笔勾画了几个地名。   周择横躺在了床上,不算柔软,但上面有一股清冽的皂香,和裴也身上的味道极其相似。   厨房的灶火停了,客厅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又立马心虚地坐了起来。   ……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怕什么啊?   但躺是不想躺了,周择走出了卧室,饭菜的味道勾起了他的食欲。   厨房里的身影还在忙碌,周择坐在餐桌前,左思右想,拿出手机给裴也转了几百块钱。   ……   “来端饭。”裴也捏着锅铲站在厨房门口。   “哦。”周择立马动了。   三菜一汤,全是家常菜,但意外的,味道都很不错。   周择每道菜都尝了一口,最后竟有点舍不得放不下筷子。   “很好吃。”他夸道。   “咳…吃你的饭。”   裴也用胳膊挡着自己的脸,紧抿的唇角闪过一丝笑意。   不过这一时的好心情很快就因为一条转账信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择正吃得开心,一个手机忽然伸到了他面前。   他一愣,没答上来。   裴也又把手机收回:“少爷,出手挺阔绰啊?前几天不还找兼职吗?”   周择张了张嘴:“我这是……饭钱。”   “哦,饭钱……”   裴也又想起上一次对方让自己等在诊室外,脸色一下子沉了:“我这儿是饭馆吗?我他妈是你的厨子?那我一顿饭倒是挺值钱的——不过也是,别人家厨子也不会陪你上一夜班,我就是贱的。”   “……”   他以为两人是朋友了,昨天还因为自己之前的态度不好特意去陪人家上班,但这笔钱狠狠打了他的自尊心。   同情还是怜悯?   真不稀罕。   周择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脸,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思。   只觉得这人变脸如翻书,包括那一口一个少爷,都是在讽刺。   “是,我她妈是少爷,求你供着了?”   周择放下筷子,刚刚还觉得美味的饭菜,此刻已经不想再看一眼。   裴也火气上来了,也骂了两句:   “你有病吧!”   “老子做这么多菜,说不吃就不吃?”   “操!”   走出居民楼,上午还艳阳高照的天此时竟然阴得不像话,泛着一片青色,飞鸟低低掠过。   周择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   自那天起,两人又是好几天都没见过一面。   裴也口口声声说收下的钱没过多久就转了回来,但周择没收,也没有回他消息,一直等到那笔转账过期。   钱没有再次转过来,倒是第二天上学,徐多智给他包里塞了一笔现金。   这件事还让徐多智跟闻嘉朗八卦了整整两天,以为两人背地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屁的交易。   周择攥着钱,一声不吭。   ……   这周除了日常上课,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周末市里的英语比赛。   虽然不是什么大比赛,但学校还是像模像样地搞了个英语学习小组,每天晚自习正大光明的给参加英语比赛的学生上小课。   周二周三这两天连着下了两场暴雨,温度一夜骤降。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教室的玻璃窗,楼下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讲台上的老师还在慷慨激昂地讲前一天的卷子。   自己会的内容周择都是一听一过,讲到不会的语法或者搭配才偶尔记两笔。   但这老师虽然很有热情,但容易把自己说激动,导致语序混乱,所以上半节课他便听得心不在焉。   直到后半节课,教室外一个徘徊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因为外面天黑,所以他也没看清那人面容,只能看见一身黑色的塑料雨衣,个子不高,不敢来回走动,只敢站在后门远远地望着教室里的某个人。   下课时,他才知道这人是李平安的奶奶。   “奶奶——”李平安一走出教室就喊了一声,“你怎么来了?这是我同学,周择。”   周择这才发现,宽大的塑料雨衣其实是披在老人身上的一整块塑料布做成的。   他拘谨地问好:“奶奶好。”   “好好!”老人看见自己的孙子,一下眉飞色舞起来,用当地方言说,“这不突然变天哩,俺给你送几件衣服!”   李平安左看右看都没看到她说的衣服:“等我周末回去拿就好了啊……”   老人抓着他的手:“俺怕你感冒,耽误学习……衣服已经放在你宿舍门口哩,我是过来给你送这个。”   她从衣服口袋里捧出一个热腾腾地红薯。   红薯交到了李平安手上,老人就拢了拢身上的“雨衣”:“我走了啊!”   李平安要送,老人却一把推开他的手:“你腿不好,下雨就疼,别送俺了,走走走!”   说完,她便一头扎进雨幕里。   步履蹒跚。   之后周择和李平安在宿舍门口看到了老人说的那袋衣服——沉沉的一大包,防水袋表面一颗水珠都没有,显然被人仔细擦拭过了。   李平安默不作声地把衣服搬进宿舍。   第二天早上。   持续了一整夜的雨早就在半夜就停了。   周择从被窝里坐起来,却发现昏暗的寝室里有道微弱的灯光。   “起这么早?”   李平安摸着后脑勺:“睡不着,马上考试,想多学点。”   他看着周择洗漱,换好衣服,顺嘴问了一句:“你要出门了?”   周择点头,见他仍坐着:“嗯,你不去上课吗?”   “我上午要去医院复查,请假了。”   “好,那我先走了。”   一出寝室门,周择便与刚起床的李赫飞等人打了个照面,双方皆没什么反应,周择更是低着头,快步走了。   一无所知的丁一保还很好奇:“飞哥,他这是咋了?之前也是,突然就说换寝室。”   李赫飞想起了什么,最后冷哼道:“心虚吧。”   湿漉漉的地面一片晶莹,步子踩过薄薄的积水带出一道银丝。   自习前的教室还是一副热火朝天的老样子,徐多智和闻嘉朗如常打劫了周择的作业,他只好坐在位子上啃从小卖部捎的面包。   教室前面围了个女生堆,正在叽叽喳喳的聊天。   这本是件很正常的事。   但聊天的人渐渐从两三个变成四五个,最后将那一个小圈子围得水泄不通。   甚至连抄三份作业的徐多智都惊动了:“她们在那说什么呢?一惊一乍的!”   闻嘉朗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怎么知道!别打扰我!”   “凶什么,我自己去问!”   说完,徐多智真就一头扎进女生堆里了。   周择抽空瞥了一眼,也没大在意。   倒是走廊上那个正往教室走来的那个人更吸引他……   ——消失了好几天的裴也。   这人两手空空,幽灵似的从后门走进教室,上身一件黑色高领套头毛衣,将线条分明的下巴遮了一些,脸上仍有些疲惫的神情,但他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坐下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而是翘起凳子的两条前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   倏然,他看了过来。   周择冷不丁与他对视,片刻,抿了抿唇,将视线移开。   这时,前去打探的徐多智突然冲了回来,扒拉着闻嘉朗和周择。   “靠靠靠!大事件!”   “妈的卷毛,老子补作业呢!你最好是有屁放!”   “妈的,你先听我说完!”徐多智一脸讳莫如深,“你们看过咱学校贴吧没?”   “没看。”   闻嘉朗与周择齐刷刷地摇头,一个是没看过帖吧,一个是完全对贴吧不感兴趣。   徐多智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置顶帖:“就是这个,‘求助!我发现同学是个gay怎么办?’,里面有人分析,帖子里那个有艾滋病的gay是咱们年级文科班的!就是不知道具体哪个班,她们还在猜呢!”   闻嘉朗刷了几页帖子里的内容,越看越起劲。   周择跟着扫了几眼,发现这个帖子已经发出来好几天了,起初没什么水花,前面十几楼都是发帖人一个人絮絮叨叨、有一句没一句的陈述和抱怨,等到后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起哄的、爆料的都搅和了进来,这个帖子才逐渐火热。   女生们一大早也是在研究这个帖子。   “哎,裴哥,你怎么来了?”徐多智发现教室多了个身影,“这个帖子你看过没?”   不成想,裴也的表情过于冰冷,淡淡地吐了两个字:“无聊。”   “什么啊,这帖子可有意思了!”徐多智嚷嚷起来,“里头都快比上我们校园墙了,跟帖的扒了好几个人,就是不知道楼主说的gay是谁。”   这边闻嘉朗看完,把手机扔给他:“噫——你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徐多智悻悻地附和:“哎,万一人家喜欢你呢?”   “……喜欢你全家!”   人们对于未知或不理解的存在总是抱有负面态度的。   但更多的,他们还是用看热闹的心情看待这件事,原委与结论,其实并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都是暴脾气,难搞哦 第三十一章   藏在桌子下的双手,在键盘上敲下无数个尖锐的字符。   他们在网上热闹极了,打算隔着屏幕将那个“罪人”揪出来,然后扒光吊在太阳底下——当然,这场没有硝烟与声音的战争也并非所有人都参与其中。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大多学生都已经是饥肠辘辘的状态,于是一打响下课铃,教室就会一下子空出来。   因为附近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所以校门口的小吃街一到饭点就会人满为患,六中的学生们大多都练就了一门端着碗站在路边吃饭的技能。   若想稳稳当当地坐在店里吃一顿饭,少不了抢得头破血流。   于是多数情况下,周择会选择避开这些学生,错峰去吃饭,或者打包带回教室吃——不过在教室吃饭偶尔会被逛监控室的严主任逮住臭骂一顿就是了。   这边,徐多智和几个男生正拥簇着准备去吃饭,走到教室后门时,徐多智看到了趴在桌上的裴也,突然停了下来。   “裴哥,去吃饭啊?”   “算了,我不饿。”   “那要不我们给你带点?”   “……你吃你的。”   似乎是被吵烦了,裴也“腾”的坐了起来,继而冲他摆手赶人。   几人这才吵吵闹闹地离开。   转眼,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裴也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顿了两秒,转头又趴了回去。   面前的书页打了小卷,周择用手指慢慢压顺,身后有个不容忽视的存在,饶是他不想搭理却又不能不在意。   他记得这人是来办退学手续的。   可是班主任上午有事,不在学校,不仅手续没办成,还坐在这儿上了一上午的课。看样子是打算一直等到下午了。   压平了书页边角的折痕,一边将书合上一边转过身。   另一边,也有感应似的,裴也从臂弯中抬起头,果不其然,发现周择正在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了几秒,裴也问:“干嘛?”   周择迟疑地开口:“我有东西落在你家了。”   裴也想了想,不确定地问:“什么?”   对方举起了手臂晃了晃,随后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手腕的位置。   “这个。”   “哦……”   裴也不大记得自己是否在家见过他说的东西,便说:“这几天我没怎么在家,找到了跟你说。”   “……好。”   “去吃饭吗?”   过了一会儿,周择听见身后的人问。   “……”周择侧过脑袋,抬眼便看见裴也正翘着椅子的两条前腿,晃晃悠悠地坐在位置上。   “去吃饭吗?”   他又问了一遍。   周择这才收拾东西站起身。   “你请客。”   “……啧。”   裴也跟在他后面走出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一个字不足够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又补了三个字:“凭什么?”   周择想了想,说:“免得你觉得我有钱。”   “你还挺记仇。”   “毕竟被你骂了一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中午的阳光亮堂得稍微有些刺眼,在树荫下走时才觉得稍微好些。从小树林横穿到学校后门是一条近路,裴也每每逃课都会选这条路线,不仅因为这片唯一一个监控被树挡了个七七八八,是监控死角以外,还因为后门那边连着一个小区,出了小区就是另一条街。   “上得来吗?”   裴也蹲在墙上,俯视着墙下徘徊的周择。   不过还没等他嘲笑一句,周择就熟练地攀着铁门的栏杆爬了上来。   周择拍拍手,先他一步跳下去,末了,补充道:“还行。”   “……”裴也一跃而下,同他站在一起,“吴广居然还怕你被我们带坏,真是想多了。”   周择偏过脑袋反问:“怎么,我不像好学生吗?”   裴也端详着他,然后肯定地说:“挺像的。”许是怕他误会,裴也又补充道,“长得挺像的。”   干净温和无害,是绝大多数人见到周择后的第一印象,在一般的相处中,这些印象也基本能作为周择这个人的表面人格,仿佛那就是他。   但实际上,他渐渐明白表面人格与真实自我其实无法混为一谈。   诚如裴也所言,他只是一个看起来很好的人。   周择思考了一会儿,说:“哦,那我应该长你这样。”   裴也微微抬起下巴,视线落下来:“啊,原来我看起来不像个好人吗?”   “毕竟每次女生的情书都不敢递到你手上,你也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   两人走进一家家常菜馆,和校门口的盛况不同,这里的人起码少一半,店里还空着好几桌,他们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一边点菜,裴也一边慢悠悠地反驳:“不就是扔了几封情书吗?那玩意儿写的,还不如卷毛的作文。”   “所以说恶劣啊。”   一个恶劣的人。   周择这么说。   裴也笑了笑,同意了他的说法。   店里客人少,菜便上的很快,不过周择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一般,吃饭的兴致一下子就少了一大截,筷子捣了两下米饭,没什么胃口了。   不过裴也像是真饿了,狼吞虎咽的,周择看他吃那么快,都有点担心他下一秒要噎着。   手臂的动作牵动着衣服的布料,领口有点大,滑动时偶尔会露出一点儿从肩膀到胸口的纹身。   周择杵着筷子盯着他,好一会儿,问:“那个,在学校没关系吗?”   “什么?”裴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还好,衣服基本能遮住……不过,就算看到也没什么,纹都纹了。”   总不能把皮扒下来。   周择哦了一声:“纹的什么?”   “藏文,为了赚钱才纹的。”裴也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挑出里面的洋葱,一边说,“之前认识一个纹身店的学徒,没什么能看的作品接不到客人,就给钱让我给他练练手。”   那学徒确实是个学徒,最后纹出来的效果虽然不至于丑,但也确实青涩。   但且不说背后有什么意义,当初纹的头一两个月,别人每次问起来,裴也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只好找到当初纹身手稿的翻译。   这样反复好几次他才记住。   “我找到了山谷里唯一一朵花,直到它凋谢,山谷与我一同死去,后来飞鸟带走我的眼睛,在另一片荒漠种下。”裴也没什么表情地念完这段晦涩的文字,“我也不大明白什么意思,可能是哪个非主流瞎编的吧。”   周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纹身的话题就聊到这儿了。   在他们吃饭期间,店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几桌,旁边的一桌人和他们差不多时间进店,听他们聊天内容,大致能猜出他们也是六中的学生。   “一班的那个,听说跟七班的那个在一起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在器材室抱在一块,他们两个班好多人都看见了……”   “真的假的,上个星期不还说那男的女朋友是高二的吗?”   “谁知道啊,好像是出轨了,刚分手就无缝衔接,后来高二那个学姐查卫生,给他们班扣了一个月的分,每次都说粉笔灰不干净。”   “……”   听到这儿,周择没忍住笑了笑。   裴也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桌人,然后丟了个无聊的眼神。   “对了,你们看贴吧没?”   “你说的那个同性恋的帖子?我看了,也太刺激了点,居然还说那人跟室友在寝室里亲嘴被家里人发现了,现在都在猜他们俩是谁……”   “但我问我一个住校的朋友,好像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帖子里不是有人说知道哪个年级哪个班的了吗?”   “啥时候啊?”   “就刚刚,说是高二文六的,楼主也说是真的。”   “我靠,我看看……”   听到了自己的班级,周择不免有点敏感,下意识抬头看了裴也一眼,对方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还在专心致志地舀汤喝。   周择摸出手机,班级小群此时也是热闹非凡,显然都是因为那个帖子。   他翻了翻聊天记录,不少男生在群里激烈发言自证清白,当然,除了他和裴也。   期间甚至有人猜到他头上,但最终因为他是一个月前新转来的,和帖子里的时间不重合而被排除在外。   不过令他感到好奇的是,班上几乎每个男生都被怀疑了一遍,但裴也的名字却迟迟没有被纳入怀疑名单,究其原因,竟然是被牵扯出来的另一段陈年旧事——有人曾看见他和孟初雨抱在一起,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认为裴也和校花孟初雨其实早就谈恋爱了,只不过因为孟初雨的家庭,两人才不得不偷偷摸摸。   这些故事说得有板有眼,周择甚至都想直接向面前的人求证。   “看我干嘛?”   “……”周择关掉从群聊里点开的关于裴也和孟初雨的老八卦贴,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时,旁边那桌人又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哎哎哎!那个帖子又更新了,发了个聊天记录……lpa,谁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头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猜测里,   l…p…a…   这三个字母在周择脑子里过了一遍。   同时,群里也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在艾特一个人。   【@李平安】   【@李平安】   【@李平安】   ……   不知怎的,明明只是扫了一眼那个帖子的内容,他却突然格外清晰的想起帖子里对“嫌疑人”的描述:学习不错,老师很喜欢,长得还行,家庭条件不好……等等字眼。   原本都是一个个没有任何实感的形容词,此时却渐渐堆砌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平安。   作者有话说:   非主流是我( ¨ ) 第三十二章   原路返回到教室的时候,一个半小时的午休已经快结束了。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但比以往安静很多,只有窃窃低语的声音,虽然称不上吵闹,却更叫人难以忍受了。   周择和裴也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时候,低语的声音就像被人按了终止按钮一般戛然而止,短暂的一两秒以后,接二两三的声音又逐渐沸腾起来。   周择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中途他扫了一眼李平安的座位,是空的。   “靠,帖子里说的到底是真的假的?发了个聊天记录后面就没了?”   “不知道啊,楼主不回消息。”   “哎,喜欢男的其实也没什么,还在寝室里搞,也太那啥了,还有艾滋病……”   “怪不得一直住单人寝,高一的时候就被抓到过,只不过被学校瞒下来了。”   周择一坐下,就听到闻嘉朗和徐多智在讨论帖子的事。两人正在兴头,见他回来,甚至有要拉他一起参与的意思。   面对两张兴致勃勃的脸,周择除了摇头说不知道以外,给不了任何回应。   拉扯了一会儿,两人好像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周择和李平安是室友,所有的话都在嘴边凝住了,表情也变得分外精彩。   尴尬归尴尬,闻嘉朗还是耐不住好奇心问:“你跟李平安住一块,有没有觉得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   周择切切实实地回想了许多两人作为室友期间发生的事,可实在没有哪件事能被安上这三个字。   于是他老老实实说了没有。   对方随后露出来的失望和怀疑十分刺眼。   周择心里清楚,在他们眼中,关于李平安的每件事都已变成了“不一样”的事。   多么可笑,是非分明本是件好事,可惜多数时候都被用来衡量一个人的动机。只要那人是“不好”的,那他的一切行为都变成了“有罪”。   吃饭有罪;   喝水有罪;   说话有罪;   活着有罪。   没过多久,大概就在午休结束前几分钟,李平安迈着迟缓的步子走进了教室。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似乎并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当然,平静只是片刻的,当他的同桌十分刻意地将桌面上的书全部由左边挪到右边,又把椅子移到最外面以后,李平安总算察觉到了异样。   ——恶意。   那些从眼睛、动作、表情中透露出来的单纯恶意。   “东西掉了……”   李平安捡起被碰掉的本子想还给同桌,但没想到刚伸出手,对方就像突然受到惊吓似地站了起来。   这下两人脸上都有点尴尬,李平安是因为不解,而同桌则是为自己的反应过激。   “顾晓娜,你跟我换个座位!”   “干嘛啊……”   “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换吗?”   “不是说月考以后换……”   平时顾晓娜和李平安的关系不错,现在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李平安手里仍举着那个本子,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桌子被整个搬动,顾晓娜换到了李平安旁边,只好冲他扯了一个难看的笑脸。   “怎么了?”   “没……!”   顾晓娜摇摆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好把手机递给他。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自己看吧。”   周择远远地看着那边的动静,那张煞白的脸微微低着,消瘦的后背像一只虾一样弓着。   帖子没看完,但李平安已经把手机塞还给了顾晓娜。   “李平安,帖子上说的是真的吗?”   “李平安,你是同性恋吗?”   “李平安……”   “……”   既然当事人已经发现了,有些胆大的好事者便肆无顾忌地嚷嚷了起来。   李平安从他们摇了摇头,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反驳。   “搞男人是什么感觉?爽不爽?”   “你有喜欢的人吗?”   “周择不是你室友吗?你俩不会也……”   异样的目光紧接着投射过来,如芒在背,三两句话,周择也被拉下了舆论中心。   哦,原来是这种感觉。   周择迎着那些目光。   不舒服……   恶心……   厌恶……   满满的负面情绪。   那些以往热情的、亲近的人,转眼就换了副面孔。   “别吵了!老师来了!”   孙天望站上讲台维持纪律,学生们这才安静了一些。   “干什么呢你们班!”   突然,严主任破门而入,大步走进来,肉眼可见的,他的头顶上因为这群不听话的崽子们,正在电闪雷鸣,火光四射。   刚刚还鸡飞狗跳的学生们此时只敢缩着脖子。   “现在是上课时间!整栋楼就你们班还在吵!”严主任扯着嗓子训斥。   忽然他鹰眼一凝,疾步而行,大步冲到了一个男生旁边,铁掌一伸,将男生的手和手里的手机一同揪了出来。   “我……”男生刚一抬头,看到严主任的脸,立马又缩了回去。   “我在这还敢玩手机?让我看看什么东西这么好玩。”   手机被收得太快,甚至还没来得及关锁,屏幕仍停留在群聊的界面。   “‘哈——哈——哈,那男的笑死我了’,什么男的笑死你了?”严主任一边划拉手机,一边朗读上面的聊天记录,“嚯,还有帖子……”   “哎——”   男生伸手想拦住他的动作,被严主任一瞪,只好又悻悻地收回手。   然而严主任没看多少,脸色就已然变得十分难看。   见他要发火,教室里更没人敢说话了,要么低着头,要么好奇他的反应。   这时,第一节 课的任课老师终于姗姗来迟。   严主任收起手机:“李平安,来我办公室一趟。”说完,他又扫视了一圈,“认真上课!别搞什么乌七八糟的。”   教导主任一走,所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被收手机的男生懊恼地说:“完了,怎么被严厉厉看到了……”   英语老师温柔地拍了拍黑板,将这一切画上短暂的逗号。   “别说话了,上课了!”   ……   整个下午,李平安都没有回教室。但猜测的声音从没停止,反而因为他的消失,变得更丰富了。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个玩笑话,周择的处境也变得奇怪起来,至少他能感觉到一些人的态度忽然转变——很没道理的。   晚自习的时间被用来讲上周的数学卷子,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直到现在,白天的事才慢慢失去了新鲜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人们依然像往常一样抱怨学习、抱怨学校,却没再听见李平安的名字。   “哎,那不是孟初雨吗?她怎么来了?”   徐多智拍了拍闻嘉朗的肩膀。   周择顺着他们的声音看过去——出挑的少女正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   徐多智和闻嘉朗刚发现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转头,孟初雨就已经走过来了。   “嗨——”她同两人打了个招呼,随后敲了敲周择的桌子,“你在忙吗?”   找他的?   周择迟疑地抬起头。   “怎么了?”   “明天不是要去比赛吗?徐老师让我们早上在学校集合,我来通知你们一下。”   “具体时间?”   “早上八点,在升旗台下面。”   周择嗯了一声,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问:“这个你在群里说一声不就好了?”   孟初雨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我也是刚好路过,就想着进来说一声了。”   说完,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余光顺势瞥了一眼最后一排的某个人。   她惊讶:“裴也,你来上课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周择:“……”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在玩着消消乐的裴也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忽然被叫到名字还有些不适应,过了几秒才回答。   “……以后就不来了。”   “怎么了?”孟初雨走到他面前,“你真要退学啊?”   裴也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嗯。”   “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不读了呀?”   这一关的步数已经用完了,但通关条件还没完成。   输了啊……   裴也总算抬了起头。   “……跟你有关系吗?”   “……”   孟初雨愣住了,似乎有些惊讶。   “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裴也站了起来,绕过面前的孟初雨,走到徐多智旁边的空位子坐下,然后重新玩起了刚刚输掉的关卡。   看都没再看孟初雨一眼。   徐多智咂了咂嘴:“真冷酷。”   闻嘉朗看着孟初雨离开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裴哥,这样不太好吧?”   裴也头也没抬:“怎么,你不是喜欢她吗?”   闻嘉朗耳朵根红了起来:“我是……哎,算了,人家又不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她。”   “……”   闻嘉朗顿时捂住胸口,转头将脸埋进徐多智的衣服里。   ——太伤人了!   周择盯着桌面上的卷子,背后不断传来游戏音效总在打断他的思路。   “你今天不是没办成手续吗?”   裴也的目光慢慢从手机屏幕移到周择的脸上。   “嗯,是啊。”   “那你说以后不来了?”   “一次和零次,有区别吗?”   “有啊。”周择认真地说,“下个星期有运动会,你不参加了再走吗?”   都要退学了,还参加个毛的运动会。   裴也沉默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回手机屏幕。   晚风呼啦啦地吹着外面的树枝和树叶,窗棂发出轻响,两人的声音都不大,却每个字都很清楚。   “……再说吧。” 第三十三章   比赛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八点半学校的大巴车就准时停在了校门口。   周择从宿舍出发,离得近,所以很早就到了,而和他一起的,还有其他班的另两个住宿生。   虽然他不认识。   三人一同上车,却坐得很远,大巴车的司机在驾驶座上吃着面,整个车厢都是一股食物的味道,这令刚吃完饭的周择很不舒服,只好打开窗户让冷空气灌进来。   就在他开窗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恰好走进他的视线。   “那是李平安?”   后面两个人正好在闲聊。   “好像是他。”   “原本参赛名单里不是有他吗?”   “严主任昨天让他退赛了,估计是觉得影响不好吧。”   树下的人似乎在风里听到了什么,远远地回了一下头,不清晰地望了一眼大巴车的外壳,目光稍作停顿,很快就移开了。   因为距离,周择没太看清他的表情,但他能猜出来,应该并不怎么好。   昨天李平安被严主任叫走以后就再也没回教室,晚上很晚才回宿舍,而那时候周择刚睡下,却不得不装作熟睡了很久。   “这儿有人吗?”一个声音将周择的注意力拉回来。   回过头,秦燕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坐吧。”   周择拿走椅子上的书包。   秦燕手里还提着热腾腾的早餐,一坐下,味道就飘了出来。   那股不适感再次袭来。   周择只好面向窗户一侧,减少自己呼吸的频率。   没多久,参赛的学生开始陆续上车,车厢里一下子热闹了不少。   其实这些人之间并不熟悉,但因为在英语班的时候见过,互相打招呼的人也不少。   孟初雨就是其中之一。   周择对这位众星捧月的校花没什么好感,潦草应付后便不再说话。倒是旁边的秦燕,与对方一副很熟稔的模样,隔着座位聊天的架势就好像是真的至交好友。   车子缓缓开出去,周择全程闭着眼睛,好像外界的一切都被他隔绝。   只有当未被建筑遮挡的阳光碎片偶尔从眼皮上滑过时,他才会反应迟钝地颤一颤睫毛。   赛区设置在了一中校区。参赛的学生们是平江市各个高中自己挑出来的,其中也包括了下辖县的学校。到了考试时间,学生们严格走了一遍审核流程以后,才陆续走进考场。   上午是笔试,下午是口试,笔试这一场,所有参赛学生一共安排了三个大教室,座位之间很是稀疏,方便让四个监考老师来回走动。   手上的卷子比六中考试的那些题难不少,周择做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吃力。考试结束以后,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没什么精力应付下午的口试了。   可惜带队的英语老师没给他弃考的机会。   午饭时间,英语老师就近给这群学生找了个饭店,旨在给他们加油鼓气,本没什么兴趣的周择也被秦燕生生拉了过去。   不过好巧不巧,在饭店门口,他们碰上了一中的参赛学生。   两个老师半生不熟地客套了两句后便带着自己的学生坐下了。   不过作为名义上的对手,两人的态度实在显得过于礼貌。   周择来时被包子味儿熏得晕车,直到现在都没什么胃口,于是坐了没十分钟就借口遁了,跑到饭店外面的一家便利店呆着。   店里都是学生,周择很幸运的坐到了最后一个座位。   一中这个校区是新建的,周围有医院有派出所,还有大片荒地,附近除了他们吃饭的那家饭店以外,这家便利店是最适合解决午餐的地方。   周择坐下没多久,周海洋就给他打来了一通电话。   自从上次他们和马文静的那顿饭不怎么漂亮的结束以后,周海洋隔几天就会打电话来关心一下周择的现状,沟通内容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学习和马文静,完成任务似的交流让他烦不胜烦。   此时周海洋似乎在工厂,背景还有切割石头的噪音。   “小择啊,在学校吗?中午要不要一块吃个饭?我去接你。”   周择婉言拒绝了,并告诉他自己在考试。   而对方其实也不在乎吃不吃这顿饭,随后就转到了其他话题。   “前两天你妈把生活费给我了,我刚给你转过去了,你有空给她回个电话。”   “嗯,我知道了,麻烦您了。”   “你妈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把你带这么大,有什么事你就让着点儿……”   周海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旁边一直有人催他,最后只好又重复了几句和稀泥的话,就不了了之了。   说来也是奇怪,周海洋自身是个不大听话的人,为了自己的爱好,三四十来岁仍一事无成,但轮到周择,他又总会对他讲述一些老套的说辞:父母永远是为自己好云云,好像其实他的内心也是认同这些似的。   挂了电话,周择忍着心里的不舒服,还是给马文静发去了几条消息。   两人微信上的对话还停留在半年前,马文静当时不仅反驳了他想进文科班的愿望,还在之后列举了一系列适合他的、前途光明的大学专业让他“自由挑选”,冠的就是“为他好”的名头。   而他那时选择了妥协。   ……   “请问……你是周择吗?”   坐在对面的女生自打他坐下来就一直在打量他,直到他打算走了才突然上来搭话。   周择不得不重新坐回去。   “你认识我?”   女生的脸没什么特色,在他的记忆里也无迹可寻。   但她明显对周择印象很深:“我是陈世睿的表妹陈许葭,四月份的时候咱们见过一次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周择神色一凛,很快就想起来面前这个波波头女生所说的一面之缘了。   陈许葭说:“我还以为认错了,没想到真是你啊……”   周择用手指敲着桌面,节奏快而乱,应付地答了两句。   “对了,我前段时间听说我表哥从楼上滚下来,你们俩分手了?”   陈许葭望着他,用那张与陈世睿有三分相似的脸问。   周择短暂地与她对视了一秒,反问:“他跟你说我跟他在一起了?”   陈许葭被问得措不及防:“你们不是……”   周择放在桌面的手微微收紧,平淡的脸上忽然挂上了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叙旧还等下次吧,我现在得去集合了,下午的口试加油。”   他的语气尽量做到了礼貌,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周择走得不快。   只不过在听到陈许葭自言自语了一句“有问题”时,脸上的表情还是稍微变了一下。   下午一点半开始口试。   等待抽题的时候周择又碰到了陈许葭。   好在这一次相遇是在考场,并且陈许葭的号码在他前面,两人同一批候场,陈许葭第一个,他最后一个,所以他们并没有闲聊的机会。   不久后,教室里传来陈许葭的声音,流利的口语加上偶尔颤抖的尾音和不自然的停顿,周择听得出她此刻应该有些紧张。   如果说陈世睿是周择来到平江的契机,那么陈许葭的出现就像是为了让这一切变得不顺利。   不多时,陈许葭出来了。   路过候场队伍时,她也注意到了周择,但这次她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   一个不太友好的眼神。   整个口试的过程里,它不断在周择的脑海中出现,就像那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陈世睿,沉默地凝视着他。   直到第三次出错,他看到下面的考官摇了摇头。   口试结束以后,学生可以跟带队老师一起坐大巴车回去,也可以自己选择别的交通工具。   周择远离了大部队,坐在升旗台旁边的台阶上,望着六中的大巴车徐徐开走。   心情莫名有些烦。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空无一物的触感令他滞了一瞬。   ——哦,差点忘了。   那手串被他故意留在了裴也家里。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找到……   一想到这儿,精神头就好了些,周择找出裴也的电话拨了出去,过了十多秒才被接起来,那头的声音有点杂,但等裴也一开口,他就不那么觉得了。   对方的声音略低沉,接起来的时候可能没看来电显示,所以透露着一股不耐烦。   “谁啊?”   周择默了默:“我。”   裴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有些意外:“有事?”   周择说:“……东西你找到了吗?”   “还没,我今晚回去找。”   “你不在家吗?”   “嗯……店里。”   周择不知道这个店指的是修车行还是麻将馆,但没等他说话,对方又接了一句:“我马上就回去了。”   周择飞快地回道:“那我去找你?”   电话那头传来哗哗的水声,裴也的声音也倏的凑近了似的大了一些。   “嗯。”   ……   “走了?”   虎哥提着盒饭,一进来就看到裴也边擦着手,边收拾东西。   “嗯啊。”   裴也动作很快,没两下就收拾干净了。   虎哥看了一眼堆在墙角的零件和旁边那辆拆了一半的电动车,不解地问:“你这搞完了?”   裴也头也没抬:“嗯,剩下的明天再装。”   他拎着包走了出去,但没两步,又退了回来。   钥匙没拿。   虎哥把快餐盒一样一样拿出来,他盯着手里两碗饭,后知后觉地冲门口喊了一声:“你饭也不吃啦?”   回应他的是摩托发动机的轰鸣。   “这小子,搞什么……”   ……   晚上七点的天空是一片浓郁的、抹不开的群青色画布,一轮浅金色的月牙儿低低地悬挂在上面,在裴也稍稍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好像下一秒就能落进他怀里似的。   裴也收回目光,车子跟着车流拐了个弯。   他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有些急,忘了拿手套,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开到了家附近的街道。   手背的骨节处被风刮得有点泛红。   他没管这些,停好车,抓着钥匙大步往回走。   街道上有些空,空到裴也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空到他忍不住重新思考起了一个被刻意遗忘的问题。   自己在期待吗?   期待见面?   可能太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裴也感觉到很陌生。   想不出答案,他将问题暂时抛之脑后,重新加快步伐。   走进老式的居民区,小区门口的大门形同虚设的大开着,孤零零的路灯不大实用,只能勉强看清路。   单元楼下停了不少自行车和电瓶车,坐在台阶上的人正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胳膊伸展地搭着,指尖耷拉下来,一只流氓猫试探着靠近。   裴也感觉月亮似乎又低了一些。   他走近,小猫受惊逃窜。   那一双装着深蓝色天空和浅金色月牙的眼睛看向自己。   裴也踩上台阶,低头与他对视,顿了顿,抬手将他发丝间的半片叶子摘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解锁新人物!   另外,别着急!崽崽们马上就要恋爱啦! 第三十四章 【已修】   这天晚上,周择做了个冗长的梦。   他睡眠质量不太好,因此多梦,但和以往光怪陆离的梦境不同,这次他梦到了八岁的自己,尽管他并不愿意回忆那些,但梦不由得他做主,兀自带着他回溯过往。   他好像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周择八岁以前都住在平江,抚养他的奶奶是个哑巴,照顾好他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没见过那段时间的照片,所以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很多事情,没想到却在这场梦里完整地记了起来。   他浮在半空,看着年幼的自己领着一群小屁孩跑得很快。   原来自己也有笑得这么开心的时候吗?   周海洋那会儿偶尔会回老房子住一段时间,想起来就带小周择刻石头。   也算有意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八岁的夏天,很奇怪,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记得那天格外热,在梦里都能感觉到头顶的炙热和刺眼。   聒噪的蝉鸣中,他头一次听到马文静的声音。   这个面容冷淡的女人短暂地抱了抱他,然后不顾他的意愿,扔掉里行李里的刻刀和石头,之后不久,他就被拉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   此后的日子便日复一日的难熬了起来。   他不再是泥巴地里长大的小孩儿,变得礼貌温和,成绩优异,一切都好像在变好,除了偶尔在深夜出现的焦虑,如同衣服上的线头,不足以在意,也不足以忽略。   梦被外界的触碰打断。   周择迷茫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很亮了,裴也正站在床边,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串东西。   “别再乱扔了。”   裴也低声同他说。   周择抬起手臂,任手串上的流苏垂下来。   ……自己故意藏起来的手串还是被重新找到了啊。   而他故意藏起来的自己,也被人发现了。   “几点了?”   “快吃午饭了。”裴也把窗帘拉开,阳光里的浮尘被惊扰得四下纷飞,“你睡了十一个小时。”   周择捂着头坐起来:“唔,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小时候。”周择干巴巴地说,“大家都不跟我玩儿。”   裴也低低地笑了一声:“怎么会。”   周择从床上爬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分不清谁高,但若非要比较,能看出裴也较于他,肩更宽些,背更厚些以及肤色更深些。   “说真的,我小时候真被孤立了,到现在我都记的,换座位的时候,他们都不愿意跟我坐同桌。”   转去汉城那一年,他永远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   周择简单洗漱过后,拆了一袋面包,窝在沙发啃了起来。   “现在有很多人想跟你坐同桌。”裴也把热好的菜端来。   “他们只看上了我的作业。”周择说,夹了两筷子菜,边吃边看向裴也,“哇,真贤惠。”   裴也白他:“真会夸人。”   一个面包下肚,周择早就饱了,没事干,便抱着抱枕半躺在沙发上,看着裴也清扫剩下的食物。   “你走了,这里怎么办?”   裴也的动作未停,但回答的很快:“麻将馆已经卖了,这个房子应该也会卖掉。”   周择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又问:“那苏阿姨呢?”   裴也说:“她?估计要跟那个男人结婚吧。”   “她同意你离开吗?”   “我出去打工,每个月给她打钱,有什么不愿意的。”   苏雅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男人和她未来的继女儿身上,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他这个法律名义上的儿子了。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周择将下巴搁在枕头上,侧头看他:“那你会去哪儿?”   裴也如实说:“还不知道。”   此时,外面有人敲门,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裴也去开门。   由于沙发的位置过于靠里,周择高仰着头,也没大看清门口的人,只能从身上的红色大衣和夸张的长卷发辨别出是个女人。   而裴也一见到那人,就打算毫不犹豫地将门关上,直到女人急急忙忙地说了什么,他的动作才停下。   “真想帮我?”裴也说。   对方以为有希望,立马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但裴也的下一句又让她下不来台了。   “匹配成功的话,我要十万。”   “……”   “拿不出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也无情地将女人轰走,然后“砰”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时脸上的表情已有些阴沉。   等他走近,周择才问:“谁啊?”   裴也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我亲妈的妹妹。”   周择觉得稀奇:“你不是在孤儿院长大?”   水龙头被开到最大,不停地向下冲刷着,直到水花从水槽里溅了出来,裴也才抬手关小了一些。   “是啊,她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说我能救他儿子一命,让我捐一颗肾。”裴也卷起袖子,手臂上的青色脉络清晰可见,蜿蜒向上,“还给我看了我爸照片,跟我长挺像的,可惜有儿有女,家庭幸福,我妈跟他一夜情,偷偷生的我,没多久就死了。”   他说到后面,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   “……居然还活着。”   周择冒出了这么一句赌气般的话。   裴也被逗乐了,也附和道:“是,我也以为他早就死了。”   “那他知道你吗?”   “……知道。”   之后两人没有再聊裴也的家人,就好像只要他们不提,这些人就没出现过似的。   生活仍然一如往常。   周一上午,两人一块从家出发去上学。   这两天,周择都住在裴也家——他就像个临时的租户,还是不花钱的那种——而且两人虽然住一个屋子,却连几句话都没说上,白天裴也去车行工作,晚上周择去网吧兼职。   可这并不影响周择在那儿住得很开心。   “你今天怎么来上课了?”   “车行装修,放假。”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原本仅仅一拳的距离,一下子被打闹的学生冲开了。   周择本来想问他到底参不参加周四的运动会,但转眼裴也就被徐多智拉走了,嘴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刚坐到位置上,闻嘉朗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最近没睡好吗?黑眼圈很重啊。”   周择滴了两滴眼药水,说:“可能因为这两天睡得比较晚。”他一到周末,就会在网吧通宵兼职,一次两次,黑眼圈就熬出来了。   闻嘉朗没多问,转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这两天你没碰到居浩南吧?”   “没啊。”   实不相瞒,不是他提,周择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前段时间他看的场子出了事,所以没在街上走动。”闻嘉朗神秘兮兮地说,“但是这几天风声过了,他可能会回来找事。”   他不知道这事已经让裴也摆平了。   所以周择听完也没太放心上,应付了两句便过了。   教室后面,裴也被徐多智缠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桌上堆着上周发的卷子,他一边整理一边听徐多智哔哔个不停。   偶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和打工时候的不一样,只有坐在教室里,周择才能将他和十八岁的年纪联系在一起。他就应该干干净净地坐在这儿,而不是为了钱,每天灰头土脸。   没多久,裴也终于烦了,不愿再听徐多智喋喋不休的废话,起身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周择,严主任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这边儿,秦燕一大早就跟个小喇叭似的。   “什么事啊?”周择问了一嘴。   但秦燕只是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他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一走到门口,那位中年主任就直勾勾地盯着他,两秒过后,冲他招了招手。   “你来,我有点话要问你。”   周择靠近了两步:“您有什么事?”   严主任横着眉毛:“我听说你跟李平安一个寝室?”   “……嗯。”   “那你应该听说了那件事哈?”严主任的语气有些为难,好像不知道该用何种措辞比较适当,“不过这事儿呢,目前还不确定,我叫你来呢,主要也是想问问你,他有没有……影响到你?比如说生活上啊……学习上啊……”   周择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跟他住一个寝室,会不会觉得……”   他没说下一句,但周择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不介意。”周择仍没有过多考虑,说了自己的想法。   见他态度坚决,严主任也不好再提让他换寝室的话,只好叮嘱了两句以后让他走了。   然而刚出办公室,周择便看见了人群里的李平安。他没多想,跟了上去,打算同他打个招呼。可一连叫了两次他的名字,李平安都跟没反应似的。   周择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一路跟着了。   “你在这干嘛?”   刚上到六楼,周择便在楼梯转角处和一个人迎面撞上了。   没等他看清对方的脸,先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烟草味。   “我……”周择定定地看着裴也,“我有点事。”   “什么事?”裴也打量他。   周择犹豫了两秒,有点无所适从,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因为他摸不准裴也对李平安的想法。   会是厌恶吗?   “有人要跳楼!”   就在两人沉默时,楼下有人大叫了一声。   消息不胫而走,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整个学校,教室里的人纷纷跑出来围观,上下乱作一团。   周择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看向旁边通往天台的楼梯。   他跑到门口,却无法再前进:“锁了……”   裴也说完,看了看四周,忽然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周择问。   对方没有应他。   不过没过多久,顶多一两分钟之后,裴也就拎着一把消防斧回来了。   “躲开点儿。”   他将周择往旁边轻轻推了推。   消防斧高高抡起,猛地劈下来。   木屑飞到了周择手上,本就破旧的木门很快就被破开了,老式门栓可怜兮兮地挂在门框上。   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约是一天最温和的时候,不同于黄昏时临近消亡的艳丽,明媚却没有攻击性,李平安就站在这样的太阳下,望着脚下的人群。   周择走上天台的时候,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回过头,脚下又往天台外挪了几分。   “你别冲动。”   这是周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但换来的是李平安的沉默。   周择又向他靠近了一步,踟躇了一下,又对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和你一样,我能理解的,喜欢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死死地注视着李平安。   ——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那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局?   好像改变了这个人,他就能够无事内心深处的恐惧。   李平安似有触动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摇了摇头。   这时候,几位老师姗姗来迟。   可他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   下一秒,围观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惊呼。   作者有话说:   耶,更新了,本周第二更,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可能都是周万(三到四章)的更新频率~ 第三十五章   接下来的一天,每个人都在讨论一件事。   六中有学生跳楼了。   灰白色的建筑下聚集了很多人,穿着制服警察和医生,他们正在清扫着现场。学生们被赶回各自的教室里呆着,由班主任看管着,不允许外出不允许凑热闹,甚至不允许讨论。   周择和裴也由于当时不合适宜地出现在上天台,事后被叫到了教务处问话。   盘问他们的是两个穿着便服的男警察,一个中年,另一个稍年轻一些,陪同的,还有严主任和吴广。   几个人聚在小小的办公室里。   周择和裴也被要求讲述了一遍不久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台,与李平安的关系等等细节。   但反复盘问过后,他们仍没弄清楚李平安的自杀原因。   直到楼下清扫现场的民警拿进来一个证物袋,称是在李平安衣服口袋里找到的遗书。   周择不远不近地看了一眼,那张纸上染着血。李平安的字一向写的很好,即便是要去死,字迹也一如往常的端正。他看不清内容,却能看见民警脸上的表情愈来愈沉。   很快,警察将他们俩放了,两人没走多远,严主任又追出来告诫他们在学生里面不要多嘴。   周择原本觉得这个警告有些多余,但等他回到教室,便一下子懂得了严主任的用意。   先是闻嘉朗和徐多智,两人将周择堵了个水泄不通。   “到底发生什么了?李平安死了吗?”   这两个问题围绕在周择耳畔,令他烦不胜烦,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不知道。   同样饱受困扰的还有裴也。   不过相比较下,他的处境稍微好一些,敢打扰他的人不多,碰了几次壁后也就清净下来了。   “周择,你说李平安是不是因为太玻璃心了,被说了两句受不了,所以才自杀的?”   闻嘉朗一边打游戏一边猜测。   另一个学生紧随其后:“不会吧,别人也没说什么啊。”   “说什么呢!”   顾晓娜抓了本书扔了过来:“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啊!”   那人的不甘示弱:“就你有同情心,你不也没跟他说话了吗?”   顾晓娜脸一白,又想动手,代替吴广看守班级的秦燕不得不出来维持纪律。   但教室仍闹作一团。   周择冷眼旁观,眉心的沟壑越来越深。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发现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怎么了?”   裴也没说话,而是指了指教室后门。   人们正闹着,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见状,周择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哎,你们俩去哪?回来!”   刚走出教室,周择便听到背后有人在喊。   他脚下一顿,但下一秒,裴也就拉住了他的手腕:“快跑。”   两人在空荡荡的楼梯上飞奔了起来,身后的声音消失了。   周择被前面的人带着跑,剧烈的运动将五脏六腑颠得七荤八素,但饶是如此,他仍忽略不了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相反,他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了上面。   “在这儿等会儿吧。”   跑到一楼的楼梯间时,裴也停了下来——致远楼前拉起了黄线,此时过去有可能会被警察们拦下。   ……手松开了。   周择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盯着裴也的后脑勺。   “要不走那边?”   他指了指笃笃楼后面那条被小树林遮住的小路。   “行。”   两人绕过黄线围起来的那一圈水泥地,远远的,还能看到上面的血迹,周择匆匆瞥了一眼,便收起目光。裴也比他淡定,自始自终都没侧目过。   穿过树林,熟练地翻墙,落地时,周择脚底滑了一下,被裴也伸手捞住了。   亏的这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   “没事吧?”裴也一边松开手一边问。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不掺杂任何情愫,以至于周择觉得他的询问就像在走流程,只是这句话刚好可以用在这个地方,所以才说了。   周择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在了背后,压下了心里的不舒服。   他问:“我们去哪儿?”   裴也答:“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周择提议:“带我去逛逛吧,今天天气不错。”   裴也思量了片刻,点头答应了。   因为来学校没有骑车,他带着周择来到街对面的公交站。   一旁的站牌写着公交的线路。   他们等的是26路公交,终点站叫做少雾滩,不知道是这条线路上的人少,还是这座城市没什么人坐公交,等到他们上车时,整个车厢都是空的。   两人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公交车慢悠悠地开走,窗外的景色一片一片地倒退,周择和裴也并肩坐在一起,他聚精会神地看风景,只留一个后脑勺给裴也。   这还是周择头一次跟着公交车从平江的大街小巷穿过,这座并不繁荣的南方小城沉浸在深秋的冷风中,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落下来,只剩不大明显的白和青。   他看得久了,身体逐渐放松下来,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小憩。   大约过了半分钟,周择感觉面前落下了一片阴影。   紧接着,那扇他打开透气的窗户被人关上了大半,只留了一条窄细的缝,还在孜孜不倦地输送冷空气。   裴也有个习惯,抽完烟都会吃两粒口香糖,所以在他身上常是淡淡的烟草夹杂着薄荷的味道。   舌尖滑过上颚,微微的痒。   周择闭着眼睛,偏了偏头,不久,他便轻而易举靠在了裴也的肩膀上。   他感觉对方的身体僵了一瞬,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任他舒服的靠着。   一路无话。   窗外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开始报站。   “前方到站,终点站,少雾滩,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依次从后车门下车……”   裴也低头看着肩膀上的脑袋,忍不住用手拨弄了一下又黑又软的发丝。   ——随身物品睡着了啊。   ……   周择是打着哈欠下车的。   本来没打算睡,实在是靠着太舒服了,没想到竟一路睡到了终点站。   蓝色的公交站牌上写着“少雾滩”三个字。   周择拿起手机对着它拍了张照,背后的梧桐树和远处的长江也被拍了下来。   然后发了一条没有屏蔽任何人的朋友圈。   裴也看到他的举动,用无声的冷笑表示了自己的嘲讽。   少雾滩的名字来源于江边的一大片沙滩,虽然如今这片沙滩早就被绿色的植被覆盖,变成了一片供市民陶冶情操放松身心的开放式公园。   周择站在路边,对周围很好奇:“那是个学校吗?”   裴也在一旁讲解:“嗯,私立高中,主要招艺术生。”   两人溜达到学校附近,旁边的画材店吸引了周择的兴趣,拉着裴也进去逛了一圈。   “这是雕石头的?”   裴也见他在挑货架上的刻刀,不由得问道。   周择一边挑刻刀一边给他讲了自己从小跟着周海洋学雕刻的事:“……其实就是雕着玩儿的,不过很长时间没碰过了,买回去估计也是放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挑出来的刻刀又放了回去:“……走吧。”   裴也没应,而是将他放回去的刀拿到了收银台,说:“喜欢就买,放着就放着。”   包装袋被塞进周择怀里。   这时,门外进来几个学生。   周择大致扫了一眼,结果还真在那几人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隔着几排货架,陈许葭远远地打量着他们俩,尤其在裴也的身上,目光停留了许久。   周择的眸色暗了暗,拉着裴也快步走出画材店。   “怎么了?”裴也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画材店,不解地问。   “没什么。”周择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   直到走到路的另一头,看不清画材店的门了,他才停下。   裴也知道他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便没有再问,而是指了指一个方向:“要不要去那看看?”   他指的方向,周择只看到了一个古建筑式的红色屋顶,屋檐以下都被枝叶挡住了。   裴也又问了一遍:“龙王庙,想去吗?”   其实周择是不信这些的,但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   路上,他闲聊似地问:“你来过这儿吗?灵不灵?”   周择以为对方带自己过来,应当是这里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想到裴也却摇了摇头。   “不怎么灵。”他低头在地图上找方向,接着说,“……都是骗人的。”   “……”   那你干嘛带我来???   两人一走进庙宇就看到院中的一鼎古朴的香炉,这个时间段香客少,庙里没什么人,周择就近买了一些香火,分了一半给裴也。   他推拒了:“我不要。”   但周择强硬地塞到他手里:“见者有份,走个流程。”   裴也:“……”   两人其实也不懂什么上香的规矩,站着拜了两下就算完了,之后又在其他殿里逛了两圈,拜了拜这些不知名的菩萨和神佛,直到最后,从偏殿出来的时候,被一个和尚打扮的人拦住了。   这人甫一出现,裴也就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转身想走。   “等等等等,我观你二人有缘,免费给你们算一卦。”和尚大叫着拦住了他们。   “怎么算?”周择问。   “来,把你们生日和名字写下来。”和尚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纸一笔递给他们,反手又把脖子上的挂牌翻了个面,“写完帮我扫个二维码哈。”   “……”   “他会不会是骗子?”周择一边写一边偷偷问。   “你现在才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晚。”