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枕刀》作者:大白牙牙牙   简介:   卫如流十二岁时,曾定下过一门亲事。   定亲信物是一把刀,刀身归他,刀鞘归未婚妻。   后来,父母自尽,满门抄斩,他从光风霁月跌落尘埃,握着弯刀远走他乡。   再出现在世人眼中时,他黑衣染血,手握无鞘弯刀,踩着刑狱司满门尸骨上位。   所有人畏他惧他,视他为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妖刀”,只有慕秋始终记得,如果没有十年前那场祸事,卫如流本该一直是光风霁月的皇室嫡长孙,而非如今黑衣血染的酷吏。   “世人视你为妖刀,可你不能也觉得自己只是一把杀人的刀。”   “那你,愿意一直做我的刀鞘吗?”   藏锋于鞘,而我归你。   *   慕秋幼时收下过一把刀鞘。   她曾以为她与卫如流是初识,后来才知,那是蓄谋已久的久别重逢。   #是竹马也是天降#   PS:1.妖刀×他的刀鞘,酷吏×他的美人   2.这把染血的无鞘弯刀,被她枕在怀里。   枕刀   作者:大白牙牙牙 第一章 黄粱一梦。   梦的底色调是黑。   绵延无尽、沉闷诡异的黑。   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漏出微弱烛光,照见府邸大门上方挂着的牌匾——【卫府】。   天空下起暴雨,刮起狂风,电闪雷鸣。   避雨的行人在黑暗里拔腿狂奔,但在路过这座府邸时,竟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偶尔投向府邸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看得分明的厌恶与畏惧。   直到跑出一段距离,行人才敢与身边的友人交谈。   “……刑狱司少卿卫如流这样的人,竟也有姑娘家乐意嫁过去。”   “卫如流?我听说过此人,但初来京城,不曾了解他具体做过什么。”   “血洗刑狱司,踩着前任刑狱司少卿的尸骨上位;最擅长抄家灭族,这几年里,有十几个富贵绵延数代的家族在他手底下覆灭。最出名的那个家族你肯定也听说过,就是慕家。”   “慕家?”友人惊叫,“可是常出帝师、大儒的那个慕家?这可是从前朝就显赫到现在的大家族啊。”   “二位怕是还不知道吧……”同在一处屋檐下避雨的老者幽幽插话,语气唏嘘,“那位新娘子,正是出身于慕家。名字好像叫……慕秋。”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在卫府上空炸开,被黑暗吞噬的卫府骤然明亮。   喜房的窗没闭紧,狂风从缝隙钻进来席卷屋内,将桌上摆着的两根喜烛火焰吹得上下跳跃。   噗——   原本该燃至清晨的喜烛,齐齐被风吹灭。   黑暗之中,有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沉沉朝喜床倒下。   那人身穿喜服,正是今日婚礼的主角之一,新郎卫如流。   紧接着,有一把形制诡异的弯刀撩开床幔。握着刀的手缓缓前移,落到卫如流的心脏上方。   死亡已经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他体内中的毒已经发作,可他依旧有几分余力。   这样的关头,卫如流没有反抗,没有动作。   他竟只是笑了一声。   “给我下了绝无解药的刑狱司剧毒还不够吗?”   “你在身体各处下毒,以身做饵,用自己这条命设局杀我,就当真如此恨我?”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听到那如鬼魅般的沙哑笑声在屋内响起:“若是觉得不够解气,那就继续。”   握着刀的手没有受到这些话的影响。锋利的刀如捅纸一般,轻松没入血肉之间。   从头到尾,卫如流都在笑看着这幕,好整闲暇的模样。   就仿佛……是在欣赏自己如何死去。   也像是在欣赏这位贵女第一次出手杀人的姿态。   刀一捅到底,然后,被人用力拔出。   鲜血喷溅散开。   血色晕开新娘子精致的妆容,刀柄照出慕秋冷漠到极致的眉眼。   就在刀尖将要抽离卫如流身体时——   他竟一把钳住慕秋手腕,反将刀柄一点点,慢慢推回他的身体里。到最后,冰凉刀尖再次全部没入滚烫心脏。   接连两次被捅穿心脏,卫如流的声息已经越发微弱,温热的血液从他身下蔓延,混入那床绣有鸳鸯戏水图纹的大红褥子上,触目惊心。   “如果只是单纯和我同归于尽的话,好像确实不算报了慕家的仇。”   “你亲手捅我一刀。”   “我自己,再送你一刀……”   血腥味充斥着慕秋鼻尖,而他渐低的声音,死死缠绕在慕秋耳畔。   ***   轰隆——   惊雷声在扬州城上空响起。   暴雨倾盆,转瞬而至。   一栋一进制的老旧院子里,慕秋的身体不知何时蜷缩在了一起。额头密布着一层薄汗,颊侧碎发被汗濡湿后,紧紧贴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的牙关咬得极严,长翘睫毛剧烈颤抖片刻,终于缓缓掀开,露出那双素来剔透的眼睛。   只是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多了些许血丝,整个人笼罩在倦意和仓惶之中。   “这个梦……”   慕秋从床上坐起,将两只手举到眼前,左右翻转着细看。   这两只手纤细白净,骨节分明,一看就是不曾习过武杀过人的手。   可是刚刚那个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么真实。真实到慕秋还能回忆起鲜血的粘腻温热,以及一个生命在她身下逐渐凋零的可怕。   梦里的慕家发生了什么祸事,以至于会落得这般下场?刑狱司少卿卫如流又是何人,为何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梦中?   慕秋的手常年冰凉,她用手掌贴紧额头,借着这份凉意整理自己的思绪。   她思考许久,也只能想到书中提过的“黄粱一梦”、“柯沉斧烂”之类的故事。   难不成她也像故事主人公一样有了奇遇,这个梦其实是预知梦,她提前梦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慕秋竟是抿唇轻笑了下。   说起来,她的身世比寻常话本还要离奇几分。   她原本出生于百年世家大族——陈平慕氏。   六岁那年,帝都发生了一场非常大的变故。超过一半的世家大族都被卷入其中,有的满门战死沙场,有的满门被砍了头,慕家身在其中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一片混乱中,慕秋失踪了。   等她再被慕家寻到,已是九年后。   这九年里,慕秋一直在和养父相依为命。   养父纪安康是个平平无奇的扬州府狱卒,在狱里见多了肮脏事,却还有着些微不足道的正义感,一年前死于缉拿江南大盗的雨夜。   慕秋为他操办完丧事,还没琢磨清楚接下来生活要怎么继续,一开门就撞到了慕家派来接她的管事。   看着管事摆出的一系列证据,慕秋确定了他话中的真实性。   毕竟她走丢时已有六岁,哪怕被养父收养时失了忆,身上还是留存有些许物件的。   但在管事提出让她抓紧时间进京后,慕秋拒绝了,态度堪称强硬地表示要在扬州多待一年。   就这样,她留在扬州,老老实实守了一年孝。   今天正是她启程赴京的日子。   这么一想,她做了预知梦也不是不可能。   想着想着,慕秋靠着枕头竟是又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宿的噩梦,实在是困倦得很。   只是这一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慕秋是被一阵鸡鸣声吵醒的。   她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煮了锅滚水,送这只她忍了很久的公鸡归西。   一大清早适合吃清淡些,慕秋把煮熟的鸡送给邻居,她只是拿鸡汤下了碗鸡丝面。   吃过早饭,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慕秋用衣物裹住养父的灵牌,背起行囊出门时,不忘给大门落锁。   锁上之前,慕秋站在门口,视线一一扫过这处她住了十年之久的院子,仿佛要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烙在脑海里。   “走了。”她这么说着,就像这些年里她每一次出门时说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离开再回来,可能已经是很多年后。   慕秋背着行囊,往巷子口走去。   路上遇到熟悉的邻里问她这是要去哪,慕秋笑着回道:“出趟远门。”   绕过巷口,红砖白瓦的街道映入眼帘,满是人间烟火气息。慕秋刚要迈步,一颗松果突然从对面屋顶弹射过来,不轻不重击在她的行囊上。   “慕秋!”屋顶上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   慕秋仰头,眉眼含笑。   郁墨正翘着腿,抱剑坐在屋顶上,显然已在这里等候她多时。   “下来吧。”慕秋朝她伸手。   郁墨飒然一笑,从屋顶一跃而下,直接跳到慕秋身前,右手往下一压,顺势牵住慕秋的手:“走,我们去码头。”   郁墨是慕秋最好的朋友。两人年纪相仿,虽然脾性和家世都差异极大,但很合得来。如今慕秋要离开扬州,郁墨自然要赶来送一程。   走在路上,慕秋问:“郁墨,你了解刑狱司吗?”   郁墨说:“我听我父亲说过。”   本朝自开国来,就设立了刑狱司这一特权机构。   刑狱司明面上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审理冤假错案。实际是直接对天子负责、为天子肃清朝政铲除党羽的一把刀。   随着时间的推移,刑狱司处置犯人的手段越来越毒辣。   京城众人茶余饭后闲谈时,都说宁可得罪王侯公卿,也莫要惹了刑狱司的一条狗。   死未必是最可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时候才最让人恐惧。而这,正是刑狱司最擅长的。   郁墨说的这些内容,慕秋也曾有所耳闻。听了一会儿,慕秋终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那你可知,现任刑狱司少卿叫什么名字?”刑狱司少卿,是刑狱司官阶最高的官员,也是刑狱司真正的掌权人。   “这……”郁墨回忆片刻,“具体叫什么,我有些忘了。”   “那你记得他的姓吗,他可是姓卫?”   郁墨摇头:“这我倒是记得清楚。他姓楚。”   不是姓卫。   慕秋刚想松一口气。   下一刻,这口气就堵在了她嗓子眼,上不得下不得。 第二章 前往京城。   如果慕秋没猜错,梦里的时间线至少是几年后。   没有谁能够在刑狱司少卿这个位置上坐得长久,也就是说,卫如流很可能是下一任刑狱司少卿。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郁墨奇道。   突然,郁墨脑海里灵光一闪:“可是还在纠结扬州知府儿子离奇暴毙一案?我爹跟我说了,这个案子确实会移交到京城,由刑狱司负责。看来你是打算继续跟进这个案子。”   提到扬州知府儿子离奇暴毙一案,慕秋暂时放下梦的内容。   她顺着郁墨的话道:“是有这个想法。那个琴师花钱请我写状词,状词还没写出来,她先一步被严刑逼供至死。要是不为她做些什么,这一两银子我拿着烫手。”   摊上个喜欢饮酒、花钱大手大脚的养父,慕秋从很小开始,就靠着帮牢狱的一些犯人写状词,不时给家里添顿好的菜。   在一个月前,慕秋接下她最后一单生意。   谁成想,这单生意还没做完就出了变故。为了不让生意彻底砸在手里,她必须再多做一些事情。   听到这番话,郁墨笑了下。要说以前,慕秋为一两银子心动还有可能,但现在都被慕家接回去了,这一两银子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不过慕秋要嘴硬,郁墨也不拆穿她。   不多时,码头近在眼前。   “小姐。”慕家管事领着四名婢女、二十名侍卫迎上前来向慕秋行礼。   他们一大清早就在码头等着慕秋。   这些都是慕府派来接慕秋的人,原是要一直跟在慕秋身边的,但她住的地方不大,又不习惯被人伺候,就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住在另一处宅子里。   “码头风大,小姐还是戴上锥帽吧。”行完礼,慕家管事温声建议道。   慕秋从未戴过锥帽,不过这扬州城的大家闺秀,除了郁墨外,出门时都会戴上。入乡随俗,慕秋并不抗拒这些,到了京城后她要受到规矩更多。   见她点了头,一位婢女上前,细心为慕秋戴上锥帽。   知道慕秋和郁墨还有话要叙别,慕大管家很有眼力见地拿走慕秋身上行囊,带着一众下人先行登船。   郁墨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目前来看,慕家对你的态度还算可以。你回到京城若是受了委屈,定要写信告知我,我必让慕家付出代价。”   这大燕朝如今有很多家族,可只有六大家族是从前朝一直显赫到今朝。   慕家在列,郁家也在列。   郁墨身为郁家嫡系唯一的女孩,在江南就是土公主般的地位,她自然有底气说这句话。   慕秋摸了摸锥帽,半撩轻纱,好笑道:“你且宽心,慕家没理由欺压我。”   她都十六岁了,眼看着也是要出嫁的年纪,在慕家最多待个两三年,届时也就是多备一份嫁妆的事。以慕家的家世地位,总不至于舍不得一份嫁妆。   除非慕家人脑子不清醒掂量不清楚,不然没有任何理由太为难她。   当然,一些小摩擦小矛盾还是比较难避免的。   只是这些没必要告诉郁墨,徒惹她担忧。   郁墨很信服慕秋的判断,侧过头去,刚想说话,却被她的容貌惊艳住了。   慕秋素来是美而不自知的,哪怕不施粉黛,她五官依旧艳丽得惊心动魄,寻常衣着,顾盼之间亦是万般风情。此时轻纱半遮容貌,那双剪水秋眸直视一人时,潋滟生光。朦胧光影笼罩之下,更衬得白皙的皮肤通透若纱,美得不染纤尘。   这般容貌的杀伤力,不拘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会被吸引。   这些年里,要不是有郁墨和郁家在庇护慕秋,以她的容貌,早就在扬州城里惹出无数风波。   说起来,郁墨当初会主动和慕秋交朋友,压根就是先被容貌蛊惑。后来熟悉了,了解慕秋骨子里是个怎样的人后,两人才交心成为闺中密友。   “还在担忧慕家的事情?”慕秋见她盯着自己出神,问道。   郁墨神秘一笑:“不是。”换了个话题,“近来局势有些不太平,此行路途漫长,正巧最近我郁家有位门客也要前往京城,我请他与你搭乘同一条船,这一路上做你的护卫。”   慕秋哭笑不得:“慕家已经派了二十名侍卫来保护我了。”   “正好顺道。”   郁墨没敢告诉慕秋,那个门客极端嚣张而且不好说话。她足足砸了一千两银子,对方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姿态接下了护卫的活。   那副懒洋洋,收了钱还觉得她吵的姿态,看得郁墨简直是火冒三丈。   什么人啊!   搞得好像她在勉强他收钱一样!   这一千两拿去喂狗,都比给这个门客舒心得多!   要不是和这个门客打过一架,郁墨知道对方的实力比自己高太多,她绝对当场就翻脸。   郁家祖上是海匪发家,郁墨自幼习武,能轻松解决郁家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她的武功自然不弱。这个门客的身手算是郁墨生平仅见,这一路有他保护慕秋,会更安全一些。   护卫已经聘请好了,这时再说不要倒显得有些矫情。慕秋将郁墨的好意记在心上,转头环视人来人往的码头:“你说的门客可到了?”   “他在……”郁墨连忙寻找。   这一找,她恨恨咬了咬后槽牙。   对方居然来得比她们还晚!   在郁墨耐心告罄前,一个戴着木制面具的青年男人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此人薄唇微微抿起,唇苍白而无血色。   面具十分素净,上面几乎没有花纹,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面具下挺直的鼻梁及透着血色的眉眼。   长发束起,玄色长袍勾勒出挺拔身姿,他的步伐很快,却透着一种莫名的从容。   最让人觉得诡异的是,青年男人右手抱着一把形制极为诡异的弯刀。   弯刀并未配刀鞘,只是用白布缠绕住刀锋,而他抱着弯刀神色如常,刀锋与身体不过微末之距,毫不担忧伤及自己。   慕秋隔着人群凝视着他。这个人身上有很浓的危险气息,像极了一个将生命悬于刀尖的亡命之徒。   在慕秋升起警惕时,青年男人停下脚步。他扫了眼码头,竟朝着慕秋和郁墨所在的角落走了过来。   慕秋下意识拉着郁墨后退。   “怎……”郁墨奇怪,顺着慕秋的视线看过去,冷哼一声,“可算是来了。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门客魏江。”   魏江停在两人三米开外,没有再近身。   慕秋仔细打量魏江片刻,凑近郁墨耳畔,压低声音问道:“这人靠谱吗?”   不知道为什么,被慕秋这么一问,郁墨竟觉得心里有些没底了起来。她用食指蹭了蹭鼻尖,不自在道:“应该没问题,我爹给的人。”   “你爹……”慕秋失笑。   郁墨:“……”   好吧,她怎么给忘了,她爹从来就不是个靠谱的人。   于是郁墨换了个理由:“我和他打过一架,武功极高。”   做护卫嘛,别的不说,能打就算合格了。不过慕秋还是有个疑问:“他为何戴着面具?”   这个问题郁墨也问过她爹:“我爹言语含糊,只说这人不方便露面,许是……容貌有瑕。”   慕秋了然,疑虑渐消。   就在同一时刻,郁府主院书房,郁大人抱着茶杯面露苦涩:“这位借了郁家的商船和身份进京,若是出了什么纰漏,那可如何是好啊。”   ***   风急天高,凛冽如刀。   郁家商船即将启航,慕秋辞别郁墨,在婢女白霜的搀扶下登上甲板。   郁墨招手:“明年帝都再聚。”   慕秋掀开碍事的锥帽,与郁墨对视:“帝都再会。”   话语声中,船帆鼓动,大船顺风航行,逐渐远离岸边。   慕秋抓着扶栏远眺。   偌大扬州在她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只化作一个黑点消失不见。很快,她目之所及,只有这片苍茫江水。   慕秋深吸口气,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爹,你活着时,总念着要帮我找到回家的路。现在我找到了。无论前程凶吉,至少也算是一个新的开始。   “小姐,我们回舱里休息吧。”白霜上前劝道,她是慕府安排给慕秋的贴身婢女。   慕秋跟着她往天字号船舱走去,快要离开甲板时,慕秋才想起来那个奇怪的门客魏江:“我带上船的那个人呢?”   “那位公子一上船就去歇息了。”白霜揣度着慕秋的想法,问道,“小姐,可要去将那位公子唤过来?”   “不必。”慕秋直接拒绝。   对方是郁家的门客,不是她的贴身侍卫,遇到危险时出手相助即可。当然,最好还是不劳烦对方出手了。   天字号船舱是整艘船上最好的房间,屋内宽敞,摆设清幽,香炉和屏风等一应物件都齐全。   慕秋昨晚没睡好,稍微收拾一番,就躺到了床上。   白霜往香炉里投了块香料,悄悄退了出去。   袅袅香烟从炉子里升起,散发出清幽素雅的味道,逐渐往外扩散。闻着这些香味,慕秋渐渐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间,卫如流那如鬼魅般的沙哑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搅她美觉,以至于慕秋睡醒时,竟觉得自己比没睡之前还累。   白霜听到里面的动静,端着盆热水进来:“小姐可要多睡会儿,你的精神好像不是很好。”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   慕秋无奈:“不睡了,我出去走走。”与其再想起那场噩梦,她还不如去甲板透透气。   此次北上帝都,慕秋一行人乘坐的是郁家商船,船上除了他们这一行人外就只有船员和郁家一名管事,因此这个时辰,宽大的甲板上并没有什么闲杂人,慕秋一走上甲板,便瞧见了魏江。   他坐在甲板角落,一身猎猎长袍甩在身后,一条腿靠着地面另一条腿支起,左手持着那把形制诡异的刀,右手正在拆解这些裹在刀上的白布。   白布已经散落一地,还有些搭在他腿上,显然是拆了有一会儿了。   似乎是察觉到慕秋打量的目光,魏江猛地抬眸,冷冷的目光如刀般锐利。待看清慕秋的容貌,魏江眼里的冷厉收敛不少。   慕秋向他颔首示意。   看出对方不想被打扰,慕秋脚步一拐走到甲板另一处角落站着。   她站了很久,久到白霜跑出来寻她回去。   离开甲板时,慕秋扫了眼魏江在的角落,发现对方居然还坐在那里。   只不过方才他是拆掉白布,现在他是换了崭新的白布重新缠回刀刃上。   他缠得很专注也很慢。   带着些一丝不苟的意味。   ——真是个怪人。 第三章 我杀过人。   从扬州走水路回京城,大概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商船在茫茫江面上航行,头两天还能看到其它船只的身影。随着商船没入这片江流,周遭的景致只剩下一成不变的松涛碧波。   慕秋坐在船舱里,正在询问白霜有关慕家的情况。   白霜:“现在东院住着大老爷一家,咱们住在西院。”   慕大老爷和慕秋的父亲是一对嫡亲兄弟。   两人同在京中为官,虽已分了家,却没有分府居住。   不必慕秋追问,白霜继续道:“大老爷和大夫人感情极好,大房的孩子都是大夫人所出。”   大房共有一子一女。   堂兄慕云来于两年前在殿试上被点为探花郎,现在正在翰林院里任职。   堂姐慕夏嫁给了慕云来的同窗好友,如今随着外任的丈夫待在西边,短时间内都回不了京城。   简单说完大房的情况,白霜抬头瞥了眼慕秋,轻声道:“至于咱们二房,现在是骆姨娘在管着。骆姨娘还为老爷生了两子一女,颇得老爷宠爱。”   慕秋微微蹙起眉来:“我娘……”   “夫人十年前病故了。”白霜低声道。   十年前白霜的年纪也不大,不过她是府里家生子,父母都是慕家老人,倒是听说过这些旧事。   “我听我娘说,小姐失踪前一段时间,夫人已重病不起,棺椁等物悉数备好,院子里的人都忙着伺候夫人。再加上当时府里出了不少事,下人们疏忽了对小姐的看顾。”   “后来小姐失踪……”说到这里,白霜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夫人强撑了三天,一直等不到小姐的消息,当夜就病故了。临终前留下的遗言便是让老爷找回小姐,如今总算是老天保佑。”   也许是血脉天性,慕秋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毫无印象,可听了白霜的话,她心底还是忍不住升起一股酸胀。   这个怀胎十月生下她的人,最后是带着遗憾咽气的。   一别,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娘可曾留过什么东西给我?”   “夫人病逝后,她的嫁妆和常用的物件全部都被封存进库房了。老爷说这些东西都是留给小姐你的,小姐何日回府,这些东西就何时重见天日。”   听到这番话,慕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这么看来,她爹是个脑子拎得清的。   这些年里她常听郁墨说起哪一家宠妾灭妻,哪一家是姨娘管家,外加家主掂量不清楚,庶女直接踩在了嫡女头顶上。   她离家多年,如今回府,不论如何都是属于弱势。   那位骆姨娘膝下有二子一女,又管着二房庶务,基本算是二房的半个主母。   如果她爹脑子实在拎不清,她刚回府怕是会遇到不少麻烦。   “府中可还有其他长辈?”慕秋心情轻快,唇角微微上扬。   夜间烛火笼罩着她,映得这几分笑意更加温柔。白霜看着慕秋,心里忍不住赞叹出声。   慕夏小姐没出嫁前,便是帝都有名的美人兼才女,到了适婚的年纪,府门口的门槛几乎被媒婆给踏烂了。   可白霜觉得,慕夏小姐比起自家小姐仍逊色三分。   愣了愣神,白霜回道:“没有了。”   慕秋点头。   这么看来,慕家的人员构成还是比较简单的。   想了解的事情都了解得差不多,慕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小姐,近些日子你可是遇到了烦心事?”白霜轻声问道。   慕秋用指尖揉了揉眼底的青黛。   她的精神状况自然瞒不住这位贴身伺候的婢女。   “没什么,只是有些睡不好。”   任谁天天做梦,在梦里把一个人反复捅个对穿,都会睡不安稳。   这么想着,慕秋竟觉得有些好笑。   算起来,那个叫卫如流的,在梦里至少被她捅过二十刀。   ——刀刀正中心脏。   ***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船上的蔬菜瓜果消耗得差不多了,正好明日中午船会途径一个建有码头的城镇,船长打算在那里停靠半日做些补给。   慕家管事特意过来拜见慕秋,告知此事:“小姐若是觉得在船上待得烦闷,可以下船去逛逛。”   慕秋确实起了兴致。   这半个月来,她逛过的最远的距离,就是从船舱到甲板。   若是能到陆地走走,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极好的。   “多谢陈管事。”   慕家管事笑道:“未免有人冲撞了小姐,小姐下船时最好带上几个侍卫。”   “应该的。”   第二日中午,慕秋换了身寻常衣着。   她戴上一顶锥帽,在白霜和四个侍卫的陪同下,走到叫卖声不绝的码头。   过往的船有不少都会停留在此处补给,因此码头周边设有很多家茶馆酒楼。   在船上吃了半个月,慕秋下船前特意找船长打听了一番,知道码头边有一家叫“醉仙居”的酒楼味道最出色,河鲜做得极地道,而且酒楼里还会出售自家酿的酒,别有风味。   “我们过去吧。”   慕秋一眼就看到了建在码头不远处,高两层,修得颇为古韵雅致的醉仙居。   很快,一行人抵达醉仙居。   现在正是饭点,醉仙居里热闹得很。   放眼望去,大堂几乎已经没有空的桌子。   好在慕秋他们的运气还不错,二楼正好还剩两张空桌子,其中一张恰好还在窗边。   慕秋和白霜两人坐在窗边那张桌子上,听着店小二报菜名,点了几道特色菜,又要了一壶酒。   等待菜端上来时,慕秋支着下颚,垂眸望着街道处的人来人往。   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慕秋视线。   那人从码头行来,径直走进醉仙居。   慕秋笑了下。   果然人生在世,没几个人能逃得过口舌之欲。   哪怕是这位举止古怪的魏江公子也没免俗。   慕秋收起视线,刚转回身子,魏江的身影已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店小二追在他身后急急喊道:“公子,这位公子,二楼也没桌子了!”   魏江闻言顿住。   沉默片刻,他直接转身,打算离去。   “魏江公子稍等。”慕秋撩开眼前轻纱,出声道,“如果公子不介意,我这里正好还有空位。”   魏江抱着那把弯刀,侧过半边身子打量慕秋,没有马上开口应承。   他的目光里带着些淡淡的审视意味。   明明只是郁家门客,这份审视却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这种姿态其实极易惹人生厌,可他做出来时,却带着天经地义的自然。   慕秋任凭他打量。   她刚刚会出声,只是因为在她过往的十年人生里,她对酒楼拼桌这种事习以为常。恰好对方又是个认识的。   至于来还是不来,都随对方。   打量片刻,魏江抬腿走到慕秋对面,拉开长凳坐下,点了两道菜一壶酒。   那把缠着白布、形制诡异的弯刀,被他放到桌子右侧。   慕秋忍不住盯着这把弯刀。   刀剑这种伤人的利器,按理来说都应该收入鞘中携带。   可是慕秋每次见到这把刀,它都不在鞘中,只被它的主人用白布缠住刀锋。   难道武功高强的人都有怪癖?   醉仙居的菜上得很快,每道菜的品相和香味都极佳。慕秋用筷子夹了一口河鲜送进嘴里,又品尝了一口酒,唇角忍不住翘了翘。   在她和白霜用饭时,魏江抱着个茶杯,坐在那看窗下人流。   慕秋完全当对方不存在,心满意足地吃着半个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   等她和白霜用完午饭,对方的菜才刚刚上齐。   慕秋起身,朝魏江行了一礼:“那我们就不打扰公子用饭了。”   领着吃饱喝足的白霜和侍卫下楼。   向掌柜结账时,慕秋让白霜把魏江的酒菜钱一并付了。   离开酒楼,慕秋进到城镇里逛了逛,买了些不常见的小玩意。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才走回码头登船。   “小姐回来得正好,若是再晚些,我就要派人去寻了。”陈管事在船头候着,一瞧见慕秋,连忙迎上来。   “可是耽搁了启程的时间?”   “这倒没有,是船长说等会儿会下雨,我担心小姐回来得晚了正好赶上。”   几句话的功夫,江上的风果然比先前大了不少,天色也越发阴沉。   半个时辰后,船启程时,雨已经下了起来。   雨势不大也不小,夜晚本就极难视物,现下更是看不清远处的江面情况。   船的速度放缓下来,小心航行。   子时过半,船上彻底安静下来,除了值守的两个船员,其他人都已经在房中熟睡。   静谧之中,有四艘船只正在向郁家商船靠拢。   有蒙面人立于船头,一身黑色夜行衣,手中那把长剑散发出冰冷无情的味道。   ***   慕秋又做了噩梦。   醒时听到外面的雷声,一时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缓了片刻,慕秋下床。   摸了摸茶盏,是温的。   看来白霜睡前换过里面的水。   拎起茶盏,慕秋忍不住叹息出声,神情恹恹:有完没完,这场梦她到底还要重复做多久啊!   就在此时——   一道倒地的闷响声从外面传入慕秋耳里。   再然后,竟是一声刺耳得足以撕裂静谧的叫声,像是某个人在拼尽全力给船上其他人示警。   慕秋神情微愣,还没思考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手已经迅速伸向床头,把她睡前卸下来的那根发簪攥住,收入袖里。   她握着发簪,小心朝门后走去。   外面走廊逐渐传来动静声,显然船员和慕家的人都被那道叫声吵醒了。   慕秋有些紧张,轻轻吸了两口气,却没有打开门冲出去。   她的侍卫们都知道她住在这里。   与其乱跑一头栽进敌人手里,还不如留在这里等待救援。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凌乱,间或夹着几道凄厉的喊杀声和惨叫声。   这些声音离慕秋越来越近,突然,有道黑影出现在门前,提着一把斧头狠狠砍下。   只是一斧头,木门便已摇摇欲坠。   慕秋神色微变。   一句话不说直接动斧头,绝对是来者不善。   她下意识捏紧了簪子,从中汲取几分勇气。   下一刻,外面那人提腿,踹向木门。   木门应声倒下,一把长剑几乎是立时架在了慕秋脖子上。   慕秋眯起眼,打量着握剑的蒙面人。   对方穿着夜行衣,身材格外魁梧,手里的长剑品相不凡。   看着并不像是横行江上的普通匪徒。   蒙面人脚步逼近。   剑随他动,慕秋不得不往后退。   直到慕秋退无可退,蒙面人才停下。   慕秋压下心底的慌乱,带着试探问道:“你们潜上船应该只为求财,要多少你只管开口,我都可以满足。”   蒙面人冷笑:“慕小姐,把东西交出来吧!”   听到对方的称呼,慕秋心下一沉。   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他应该很清楚,今夜对她出手,不仅是得罪了慕家,也会得罪郁家。可是拼着得罪这两大家族也要出手,既说明了那样东西的重要性,也体现了他们的决心,很可能为达目的绝不罢休。   “什么东西?”慕秋神情茫然,隐在袖子里的簪子轻轻动了一下。   她不会武功,但和郁墨混久了,手里也学过三两招制敌的技巧,若是——   “慕小姐。”蒙面人突然又笑了下,目光垂落在慕秋左手,“我手里的剑可不会像我一样怜香惜玉,把东西丢掉吧。”   慕秋听出他话中警告,默默将簪子松开。   簪子落地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把那个琴师死前给你的东西交出来!”蒙面人看似从容,眉间还是透出焦躁。   “什么东西?”慕秋又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蒙面人冷笑:“看来慕小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手腕微微一动,慕秋的脖颈已经可以感受到剑锋散发出来的冰凉。一阵寒栗从那里迅速向身体四周蔓延开,慕秋脸上血色瞬间消散。   就在剑锋即将划破皮肤时,一道脚步声出现在门口。   蒙面人迅速侧身,看向来人。   魏江一身玄衣,裹挟着秋日特有的寒意出现。   面具像平时一样稳稳戴在他脸上,有滴血溅在上面,给这个没有花纹的面具添了血色做点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最大的不同是那把弯刀。   此时刀上再无任何布条。   刀锋被鲜血洗练,不断有鲜血汇聚成股从刀尖坠落。   他提着刀,一言不发,如入无人之境般走入船舱里。   一阵浓郁的血腥味随着他的脚步在室内弥漫开,以此宣告他的到来。   “丢下你手里的武器,停在那别动,不然我就杀了她。”蒙面人纵横江湖多年,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察觉到这么重的危险气息,他几乎是瞬间就暴喊出声。   怎么回事。   蒙面人心里有些急躁,也有些想不明白。   明明他的手下已经控制住了整条船,这个男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   仿佛是知道蒙面人在想什么般,魏江开口,脚步不停:“拦路的,自然都杀了。”   他的声线清冷,语调悠然。   就像是一壶特意添了秋光酿造的美酒,温醇之余,也带着秋日特有的凉薄肃杀。   看着魏江丝毫不照着他说的去做,蒙面人手腕处的青筋几乎暴起:“慕小姐,他不听我的话,那你和他说吧。”   剑身顺势划破慕秋白皙细腻的皮肤,轻轻没入血肉之间,她的脖颈纤细,在三尺青锋剑下,这条美丽的生命脆弱得如同薄纸,随时都可能化为灰烟消散于天光之中。   剧痛几乎在一瞬间控制了慕秋的大脑,她能清楚闻见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心里疯狂把蒙面人和魏江都问候了一顿,面上,慕秋只能强忍着疼痛。   不知道为什么,慕秋有种直觉,魏江压根就不把她的命放在眼里,会过来营救她,估计还是看在那一千两的份上,但要说多尽心,那肯定没有。拥有这种想法的他,是肯定不会丢弃自己杀敌的武器的。   心里明白结果,但慕秋还是强忍着疼痛,颤抖着,缓慢道:“魏江,丢下你手里的武器,停在那别动,我的命现在就在——”   话说到这,慕秋心下发狠,身体猛地朝旁边狠狠摔出去。   蒙面人瞳孔微缩,显然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手中长剑再次送出,朝她脖颈刺来。   避无可避的那刻,一道刀光先一步从蒙面人的身后刺来,捅穿他的心脏。   刀刃拔出。   那把弯刀带出大片的血肉。   呆愣之间,慕秋被血兜头溅了一身。   这一切,不知怎么的,竟和那场梦有几分诡异的重合。   蒙面人的身体重重倒下,那把长剑随着他一并摔在地上,发出剧烈声响。   慕秋头脑一阵晕眩,捂着胸口疯狂干呕,动作幅度太大扯到脖颈的伤口,又加重了身体的疼痛。她额头冷汗直冒,再也不复方才的镇定和冷静。   魏江抖落刀上挂着的血肉时,漫不经心扫她一眼:“没杀过人?”   危机解除,脖颈的伤疼却不致命,虽然身体难受,慕秋的心情倒是放松不少。   “杀过。”   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慕秋恶狠狠地咬牙出声。   “杀过一个穷凶极恶之徒!” 第四章 魏江手里那把刀确实够快,他确……   到了丑时,船上的喊杀声才彻底消停。   甲板外和船舱里,横七竖八倒着不少尸体。   血液喷溅在各个角落,血泊中凝固着肉块和内脏,整艘船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再混杂着伤者的哀嚎、活者的哭泣,夜晚不得安宁。   一间还算干净的船舱里,慕秋换好干净的衣物,简单梳洗后,正坐在那让白霜帮她重新包扎。   白霜慢慢解开先前的纱布。   血肉和纱布紧贴在了一起,哪怕白霜尽量放轻了手上动作,撕扯开那一刻,慕秋还是疼得浑身冒冷汗。   “小姐……”   看清那道狰狞的伤口,白霜鼻尖一酸,眼睛瞬间通红。   一夜来的惶恐害怕担忧彻底爆发开。   眼泪从她眼里缓缓落下,但白霜的手依旧很稳,为了不延长慕秋的痛苦,她尽可能快地重新给慕秋上止血药。   待包扎好伤口时,无论是白霜还是慕秋,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白霜起身走到下首,在慕秋有些诧异地目光注视下,她用力跪下向慕秋请罪。   “奴婢该死,在小姐遇到危险时没能第一时间赶去保护小姐。”   “此事乃奴婢失职,小姐尽管下令处罚,奴婢绝无怨言。”   慕秋有些不习惯被人跪着。   但她能理解白霜此刻的惶恐。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疼痛之间,慕秋的思绪格外清晰。   “现在船上缺人手,处罚的事暂且压后,允你这段时间将功补过,待我回到京城请示过大伯母他们后,再行处罚之事。”   白霜向她谢恩,慕秋轻声道:“去将陈管事和船长请过来,我有事寻他们。”   少顷,只有陈管事一人过来了。   他的右手受了伤,刚处理好伤口,听到慕秋传召,急匆匆赶了过来。   他带来了伤亡情况。   “有六名船员死了,船长也不幸遇难。咱们这边死了一名婢女,八名侍卫,其他人多是轻重伤在身。”   “闯上船的黑衣人共有二十人,幸得那位魏公子相助,如今已全部伏诛。”   慕秋疲惫地点了点头。   连日来休息不好,今夜又受到惊吓失血过多,现在她脸上的倦色压都压不住。   “今夜你们协助船员将尸体都收敛好,受伤的也抓紧救治包扎。”   “把还干净的船舱收拾出来,大家都受惊了,先这么将就一晚上,其他事情明日再说。”   事情吩咐下去,陈管事匆匆退下。   慕秋一口气喝光厨房给她熬的那碗安神汤,草草又梳洗了一遍。   她再也顾不得其它,头沾到枕头上,几乎是立刻睡了过去。   这一夜,慕秋没有再做噩梦。   睁开眼睛时,看着刚刚亮起的天,听着船外涛浪的拍击声,慕秋心里遽然升起一种劫后重生的侥幸。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走下床,来到屋子角落的一个木箱前。   解开木箱盖子,慕秋在一堆杂书闲物里翻找搜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箱子最底下摸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匣子。   匣子里面安静躺着一张已经写好的状词。   以及一枚成色不错的玉扳指。   这张状词是她为烟溪阁的琴师写的,早在一个月前就写好了,可是一直没有用上。   而这枚玉扳指,是琴师给她的:“慕姑娘,我如今身无分文,这枚玉扳指应该能值一两银子,就用这个来做抵押可好?”   就像郁墨之前想的那样,那时的慕秋并不缺钱,她连看都没看就收下了玉扳指。后来听说了琴师惨死的消息,她把玉扳指当做琴师的遗物封存起来,更没有仔细看过。   直到昨晚上听了蒙面人的问话,慕秋才意识到,这枚玉扳指也许比她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很可能还是一件有决定性意义的证物。   如若不然,那些人不会冒着得罪两大家族的风险,前来刺杀她。   而且慕秋还意识到另一件事。   扬州知府儿子离奇暴毙案幕后的势力,也比她想象的要强大很多。   如果不想再遇到如昨晚一样的危险,及时抽身离开才是明智的选择。   慕秋举起玉扳指,对着照进阳光的小窗仔细观察,可看了很久,她都没看出这样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合上了匣子。   ***   雨水冲刷了一整夜,甲板已经看不见任何血迹。   