裴也说。   “……”周择默然。   算了,管他呢。   他们把写好的纸条交给和尚。   对方眯着眼,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似乎真的在算什么。   “哎呀!”   和尚一拍大腿,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看着他们。   “你们二人命格极像,从命盘上看,六亲缘薄,孤星入命,都是极凶之象,是不是听不懂啊?没关系,我说简单点。”他吞了口唾沫,“简单来说,像这种命格,一生往往会伴随着一场大灾大难,若是挺过去了,往后便会好起来,大富大贵也说不定;挺不过去,就可能短命,活不长。”   裴也冷冷地看着他,骂了声骗子,然后抓着周择打算走。   和尚见状,又叫起来:“哎哎哎,别走啊,忠言逆耳,我这都是实在话……”   周择被拉着走了两步,忍不住,最后还是折了回来。   “……那你有什么办法破解?”   作者有话说:   周迷信择 & 裴反迷信也   预告一下,崽崽们下章就懂爱了~快提前随份子 第三十六章   回程的公交上,裴也盯着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一圈黑色绳结,不自在地扯了扯。   “你买这玩意干嘛?”   “消灾啊。”   “都说了是骗子。”   “没事,昨天发工资了,我有钱。”   裴也不屑地嗤了一声:“工资一千五,买这个你花了两千。”   周择终于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颇为无奈地说:“本来只要一千五的,要不是你冲上去推了他一把,我也不至于多赔五百医药费。”   裴也:“……”   ……他哪料到那老和尚还真敢讹他。   周择看出他情绪低,笑道:“别不高兴啊。”   裴也别来脸:“……你买就算了,干嘛给我?”   周择扬了扬手:“我有这个,不需要。”   藏青色的穗子在空中晃来晃去,拂过裴也的手背,酥酥痒痒的。   这条手串其实不值什么钱,是他在一个景区的寺里买的,那个卖纪念品的摊子上有十几条同样的手串。   那时周择十五岁,头一次离家出走,不知道该去哪儿,路过那个寺庙时,突然想起以前奶奶常带他烧香拜佛,于是进去逛了逛。听到小贩说这手串能保平安时,他想都没想就掏钱。   只不过最后他没想到这东西会花掉了大半路费,于是离家出走的第二天,自己又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好在那时候马文静很忙,忙到甚至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   裴也盯着周择微垂的眼角:“你上次不是让我参加运动会吗?”   周择嗯了一声,双眼亮了亮:“你答应了?”   裴也点点头。   小少爷好不容易有个愿望,看在两千块钱的份上,他就当发发善心,替人家完成好了。   “那你想好参加什么项目了吗?”   “三千米吧。”   周择忽然玩心大起:“我们要不再打个赌?”   裴也挑了挑眉毛:“说说看。”   “我赌你能跑进前三。”   裴也笑了笑,不太理解这个赌约的意义是什么,但一看周择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赌注是什么?”   “一个愿望。”   “……老土。”   周择啧了一声:“那你说说看?”   他以为裴也能说出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赌注。但对方想了好一会儿,只说了句就这样吧。   过了几分钟,裴也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不会早有预谋吧?”   周择张了张嘴,险些就把“想跟你谈恋爱”这几个字说出来。但多盯了一会儿那双不常有笑意的眼睛,他还是摇了摇头。   “到时候再说。”   ……   周四这天,运动会如期举行。   原本周择还担心,因为李平安的事儿,学校担惊受怕地给高二的学生放了两天假,运动会恐怕也会延期。   但为了降低这件事的影响,校领导急于转移学生们的注意力,所以运动会反而更加大张旗鼓地张罗起来,周三一早就在学校各处挂起了运动会的横幅,连本来没有参加资格的高三学生都被批了半天假期,美名其曰让他们在学习之余放松身心。   虽然早已入了深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开运动会的时候,那天上的太阳就跟赶着凑热闹似的,使尽浑身解数大放光芒。   裴也蹲在升旗台旁边的阴处,看着自己班级的方阵稀稀拉拉地走过。   旁边坐着一派高一的小姑娘,盯着方阵外圈的周择,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那个是周择吗?真的好帅啊!”   “这就是偶像剧里的学霸男主角吗?爱了爱了!”   “呜呜呜我也要去校草贴投票了……”   “笑起来好温柔啊……哥哥我醉了……”   裴也远远地瞥了一眼队伍里冲着他人微笑的周择,然后有些不爽地移开视线。   他的手机上屏幕正在浏览六中贴吧某个热门帖子——六中的校草排行贴,第一名是周择,跟帖人投出的理由有很多,譬如有礼貌、有教养、学习好等等;而往下翻,第十名是裴也。   虽然心里觉得很荒谬,但他仍翻了翻下面的留言:   【帅是帅,可是太凶了,人家害怕……】   【听说他天天换女友,渣男!】   【虽然但是,我还是喜欢学霸!优秀即正义!】   【校霸很帅,所以我选周择。】   【……】   “看什么呢?”徐多智从背后冒了出来。   裴也立马关掉了手机屏,但还是晚了一步。   “你也看到这个帖子了?”徐多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是不是不科学!我怎么可能没上榜呢?”   裴也躲开他的手:“别碰老子,全是汗。”   “……”徐多智大声控诉他,“你变了,你再也不是那个疼爱我的裴爷爷了,居然开始嫌弃我……”   “你他妈有病是吧?”   瞬间,裴也整个人散发出腾腾的杀气。   “说正事说正事。”   徐多智一秒恢复正常:“你不是要退学吗?怎么突然来参加运动会了?改主意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裴也从他手里抢过一罐新红牛:“跟你有毛关系?”   “那是为什么?”   “答应别人了。”   “谁啊谁啊?哪个班的?我认识吗?”   裴也仰头喝了一大口饮料,直勾勾地看着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很奇怪,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他仍然能够一眼就看到周择。   徐多智像是看出什么似的:“你这表情,不会真是我认识的人吧?”   裴也依旧不答。   徐多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群人:“难不成是……秦燕?”   他们班这次运动会的报名工作是秦燕在负责,如果是她……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徐多智冲他挤眉弄眼:“真看上咱们班长大人了?”   裴也用一副“老子看得上她?”和“你什么眼光?”的表情回答他。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在他的不懈追问下,裴也终于慢吞吞地回答:“瘦的,高的,长得好看,看起来很乖的…”他盯着远处的人影,舔了舔嘴唇,“皮肤白,成绩好。”   徐多智越想越不对劲,想了半天终于一拍大腿:“那不就是孟初雨?”   裴也睨了他一眼:“就那豆芽菜也能比?”   说完,他揣着手走了。   徐多智拉着后来的闻嘉朗倒苦水:“不是吧,他学期前还说孟初雨那身材看了就腻得慌,怎么现在又成豆芽菜了?难不成他换口味了?”   这是在伤口上撒盐。   闻嘉朗一听孟初雨的名字,又捂着心口跑远了。   班级方阵之后,各个比赛项目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没有参加项目的学生们就地解散到升旗台两旁的阴凉处坐着观摩比赛。   “喏,等会好好跑。”   周择走完方阵回来,在角落找到了正在玩消消乐的裴也,丢给了他一瓶矿泉水。   裴也应道:“放心,一定会输的。”   周择在他身边坐下:“那谁知道,万一我赢了呢?”   裴也故意逗他:“叫声哥哥,我就让你赢。”   周择眼角弯了弯,不答。   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挤进他们中间。   “周择,能不能帮个忙啊?”   秦燕眼巴巴地看着他。   “……啊?”   穿过大半个操场,一路担心他逃走似的,秦燕抓着周择直奔篮球场。   到地儿周择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起因是他们班东拼西凑出来的篮球队,临上场有一个队员拉肚子,而唯一的替补也正好有其他项目,所以只能现抓一个来凑数,直到替补上场。   秦燕双手合十:“帮帮忙吧,就一节,等替补回来就行!”   周择转头寻找三千米的候场区,那边还没开始,等到裴也跑的时候替补应该就回来了。   他这么想。   “……行吧。”   周择换上替补的球衣上场。   “我靠,你怎么来了?”徐多智正做着热身,一看见他,下巴都惊掉了。   “替补。”周择道。   “你会打嘛?不行换个人吧,别被他们撞飞了……”徐多智担忧地说,“蚊子哥,要不还是你上?”   场外的闻嘉朗连连摆手:“我低血糖我上不了,择哥可以的………呀,裴也快上场了,我看看去!”   “…哎!”徐多智喊了一声,意识到不对劲,“……不是,他咋叫你哥?”   周择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这边裁判进场,两队球员相继站好位置。   文六班的对手是理一的,对面球员一上场,周择就认出了领头人的脸,之前差点打起来的大块头。   真是冤家没路走。   “哟,你们班居然凑齐人数了,我还以为都是同性恋娘炮呢。”李强挑衅地对徐多智说。   “你嚣张什么,人不齐也能给你打趴下。”徐多智不甘示弱地冲他竖了个中指。   跳球的不意外是徐多智和李强。   周择被塞进了后卫,自己这边的队友除了勉强认得出一个打中锋的大个子,外号叫大炮以外,另外两个只能靠衣服的颜色区分。   自己从没跟队友磨合过,如今强行凑在一起,除了帮忙盯住对面控球的人以外,全程就像个透明人。   不过他也乐得自在,甚至几趟下来,也看出了一点他们打球的路数。   徐多智个子不算高,但胜在速度快,敏捷性高,是他们这边主要得分选手,而大炮个子虽然高,但显然技术和速度都一般。倒是对面李强,不愧是校队的,力量和速度都在线,自己这边两个人防他都有些吃力。   这边徐多智终于拿到了球,刚带进三分线,对面的两个后卫就快速贴了上去。   好巧不巧,此时离得最近的只有满场转悠的周择。   徐多智病急乱投医,只能传给他。   “周择!”   这傻缺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地喊了一声。   球低低地飞了过来,周择稳稳接住,但这个时候,李强也跟到了附近。   周择看了一眼其他人的位置,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后方空缺,便直接大力推球运球,前脚压住重心,身形一晃,快速换手拉球,过掉了拦在他面前的李强。   上篮,得分。   “我靠,牛逼啊!”   徐多智从他身边跑过,兴奋地夸道。   但李强明显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轻视才让他拿到了分。   于是接下来,他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周择身上。   这下划不了水了。   周择被迫加入这场比赛。   队友似乎也明白自己这边多了一匹黑马,开始不停地给他传球。   可没有配合的问题开始暴露,周择拿到球经常传不出去,加上对面十分默契地集中火力,甚至不惜违规。   “靠,这都不吹哨?”   周择又被撞了,站稳以后,表情明显皱了一下。   闻嘉朗在场外看得着急,恨不得自己上场。   这边三千米的队伍跑到了附近跑道,裴也远远地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   闻嘉朗转头在跑道外跟上裴也:“咱们班篮球赛啊,对面老犯规,裁判跟瞎了似的,周择都被撞好几下了……”   裴也皱了皱眉:“他还在场上?”   闻嘉朗说:“估计要把上半场打完吧,而且他打的挺好的,要是走了,咱们班估计就输了。”   现在是第三圈,裴也跑在第一梯队,距离终点还剩不到一圈。   原本他打算最后半圈走过去,这样和周择的赌约他就赢了。   但听到篮球赛的事以后,他却没法再按照计划好的来。   输就输吧。   裴也渐渐提速,甩开了一个又一个人。   直到追上第一名。   终点就在篮球场附近。   裴也一下跑道,就一边把比赛服扔给工作人员,一边黑着脸从人少的地方钻进理一班的休息区。   “犯规了!这裁判在干嘛?”   有人不满的嚷嚷。   场上,周择防守的时候又被李强撞了个趔趄,可下一秒中场休息,双方散到场下,这个违规动作便不了了之。   李强笑嘻嘻地和队友一起往遮阳棚下走。   裴也随手抓了一下头发,面色不虞地朝他走去。   李强突然被抓住衣领:“你干嘛……”   拳头高高举起。   “裴也——”   这时,周择走了过来。   他抓住裴也的胳膊,示意他冷静。   裴也慢慢松了手,退了一步,刚想说什么,周择又突然闪身上去,一拳揍在李强脸上。   “操,你他妈有病?”   李强很快反应过来,立马一拳砸向周择。   裴也眼睁睁地看着那拳头擦着他眼角过去,可很快,李强的肚子就迎上了周择的膝盖。   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周择打架,不论是气势还是力量,都与外表极不相符,尤其是膝盖、手肘,这些人体最坚硬的地方,他用的炉火纯青。   李强被打得没有招架之力。   围观的人将他们拉开,李强身边围了许多人,周择甩开他们走到裴也面前。   “我没事。”   这是第一句话。   之前在场上的时候,周择就听到了广播男子三千米的成绩,裴也是第二名。   他用一副“看,我就说吧”的表情看向他,并飞快地问:“赌约还记得吗?”   裴也看着正在向他们靠近的老师,嗯了一声。   周择眼帘微低,话在嘴边反复咀嚼,等到他真正开口时,已经彻底换了个模样。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你不是让我请你一个月的早餐吗?”   “最少…再陪我一个月?”   他那天对李平安说的话,其实也是想让裴也听到的自白,周择很害怕,面前这个人会讨厌他,会远离他,会像其他人看李平安那样看着他。   但是都没有。   事到如今,大家好似都心照不宣。   裴也说了一声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作者有话说:   好耶,更新了——其实写这章后面字数是有点超了,但还是想让他们赶紧推推感情进度,所以就这样吧! 第三十七章   医务室里,狭窄的走廊里围了好几个人。   严主任和双方班主任都在房间里关心李强的伤势,而周择和裴也以及把李强送进医务室的几个队友则“乖乖”等在外面。   篮球赛一打完,徐多智便闻风赶来,还大摇大摆地带着一群队友。   “卧槽,周择,你刚帅炸了!我跟你说,我早就看那孙子不顺眼,这下舒服了。”   原本李强的几个队友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周择和裴也两人,但徐多智几人一来,就瞬间将他们的气势压了下去。   “吵什么吵?”走廊尽头,严主任探出头,瞪他们一圈,“你们都围在那儿干嘛?还要打架啊?”   徐多智是老油条,惯会装乖耍滑:“没有没有,我们打球受伤了,过来买药。”   “对对对,买点药!”   “买完药赶紧走,别在这儿凑热闹!”   严主任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进去之前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周择,似是怕他又出幺蛾子。   大人一走,徐多智又露出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   “哎~校队也不过如此嘛!还打不过一个文科班的。”   周择坐在墙角的长椅上,对于他们之间的骂战视若无睹,反而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裴也的食指,不亦乐乎。   “我好困啊。”他对裴也说。   “那你睡会儿?”   周择看了一眼旁边那群人,摇了摇头:“太吵了。”   裴也轻轻勾了勾手指,眼中带笑:“周择同学,你在撒娇吗?”   周择险些咬了舌头舌头,犹豫片刻后,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裴哥,帮帮忙呗。”   裴也笑罢,飞快地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叫住徐多智:“卷毛——”   徐多智回头:“……哎!”   裴也侧了侧头:“赶紧出去,吵死了。”   “啊?”徐多智花了两秒钟反应,“哦哦!走了兄弟们。”   他将自己班的同学推了出去,转头又回来想把理一班的几个人也拉走。   但没想到他们一个个都纹丝不动,其中一个刺头青年还不爽地推开他:“干嘛啊,要走你们走呗,我们还要等李强。”   旁边的人连忙附和:“切,走什么啊,打了人心虚是吧?”   徐多智本想回嘴,但转头看见裴也已经黑着脸站了起来,立马咽下了嘴边的话,心里暗暗为这群人默哀了一秒钟。   ……完了完了,这帮傻缺要完了。   裴也走到他们面前,微微抬了抬下巴:“出去。”   对方不认识裴也,自然不服气地回骂:“凭什么?这他妈是你家啊?”   裴也没什么耐心,又说了一次:“滚。”   刺头青年梗着脖子:“老子就不……”   不成想,裴也倏然伸手,抓着他的衣领往旁边一拽,将他的脸按在墙上。   刺头脸一皱,两眼发晕。   “你他妈的……”   接着,他的同伴七手八脚地涌上来,裴也先拽着刺头躲过了一个人,剩下一个他抬起胳膊给挡了出去了。   他又一次问刺头:“滚不滚?”   刺头瞪着他,咬着后槽牙,再次攥着拳头冲了上来。   “严主任。”   忽然,周择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   裴也立马顿住原本要压低的上半身,并直直地迎上刺头的拳头。一道口子在裴也的脸上绽开,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慢慢滑了下来。   “干什么呢!”一声怒喝,让几人都定在了原地。   “你们要造反是吧?还敢打架?”严主任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站在四个人中间,“说,谁起的头!”   裴也抬手抹了一下脸,一脸冷漠地靠在墙边。   “裴也,是不是你?”严主任扫了一圈,直接锁定嫌疑人。   在他心里,裴也在高一给他惹了一年的麻烦,是个有案底的惯犯,所以如今四个人打架,理所当然会觉得是他挑事在先。   这下,刺头三人都有些得意地看向裴也。若非严主任在场,恐怕已经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裴也见过太多次这种情况,也不打算辩解,任由严主任把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   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说说你,是不是跟谁都能打起来?嗯?这里是学校!不是斗兽场!我们是教你读书的!不是教你打架的!我问你——李强的事是不是也跟你有关?人家周择……”   “严主任。”周择站了起来,走到他们中间。   “周择,你晚点再说……”   严主任直接打断他,又转过身打算继续盘问裴也。   “……凭什么,这他妈是你家啊?”   这时,刺头青年的声音忽然从某个角落传了出来。刚刚还幸灾乐祸的三个人听到这句话脸色突变。   不远处的周择又点开一段录音。   “……你们班都是娘炮同性恋,脏死了!”   “……还不是因为场上打不赢我们,所以场下动手?”   “操/你妈,你再说一遍?”   每一条录音里都只有刺头骂人的声音。   就算当时的情况是他们和徐多智两方的骂战,如今录音机里也只有一方的证据,断不能再只认裴也的错。   周择又走到裴也身边,不紧不慢地说:“主任,他脸上流血了,让他去处理一下吧?”   严主任愣愣地点头,他这才注意到裴也脸上的血。   两人一起往空诊室的方向走,但路过刺头时,周择忽然停下。   他一把抓住了刺头的手,把上面的指虎撸了下来。一整块金属砸在地上,很有分量地响了一声。   他回头看向严主任,明知故问:“主任,上学应该不能带这个吧?”   严主任脸上再也挂不住了:“把你们家长都给我叫过来!”   ……   诊室里,裴也悠闲地靠在空床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择在柜子里倒腾得乱七八糟。   医务室里唯一一个医生还在隔壁给李强看伤势。   其实那厮毛事都没有,顶多是脑袋挨了两下有点晕乎,躺两天就行了,偏要一直嚷嚷这疼那疼,周择只好自己动手帮裴也清理伤口。   而本来正在那边和理三班班主任“激烈辩论”的吴广,一听说他们又打架了,连忙跑了过来,当即就被一脸血的裴也吓得犯了高血压。   周择瞥了一眼裴也:“你还笑,班主任都回去吃降压药了。”   裴也坐着,仰着头,他站着弯下腰,手法熟练地给他消毒。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眼睛上,裴也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想起在操场上他对自己说的话。   那时候周择刚在众目睽睽下把人揍了一顿,转头看向自己时,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表情,眼睛里很空很空,直到两人的视线接轨,他才像回过神来一样。   周择一边给他贴纱布一边问:“你在想什么?”   裴也收起放空的目光:“……在想那个骗子和尚说的话。”   周择说:“你不是不信吗?”   “我当然不信。”伤口处理好了,裴也便大剌剌地翘着腿,“我的生日是福利院的院长瞎编的,拿着那玩意儿,怎么可能算得出来我的命。”   周择收拾着医药箱,看起来心情不错:“那挺好,说不定你会活很久很久。”   “活那么长干嘛?”裴也说,“又不是王八。”   “……”   裴也假装没看到周择的白眼,接着说:“你想想看,我如果只活三十岁,那我就只用养苏雅三十年,但如果我长命百岁,那就得养她到死,太不划算了。”   周择说:“万一她早死呢?”   裴也认真地想了想:“那我肯定要长命百岁。”   周择接他的话:“嗯,长命百岁。”   他知道,裴也很想离开这儿,无时不刻不在想。   “你真的不走了?”   说这句话时,周择一直盯着窗外的梧桐树,他担心自己的目光会给裴也的答案造成影响。   但他没能听到裴也的回答。   李强的父母找到医务室来了,同时被叫来的还有周海洋。作为家长,几个大人聚到一起的场面并不怎么好看。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你伤到哪儿了?”李强的妈妈一看见病床上的儿子就大喊大叫起来,“谁打的你啊?有这种学生在学校里,让我们父母怎么放心把孩子送进来?”   “李强妈妈,您稍微冷静一下……”   “冷静什么?我儿子都被打成这样了!”   这时,恰逢周海洋进来,李强妈妈眼睛尖,一把就抓了上去:“是不是你家小孩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给我道歉!赔钱!”   周海洋在电话里就听了事情的大概,但没料到对方家长一上来就这么大动静,免不了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李强妈妈,周择……叔叔,你们俩冷静一下,我们先听听学生怎么说的。”严主任冲门口的周择和裴也招了招手,“你们俩进来!”   周择走到周海洋身边,然后按照严主任的要求,大致讲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经过,并把故事里的裴也摘得一干二净。   事情的结果很明了了,确实是周择动手在先。   “就是因为一个比赛而已,男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周海洋听到周择亲口承认,仍有些难以置信,“小择你也是,怎么这么冲动?快给人道歉……”   李强妈妈不依不饶:“道歉就完了?我要告你们!”   周海洋说:“当然不止道歉,医药费都可以商量……”   有大人在场,李强一个劲地跟他妈妈撒娇。   “妈,我头疼……”   “没事儿子,妈妈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周择叔叔,李强妈妈,咱们先让李强休息,出去聊吧。”   严主任见状,趁机把大人们都拉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三个孩子。   李强剥着橘子,对周择说:“你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凶的,现在还不是要道歉?”   “你真以为老子拿你没办法了?”   裴也冷着脸上前,一把摁住他的脖子,李强没反应过来,差点被橘子呛死。   “你动我一下试试…!”   “动你怎么了?”   周择走到病床边,一把扯掉了他手背的针。   “让你妈去告我吧,大可以看看你这点儿伤值几个钱,但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校队的某个同学不是因为你退队了吗?真以为没人知道这件事?”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强的表情从得意变成害怕,不由得觉得好笑。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是你偷拍他和男生在一起的照片发给教练?还是知道你给他写情书诬陷他?”   “你闭嘴!”   李强惊恐地打断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想攻击周择。   “李强,你在干什么?”   严主任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   “看吧,他什么事都没有。”   周择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说。   “是他,是他说——”   教学楼的下课铃急促又激昂地奏响,与身边吵闹的声音一起。   他忽然觉得这小诊室狭窄又拥挤,像被拖入几万米深的海底。   直到这时,裴也抓住他的手,将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潮水退却,他得见明月。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换了个新封面~这是本周第二更,周六要考四级,所以考完之后再更啦。   另外,这两天高考中考完的朋友们,你们一定会能进入梦想的学校,去到你们想去的地方~假期快乐哦 第三十八章   刚走出校门,周海洋便让跟在后面的两人等在原地,自己去把车开过来。   李强最后还是接受了周择那并不诚恳的道歉,他的父母收了医药费以后也表示不会再找麻烦。   这个结果说不上好,周择望着远处的路面微微出神。   直到裴也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记得帮我写检讨。”   周择险些呛住:“……为什么?!”   裴也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不会。”   “……”   周海洋把车开到两人面前,等他们上车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把脸冲着窗外。   作为长辈,他现在理应要对周择说一些教育的话,但下午从严主任嘴里听过整件事的缘由后,此时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于是他干巴巴地开口:“你们饿不饿?”   “不饿。”周择说,“可以送我们去市中医院吗?我们想去看个同学。”   “啊?哦哦。”周海洋立刻将车掉了个头。   去市中医院的路程很短,周择和裴也在门口下了车后便径直往住院部去了。   而周海洋在驾驶座上三番两次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给马文静,却总在最后关头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总想起小时候的周择,那时候他很闹腾,经常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地捣乱,左邻右舍们嘴上都烦极了,但一见到他仍会笑眯眯的。至少,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可能因为孩子长大了,所以懂事了……   但不开心是看得出来的。   最终,周海洋还是把手机放了回去。   ……   “我们是不是要买点水果什么的?”刚走进住院部,搭上电梯,周择看着自己两手空空,顿觉不对劲。   “啧,你买了他也吃不了。”   “那不一样,哪有人探病空着手的?”周择转手按了一楼的电梯。   “算了,你先进去,我去买,顺便抽根烟。”   “诶…!”   电梯门在两人面前徐徐合上,裴也又一个人坐回了一楼。   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人,住院部门口有不少买水果或者保健品的摊贩,很好找,种类也很齐全,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价格虚高。   裴也担心那个小少爷怕麻烦直接大手一挥在这儿消费,所以才主动请缨一个人下来。   为了吸引顾客,商贩们的吆喝声层出不穷,裴也就像自带屏蔽仪一样,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往街对面的小胡同走去。   “……诶!你撞到人了!”   人群中,一个女生不大明显的抱怨了一声。   医院门口来往的人很多,难免挤挤碰碰,裴也没大注意,但没想到下一秒那个女生就撞到了自己身上。   推她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棕色旧夹克,挎着一个腰包,眼神机灵,发现裴也盯着他后立刻别开了目光。   “等等,我手机呢……”旁边的女生又嘀咕了一句。   裴也几乎一下子就觉察出不对劲来,伸手抓住了男人的挎包。   男人有些慌,一把抱住自己的包:“你干什么!”   裴也手上用力拽了一把:“手机!”   男人提高音量:“我又没偷!”   周围的路人都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齐刷刷地看向他们。   裴也手上一点都没松:“我可没说是你偷的。”   男人被噎了一下,只好想办法扯开他的手:“那你松手!”   裴也叫住旁边还在找手机的女学生:“喂,去他兜里找。”   女生先是茫然抬起头,又看了看被抓住的中年男人,认出他就是不久前撞到自己的人后,这才壮着胆子走过去。   “对不起啊,我就看一看……”女生走到他身边,一下子就在夹克口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手机壳,“我的手机!”   就在女生伸手去拿的时候,男人忽然用力挣扎了一下,直接争脱了裴也的控制。   “……诶!”   女生被他掀翻在地。   裴也看着男人越跑越远,已经没了追上去的必要。好在被偷的手机此时正牢牢抓在女生手里。   行了,日行一善结束。   他没去关心地上的女生,而是拍了拍手继续站到一边等红灯。   “那个……刚刚多谢你!”女生被扶起来以后专门过来说了句谢谢。   裴也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女生站到他旁边,但她不看红绿灯,反而时不时偷瞄裴也。   裴也被偷窥得很不舒服,便问:“有事?”   他脸色很臭很凶,女生被吓了一跳,果断摇了摇头,但就在裴也以为对方已经收敛了以后,偶尔飘过来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身上。   裴也又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没什么……!”   女生低下头,不多时又忍不住抬起来,最后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认识周择吗?”   ……   病房里,素静得过分的环境显得有些严肃和压抑。   李平安躺在床上,裹挟在白色里,脸也白得不像话,唯一能说明他仍活着的,只有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的父母为了照顾他辞掉了远方的工作,终日在病房里操劳。   勤劳的女人整日哭泣,脸上永远是一副悲伤的表情,只有偶尔面对李平安时,才能扯出几个勉强的笑容。   曾经见过的那个老人不在,据说是担心老人家受不了,瞒着了。   “谢谢你能来看他。”李平安的妈妈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也没有精力收拾自己,“他一定很高兴。”   周择礼貌地点点头。   他并不知道李平安此时是否算得上高兴,但他猜测应该不是,毕竟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一个人都鼓起勇气准备去死了,结果却没死成。原本一了百了的事,现在却还要面对残缺的身体,悲伤的亲人,这样的心情应当是充满绝望才对。   他走进病房,四周充满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李平安的妈妈在床边帮他掖被子,然后又抱着开水瓶去打水。   李平安慢慢地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周择,仿佛在与他问好。   周择站在病床前,不发一言。   时间回到几天前,李平安跳楼以后衣服被楼下的树枝挂了一下,落地前增加了缓冲,这才保住命。   虽然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   不久后听说他住院了,班上其他人也来看过他,学校里的事想必他不再愿意听,而此时周择想了想,竟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想了很久,周择只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你还会来上学吗?”   李平安微微摆了摆头。   “那你……”   话到嘴边,他竟说不出什么祝福,总觉得徒劳,想了想,说,“……你父母很担心你。”   ——希望家人能留住他。   但是,李平安忽然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周择应道:“怎么了?”   李平安没说话,而是慢慢看向了窗户。此时,他眼里终于不再只有绝望,而是出现了零碎的、希翼的光。   周择一时间没明白,只是跟着他一起望着那一方湛蓝的天空,但很快,李母打完水回来了,还带回了晚上的饭菜。   周择不便再呆下去,于是告辞了。   等到他走出住院部的大楼,路过楼下小花园的时候,他又一次抬起头,天幕渐渐变成了深蓝色,淡色的月亮也浮了出来,李平安的病房在六楼,窗户没任何遮挡,应该能恰好看见那轮月亮。   ……   接到周择电话的时候,裴也正从距离市中医院两条路的派出所走出来。   两人在电话里总共花了十秒钟,周择匆忙赶到时,正好看见陈许葭和裴也一道出来。   周择绷着脸叫了一声:“裴也。”   裴也的目光终于从陈许葭身上移到周择脸上:“……啊,你来了。”   周择大步走到裴也身边,可是越靠近,他心里越是不安,像是担心有什么要离他而去了。   他故作镇定地问:“怎么了?”   陈许葭并非察觉不到周择对她释放的敌意,可越是这样,她越要凑上前。   “没事,碰见一小偷,你朋友帮了我。”说完,她又转头对裴也道谢,“谢谢啊,有时间请你吃饭。”   裴也哦了一声:“那现在请吧。”   陈许葭&周择:“……?”   但事情到最后,周择也没弄明白,他们三个人怎么就坐到一张饭桌上了。   于是趁着服务员来给烤盘换纸的功夫,周择一把把裴也拉到放肉的冰柜前。   他问:“你怎么回事?”   裴也专心致志地在肉堆里挑挑拣拣:“什么怎么回事,来的路上不都说了吗,我见义勇为日行一善。”   这小词儿还挺溜……   周择无言地瞥他:“那你好人做到底,干嘛要蹭饭?”   裴也说:“我又不是雷锋,做好事讲回报的——要么现结,要么欠着。”   周择说:“……行,那她跟你说什么没?”   裴也顿了顿,仿佛在想说辞:“……是说了什么,但我记不清了。”   周择眉头一皱,还想追问,但转头就看见对方已经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回去了,于是只好将这件事暂放一边。   “你们……至于端两个盘子吗?”陈许葭见两人手里的东西,不免发问。   “怎么……”周择正要把托盘搁在桌上,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只拿了一块扇贝。   他尴尬地笑了笑,将那块孤零零的扇贝倒进裴也的盘子里。   陈许葭一边张罗着烤肉一边对裴也说:“你真不客气啊。”   一眼望去,他拿的全是肉,唯一的蔬菜可能就是装肉的碗底那两片大白菜叶子了。   裴也恍若听不见,一面将烤盘铺得满满当当,一面不断把烤好的肉往周择碗里夹。   “行了,我吃不下……”   “瞅你那胳膊腿,多吃点。”   “太腻了。”   “肉吃少了。”   “……”   作者有话说:   陈许葭:那我走? 第三十九章   这顿饭没吃太久,结束的时候天刚擦黑。   陈许葭得趁着寝室锁门之前回去,于是三人在烤肉店门口分开。   或许是肉吃多了的原因,周择一直觉得胃里不大舒服,便提议散散步消食。   可两人沿着马路走了好一会儿,不舒服地感觉仍没有减轻,周择只好在路边找家便利店买了瓶水。   从便利店出来时,裴也正坐在不知道谁的摩托车上抽烟,头顶正好有盏路灯,烟雾不断上升,最后散在橘黄色的光里。   见他出来,裴也问:“好点没?”   周择喝了半瓶水,稍稍压下去烤肉的油腻:“托你的福,这辈子不想吃烤肉了。”   裴也头一次露出这么真诚且愧疚的表情:“对不起。”   周择摇了摇头,然后从他裤子口袋摸出烟盒:“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裴也微微别开头,似乎不大想说,但周择的视线让他招架不住。   “说了一点儿你和他表哥的故事。”   语气风轻云淡,只是表情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掩饰的嫌隙。   但周择一直在低着头点烟,根本没注意那些。   “说了多少?”   “挺多的。”   “比如?”   “比如你害她没能转去附中,所以要报复你。”   裴也玩笑似的转述,同时又观察起对方的表情。   周择咬着烟,把盒子塞回裴也的口袋,透过薄薄的烟,他直视着对方,脸上没什么波澜:“那就报复吧。”   裴也想了想,问:“那你喜欢她哥吗?”   周择的手指很细长,骨骼分明,裴也见过那双手握着刻刀的样子,只觉得漂亮,如今见它捏着烟盒往自己裤子口袋里塞,又是别样的感觉。   没多久,裴也听到面前的人回答自己:“不喜欢。”   和他想得一样。   裴也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直白且直接的,甚至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的时候,裴也是有些紧张的。   在陈许葭出现之前,他没想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说起来太矫情了,顺其自然就好。可现在,他突然想要一个答案。   周择手里夹着燃了一半的烟,似乎不意外他会这么问。   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答案,看向裴也:“……那你能留下来吗?”   好似有一盆冷水浇下来,裴也突然清醒了不少,他认清了周围,意识到自己仍处在一个冷漠的现实世界。   而他们也不是什么浪漫的少年。   裴也说:“我不确定。”   周择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笑了笑:“那我也不确定。”   赌约什么的,还不是可以反悔。   天空变成了浓郁的蓝色,仿佛这时候人们才明白,黑暗是有颜色的,远方的建筑变成了一道道影子。   两个少年走在马路的一边,他们的衣角时常擦过,远远看去,便从两个人连成一片。   哪怕笃定结局是分离,但他们此刻需要彼此,于是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他们紧紧抓着对方。   ……   十一月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在月末的时候终于停了。   教学楼下的血迹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原本学生都会远远绕开的地方又重新有了脚印,李平安的离开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除了同班同学偶尔提起又匆匆转移话题,周择都快想不起他了。   虽然暂时留在了平江,但裴也还是退学了,就在运动会结束的第二天。   班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随之减少的还有每个课间教室外路过的其他班的女生。   如果非要说周择的生活有什么改变,那应该就是他的“人设”了。   从一个乖牌的三好学生变成了一个惹是生非的刺头儿只需要一封检讨书。   这周一的升旗仪式难得没有被雨打断,严主任让周择在升旗结束的时候上台念他的五千字检讨。   或许是之前太过信任他,严主任甚至没有过目这封检讨书,于是等到周择念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他站在升旗台上,手里拿着麦克风,五千字的检讨书一共有六页,待他一一展开,终于慢悠悠地从第一个字开始念: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好,我是高二六班的周择,经过此次错误,我在感到深深地内疚与自责的同时,更认识到我,作为李强的同学,有责任有义务帮助他树立正确的三观,教会他做人的道理,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碍于李强同学逆反的性格,我最终选择了以暴制暴的方式帮助他,我认为我的初心是好的……”   “停停停!”   越听越不像话!   刚念了个开头,严主任就举着大喇叭试图阻止台上的周择。   可台下的学生们已经笑疯了,他的声音被淹没了一半。   于是周择还在继续念。   严主任把喇叭往旁边的学生手里一塞,直接大步冲上升旗台。   “周择!你在干什么!”   周择总算停止了检讨书的朗诵,认真地看着严主任:“老师,我在念检讨。”   “我知道……!”严主任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别念了,你给我下来!”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严主任夺下他手里的麦克风,大喊道,“升旗仪式结束,都给我回教室!”   周择也被赶下了台。   一战成名。   代价是周海洋又被请来喝茶了。   但这次周择没机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能坐在教室里被闻嘉朗和徐多智骚扰。   “择哥择哥,你能不能把那检讨给我看看?”   “对啊,给我看看,五千字,都是骂李强的?”   “后面还骂了发帖子的那个傻/逼。”   检讨书被两人瓜分着围观,周择杵着脑望着远处红旗飘飘。   闻嘉朗感叹道:“学霸就是学霸,骂人都骂得这么有文采。”   徐多智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裴哥看看……”   周择终于侧过脸,瞥见他手机上熟悉的头像,装作随口一问:“他现在在干嘛?”   徐多智发着消息头也没抬:“谁啊?裴哥?”   “嗯。”   “他……他前两天刚在那边找到工作,这会儿上班呢。”   “哦,干什么的?”   “这就不清楚了,好像也是在一个修车行。”徐多智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放下了,也不知道裴也有没有回,“……他不咋跟我说他的事,毕竟刚过去,肯定很忙。”   周择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自从裴也离开以后,他们就没再联系过,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对方发来的一张车票照片,周择没有回复,因为他既说不出一路顺风也不想让对方勉强留下,所以逃避了。   没多久,裴也给徐多智回了话,他看完乐得把手机伸到周择面前。   裴哥:【牛/逼】   周择大约能想象到他是怎么面无表情地打下这两个字。   他笑了笑,一转眼,又看到聊天框上方有一行“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一颗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看到那条消息,徐多智就把手机收了回去。   这是,老班正好领着周海洋出现在教室前门。   “周择,出来一下。”   “……哦。”   他们对话的结果应该不错,周择偷偷观察了一下,两个人的表情都比较平和。   吴广看了看周海洋:“周择,你叔叔想跟你聊聊。”   他说完这话,就把空间留给了叔侄两人,自己则回避到了一旁。   “……叔。”   “小择——”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周择摸了摸鼻子,又说:“您先说。”   周海洋这几天似乎很累,黑眼圈又深了不少,但和周择说话时,仍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小择啊,后天是你奶奶忌日,我来学校接你吧?”   想起奶奶,周择多少有些动容:“好。”   周海洋说:“那就后天早上,我已经给你们老师请好假了。”   “嗯。”   “……”   周海洋看着自己这个侄子,已经不知不觉长到了十七岁,个子比他都高出一些,听说打架的时候还会把人摁在地上……   他很想说点什么,可刚开口,周择就冲他礼貌一笑。   “对不起叔叔,今天又给你添麻烦了。”   周海洋张了张嘴,习惯性地说:“没事,但下次别这样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你马上十八岁,该懂事了。”   周择飞快地点了点头:“嗯,下次不会了,您先回去吧。”   “……好,那我走了。”   送走周海洋,周择攥着一手汗回到教室,英语课已经上了三分之一。   他在大片注视中坐下,好一会儿,黑板上的板书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   又来了又来了……   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样,闷得不行。他伏在课桌上,大口呼吸,试图减轻这种不适感。   他在脑子里疯狂寻找一些别的记忆,好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全放在周海洋和马文静的那些话上。   但他越是反抗,大脑好像越是不听话。   “你不懂事……”   “你再努努力。”   “你看看别人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如果当初没有你……!”   ……   嗡——   手机锁屏界面突然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裴也:【好好学习。】   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陡然松了。   他长长地喘了口气。   忽然很想哭。   作者有话说:   补更中… 第四十章   平整的沥青路面上碾过一辆洒水车,两边的路人纷纷避让,远远地绕开。   倒也有人没躲——裴也怀里抱着几叠卡片站在路灯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熟练地把修车行的小广告贴在灯柱上,几十条街的路灯、小区、车窗,他都要贴到,没时间躲开这点无关紧要的水花。   “裴也,休息会儿,吃饭了。”   和他一起贴广告的是车行的另一位新员工华仔,刚从职高毕业没多久,长得老老实实的,实际上比谁都精明。   裴也算了算手里还剩的活儿,一个小时应该就能干完,于是甩了甩胳膊,跟上了华仔。   两人就近找了个苍蝇馆子,一人点了一份盖浇饭。   裴也就着盘子扒了几口,米有点硬,菜有点咸,总之不大好吃。   华仔一边吃饭一边东张西望,看到旁边新开的小区楼盘时,有些憧憬的问:“你说,这房子要多少钱?”   裴也顺着他看了一眼,目光没停,很快就收了回去:“一平一万三。”   华仔艰难地将嘴里的饭咽下去:“乖乖,我一个月还工资不够一个零头。”   裴也闷头吃饭,没应他。   但华仔没打算让他安静吃饭,而是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诶,裴也,咱们从学徒转正的话,一个月有多少钱来着?”   裴也说:“三千,提成另算。”   华仔郁郁地戳了两下米饭:“咱这车行也算大了,工资怎么还这么低……”   他一边吐槽一边看了看低着头的裴也。   这人比他晚了几天进店,但和他这个新手不一样,裴也一进来就能直接上手,并且不比一些老员工差,这两天带他们俩的老师傅看起来有想把裴也提前转正的意思。   两人出来发传单之前他还心想着,现在大家都是新人,赶紧趁着人家“飞黄腾达”之前打好关系,谁知道这人颇不好打交道,不是臭着脸就是正眼都不给,迟早要得罪人。   一想到这,华仔摇了摇头,决心还是跟这人保持距离,自己“另攀高枝”吧!   下午贴完小广告以后,两人一道儿回了车行。   刚走进门口,裴也就瞧见前台围着一窝人,叽叽喳喳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不过这场景员工们也是司空见惯——偶尔有刁钻的客人回头找事,无非下次给点折扣或者送点小礼品就能摆平。   于是裴也和华仔也没凑热闹,径直往里面的工作间去。   换员工服时,工作间又进来几个人。   华仔爱和人打交道,早就与店里的员工混熟了,这些人一走进来,他便热络的一一打招呼,顺道还八卦了一番。   “杰哥,外面咋回事啊?”   刘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裴也没说话,倒是旁边的小胖接道:“有个客人的车出了问题。”   华仔问到:“啊?怎么回事儿啊?”   小胖又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零件的问题。”   华仔想起什么似的,说:“是前两天那辆来保养的奔驰c200吗?那不是杰哥……”   小胖忽然冲他使了个眼色。   华仔正不明所以,门外又进来一人,一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王毅华,你给我出来!”   “怎么了经理?”   华仔一路被经理提溜到大厅,只见先前和前台理论的客人正坐在休息区。   见人终于过来,男人立马站了起来:“张经理,今天这事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幸好是没什么影响,不然下次谁还敢来?”   经理连连称是,然后将华仔往前一拽:“刘先生,我们已经搞清楚了,这件事的确是咱们店方的错,就是新员工刚入职,弄错了零件,您放心,这单我们给您免了,另外再送您一张折扣券,您看怎么样?”   华仔被经理这一顿说懵了,左右看了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自己身上这口从天而降的锅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直喊着冤,但面上只能低头沉默。   男人佯装考虑了一会儿,勉强答应了店方的补偿方案。   临走前,经理又让华仔给人道了歉,男人这才罢休。   “怎么了?”   见华仔垂头丧气地走进来,裴也随口问了一嘴。   “……还不姓张的那孙子,明明是刘杰的错,让我背锅!”   裴也刚听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昨天你收了那批零件就去发传单了,一整天都不在店里,他为什么让你背锅?”   华仔:“!”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问题哈。”他坐到裴也身边,“八成是刘杰跟经理说了什么。”   裴也轻轻地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但知道了有用吗?   ……没用。   华仔忿忿不平地站起来打算找刘杰算账,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直接去找刘杰,对方肯定不认账。   “算了算了,事儿都已经过去了,我再找他也没用。”   欺负新人的情况在哪里都很常见,而大多数人的做法都是忍气吞声,毕竟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   裴也捏着洗车的单子离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经理!”   大厅中有人喊了一声。   一个人影突然从裴也面前闪过。   “怎么了?”   “那个奔驰车主的补偿款走哪个账户啊?”   “走公司账户。”   “对了,你记一下把那个叫王毅华的学徒,让他用下个月的工资补上。”   “好,知道了……”   裴也快步从两人身边路过,头也没抬。   “你等等!”经理忽然叫住他。   于是脚下不得不停下来。   “把这个单子拿给赵师傅,让他看一下货。”   “……好。”   赵师傅是带裴也和华仔的老员工,在车行工作二十多年了,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但因为有技术撑腰,一般员工都不招惹他。   “师傅,张经理让给你的。”   裴也把单子交给赵师傅时,对方正躺在车底干活,听到声音,他探出头来:“你放那儿。”   裴也把货单压在扳手下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蹲到赵师傅旁边。   “师傅,昨天有辆保养的奔驰,你知道吗?”   赵师傅灰头土脸地滑出来:“刘杰负责的那个呗。”   “是。”   “怎么,出问题了?”   “更新的零件是坏的,客人自己发现了。”   “哦……”赵师傅躺着说,“找你背锅了?”   裴也的额角跳了跳,看来这事不是第一次。   “没有,华仔背的锅。”   “哦,那你着什么急。”   “没着急。”   裴也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只不过我觉得刘杰一直这么做事的话,恐怕以后没人敢在这呆,这次没出大事,下次要是很严重呢?”   他说完这些话便离开了。   晚上关店前,赵师傅不知道拉着张经理说了什么,门一落锁,张经理就把刘杰训了一顿。   这会儿华仔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被扣了工资。   下班以后,他张罗着要请赵师傅和裴也吃火锅,拉着两人跑到二里地外的一个小火锅店。   深更半夜,街道都没什么人了,火锅店的热闹倒是不分时间。   华仔卷着袖子下了一碟肥牛卷,完事给两人敬了杯酒说是感谢。   裴也应付地喝了两口,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锅刚开,争先恐后地鼓了几个泡,这时手机恰好弹出一条消息。   周择:【在干嘛?】   裴也扯了下嘴角,给他拍了一张火锅照片。   对方很快回:【…】   好像透着这几个点,裴也看到了他脸上无奈的表情。   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裴也回:【你呢】   周择:【刚做完题】   然后附带了一张照片。   黄色的台灯下堆满了书,裴也放大看了看,却鬼使神差地在照片右下角看到了一截脚踝。   纤细且白。   ……不能看了不能看了。   裴也飞快地将图片滑走,在消息框打了几个字,但打了一半又删了,只回了个【好好学习】。   对方没再回复,看时间应该是准备睡了。   “裴哥,跟女朋友发消息呢?”华仔打趣道。   “你小子有女朋友啊?”赵师傅也问。   裴也把手机盖在桌子上,私心作祟,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们便以为他默认了。   华仔又说:“裴哥长得不赖,肯定不少小姑娘喜欢,改天也帮我介绍一个呗!”   赵师傅兜头就泼了盆冷水:“你还是好好学修车吧!就你那点儿工资,哪个姑娘看得上你?”   华仔不服气地说:“……我以后会有钱的!”   他说时气势汹汹,赵师傅却笑着摇了摇头,没当回事儿。   三人吃完火锅,赵师傅打着哈欠困得不行了,说要回家睡觉,骑着电瓶车就溜了。   而华仔便只能和裴也慢慢走回宿舍。   一路上没什么人,两人就跟散步似地慢悠悠的。   走到一半,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华仔忽然看向裴也,问:“你想不想赚点零花钱?”   裴也:“?”   “说。”   见他有反应,华仔兴致一下子高了不少。   “就是我以前学校的朋友,想改装摩托车,但是一般别人都不给改,要么就很贵……”   “怎么改?什么价?”   “价格肯定可以商量,不过你装过吗?会不会有问题?”   “反正没骑死人。”   “……”   华仔噎了一下:“……那我问问他,找时间见面说。”   “行吧。”   宿舍近在眼前,月亮转头藏进雾里,裴也伸着懒腰加快了步伐,想马上去睡个好觉。   作者有话说:   继续补更   裴哥打工ing,赚了钱就回家见男朋友。 第四十一章   火锅宵夜之后过了几天,正好是这个月唯一的两天假期,华仔依言带着他所说的朋友来见了裴也一面。   几个人的年龄都不大,听华仔介绍,都是他在职高时候的同学。   裴也一打眼看去,发现这些人明明看着都是学生年龄,却一脸“老子天下最吊”的欠揍表情,穿着一身不知真假的牌子货。这样的人,在平江他见了不少,却没想到这里也有。   然而,在他打量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打量他。   带头的绿毛穿着一身红夹克,活像一个瘦成杆的萝卜:“他能行吗?别给我车搞坏了。”   华仔拍着胸脯说:“行,怎么不行,他爸是开车行的,从小就学。”   裴也冷不丁斜了他一眼。   这厮怎么睁眼说瞎话草稿都不打。   几个不良高中生看过来,裴也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   “那你先改一辆,改完了我再给钱。”   这还是质疑裴也的技术。   但他没说什么,商量好了价钱就推着他的车走了。   华仔把同学们送走以后,回到宿舍的院子,发现裴也已经摆弄了起来。   “这就开始了?”   “先看看。”   裴也上手摸了一圈,回头和华仔说:“改装不难,但是配件怎么办?”   店里的东西他们肯定不能动,只能自己另找渠道,若是在平江还好说,但这里不是四通八达的小地方,他在这儿是完全陌生的。   就在他以为要犯难的时候,华仔却自信满满地说:“没事,我早就找好路子了。”   他所谓的路子就是一个扎着满身钉子的男人。   第一次和这个钉子男见面是在一个小区门口的地摊上,华仔拉着他在等候拆迁的老城区绕得七荤八素,最后找到这人。   钉子男姓陈,年龄比他们俩都大,华仔在介绍他名字的时候说得太快,裴也只听明白了那三个字念作‘陈尔西’,但不知道具体是哪几个字。   后来过了几年,他才偶然知道是陈尔xi的xi是夕阳的夕,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听了裴也的话没多久,陈尔夕就把名字改成了陈尔西——他觉得西方的西更有意思。   话说回来。   陈尔西是个正儿八经的艺术生,学雕塑的,偶尔在老城区这边支个地摊卖自己做的工艺品,商品的种类大致分为传统造型和他自己灵感迸发时创作出的艺术形象,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前者卖得更好。   裴也不知道职高华仔从哪认识这么个人,但他介绍说陈尔西家里开配件厂的,大概就能想明白两人成为朋友的理由。   华仔向陈尔西说明了来意,这个看起来丧了吧唧的“艺术家”二话没说,很热情地同意了。   ——反正有钱,不赚白不赚。   搞定了配件的问题,裴也就开始上手了。   改装好的第一辆车是那个绿毛萝卜的。   交车那天,绿毛萝卜特意带了几个小兄弟,看样子如果车没改好,他可能会让这群小弟就地把裴也打一顿。   好在绿毛萝卜看了车以后十分满意,并而在骑着它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就开始笑嘻嘻地和裴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还行吗?”   “行,当然行!”   绿毛萝卜一脸笑意给裴也和华仔塞了两根烟。   “就是这价……”   当初报价的时候裴也刻意往高了报,但他也打听过附近的价格,于是把报出去的价格又压了一点儿。   而绿毛萝卜一群人都是学生,愿意让裴也试一试的就是因为他比外面便宜。   裴也背着人群跟绿毛萝卜商量:“这样,你的可以便宜,我配件花多少钱,就算你多少钱,但你朋友……”   绿毛萝卜立马拍手答应:“他们的…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行,那你们过两个星期再来。”   十二月中旬,裴也帮这群不良高中生改完了车,收钱的那天下午,他专门请华仔和陈尔西吃了顿饭,顺便分一下帐。   吃饭的地点选在了一家烧烤店,离一个购物广场很近。   陈尔西从学校过来的路上容易堵车,裴也便和华仔在购物广场里闲逛了两圈等他。本来是打算找个便利店买包烟,但在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裴也冷不丁被门口人体模特身上的一条蓝色围巾吸引了目光。   “你要买啥?”华仔跟着裴也进店。   见他直接走到挂围巾的地方,华仔这才明白:“你要买围巾?可蓝色不适合你啊……”   裴也摸了摸围巾的面料,很软,围在脖子上很快就暖和了。   平江地处南方,室内没有二十四小时的暖气,冬天经常维持在零度以上十度以下,让人不死不活的挨冻,所以围巾手套基本都是必备。   裴也拒绝了华仔往自己脖子上套的黑色围巾,转头找了店员拿了自己看中的蓝色。   华仔见他干净利落的结账,以为没多少钱,但拿到发票时,还是没忍住在店门口大骂他一句傻/逼。   “脑子没冻傻吧!你花一千买条围巾?”   “我乐意。”   华仔的嘴瘪成了一条线:“哼,你乐意……挣了点钱就瞎几把乱花,以后怎么攒钱买房买车娶媳妇?”   裴也毫不留情地打击:“我等你攒一套房出来。”   华仔:“……”   裴也又说:“等你攒出来了,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女朋友。”   华仔怒火中烧:“你有对象了不起!”   裴也拎着围巾走远。   烧烤店里人一多就变得乌烟瘴气。   陈尔西迟到了快半个小时,他来的时候裴也和华仔已经喝了半打啤酒了。   华仔一喝酒就爱拉人说话,见到陈尔西就张罗着要他自罚三杯。结果没想到他酒量太差,三杯下去人就开始迷瞪了,任由华仔跟他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到中途裴也出去接了个电话。   是苏雅打过来的。   说实话,接到这个电话时,裴也有点意外。   因为他离开一个多月,苏雅就在第一天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就再也没联系,只有月底裴也发工资给她转账的时候,冒出来点了一下收款。   看她的朋友圈已经有段时间没更新了,前一条还是秀恩爱的九宫格。   裴也对着话筒问:“有事吗?”   苏雅支吾了一声:“……那个,你还有钱吗?”   裴也皱了皱眉:“我上个月月底不是给过你了?”   苏雅的语气有点着急:“这个月也快到月底了……你手里有没有钱,要不提前给我,我有急用。”   裴也不是不愿意,但他看了看自己的余额,刨去要给华仔和陈尔西的,没剩多少。   “你要多少?”   “一千五。”   “没有。”   “……那一千,一千总有吧!”   裴也默了默:“……你要这钱干嘛?”   “……你别问这么多,就有急用!”   “我现在没有……晚点给你。”   苏雅这才松了口气:“好,好,那你快点啊!”   裴也挂了电话,翻着通讯录,又给徐多智打了过去。   两人最近联系得少,因为每次徐多智发来消息时他都在忙,但要问苏雅的事儿,裴也只能找他。   “喂!裴哥!你怎么有空打电话啊?”   还是熟悉的咋咋呼呼。   “……问你个事。”   “你说你说。”   “苏雅最近怎么样?”   “麻将馆卖了以后我也没怎么见过阿姨了,上回看见还是在菜市场……”   “她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徐多智努力回忆了一下,“看起来瘦了挺多的,没什么精神——怎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也心里咯噔了一下:“没事。”   挂电话前,他又嘱托了一句:“这两天麻烦你有空去看看她。”   徐多智满口答应下来,并说:“都是兄弟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还是麻烦的。”   不过后来,裴也并没等到徐多智给他打探出什么消息,真麻烦就自己送上门了。   那天是裴也发工资的日子,店里恰逢店庆,做了一堆活动,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也不例外。   等到快下班的时候,他才有空看一眼手机,却发现屏幕上挤满了未接来电的提示。   是一个陌生号码。   裴也打了回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声。   “是裴也吗?”电话被接,对方似是很惊喜。   裴也嗯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妈妈现在在医院,自杀未遂,赶紧过来一趟吧!你也真是的,打了一天的电话都没人接,万一病人有个三长两短……”   裴也面无表情地听电话里的护士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好半天才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抽空点了根烟——事发突然,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全程嗯了两声就没再说话。   电话刚断,手机上又收到医院发来的缴纳信息,还说什么没有及时缴纳费用,病人就没法继续治疗……   转眼,刚发的工资就都填了进去。   恰逢这时华仔收工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发什么呆?走,去吃饭。”   裴也佯装无事地收起手机:“我还有事,你先去吃。”   华仔打量了他两眼:“你没事吧?”   “没事。”   “……食堂人多,要不要给你留个位置?”   “没事,不用管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伪装技术太烂,华仔似乎看出了什么,等他离开,裴也又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情绪平复了一点儿,裴也找去经理的办公室请了两天假,又买了最近一班回平江的客车票。   他也不知道苏雅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怎么会走到自杀这一步。   收拾行李的时候,裴也忽然想起自己刚来的那一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那时候,他真实地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四十二章   十二月的平江,连下几场雨以后,温度一夜之间骤降到两三度。   早起上自习已经成了一件十分痛苦的差事。   降温那段时间里,周择因为受不了冷也受不了困,很快就辞掉了网吧那个昼夜颠倒的兼职,不过转头,他又找了份家教的活儿,而且这次还是托裴也的福——辞掉网管工作的第三天,周择看到裴也转发的一条朋友圈,内容是招聘能辅导小学生作业的家教老师。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周择就去了,试讲了一次,没想到人家长挺满意,便留了下来。虽然一个月下来和网管的工资差不多,但工作时长和工作任务都轻松了不少。   自从和马文静较劲以后,虽然周海洋每个月还是会打生活费到他卡里,但周择一次都没用过——吃喝靠兼职工资和以前攒的一点钱,基本足够,甚至有时候还会有富余。   嘴里哈出的热气在空中成了一团雾。   周择眨了眨眼,拢紧了外套,一头钻进一栋老式居民楼。   “暇姐,我来了。”   他敲响一扇绿色的防盗门,里面很快传来走动的声音,不多时,锁响了一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叶暇一手开门一手拿鞋,动作有些匆忙:“欢欢在他房间等你呢,你直接进去就行——对了,你晚饭没吃呢吧?”   “没吃。”   “正好,留下来吃个饭再走,等会有个朋友过来,我做了一桌子菜!”   不等周择拒绝,他就被推进了欢欢的卧室。外面做饭的动静热火朝天的,周择再想出去又觉得不合适。   “周择哥哥!”   这时,小女孩又捧着书过来缠住了他。   算了,吃就吃吧。   ……   “我们看下这道题,假设从家到学校的路程……”   周择坐在小小的四方书桌前,十分有耐心地给小姑娘讲题。   “好难呀……”   小姑娘皱着脸,咬着笔帽,已经听不大进去了。   周择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放她去中场休息一会儿了。   “……那你出去走走,喝点水,十分钟之后我们再接着讲好不好?”   “好!”   小姑娘乐了,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刚出门,不知是看见了谁,突然叫了一声哥。   “哟,胖了。”   裴也将扑进怀里的小姑娘高高举起,掂量了两下。   欢欢不服气地跳下来:“那是因为我在长个子!”   “行了欢欢,别折腾小裴哥哥,坐了一天车都累死了,哪抱得动你。”叶暇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制止了欢欢的熊孩子行为。   裴也背起手:“没事暇姐。”   “别惯着她,平时就总折腾她那家教老师,上个课,一会喝水一会儿上厕所。”叶暇把菜都端上了桌,反手揪住想要溜之大吉的欢欢,“别在这闲着——去,把小周老师叫过来吃饭。”   然而没等欢欢进去叫,周择就自己走了出来。   “那个,我上个……”他一走出来,便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的裴也,两人四目相望,他突兀地停滞了一秒,才将最后两个字说完,“……厕所。”   裴也比他从容得多,还贴心地为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厕所在那儿。”   周择僵硬地点了点头:“谢谢。”   叶暇眼尖,偷偷问裴也:“你回来没跟他说吧?”   “啊……是,忘了。”   “好歹是你朋友,回来说一声,是礼貌!”   叶暇絮叨完,又回厨房拿碗筷。   厕所里,镜子正倒映着周择的脸,他从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眼里的茫然。   ……明明刚看到裴也的那瞬间,高兴是大于惊讶的。现在满脑子却在想,他为什么回来了?   旁边的门传来两声轻叩。   “有人……!”   “我知道。”是裴也的声音,“叫你出来吃饭。”   周择“哗”地拉开门,两人中间一下子没了遮挡物,视线光溜溜地对接。   裴也打量了他一眼,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又哭了,没事就好。”   提到往事,周择有些尴尬,低着头从他身边挤过,假装无事发生。   饭桌上倒是和谐,也没提起裴也回来的原因,只唠了些家常里短,周择以为裴也吃完饭就会走,但没想到自己辅导完欢欢的作业出来,对方还悠哉地坐在沙发上。   等到周择和叶暇打了个招呼准备走了,裴也这才插着兜站起来,说自己也要走了。   “一块回去吧。”   裴也到玄关换鞋,叫住了准备开门的周择。   冷风刮着脸,夜路少行人,两人走在路沿,时不时有车路过,车灯的光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段时间没见了,他们对于观察对方好像比出声交谈更有兴趣。   裴也的变化不大,顶多是瘦了些,下颚的线条都硬朗了起来。还有手上的几个创可贴,有新有旧,看来经常有伤。   多看了几眼,周择就突然犯起烟瘾,嗓子痒的不行。   好在裴也递烟递得及时。   火机大概是快没油了,微弱火苗窜起来,周择率先了开口:“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也就着同一簇火也点了自己嘴里的烟,两人离得很近,但隔着腾起的烟雾,他甚至看不清周择的脸。   “有点事儿。”   “……不能跟我说?”   裴也几欲张口,但话到嘴边都被他咽了下去,扯了个笑脸糊弄对方:“不是不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起来还麻烦,算了。”   反正他知道周择不会追问。   ——如果他没看到对方脸上凝重的表情的话。   “……你好像胖了点儿。”裴也打量着他的脸,“挺好的,能捏出点肉。”   周择用手背蹭了蹭他捏过的地方,笑容有些勉强——长胖是因为最近在吃陆教授开的药。这段时间总是失眠,就想起这些很久之前开的药,说是能助眠,就吃了。后来也的确能睡着,只不过没想到还有增肥的效果。   “对了,你等会儿。”   裴也忽然拉住周择不让他往前走。   他把手里提了一路的礼品袋拆开,翻出里面的蓝色围巾,挂了周择脖子上。也不知道怎么围好看,只随意绕了两圈,最后成功将他半张脸都遮住。   裴也说:“生日礼物。”   周择低着头说:“……我生日已经过了。”就在裴也离开的那段时间。   “我知道,补给你的。”裴也伸出手,露出腕上的黑绳,“……不送不仗义。”   周择紧紧抿着唇,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钟楼的钟声在准点时敲响,偏僻的街道空无一人。这时迎上一个不算温暖的拥抱,裴也却好似突然泄了气。   他将头埋在周择的肩膀上。   “……苏雅自杀了。”   “她被男人骗去吸毒。”   “我今天去看她差点没认出来……”   “医生说她只有我了,让我好好照顾她,可我怎么办?”   以前,苏雅是他的监护人;现在,他是苏雅的监护人。   两人似是要折磨到死。   周择用手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的后背,然后说:“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望不见路的尽头,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些徒劳的话,好像只要说得足够多了,就真的会没事。   这天夜里,裴也住进了周择的宿舍,因为没有多余的床垫,两人只能将就在一张窄小的床上,伸不开手脚,只能背对背侧躺着。   大概是因为坐车太久太累的缘故,裴也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带着一脸倦容。   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周择逐渐打消了吃药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失眠影响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他不会吃这些药。   但现在身边多了个人,明显比药好用。   作者有话说:   抱在一起,四舍五入等于亲了;躺在一张床上,四舍五入等于睡了!家人们,圆满了! 第四十三章   回平江以后,裴也发现,这里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苏雅被责令签署社区戒毒协议,他作为唯一的监护人需要在家看着她,同时,医生诊断出她的心理已经出现了很严重问题,之后还得进行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本应该拘留十五天的处罚,因为住院不了了之,警察让裴也交了几千块的罚款便走了。   打包的晚饭在来的路上不小心撒了,裴也提着脏兮兮的外卖回到病房外,一个人在长椅坐了一会儿。   “怎么不进去?”   没多久,周择拎着新买的晚饭走到他面前。   “等你一起。”裴也回过神,把食物接过来,“你又翘课了?”   这次回来以后,裴也才知道,以前那个三好学生周择,如今完美地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了六中最大的一颗毒瘤,人嫌狗憎的程度相比他是过犹不及。每天逃课摸鱼成了家常便饭,最可恨的是人家学习还一如既往的好。   有学霸光环加成,严主任等一众教师也逐渐从恨铁不成钢变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自习是数学考试,翘就翘了……你从上午到现在一直没吃,赶紧吃饭。”   周择察觉到他语气不对,想应付揭过,但裴也固执得很。   他不悦皱眉:“你昨天也逃了半天课。”   周择一边把饭盒在公共长椅上罗列出来一边敷衍地嗯了两声。   “你这是打算等到高考,给大家表演一个什么叫从最高分到最低分吗?”   意识到裴也还要喋喋不休下去后,周择强硬地把筷子塞进他手里,然后一手托着饭盒:“行了裴大爷,还是快点吃饭吧!来,尝尝这个猪肝……”   裴也被强迫着吃了两口菜,一肚子话就被堵了下去。   可能这几天太累了,累到他的神经反应都慢了下来,一来二去竟成功被周择糊弄了过去。   在外面吃完饭,周择跟着裴也进病房里呆了一会儿。   他在角落的椅子上坐着,看裴也扶苏雅坐起来吃药,转头却又被她打掉了手里的水杯,床单洇了一大片水痕,隔壁床的病人不堪受扰地骂了两句,苏雅便哭了起来,裴也冷着脸,默默收拾着残局。   一场闹剧。   折腾到了九点多,苏雅终于累了,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裴也出去接了趟水回来,发现周择正站在苏雅的床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裴也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怎么了?”   周择这时已经慢腾腾地坐回椅子上了:“我在想她对你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裴也沉默了片刻,像在回忆,但并没有结果:“……你这么一说,我也不记得了。”   收拾好一切,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狭窄的走廊一侧放置了许多床位,周择偶尔能从那些病人的眼里看见各种各样复杂或简单情绪。   医院外,月朗星稀,两人走到停车的位置,裴也利落跨上摩托,两腿撑着地面,反手抛给周择一顶头盔。   “你让我带这个?”   周择抱着这顶嫩粉色且顶部还有一个随风转动的螺旋桨的头盔,脸色很精彩。   裴也只露出一双眼睛,但能看出他在笑:“走的时候拿错了,这是暇姐戴的,你要不将就一下吧!”   “……”   周择虽然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带上了,只不过在他把这顶粉东西往脑袋上套的时候,却看到裴也举起了手机。   “靠!你别拍我!”   可声音没有动作快,他眼睁睁地看着裴也的手指连按了好几下。   周择反应过来立马伸手去抢:“赶紧删了!”   裴也闷闷地笑了一声,躲开他:“不删,多好看啊!”   “你怎么这么无聊?”   “挺好看的啊,你看看……”   裴也把照片放大,粉色头盔搭配周择懵逼的表情相得映彰,但很快,当他在照片上看到一个路人的脸时,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苏雅的前夫。   他倏然抬头四顾,但广场上的路人早就换了一波又一波,照片上的地方早就没人了。   周择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裴也将头盔摘下来,再次停好车:“看到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不放心就回去看看?”   “……嗯。”   裴也一面往医院大楼走,一面在过往的人里张望。   他也希望刚刚是自己看错了,但当他真的在住院部楼下看到那对父女时,心里簌得升腾起一束火焰。   “你还敢来?”   他冲上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将人从台阶上拽了下来。   男人摔在地上时都是懵的,他脸上通红,浑身酒气,像是喝多了,直到看见裴也的脸,表情转眼就变得像看见了鬼一样。   “你你你…你别过来!”   裴也又将他拽起来:“怕什么?”   男人站稳后一把推开裴也:“……我,我没怕!又不是我的错,那都是她自愿的!”   “自愿?”   “你哪来的脸说这话?”   裴也突然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紧接着,拳头重重落在男人脸上,这一下便眼前金星直冒,还没完,又反手把人摁住,旋即抓着他的头发,迫使男人仰起头,一下,两下……   旁边,男人的女儿一直紧紧地抱着书包,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爸爸挨揍。   “裴也,够了!”   虽然住院部入口附近没人被一圈树挡着,但这几下的动静也已经足够吸引两米开外的路人了,趁他们还没动作,周择上前一把抱住裴也的胳膊,艰难地将他拉开。   ……妈的,跟拉头驴似的。   裴也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垂下的双手渐渐松开,好似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气。   他慢慢冷静下来,转身大步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周择担心男人会出事,走前去查看了一下,发现他除了破了点皮肉以外,还能喊疼,便松了口气,转头跟上裴也。   那边裴也已经坐在了摩托车上,带上头盔以后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   周择闭口不提男人的事,只说:“走吧。”   裴也没动:“你怎么还带了个拖油瓶?”   周择问:“什么?”   “她。”   裴也侧头看向周择身后。   他也跟着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屁股后面一直站着一小孩。   ……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周择突然感到一阵头疼,随后耐下心,半蹲到小女孩面前。   “小朋友,你叫什么啊?”   不说话。   “……你不回家吗?”   不说话。   “……你跟着我想干什么啊?”   还是不说话。   周择只好指向男人躺着的地方:“你爸爸就在那边,他没事,你去找他吧。”   任凭他使用百般话术,小女孩还是无动于衷,她也不敢看面前的人,只敢亦步亦趋地跟着周择。   像个狗皮膏药一样。   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许久没说话的裴也忽然出了声:“让她坐中间。”   既然裴也都决定了,周择便不再说什么:“……好吧。”   小女孩可怜兮兮地坐在周择和裴也中间,直到离开医院,她都没有再看一眼身为她爸爸的男人。   “你睡沙发。”   一到家,裴也对小姑娘说了第一句话。   “谢谢哥哥。”   小姑娘很有礼貌,安安分分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不是你哥。”   裴也撂下这句话就去洗澡了。   过了一会儿,周择在厨房倒了杯水出来,放在茶几上。   小姑娘又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叫程之?”   在楼下的时候,他听到裴也喊她这个名字,还以为在说什么橙汁。   程之之解释道:“我叫程之之,之前的之。”只不过裴也更喜欢叫她程之,因为少念一个字方便,尾音往上翘一下,听起来就像橙汁。   周择笑了笑:“那我也叫你橙汁吧?可以吗?”   女孩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裴也从冒着水汽的浴室走出来,看到周择和程之之坐在一起时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房间走去。   没一会儿,他又丢了床被子出来,兜头罩在了小姑娘头上。   周择和程之之说了句晚安后,便走进卧室。   他关上门,盯着裴也:“你今天怎么了,打算积德行善?”   “那不然怎么办,让她跟那个酒鬼冻死在外面吗?”裴也赤着上身从他面前经过,“还是让她被苏雅打死?”   周择顿了顿:“可你现在自身都难保。”   那个男人把小姑娘带过来的本意其实是要把她丢给苏雅,反正当初两人恩爱的时候,苏雅口口声声说把程之之当自己亲女儿照顾,而现在男人没钱了,理所应当找了上来。   裴也将T恤套上:“……我知道,过两天就送走。”   周择当然没信他两天就能把这破事处理好的话,但没想到“这两天”会一直持续到跨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十二月份剩下的时间,都被裴也用来找工作、租房子以及伺候苏雅,实在没时间处理小孩儿的事。   好在程之之很让人省心,自己上下学自己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偶尔还能在周择没时间的时候给裴也送送饭。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帮裴也省去了一些麻烦。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四十四章   元旦假期一共三天。   吴广在讲台上宣布放假的时候,下面的学生还小小地沸腾了一会儿。之后的晚自习又被学校开的元旦晚会给充掉了,所有人都搬着凳子到操场坐着看演出。   本来周择心想着班会之后就早退,但秦燕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从下午的班会开始就一直盯着他。   看演出的时候,秦燕更是联合顾晓娜一左一右看着他:“等会咱们班有大合唱,你别早退了,等唱完再走嘛!”   “对啊对啊,等会上去咱们班队形都不齐。”   坐在后面的徐多智打趣道:“哟,择哥,好福气,左拥右抱啊!”紧接着就是混小子们此起彼伏地起哄声,然后他们成功获得来自周择的一个白眼。   ……这些人属大公鸡的吗?   上下左右全部水泄不通,周择只好不耐烦地刷着手机。   期间秦燕要去前面清点人数,临时安排徐多智坐到了周择身边。   他偷偷凑过来:“择哥,你是不是又赶着去裴哥那儿啊?”   自从裴也回来以后,他们见了几次,徐多智听说了那些破事,偶尔也会帮帮忙。   周择瞥他:“干嘛?”   徐多智挠了挠后脑勺:“不干嘛……”   他从裴也刚来平江时就认识了他,虽然在名义上两人是“狐朋狗友”,但徐多智自认为自己算得上是最熟悉裴也的人且没有之一。   但他最近发现这个“最熟悉的人”好像不再是他的专属了。   徐多智用余光偷瞄周择,他的手机屏幕上是和另一个人的聊天框,对方的头像很眼熟。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接着点开裴也的资料,远远地对比了一下。   ……一模一样。   而刚刚还很不耐烦的周择,此时却盯着屏幕冷不丁笑了一下……噫,怪瘆人的。   “你老盯着我干嘛?”周择突然投来目光。   徐多智猛地坐直了,眼珠子飞快转动:“没看你啊,我刚在发呆……”   周择将信将疑地按下不表,转头继续跟裴也发消息。   “卷毛来打牌啊!”闻嘉朗贴着一脸白纸条挤进来,“斗地主三缺一!”   “去去去,别烦我……”   “来嘛来嘛,你也没事干啊。”   “谁说我没事?”   “你有啥事?”   徐多智突然卡壳,半天憋了一句:“我………正在思考,关于两个人的关系……诶!反正是个哲学问题,你又听不懂,别管了!”   “就你,思想品德三十八分,思考啥哲学问题?”   “……”   去你大爷。   好说歹说,徐多智就是不肯跟他们一块打牌,闻嘉朗找不到牌友,只好和另外两人就地解散,转头也加入了“看守”周择的任务中。   台上的情景剧又干又尬,一票儿观众看得昏昏欲睡。   闻嘉朗无聊地翻着朋友圈,给每一位朋友点赞评论,直到最后朋友圈和空间都翻完了,他又无聊到翻起日历。   “诶!今天三十一号啊?”   徐多智白了他一眼,指了指舞台:“对啊。那不然今天这是来庆祝你生日的吗?”   “去去去,我的意思是说,阳仔好像明天出狱。”   “……”   徐多智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缓缓看向闻嘉朗,不确定地问:“是明天吗?”   “是啊,已经两年了,前两天还听居浩南说起来,要给他接风,不然我也忘了,裴哥还不知道吧,回头跟他说一声。”   徐多智犹豫道:“要不先别跟他说吧……”   闻嘉朗一脸好奇:“为啥?”   徐多智反复组织语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哎随你,我只是觉得裴哥最近这么忙,肯定没时间。”   “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吧,毕竟之前都是那么铁的兄弟。”   “那你说吧。”   “……说什么?”   忽然,周择冷不丁出声。   他是听到了裴也的名字,所以才有了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徐多智突然觉得有点莫名心虚,便推搡着闻嘉朗给他解答。   “啊……也没啥,就是之前一个朋友,出了点事进去了,然后明天出狱,说要叫上裴哥一起吃个饭。”   周择惊疑道:“除了你俩他还有朋友?”   他是多没朋友??   闻嘉朗答:“那肯定啊,阳仔应该是裴哥以前最好的朋友,当时跟居浩南,他们仨在初中是三霸,分别是学霸、校霸、还有爸爸的爸霸——因为卷毛老喊裴哥爷爷,哈哈哈哈……”   “?”   什么脑子不正常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头衔?   “那这个阳仔为什么……”   “高二文六集合了!”   原本周择还想问一点儿,但这时秦燕意外跑回来打断了他。   算了,下次再问吧……   “安静!都别玩了,排队!”秦燕扯着嗓子整理队伍纪律,一个个检查他们的衣着,“……闻嘉朗!把你脸上的东西撕下来!”   闻嘉朗一摸:“……卧槽?”   “还有,周择,你把衬衫第一颗扣子解开吧,全扣着显得有点呆。”   “……”   “嗯……再解一颗再解一颗!”   周择被迫摸索脖子上的扣子。   整顿了两分钟以后,六班的学生们按顺序排着队去往演出台后面候场。   然而刚走两步,他们就体会到了来自冬天的恶意。   六班的演出服是几个女生做主挑的一套校园风——白衬衫加黑马甲,女生是裙子,男生是裤子,租来的演出服都是廉价货,很薄,原本大家窝在一起穿着外套时并不觉得冷,但现在棉袄一脱,冷风一吹,一群人就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周择也冷得吸鼻子,想了想,趁秦燕没注意,回头把座位上的围巾顺走了。   反正他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舞台灯都照不到的位置,带个围巾应该没人注意。   ……   另一边,裴也刚走出医院,发现程之之正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因为学校就在旁边,所以她几乎天天都来,可能知道苏雅不喜欢她,每次,她都在这一层的走廊或者楼下的花坛找个空地做作业,然后等裴也送完饭后跟着一起回家。   “吃了饭了吗?”   “嗯。”   裴也每次都会问,但答案永远是吃了。   “在哪吃的?”   “学校门口。”   “你有钱?”   程之之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回正:“有,我帮同学写作业赚钱。”不多,但吃两顿饭没问题。   裴也忽然上手拎了一下她的书包,挺重,于是便帮她提着了:“既然你有钱,什么时候能交点房租?”   程之之绷着脸问:“……多少钱?”   “……”   “算了。”   裴也抓了抓头发。   他干不出来欺负弱小的事。   准备回去的时候,程之之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不去看周择哥哥的演出吗?”   裴也动作一滞,他都给忙忘了——不久前周择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自己要参加元旦汇演,他还开玩笑说要去来着。   一看时间,距离表演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希望能赶上。”   裴也掉了个头,往学校的方向去,同时心里想着,如果没赶上看演出,就把他带回家好了。   六中后门。   裴也在墙边停好车,还没进去,就听到操场上的音乐声,六中学生在学习上不积极,但在这事上面却一个比一个生龙活虎。   裴也自己先翻上墙头,然后把程之之接了上来,最后又按照同样的顺序翻进去。   所有的学生老师都聚集在操场那边,裴也带着程之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直到他们走到操场附近,两人才收敛了些,往没有灯的地方钻。   “是周择哥哥。”   程之之一眼就看到舞台下方的队伍以及队伍末尾的周择。   “……接下来有请高二六班为我们带来的合唱曲目beyond的《海阔天空》,大家掌声欢迎!”   跟着带队的指挥,六班的队伍三百六十五度掉头走上舞台中间的合唱梯,他们按原本的顺序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身后的展板有两个聚光灯,正对着舞台中央,于是偏远的角落里,周择的身上只盖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台下人头攒动,周择似是无所事事地开始四下张望,看向右侧时,正好发现了树下的两人。   “啊……看到了。”程之之举着手机,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裴也有点儿近视,便通过程之之的手机屏幕来判断周择的表情。   画面被放大了许多,镜头里,围着蓝色围巾的少年笑容淡淡,与肩齐平的手轻轻晃动,昏暗的环境和千元机的普通像素让画面布满了噪点。   果然,他很适合这个颜色。   很快,音响开始播放音乐伴奏,周择也已经转向了台下的观众。一段不算整齐的大合唱表演开始,各种口音的蹩脚粤语放在一起俨然成了第二种语言。   程之之低头翻看着相册里的照片,小声嘀咕了一句拍得不错。   “照片发给我。”   程之之有些惊恐地抬头:“?”   “啧……”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不耐烦,裴也直接伸手拿了她的手机,然后一顿操作,用她的账号把周择的照片发给了自己,末了还不忘口头警告一下,“别跟他说。”   “……哦。”   程之之接住被丢来的手机,看了看裴也,又看了看舞台,若有所思,想问个问题。   但想了想裴也的脾气,嘴边的话又一囫囵咽了回去,乖乖看表演。 第四十五章   “你们怎么来了?”   六班的演出刚一结束,周择就逃离了大部队。说实话,在台上看到裴也的时候,他除了意外还有点高兴。   像跳跳糖倒进了可乐里,碳酸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裴也不自然地抬了抬下巴:“橙汁想看。”   “?”   关她屁事?   程之之无奈,还是别开头嗯了一声。   “裴爷爷!”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不知从哪钻出,朝裴也飞奔而来,“你过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有没有拿我当兄弟?”   裴也一个转身躲开了徐多智的熊抱:“你谁?”   “呜呜呜呜……”徐多智一愣,然后哭哭啼啼扒上闻嘉朗控诉,“你看他!”   闻嘉朗一把把他扯开,中气十足:“滚开嗷!”   周择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程之之前面,笑着看他们打闹,裴也偶尔添把火,怪好玩的。   许是气氛好,徐多智突然提议:“今天跨年,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晚上去江边放烟花!”   闻嘉朗同意地最快:“行,正好我妈今天回老家了。”   然后,两人便一齐眼巴巴地看向裴也和周择,满眼都是期待和渴望。周择好脾气地说了句随意,于是决定权落在了裴也身上。   “你想放烟花吗?”   裴也伸出食指点了点程之之的辫子。   怎么又是我?   程之之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尝试判断了一下裴也的意愿,最后点了点头。   她也是最近才发现,裴也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不爱说实话,若是想要绝不会老老实实说想要;但若是不想要,就一定会表现出十倍厌恶地拒绝。   不过或许是他想要的东西太少了,所以,能佐证的例子太少。   “那就去吧。”裴也双手插进口袋,“不过别去江边了,风大,又远,小孩儿要睡觉,去我家楼顶放。”   “没问题!”徐多智兴奋地搓了搓手,这才注意到程之之,“对了,这小孩谁啊?”   周择不知道如何介绍,只好看着裴也,打算若是他不说,便说是自己妹妹。   但裴也没有回避:“我妹。”   “啊?”   “你啥时候有妹妹?”   裴也没答,抬手轻轻扯了一下小姑娘的辫子,碎发落于额前:“周择跟她坐我的车回去,你们拿了烟花就过来吧。”   “哎!这就走了?”   徐多智看着三人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是闻嘉朗一巴掌把他拍醒:“别看了,赶紧溜,万一等会要点名就走不了!”   “哦哦!”   ……   早在前两个星期,苏雅出院,裴也便带着程之之在一个很老的小区租了个两室一厅,房间不大,朝向也一般,但他很喜欢这个房子。   顶楼便宜,而且前租户还送了一阳台的花花草草……虽然他们住进来半个月,浇死两盆吊兰以后这些花就归程之之管了。   这边离学校很近,裴也刚租下两天,周择就打着平摊房租的名义住了进来,并不客气和裴也共享房间——到底程之之是个女生,不能让她睡客厅。   不过两个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在单人床上挤了一晚后,周择果断在旧货市场斥巨资淘了个一米八的大床。   “橙汁,把锅拿出来,他们要煮火锅吃。”   裴也从厨房出来,匆匆走到玄关。   房里看书的周择问声探出头:“你去哪?”   “我去帮他们拿东西。”   “哦……带瓶可乐,冰的!”   “我看你长的像可乐。”   “……?”   裴也出门了。   周择揉了揉眼睛,坐直伸了个懒腰,随后将面前的书往旁边的纸箱子里一扔——因为房子确实太小,虽然是主卧,放了一个大衣柜以后,留给书桌的占地面积就少得可怜,所以只能将就使用房东留下的儿童书桌,而平时用的书便摞在桌边的大纸箱子里。   ……最近刷题比较勤,纸箱子看样子还要再换大一号。   周择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吃剩的半袋速冻饺子:“橙汁,你想不想吃饺子,我先煮几个。”   “……好。”   以前周择能做饭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他对于做饭这个技能很是生疏。   煮速冻食物和下面条应该算是保障他生命的唯二手段。   等水煮开的时候,周择在厨房转了一圈,然后就在案板上看到了裴也的手机。   “手机也不拿……”周择嘀咕了一句。   就在他把手机放回去的时候,屏幕忽然自己亮了。   周择看着他的屏保愣了一下,然后就听到大门口传来声音——他们回来了。   “周择,你在干嘛?”裴也搬着一箱食材进来。   “有点饿,煮了几个饺子,你吃吗?”周择装作无事发生,关掉了煤气灶,将破了皮的饺子盛出来。   裴也看了一眼,笑出了声:“哟,你这饺子……皮是皮肉是肉,煮的挺熟。”   “……”   这人,偶尔会说两句狗话,也很正常。   周择维持着笑容:“下次记得带手机,有人给你打电话都接不到。”   手机?   裴也想起来什么,忽然心头一震,终于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厨房的台子上了。   然而刚拿到手上,屏幕就亮了起来,大剌剌地提醒自己下午一时兴起刚换了壁纸。   “……”   裴也刚想解释,但周择已经端着饺子出去了。   外面传来徐多智质疑的声音:“择哥,你这是啥?”   周择放下碗,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面片汤。”   “……哈哈,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饺子煮漏了。”   好在程之之很给面子地盛走了半碗。   难吃总比饿死强。   另一边,裴也从阁楼搬来了一箱酒,放到墙角,拍了拍徐多智和闻嘉朗:“之前店里剩的货,退不了,正好你们喝完。”   “好!!”   少年们兴奋地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酒,一旁的火锅终于有了要开的迹象,闻嘉朗作为这顿饭的最大投资人,却没能当成甩手掌柜。   “你能不能多下点肉啊……”   “卷毛,你傻/逼吧,土豆你就切两半扔进去?”   “……算了算了我来下!”   两人因为酒精而变得通红的脸颊和越来越多的话,让房子热闹了不少。   周择自诩稳重,没有参与他们,但喝了两杯酒,话也不自觉的多了起来。   “诶,你知道今年啥时候放假吗?”   “知道啊,我爸问了,说是在十五号前后……”   “考试呢?”   “还是考两天呗。”   “择哥,要是这回在自己班上考,你帮帮忙呗!”   “要是分班呢?”   “……那我现在买套护膝应该还来得及。”   看来这是已经做好思想工作了。   旁人笑作一团。   裴也安静地听他们聊学习、聊考试、聊老师,只可惜这个话题与他无关。又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吃饱了,便放了碗筷离座,打算去天台透透气。   “等等,我跟你一起。”   他刚有动静,周择就跟着站了起来。   一出门,周择就感觉到冷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往脖子、袖子里灌,在暖和的屋子里呆久了,这一吹免不了一激灵。   连空气都是冰的。   周择哈出一口白气,和裴也并排靠在栏杆上。   他往楼下看,漆黑的街道空无一人;往前看,夜空被楼房割开一道又一道口子。   微微的火光在旁边亮起。   周择盯着那点光问:“你那工作怎么样了?”   “就那样。”   “一辆车有多少提成?”   “六七百吧。”   见他面色平淡,周择又问:“店里业绩不好吗?”   裴也捻了捻烟嘴:“没有,只是觉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挺没意思的。”   周择用指腹蹭了蹭栏杆上的铁锈:“那你想上学吗?”   裴也低头将烟按灭,轻笑:“……上学没法赚钱啊。”   周择忽然凑近,两人的肩膀轻轻挨在了一起,他玩笑似地说:“我养你啊。”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补充道:“我有钱。”   视线接轨,裴也面色平静:“你那点钱够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吗?这个房子的家具和房租你出了一大半,明明不会做饭,却每天都买菜,苏雅住院那会儿,你交了好几次药费吧?这么算下来,家教的工资应该早就用完了,这个月你还有钱吗?”   不够。   周择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没反驳。   工资刚发下来那天,他就上交给了医院,而原本不愿意用的、周海洋这两个月打来的生活费也早就花在了房租和家具上。   如今他都是在啃几百年前攒下来的老本。   裴也指了指自己脚下,吓唬他:“这就是个无底洞,跳进来会死的。”   他用极尽揶揄的语气嘲笑自己,同时又真诚地希望周择以后离他远远儿的。   然而酒精是个好东西,它能让放大一切感性的情绪,让理智变得可有可无。   周择低下头,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说话。   “没关系,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喜欢你,所以我会陪着你,而且我不怕死,我只怕你不喜欢我。”   如果可以,他还想再贪婪一些。   【那天,少年的吻是温热的,不止于寒风和夜晚,如同荒凉土地上的斜阳与花朵,是无神论者唯一相信神明存在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亲了亲了 第四十六章   没有人知道那晚的天台上发生了什么。   闻嘉朗和徐多智在屋里喝大了,烟花也没放成,两人在客厅睡到半夜醒来,发现其他人都睡了,小小的沙发半个人都躺不下,于是只好扶着墙回了家。   那晚之后,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周择和裴也的关系了,而最直接的变化就是睡觉问题。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没确定关系前,不论脑子里多么荡漾,表面上大家都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就算脱光了面对面洗澡,都要假装不好意思;可一旦确定了关系,两人躺一块,不摸一摸亲一亲,好像就对不起床似的。   于是一连几天,两人上班上学都没什么精神。   于是裴也提出了解决对策,   不过一人盖一床被子这事,虽然周择当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没过两天裴也那床被子就“不小心”被泼了一碗泡面汤,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当晚,裴也下班回来看见还滴着水的被套,仿佛看到了周择在冲他耀武扬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如周择所说,生活好像是在变好。   期末考试这天,裴也正好发工资,另一边周择刚出考场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干嘛?”   “发工资了,橙汁说想吃烤肉。”   考完试学校就直接放假了,周择跟着人群往校门口去,路上全是欢声笑语,他也被感染了似的,笑了笑:“好啊,难得宰裴总一顿。”   隔着来来往往人群,周择远远地就看见了骑在摩托车上的裴也,一边招了招手,一边挤到他身边。   裴也拿出一个新头盔给他:“戴上。”   “终于不是粉的了。”周择拿在手里,看起来挺满意的,“橙汁呢?”   “她学校在烤肉店附近,我让她先过去了。”裴也说,“对了,考得怎么样?”   周择戴头盔的动作停了一下,趁对方没察觉,快速掩饰下去:“……我这成绩还需要问吗?”   裴也确实没细致到这一地步,只当他在自夸:“好好好,学霸牛/逼,年级第一。”   黄昏时刻的广场约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刻,尽管天寒地冻,也拦不住那些饭后消食的老头老太太结伴来这里大展才艺。   等裴也停个车的功夫,周择在旁边围观了几分钟双人舞,发现其中一个老太太一场舞下来换了三个舞伴。   “好看吗?”裴也走过来,在他背后突然出声。   温热的呼吸打在后颈,周择不由得缩了一下:“靠,离这么近干嘛?”   裴也“嘶”了一声,伸手掐住这小白眼狼的后脖子:“不是你泼我被子的时候了?”   做贼心虚,周择立刻不吭声了。   烤肉店在广场中心的步行街里,门口开业的花篮都还在门口摆着,店里环境不错,至少装修都是崭新的。   周择在店里看了一圈,终于看靠落地窗的一个桌子边看到埋头写作业的程之之。   四人桌不算大,但也不小,竟都被本子卷子给堆满了。   周择看着几乎能和自己媲美的作业量,有点惊讶:“你们小学作业这么多的吗?”   程之之头也没抬:“有两份是同学的。”   裴也从书堆里随便拿了张卷子,小学五年级的题,他没法评判难度,只能在自己脑子里搜刮有关记忆。   自己五年级的时候在干嘛?   想了想,那会儿刚来平江,苏雅还挺正常,自己应该有在好好读书,成绩说不上好,但从未落下一节课。   他又想起周择,便问:“你五年级的时候在干嘛?”   周择一边在手机上点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上学啊,还能干嘛。”   果然。   “不过我那时候刚转学,成绩很差,我牺牲了所有假期,才在期末前勉强跟上他们的学习进度,那些好学校的学生都是变态。”周择将手机递给程之之点餐,“看看你想吃什么?”   时隔几年,裴也看着如今的学霸,问:“累吗?”   “怎么不累?”周择说,“别人睡觉,我起来晨读;别人出去玩,我在做题;别人看电视,我看笔记,为了能高几个排名,我咖啡加红牛,直到现在,看到这俩东西我都想吐。你说学习痛不痛苦?痛苦,但问我有没有好处,也确实有。所以我甚至没办法怪谁。”   马文静有错吗?   没有。   她让他变得优秀,得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给他套上了完美人生的模板,他应当感激——至少不能埋怨。   周择乖顺地坐在位置上,微低下头,用筷子尖戳着光溜溜的盘子。   平淡的语气搭配可怜兮兮的童年故事,墨色的碎发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不宽不窄的肩膀跟着皮肉下的骨头一起沉下去,即便难过,也是漂亮又骄傲的猫。   想忍不住摸一下。   事实上裴也确实这么做了。   等他反应过来,原本柔和的手指瞬间僵硬,轻轻地贴在周择脑袋上。这种亲昵又带着怜惜的动作让两个少年都有些别扭。   但也确实有被安慰到。周择甚至在想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亲一亲还是抱一抱?   “……裴也?”   正当裴也无所适从时,旁边忽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一个有些瘦弱的男生正盯着他。   “……啊,是你啊。”   裴也看到这个人,反应颇为奇妙,不像很好的关系,但也不像有仇,说是普通朋友,对话的语气又感觉格外熟稔。   “还以为认错了。”   靳阳笑了笑,随后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旁边的周择。   裴也有感应似地,紧跟着介绍:“他是……我朋友,周择,那个是我妹。”   靳阳点点头:“你们好——几年没见,你都有朋友了,真难得。”   “……”   周择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眼裴也。原来这人以前人缘那么差吗?   “……坐吧。”裴也微不可查地尴尬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靳阳也不客气,自己叫来服务员加碗筷:“你怎么还学会说客套话了,明明我那天的接风宴,卷毛说你死都不肯来。”   被当面戳破谎言并没有让裴也产生任何尴尬或者心虚的情绪,反而更加坦荡。   “不是因为你,只是不想看见一些人。”   “好吧。”靳阳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绕开了话题,“听说你退学了?在做什么?”   裴也说:“销售。”   “赚的挺多吧……”   之后,两人又聊了会儿彼此的现状,靳阳出去接了个电话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他这就走了?”   “嗯,应该是他奶奶的事。”   裴也看着他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把烤盘上的肉尽数夹到周择碗里:“听故事倒也不必这么认真,筷子都不动一下?”   周择搅和着油碟里的酱料:“你们聊的东西不下饭。”   “……”   裴也闷闷地笑了一下:“那你想听点什么?”   周择咬了一口肉,烤久了,干巴巴的,还有点咸。   “就……想知道你以前的事。”   “哦——也不是不能说,但是小孩儿不适合听。”   “……”   裴也故意卖关子,还顺便把锅推给程之之。   “?”   不过没等谁开口,程之之就已经很上道地掏出一副耳机带上了,并给两人递了一个“我听不到,绝不乱说,请放一百个心”的眼神。   裴也:“……”   周择:“……”   这小孩成精了吧。   裴也叹了口气,唇抿得平直。   盘子里的油倒映着他好看的眉眼。他犹豫了几秒,好像在和什么挣扎,没多久,他用几乎平稳、只是偶尔有短暂停顿的语调陈述:“……其实没什么这啊那的,以前我和居浩南还有他是初中同学,关系不错……”   周择点点头,脑子里立刻想起徐多智口中的“校园三霸”。   “但居浩南的朋友里有一些校外的……比我们大几岁的混混,那时候不懂什么是非好坏,我和靳阳偶尔会跟他们一起上网打架什么的……后来快毕业的时候出了个事,靳阳不小心捅伤了一个人,之后我就和他们断交了。”   原因是害怕。   是十五岁的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法律、社会和生命,而非可以不计后果的游戏。   他不想自己变成不好的人。   湿答答的眼睛望着周择,以往只有冷漠的眼里如今收敛了锐利,眼尾略高于眼头,末端随着睫毛的阴影慢慢散出去。   这个故事被很简短的方式说了出来,那些偶尔停顿的地方,似是被刻意略去了,但并不代表不重要,甚至它们或许就是裴也曾挣扎的理由。   周择突然想起了他安慰自己的动作。   好像是先伸出手,然后轻轻地摸一摸对方的头顶……掌心触碰到短硬的发梢,有些痒,还有一些想要再摸几下的冲动。   “咳咳…!”   程之之碰着可乐猛地咳嗽了好几声。   ……呛到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姑娘立马作出严肃的表情并重新带好耳机,对两个不好意思的少年说:“……你们继续。”   “……”   “……”   继续个屁。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四十七章   放假之后,生活一下子变得清闲了许多。   事实上,在学校也没什么不清闲的,只是周围多了许多人,需要社交,需要来往。   以前的周择应付这些,虽然没有那么自如圆滑,但至少能够妥善打理好每个人的关系,甚至直到前不久,仍会有以前的同学通过社交软件来和他聊近况,顺便表达一下同学们对他的想念之情。   若是以前他会说什么?   “谢谢你,我也想你们”还是,“我很好,一定会回去看你们的”?   大概都会说。   可现在的周择什么也没回,甚至还会恶趣味地发一条朋友圈。   而那些消息,发出来以后也只会石沉大海,久而久之,人们便会忘记周择这个人,甚至给他冠以一个恶劣的形容词。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再一次见到马文静是在年前的一天下午,周择正领着程之之在路边买对联。   或许是清闲日子过久了,周择选择性遗忘了很多不好的事和人,包括他妈。   年前实验室会放几天假,马文静一声不吭从从汉城杀回平江,纡尊降贵地出现在周择面前,拿着一张转学证明和一张成绩单勒令他跟自己回去。   除了他们俩,周围还有六中的教导主任和六班的班主任以及中间人周海洋。   几方人一碰头,周择在外住宿的事就被摊在了明面上。   ……罪加一等。   周海洋一边拦着马文静:“小择这么大了,有自己想法,在外面住就在外面住吧!”转过头,又劝说周择,“要是学校住的不习惯你可以来叔叔这儿啊,也没必要在外面住是吧?”   左边一声右边一声,光是看着就替他累的慌。   周择总是会想,如果周海洋能把给他和马文静和稀泥的劲使一半在他自己身上,那奶奶临终前的叹息会不会少一些?   马文静两下扒拉掉面前的手。   周海洋只好退到一旁:“嫂……姐,有什么话你好好说……”   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马文静一向最爱护自己的形象,作为一个成功女性,就是天塌了要死了,她也会整理好仪容仪表面不改色地走进实验室,继续为自己、为国家的事业奋斗终身。   现在更是如此。   别说难听的话,她连表情都纹丝不动。   “在外租房子的事先放到一边,你先看看自己的成绩。”   她将周择的期末成绩单放在桌面上。   年级排名第八,班里排名第二,和前一名差了两分,总分596分。   这成绩差吗?   不差。   但问题在于周择刚入学时的月考,少考一门语文,总成绩都有502分。   高考有句流传千古的名言:一分千军万马。   这样换算下来,他之前失去了海陆空三队人马。   这次考试的卷子马文静也看过了,和汉城的几所重点高中相比,不算很难。所以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周择的学习确实退步了,而且很严重。   “不到一个学期,你的成绩下滑了至少四十分,而且,最近一个月,你逃了三次课,早退了六次,迟到了五次。”   不愧是他妈,连这都能查清楚。   周择盯着办公桌圆润的边角,有点心不在焉。   见他不说话,马文静也不在意:“没关系,你才高二,还来得及,我已经帮你办好了手续,今天就跟我回去,等过年以后就去新学校报道。”   “我不去。”   周择倏然站直。   “我不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去?”马文静顿了顿,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儿子!”   马文静稍稍提高了音量,这句话脱口而出以后似乎又觉得奇怪,扶了扶额,再次开口:“高考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只剩最后一年多了,再坚持一下,妈妈不希望你这么多年的努力白费,更不希望你在别人进好学校好单位的时候后悔!”   严主任也附和:“周择,你妈妈说得对,其实我们何尝想放弃你这么好的苗子?可你最近的成绩确实下滑的厉害,什么原因也好,我们的初衷都是不想耽误你的人生。”   “可是这是我的事,我想自己做主。”   “……就算上了大学又怎么样,你还会安排我的专业,安排我的工作,安排我结婚!”   “你说大学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可为什么又要带我见数学专业的老师呢?我……不喜欢数学啊……”   如果有一个壳就好了。   躲进去,藏起来。看不见,听不见。   那样就不用面对了。   周择深埋着头,某一刻,他打算什么都不考虑了,想自暴自弃地告诉他们,这个学就是他妈的不想上了,以后的人生再苦再难都随便了。   吴广迟迟没有出声,作为一个班主任,他很喜欢周择,觉得这孩子乖巧听话,成绩又好,尽管最近变得有些叛逆,但他也只认为是青春期的正常变化。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节课周择都听得很认真——并不是不爱学习,只是有原因罢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疲惫了许多。   “周择,作为你的班主任却不了解你,是我的失职,你来的第一天,老师就说,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但你从来没有,不管你是不想麻烦我还是不信任我,都没关系。你妈妈的话你可以选择不听,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但一定不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高考的确不是唯一出路,但它永远是最便捷最公正的一条路,如果你有其他目标,老师支持你。可你甘愿最后念二流大学或者专科甚至高中肄业吗?你还小,永远不要用放弃自己来报复他人。”   每个人都和他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除了马文静。   她微微皱了皱眉,似是觉得难缠,最后撂下一句:“你冷静冷静吧。”   冷静个屁。   冰天冻地的寒风跟绞肉机似的在天地之间疯狂运作,南方的冷是阴嗖嗖的,冻得人骨头疼。   周择出门时还有点儿太阳,所以没有戴任何保暖装备,此时风一刮,整个人就像个鸵鸟缩着,恨不得将头抱在怀里走。   马文静坐上周海洋的车回酒店,他本想让周择一起走,但奈何这孩子看见他的车就掉头,只好作罢。   汽车尾气喷出一团灰白色的气,和干燥的水泥路面不分彼此。   周择走出学校,街上人烟稀少,门边墙角站着一个人,黑子黑裤带着一条蓝围巾。   可能冻到了,周择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来了?”   裴也将捂热了的围巾摘下来,一圈一圈缠到他脖子上:“怕你跑了。”   带着体温的围巾柔软又温暖。   “……我不会走的。”周择低低道。   “这么喜欢我?。”   裴也笑着将落在他头顶的飞絮拨掉。   周择面露不解。   裴也难得语气温柔地问:“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喜欢我?”   “你长的帅。”周择说,“腿长屁股翘,会做饭,会打架,买菜会还价——最关键的是,当所有人都希望我变成怎样的人的时候,只有你接纳我的真实。”   “我喜欢你,因为你很好,所以很喜欢。”   说着说着,裴也突然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偶尔有微光从指尖的缝隙中露出来,能看到对方的影子。   过了许久,周择才听到他略带抱怨的话。   “别说了,真他妈酸。”   “……”   回去的路上,周择算了算日子,发现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想起去年的今天,马文静在实验室加班,他一个人在家吃了三顿泡面。   裴也听说这件事后,立马拉着周择去菜市场买了点菜,顺便还把元旦那顿火锅没喝完的酒拖了出来。   这顿饭说是为了弥补,其实是裴也知道他心情不好,特意找点事让他分散注意力。   不得不说,效果很好,尤其是喝了酒以后。   其实周择酒量一般,两三瓶之后理智就会逐渐下线,亏得他平时也不爱喝,裴也没见过他喝多的样子,以为他酒量好,于是任由他一杯接一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择已经发了十分钟的呆了。   裴也戳了戳他的脸:“困了?”   前一秒还在发呆的周择,下一秒就把他的手拍掉:“别碰老子。”   “……”   完事还不够,扭过头打量裴也:“你他妈谁啊?”   别人喝醉了有睡觉的有耍酒疯的,就是没见过喝多了人格分裂的。   见周择又要张嘴,裴也眼疾手快给他捂住了,并转头警告程之之:“捂耳朵。”   周择又挣扎了两下,裴也避免和他打起来,只好松手:“……你消停点。”   只见周择突然站起来,抄起桌上的酒,给他们表演了个吹瓶,完事把空瓶往裴也怀里一塞,两眼一横:“……你……装你妈的三好学生呢?我都他妈不装了,你还装?不就是一个破学生代表吗?谁爱去谁去,你跟那爱看黄片的学习委员抢去吧,反正老子不稀罕。”   裴也头一次听到周择说这么多脏话,一时间有点接受无能,只能一边让程之之捂着耳朵一边尝试打断他。   可惜收效甚微。   就像是一口憋了无数年的恶气终于能够借着酒劲一吐为快,周择对着裴也骂了很多人。   “……一个个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清北那么好考你们怎么不考?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来用,还说我进步慢?呵,就你们快,说话跟放屁一样快,在你们眼里,我得是这样是那样,可是到底凭什么要你们来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样?!”   “好了好了。”   裴也像安抚小孩儿一样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   似是骂累了,嗓子有点干,周择又抱着酒灌了一通,此时他脸上已经微微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骂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夜深了,程之之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离开前,她找到站在窗边抽烟的裴也,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摆。   “周择哥哥睡着了。”   裴也重重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嗯,睡去吧。”   一点橘红色的星火给这没有边际的夜晚烫了个洞,在沉默的注视下,它们不断下坠,然后熄灭。   电话在第八下震动的时候被接起。   “你们过来吧,他睡着了。”   “……”   “……喝酒。”   “……”   “你那一片安定可没用,他前段时间吃三四片都不一定能睡着……算了,你们抓紧时间,挂了。” 第四十八章   白色的墙,灰色的瓦,五米高的壁垒上蜿蜒出绿色的爬山虎和金银花,还有墙面新刷的红色的字,那已经把耳朵磨出茧子来的口号,如今也要把他的眼睛占据。   日出前的天空泛着淡淡地蟹壳青,夜莺藏在森林里,偶尔叫两声给人提提神。   再过两分钟,起床号会准时叫醒每一个人。   周择平躺在床上,眼前是上铺的床板,上面被前一个住在这里的人留下了很多痕迹,多数是用某种硬度较好但不算尖锐的东西留下的。   他没有仔细辨认过内容,因为相比辨认没什么意义的痕迹,他更乐意听走廊上的人背的英语单词和语文课文。   起床号响起来的时候,周择已经准备去公共浴室洗漱了。   伴随着号角声,这一层的寝室都开始渐渐传出起床的动静,周择从来往的学生中穿过,走到一长条洗手池边。   他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早操集合还有十分钟。   有人一边穿裤子一边抱着盆跑进公共浴室,有人在走廊上念经一样地背书,有人在低声骂着什么,还有人在哭。   尽管每个人都很匆忙,但人群散去之后,并没有留下狼藉,每个角落都很干净,每个物品都摆放整齐。   周择再一次从这些人身边经过,然后在规定的时间里走到操场前的空地。   教官给迟到学生们增加了深蹲和跑圈的数量。   冬天跑步的体验感很差,嗓子会很疼,若是有风就更糟糕了,好在今天没风,只是天比较阴,周择在队伍末尾跑完了全程,结束的时候有点低血糖的症状,脚步晃了好一会儿。   早操之后是早读,据说这样的时间安排是为了让学生们一天都充满活力。   周择觉得是没用的,但校方认为有用,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便让声音小的学生罚站。   果然有效果了。   “昨天说过了,今天摸底考,早餐以后,各自去各自的考场考试,下午考完晚上继续自习。”   他的班主任是个老秃驴,姓曹,头比脸干净,永远是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学生们都很怕他。不过家长倒是很喜欢,因为他去年带的班级一本率超过百分之九十,是本校很有名气的优秀教师。   距离周择来这个学校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头两周军训,各项体能训练把人练得没有脑子动歪心思,假期放飞的心思也被强硬地收了回来。   如今想着这些新学生的骨头应该被磨乖了,校方便迫不及待开始摸底考。   周择兴致缺缺地走进考场。   当然,他也没办法提起兴趣,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他甚至有点担心自己接下来的考试会一直昏睡。   考试纪律很严明,小小的教室被两个摄像头和三个老师监督,三十个学生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周择并没有和他想象中一样睡着,但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不论他怎么绞尽脑汁回忆自己所学的知识,卷子上仍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短短半个月,他的记性又变差了一些;焦虑,烦躁,失眠,厌食的状况也逐渐出现。   就像那次期末考试,明明自己复习了很久,但成绩仍不理想。   纸上,再次演算的结果和第一次不一样了,周择纠结了一下,采用点兵点将的方法把第二个答案填了上去。   好在,最难过的时候,他终于学会了自娱自乐。   下午考试结束,有短暂的吃饭时间,他们不能离开学校,没有手机,学校里有两个食堂给他们选,距离近还便宜,什么都好,除了一个赛一个的难吃。   不过教师食堂的菜很好吃。   周择和马文静一起来报道那天吃过一回,以至于后来吃学生食堂的时候差点没吐出来。   而这些,都得益于学校主张的抗压教育。   当然,不是没有学生反抗,但在家长允许的情况下,学校有的是办法让这些没出过社会的毛头小子服软。   倒是周择,自知怕疼怕苦怕累怕饿,反倒成了这批学生里最乖的那个。   因为制度,在这个学校里很少会出现学生成群的景象,两个学生结伴的情形都很少,只会出现,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是独来独往。   食堂里,每个人都低着头,周择径直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在他后面一桌,坐了三个学生,见周择靠近,很是谨慎地打量起他来,直到看见周择身穿军训服是个新生,才稍微松了口气,但说话声还是小了很多。   