只有通过此处的刀剑划痕,才能将昨晚那场激烈打斗还原一二。   慕秋戴着锥帽走出甲板。   天空放晴,烈日高悬碧空,被太阳这么一晒,慕秋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苍白的唇峰也多了几分血色。   她轻轻松了口气,看向早就等在这里的陈管事和一名船员:“怎么样,你们商量出结果了吗?”   陈管事道:“回小姐,还没有。”   如今船上有一堆的事情要处理,三人在这里碰面,实际上是要决定船的航行方向——到底是要调头返回昨天那个城镇,还是要前往下一个城镇再停靠船只。   船员急切道:“慕姑娘,距离抵达下一个目的地,至少要两天时间。如果我们选择返回昨天那里,最迟今天下午就能到达。”   “以现在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先回去把船舱里的尸体安置好。”   慕秋想了想,看向陈管事。   陈管事恭敬低下头:“小姐,如今情况不明,路上不宜再耽搁时间。”   很显然,两人意见僵持不下,所以才需要让慕秋这个身份最贵重的人来做定夺。   慕秋思索片刻,已有决断:“我认为昨晚那些人并不是普通的匪徒,而是专业的刺客。若是返程,这些刺客背后的人会马上知道行动失败,很可能还会再策划一次行动。”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在路上耽搁时间了。”   听到慕秋的话,陈管事安心不少。   那位船员蹙眉想了想,也觉得慕秋言之有理。   慕秋看着船员,语气格外诚恳:“辛苦诸位了,等到了京城,慕家会额外给各位一份酬劳,这段时间还请大家多担待担待。”   船员的最后一丝犹豫,在这句话里消散无踪。   两人依次离开甲板,前去传达慕秋的决定。   慕秋不急着离开,打算在这里找个好地方晒晒太阳。   结果一转身,才发现魏江不知何时坐在了甲板角落里。   他戴着面具,一条腿微微屈起,弯刀搭在膝盖上,正在用白布擦拭凝固在刀身的血污。   也不知把刚刚那场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犹豫须臾,慕秋走了过去:“魏公子。”   魏江颔首,擦拭刀身的动作没有受到影响。   “介意我坐在旁边吗?”慕秋问。   魏江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她:“有事?”   没有拒绝,慕秋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在魏江对面坐下,两只手环抱着膝盖,轻声道:“昨夜多谢魏公子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慕秋铭记于心。”   “不必。”   回完这句话,魏江继续忙碌。   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清理刀上血污更值得他关注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丢弃那块已经脏乱不堪的抹布,又看了慕秋一眼。   那眼神里透着不耐烦,好像在说:还不走?   慕秋假装没读懂他的眼神,继续开口:“除了要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我还想谢公子奋勇杀敌,令那些黑衣人伏诛。如若不然,这船上定会出现更多伤亡。”   魏江终于把注意力投到她身上。   他没对慕秋的感激表示任何情绪,只是问她:“为什么赌?”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但慕秋听懂了。   他问的是危急关头,为什么她会拿自己的命去赌他的刀能快过蒙面人的剑。   慕秋认真道:“郁墨说你很强。”   这个理由听起来当真可笑。   魏江为自己浪费的时间感到不值。   就在他打算直接下逐客令时,慕秋又道:“你不把我的命放在眼里,我只能赌你真的很强。”   所以她做了一次疯狂的赌徒。   赌注是她的性命。   如果输了,她不会怨恨;如果侥幸赢了,只从结果来说,对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所幸,她赢了。   魏江手里那把刀确实够快,他确实够强。 第五章 公子身边理应备着把伞遮挡风雨……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慕秋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后怕的情绪,背脊渗出细密的冷汗。   如果魏江的刀慢了一丝丝,血溅当场的那个就是她了。慕家辛苦找了她十年,等到的将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等来一个为她收尸的机会。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时间内,根本容不得慕秋多做犹豫。   魏江第一次正眼瞧她,做出评价:“胆子很大。”   把自己的命全部押在他这个陌生人身上……除了承认她胆子大,魏江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慕秋坦然点头:“我也觉得我的胆子很大,不过在做出决定之前我判断过,当时的赢面很大。”   很显然,那个蒙面人在闯入屋内挟持她时,定然在外面布置了不少人手。可是魏江就是能悄无声息地杀进来,直到他显了身形,蒙面人才发现他的到来。   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魏江的实力了。   “你喜欢赌?”魏江起了一丝谈兴,又多问了句。   他这些年走南闯北遇到过不少人,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但慕秋和那些人都不太同,她是思虑妥当后,觉得赢面大,这才去放手一搏。   “不喜欢,我还从未去过赌坊。”慕秋说,“牢房那边经常设赌局,我也没下过注。”   “是吗。”魏江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话,将怀里的刀掉了个头,从托盘里拿起干净细软的纱布,开始缠绕起来。   慕秋知道他在下逐客令。   虽然有些好奇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离开,没有再打扰对方。   白霜领着几个婢女侍卫,正在指挥他们用艾叶熏遍船的各个角落。   她一手叉腰,一手挥来挥去,嘴里也时不时说几句话做指挥,干劲十足。   余光瞥见慕秋的身影,白霜提起裙摆,绕过地上胡乱堆放的木桶小跑到慕秋面前,态度恭敬之余,也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亲近:“小姐,按照你的吩咐,干净的船舱全部收拾出来了,血迹清理了两遍,现在正在用艾叶熏熏去味。”   慕秋听出白霜语气里的亲昵,唇角多了几分笑意。看来她昨晚的一系列表现,是彻底收服这位贴身婢女的心了。   身为她的贴身婢女,白霜的利益自然是和慕秋绑在一起的。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白霜对她尽心尽力,行为挑不出任何差错。   可人的感情并不是马上就能产生的,总需要某些契机培养,昨晚那件事便是慕秋等待已久的契机。   于是慕秋的话里也透出亲近来:“我想沐浴一番,你去通知厨房备些热水。”   “奴婢一大早上就让厨房备着了。”   避开脖子的伤口,慕秋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终于没有了。   接下来的时间,慕秋一直待在屋内养伤,没有再胡乱走动折腾。   伤口结痂时有些发痒,吃东西不注意会扯到伤口,说话也没那么方便,不过这些事情都不影响慕秋的好心情。   她没有再做那个奇怪的梦了。   虽然知道梦里卫如流屠了慕家满门,也知道卫如流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但现在的她对慕家没有什么感情,以至于慕秋无法感同身受梦里自己对卫如流的恨意,反倒是对自己亲手杀了人这件事比较耿耿于怀。   她又没什么梦中杀人的怪癖,反复做这个梦,自然而然给她造成了困扰。   中途船又停靠了一次,船员们进了城镇,找到郁家商铺在这里的管事。   管事带了许多人手来搬运尸体,还想办法凑了四十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拨给慕秋。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总之接下来的行程无风又无浪,没有再遇到任何危险。   一大清早,白霜端着热水进来伺候慕秋梳洗:“小姐,陈管事刚刚过来找你,说是午时左右就能到京城了。”   慕秋用帕子净了净手,闻言动作一顿。   欣喜,轻松,紧张,惶恐……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交织闪现,堪称五味杂陈。   六岁那年,慕秋被人从京城拐去扬州,一路上不知道遭遇了什么事情,等她被养父纪安康收养时,她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遗忘了六岁以前的所有记忆。   后来养父在她的衣服袖口里发现一个黑色的吊坠。   吊坠样式普通,没什么特别的,但上面刻有一个“慕”字。   外加收养她时恰好是深秋,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慕秋。   慕这个姓不算常见,最出名的就是那个传承上百年的大家族陈平慕氏。   养父只是扬州城里的一个小小狱卒,既没钱带慕秋去一趟陈平县,也没钱带慕秋进京找陈平慕氏的族长,只能托人打听一些消息。   只是打听来打听去,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纪安康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慕秋和那个大家族应该没什么关系。   后来养着养着,父女两的感情越来越深,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   谁能想到纪安康曾经距离真相这么近,他对慕秋身世的猜测并没有错,只是命运弄人罢了。   而如今,再过两三个时辰,慕秋就要见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至亲了。   这些天里,白霜时常会和她说起慕府众人。从她那里,慕秋对慕府众人有了个初步的了解,但接下来,她要亲眼见到他们,并且要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待很久,融入他们。   紧紧闭起眼睛,隐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也不由捏起来,慕秋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难怪外面这么热闹,看来是大家在收拾东西。”慕秋笑着对慕秋说。   白霜抬起手,轻轻扶住慕秋的胳膊。   像是能猜到慕秋的心情般,白霜朝慕秋微微一笑:“深秋时节,京城西郊的枫树林最是好看,等小姐在府里安定下来,奴婢陪小姐去那散散心。”   “好,扬州那里确实很少看到大片的枫树林。”   慕秋坐在梳妆镜前让白霜为她梳头,挑衣服时,慕秋选了件领子高的、浅粉色的长裙。一来是想借领子遮挡她脖子处的疤,二来是这种颜色看着不冷清。   换好衣服,慕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原本有些紧绷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她调整唇角的微笑,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自然从容。   “走吧。”慕秋走出舱门,白霜落后她半步,紧紧跟在她身后。   船已经很接近京城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清晨就一直在下。   慕秋走出甲板时,接过白霜递来的一把竹伞,撑在自己头顶上。   她站在甲板上远眺,隐约瞧见些许轮廓。   那是京城的轮廓。   随着船一点点靠近洛河码头,这道轮廓越来越清晰。   一刻钟后,慕秋亲眼看到了这座高大巍峨不可攀的宏伟巨城。   这座沧桑都城静静矗立在朦胧烟雨中。   宛若它千百年来做的那般。   无声,却震撼人心。   “京都,洛城。”慕秋启唇,轻声念出这座都城的名字。   一道脚步声突然在慕秋身后响起,打断了慕秋的感慨。她回过头,发现来人提着行李,抱刀冒雨,走到距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也如她刚刚那般仰起头注视着这座都城。   魏江唇畔紧紧抿起,那双狭长泛着寒光的眼眸微微眯起,整个人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难得的紧绷姿态。   哪怕是那日面对蒙面人,他也不曾露出过这种如临大敌的姿态。   十几息后,他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慕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思索起来。   这一个月来,虽然与魏江接触不多,但慕秋看得出来,魏江是一个携带有很多秘密、非常危险的人。   此行入京,虽然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想必前方等着他的,一定是重重危机与挫折。   她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了,魏江偏头,与她对视。   慕秋回神,轻声道:“魏公子到了京城会在何处落脚,过几日我想给魏公子送些东西,答谢公子的救命之恩。”想办法报答完救命之恩,两人就算彻底两清了。   魏江声音冷漠疏离:“居无定所。”   慕秋惊愕,又觉得这个回答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码头已近在眼前,洛河岸边垂杨依依的景致清晰可见,魏江往前走两步,似乎是打算船一靠岸便马上跳下船。   “公子留步。”   慕秋再次出声,叫住魏江。   两人算不上是友人,只不过同行一程,她又欠他救命之恩,慕秋走到魏江身边,将手里握着的那把六十四骨节竹伞朝前一递,一语双关:“前路坎坷,风雨不歇,公子身边理应备着把伞遮挡风雨。”   魏江身形顿住。   不知是不是被慕秋的话触动了,魏江转过身来,从慕秋手里接过伞。   这把并不大的伞,在这一刻恰好同时为两人遮去头上雨水。   “这伞我收下了,从此你我恩情两清。”   魏江将伞收起。   雨水没有了油纸伞的隔绝,温柔地落在他和慕秋的身上。   他握着合拢的伞身,脚下用力一蹬,船离岸边还有几丈远,他这一跃轻松回到岸上。   慕秋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几个起落,消失于茫茫人群之中。 第六章 回府。   “恩情两清?”慕秋嘴角上翘,不乐意道,“我的命虽然没多贵重,也不能只值一把伞吧。”   “小姐,你的伞呢?”白霜焦急的喊声从后方传来。她就离开了不到半刻钟,只是回屋给小姐拿件外衣,折返回来就看到她立在雨里,周身没有任何遮挡,吓得连忙小跑过来给她打伞。   “我把伞赠给魏公子了。”   但是他收下伞却没有撑着,而是孑然在雨中独行,孤身闯入偌大京城。   衣服只是落了浅浅一层薄雨,不用再另外换一身衣服,白霜松了口气,问道:“魏公子走了吗?”   “走了。”   “魏公子真是个怪人。”   “我也觉得他很古怪。”   “说起来,奴婢在京城里还从未听说过魏公子这一号人物。”   “兴许我们很快就能在京城听到他的名声了。”慕秋心说,这人怪是怪,厉害也是真的厉害。   在慕秋和白霜交谈时,有四架宽敞华丽的马车早就已经在洛河码头等待许久。   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在人群中穿梭,匆匆跑到最前方那辆马车前,声音有些喘:“少爷,船到了,现在正在排队等着进码头。”   垂落的马车车帘被人一把挑开。   约莫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头戴玉冠身着华服,从马车里走下来。   他撑着伞,信步朝码头走去,眉目雅致,宛若雨中穿枝扶柳而来的月下仙人。一众下人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在青年走到码头时,挂着“郁家商号”的船恰好停在了码头。   青年望向甲板处,目光从白霜身上一掠而过,随即停留在慕秋身上。   他的眼神温和亲近,让人哪怕被注视着也升不起一丝不自在,更升不起任何厌恶感。   慢慢地,青年唇角上挑,笑了起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一个字。可能有这般风姿,又待慕秋这么温柔的,只有那位负帝都盛名许久的堂兄——慕云来。   慕云来撩开衣摆,从岸上迈出一步跨到船上,朝慕秋伸出手:“地滑,下船时小心些。”   “堂兄。”   这个陌生的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   慕秋扶着慕云来的手,借助他的力度在岸上站稳。   慕云来脸上笑容更盛几分,亲自为慕秋撑伞:“这一月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不辛苦,就是在船上无事可做,有些无聊了。”   跟在他身后的下人自觉去帮船上的人卸行李,慕云来没有理会这些琐事,领着慕秋朝马车走去。   慕秋问道:“堂兄今天休息吗?”   “知道你今日抵达京城,我就去翰林院那边告了假。之前只是派管事去扬州接你,家里没人出面,母亲就担心这般安排会让你伤心,后来你在江上遇袭的消息传回家里,家里人更是担忧了许久,如今你到了京城,若是我们还不来亲自迎接,那就太怠慢了。”   来到马车边,慕云来亲自搀扶慕秋。   等她进了马车,他才跟着一道坐上去。   桌上摆着一盏茶一盘糕点,慕云来为慕秋斟了杯茶,两只手端着茶杯,递到慕秋面前,方才继续刚刚的话题。   “其实母亲是打算和我一块儿来接你的,但她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没办法亲自过来,所以就只有我过来了。”   其实刚刚在甲板上看到慕云来亲自来接她,慕秋心里的紧张担忧就已经生生被喜悦压了下去。慕云来对她的态度自然有礼又不失亲近,更是让慕秋吃了一颗定心丸。   作为慕家这一辈最出色的人,慕云来能够亲自告假过来接她,本身就可以说明慕府绝大多数人对她的看法了。   当然,这并没有出乎慕秋的预料。   真正让慕秋惊讶的是,大伯母作为长辈,居然也打算来接自己。   慕云来显然猜到了慕秋在想什么,声音不疾不徐,像极了春日里一阵和煦的风,能够抚平人心底的疑虑:“母亲的性子素来如此,你与她相处之后就懂了。哪怕是族中远房亲戚来京城做客,她都不会怠慢,更何况是你回家?”   慕秋眨了眨眼,心里淌过一缕缕热流。   “家里人……”   若是在一刻钟前说起这三个字,慕秋定然会觉得心下别扭。   可此时此刻,这三个字却极为自然地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堂兄能和我说说家里人的事情吗?”   慕云来学着她刚刚的样子,朝她眨了眨眼:“自然没问题。不过不能让你白占我便宜,你能也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吗?”   慕秋被他逗笑。   虽然相处了没多久,但慕秋是真的喜欢这位堂兄。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在提及这位堂兄时,上到白霜下到陈管事等人都是赞不绝口。   白霜还偷偷和她说,这位堂兄两年前高中探花跨马游街时,不知成为了多少京城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这般风姿才华,谁人能不赞叹,何人能不心折。   细雨声中,初次相见的堂兄妹在车内轻声交谈。   两人一开始聊的还是慕家的事情,慢慢地,话题就彻底偏到慕秋身上。   “……所以你经常去牢房?”等慕秋说完,慕云来好奇问道。   “是。一开始是因为我年龄小,我爹不敢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后来再大些了,是我自己觉得在牢房那里能看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我以前也时常出入牢房。父亲一直在大理寺任职,我跟着他去过不少次。对了,有一次我还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犯人,他说如果我能给他弄来一壶酒,就把他的撬锁独门绝技教授给我。”   慕秋眼睛一亮:“然后呢?”   她是着实没想到,慕云来居然还会有这样一段经历。撬锁这种不入流的市井偷窃技巧,听起来就和慕云来格格不入。   慕云来无奈:“然后我就偷偷给他买了壶酒,学到了他的撬锁技能。不过这事我没敢让父亲知道,免得他说我不务正业。”   “其实我也被牢房里的犯人教过如何撬锁,结果第一次上手就把自家的锁撬坏了,我爹气得把我禁足了好几天,后来看在我自己又把锁修好的份上,他才把这茬揭过去。”   “那你比我强,我学了之后还没具体操作过。”   两人说着说着,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在一开始,两人都有意寻找话题活跃气氛,所以车内的氛围一直不错,但他们是真没想到,聊得最来的共同话题居然会是撬锁。   行进的马车速度放缓,停了下来。一道含着笑意,温柔也慈和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你们两兄妹在聊些什么呢,我隔着老远就听到你们两个的笑声了。”   慕云来笑意微敛,抬手抚平衣襟和袖口,撩开车帘先一步走下马车,回身扶慕秋。   慕秋望向刚刚出声的美妇人。   眼前的美妇人保养得极好,唯有眼角的细纹泄露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她一身气度雍容端庄,笑起来时却很亲善。   在这慕府,能有这般气度的女人,也就只有慕秋的大伯母,那位身为慕家宗妇的慕大夫人了。   “大伯母。”   慕秋敛眸,恭敬行礼。   礼刚行到一半,就被慕大夫人扶住了胳膊。   慕大夫人仔细端详着慕秋,神情逐渐透出几分惆怅:“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不过眼睛像你父亲。专挑他们两个的优点来长了,难怪会生得如此标致。”   慕秋被夸得有些紧张。   在她的人生中,还从未出现过这样有气度的女性长辈。   “谢谢大伯母。”   “母亲。”慕云来问慕大夫人,“这么早就从贺府回来了?”   “吵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素来不喜贺府那些人的做派。”   慕大夫人摆摆手,用帕子揉了揉额头。   她看向远远站在慕府门口的几人,神情冷淡不少。   “还不过来向你们姐姐请安?”   顺着慕大夫人的目光看过去,慕秋看到了一位穿戴华丽,神情却柔弱的女人,以及站在她身边的两个男孩一个少女。   两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双胞胎。   少女看上去与慕秋年龄相仿,身姿弱柳扶风,细腰盈盈不堪一握,气质柔弱。   他们的身份几乎是一目了然。   在慕秋打量他们时,几人也在打量慕秋。   两个男孩紧紧抓着骆姨娘的手,没有对慕大夫人这句话做出反应。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看到慕大夫人和慕云来都如此亲近慕秋时,她忍不住咬了咬唇角,咽下心头的不满。   “我们过去吧。”骆姨娘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声音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绵柔。   牵着两个儿子往前走了一步,骆姨娘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她知道,慕秋回府对两个儿子的地位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对自己的女儿却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在二房嫡小姐没找回来的时候,雨儿虽然只是个庶女,但因为她是二房唯一的女孩子,身份比一般的庶女高了不少。   可现在,嫡小姐回来了,年纪还只比雨儿大一岁,到时无论是挑选夫婿,还是在公中嫁妆各方面,雨儿能得到的都比原来不知道少了多少。   只是以大夫人那说一不二的态度,如果雨儿敢直接表露出对嫡姐的怠慢不满,大夫人绝对会狠狠责罚雨儿,借此来敲打敲打府中下人。   就在慕大夫人的眉头已经蹙起来时,一直低着头的慕雨抬起头,脸上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脚步轻快跟上了骆姨娘。   慕雨走到慕秋面前,目光直视着她,眉梢微微上挑些许,带着点点矜持的挑衅,礼节却挑不出一丝差错。   “慕雨给二姐姐请安。”   品读出慕雨脸上的挑衅之色,慕秋并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其实慕雨、骆姨娘的态度,是她早就猜到的,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如今他们做出这般姿态,慕秋自然算不上生气。   “三妹妹。”慕秋向慕雨颔首示意,看向了一侧的骆姨娘。   骆姨娘作为一个妾室,能够生下二子一女并且执掌二房庶务,有的可不仅仅只是一张脸。连慕雨都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出错,骆姨娘的应对自然更加四平八稳。   “给二小姐请安。”行过一礼,骆姨娘轻轻推了推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两个孩子,是不是觉得你们二姐姐太漂亮了,所以害羞不敢和二姐姐亲近?”   这番话说得漂亮,既给两个儿子一直不行礼的举止找了理由,又轻轻捧了慕秋一下。若是慕秋还想从中挑出两个弟弟的差错,怕是连慕大夫人都要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了。   在骆姨娘的提醒下,两个弟弟向慕秋问好,虽然算不上多恭敬,礼数上挑不出什么毛病。   “母亲,我们该进府里了。”慕云来适时提醒。   慕大夫人对慕秋说:“对对对,外面风大,快随大伯母进府。”   “大伯母,我扶着你。”瞧着婢女要去搀扶着慕大夫人,慕秋先一步上前,挽住慕大夫人的胳膊。   从外面看,慕秋只觉得慕府红砖白瓦格外气派敞亮。   走进里面一瞧,才发现慕府院子几乎是移步换景,无论是花草树木的栽种还是一应摆设都独具匠心,于不经意处显露出风轻云淡的累世风流。   慕秋一边听慕大夫人说话,一边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府邸。   这些年里慕秋经常出入郁府。   同样具有悠远的历史,但郁府的布置更显得富丽堂皇、花团锦簇,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慕府的布置就更符合文人的审美,雅致又写意。   穿过一条回廊,就从前院入了内院。   慕秋赶了一个月的路,虽然不晕船,但精神也有些萎靡。   慕大夫人是何等人物,哪怕慕秋强打精神,她也能看出端倪。   话锋一转,慕大夫人说:“我已经派小厮去寻你大伯父和你父亲,让他们今天早些从衙门回来。厨房备了好酒好菜,今晚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熟悉熟悉。”   “云来,带你二妹妹去她的院子看看。”   “若是有哪里不喜欢的尽管提,不要委屈了自己。”这句话自然是对慕秋说的。 第七章 慕家。   慕秋住的院子叫明镜院,取自“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是一个很有禅意的名字。   这里原本是慕秋母亲住的地方,在她病逝后,明镜院就被封存了起来。后来慕家人寻到了慕秋,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慕大夫人干脆就命人将这间院子倒腾出来,重新修葺一番。   反正慕秋母亲在天有灵,也会很乐意自己的女儿住进明镜院。   “明镜院是西府最大的一间院子。”慕云来拂开面前那丛紫藤花,示意慕秋先走过去,“虽然多年未曾住人,但每日都会有人打扫。”   院子里的这丛紫藤花被照料得极好,攀附着藤架蔓延生长至廊顶,又从廊顶垂落下来。   九月秋风迎面吹来,午后浅淡的阳光穿透间隙,洒在慕秋身上。   慕秋穿过紫藤花架,头发和肩膀上落了几朵碎花瓣,她有些好奇:“我住在这里,我……我父亲没意见吗?”   提到“父亲”这个字眼时,慕秋声音有些艰涩,但还是顺利喊了出来。   慕云来挟去慕秋肩上残花:“西府其他几间大的院子都被占去了,是二叔主动提出来修葺明镜院,让你住进这里。”   “你这个嫡姐住的地方,总不能比弟弟妹妹住的地方还小。”   说到这,慕云来干脆多提了一嘴:“今日三妹妹的表现我也瞧见了,她为人并无坏心,只是害怕失去一些东西,所以心思易走极端。骆姨娘和两个堂弟对你的态度,想来也是受到三妹妹的影响。”   “你若是觉得和他们合得来,那就多相处相处,若是觉得性情实在不想投,保持礼数周全即可。”   听到慕云来这番堪称直白的话,慕秋不免有些诧异。   但她不是不分好歹的人,自然知道慕云来这番话处处都在为她考量。   她与骆姨娘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只要骆姨娘他们不对她出手做些什么,慕秋自然也乐得清闲。   “堂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慕云来轻笑了一声:“知你心中有成算,不过也莫要委屈了自己。”   院子已经逛了一圈,慕云来没有多待,先行告辞离开。   慕秋找白霜交代了一些事情,回屋里睡下了。   再睁开眼,外面已是残阳西斜时分。   白霜掀开珠帘走进里屋,笑道:“小姐起得正巧,东府那边来了人,说是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回府了,现在正在东府那边喝茶。”   慕秋眼里残存的几分困意消散,由着白霜帮她梳洗。   她到东院时,东院正热闹着。   慕雨和两个弟弟正围坐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笑容灿烂,嘴里不住地说着些什么。   骆姨娘坐在他们对面,温温柔柔地凝视着他们。   哪怕随便来个外人,瞧见这幕,也能联想出一幅家庭其乐融融的画卷。   似是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脚步声,骆姨娘偏头,宛如主人招呼客人般:“二小姐来啦。”   室内的欢声笑语骤然一窒,慕雨等人原本放松的身体也变得紧绷起来。   中年男人头戴玉冠,还穿着那身正四品朝服,他丝毫不在意气氛的变化,抬眼看向门口,恰好与慕秋的目光撞在一起。   两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狭长丹凤眼。   就连直视人时眉眼上挑的弧度也都如出一辙。   在彻底看清慕秋的容貌时,中年男人微微一怔。   慕秋迅速打量了中年男人一番,敛起视线:“女儿慕秋给父亲请安。”   这声称呼,打断了慕二老爷对过往岁月的缅怀和追思。   时间流逝的残忍就在于,当你看到一个与亡妻容貌极为相似的女儿站在你面前时,你会突然惊觉,故人早已离去多年,而你,也逐渐老去。   慕二老爷垂下眼,端起手边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弄茶水,“嗯”了一声:“回来了就好,去明镜院看过了吧。”   语气不冷漠也不亲近,带着些公事公办的态度。   慕秋的语气与他保持一致:“已经看过了。”   “秋儿,怎么还在那站着?”慕大夫人从屏风后走出来,结束了这有些尴尬的父女叙旧一幕,“来,坐到大伯母身边。”   没过多久,换了常服的慕大老爷和慕云来前后脚走进来。   相比起亲爹,慕大老爷对慕秋的态度要更为和善亲近:“听闻那日你在江上遇到了刺杀,还受了不轻的伤,如今身体如何?”   慕秋的语气也变得亲近不少:“受的只是皮肉伤,在船上养了半个月,如今都痊愈了,就是脖子上的疤暂时还消不掉。”   慕大夫人摇着扇,她和慕秋坐得近,直接看向慕秋被衣领轻轻挡住的那道伤疤。   伤疤约莫一掌长,泛着淡淡的粉,处于咽喉位置。   只是从伤疤所在的位置,慕大夫人就能推测出当日到底是何等惊险。   这孩子真的差一点点就……   “如今流窜在江上的匪徒竟如此嚣张狂妄,看来两岸治河官员都该警醒警醒了。”慕大夫人眼眸微微眯起,摇着团扇的动作一顿,冷笑道。   慕大老爷看向慕秋:“你们遇到的那伙人,只怕不是普通匪徒吧。”   慕秋听着慕大夫人的话,心里更觉温暖。   她朝慕大夫人笑了笑,才对慕大老爷解释道:“全部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武器还很精良,而且潜上船许久才被发现踪迹,用的都是一剑毙命的手法,被我们抓住后全部自尽伏诛。这种做派更像是被特意培养出来的死士。”   慕大老爷的食指轻轻叩击桌面,这是他在思考时惯有的一个习惯:“冒着同时得罪慕家和郁家的风险也要挟持你,又不痛下杀手,显然不是灭口。”   “我记得从扬州寄来的信上有说,你接到了一个琴师的聘请为她写状词,而这个琴师在扬州知府儿子暴毙的前两日就被抛尸乱葬岗,这些人来找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慕秋心下一凛,万万没想到大伯父只从只言片语里就把事情推断得差不多了。   想到那枚玉扳指,慕秋话到了嘴边。   很显然,玉扳指背后肯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她只是一女子,又刚回到慕家,还没完全站稳脚跟,哪怕想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可是大伯父不一样,他是朝中正三品大理寺卿,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她把玉扳指交给大伯父处理,算不算是既让自己脱离了危险,又完成了琴师对她的托付?   趋利避害几乎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本能。   再说了,天塌下来的时候,也都是个子高的人先去顶着的。   慕秋思索到这里,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偏向,打算等吃完饭后,单独去找大伯父说这件事。   可就在这时,慕大老爷突然又道:“也罢,这个案子已经从大理寺移交给了刑狱司,我了解这些又如何,总不能去抢刑狱司的案子。”   慕秋心下陡然有丝丝寒气冒了出来。   她怎么忘了,扬州知府儿子离奇暴毙案全权移交给了刑狱司。   如果她把玉扳指交给慕大老爷,那慕大老爷也会卷入这个案子里。   在梦里,慕家就是被刑狱司屠了满门的。   不管慕家被抄家灭族一事,与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总之慕大老爷作为慕氏一族的族长,并不适合卷入其中。   而她自己,早在很久之前,就因为那几分微不足道的正义感,深陷局中出不来。   所以玉扳指的事情,还是暂时只由她自己担着就好。   若是她真惹出了什么祸端,她一个刚刚回到慕家的晚辈也不至于牵连到整个慕家,彼此想要撇清关系太容易了。   慕大老爷摇了摇头,正欲转移话题,余光瞥见慕秋神色有些异常,眉心微微蹙起:“怎么了?是想起了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没。”   慕秋神色一凛,连忙摇头。   她垂下眼,肩膀处的长发垂落至身前,一派温顺乖巧。   “我是在琢磨大伯父刚刚说的那些话。”   慕大老爷道:“刑狱司手段通天,如果他们用心查办这个案子,想来你在江上被刺杀一事瞒不住他们。若是过些日子有刑狱司的人找你了解事情,你不用慌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慕二老爷在这时竟也开了口,平静道:“不想说也无妨,慕家还真不怕得罪刑狱司。”   身为累世风流的名门大族,慕二老爷说这句话时自然是有底气的。   然而慕秋心里忍不住苦笑了下。   “行了行了。”   慕大夫人在一旁听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秋儿才刚回家,连你们的脸都没记熟,这些事情稍后再谈也无妨。”   慕秋唇角微微弯起,旋即又很快恢复常色,唯有眼里的笑意,在吃完这顿团圆饭后依旧没化去。   夜色渐深,众人散去。   慕秋手里提着灯笼,在白霜的陪同下走回西府。   才行几步,绕过长廊,慕秋就见长廊尽头,慕二老爷负手背对她站立。   小厮提着灯笼站在慕二老爷身侧。   慕秋脚步微顿:“父亲是在等我?”   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她说。   只是思虑几许,慕秋也猜不到慕二老爷要对她说些什么。   她甚至弄不太明白慕二老爷对她的态度。   说是亲近没有,可要说是反感也没有,反而透着点极为复杂的情绪。   慕二老爷转身。   烛光黯淡,隔的距离稍远了些,慕秋看不太清楚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用十分平淡的语气道:“方才忘了和你说一件事。”   “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都在明镜院里,库房钥匙我明日派人给你送去。”   “至于你母亲嫁妆里的那些田产商铺,我会命人清点后再把账目送去给你。”   “田产商铺这些年的收益我都没留着,全部命人拿去买地了。十年过去,你母亲留给你的田产亩数应已翻了不少。”   听着慕二老爷这番话,慕秋惊讶地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一道大步流星离去的身影。   她在原地踌躇片刻,没有追上去。   直到白霜出声问她要不要回屋,慕秋才恍惚回神,意识到她才刚回帝都,连一夜都没过去,就已经先一步实现了暴富。   那些什么姐妹暗斗,克扣结发妻子嫁妆的话本戏码,还未开场便宣告结束。 第八章 她心有不平。   慕秋能理解骆姨娘、慕雨对她的忌惮,甚至能理解大房一家对她的温和亲近,可她唯独琢磨不清楚她父亲的态度。   也许是和她母亲有关系?   第二日去给慕大夫人请安时,慕秋向慕大夫人问起祭拜她母亲的事情。   正笑着喝燕窝的慕大夫人放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叹道:“月末就是你母亲的祭日,到时我带你去祭拜她吧,给她上柱香,告诉她你回来了,告慰她在天之灵。”   慕秋应好,又问:“大伯母,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你母亲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那母亲娘家那边还有什么人吗,我是不是应该去走动走动。”   