午餐结束前十分钟,周择在窗户的反光里看到身后那桌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男生。   那人低埋着头,看不清面貌,面前餐盘里的食物几乎没有动。   这边周择一站起来,他就警觉地抬起了头,两人随即对视。   周择目光一顿,但没有停留,很快就转头离开了。   晚自习六点半开始,到晚上十点结束,之后有半个小时洗漱时间,十点半准时停水停电。于是刺耳的下课铃声刚一打响,学生们就如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宿舍楼的方向跑。   如果本市合格高校联合组织一场短跑比赛,本校学生应该能把奖项拿个大满贯。   周择动作稍慢一些,只好在浴室外面排队等了几分钟,等他洗漱完回到寝室,其他几个室友都已经躺下了。   倒是还有一个没上床,不知在宿舍里找什么东西,床上翻得一片狼藉。   出于礼貌,周择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找东西的男生没有理他,而是住在他上铺的人答:“晚自习有教官查违禁品,杨宇的东西好像被收了。”   “报道的时候不是查过一次了?”   “谁知道呢。”   教官抽查违禁品的内容很广,课外书籍、电子产品等一系列被学校写上违禁品单的东西都算在内,被查到的话会没收并通报批评,然后取消每个月一次的出校机会,两次通报之后则在个人档案上会记过处分。   杨宇一回来就在找东西,甚至没来得及洗漱,身上仍穿着白天的军训服。   周择走到他旁边的柜子前放东西,一边整理,一边瞥了他两眼。   似是感受到了目光,杨宇迟钝地抬起头。   “公共厕所的排气扇。”周择用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杨宇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以后,一瞬的僵硬和之后仓皇形成了强烈对比。   “他去哪儿?马上就熄灯了……”   “我去上个厕所。”   周择解释完走出宿舍。   现在距离熄灯还有五分钟,而宿舍熄灯以后就不允许学生在外面游荡了,所以这会儿走廊上几乎没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周择在公共厕所找到了费力扒在隔间门板上的杨宇。   他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好心提醒:“那儿有凳子。”   突然的声音让杨宇吓了一跳,险些从门板上掉下来,但看到时周择以后,第一反应竟然是防备:“……你来干嘛?”   “帮你啊。”   杨宇将信将疑地把墙角的凳子搬到自己脚下,终于够到了排气扇里的手机。   他将手机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凳子放回原位,最后才用复杂地眼神看向周择:“你下午看到了……?”   周择轻轻挑眉,默认了。   杨宇又问:“那你为什么帮我?”   周择指了指他口袋里的手机:“借给我用一用。”   杨宇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周择忽然离开墙面站直了身体,神情十分冷淡:“教官出门了,东西你自己藏好,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他提醒完这些便快步离开了,并在熄灯前躺下盖上了被子。   月色清清冷冷地照在水泥地面上,走廊尽头,另一道白色的光突然横冲直撞地出现,闪电一般划过每一扇窗户。   杨宇缩在被子里,怀里紧紧抱着巴掌大的手机,尽管右侧的肩膀已经被压得酸涩,但他仍不敢翻一下身。   在被子翘起的一侧缝隙里,他看到地面上时不时划过一块椭圆形的光斑。   脚步声在他们宿舍门口停了大约十秒才离开。   ……呼,有惊无险。   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杨宇仍心有余悸。   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下意识看向对床的人……居然已经睡着了?   ……   虽然睡得很早,但周择这晚睡得并不好。   应该说他每晚都睡得不好。   除了有床板太硬太窄的缘故,更多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没有办法睡个好觉了,要么难以入睡,要么早早就醒过来,哪怕因为睡眠不足而无力犯困,一到晚上仍会难以入睡。   今天同样如此。   天还没亮的时候,周择就醒过来了。   黎明之前的夜晚是浓郁的蓝色,每天只有短暂的两个小时,世界像从大海深处苏醒,一切明镜空旷,它从底部缓慢上升,那纯度极高的蓝色将随着时间褪去。   好在他从不觉得这两个小时难捱。   因为所有人都在梦里,于是他可以发呆,可以愤怒,可以难过,可以想念。   但今天有些不大一样——   周择翻了个身,然后在枕头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杨宇偷偷塞给他的手机。   型号很老的黑色翻盖手机,仅支持打电话发短信……哦对,还可以拍照,虽然画质如同狗屎。   手机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此时竟觉得如此刺眼。   然后,他认真地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其实没什么想说的,曾不理解的也不想问了,听听他的声音就好。   但电话拨出两秒,听筒里只有一个冷漠的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有   家人们觉得甜吗? 第四十九章   半透明的塑料袋被风吹起来,一路飘摇到了光秃秃的树梢,二月已过了一旬,路上仍未见春意。   柏油路面粘着垃圾碎片,经历了风吹日晒,它们已经扎根在了这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裴也蹲在路灯下发呆,指尖的香烟抽了一半燃了一半,直到一双湿答答的靴子出现在他面前。   靳阳转了个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这几天都没看你签单子啊?销冠要退位了?”   裴也将烟竖着插进地砖的缝隙里:“不是……这两天临时有事,所以客户都推给别人了。”   靳阳问:“都什么事儿啊?”   钱都不赚了?   裴也勾着头,两只胳膊笔直地搭在膝盖上,像两根直愣愣的方向杆冲着前方,皮肉之下,硬朗的骨骼感一路延伸到手腕处便突然急转直下。   就像那些解释的话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哽住。然后化作一句轻飘飘的没什么。   不是对谁都能坦诚的,其他人也并没有那么想听你的不容易,也不会理解。   他仰起头,下巴的线条被拉到最长,青灰色的天空就像被前几天的雨洗褪了色一样灰蒙蒙的,毫无美感。   “行吧,真有事儿就说,都是朋友。”靳阳笑嘻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了,你手机找着没?”   “没。”   裴也仰着脸,困意上涌,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两天前,他和苏雅因为菜里有大蒜而大吵了一架,吵架的过程中,他的手机被扔出了窗外。   “抓紧时间再买一个吧。”   “早买了,下班就去拿,顺便重新办卡。”   “那成。”   烟抽完了,腿也有点酸了,靳阳拍拍屁股站起来,往店的方向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十分突然地回头。   “对了,下了班一起吃个饭,居浩南过生日,凑个热闹。”   裴也回头看他。   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话语间充满了笃定。   笃定什么呢?   其实裴也是不太想去的,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和那些人玩了,不知道大家在一起聊天,接什么话比较合适……当然,这并不难,他安静地听几分钟就能知道这些人的圈子里又有什么“新见闻”,只不过他会觉得无聊,没意思。   “知道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靳阳心满意足地离开。   裴也若有所思地回头,少年顶着狗啃的寸头,双脚走路拖拖沓沓,身上穿着略大的工作服。两年的时间已经把他打磨成了另一个模样,陌生却又契合。   ……   二月底的最后一天是华育高中的月考。   第一次摸底之后,周择被分在十班,理科里唯二吊车尾的班级,同寝的只有杨宇和他排名相近,理所应当成了“互相照应”的同桌。   ——当然,这是杨宇一厢情愿的想法。   自从周择帮了他两回,他就对这个不大爱说话的室友充满了浓厚的感激之情,当他听说周择也是平江人以后,更是觉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打心里把对方当做唯一的朋友。   所以,尽管周择常对他自动屏蔽,他也只当对方是内向。   “周择周择,你考场号多少?”   “本班。”   “座位号呢?”   “36。”   杨宇张着嘴,还要问什么,却被上讲台通知消息的班委给打断了。   和六中甚至附中的情况都不太一样。   六中的班委是同学们选出来的,在他们眼里规矩是活的、可变通的,甚至做事讲究“关系”;附中的班委和老师更密切,但平时又能够服众,是能力很强的人;而这里的班委比他们都更冷漠,完成任务式的各司其职,从并没有人情一说。   所以不仅周择不大喜欢,其他同学也不喜欢。   但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捣乱,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听班委通知完那些鸡零狗碎。   “呼……”   等班委下台,杨宇猛地松了口气,嘀咕道:“每周小测,还要不要人活了……”   周择在纸上写着什么,忽然问:“对了,那个出校申请书,你还有吗?”   “有啊,你要回家?”   “应该吧……”   “申请书得家长同意,你记得跟你家里说一声。”   “好。”   跟马文静说?   周择压根没这个打算。   于是当晚从杨宇那儿拿到申请书后,周择一直也没能用出去。   不过好在没过两天,周择就见到了马文静。   月考放榜的第二天是学校的家长开放日,说好听的是让家长了解学生们在校的学习情况,说难听点就是学校给家长们搞个集体班会展示自己的训练成果。   按理来说马文静应该没时间参加,但看到她的那一刻,周择还是有点意外。   “在这儿学习怎么样?能跟上吧。”马文静穿着一身素静的杏色大衣,带着倦容,有些风尘仆仆。   周择跟在她身侧,淡淡地嗯了一声。   马文静似是习惯了自己儿子这副冷淡的模样,又问了些其他问题。   周择一一答了。   进教室前,马文静已经在公告栏的年级大榜上看到了周择的名次,和摸底考相比没高多少,仍在两百名开外的位置。   教室的门被关上,里面和外面成了两个世界,走廊上的学生反倒像被关起来的那一个,提心吊胆地关注着教室里的一切,期期艾艾地等待着头颅上的刀是否会有落下那一刻。   周择可能是最不担心的那一个,甚至他的目光从未落向教室。   他彻底撕开了在马文静面前的伪装。就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不再对她抱有希望。   甚至,他还很幼稚地唱起了反调——不是想要一个优秀的儿子吗?我偏不让你如愿。   所以教室里的马文静不管是失望、愤怒,他都无所谓。于是,周择和一旁的杨宇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杨宇咬着指甲,似是很紧张,平均每三秒回一次头,每回一次头,他的脸都变得更白一分。   “我完了我完了,我妈得气死……”   杨宇不停地冲周择念叨他年级排名掉了多少,他爸妈花了多少钱才把他送进来,后来又说到他表弟成绩优异,家庭聚会上自己总是和他被放在一起比较,但杨宇每次都惨败……   “我从这跳下去算了,省得我妈动手。”说到后面,杨宇已经接近崩溃。   “可以,但教官看着呢,而且这么点高也死不了人,顶多半残。”   周择冷不丁开口,让杨宇更绝望了。   “要不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   杨宇顶着一张煞白煞白的脸,偷偷指了指头顶。   ……   “周择……”   “嗯?”   “外面没人吧?”   “没。”   厕所的最后一个隔间,杨宇慢慢撬开蓄水箱,每每要做下一个动作,他就要小声喊周择的名字。   这比蚂蚁还小的胆,到底怎么敢去搜罗这么多违禁品?   “走走走!”   周择正想催促,下一秒对方就飞快跑了出来,一溜烟将他甩在了后面。   杨宇在厕所找的是天台的备用钥匙,几个高三学生偷偷配的,但是藏的时候被他凑巧撞见了,于是莫名成了同伙。   “你抽烟吗?”   在天台的某个排水孔里,杨宇一边趴在地上掏里头的东西一边问周择。   “抽。”   “真的?你看着不像啊。”   “为什么?”   杨宇把那包了好几层的塑料袋打开,里面有打火机和半盒十五块的白利群。   “……你牙挺白的。”   “……”   杨宇头一回抽烟,呛了个半死,但咳了好一会儿,又继续尝试。   周择闻着空气中飘过来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自己现在正站在这栋楼的顶层,天空好像变得蓝了一点,他慢悠悠地走上高台,忽然想起李平安。   六中的楼和华育的一般高,他站在上面的时候,在想什么?   “操,周择,你坐那么高干嘛?!”   杨宇抽完烟一抬头,看到周择坐在和围栏差不多高的台子上,连忙低声喊他。   周择渐渐回过神,刚要解释,却被突然出现在天台上的教官打断。   “哎!你们哪个班的?怎么进来的?爬那么高干嘛?快给我下来!”   他问题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周择不知道从哪个开始回答。   惨了惨了。   杨宇的心里不断哀嚎。   他哆哆嗦嗦自报完家门,再回头一看周择,完全没有动静。   ——不是吧,大哥!给点反应啊,都这个时候了还耍什么帅?!   他对着周择一顿挤眉弄眼,差点把自己给整成面瘫,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两秒,周择终于给了个反应。   从坐着改成站着。   而站起来的那一刻起,周择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天空很近,风很舒服,脚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反正什么也看不清,每个人都只有米粒大小。   “周择!”   马文静终于来了。   等来了观众,周择总算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就要落幕了,被教官拽下来的那一刻,马文静如猛兽一般扑上来,抬手给了他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周择妈妈冷静啊!”   连光头曹班都和颜悦色地劝。   这大约是周择第一次看见她失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打了人。   “……你疯了你!”   马文静终于败下阵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主题曲《阳光总在风雨后》&《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第五十章   “……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   “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暂时没有。”   “我过两天放假,你要不要回来住两天?”   “不了吧,期末学习紧张,我怕跟不上。”   “哦……”   这是马文静这周打来的第三通电话,她不擅长关心人,总是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周择却答得很认真。   天台一事之后,马文静似是妥协了,她在心理咨询室里答应了周择很多要求,包括暑假回平江住两个月和每月的出校申请,连学习的要求也一降再降。   当周择自揭疤痕,马文静终于变得小心翼翼,但他并没有和无数次想象中的那样,得到报复的快感,反而只觉得悲哀——原来真的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的爱。   放下座机的听筒,离开宿管室,周择回到宿舍。   杨宇刚和一篇晦涩的文言文较完劲,见周择回来,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   “嗯。”   “对了,你还要申请书吗?”   周择每个月都会要一份出校申请书,但每个月过完,他都没用上,最后都贡献给了寝室的其他人。   而杨宇因为之前偷配钥匙、私藏违禁品被记了过,家里让他在学校老实呆着,不论怎么求爷爷告奶奶,宁愿亲自来学校送双鞋都不同意让他回去。   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每个月打印两份出校申请书。   以往周择一定会接,但这会儿却用看傻子的目光睨了他一眼。   “下个月初就放暑假了。”   杨宇抓了抓毛茸的脑袋,哦了一声:“是吗?我都忘了。”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到卷子面前对答案,结果发现错了一半,整个人都垮了。   华育每个学期都会多几个花钱塞进来的旁听生,家长冲着高优率和一本率把子女塞进来,他们昏头昏脑地参加完学期伊始的军训,还没喘口气的功夫,就要用被狗撵的速度跟上班级的学习进度。   周择在六中的时候有多么悠闲,在这里就得多吃苦。上个月初,十班作为全年级最后一个结束所有课程的班级,终于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一轮复习——这还是进度慢的情况。   一班二班每次月考为了零点几分的平均分,一个个都学红了眼。   只有那些中途插进来的旁听生最惨,跟得上还好,跟不上进度就只能自己补,拆东墙补西墙,最后被拖死的大有人在。   把老师到父母都抱怨了一通,杨宇又继续提笔和现代文厮杀。寝室里除了翻书声就是写字声,再不济就是有人听听力耳机漏音。   这样的环境,咳嗽都成了罪过。   周择翻开没写完的题,上次月考排名他终于杀回了班级前十,但放在年级大榜,才刚进前一百。   什么都不是。   翻开新买的教辅,看见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突然丧失了提笔的力气。   ……   当今年第一波高温预警抵达华中地区时,裴也刚拿到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   脚下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发烫,手机不断有消息传来,但他并没有点开任何一条。   菜贩子的叫卖留住了裴也,他从上午剩下的菜里挑走了一些相对新鲜的。   家门口,他撕下门上的水费单,走进玄关换鞋,沙发上的苏雅得空瞟了她一眼。   “明天记得交水电费。”裴也拿了两百块钱放在桌上。   “我要上班,你明天不是放假吗?”苏雅坐直了上半身,没拿桌上的钱。   裴也没说什么,弯腰把钱拿了回去。   自来水厂宿舍那边的一居室,前段时间苏雅给卖了,之后她就搬到了裴也租的两居室,而在她搬来的前一天,裴也终于把程之之送回了她爷爷奶奶家。   “你是不是要去看程建伟他女儿?”   苏雅忽然站了起来,她比裴也矮大半个头,也是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当初在孤儿院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不过这个想法并没有存在多久。   裴也把前一天的剩菜拿出来热热当晚饭:“你能别瞎猜吗?”   “我瞎猜什么了,你帮他养女儿是事实吧?这么有钱怎么不报答我?”   开火热菜很快,两盘菜几分钟就热腾腾地端上了桌,裴也吃着饭,没抬眼看她。   “我赚的都给你了,还想要我怎么报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雅的音量忽然拔高,裴也心里一突,再想结束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我不能花你的钱?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该把你领回来!要不是带着你,我能找不到人结婚吗?现在嫌弃我,你有没有良心?哦,我知道了——那家人回来找你了是吧,觉得有靠山了,想走了……”   她惶惶恐恐地将自己所害怕的一股脑说了出来,为了不被看穿,还要费尽心思跑到道德制高点指责他。   裴也不理会她的控诉,沉默地吃着饭,试图用冷处理的办法让她自己停下来。   但他高估了苏雅的自控力。   “我是为了你好我才跟你说这些,你亲爹有家有室,但凡要点脸都不会认你,你妈生你就是为了要钱,臭婊/子一个,你那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玩婊/子的烂鞋……”   难听的词汇撞进裴也耳朵里,极不舒服,却还是忍了下来。   反正如她所说,他亲爹亲妈确实都不是好人。   但苏雅还觉得不过瘾,甚至越说越起劲:“你妈也就长得好点,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扒着男人,你看最后还不是被玩死了?你看程建伟女儿最后也是被玩死的贱命,这么小就知道找男人……”   “你说够了没!”   苏雅被他吼得一愣。   裴也将碗筷扔进洗手池,水池里的油花五彩斑斓的浮在水面上。   他不太能理解苏雅为什么对程之之抱有那么大的恶意,或许是恨乌及屋,于是用最恶劣的语言来辱骂——尽管心里清楚她是无辜的。   苏雅反应过来,趿拉着拖鞋追在他后面骂:“你吼什么,我说错了?那小贱货不是扒着你了?还是你也看上她了?十岁你也下得去手,真是跟你爸一个畜牲样,你早就想把我弄死跟她在一块吧……”   “要不你他妈弄死我吧!”   裴也忽然从刀架上抽出一把水果刀,刀刃反了一下光,晃到了了苏雅的眼睛。   他把刀死死地攥着,横在两人面前:“他妈的你捅死我算了!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领养我?啊?我做错了什么!说啊!折磨我这么久够了吧!要不咱们都别活了!”   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没有止境地流,虽然水池底的还是空的,但有什么却像要溢出来了。   “你…你有病吧!”   苏雅还是怕死的,不然她不会逃跑。   水果刀哐当一声落了地,手掌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发麻。   裴也清了清嗓子,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大声说话了,一消停下来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他没管屋里的狼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房子。   闷热的夜晚,连风都是温的。   人们早就换上了单薄夏装,可汗水还是让身上黏糊糊的,平江的春秋都很短,夏冬便显得十分漫长。   裴也给徐多智打电话,打算去借住一晚。   “你又跟那女的吵架了?”   徐多智接到电话一点都不例外。   “你爸妈在家?”   “在啊,没事,你过来呗。”   裴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打算先找找其他办法。   他的朋友实在不多,闻嘉朗一放假就旅游去了,而居浩南和靳阳等人,他本能地不想求助于他们,于是最后他又给虎哥打了个电话。   老大哥听到他声音还挺高兴的,也没有问他出了什么事,只说欢迎他来。   欢迎?   这个词可真温暖。   平江最近新建了一个广场,比老广场没大多少,但胜在新,里面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许多以前没有的品牌店铺,肯德基终于有第二家了,而这都得益于一中的新校区。   裴也路过了几次,见到了很多一中的学生,他们多是家长老师们口中的好孩子,会读书,会考试,以后还会有好工作,好家庭。   总有一天他们会正大光明的离开这个落后小城,然后去往更广阔的天空。   他想起来那个冷漠的女人曾描述过的周择的未来:会考进很好很好的大学,毕业以后出国读研,最好能进顶尖的研究所,或者继续深造读博争取留校……总之有很多条很好的出路。   那是没有遇见他的另一个周择。   他避开从自己身边路过的学生们,他们一边聊着自己的同学和老师,一边用省下的早餐钱买了一本漫画,然后抱怨父母给的零花钱越来越少。   他们踩着路灯下的影子,最大的烦恼是纸上的分数和某个人的心意。   “裴也。”   那些人的身影远去,最后变成一个遥远的点,而眼前更清晰的,是路灯下突然出现的少年。   穿着白衣白裤,带着鸭舌帽,宽大的T恤下没什么肉。   “你东西掉了。”   对方弯腰将地上的烟捡起来,缠绕在手腕上的串珠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宝蓝色的流苏鞭笞在他手背上。   这一刻,裴也什么都没想,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惋惜,自己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这败家子都给造没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周择读的私立高中的设定前面有点小bug已经改了(趁你们没发现)无伤大雅不用管哦。   另外虽然崽子们看起来挺惨的,但我觉得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所以以后还会更惨的,在此之前,咱先吃点甜的,明天还有~ 第五十一章   站在平江市唯一一个四星级酒店的高层房间里,落地窗外能看到波光粼粼的霓虹灯。   他忽然想起好几年前市里曾办过一回运动会,当时政府很重视,开幕式还请来了几个明星表演。当时听说他们都住在这儿,当地人跟看猴似的在酒店楼下转悠到半夜。   ……原来楼上什么也看不清啊。   半年没有见,从进这家酒店开始,裴也突然发觉身边的人好像变了一些。   以前的周择是什么都能忍的忍者神龟,自以为是的世外高人,现在龟壳一脱,竟从头到尾都带着刺。   “你要在这儿住多久?”   裴也看向角落收拾行李的人。   二十六寸的行李箱,一半装衣服,一半装学习资料。   周择在里面找了两件衣服,递给他一件:“我妈同意我在这住到开学,所以应该是你想让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我不是那意思……”裴也皱了皱鼻子,生硬地转移话题,“算了,你来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周择当着他的面换了上衣,如此近距离,裴也才发现他并不是瘦得没肉了,而是隐约有了些肌肉线条,紧实了许多,背影也不再似以前那样单薄。   他侧过上身,左手大臂内侧一串青黑色的纹身晃了一下,还没看清便被衣服遮住了。   “我想说的,可你换手机号了,我怕你不让我来。”   他淡淡地笑了笑,将脏衣服随手扔在沙发上,似乎并没有因此生气或是难过,平静的像潮汐深处的月亮,却让裴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心虚,不敢看那双眼睛。   “……你坐会儿,我先去洗澡。”   周择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不多会儿,淅淅沥沥的水声响了起来,磨砂玻璃变得更加模糊了,只有一道不清晰影子落在玻璃上,随着动作小幅度地晃动。   他曾见过那具身体不着一物的样子,比常人更白一些的肤色,一寸寸青紫色的脉络会像花纹一样浮出来,情动时很容易出汗,但大多时候情况都分不清是谁的。   思绪像脱了僵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拖着他乱跑,直到门口传来“笃笃”的拍门声,才将他拉回来。   恰巧浴室里的水声停了,玻璃上的影子似是靠近了一些,轮廓忽然变得清晰。   周择的声音带着浴室独有的混响:“好像是我点的外卖到了,你帮我拿一下。”   “……你还没吃饭?”裴也一边自责自己的疏忽,一边开门接过了外卖。   一转身,只见周择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带着薄荷洗发露的清冽香味。上身赤裸,手臂内侧的纹身是一串英文,他看不懂。   周择从他手里接过外卖,问到烧烤的香味,表情很是满足:“华育的食堂吃得嘴都淡了,一直想这家的烤五花,可惜只有平江有。”   他们在落地窗边的茶几旁坐了下来,周择已经套上了短袖,浴巾被扯下,露出了短裤。   裴也收回余光,有种说不上来的遗憾。   说来奇怪,两个人这么长时间没见,上次分开也并不开心,如今却只有裴也一个人不自在。周择闲聊式地询问了许多他的近况,却没怎么提起过自己的生活,哪怕就算裴也问了,他也只是简短地带过。   “你手上那个……”   尽管他一副不想说的样子,裴也还是想问、想了解。   “你说这个?”周择将短袖挽到肩上,“来之前纹的,是一首歌的歌词,我放给你听。”   他将手机放在桌子边缘,音乐不疾不徐的响起,听不懂的英文歌词并不影响它轻快的旋律。   裴也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4s店里,那个前台是个漂亮女生,最喜欢放流行情歌,姑娘听得如痴如醉,他却没什么感觉——应该说所有歌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毕竟听歌是一件“闲情雅致”的事儿,不适合他。   但凡事总有例外。   裴也低头看着音乐软件上的歌名:Traveling Light,他看了很久,直到这首歌结束自动跳转到下一首,他才终于收回目光。   对面的周择好像已经忘了刚刚的话题,袖子因为他的动作自己落了下来,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不起。”   裴也忽然说。   周择愣了愣,才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怎么了?”   裴也皱着眉:“……你好像过得很不开心。”   周择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一说法:“我经常不开心,但不开心不代表不好。跟你说个好消息,照我目前的成绩,我还是有希望考上喜欢的大学的,你喜欢南京吗?或者苏州?”   裴也知道这两个城市,一个是因为初中时班级组织看的一部电影,一个是因为他亲爹。   “都行,考不上也没关系。”   相比这些,他更担心周择的病。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周择是认同马文静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承认自己的病严重到需要治疗,就算身体已经深受影响,他也不愿意配合——用他的话说,这个病和感冒一样普通,不用管它,反正自己会好的。   “不会考不上的,我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了?   周择的双眼微微闪烁,裴也已经很久没看他有过这样的眼神了,认真又纯净,自信又坚定。   “我觉得我妈说得对,前途很重要,钱很重要,我没资格拿着她的钱跟她说‘你别管我’,也不能用一无所有的恋爱拖着你,你已经很累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只要等我考上大学就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自证,认真地就像在做什么宣誓一样。   对于他的未来,裴也没有给予什么回应,只是点点头说好,他知道周择已经在努力了,努力的学习,努力的治病,努力的来见自己。   他已经很好了,不好的是自己。   周择不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只觉得自己“表了衷心”,对方一定能感受到自己的诚意,于是愉悦了不少。   和烧烤一路送来的几瓶啤酒被两人瓜分了个干净,裴也酒量好,两三瓶下肚跟没反应似的,但他忘了周择的酒量。边吃边聊,喝得很快,等他反应过来以后,这人眼神已经开始飘了。   酒店的椅子是比较小的沙发椅,周择两条腿都缩在上面,他个子高,本来这个姿势应该是极不舒服的,但因为脑子迷糊了,便下意识保持着自己最习惯的动作。   “……喝的差不多了,你要不去睡吧。”   裴也看出他精神不高,于是过来想将他拉到床上去,谁知道周择缩太久了,一站起来就感觉小腿以下没知觉。   “等会等会……脚麻了……”   两个人瞬间贴在了一起,周择还没意识到不对劲,裴也已经愣住了。   微妙的气氛蔓延了两秒以后,裴也一把将人推到床上,然后狼狈地躲进浴室,走前还不忘欲盖弥彰一下:“我身上全是汗,先去洗澡。”   周择“被迫”躺在床上。   天花板上吊灯通过玻璃饰品向无数个方向折射出光线。他不满地瞪了一眼浴室,小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   浴室的水声持续了很久才停。   裴也浑身冒着寒气,出来时,外面的灯已经关了,只留了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廊灯。   听到床上的人发出平稳的呼吸声,裴也莫名松了口气,围着浴巾走近床边打算拿干净的衣服。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然后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渴……”   裴也被吓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转身拿了一瓶房间本来就有的矿泉水,将人从床上捞起来。   “慢点。”   他一只手被周择抓着,一只手扶着水瓶,因为担心对方喝得太快而紧张兮兮的。   周择猛灌了半瓶才停下,昏暗的房间,喝完水的唇泛着晶莹的水光。   他将水轻轻推开,另一边又抓着裴也的手不放。   “……”   “你说什么?”   见他的嘴在动,裴也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便弯腰凑过去听。   但没等他听到什么,手腕忽然被大力扯了一下,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前倒下,使了坏的周择如愿以偿地迎上去。   两人的唇齿碰到一起,裴也感觉自己的嘴唇磕到了牙齿,一瞬间的痛感和血的甜腥味让他忍不住想缩回去,但脖子后面有只手却一直在将他用力向下压。   “周择…!”   周择慢慢睁开了眼睛,两人分离了片刻,故作矜持地保持着两厘米的距离。   月光比灯光还要明亮,从窗户漫进来,白色的床单已经狼藉一片。   周择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松开支撑后背的胳膊,整个人躺了下去,连带着,将裴也一同拉了下来。   只能听见对方微微错乱的喘息声。   周择示意般地仰了仰头,腿不安分地弯屈,狡黠的笑容让人挪不开眼:“……你硬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相见,从他逃亡那一刻起便计划好了一切。   裴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身下的人。   明明他没有喝醉,但此时却比对方还要狼狈。他正在受邀参与一场期待已久的狂欢,如今站在门口,偏偏理智却突然不情不愿地抗拒起来。   做吗?   不做吗?   还是做吧。   他告诉自己,选择听从真我的呼唤,拒不承认这是欲望的勾引。   作者有话说:   生命大和谐有   记得去大眼仔找我玩   另外,明天还有一更 第五十二章   两人结束厮混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周择率先点了烟,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缩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先前喝的酒早就随着运动出的汗挥发了,身上黏糊糊的不大舒服,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去洗澡。   裴也从浴室出来,将打湿的热毛巾递给他。   “先擦擦。”   一口烟吐出来,漫在两人中间。   裴也在对面坐下来,从一桌子的外卖垃圾里找到打火机。   火苗腾窜起。   “你在看什么?”   周择没有收回目光,而是伸出手点在窗户玻璃上:“那个……我两次来,都是到这个车站下车,但没想到才半年,它就装修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也不知道下次来会变成什么样。”   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酒店斜对面的老车站已经在这个城市呆了很多很多年了,许多人在这里迎来送往,几年前这里甚至没有门口的安检机,巴掌大的候车厅,只有一个入站口,甚至不需要检票。   不知是为了调解气氛还是故意揶揄。   裴也道:“啧,学霸就是学霸,连感情世界都比我们凡人丰富一些。”   “……”   妈的,不解风情的玩意儿。   周择白了他一眼,将烟灭在锡纸盒上。   裴也见他站起来,顺嘴问:“干啥去?”   周择大剌剌地走到浴室门口,光溜溜地往门框上一靠,活脱脱就是个流氓:“洗澡啊,要不要一起?”   裴也嘴角抽了抽。   “谢谢,不用,我洗过了。”   周择勾了勾手:“来嘛,顺便让你也试试——楼下有用品店,买了我帮你弄……”   然而话没说完,周择便被面红耳赤的人推进了浴室。   裴也头一次品尝到了嘴贱的恶果。   ……   今年夏天格外炎热,蝉热得直叫唤。   厚重的窗帘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周择来时只付了一天的房费,本来第二天中午就该退房,可前一晚光顾着乐,退房时没一个起得来。   于是周择干脆续了两个月。   而裴也本想让他搬去出租房,但周择一听说苏雅也在就不大愿意了,理由是怕跟苏雅打起来。   话虽然有点严重,但理却是这个理。   就算周择安安分分,苏雅也会是个定时炸弹。   况且周大少爷压根没有跟他商量,大手一挥就付了两个月房钱,眼都不眨一下。   “卷毛听说你回来了,说晚上一起吃个饭。”   裴也下了班顺路来看看,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他趴在床上看书。   “你怎么还赖在床上?”   他一把抓住周择乱摆的小腿,结果换来对方一顿乱蹬。   “别动,我屁股疼。”   裴也耳朵一烫,勉强保持面色不改,坐到他旁边:“真疼?”   怀里捧着神圣的知识,却满脑子意乱情迷,周择恼羞成怒地将书一合。   “大哥,我学习呢!”他理直气壮地撒气,“你是不是想让我以后找不到工作没饭吃?”   裴也举手投诚:“我错了。”他环顾着乱糟糟的房间,“但是,先不说以后有没有饭吃,咱想想怎么解决今天的晚饭,成吗?”   周择靠在床头,悠哉悠哉地看他收拾脏衣服,试探着问:“咋,有人请客?”   “是啊。”   “……你不早说。”   周择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裴也提着脏衣篓,叮嘱道:“动作快点,我回来咱们就出门。”   “哦。”   夏夜的风干燥且温暖,少了太阳的炙烤,窝在家里的人们,在太阳落山以后都一股脑钻了出来。   周择回来两天了,这还是头一次出门。   他见过平江秋天和冬天的样子,要么太干,要么太冷,唯独夏天让他觉得舒服。   酒店离吃饭的地方不算远,但因为附近的路修得窄,又在繁华商圈附近,以至于常常堵得水泄不通,于是两个人打算直接走过去。   路上,周择总算想起问点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虽然同学一场,但关系好不好他心里还是有数,这个饭局不可能是因为他,更别说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卷毛听说我昨天请假,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你回来了。”   “你……说了?”   “你怕什么?”裴也好笑地看着他。   “没怕。”周择摸了摸鼻尖。   他这人没什么关系亲密的朋友,虽然之前和陈世睿谈恋爱被他表妹看出来,后来又跟马文静自爆,但不代表他就觉得这事是可以拿着大喇叭四处喊的。   毕竟马女士到现在都觉得,他喜欢男人是因为他从小缺爱——不是不理解,只是不接受。   所以,从她身上就能看出来,有些叫嚣着平等的人其实只是因为事不关己,若是某天当事人成了自己,还真会有傻/逼说出那一句:那你不会喜欢我吧?   裴也似乎看出他的担忧,于是轻轻牵住他的手:“没事,卷毛是个傻子,我就是亲口告诉他我喜欢男人他都不信,其他人就更没那么闲了。”   周择摇摇头说:“我不怕他们知道,反正他们跟我又没什么关系,也不怎么熟,顶多就是认识,以前是同学我都不怕,现在连同学都不是,我就更不担心他们怎么看我了。”   裴也理所应当地说:“那我也不担心啊。”   周择被噎了一下。   手心的汗迫使两个人分开,裴也坦然的走上短短的台阶,城市的灯光都在背后,巷子里的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鼓起来。   真的不怕吗?   那么多双眼睛都向你投来不理解、不友善的目光。里面有你的亲人,你的朋友,甚至不相关的陌生人。   到那个时候,一定会难过的。   但这些他们认了。   心甘情愿。   ……   聚餐的地方在一家烧烤店,位置在一条老街里面。这整条街都是夜市,一走近就能问到食物的香味。   两人到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几分钟,但当他们走进包间,却发现他们好像还不是最后一个。   徐多智仍是最热情的一个,一看见他们,就伸手招呼:“裴爷爷!择哥!来来来,给你们留了位置!择哥,半年没见怎么感觉你变帅了?”   周择跟在裴也后面,默默打量着这一桌子人,除了闻嘉朗和徐多智,还有之前的班长秦燕和她的闺蜜顾晓娜,他能叫的上名字。至于另一个男生,虽然面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裴也,你这朋友我之前是不是见过?”   周择这边刚把目光从他身上转移,男生就有了动作。   裴也嗯了一声,然后低头和周择解释:“靳阳,之前一起吃过烤肉来着,初中同学。”   靳阳旁若无人的抽着烟:“啧,咋成初中同学了,太生分了吧裴哥。”   “……没完了?”   裴也不客气地怼了他一句,对方也没当回事,笑笑便没再说话。   徐多智适时地跳出来:“行了,今儿咱闻哥欢送宴,给点面子不是?”   闻言,周择默默低下头问裴也:“欢送宴?咋回事?”   裴也好像也不知情:“卷毛跟我说的是闻嘉朗要出国了,所以来之前我以为就咱们班的人。”   显然,靳阳的出现就很不正常。   然而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桌上热闹了没多久,包间的门就再次被推开。   “哟,我们迟到了。”   居浩南率先走了进来。   他头顶的黄毛已经剃了短寸,相比之前那个非主流发型,如今这个反倒更适合他的气质。   而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女生,一个被居浩南牵着,周择记得她的脸,曾来六班找过李平安,可惜名字已经忘了。   还有一个……   孟初雨轻轻的诶了一声,好奇的看着裴也和周择:“你们也在啊?”   她大大方方地坐到靳阳的旁边,正好和裴也面对面。   至此,这顿饭的所有受邀人员才算到齐。   经过复杂且混乱的介绍,周择终于理清了在场的人物关系。   秦燕和顾晓娜是徐多智找来凑数的,而闻嘉朗真正想邀请的还是他的白月光女神孟初雨,可惜人家如今是靳阳的女朋友,于是闻嘉朗只好把居浩南和他女朋友也叫上。   先不说关系怎么样,光是这些人互相认识,周择就已经吃了一惊。   “周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自孟初雨进来,秦燕的话就莫名多了起来,要么接徐多智的茬,要么和顾晓娜说笑,如今又突然点周择的名字。   总之,刷尽了存在感。   “我放假回来住一段时间。”   “那有空能找你玩吗?你那会儿突然转学,同学还都挺想你的。”   “呵呵,是吗?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周择表面上敷衍地笑,暗地里,却无比认真地用手势威胁裴也去对面拿点烤五花肉过来。   “是你们点的酒吗?”   这时,老板娘推门而入,先后搬了两箱啤酒进来,玻璃瓶叮铃咣啷的响。   几个女生都有点吃惊,毕竟她们酒量不好,也不怎么喝,下意识觉得这些酒有点多。   然而闻嘉朗手一招,应了下来,还说少瓶天之蓝。   托自己的福,周择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想看见酒了,于是在他们分酒的时候,借口吃药躲了过去。   而最先举杯的是居浩南:“裴也,最近也没看见你,咱们得喝一个吧?”   裴也举了举杯子:“上个星期才见过的。”   居浩南咧嘴一笑:“哦,我忘了。”   坐在他旁边的魏瑾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服,小意温柔地对他说:“少喝点……”   居浩南似是很受用,侧过头亲了亲她的脸。   周择看到这一幕,很不凑巧地想起她在李平安面前。似乎因为身边的人不同,以至于她也变得不大一样了。   靳阳忽然凑过来:“诶,你跟南哥喝了,也得跟我喝一杯吧?”   裴也这回没举杯,而是斜睨了他一眼:“今天的主角是闻嘉朗,你们不跟他喝,老盯着我干嘛?”   “没事没事,出来玩,大家开心就行,这些东西好像不够吃吧,你们要不再点点儿别的?”   “主人公”闻嘉朗一边站起来打圆场,一边将菜单递给与他隔了三个座位的孟初雨。   这个举动虽然不算不妥,但总归有些奇怪,好在其他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孟初雨拿了菜单以后也有说有笑地询问着其他人的意见。   这场圆的,不知比闻嘉朗高明多少倍。   “做作。”   这边,秦燕低头小声地和顾晓娜骂了一句。转过头,又笑眯眯地让孟初雨给她点了一瓶牛奶。   那笑容倒是比任何时候都真挚。   看着他们心知肚明地打着哑迷。   作为唯二的旁观者,周择突然觉得这顿饭吃得有点累。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有   一个不幸的消息,因为手痒改了个微博名,导致你们可能暂时搜不出来我的微博了(但是搜小白花花的话好像还能出来)   幸运的是,最近没啥自行车要停,可以过段时间再去找我玩~ 第五十三章   这顿饭一直吃到八点多才结束。   席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人灌酒,但自称千杯不倒的闻嘉朗还是喝多了,出来时人都得扶着墙。   贺泯将他送进厕所,自己则躲到角落抽烟。   没多久,孟初雨也从包房出来,路过周择面前时,脚步顿了顿,但发现对方头都没有抬,便咽下了打招呼的心思,继续往厕所走去。   饭馆的厕所连接着后院,在本就不大的房子里辟出一条两人宽的走廊,势必不会将这里装修的多么明亮,甚至连干净都称不上。   周择将烟头扔在湿漉漉的地面,并用脚尖踩灭,这时,厕所门口传来争执的声音。   “闻嘉朗,你到底什么事儿?”   “……我过两天就要去英国了。”   “我知道啊,然后呢?”   周择稍微走近了些,头顶的白炽灯时不时被虫子撞出一声轻响,影子晃动,他看见孟初雨抱着胳膊背对着自己。   “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去那边以后学业有成。”   “不是……”闻嘉朗看起来有点急,“我去了那,可能一年…不,两三年都回不来了……”   “…嗯,所以呢?”   “也没啥…我就是想问问,你真的喜欢阳仔吗?虽然他,确实……长的还行,但是……”   包房那边的门又开了,居浩南和靳阳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孟初雨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嘉朗依旧拦着她,虽然不论是当局者还是旁观者都已将他的心洞察,但此时他仍闭口不提:“咱不是朋友吗,我是觉得……”   他的挣扎终于惹恼了孟初雨。   “闻嘉朗,有意思吗?你连喜欢我都不敢说?”   “……”闻嘉朗一愣,然后破釜沉舟地低吼,“对,我就是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   孟初雨打断了他狗急跳墙一般的告白,然后走出阴暗逼仄的走廊,在拐角处,她不意外地看见了周择,难堪终于被放大到人前,校花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绷着漂亮的脸离开。   周择看了一眼厕所门口懊恼的闻嘉朗,彩色瓷地砖被一块又一块鞋印盖住了原本的颜色,变得肮脏混浊,一如他被打碎了幻想后的狼狈。   裴也在秦燕和顾晓娜之后走出包房,很快就看到了现在墙边的周择,他不动声色地靠近。   “怎么了?”   周择摇摇头:“没事,要回去了吗?”   裴也说:“他们好像要去KTV,我们先走吧。”   秦燕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过头来:“啊,你们不去唱歌吗?”   女孩眼里的惋惜一览无遗。   这时,靳阳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算了吧,初雨要回去了,而且……”他话音一转,看向被徐多智架出来的闻嘉朗,“他喝成这样估计也去不了。”   魏瑾和孟初雨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也俏生生地说:“我…也得回家了。”   裴也略一掉头,对徐多智说:“那你打车把他送回去。”然后又看向秦燕她们:“你们俩…跟他们坐一个车吧。”   他安排的很好,没人有异议。   靳阳和居浩南最近一人搞了一辆机车,张扬得要命,此时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到路边,周择没有准备,差点被震成耳鸣。   他盯着靳阳的车,忽然凑近旁边的人:“那不是虎哥的吗?之前你在用。”   “后来我不用了,虎哥就二手卖给了阳仔。”   那边,孟初雨正费力地爬上机车后座,坐好后又矜贵地坐直了上身,两手抓着靳阳腰侧的衣服。   然而下一秒,靳阳忽然将她的手扯到了前面,年轻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夏夜的街道热闹漫长。   暑假一来,大学生们都返乡了,街上年轻学生多了不少,短短的步行街挤满了人,两旁的商铺鱼龙混杂地播放音乐,服装店的导购在脸上贴贴纸,用衣架敲锣打鼓的招揽生意。   周择不经意抬头,发现这家品牌以前还是同学之间攀比的奢侈品,经年之后,还比不过对面五十块两件的短袖热销。   牌子货终于被干翻了,年轻人掌握财政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了节俭。   周择路过一个鞋摊,想起自己回来就带了两双球鞋,显然不适合三伏天,于是拉着裴也停下。   “等等我想买双拖鞋。”   “可这都是女鞋吧?”   裴也跟着他一起打量。   这时女摊主热情地迎过来,一下就叫出了裴也的名字。   周择关切的眼神看过去,裴也立马摇头以示清白。   女生穿着吊带短裤站在一块四四方方的摊位旁,不知道是不是浓妆的原因,裴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是我呀,张简,之前在实验中学,咱们是一个班的,我就坐你前面。”   张简瞪着大眼睛,两片假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应该算得上“漂亮”,但和秦燕孟初雨她们不同,她的漂亮在于不符合年龄的妆容打扮上。   “哦,是你啊。”   敷衍的语气让周择怀疑裴也是真的认出了这个老同学,还是假装客套。   张简蹲下去,扒拉正没有放好的鞋子:“你们是要买鞋吗?”   裴也指了指周择:“他买。”   女生拍拍手站起来,腕上的手链和镯子撞得叮铃咣啷响:“那你们去店里面看吧,外面都是女鞋,里面有几款男士凉鞋做特价,我拿给你们。”   她自说自话地将两人往店里领。   “哎哟,小张,一下就领两个帅哥进来呀,老板看到会吃醋咧!”   “什么呀,他们是我同学,想买鞋,外面你帮我看一会儿呗。”   “好咯好咯。”   “谢谢刘姐啦~”   “这家店是我男朋友帮我开的。”张简走进库房抱了好几个鞋盒出来,招呼周择来看,“你看看你喜欢哪双,我拿你的码子给你试。”   周择也没挑,选了两双没有其他品牌logo的拖鞋。   张简一边够着货架上的鞋盒,一边问:“裴也,你还在一中读书吗?”   裴也坐在中央的椅子上:“没有,退学了。”   “真的呀?”张简脸上亮晶晶的,“你成绩挺好的呀,怎么不念了?”   裴也自嘲般一笑:“上高中就不行了,出来打工。”   “那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体育中心那边卖车,有需要可以找我。”   “哈哈,我暂时没那方面的需要。”张简将包装袋递给周择,“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过段时间我订婚,到时候让我男朋友找你买。”   “行。”   走出小店,周择伸着脑袋看裴也的手机屏幕,见他同意了张简的好友申请,立马缩回脑袋:“帅哥,这么受欢迎啊?”   裴也将手机装回口袋,冲他笑了笑:“我给的是工作微信。”   “好吧。”周择又走了几步,侧头问,“对了,她为什么说你在一中读书?”   “是在那儿读了一个月,但后来被退学了。”   “哟,没看出来你以前也是个小学霸呀,结果现在回回交白卷,你初中老师恨铁不成钢啊。”   “那是因为我现在是真——学——渣。”   裴也耸了耸肩。   他初中成绩确实还行,但上了高中之后,裴也就不得不给家里帮忙,晚上看店白天就会犯困,时间一长,学习自然跟不上了。   再好的学生也得变成在学校混日子的“流氓头子”。   周择东张西望,看见一家电影院的招牌,于是熟练地转移话题。   “现在回去还早,要不去看个电影吧。”   裴也看着一对对小情侣走进电影院,说:“我随便,你想看?”   “人家情侣约会都会去看电影,咱们也跟个风呗,亲爱的男朋友?”   他凑的很近,拖着长长的尾音,不容人拒绝。   两人坐电梯到二楼影院大厅,墙壁上贴满了当下院线在播的电影,暑期档最热门的几部都是青春爱情片。   裴也在自助购票机面前选电影,不时看向周择:“你想看什么?”   周择一脸痛苦,显然意识到了问题。   裴也一部部指过来。   “这个?”   “脑残国产青春片。”   “那这个?”   “脑残国产鬼片。”   “那这个,战争片,不脑残。”   “嗯……太严肃了。”周择咬了咬后槽牙,心虚地盯着片单,“怎么就这个没票呢——”   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要选个轻松点的喜剧,可惜只剩最角落的位置,还没连一块。   直到他将片单拖到底,终于看到一部重映的外国电影。   周择指着那部《放牛班的春天》的海报:“要不看这个吧。”   裴也没有迟疑就说了声好,立马加购了两张最近场次的票付了钱,不给对方一点儿反悔的时间。   “我去买点喝的。”   “去吧。”   因为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周择还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应该买什么。   从性价比来说,套餐肯定更划算一些,但他们两个都不是爱吃零食的人,所以饮料就足够。   但很快,他又注意到前面的一对情侣。   两人正贴在一起选小吃套餐,选的是打着情侣名头的超大桶爆米花和可乐套餐,然后等餐的时候,女生低头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似乎是为了给电影票拍照,而男生发现以后立马伸手出镜捣乱,被女生笑骂了回去。   没多久,餐好了,两人拉着手离开,捧着一大桶爆米花从他面前走过。   甜腻的香味不经意飘了过来。   结果周择最后还是捧了一份情侣套餐回去。   “不是刚吃完饭?”   “这不是怕电影无聊。”   “……快进去吧,要检票了。”   “等等。”周择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他,“我想拍个照。”   “?”   说完,周择退了两步,和那个女生一样,举起两张电影票,用手机后置咔咔拍了两张。   画面的前景是两张电影票,背景是裴也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饮料,神色淡淡地看着镜头。   裴也笑着明知故问:“干嘛?”   周择将照片设为屏保,满意冲他展示:“怎么样?”   裴也笑得更愉快了。   “还行。”   没我的好看。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明天还有~ 第五十四章   “You can't say,there are things worth trying.Never give up,always have hope in front of waiting. (世事不能说死,有些事情总值得尝试。永不轻言放弃,前方总有希望在等待。)”   不算大的观影厅,冷气开得很足,观看席的座位空着大半,显然这部电影的上座率并没有同档期其他电影好。   周择低头看了看两人相扣的双手,牵得不算紧,只是刚好手指嵌在一起。他顺着两只手慢慢往上看,自家男朋友正歪着头睡得很沉。   他又想起刚认识裴也那会儿,每次上课都会成为他绝佳的补觉时间,好像怎么都睡不够似的。   像个树懒。   当时他还在想,要是全天下的学渣都能戒掉上课睡觉的毛病,说不定高考的竞争率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现在想来是他天真了。   能让裴也每天睡个好觉就已经算老天保佑,世界上是有因果的,错误的事也需要理解。   电影将将进入尾声时,裴也终于揉着酸痛的脖子醒来,对上周择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笑,刚睡醒的声音低哑。   “知道我长得帅,倒也不用一直盯着……”   “我看我男朋友怎么了?”   裴也抽回牵着的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整个人拖着脊骨往下滑了滑,用靠近周择的手撑着脑袋,神色缺缺,如同一只慵懒的大猫。   “没问题,我浑身上下,每根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乖。”   周择满意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奖励一般地亲了亲他的嘴角,但就在他离开前,又被裴也反客为主地按住了后脖颈。   呼吸顿时乱了乱。   ……舌尖轻轻地扫过下唇,周择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痛感不明显地传来,裴也气息微重,依依不舍地拉开了一小截。   “会被人看到。”周择无奈地说。   他瞥了一眼前方两对情侣。   座位选的不好,他们只要稍一回头就能看到两人亲密地交颈。   “怎么,我正儿八经谈的对象,还不能亲了?”裴也声音低沉,好似呢喃,“…那个姓陈的,有没有亲过你?”   周择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那个姓陈的是自己的倒霉前男友。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老醋了?   周择故作认真:“有啊,你不提我都忘了。”   裴也额角跳了跳,就算猜到对方是故意气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介意。   于是,他又凑了上去,不依不饶:“那是他吻技好,还是我吻技好?”   “他……”周择本想得寸进尺,但碍于有一只手不安分地摸到了自己腰上,一下就掐住了命脉,于是不得不缴械投降,但还是刻意避开了他的吻,“…当然没你好。”   “乖。”   裴也又把这个字还了回去。   就在两人打算再亲个嘴的时候,电影结束了,观影厅的灯骤然亮起,将黑暗里的暧昧冲得七零八落。   两个人被定在了原地,还是周择反应快一些,先抽身坐了回去。   眼看观众们接二连三的离席,周择收拾了一下座位上的垃圾,然后站了起来:“咳咳……咱们走吧。”   然而裴也岿然不动:“等会儿……”   周择不解道:“怎么了?”   裴也冲他勾了勾手,等他凑近,才用一种无辜的语气抱怨:“有点上火,得冷静冷静。”   “……”   周择被雷劈了似的定在原地,对方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拉着他的手往那不可描述的地方探。   周择猛地收回手:“你他妈的,火不够大?”   裴也依旧无辜地说着荤话:“大不大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这时,打扫卫生的保洁进来了。   她提着扫帚打量着两人:“你们怎么还在这?我们要打扫卫生了。”   周择站在那儿,仍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   “哦…我东西掉了,不好意思啊,马上就走……”   工作人员不疑有他:“没事没事,那你们慢慢找。”   裴也终于憋着笑,站了起来。   “没事,我们这就走。”   像个没事人一样。   周择诧异地看着他,视线不自觉地向下移动,这才反应过来:“……你耍我?”   “没有啊。”裴也帮他把手里的垃圾扔进保洁推来的垃圾桶里,“你男人自制力好。”   虽然接吻的时候确实有点把控不住,但那么多灯一亮,就冷静下来了。   “别生气呀男朋友。”   裴也上前拉住周择的手,走出电梯时,外面的街道已经没什么人了,相比两个小时前的熙攘,此时的空荡反倒更让人舒适。   周择冷冷一笑:“别碰我,怕你当街发情。”   裴也理直气壮地搭上他的肩:“啧,开个玩笑而已,谁让你先聊我的?”   周择别开头。   “我也是开个玩笑……”   “行,咱不说这个了。”裴也说,“电影好看吗?我都睡过去了。”   “还行,我也没怎么看。”   “哦,光顾着看我了?”   “……”   裴也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时间,屏幕自动亮起,锁屏背景还是周择之前看到的那张照片。   “这个照片是元旦那天吧?”周择跟着看了一眼,神色古怪,“我有那么开心吗?”   在他记忆里,自己应该很少露出这种笑容。   裴也问:“你当时在想什么?”   闻言,周择努力回想。   时隔半年,对于那晚的记忆,好像仅剩下让他们瑟瑟发抖的寒风和学校全损音质的音响设备,甚至他都想不起来那天的表演内容是什么。   但这张照片多多少少让他多了一点儿回忆。   “大概是觉得圆满了?”周择说,“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也是元旦演出,我看别的小孩儿都在朝台下挥手,我也跟着挥,结果有个同学说我为什么跟他爸妈打招呼,在台上哭了半个小时。”   所以当他看到出现在人群之外的裴也,很开心自己也有了可以正大光明打招呼的人。   ……   七月底的时候闻嘉朗终于踏上了去往欧洲大陆的飞机。   在那前一天,他似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即将要去往的是陌生的异国他乡,好朋友们将要远隔千里,离别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于是抓着徐多智唱了一晚上《友情岁月》。   后来唱累了,他哭倒在裴也身边。   “小裴……”闻嘉朗举着话筒,一说话就意识到不对,立马又改口,泪眼朦胧,“裴哥啊……呜呜呜……我能长这么大,多亏了你啊!!呜呜呜…虽然你,你老说你是为了钱才罩着我,但我知道,你心里是真拿哥们当兄弟……”   “你看清楚一点,我不是你裴哥。”   周择嫌弃的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年推开,又指了指他身后。   闻嘉朗吸了吸鼻子,愣了几秒,转身继续哭:“啊——裴哥啊……呜呜呜…就冲你拒绝孟初雨那么多次,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是真兄弟……不像阳仔那个狗比…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啊!”   裴也往旁边挪了又挪,忍住没说那句我喜欢男人。   “你想多了。”   