慕大夫人淡淡道:“不用,你母亲娘家本来就只剩两三个人,后来出了一场事都死了。她就是得知家人的死讯后太难过了,才会郁结于心一病不起的。”   慕秋顿觉伤感,为那位毫无印象的母亲。   至亲刚刚辞别人世,疾病缠身备受折磨,又遭遇了女儿失踪的锥心之痛,慕秋能想象得到她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哀寂绝望度过人生最后阶段。   慕秋一时间失去了往下询问的心情。   慕大夫人显然也没什么谈兴,潦草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拿到明镜院的库房钥匙了吗?”   “昨天夜里父亲就命人送过来了。”   “那回去清点库房吧,你母亲留下的好东西有不少,你挑着喜欢的用。”   好东西有不少?   慕秋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把它放在心里,直到打开库房,看着库房账本及每样物品对应的价值,慕秋陷入了沉思。   她现在在认真思考一件事。   ——到底是慕府公库的好东西多,还是明镜院库房里的好东西更多?   圆润饱满毫无瑕疵的东海珍珠价值千金,举世难寻,在库房这里却是一匣子一匣子装着,随意堆在门口角落堆里。   要不是慕秋弯下腰捡了起来,还真猜不到里面装着这样的宝物。   等慕二老爷命人把铺田契纸送过来,看着装了满箱的契纸,慕秋已经震撼到麻木了。   这些东西除了一部分是后面添置的,绝大多数都是她母亲的嫁妆。能拿出这么大手笔的嫁妆,足以说明她外祖家很有钱,甚至可能很有权势,因为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够拥有的。   她外祖家是什么来头?   慕秋找来白霜:“你爹娘都是府里的老人对吧,我想找你娘打听一些事情,你去把你娘喊过来。”   白霜匆匆退下去,但还没迈出门槛,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婢女急切的声音:“二小姐,大夫人请您过去东府一趟。”   慕秋不慌不忙:“大伯母那边出了什么事?”   “方才门房过去通报,说是刑狱司少卿楚河领着一队人马登门,气势汹汹,只怕是来者不善。”   刑狱司来人!   白霜捂着嘴惊呼出声,目露骇然之色,下意识扭头去看慕秋,却见慕秋如风般从她身边掠过。   ***   慕家人猜到了刑狱司会登门,但他们没想到刑狱司会来得这么快,快到府上压根没什么准备,慕大老爷、慕二老爷和慕云来都去了衙门,只剩下几个妇孺在家。   慕大夫人听到门房的通报后,先派人去通知慕秋他们,又命人将刑狱司少卿楚河请到厅堂,才换了身华服赶去厅堂。   慕大夫人到厅堂时,厅堂里已经大刀阔斧坐着一人,在那人身后,有六人持刀而立。   那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身穿蟒袍腰配玉带,面容阴沉冷厉,眉间那道极深的竖痕透出丝丝狠辣歹毒,被他的目光锁住时,总让人疑心是否被毒蛇盯上了。   慕大夫人款步入内:“楚大人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楚河转着拇指间的玉扳指:“这位想必就是慕府的大夫人了,本官瞧着,慕大夫人似是不欢迎本官。”   慕大夫人在主位坐下,命人奉茶:“楚大人说笑了,您随便跺一脚,京城菜市门口的血污就要厚上三层。试问这帝都,除了皇宫之外,哪家敢不对楚大人敞开大门任由您进出?”   楚河转着扳指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慕大夫人:“喝茶就不必了。客是恶客,想来慕大夫人也无心待客。楚某此次来,只为带走府上的二小姐,请慕大夫人派人通知她一声吧,要是让楚某的手下亲自闯进后院拿人,惊扰到了府上女眷,那未免不好。”   说到这,楚河竟是一抽一抽笑了起来:“那位二小姐昨日就到了洛河码头,楚某的人没有直接将她从码头带走,而是让她先回家叙了叙旧,已经给足慕家面子了。”   “面子都是相互给的。”楚河在佩刀上轻轻吹了口气,“想来慕大夫人也会乐意给楚某这个面子吧。”   “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有什么急事都稍后再说,楚大人先喝些茶水吧。”   慕大夫人八风不动,丝毫没被楚河带着走,又吩咐了一遍。   “给楚大人和那六位大人奉茶。”   慕秋挟风闯入厅堂时,屋内众人正在饮茶。   她走得太急,后面更是小跑起来,气息还没完全平复,面颊上透着几分跑动后的红晕。哪怕只是穿着一身素衣,脸上未施粉黛,整个人依旧潋滟生情。   暗暗平复了下呼吸,慕秋向慕大夫人行礼,才朝一旁的楚河看去:“这位是——”   楚河笑道:“刑狱司,楚河。”   “原来是楚大人。”慕秋点头,又疑惑道,“楚大人摆出这副架势,又特意寻我过来,难道是我犯了什么罪?”   楚河拱手:“二小姐当然没犯事,是刑狱司最近在调查扬州知府儿子离奇暴毙案,楚某手底下的人查到这个案子和二小姐有一些关系,还请二小姐随我楚某走一趟吧。”   “楚大人有文书吗?”   楚河像是没听懂慕秋的话般:“什么?”   “依照大燕律条,请证人去官府配合调查,需要出具相关文书。官府捉拿犯人都需要一纸公文,更何况我本就无罪。楚大人来势汹汹,一副今日必将我带去刑狱司的模样,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带?”   听到慕秋的发言,慕大夫人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不少:从大燕律条来先发制人,压下楚河的气势,秋儿处理得着实不错。   楚河眼眸微微眯起,下意识转动着手上那枚玉扳指。   慕秋的视线不由被他的动作吸引。   她朝玉扳指扫了一眼,心中颤了颤。   但害怕楚河发现端倪,慕秋不敢再多看那枚玉扳指,迅速垂下眼,长而翘的睫毛遮去她眸中异色。   “不过——”慕秋话音一转,“楚大人以礼相待,诚邀我前去配合调查,我自然是乐意的。文书现在不带在身上,随后出示即可。”   慕大夫人刚放松的身体再度绷紧,她错愕看向慕秋,不明白慕秋为何会主动前往刑狱司。   想不明白的还有楚河。   楚河仔细盯着慕秋的神色,唇角慢慢翘了起来,抬手鼓了两下掌。   “二小姐请放心,就算不看在慕家两位大人的份上,看在二小姐这般花容月貌,楚某也会怜香惜玉,以礼相待。”   听出他话中轻浮,慕秋眉梢微抬:“楚大人,我受烟雨阁那个叫翠儿的琴师所托,为她写了份状词。如今她含冤而死,无法出庭陈述自己的冤屈,不知我能否算是她的状师?”   “算。”   “好。我作为状师,能否一览此案的案宗,了解案件进展?”   楚河这才明白她的目的所在。   方才先声夺人,压制他的气势;随后又先行软下口吻,卖他一个面子。   她现在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了,她卖了他一个面子,他又能否卖她一个面子,让她能介入这个案子,光明正大查看卷宗。   楚河低低笑出声来:“二小姐,刚刚我和贵府大夫人聊天时,曾说面子都是相互给的。贵府大夫人不太赞同我这番观点,但现在看来,二小姐的想法与我颇为一致,实乃同道中人。”   “那楚大人是同意了?”   “自然。”楚河右手按在桌上,一把起身,抬起右手,“二小姐,这就请吧。”   “秋儿!”慕大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楚河回头看一眼慕大夫人,对慕秋说:“看来大夫人还有事要叮嘱,楚某先去门外等着二小姐。”   厅堂内空了下来,慕大夫人上前握着慕秋的手:“秋儿,你大伯父他们还未回府,你怎么就答应和楚河去刑狱司了?”   慕秋反握住慕大夫人的手,眼神坚定:“大伯母,无论早晚,我始终都要去刑狱司走上一遭,现在过去还能把握住主动。”   慕大夫人蹙着眉,轻叹着点头:“是这个理。但你为何要提出查看卷宗,介入此案?”   慕秋温声道:“大伯母还记得我遇到的那场刺杀吗?我已经身在局中,与其在一片懵懂无知中随波逐流,不如主动迎难而上。”   楚河手里戴着的那枚玉扳指,与琴师交给她的玉扳指,造型虽然有所不同,但看上去成色竟是一般无二!   有人一直在找她手里那枚玉扳指,可能是楚河的人,也可能是其他势力的人。   她是不想牵连慕家,不想让慕家和刑狱司有太多的牵连,但她也不可能活活等死啊!   以前只是扬州府一介平民时,她一往无前,现在有了慕家做靠山,总不能反倒怯懦了。   随波逐流者往往容易溺死水中,主动于深渊前行者也许会遇到重重危机,但也有可能在汹涌的暗流中寻到出路。   她没有那种平天下不平事的豪情壮志,更没有那种能力,可是这个案子,她心有不平。   为自己遇到的刺杀,为那个香消玉殒的琴师! 第九章 错综复杂。   马车碾过青石地板,在慕府侧门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车辙引,朝巷子外驶去。   慕秋坐在后面那辆马车里,陈管事和白霜二人陪她同行。   楚河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刑狱司其他六人骑在马上,分成两批护着马车。   看他们那严防死守的熟练架势,慕秋有理由怀疑,楚河在京城里经常遇到刺杀。   不过看楚河今天在慕家那种来去自如的架势,慕秋觉得,也难怪大燕开国百年来,没有一位刑狱司少卿能得善终,尽数死在任上。   这种嚣张,只是昙花一现。   等楚河这把刀折了钝了,或者是众怒难消之时,再换另一个人坐到刑狱司少卿的位置即可。   马车轻晃,午后阳光慵懒。   慕秋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就在困意渐渐涌上来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慕秋睁开眼睛,还未掀开马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慕云来的笑声从外面传进来。   “秋儿妹妹,抱歉,我来晚了些。”   慕秋倏地掀起窗帘一角。   慕云来策马跟在她的马车旁边,身上穿着朝服。   注意到慕秋的视线,慕云来朝她露出安抚一笑。   声音不疾不徐,如沐春风。   “下人到翰林院找我,得知消息后我连忙赶回府里,岂料还是晚了一步。从慕府到刑狱司只有一条路,母亲担心你会遇到麻烦,就让我跟过来看看。”   刑狱司在慕秋眼里,就是吞噬人命的龙潭虎穴。   无论面上表现得多平静,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但此时此刻,因为慕云来的出现,因为慕云来的一番话,慕秋心底那丝惶恐消散。   她彻底平静下来。   “又要麻烦堂兄了。”   “不麻烦。翰林院清贵却不忙碌,我告假几日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交谈两句,因楚河就在不远处,堂兄妹两默契地结束话题。   穿过最繁华的朱雀街,刑狱司就到了。   这座笼罩着煞气的府邸,设在朱雀街附近,有时还能听到街道传来的吆喝声。   楚河的马车驶入刑狱司里,慕秋的马车却被拦了下来,说是访客必须步行入内。   慕秋依照对方的话下了马车。   单从外面看,刑狱司与其他衙门并无不同,青砖白瓦勾勒出历史沧桑底色,尽显厚重。   走进里面,才能感受到刑狱司的富丽堂皇。   随处可见的一块石碑,上面的字居然都是用金粉来写的。   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青天白日里,依旧回响不歇的哀嚎声。   慕秋甚至看到有一个被打得已经不成人形的犯人,从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冲了出来,又被拖回去,地上留下长长的血迹拖曳痕迹。   也许是太痛苦了,那个犯人嘴里一直在发出“嚯嚯”的喊声,根本听不清是什么音节。   仿佛是舌头被拔了下来,只能从胸腔里发声。   联想到这里,慕秋有些生理性不适。   要不是曾经在梦里翻来覆去捅过一个人,她可能维持不了表情的平静。   暗暗吸了两口冷气,不知道是不是慕秋的错觉,她总觉得刑狱司的空气格外不干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个地方还真是晦气得不行。   好在这条漫长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面就是主衙,楚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二位,请。”领路的人停在门外,对慕秋和慕云来说道。   有慕云来陪同,慕秋没有迟疑,迈步朝主衙走进去。   主衙的窗全部用一层不透光的纸封住,屋内没有任何照明物件,慕秋一走进里面,只觉得环境昏暗。而楚河坐在主位上,两份卷轴放在他的手边。   慕秋环视一圈,说道:“楚大人的喜好真是独特。”屋内昏昏沉沉的,看着就顿生困意,结果楚河日日待在这里处理公务。   楚河没请慕秋坐下,漫不经心指着这两份卷轴:“楚某说了会对二小姐以礼相待,为了表示楚某的诚意,这是本案相关卷宗。”   他打了个哈欠:“二位自便。”活动活动肩膀和脖颈,身体往后一靠,竟是打算继续方才的睡眠。   慕秋:“……”   她扭头看了慕云来一眼。   慕云来轻轻颔首,示意她没什么问题,慕秋这才上前去取卷宗。   ***   扬州烟雨阁是一座环境清幽的庄园,分为外院和内院两部分。外院敞开门做生意,迎接走进烟雨阁的任何来客;内院分为一个个独栋小院子,只招待有身份的达官显贵。   翠儿是一名琴师,和其它三人一同负责在外院弹奏曲子。   她是这些琴师里姿容最出色的一位。   烟雨阁明面上显得再风雅,暗地里做的依旧是那种纵情声色的生意。   好在是在外院,人来人往大门敞开,来往的客人偶尔对翠儿动手动脚,也都还在翠儿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她也只能忍。   翠儿家里有一位伤病在床的母亲,一位在学堂苦读的弟弟。烟雨阁给的月俸极多,客人打赏也大方,只有留在烟雨阁这里,她每个月赚的钱才能兼顾给母亲买药和供弟弟上学。   弟弟天资极高,教他的夫子说,弟弟再过两年就能下场靠秀才了。   弟弟素来敬重秀儿这个姐姐,在那些日子里,翠儿总想着只要再咬牙多坚持坚持,她就能苦尽甘来了。   一个月前的某天,负责内院的一位琴师染了病,老板急匆匆跑到外院,找翠儿去救个急,许了翠儿三份月俸。   弟弟明年就要下场科举,家中花销一时间加重不少,翠儿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那间院子里的客人只有两人,一人为扬州知府庶长子,还有一人身份未知。   谁也不知道那天院子里都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在神秘人离开院子后,扬州知府庶长子还未离开。院子里时有低低的哭泣尖叫声传出,却无人敢入内惊扰,直到扬州知府庶长子满足扬长而去,才有和翠儿相熟的人鼓起勇气,闯进院子里找她。   因为这件事情,烟雨阁的老板一口气给了翠儿五份月俸,又让她回家休息几日平复心情。   在家中以泪洗面两日,扬州知府府上突然传出风声,说是被偷了东西。   再之后就有衙役来搜翠儿的家。   搜索无果后,衙役直接将翠儿逮捕进牢房里,翠儿的母亲在推搡中悲愤过度,当晚就病逝了,而翠儿的弟弟也被从书院里开除。   慕秋在牢房里见到翠儿时,她蓬头垢面,衣服破烂,那双灵动的眸子光彩不复,整个人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   直到慕秋蹲到她面前,说自己是被她弟弟找过来的,翠儿眼里才恢复几分神采。   漫漫长夜,露重霜寒。   翠儿囚衣染血,脸死死贴在牢门上。   她看着慕秋,目眦尽裂,字字泣血。   那天牢房里,翠儿到底和慕秋说了什么,除了慕秋自己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晓了。   就连当时一直在牢房外帮她打掩蔽的郁墨,都无从知晓。   回到家里,慕秋走访了好几个地方,连烟雨阁也没放过。   状词上的笔墨痕迹还没干透,慕秋就看到了那具浑身是伤的尸体。   那个年轻的姑娘睁着那双再也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浩浩青天白日。   朗朗乾坤,她却等不到一个能为她洗刷冤屈的青天大老爷。   后来,慕秋请人将翠儿的尸体从乱葬岗带走,葬在一块荒草萋萋之地,葬在她母亲的身边。   原本还想再照拂翠儿的弟弟一二,可是慕秋的人去到翠儿家,那里人去楼空。   看屋里收拾的痕迹并不仓促,翠儿的弟弟应该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就在翠儿死去的两日后,扬州知府庶长子竟然暴毙在花楼里。   更为奇异的是,深受器重的庶长子离奇暴毙,扬州知府的态度是倾向于息事宁人。   虽然对外,扬州知府说自己的庶长子死于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他才选择息事宁人,没有把事情闹大,但郁墨的父亲身为江南道监察御史,还是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发现这件事极可能存在猫腻后,一道折子悄悄送进了宫里,郁墨的父亲直接把这件事捅到天子面前。   事涉江南,而江南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天子责令要严查此案。   朝廷原是打算将这件事交给大理寺,由慕大老爷一手督办。   岂料风波又起,天子话音刚落下,刑狱司少卿楚河突然跳了出来,自请查办这件案子。   思索片刻,天子竟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改了口令,由刑狱司来操办这个案子。   霎那间,一位庶长子的死,吸引了朝堂文武的目光。   刑狱司明面上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审理冤假错案,处理这个案子的效率极为惊人,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梳理清楚案件大致来龙去脉,甚至把目光锁到了慕秋身上,在慕秋抵京当日,刑狱司的人就已经得知了消息,第二日直接上门“请”人。   ***   慕秋知道的消息并不多。   直到看完这两份卷宗,她才发现,这件案子背后居然牵扯进了这么多势力。   而这些在卷宗中出现名字的,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人。   潜藏在水底下搅动风云的又有多少人呢?   重新卷好两份卷宗,慕秋神情凝重。   她刚将卷宗重新放回楚河手边,楚河瞬时睁开眼睛。   他方才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装睡还是真的睡了过去。   “二小姐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   楚河饶有兴致地追问道:“感觉如何?”   慕秋实诚回答:“错综复杂。”   楚河笑了一声,听在旁人耳里颇为嘲弄:“哈,那慕小姐梳理清楚了吗?”   慕秋退回自己那张梨花木椅子坐下,语气诚恳。   “楚大人想问什么不妨明说,我感受到了楚大人的诚意,该说的都会如实道来。”   至于那些不该说的,她自然也不会说。   楚河不知是否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眸眯起,那只戴着玉扳指的右手拇指不紧不慢敲打扶手。   咚。咚。咚。   玉扳指和梨花木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静谧到极致的屋内响起。   慕秋突然知晓,她为何会觉得刑狱司沉闷危险,晦气得不行了。   这个地方竟连一声鸟叫雀鸣都没有!   身处闹市隔壁,却死寂到如同炼狱!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刑狱司!   心思流转间,慕秋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是慕云来先开了口,温润的声音插入进来,打破楚河和慕秋的对峙:“楚大人,舍妹年纪尚小,你拿出审问犯人的架势面对她,会吓到她的。”   慕秋顺着慕云来的话说:“是啊,楚大人,这些心思用在我一介弱女子身上,实在是浪费了。”   楚河大笑起来:“二小姐看着可不像普通弱质女流。也罢,看在慕公子的面子上,我就直接问了。”   从椅子上起身,楚河走到慕秋面前,右手按到桌面,那枚玉扳指直接送到了慕秋眼皮子底下。   慕秋强忍着,不敢让自己的视线乱瞟,直视俯身盯紧她的楚河。   “二小姐应该清楚,这个案子追根溯源,源头在于那位叫翠儿的琴师。据我所知,翠儿临死前,最后一个与她有过接触的,就是二小姐你!”   慕秋点头:“没错。”   刑狱司都直接找上她了,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看着她这么配合,楚河继续问道:“当天晚上,你在牢房里停留了一刻钟,翠儿和你说了什么?”   慕秋眉峰蹙起,眉眼间骤然浮现出怒意和锐利来。   “翠儿姑娘在向我控诉,控诉扬州知府庶长子施加在她身上暴行!控诉知府衙门的狱卒试图屈打成招!”   “翠儿姑娘在向我哭泣,在向我求助,她不求我能救她,只希望我能帮她洗刷身上的冤屈!”   “谁人不是清清白白来到这个世界上,到了生命的尽头,一个从没有做错过事情的女子,想清清白白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个要求有错吗楚大人!”   她说着说着,竟是也从椅子上起身,逼得站在她面前的楚河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那双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楚河抬手鼓掌,冷笑:“二小姐好口才。”   慕秋脸上怒容瞬间收敛了个干净。   她翩翩行了个礼,柔声说道:“楚大人过奖了。方才我只是在模仿翠儿姑娘的神态语气,若是吓着楚大人,还请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女子。”   一直坐在旁边的慕云来嘴唇忍不住勾了起来。   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努力压了压自己泛上来的笑意。   “是吗,我看二小姐自己对此事也非常愤怒吧。”   “当然愤怒。楚大人别忘了,我在回京途中,莫名其妙遇到一场刺杀,险些葬身江底。”慕秋看着楚河。   楚河拂袖,走回了自己的位置,端起茶盏大口喝了起来。   “二小姐,你没有说实话。楚某是在真心查案,你我应该同心协力才是。”   “楚大人觉得我骗了你?”   “是糊弄还是坦诚,二小姐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慕秋一笑:“我对我的坦诚心中有数。”   她可太心中有数了,她压根没说谎。   只不过是掐头去尾,省略了不少。   楚河也跟着她微笑起来:“二小姐暂时不想说也无妨,你才刚回到京城,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楚某也是能理解的。想来过段时间,二小姐就能相通了。”   听出楚河话里的威胁,慕秋心下生寒。   楚河想要出手做什么?   “楚大人。”   慕云来挡在慕秋身前,将她护到了自己身后。   素来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此时脸上浮现出愤怒警告之色。   “我二妹妹姓慕。”慕家的人,你楚河也敢轻动?   “我知道。”楚河额角青筋鼓起,对着守在外面的人喊道,“来人,送客!”又看向慕秋和慕云来,“二位,请吧。”   负手目送着慕秋和慕云来离开的背影,楚河慢慢转着那枚玉扳指,神情逐渐陷入沉思。   “大人,人已经离开了。”一刻钟后,下属回来向楚河禀告此事。   楚河“嗯”了一声。   “大人。”下属是楚河的亲信,知道他不少秘密,“今日您对那位慕二小姐的试探,可有什么成效?”   楚河似乎是被开启了笑穴般,在听到这句问话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位慕二小姐确实是个聪明人,前面我都被她糊弄过去了。”   “可惜啊,还是太年轻,过犹不及的道理还没学透。”   “通知另一边,信物就在她手里。”   他几次挑衅,几次转动玉扳指,都是为了让慕秋注意到玉扳指,以此观察她神色变化是否存在什么端倪。   慕秋的神色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但到了最后,玉扳指都放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她依旧没有去瞥上一眼——   这样刻意避开的举动,反倒将她暴露了。   ***   慕秋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   此时此刻,她正在白霜的搀扶下走进马车里。   车轱辘缓缓滚动,从这条巷子拐进热闹的玄武大街。   这条巷子的拐角,设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面汤铺子,铺子开设在这里,生意还算热闹,六张桌子里有四张都坐着人。   最角落那张桌子里,有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劲装,头上戴着斗笠。   斗笠边沿压得极低,藏住男人的眼睛,仅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男人身上最奇怪的一点是,他的武器是把细长如钩月、用白布缠绕包裹住的弯刀。   他就坐在那里,慢慢吃着面汤,目送慕家马车一路远去。 第十章 想要找到她的又何尝只有她父亲……   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除了官话外,还能听到各种极具特色的口音。   慕秋没有细看过这座历经千年更迭的城池,听了半晌,实在按捺不住,掀开一角帘子想看个新鲜。   结果帘子才刚掀开,就被慕云来抓了个正着。   慕秋抿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慕云来哑然失笑。   在刑狱司少卿楚河面前再如何沉稳,秋儿也不过是刚满十六,对一个新的地方抱有好奇再正常不过。   他勒住马缰,主动问道:“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要不要下马车走走?”   见慕秋点了头,慕云来翻身下马。   马车和马匹都交由下人负责,慕云来和慕秋并肩走在一块儿。   他低声缓语,为慕秋介绍洛城的风土人情。   和绵软多情的扬州不同,洛城既热闹又厚重。   雕车画阁,绣户珠帘,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偶尔还有各种有意思的街头表演,哪怕是茶楼里打板的说书人,也能说出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特色。   这,就是大燕朝最繁荣兴盛的城池。   慕秋逛得越来越起劲。   不多时,浩荡长风吹拂而过,夕阳渐渐西沉。   慕秋看着漫天的霞光,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她拍了拍额头,懊恼道:“逛得忘了时辰,大伯母在家里不知道有多担心。”   慕云来轻笑:“不用担心,方才我已经派人回府打过招呼。饿了吗,我们在外面用过晚膳再回府吧。”   慕秋笑道:“还是堂兄思虑周全。”   慕云来领着慕秋穿过人流,往酒楼走去。   用完东西,又逛了会儿洛城的夜市,两人才兴尽归府。   慕大夫人听说他们回到了府里,让人去将他们请过来。   等他们到了,慕大夫人仔细打量慕秋一番:“玩得可尽兴?”   “很尽兴,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东西。”慕秋答道。   “高兴就好,明天我让账房给你支一百两,遇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只管买,不够了再去账房拿。”   看出慕秋想婉拒,慕大夫人接着道。   “你刚回到京城,总要添置些东西。大伯母知道你如今不缺银子,但这一百两,你堂兄堂姐、弟弟妹妹们都有,你那份当然也不能缺了。”   一百两银子对慕家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重要的是它代表的意义。   都是家里的孩子,一个人有的,另一个人当然也要有。   甚至从礼法上说,慕秋是嫡女,又是长姐,得到的应该比弟弟妹妹们都多。   在这一点上,慕大夫人拎得很清楚。   慕秋算是知道,堂兄的细致周全都是从谁那遗传过来的了。   她在慕家的处境能如此好,和大伯母的宽容睿智息息相关。   “那我就收下了。”慕秋看向慕云来,玩笑道,“今天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堂兄掏的腰包。买到后面,我担心自己会把他的俸禄买光,所以没敢再继续买下去。”   慕云来乐了:“多谢二妹妹体恤。”   慕大夫人在一旁看着他们,眼神温柔,又带着一些莫名的伤感。   慕秋注意到慕大夫人的沉默。   她偏头看过去时,慕大夫人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掩去自己的失态。   慕大夫人说:“你堂兄的钱,你随便花。他要是敢不给你掏钱,你回来和大伯母告状,大伯母帮你教训他。”   慕云来哭笑不得:“这些小事哪里敢劳烦母亲,我绝不会让二妹妹有机会告状。”   慕秋笑得前仰后合。   慕大夫人陪着他们聊了会儿,才问起今天在刑狱司发生的事情。   慕秋肃容,认真复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听到楚河的威胁话语,慕大夫人捏着帕子冷笑:“我倒是好奇,他打算怎么让你想通。胁迫?难不成是暗杀?这刑狱司,是陛下的刑狱司,可不是姓楚的。”   “夫人这话说得不错。”慕大老爷绕过屏风,挟着夜间凉意走到众人面前,“这段时间楚河的行径是越来越嚣张,连陛下已经定下的事情都敢置喙,让陛下在一众朝臣面前改了口令。我瞧着,他是越来越失了做臣子的分寸。”   慕秋问道:“大伯父是觉得,陛下要容不下楚河了吗?”   “圣心难测啊。”慕大老爷感慨,“不过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就算现在还容得下,只要楚河没把这个案子办好,陛下也会不再信重他。”   慕秋想通了:“那就难怪楚河明知道我是慕家人,还敢这么嚣张了。”   这些年里,楚河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   他直到现在还平安无事,只不过是因为陛下信重他。   一旦失去陛下的倚仗,那些在楚河身上栽过跟头的人,能立马把他撕成个粉碎。   “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一个疯子。”慕云来说,“这段时间要是没其他事情,二妹妹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慕秋神情镇定:“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更何况,她手里还有那枚玉扳指。   今天楚河一直把玩玉扳指,显然是在试探她。   她需要好好想想,她手里那枚玉扳指,该怎么处理了。   回到明镜院,慕秋先去查看了藏在箱子里的匣子。   确定她写好的状词和玉扳指都没被人动过,这才命人送水进来沐浴。   沐浴过后,慕秋一身水汽,坐在床边翻看账本。   她手里能用的人不多,刚刚在和慕大夫人聊天时,慕秋请慕大夫人把白霜的爹娘都调到她的院子里伺候。   除了要走白霜的爹娘外,慕秋还要走了一路护送她回京的陈管事。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慕秋对陈管事的办事能力心中有数。   她手底下的田产商铺太多了,总不能事事都由自己亲力亲为。   虽然以前没学过该如何打理田产商铺,但慕秋至少清楚该朝哪个方向努力。   寻些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人来帮忙打理,这才是上上之策。   不知过了多久,白霜进来提醒:“小姐,夜深了,明日再看吧。”   慕秋合上账本,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我以前没学过管账,虽然看得懂账本,但看得很慢。得这段时间过去,我得去麻烦大伯母了。”   白霜用木签拨弄烛焰,使烛火烧得更加明亮:“大夫人喜欢小姐,肯定很乐意教导小姐。”   白霜又斟了杯温水,送到慕秋手边,这才接着说道:“小姐是不知道,以前你没回府时,骆姨娘总让三小姐和两位少爷去向大夫人请安,讨好大夫人。”   “后来大夫人烦得不得了,说是知道他们姐弟的孝心了,日后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就不必再过去东府请安。当时让府里的人看了好一场笑话。”   “骆姨娘伤了脸面,消停了一段时间。等三小姐年纪稍微大了些,她又开始折腾,说自己只是小门小户出身,希望大夫人能教三小姐如何管家。当时大小姐还没出嫁,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大夫人自然就点了头。”   “不过大夫人对三小姐态度比较冷淡,三小姐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等大小姐一出嫁,大夫人就发话让三小姐别再过去了。”   说这些事时,白霜就是当个笑话说给慕秋听。   脑补一番,慕秋都不免为骆姨娘尴尬。   不过慕秋很能理解骆姨娘的想法。   虽然二房的庶务都是由骆姨娘打理,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慕家女眷里,只有慕大夫人一个人说话有份量。   慕雨要是能得慕大夫人喜爱,好处绝对不少。   放下杯子,慕秋用梳子慢慢梳顺头发:“白霜,你说大伯母为什么喜欢我?”   白霜想了想:“可能是和二夫人有关系。”   “我娘?”   “二夫人没出阁之前,与大夫人就是闺中密友。后来两人成了妯娌,关系就更亲近了。听我娘说,那时二夫人经常带小姐去东府,小姐年纪小,总喜欢追着大小姐和大少爷跑,又不哭不闹,大小姐和大少爷一有空就要带着你玩。”   白霜说得绘声绘色。   不知道怎么的,慕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那时年纪还小的她,牵着母亲的手,高高兴兴从西府走去东府。到了东府,母亲和大伯母坐在一起聊天,她和堂兄堂姐在一旁打闹,时不时逗得母亲和大伯母哈哈一笑。   她心尖颤抖,有苦涩漫上舌尖,苦得叫人发麻。   慕秋清楚,这一幅画面很可能是她的某段记忆。   她是失去了六岁之前的记忆,但偶尔会碰到某种契机,想起来一些片段。   慕秋阖上双眼,心想:难怪在码头初见,堂兄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温和亲近;难怪在慕府门口,慕大夫人会待她如此慈爱。   慕云来比她大七岁,她失踪的时候,他已是一翩翩少年。   她失去了六岁之前的所有记忆,可慕云来还记得兄妹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些年里,想要找到她的又何尝只有她父亲?   她突然失踪,她母亲在遗憾中撒手人寰,这两件事又何尝不是慕大夫人他们心里的痛? 第十一章 不平则鸣。   这一部分疑惑解开,又有新的疑惑浮现出来。   比如她当年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她外祖家又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满门都倾覆不在?   抱着这些疑惑,慕秋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两天时间,慕秋按照慕云来所说的,一直待在府里没有出门。   不过她并不觉得无聊。   慕秋每天用过早膳,走去东府给慕大夫人请安,请过安后留在慕大夫人身边,学习如何看账本、如何打理田产商铺,待到日暮时分才离开,生活十分充实。   但慕秋不理会外界纷扰,不代表外界纷扰不会主动找上她。   这天上午,陈管事匆忙赶来禀报慕秋,语出惊人:“小姐,昨天傍晚,我们开在东市的一家粮食铺子被砸了。”   慕秋正在提腕练字,闻言手下力度一重,悬在毛笔笔尖的墨水滴落在桃花笺上,从中心处晕染开,毁了整张笺纸。   惊讶过后,慕秋心里升起“果然如此”的感觉。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怎么回事?”   慕秋出声询问,随手把毛笔放回笔架上,又用帕子擦了擦白皙透粉的指尖。   那里不知何时沾到了一点墨迹。   如今这慕府,谁不知道慕大夫人看重慕秋。陈管事现在被提到慕秋身边做事,管着手底下这么一大摊生意,无论是在府中的地位,还是每个月到手的月俸都提高不少,他自然用心办事,早在过来向慕秋禀报之前就已经把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   此时听到慕秋问起,他言辞条理十分清晰。   “说是昨天下午,京城周边的一户农家过来店里买粮食,他们买了整整四袋米面。结果不到一个时辰,那户农家带着十几个亲戚过来,非要说店里卖给他们的上等米面里,掺了长虫的陈米。”   “这家铺子不大,开门做了十几年生意,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店小二听到他们这么污蔑,与他们据理力争,周围围观的百姓也在帮铺子说话。”   “吵着吵着,那户农家恼羞成怒,竟是直接动起手来。”   “打斗之中,掌柜和几个店小二都受了伤,铺子里的粮食也被抢走了一半。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抢的。”   慕秋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先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掌柜他们伤势如何?”   “伤得不算重,休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了。”   “他们的医药费全部由我们出了,再给每个人多发二两银子,这些天就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养伤,暂时不用过去铺子里了。”   “是。”陈管事应道,“那这件事,要报官吗?”   慕秋眉间滑过一抹厉色,终于不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她怒道:“自然要。依照大燕律法,这些人当街行凶当杖责十棍。”   听到慕秋随口背出大燕律法,陈管事微微一愣,心下错愕。   少顷,陈管事想起慕秋的养父是位狱卒,这才明白她怎么能记住那些繁琐复杂的律法条例。   如果不是有需要,有几个人会特意去翻阅并背诵大燕律法。   这高门大户的子弟,又有几个人真的拿大燕律法当回事?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扮演着的角色,从来都是律法的践踏者。   但是看自家小姐这模样,明显是要拿大燕律法去惩治那些在店里逞凶的人。   