徐多智也大着舌头凑过来:“裴哥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孟校花那身材,看着都腻!”   “你懂个屁!”   闻嘉朗开口喷了徐多智一脸唾沫星子:“咱裴哥看片都只看欧美区,怎么可能……”   “闭嘴。”裴也从果盘里捡了块西瓜塞到他嘴里,顶着周择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硬着头皮说,“我明天要上班,先走了。”   闻嘉朗忽然抱住他的腿。   “不行!!”   “我这一去英国,咱们……两茫茫啊!今晚必须不醉不归!不然你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兄弟!”   裴也扶额:“你已经醉了。”   “我去上个厕所…”   周择没喝多少,但脑子也有点晕了,扶着裴也的肩膀站起来。   旁边一个半醉鬼实在太吵,裴也跟着站起来。   “等等,一起去。”   ……   “他俩不会打起来吧?”   周择伏在水池边洗手,哗啦啦的水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你担心他们干嘛?”   裴也咬着烟,双眼被烟雾熏得微微眯起。   “那担心谁?您这位欧美区常驻观众?”周择擦着手,“我记得上次你跟我喝酒,转头就把我给卖了,说明你的酒量应该不俗。”   “……”   唠嗑最怕往事重提。   裴也噎了一下,笑不出来:“俗的俗的……对不起,我错了。”   “没事,原谅你了。”   周择笑着伸手擦掉了他眼下蹭的脏东西。   指腹擦过,裴也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吻了吻上面的白玉手串:“要不……”   “你俩…干嘛呢?”   裴也刚想说要不直接回去,背后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徐多智。   他迷迷瞪瞪地盯着两人的手:“你俩咋还牵上手了?”   裴也刚要解释:“我们……”   徐多智猛地弯腰干呕:“呕——”   “……”   裴也不想跟醉鬼说话,说了声算了,便往包间走。   “等等——”   徐多智冲着他的背影叫不住人,便转头搭上周择:“裴爷爷是喝多了吧?”   周择耐心说:“是你喝多了吧。”   “我没喝多!”徐多智斩荆截铁,连打两个酒嗝,“肯定是他喝多了,把你认成他女朋友了吧!这个狗贼……”   周择哭笑不得:“他有女朋友?”   一说到八卦,徐多智俩眼睛通了电似的蹭蹭放光:“有啊!这逼上回发个朋友圈,配图两张电影票,一看就是跟对象去的!那文案,还‘夏天的风’,夏天的狗吧。而且——你看见他手上的黑绳了吗?就是姑娘送的!”   他这一提醒,周择倒是想起来那条朋友圈,评论区的确精彩。   于是周择意有所指:“那……万一,是跟男的……”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gay。”   徐多智笑得信誓旦旦,以为参破了真相。   “那个黑绳他带了大半年了吧,当时就被我诈出来,说是喜欢的人送的,只不过后来没动静,我还以为没成呢……”   “况且,他就这么几个朋友,能跟谁搞基啊!”   ……跟我。   周择默了默,选择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骚又骚的很,亲嘴又不肯   明天还有~ 第五十五章   宿醉之后的头疼是极其难熬的。   徐多智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堆乱麻中理出前一晚发生的事,但当一整个片段都变成碎片并且扔进麻将机搅和了一夜以后,清理记忆就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妈——我衣服呢?”   徐多智嫌弃地闻着身上充满酒肉臭的短袖,顶着自然卷鸡窝从阁楼走下来。   他那位脾气不大好的母亲大人正在早餐店后厨忙碌,面对他的救助之声很冷漠无情地选择了忽视。   他没有生气,也不敢生气。   走进洗手间,镜子中的徐多智低头摸了摸自己皮肤上微微凸出的肋骨,然后猛地沉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腹部出现板正的肌肉线条——哪怕一根。   身体都会吝啬。   努力了半天都白搭,他有些丧气。   正准备刷牙时,忽然觉得胃里一阵迟来的不适,徐多智当即就扶着洗手台大吐特吐起来。正是这个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你是不谈恋爱了?”   午休的时候,靳阳恰巧在员工食堂碰到了裴也,便端着银色金属餐盘坐到了他对面。   裴也抬起头,没什么表情:“怎么了?”   “没事,就问问。”靳阳拿着手机,一边发消息一边八卦,“你真谈恋爱了?”   “你问这干嘛?”   裴也不想在这种事上说谎,但也没那么大勇气说实话。   “作为朋友关心一下你啊,我女朋友有好几个闺蜜,说让我给她们介绍男朋友,你要是单身我就把你推给她们。”   “别,没事给我找事。”裴也果断地拒绝了他。   靳阳咬着筷子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黑绳。   “好吧,话说你怎么还带着这么娘的玩意儿?”   “你管我?”   “行行行,不管你不管你。”靳阳连连退后,“东哥说晚上打台球啊,去不去?”   “不去。”   “不是去玩儿,是庐阳那边有个场子过几天想找些人撑撑场面,东哥让我找几个朋友一起。”   “……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进去的吗?”   裴也喝了口没什么油水的番茄汤,嘴里寡淡无味,眼皮都懒得抬。   靳阳瘪瘪嘴:“我记得……但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裴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沉默了几秒,临走前忽然对靳阳说了句对不起。   “要是那天晚上我拦着你,可能就不会发生那件事,所以今天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再劝你一回,但是听不听随你。”   如果那天他拦住了靳阳,是不是他的人生会走向另一条光明一些的路,不必像如今满是泥泞?   也未可知。   但路是自己走的,他拉不拉,从来不是关键。   快下班的时候,外面天色突变,电闪雷鸣,乌云压城……十分忽然的给热了许久的城市浇了一盆大雨。   裴也没带伞,本打算淋着回去,却在准备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周择的电话。   “我去给你送伞,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别乱跑啊。”   “我可以自己回去。”   裴也拿着电话,微微皱眉。   周择不以为意:“这么大雨,你那边不好打车,反正我学一天也累了,顺便出来透透气。”   说话的功夫,裴也便看到雨幕中驶来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没多久,一个穿着白t的少年举着伞走了出来。   “经理,我朋友接我,我先走了。”   裴也和旁边的经理打了个招呼下班,迎上撑伞的周择。   “等会,捎我一段呗。”   这时,靳阳忽然凑了过来:“周择……是吧?咱们见过的,能带我一路吗?”   “……嗯,一起吧。”周择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让出了大半边雨伞。   这把伞是周择在楼下便利店随便买的,不大,一个人撑刚好,两个人勉强,三个人就有点不够了。   从店门口到出租车短短一段路,三个人都淋得有些狼狈。   靳阳上了副驾驶,周择和裴也便坐在了后面。等众人坐稳,车子才不紧不慢的驶离了这条街。   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珠,车里变得有些安静,靳阳抬起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后座的两人。   “今天谢谢你啊,不然要被雨淋死。”他对上周择的目光,自来熟地问,“你在六中上学吗?跟卷毛一个班?”   “之前是,现在转学了。”周择客套地回答。   “转去哪儿了?博远?”   靳阳以为他和徐多智他们一样,学习不好,在各个学校当学渣混日子。平江除了六中一个普高,就剩两个中专和这个博远私立高中了。   “不是,在外地。”   他没细说,反正对方也不是真的感兴趣。   “哦,那……”   “诶,你查户口的?”   旁边,裴也冷不丁出声打断。   “……啧!他这人脸臭嘴又贱,你怎么还愿意跟他做朋友,这不得友尽八百回?”靳阳摸了摸鼻梁。   “你不也是他朋友吗?”周择偏开脑袋,看着玻璃上的雨痕。   “什么啊,我跟他不是朋友,顶多算父子。”靳阳嬉皮笑脸。   “是啊,乖儿子。”裴也回敬一个冷笑。   “……你妈的。”靳阳脸上的笑僵了僵。   眼看着要到台球室楼下了,他又问了一遍:“我说认真的啊,真不上去坐坐?东哥还说好久没见过你了。”   裴也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   “……好吧。”   等靳阳下车,司机在原地掉头,继续将他们送往下一个目的地。雨好像更大了,砸在车顶,像冬天的小冰溜子,噼里啪啦的响。   周择不经意地问:“东哥是谁?”   “一个……认识的人。”裴也思索着回答,后面又补充了一句,“初中时候认识的,那会儿是个混社会的,现在似乎从良了,卖卖烟酒。”   周择又问:“那他叫你打台球怎么不去?”   “……到了师傅,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停。”   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忘了回答,裴也扒着副驾驶的椅背指挥司机停车,递了车费后,先撑伞出去。   雨实在是大,这把十块钱的小破伞被压得仅仅只能遮住两人的脑袋,积水直接漫上了脚背,从鞋到裤腿估计吸了有一斤雨水,两人飞奔着逃进酒店。   “你快去洗个热水澡。”   一进房门,周择就被推进了浴室。   裴也在门口盯着着水汽漫上磨砂玻璃,这才擦着头发坐到沙发上去。   “裴也!我衣服没拿!”   “在哪儿?”   “椅子上!”   这个澡还没洗三分钟,水声就停了,周择在浴室里大声求助。   裴也很快就在椅子上找到了没有叠的干净衣服,揉把揉把攥成了一团,走到门口,刚想说伸手,门就被人一把拉开。   周择浑身光溜溜的出现,皮肤被热水冲得有点儿红,发梢滴着水,只披着一条浴巾就走了出来,顺便反手把裴也推了进去。   “周择……!”   像是知道对方要骂人,他拿了自己的衣服,转头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就知道你没换湿衣服,赶紧去洗!”   “我没衣服换啊!”   裴也在浴室无能狂怒。   但最后热水澡还是洗了,湿衣服也换了——周择给他拿了自己的衣服。   还好他没糙到两套衣服来回倒的地步,不至于让他和他的男朋友裸奔。   “你还买了姜茶?”裴也刚把衣服拿去洗衣房回来,就闻到了房间里多了一丝辛辣的姜味,“不至于吧?”   “啊?不是你点的吗?”窗边的周择疑惑的抬起头。   自从住进来,他越来越喜欢呆在窗户边的单人沙发上,四肢打架的缩着,虽然坐久了不是腰疼就是脖子疼。   “不是我。”裴也走了过来,拿起塑料袋上的外卖单子,“周先生,电话号码也是你的。”   “我以为是你。”周择好奇地凑过来,“我还想说这外卖挺快的,我们到房间都没半个小时。”   这份外卖里只有一碗姜茶,另外还有两份小食。周择把剩下大半碗都塞给了裴也。   “没事,可能谁点错了,到时候肯定会找我……我喝不下了,你都喝了吧。”   “你多喝一点啊?”   “不喝了,我要睡会觉!”   周择踢飞了拖鞋,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床。   身体一旦暖和起来就会犯困,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归西。   然而这一觉昏昏沉沉的,并没有睡多久。周择醒来时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扔到撒哈拉沙漠旅游了一圈,吞口唾沫都费劲。   他连着咳了好几声,从床上爬起来,惊动了在床尾打电话的裴也。   ——怎么了?   裴也用口型询问他。   周择难受地清了清嗓子,指向桌上的水。   喝了快半瓶,他才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一点,但吞咽动作仍然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感冒了?”   裴也挂了电话走过来,一手扣住周择后脑勺,用自己的脑门贴上对方的脑门。   要是放在以前,这动作绝对让周纯情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心脏围绕地球狂跳三十圈。但现在他实在无力心动,只想把该死的扁桃体从嗓子眼里摘出去,不然就快憋不住朝裴也脸上咳嗽了。   “没烧,估计有点感冒。”   裴也短短地挨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周择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狠狠地朝空气咳了几声。   “你干嘛去?”   眼看着裴也拿了手机要往门口走,周择立马叫住了他。   “我去给你买点药。”   “不用了,外面雨还没停……”   砰——   跑的也太快了?   周择盯着门口的方向,嗓子瞬间哑火。   他“行将就木”地拖着被子走到窗边。   酒店的被子不论春夏秋冬都是那一个厚度,加上今天外面下了雨,屋子里极其憋闷,所以下午他们回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此时也不例外。   但估计就是这个原因,他才倒霉的着了凉。   和下午那瓢泼大盆相比,现在的雨已经小了很多,甚至有要结束的趋势。   黑夜让玻璃只能映出他自己。   周择不得不贴近,额头抵着窗户,他终于从自己的影子里看到楼下的街道。周择在影子找了好久,勉强看到了一个正冒雨往回跑的小人儿。   距离将人凝缩成了一个点。   …就像在看星星。   作者有话说:   一闪一闪亮晶晶,这是迟到的更新   明天没啦~休息一天~ 第五十六章   醒来的时候是中午,房间里依旧昏暗,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没漏进来。周择不意外地没有吃上早餐。   身边已经没人,伸手摸去,只有一片冰凉。   周择整个脸埋在被子里,脑袋里像有三十六路神仙在打架,钝钝的疼,虽然昨晚吃了消炎药,但嗓子依旧像着了火一般。   他使劲按着太阳穴,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矿泉水。   “叮——叮叮——叮——叮叮——”   不知道放在哪个角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周择以为是裴也打来的电话,于是拿着水就回到床上摸索,甚至没有看清来电提示。   “喂——”   嗓子哑得不行,像铁锈锯着老木头。   “哈喽。”   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令周择深深皱起眉头。   “你是……”   “出来吃个饭吧,我亲爱的弟——弟——”   啪。   果断挂掉。   周择捏了捏鼻梁,打算先给裴也打个电话。   “叮——叮叮——”   裴也的号码还没拨出去,周选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如果不接这一通,后面还会有第二通、第三通,以及各种信息的狂轰滥炸,他也不可能永远关机——至少现在不行   “喂……”   “你干嘛挂我电话?”周选的语气有点差,“让你出来吃饭而已,又不干嘛。”   周择慢吞吞地说:“我不想去。”   周选也不多说废话:“快点下来,我就在大厅等你。”   话音一闭,电话就挂断了。   “……”   周择很头疼,生理和心理都疼。   他不知道周选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也不知道对方要干嘛,但他知道,要是自己不下去,这人能在这守到他出去为止。   死缠烂打是他的拿手好戏,折磨人是他的爱好。   算了。   周择爬起来换衣服,想着见就见吧,总归掉不了一块肉。   但当他真的在楼下大厅看到拖着两个巨大行李箱的周选,仍十分后悔三分钟前自己来见他的决定。   “择,帮我开个房间,我没带钱。”周选把身份证往他手里一塞,大有一副你不帮我我就跟你住的架势。   “我也没钱。”周择把身份证推了回去。   “……那我只能跟你住了。”周选将两只行李箱往前一推,架势十足。   看吧,果然。   “那你来吧。”   如果是以前,周择恐怕已经答应下来了,他曾经不着痕迹地讨好着每一个人,自然也包括性格顽劣的哥哥。但事到如今,他不想再讨好谁来获得别人对自己的好。   于是周选看他的眼神变了。   从惊讶到打量,他好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重新认识了这个弟弟。   “……好吧好吧,算我借的怎么样,我的信用卡透支了,明天就还你。”   “打个欠条,到期不还按国内银行最高利率算利息。”   “……”   真鸡贼啊。   周选艰难地点头。   “……行!”   “那什么……还款日写下周三!”   周择找前台要了纸和笔,当场开始写欠条。前台接待姑娘认识这个租了酒店两个月房间的客人,当初“豪掷千金”的样子她仍记忆犹新,怎么也想不到跟哥哥这么斤斤计较。   周选也没想到。   “择,你好像变了。”他盯着亲弟弟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副皮囊看进内心。   “是吗?变得怎么样了?”周择将欠条给他看了一眼,然后双方签了名字,他最后把笔还给前台。   “变得更讨厌了。”   “那你也变了。”   “嗯?”   “以前你不会直接说出来。”   周择用自己的私房钱帮他付了房费,然后跟着周选上楼放行李。   代表楼层的数字在不断跳跃,电梯不疾不徐地上升,和镜子一样的门上,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差不多的身高,七分相似的长相,却因为打扮而变得截然不同。   “是吗,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周选拨弄了一下头发,又正了正脖子上的项链,似乎对今天的穿搭很满意。   “半夜打电话,带我去酒吧,让我帮你写作业,跟女朋友开房让我给你买……”周择认真细数。   “够了够了!”周选伸手打断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周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电梯门开之后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当然记得清楚,以前到了寒暑假,永远都是他一个人在家学习或者出去上补习班,唯一的消遣就是周选偶尔心血来潮住几天。   鲜有鲜活的日子,他都记得很清楚。   “这酒店…也这就这样吧,怪不得便宜。”   一走进房间,周选就先挑剔了一通。   “这是这里最好的酒店了。”周择看着他把手上的戒指撸下来,从行李箱里另找了两枚套上。   “行吧,走,吃饭去,饿死了。”周选换了套衣服,装模作样地戴了副墨镜。   骚包。   周择在心里默默评价。   “你骂我呢?”周选将他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没有。”哪敢。   周择笑得从容得体。   吃饭的地方选在了一家湘菜馆,中式的装修风格,有半开放式的小隔间,周选在软件上挑了个双人套餐。等餐的时候,两个亲兄弟就像陌生人一样面对面无话。   周择抱着手机专心给裴也发消息问他在哪儿。   他等了好一会儿,那个黑色头像都没有弹出新消息。   …可能是在忙?   “诶,吃饭的时候不能玩手机不知道吗?”周选用筷子敲了敲碗沿。   “吃饭的时候也不能敲碗。”   “你……”   周择将手机放了下来,面对刚上的一盘剁椒鱼头,实在不想动筷子。他不爱吃鱼,觉得腥,也不太能吃辣,但这些周选很喜欢。   周择夹了些干煸藕丝,终于问到对方来意:“一路上也没问,你来这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   就是不知道是真没事还是不想说。   周择没继续问,而是安静地等着。   果然,对方很快就憋不住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想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风轻云淡,“瞿阿姨过年的时候生了个儿子你知道吗?”   “知道。”   一个小他们快两轮的弟弟。   “那小孩太吵了,天天哭,烦得很,所以我就出来住几天。”   周选反复戳着碗里的米饭。   更准确地说,他因为这个小弟弟跟他爸大吵了一架,然后离家出走了——但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在周择面前承认这种幼稚行为。   好在周择也没打算戳穿他。   “那你就在这住吧,反正你开学就住校了。”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怎么?你感冒了?”   或许是见他肺都要咳出来了,周选终于后知后觉。   周择赧然:“……有一点。”   “昨天不是给你买了姜茶吗?”   “…那是你买的?”   “那不然?”   昨天他刚出车站就碰上这场大雨,淋了个落汤鸡回酒店,在给自己点外卖的时候,也给周择送了一份,倒不是因为关心,而是想着对方拿到陌生外卖应当会很困扰,觉得很好玩罢了。   周选拿来菜单,重新点了几个清淡点儿的菜:“早说你感冒就不吃这家了。”   周择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吃完饭后,周择又陪着周选逛了会儿商场,说是酒店里的东西用不惯,要买点生活用品回去。   也不知道两个大男人怎么就一直逛到下午,又在外面吃了个晚饭。   好在这回周选良心发现地选了一家茶餐厅。   回酒店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只不过太阳早已落西山,云上的玫瑰色早已散了个干净,此时的天幕有些泛青,群鸟低低地飞过。   周择回到房间,和他出去时一样,被子乱成一团,换下的衣服依旧可怜地搭在浴室门把手上,连窗帘都没来得及拉开,房间就像个封好了的盒子。   裴也没有回来。   更没有电话和短信。   这一认知让他有些丧气。   昨晚买的药还在茶几上,铝盒上空了两个小小的洞。周择站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抠出了两粒药和水吞下。   不然裴也回来看他没吃药可能会生气……   周择抱着枕头,盯着雪白的墙,昏昏沉沉地想。   没多久,药效上来,他终于控制不住睡了过去。   晚上八点多,住在同一楼层的周选正划着某社交软件上的美女起劲,一条电量提醒打断了他。   左右找不到充电器,他又想起了周择。   在房间呆着也是无聊,周选从行李箱里抓了两包薯片打算作为登门礼物。   “择——开门啊——我是你哥——”   周选一边把门拍得啪啪响一边喊周择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见对方来开门,于是他拨通了对方电话。   差不多十秒的接通时间,电话倒是没人接,门内却突然传出“嘭——”的一声。   像是什么重物倒了。   周选意识到不对,连忙跑下前台找人帮忙,亏得接待认出他,拿出了备用房卡。   再次上楼,周选用备用房卡开了门。   “周择——”   一进门,周选就看到床尾坐着一个人,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表情痛苦。   “你怎么了?起来——”   周选想把他扶起来,可一伸手,就发现对方身上烫得不行。   “你发烧了?”   周选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烫得吓人。   “走,去医院。”   周选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不用,我睡会儿就好。”   周择虽然烧得厉害,但意识倒是清晰,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医院。他推开周选,抓着手机躺回了床上。   看他整个人横躺在被子上的睡姿,周选多半知道他是怎么从感冒变成发烧的了。   他费力地把没被压住的被子反盖到周择身上,然后将人裹成一条白色的长虫,又调高了空调温度,好让他发汗。   做好这一切,周选抽了房卡准备下楼买点退烧药。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似是认命地瘪了瘪嘴。   “……”   “真是我欠你的…”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章节有一些bug,改动不大,已经看过的朋友们可以忽略~   明天还有 第五十七章   凌晨天刚亮的时候,周择浑身是汗,难受地醒来。   身上似乎还压着什么重物,他翻身坐起,才发现周选抱着被子睡在另一头,一条腿横在自己身上。   前一晚的记忆接踵而来,病后的无力感充斥四肢百骸。   周择在床头靠了好一会儿,他看到茶几上新买的退烧药,微微发怔。   “嘶——”周选睡得浅,对方翻个身的功夫就把他吵醒了。   “……你醒了?”他揉着脖子坐起来,别扭的睡姿让他有点落枕。   “嗯,昨天谢谢你了。”周择冲他歉意地一笑,这次是真心的。   周选本来一肚子要吐槽的话,被他这一笑,此时倒不好意思再说了,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然后起身找出昨天买的温度计。   “醒了就再量下体温,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大夏天感冒就算了,还能发烧,白痴吧。”   周择听话的将温度计放到腋下,等了五分钟再拿出来一看,三十七度八,还是有些低烧。   周选点了两份早餐外卖,一份是清粥配小菜,一份加了双料的牛肉面。   香得周择喝粥时感觉味如嚼蜡。   “等会吃完就去医院。”没等周择拒绝,周选就打断了他,“别说什么不去,你要咳成肺炎,到时候我就给你妈打电话,别指望我还管你。”   “……”   那也是你妈。   周择到底还是没习惯反驳对方。   “我把这些药和饭的钱转给你吧,不是卡被停了吗。”   “算了,在我欠你的房费里扣吧。”   “那多不好意思。”   “我看你欠条掏得挺好意思的。”   周选白了他一眼,走进厕所换衣服。   照镜子抓发型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洗手盆旁边有两个牙刷和牙杯,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一转身,又发现门外有一双拖鞋。   一看就知道都是用过的。   他回到房间,面露疑惑。   “择,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啊?”   周择反应过来,下意识否认:“我当然是一个人住啊。”   周选却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一个人住为什么要拆两只牙刷?两双拖鞋?还有——”   他踱步到床头,拉开床头的抽屉:“而且!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盒套儿?还用了三个,我昨天晚上就看见了,本来以为是酒店的,可后来想想,要送也不会送薄荷的吧?是你的吧?”   这都放多久了?   周择慌不择路地将抽屉拉上,解释的很苍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   周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年,自然也没放过他泛红的耳朵。   他很大度地表示理解:“有女朋友就有女朋友呗。”   周择吞吞吐吐:“不……”   “不是女朋友你就跟人家……!”   “你别瞎猜!”   周择半捂着脸,倒是想澄清,却不知道该说避孕套不是他用的,还是说其实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   好像对方都不太能接受。   “不是要去医院吗?走吧,等会就来不及了。”   周择从椅子上扯了件短袖往头上套,试图转移话题。   周选看着他的动作,眼睛像装了扫描仪:“嗬,你还纹身了?因为那个小姑娘?”   周择将衣服穿好,短袖的下缘刚好将纹身遮了大半。   周选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别不好意思啊,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那感情轰轰烈烈,来势汹汹,拖拉机上山,挡都挡不住……”   周择换好鞋,终于受不了了,把着门把手,又好气又好笑:“确实,但是我不会谈一个女生就纹一个名字,毕竟胸口上纹一个黑方块实在是太傻了。”   “……”   周选被动沉默。   虽然是上午,医院仍有很多人,一楼大厅只有稀薄的消毒水味,等挂完号缴完费之后,去到楼上的输液室,这股消毒水味才重了起来。   打针的时候,周选突然要出去上厕所,周择便一个人在输液室等着护士叫他的名字。   “周择?”   护士同他确认身份。   周择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对方将针头推进手背。   “好了。”   就在护士要把药递给他的时候,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   “我来吧。”   不是周选的声音。   “坐哪儿?”居浩南举着他的药问。   周择心中一惊,过了两秒才指向输液室角落的一个空位。   “那边。”   居浩南好心地把他送了过去,又帮他把药挂上输液架。   周择仰着头看他:“谢谢啊。”   “你一个人来的吗?”   居浩南在他旁边坐下,头发是没见过的紫色——周择心里猜想,可能这人的目标是集齐七种发色。   之前的过节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们如今就像两个认识的人而已,甚至偶然遇到还能像这样随意聊上两句。   “我哥出去了,你在这是…生病了?”   “不是我,是我女朋友。”   居浩南没有多说,周择却自动想起了那个齐刘海女学生。   两个人着实不搭。   但对方或许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刻意提起了另一个人。   “裴也怎么不在?”   “他…有事。”   居浩南噗嗤一笑:“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吧?”   周择转过头:“你知道?”   “知道,他在庐阳,应该刚到。”   药水顺着针尖涌进血管,疼得他一哆嗦。   “他为什么…”   “为什么没跟你说?还是为什么不告诉你?”居浩南脖子上的金链子十分抓眼球,“那你得先跟我说,你和裴也什么关系。”   “……这跟你有关系吗?”   这句话让两人的关系好像一下回到半年前,下一秒,他们就能一人拎一个啤酒瓶往对方头上敲。   “…你脾气倒是大,怕不是忘了我还有账没跟你算,要不是裴也,你觉得你能一点事都没有?”居浩南指了指自己的头。   周择当然没忘。   他也知道裴也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好到他都以为自己从没用酒瓶子开过人脑袋。   但做了就是做了,一定会有报应的。   他盯着居浩南,忽然伸手从他的口袋边缘拉出一把弹簧刀:“那要么……你捅我一刀?”   “你们一个二个都有病吧?”   居浩南急急忙忙收好弹簧刀,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行了行了,逗你玩的,既然我答应他不找你麻烦,就说到做到——他那个妈,前天吸毒被抓了,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他这次去庐阳是为了赚钱,只不过为什么没跟你说,我也不知道。”   居浩南顿了顿,抓起小桌板上的火机和烟,站起身:“他走之前让我后天去把他妈接出来,但我不太想管这件事,我知道你俩关系好,所以才跟你说。”   周择低声问:“去哪儿接?”   “文华路看守所。”   周择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地址。   忽然,他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居浩南:“对了,我能问问,他是怎么帮我…解决你的吗?”   “……”   居浩南走后没多久,周选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两袋零食。   “服了,这超市连个樱花味的薯片都没有,本来还说是过来玩的,结果给你当了两天保姆……”   他絮絮叨叨地将零食搁在腿上,然而一转头,就被输液管里的血吓了一跳:“诶!你发什么呆?都他妈回血了!没感觉吗?哎哟,真是服了你了……护士护士!这边打完了帮忙换一下药!”   周选匆匆忙忙跑开,周围的人们好像都看了过来。   一道道目光纵横交错。   鸡飞狗跳。   作者有话说:   凶狠小周:解决掉你 第五十八章   淋雨之前,谁也想不到会有一场感冒,更不知道这场病会持续这么久。   周择打了针之后在酒店睡了两天,睡得天昏地暗,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直到手机记事簿弹出定时提醒,他才浑浑噩噩地想起来今天要去拘留所接人。   但是真正把他叫醒的是一通电话。   周择盯着这个陌生号码,没什么好脸色:“你谁啊?”   “是周择吗?”   电话那头的语气带着一点儿试探和不确定。   “不说挂了。”   “别挂别挂,是我啊!卷毛!”   周择花了好几秒才将卷毛这个外号和徐多智这个人联系到一起,语气这才缓和了一些:“哦,是你啊,有事吗?”   “有的有的——你是不是要去接苏姨,我跟你一块去。”   “……你怎么知道的?”   “啊……居浩南跟我说的,本来我俩说好一块去,结果昨天突然他跟我说不去了,让我来找你。”   周择哦了一声,然后便把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告诉他,让他先过来。   不过电话刚挂断两分钟,房间门就有人敲响了,周择以为是徐多智,咬着牙刷去开门,却发现门口的另有其人。   “你病好了?”周选拎着早餐,看到他很是意外。   “差不多。”周择嘴里含糊不清。   “你把窗帘拉开啊。”周选走到窗边,把早餐放在茶几上,“我还以为你没起来,也没买多少,将就吃点吧,晚点我约了妹子,一起去吃午饭呗。”   周择喝了点豆浆:“我今天有事,你自己去吧。”   “你有什么事啊?”   “…跟你说了也没用。”   “你现在跟哥哥说话越没大没小了!”周选恨恨地咬着油条,“对了,你说有事是不是你那小姑娘的事儿?”   周择有些心不在焉:“什么小姑娘,哪儿有小姑娘。”   “啧,你又不承认?”   周选秉承着“捉贼捉赃”的原则,起身拉开床头柜,把里面的作案工具翻了出来。   ……冰感、超薄。   好在这时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周择立马借口去开门,顺利逃离了审问现场。   门外,徐多智刚剪了头发,自来卷贴在不算宽阔的脑门上,一笑就露出两排大白牙。   他刚要举手打招呼,周择就转身往屋里去。   “你吃饭了吗,要不……”   徐多智跟着他往里走,寒暄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落地窗边的另一个人,还有桌上的一盒避孕套。   周择坐回原本的位置继续吃包子:“随便坐,你刚说什么?”   凌乱的床、堆满食物的小茶几、床边的拖鞋、半开未开的窗帘,床头柜的烟灰缸,以及一盒拆封了的避孕套。   徐多智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反应了几秒以后,决定从哪来回哪去。   “我我我,我来得不巧,你们,你们先吃,我还是在门口等你吧!”   “不用,我吃完了,你坐会儿,我换件衣服。”   说完,周择就擦了擦手,然后把坐立不安的徐多智按在周选旁边的椅子上,拿着衣服裤子走进了浴室。   木门“嗒”得落了锁。   徐多智瞧着旁边的人正一口一口咬着油条,偶尔与自己对上视线还会友善的笑一笑。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选,心想:这人的鞋,好像还挺贵,仔细看衣服也是牌子,脸……长得也不错,不过比起裴哥,差了那么一点阳刚之气……   可万一周择就喜欢温柔的呢?   不行!   不行不行!   徐多智壮着胆子问:“那个,兄弟,你跟周择…什么关系?”   周选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挑了挑眉反问:“我跟他?能是啥关系?”   但是脑子里戏很多的徐多智,目光正控制不住地往那盒东西上瞟:“我,我咋知道你们啥关系……”   一大早就在一个房间吃早餐?   不正经的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周择恰好从浴室出来,将徐多智的话听了个大概,“走了卷毛,要来不及了。”   “啊?哦,走走走。”   徐多智逃也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在门口又催了两声,见周择终于出来,这才跟上去。   两人等电梯的时候,周择想起在房间里的问题:“你刚刚在他说什么?”   徐多智紧盯着电梯下行的按钮:“啊?没,没什么。”   周择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但刚进电梯,徐多智还是按耐不住了。   作为裴也朋友,他得问清楚!   他想了想措辞,煞有介事地对周择说:“周择,我觉得,你不能这样,这样……”   周择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嗯?”   “你不能趁裴哥不在就三心二意水性杨花脚踏两条船!等他回来要是发现你这样他得多难过多无助多伤心啊!”   “……哈?”   徐多智闭着眼睛硬着头皮谴责了对方一通,完事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睁开眼看了看,发现对方的表情很是难看。   完了,不会吧?真说中了?   徐多智正要替裴也哀悼他的爱情,周择终于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和裴也的事?”   话题跳的太快,徐多智被带着跑了:“……我……我上次在KTV,看到你俩在厕所门口……我一开始不信,后来去问裴哥,他没否认。”   “所以你刚刚误会我跟……?”   “什么误会啊,你肯定背着裴哥找人了,那套都有……”   周择无语凝噎:“那是我哥。”   徐多智还在谴责:“就是你哥也不行啊……你哥?”   “对啊,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电梯门开了,周择走了出去。   徐多智在原地反应了两秒,然后快步跟上:“真的啊?亲的?那你没出轨?”   周择被他气笑了:“出什么轨。”   两人一同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都开出一条街了,徐多智还在感慨:“哥哥好啊哥哥哥好,裴哥的爱情保住了。”   周择觉得他的反应好笑,然后用余光看了一眼司机:“你难道不觉得我跟他会很……奇怪吗?”   他本来想说恶心,但私心里实在不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和裴也的感情。   “什么奇怪?”徐多智傻不愣登地抬起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哦,这个啊……其实也还好吧。”   他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我之前确实不太能接受,觉得挺那啥的,但是那天裴哥跟我说了很多,加上我跟他这么铁的关系,就觉得也没啥,我尊重他的选择。”   周择笑着说:“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徐多智不停地点头:“是啊,裴哥这个人很讲义气的,我以前被人欺负,都是裴哥罩着我,后来闻嘉朗也是,虽然嘴上说因为钱,但裴哥拿了钱之后一定会请我们吃饭,他就是看着凶,其实对朋友是真的没话说……”   周择安静地听他夸裴也怎么怎么好,能想象到,这些其他人看来是一群“乌合之众”和“狐朋狗友”,却是真心把他当朋友。   裴也很好很好,不是只有他知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担心……”徐多智忽然噤声,“……是因为李平安吧——后来有人在贴吧又发了一个帖子,说造谣李平安的人是孙天望,还贴了什么ip地址,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能参加英语比赛,那之后没多久,学校就让孙天望退学了,虽然那会儿你已经转学了,但我觉得,这个发帖的人应该是你?”   周择好奇地问:“为什么是我?”   徐多智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推测:“学校肯定不会隔这么久再查这件事,李平安也没啥朋友,我想跟他关系好点儿的就是你了。”   周择难得另眼相看:“你变聪明了。”   徐多智嘿嘿一笑,又摸了摸鼻尖:“你要是跟李平安有联系,帮我跟他道个歉,他把我们班的人都删了。”   周择轻声说了句好。   就是不知道迟来的道歉对方还会不会需要。   车子缓缓在拘留所门口停下,黑色铁铸的大门紧紧闭着。   两人下了车,也不知道这接人是该进去接还是在外面等人出来,于是犹豫了一会儿,徐多智从口袋掏出一盒烟,打算先壮壮胆。   周择很顺手地从里面抽了一根。   “你……”   徐多智还没从他好学生的人设里走出来,适应了一分钟才跟着周择一起在墙角蹲下。   他闷闷地说:“我觉得裴哥把你带坏了。”   “没有吧。”   “有!吴师傅要是看到你这样该有多失望。”   “呵呵,我管他失不失望。”   周择远远盯着地砖裂缝中冒出的一株翠绿色,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为了不让人们失望,实在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欢的事,现在想来却都没什么必要。   就在两人蹲着发呆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徐多智。   他扔掉了剩下半截烟头站了起来。   “苏姨。”   他迎上了那个憔悴的女人。   周择跟着站起来,偷偷打量着。   他印象里的苏雅,是那个夜里浑身酒气打扮得漂亮的中年女人,又或者是干活麻利,有些泼辣的麻将馆老板娘,但怎么样都不会是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神色木讷的瘾君子。   毒品将她的灵魂杀死了。   苏雅迟缓地转动着眼珠,似乎认出了徐多智,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和裴哥的……同学,周择,裴哥托我们送你回去。”   “哦……裴也呢?”   苏雅朝四周张望了两眼。   徐多智安抚她:“他这两天有事,去外地了,明天就回来。”   “明天回来?”   “对,明天回来。”   苏雅似乎意识到自己能依靠的人只剩下裴也了,她得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他,在听到他去外地了之后,便反复确认他是否还会回来。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   “他现在…可能接不了电话,咱们回去再打,回去再打。”   “没事,我就问问他什么时候回……”   苏雅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到裴也的电话拨了出去。   结果当然是没人接。   但苏雅执着地打了一遍又一遍,不意外的全部石沉大海,最后还是周择叫的车到了,才暂时让她停止了无意义的行为。   庐阳某个郊区。   “……喝吗?”   面前伸出一只手,握着一瓶冒着寒气的罐装红牛。   “谢了。”   裴也接了下来,抠开易拉罐,仰头喝了一半。   靳阳在他旁边坐下来,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人们喝彩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这么晚了,估计不会有人来了。”   “那我们明天几点回去?”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裴也将易拉罐放在一旁的塑料凳上:“七点吧,我想早点儿。”   “好,晚点我跟东哥说一声。”靳阳手里玩着两枚筹码,用眼神扫了扫身后,“要不去玩两把?说不定还能赚点儿。”   裴也面色冷冷:“我不玩。”   靳阳缩了缩脖子,头顶的吊灯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遥不可及的高度,就像人和人的差距一样大,有的人生来一无所有,有的人生来就站在了终点。他偶尔觉得不公,也幻想有一步登天的机遇。   他悻悻地收起了筹码:“我开玩笑的,我也不玩,这是东哥给的。”   裴也收回目光,有些无聊地捻着旁边的假花花瓣,看着墙上的钟面,想着时间能不能再快一点儿。   靳阳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我之前看到你的手机屏幕,好像有点眼熟。”   “你想说什么?”   “……你们在谈恋爱吧?”   裴也没吭声,不知道是不想回答还是默认。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的,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不喜欢女的可不就是喜欢男的吗?   裴也没想着否认,也不介意别人知道,只是他会觉得有些麻烦,更担心周择会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他看得出来周择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尤其是亲近的人,关系越好,他就越在意,但他又很别扭的希望别人能接受真实的他。   太矛盾了。   靳阳评价道:“你们俩不合适。”   裴也不客气地说:“你和孟初雨也不合适。”   靳阳倒没反对:“我知道啊,我跟她,就像你和周择,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跟孟初雨就是玩玩,你呢?”   他没有放过裴也表情的任何一点变化。   于是靳阳继续添火:“我听说他学习好,估计家里也挺有钱,所以这样的人,就算喜欢男人,也不应该喜欢你——没什么钱,家里还有个拖油瓶。”   裴也低下头,在大理石台面投下一片阴影:“你说得对。”   他摸着手腕上的黑绳,复又抬起头:“我跟他也是玩玩,他想谈就谈,要分就分,反正我又不吃亏。”   靳阳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试图找到破绽,但很遗憾,什么都没有。   风轻云淡的模样,像是真的肺腑之言。   很快,靳阳灿然一笑,嘴角的酒窝让他带了些少年稚气:“是啊,谁让咱们命不好呢。”   裴也没有拉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附和一般地重复:“嗯,命不好,怪不了别人。”   在赌场里守了一个通宵,很幸运没有出什么岔子,直到凌晨散场的时候,东哥把收起来手机还给了他们。   裴也在网上叫了顺风车直接回平江,靳阳和他一起,两人在路上睡得昏天黑地。   庐阳到平江差不多一个小时,司机开的很快,他们七点出发,八点不到裴也就醒了过来,车子刚好过收费站。   手机在车上充了会电,一开机就弹出了无数条消息和未接来电通知。   最近的未接来电和消息都是苏雅的,其中也掺杂着几条其他人的。   直到他翻到最底下,周择的两通未接来电安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   他鬼使神差地拨了回去。   接通了两秒,对方就接了起来。   “……裴也?”   对面的声音有点儿沙,应该是才睡醒。   话在喉咙滚了两遭,裴也轻轻地嗯了一声:“是我。”   “你回来了?”   这回声音清楚了些,看样子是彻底醒了。   “嗯,我刚下高速,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你想吃什么?”   周择想了半天,想起了之前有段时间他们总爱吃的一家鸭血粉丝:“……和之前一样。”   裴也无奈地笑了笑:“……那在城西。”   “很远吗?”   “没事,过去十分钟吧。”   “那算了。”周择立马改口,“就吃楼下的小笼包吧。”   他顿了顿,严肃地又叮嘱了一遍:“不吃鸭血粉丝,就要楼下的小笼包,你快点回来,我很饿。”   疲惫的神经好像终于被唤醒。   裴也笑了笑说:“……好。”   作者有话说:   恋情被扒剧场。   本家想分成两更的,不知道从哪儿断,索性发成一章吧。 第五十九章   裴也回来的第二天,周择便和他去虎哥家吃了顿晚饭。   其实本来只叫了裴也一个人,但叶暇听说周择也在时,便让裴也把他也捎上。   傍晚的居民楼里充满了饭菜的香味,虎哥的摩托车卖了之后,裴也就搞了一辆电瓶车代步,相比之前威风凛凛的机车,这辆新电瓶车看起来就显得娇小可爱多了。   正面一个圆溜溜的大眼灯,一下子就把裴也的煞气磨光了,周择回回坐在后座,都觉得自己像言情剧女主,而路的两旁应该是碧蓝的海和一排排棕榈树。   当然,现实却是爬满了青苔和换锁小广告的红砖围墙。   裴也把车停在楼下,周择提着一袋水果,远远的就听到上面有人在喊他们。   一抬头,头顶有家人的窗户里伸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在朝他们招手,就在周择伸手回应的时候,叶暇也探出了头。   “饭做好了,你们快上来。”   “来了。”   周择拉着裴也上楼。   走到门口就看到半掩的门和站在门口眼巴巴地迎他们的欢欢。   周择把一袋水果递给他抱着,瞅她有点失望的表情,故意逗她:“怎么?不喜欢这个?”   小孩儿似乎想起了屋子里没做完的习题册,瘪了瘪嘴,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句喜欢。   周择揉揉小姑娘脑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叶暇端着菜出来招呼他们:“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坐。”   她绕回到餐厅,将碗筷摆好,待人陆续上桌,却发现还有一个人纹丝不动。   叶暇冲客厅高喊了一声:“胡建丰,吃饭了!你少看两眼手机会死啊!”   再温柔的女人都会发飙,尤其是面对自己的丈夫。   虎哥最后一个端上碗,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嬉皮笑脸道:“哎哟,我暇姐手艺越来越好了,这红烧肉的颜色真漂亮!”   叶暇一点不领情,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吃你的饭!”转头,她又对小辈和颜悦色,“你们放开吃,把这当自己家,别客气。”   周择顺势挑了两道菜夸了一番,把叶暇哄的眉开眼笑的,直言让他天天来蹭饭都行。   裴也趁夹菜地功夫,小声说:“没想到你还挺会拍马屁。”   周择也凑过来小声回答:“下回我也拍拍你的。”   裴也给他加了一朵红烧肉,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   饭吃到途中,虎哥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裴也最近在干什么。   周择以为他会实话实说去庐阳的事,却没想到裴也犹豫了两秒,只说自己最近都在正常工作。   虎哥当然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可我听说苏雅前几天进去了,在外面还欠了点钱吧。”   裴也打着哈哈:“是进去了,不过没欠多少钱。”   虎哥眉头一蹙:“真的没事?”   “真没事,她人都出来了,您别担心。”   “你是不是去庐阳的赌场了?”   “……”   静默。   裴也脸上的笑僵了僵,甚至没有抬起头。   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微微蜷起,他意识到对方在生气,但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叶暇站出来打圆场:“吃饭呢,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   她将菜往其他人面前推了推,又瞪了一眼虎哥。   但虎哥仿佛看不到她的示意,继续追问:“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偷偷去了?”   叶暇又瞪他:“你这么凶干什么,小裴肯定没去啊……”   “我去了。”   一直打圆场的叶暇也愣了愣:“小裴你……”   裴也放下碗筷,垂首正坐:“对不起。”   周择在桌子下偷偷勾住他的手,却没想到对方还有精力冲他笑。   “啪”的一声,虎哥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是不是说过这事碰不得?”   “是。”   “那你还去?!”   “不然能怎么办呢?没钱啊!”   周择感受到裴也的手在发抖,于是他握得更紧了,但显然无济于事。   “我就是不想麻烦你们。”裴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对不起,还是让你们操心了,饭也没吃好,我今天就先走了,下次我再来看你们,嫂子再见。”   叶暇终于缩回了想要拉住他的手,虎哥也没拦他,一直偏着头,一点目光都不愿意落在裴也身上,看起来失望极了。   周择跟了出去。   淡淡的月色铺洒下来,裴也一言不发地坐在小电瓶车上,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周择一路跑下来,气还没喘过来,就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惨样子。   他走到裴也旁边,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他眼下:“没关系,我不怪你。”   “老子没哭。”裴也被他的动作逗笑了。   “哦,是嘛!我就说——裴哥怎么会哭呢,天塌了都不会哭的,裴哥最坚强了。”周择附和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毛。   裴也把他的手拿下来:“你当我是小孩儿?”说完,他又拍了拍车后座:“没事,上车吧,我先给你送回去。”   周择听话地坐上去:“那你呢?”   裴也将他卷起的袖子翻正:“……我还有点事,晚点来找你。”   周择盯着他后脑勺,有点不太情愿:“别太晚。”   后来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我等你陪我睡觉。”   “知道了。”   车子驶入稀薄的夜色,黄昏后的街道和干燥的晚风都被他们甩在身后。   将周择送到酒店后,裴也转头回了一趟家。   老城区的矮房子歪瓜裂枣般地摞在一起,门口的面包车停得七歪八斜,他只好把车停在外面。路过楼下早餐店时,阿嬷在窗户里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裴也福至心灵地抬起头,自家窗户紧紧闭着,透露出不寻常的安静。   没什么光的楼梯道,灰尘和烂木头的味道在角落发酵。走上二楼,只见防盗门半掩着,外面站在一个瘦高个在抽烟。   裴也与他对上目光,定住了双脚。   瘦高个冲门里喊了一声:“王哥,有人来了。”   不多时,一个陌生男人走了出来。   “你是苏雅的儿子吧?”   他身后的门开了一大半,能窥见客厅的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把苏雅夹在中间。   裴也冲他抬了抬下巴:“进去说吧。”   闻言,王晟冲瘦高个递了个眼神,后者立马了然,往裴也身后一杵,堵住了他的退路。   裴也倒也没想跑,跟着他们就进了屋。   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客厅却没有点灯,裴也伸手往墙上摸,“嗒”的一声,屋里一下子亮堂了。   王晟往单人沙发上一坐,二郎腿顺势翘了起来。   “你来的刚好,我们这个月还没收到钱,你既然是她儿子,替她给也一样。”   沙发已经坐满了,裴也便站在旁边。   “她欠你多少?”   王晟拿出一张欠条:“加上利息,二十万,你们要是没钱,就按照当初说好的,把这个房子抵债。”   这时,苏雅却叫了起来:“…不行。”   这房子有一半是她前夫的,况且就算当了也不够。   “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王晟又看了看裴也,“你们去屋里继续搜,能抵一点是一点。”   两个小弟领了命,直接摸进了苏雅的卧室,但与其说是搜,不如说是砸,他们心里清楚这房子没什么值钱东西,此举就是为了吓他们。   “你们别砸,我真没钱。”苏雅追上去拉住他们,却被一胳膊撂倒。   有人从床底搜出来一个瓶子,待看清模样之后,嫌弃地扔掉了地上。   “妈的,溜冰壶?真晦气!”那人用力地在身上擦了擦手。   苏雅看到扔在面前的塑料瓶,脸白了又白。   “妈的,居然是个吸毒的。”王晟似乎意识到这笔钱可能真要有去无回了,怒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苏雅害怕地爬起来,往裴也身后躲。   裴也被迫推到王晟跟前,四周都有人,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不是能分期吗?我先还一点……”   王晟略一点头:“行啊,拿三万。”   裴也皱了皱眉:“我没这么多…”   “没有?”王晟想听到了什么笑话,“那你有多少,拿多少。”   裴也拿出手机,余额仅有五百——上班的工资都用来平时开销了,前几天去庐阳的钱也都还了信用卡。   他的动作一停,王晟就察觉出不对劲,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五百块钱,当即发飙了。   “你他妈的玩我呢?”王晟抬脚往裴也肚子上踹,“妈的碰到两个穷鬼,真以为钱是白给你们的?没钱就他妈把房子卖了!…没钱,没钱还他妈活着干嘛?”   成年男人的力气很大。   裴也实打实地挨了这一脚,胃里酸水直涌,顿时痛苦地弯下腰。   王晟是个暴脾气,他看到溜冰壶就料定苏雅不敢报警,于是他转而抓着裴也的头发,把他连拖带拽弄进浴室,让后让人按着苏雅在旁边看。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有这么个妈。”   王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句充满怨怼的诅咒。   水龙头被人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水声试图掩盖住之后发生的事。   也是奇怪,明明那么小的水柱,落下来的声音却像瀑布一样大。   水珠飞溅到裴也的眼睛里,是血红色的。   他像一只可怜的鸵鸟,可惜没有沙子,只能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怀里,让单薄的后背面对这个世界。   疼。   太疼了。   肋骨好像断了,也可能没断。   苏雅在旁边大叫,可能他们也觉得太吵了,于是很快就堵住了她的嘴,一下子四周就只剩水声和一些刻意压低的骂声。   裴也咬着后槽牙,决心不能发出声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也为了让对方早点觉得无趣。   ——然后捱过去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终于停了。   僵硬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们陆续离开狭窄潮湿的浴室,裴也躺在坚硬的地上,眼皮无力地垂下来。   忽然很想睡一觉。   嗡——   酒店里,周择咬着笔帽,表情严肃,书本中央的手机屏幕正停留在聊天界面,一条消息在一分钟之前送达。   【你什么时候来都行,注意安全。】   作者有话说:   是夹心糖啊家人们 第六十章   “喂,怎么了?”   “你……昨晚怎么没来?出什么事了吗?”   “嗯,临时有点事,忙完已经很晚了,对不起啊。”   “没事,哦对,你在上班吧?那我不打扰你了。”   “好,拜拜。”   “拜拜。”   裴也放下手机,用创可贴把脸上的伤重新挡住,虽然这个方法收效甚微,毕竟伤不止一处,只能尽力把最明显的掩盖起来。   他看向沙发上的苏雅,没什么表情,但对方仍有所察觉地回看了过来。   “你满意了?”   裴也冷笑了一声,将旧创可贴扔在茶几上,扔到她面前。   “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苏雅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三回 了。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苏雅哭了三回了,裴也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眼泪难道不会流干吗?为什么自己却一滴都流不出来?   他将碘伏放回桌上,淡淡地说:“我这两天请假,尽快帮你把房子卖出去,还了钱之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   咱们一刀两断。   红色的液体沾在了衣服上里,像一摊血一样,有点碍眼,也不知道好不好洗。   苏雅忽然一把抓住裴也的手:“……你去哪?你不能走,我发誓我真的不吸了,真的,你信我!你看在我把你从路边抱回去的份上,又养你这么多年,你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吸了,真的,我再也不碰了……”   她说着说着跪了下来,眼泪蹭到了裴也的手背上,凉得让人恶心。   养育之恩啊……   无以为报啊。   “……凭什么呢?凭什么是我?”   难道这一切是他活该承受的吗?   如果可以,他也想歇斯底里的问,谁都好,来个人告诉他,到底怎么做才能好起来?可是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太累了。   裴也将手抽回。   他终于离开了这个房子。   外面天晴了,头顶一片云都没有,夏末的太阳好像要将他烤化,烧成灰烬。   ……他终于离开了。   可接下来他又该去哪儿?   八月十六号是裴也身份证上的生日。   今天、明天……   还剩下两天。   周择打开手机日历,在十六号的备注里设置了事件提醒。   很不巧的是那天也是华育高三开学的日子,所以他想提前一天给裴也过生日,哪怕只是一起吃个蛋糕也不错。   奈何他想起来这件事的时候有点晚,网上挑礼物已经来不及了,他想了一个晚上,打算送双球鞋。   虽然裴也似乎不会打球,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但如果有机会,周择可以教他。   他难得在今天敲开了周选的房门,因为外面太阳太大,他这位亲哥哥正躲在房里睡觉。   真是浪费房费。   “你干嘛啊……”周选顶着一双迷蒙的睡眼,语气充满无奈。   “下午两点,你居然还在睡觉?”周择走进他的房间,迎面一股浓郁的古龙香水味。   “大哥,我直播到凌晨五点才睡!”周选跟在他后面,“你到底什么事儿?”   房间中央摆着两个打开的行李箱,和他第一天入住时摆放的位置一样,显然后来都没动过它们。   周择艰难地跨过这两大路障,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你别睡了,等会陪我去买鞋。”   周选刚躺下,听到他的话又弹了起来。   “你自己去呗,再说哪有两个大男人逛街的?你没朋友吗?”周选一脸不可置信,“……哦对,你确实没什么朋友。”   他来这都快一个星期了,也就看见一回徐多智,而且两人看起来也没多熟的样子。   周择掏出手机:“你要是不去,我就跟关希姐打电话,听说她手里……”   下一秒,周选立马站了起来:“别!”   “我去!”   像是担心对方临时变卦,他飞快地换了衣服和鞋,刷牙的时候还要站在周择面前,含着一口牙膏沫警告他不要做小东西。   “快点。”   周择妥协地放下手机。   两人出门花了不到十分钟,外面太阳正毒辣,周择压低了一点棒球帽檐,哪怕带着墨镜,他都能感受到周选眼里的怨恨。   周择微微撇开头,假装什么没看见。   “去哪儿买?”周选见他在查地图,便看了一眼,“这么远?”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购物广场在平江的老城区中心地段,他们走过去连车都不用打,但里面的商铺大多是个体户,商品质量参齐不齐,所以充其量算个大超市。   倒是新城区开了个大型商场,刚开业就入驻了几家品牌店,周择打算去那里逛逛。   新城区这两年才开发起来,周边实在不如老城区热闹,甚至这个商场对面还是一大片荒地。   周选一下车就感慨了一番县城之小。   “在北京呆久了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周择毫不客气地评价他。   “……”   他最近嘴毒了不少,这一点周选深有体会。   不过如果反驳的话,对方一定会怼得更不留情,所以他也学乖了,现在都装作听不到。   一进商场,扑面而来的冷风将两人的体温稍微降了一点儿下来。   一楼看过去有几家品牌鞋店。周择一个一个逛过来,偶尔让周选替他挑款式。   “这双不太适合你……”   周择端着一双黑白的球鞋,细细打量:“适合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穿。”   “?”   周选将鼻梁上的墨镜拉到头顶:“你给别人买的?!”   周择又换了一双:“对啊。”   “男的?”   “……是啊。”   “你有病吧!他妈三十二度的天,出来给一男的买鞋?”   “你干脆拿个喇叭广播一下好了。”   周择凉凉地看着他,忍住了把鞋塞在他嘴里的冲动。   “……”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周选都沉浸在他亲弟弟出柜了的现实里,来时答应帮忙挑鞋这件事,则被他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最后等周择付完钱拎着新鞋走出商场时,周选才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你这不会是给上次那个泰迪头买的吧?”   “泰迪头?谁?”   “上次来酒店找你那个!”   “他?怎么可能?”   周择一脸不解地盯着他,表情仿佛在说“你是傻/逼”。   “真的不是?”   “……”   周选再三确认之后,劫后余生一般叹了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那小子长得不行。”   “……”   周择心想,有时候真的会怀疑他们俩到底是不是亲兄弟。   不过为了答谢三伏天里还愿意出门的周选,他还是大方地请人家吃了顿麻辣烫。   傍晚回到酒店,周择又在网上订了一个蛋糕,做完这一切,他才想起来似乎一天没有见到裴也了,看了看时间对方应该快下班了。   于是他划到微信,拨了一个视频通话过去。   没有等太久,对方就接了起来,不过不是视频,而是转成了语音。   “…怎么了?”对方的声音有些轻。   “没事,你下班了吗?”   “还没,今天可能要加班。”   “那你……”“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学来着?”   周择本来想让他下了班来找自己,但刚一出声就被对方打断,甚至还问起了这个不大让人高兴的话题。   “……大后天。”   “……”   裴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中倒映出的自己——脸上的伤很明显,恐怕十天半个月才会淡下去。   这也是他不愿意接视频的原因。   他打心里不想让周择掺和进这堆烂事里。   一点儿都不想。   所以他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便恢复了平淡的语气:“……择哥,对不起啊,我客户来了,我们晚点再说好吗?”   “裴……”   电话断了。   重归寂静。   周择有些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了起来,嘴角拉成一条线。   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正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做什么都徒劳。   作者有话说:   嗨呀,来了 第六十一章   今年夏天好像快要过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周择正在路边等红灯,路面的灰尘被车轮卷起来,他看到了马路对面的裴也,穿着4s店的工作服,正在向路过的人派发传单。   他的头发有段时间没有修剪了,发梢挡住了大半的额头,周择记得他们前不久说起过这件事,但最后还是忘了。   头发长了就会很热,所以裴也需要时不时停下动作,把头发往后抓。   隔着宽阔的马路,裴也的注意力都放在头发和过往的人群里,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周择,自然也没有遮挡脸上的伤。   或许自己应该上去质问他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但捱过了两个红灯,周择始终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他知道裴也不希望自己看到这一幕,所以不能戳破别人精心掩饰的秘密。   等到休息时间,裴也终于暂停了发传单的工作和同事回到了店里。周择在这个时候等到了绿灯,却没有找裴也,而且通过徐多智给靳阳打了个电话。   这边电话刚拨出去,对方就恰好出来扔垃圾,两人迎面碰上,沉默了片刻。   看着周择,靳阳不确定地问:“你……来找裴也?”   “不是,我来找你。”   “……Through the darkest alleys and loneliest valleys(走过晦暗无光的衢巷,穿越幽暗深邃的幽谷)”   “I was dragging those heavy chains of doubt and fear(所有不安和恐惧化作枷锁让我踉跄难行)……”   周择坐在路边的石障上,耐心地等着裴也下班,手机播放出来的歌声被来往的车流尽数吞没。   右手慢慢覆上左手大臂,内侧的纹身早已脱痂,如今那块皮肤的表面只是多了一点儿凹凸不平的起伏,色料融入了皮肤深层,不出意外,它将陪伴他一辈子。   一辈子啊……   好长。   以前他也希望裴也能陪自己一辈子,从现在开始,直到死亡结束。可如今发现,一辈子比他想象中的长,两个人在一起这件事也比他想象中要难。   “周择?”   裴也一走出车行,就看到了等在坐在路边的周择,只不过看着熟悉的背影,仍有些不确定。   “下班啦?我来接你。”   周择转过身,将他吃惊的表情尽收眼底,难得顽劣地笑了笑。   裴也愣了一秒,又想起自己脸上的伤,便立刻僵硬地侧过脸:“……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周择假装没有察觉,反而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上次不是说要去剪头发吗,今天正好有时间,一起去吧。”   “……”   裴也被他拉着走,两人坐上的士,小地方的司机心里装着整座城、每条街,车子从窄巷开出去,又挤进另一条小路,盘根错节的线最后通往一条康庄大道。   “下车吧,到了。”   理发店是他临时找的,门脸挺大,里面的装修也是明亮通透,一个小年轻迎上来,周择把裴也推过去。   理发师很有想法,一直在他头上摆弄,坐下来五分钟,已经出了三四个建议。   裴也有点不耐烦,对方每提一个意见,他都敷衍地点点头,倒是周择比他兴致高,拿着网上找的图片和理发师商量,最后两人终于敲定了修剪方案,这才在裴也耐心耗尽前开始着手动刀子。   “两边不要推太短吧,留一点鬓角。”   “后面可以修得随意点。”   “前面把眉毛露出来一点,看起来有朝气。”   “……”   裴也听了眉头直皱:“我以前没朝气吗?”   周择说:“严主任不都说了,男生头发要短一点看起来才有朝气。”   “他那是让人直接剃板寸。”   “那不行,你剃板寸就不是朝气了。”周择细细打量他的眉眼,末了,缓缓道,“……是煞气。”   裴也的脸色渐渐转黑,最后只给对方留下了小半张侧脸。   周择撑着一侧脸颊,细细地打量他的耳朵、线条分明的下颚角、由于吞咽而上下滑动的喉结……   “别看了。”   但裴也被盯得不好意思,又别扭地转过头来。   周择哄小孩似的点头:“好,不看不看。”   他顺从地移开了视线,目光却又在下一秒和镜子里的自己不期而遇。镜子中的少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只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索性不笑了。   裴也的头发剪到了晚上八点多,最后理发师还想拍两张照片用来宣传,被裴也一口拒绝了。   他在理发店简直坐如针毡。   甚至走出去两条街了,他仍不太习惯自己的新发型,每路过一个商店,都要在玻璃的倒映里看一眼自己。   在第三次踩到周择的时候,对方终于制止了他的行为:“别看了,很帅。”   裴也欲盖弥彰道:“…我没看。”   周择改口道:“是,你没看,只是不小心踩了我两脚。”   裴也生硬地转移话题:“……话说我们要去哪儿?”   周择理所当然道:“去吃饭啊,你不饿吗?”   当然饿。   一下班就被拉去了理发店,能不饿吗?   以为只是正常吃饭,所以裴也没多想。   但很快,他就被带到一家会所门口,一抬头,廊桥遗梦四个大字在黑夜里金灿灿的。   周择解释道:“有次闻嘉朗给我打电话,说是存了几瓶酒要过期,让人赶紧过来喝,他们都已经到了。”   裴也很快发现了盲点:“他们?”   周择一拍脑门:“啊,忘了跟你说,还叫了徐多智他们,人多热闹。”   裴也隐约察觉到什么,胡乱揉了揉他脑袋:“你也不嫌麻烦。”   廊桥遗梦的少东家是闻嘉朗,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和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但一听说是给裴也过生日,五分钟就搞定了酒水餐饮一条龙,还附赠了生日歌。   周择本来觉得最后这个节目可以掐掉,但闻嘉朗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也需要送上祝福,拗不过他,只能让大家一起承受一下尴尬。   一走进包厢,徐多智就大着嗓子嚷了起来:“裴爷爷!你们怎么这么慢!”   “别动手动脚!”裴也躲开了他的熊抱,又看向另外几个人,“你俩怎么也来了?”   靳阳和颜悦色地指着居浩南道:“听说有饭蹭,就拉着一起来了,不介意吧。”   “介意。”   裴也瞥了居浩南一眼,然后挨着周择坐下,没什么好脸色。   居浩南取了一支烟咬在嘴里,只是不在意地哼了哼。   到底是周择费心思组的局,裴也的不高兴仅仅在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开了酒之后气氛便缓和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两人的事在他们眼里已经只是没捅破的窗户纸了,又喝了酒,周择便明目张胆地牵住了裴也的手。   “哎哟——”徐多智带头起哄,“妈的,俩大男人也这么腻歪!恶不恶心!”   裴也好笑地看着周择的反应——抓着他的手变得更紧,宣示主权一般搁在桌面上,听到徐多智的话后反应也不大,只不过淡淡地撇了撇嘴:“你是嫉妒吧。”   “我去——我一个纯纯钢铁直男我嫉妒你啥!不是阳仔你笑什么!”徐多智一把抓着靳阳的肩膀前后摇晃,“……等等,合着你们都有对象了?不是吧,你们居然是在嘲笑我这个单身贵族?你们良心不痛吗?!”   居浩南把酒瓶往他面前一杵:“别逼逼了小卷毛,多喝点酒吧。”   徐多智大脸一垮,抱着酒瓶嚷嚷着要和裴也喝,说什么都不好使。   “喝吧喝吧,反正裴哥千杯不倒。”周择大度地挥挥手。   “来吧裴爷爷,你逃不掉的。”徐多智自信发言。   或许是寿星的特殊优待,裴也被迫喝了不少,他一向自诩海量,到最后都有点晕乎了。   后来他反牵住周择的手,和一开始一样,紧紧地十指相扣,只不过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周择偷偷说:“你这样就吃不成饭了。”   裴也正色道:“你帮我啊。”   周择上下打量了一眼——面色如常,双眼明亮,吐词清晰。   不像喝多了啊。   见他半天没动作,裴也又催促道:“我想吃那个椒盐排骨。”说完还顺从地张开了嘴。   周择妥协了:“哎,吃吧吃吧。”   场边看戏的三个人表情精彩,但无一例外最后都变成没眼看。   酸臭的情侣。   “那什么,我出去上个厕所!你们继续。”   快到时间了,徐多智给周择使了个眼色,然后借口去厕所实则是去跟服务员发信号。   等他再回来,原本明亮的包厢倏然陷入黑暗,门外一道莹莹的火光跳跃着被推进包厢。   小包厢一下子挤进了五六个成年人,灯牌围绕着裴也闪闪发光,蛋糕被推到他面前。   “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跟所有的快乐说——”   服务员们唱歌的时候还不忘把高潮部分的最后两个字留给裴也,于是就出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女服务员举着塑料鼓掌拍满脸期待地看着裴也,希望他能唱出“嗨嗨”两个字。   “嗨——嗨——”   还好背景音乐没断,徐多智抢着找补:“亲爱的裴爷爷生日快乐——每一天都精彩——”   靠,破音了。   群魔乱舞之际,裴也皱着眉偷偷和周择吐槽:“好土。”   “呵呵。”   周择也没想到闻嘉朗说的热烈庆祝会是这么热烈,他以为只是一群人推着小蛋糕,顺便清唱经典生日歌的温馨场景,哪会想到还有五彩斑斓的灯牌和全损音质的小蜜蜂音箱。   “你先许愿吧!”周择硬着头皮把人推上去。   虽然不情愿,裴也还是认真的对着蜡烛许了个愿,然后郑重其事地吹灭。   “廊桥遗梦全体员工!祝!裴也先生十九岁生日快乐!红红火火!再接再厉!加油加油加油!”   蜡烛刚一吹完,一众服务员就突然扯出了一条红底横幅,中气十足地喊出上面的口号,差点把裴也吓一跳。   ——落款闻嘉朗特别定制。   好土!   这次是五个人共同的心声。   待服务员们陆续离开,几人终于坐了回去,无比庆幸他们是在包厢里,不至于换个城市生活。   裴也将蛋糕分给每个人,最后看向周择,很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说实话……我第一次过生日,谢谢你准备了这么多,我很高兴。”哪怕早有预料,他仍然觉得开心,不知道是酒精作祟还是什么,只觉得一颗心涨得满满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裴爷爷你偏心啊,咋不谢我们!”徐多智鼓着脸跳出来。   “……也谢谢你。”裴也难得不嘴硬,“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总之,谢谢你们。”   靳阳递给他一杯酒:“一起喝一杯吧。”   那边,居浩南也举起酒杯。   哪怕分道扬镳,至少曾经是朋友。   作者有话说:   过生日嘞 第六十二章   一行人在廊桥遗梦门口分别。   徐多智和靳阳相互扶着对方上车,两个醉鬼直接在后座哼哼唧唧地睡了过去。   裴也今天喝了不少,如今靠着周择微微出神,不过等居浩南走到自己面前,脸上怔忪的表情又一瞬间收起。   喝多了也没忘这厮出卖自己。   居浩南没理他,而是对周择说:“他估计有点多了。”   “看出来了。”周择点点头,“他们两个自己回去没问题吗?”   “没事,阳仔朋友会接他们——你们早点回去,我车到了。”   “嗯。”周择思忖片刻,“我替裴也跟你道个歉。”   他知道,裴也因为居浩南让自己去接苏雅的事跟他闹掰了,但他又没办法跟任何一方站在一起,只能没意义地表达一下歉意。   “现在倒真像个好学生。”居浩南没头没脑地说,“你不用道歉,本来是想让你俩分手,但他觉得我多管闲事,所以也没啥好说的。”   他摆了摆手,把烟按灭在路灯柱子上,然后顶着黑白渐变毛坐上车。   “…回去吧。”   街道重归寂静,凝望了片刻。   周择忽然拉着裴也的手,轻声道:“走了。”   裴也哈欠连天:“要回家了?”   周择牵着他沿着马路往回走:“嗯,回家了。”   走着走着,路过一片江面,粼粼的水面漆了墨一般的颜色,远处码头的货船发出悠扬的鸣笛声。   裴也忽然停了下来。   他抓着手机,上面的来电提示闪烁了十多秒,直到没电关机才自动挂断。   周择假装没有察觉,反而别开头眺望远处的码头。   “择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很少叫自己择哥,大多数时候都意味着接下来哄人了。但周择觉得自己此时应当不需要哄。   于是他如实说:“没有啊。”   裴也喝多了就犯困,一困说话就没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你看到我的伤,肯定会不高兴。”   周择没料到他会提这一茬,便故意拿乔:“知道你还问?”   裴也忽然将人扯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揉捏他的后颈:“对不起,择哥。”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哄小孩:“我的择哥要好好学习,以后考清华北大,不能什么事儿都来烦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周择哑然失笑:“我考不上的。”   假期之前的期末考,他仍没有发挥好,勉强上六百分,和之前还是差好一截。   “考得上的。”裴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之前有个老头托梦跟我说过,择哥前程光明似锦,命里大富大贵,最后长命百岁,你看,神仙都发话了,一个考试而已,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   “真的真的。”   周择信了他的鬼话,然后转头把腕上的白玉手串戴到了裴也手上:“既然我都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了,那这个给你。”他觉得那根黑绳并没有好好保护裴也,所以想把自己的一份也给他。   “不行,你自己戴着。”   裴也想缩回手,却被他按住。   周择拉着他的衣领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然后威胁道:“要是你不戴,我就不原谅你。”   果然,裴也停止了动作:“那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周择回抱住他,脸颊深深埋进他的颈侧。   他的确想生气、想指责,可是他的裴哥已经很难了,他实在舍不得发脾气。   那就算了吧。   …   两人回到酒店,一进门,裴也就难受得往床上一躺。   周择拉着他:“起来喝点水。”   费了老鼻子劲,裴也哼哼唧唧地坐起来,喝完一口又躺了回去。   折腾得一身汗,周择脱了上衣打算去洗澡,之后再来管他。   “我也要洗。”   不料手腕被人拉住,周择哭笑不得地盯着这个醉鬼。   “那你起来。”   “我不。”   裴也一使劲,直接把周择拽了下来。他的手不安分地揽上少年的腰,指腹摩挲着,呼吸交织,轻易带起一片战栗。   “太臭了,先去洗澡。”周择推拒着。   裴也模糊不清地哼了两声,显然不同意,紧接着便吸允上白皙的脖颈,留下一块红痕。   似乎是这抹红色刺激到了他,盯了半晌,裴也的呼吸骤然变重,转身将人压在了身下,膝盖不由分说地将两腿顶开。   微微酸腐的酒味在两人之间发酵,周择微微别开头,伸出手想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不爱我了。”   裴也一面委屈地抱怨,一面将抵在自己胸口的手一把攥紧拉到头顶。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爱你?”周择被迫仰着头接受他的亲吻,同时质疑他的诘问。   谁料,裴也蓦地动作一顿,竟然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算了。”   刚进入意乱情迷的阶段,突然打断,周择还有点无所适从。   他妈的裤子脱了一半你跟我说算了?   周择半坐起来:“怎么了?”   裴也猛搓了一把脸,踉跄着从床上下来:“…没事,我去洗澡。”   说完他就闪进了浴室。   周择愣了两秒,迅速爬起来,直接推开浴室门:“你……”   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因为眼前的一幕停了下来。   浴室里,裴也刚脱了上衣,背后的伤口因为刚刚的动作裂开,边缘冒出的血珠在脱衣服的时候擦花了,晕在皮肤上,干成了绛红色。   伤口不深,但很长,从右肩一直拉到肩胛骨下方,是那天挨打,玻璃碎片落进衣服后弄出来的。   裴也正在看镜子里的自己,没想到周择会突然闯进来,顿时慌了神。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不疼了。”裴也小心翼翼地吻掉了男朋友脸上的泪,十分愧疚:“对不起,你别难过。”   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   裴也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   “…骗人!”   周择绷着身体,忽然发狠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直到尝到血腥味,又忍不住心疼地舔舐了一下。   酒精的后劲窜了起来,裴也闷哼一声,手往旁边漫无目的地一抓,一不小心碰到了花洒的开关。   凉水淅淅沥沥地浇下来,两人顿时清醒了一点。   周择低着头想要离开,然而裴也的手紧紧勾着他的腰。   随着水温渐渐升高,他看着面前的人蹲下,水雾漫了上来,一切都变得暧昧。   (……)   床上的人刚睡过去。   周择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他们折腾了太久,外面的天色已近拂晓,屋里倒还是昏暗得分不清昼夜,   他将窗帘拉开一条窄缝,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凌晨的街道。   今天应当是个很好的艳阳天。   他又将窗帘拉紧,回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掀开薄被,裴也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被水泡过的伤口微微发红。   周择心里揪得一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差点又要崩溃。过了好久,他低头,用纸巾仔细沾干伤口上的水,然后轻轻将被子盖了回去。   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摆在床头,是希望他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不远处的钟楼正好敲完第五下。   周择在窗边抽完最后两根烟,压住胃里犯恶心的冲动,悄悄离开了酒店。   旭日东升,江水平静。早早起床跑单的出租车稳稳当当的被拦停下来。   他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上车的少年。   看起来也就是个半大的高中生,眼下两片青灰,一脸倦容,指不定刚从哪个网吧跑出来。   正打量着,那双疲惫的眼睛看了过来。   “去市精神病院,麻烦了。”   …   阳光从西南方的缝隙投进来,像一道裂痕,明晃晃地照在裴也的眼睛上。   兴许在睡梦中都觉得刺眼,他不耐烦地将被子拉到头顶又睡了过去。   过了半个小时,缩在被子里的人突然挣扎着醒了过来。   不对啊,他今天要上班的。   但现在几点了?   裴也揉着发酸的腰,环顾了一圈房间,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倒是床边的柜子上有个盒子。   他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双鞋和一张纸条,以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怎么字还是这么潦草?   裴也随意扯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将东西重新放回去,打算给周择打个电话,转身摸索了半天,最后在床底找到了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   充电、等待开机…这个过程似乎格外漫长。   屏幕亮起一瞬间,数条消息弹了出来,但该没等他点开来看,房门忽然敲响。   裴也随手套了一件衣服起身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男人,有几分熟悉的脸,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你是裴也?”   很明显,来者不善。   “你走错了吧。”裴也谨慎地将门关上,却不料被那人挡住。   “周择出事了。”   “谁出事了?”   似乎是不满意他的反应。周选猛地将门推开,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但僵持了片刻,满腔怒火最后只化成了歇斯底里的一句话。   “……这所有的一切,都他妈怪你!”   裴也似乎意识到什么,终于慌了,他反抓住周选的手腕:“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不安地按下接听键。   “你好,这里是平江市十里亭派出所,请问你是裴也吗?”   “是。”   “……终于联系上家属了,是这样的,苏雅于今日上午九点在市精神病院楼梯间被护士发现自杀,目前正在抢救,另外协助自杀的嫌疑人已抓获,现在……”   “……我马上过去。”   没等警察把话说完,裴也就挣开周选的手冲了出去。   一定会没事的……不论是谁。   他尽力想摆脱那股不好的预感,一头钻进一辆空出租车,还没坐稳就催促着司机往目的地赶。   一脚油门下去,市区越来越远。   目的地在新开发区,窗外的景色逐渐荒芜,他将手串缠绕在手掌上,流苏就在掌心,一粒粒温润冰凉并没能安抚下他的情绪。   一到目的地,他就发了疯似地冲了出去,却没想到先看到的是医院门口停着的几辆警车。   围观的群众很多。   隔着无数层人海,裴也看到了那个被带上手铐的少年。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他。   可那天的太阳太大了,夏末最后的光,明晃晃得叫人睁不开眼。   …   【少年告诉我,在他记忆中那短短的两三年,四季有着四个夏天,一切鲜明又贫瘠,只可惜,日后不论如何都不会再有那样滚烫的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红彤彤的大眼仔(明天发)   少年期的时间线就到此为止了,之后是“久别重逢” 第六十三章   从那天之后,裴也没再见过周择。   关于那件事的结局,是马文静出来收拾了所有烂摊子。她弄来一份精神鉴定,声称周择患有精神疾病,协助自杀的罪名不成立,不过她还是赔了不少钱,给医院、给裴也。   裴也一开始不肯要那些钱,只要求见见周择,但马文静不同意,后来两人见面,她一改往日的体面利落,整个人疲惫了许多,只不过当她开口,瞬间又变成了裴也印象里的那个女人。   …公事公办,冷漠淡情。   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亲生儿子,总是这副疏远的距离,恐怕最亲近的时候都是在训责。   这天是白露,孟秋的结束,仲秋的开始。   是新的转折点。   尽管,它看起来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   裴也最后还是收下了赔偿金,因为他要还债,要给苏雅下葬,要处理很多很多事,而这些事不会因为他的倔强和愧疚而解决。   人永远被迫长大。   被时间催着、赶着,最后一不留神,就变成面对了世界的大人。   后来的日子里,他开始很忙碌,有时候是有目的的忙,有时候只是为了忙而忙,总之在忙碌里渐渐无视掉情绪带来的影响。   第六年的时候,裴也收到了一封喜帖。   他和以前的同学们其实很少联系,大家各忙各的生活,连面都见不上,但因为一直没有换手机号的原因,他永远呆在社交软件的推荐联系人首位。   秦燕就是通过这个方法加到了他的好友。   电子版的结婚请帖像是群发出来的一般,连受邀人的名字都没有,若是别人也就当没看见了,但裴也默默记下了地址,远隔千里回去赴宴。   不知道的,还当他和新人之间有什么猫腻。   宴席上,他见到了几个留在老家工作的同学,这些人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前段时间刚考上了公务员,开着十来万的车。很奇怪,裴也记得他的名字,却怎么都对不上他的脸。   后知后觉是物是人非。   徐多智也来了,裴也和他上一次见面似乎还是两年前的事,当时特意挑了时间,只为了吃一顿饭,再后来徐多智回老家做早餐店,不在同一个城市,便就没再见了。   说起周择,徐多智总是有些愧疚。   “如果我没给他阳仔电话就好了。”他一脸怅然,“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事。”   裴也觉得他说的也不完全对,再怎么,也应该说的是如果他没出现就好了。   新人正在台上致辞,秦燕看起来丰裕很多,新郎是个四十多岁做工地的中年男人,花童是他们的女儿,说是在秦燕大三那年生的,后来她因此退学,在家相夫教子。   来到他们这桌敬酒的时候,新郎已经有点喝多了,秦燕刚和其他人说完话,转头就看到他拉着离得最近的裴也称兄道弟。   “老弟啊,我一看你就面善,我和你说……”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秦燕看到裴也的时候愣了愣,有些尴尬,“老程,你喝多了,这是我同学,你别拉着人家……”   新郎一把将秦燕推开,想要和裴也勾肩搭背:“你别搞我,我跟我老弟说话呢……老弟我跟你说,我公司马上要谈一个一千万的大单子……”   浓郁的酒味袭来。   裴也指尖捻着玉串,掌心一粒粒温润滑过:“…松手。”   “啊啊啊痛痛痛……!”   白酒在手里摇摇晃晃,裴也扯着他的手腕将人往后拽,新郎终于吃痛地松开手。   秦燕连忙扶住他:“没事吧?”   为了避免再起纷争,徐多智眼疾手快地挡在裴也面前:“班长美女,裴哥他喝多了,你也知道……你还是快把你老公拉走吧。”   小闹剧结束,裴也掸了掸被扯皱的西装领,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我先走了。”   “这么快就走啊?”   “嗯,有事。”   裴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离了席。不过,等到酒店门口,有人从后面叫住了他。   “裴也,等等!”   秦燕换下了敬酒服,发髻都还没拆就从宴会厅跑了出来,手上提着一份宾客伴手礼。   裴也在原地站定,淡淡地看她走到跟前。   “这个——你忘了拿。”秦燕把伴手礼递给他。   “不用了。”裴也没接。   “那……你现在就要走了吗?李平安可能马上……”秦燕紧接着又说。   “算了。”裴也打断她,“他应该不会来了。”   这时,停在门口的车鸣了两声笛,似是在催促。   秦燕瞟了一眼车标,又匆忙错快视线,眼看裴也要转身离开,她支支吾吾再次开口:“裴也……你找李平安是因为……周择吗?我听说你们俩……”   “是。”裴也很快应道,“我是为了找他,如果你有他的消息,麻烦跟我说一声。”   “他转学以后就没和我们联系过了,李平安也一样,不过我听咱们同学说,他没参加高考是因为……”秦燕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因为杀了人。”   “谁跟你说的?”   听到后半句话,裴也的心狠揪了一下,虽然面色不显,但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都上地方新闻了,我们班同学都知道。”秦燕说,“我还听说,他是脑子有病所以才……”   “他没杀人,也没有病。”他顿了顿。“而且,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   裴也俯视着她,背着光,面容不甚清晰:“以前你们觉得他学习好,长得好,所以他是你们的好同学、好朋友,现在拿他当笑话说了这么多年,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好,于是在他身上找优越感?也幸好……他没把你们当同学。”   鸣笛声又“叭叭”地响了起来,比上次更加急促。   “难怪李平安不来……我都嫌恶心。”   裴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通话说得秦燕脸白了又白,眼看着车子扬长而去,留下一地难闻的尾气和纷杂的灰尘。   隔着车窗,驾驶座上的王毅华看了一眼仍呆站在原地的秦燕,又用余光瞄到旁边裴也,满脸八卦,揶揄道:“裴哥,会开到一半,又大老远跑过来,你不会就是为了别人老婆吧?哎哟——我作为你兄弟都看不下去,丢人!”   车子很快开上高速,裴也将副驾驶的椅背缓缓放平。前一天走得太急,连夜就赶了过来,现在回去还有工作,只能在车上休息一会。   “你说你,人家老婆,你这么折腾干嘛?回头兄弟给你介绍两个。”   王毅华一边开车一边低头扫了他两眼。见他面露不悦,又连忙补充:“好好好,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周择,可你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这不明显躲着你呢吗?”他一直想不通,也问了很多次,“我说,他到底怎么你了,至于吗?”   “至于。”裴也声音很低,语气却是坚定,“大不了找到我死为止。”   王毅华最后还不忘打击一番:“你找吧你找吧,说不定下辈子真有机会。”   车里的风噪声蓦地变大,王毅华开了一侧车窗抽烟,猎猎的风便往车里灌。   裴也闭了闭眼,将头侧向车门:“……陈尔西在群里发的语音说了什么。”   “哦,他说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晚会,跟咱们说一声。”   “就这也要发四十多秒?”   “你不知道他?”王毅华嗤了一声,“他放个屁都能写三百个字。”   王毅华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裴也都没作答,他一人自言自语得无聊,抽空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驾驶座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手里还紧攥着手机。   在屏幕熄灭之前,他又看到了壁纸上的少年,面容依旧。   因为是节假日,高速有些堵,晚上八点他们才到汉城,但车在半途时裴也就被电话醒了,说的听的都是各种老总。   王毅华把车开到一处会所门口,裴也下车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走进去才问来这干嘛。   “跟马总签合同啊!大哥你不会忘了吧?”   他又提醒了一遍,裴也才想起马总是谁。其实这单生意他们早就谈好了,双方都满意,就差最后签下合同,不过按照惯例,最后这份合同还要在酒桌上走一遍。   王毅华叮嘱道:“那孙子可能喝了,你少喝点,前几天才进医院。”   “知道。”   知道归知道,酒却少喝不了。   一直到凌晨,马总搂着两个凹凸有致的嫩模乐呵呵地签了合同。   包房里总算空了下来,彩色圆灯不知疲惫地转,裴也趴在洗手台上干呕,水声隐约被房里的音乐声盖过。   王毅华踉踉跄跄地过来,拍拍他的背:“你说你…喝这么多干嘛?”   裴也接水漱口,又吐了起来:“……没白喝。”   只要酒喝得尽兴了,说不定合同上的利润就能多争出一点儿。   王毅华劝道:“又不是以前那会儿,没那么难了,咱用不着这么拼。”   裴也用力按着腹部,斜斜地撑在洗手台边,难受得很,侧头叫他:“……华仔,我手机呢?”   “好像在沙发上,我给你找找。”   王毅华折回去在沙发缝隙里找到了裴也的手机,但他看了一眼就摇摇头:“不是这个,是那个旧手机。”   王毅华说:“那不在你衣服里吗?”   裴也犹豫了半秒,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于掏出一个型号过时的智能机。   六年前的机型,光开机就花了老鼻子功夫,每划一下都要卡顿半天。   他点开微信,这个手机上登录的是周择的账号。   这些年来,陆续有不少人给这个微信发过消息,最开始的两年也有一些问候信息,但因为没得到回复就再也没了下文,后来的消息逐渐变成了各种群发广告。   ……仿佛这个世界正在将他遗忘。   只有他记得。   裴也点开最上方自己的聊天框,这个月有十来条未读消息,他想象着周择看到这些废话时的表情——   可能会觉得既无语又无聊。   于是他给自己回了一串省略号加一个问号。   消息刚发出去一秒,另一部手机上的消息提示框就弹了出来,熟悉的头像和备注,好像这六年只是高中午间的一场梦。   漫长冗余,毫无尽头。   裴也攥着旧手机,还想模仿周择的语气给自己回几句话,可每次写了删删了写,从来没发出去过一个字。   聊天记录往上滑,六年来,几百条重复的省略号和问号,每次都能让他短暂地高兴一秒,尽管之后又将陷入长久难捱的失望。   就像在荒漠里看到海市蜃楼中的绿洲,不厌其烦地赴死——   但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周择:……? 第六十四章   宿醉的后果往往是醒来后炸裂的头疼。   单身汉的房子永远乱糟糟的,裴也没时间收拾,与其说是家,酒店仿佛更贴切。   前一晚的衣服还穿在身上,沾了一被子酒味,裴也从里面钻了出来,在枕头下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锁屏上还有好几条未读消息,有工作上的有私人的,他将工作消息一一回复之后,切到私人号,一眼就看到置顶联系人有一条未读消息,小红点就嵌在头像的右上角。   他心里一咯噔,然而下一秒却看到消息内容是【……?】刚刚飘起来的心又重重下沉。   裴也想起有一次在路上,看到了和一个周择极其相似的背影,其实可以直接上前一探究竟,他却像个痴汉一样尾随了对方一路,最后果不其然是自己认错了。   那段时间他挫败了很多次,觉得自己早就麻木了,但那回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难受。   可能是意识到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不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了。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甚至忘了自己前一晚到底为什么会喝酒。也是从那天起,他忽然养成了假装周择给自己发微信的习惯。   比起无数次的失望,他更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屈服于这种情绪,所以宁愿提醒自己一次又一次。   他顺手回了一句早,然后关掉手机起床洗漱。   去公司的路上,裴也一边开车一边通过电话处理工作,直到坐上电梯才感觉到胃里空空如也,但眼看着就要到门口了,吃早餐的想法便转头压了下去。   今年是裴也半创业的第四年,公司是做新能源汽车的技术研发,陈尔西的哥哥陈尔朝以前一直呆在一个国内有名的大厂,后来觉得没前途,于是拉着几个朋友自己出来单干,也是差不多时候,他和王毅华加入进来。   搞研发不行就去找客户、拉投资,从无到有,吃了无数闭门羹,直到现在,公司终于算是慢慢步入正轨稳步发展。   他们上个月刚从以前的郊区居民楼搬到现在的写字楼里,公司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裴也一回到办公室,就赶紧找了块糖吃,压住不适的饥饿感。   “裴……”王毅华也刚到公司,进门就看到他在咔吱咔吱地嚼糖,“你没吃饭啊?”   裴也正翻看着文件,言简意赅:“忘了。”   “吃饭都能忘?你等等…西哥说他要来拿那对核桃,我让他在楼下给你带碗面。”   “一顿不吃饿不死。”   “上次胃出血去医院,医生说了平时要注意,你再这样,下次去医院就是胃癌了。”   “你少咒我,比什么都强。”   王毅华走到办公室外面给人打电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和陈尔西一道推开门。   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放到裴也面前。   “吃吧吃吧,等会再看。”王毅华把文件放到一旁,抱怨道,“我真他妈是你的秘书吧你赶紧把小刘辞了算了。”   “行啊华仔,主动提降工资的全公司可能就你一个人了,我现在就辞了小刘,你马上入职。”   “滚滚滚。”王毅华嫌弃地摆了摆手,坐到墙边的沙发上点开了一个游戏,“……对了西哥,你昨天去那什么晚会……”   “我师父七十大寿。”   “哦哦对,生日会!”王毅华心不在焉的说,“怎么样啊,好玩吗?”   陈尔西理所当然地说:“去的都是他朋友,一群叔叔伯伯有什么好玩的——你不如问问我妹妹,她最近回国了。”   王毅华看了过来:“晚晚妹妹回来了呀?”   正说到她,电话就打了进来,陈尔西把手机递了过去:“喏,正好,她打电话来了。”   王毅华给他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接听电话:“喂~晚晚妹妹呀……我谁?我是你毅华哥哥啊!你这也太伤人心了,怎么出去读个书,连我都忘了……”   不过裴也嫌他太聒噪,很快就让陈尔西把人赶了出去,方便自己处理工作。上午他错过了两个会,小刘进来语速飞快地概括了会议内容,接着对了一遍明后天的工作行程。   小刘唾沫横飞说了半天,忽然发现放在文件架后的面,看起来才吃了两口,于是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裴总,您要不先把饭吃完再工作吧?”   裴也头也没抬,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老板是个工作狂,下属也只好爱岗敬业,小刘把剩下的工作行程交代完后带着一堆指示走了。   办公室外,等着交接工作的女员工见他出来,好奇地探了探头。   她前两天才入职,对裴也并不熟悉:“刘哥,前台刚刚拿了一堆奶茶,听说是裴总点的?”   “对,给你们的奖励,经常会有。”   “啊~裴总也太好了吧!”女员工笑开了,“他有没有女朋友呀?”   小刘给她飞了一个眼刀:“你可别乱八卦,好好工作,小心得罪老板。”   女员工不信邪,嘟囔着:“怎么会……”   虽然裴也平时在公司的时间不算多,但员工们对他的印象却很好。   不仅各种奶茶零食给包圆了,还时不时给点各种员工福利,据说他记得公司每个员工包括保洁的基本信息,比如老家在哪儿或者家庭情况,见了面从来不会有叫不出名字的情况,还有种种细节,可以说他是整个公司最受欢迎的领导没有之一。   不过小刘作为他的秘书兼助理,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老板拉拢人心的策略,且效果肉眼可见的好。   所以除了几句口头警告以外,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另一边,王毅华和陈尔晚通完话以后满面春风,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   “西哥,你妹喜欢吃啥啊,我晚上请她吃饭去。”   “……我不知道。”   王毅华啧了一声,拿着手机订餐厅:“你一个当哥哥的这都不知道啊……诶,这…是你们昨天的照片吗?”   “什么?”   陈尔西放下手里的核桃,看了过来。   王毅华指着合照角落里的两个年轻男女:“你不是说都是叔叔伯伯吗?他们俩是谁?看着有点眼熟啊。”   拍照的时候,上面的人围坐在一张饭桌上,他的手指划过一男一女,并在经过男人的时候停了两秒。   陈尔西挨个介绍道:“她是我师父的女儿,旁边那个是个青年雕塑艺术家,刚从国外回来准备办展,他跟我师父算忘年交了……你认识他们俩?”   王毅华挠了挠头:“我从哪儿认识艺术家,可能是认错了吧。”   “你们在看什么?”   另一边,裴也刚收拾好材料离开办公桌,路过他们两个身边时听了一耳朵,便顺嘴问到。   王毅华站了起来:“哦,没什么,你这是要出去了吗?”   “嗯,去跟投资人吃个饭。”   “那什么,裴哥,我就不用去了吧?我晚上约了晚晚。”王毅华冲他挤眉弄眼道。   “出息。”裴也挥挥手,“别玩太晚了,明天还有事。”   “好的裴哥!”   目送裴也的背影消失,王毅华忽然用胳膊肘戳了戳陈尔西。   “干嘛?”   “晚上一起跟你妹吃饭。”   “为啥,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   王毅华难得沉默了好一会儿,在陈尔西不解地目光下,他才扭扭捏捏地坦白:“你妹说她跟几个同学约好了,我就跟她说……你也去……”   “?”   这糟心玩意儿。   虽然不情愿,但陈尔西还是被拉来了兰曲水榭。   专门做江南菜的餐厅是依照苏式园林建的,装修古朴清幽,陈尔晚订的包厢在后院,穿过一条窄窄的回廊就能看到一扇挂着木牌的小门,上面写着“梅园”两字。   领路的服务生将他们送到门口。   “晚晚妹妹,我们没迟到……吧?”王毅华推门而入,原以为会看到的心上人,此时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他穿着一件对于现在这个天气来说有些热的深色毛衣,衣物有些肥大,衬得他过于单薄,不过这点并没有在他脸上体现出来。   ……或许是因为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他心里警钟大作,试探着道:“你谁啊。”   “我……”   男人刚开口,门口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哥,华仔,你们真来了?还好我接人过来”陈尔晚和几个朋友从外面回来。   陈尔西看向王毅华,后者笑眯眯地打招呼:“嗨,晚晚妹妹,想我了没?”   “嗨。”陈尔晚早就习惯了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只当他在放屁,“先进去吧。”   恰好房间新换了一壶热茶,王毅华借倒茶的机会坐到陈尔晚旁边,顺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斜对面的人。   “妹妹,怎么你同学不介绍给哥哥们一下?”   “我同学给你介绍什么?”   “我关心你啊。”   “谢谢您嘞,不用啦!”   “好吧好吧。”王毅华耸了耸肩,也不在意,转头拿出烟盒,顿了顿,看向桌角的男人,“兄弟,抽烟吗?”   陈尔晚一惊:“学长,你别理他……”   谁料男人微微点头,应了下来。   王毅华略一迟疑,招了招手:“……那走吧。”   最近入了秋,昼夜温差大,一刮风,白天的单衣此时就有点不够看了。   两人出来以后走到墙角,避开了风,也没有光。   王毅华给对方递去了一根烟,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顺手将火机塞进了口袋,转头却发现另一个人迟迟没动静。   “咋了?”   “火。”   “你……算了。”   王毅华只好将火机递给他,然而这人夹着烟微微低头,意在让他点燃。   “……”   火苗不安地窜起,橙红的光映亮了男人的脸,和一旁墨绿的竹林形成对此,一明一暗,火光划出一圈泾渭分明的领地线。   王毅华默默打量他的眉眼,一边在心里吐槽他装,一边又觉得他有点眼熟。   于是打趣道:“抽烟不带火?”   男人的手轻夹着烟,指节苍白分明,语气淡淡:“……平时不抽。”   这话像是解释,又过于简单,所以更像是一句敷衍的说明。   跟着裴也人来人往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饭,王毅华也算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对方并不是很想搭理自己。   于是接下来王毅华很识相的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抽完烟就回到了包房。 第六十五章   吃饭的中途,陈尔晚在和朋友的聊天中说到她这次回来的目的。   除了学业结束了以外,还有一方面就是她正打算和朋友开一间营销工作室,接下的第一个单子就是给一个艺术展做宣传。   而这个艺术展的展品就来自她的学长——那个坐在角落的男人,听人介绍的时候王毅华只听到一个英文名“Kevin”,至于中文名,王毅华没注意听。   而且吃饭聊天时这人也没什么存在感,只觉得这人性格乖张孤僻。连作为学妹的陈尔晚,看着都有些怕他。   不过一听说两人的关系只是前后辈,王毅华就一改面对情敌的姿态,甚至在饭后主动请缨要把刚回国没车的两个人送回去。   只不过,当代驾到了以后,五个人又在路边面面相觑起来。   Kevin最先开口:“我自己回去吧。”   陈尔晚附和道:“那学长我跟你一起吧,反正你酒店也顺路。”   “别别别!”王毅华立马打断他们,又转头看向陈尔西,目光闪烁,“那什么西哥,要不你……”   “?”陈尔西愣了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异性没人性。   王毅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真兄弟,他给陈尔西叫了辆网约车,然后用自己的车送陈尔晚两人。   兰曲水榭为了环境,地址没有选在繁华的市中心,而是选在了更偏远一些的湖边,所以要去他们落脚的酒店有快一个小时的车程。好在晚上不堵车,只要开快一点,半个多小时就能到。   因为来下午的饭局,王毅华跟裴也请了半天假,但有些工作堆到了现在,不得不处理。   几个工作电话下来,王毅华听得晕头转向,喝的酒都醒干净了。   处理完工作再一看窗外,道路两旁已满是高楼大厦,一分钟的红灯拦停了他们的车,流成彩线的车流和行人渐渐定格,在他们身边停驻。   “晚晚——”   王毅华回复完消息,转头打算和陈尔晚说几句话,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Kevin倒是醒着,正侧头看着车窗上的倒影出神。   似乎感应到视线,他忽然转过了头,眼神微冷,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自己。   有种偷窥被抓包的感觉……   王毅华快速眨了眨眼并转移视线,但目光游移了一会儿,又看向后座上的人。   他寒暄似的开口:“对了,那什么K…Kevin学长,你中文名叫什么?总感觉你有点面熟。”   对方淡淡开口,语气不咸不淡:“跟你没关系吧。”   王毅华寒暄前忘了这人性格古怪,猛地吃了闭门羹,也有些尴尬,悻悻道:“是没关系……”   幸好这时候来了通电话,热闹的手机铃声让尴尬的气氛淡了一些。   “喂?”   “……”   “怎么不说话?”   一阵嘈杂的电流音过后,里头终于传出了人声。   “喂,华仔”   “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微弱沙哑,透着一股病气,隔着电话王毅华都能听出他不对劲。。   “你来人民医院急诊部一趟,我手机没电了,你来接我。”   “大哥,我就说……!”   话没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王毅华盯着手机屏幕里的自己颇有些头疼,然后为难地看了看后视镜里的人。   没想到对方立马敏感地抬起头。   “怎么?”   “呃,我临时有点事要去趟人民医院,不远,就在你们酒店对面,等我接了人再转头送你们。”   “嗯。”Kevin应下,很快重新看向窗外。   “谢谢……不,不好意思啊。”王毅华讷讷地道谢。   代驾将车在下个路口掉了头,又过了两个红绿灯,人民医院的大门便出现在马路的右侧。   车子开进了医院,在急诊部大楼门口找了个停车位。   陈尔晚时差没倒过来,还在车上睡着。   王毅华和Kevin前后下车,酒店离得不远,Kevin本打算直接走过去,这时王毅华给裴也打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你们这是人民医院的是吧?你们急诊部里有没有一个叫裴也的,急性肠胃炎,哦,二楼是吧,好。”   他一面打电话一面往急诊部走,心里着急,所以没注意身后原本要离开的人此时却怔怔地看着自己——准确来说是看着前面的急诊部大楼。   距离裴也被送进急诊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虽然胃里仍然不适,但已经捱过了最难受的时候。   他在病床上半躺着,手上挂着药水,一边看着药水慢慢往下流,一边等着王毅华来接自己。   旁边病床上是个喝大了的,刚送进来就吐了一地,满房间酒味和食物残渣的酸腐味,他在病房里忍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便自己提着一串吊瓶走了出去,打算在再找个地方吊水。   但夜里急诊爆满,走廊上也没有设置输液区,裴也提着吊瓶走了一圈都没找到地方。   实在不行只能回去了……   正当裴也打算往回走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裴哥!”   王毅华焦急地冲他招了招手。   中间有人推着病床路过,挡住了路。   裴也听到声音回头,一眼就看到了王毅华,然而,隔着重重人影,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到王毅华身后的另一个人身上。   他找了两千多个日夜,一度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脑子已经来不及思考,像是刻在神经里的反射动作一样,裴也扔了碍事的吊瓶拔了针,伸手将人群拨开,唯恐下一秒,自己会再次跌入失望的深渊。   王毅华见他神色紧张,举止奇怪,便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啊?你身体没事了?不是——你怎么把针拔了?”   “我……”   裴也张了张嘴,下意识指向那人,而熟悉的名字停在嘴边,还没说出口,他就觉得喉咙一紧。   他找不到周择的时候,总是会安慰自己一般地想,如果真的找到了对方,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是该若无其事的寒暄,还是应该质问他去了哪儿?为什么躲着自己?   可能是想得太多了,当事情真的出现,他却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   因为他想得都是自己会说什么做什么,却忘了考虑对方。   要是他变了呢?   王毅华回过头,对于突然出现的Kevin很是诧异:“学长…你怎么在这?你不舒服?”   裴也喉结滚动,有些不解:“学长?”   王毅华点头:“是啊,晚晚的学长,知名艺术家,叫那什么K……”   他K了半天也没能说出那个英文名,反而还让对方提醒了一下——   “周择。”   男人用极平缓的声音念出自己的名字。   像是担心王毅华不理解,他难得又解释了一句:“我的中文名,周择,周期的周,选择的择。”   “哦哦——你早说啊,那英文名太难念了。”王毅华由衷感慨道,“这是我朋友,裴也,也是……这个也。”   他伸手在空中笔画了两下,试图告诉周择是哪个字。   周择也应得很快:“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裴也的眼睛像是粘在了他脸上一样,怎么都不肯挪开。   第一反应就是瘦了。   不同于六年前,成年人的骨骼已经发育成熟,肌肉也比以前更加结实,此时的瘦便不是少年那种好看的清瘦。除了没什么肉以外,更多的是从气色和气质中体现出来的病气。   他过得不好。   这点,仅仅凭眼睛就能看出来。   裴也难受得想弓起身子,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裴哥!你怎么了?!靠,你别吓我啊!”   王毅华一把拉住顺着墙慢慢往下滑的人,慌乱中大喊医生和护士,整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很快,裴也第二次因为肠胃炎躺上病床。   还是从急诊大楼被送进急诊室。   不过这回他再也没有带吊瓶出逃的力气了,只能乖乖吊水。好在他没被分在之前的病房——这里空气很清新。   王毅华在楼下帮他缴费,病房除了其他的病人,就只剩他和周择。   两人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谁先开口。   周择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而裴也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心里觉得不踏实,一方面担心一切虚假,自己一说话,梦就醒了,而另一方面——   或许是太过于“陌生”。   不论是周择,还是自己。   六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六年前的裴也,是不学无术的问题学生,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是狐朋狗友们的大哥,他一无所有,豁得出去,不爱面子,不要人格;但六年后的他,是老板,是上司,在酒桌上有三寸不烂之舌,习惯了迎来送往的生意场,听惯了恭维、赞许。   他甚至学会了在说每句话前都下意识考虑该怎么用词、怎么造句才会好听,才能达到目的。   裴也悲哀地发现,他没法将同样的习惯用在周择身上。   说什么话才能让僵硬的关系缓和?   ——若无其事的寒暄,比如询问近况,然后自然而然的过渡到以前种种,感慨一番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也不能坦率地说起以前。   唯有寒暄…   然而周择忽然拧着眉,说:“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裴也貌似又忘了一件事——   时间改变的从来不止他一个人。 第六十六章   急诊部到后半夜终于消停了一些,外面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有几个醉鬼会突然叽里咕噜地说一堆胡话以外,还算安静。   裴也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等男人的影子从走廊尽头拉过来……走进来的却是王毅华。   他略微失望地坐回去。   王毅华当他是不舒服,把缴费单揉成一团扔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裴也收回目光,“他呢?”   “谁?”   王毅华搬了个椅子坐到床边,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哦,你说那个小学长?刚还看他在外面,估计是走了吧。”   “走了?”   “是啊!”   裴也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失落极了,后悔刚刚没多和周择说几句话,或者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也不至于人一走,就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回来。   王毅华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转悠:“小裴总,小学长跟你什么关系啊,怪不得一开始我瞅他眼熟,他就是是你一直找的那个……”   “什么?”   忽然,一道宛若背后灵一般的声音,惊得王毅华浑身起鸡皮疙瘩,随即回头讪讪一笑。   “没什么没什么!你……坐这吧!”   他心虚地站了起来,把凳子让给周择。   裴也倒不介意被他听到什么,只是轻声道:“你没走啊。”   “出去了一趟。”周择将速食粥放到床头柜上,又替他放下小桌板,“太晚了,只有便利店还开着门,将就喝吧。”   “没事,我不挑食。”裴也看他把塑料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只有一人份的食物,便又问,“你呢?”   周择摇摇头:“我不饿。”   也不知道是反话还是实话。   速食粥的味道很淡,口感也不怎么样,但裴也吃得很香,胃里的不适感很快就被热粥压了下去。   王毅华在酒桌上活跃惯了,受不了一点冷场,见两人都不说话,嘴里就痒痒。于是他在裴也和周择之间犹豫了一下,秉承着“在新人身上找乐子”的原则,开始和周择套近乎。   “小学长刚从国外回来哈,是临时有事还是回来长住?”   周择捏着自己的食指,无意识地揉:“……临时有事。”   王毅华猜测:“回来办艺术展?”   周择略一迟疑:“…嗯。”   “那敢情好——对了,学长是哪个圈子的?我刚好认识一个玩雕塑的朋友,也算小有名气,他前段时间盘了一家画廊,改天我淘几张票来,说不定你们还能交流交流。”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手机里翻出陈尔西的画廊账号想递给对方看。   但周择有点不耐烦,直白地拒绝了:“陈尔晚是朋友的学妹,你不用跟着叫学长——还有,他现在需要休息,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呃……”   一向舌灿莲花的王毅华也难得噎住,只好求助般地看向裴也。   但后者显然帮不了他。   “……明天上午约了高总打球,还有之后的饭局,你都替我去吧,办公室有个礼盒装好的紫砂壶,一起带过去。”裴也干咳了一声,“……今天麻烦了,你先回去休息。”   王毅华若有所思地应下:“那你……自己在这儿没问题?”   裴也看了看周择,冲他一点头:“没问题。”   他巴不得跟周择独处一会儿。   虽然不放心,但王毅华还是识相地回去了,顺便留下了车上的换洗衣服和充电器,而这些东西由周择拿回病房。   从急诊部到停车场往返估摸着花了六七分钟,等到周择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床上的人像是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小桌板和上面的食物垃圾都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但还没有动作,裴也就醒了过来。   不过疲惫并没有因为片刻的休息得到缓和,反而更甚,但他还是撑着床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周择。   他小心地问:“我睡着了吗?”   裴也并不希望这好不容易的重逢,自己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他实在不能确定两人的“旧情”被时间磋磨到现在还剩下多少。   如果…如果周择不喜欢他了呢?   这六年仅仅是他一厢情愿。   而且就算人家还喜欢他,他又会想,那到底是喜欢六年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毕竟他不了解现在的周择,自己也和六年前截然不同。   裴也一时陷入了怪圈。   年少的爱是热烈、放肆、勇敢、无畏;但时过境迁,这些品质却逐渐被克制、谨慎、以及无数细枝末节给替代。   周择把床上整理好,将他把床摇下去:“快凌晨两点了。”   裴也左右看看,发现病房里的床位都满了,这意味着周择没有休息的地方。   “要不走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裴也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被一把按了回去。   周择的目光在他眼球上的红血丝和眼下的青灰色处扫过,语气不由得变得冷硬:“你睡你的,我回酒店。”   说完他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好像都过了头。   于是接着略有些懊恼地补充:“你是个病人,就别折腾了。”   裴也只当他是生气,立马乖乖点头躺下,什么都不说了。   周择在他旁边坐下,哄小孩一般地陪着他。   裴也可能真的累了,又或许因为身边多了周择,他这回睡得比以往每一天都要沉,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后半夜迷迷糊糊里,他好像还做了梦。   六年来,裴也鲜少做梦,多数时候他就像个只知道工作的陀螺,连休息的时间都是忙里偷闲,以至于梦境都变得极其奢侈。   而这晚,他甚至破天荒做了一夜噩梦,尽管醒来不记得内容,但那股冷汗泠泠的感觉迟迟散不了。   再当他发现周择早已离开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这一夜噩梦的来由——   他又忘了要联系方式。   而最后安抚下他的是垃圾桶里的一碗残粥。至少他踏踏实实地确定了,日夜思念的人的确来到了身边。   中午的时候裴也便离开医院了。   虽然他很想在病房里休息一天,但王毅华的电话来得突然又急促,说是合同签得不顺利,一定要他过去。   “……球都快打完了,你到哪了啊,还有多久?”   “别催,我已经上车了,你是想让我飞过去吗?”   “好好好,我不催我不催,哎,实在是对不住啊裴哥——”王毅华知道自己拉一个病人出来的举动很不道德,于是急吼吼地解释,“得亏我提前看了一眼,还真不知道那壶碎了,要不是姓高的难缠,也不至于非要你现在过来……”   “行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裴也打断他,叫好的网约车在旁边停下,“本来也没指望一个壶就能签下单子,我已经让小刘送了几盒茶饼去饭店,另外还有陈尔西画廊的门票,听说他女儿是个艺术生,说不定有用,你记得拿。”   