陈管事迟疑道:“小姐,我昨天夜里去探望了掌柜,他和我说,那些在店里逞凶的人行事好像是有预谋的,不像是乌合之众,背后很可能还藏着主谋。”   慕秋走到了窗边,随手支起窗来。   薄光携同九月桂子清香,一同闯入室内,轻而易举抚平人心里的烦躁。   看着外面艳阳高照,慕秋缓声道:“不管他们是谁的人,既然敢伤了我的人,我就得为掌柜和店小二他们讨个公道。”   这件事的主谋很可能就是楚河。   反正她已经得罪过对方了。   那得罪得再深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着慕秋这么有底气的声音,陈管事先是一愣,随后有些懊恼地反应了过来。   是啊,自己的主家可是慕家!   是祖上出过帝师的慕家!   报了官后,官府的人还敢不秉公执法吗?   他处理事情还是不够老练,想得还是不够周全啊!   “是,请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办!”陈管事连忙爽快应了下来。   瞧着慕秋没有别的吩咐,陈管事出声退下。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慕秋坐在窗边,一只手支起下颚出神。   在扬州那些年里,慕秋一连看了十年、背了十年的大燕律法,早就将上面的很多内容倒背如流。   陈管事觉得她的倚仗是慕家,但其实不是。   她的武器就是大燕律法。   哪怕强权时常凌驾于律法之上,哪怕偶尔会出现礼乐崩坏、官官相护的局面,哪怕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收获到一个失望的结果,慕秋还是愿意去相信大燕律法。   因为在这十年里,教她这个理念的纪安康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是知府衙门一众狱卒里能力最好的一个,矜矜业业做了二十多年的狱卒,但因为这样的愣头青品性,直到死都只是最普通的一个狱卒,固执得令人头疼,也令人钦佩。   即使现在慕秋被接回慕家,还拿到了她母亲的所有嫁妆,慕秋的心态依旧没有调整回来。   和养父纪安康相处十年,这十年里,纪安康一直在坚持的事情,除了饮酒外,便是小人物那微不足道的正义感。   有时只是随口仗义之言,有时只是雨天里的随手搀扶,有时只是给牢房里的犯人加些饭食,这些细枝末节有时候甚至不值得搬到台面上说,但最后,纪安康死在了追击盗匪的雨夜里。   他死得很悄无声息,被人发现时尸体早就凉透了。   他是真的用了一辈子去践行自己的正义感,哪怕微不足道,依旧遇到不平则鸣。   慕秋以前觉得他很傻,觉得他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和纪安康说时,那个皮肤黝黑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只是哈哈一笑:“你还小,你不懂。”   而等她开始慢慢做出和纪安康一样的选择时,这个教导她长大的养父已经离开了她。   ……   秋意渐浓,温度越来越低。   白霜从院外走进来,隔着半开的窗户,看见慕秋坐在窗边发呆,身上连一件外袍都没披着,她脸色微变,拎着裙摆快步走进屋里,给慕秋加了件外衣。   肩上多出的重量让慕秋回神。   她侧头去看白霜,唇角微弯,说了句让白霜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躲果然是没有用的,现在这个手段只不过是他给的一个小小警示罢了。”   “小姐在说什么?”   慕秋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些:“没什么。大伯母现在在东府吗,我想去找她。”   “奴婢去问问。”   白霜行礼,退了下去,片刻又匆匆走了进来。   “打听好了?”白霜这么快就回来了,慕秋侧头看向她,诧异问道。   “奴婢走到门口,遇到了过来禀报的门房。”   白霜解释一句,走到慕秋面前,将一封书信递到慕秋手里。   “这是从郁家商铺送来的信,说是魏江公子托他们送来的。”   慕秋接过信,用裁纸工具撕去最上面的封蜡,取出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笺。   【明日午时,要事相商。——魏江】   信笺材质普通到堪称粗糙。   可这一行铁画银钩、满是孤家绝笔风范的字迹,生生压得信笺重逾万分。   慕秋对书法一道了解很浅,依旧能从字画之间,品出铁骨峥嵘之威。   这就是魏江的字。   等慕秋放下信笺,白霜续道:“送信的人还说了,明日会有马车来接小姐。”   慕秋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魏江写信邀请,她当然要去见上一面。   只要对方提出的要事是她能帮上忙的,她都会尽力一帮,以此酬谢对方的救命之恩。   ***   慕秋穿着一身素色长裙,在白霜和一队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走去慕府大门。   这队侍卫是慕大夫人拨给她的。   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听慕大夫人说,里面有不少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   看着这些护卫在她身边的侍卫,慕秋想起了大伯母昨晚的殷殷叮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你想出门,大伯母不拦你,只是一定要带足护卫。”   一行人抵达慕府大门时,恰好是午时。   一辆外表平平无奇、通体漆黑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待。   坐在车辕的车夫身材修长,容貌普通,但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大。   车夫扫了眼那些跟在慕秋身后的侍卫,视线转了一圈才重新看向慕秋,抱拳嬉笑起来,颇有些不正经的样子:“慕小姐,上马车吧。”   慕秋踩着木梯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瞧见坐在里面喝茶的人时微微一愣。   魏江脸上依旧戴着那副面具。   他右手握刀,左手端茶,安稳坐在马车中间。   见到慕秋一直不进来,他眉梢微微抬起。   慕秋这才连忙走进马车,坐在魏江左手边:“我没想到魏公子会亲自前来。”   魏江淡淡道:“有事相求,自然要有所诚意。”   听到魏江这句话,慕秋忍不住笑了下。   注意到魏江在看她,似乎不清楚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慕秋摆摆手,笑容促狭。   “算起来,我和魏公子认识也有一个月了,魏公子的言简意赅深入人心。刚刚说的那句话,是我听魏公子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从这方面来说,我确实感受到了公子的诚意。”   魏江重新垂下眼,没有对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倒是一直在外面驾车的年轻车夫哈哈一笑:“慕小姐说得有道理,老大他说话总喜欢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听得我都急死了。”   “沈默!”魏江喊了声年轻车夫的名字,目光锐利扫视过去。   明知道两人之间隔着车帘,沈默还是觉得后颈发凉。   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嘀咕两句回家该加衣了,认真架着马车,不敢再随便插话。   不过他两只耳朵竖得死死的,正在努力偷听里面的人说话。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马车里,慕秋问道。   魏江说:“酒楼,请你吃饭。”   慕秋点头,又问:“魏公子如今可找到落脚之处了?若是没找到,我在京城有几套宅子,公子可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虽然不知道魏江是从哪找来的车夫和马车,但他写信用的信笺,书肆里一百文就能买到一沓,想来魏江手头不算宽裕。   送套宅子,送些银两,再完成魏江的请求,想来也足够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吧。   慕秋在脑海里算着这笔账。   马车外的沈默听到这句话,肩膀笑得疯狂耸动,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这是什么情况,这位慕姑娘怎么一张嘴就要送老大宅子?   魏江沉默,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必。”   慕秋有些失望,她不喜欢欠人情,魏江怎么就拒绝了呢。   难道是好面子,不好意思收下宅子吗?   “魏公子不用和我客气的。”   为了表示决心,魏江再次重申,并多加了两个字以作强调:“真的不必。”   他第一次有些怀疑起来,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穷吗?   魏江低下头打量自己。   衣服是普通棉布材质,鞋子也是棉底,束发用的黑色发带是在成衣铺子里随手裁的,浑身上下一件饰品都没有。   倒是手里那把刀价值连城,但被白布缠绕着,一般人也看不出它的价值所在。   这么一看……   除了弯刀之外,他身上所有东西加起来,可能连一两银子都不到。   也难怪这位慕姑娘会觉得他生活借据。   魏江唇角微微一动,难得升起一丝解释的念头。   但很快,魏江想到他们去吃饭的酒楼。   为了表示诚意,也为了解嘴馋,他让沈默去挑酒楼时,沈默那家伙特意挑了京城最贵最出名的兰若庭酒楼。   事实胜于雄辩,看到那间酒楼,很多事情不用解释也能真相大白了。   然而当慕秋看到“兰若庭”三个字时,她默默望向魏江的眼神,让魏江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和他猜测的不太一样。   慕秋正在以一种无奈谴责的眼神看着魏江。   她知道魏江公子是想表达自己的诚意,但是为了表达诚意,就请自己到兰若庭这种一顿饭要几十两银子的酒楼吃饭……   这实在是有点儿打脸充胖子。   罢了罢了,如果魏江公子不想收宅子,那她把宅子折算成银两,到时多赠予魏江公子一些银钱即可。   所以只是一瞬,慕秋的眼神就恢复了无波无澜,快得让魏江以为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   “我们进去?”慕秋含笑问道。 第十二章 魏公子,搭把手。   “请。”   魏江神情虽冷,但礼数周全,走在前面领路,领着慕秋直接上到三楼包厢。   看到魏江定的居然还是包厢,慕秋既理解又痛心。   她轻吸口气:没事没事,这和自己没关系,反正魏江之前从郁墨那里拿到了一千两,再怎么样也付得起今天的花销。   心理暗示完了,慕秋抬眸扫了眼包厢名字——云鹤间,这才走进里面。   云鹤间装修得格外清幽。   墙上的壁画以及屏风,再到椅子扶手的纹路,全部都是云鹤的图纹。   墙角绿竹苍翠,这里的环境确实对得起它的价格。   店小二迎上来:“几位客官要点什么菜?”   沈默难得来一趟这么贵的酒楼,他左看看右看看,听到店小二的话,乐呵招呼道:“小二你报个菜单。”   店小二利落报起菜名:“我们店里有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花椒鱼……这些都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   沈默看向慕秋,竟把菜名一一重复了遍,高兴道:“慕姑娘,你是客人,你来点。对了,老大不喜欢吃鱼,除了鱼之外,慕姑娘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点什么。”   魏江不喜欢吃鱼吗?   慕秋在点菜时,突然想起来上一次和魏江拼桌吃饭。   明明那个酒馆最地道的菜色就是河鲜,但魏江确实没点鱼类。   “好了,就这些吧。”按照人头点了三道菜,慕秋说道。   魏江喝了口水,没说话,还是沈默“欸”了一声,拍着胸脯豪气冲天道:“慕姑娘你千万别客气,再点一道汤一道菜吧。你不用担心浪费,我都能解决。”   慕秋不由一笑,又加了两道菜:“那你多吃点。”   点完菜后,店小二退出去,一时间包厢里只剩三人。   慕秋话不少,但不擅长活跃气氛。   魏江那更是惜字如金。   好在有沈默在,他这个人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坐在那笑,也让人觉得热闹欢快,所以席间的气氛并不冷。   慕秋陪着沈默聊了一会儿,等菜上齐,慕秋拎起酒壶斟了两杯酒,自己举起一杯:“魏公子,这杯酒我敬你,那日的救命之恩,多谢了。”   魏江端起另一杯酒:“我说过,你我恩情两清了。”   慕秋回道:“但在我眼里,我依旧欠着公子的恩情。一把伞的份量还是太轻了,不足以抵消我这条命的份量。”   魏江有魏江的原则,她也有自己的行事原则。   听出她话中的坚持己见,魏江不再说话,只是心下觉得有些许好笑。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竟然也会有被人追着报答救命之恩的经历。   他也懒得再强调,她想报答就报答吧,横竖对他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魏江压了压酒杯杯沿,敬了慕秋,才将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   喝完酒,慕秋主动问道:“公子在信上说有要事与我相商,现在可以说了吗?”   魏江放下酒杯,杯底触碰到桌面时,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儿碰撞动静。   他不再掩饰,以一种肯定的口吻道:“那枚玉扳指,在你手里。”   慕秋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她下意识绷紧后背抿紧唇畔,直直望向魏江,却触及一双深不见底、看不透情绪的眼眸。   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慕秋犹豫片刻,点头:“不瞒公子,是在我这里。”   慕秋神色的一系列变化,都被魏江收入眼底。   所以在听到她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承认下来,魏江有些惊诧:“不怕我是楚河的人?”   他发现这位慕姑娘的反应,每每都会出乎他的意料。   慕秋松了口气:“刚刚是有些怕,但现在听到你这句话,我可以肯定你不是楚河的人了。”   在一开始听到魏江的话,慕秋有些犹豫。   但在来赴约之前,慕秋就想过了,只要魏江提的事情是她能帮上忙的,她都会尽力帮一帮。   如果魏江真的是楚河那边的人,那就算她栽了,是她识人不清。   反正楚河本来就怀疑她,她承认下来,也只是坐实了楚河的怀疑。   再说了,难道她不承认,楚河就不会出手对付她了吗?   慕秋可没有这么美这么甜的想法。   好在魏江和楚河不是一路人,但他提到玉扳指又是为什么?   还没等慕秋问出声,魏江先开了口,声线清冷里透出淡淡的疑惑:“为何要自己留着那枚玉扳指?”   这是魏江想不明白的事情。   她明明能有更好的选择,把这枚玉扳指交给她大伯父或者她的亲生父亲,天塌了也有官位高的人为她顶着。   就算不打算交给家人,面对楚河的威胁,把玉扳指交给楚河也不失为一种中等选择。   但在这三种选择里,她偏偏选了最下等的做法——留在自己手里,暂时不做任何处理,而是选择继续观望局势。   慕秋沉默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反问道:“魏公子是不是想要这枚玉扳指?”   魏江坦然应道:“是。你把玉扳指给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沈默在旁边喝酒偷听,听到魏江许诺了一个人情,他暗暗咋舌:老大的人情可不好得到。   不过老大的布局现在差一点就能完成,这枚玉扳指是最关键的一环。   这么想来,一个人情换一枚玉扳指,其实是非常划得来的。   慕秋看着魏江,心中的天平一点点倾倒,她有了决断:“我不需要魏公子的人情,只要魏公子答应我一件事,那我可以把玉扳指交给你。”   魏江没有迟疑,果断问道:“好,什么事?”   他连人情都可以许诺出去,更何况是一个请求。   就算慕秋让他去杀皇亲贵胄,他也不是不能答……   就在这时,慕秋开口,言辞恳切:“我想要真相。”   魏江怔了怔。   他有些猜到了她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很离奇。   于是他直接问了出来:“什么真相?”   慕秋认真道:“魏公子既然问我要玉扳指,说明你是了解这个案子的情况的。我现在能猜到琴师翠儿是为何而死,但我想知道,这枚玉扳指到底牵扯进了几方势力。”   无论是楚河还是魏江,他们都在找玉扳指。   所以翠儿为何而死,这个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那些人在找玉扳指时,曾经严刑拷打过翠儿。   但是那位撑起家庭重担的柔弱姑娘,直到被他们活生生打死,也咬紧了牙关,没有把慕秋供出来。   后来楚河他们会猜测玉扳指在慕秋身上,也只能从翠儿生前最后见过哪些人这一点去排查。   就算不为其他,单是因这一点,慕秋也想知道一个真相。   包厢里安静片刻,魏江沉声应道:“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得到魏江的承诺,慕秋稍稍松了口气:“玉扳指在我住的院子那里,吃完饭后,魏公子将我送回慕府,我去拿玉扳指给公子。”   踌躇片刻,终究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慕秋问道:“魏公子要这枚玉扳指做什么?”   这个问题,魏江没有回答,垂眸看着还在冒热气的粳米粥。   自讨了个没趣,慕秋没有再问下去。   瞧着席间的气氛又冷了下去,沈默用手抓了抓头发,默默吐槽起自家老大的铁石心肠。   这般貌美的贵女温声软语,老大居然能够无视了人家!   多说一句话是会难受还是会死啊!   沈默动了动手里的筷子,招呼起慕秋:“来来来,慕姑娘,聊完正事我们来吃东西吧,不然菜都要冷了。”   慕秋胃口不是很好,简单动了动筷子就放了下来,用汤匙舀着粳米粥慢慢吃着。   等魏江和沈默一一放下筷子,慕秋也将那碗只用了一小半的粳米粥放回桌子。   ***   下楼时,慕秋走在前面。   沈默刻意放慢步子,凑到魏江身边。   魏江眯起眼眸看他。   “老大。”沈默压低声音,“你真不把那件事告诉慕姑娘?”   魏江冷淡道:“她不会出事。”   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但……”沈默挠挠头,“慕姑娘要是猜到了,肯定会生气。”   魏江眉梢微挑,没再说话,但那双狭长眼眸里透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她生气,与我何干?   沈默:“……”   行行行,是他多管闲事了好吧。   走在前面的慕秋知道他们在聊天,但她没有内力,压根听不到两人在聊什么,自然也猜不到这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中心是她。   出了兰若庭,慕秋就看到了那辆通体漆黑的马车。   马车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在烈日照射下,竟然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更加诡异的是,这辆马车碾过地面时形成的车辙印,比寻常马车深上许多。   这只能说明,这辆马车要比寻常马车重非常多。   坠在身后的魏江走出兰若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车辙印。   他转了转手中弯刀,上前用刀背挑开车帘,回身注视慕秋。   慕秋会意,然而她左右望了望,发现店小二牵马车过来时,忘了在马车下面放块木梯。缺了木梯助力,上马车对她来说困难了些。   “魏公子,搭把手。”   慕秋出声,在魏江没反应过来时,慕秋右手扶着魏江手臂,借他来稳住身体。   魏江身体当即僵在原地。   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慕秋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勉强爬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待魏江抬眸时,只能捕捉到一片浅色衣角。   他薄唇微抿,翻身跃上马车,坐到慕秋身侧。   不多时,这辆异常沉重的马车晃动起来,朝慕府所在的方向驶去。   慕秋闲来无事,又不想自讨没趣和魏江聊天,侧过半边身子,撩起帘子看着外面的热闹。   瞧见有意思的东西,她会弯唇轻轻一笑。   魏江的背脊紧紧贴着马车壁,他闭着眼,安静倾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动静,手指在不紧不慢解开弯刀上的白布。   周遭的环境逐渐安静下来,空气中已经可以嗅见冰冷的杀意。   魏江手指合拢,一点点握紧刀柄。   心情愉悦起来,慕秋忘了刚刚在魏江那里讨的没趣,随口笑问:“魏公子这是第一次来京城——”   她的问话声与弩||箭的铮鸣声重叠在一起。   冰冷弩||箭带着收割性命的死亡气息,从街道两侧的屋顶射来,划破猎猎长空,直朝慕秋和魏江所在的这辆黑色马车袭杀而去。   魏江手腕一转,冰凉刀锋从慕秋右耳畔处滑去,刀尖钉在窗帘上,恰好挡去一支狠辣刁钻的弩||箭。两者相撞的力道震得魏江微微蹙起眉心,他身体微动,朝侧一倾,卸去这些后座力。   魏江的刀锋滑过慕秋耳畔时,削去了她拢在耳后的几缕碎发。   慕秋脑子有些发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背后冷汗已经开始冒了出来。   “遇袭——”慕家侍卫的吼声混杂在箭||雨之中,“列阵,保护小姐!”   下一刻,十几道弩||箭纷纷射中马车。   然而——   这些弩||箭只是在马车外侧留下淡淡的划痕,除了魏江挡去的那支弩||箭外,没有一支弩||箭真的对马车里的慕秋和魏江造成威胁。   这一切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第一次弩||箭袭杀没有取得成效,几乎是在下一刻,又一阵箭||雨从天而降。有箭||矢射中马屁股,马匹受惊往前奔袭,不仅冲撞开了慕家侍卫列好的阵型,车内的慕秋也被带得坐不稳,身子朝前一扑,整个人往另一侧狠狠摔去。   这股冲劲实在太大,慕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就在她闭着眼睛等待疼痛袭来时,魏江长臂一伸,拦腰勾住慕秋,一把将她带回到自己身侧。   慕秋的额头狠狠撞到魏江肩胛骨上。   这人身体精痩,撞在他身上和撞到马车壁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慕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还在恍惚时,慕秋听到魏江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慕姑娘,给你搭把手。自己扶稳我。”   慕秋:“……”   顾不得吐嘈这句话,慕秋尽力压着身子降低身体重心。   她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只能尽量做到不拖魏江的后腿。   只是她本就和魏江贴得极近,现在再伏下身子,从远处望去,她就像是缩在魏江怀里般。   魏江闭着眼睛,仔细听外面的打斗动静。   那些人用的弩||箭是军中强||弩,只能连发三箭,所以他们在射完所有的箭后,纷纷从屋顶处跳下来,换武器近身搏杀,试图接近这辆还在颠簸乱行的马车。   只是认真听了一会儿,魏江忍不住扬了扬眉梢,垂眸扫向慕秋。   这个女人的呼吸声,存在感实在太高了些。而且她身体的颤抖幅度还能通过两人接触的皮肤传过来,严重影响了他的专注力。   然而想到刚刚自己说的话,魏江拧起眉,还是没开口让她离他远点。   魏江没开口,慕秋却按捺不住了。   她现在完全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那个时间给她思考,只能轻声问魏江:“现在是什么情况?”   “有一批人带着军中强||弩过来,似乎是要杀人灭口。”   军中强||弩?   杀自己居然要用到杀伤性如此大的武器。   慕秋瞳孔微微一缩,不由苦笑。   但很快,慕秋敏锐察觉到一个问题:这辆马车,居然连军中弩||箭都能挡下来?   慕秋忍不住顺着这个问题往下思考:魏江明显比她更清楚扬州知府儿子离奇暴毙案的内情,那他应该知道楚河对她存在着杀心。可是就在这种关头,魏江依旧写了封信把她从慕府约出来,还用这辆明显是特制的马车来接她……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魏江猜到了今天会有这场刺杀!   这一切都是魏江设的局,用她作为诱饵请君入瓮!   然而……然而……   她这个诱饵,她这个局中最关键的一环,居然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慕秋咬紧了牙关,搭在魏江胸口的手不由攥紧在一起,心中有一团名为愤怒的火焰正在燃烧着。   外面的喊杀声比先前小了些。   想来是沈默他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马车的颠簸也慢慢平缓下来。   不多时,沈默清爽的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老大,都解决了。”   魏江“嗯”了声,正准备往后撤拉开和慕秋的距离,却被慕秋一把攥住了箭袖。   在魏江的目光注视下,慕秋声音听起来有些幽然:“魏公子,你知道今天会有这场刺杀,是吗?”   魏江动了动胳膊,发现无法挣脱,冷声道:“是。”   慕秋抬眸,那双时常潋滟着秋水的眼眸,此时盛满了最真实的愤怒,眼睛瞪得比平时圆了不少,目光落在魏江的脸上。   原本是想和魏江争辩一二,但想到魏江惜字如金的属性,慕秋生生把自己到嘴的一连串质问又咽了回去。   她只是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为何,我身在局中,却什么都不知道?”   魏江看着她。   刚刚那一遭,她虽然受了些许惊吓,但身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伤口,生命危险什么的更是完全没影的事情。   他想不明白,那日在船上她的脖颈被划破,险些身死魂灭时,都不曾怨怼过分毫,反而一直记着他的救命之恩。   如今怎么就问责起他来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魏江便不再想了。   他神情平静,回答慕秋方才的问题。   “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这根本无关大局。” 第十三章 你要真相,而我要来杀人。……   “敢问公子口中的大局是什么?”慕秋反问。   魏江一时寂然。   没等到魏江的回答,慕秋也不知道他是回答不上来,还是不欲再与她分辩纠缠。但他不回答,她便也不退,纤细白皙的指尖紧攥着魏江的袖子。   沈默在外面等了老半天,都没等到魏江的吩咐。   他侧耳细听,里面除了刚开始有些声响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糟糕!老大和慕小姐不会是出事了吧!   沈默哪还坐得住,急急掀开马车帘子,探头进去一瞧:“老大——”   看清里面的情况后,沈默“呃”了一声,又“哈哈”尴尬笑了两声:“老大,慕姑娘,我不打扰你们,你们继续。”猛地把头又缩了回去,握着帘子的手像是被烧红的铁烫到一般,迅速撤开。   沈默的突然插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慕秋这才注意到两人此时的距离靠得太近了。   近到能够感知彼此的呼吸声。   她眼眸微微瞪圆,攥着魏江箭袖的手火速松开,身体往后连挪几下,将自己和魏江的距离拉开到一个合适的程度。   但即使拉开了距离,慕秋还是觉得有些许不自在。   心底那些还没来得及宣泄的愤怒,被这份不自在冲淡了些。再次开口时,慕秋的语气已经冷静下来。   魏江不说话,她就自己把自己的问题接了下去。   “公子口中的大局是事关这天下百姓,还是只关乎自己的利益?”   “如果是前者,那我无话可说。如果是后者,公子的利益,又与我何干?”   她的情绪,不在魏江的考虑范围内。   那魏江的个人利益,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瞒魏公子,我一直知道楚河对我起了杀意,所以起初魏公子告诉我遇到了军中强||弩刺杀,我虽然震惊,却也不算意外,甚至觉得对不住魏公子,因为我的缘故再次把魏公子拖进了危险之中……”   “我知道与不知道,确实没有区别。但既然没有区别,又为何不能事先打个招呼,给予些许尊重?”   尊重二字,写起来不算复杂,做起来又真的能复杂到哪里去吗?   “好让魏公子再知道一件事,但凡魏公子事先知会我一声,我绝无二话,甘愿做饵,配合魏公子演这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慕秋倚着马车壁,虚虚握住手指,闭目养神。后背被吓出来的冷汗已经干了,却更添了几分不舒服,她的指尖一片冰凉,身体也虚弱无力,只觉得时间分外难熬。   外面时不时有惨叫声和痛呼声响起,慕秋知道肯定有人受了伤,说不定还还有性命之忧,但她也知道,此时此刻最佳的做法是待在马车里,以免还有刺客藏在暗处放出冷箭杀她。   好在遇袭的地方离慕府不远,难熬的处境终于到此为止,慕秋走下马车的身影都显得轻快几分。   她和白霜确认了下,知道有几个侍卫虽然伤得不轻,但无人死亡。   伤亡情况比自己预料的要好上不少,慕秋的脚步越发轻快。   魏江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   沈默蹭到魏江一旁:“老大,我瞧着……慕姑娘好像是生气了?”   魏江凉凉看他。   沈默脖子一缩,不敢再打趣自家老大,但心下还是止不住泛起嘀咕。   明明早就提醒过老大了,他还是我行我素。   要他说,老大被骂得不冤。   别人长一张嘴,他也长一张嘴,怎么别人能开口说话,他的嘴就上了链条,连知会一声都懒。   都是自己活该!   魏江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你这么闲,那些刺客的尸体和武器都处理好了?”   沈默嬉皮笑脸:“老大,我办事你不放心,他们几个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嗯。”   沈默低下头,继续在心里吐嘈起来。   吐嘈得正欢时,魏江竟又一次开了口:“你吵到我了。”   “啊?”   沈默懵,下意识抬头环望四周。   确定周围真的只有他站在老大身边后,沈默丈二摸不着头脑:“老大,我刚刚没说话啊。”   魏江转刀,声音冷淡:“你心里骂的那些话吵到我了。”   沈默:“……”   他……他……   他咬牙切齿,但依旧很从心地,嘴巴和心一起沉默。   ***   “秋儿!”   听到下人回来禀报,说慕秋当街遇到强||弩刺杀,慕大夫人被吓了一大跳,随便往身上披了件外衣,急匆匆朝府门外赶来,最后两人在内院的一处庭院里相逢。   瞧见慕大夫人如此紧张,慕秋心下一暖,不敢耽搁,连忙迎上前来:“大伯母,你怎么出来了?最近天气寒凉,你出门时要穿得厚些才是。”   慕大夫人牵过慕秋一只手,上上下下打量慕秋。   虽然从下人的禀报中,慕大夫人已经知道慕秋毫发无伤的消息,但有些事情不亲眼看看,还是放心不下。   慕秋也知道这个道理,安静站在那里任由慕大夫人查看。   慕秋手背冰凉,脸色煞白毫无血色,精神看上去也有些许恍惚,但好在确实没有受伤。   “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片刻,慕大夫人心里提着的那口气彻底松了下来。   慕秋声音柔和:“有大伯母派给我的侍卫,那些宵小之徒不足挂齿。让大伯母忧心了。”   慕大夫人摸了摸慕秋的发顶,声音温柔又慈祥:“你先回院子里沐浴一番,再睡一觉,别的事都不要操心,有大伯母和你大伯他们在呢。”   “好。”慕秋没有和慕大夫人多说什么,魏江还在外面等着她。   等慕秋离开后,慕大夫人的眉心反倒蹙了起来。   看着跪在她面前请罪的侍卫长,慕大夫人冷声道:“那个请秋儿出门吃饭的魏江,到底是什么身份?”   侍卫长回道:“属下不知。但小姐遇到当街行刺会毫发无伤,是因为暗中一直有弓箭手在射杀那些刺客。对了,还有小姐坐的那辆马车也颇为蹊跷,马车似是用铁器炼制而成,接连三阵箭雨都没能把那辆马车刺穿。”   “去查清楚那人的身份,他是郁家客卿,郁家那边应该清楚他的情况。”慕大夫人捏紧手里那方帕子,“那人对这场刺杀明显是有备而来……日后不要再让秋儿与他接触。”   若不是他对秋儿有过救命之恩,今日秋儿又没出现什么伤势,慕大夫人一定不会就此放过那个叫魏江的人。   只是从今往后,他不能再随便接近秋儿了。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出现在秋儿的身边,慕大夫人放心不下。   当初秋儿的亲生母亲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将她叫到榻前,把秋儿托付到她手里。她应了下来,一再表示自己会把秋儿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可是就在两日后,秋儿丢了……   哪怕秋儿的亲生母亲直到病故前,都未曾责怪过自己分毫,但这十年,她没有一日不感到煎熬。   现在秋儿终于被找回来了,她说什么也不能再让秋儿遇到危险。   另一边,慕秋已经回到明镜院。   她从暗格里取出匣子,没有抱走匣子,只是把放在里面的玉扳指和状纸一一拿出来塞进袖子里,又让白霜去拿了两千两银票,折身再次离开明镜院。   她脚步很快,快到耳边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虽然很不喜欢魏江对刚才那场刺杀的态度,但在她心中,魏江还是很可信的,允诺的事情应该会予以兑现。   只要她把玉扳指交给魏江,那距离完成翠儿的嘱托,就近了。   这么想着,慕秋有些低落的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脸庞渐渐恢复血色,原本有些郁郁的眉眼也舒展开来。   到远远看见那道立在马车旁的身影时,慕秋更是忍不住提起裙摆,在魏江的注视下,一路小跑到他面前。   “魏公子。”慕秋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将所有东西都放进魏江手掌心。动作幅度稍大了些,她纤细指尖似有似无地,从魏江布满薄茧的指腹勾过。   魏江手指条件反射地屈了屈。   下一刻,慕秋已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魏江右手虚握成拳,没来得及细看,只是把她交给他的所有东西都收进袖里,右手负在身后。   “接下来就拜托魏公子了。”慕秋凝视着他的眼眸,郑重道。   魏江应道:“好。”   慕秋敛衽行一礼,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魏江的声音竟再次从身后响起:“在兰若庭时,你问我要玉扳指做什么,现在我回答你。”   “——你要真相,而我,要来杀人。”   冷淡得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的话语,从魏江的口中说出来,竟似被滤上了一层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肃杀而薄凉。   慕秋脚步微微顿住,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问题是她在两个时辰前问的,中途不仅吃了饭还遇到了刺杀,魏江现在才来回答这个问题,反应是不是太慢了。   丢下那两句话,魏江也不在意慕秋的反应。   他登上马车,将慕秋递给他的东西全部从袖子里取出来,摊放到桌子上。   他没去细看其他东西,拿起玉扳指,对准从窗帘缝隙投进来的阳光打量玉扳指,在这个材质普通的玉扳指内侧一角,发现了自己想要发现的诡异符号,唇畔微微扬起一丝弧度,旋即又很快放平下来。   他放下玉扳指,视线随意从桌面上扫视而过。   在看清那几张面额极大的银票后,魏江脸上表情一瞬空白。   他数了数银票面额。   两千两。   这笔钱完全够在京城置办一处府邸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快精彩起来,指背用力叩击马车壁:“停车。”   沈默疑惑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老大,怎么了?”   “……”   “无事了。”   沈默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他连问都没问,继续悠闲赶着他的马车,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从哪顺来的狗尾巴草,愉快地哼着歌,草根随着他的歌声,在凉爽的秋风中一晃一晃。   魏江听着沈默那压根不成曲调的歌声,蹙了蹙眉,拿起慕秋写的那份状词,从头阅读起来。   读到“以大燕律法,官府不可随意动用私刑。况且……”这句话,魏江唇间溢出一声讥笑,他合上状词:“字写得一般。” 第十四章 大早朝异样。   慕秋回到明镜院,白霜伺候她换了身衣服,指着梳妆柜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安神汤:“小姐,这是大夫人那边命人送来的安神汤,现在温度应该刚好合适入口,你喝下后睡会儿吧。”   汤里放了助眠的药物,慕秋喝完汤药,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在慕秋陷入熟睡时,京城许多地方正因她遭遇的那场刺杀而陷入大震动。   负责京城治安的京兆尹府、负责京城军械管制的军机大营暂且不论。刑狱司这边,楚河已经陷入滔天怒火。   楚河抓起酒坛,喝了两口,只觉得送入口中的酒水寡淡到不能再寡淡。   右手朝前一掷,酒坛子狠狠撞到门框边上,当即四分五裂。   醇香的酒水溅得到处都是,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坠落处朝整个厅堂弥漫而来。   “这是什么人孝敬上来的酒,里面怕不是掺了水?好啊,我这还没倒呢,就有人连我都敢糊弄了!”楚河冷笑起身,动了动自己的脖子,神情阴鸷可怖。   身为心腹的刑狱司千户站在旁边,右手按剑,不敢动弹,更不敢随意插话,生怕自己会被楚河的怒火牵连到。   等到楚河的情绪冷静些许,刑狱司千户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遇袭的事情……”   “是那边做的。”   楚河垂眼。   “前几天军机大营遭了贼,丢了一批□□||箭。”   刑狱司千户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   “好?”楚河反问道,“好在哪里?”   “没有什么明面的证据能证明大人牵扯其中,我们只要稍加运转走动一番,这件事就不会对大人造成任何影响。”   依照刑狱司千户这些年的经验,就算朝堂众人猜到了这件事会和少卿大人有关系,但没有明面的证据,就不足以为少卿大人定罪。   楚河坐回梨花木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刻不停地转着玉扳指,脑子思绪纷杂,颇为心烦意乱。   证据?   像他这种平民出身的人,唯一倚仗的就是陛下的信重。   要是没有了陛下的信重,证据不证据的,哪里有那么重要。   而且……怎么会没有证据?   那枚落到慕家二小姐手上的玉扳指,就是足以证明他和扬州知府所在的那一方势力有勾结的信物!   想到这,楚河舔了舔后槽牙,嗤笑出声。   他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足足六年时间,是在任时间最久的刑狱司少卿。   这些年里,无数人想要扳倒他,暗杀他。   却无一人成功。   谁能想到,让他很可能就此跌入深渊的,居然会是一个琴师和一个流落在外十年的贵女?   楚河看向刑狱司千户:“你继续禀报,把下午那场刺杀的细节,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刑狱司千户忙应道:“是!”   楚河食指轻轻叩击椅子扶手,听到某个细节时,他眉峰微微一动,敲击椅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注意到他的异常,刑狱司千户忙问:“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楚河眉心一点点蹙起,板着脸问:“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人是谁?”   “具体身份并不清楚,只是听到慕二小姐喊他魏公子。”   楚河起身,负手在后:“马车是他带来的?”   “是。”   “弩||箭真的不能射穿那辆马车?”   “是。”   “那个男人把慕秋送回慕府后没有马上离开,过了大概两刻钟,慕秋又折返回来,在门口和那个男人聊了几句?”   刑狱司千户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但依旧回答:“是。”   楚河转身,狠狠一掌抽在刑狱司千户脸上,骂道:“蠢货!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过来禀报我!马上给我去查清楚他的身份!”   如果他没有猜错,玉扳指现在肯定已经落到那个男人手里了!   但是,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京城有一条著名的官衙巷子,为了办事方便,许多官衙都建在这条巷子里。   此时,大理寺内,慕大老爷正在和几个下属商讨要事。   余光瞥见慕府大管家在门口探头探脑,慕大老爷朝大管家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进来。   大管家走到近前,低声简述慕秋遇刺的事情。   慕大老爷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要起身回府,但想到自己正在和下属商讨事情,视线不由转向几个下属。   几个下属都听到了大管家的话,能坐到他们这个位置的,就没几个不机灵的,纷纷出声说事情的章程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如今大理寺内没什么要事,大人尽可自便。   慕大老爷点头:“也好,我今日提前下衙,你们几人自行商榷,若是存在什么异议,留待明日交由我定夺。”   等慕大老爷离开后,几个下属互相对视,每个人眼里都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那位慕二小姐前些日子才刚回京,这是惹到了什么人?”   “刑狱司那位在慕二小姐抵京第二日,就前往慕府拿人。你们说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要我说,肯定有关联!扬州知府儿子那个案子,原本就是咱们大理寺的案子,结果刑狱司非要横插一脚,这里面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军中弩||箭居然流传到外面了。这种武器百步穿杨,慕二小姐没出事是福大命大,但要是这些歹徒拿军中弩||箭去刺杀其他官员,甚至是皇亲贵胄……”   “御史台那边肯定也听说了这件事,看来明日早朝,要热闹咯。”   匆匆离去的慕大老爷出了大理寺,前行几步,便瞧见了家里派来接他的马车。   掀开马车帘一看,慕二老爷已老神在在坐在里面,显然也是一听到消息就马上告假回家的。   慕大老爷给他递了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吧。”   慕二老爷微愣,不自在地接过帕子:“走得急了点。”   慕大老爷笑了下,问:“云来呢?”   “他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让他老老实实留在翰林院值班。”   “这样也好。”   ***   慕秋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醒来时,她躺在床上,眼神望向天蓝色床幔,眼底还残存着三分未消散的睡意。   外间好像有人在交谈,声音被刻意压低了,所以慕秋仔细听了半晌,也听不清他们在交谈些什么。   她干脆掀开被子,用手指压了压凌乱的头发,穿好衣服走出去。   慕大老爷、慕大夫人和慕二老爷听到脚步声,纷纷偏头看去。   慕秋瞧见家中三位长辈居然都在,也愣了愣。她才睡了一小会儿,这个点肯定还没到下衙的点,结果她大伯父和父亲都特意从衙门赶了回来。   还没来得及行礼,慕秋已经被慕大夫人牵过去:“赶快过来坐下,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慕大老爷也投来关切的问询:“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适?”   慕秋老实回答:“喝下安神汤后已经好多了,今天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受什么伤,劳大伯父、大伯母和父亲挂心了。”   “你坐着听我们说话吧,若是听累了,就出去走走,或再回去睡会儿。”慕二老爷板着一张脸,声音也没什么起伏,看上去颇为冷淡严肃。除了慕秋回府那天,这是父女两人第二次面对面开口说话。   正在喝茶的慕大老爷闻言忍不住笑起来,结果被茶水呛了下,连连咳了好几声。   慕二老爷转头看他。   慕大夫人不明所以,嗔他一眼:“多大的人了,喝水都能呛到。”   慕大老爷放下茶盏,哈哈笑道:“没事,夫人,我们继续聊正事。”   慕秋安静听着他们的交谈,发现他们讨论的是明天早朝弹劾楚河一事,就连哪个御史会先跳出来投石问路,哪方势力可能会参与其中,陛下对此事可能会有的反应,慕大老爷和慕二老爷都有所推测。   讨论到后面,慕大老爷和慕二老爷的话语已经越来越晦涩,慕秋基本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但还是努力听着。   这些事情知道得多一些对她没坏处,身为慕家的嫡女,一定的政治素养还是要有的。这也是慕二老爷为什么主动开口,要慕秋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话的原因。   最后,慕大老爷下了结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楚河就是罪魁祸首,但他有重大嫌疑。明日早朝就算不能把楚河弹劾丢官,也要让他短时间内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其他事情。”   已经听晕的慕秋闻言,重新精神抖擞起来。   楚河是一把悬在她头顶、时刻威胁她性命的凶刃,若是他能就此付出代价,也算是刺杀这件事所带给她的唯一好处。   要做出决断的事情都已经有了决断,今天的这场谈话差不多就结束了。   第二天,慕大老爷和慕二老爷前去上朝,均是成竹在胸。   然而朝中众臣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一个上午——   这场大早朝,楚河都没有露过面!   更奇怪的是,不仅楚河没有出现过,就连刑狱司其他官员也都缺席了这场大早朝。 第十五章 我姓卫,燕国国姓之卫。……   这些年里,楚河虽然嚣张跋扈,常有出格行事,但是从来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场大早朝。   他今天不露面,暂时避开了针对他的大弹劾,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楚河为官多年,按理来说应该很清楚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才是。   所以他为什么会突然缺席?   许多官员都无心上朝了,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慕府。   慕秋一大清早就过来东府陪慕大夫人用早膳。   刚吃完早膳,就有婢女进来通报,说是骆姨娘带着两位少爷和三小姐过来请安。   慕大夫人脸上笑容淡了些,但神情依旧是温和的,拨弄着腕间那个色泽温润的玉镯,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   片刻,半掩的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慕雨跟在骆姨娘身后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如水翠色纱裙,上了淡妆,垂眸微笑时格外清新雅丽。   “大伯母,二姐姐。”慕雨盈盈行礼问安。   慕秋起身回礼。   等众人一一见过礼,慕大夫人让他们在自己下首坐下,问他们怎么突然过来请安了。   “是听说了二姐姐昨日遇刺的事情,我们做弟弟妹妹的,知道了这件事,自然该来探望探望二姐姐,又听说二姐姐在大伯母这里,想着许久没给大伯母请过安,所以就厚着脸皮过来叨扰大伯母了。”   慕雨一直是拿自己当慕家二房的嫡女看,心气极高,在应答往来方面自是挑不出差错。   她眼观鼻鼻观口,回答得令人挑不出差错,对慕秋的关心情绪也表露得恰到好处。   多一份则虚伪,少一分则冷漠。   慕大夫人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点头道:“你们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   慕雨一直在悄悄观察慕大夫人,自然没有错过这份变化。   她有些不甘地咬了咬唇,想起姨娘和她说的那些过往,心里又有些丧气。   她和姨娘再怎么争,又怎么可能争得过一个死人,慕秋的亲生母亲、她名义上的母亲留下过太多遗泽,现在全部都惠及到慕秋身上。   稳了稳心神,慕雨看向慕秋,轻声问起慕秋现在感觉如何。   慕秋不失礼数地回了几句。   随后两人便冷场了。   众人这么坐着不说话也尴尬,慕秋陪着坐了会儿,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适时起身告辞:“大伯母,明镜院那边还有些事情,我先告辞了,等到晚上我再过来陪您用膳。”   慕大夫人轻声道:“好,你去吧。”   慕大夫人显然也不强求慕秋和慕雨他们打好关系。   只要不闹出什么兄弟阋墙之事,维持得住面子上的平和,做事不损害家族利益,其他都随他们去。一家人各有各的缘法,像是慕云来和慕秋关系好,那也是他们兄妹自己相处来的情分,而非慕大夫人她刻意去培养的。   慕秋朝两个弟弟笑了下,又朝慕雨和骆姨娘颔首示意一番,慢慢退了出去。   只是在出了东府后,慕秋并不急着回明镜院。   她坐在庭院里,晒着懒洋洋的太阳,顺便想着大早朝的事情。   “小姐在想些什么?”白霜提着食盒走到慕秋身边,脆声问慕秋。   方才慕秋觉得有些饿了,让她去厨房拿些糕点。   慕秋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摆着一盘色泽漂亮、形状小巧精致的栗粉糕。   一碟只有四块,份量并不多,只够拿来解解馋。   慕秋拿起一块,没有说大朝堂的事情,转而说道:“你之前说,每逢深秋时节,京城西郊的枫树林最是好看,如今事情差不多结束了,我在想,等到堂兄休沐日了,拜托他带我去那看看。”   白霜眼眸微亮,兴奋道:“过几日正是枫林最漂亮的时候,小姐若是去了,奴婢也能跟着沾沾光。”   慕秋闻言笑了笑,吃了两块栗粉糕就有些腻了。她将食盒推给白霜,自己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拭手指。   擦到一半时,看着白皙的双手,不知怎么的,慕秋突然想起她反复做了二十多次的那场梦。   梦里也是这双手,握着刀,指缝里沾满粘稠温热的心头血。   卫,如,流。   慕秋在心里一字一顿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人会是楚河之后的下一任刑狱司吗?   思绪一闪而过,就在这一刻,梦中行人的交谈声骤然在慕秋脑海里炸响。   -“卫如流?我知道此人,但初来京城,不了解他具体做过什么。”   -“血洗刑狱司,踩着前任刑狱司少卿的尸骨上位……”   下一刻,魏江那道清冷疏离的声音猛烈跃上心头。   -“在兰若庭时,你问我要玉扳指做什么,现在我回答你。”   -“你要真相,而我,要来杀人……”   魏江要杀谁?   魏江拿到玉扳指后又能杀谁!   一联想到某种可能性,窒息感和恐惧感深深淹没了慕秋,她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连呼吸都险些骤停,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是的,惶恐,   这种惶恐情绪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却比这两次刺杀都要强烈。   “小姐,你怎么了?”白霜正在吃着糕点,余光注意到慕秋的异样,扭头看去,整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她不明白,大白天的,小姐怎么会露出这种见鬼了的神情。   慕秋勉强稳住心神,催促白霜:“我有些事要出趟门,去备马车!快去!”   “啊……好,好……”   目送着白霜的背影,慕秋仰头眺望远空。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日,不知什么时候,天边竟飘来了一团极大的乌云。   黑压压一片,朝整个长安城力压下来,逼仄而吓人,随时都有可能下起暴雨的样子。   凝视得久了,慕秋的心莫名狂跳几下。   慕府马车时刻备着,以免府里主子突然要出门。   慕秋正准备登上马车,一阵狂风便呼啸而过。   风刮得极大,吹响马车檐角挂着的两盏灯。   她的衣摆被风吹得卷起,细碎的雨水打在素色裙摆上,晕染开一片并不大的水渍。   竟是已经下起了雨。   不知为何,慕秋心底突然浮现起四个字——   多事之秋。   在慕秋的催促下,马车行进速度极快,好在雨天路上也没什么行人,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耽误什么时间。   大概一刻钟后,马车穿过最繁华的朱雀街,拐进刑狱司所在的那条巷子。   雷霆震怒,裹挟着滔天的威势刺破苍穹,大雨磅礴,长安城被这场暴雨洗礼着。雨水疯狂拍打马车,慕秋掀开马车帘,只觉得外面的天更黑了。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慕秋随手抓起伞撑在头上,匆匆下了马车。   她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翻飞,有些许迷了眼。   慕秋轻轻眯起她的眼睛,隔着一片浩荡雨幕,看向前方。   此时此刻,刑狱司那扇漆红色大门洞开着,朝慕秋发出无声的邀请。   刑狱司的守卫最是森严,平日里都会有一队人在门口巡视,今日却出乎意料,没有任何人站在门口把守。   不知是否是慕秋的错觉,她耳畔竟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痛苦呼叫声。可当她认真去捕捉时,只能听到雨水噼里啪啦疯狂砸在伞上的声响。   她一手撑伞,踩着满地的积水,慢慢走近刑狱司。   一步,两步,三步——   她迈上了门前几级阶梯。   她走进了刑狱司。   ***   一扇大门,隔开两个世界。   门内的世界满是狼藉,有浓重血腥味扑面而来。   雨水从远处汇聚成股蔓延到慕秋脚边,她借着几分亮光,瞧见了雨水里的血色。   杀人者人恒杀之,刑狱司充当着的素来都是屠杀者和施暴者的角色,可这一次,猎人终究被束缚在绞刑架上,引颈受戮。   慕秋右手紧紧捏着伞柄,不知道是从哪升起的勇气,让她没有转身逃离此地,而是步步向前。   她走上了通往刑狱司主衙的道路。   也看到了横七竖八倒在道路旁边的尸体。   一具又一具,尸横遍野。   慕秋睫毛微微颤抖,她缓步上前,蹲下身查看了尸体的死状。   在刑狱司内行凶的人并没有刻意折磨这些人。   死者几乎都是刀刀毙命。   慕秋的裙摆在血水里蔓延盛开,很快就被血水打湿,宛若一朵暗夜幽幽盛放的铃兰花。   她在地上蹲了片刻,起身时动作太过猛烈急切,以至于头脑里升起一股晕眩感。   靠着墙缓了缓,慕秋越过这具尸体,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终于,她看到了主衙那高高翘起、似欲凌空高跃的蟒蛇檐角。   待到走近了,慕秋才看见主衙门外倒着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皆是暗红色正四品官袍加身,官服揭示了他们的身份——刑狱司千户。   除刑狱司少卿楚河外,刑狱司地位最高的二人。   慕秋抬头,看向面前那扇紧闭着的主衙大门。   她慢慢抬起手,想要推开大门。   可她的指尖刚刚感受到大门的潮意,那扇一直紧闭着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一把打开到了最大——   一张俊美而冷厉的面容倒映入慕秋眼里。   他下颚染血,薄唇紧抿,右手倒提弯刀。   弯刀染血。   刀柄上鲜血汇聚成一股正在慢慢往下滴落。   落到了慕秋被泥水打湿些许的干净绣花鞋面上,青色绣花鞋上顿时绽放开一朵红色血花。   慕秋的睫毛疯狂颤抖。   她的视线并没有完全被面前这道高大的身体挡住。   于是从没有被挡住的地方,慕秋看到了楚河的尸体。   这个横行帝都整整六年的酷吏,死在了这个死寂的雨日。   他倒在他最常坐的那张梨花木太师椅上,双目瞪大到极致,素来阴沉的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与恐惧,似乎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屠上刑狱司。   慕秋猛地收回视线,直视面前这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   男人的视线如鹰隼般凌厉,同样锁在慕秋身上。本就薄凉的唇峰和冷厉的眉眼覆上薄薄血色,更显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他一身黑色劲装,浑身湿透,却不是被雨水打湿,而是被刑狱司上上下下众人的鲜血泡湿,宛若杀神临世。   ***   魏江安静与慕秋对视。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震惊,也看见了自己。   眉眼下方留有一行早已凝固的血,不知是谁的血液飞溅出去落在他的脸上。   但乍一看,像极了他在流着血泪。   两人对视许久,魏江先动了。   他朝慕秋所在的方向逼近一步。   慕秋下意识倒退。   魏江再近一步。   慕秋再退。   连退几步,魏江半边身子已经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他的脸庞轮廓慢慢滑至他的肩膀,随后混杂着血水流下来,沿地砖纹路蔓延,一点点来到慕秋脚边。   死寂之中,魏江竟是突然笑了一声:“怕吗?”   慕秋没说话。   她紧紧攥着伞柄。   注意到她的动作,魏江又问:“怕还敢进来?”   明明慕秋没有开口做出任何回应,魏江的谈兴却比平时好了太多。多日来的谋划终于完成,他今日格外高兴,甚至因为取了太多人性命而有几分诡异的亢奋。偏巧又在此地遇到个认识的人,魏江的亢奋便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   “是没认出我吗?”他又问了句。   抬眸看了看撑在慕秋头顶上的伞,魏江想起那日码头临别之际她说的那句话——前路坎坷,风雨不歇,他的身边理应备着把伞遮挡风雨。   只是这场大雨太突如其来,他出门时依旧像以前那样,并没有带伞。   想起往事,魏江再问:“慕姑娘介意分我半边伞吗?”   慕秋终于做出反应。   她握着手里的伞,再退两步。   魏江眼眸骤然眯起。   密如鸦羽的睫毛上下轻颤,有雨珠挂在他的睫毛前方,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慕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沙哑。   “魏江,你到底是谁?”   站在她对面的魏江似是笑了下,又似乎没有,她无心去分辨,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如鬼魅般在她耳边惊响。   “我姓卫,燕国国姓之卫,名如流,海纳百川之如流。” 第十六章 复盘   燕国国姓之卫,海纳百川之如流。   他果然是卫如流!   猜测得到了证实,慕秋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击碎。从走进刑狱司开始,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此时慕秋只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有些站立不稳。   魏江,不,应该说是卫如流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扶住她。   但在他触碰到慕秋之前,慕秋先一步稳住了身体。   卫如流的手滞在半空。   看着他那只染满鲜血的手,慕秋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屠尽刑狱司,最后却在她的手里活来死去。   虽然那只是在梦里,但一想到这点,慕秋心底对卫如流的恐惧稍稍淡去一些。   慕秋努力去无视周遭惨状,问卫如流:“你那天说要给我一个交代,现在可以说了吗?”   卫如流收回那只滞在半空中的手。   此时此刻,他能清楚感受到慕秋的避让、恐惧,甚至是一丝潜藏在恐惧底下的厌恶和抗拒。   她的这些负面情绪全都是冲着他来的。   是了,任谁在看到他手握屠刀屠杀整个衙门的人,都不可能还对他保持以前的态度。   两人本来就不算是朋友,现在慕秋摆出这种姿态,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种情理之中,让卫如流的亢奋情绪慢慢冷静了下来。他这半日一直在催动内力杀人,身体早已疲倦,没了亢奋情绪支撑后,卫如流脸上很快浮现出淡淡倦色。   豆大雨水打在他身上,虽然不算疼,但很令人烦躁。卫如流站在雨中,对慕秋说:“进主衙里说吧。”转身朝主衙走去。   想到主衙里的那具尸体,慕秋有些迟疑。但她这一路看到的尸体太多了,慕秋早已从最开始的恐惧到现在的麻木,所以只是迟疑片刻,慕秋就跟上了卫如流。   主衙里很昏暗,没有点蜡烛。   慕秋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楚河,匆匆收回视线,挑了个离尸体比较远的座位坐下。   卫如流就坐在楚河旁边,看出她的小心思,眉梢微微一动,只觉得慕秋这个女子很奇怪,要说她大胆吧,她居然会害怕一个死人。可要是说她不大胆吧,她又敢孤身一人闯入尸横遍野的刑狱司。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道脚步声。   慕秋侧头一看,来人她也认识,是那天负责驾车的沈默。   只是和那天的嬉皮笑脸不同,沈默今天明显严肃不少。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正准备向卫如流禀报一些事情,察觉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在盯着他,侧头一瞧,看到慕秋坐在那里,沈默惊道:“慕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罢,沈默又看向卫如流,显然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卫如流敲了敲桌案,不耐烦道:“有事直说。”   “是!”沈默抱拳,“老大,我们已经一一核对过,名单上的人都死光了。”   慕秋听得心脏狂跳,名单?   卫如流淡定点头,问道:“大早朝结束了吗?”   “就在一刻钟前结束了,我们的人看到大理寺卿的马车离开了皇宫。”   慕秋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和她大伯父扯上关系。   “那看来最多半个时辰,大理寺那边的人就会过来这边了。”卫如流下了结论,朝沈默摆手,“下去吧。”   沈默离开前又看了看慕秋,憋着一肚子疑问退了下去。   卫如流又敲了敲桌案,示意慕秋看向他。   他脸上带着丝浅浅的笑意,开始给慕秋一个交代。   在他的叙述中,慕秋清楚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   盐是生活的必需品,自古以来,盐的熬煮贩卖全部都把控在官府手里。扬州是著名的盐城,大燕朝最大的一个盐场便坐落在这里。   半年前,朝廷派去扬州的钦差暗中调查,查到有笔数量巨大的私盐从扬州运出,顺着商船流往西边和北边。   这条运送私盐的路线非常成熟,线上的每个人显然都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   钦差察觉到这条线背后藏着非常大的势力,而且私盐存在着巨大的利润,若是这条路线已经存在了很多年,那么贩卖私盐的钱款数额肯定非常巨大,于是钦差给远在京城的皇帝写了封密折,并且继续顺藤摸瓜追查下去,想要查清楚这整件事情的原委。   然而,密折前脚刚到皇帝手里,钦差后脚就死了。   死因是泛舟游湖时饮酒过度,坠船溺亡。   说到这里,卫如流话风一转,对慕秋道:“你应该听说过此事。”   慕秋蹙着眉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听说过这件事。但因为官府很快确定了死因并结了案,这件事就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但从卫如流的表述中,慕秋意识到这个案子其实引发了轩然大波,只是它没有搅动明面上的水罢了。   在钦差死了后,皇帝意识到,私盐贩卖案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江南一代的官员怕是没几个干净的。   所以调查私盐贩卖案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在江南任职的官员,也不可能是和江南各大世家有牵扯的官员。   “所以陛下找到了你,把这个重任交代你身上?”慕秋难以置信。   卫如流:“……”   下一刻,他否定了慕秋的说法:“最开始找到的人不是我。”   慕秋思绪一转,推测出一个很合理的人选:“最开始陛下挑中的人是楚河?”   “没错。”   在半年前,楚河还没有失去皇帝的信任和看重。   楚河是平民出生,最开始只是贵人家的一个小小马奴,负责给主家养马。后来他和主家发生矛盾,恶从心起,在夜里将马厩里的所有马都屠了个干净,被勃然大怒的主家打了个半死后送到官府。   在牢中时,楚河意外得了刑狱司一位官员的青眼,将他从牢里救了出来,并将他带进刑狱司。   后来步步为营,楚河靠着自己的努力赢得皇帝的信任,成为刑狱司新的少卿,执掌刑狱司。   这样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全部都是皇帝。   楚河的身家性命全部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皇帝自然是信任他的,再加上刑狱司在扬州也有不大不小的势力,皇帝会选楚河去调查私盐贩卖案,也是情理之中。   “然后楚河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引起了陛下的猜忌?”从结果倒退回去,慕秋继续猜测道。   人嘛,总是有些喜好的。   楚河喜欢的东西很俗——他很爱财。   一个非常爱财的人,哪怕他再忠君,当有一笔远超乎他想象的巨额钱款摆在他面前时,他也会愿意为了这笔钱铤而走险,成为这条私盐利益链的一环。   于是楚河开始帮着那些人欺上瞒下。   为了让皇帝不再追究这件事,楚河和那些人推出了几个精心挑选的替罪羔羊。   皇帝起初并没有疑心。   但江南这么大,皇帝在江南的耳目不只有楚河一个人。郁墨的父亲郁大老爷身为江南道监察御史,自然也是皇帝的耳目。   郁大老爷呈上来的公文和楚河呈上来的公文里,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这让皇帝对两个人都起了疑心。   “这两个人都不能信任之后,陛下就开始物色新的人选,然后选中了你,对吧。”慕秋轻声道。   “是。”卫如流道。   慕秋在心里暗暗揣测起卫如流的真实身份。她想起卫如流方才的自我介绍,“燕国国姓之卫”,难道他是宗室子弟?   如果他是宗室子弟,那也难怪陛下会信任他了。   很快,慕秋回过神来,继续认真倾听卫如流说话。   那些人为了彻底绑死楚河,要求楚河交出某样随身物品作为信物。而且要求这样物品必须带有专属于楚河的特殊印记。   楚河身上满足要求的,只有他随身携带多年的那枚玉扳指。   那枚玉扳指的材质和款式都很普通,但在玉扳指内侧有几条一角,有几条构成了河流模样的诡异符号。   楚河将玉扳指和一些证物交给下属,由下属转交给扬州知府。   扬州知府不方便直接露面,派了很受自己器重的庶长子前去。   他们定的见面地点,就是翠儿所在的烟雨阁。   后面的事情,卫如流没有细说,但慕秋很清楚翠儿的事情,自然也能脑补出来发生了什么。   楚河的下属给完东西后就离开了,扬州知府的庶长子原本也应该马上离开,但他瞧上了翠儿的姿色,看着翠儿跪在那里抚琴的模样,实在是心痒难耐,便强||要了翠儿。   两人推搡争执之时,扬州知府庶长子没注意到玉扳指掉在了地上。   后来扬州知府庶长子做完事,带着楚河下属交给他的一系列东西扬长而去。   翠儿以泪洗面,穿上那身被撕破的衣服时,注意到滚在屏风脚下的玉扳指。她以为这枚玉扳指是扬州知府庶长子的,弯腰捡了起来带走,想着日后去报官时,这枚玉扳指能给对方定罪。   然而翠儿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个简单的举动,会给她和她的家人招来灭顶之灾。   扬州知府庶长子回到家中,将东西都交给扬州知府。   扬州知府查看一番,因为不知道楚河给的信物具体是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其中的不妥,错过了寻回玉扳指的最佳时机。   直到两日后,扬州知府收到楚河的来信,看到信中所写的“玉扳指”一词,他慌忙找来自己的庶长子询问。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件事压根瞒不住扬州知府背后的人,也瞒不住楚河。   扬州知府庶长子经常帮扬州知府干一些肮脏事,久而久之,哪怕扬州知府没有明说,但庶长子也能从那些只言片语和细枝末节里推测出很多秘密。   卫如流说:“像这样行事不谨慎,又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自然只有一个下场。扬州知府明知道其中的内情,却还要强忍丧子之痛帮忙遮掩。”   他浑身都湿透了,大门敞开着,外面的冰冷吹风吹入堂内,卫如流更觉得身体冰凉。   他有些没了精神,眼眸微微垂下,一只手支着下颚,听见慕秋冷笑着道:“那个庶长子死得活该。至于扬州知府,什么父子之情丧子之痛,全都没有他的利益重要。”   扬州知府对自己儿子的看重和宠爱,只是在他儿子没有妨碍到他的利益时才有的。   卫如流不置可否。   今天他说的话,字数加起来顶得过十天半个月的量了。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突然说这么多话,他已经不是很想继续说下去了。但他要给慕秋的交代还没给完,总不好今日交代一半,明日交代剩下一半,只好压着不适。   扬州知府庶长子的死法很粗糙,留下的疑点实在太多了,郁大老爷再次递了一封折子进京。   自此,皇帝对楚河的杀心越来越重。 第十七章 公子能拿到什么,就尽管去拿……   大燕朝掌管司法的部门共有三个,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和刑狱司。   扬州知府庶长子暴毙一案,皇帝原本打算交给大理寺,由慕秋的大伯父来主理这个案子。   谁想,彼时的楚河自乱阵脚,为了避免被人查出太多端倪,楚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站出来反对皇帝,请求皇帝将这个案子交给刑狱司。   皇帝如了楚河的愿,也决定再给自己换一位新的刑狱司少卿。   卫如流突然想起来昨天夜里,他带着玉扳指和弩||箭残支进入御书房时,皇帝开口说的话。   -“朕记得楚爱卿说过,行事不谨慎,又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自然只有一个下场。朕颇以为然。”   这句话,便定下了一位当朝权臣的结局。   慕秋下意识看向楚河的尸体。   看来卫如流今日杀他,是在奉命行事。   “……所以你今日屠刑狱司,也是陛下的旨意?”   卫如流低垂的眸底染满冷色:“想屠便屠了。”还需要什么旨意?   “……你在这整件事里,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他在这里面做的事情其实非常多,多到连皇帝和沈默都只知道一部分,窥不见全貌。   卫如流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微微歪着头,回忆起这件事的最开始。   皇帝挑中他,想让他去调查扬州私盐案时,他正在北方。后来皇帝的人找到他,看着面前的圣旨,他没有马上接旨,而是问前来颁旨的人:“掺合进这件事,我能得到什么?”   他还记得那人说的话,以及那人说话时错愕震惊的神情:“陛下说……公子能拿到什么,就尽管去拿。拿到了就是公子的。”   因皇帝这句话,他一路南下,低调进入扬州,开始蛰伏下来。   “怎么不说话?”旁边,慕秋一直没等到卫如流开口说话,不由出声问道。   卫如流回过神,娓娓续道:“我到扬州第一天,就潜入了郁府。”弯刀直接架在郁大老爷脖子上,再将身份一露,郁家就成了他在扬州的最大助力。   郁大老爷一直在和楚河对着干,要不是有他在,皇帝不可能这么快就察觉到楚河的异样。   虽然郁大老爷的手也未必有多干净,但至少可以保证他没有参与进扬州私盐的利益链里。   慕秋:“……”   慕秋抽了抽嘴角:“……所以你后面成了郁家门客,用了魏江这个化名在扬州出没?”   卫如流:“是。”   慕秋:“……”   她忍不住磨了磨牙,心情暴躁。   她知道郁伯伯不靠谱,但是没想到郁伯伯这么不靠谱!   把卫如流安排成郁家门客也就罢了,但郁伯伯为什么要连她一起坑,居然将这样一个极端危险的人物送到她身边充当她的护卫!!!   要是她一路苛责卫如流,对卫如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慕秋怀疑此时自己坟头青草已经开始冒芽了。   卫如流无法体会慕秋的心情,他用平静的口吻继续道:“我到扬州时已经太晚了,该撤走的人都撤走了,该毁掉的东西也都毁掉了。所以,我示意郁大老爷将扬州知府儿子一案捅出来。”   有些人想要让池水平静下来,但他不允许。   搅乱池底,那些藏在池底的千年万年鳖才会被迫冒头。   果然,卫如流这一招相当好用。   楚河当即就坐不住了。   慕秋:“……”   当时看到卷宗时她还在奇怪,郁伯伯这样一个怕麻烦的人怎么会自找麻烦。   破案了。   不再纠结郁大老爷的事情,慕秋凝神道:“这个案子捅出来后,楚河等人都会有大动作。你不方便公然露面,就混进了我的侍卫队伍里进京?”   卫如流没应是也没应不是,慕秋就当他默认了。   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想——   船刚启程时,卫如流不一定知道楚河他们在找玉扳指,也不一定知道玉扳指在她手里。   但他们遇到了刺杀。   挟持她的蒙面人反复道:“把那个琴师死前给你的东西交出来。”   聪明人闻一知十,这句话透露出来的讯息足够卫如流猜出来很多事情。   卫如流说:“你刚到京城,就被楚河带去刑狱司。他那天戴着的玉扳指,不是以前常戴的那枚,但材质是同一种材质。”   所以他推测,蒙面人要找的东西就是玉扳指。而玉扳指,就在慕秋手里。   这才有了后续他找慕秋要玉扳指的一系列事情。   慕秋敏锐察觉到这句话里蕴含的另一层意思:“我被带到刑狱司那天,你在附近?”   卫如流只说:“刑狱司附近那间面汤铺子味道不错,可惜今日大雨,面汤铺子应该是不开门。”   慕秋了然,看来那天卫如流就坐在面汤铺子里。   再之后,卫如流给慕秋送了封信,请慕秋去商量要事,从她手里得到玉扳指。   同时请君入瓮,引楚河那一方的人前来刺杀慕秋。   当场就来了个人赃并获。   屋外雨势渐渐停歇。   慕秋垂下眼眸,梳理卫如流刚刚说的所有话。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弄清大致来龙去脉,但还有几个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卫如流背靠椅背,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仿佛猜到她在疑惑些什么般,再次开口。   “扬州知府不日就会被捉拿下狱。”   “但扬州私盐案到现在,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想彻底查清,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连他也不知道,这条私盐利益链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又有多庞大。   慕秋诧异,看向卫如流。   这两个问题,她也就是在心底想想而已,结果卫如流猜到她的困惑也就罢了,居然还给她解了惑。   卫如流平静道:“我答应了要给你交代,能说的东西自然不会隐瞒。”   “……那卫公子还真是实诚。”在这个阴暗且潮湿的主衙待久了,慕秋心情有些沉郁,她深吸口冷气,“既然卫大人都发话了,那我还有最后一个困惑。”   卫如流下巴微扬,示意她开口。   慕秋:“敢问卫公子,为何要屠杀刑狱司?”   卫如流的神情很无所谓:“楚河死后,我乃新任刑狱司少卿。屠杀自己的下属,不过是在清理门户。”   刑狱司少卿之位,是他帮皇帝查案的酬劳。   而今日死的那些人,都是楚河在刑狱司的亲信。   成王败寇,新任刑狱司少卿上位,要清理掉前任刑狱司少卿,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他不介意脏了自己的手,用一场血腥杀戮,来树立自己在刑狱司的威信和杀名。   