王毅华一口答应:“这个好说。”   饭店是个普通饭店,但地处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不论什么时候周围都堵得很,裴也理所当然地迟到了,但王毅华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   他拉开车门,鬼鬼祟祟地凑在裴也旁边。   “你是不是给姓高的下蛊了,今天一见面他就念叨你,还有他女儿也来了,拿了票挺开心的。”   裴也问:“那不挺好的,你还让我过来干嘛?”   “那不是因为……”王毅华为难道,“我一说合同,他就打马虎眼,拐弯抹角问你身体怎么样,我想着估计只能等你来。”   “我?”   “——哎!这不是很明显吗……他想让你做他女婿呗!”   侍从将他们领到包房门口便走了,裴也盯着近在咫尺的木门,用眼神警告了一下。   王毅华心领神会地闭上嘴。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保证不乱说话。   随后他徐徐推开门,请裴也进去。   包房里只有两个人,高总跟他的女儿。   裴也跟他已经打过几次交道了,彼此也算熟悉。想来初见这位高总的时候,裴也花了很大力气打听到他一点喜好,却被认为是投机取巧,直到后来一次次的产品介绍和方案策划,他们才达成合作意向。   到现在,双方其实只差一纸合同。   “好久不见小裴总,听说你生病了,怎么还特意跑过来一趟?”   “高总好,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怕同事招待不好,所以还是顺路看一眼,没打扰你们吧?”   “来得正好,菜刚上齐!”王毅华反应极快地说,“高总刚刚还说呢是吧……”   “不打扰不打扰。”高总也说,“要不一起坐下吃吧!正好,今儿我女儿一块来了,你们年轻人之间也有话聊。”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高媛终于站了出来,和她父亲很像的眉眼,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话也不多。被点名的时候和裴也对视了两秒,然后轻轻点头示意。   看到女生坐下,王毅华立马偷偷把头侧到裴也的方向,露出一副“你看我就说吧”的表情。   有了裴也,合同很快就签了下来。另一方面,高总似乎的确如王毅华所说,对他私人的事有点兴趣,最后还让高媛和他互换了联系方式,说之后的工作对接就交给他女儿负责,还有什么年轻人要多沟通沟通。   送走这对父女后,王毅华还冲他挤眉弄眼:“我看高总挺看重你的,要不你就从了吧!”   裴也把装着合同的文件袋扔到他怀里,面色不虞:“…闭嘴!”   小刘早早就把车停在了饭店门口,一见他们出来,就立马迎了上去。   “裴总,王总,咱们是回公司还是…?”   “回公司吧。”   裴也钻进车里,然后把后面跟上来的王毅华一脚踹了下去。   “你朝我撒气干啥。”王毅华一边吐槽一边飞快地爬上副驾驶,“元旦人家不还约你去看展吗?怎么,你难道不去?”   裴也停下动作:“谁约我?”   “高媛啊。”王毅华惊掉了下巴,“不是吧大哥,我看你应得那么快,还以为……感情你是压根就没听?”   “……”   裴也确实没听,他当时在给陈尔晚发消息,可惜对方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复。   他收起手机,问:“看什么展?”   “这个。”   王毅华递给他一张门票。   “这票还是你让我给的,没想到啊,送到你自己头上了……”   这场展览和画廊的开业在同一天,于是门票被做成了纸质加钢制的套卡,拿在手里颇有分量,钢制卡片正中间做了“不醒画廊”的标志凸刻,是开业典礼的门票,而纸质的卡套则是展览的介绍和门票。   ……浓浓的文艺气息。   王毅华问:“怎么样,去不去?”   裴也刚想说不去,却发现内页的艺术家介绍里有一个叫做“Kevin Zhou”的人。   想起昨晚的男人,他又改了主意。   “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补更的 第六十七章   临近新年,公司要处理的工作越积越多。   和高总签完合同的第二天,裴也因为工作不得不出差去外省呆两个星期,勉强赶回来过一个元旦,而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上飞机前,他如愿得到了周择的手机号。   将这串新号码存进通讯录的下一秒,他离开了这座城市。   十二月中旬和周择那次偶然的重逢,就像投入平静湖里的一块石头,不过再大的水花最终都会趋于平静,这是“时间的原则”。   但一圈一圈的波纹和岸边的土壤相撞,每一次都是凌迟。   回汉城的前两天,合作单位因为工作进程出奇的顺利,负责人在下班之后张罗着搞了一顿庆功宴,饭后转场去KTV唱歌,裴也和王毅华是合作人,也被邀请参加。   这个公司的负责人是个会来事儿的,似乎看出裴也在女员工里的受欢迎程度,本着替自己的员工谋福利的原则,暧昧的酒桌游戏是一个接着一个。   但裴也压根不吃这套,每次游戏轮到他头上,他都径直端起酒杯,在一众人失望的目光里喝了一杯又一杯。   于是有女员工高声揶揄他:“裴总怎么玩不起啊!没意思!”   裴也坐在角落淡淡一笑,又伸手将对方的酒倒进自己杯子里:“大家玩的开心最重要,你们明天还有工作,我多喝一点,你们就少喝一点,而且,女生喝多了不好。”   旁边起哄的声音愈来愈大,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一番话说得女生脸颊通红,立马不吭声了。   幸好灯光昏暗,只有王毅华亲眼看见裴也偷偷跟自己的调换杯子。   于是他默默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佩服。   庆功宴陆续玩到后半夜才结束,裴也酒量一直很好,反而是多年的应酬把他的胃喝坏了。好在这些年轻员工不比那些嗜酒如命的这个总那个总,更别说这种聚会的场合,应付起来难度不高。   于是散场的时候,裴也只是有一点晕,还是因为低血糖。   回酒店的车上,王毅华倒在副驾驶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裴也在后座捏着手机,一会儿按一下锁屏键,每重复两三次以后,就会看到屏幕上的数字发生变换。   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跳跃在夜空里,微微发毛的月亮在明与暗的交界处。   他又一次无意识地点亮锁屏。   这次,屏幕恰好识别到他的脸自动解锁,解锁后的画面立马跳转到手机通讯录的界面。   正中央是他最新存入的新号码,也是一个他从没有拨出去过的号码。   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会不会在睡觉?   裴也的指尖就悬在上面,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撤下,转而点开了微信,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输入进去。   点击查找……   搜索结果是一片空白。   裴也不信邪的用这串号码在每一个软件上搜索,但结果都是一无所有,一无所知。   就像他们之间横亘的六年。   回去的那天,全国很多地方都下了雪,包括汉城,于是裴也的飞机延误了一个小时。说起来汉城那个地方,到了冬天很少下雪,有一场算一场,也不会很大,前脚雪落下来,后脚就化了,把地面弄得湿漉漉的,反而遭人嫌。   这回倒是下得比往年大一点,至少裴也落地的时候还看到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屋顶。   陈尔西的画廊就在机场附近,那些白色屋顶里,或许就有它一份。   “怎么还没来?”   王毅华搓着手在路边张望着陈尔西的车,冻得不行。   裴也扫了他一眼:“谁让你穿这身——”   王毅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绒大衣,又看了看裴也的身上的,两者几乎没什么差别,便十分不满道:“你不也一样!”   “我又不冷。”   “我……”   王毅华听到自己牙关抖得厉害,干脆闭嘴不言了。   ——又不是他乐意挨冻!   明天开业,陈尔西今天才终于把场馆内容布置好,恰好听说两人出差回来,便说顺路接他们在画廊附近吃饭。   本来都不同意,但下雪天,又遇上元旦,人流量猛增,机场附近的车极其难打,所以陈尔西反而成了唯一的救星。   盼星星盼月亮,盼走了好几辆空车,王毅华才终于盼来陈尔西的那辆面包车。   可惜车里没开暖气,车里车外一个温度。   王毅华崩溃了:“大哥,你就不能换辆车吗!”   陈尔西打着方向盘:“开得好好的干嘛要换?而且我家还有辆货车,够用了。”   他买这车就为了空间大还便宜,其余一概不考虑,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功能,他都觉得没必要。   王毅华缩在座位里,认命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大衣套上。   当然,如果他知道这顿饭是跟陈尔晚一块吃,他就是冻死都不会穿这件衣服。   “哈哈哈哈哈!华仔,你这是什么新穿搭?大衣套大衣?你手抬得起来吗?”   王毅华硬着头皮说:“这叫叠穿!”   陈尔晚憋住笑:“很帅,下次别叠了。”   “行了,进去吧。”陈尔西从车库出来,“……三豆儿,让你提前把锅底煮了,你是不是忘了?”   陈尔晚张牙舞爪地打断他:“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三豆!太土了!”   “哪儿土了……”   这个小妹妹从小就是他照顾的最多,一直喊小名喊习惯了,出国之前都还会应,直到有次他在同学面前也喊了她小名,小姑娘就生气了,再也不愿意承认这个小名,可他喊习惯了,改不过来。   陈尔晚报复心起:“二豆二豆二豆二豆二豆!好听吗!”   “噗!”   听到这,王毅华和裴也都忍俊不禁。   陈尔西也要面子,立刻结束话题:“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楼下是画廊的展馆,这个房间原本是多余出来的杂货间,后来陈尔西给改成了工作室,没想到这张石桌还没来得及产出什么艺术品,就先用来煮火锅了。   那红彤彤的锅底不断翻滚着,倒是给这个新房子添了一丝人气。   陈尔晚一边下牛肉一边问:“裴哥,上次你找我要Kevin学长的联系方式干嘛啊?你们公司和他有合作吗?不会是要给谁送礼吧?”   裴也夹肉的手停在了半空,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王毅华看透一切般地说:“哼哼,他们之间有故事的!别问了,等他自己招吧。”   “什么什么?故事?”   陈尔晚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来转过去。   王毅华说:“是啊,有故事。不过我不敢乱说。”   陈尔西没听明白:“你们在说谁?”   王毅华又充当解释大使:“就那个Kevin,我记得你也认识啊,上次还看到你们的合照来着。”   “什么合照?”   “合照?”   裴也和陈尔西异口同声地问。   “对啊。”王毅华指了指对面,“就上次,在你办公室,我拿西哥的手机看到一张合照来着,当时觉得眼熟,后来看到本人就想起来了。”   “哦——”经他提醒,陈尔西终于记起,“你们说的周择啊,他是我师父的朋友,听说这几年都在国外啊,怎么,你们也认识?”   王毅华打量着裴也的表情,试探着说:“认识……吧?”   陈尔晚理所当然:“他是我学长的朋友,当然认识。”   轮到裴也,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认识。”   说到了共同认识的人,话匣子自然而然就打开了,然而这四个人里,最熟悉周择的人居然成了陈尔西。   他对于周择的了解全部都源于他师父。   然而长者眼里的小辈,大多是笼统的印象。   在他师父嘴里,周择这个年轻人看着闷闷的,不大爱说话,是难得的沉稳个性,在雕塑方面也很有天赋,又肯钻研。   生活方面,只知道他和妈妈一直住在国外,具体好像有什么原因,但由于是私事,外人也不便多问,更何况这个孩子的性格实在太冷太孤了,用他师父的话说就是“老实”。   不过,跳脱出长辈的滤镜,陈尔西对周择的评价并没有那么好。   “……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其实不大好相处,给人感觉有点傲,当然,玩艺术的嘛,都有一点清高。”陈尔西话音顿了顿,“但他不一样,是真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他自己。”   简短的描述里,裴也好像又看见了那天夜里,第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的人。   的确截然不同。   他见过那个优秀的、努力的,不论在同龄人还是长辈亦或是后辈里,都极受欢迎的少年;也见过他青涩外表下反叛又温柔的灵魂,即便他手握荆棘,也只不过是一圈圈地缠绕在身体表面,一边伤害自己一边保护自己。   但他没有见过“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周择。   陈尔西将那张合照发给了裴也。   第一眼,他差点没有找到最边上的人。   裴也能够想象出被人簇拥的周择,却想象不出来被落在角落的周择。   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他也很厉害啊。”陈尔晚辩解道,“学长在英国读的是一所野鸡大学,虽说是为了混毕业证吧,但他从没有那些留学生的坏习惯,听说上课也从不缺勤,除此之外,一年四季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从籍籍无名到现在回国办展,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清高又怎么了,我要是有他的能力,我也清高,何况,人家还长得帅!”   陈尔西默默吐槽:“……你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才不是…!”陈尔晚戳了戳面前的调料碗,“裴哥,你怎么认识学长的?”   “我们?”裴也有些出神,“我们是高中同学。”   陈尔晚惊呼:“那很久了啊!学长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裴也想不出什么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人,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配不上。   比起语言的描述,他更想让这些人亲眼看一看。看看那个十七八岁的周择,鲜活明亮的,全世界最好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   王毅华比起陈家两兄妹更有眼力见,到现在,他如果还看不出什么猫腻恐怕也就白活二十五年了。   虽然裴也很可能不愿意说,但他还是被自己的好奇心促使着不要命地打听“秘辛”。   “裴哥,其实你跟他不只是老同学那么简单吧,你私人手机的桌面还是人家照片呢。”   裴也啜了一口白酒,从喉咙到胃,暖洋洋地热了起来。他盯着火锅表面浮上来的沫,胃里忽然烧得难受。   “他是我前男友。”   作者有话说:   二更啦(最近在实习,频率依然是一周三更,但有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一天更完) 第六十八章   初雪在元旦这天早上就停了。   夜里落了一地薄絮,正好给不醒画廊的开业典礼加了一点颜色。   裴也从家出发,顺路在半道接上了高媛。   像这样的开业典礼对于商人们来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交际场,只不过契机变成了艺术品,讨论的话题也由它们展开。   等红绿灯的时候,裴也抽空看了一眼手机,手指划到微信,突然发现自己的号里多了一个群,并且群名十分的诡异——“勇敢追爱行动队”。   打开成员列表一看一共四人,群主“王大哈哈”。   【裴也】:@王毅华 干什么?   过了一分钟,对方发来一张闪烁的红玫瑰表情包,图上硕大的四个字:勇敢追爱。   【裴也】:……   下一秒,“勇敢追爱行动队”的群聊界面中就弹出一条通知消息——裴也已退出群聊。   当晚,这个群聊被多人匿名举报,甚至连带着,还把王毅华的账号给冻结了,理由是涉黄。   “马上就要绿灯了。”   眼看着红灯还剩最后两秒,高媛不得不出声提醒。而她话音刚落,裴也就停下了动作,行云流水地关掉手机。   “……不好意思,处理一点工作。”   “没关系。”   高媛表示理解地笑了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在画廊附近的空地停好车,踩着薄雪,两人先后下车。   这一片是没怎么开垦的新片区,左右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几处别致的建筑,除此之外,四周了无人烟,倒是和画廊的文艺基调很相符。   这时,一路没怎么说话的高媛忽然从包里拿出了一支木制礼盒递给裴也。   “家父叮嘱我这次一定要带个见面礼,左右想想,送什么都不合适,这几天搬家偶然发现手边有个闲置的物件,听说你懂行,正好拿给你看看,若是不贵重,就当交差了。”   她把话说得极其巧妙,令人推拒不得,裴也就算要婉拒也得先打开看一看。   好在古朴的木盒子没什么装饰,用料也常见,裴也心里稍稍松了松,撩开最上面的防尘布后,里面是一串白玉佛珠。   也不知道这位高小姐在哪儿得的消息,竟然会觉得他对这个懂行……虽然他和老总们夸夸其谈的时候,也聊过关于玉石的品鉴等等话题,但理论和实践总归是不同的。   能聊不代表能看。   裴也捧着礼盒,估摸不准这玉石的好坏。   但他猜测价值应该不会高也不会低,毕竟不论场面话漂亮与否,她都不会送过于贵重或廉价的礼物,对于两个公司的合作关系来说,恰到好处才是正确的选择。   裴也理所应当拒绝:“既然是朋友那就没必要送礼物,况且这个还是有些贵重的,你收回去吧。”   意料之中,高媛不肯收:“放在我这也是明珠蒙尘,不如留在识货的人手里,这才是物有所值。”   “可……”   他又不是识货的人!   裴也还想说什么,话音刚出,另一侧的车里下来一人,穿着深棕色短毛外套,带着一顶蓝色毛线帽,边缘露出耳垂,半张脸都藏在高高的衣领里,一抬头,恰好与另外两人六目相对。   “……打扰了。”   周择抬出去的脚别扭地缩了回去,有些不自然地道歉。   他就像撞破了两人约会似的旁观者,急急忙忙避开。   高媛反应很快,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没事,你是Kevin Zhou吧,今年的春拍我见过你的作品,真的很震撼,没想到在这儿也见到本尊了。”   周择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裴也,对于夸奖,他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只是很克制地笑笑:“……谢谢,你是?”   “哦,忘了介绍,我叫高媛,这位是我朋友,也是这家画廊主人的朋友。”   和高总在一起时不太一样,独自在外的高媛仿佛变得更加健谈,明明初见的时候,话都没超过三句。   周择面色冷峻,微微点头:“认识了。”   他又慢慢垂下眼帘,一眼看到裴也怀里的礼盒,目光扫过佛珠时略有闪烁,稍纵即逝。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裴也真实地面对周择时,还是被他这副冷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反省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什么话。   然而,不等他细想,周择已经收起了表情,自顾自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脾气是有点古怪。”高媛笑着评价,没有恶意,只像个转述者。   裴也一听一过,没做表示,抬脚跟了上去。   远远的,人们就能看到放置在展馆门口的立牌,上面的文字大致介绍了展览的内容,主要以周择和另一位青年艺术家的艺术品为主,除了雕塑以外,还有一些油画摄影等平面作品。   《2246天的荒凉地——艺术作品展》这是展览的名称,当路过介绍的立牌时,裴也不意外地又看到这个名字,忽然问他:“……2246天是什么意思?”   周择答:“字面意思。”   并不特殊的两千多天而已。   倒是高媛在一旁解围道:“应该是Kevin的这套作品,从创作到完成至今的具体时间吧,近六年——也不知道我编得对不对 Kevin你说呢?”   周择难得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六年。   应该是两人分开之后没多久,他就开始了鼓捣这些了。   于是裴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但对方的神色仍是岿然不动。   陈尔西在门口接客人,正好看到了裴也一行三人:“哎…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裴也把门票递给他,解释道:“正好碰见了。”   “欢迎欢迎,这是你们的指环,展览期间自由出入,要是弄丢了可就进不来了,另外指环可以调节。”   陈尔西和另外两人打了招呼,分发了入场指环,他和周择不熟,也不认识高媛,只知道这位看起来像女伴一样存在的人是裴也带来的,但转念他又想到周择和裴也的关系。   这三个人在他眼里一下子就变成了一道充满暗涌的修罗场。   于是进场前,陈尔西还特意问了一嘴:“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裴也赏了他一记白眼。   陈尔西还牢记王毅华的嘱托,走前不忘帮忙助攻一把:“对了周老师,正好你们都认识,既然这么巧,能不能麻烦您陪我这两位朋友逛逛?毕竟里面也有您的作品,没有人会比作者更了解它们了。”   问之前,陈尔西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没想到周择答应得很爽快。   而对于这个“讲解员”,裴也很满意,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怎么称职。   说是陪着,真就一声不吭地陪着,还时不时走在最前面,当另外两人不存在。   因为有展览,所以开业典礼陈尔西并没有弄什么仪式,而是另辟蹊径地在一进门的展厅中央放了一个大型装置艺术品。   不同材料拼接而成的“人”被无数根钓鱼线捆绑着,观众可以随意拉扯,每一根线都对应着它身体的一部分,可能是“毛发”、可能是“关节”、可能是“皮肤”,而不论扯动了什么,它都会发出一声“欢迎光临”的录音。   这个作品的名字叫《不醒的人》。   路过时,裴也因为好奇,同时一把拽了好几根,却没想到差点就把艺术品给拉散架了。   之后陈尔西闻讯赶来差点疯了,也不管什么修罗场,拉着周择和高媛就是一顿叮嘱:“拜托两位千万千万让他离那些装置艺术品远一点!最好碰都别碰!”   他为了这些展品的运输和保管花了这几年全部的家当,即便展览的规模不大,也一直亲力亲为。   裴也被训得像个孙子,只觉得面子里子都丢得干干净净,唯一一点理智全用来保持高冷的外表了。   接下来的逛展之旅,高媛和周择转眼之间仿佛成了保镖一样的存在,裴也被迫离每个展位两米远,这让他感觉浑身难受。   后来,当他逛到周择的作品的时候,别扭才渐渐被其他情绪掩盖。   空地上,形态各异的“孩子”们被安置在一个个场景中,统一的表情十分僵硬,整个画面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怪异感。   之前在看展览介绍的时候,裴也记得周择这次展出的作品都来自他的《2246天》系列,这也正是这次展览名称的来源。   不过他当时没深入了解,甚至也没来得及看这些作品的创作背景、意义等内容。   但如今作者就在旁边,裴也更加不能一问三不知,于是趁着其他宾客认出周择的时候,他抽空看了一眼旁边的作品介绍。   ——无。   妈的。   裴也十分失望地打开百度,打算输入这个系列的作品,临时了解一下。   “2246系列……这个系列算是Kevin最早期的作品了,内容以孩童和成人共存又分裂的形象为主,就像荒诞开头、现实结束的童话,从头至尾只能感受到悲哀。”旁边的高媛忽然轻声道,“虽然从技巧上来说,手法还比较青涩,但想法上的大胆足以掩盖这些微不足道的缺点,的确就像网上所说的那样,他属于天赋型的创作者,所以一旦努力,他的进步是飞速的,这些在近两年的作品里就能看出来。”   裴也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这些作品若反映出来的,似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他又看向被人拥簇着的周择。   虽然对方的脸已经臭到了极致,但旁边的人却还是很没眼力见地往前凑,惹得那人只能不停地东张西望试图脱身。   “对不起,我可能得暂时失陪一下了,突然有点事。”裴也忽然对高媛道歉,然后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不得不去。”   他模棱两可地解释完毕,便立刻大步朝着周择走去,伸手拨开堵在前面的几个人,裴也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然后稍稍用力,轻而易举地将他带了出去。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周围的惊呼、私语、好奇、探究,连同这个世界,都成了不足轻重的东西,他从人群中擦身而过,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人,在路的尽头捡回了失落已久的珍宝,从此荒凉的土地有了第一朵花。   周择被拉着跑了几步,停下来时,微微喘了几口气,难受地眨了眨眼——睫毛上似乎洇了一片雪花,光影的浮动中,他看见拉着自己的人,已经有了宽厚又坚定的背影。   既陌生又熟悉。   这让他蓦地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小医务室。   时过境迁,裴也终于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关于雕塑以及展览等设定纯属剧情需要,信口胡诌,切勿当真,如有不妥可以指出~~ 第六十九章   后院很少有人来,雪地上有几只灰黑色的脚印,整齐罗列成一条弯曲的线,而其他地方都是完整的白色,不像前院的地面那样泥泞。   若是从中分辨出脚尖的朝向和顺序,裴也甚至能想象出这个人当时的行动路径——如果他的注意力能够从周择身上分出一点儿的话。   要是现在是晚上就好了…   要是刚刚喝了酒就好了…   要是……   裴也心里很乱,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很多,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执拗地抓着周择的手腕,不愿意放开,也不敢再进一步。   周择靠在柱子上,鼻尖被冻得微红,他猛地吸了吸,然后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微笑,似乎是在安抚对方的情绪。   终于,裴也怅然地开口:“上次也没来得及问,这几年你…你过得好吗?”   周择点头:“嗯,挺好的。”   他语气坦然,眼神诚恳。但裴也却一个字都不信,而是不断追问:“真的吗?真的过得很好吗?”   ——很奇怪。   他曾经甚至赌气地想过,在自己被思念折磨的时候,远在天边的周择一定不要过得太好,那样太不公平,再怎么样……再怎么样也要多打几个喷嚏。   而现在,裴也只希望在自己缺席的时间里,周择是真的跟开心的在生活。   周择被逗笑了,不断地应:“真的真的。”他稍微站直了一些,好让对方看一看自己,“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又没缺胳膊少腿,不信你检查一下。”   裴也真的就拉着他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除了变得更加高挑一些的个子和成年之后逐渐硬朗分明的轮廓,眼前的人慢慢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合,垂目时的、微笑时的、侧耳时的……他枕过的肩膀,搂过的腰,吻过的纹身……所有的一切不由分说地重现在脑海里。   包括年少时的爱。   裴也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便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择啊…你说,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周择先是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才说:“当然能啊。”   应该说,他们从未分开。   裴也眼睛一热,钳着他的手就吻了上去,之后对方的回应也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举动,不受限于任何,只是直白的,来自于两具身体的记忆。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   四周悄寂无声,直到远处的教堂忽然敲响祷告的钟声,白鸽从院子上空飞过,在钟声敲响第十下的时候,裴也忽然松开了他,然后小心翼翼地抹掉了他脸颊上的眼泪。   在裴也的印象里,这是周择第二次在他面前哭,上一次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只记得对方控制不住眼泪的无助模样。其实他们都不是爱哭的人,说直白点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于是裴也故意逗他:“哭什么?”   但没想到他一说话,周择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多,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砸在手背上,烫得人生疼。   裴也没办法,只好抱着他,轻轻拍打他的背。   等到眼泪已经冷掉了、干涸了,周择才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裴也小心地问:“没事了?”   周择肯定地回答:“嗯,没事了。”   这是前厅的方向似乎有人正在喊裴也的名字,周择听到了,拉着他的手扯了扯,提醒道:“好像有人找你,先进去吧。”   “那…你没关系吗?”   不久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裴也担心周择不想再进去,而自己也想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   但周择似乎并不在意他担心的那些事:“没关系,要不…你跟我一起。”   裴也这才放心:“好。”   回到展厅门口,之前大喊裴也名字的是陈尔西,他正接待客人,没想到转头就听说自己的投资人拉着合作的艺术家跑了,作为主办方于情于理都要出来找一找。   还好两人回来的及时。   陈尔西就像个看穿一切的局外人,对两人耐人寻味的举动选择视而不见,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行了,装什么装。”裴也却直接拆穿他,“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我前男友。”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是现男友。”   陈尔西受不了这种打直球的炫耀方式,摆摆手让他克制一点,压低声音道:“今天来了好几个投资方,正等你呢,甩手掌柜有我一个就够了,你得去撑撑场子——这是当初说好的,这边我就带周老师去三楼休息室坐一会儿,可以吧?”   裴也不情愿地啧了一声:“行吧行吧,对了,那个高媛……”   陈尔西说:“哦,忘了跟你说,高小姐已经走了,说是公司临时有事。”   裴也说:“那就行。”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周择一遍,“那我走了?你自己可以吗?”   最后陈尔西充当起了人肉挡板才将两人分开。   “真是…怎么能这么腻歪……”   陈尔西旁若无人的抱怨,直到转过身看到周择,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尴尬一笑。   周择倒是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反而和他聊起了天:“原来你们是朋友啊。”   “啊…对。”陈尔西用手心搓了搓裤子,“世界真小。”   周择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五六年了吧,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陈尔西的性格不算热闹,但一旦聊起天就容易滔滔不绝,“中间有两年没联系,后来他跟另外一个朋友创业,拉投资的时候刚好找到我们家,才又重新有来往。”   展馆正中间从三楼往下做了一个内天井的结构,现在栏杆旁边,说着日光,周择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裴也。   他恰好站在那阳光最盛的位置。   “……其实他那会儿创业是失败了的,还赔了不少钱,他跟华仔——就是我说的另一个朋友——两人挤在一个小单间生活了一年多,直到我哥的公司出了点问题,裴也就去帮忙跑客户……虽然我哥那小公司后来还是关门了。但一来二去熟了,他们又一起开了现在的公司……我又光顾着自己说了,也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陈尔西拉开工作间的木门,里面很宽敞,一边摆放着简单的家具,一边堆着没有完成或者做坏了的雕塑,中间做了简单的隔断,屋子里的采光极好,正对着工作的地方。   他将人领进来:“随便坐吧,也没收拾。”   周择在沙发上拘谨地坐下,就在陈尔西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出声。   “那个……关于他的事,你能再讲讲吗?”   见完投资人,聊完囫囵天,裴也低头一看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多小时了。他匆匆找到最近的楼梯,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飞快地往三楼去。   裴也刚到工作间,就看到陈尔西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陈尔西说:“我就算你应该结束了,刚好。”   裴也爬楼梯的时候有点急了,此时刚好顺口气:“你一直在这?”   陈尔西揶揄道:“是啊,这不把人给你看着?”   这几年裴也一直在找人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只不过大家都不太在意,他也没当回事,不然两人重逢的时间更早一些也说不定。   裴也道:“我谢谢你。”   “客气什么,都是朋友。”陈尔西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刚刚我跟他讲了一些你这几年的经历,也不多,不过他挺感兴趣的。”   裴也默了默:“……行,你去吧。”   等陈尔西离开,他才推开那道虚掩的门。   周择正在翻一本杂志。   听到有动静,他看过来:“忙完了?”   裴也点头,快步过去:“嗯,在看什么?”   杂志里大量的英文和各种艺术品插图让裴也眼花缭乱,望而却步。   周择将书合起:“随便翻翻的。”   他又看向坐在沙发扶手上的裴也,稍作打量:“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看你穿西装。”   裴也突然不自在:“是,是吗?你觉得…怎么样?”   不容易出错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将他的人衬得十分挺拔,因为不是正式场合,里面搭配的是深色高领毛衣,不过于休闲也不过于沉闷,的确算得上……人模狗样。   周择毫不犹豫地夸赞:“很帅。”   裴也转过头去干咳了两声:“你现在住在哪?”   他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对方突然变得一副很难开口的模样。   裴也想到了什么,将信将疑地问:“你不会一直住在酒店吧?”   距离上次在医院匆匆一见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中间裴也在外地出差,也不好让自己的朋友贸然去打扰,想着等自己回来再好好跟对方处理两人的私事,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这厮就一个人窝在酒店里。   “你还真是……老样子!”裴也被气笑了,“那你就住我那儿吧……对了,你暂时应该就呆在这里吧?不会再去哪儿吧?”   他害怕周择会离开,任何理由和形式都不行。   似乎洞悉了这一点,周择大方地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喜糖包甜 第七十章   从画廊离开以后,周择坐着裴也的车先回了一趟酒店。一路上,窗外的风景不断在后退和静止两种状态中切换。   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才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他真的再次回到这个人身边了。   裴也专注地开车,偶尔会转过头来和他说两句话,基本都是你问我答的对话,但不论他回答什么,裴也都听得很认真。   “你的行李只有这些?”   裴也指着地上的行李箱,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小袋旅行装的生活用品,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周择蹲在地上,将行李箱合了起来。   他说:“还有一些不需要的,都留在国外了,我妈应该会看着处理掉它们。”   裴也嗯了一声:“那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去买。”   周择促狭道:“可我不知道你的号码呀裴总,怎么联系你?通知你的助理吗?需不需要预约?”   裴也哑然失笑,掏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拨了过去。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嗡鸣着。   周择一脸狐疑地将它掏出来:“你有我电话啊…怎么之前不给我打?”   “呃……”   裴也当然不好意思说因为自己胆小,便随便编了个谎:“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当时太晚了,就没打给你。”   “是吗?”   “那要不然呢……”   周择忽然用双手掰正他的脸,看着他的瞳孔在自己的注视下微微紧缩。   最后坏心眼的人达到了目的,语气骤变,像在开玩笑。   “我以为你不想联系我。”   裴也的房子离公司的新地址很近,是租的两居室,地理位置不错,所以租金并不便宜。   其实他目前完全有能力付一个房子的首付,然后每个月还贷款,按别人的话来说就是先有个家。但他并没有听朋友们的建议,反而先买了辆车。   “你等等。”   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后,裴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后备箱里搬出了一个纸箱子。   周择问:“这是什么?”   “上次出差的时候看到的,就想买来送给你,一直放在车上。”裴也带他走进电梯按下楼层,“等上去你就知道了。”   裴也家在二十层,特意选的高楼层,可能是狭窄逼仄的单间住够了,后来有钱一点以后,他租的房子永远要视野开阔。   只有在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轻飘飘的。   这个房子他最满意的地方是客厅的落地窗,恰好对着远处的江景。只不过他刚搬来没多久,屋子还有些空。   裴也带着周择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指着客房和主卧问:“你想住哪儿?”   周择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客房。   裴也略有遗憾:“可是我家只有一床被子。”   “装,继续装。”   周择盯着客房里那张空荡荡的床架子,忽然,转身一把拉开旁边的衣柜,不出所料,里面放着崭新的床上三件套。   裴也哑口无言。   周择轻轻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回到了主卧。   裴也心里偷笑着,连忙跟上去:“我帮你吧……”   “我自己来吧。”周择一边收拾一边熟悉着环境。   这里应该是这个房子最有人味的房间。   裴也的衣服也不多,半个衣柜就装完了,还有一些配饰,规矩地放在一起。所以周择收拾起来很不费力。   结束之后周择回到客厅,他的余光扫了一眼落地窗,下意识选择远离。   “择,过来看看。”裴也正要拆那个纸箱子,便招呼他。   “这是什么?”周择走到他身后。   “唱片机,当时路过的时候听到它在放一首歌,挺好听的,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虽然和手机、音响放的区别不大。”裴也在箱子里找到了老板送的两张唱片,递给他,“怎么样,喜欢吗?”   周择被他的消费理由逗笑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有点感动。   他抚摸着唱片封面上的图片问:“你买的时候就没考虑过,万一我也不知道怎么玩呢?”   “我……”   裴也确实被问住了。   他还真没考虑。   “算了,我看看有没有说明书。”   周择盘起腿坐在地上研究起来,裴也无事可做,就在旁边看着。   这唱片机看着像上世纪的产物,不过保存得很好,显然它的主人应当是很爱惜的,也不知道裴也是怎么说服老板把它卖了。   好一会儿,唱片机终于发挥了它原本的功能。略微失真的声音流出来。   裴也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什么都会?”   周择微微扬起脸,眼神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轻轻哼了一声。可刚一露出这副神态,他就愣了愣,后知后觉地不习惯。   可裴也依旧含着笑看着他。   周择手掌在背后撑着,一度有意无意紧绷着的身体,此时忽然就松懈了下来。   音乐和气氛都刚刚好,他们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除了刻意避开的苏雅。   裴也先是说了自己,当初离开平江之后他也去过几个城市,但只当是旅游散心,半年辗转了几次,最后还是回到了汉城,因为当时他觉得周择有一天一定会回到这里。   然后他就看到对方遗憾地笑了笑。可能是遗憾他并不知道那时候等的人没有在汉城。   但裴也觉得都一样,因为最终他还是等到了。后来他又顺势问起了那个陌生的爱丁堡。   周择说自己不太喜欢那里,因为天气总是很冷,街道复杂容易迷路,唯一的优点是风景很好。   刚搬过去的时候,他在家旁边的教堂里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老神父,于是头两年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和教堂,直到后面去了学校,认识了几个留学生。虽然他也不怎么参加这些人聚会,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   周择说着说着又反问裴也,问他为什么会去创业。   裴也其实已经记不起来具体想法了,于是就说自己是为了钱。当初,口号虽然响亮,但一开始都是在赔。   为了不让话题变得沉重,他就刻意说起自己跟华仔合租的房子。有一年元旦节,出租屋停水,两个人为了赚外快,挨家挨户推销热水器,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运气特别好,他们遇见了一个客户一口气买了几十台。两个人高兴坏了,第二天拿着这笔钱去吃了一顿西餐,不过当时没考虑到一片牛排根本喂不饱一个成年男人,所以转头又在楼下吃了两碗兰州拉面,那会儿觉得香,却没想到一下子吃顶着了,直到现在他和华仔两个人只要闻到兰州拉面的味就恶心。   周择乐不可支地倒在沙发上。   他们一直聊到晚上,唱片机陪着他们不知疲倦的工作,等身体意识到饿,两人已经完美错过饭点了。   裴也不得不钻进厨房煮速冻饺子。   但某位少爷好像并不满足。   周择靠在椅子上,困乏地伸了个懒腰,眼睛亮晶晶的:“今天过节,就吃饺子啊?”   裴也拎着围裙,耐心询问:“那你想吃什么?”   “煮个火锅吧。”周择说,“再叫几个朋友过来。”   他像是突发奇想,没有任何逻辑的,甚至并没有考虑这个房子里有没有足够多的食材或者朋友们能不能来,只是觉得在这个时候就应该这样做。   而裴也大约明白了什么。   “…行,那我点个外卖送点菜,朋友的话……我问问他们,不知道有没有空。”   他行动迅速,说着就拿出了手机。   但周择忽然站了起来:“别叫外卖了。”他拿起外套,“一起下楼买吧,我记得楼下就有个超市。”   “现在?”   “对啊,走吧走吧。”   周择拉着他到玄关。   汉城的深冬是凛冽刺骨的湿冷,而这两天下了雪,化雪时会比往常更冷一些。周择裹着鼓鼓囊囊的棉服,在空调房里暖烘烘的体温,一出门就冻了个激灵。   他怕冷,好在有裴也,整个人像个暖炉一样。   从地下车库出去,走了几百米就看到尚在营业的超市。   两人像其他情侣一样牵手,推着购物车在每个货架前逗留,偶尔会因为挑选商品产生不同意见,但多数情况都以裴也的妥协结束。   他们提着两大袋食物回家的时候,门口等候多时的王毅华快无聊得发毛了。   见到来人,王毅华的第一反应就是张嘴大骂:“姓裴的你丫把我叫过来就是要冻死我……”   骂了两句,他又突然发现面前的帅哥好像不是自己骂的那位。   于是王毅华自觉地住了嘴,然后就看见对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抱歉啊,我们出去买食材了,没想到你这么快。”   王毅华一边舌头打结地说没事一边回忆起这两人的关系。之前在电话里,裴也只说是过节一块吃个饭,他还奇怪这狗比怎么突然有了人性过节能想起来自己,却没想到原来只是叫他来看旧情复燃。于是连连在心里啐了对方两口。   裴也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对于自己造成对方寒冬腊月挨冻这件事也没什么愧疚之情,打了个招呼后就让人家自便。   煮火锅这件事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准备食材费时间。裴也理所当然地在厨房忙活,王毅华和周择就厚着脸皮在客厅坐等投喂。   墙上的电视只是个摆设,两人干坐着尴尬,王毅华就挑了个话头跟周择聊了起来。   先是问起了他们怎么认识的,又说起他们在六中的时候。   王毅华说:“我很早就没读书了,就羡慕你们这种学习好的。”   周择看向厨房:“这话他好像也说过。”   “正常啊,谁不想考个大学坐办公室呢,可是我们那儿落后,像我们这样的早都出来打工了。”王毅华磕着瓜子,“不过裴也脑子挺机灵,他是因为运气不好。”   他说这话时,裴也刚好端着锅出来听到后半句话。   “我觉得我运气挺好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周择笑了一下。   “噫!”   王毅华抖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然后挥手把他赶走了。   新仇旧恨,于是他故意打击报复地说起高媛。   “偷偷跟你说,裴也这个狗骚得很,天天把我们公司的小姑娘哄得晕头转向的,谈个生意,对面还想让他做上门女婿,得亏早把合同签了。”   周择配合地皱眉:“是嘛,难怪我那天看到有女人送他佛珠。”   王毅华煽风点火:“他这人可勾女孩儿了,不知道谁说他信佛,我们公司那财务,在他面前看了半个月的佛经。”   周择一愣:“信佛?”   “因为他以前经常戴一条手串,天天拿手里盘,有一回出差前落公司了,上了高速非要回头,找一宿,我还以为什么古董,一问,说是庙里的纪念品,大师开光——可不是被骗了?”   周择沉沉地笑了起来。   “……是被骗了。”   外面的风雪又飘了起来,新的一年,这回好像终于能做到“新年快乐”了。 第七十一章   元旦的假期很短暂,裴也特意多休了两天,打算陪周择好好逛一逛。   他不在的这几年国内的变化很大,汉城挤进一线城市,各处焕然一新,以前被挡板围着多年的地方已是一座新的地标建筑,周择试图想起六年前的这里,却发现它们早就消失在漫长的时间里了。   计划里他们本来要玩两天,但奈何两人实在没什么约会经验,以前还能看个电影,如今反而宁愿用这两个小时在广场喂喂鸽子。于是逛着逛着,周择就跟着裴也去到了他们公司。   作为研发公司,他们的工作重心几乎都在开发组,市中心的总部反而有点像临时班子。裴也主要负责市场部门,王毅华是他的副手,他这两天放假,此时突然出现在公司,以至于有点不合时宜。   公司位于一栋写字楼里,他们租下了其中的几层做办公室。裴也只带着周择在自己的部门转了一圈。   就仿佛是野兽在自己的领地巡视,熟悉的环境会让人不自觉的放低戒备,他难得在周择面前展现了一点儿不同的自己。   ——这些年他停滞不前,年龄和阅历让他更加自信沉稳,优秀得不容忽视。   意识到这一点,周择很欣慰。因为马文静总说他当初做得不对。说他那时候可以拉裴也一把但之后总不能拉他一辈子吧?每每说到这,周择想着反驳最后却总是缄默。   或许那时候他也唯恐自己被说服,但事实证明不论有没有外力这个人都会自己从谷底爬出来。   唯一的怅然是他没能见证这个过程。   “在想什么?”   注意到他发呆,裴也将泡好咖啡轻轻放下。   “没什么。”周择回过神,看向桌上的杯子,咖啡上面歪歪扭扭的拉花像是一只狗,“……这是你做的吗?”   “嗯…我也是头一回用,让同事教我画的爱心,怎么样?”裴也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哦,爱心啊……”周择抿了一口,违心夸道,“味道不错,都可以去开店了。”   “那到时候家里也买一个好了。”   “裴哥……”   王毅华不知道从哪听说裴也来了公司,立马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但没想到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两个人对着一杯咖啡嘀嘀咕咕的画面。   “裴……哟,周哥也来了啊!喝咖啡呢?”他打了个招呼,忽然一把扯过裴也,“那什么,周哥,这人借我几分钟哈,晚点就还给你。”   裴也被拉出办公室,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声音远远传回来——   “大哥,我在休假!”   “休什么假,正好给你看个方案……”   “……”   裴也这一走,周择就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办公室转了两圈后,一屁股坐到了办公桌前。   桌面很干净,一看就是收拾过,文件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他坐下没多久,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就端着一盒水果进来。   “您好,我是裴哥的助理,您叫我小刘就行……”小刘手脚勤快地收走了空杯子,然后把水果盘放到桌上,这期间,他的余光一直在周择身上打转,“哦…这是裴哥让我特意送过来的!”   “特意”两个字被加了重音,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周择简单地道了谢。   小刘双手在裤子上搓了搓,问:“周哥要不要去其他地方逛逛,楼上有个娱乐区可以玩游戏。”   周择有了点兴趣:“好啊,方便吗?”   小刘殷勤道:“当然方便,您跟我来!”   现在是午休时间,休息区有不少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对周择的兴趣很大,因为他的外貌,也因为他的身份。   但他们没有上去贸然打扰,而是等周择离开以后,将局外人小刘围了起来。   有人好奇这个消息的真假——   “那个那个那个…真是裴总男朋友?”   也有人好奇他们的私生活——   “诶,要不要赌他们俩谁上谁下?”   当然,还有关心公司的——   “你们说老板娘来公司是视察工作吗?会不会空降管理层?”   小刘被堵在角落,支支吾吾。   ——老板的事他敢乱说?   就在这时,游戏房的玻璃门忽然被推开,周择拿着手机走了出来。于是乎,员工们很有眼力见的一哄而散。   小刘小心翼翼地看着周择,担心他们刚刚说的话惹得人家不开心。   但事实是对方眼皮都没有抬。   周择倒不是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比起那些,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他走到没有人的窗边,绿植搔着掌心的纹路。   电话刚刚接通,周择便肃了神色。   “……喂,妈。”   “小择,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为了周择,六年前马文静几乎把所有的工作重心都转移到了国外,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多了很多,但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变好——当然也没有变坏,只是一直维持着一个不太亲近的距离。   随着年纪大了,她偶尔也会羡慕别人家庭圆满和睦,但回到自己,就发现连跟儿子说句心里话都很难实现。   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怨不得谁。   周择说:“……我不想回去。”   “之前说好,等年后我从研究所辞职就一起回国,你偷偷跑回去就算了,连药都没有带。”马文静不意外他的回答,所以语气很平静,只是字眼中有些责怪。   “医生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也已经断了一段时间药,索性不带,说不定能彻底断掉。”周择解释。   “医生明明说的是虽然稳定下来,但仍有发病的可能,而且药得循序渐进地断……”马文静逐渐无奈,然后妥协,“算了,既然不愿意那就随你,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一个人。”   “妈,我不是一个人……你还记得裴也吗?”周择的语气陡然轻快了一点儿,“他一直都在汉城,我们和好了,不信的话等你回国,可以来见见他。”   听到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马文静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那个平江的孩子?你们见面了?”   周择嗯了一声说:“我现在就住在他家。”   六年,马文静再怎么样也已经慢慢接受自己儿子的性取向了。   但接受归接受,不放心归不放心。   马文静下意识说出自己的犹豫:“那他知道你的病吗?而且那时候你间接……”   “不知道,他不用知道。”周择急声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没必要提,您也别和他说。”   他特意多叮嘱了一遍:“我真的不想让他知道。”   “……好吧,听你的。”   像是补偿一般,如今她对待这个儿子,永远是妥协居多。   之后双方诡异地沉默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地选择结束通话。   “周哥……”   小刘见他说完电话,连忙迎上来。   周择的表情仍然严肃:“怎么了?”   “我们公司氛围就这样,平时裴总跟他们闹惯了,说话没分寸,您可别介意啊。”小刘在心里酝酿了一番,还是打算解释解释。   周择好脾气地说:“没事,我不介意。”   估摸着时间,裴也那边的事应该结束了,周择便打算回到他的办公室,但刚一转身,就看到脑海中的人恰好出现在电梯门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抱在一起,成何体统。   好在其他员工早就结束了午休,这两位才不至于被人围观。小刘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保持着隐形人的状态,默默从一旁遁了。   “你忙完了?”   “嗯,听说你上来了就直接过来看看,怎么样?好玩吗?”   “还不错。”   等电梯的时候,周择抓着他的手指,忽然若有所思地说:“跟你说个事,我妈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说起来当初他们分开,马文静也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裴也倒说不上怨恨她,但总归有些心理阴影,似乎她一出现,周择就会离开。   于是连裴也自己都没注意他此时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的凝重。   “她年后回国,想来见见你。”   “…见我?”   周择故意逗他:“对啊,你怕?”   裴也别开头:“我怕什么,你妈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喜欢,你还能跑了不成?”   “那也说不定啊……”   裴也嘶了一声,显然是被他作得气到了,电梯门刚一打开,他就拽着对方走了进去,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人压在角落里,俯身吻了下去。   好一会儿,他才不舍地放开。   裴也问:“……还跑吗?”   周择被吻得腰痒,头难受地高仰着,几乎快站不住了,只好求饶。   裴也轻轻叹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低喃了一句。   起初周择没有听清,过了好几秒,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裴也说了什么。   ——我可以等你,但六年太久了。   久到每个人都觉得遗憾。   “……”   听到他的话,周择下意识掐住手心,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蓦地堵得他胸口难受。   就在这时,电梯门忽然打开,一群陌生人站在门口,原本热热闹闹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   “……裴总好!”有反应快的立马会过了意,拦住其他人,“我们人太多了,裴总您先下。”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释的话永远来不及说出口。   随着电梯门自动合拢,角落的两人终于不自然地分开。   尴尬。   正要说什么,电梯门又自动打开了。   “……”   “……”   还是那些人。仔细看的话,他们脸上八卦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消失。   为了防止刚刚的情况再次发生,这次裴也抢在他们面前说:“你们都进来吧。”   “这不好吧……”   “进!”   一声令下,人群如洪水一般涌了进来,电梯瞬间被塞得满满的,在这些人的推推搡搡之中,裴也不得不伸手护住周择。   差不多同时,极其刻意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好在电梯终于开始下行。   等它再次停靠下来,多余的“电灯泡”们都走了,而站在门口附近的一个员工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那个…裴总…你们去几楼?”   “……一楼。”   这公司是待不下去了,赶紧回家吧。   员工贴心地帮忙按了电梯,最后还不忘本职工作:“裴总,前台让我转告您,之前有个自称周先生的哥哥打电话到前台……不过既然你们……那就不打扰了!”   电梯门徐徐合上,议论的声音却没有拦住。   “走走走!”   “裴总太激烈了,那嘴都亲破了。”   “之前你们谁赌裴总在下的?输了吧哈哈哈!拿钱来!”   “啊……!”   作者有话说:   裴也:听说我是0? 第七十二章   元旦节之后,两个人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并稳步发展,裴也多数时候都在公司,但每天不论多晚都会回家,以至于之前他拿来睡觉的休息室被改成了杂物间。   而周择办完展览之后就赋闲下来了,最近考虑在家养个宠物,不过因为纠结是买乌龟还是鹦鹉而迟迟没有行动。   平静的生活直到除夕的前几天,两人突发奇想决定回平江过年。   ——其实也不算突发奇想。   起因是周海洋的一通电话,这几年,周择的这位叔叔一直都呆在平江,他在迈入四十岁的年纪以后,好像猛地想通了什么——或许是两年前,又或许是三年前。某天,他突然关掉了心爱的工作室,去了一所机构当书法老师。   总之再没拿起那柄刻刀。   周择这次能提前回国,有一半原因也是周海洋偷偷出了力。   他对这个侄子,总是心里抱有一丝愧疚,好像如果他当年做了点什么,这个孩子就能过得好一点儿——尽管周择并不认同。   回平江的路上,裴也专注地开着车,四周的音响设备在放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如果不看中文,他根本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他平时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相声,不容易犯困,但这回坐在副驾驶的是周择,他有晕车的毛病,喜欢上车就睡觉,所以裴也就提前让小刘把相声换成了纯音乐。   可还没上高速,周择就把它又调了回去。   他解释说:“在热闹的环境里我睡得更香一些,听纯音乐容易焦虑。”   “是嘛?”裴也有些苦恼,“那我回头看看家里的留声机能不能放相声什么的,实在不行换台电视机,不仅能听还能看。”   周择却说:“嗯……还是放着吧,咱们偶尔也需要情调。”   裴也不逗他了,憋着笑:“好吧,你说了算。”   过收费站的时候,裴也忽然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周择低下头,粒粒圆润的白玉手串躺在他掌心,藏青色的流苏依旧像缎子一样。   裴也说:“一直忘了给你,这回是真的开过光的,可别弄丢了。”   “你一直留着?”   “当然。”车子缓慢上路,裴也将副驾的车窗关紧,车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睹物思人嘛。”   周择被他逗笑了:“那他们误会你是佛教徒,怎么也不告诉他们是在睹物思人?天天听大悲咒和佛经挺煎熬的吧。”   裴也说:“……或许也不算是误会。”   “?”   周择不解,对方却丝毫没有多解释一句的意思。   神这玩意本诞生于人,创世也好救世也罢,那些光伟正的形象都是人类臆想出来的。庙宇的香火和教堂的祷告,无非就是过得不如意的人们在一起凑个热闹。   直到他有一天自己也跪在了那张蒲团上,才发现原来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宁愿相信神明存在,也好过接受绝望。   ——这些话藏在心里比告诉他要好。   驾驶座上的人吁了口气,转头却见旁边的人已经睡着。轻轻一笑,他抬手将播放器的声音关掉了。   三个小时之后,车子到达平江收费站,下高速之后会有一段环形路,恰好就是在这一圈路上,周择迷迷瞪瞪地醒了。   外面的景色已经变成了农村的矮房,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平江的另一面。这几年平江的市区变化很大,今天又开发了新的片区,明天又建了崭新的楼房商场,甚至还通了高铁。   但唯有这里,好像被暂停了时间一般。   随后进入市区,周择才发觉自己真的又回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明明只生活了不到一年,却尤为深刻。   周海洋的家还在原本的工作室里,只不过门口的牌匾摘了,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房子。   他们在门口停车的时候,正好碰到周海洋出门。双方都愣了一下,最后还是周择先开口打了个招呼,并递出了带来的礼物。   周海洋和蔼地点头说好,在看向裴也的时候,表情微微凝滞。   周择将人悄悄拉到身边:“这是我男朋友,裴也。”   裴也有些无措,规规矩矩地问好。   