这是最快速、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慕秋猜不到卫如流的想法,但他说的这句话,让她下意识攥紧手心。   卫如流这句话,再次印证了她做的那场噩梦。   这么一想,慕秋看向卫如流的眼神,不由晦涩复杂起来。   在梦里,她可是和卫如流拜了堂成了亲的。   每个女子都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嫁给怎样的郎君,就连潇洒肆意如郁墨都不例外,更何况是慕秋呢。   但她所心仪的男子,理应是像堂兄那样的翩翩如玉君子,再不济也得是个性子温厚老实的,怎么都不可能和卫如流这种人沾上边。   正想着事,沈默又跑了进来。   他跑得有些急,喘着气道:“老大,大理寺的人到了,带队的是大理寺卿。”   慕秋下意识望向门外,寻找慕大老爷的身影。   沈默补充:“我在门口远远瞧见他们就过来禀报了,按照脚程,他们应该还要半刻钟左右才能到这里。”   卫如流握住弯刀,站起身来:“大理寺卿亲至,我们不能失了礼数。走,我们去迎接他们。”   沈默偷瞄卫如流几眼,欲言又止。   卫如流下颚和眼尾原本都凝固着鲜血,后来在雨里站了片刻,被大雨一冲刷,他脸上凝固的血被冲淡些许,但依旧留着浅浅的几道血痕,仔细瞧时还是能看出来的。   眼看着卫如流大步流星走出主衙,沈默悄悄挪到慕秋身边,叫住她:“慕姑娘,你可带了手帕?”   慕秋抗拒恐惧卫如流这个人,连带着对沈默最初的几分好印象也没了,但听到沈默的问话,她还是能保持住礼数,回道:“带了。”   “慕姑娘,你……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帕吗?老大要去见大理寺卿,脸上的血和水渍还是需要清理一下。”   慕秋拧起眉来,下意识就要拒绝。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想起卫如流今天的耐心解答,慕秋闭了闭眼,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绣有空谷幽兰的浅色手帕,递给沈默:“拿去吧。”   “……”沈默挠头,讪笑道,“我那边还有事要处理,不能跟着去迎接大理寺卿。所以能不能再多麻烦慕姑娘一二?”   慕秋:“……”   手帕已经掏了出来,这时再说不能就有些矫情了。   慕秋点头,越过面前的沈默,朝主衙门外走去。   ***   从昨天下午开始,慕大老爷就做好了弹劾楚河的一切准备。   然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天上午的大早朝,楚河居然没有露面!   慕大老爷刚开始的想法和其他官员差不多,觉得楚河是在刻意避开弹劾。   但慢慢地,在发现刑狱司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出席大早朝后,慕大老爷意识到了里面的不对。   大早朝一结束,在回衙门的路上,慕大老爷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诡异。   他直觉刑狱司内部出了大事。   为官多年,这种直觉帮他避开过很多次危险,帮着他平稳走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所以一回到行严肃,慕大老爷点了一批人跟着他出门,坐着马车朝刑狱司而来。   “大人,刑狱司大门没有任何守卫,整条巷子安静得有些许诡异。”大理寺的人向慕大老爷禀告道。   慕大老爷掀开马车帘走下马车。   后面一辆马车里也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打着哈欠,一副刚刚睡醒的懒散困倦模样。   他伸了个懒腰,左右瞧瞧,啧了一声:“这个地方怎么连声鸟叫都没有?我爹算的卦象果然没错,刑狱司这种地方的风水不行,容易招血光之灾。”   这个青年男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身金色锦衣华服,头戴金冠,领口、袖口、衣摆各处也全都是用金丝压的边。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不大不小的折扇,上面提的字是用金粉写的,就连腰间坠着的饰品,时人配的都是玉佩,此人却另辟蹊径,挂了一块金牌压着自己的袍角,   这身打扮看起来就富贵极了,也花哨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叫嚣着:来打劫我吧来打劫我吧。   慕大老爷听到年轻男人的声音,偏头看了他一眼。   哪怕已经和这位下属共事两年,在看到他这身装扮时,慕大老爷还是觉得伤眼得很。明明简家也是传承数代的名门望族,怎么会培养出简言之这种肤浅的审美。   为了自己的眼睛着想,慕大老爷连忙别开眼睛,朝一个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走近刑狱司探查探查情况。   侍卫握着手里的武器,谨慎靠近刑狱司大门。很快,他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脸色微变,猛地加快步伐,推开刑狱司的大门跑进去,扫了一眼里面尸横遍野的惨状,侍卫连忙退出刑狱司,朝远处的慕大老爷等人喊道:“大人,死了很多人!”   慕大老爷神情一肃。   就连一身金光闪闪的简言之,都停下了摇扇子的动作,愣愣望着前方:“不是吧,我爹算了十几年卦,难道终于有一个卦算准了?”   慕大老爷:“……”   刑狱司易招血光之灾这种事,还需要算吗?   “我们进去看看吧。”慕大老爷咳嗽两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一旁的其他下属大骇,连忙劝道:“大人,里面情况如何尚不清楚,我们带的人手不足,若是在刑狱司里行凶的歹徒还没走,极有可能会对大人不利啊!”   “还请大人三思!”   “大人留在外面,我们这些人进去里面探查即可!”   简言之瞧了瞧慕大老爷,咳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些人陪着大人您进去,我现在就骑马赶去京兆府,用我的大理寺少卿腰牌点上几十上百个衙役。届时我在外面,与大人里应外合,任凭歹徒如何嚣张,也绝不可能再逞凶!”   这话一出,一众下属忍不住偷瞧简言之,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位大理寺少卿如此厚颜无耻,居然要留上官殿后自己先跑。   慕大老爷面无表情看着简言之,卸下自己腰间的大理寺卿官牌,丢给最先说话的那名下属:“听到简大人刚刚说的话了吗,你按他说的去照办吧。”   下属接住官牌,懵了懵,连忙行礼应是,不敢耽搁时间,转身急匆匆上马。   黑色骏马绝尘而去,简言之目瞪口呆,看着那名下属的背影:“慕大人,不是应该我去吗?”   “这种小事,随便去个人就好,简大人就随我进去吧。”慕大老爷理了理宽大的官袍袖子,两手负在身后,施施然走去刑狱司。   简言之:“……”   他在原地站着不动,然而其他人可不理他,纷纷跟着慕大老爷走了进去。   少顷,这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一阵凉飕飕的风穿巷而过,简言之浑身抖了抖,觉得这个地方阴气森森的。他咬了咬牙,与其留在这里感受阴风的洗礼,他还不如跟着众人进去,至少……至少要是歹徒真的行凶,他也不是第一个被解决的。   念及此,简言之边走边高声喊道:“大人,大人,你等等我啊!”   他一个猛冲,就撞进了刑狱司大门里,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心理准备,入目便是一具又一具横倒的尸体。   刺鼻浓厚的血腥味直窜入简言之鼻腔里,惊得他生生打了个激灵。   望着眼前的一切,简言之瞠目结舌。   与简言之不同,大理寺其他人对这种屠杀场面显然屡见不鲜。偶尔有人面露惊讶,也只是在惊讶堂堂刑狱司居然有朝一日会被人屠上门来。   慕大老爷蹲下检查了几具尸体,确定他们都是被一个人一刀解决的。   看来闯入刑狱司的歹徒人数并不多,但武功极为高强,尤其是刀法格外精湛。   “我们往里走吧。”慕大老爷用白布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污,走向刑狱司深处。   简言之咽了咽口水,心里默念两声阿弥陀佛,一个小跑冲到面色寻常的慕大老爷身边,紧跟着慕大老爷走在一起。   ***   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彻底停了,但天上的乌云还没散去,外面依旧昏暗。   疾风呼啸而过,慕秋抬手拢紧身上的衣物。   卫如流走得极快,慕秋和沈默交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走出了十几米。   慕秋也不追赶他,垂着眼,按照自己的步子慢慢走着。   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时,卫如流突然停了下来。   慕秋察觉到不对,越过卫如流的身影,眺望前方。   她在这条宽敞而漫长的道路尽头,瞧见了一行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人。   看来卫如流是看到大理寺的人,才停了下来。   片刻,慕秋走到卫如流身边。   慕秋侧过半边身子,把那方攥在手里许久的帕子递给卫如流:“沈默让我借你的。”   卫如流目光在帕子上停顿几息,缓缓移到慕秋身上。   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清慕秋的容貌。   她本来梳得极好的发有些许散乱开,长风吹拂着她额角碎发,借着碎发发尾抚过她的唇畔。   许是走得急了,她的颊侧染了几分薄红,哪怕她此时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也酿出一种奇异的靡丽风情。   卫如流接过帕子,郑重道:“多谢。”   他慢慢擦着眼尾那行血痕,目光看向前方。大理寺一行人已戒备着来到近前。   领头的人自然是慕大老爷。   方才隔得远,再加上环境昏暗,慕大老爷看到慕秋站在卫如流身边,只是隐约觉得她的身量有些眼熟,却没有认出她来。   直到走到近前,看清慕秋的容貌,慕大老爷心下大骇,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   “大伯父。”慕秋敛衽行礼,十足乖巧的模样。   这话一出,原本在暗暗打量慕秋、猜测她身份的大理寺众人,不由将视线投到自家顶头上官身上。   慕家千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么娇滴滴的一位贵女,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在刑狱司里逞凶的歹徒吧。   倒是站在慕姑娘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   慕大老爷也顾不上询问慕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将慕秋护到自己身后,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卫如流,眼角浮现出淡淡的岁月细纹。   慕大老爷问道:“阁下是何人?”   还没等卫如流回答,一直缩头缩脑跟在队伍中间的简言之突然跳了出来,高声呼道:“误会,都是误会。”   简言之绕着卫如流走了一圈,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回的帝都?”   大理寺一众下属愣住。   这居然也是上官认识的人?   “你们认识?”慕大老爷问。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几乎叠在了一起。   简言之翻了个白眼。   慕大老爷看出来了,确实是认识的。他问卫如流:“敢问阁下是谁?今日刑狱司发生的事情,与阁下可有关系?”   卫如流转刀,抱拳:“新任刑狱司少卿卫如流,见过慕大人。”   初初听到这个名字时,慕大老爷就觉得很耳熟。下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瞳孔猛地一缩,背脊绷紧。 第十八章 人间烟火   高旷苍穹下,汉白玉长墙旁,卫如流一人与大理寺众人相对而立。   他身上穿着的这套黑色劲装,是由普通布料缝制而成,丝毫不防水,早已紧贴在他身上,粗粗勾勒出削瘦而颀长的身姿。明明一身狼狈,但卫如流面对众人的从容冷淡神情,却让人完全无法注意到他的狼藉。   在卫如流说完那句话后,周围一时有些沉默。   哪怕是与旧友重逢颇觉欢喜的简言之,也微微蹙起眉来,没有想通其中诸般内情。   慕大老爷在看到尸横遍野的场面时,都不曾有过丝毫动容,“卫如流”这个听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的名字,却让他的神情一点点凝固,渐化为晦涩。   慕秋被慕大老爷护在身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他异样的人。   卫如流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或者应该说,卫如流的身份有什么问题?   道路一侧种有成排梧桐树,枯败的梧桐残叶打着旋般飘落下来,不知从哪飞来的乌鸦盘旋在上空,叫声嘶哑难听之余,也打破了此地对峙的沉默。   慕大老爷终于做出反应,他行揖回礼,温声解释道:“原来是卫大人。官府邸报中并未提到刑狱司少卿换了人这件事,本官还以为刑狱司入了贼子,这才领着人擅闯刑狱司,还请卫大人多多海涵。”   “半个时辰前才换的人,慕大人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秋寒簌簌铺面而来,卫如流被一声高过一声的乌鸦嘶鸣吵得头疼,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去换了身上的衣物。   “楚河及其手下七十八名亲信,尽数伏诛。如今除地牢犯人外,刑狱司空无一人,此地善后之事……”   刑狱司当然不只有这么多人,楚河的亲信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未免其他人出现在刑狱司碍事,他们一大清早就被控制住了。   慕大老爷主动接道:“我的人已经去通知京兆府的人了,京城中治安一事,自然该有京兆府来接手。卫大人尽可自便。”   卫如流与众人错身而过。   走到慕秋面前时,卫如流脚步一滞。   那方丝绸手帕就捏在手里,正欲将它递还,想到周围这些闲杂人等,卫如流暂时打消了心里的念头,打算等下次连同那几张银票一并还给慕秋。   于是只是停顿须臾,卫如流便头也不回地,自慕秋身侧大步离去。   慕秋的视线从他那道背影一划而过,渐渐上移,掠过枯败的梧桐枝梢,瞭望浩荡苍穹。   那里,乌云被长风吹散,霞光穿破云层,笼罩千年帝都。   不知不觉间,天又亮了起来。   ***   沈默站在刑狱司官衙门口,远远瞧见卫如流的身影,忙迎上前去。   “老大。”   他余光瞥见攥在卫如流掌心里的帕子。   上绣幽兰,明显是女子所用之物。   很显然,慕姑娘对他的请求没有敷衍,确实把帕子借给了老大。   “下回别多此一举。”卫如流说,声音冷淡。   他指的自然是沈默请求慕秋递帕子一事。沈默眼珠子转了转,假装没听懂卫如流的话:“老大,什么多此一举?噢,我明白了,你是说我给你找了大夫这件事吗……楚河那厮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武功确实不一般,我不是怀疑老大你的实力,只是让大夫看看总不是什么坏事……”   没等沈默胡扯完,卫如流已翻身进了马车里。   这辆特制的马车不仅能挡住弩||箭偷袭,还能冬暖夏凉,一入里面,卫如流身体的冷意消退不少。他不再紧绷着,头往后仰,闭上眼睛,姿态放松,直飞入鬓的长眉也柔和下来。   他体内的内力消耗殆尽,要不然也不会觉得身体冰凉,更不能轻易在慕秋面前露出疲态。   “老大,老大……”   沈默从后面追上来。   “你有没有告诉慕姑娘,你救了翠儿的弟弟?”   卫如流连眼皮都懒得抬:“人是你救的。”   沈默:“……”   很显然,老大没有告诉慕姑娘。   翠儿弟弟是个聪明人,翠儿出事后,他意识到官府不仅不会放过翠儿,也很可能不会放过他。要是想为翠儿和母亲讨回公道,至少他要先保证自己活着。   所以翠儿弟弟主动收拾行李逃离扬州。   但那些人在扬州的势力太大了,翠儿弟弟只是个普通读书人,连拳脚功夫都没学过,又能逃到哪里去,很快就露了行踪。   险些惨死剑下时,是沈默及时赶到救下他,助他离开扬州。   然而,要不是有卫如流提醒,沈默他怎么可能想起来去救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该去哪里救人?   沈默一叹,惆怅道:“老大,我们明明做了好事,怎么能不让人知道呢?”   他家老大什么时候是个做好事不留名,如此高风亮节的人了?   卫如流:“你可以宣扬出去。”   沈默再叹:“老大,你我这几年来就没做过什么好事,现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我觉得很有必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句话十分不中听,卫如流竟分辨不出来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卫如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斥道:“闭嘴。”   沈默委屈缩在一旁,哀怨自家老大不能理解自己的一派苦心。   昨日遇袭之后,慕姑娘对老大就没了好脸色,今天又目睹了老大血洗刑狱司,想来她对老大的观感一定直降谷底。   跟在老大身边这么多年,沈默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大对一位姑娘这么有耐心。   他这不都是为了老大着想吗!   “闭什么嘴啊。”马车内方才安静下来,简言之的笑声就从外面传了进来,语气吊儿郎当的,“几年不见,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   “几年不见,你的品味也是越来越俗了。”   回了一句,卫如流踹开马车帘。   简言之眼笑眉飞。   他直接钻进来,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预料到卫如流会有这样的举动。   不用卫如流招呼,简言之反客为主,在马车里翻了个底朝天,寻出来一小葫芦的酒。   他晃了晃金黄葫芦,侧耳听里面的水声。   听出来里面还有大半葫芦的酒,简言之又重新眉开眼笑,拔掉葫芦塞正准备和卫如流来几口。   但眉眼才刚舒展,卫如流就给他泼了冷水:“里面的酒是几个月前沽的。”   简言之的笑凝在脸上。   颇为嫌弃地看着葫芦,简言之怒从中来:“你不早说!”将这个破葫芦摔回地上。   他揩了揩手指。   葫芦放了几个月,上面早就落满灰尘,现在他的手掌和衣袍一角也都被蹭脏了。   简言之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掏了掏袖口,没找到帕子,应该是他跟着慕大老爷离开大理寺时太过匆忙,忘了拿。   正在烦恼时,简言之余光瞥见一方雪白柔软的丝绸帕子,伸手去取。   “你要干嘛?”卫如流举着帕子避开简言之的手。   简言之微微意外,茫然道:“擦手啊,一手都是灰。”   卫如流把帕子塞进袖子里:“继续脏着。”   简言之:“?”   他用干净的手摩挲着下巴,左右瞧瞧卫如流,痛心疾首:“这才几年没见,你居然就变得如此小气!你说说,我们两什么交情啊,借用你个东西都被拒绝,这也太伤我心了!”   “不认识你的交情。”   简言之气得磨牙,拳头痒得很,要不是揍不过卫如流这厮,他现在就要摁着他狠狠……   嗯?不对劲。   简言之琢磨过味来,仔细回忆了下那张帕子的材质和绣样。   很快,简言之嘴角挂了丝窃笑,戏谑道:“那是位姑娘家给你的吧。”   想到刚才那位站在卫如流身边的贵女,简言之问道:“慕家那位姑娘?”   “与你无关。”   “喔——”简言之拖长尾调,在卫如流不耐烦地看过来时,才嬉皮笑脸道,“看来我猜的还真没错。”他用手肘撞了撞卫如流的胳膊,不怀好意开了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啊。”   卫如流以掌作刀,用了三成力道敲在简言之手肘上。   简言之娇生惯养,区区三成力道也疼得他呲了呲牙,他捂着自己泛红的手肘,叱道:“卫如流你这混账!我刚刚还说要请你去兰若庭吃饭,给你接风洗尘,现在我把钱拿去喂富贵,也绝不请你吃饭!”   富贵,是他养的一条狼狗的名字。   卫如流道:“求之不得,过了这个巷子口,你就下车回简府吧。”   “你!”   马车逛过巷子,卫如流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暴雨方歇,那家他光顾过的面汤铺子并未开摊。   他有些遗憾地放下帘子。   ***   慕大老爷一连串吩咐下去。   下属们领了事,急忙散开,负责扫尾。   少顷,这条道路上只剩下慕大老爷和慕秋两人。   慕秋垂着头,摆出听训的姿态,等待着慕大老爷询问和训斥她。   她心里其实有些忐忑。   回到慕家才几天时间,她已经完全拿自己当慕家人看待,心中对慕大夫人和慕大老爷这些长辈渐渐升起孺慕之情。因此,慕秋不想给慕大老爷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慕秋紧张地捏了捏手,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其他指骨。   她感觉到慕大老爷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带着一些审视。   慕秋心神不定,等着慕大老爷开口说话,然后她听见慕大老爷问她:“吓坏了吧。”   慕秋鼻子骤然一酸。   在慕大老爷面前,她终于能表露出自己的惊吓和恐惧。   “是有些被吓着了。”   宽厚温热的手掌落在她的发旋上,动作生涩地拍了两下,似是在无声安抚她的情绪。   慕大老爷微笑道:“这回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以后遇到危险,不要随便往里面闯了,知道了吗?”   慕秋眼眶也热了起来。   从昨天遭遇刺杀再到今天亲眼目睹这一切,哪怕心中恐惧,慕秋都不曾哭过,此时在慕大老爷的温声宽慰下,一股名为委屈的情绪自心口蔓延上来,堵得她喉咙有些发痒。   慕秋一时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好了,前面那座亭子还是干净的,我们去那坐会儿吧,等到京兆府的衙役到了,大伯父再与你一同回府。”   这是一座六角凉亭,立面为双层,亭子里设有石桌和石凳。   凉亭前方是片花圃,里面种着灼灼盛放的各种品种的菊花。   显然是一处专门用于观景的地方。   落座后,慕大老爷欣赏着一丛接一丛的菊花,随口问慕秋:“怎么不在家里等消息,而是来了刑狱司?”   慕秋知道大伯父早晚会有这一问。   只是她有些纠结,还没想好该如何说出玉扳指的事情。   提到玉扳指,就必然会提到卫如流。   要是大伯父再问她,当时为什么不把玉扳指交给家里人,而是选择给卫如流这个萍水相逢之人,她又要如何解释。   子不语怪力乱神,要是她全盘说出那场噩梦的内容,大伯父能够信任她吗?   在慕秋沉默思索时,慕大老爷没有催促她,而是耐心等着。   他能感受到慕秋的迟疑和纠结,但他不清楚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只好尊重她,留足时间让她自己去判断。   片刻,慕秋沉沉舒了口气:“大伯父,我昨夜做了一场噩梦,梦到刑狱司今日会被人血洗。明明只是一场梦,但我醒来后一直惦念着放不下,干脆就坐马车来到刑狱司,想着……来亲眼看看。”   事涉慕家满门命运,她肯定不能完全隐瞒那场梦的内容。   说出来后哪怕大伯父他们不信,也能稍稍给他们提个醒。   但距离慕家出事还有几年时间,她也不用现在就一口气透露完所有内容。   慕大老爷顾不得欣赏花花草草了。   他环顾四周,下属们都去忙活了,周围没有任何人。   慕大老爷这才松了口气,摸了摸打理得极好的胡子:“陛下格外忌讳这些事,日后不要再和其他人提及这个梦,哪怕是你爹问起也别说。”   慕秋错愕。   她都做好慕大老爷不相信她的心理准备了,哪想,慕大老爷不仅信了,还打算直接揭过这个话题。   “大伯父,在梦里,血洗刑狱司的那人想对我们慕家不利。”慕秋连忙上起眼药,务必让她大伯父警惕卫如流这个人。   “他……你与他认识?”   慕秋连一秒都不曾迟疑,果决摇手:“不认识。”   就算以前认识,从今往后也不认识了。   慕大老爷问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方才他也这么问过简言之。   只是那时,毫不犹豫说着“不认识”的是卫如流。   “不认识就好。”慕大老爷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指着那丛开得最艳的花,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与惆怅,“秋儿,每一任刑狱司少卿都像这丛花,看似气势正盛,实则处境是烈火烹油,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了秋后的蚱蜢,被冬雪一覆,无薄棺入殓。”   他不知道卫如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也不知道卫如流为什么会担任刑狱司少卿。   但他知道的是,卫如流将会比以往任何一位刑狱司少卿面临的处境都要艰险。   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   任何与他扯上关系的人,都难得善终。   而秋儿与卫如流……   若不是当年发生了那些事情,他们二人怕是早有婚约在身。   看来等过段时间,他得让夫人抓紧些,为秋儿寻觅一位家世、人品、相貌样样出众的夫婿,先定下她的婚事。   京兆府众人险些赶路赶断腿,终于姗姗来迟。   为首的长官京兆尹扶着墙呼哧呼哧喘了许久,才动了动肥胖的身体,让人带他去见慕大老爷。   论官阶,慕大老爷的官阶比京兆尹大许多,慕大老爷不知交代了些什么,京兆尹拭去额头汗水,面露难色,但还是应了声。   “走吧。”慕大老爷折身回来找慕秋。   穿过长廊时,原本倒在此处的尸体都被挪走了,只有透过没被冲刷干净的血污,才能还原一二这里发生的事情。   慕府马车轻晃着启程。   拐过巷子时,紧闭着的马车帘子骤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一条缝。   薄光透窗落入慕秋的眉眼里,她借着秋光,看见巷子拐角处的一片空地上,有一间稍显陈旧的面汤铺子。   暴雨过后,这家面汤铺子又重新开了业。   一对老夫妇正在里面忙得不亦乐乎。   擦桌子的擦桌子,揉面的揉面,锅里还在用柴火熬着汤。   热气蒸腾而上,带着慕秋最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息。   笼罩在慕秋心头久久不散的阴霾,在这片雾气中一点点化开。   慕秋微微一笑,吩咐白霜:“去买碗面带回府里。” 第十九章 入V第一更   面送到明镜院时,有些坨了。   好在汤还热乎。   白霜将面倒入另一个碗里,筷子搭在碗沿上,一并推到慕秋面前:“小姐想吃面,让厨房做就是了,大老远的买回来,面被泡得都不劲道了。”   慕秋从屏风后绕出来:“当时突然想吃了。”   她在其他婢女的伺候下换了身干净衣服,先前那套衣服直接被丢进屋外火盆里烧掉。   慕秋抬手卸去发簪,披着头发走到软榻边。倚着软榻坐下,用筷子狭起面条送进嘴里:“味道还挺不错的。”   白霜道:“小姐喜欢吃就好。”   吃完面条,慕秋又喝了几口面汤,身体热乎许多。   正好柚子水烧好了,慕秋在白霜的伺候下,用柚子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去掉身上沾染的霉气和血腥味。   在慕秋泡澡泡得昏昏欲睡之际,帝都正热闹着。   这帝都,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而且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从刑狱司里搬出来的一具具尸体。   午时刚过,刑狱司被血洗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般,飞遍整个帝都,传入所有官员、百姓耳里。   不知道有多少人惊吓掉了手里的筷子,瞠目结舌。   刑狱司怎么突然就被血洗了?   这可是朝廷的衙门!   这可是大燕的都城!   身处都城的刑狱司都被歹徒血洗,那六部呢?翰林院呢?大理寺呢?这些衙门的守兵力量可都没有刑狱司那么强啊!这伙歹徒要是不被马上捉拿起来用酷刑处死,何以安抚民心,何以震慑宵小,大燕的官员们又如何能放心啊!   就在众人等着天子雷霆一怒,调动城中守备军甚至是羽林军来追查凶案时——   又有一个消息传出来,街头巷尾口口相告。   菜市口,卖菜的小伙子惊道:“你们听说了吗,血洗刑狱司的歹徒居然是现任刑狱司少卿!”   旁边卖鱼的老伯耷拉着眼皮,闻言晃了晃头打起精神,奇道:“你是说楚河血洗了刑狱司?”   不用卖菜小伙帮忙解答,路过买鱼的客人回道:“老伯,现在这个时辰,楚河的尸体怕是都凉透了,他现在啊,已经是前任刑狱司少卿了。”   卖鱼老伯咦了声,却也不算很惊讶:“又变天了。”   他在这里卖了五十年的鱼,至少听说过超过十位刑狱司少卿的死讯,早就见怪不怪喽。   卖鱼老伯摇头道:“要我说啊,当官是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有些出身富贵的贵人,还未必有我一个卖鱼翁过得轻松自在。”   买鱼的客人嘲笑道:“老伯,那些贵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可能比你卖一辈子鱼赚的都多。”   卖鱼老伯反驳:“去去去,你这个年轻人知道什么啊。要说富贵权势,谁能比得过当年的张家和容家,现在呢,张家和容家门口的蜘蛛网大得能把你给兜住。”   聊了几句,卖鱼老伯发现话题扯远了,忙自己给扯了回来:“他是怎么血洗刑狱司的啊?”   “好像是……一个人闯进去,杀完人后,又一个人走出来了。”   “……”所有人镇住。半晌,有人讪笑道:“都杀光了?”   “好像没有,杀了……七十九个人吧,刑狱司近三分之一的人手都被屠了个干净。”   “这……这现任刑狱司少卿叫什么名字啊?”杀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好像是叫……卫如流。”   不仅是普通老百姓,高门贵族的人也都在讨论卫如流这个人。   同朝为官的一些官员更是对卫如流忌惮万分。   然而,卫如流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帝都的。   众人讨论半天,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连他到底是哪的人都不知道。   唯一能得出的共识就是,卫如流踩着楚河及其手下七十八名亲信的尸骨上位,他怕是比楚河还要狠辣,还要嗜杀危险!   等慕秋泡好澡出来后,在明镜院里伺候的下人们也都听说了这些传闻。   慕秋倚在软榻上,白霜坐在她身侧,用白布为她沥干湿漉漉的头发。   另一个叫月吟的婢女站在慕秋斜前方,正在绘声绘色复述着从外面打听来的各色传闻。   慕秋清楚这件事的大致内情,只是把这些传闻当乐子来听。   这些传闻简直一个比一个夸张,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就差说卫如流是个专门挖人心的妖怪了。   话本都没它精彩。   反正慕秋是听得津津有味的。   “这个叫卫如流的真喜欢饮人心头血?”白霜问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月吟想了想:“像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般都有自己的怪癖。”   慕秋忍笑。   这些传闻里并未出现过慕秋的身影。   不过想想也不意外,知道慕秋进去过刑狱司的,除了卫如流外,其他全都是大理寺的人。   要堵住悠悠之口难,但在一个大理寺,众人不会连这点儿分寸都没有。   慕秋不想让慕大夫人再担心自己,在她的请求下,慕大老爷答应不会透露口风给慕大夫人,又强调道:“但若是你大伯母自己猜到了,那可不管大伯父的事。”   摆在床尾的铜制香炉里燃着檀香。烟雾袅绕而上,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这种香料闻起来甜腻却不媚俗,余韵悠长,有宁心静神的功效在。慕秋一手撑着头,听着白霜和月落说话,嗅着檀香的味道,渐渐地,困意涌了上来。   白霜朝月落使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说话时的声音和动作。   待慕秋睡着后,两人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再醒过来,时近黄昏。   慕秋愣愣走下床,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被白霜慌忙扶住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头重脚轻的。   ——她染了风寒。   大夫过来给她诊治,说是受了惊吓心神失守,再加上天凉少衣,这才诱发了一场风寒:“病得不严重,但这几日都不要受风,在屋里好好养着,不然可能留下头疼的后遗症。”   又说慕秋近来睡眠不是很好:“我往药方里给你添了几味助眠的药,服药期间可能会比较嗜睡。”   大夫把完脉,移步至隔间写药方。   慕大夫人坐到床边,取出帕子为慕秋擦汗,帮她撩开被汗濡湿后贴在颊侧的碎发。   慕秋张开干得起皮的嘴唇,低声道:“大伯母……”   人病的时候,比平时都要柔软几分。感受着慕大夫人掌心的温热,慕秋像个小猫般,轻蹭了蹭。   “听到大夫说的话了吗?”慕大夫人喂慕秋喝了几口温水,“楚河已死,不会有人再威胁到你的安全了,接下来就留在家里好好养病,等病好了,让云来带你去西郊枫林玩。”   慕秋轻笑着应了一声:“都听大伯母的。”   药很快煎好了,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闻起来难闻,喝起来更苦得人舌头发麻。慕秋捏着鼻子,一口气灌整碗药下肚,放下碗后,忙拿起蜜饯来压嘴里的味。漱过口,慕秋躺回床上,又再睡了过去。   慕大夫人离开明镜院时,府里已经燃起绵延的照明灯笼。她站在夜幕星烁下片刻,神情陡然一厉,问出来送她的白霜:“二小姐今天上午离开府里后去了哪里?”   白霜心头咯噔一跳,喏喏道:“大夫人,二小姐是今天突然兴起,出府逛了街。”   慕大夫人低头,用指腹摩挲着涂有丹蔻的尖锐指尖,冷哂:“逛个街需要备柚子水沐浴?”   柚子水是在厨房那煮的。   这种水平日里只有一种用途——驱邪。   慕大夫人不需要刻意打听任何事情,她执掌中馈多年,多的是下人察觉到异常后跑去向她禀报此事。   白霜暗道自己疏忽了,硬着头皮继续说:“小姐在逛街时遇到了一些晦气事,奴婢自作主张,让人煮了柚子水,没想到这个举动让大夫人误会了。”   慕大夫人看着她:“今天在京城里发生的晦气事还能有什么?秋儿是去了刑狱司?”   白霜吓得一激灵,猛地跪倒在地,冷汗簌簌直下。   慕大夫人平静道:“我知道,你会隐瞒我,肯定是因为秋儿下了令。”   沉沉夜色中,慕大夫人垂眸,冷声道:“我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事就罚你。罚你一个月月俸,你可知是因何缘故?”   “大夫人是……是在提醒奴婢,日后小姐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时,一定要加以阻拦。”   慕大夫人满意点头。   她给秋儿挑的这个贴身婢女,确实不错。   “起来吧。”   白霜迟疑了下,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没敢马上伸手拍掉膝盖上的浮尘。   她已经做好了慕大夫人会接着追问的心理准备,岂料,慕大夫人竟是道:“秋儿不想让我担心,我就不问了。今夜我与你的这些对话,你也不要透露给她。”言罢,领着一队提着灯笼的婢女,走回东府。   白霜越发恭敬地行礼。直到慕大夫人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白霜才折身回院子里。   慕秋这一病,病了足足四天才彻底痊愈。   这四天里,她连院子都没出过,每天大半时间都花在睡觉上,偶尔清醒时,就坐起来给郁墨写信。   这小半个月时间里,发生在慕秋身上的事情实在太多。   哪怕不提到私盐案,不提到一些很机密的事情,能写的东西也非常多。   慕秋这封信是越写越厚,这天上午,慕秋在信笺最末端写下自己的署名,等墨迹晾干后,她拿起信笺从头看了一遍,毛笔杆子抵在自己的下颚处,沉吟道:“看来是得练练字了。”   她的字不讲究什么风骨,仅仅是能看的程度。   这要是在以前,那肯定没什么。   现在回到慕家,不说身份的转变,就说库房里存着的那一堆字帖,要是不拿来练练字,慕秋都觉得是浪费了手头的资源。   不过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慕秋也不急在一时。   她放下毛笔,将手里这张信笺也塞进信封里,叫来白霜,让她想办法送去扬州郁府。   白霜接过厚实的信封就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慕秋一个人。   她半趴在书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下压着厚厚一摞白纸,侧头看着窗外稀薄暖阳,唇角微微扬起。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起她和翠儿的见面。   漫漫长夜,露重霜寒。   翠儿囚衣染血,脸死死贴在牢门上。   其实翠儿的五官长得极好,但那数日折磨,让她整个人脸颊凹陷下去,眼底青黛明显,原本柔顺的头发枯黄打结成团缠绕在一起,发间还杂了不少干枯的草屑。   翠儿太削瘦了,以至于本就生得极大的眼睛几乎要脱离眼眶而出。   但翠儿就那么死死看着慕秋,一字一顿,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在质问这世道:“慕姑娘,这个世道是不是没有公义可言,权势永远都是凌驾于一切之上?”   那时的慕秋被翠儿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她想出声反驳,但站在翠儿的角度,世道确实如她所言。   “慕姑娘,你帮帮我好吗?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这么屈辱、这么不清不白地死去。明明错的人是他们,为什么承受错误带来的痛苦的人却是我?”   翠儿看着她,眼里一滴滴落着泪。   “……好。我帮你。”   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聊聊数语,君子相托。   如今扬州知府庶长子死了,扬州知府不日也会被捉拿下狱。这两个直接或间接导致翠儿悲剧的人,终于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翠儿没有在严刑逼供下说出她的名字,而她,也终是不负所托,足以告慰对方在天之灵。 第二十章 查账   慕秋病好之后,天气越发凉了。   气温一低,人就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再加上一桩压在心头的大事被解决掉了,慕秋这些日子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早膳和午膳一并用了。   剩下的时间,基本都用来练字和查账。   有了慕大夫人的教导,慕秋查账的效率越来越高。   查的账目多了,就知道有些东西是压根经不起细查的。粗粗一看账面是平了的,但收入和支出这两笔钱款里面充满了各种猫腻。   这些年里,慕秋母亲的陪嫁全部都是由慕二老爷在打理。   然而慕二老爷朝中公务繁忙,很多事情不能亲力亲为,只能交由下边的人去负责,他自己在每年年底时查查账目。   近两三年里,就连这个年底查账的环节,也因为慕二老爷应酬增多而无法细看。   时间久了,缺少主人家的监管,下边一些人的心自然也就变了,胆子也被纵容得越来越大。   慕秋查的账本主要是这一两年的。   她几乎每天都能从中查出一两条烂账假账,涉及的数额从几两到上百两。   虽然每一笔钱数都算不上很多,但是当这些数目加在一起后,数额顿时变得很可观起来了。   这天中午,用过午膳后,慕秋披着厚袄子走进书房里。   看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慕秋又从中找出一条有问题的假账。   她用毛笔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做了几笔记录,蹙着眉继续看账本。   白霜进屋给慕秋换热茶:“小姐喝些茶,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吧。”   慕秋确实也有些累了。   她悬腕练字久了,放下毛笔,活动放松手腕片刻,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茶。   白霜弯下腰帮慕秋整理桌案,余光瞥见慕秋做在纸张上的记录,愤懑道:“这些人真的是贪得无厌!主家对他们够好了,他们居然还在想尽办法中饱私囊!”   慕秋放下茶盏,一只手撑着头,轻声道:“这些事情都是避免不了的。”   “小姐不生气吗?”   “不生气,只是有些郁闷。”   查账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做足了心理准备,自然是不生气的。   郁闷的点在于,出了问题的管事人数,比她预计的要多上不少。   “那小姐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慕秋露出为难的模样:“我也没拿定主意。”   这些管事敢做假账欺瞒主家,做了错事自然要受到相应的惩戒,可这其中的分寸慕秋有些拿不定主意。   毕竟这些管事在铺子里全都干了超过十年时间,哪怕没有苦劳,也有人情的考量在里面,而不是单纯的丁是丁卯是卯。   要是处理的手段太激烈了,哪怕其他人知道慕秋有理,也很容易失了人心。   但要是处理的手段太温和,又起不到任何杀鸡儆猴的警醒作用。   其中的权衡,慕秋思考了很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家小姐这些天的辛苦,白霜全都看在眼里。如今小姐会犯难,不是小姐不聪颖,仅仅是因为小姐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也从来没见其他人处理过类似的事情,没有任何经验去帮助她判断。   白霜想了想,建议道:“小姐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去找大夫人讨个主意?”   “也好。”慕秋点头,打算去问问慕大夫人的意见。   然而到了东府,一问下人,才知道慕大夫人一大清早就出了门,说是娘家嫂子病了,她得回去探望探望。   慕秋扑了趟空,只好遗憾离开。   “二姐姐这是从哪里回来了?”   经过连通东西两府的庭院时,慕秋与慕雨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之下,慕雨只好行礼,又客套地朝慕秋问了句。   慕秋草草回道:“去了趟东府,不过大伯母不在。”   正准备出声告退,余光扫见慕雨也是一副迫不及待要离开的神情,慕秋反倒不急着走了。   她笑问:“三妹妹这又是要去哪里?”   慕雨脚都迈出去了,又被迫收回来:“啊……我闲着无事四处逛逛。”   “说起来,我回府这么久,三妹妹还没去明镜院看过对吧。”   慕雨摸不着慕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下腹诽,面上还得温和答话:“是的,前些日子二姐姐太忙了,我是想着等过段时日二姐姐不忙了再过去打扰。”   慕秋拊掌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三妹妹不用过段时间再来,现在我就有空。”   慕雨:“?”   看着慕秋脸上的热情,慕雨直觉有问题,明镜院里不会有什么东西再等着她吧?   然而不应该啊,慕秋这人看着不像是个手段浅的,直接把她叫到自己院子里,然后陷害她,这种手段是不是太粗糙了?   慕雨想不明白慕秋突然的热情,但慕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不去也不好。   慕雨硬着头皮,扯出一抹假笑:“好啊,那我就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慕秋笑容热情。   她当然热情了。   因为就在刚刚和慕雨聊天时,慕秋突然想到,这位三妹妹是个心气高的人,像是查账和拿捏下面人这种事,慕雨肯定都跟大伯母和骆姨娘学过,而且应该学得还不错。   她最近查账,忙得是连轴转,而慕雨看着好像还挺闲的样子,要是能把慕雨忽悠过来帮她查账,这岂不是……   咳,这岂不是既能打发慕雨的时间,又能增进她对慕雨的了解?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并肩走进明镜院里。   没过多久,骆姨娘安插在明镜院的眼线趁着去厨房的功夫,偷偷跑来禀报此事。   “什么!?”桂骆院里,骆姨娘揉着帕子,诧异出声。   “什么!?”明镜院里,慕雨揉着帕子,诧异出声。   慕秋命人去给慕雨沏壶花茶:“三妹妹没听错。”   慕雨的疑惑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你——你真想让我和你一起查账,陪你一起处理那些弄虚作假的管事!?”她是真的没搞懂慕秋在想些什么啊。   慕秋点头:“是啊。”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慕雨:“……”   她们两个压根没多熟好吗。   “你为什么要邀请我?”   慕秋坦诚道:“我邀请你的原因很简单。单靠我自己一个人,我忙不过来。”   慕二老爷给她送来的账本,是这十年间所有的账本。慕秋现在只是查近两年的,就已经忙得腾不出太多空余时间了,靠她一个人,真的很难查完所有账目。   慕雨觉得不对劲:“那你可以找府上的账房先生帮你啊。”   慕秋问:“你觉得是府上的账房先生可信,还是你更可信。”   虽然没和慕雨有过太深的接触,但慕秋能感受出来了慕雨是个怎样的人,品性不坏,还有点儿清高。这样的性子,慕秋完全不担心她会在背后搞什么事。   再说了,慕雨要是真的敢搞事,除非慕雨有把握自己的小手段小心思不会被察觉出来,不然的话,大伯母肯定会严惩不贷。她相信慕雨不会因小失大的。   慕雨:“……”   这句话实在是让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   但平心而论,账房先生不姓慕,慕雨觉得自己好歹是姓慕的,慕秋信任她胜过信任账房先生,这点理所当然之余,也让人心里觉得舒服。   沉吟片刻,慕雨发现自己被慕秋绕进去了。   她问起另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练手。”慕秋说,“要是能打理好这些田产商铺,等你出嫁后,你肯定也能轻松打理好自己的嫁妆。我知道骆姨娘肯定也会给你田产商铺去练手,但数量应该不算多吧。”   虽然慕秋说的是事情,但慕雨还是觉得姨娘被鄙视了,她鼻尖轻哼了哼:“你先和我说下大致情况吧。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肯定是遇到麻烦了对吧。”   慕秋轻笑:“是遇到了麻烦。”取过她记下的那些问题账目,压在桌面推到慕雨眼前。   慕雨服了。   这人怎么这么坦诚啊,搞得她想直接发个脾气拒绝都不行。   慕雨心下郁闷,抓起纸张开始翻看起来。   只是看了前几行,慕雨的脸色就变得凝重了下来,眼神往斜上方瞟了瞟,明显陷入沉思状态。   少顷,慕雨放下纸张:“这些事情,以前我见大伯母处理过,不过我自己还没试过。你为什么不去请教大伯母,她肯定很乐意教你吧。”   哪怕极力掩饰着,慕雨的语气里还是透出了几分泛酸。   这些年里,她那么努力地讨好大伯母和堂兄,想尽办法讨他们欢心,但他们对自己始终是淡淡的。可这位失踪十年的嫡姐一回来,就轻而易举得到了她求之不得的东西。   要说妒恨,好像也没到那种程度,但情绪复杂也是难免的。   慕秋总不好说她是打算去请教大伯母的,结果大伯母不在,她才折中找到慕雨作为苦力。于是她轻声说道:“我是想着,我们两个也能趁此机会增进了解。”   慕雨折起眉心,心下纠结。   慕秋都这么和她服软,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了,她要是直接拒绝是不是不太好?   而且就像慕秋说的,她也需要这些练手机会。   反正最近京中宴会不多,她在屋子里也就是做些女红刺绣,倒不如……应下慕秋?   这么一想,慕雨心里就有了倾向了。   不过她也没马上应下,而是打算先回去找姨娘商量商量。   “我再想想吧。”   “没问题。”慕秋爽快道,“只是何日给我答复?”   “就……今晚吧。”   慕秋脸上笑容多了几分,起身道:“那我送你出去。”   慕雨:“……”看着慕秋脸上的笑容,说实话,慕雨心里感觉还不赖。   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骆姨娘身边的奶娘就过来寻慕雨,说是骆姨娘想找她说些事。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姨娘。”慕雨跟着奶娘到了桂骆院,见到骆姨娘后,把刚刚在明镜院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骆姨娘刚刚想了很久,万万没想到慕雨去明镜院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念及此,骆姨娘的神情不由有些复杂起来。   慕雨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姨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姨娘觉得不好,我现在就去拒绝二姐姐。”   “没有任何不妥。”这件事很明显是双赢局面,对哪一个人都没坏处,骆姨娘握着慕雨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既然她向你表达了善意,那你就过去吧,这些田产商铺都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你是你母亲的孩子,帮忙打理一二也是孝心所在。再说了,你们终究是姐妹两,要是能处得来,那也是好事。”   慕雨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刚刚没有当场答应下来,也是顾及到了姨娘的心情。   现在听姨娘这么说,她眉眼含笑道:“行,那我也不耽搁了,现在就去和二姐姐说一声。”   骆姨娘嗔她:“你前脚从我院子里出去,后脚就去明镜院,你二姐姐肯定知道是我在帮你拿主意了。”   慕雨狡黠一笑:“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她知道就知道了。”欠了欠身,慕雨高高兴兴出了门,直奔明镜院去找慕秋。   慕秋又在看账本,听到慕雨的话,慕秋两手一合,赞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来看账本吧。”   慕秋抓苦力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连掩饰都不再掩饰一下了,慕雨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好。”   当然,慕秋不是白白抓苦力。   慕雨在明镜院这边看账本,小厨房那边做的糕点、沏的茶水都会考虑到慕雨的口味。   在这一点上,慕雨还是很高兴的,看起账本来也没那么怨念十足了。   傍晚,慕大夫人从娘家回到慕府,就听说了慕秋和慕雨之间的事情。   她抬手抚了抚发簪,温柔笑道:“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我库房里不是还有那两匣子蓬莱珍珠吗,送去给秋儿和雨儿,让她们拿来玩,是要做项链还是要做手链都随她们。”   又叫来婢女:“去和府里的陈账房打个招呼,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不用再管府里的账目,一心给两位小姐打下手吧。”   ***   经过慕秋和慕雨的讨论,两人决定不查陈年旧账目,先集中查近两年的账目。   两人通力合作,再加上陈账房在旁边打下手,花了十来天的时间,账目就被梳理得差不多了。   哪个管事做过假账,哪个管事有烂账没结清,哪个管事调动过铺子里的现银,又分别涉及了多少数目的银两……这些事情都被梳理得一清二楚。   在这个过程中,慕雨表现出来的素质非常合格,而慕秋的表现就完全称得上优异二字了。   一开始不熟练时,她查账速度是三人中最慢的一个,但等后面彻底熟练起来,慕秋查账的速度完全不输给陈账房这个经年老账房。   慕雨一开始还存有攀比之心,想趁机让慕秋看看自己的实力,到后面乖乖偃息旗鼓,打消了这个天真的念头。   当然只是查账速度快,那还算不了什么,真正令陈账房感慨的是慕秋对数字的敏感程度。   有些时候,她只是看着那串账目,就直觉那串账目存在不对劲的地方,后来陈账房用算盘一敲,发现还真如她所说。   正是她对数字的敏感,大大加快了众人查账的速度。   只是,如今账都查好了,又该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   慕雨想了一夜都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她问慕秋:“你有什么想法?”   慕秋缓缓合上账本,平静道:“回到京城大半个月了,除了陈管事,我还没见过其他管事。通知下去,明天让他们都来明镜院一趟吧。” 第二十一章 这就是刑狱司给你的交代。……   通知其他管事都很顺利,唯独在通知到汇丰药材行的古管事时,他满脸都写着为难。   古管事长得白白胖胖,仿佛一个白面团子。   “这……不是我对小姐不恭敬,实在是我明日走不开啊。”   负责通知的下人问起原因。   古管事朝刑狱司衙门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前几日那位卫少卿的亲信来到我们药材行,和我们订了一批特制伤药,约好了过几日交货。现如今药材行都在紧着这单生意,我要是离开了,这里的事可都耽搁下来了。”   下人做不了主,只好回到府里,将此事禀告给慕秋。   慕秋坐在窗边逗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喜鹊,喂它吃谷粒,闻言将装谷粒的小碟子递给白霜,转过身来:“古管事真这么说?”   下人道:“是,一字不差。”   慕秋净了净手,笑道:“不是过几天才交货吗?再说了,我怎么不知道古管事对药材行这么重要,重要到暂时离开两三个时辰都不行?难道这些日子,古管事为了这单生意日日睡在药材行监工?你多跑一趟,帮我去问问古管事。”   听到下人传来的话,古管事脸色微微一僵。   他放下正在敲打的算盘,勉强压着怒火,冷声道:“我不敢轻易走开,是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所以得留在这里时刻盯着。”   古管事话里带刺:“小姐不懂生意,难道陈管事也不懂吗,我记得陈管事现在就在小姐身边听差吧。行吧,小姐的命令我当然要听从,只是这单生意要真的有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得罪了刑狱司,还请小姐莫要责罚于我。”   这番话传回慕秋耳里时,她、慕秋、陈账房和陈管事四人正在商量明日的细节。   说起来,陈账房和陈管事二人是堂兄弟。这也是为什么在慕府四个账房中,慕大夫人会特意指了陈账房来帮忙。陈管事是慕秋的亲信,有这一层关系在,不担心陈账房会不尽心。   慕雨骂道:“这刁奴!他分明就是在拿捏你!”   这明显是在给慕秋下马威呢。   要是慕秋真被他吓住了,明日要如何在其他管事面前建立威信。   慕秋“啪”地一声合上手中账本,唇角泛起一丝冷意:“他倒是义正言辞。”   要不是她已经把账本梳理过了,单听古管事这番正义凛然的话语,估计怎么想也想不到,挪用铺子银两、做假账、次等药材代替上等药材赚取差价……   这些事情,古管事一件都没少做!   “这位古管事是什么来历?”慕秋问陈管事。   敢这么给她下马威,在这府里要是没什么靠山,实在说不过去。   “他……”陈管事欲言又止,瞟了慕雨一眼。   慕雨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就听到陈管事说:“这位古管事的娘子,姓骆,是骆姨娘的同族远亲。”   虽然只是点到为止,但陈管事的意思很明显了。   慕雨万万没想到她前不久还在骂人刁奴,现在石头就砸了自己的脚。她慌忙对慕秋解释道:“二姐姐,这绝对不会是姨娘授意的。”   慕秋伸手,安抚性地压在慕雨手背上:“放心,我没有疑心姨娘。”   查账的事,慕雨也参与其中,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慕雨肯定要和她一起担关系。   骆姨娘有可能会给她使绊子,却没道理给慕雨使绊子。   这个古管事怕是觉得自己有骆姨娘做靠山,又搭上了刑狱司的线,所以在这里自作聪明。   那她只好让对方作茧自缚了。   念及此,慕秋起身:“回到京城这么久,我还没去自己的铺子瞧过。今日闲来无事,你们要不要随我一起去汇丰药材行看看?”   “好!”慕雨绞着手帕,第一个应声。   现在她生吃古管事的心都有了。   这段时间,因为她和二姐姐一块儿合作查账的事情,父亲夸了她好几次,大伯母对姨娘的态度也比之前温和不少。   古管事的娘子和姨娘是同族远亲,要是大伯母和父亲他们以为这件事和姨娘有所牵连,从而怪罪了姨娘,那可就太冤了。   好在二姐姐是个明事理的,也不枉她这些天劳心劳力了。   没白帮忙!   ***   “来来来,点菜吧!”   兰若庭,包厢云鹤间里,简言之正在热情招呼客人。   被他热情招呼的客人卫如流,抱刀倚坐在窗边软榻上,一只手枕在脑后。   窗明几净,秋光湛然,照亮他秾丽的眉眼。   卫如流说:“随便点吧。”   那日他拒绝了简言之的请客,并在拐弯处把简言之轰赶下马车。   然而简言之不死心,想尽办法蹲守纠缠他,非要请他来兰若庭吃饭,说是给他接风洗尘。   对简言之的固执和胡搅蛮缠,早在两人刚认识时,卫如流就已经有深刻体会了。卫如流无法,只好同意了简言之的请客。   所以他们这对组合非常奇特,请客的人嫌钱多烧手,要硬请;被请客的人不乐意,几番拒绝。   简言之对店小二说:“你以前最喜欢吃兰若庭的清蒸鲫鱼,那就来一道——”   “别点鱼。”卫如流打断他的话,“除了鱼随便点。”   简言之错愕。   这样一个口味十年如一日的人,居然有一天说别点鱼?   怔愣片刻,在店小二提醒时简言之才回过神,他一时也没了点菜的心情,草草点了几道招牌菜就让店小二下去了。   包厢内只剩下两人。   简言之抛了壶酒过去给卫如流。   卫如流随手捞住,拇指推开酒壶盖,拎着酒壶直接往嘴里灌酒。   他喝得随意自在,却没有一滴酒从嘴边洒出来。   简言之也学着他的动作喝了两口酒,险些把酒呛进气管了。   连连咳嗽几声,简言之用袖子抹了抹嘴,暗骂这种潇洒果然不是谁都能信手捏来的:“聊聊吧,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   “没什么好聊的。”   简言之骂道:“呸,不是没什么好聊的,是你压根不想和我聊。”   “既然知道,那还问什么?”   简言之磨了磨牙:“……”不问就不问!   卫如流眯着眼,也没再说话,沉默着继续喝他的酒。   楼下大堂有琴师正在抚琴,靡靡之音和满堂喝彩穿透空间,闯入卫如流耳里。他听了片刻,蹙起眉来:这个琴师的水平太一般了,方才就弹错了一个音,现在又有一个音节弹错了。   “怎么了?”简言之注意到他的烦躁,问道。   卫如流支起半边身子:“琴师弹错了两个音节。”   “噢噢。”简言之压根不疑他,“那我让人去和掌柜打个招呼,停掉奏乐?”   “不必。”卫如流说,“关窗即可。”   琴声主要是从窗户传进来的,关上之后包厢里的隔音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正要合上窗户,卫如流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在人流中缓缓穿行。   马车前方挂着两盏铜灯,贴在铜灯上的“慕”字摇晃着落入他的眼里。   他下意识停住关窗动作。   缓行片刻,马车停在兰若庭斜对面的一家店铺前。   卫如流看到一个头戴锥帽、身穿淡紫长裙的少女,气势汹汹从马车里走下来。   他继续关窗动作。   就在两扇窗将要合上前,淡紫长裙少女回过头,对着马车说了些什么。   马车帘再次被人从里面掀开,一片裙角先从马车里露了出来,随后,身披雨后天青色薄斗篷、头戴兜帽的女子款步走出。   ***   慕秋站在汇丰药材行门前,抬头看着挂在上方的牌匾,赞道:“这牌匾上的字提得真好。”   这段时间看多了各种名人书画,她的鉴赏眼光大大提高不少。   药材行的店小二瞧见有辆马车停在门口,从马车走下来的两位少女看着就是非富即贵,知道店里来了大人物,忙迎上前去,恰好听到慕秋这句话。   店小二笑道:“姑娘有眼光,快快里边请。”   慕秋神情平静,率先走了进去。   慕雨憋了一路,现在终于到了汇丰药材行,当下发作道:“你们家掌柜呢?让他马上出来见我们!”   店小二目光呆滞:“姑娘是……”   陈管事露出掌事腰牌。   店小二还是认得出这块腰牌的,慌忙行一礼:“几位稍等几位稍等,我这就去寻掌柜。”调头直接冲进了后院。   慕秋没有干等着,她慢慢打量着店里的一应摆设。   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药材架上。   通过贴在每个抽屉上的字条,了解店里都在出售些什么药材。   才看了几张,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后院传来,白白胖胖的古管事出现在大堂里。   古管事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慕秋身上。   慕秋唇角微微一勾,任他打量,默默在心里又给他添了一笔账。   还是陈管事觉得不妥,斥道:“古管事,这就是二小姐,你还不快快行礼!”   被人提醒了,古管事这才假作慌乱:“不知二小姐前来,因而有失远迎,还请两位小姐恕罪。”   “无妨。”慕秋还在看那些字条,“听说古管事这边忙得走不开,我就想着过来瞧瞧,看看古管事有多忙。”她转过身,扫了眼除他们外空无一个客人的大堂,语调听起来颇为绵软温和,“今日……药材行是没有开门做生意吗?”   古管事脸上有些挂不住:“二小姐说笑了,咱们药材行做的都是大批量的生意,所以平日里比较少看到客人。”   慕雨冷哂。   这是拿她二姐姐当傻子来糊弄啊。   更让慕雨生气的是,古管事下一句话居然就提到了骆姨娘:“不瞒二小姐,药材行的事情,我都和二老爷、骆姨娘打过招呼了。”   说完这句话,古管事老神在在。   其他管事担心,他可不怵这位二小姐。   不就是一个刚从乡野间被接回来的小丫头吗,在府里都还没站稳脚跟,居然就敢来他们这些劳苦功高的管事面前抖威风,要是不给她一个下马威,他做的那些事情怕是很难轻易遮掩过去。   岂料在他说完这番话后,先发作的不是眼前这位二小姐,而是她身边另一位淡紫长裙少女。   “在古管事没接手汇丰药材行之前,这里可是京城生意最红火的一家药材行。古管事接手后倒好,到去年位置,账面上居然只盈利了一百多两!这可是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我什么生意都不做,单是把这间铺子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银就能有一百两了!”   古管事眯着眼,看向慕雨,一时间捉摸不定她的身份:“这位姑娘是……”   慕雨挤出微笑:“我在慕家姐妹里行三。说起来,古管事方才忘了向我请安。”   慕三小姐!   府里还有哪个三小姐,只能是那位出自骆姨娘膝下的了。   古管事的神情猛地变了,额头不知不觉间渗出冷汗来。   掏出手帕拭了拭汗,古管事干笑道:“没想到三小姐也过来了。”   该死,不是说骆姨娘和二小姐不合吗,这位三小姐怎么会掺和进这件事情里。在女儿和他这个小小管事之间,是个人都知道该偏向谁该帮谁……   一想到这,古管事额头的冷汗流得更凶了。   慕雨凉飕飕道:“古管事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如今可就快要入冬了。若是病了,可要早些请医问药才是。古管事做药材生意做了这么多年,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   古管事讪讪说不出话,慕秋却是要说的:“方才三妹妹说的那些话,古管事都听到了吧。你可有异议?”   “这——”听出慕秋的言外之意,古管事也顾不上擦汗了,猛地抬头直视慕秋,“二小姐,铺子不盈利是因为这几年药材生意不好做!我这些年兢兢业业,就算当不得一句劳苦功高,在慕家一干就是十几二十年,也算得上是问心无愧了!”   他破罐子破摔,硬声道:“二小姐刚回到府里,就要动府里的老人,不怕其他人心寒吗?”   “再说了,若不是我与刑狱司的一位百户认识,走通了他的路子,我们药材行怎么可能和刑狱司搭上线做生意?”   “二小姐刚回京,可能还不清楚刑狱司在这都城里的赫赫凶名。在这京城里,能和刑狱司搭上线,就意味着太太平平,不知道是多大的面子。若是二小姐现在就要撤换我,有没有考虑过要如何给刑狱司交代?”   到最后,古管事更是抬出了刑狱司,言辞激烈,情绪格外激动高昂。   慕雨气得跺脚,明知道古管事这是在威胁,但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反驳。   陈管事和陈账房二人对视一眼,都纷纷把目光投向慕秋。   场中唯一还能保证情绪镇定的就只有慕秋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在场众人听清。   “我处置自己府上的管事,为何还要给刑狱司交代?”   渐渐地,慕秋的音量提起。   “我倒是觉得,你区区一个和刑狱司做生意的管事,居然都敢拿刑狱司当靠山,拿刑狱司来威胁主家,莫不是刑狱司的人许诺了你什么!这些年药材行的盈利怕不是都被你拿去孝敬给了刑狱司!若是如此,我以为该是刑狱司给我一个交代才对!”   然而,就在她正欲再次开口之际,一道清冷薄凉的熟悉声音突然横插出来。   “你想要刑狱司给你什么交代?”   卫如流提刀,伴着午后微醺暖阳迈过门槛,跌入慕秋眼眸里。   慕秋一时失了言语。   方才说那番话时,慕秋当然没有想过去找刑狱司给什么交代,她只不过是想压下古管事的嚣张气焰罢了。   果然,她那番话说完,刚刚还嚣张得很的古管事也哑了声息。   谁能想到卫如流会突然走进来?他一个刑狱司少卿,怎么会这么闲,居然还亲自跑来药材行。   古管事等人望着卫如流,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身份。   慕雨目光落在他的侧脸,眸中泛起淡淡异彩。   在众人的注视下,卫如流一步步走到慕秋近前。   他垂下眼,与她对视。   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干脆就自行做出判断。   下一刻,右手以肉眼几乎瞧不清楚的速度挥出,刀光如白虹饮涧,直斩而去。   慕秋的视野被那抹刀光充斥,耳边只听见破空之声回响。   待她眨眼时,几道温热鲜血从古管事的手腕处溅射而出,有一滴溅落在她的眼尾下方,顺着眼尾斜斜滑落。   落在她脸上的血色,晕染开她精致的妆容。   这却不显得狼狈,反倒衬得慕秋的容貌越发动人,仿佛夜色里幽幽盛放的昙花,带着点撩拨人心的潋滟,惊起他人心底一丝涟漪。   此时,古管事的尖叫痛呼声才响起来,他捂着自己飙血的手腕,神情惊恐,望着卫如流惊叫道:“你……你是何人!来人啊,我的手废了!快来人啊!”   卫如流觉得耳边聒噪,不参杂任何感情地横古管事一眼。   被他的视线盯上,古管事只觉得有什么猛兽在锁定自己。   如果再吵下去,他会杀了自己的。古管事心里莫名跳出这样的念头,脑子极快做出反应,咬着牙将痛呼声憋回去,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哽咽从齿缝里挤出来。   疼痛与恐惧交织,这么大一个男人,一时间眼泪直掉。   卫如流重新看向慕秋。   “刁奴欺主,这就是刑狱司给你的交代。” 第二十二章 我不会伤你。   大堂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般。   气氛诡异而死寂。   众人的视线一会儿落在惨叫的古管事身上,一会儿转到慕秋身上,又忍不住去偷瞄刀尖滴血的卫如流。   他们在心里不断猜测着卫如流的身份,却没有人敢率先开口说话,打破这份死寂。   还是慕秋最先出声。   她没有打理卫如流,转过眸,看向古管事的手腕。   古管事的手腕无力垂下,显然是筋脉有损。   刀砍向他时,应该刻意避开了要害。   血流了这么一会儿,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疯狂往外喷着。   青石地砖上已经落了一团血,慕秋没理会站在她面前的卫如流,点名陈管事:“陈管事,店里应该有止血一类的药,你带古管事去后院休息,再用药给他暂时止血。”   这么放任伤口流血也不是个事儿,说不定本来没出什么大事的,流着流着手就废掉了,到时她有理也要成了没理。   陈管事慌忙上前扶住古管事。   古管事疼得脸色惨白。   受伤的人可是他,古管事比任何人都慌张,见陈管事来扶他,强忍疼痛,跟着陈管事一块儿回了后院。   慕秋又去点名陈账房:“陈账房,麻烦你和店里伙计跑一趟,去请位大夫。”   这里只是药材行,专卖药材,并无大夫坐诊。   好在这条街是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要找位大夫不难。   慕雨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场面,腿有些发软。   见到慕秋彻底无视了卫如流,慕雨有些心急,担心眼前这个男人会因此暴怒而伤到慕秋。   方才此人走入室内时,她还忍不住眼前一亮,谁能想到这位居然是个煞神呢!   想到这,慕雨忍不住偷眼去瞧卫如流。   在慕秋刚刚出声吩咐管事,无事卫如流的话语时,卫如流只是提着刀站在那,不发一言,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这个人……好生奇怪啊。   “你也先去后院歇会儿吧。”慕秋突然转头。   慕雨意动:“我……”   可她要是走了,这大堂里就只剩下慕秋一个人面对这个煞神了。   慕雨暗暗咬牙,逞强道:“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后院有陈管事就够了。”   “放心,他应该不会伤我。”慕秋劝道。   实际上,慕秋也不能保证卫如流真的不会伤她。   这个人喜怒阴晴不定,她也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慕雨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先避开。   慕雨想了想,知道自己留在这确实做不了什么,低低应了声好。   在越过慕秋时,慕雨用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道:“堂兄就在不远处,想来这会儿也该过来药材行了,等他和侍卫们到了,我们就打道回府吧。”   慕秋知道她是在用这句话警告卫如流,不由笑了下,苍白冷淡的血色渐渐回暖。   很快,大堂只剩下慕秋和卫如流两人。   慕秋看向卫如流。   两人离得不近不远,慕秋能从他身上,闻到除血腥味外的淡淡酒香。   他方才是在这附近喝酒?   兰若庭就在药材行斜对面,如果他从兰若庭的窗边往外瞧,确实能看到斜对面的情况。   莫非他是看到了慕家的马车,所以才特意过来寻她的吗?   慕秋沉吟不语,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面前突然伸来一方手帕。   慕秋拒绝:“多谢卫少卿好意,只是不必了。”作势要从自己袖子里取出手帕。   卫如流说:“我来寻你,本就是想物归原主。”   这句话确定了慕秋方才的猜测。   他确实是特意过来寻她的。   手帕被卫如流握在手里,材质柔软,上绣空谷幽兰,看那绣工确实是出于慕秋的手。   如今手帕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丝血污。   慕秋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接过。   不过她只是单纯接过,并没有用这块帕子,而是又从袖子里取出另外一块擦拭眼尾。   注意到她的动作,卫如流眼眸微眯:“……慕姑娘方才说我应该不会伤你,可是觉得我有伤你的可能?”   慕秋擦拭眼尾的动作一顿。   卫如流追问:“为何会这么觉得?”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执着,好像她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便不肯罢休。   慕秋蹙眉:“我在铺子里训斥偷奸耍滑的管事,卫少卿突然闯入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挑断他的手筋。你能不问缘由就对管事出手,自然也能不问缘由就对我出手。”   卫如流也拧了眉:“我在门外听完了你和他的所有对话。他仗着搭上了刑狱司的线来威胁你,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刑狱司给你一个交代吗?”   慕秋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那句话只是在震慑吓唬古管事,告诉古管事那些威胁对她没用。若不是卫如流突然出现,这件事本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说者无心。”   卫如流长眉微挑:那就是他听者有意了?   慕秋深吸口气,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他犯了错,该由慕府去惩治他,由官府去审判他。无论是因为什么缘故,都不应该由卫少卿在此动用私刑。”   她讨厌古管事,后面也会将古管事送官,要古管事将这笔巨款全部都吐出来,但这些,全都不是卫如流私自下重手的理由。   卫如流突地笑了一声。   笑容里不辨喜怒。   “那我已经伤了他,挑断了他的手筋,你作为主家,又当如何为他讨回公道?”   慕秋没有被卫如流绕进去:“对这般偷奸耍滑之人,为他付个看诊费,已经是主家仁至义尽。他年富力强,既没有丧失行动能力,又不是哑巴,若是他想讨回公道,就让他自己上刑狱司讨回。”   她的怜悯心,不可能用在古管事这种人身上。   这几年来,古管事足足贪了药材行上万两银子。   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在京城的普通三口之家,一年所耗银两也不过几两银子。   卫如流看着慕秋,薄唇轻启:“诡辩。”   慕秋与他对视,那双如雨后山岗般清澈的眼眸,带着一种能直视人心的清澈:“卫少卿现在可是觉得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了?”   卫如流神色冷厉,不置一言。   “但是卫少卿,你的好意对我造成了困扰,那它于我便不能算是好意了。今日的事情也好,当日在街道上的弩||箭刺杀也好,都会对我造成了困扰和惊吓。”   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卫如流血液里流淌着。   他垂着眼,看着披着雨后天青色斗篷,头上兜帽未曾脱下的慕秋。   她的额头被兜帽遮住,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半张脸。   裸露出来的脖颈皮肤上,还能瞧见淡淡的、没完全消褪的剑疤。   卫如流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听到她继续对自己说:   “那日在码头,我和你说前路坎坷,风雨不歇。如今我还想再和你多说一句,若卫少卿依旧如今日这般行事,那等待卫少卿的,不仅仅只是不歇的风雨,苍苍万山也会相阻。”   “我言尽于此,卫少卿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请速速离去吧。”   卫如流唇角紧抿。   他转了转手里的刀,健步如飞朝大门走去。   将要迈出大门前,卫如流侧过半边身子。   他的身体一半隐于暗处,一半被午后碎阳所笼罩,俊秀冷厉的眉眼也一半晦暗一半明亮。   从慕秋所在的角度,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听到他清晰的说话声。   “我不会伤你。”   “除非有一天你先动手杀我,否则我不会伤你。”   “当然——”   卫如流顿了顿,突兀笑了一声。   “你未必会信我的许诺。”   转身没入人流之中,彻底消失在慕秋的视线中。   慕秋微愣,回过神时,门口已空无一人。   她握着帕子往里走,掀开布帘,进入后院。   后院里,古管事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他正抱着手在那疼得哼哼。   慕雨站在阴影里躲太阳,目光紧紧盯着连通大堂和后院的入口。   慕秋的身影一出现,慕雨便猛地冲到她面前:“你没事吧。”冲得急了,慕雨险些刹不住车,这副毛毛躁躁的表现,哪里还有初见时的矜贵模样。   慕秋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微弯:“当然是没事了。”   慕雨长舒口气:“方才那人……就是刑狱司少卿?”   古管事竖起了耳朵。   慕秋冷漠的视线扫过来,吓得古管事缩了缩头。   “是他。”   慕雨哼道:“长得人模狗样,就是性子确实如传闻所言,过于残暴。”   见慕秋没回应她的话,慕雨又问道:“我瞧着二姐姐与他颇为熟稔?”   慕秋果断否定:“不认识。”   慕雨:“……”这可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啊。   但看出慕秋不想多说什么,慕雨刚刚受了惊吓,也没心情再追问下去。   慕秋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两手抱着膝盖。   明明亲眼见过对方血洗刑狱司的场景,也知道对方压根不是什么好人,可以因为一些小事就动刀见血,但也许是因为在噩梦里慕秋反复捅过对方几十刀,又被对方救过一次,她面对卫如流时的心态……有些许诡异。   