周海洋一愣,然后挤出了一个热情的笑容:“你好你好,来来,都进屋说吧!”   房子的一楼被改成了客厅,虽然变了许多格局,但那张长条木桌却仍放在那里。   周海洋去后面倒茶,两人便在客厅等着。   裴也蹭了蹭手心,小声说:“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   周择抓住他的手指:“挺好的,要是不那么僵硬看起来也挺自然的。”   闻言,裴也立马露出懊恼的神情。   “噗。”周择没忍住笑出声,在等对方脸色更差之前,他安抚道,“别那么紧张,我叔很好说话的。”   裴也兀自紧张了一会儿,很快就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有空打量打量四周,兴许是长条木桌格外眼熟,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来过这。”他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裴也的回忆逐渐清晰,他指着长条木桌:“那时候你就坐在那儿。”   周择也想起来了:“……然后进来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让我给他们做墓碑。”   两人相视一乐,随即别开了头。   “来,喝茶。”周海洋刚端着杯子出来,便看到两人笑得十分开心,不由得欣慰,“虽然我这辈子没有子孙福,但看你们小辈如今过得不错,也挺高兴的。”   周择说:“奶奶如果还在,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周海洋点点头:“老人家一辈子都想看我找个正经工作,可惜啊……”   说完,话锋一转,他又看向裴也,手却指着周择的房子:“你知道吧,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调皮得很,现在反而变了样,都成艺术家了!那时候我教他石刻,连线都刻不直……”   周择打断道:“都是以前了。”   正沉浸过去的中年男人蓦地一滞,遂叹了口气,没有再提。   离开周海洋家之后,裴也在车上忽然问了周择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突然去做雕塑?”虽然他不懂,但也能感觉出他现在做的东西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石刻也是雕塑艺术的一种,只不过换了一种材料罢了。”   周择这么解释。   他如今的作品偏爱用可塑性材料,也就是泥塑。虽说同属雕塑艺术,但隔行如隔山,一个注重雕一个注重塑,两者并不相通,所以他是几乎放弃了前者的所有积累,从头开始学新的技法。   ——蒙一个外行人是很容易的。   裴也轻而易举就相信了,虽然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晚上,两人跟几个许久没见的老朋友吃了顿饭。   这顿饭很突然,对方不知道怎么听说了他们的行踪,一通电话打过来,邀请得十分热情,恰好,周择也想见见他们。   在去的路上,周择听裴也说了那些人的现状。   徐多智去年升级当了爸爸,家里的面馆被他经营的很好,开了两家分店;前几年扫黑除恶,居浩南因为看赌场被抓坐了两年牢,如今开了一个小理发店,依旧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靳阳去了新疆,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近况。   周择听完,忽然想到一个脑袋上总是抹半瓶发胶的少年,便问:“那闻嘉朗呢?”   “他啊……”裴也正在倒车,便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无奈,“他最近去了澳洲,听说孟初雨去那上学了,他爸一直想让他回家上班,甚至让我去劝他。”   怎么可能劝得动。   他们的车刚停好,车窗边就冒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狗蛋,别扒你叔叔车!”   徐多智系着围裙就跑了出来,一把抱起刚满两岁的儿子。   周择下车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   确实时隔太久,徐多智第一眼没认出他来,反应了两秒,才磕磕巴巴地叫出他的名字:“周……周择!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你都变样了,差点没认出来。”   周择说:“你也是,都当爸爸了。”   徐多智应当是他们中最早成家的人,当初高考他只能去大专,索性没读书跟着裴也出去闯荡,但不到一年就灰溜溜地跑回家继承家业了,随后相亲、结婚、生子,顺水推舟。   “你们在这吹冷风?”   徐多智前脚刚走,后脚就跟出来一个人,粉色脑袋与他极不合衬。   “好久不见。”周择将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是挺久的,这个狗比终于不用半夜偷偷抹眼泪了。”居浩南一见面就拆裴也的台。   裴也:“……”   谁半夜抹眼泪了?   没寒暄两句,几人就转移到了室内,也就是徐多智的面馆里。   这边是新店,装修都是新颖的样式,在大厅中央架个火锅,整个店里都烧得暖洋洋的,进去之后周择就见到了徐多智的老婆,一个有些泼辣但很贤惠的女人。   “来,我先敬少爷一个。”徐多智先举杯,“你们俩这么多年也不容易,百年好合。”   周择一边喝酒一边吐槽:“不是,怎么还叫我少爷……”   徐多智连忙甩锅:“不好意思,习惯了……那不都是因为裴也!”   被点名的人白了他一眼,兀自说起另一件事。   “听说吴老师住院了?”   “……是啊,有一段时间了,得了癌。”徐多智连忙接上,“上个月不就叫你回来吗?正好明天大家都去看一眼,有同学聚会。”   裴也没立刻答应,而是转头问周择:“你妈明天是不是回来?”   周择说:“没事,一起去看吴老师吧。”   徐多智急吼吼地说:“那咱们明天一块去。”   裴也问:“聚会是什么时候?”   徐多智:“中午。”   裴也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和周择说:“那上午先跟我去见一个人吧。”   周择好奇道:“谁啊?”   裴也神秘一笑:“我妹,算起来也是你妹。”   周择的表情微微发怔,很快又变得惊喜:“啊……她啊,她还好吗?”   “挺好的,除了每个月都要请一回家长以外。”   居浩南夹了一筷子牛肉到碗里,语气陡然发凉,“她今天晚上在家照顾爷爷奶奶,没法过来,之前听说你要回来高兴了好几天,不过你却好像已经忘了这个妹妹?”   闻言,周择的神色倏然变得难堪起来。 第七十三章   “你怎么了,从昨天就有点心不在焉?”   车上,裴也注意到周择一直在发呆,和普通的神游还有些不一样,像是在忧心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周选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没事。”周择回过神,“你说橙汁会怪我吗?我居然不记得她……”   裴也说:“怎么会,她那么喜欢你。”   周择微微皱眉,看向车窗倒映中的自己。那么喜欢的人把自己忘了,应该会很难过才对,怎么高兴得起来?   车里的暖气开得高,闷得人难受。他习惯性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没有带药,不由得更加烦躁。   这时,忽然一道冷气灌了进来。   周择措不及防的侧过头。   裴也一脸担心:“不舒服?马上就到了。”   很神奇,这人就像在自己的身上装了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测器似的,总是能面面俱到地发现他任何一丁点不对劲。   但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发病的原因,他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变好,反而更加沉重。他回国以前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成为裴也的担子。   或许是因为害怕有一天这种照顾会让磨光他们之间的爱,又或许担心自己如果习惯了这样被照顾,对对方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裴也在这六年中成长,他却一直在原地踏步。   这种情绪直到他见到程之之,才隐隐被控制住。   “哥!”   程之之比起以前更活泼了,以前是个闷葫芦,现在却是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而且看到她,周择才发觉小姑娘抽条起来原来真的会十八变,当年趴在小桌板上写作业的小学生转眼上了高中,只有眉目依稀能见到从前的影子。   裴也见她扒着副驾驶的椅背,连忙制止:“他有点晕车,你别闹他。”   程之之立马端坐回去:“啊…对不起……我这里有柠檬糖,要不要吃一点?”   周择接过来:“谢谢,我已经好多了。”   程之之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略显紧张地偷偷打量他。   他察觉到不安分的目光,便问:“怎么了?”   程之之想说他脸色有点难看,但接触到后视镜里的眼神,她又立刻摇了摇头:“没事!哥,我们还有多久到啊?”   裴也说:“前面就是了,等会自己下车买东西。”   程之之嘟囔着说:“每年来两回,今年错过就算了嘛,为什么还要来?”   裴也语气低沉:“他不仅是你爸,也是你爷爷奶奶的儿子,你是为了他们来的,别那么自私。”   这个话题似乎在他们之间讨论过很多遍,以至于一旦说起来,气氛就僵硬得很微妙。   “……我知道。”   程之之说完就飞快地开门下车。   周择想出去透透气,加上有点不放心,便跟着她一道下了车。   路边的商店里,程之之蹲在地上挑纸钱和鞭炮,周择从货架上拿了几瓶水,走到她身边时,有些不忍心地停了下来。   他说:“不开心的话下次就不来了,我跟你哥说。”   程之之早就整理好心情了,扬起脸:“嗯,我没有不开心,都是死人了,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周择说:“那你还跟你哥脸色看。”   程之之反驳:“那是因为他老是凶我,不像跟你说话的时候,简直不是一个人。”   周择又说:“他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管你。”   或许别人没发现,他却很清楚,裴也这个人有点老妈子属性。以前还好,可能是现在有能力了,他觉得自己算半个长辈,得管束一下小辈,但他又没有体验过和真正的家人相处,所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   一声哥哥让裴也心甘情愿承担这份不属于他的责任,这就是他最柔软的地方。   “他没有什么家人,你算一个,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周择说。   “我知道的。”程之之豁然站起来,“对了周择哥哥,我哥在这儿买了块墓地你知道吗?”   “嗯?”   他当然不知道。   程之之只当给他讲了个八卦,所以语气很是轻松:“就是他出去工作的第一年,刚挣了点钱就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可是墓地不都是有年限的嘛,买了也是放着,还要交钱,多不划算?你劝劝他,看能不能退?以后我赚了钱再给他买呗,当然啦,你的我也包了!”   “你可真大方……”   周择无奈按了按眉心。在墓园外面聊着自己死后埋哪块地,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呢。   后来他们扫墓的时候,程之之偷偷给他指了裴也买的墓地,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旁边有柳树的枝丫低垂下来。   据说裴也就是看中了那棵树才选下的位置。   周择又往旁边看,却很巧合地看到距离不远的另一个墓碑。   他心随意动地拉住裴也的手指:“……苏雅的的墓在哪儿?”   后者动作一顿,表情略有不自然:“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周择说:“既然来了,也给她上柱香吧。”   裴也只好带着他去看了苏雅的墓。   这么长时间来,这个人在他们之间就像一个禁词,每个人都闭口不言,但谁都清楚,这个鱼刺卡在喉咙里看不见,不代表它就消失了,只要它还在,总有一天会疼的。   沿着台阶往上走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   风不声不响地刮,树叶替灵魂哀嚎。   苏雅的墓很新,不像周围的墓,上面一朵假花都没有,毕竟裴也不会每年都来,只有陪程之之的时候,会顺路替她烧点纸钱。   “对不起。”   周择在墓前蹲下,将点燃的香插在砖缝里。   墓碑上的照片是苏雅年轻时的证件照,打扮得很漂亮,甚至生机勃勃,全然不是他最后见到的那副衰败的模样。   裴也陪他一起蹲着,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她的生命早就结束在了第一针毒品里。   话虽然这么说,可这个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背负着一条人命自责了很久。   无解的题啊。   扫完墓后,两人将程之之送回了家,然后转头赶赴中午的同学聚会,聚会的地点定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牵头人是当年班里的几个活跃分子。   其中包括班长秦燕。   前不久才在对方的婚礼上闹了一顿,没想到这么快又要碰面。   饶是裴也,都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好在不只有他一个人难堪,秦燕见到他立马目光闪躲,毕竟没想到那时候在背后议论的当事人也来了。   “毕业好几年,咱们这还是第一回 聚会吧?好几个人我刚刚都没认出来!就说那个谁……孙天望!我刚老远就看到你那个大奔驰,够帅的啊!”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当年的语文课代表顾晓娜最先站起来鼓动气氛,可惜点到的人不够捧场,谦虚一笑就揭了过去。结果就有人觉得他在装。   “哎,孙天望,你那车多少钱买的?”   于是他报了个数字,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对方像是不信,又问到他做什么工作。   孙天望说自己在创业,科技公司。然后就开始介绍公司的业务,说了半天最后绕到了一开始——创业,没什么钱。   所有人都听出来没钱是假,过得好是真。   于是有人酸溜溜地说:“难怪之前一直是咱们班第一名,没考大学都混得这么好,咱们这书算是白读了。”   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那个谁不也是中途退学,现在还成大艺术家了!人比人气死人!”   “大艺术家”这个词太有指向性。   大家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都看向了周择……和他身边的裴也,两个人的关系第一次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   孙天望也看了过来。   周择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第一反应就是靠近裴也以得到一些安全感。   忽然,孙天望冷不丁地问:“我听说艺术家的通病就是心理都有点问题——十个艺术家里,有九个疯子,是不是真的?”   他一带头,其他人就开始议论纷纷,似乎这个话题能延伸出很多有讨论性的东西。   秦燕附和说:“我觉得可能是真的,不特别怎么当艺术家?”   也有人顾及当事人在场,便打马虎眼:“这么说不好吧……”   他们每多说一句,周择的眉头就皱得越厉害,最后他看向最开始挑事的孙天望。   “我有没有病还真说不清,但是,把自己同学逼得跳楼的人…肯定有病。”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又恍然大悟——   哦,孙天望当年发帖子造谣同学来着!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没完没了。   在这些声音里,孙天望的表情逐渐扭曲,最后他定定地看向周择:“……举报我的是你?”   当年,他在黑网吧用游客的身份发帖,一开始只是为了膈应人,谁都没想到帖子会火,李平安会跳楼。所以后来事情闹大,他一直胆战心惊,一听到李平安的名字就害怕,直到后来,他听说警察结案了,因为被害人不配合调查,于是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终于松了口气,却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人举报他,警察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查,而且这回还真查到了。   他背了处分,被退了学,没法参加高考,一辈子毁了……而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这个人。   周择坦然地告诉他:“是我。”   他永远忘不了李平安站在楼顶的表情,因为感同身受。   孙天望愤怒地拍桌而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直到他看到裴也站了起来,好像他再动一下,这个人就能把酒瓶砸到他头上。   这时,坐在孙天望旁边的顾晓娜忽然把酒泼向他,指尖微微颤抖:“所以你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错是吗?”   孙天望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液,大声反问:“凭什么说我错了!”他忽然指向周择,“他来之前,我是班上成绩最好的,老师最喜欢的,英语比赛的名额本该有我,但他成绩好,我让了,行!可李平安凭什么?我每个假期补课,就为了多拿一些比赛的名次,那样我就能转去一中,去重点班,给我爸妈争口气,所以我有什么错!”   周择不解道:“所以你用一条人命为你的前途买单?”   “你在这装什么?你又好到哪去?”孙天望突然冷笑着说,“你运气多好,不高考还能去国外,回来当个艺术家照样赚钱!你既然那么可怜李平安,当初就把比赛名额让出来啊,我不就不用那么做了?反正你来学校不也是打架逃课谈恋爱吗?那就轻轻松松地去玩啊,为什么要抢我们的机会——”   “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裴也一拳打断了。   这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鼻梁骨上,鼻血哗啦啦地往外冒,怎么都止不住。   鲜红的颜色刺激了周择的神经,他迟钝地反应过来,立马拉开了还要挥拳头揍孙天望的男人。   “别打了……”   没人理他。   “他妈的我让你们别打了!”   周择转身把桌上的酒往地上一摔,一千多块就这么砸没了,带酒来的那位大哥心疼得快哭了出来,却还要强忍着不去看。   晶莹的酒液从墙角淌过来,打湿了裴也的裤子。   “…我们走。”   他终于反应过来,立马站起身,打算拉着周择离开,但对方灵敏地躲开了他的手。   孙天望被人扶了起来,正狼狈地坐在地上。   周择蹲在他面前,忽然递了一块刀子一样的玻璃给他。他手上的力度不太稳,玻璃碎片一不小心就划破了皮肤。   孙天望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周择说:“既然这么恨我,要不杀了我。”   他不知道怎么结束仇恨,只有以怨报怨。   于是这次不仅是孙天望,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怪物。 第七十四章   艺术月刊在今年一月份的报道中,有一部分篇幅是介绍国内外的新锐艺术家的,其中有一位“最具价值的青年艺术家”Kevin Zhou。   在介绍他的栏目中是这么写的:“周是一个很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他的成长经历和一些著名艺术家一样,是一种不太美丽的过去,然而,正是这种悲剧一样的经历,让他的作品中频繁出现残缺的家庭、不健康的关系等元素。当然,也有关于爱情的元素。不过奇特的是,在后一种作品中,周所表现的形象一直都倾向于展现乐观美好一面,或许这也代表了他个人的感情观……”   “你怎么看起书了?”   王毅华路过裴也身后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被他手里的杂志吸引了注意,只不过当他看到内页上瞩目的人物介绍时,立马就不自然地闭上了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他来之前,裴也已经捧着这本书看了很长时间。直到被惊动,才发觉眼睛酸得不行。   他将杂志合上,明目张胆地撒谎:“开完会没事做。”   王毅华假装信了,试探地问:“哦,那你晚上有空参加高总的饭局吗?”   裴也想也没想:“我要去陪周择。”   ……好吧,男朋友重要。   王毅华灰溜溜地走了。   临走前,他看到裴也又拿起了那本杂志。   ——明明就不懂这些东西,看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   一走出办公室,一众员工就眼巴巴地围了上来。   王毅华无奈冲他们摇了摇头。   随即便是连锁反应一般的唉声一片。   有人说:“我就搞不懂了,老板跟老板娘…老板爹?招谁惹谁了,都多久之前的陈年旧事了还被扒出来,现在好了,把人气病了,老板连公司都不管了,难怪自古以来舆论就是最好的武器,我算是见识到了。”   王毅华摆了摆手:“办公室的门不隔音,你们声音小点。”   其实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过个年回来,自家老板就突然火了,还跟他的男朋友在网上挂了两天。   一开始,网民们磕帅哥cp快快乐乐热热闹闹的,他还觉得是件好事,这是给了公司免费的曝光率啊——于是他连夜买水军刷了两波热度,但没想到后来就跑题了,两人被扒得底裤都不剩,当年的黑历史被拉出来示众。   不过这事出来之前,他还真不知道原来周择居然跟裴也养母的死有关。   协助自杀……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谁也不敢乱说。更别说还有另一件事——把同学推下楼,致使残疾。网上骂声一片,然后就听说周择住院了,这下好了,在当事人发声之前,整个公司都得跟着一起装孙子。   本来年初三裴也就该回来上班,结果因为这事,拖了快一个星期才在今天来了公司一趟,还是被投资人逼出来的。   也没给个说法,真是愁死人。   就在这群人围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裴也忽然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面色阴郁地看了这些人一眼。   众人立马安静如鸡,各回各位,假装工作,实则耳听八方。   裴也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等待他们全部逃离他的视线之前,就一直保持着拉门的动作。   只有王毅华不怕死地凑上来:“你要走了吗?”   裴也终于动了:“嗯。”   王毅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都会过去的!”   他的安慰并没有多大作用,裴也简短地接受了好意。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迟缓地开口:“华仔,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伟大的使命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王毅华郑重地点头:“走吧!”   他冲着电梯挥手目送,心想:果然,他就是公司的希望啊……   这边王毅华丰富的心理活动对方是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准确来说,裴也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去处理周择以外的事情了。   “虽然早有预兆,但新闻爆出来的第二天,周择还是发病了,并且症状比以往的每一次都严重。”   这是周选转告他的原话,也是周择这两天的状态。   原本在平江过年的计划被打断,他们甚至没能在平江待到除夕——同学聚会之后没多久,周择就已经陷入极度焦虑和抑郁的症状里出不来了。   好在没多久马文静和周选赶到了,裴也跟着把他送到了一个老教授的家里,注射了一些镇定的药物,才将人安抚下来。   也是在那一天,裴也知道了这六年来周择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好。   ……什么过得很好,都是骗他的。   “裴总,是要去医院吗?”   小刘坐在驾驶座上,没有老板的指令也不敢乱开车,等了好久才试探着张嘴问一句。   裴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立马烦躁地掐了掐鼻梁骨,嗯了一声。   ……自己这个时候可不能再出岔子。   现在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也不在状态,小刘也不例外,但他和王毅华一样,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裴总,会好的,您和周先生都是福气的人,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裴也没感情地回答:“是吗?以前有个和尚说我们俩福薄。”   然后那个傻子就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条黑绳子。   可绳子怎么保平安呢?   他摸着自己的手腕,手绳依然绑在上面,但只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车子开进医院,小刘熟练的停好车,看着裴也下去,照例说一句:“裴总,我明天再来接您。”   裴总依然笔挺着后背,头也不回。   小刘叹了口气,像看故事的观众,永远无能为力。   裴也按照往常的习惯径直去往周择的病房,但走到门口,坐在长椅上的周选就把他拦了下来。   “明天他就要出院了,在爱丁堡的时候负责治疗他的威廉医生已经回国,我妈准备让他在家进行一对一治疗,考虑到医生之后的行程,可能会再带他去英国。”   “我跟他一起。”   裴也毫不犹豫地回答。   周选却摇了摇头。   “你的工作在这边,怎么去?你的公司不会同意,他也不会同意。”   裴也又不是小孩,自然明白这些。   但权衡利弊在这件事上行不通。   周选突然笑了一下:“我其实有点好奇,你喜欢他什么?”   裴也认真地说:“没什么理由,他值得。”   周选说:“但他却总跟医生说他不值得被你喜欢。”   裴也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救不了自己’。”周选说,“这是他的原话——他说你是个很有生命力的人,他不是,他这个人易碎、脆弱,就是个纸老虎,而心理疾病的治疗就需要人能够在关键时候自救,他说他做不到。”   每个抑郁症患者都是在最后因为不想救自己了,觉得没必要救了,所以就这样吧。   裴也急着反驳:“不是说他已经好起来了吗?所以他才可以回国……”   周选打断他:“那是我们以为。”他顿了顿,说,“我们都被他骗了,他自己也是,其实他一点儿都没好,一旦被刺激到,就原形毕露。”   裴也颓然地将脸埋在手心,沉默了很久。   “威廉跟我说,他一开始接受治疗的时候,所表现的症状是对某一事物的恐惧。”对上他复杂的眼神,周选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刻刀。   “那时候我们以为让他多接触自己喜欢的事,能够对治疗有帮助,却没想到一拿出刻刀他就表现出极端的恐惧和抗拒,所以我们不得不给他找点别的事,既能转移注意力,同时还能慢慢缓解恐惧症,后来威廉就让他尝试泥塑。”   裴也的身体一寸寸冷下来。   他当然知道周择为什么害怕。   苏雅被发现自杀的工具就是一把刻刀,而那把刀是他送的。   所以周择害怕,不仅因为那把刀结束了一条生命,还害怕裴也会因为那把刀怪他、恨他。   所以他才会听马文静的话躲起来吧。   周选想起什么,又说:“他这几年间做过几次MECT治疗,所以记忆力有所减退——听说你发现他忘了一些事?”   裴也补充道:“忘了一个朋友,后来又想起来了,平时偶尔也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但这种情况很少,我以为……”   “是正常的。”周选解释道,“他忘了很多事,但唯独在平江的那段时间,他记得很牢。”   他拿出一个U盘,低声说:“这里面有几份关于他的治疗录像,其实不适合给你看,但我还是拷贝了一份,不为什么,只是想隔应你。”   裴也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   然后他又听到周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在向你求助——没指望你能让他痊愈,但我希望你也能够拉他一把,看在他那么稀罕你的份上。”   说完这么久以来都憋在心里的话,周选觉得无比畅快,他拍了拍男人的肩,然后默默离开了。   只剩裴也在病房外静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整理好心情,才推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的人刚打完镇静,睡得很沉,偶尔呼吸变重,都能让他心里一惊。   直到裴也反复确认对方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听医生说,你怕我怪你,所以才不愿意见我?”   “……”   “我怎么会怪你呢?”   “……”   “但我确实生气了,因为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还骗我……你明明过得不好。”   “……”   “…跟你比起来,我才是过得好的那个。”   “……”   “记得以前那个和尚说咱俩命不好,你就给我买了这个,虽说我觉得他是骗子,但我现在多希望它是真的——”   “……”   裴也一边笑一边心疼地碰了碰他被勒青的手腕。   随后,他把自己手上的黑绳解了下来,小心地带在了对方腕上,恰好挡在那一圈青紫前面。   ——我把我的福报给你……保佑你从此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灾无病,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   假期爆更有   这真的是最后一把小刀了!   ps:本书完结之后会倒v,家人们要及时补课哦! 第七十五章   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离开平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那时候,周择在拘留所呆了一个多星期,直到被马文静接走,见面的时候彼此沉默,对方并没有说自己为这件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结束,而他也没有问。   大抵母子俩头一次那么默契,让周择难得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   后来他常梦到那天的雨,醒来时常会哭——因为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负担。   “……裴先生,听说你是他的男朋友?”   对面的心理医生金发碧眼,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是东北味的,这让裴也很出戏,一度认为自己在看一出音画不同步的电影。   “是……我能做点儿什么?”   “咱先唠点别的。”威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经意地换了个坐姿,“我觉得你首先得了解一点,在心理疾病的治疗中,受折磨的不仅是病人,同时还有他的家人,甚至任何一个与他密切接触的人,周的病…不太乐观,就像一粒种子,可能会伴随他一生,而在这个过程里,他的情况永远会在稳定和复发两种状态摇摆,你随时都要面对一个喜怒无常的爱人。”   ……生活里将不会再有平静可言。   威廉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忽然将眼镜摘了下来,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一汪湖水,将对面的人完整的映在了里面。   “我治疗过很多病人,一般都是由他们的家人负责照顾,其中有伴侣有父母也有子女,这些人在治疗的初期往往都有足够的耐心,但越到后期,耐心就会越来越少,和被父母照顾的病人比起来,而那些被伴侣照顾的病人成功率相对低一些,复发率也相对高一点——当然这个数据不算严谨,但一个没有足够耐心和的爱人,往往会对病人造成二次伤害。”   话说到这份上,裴也总算明白了。   “所以……照你的意思是,我现在需要保证我会一辈子照顾他、永远不离开他,否则就再也不能见他了?”   “当然不是……”   “医生,我没法向你保证什么,而且即便保证了,也无法证明,但是——”裴也摩挲着桌面上的木纹,“总有一个人要去爱他,那为什么不是我呢?”   年少爱过的人真的会在一起一辈子吗?那漫长久远的路途里,总有许多不太顺利的时候,但他总觉得,路的尽头应当是两个人在那里。   所以这个问题或许等到他们暮年就可以回答了。   和威廉见过面后,裴也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束极艳丽的红玫瑰。医生曾跟他说过,环境对病人的影响很大,于是之后他每天都会带些花去装点病房,尽管不久之前他还觉得这种东西就是一种无用的形式主义的消费品。   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裴也和马文静打了个照面。   距离上次见她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周择住院的这段日子,马文静并不常来,只有周选和他来得勤一些。   也不知道是刻意避开还是纯属巧合,马文静每次都是在周选在的时候来,以至于裴也今天见到她险些没认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各占据一个角落,就像陌生人一般。   裴也佯装专注地望着墙壁上的某一个点,余光却时不时扫过马文静的脸——她应该是不喜欢自己的吧?   若是别人,他压根不会在乎,但马文静不一样,她是周择的妈妈,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他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可……   不过另一方面,裴也并没忘记这个“亲人”也曾是给周择带来伤害的源头之一,若是以立场站队,他就是妥妥的周党,因此即便看见了对方,他也依旧保持着沉默的态度。   “小裴。”   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马文静忽然叫住了裴也。   “……怎么了阿姨。”裴也顿时变得手脚不协调起来,浑身僵硬地转过身去。   “有时间和我聊聊吗?”马文静和颜悦色地说。   “……”   不知道为什么,裴也忽然想起之前公司有个女员工在看的某一部狗血言情剧,里面男主的妈妈将几百万的支票扔在女主脸上之前,说的台词好像就是这一句。   不过马文静应该不会把几百万扔到他脸上。   按照她几年前的风格,应该是把裴也公司的财务报表扔到他脸色然后说一句“你不配”。   “谢谢你。”   就在他们坐下之后,诡异的沉默忽然被三个字轻易打破,裴也拘谨地扶着膝盖,坐得比上小学听课的时候还直。   “你不用太紧张,我只是想跟你道个谢。”马文静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微微抿着唇,目光在他手中的玫瑰上停留了几秒。   裴也的手不自然地抓紧了花束:“没什么好谢的,周择他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   马文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移了新话题:“这花开的挺不错的,只是不适合在医院。”   “我顺手买的……”   “没事,只是觉得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马文静将玫瑰拿到自己面前,捻了捻花瓣的末端,略微怅然,“你应该也不太喜欢我这样不合格的家长。”   裴也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打算实话实说:“……作为母亲,您的确不怎么称职。”   马文静并不意外他会指责自己,反而因为这句指责,她还松了口气。   “还以为你可能会理解我……”   毕竟他们都是用尽全力爬出低谷的人。   “但我能不后悔的说,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她说,“我知道很自私,可我实在不想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人生。”   裴也骤然拧眉:“…可孩子不是牺牲品。”   马文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质问,或许她是有愧疚的,但她对于自己的爱超过了其他许多,所以她才能义无反顾地选择“自由”。   “其实,当有不同的选择摆在面前,无论选那种,最后都会后悔,后悔如果当时选了另一个会怎么样?只能说…当初没有做好准备就成为一个母亲,是我的错。”   她将向日葵连同装鸡汤的保温桶一起递还给他,然后,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   “对了,那天那个电话是你父亲打来的吗?”   交接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但很快,裴也的表情便恢复了自然。   他模棱两可道:“……曾经是。”   马文静没有多想,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   裴也将玫瑰摆放在窗台的一角,浓墨重彩的花立马将窗户都装饰得像画一样。   “你见过我妈了?说什么了?”周择坐在床上,挑着盘子里的苹果吃。   “你妈扔了一张支票让我离开你。”裴也故作深沉地说,“……不过我还在考虑,如果她再加点钱的话。”   周择当然不信,甚至给他指出了一个可能性更高的方案。   “我觉得我妈应该不会扔支票,扔你们公司的财务报表还差不多。”   他双手环在胸前,微微抬头,笑容淡得看不见,就像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马文静,甚至至今都没意识到自己那几句话曾轻而易举将一个少年的自尊打得粉碎。   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   裴也气笑了,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脸:“你可真是好样的。”   周择哈哈大笑起来,歪倒在床上,等他好不容易笑累了,又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将对方拉向自己。   像是演员们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裴也下一秒就心领神会地托住他。   裴也笑着问:“你干什么?”   周择将脸埋在他的颈侧,闷闷的声音响起:“怎么办,我好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裴也将他往上托了托:“那就不离开。”   一米八三的大男人,却只有一百来斤,抱在手里轻飘飘就像根羽毛一样……不,比起羽毛,更像是一捧沙子,不论怎么握紧,都是徒劳。   “那你爱我吗?”   “爱……”   周择亲了亲他的眼睫:“我不想住在这了,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裴也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放到床沿,然后伸手拿上床头柜的药:“好,你先把药吃了,我马上带你回去。”   周择慢吞吞地接过药,忽然指了指旁边的饮水机:“……水。”   “好。”   裴也自然答应下来。   但就在他转身时,周择飞快地将手里的胶囊拆开,把里面的药粉都倒在了自己的口袋,等裴也回来后,他的手里只有几个空的胶囊外衣。   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裴也把水递过去:“给,慢点喝。”   药吃得很顺利,这让他想到不久前护士说的话。   她们说周择有藏药的毛病——这个病人狡猾得像狐狸一样,好几次都让他得逞了——如果不是医生发现他的情况毫无改善的话。   周择乖顺地吃完药,期间他瞥见窗外的树梢,翠绿翠绿的,和红玫瑰呼应得很漂亮,可他心里打着鼓,无暇多看几眼。   他可以毫无负担的欺骗医生护士,却害怕面前的人会察觉一丝一毫。   忽然,脚腕被人轻轻抓住。   周择立马收起心虚,低头一看,裴也正在给他穿袜子。   见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裴也旋即停下动作:“怎么?不想走?”   周择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惊喜:“你说什么?”   像是不信,他又问了好几遍。   而裴也的答案永远都是肯定的。   “对了,我们去旅游吧?”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在来之前裴也就已经想好了要让周择出院,毕竟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对方被困在这里。   周择抱着要更换的衣服,茫然地站在厕所门口。   “旅游?”   “嗯,就你和我。”   “可是…可是…”   周择一连说了几个可是,但最后他看了看裴也,还是欣然点了点头。   “好啊。”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一口气更到结局的,但是最后一段剧情怎么都写不好所以拖了很久,先放一章吧,结尾让我在酝酿酝酿 第七十六章   从西双版纳到拉萨,他们花了半年多的时间。   在满山的经幡下,裴也一个人站了很久,不远处有几个藏民在撒风马,嘴里大声念叨着祈愿的话语,这些祝福乘着风继续送往远方。   虽然不知道它被寄予了什么样的愿望,但必然也是虔诚的。   周择有很严重的高原反应,进藏之后他没有一天不难受,但他又不愿意返程,偏要折腾。于是如果运气好,他还能坚持爬起来看一眼日出时的云海,若是运气不好,可能就会像现在这样。   回到车上时,周择正在看他们来之前做的攻略,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至少不再抱着氧气瓶了。   裴也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不下去看看吗?”   周择摇摇头:“算了,在这也能看见。”   其实在车里根本看不见什么。   但裴也没说话,只是将特意留下的一叠风马递给他。   随后车子慢悠悠的上路。   他们要在今天日落之前抵达索松村,时间有点紧,但裴也开得并不块,反而很稳。   也幸好,这一路对方的状态都不错。   掌心的风马被吹散,五彩斑斓的纸花飘过山谷和森林,最终消解在大地上。   裴也偶尔侧目,看到这一幕,忽然有点好奇他看着风马离开的时候会想什么。   车里有些安静,风声便显得喧嚣。   裴也的手指扣着方向盘,闲聊似的说起:“老板说我们来得时机不巧,可能看不到南迦巴瓦峰了,不过晚上有聚会。”   周择说不上来有没有兴趣,只是顺着问:“什么聚会?”   “几个房客组织的,应该很有趣。”   “都行。”   到了民宿附近,裴也对着地图找不到开过去的路,只好等房东出来接他们。   周择在车上睡了两觉,醒来时天色都沉下来了。   “车停在这儿就行了,咱得走过去,东西不多吧?”房东是个女人,高高瘦瘦的,年龄约莫三十上下,面容很是可亲,还没见到人就先笑了起来。   “不多。”裴也将行李箱搬下车,滑轮碾过土地,留下浅浅的痕迹,“麻烦你跑一趟。”   房东拢着身上的针织披肩:“没事,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在烤肉,带你们放下行李就可以直接去吃了。”   她一说,两人便闻到了一阵诱人的肉香。   “芳姐,阿德抢我的鸡翅!”   一进院子,烤肉味就更重了。   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冲到他们面前,指着身后的某一处告状。   “你先带他们去二楼的空房间,我替你抢回来。”   说话算话。   芳姐立马就撂下了披肩,冲角落的少年招了招手。   …   “你们好,我是民宿的后勤主管,可以叫我小白。”少女擦了擦嘴边的油渍,不好意思地笑,“你们的房间在二楼,我带你去吧。”   小白实在是个很聒噪的少女。   对,聒噪。   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像个小麻雀一样,从院子一路到房间她都在说个不停。   裴也问:“后勤主管?你们这还分部门呢?”   小白解释说:“是啊,但其实都是芳姐定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后勤主管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芳姐说我当了后勤主管就能管民宿里里外外的所有事,所以你们有事尽管找我就好啦。”   小白一路将他们送到房间门口,一边将钥匙递给他们一边说。   “你们一共定了三天对吧?这个房间的窗户最大,正对着南迦巴瓦,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全貌哦。”   可惜那扇最大的窗户外现在只有一层厚厚的云海。   裴也说:“我们来的时间不太好,应该很难看到了。”   小白讳莫如深:“阿妈说过,要看到南迦巴瓦的真颜,需要缘份、运气和神灵的眷顾,时间不是最绝对的。”   “真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周择此时难得有了好奇心。   “当然是真的!”   裴也将行李拖进房间的角落放好,期间周择很有耐心地在听小白说话,直到他从房间出来。   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隐约的藏歌。   小白连忙跑到栏杆边往下看。   “阿德!”   她冲楼下招了招手,随后用藏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段话。   周择跟着她一道往下看,只见院子中央的篝火边有一个穿着藏袍的少年,容貌迤逦,仰头时,脸颊被火光勾勒出断断续续的金边。   “他是阿德,也是在这里帮工的。”小白解释说,“他是营…营销部的,芳姐说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容易招揽生意。”   “还有这说法?”   “嗯嗯,只不过他不太会说汉语。”小白望向阿德的眼神像混了胶水一样。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周择:“对了,你们想不想换一下藏袍呀,很漂亮的,不要钱!只要给我们拍两张照片就好了!”   周择下意识要拒绝,却被裴也打断:“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换装服务本来是收费的,只有长得帅的才免费!”   小白兴冲冲地从旁边的屋子里拿出两套衣服。   “我在外面等你们,不会穿的话喊我就好了!”   头回穿藏装,两人确实有点手足无措,凭着感觉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最后觉得八九不离十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小白正趴在栏杆上听藏歌,听到后面的声响,很给面子地赞叹不已。   “我就说你们很适合吧!等会让芳姐给你们多拍几张照片,可以带回去做纪念!”   裴也的身形比起周择要稍壮一些,穿着肥大的藏袍俨然十分合身,加上这段时间,两人都晒黑了点,便与这身衣服更相配了。   “咦,你这个衬衣的袖子比较长,等会吃东西不太方便,我帮你绑一下。”   说着说着,小白就上手,她刚将过长的袖子直接挽至腕上,周择便忽然将手抽走。   但还是晚了一点,小白已经看到了他手腕上浅白的疤。   而他的反应更让对方不知所措。   一旁的裴也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在桌上找到周择遗落的手串。他拉过对方的手给他重新带上,恰好能遮住那道疤。   此时藏歌也停了,气氛有些凝滞。   这时,芳姐迟迟没见到几人,便亲自找了上来。   三人不约而同地将插曲翻篇,小白和芳姐插科打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院中的长桌边,周择已经像个没事人一样了,甚至还主动要了两杯奶茶。   随后周择将烤肉递过来:“这个好好吃,你尝尝!”   裴也张了张嘴,见他难得笑得这么开心,最终也没说出自己担心的话。   桌上有好几个房客,几乎也都和他们一样自驾游到这里,其中有一家三口最为热情健谈,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周,就想看一看南迦巴瓦的全貌,但或许不太是时候,所以他们决定如果明天看不到就要离开了,今天算是临别前的欢送宴。   正在上小学的孩子给每个人送了自己做的格桑花书签,父亲教他要大大方方地给每个说谢谢的人回应,母亲用真诚的话语赞扬他的勇敢。   小孩走到周择面前时,和前面一样递上自己的礼物。   “希望您每天开心!”   还未长大的孩子正在给予一个陌生人最真挚的祝福和礼物。   “谢谢。”周择将书签收下,随后他低下头,扯下自己的手串,“也希望你健康快乐,这个送给你。”   小孩显然没见过回礼的,立马回头看向自己的父母。   他的母亲立刻走过来替他婉拒了好意:“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周择没有强求,和他母亲交谈了两句便收回了礼物。   他重新回到了餐桌上,闭口不谈刚刚发生的一切,依旧往裴也的面前拿远处的食物。   “希望您每天…都能…开开心心。”   小孩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过于严肃,又或许是书签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被注意。   直到周择提醒了一下,裴也才回过神。   “谢谢你,你也是。”他说。   “不客气!”   分发完礼物,小孩兴高采烈地跟着母亲回到座位。   裴也低头看手里的书签,背面有小孩自己手写的祝福语,大意是格桑花的生命力顽强,会为人带来美好和希望。   “我给你们拍几张照片吧。”   这时,芳姐端着相机过来。   在刚刚她已经拍了一些群像,而这两个穿着藏袍的年轻男人显然是更适合单独拍下来的画面。   奈何两个人实在没什么拍照经验,只是坐在椅子上都觉得僵硬。   “你们……别太紧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芳姐在旁边指导,“要不我们聊聊天,嗯……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两人对视了一下,裴也说:“看网上的攻略说这里风景很好,所以过来了。”   芳姐又问:“那你们觉得亲自看到的风景怎么样呢?”   “很好。”这次是周择,“这里很漂亮,尤其是天空,看起来就像假的一样,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景色。”   裴也跟着点头:“就跟他说的一样。”   “你们进藏以后,觉得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嗯……应该是在大昭寺的时候,被坑了五百块钱。”裴也说,“不过后来在广场上我们碰到了一群猫猫狗狗,一起坐了一会,就觉得没那么生气了。”   “哈哈哈,这真是我听过最有意思的答案了。”镜头微微抖动了一下,随后对准周择,“那你呢?你觉得最难忘的是什么?”   是褚青色的远山还是流动的云?   是五色的经幡还是屋檐下的金铃?   “太多了…我记不清什么最难忘。”周择微微沉思,“不过我希望明年也能再来看一眼这里的蓝天,到时候我应该就能答上来了。”   “一定会的。” 第七十七章   那道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身边的人睡得很熟,呼吸却浅得比不上一道叹息。裴也将滑落在他肩头的被子重新掖了回去,结果对方立马不安分地翻了个身他只好不在动手动脚,靠在床头宛若一道雕塑。   回到刚刚的问题,那道疤的由来。   裴也其实不大愿意回想那一幕,因为太后怕,以至于如今都觉得心悸。   那应该是他们第三次踏上旅行的某一天,目的地是湘西的一处苗寨。这半年他们去的地方不多,每出去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再回汉城住十天半个月——或者说是治疗。   前期格外的顺利,周择一直很配合,不论是治疗还是外出旅行散心,他都表现出很积极的一面,偶尔出现负面的状态也很快就调整了回来。   直到那一次,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事实上裴也甚至都不认为那是争吵,顶多是两人的意见没有合到一处去罢了。   但周择还是发了很大的脾气,并在原本两人要下榻的酒店旁边又订了一间房。不过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他美好的以为和以前一样,等到第二天就好了。   可直到第二天,他怎么都敲不开周择的房门,这才意识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受折磨的不仅是病人,还有他的家人……   直到那时候裴也才真正明白当初威廉警告他的话。   不是危言耸听。   当这个人了无生机地躺在他面前时,他的手堵不住流出来的血,声音叫不醒他的爱人,此后的每一秒都是折磨。   ……   “……几点了?”   周择掀开了脸上的被子,双手在空中舞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肚子上。   裴也如实说:“十点了。”   这个时间对他来说还早。   周择将脸重新埋了回去:“我们下午要干嘛?”   裴也将被子掀开一个角,防止他把自己憋死:“起床以后去附近逛逛吧,还是说……你想干点别的?”   他的手不安分地滑到了别的地方,周择嘶了一声,整个人缩了起来,他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周择从床头躲到床尾,最后只能站到地上,随手把椅子上的靠枕往他脸上砸了过去。   “昨天的赌你忘了?”   谁先憋不住谁就戒色一个月。   裴也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答应这个毫无胜算的赌约。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一把将人抓了回来。   “你又没说是哪个月。”   “?!”   周择倒在床上,还没开始就感觉腿肚子已经开始发软,正当对方要俯下身来,他的胃突然大喊大叫的替他抗议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   周择咂咂嘴,用手戳了戳对方的胸膛:“裴哥,我饿了。”   “……”   裴也叹了口气认命地坐起来:“想吃什么,给你做。”   周择说:“嗯……鸭血粉丝汤。”   裴也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怎么突然想吃这个?”   周择说:“不知道,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裴也没有深究。   至少对方还给出了一个答案。不像之前有段时间,周择一度陷入了一种低欲望的状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提出每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无所谓。   “啊……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周择拉开窗帘,神秘的南迦巴瓦仍被厚重的云海遮得严严实实。   他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年少的时候或许觉得自己总是侥幸的,表面的悲观主义者实际上积极又阳光,但当侥幸的时刻越来越少,他迟钝地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没有用的自尊给他强加的光环。   他本人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这云也挺好看的啊,为什么一定要看到那座山?”   裴也走到他身后,将拉到一半的窗帘彻底拉开。   周择回头看他的眼睛,有些不解:“但大家来这里都是为了看它,况且云每天都能看到啊。”   裴也淡淡地说:“每天都能看到就不好看了吗?有些东西是物以稀为贵,可风景又不一样,你觉得美就行,况且我和你在这里,外面就算屁都没有,我照样觉得挺不错的,你觉得呢?”   一定要觉得每件事都是糟糕的吗?   哪怕是糟糕的事,也应该有觉得有意义的地方吧。   周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他们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昨天的一家三口准备离开,小孩正在车尾坐着看后备箱,手里还提着一个礼品袋,应该是准备带回给朋友们的书签礼物。   他的父母正在民宿里办退房手续,芳姐洗出来了一些照片送给他们当做临别礼物。   小孩看到周择,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对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他立马了然,也将手指放在嘴巴前。   两个人的互动神神秘秘的,但不管裴也怎么问,他都说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话骗骗其他人或许有用,却骗不了裴也。   他太了解周择了。   果然,他抓住周择的手腕,发现对方并没有带那条手串。   裴也问:“他不是不收吗?”   “我把它拆了,上面的流苏送给他了。”周择说,“我跟他说流苏可以绑在书签上送给喜欢的人,会是最特别的一个,然后他就收下了。”   裴也说:“那你呢?”   周择忽然松开了牵着的手,公路的另一边是被云遮住的南迦巴瓦,一点雪白的山尖仿佛只是意思意思给点面子才出来看了人们一眼。   他走到马路中间,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的白色短袄仿佛被雪山同化。   他说:“我好像…不需要了。”   周择站在崖边,冲山谷高兴地大喊了好几声。   “我再也——不需要了!”   裴也任由他撒欢儿。   周择野够了,又跑了回来:“对了,你还记得我去见孙天望的那一天吗?”   “记得,怎么了?”   裴也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只记得应该是去苗寨前不久。   周择说:“我跟他打了一架,你不知道吧?”   裴也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那会儿公司的人以造谣的名义起诉了孙天望,开庭前不久,周择忽然说想去单独见他一面,连裴也都不让旁听,所以那天发生了什么,他至今都不太清楚。   “他说他为了得到父母的夸奖拼了命的学习,在老师面前努力表现,到头来却怎么都比不过亲哥哥,工作之后也比不过同期的同事,我的存在更显得这一切不公平,奇怪的是,身为被嫉妒和羡慕的对象,我当时竟然非常生气。”   周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可能是没话找话,也可能是船到桥头了,语气就絮叨了起来:“你知道吗,他跟我某种程度来说太像了,为了得到别人的‘重视’而疯狂努力,甚至做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我的道德感更高一点儿。”   如果孙天望知道他羡慕和嫉妒的人实际上跟他一样是个可怜鬼,或许会很高兴吧。   但那时候他没心情跟对方解释自己的难堪。   “其实当时我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了,他们不喜欢就不喜欢,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所以之后在苗寨,他真的试图放下一切,哪怕在之前生病的六年,他从没有任何自残的行为。   “但我现在觉得自己挺好的,这个世界也挺好的。”周择说,“谢谢你——谢谢你从来没有要求我为了你活下去。”   他抬手擦掉了裴也脸上的眼泪。   这是他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哭。   第一次是在抢救室的走廊上,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坐在墙角哭得喘不上气,那时候周择就想替他擦擦眼泪,如今终于做到了。   ——我的爱人啊,多么令人动容的侥幸。   裴也没有哭多长时间,他的泪腺一向不发达,眼泪在眼眶转很久都落不下来,两次已经是难得。   用力吸了吸鼻子,前不久的眼泪好像是一场错觉。   之后他们坐在路边的石桩上,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很多事。   不过内容大多围绕着他们还在六中的时候,甚至是双方还不怎么熟的那段时间。   一个十里恶名的校霸,一个别人家的学霸,虽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没想到最终还是看着看着看对眼了。   说起喜欢对方的原因,周择故意说:“可能还是因为你帅吧。”   “只是因为帅?”   “那不然?”   “那威廉也挺帅的,你怎么不喜欢?”   被夸“只剩下脸”的裴某人有点不大高兴,他认为这个理由有点肤浅,但碍于面子,又只能憋在心里。   索性天也不跟你聊了,低头将口袋角落里残留的一片风马捻了出来。   这么多年,叠千纸鹤的怪癖还是没变。   不过这张纸片太小了,纸鹤的出生过程有些艰难,甚至在最后展翅的阶段还不小心断了一半翅膀。   感受到脖子有些酸痛,裴也时不时抬起头,然而他忽然看到了什么,立马忘了自己刚刚还在生闷气。   “哎!快看那儿——”   他站了起来,远处的雪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露出了真容,头顶的太阳将整片山体都镀成了金色。   十人九不遇的南迦巴瓦,此时是他们最意外的意外。   裴也站在马路的另一边不时地回头向他招手,但周择始终没有动,依旧坐在不太舒服的石桩上,怀里抱着两人的围巾。   寒风有些刺骨,好在景色很美。   他望着前面的身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节语文课,抽出书包的一瞬间,从陌生的桌子里掉出了一只断了翅膀的纸鹤。   这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开始,直到花期最好时,他们终于相爱。   作者有话说:   完结小作文时间:感谢看到最后的读者,不论评价如何我都接受,这本最后一部分总是写着写着就下不了笔,因为我觉得难处太多了,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大概最后我是和他们一起经历下来的:“捱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再等等就好了”。这么想着,就写到了结局。同样的,不论过程如何,希望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那么,加油,再见!   ps:番外的话可以说说想看什么,尽量满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