疏离他,忌惮他,却又不像其他人一样畏惧他。   不多时,陈账房领着老大夫到了。   检查过古管事的伤势,老大夫帮他包扎好又开了药,扶着长须道:“好好休养几个月,手还能写字提东西,只是遇到雷雨天可能要吃些苦头。”   慕秋命陈账房去垫付诊金,又让陈账房将老大夫送回去,转头看向古管事:“我给你十天时间,将这些年贪的银子全部吐出来,将功补过。这样一来,你最多在牢房里蹲个几年。”   “但你要是没全部吐出来,哪怕是只缺一两银子,你进了衙门牢房,以你贪的银子,这辈子都不用想着再出来了。”   古管事神情灰败坐在那里。   听到慕秋的话,他依旧是一副木木的模样,没做任何回应。   慕秋吩咐陈管事留在这里善后,她和慕雨先行回府休息。   拉车的马从马鼻中打了个响鼻,拉着慕府马车徐徐穿行于街巷里。   ***   兰若庭。   简言之懒洋洋坐着,浑身好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攀在桌案上。   他一开一合自己的金色折扇,明显是无聊得没事可做。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   眼看着菜都凉了,卫如流还没回来,简言之忍不住哀嚎:“造孽——”   “咯吱”一声轻响,紧闭的厢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卫如流走了进来。   简言之的抱怨声卡在了喉咙里,下一刻,他喜笑颜开迎过去:“你这家伙可算是回来了。”   话音未落,简言之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独属于鲜血的腥甜味道。   他低头一瞧,果然,卫如流弯刀末端沾有一抹猩红。   简言之愕然。   卫如流刚刚和他说有些事要处理,然后就急匆匆离开了包厢。他在卫如流身后怎么喊,卫如流都不搭理他。难道卫如流说的事情,就是去杀人?   这家伙,出来吃个饭都这么不清闲。   卫如流坐下,问简言之有没有什么帕子。   简言之以为他身上染了血,忙取出帕子递给他。   然后……他就看到卫如流用这价值不菲的帕子,去擦拭那把刀。   简言之:“……”   他暴喝出声:“停停停,你在干什么!”   卫如流扫了眼已经染上血污的帕子,说:“显而易见。”   简言之痛心疾首:“你简直暴殄天物,随便找块什么布来擦刀不可以,非要用这么昂贵的帕子。”他指着卫如流,“我想起来了,那日你血洗刑狱司,可没舍得糟蹋人家姑娘的帕子,回去后还眼巴巴洗干净了,现在却这么对我,你于心何忍!”   听简言之提到慕秋,卫如流垂下眼:“放心,我擦完刀后,也会眼巴巴帮你洗干净帕子。”   在“眼巴巴”这三个字上落了重音。   简言之打了个激灵,小心翼翼试探道:“你受刺激了?”   卫如流面无表情:“没有。”   简言之摸着下巴:出门前明明还好好的,看来刚刚他出门时,发生了某些事情啊。   念及此,简言之猛地朝窗口扑了过去。   卫如流出门时,他有关注卫如流去了哪里,只是并不清楚那个地方有什么奇特,才没有继续关注。   抓着窗扉,简言之探头望向斜前方,恰好看到一辆马车从汇丰药材行远去。   马车是背对着简言之离开的,从他这个角度,自然看不见铜灯上贴着的“慕”字。   但简言之是什么人啊,他这种从富贵权势乡里浸泡出来的高门公子,别的不好说,看东西的眼光绝对是一等一的。   这辆马车所用的木材材质特殊。   在这帝都能用得起这种木材的,不过几家。   慕家恰是其中一家。   简言之转过身,合起的扇骨慢悠悠敲打右手虎口。   他语带调笑道:“方才你关窗时瞧见了慕姑娘的马车,所以就下了楼去找她?”看着卫如流那把刀,简言之“啧”了一声,“你在慕姑娘面前动刀杀了人?”   卫如流擦刀动作一顿。   简言之来了兴致,继续推测道:“慕姑娘被吓到了,朝你发了脾气,你在她那碰了壁对不对。”   他走过去,揽着卫如流的肩膀,强压着破口大笑的欲||望,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劝慰道:“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让娇滴滴的美人看到太血腥的场面呢?”   卫如流:“……”   卫如流动了动手指。   简言之见状不妙,迅速撤走自己压在卫如流肩上的手。   卫如流松开手指:“我没杀人。”   “重点是杀人吗,重点是动刀见血了!”   卫如流又不说话了。   简言之的心底突然泛起一丝哀伤。   他其实很想攥着卫如流的肩膀,狠狠逼问卫如流这些年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才会从风华无双名满帝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有些伤口看似已经结了痂,却不能摊开在阳光里。   一旦摊开,就会发现结的痂只是薄薄一层,伤口随时都有可能触目惊心。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情,菜都要凉透了,快来吃饭吧。”简言之招呼道。 第二十三章 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慕秋暂时压下了汇丰药材行的事情,没有走漏风声。   一众管事怀着各种复杂心思,在天明时分齐聚明镜院。   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大概只有已经成为心腹的陈管事了。   白霜领了他们进屋坐着:“小姐还在歇着,请各位稍等片刻。”   众人还能如何?   自然只能继续等着。   里屋,白霜口中“还在歇着”的慕秋已经梳好妆容,正在悬腕练字。   慕雨在旁边坐立不安,瞧着慕秋悠哉悠哉的模样,她两只手撑在桌案上,俯身凑近慕秋:“我们要晾他们晾到什么时候?”   字正好写到最后一笔,慕秋收了力度,看向慕雨,无奈道:“我晾的是他们,心急的倒变成了你。”   慕雨绞着手帕,面颊飞了一抹薄红,被慕秋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这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么大的事情,有点儿紧张难耐了吗。   “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是经年管事,你这招对他们不好使,还容易让他们看轻了我们。”   慕秋说:“我只是想趁机观察观察他们。”   只倚仗陈管事一个人是不够的。   给一个人握着太多东西,就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和品性,而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   她不想让陈管事面临这种考验局面,所以她需要再从这些管事里选出一个人,分走陈管事手头的一部分差事。   陈管事应该猜出了她的想法,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还给她写了一张名单,在名单里举荐了四个他觉得有能力又对慕家忠心耿耿的人。   慕秋看过他写的名单。   四个管事都没做过假账,从每年的盈利来看,能力都很不错。其中一个姓周的管事,正是前段时间被农户打了一顿的粮店掌柜。   为了安抚陈管事,表示对陈管事的信任,慕秋打算就从这四个管事里挑人。   慕雨还是猜不透慕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瓜,但不想让慕秋觉得自己沉不住气,慕雨抓起昨天没看完的游记,努力盯着纸面,可惜白纸上的黑字都不过脑。   捱着捱着,直到外面都添了两次茶水,一位管事终于坐不住,仗着和陈管事的关系还可以找上陈管事,旁敲侧击,   “老陈,近些日子,我铺子里实在是忙得走不开,你说……二小姐怎么还没出来啊,莫不是在给我们下马威?”   陈管事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什么下马威不下马威的,二小姐对我们严厉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再说了,你有什么事情能比二小姐的召见更重要?”   问话的管事被他骂得脸色有些黑。这老陈以前的资历远不如他,去了扬州一趟搭上了二小姐,现在还给他摆起谱来了。   恰在此时,珠帘拨动时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室内响起。   身披苍青色薄袄的慕秋自屏风后缓步绕出。   她的目光从众管事身上一一掠过,将他们的神情全部纳入眼里,这才在主位落座。   慕雨不是这次的主角,她略慢了慕秋几步,才从里屋走出来,坐在慕秋右手边。   两人落座,陈管事连忙起身。   这些天里他已经见识过二小姐的才智和手段,对二小姐早已是心服口服,现如今是二小姐第一次见各种管事,正是要好好立威的时候,陈管事作为心腹,自然不会拖慕秋的后腿。   瞧见陈管事站了起来,伤势未完全痊愈的周管事第二个站了起来,颇为识趣,也很有眼力。   其他管事已经落于人后,失去了表忠心的机会,又怎么可能不站起来。   只是少顷,一众管事纷纷起身,垂手等待慕秋示下。   慕秋不急着说话,端起放在桌案上的天青色茶盏。   掀开茶盖,热气伴着敬亭绿雪这种茶叶特有的清香蒸腾而上。   她用杯盖缓缓拨弄茶面:“今天请大家过来,是想趁机认认大家。”   “这段时间有不少管事都给我递了牌子,说想来明镜院给我请安,我都给推了。”   听到这,那些没递过牌子的管事心下一凛,暗叫不妙。   这种事情吧,递过牌子的不能说就是对慕秋恭敬,但没递过牌子的,要么是愣头青,要么就是没把她这个主家放在心上了。   而能做这么多年管事的,又有几个是愣头青?   一时之间,场中气氛格外死寂,不少管事想抬头观察慕秋此时的神情,又不敢抬起头直视她,生怕自己错上加错。   慕秋抿了口茶水,入喉回甘,她轻笑着道:“我在各位管事面前只是晚辈,各位管事莫要这般拘谨,都坐下吧。”   众人这才坐下,开始一一给慕秋请安。   慕秋趁机把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对上,牢牢记在心里。   其他管事向慕秋请安时,慕秋都没开口说什么话,只是淡淡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在周管事过来行礼时,慕秋的态度温和不少,询问起他的伤势如何。   周管事是个面容清减、身形削瘦的中年男人,他的回话恭敬又不失亲近:“回二小姐的话,二小姐给我们请的大夫医术高超,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铺子里的小二也都开始当差了。”   事实上,周管事觉得自己这一身伤受得真是好啊!   要不是受了伤,他怎么能这么快入了小姐的眼。   现在小姐刚回府,身边没多少可用的人,得了小姐的看重,傻子都知道会有多少好处。   用一顿打换一个相当光明的前途,周管事作为商人,知道这笔生意划算得不能再划算。   慕秋唇角微微一弯:“没什么大碍就好。”   在所有人都请过安后,慕秋猛地撂下了一直捧在掌心里的茶盏。   茶盏瓷身碰撞桌案,发出极为刺耳的脆响。   这道刺耳的脆响引得所有人的心漏跳一拍,目光齐齐落在慕秋身上。   慕秋此刻的神色冷若寒霜。   她环视一圈所有人,问道:“诸位有没有发现,我们场中少了一位管事?”   场中有些人刚才就注意到了,有些人没有。但很快,他们都发现了汇丰药材行的古管事没有过来。   以这位古管事的性情,这种事还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但二小姐突然提到这件事,看来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发难了。   果然,慕秋等他们自己想明白一些事后,才悠悠开口笑道:“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大家,是因为我一直在查账本。”   闻言,众人神色凛冽,心都提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慕雨凉凉道:“做假账、克扣银子、以次充好,这些事情在座一些人可是没少做啊。”   有管事按捺不住,当即开口:“二小姐——”   慕秋冷厉的目光直射过去。   那开口的管事被她的目光慑住,讪讪住了嘴。   慕秋点了陈管事的名:“陈管事,你昨日随我一块儿去了汇丰药材行,就由你来和大家说说看昨天发生的事情吧。”   陈管事隐去了卫如流出现的那段,其他事情几乎原样复述出来。   场中不少管事越听脸色越苍白。他们这些人虽然没有古管事那么不知好歹,但在做假账这些事情上,也没比古管事好到哪里去。   “小姐,我都说完了。”陈管事行礼。   “好,辛苦陈管事了,你先坐下吧。”慕秋开口,先请陈管事坐下,才对其他管事说道,“古管事落得那般下场,皆是他在咎由自取,诸位觉得是这样吗?”   一众管事纷纷应是。   慕秋这才笑道:“我相信诸位对慕家的忠诚,也知道诸位的劳苦功高。我才刚回慕家,行事不想太出格,一切以求稳为重,所以对很多事情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我的诚意摆出来了,大家的诚意也不能少,你们说对不对?”   她这番话中的敲打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管事在慕家待了这么多年,她当然不会赶尽杀绝送他们去坐牢,也不会将他们解雇,但是这些年他们捞走的银子都要悉数奉还。   否则的话,古管事的下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小姐说得对。”周管事第一个抱拳应是。   反正他行得端坐得正,应起来毫不心虚。   其他管事也只好跟着应是。   “既然诸位都清楚我的意思了,那我也不耽误诸位的时间了,都退下吧。”慕秋端茶,下逐客令,“对了,陈管事和周管事留下来,我有些事情要找你们。”   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但等一众管事离开明镜院,被肃杀秋风迎面吹打,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后背渗出来的冷汗都把贴身衣物打湿了。   有人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明镜院,暗暗咋舌。   都说这位慕二小姐是从乡野里回来的,没什么见识,但看慕二小姐的手腕,哪里像是没见识的样子啊!   传言误人。   传言误人啊!   不过大多数人都没心思凑在一起感慨此事。   他们走得一个比一个快,都赶着回去凑银子呢!   要是家里没有足够现银的,还得想办法变卖一些东西来凑,时间自然就紧张起来了。   屋内只剩下慕秋几人。   慕秋看着周管事,说:“我留周管事下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周管事留在粮铺是大材小用了。现在陈管事手头的事情太多了,缺一个副手帮他一块儿打理,不知道周管事意下如何?”   即使早就猜到了,在真的听到这道任命时,周管事还是觉得心头滚烫,热切道:“回小姐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陈管事在一旁拱手:“恭喜周管事了。”   周管事回了陈管事一礼。他知道这其中少不了陈管事的帮忙。   具体分工之类的,慕秋也不太清楚这些事情,干脆让他们二人先下去商讨出个大概章程来。   两日后,陆陆续续有管事过来还银两,离开明镜院时还朝明镜院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这才仓惶离去。   第五日时,看上去苍老了近十岁的古管事带着他的老妻和一万两银票来到慕府,跪着痛哭流涕,求慕秋能开开恩,念在他对慕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将他送官。   很多时候,杀鸡儆猴是必须的。   慕秋能对其他管事宽容,是因为他们贪的银子没古管事多,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冒犯自己。   她一招手,侍卫直接将古管事拖了下去。   又过两日,这件事终于算是彻底落下帷幕。   这天傍晚,慕秋像往常一样留在东府吃饭,慕大夫人突然道:“过两天我们去西山寺住几晚。”   慕秋抬眼看去,听见慕大夫人说:“你母亲祭日就要到了。”   之前慕秋就说过想去祭拜她母亲,但慕大夫人说她母亲的祭日就在月底,到时再过去祭拜即可。   现在算着时间,确实已经要到月底了。   慕云来坐在慕秋左手边,低眉剥着橘子,剥好橘子后分了两半,一半递给慕秋,一半递给慕大夫人,自己取过润湿的帕子擦拭手指:“我送母亲过去吧,到时正好带二妹妹去西郊枫林玩一圈。”   上一次休沐日他就想带慕秋过去了,但那时慕秋忙着算账本,实在抽不开身,只好暂时作罢。   现在再不去,就要过了赏枫林的时节了。   天色渐暗,慕秋告辞离开,慕云来送她回去。   慕云来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慕秋落后他半步,随他慢慢走着。   明月高悬碧空,今夜格外明亮。   慕云来随意找着话题,慕秋多半时候是在听他说,偶尔才会回几句。   聊着聊着,慕秋突然向慕云来打听起来:“堂兄,你听说过卫如流的事情吗?”   慕云来笑道:“这是近来帝都最热闹的事情,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想到慕大老爷的异常,慕秋旁敲侧击:“那……堂兄认识卫如流吗?”   “不认识。”   “我听说他和简家的简言之很熟。”   简言之所在的简家,与慕家、郁家齐名,都是从前朝显赫到了如今的百年大家族。   慕云来和简言之不是一路人,私底下没什么交情,但也是彼此认识的。   慕云来笑问:“这件事你是从哪里听说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慕秋一怔,看来这件事并没有流传出去。   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找补道:“也忘了是从哪听说的。”   “也是,现在这京城什么流言都有,扰人得很。”慕云来没起疑,“卫是国姓,在咱们大燕朝,姓卫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宗室子弟。不过奇怪的地方也恰恰是在这里。他要是宗室子弟,陛下怎么会让宗室的人去刑狱司呢?”   对宗室子弟来说,刑狱司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要是手段太残忍了,宣扬出去,丢的都是皇家宗亲的面子。   要是手段不够残忍,在刑狱司里也就是挂个职罢了,压根不可能掌握什么实权。   顺着慕云来的话思索一番,慕秋同样是不得其解。   不过这个问题,也就是话赶话聊到的而已,慕秋并不执着答案。   两人默契地换了个其他话题,直到明镜院院门近在眼前,慕云来止步:“我就送到这里了。”   慕秋敛衽行一礼,转身进了院子。   慕云来看着灯火稀疏的明镜院,有些唏嘘。   当初这里可是慕府最热闹的地方。   那时候,不仅二婶还在,祖父祖母也都还在。   而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两日时间几乎一晃而过。   慕秋起了个大早,换着身淡青色长裙,头上除了一根固定头发用的玉簪外没有别的饰品,赶在慕大老爷和慕大夫人用早膳前抵达主院,向他们问安。   陪着两位长辈吃完早餐,慕大老爷去衙门了,而慕大夫人也指挥着院子里的下人往马车上搬东西。   这年头出一趟门不容易,哪怕只是从京城内城到京郊,慕大夫人也吩咐人把该带的东西都收拾好带上了。   东西刚搬完到马车上,骆姨娘、慕雨和两个弟弟几乎是掐着点过来的。   既不早到添乱,也不晚到耽搁出发时间。   慕秋觉得,这种掐点的能力也算是骆姨娘的后宅生存智慧之一。   她自问也算细心,但绝对做不到骆姨娘这样。   一行六人分了三辆马车,快出府门时,慕云来骑着骏马没入队伍里,跟在慕秋和慕大夫人所在的马车边。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骑装,温润气质里夹了分英武,更衬得眉目如画君子风度。   慕秋隔着马车与他聊天。   慕云来问她:“会骑马吗?”   慕秋摇头。   以前和郁墨刚认识时,郁墨缠着她去马场玩,还说要教她学骑马。郁大老爷的后宅很乱,好几个姨娘同时斗法,有个姨娘给她们骑的那匹马下了药,马儿跑到半路发狂,狠狠把慕秋和郁墨甩了下来。   当时她死死抱着郁墨,郁墨摔下来后没出什么大事,她骨折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从那之后连马场都没再去过。   慕云来本想说要教她骑马,让她体验下在马背上驰骋的感觉,但看着慕秋对此事兴致缺缺,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马车从西门出城,沿着洛河一路向前,又绕行片刻,便到了西山山脚。   山顶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名为西山寺。   听说就是因为西山寺,这座山才会被命名为西山。   西山寺已有上百年光景,是京城里除了皇家寺庙外香火最灵验的地方,主持无墨方丈更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佛法深厚。   抵达西山寺时,天色尚早。   深山古刹,晨钟回响。   宏大庙宇被烟火缭绕,在山巅矗立,与天地云海接壤。   这种古朴而出尘的美,能让任何第一眼看到它的人都心静下来。   慕秋站在四四方方的庭院里,环视四周。   百年银杏树在寺中随处可见,入目一片金灿灿,带着涤荡心灵的清爽与干净。 第二十四章 第一更   慕府前几日派人来打过招呼,西山寺这边早已备好厢房,慕秋就住在慕大夫人隔壁。   她推门进去,桌案上摆着一个苍翠色细口长颈花瓶,里面摆着几枝刚摘回来的树枝,叶片上还沾着晨时的雨雾,清雅意境十足。   墙上挂着一幅“禅”字墨宝。   明明只有一个字,但字迹行云流水,尽显酣畅淋漓之意。   不知是不是慕秋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幅墨宝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字迹。   墙角有一个木质架子,材质陈旧,上面零零碎碎摆着几本经书。   看经书的陈旧程度,应该已经有十余年时间。   慕秋走过去,随手取出一本翻看起来,发现抄经书的与写“禅”字的竟然是同一个人。   “这字写得真好。”她感慨出声。   本对经书不太感兴趣,但因为这个字,慕秋竟也翻看了许久经书。   不多时,慕大夫人过来寻慕秋,说是要带她去拜见无墨方丈。   可惜的是,两人到了无墨方丈每日修行的大殿外,就被小沙弥给拦下了。   佛殿空旷,佛像慈悲。   无墨方丈披着袈裟,团坐在蒲团上,安静翻看手里的佛经。   卫如流着一身竹青长衫,束黑金腰封,正坐在无墨方丈对面,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他难得没有随身带着那把弯刀。   佛殿里也本不该出现那样戾气深重的武器。   “如流。”   无墨方丈合上佛经,叹息出声。   他并不显老,面相宽和,望着一个人时,那双看透世事沧桑变迁的眼眸里,总是带着通透的慈悲。   他的声音融化在了袅袅香烛火之中:“抄写经书时应宁心静神,而非存着戾气。”   卫如流平静道:“念及枉死之人,我便不能宁心静神。”   这些经书,偏偏就是为了祭拜枉死之人而抄写的。   无墨方丈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吗?”   面对无墨方丈,卫如流显然很尊敬,哪怕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依旧耐心开口:“若是放下了,我就不会再踏入帝都。”   无墨方丈看着他,突然想起当年他跪坐在佛像前抄写经文的模样。   ——少年端庄,君子风度。   而如今呢。   他明明手无利刃,无墨方丈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未来血光滔天的帝都。   只是杀人者人恒杀之,仇恨这种东西一旦滋生,就注定要到一方死绝时才能熄灭,否则必绵绵无绝期。   “贫僧还记得当年你跪坐佛前,瞧见蚂蚁攀爬于香烛之上,不忍见其死,从而将它放生离开。”   当年那个不忍蚂蚁身死的少年,如今却成了一起屠杀的主使者。   卫如流垂眸:“弟子已经不记得那些小事了。”   无墨方丈眼里划过一丝不忍,不再提及那些事情。   他将手里那本墨迹崭新的经书递回给卫如流。   卫如流抬手接过。   殿内一时安静,因而门外小沙弥和女子的交谈声便变得清晰起来。卫如流有内力在身,自然听得更加清楚。   小沙弥说:“两位施主,主持方丈正在接待贵客,怕是暂时不方便见两位。”   女子问:“不知方丈何时有空?”   卫如流眼底闪过轻微诧色,眉梢微挑。她为何会来求见无墨方丈?   “怎么了?”无墨方丈注意到他的异常,“可是与外面那位施主有故?”   “没有。”卫如流从蒲团上起身,“弟子在此已经待了很久,就先行告辞了。”   无墨方丈失笑,点破他的心思:“既然不认识,又为何要走,不忍对方败兴而归?”   “想走便走了。”   无墨方丈玩笑道:“想让外面那位施主进来见我,你去喊她进来就是,其实也不一定要走。”   然后,无墨方丈果然从卫如流口中,听到了他期待的回答。   “我不是佛门弟子,留在这里陪你接见女客多有不便,明日再来便是。”   卫如流朝正门走去,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脚步一拐,竟是走到了一旁窗户前,推开窗户,手腕一撑,利落翻出了佛殿。   看着已经再无旁人的佛殿,无墨方丈哑然失笑。有些东西会被世道改变,有些东西还刻在骨子里从未忘却,这样就很好了。再多的,也许就是强求。   无墨方丈提高了声音,沉声对守在门外的弟子道:“请两位施主进来吧。”   从小沙弥那里得知无墨方丈没空,慕秋和慕大夫人只好转身离开,但刚往外走出几步,小沙弥又在她们身后喊道:“两位施主请留步,主持方丈请你们进去。”   慕大夫人停住脚步,面露惊喜。   随着年岁渐高,无墨方丈时常闭关专研佛法,已经越来越少见客,哪怕是皇后派人过来请,无墨方丈也未必会见。   这回慕大夫人带慕秋过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万万没想到真能见到无墨方丈。   “秋儿,我们快些进去吧,莫要让方丈久等。”慕大夫人说道。   慕秋扶着慕大夫人转身。   佛殿侧面,卫如流正准备走回自己的厢房,视线一抬,就扫见了扶着慕大夫人的慕秋。   也许是因为要来礼佛,她穿得很素净,脸上不施粉黛,垂眸与慕大夫人说着话时,唇角上扬的弧度始终没落下过,笑得干净而轻快,与面对他的冷淡截然不同。   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一直在安静听慕大夫人说话的慕秋忍不住扭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卫如流动作快过脑子,身形一闪,背脊贴在窗扉上,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又没有做贼,为何要摆出一副心虚的姿态?   不知是不是慕秋的错觉,她总觉得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   但环视一圈,慕秋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应该是错觉。   这么想着,慕秋迈进了佛殿。   佛殿宏大而禅寂,充斥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四周摆满了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尽数燃着,照出纤尘不染的殿内,照亮任何一处角落,仿佛在慈眉善目的佛祖注视下,这世间没有任何藏污纳垢之地。   奇怪的是,佛殿侧边竟有一扇窗户大开着,风徐徐吹入殿内,吹得几根香烛的火苗在风中颤颤巍巍。   无墨方丈盘坐在巨大的佛像下方,两眉染了霜白之色,双手合十。   “无墨方丈。”慕秋双手合十回礼。   无墨方丈看着她,笑道:“施主请坐。”   慕秋跪坐在蒲团上。   她的斜对面,恰好就是那扇大开着的窗户。   无墨方丈问道:“不知两位施主此次过来,是想与贫僧探讨佛法,还是想让贫僧解惑?”   慕大夫人低声问起自己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也就是慕秋母亲的法事。   无墨方丈答:“法事共分五场,从后天开始,每天一场,以第五场最为隆重。”   慕大夫人喜道:“麻烦方丈了。”   随后,慕大夫人又细细问了些问题,无墨方丈耐心一一回答。   慕秋侧耳听着两人的交谈。   听了一会儿,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从窗外斜照入内的刺眼阳光。   慕秋微微眯起眼,盯着那扇窗户,思考着自己要不要起身去把窗合上。   突然,照入殿内的阳光晃了晃。   不知是不是慕秋的错觉,她似乎……瞥见了隐在窗边的一角竹青色衣袍,但再仔细看时,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是哪个小沙弥顽劣,躲在外面偷听吗?   在慕秋略微有些走神时,话题突然就转到了她的身上。   “这位就是刚从扬州回来的慕二小姐吗?”无墨方丈问道。   “是。”慕大夫人应道,慕秋也循声看向无墨方丈。   无墨方丈望着慕秋,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温和。   这种温和,让人轻而易举就能在他面前卸下戒心。   “施主眉间似有困惑不得解。”无墨方丈缓声道,“施主与佛门颇有缘分,不知施主可需贫僧为你解惑?”   慕秋突然有种抬手摸摸自己眉心的冲动。   不过这个做法太幼稚了,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慕大夫人心下高兴。   无墨方丈主动说要帮忙解惑,这可是难得的缘法。   只是不知秋儿心底有什么困惑。   在无墨方丈的注视下,慕秋轻吸口气:“我近来确实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方丈认为,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做预知未来的梦?”   无墨方丈问:“施主可是有了什么奇遇?”   慕秋笑:“只是有些好奇。”   无墨方丈不再追问,回答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世间无数百姓,有几人能梦见未来也说不定。”   慕秋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她垂下眼,思考着无墨方丈这番话。   阳光越发刺眼,慕秋余光再次瞥向那扇大开的窗户。   这一回她清楚捕捉到了那抹竹青色衣袍。   瞧着无墨方丈正在与慕大夫人聊天,慕秋迟疑了会儿,轻手轻脚从蒲团上站起身,朝窗户走去,一是打算关窗,二也是想看看谁在殿外偷听。   她离窗边越发近了。   右手按在窗棂的同时,慕秋倾身向前,看向窗外。   卫如流两手抱臂,背脊贴着墙壁,浓长的睫毛微微垂下。   慕秋眼睛瞪圆。   怎么会是这家伙!   卫如流正在思索着慕秋刚刚问的问题,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直到听到耳边骤响的呼吸以及不同于檀香味道的栀子熏香,卫如流才猛地侧头,恰好撞进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   他身体微僵。   偷听被当场抓住,这还是他人生头一遭。   就在卫如流思索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时,敞开的窗户竟是被慕秋一把合上。   动静有些大了,引来慕大夫人和无墨方丈的注意。   慕大夫人奇道:“秋儿,怎么了?”   慕秋站在窗内侧,歉意一笑:“我过来关窗,没想到殿外会有条狗,一不小心就被吓到了。”   卫如流:“……” 第二十五章 怎么这么凶!   担心惊扰到上香的香客,西山寺是不养狗的。   无墨方丈没多想,问:“可是从哪儿跑来的野狗?”   慕秋完全不心虚地微笑:“应该是,看那模样,好像还是染了疯病的。”   无墨方丈是何等人物,起初没反应过来,但听到这里,已经猜到窗外的人是谁了。   慕大夫人坐在旁边,有些担忧:“这……若是在路上碰到可怎么办?”   无墨方丈看着慕秋,半带轻笑道:“等会儿贫僧会通知寺中沙弥带走他,免得再惊扰了其他人。”   “不麻烦方丈了,我刚刚看到守在殿外的小沙弥将它抓走了。”   卫如流和慕秋之间只隔了一扇窗,她这番话和在他耳边说的没什么区别。   再次被捅刀的卫如流:“……”   他抬起手,用指骨叩击窗户,示意自己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么样。   慕秋冷笑,她就是故意的。   她走回慕大夫人身边,再次坐在蒲团上,不再做出其他举动。   卫如流自然也听到了她这声冷笑。   他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干脆赖在这里不走了。   殿内,无墨方丈为慕大夫人解完惑后,又再次与慕秋攀谈起来。   他看出来慕秋对佛法不感兴趣,也没和她聊什么佛理经文,而是和她聊起扬州的风土人情。   言谈之间,无墨方丈对扬州的了解程度丝毫不比慕秋浅。   “方丈在扬州生活过?”慕秋奇道。   无墨方丈笑着摇头:“贫僧自出生起便没离开过京城,只是看过些许游记有所了解罢了。”   “方丈涉猎的东西可真多。”慕秋心下感慨,无墨方丈不仅佛法深厚,就连各种杂学奇闻居然也都能如数家珍,想来从少年时期起就是这帝都的风云人物了。   无墨方丈又问起慕秋刚回帝都,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慕秋想了想:“别的都能适应,就是有些想吃扬州菜了。”   “这京城里应该有不少做扬州菜做得地道的馆子。”   “到时我定要把它们都吃上一遍,看看哪家馆子最合口味。”   无墨方丈又是一笑。   针对过几天的法事,慕大夫人还有些事情要问无墨方丈,这些事情她自己沟通就好,便出声让慕秋先回去休息,免得她在这里太无聊。   慕秋没有拒绝慕大夫人的好意,起身往殿外走。   守在门外的小沙弥不知去了哪里,慕秋合上门,沿着长廊走了几步,绕过一处拐角,便看到了盘膝坐在地上的卫如流。   这是慕秋第一次看到他穿除玄色外的其他颜色。   他双目阖起,腰脊挺拔端正,哪怕坐在地上,仪态依旧是一等一的好。   慕秋只看了一眼,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当做没看到卫如流这么个大活人。   在她经过卫如流身边时,卫如流睁开眼睛。   他握着那本抄写好的经书,跟上慕秋。   慕秋莫名其妙。   又走了一会儿,发现卫如流还不近不远地坠在她身后,慕秋回头,实在没忍住,用力瞪他两眼。   “卫少卿为何跟着我?”   “回厢房只此一个方向。”   慕秋干脆不走了,让他先行。   卫如流保持着原来的步速,步履轻盈走到她身侧后,竟也停了下来。   周遭是一片松林,松针铺满地面。   林间有风呜呜吹过,时而伴着雀鸟的欢鸣。   两人站在石子小道上一动不动,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行一步。   等了好一会儿,慕秋骂:“无耻。”   卫如流回:“承让。”   现在帝都城里骂他心狠手辣的人比比皆是,骂他无耻又骂他是疯狗的还真就慕秋一人。   “卫少卿年纪轻轻就是朝中正三品官员,怎么会这么闲?”   “刑狱司的血腥味还没散完,我过来西山寺透透气。”   慕秋又骂:“疯子。”   卫如流微微眯起眼,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比以前明显要大胆放肆不少。   是因为他在药材行的那声许诺吗?   所以她潜意识里是相信了他的许诺?   卫如流思绪流转,顺着慕秋的话道:“方才慕姑娘不是还骂我染了疯病吗。”   想到方才慕秋说的话,卫如流竟是开了句玩笑:“守在殿外的小沙弥早就离开了,没办法把我抓走,我便跟着你走了。”   慕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骂他是疯狗他都不生气,还在这和她开玩笑!   和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慕秋转身,连走带小跑。   惹不起她就躲。   这回卫如流没跟上去。   他扶着一侧的松树树干,目光追逐着她那仿佛见了鬼的背影,竟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过了会儿,卫如流才想起来正事。   他摸了摸袖子里放着的那一沓银票。   看来这两千两得下次才能还上了。   跑出一段路,确定卫如流没有再跟着自己,慕秋的步伐渐渐放缓下来。   慢行几步平复呼吸,慕秋抬眸打量周围。   她现在正站在一处人工湖旁边,湖里的荷花都凋零了,透过清澈的水面隐约能看见戏水追逐的金鱼。   她不熟悉西山寺,不过每个佛殿里都有专门守着烛火的小沙弥,只要找到佛殿就能找到人问路,不用担心出现寻不到路的问题。   湖对面正好就有一座佛殿。   佛殿外。   简言之依旧穿着一身金色锦衣华服,握着一把不大不小的金色折扇,站在空旷的廊前环视四周,嘴里嘀咕道:“卫如流那家伙不是说会在此处等我吗,我都在这吹了半天冷风了,他怎么还没过来?”   他这回可是偷偷瞒着他家老爷子出城的,顶多在西山寺待一晚就要回去了。   正腹诽着,前方有一青衣女子从河对岸缓缓走过来。   简言之盯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人认了出来——难怪对方有些眼熟,不就是那位曾经出现在刑狱司的慕二小姐吗。   简言之眼珠子微微转了转,主动迎上前去,拱手行礼道:“慕二姑娘。”   一团金灿灿突然闯进自己的视线,在阳光下他身上的各种金线和金制饰品还会反光,慕秋险些被晃花了眼。   她活到现在,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但能让她一见到对方,脑子里便自动跳出来“富贵”、“闹腾”这两个词的,只有那天在刑狱司见到的大理寺少卿简言之。   慕秋垂下眼,避开直视简言之,回礼道:“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简公子。”   简言之十分热情:“这话也是我想对慕二小姐说的。”   这些天里,他一直挠心挠肺地好奇着慕二小姐是个怎样的人,要不是不太合适,简言之都想扒拉着慕大老爷,说自己想去慕府拜见慕二小姐了。   两人压根不熟,行完礼后,慕秋就要告辞离开。   简言之瞧见她要走,脱口而出:“慕二小姐留步。”   慕秋停住脚步,有些奇怪地看着简言之,不知道他为何要喊住自己。   简言之急中生智:“我瞧着慕二小姐好像遇到了些麻烦?”   这个问题一出口,简言之暗暗为自己叫了声好。   听听这个问题,那简直太能延伸了。要是慕二小姐真的遇到了麻烦,他就能顺便帮她一把,趁机了解她的性子;要是慕二小姐没遇到麻烦,也能察觉到他的好意,放下对他的戒心,便于两人继续交谈。   慕秋确实察觉到了简言之的好意,以及……简言之藏在好意下的浓浓热情。   “是遇到了些麻烦,我找不到回厢房的路,正想着去寻个小沙弥问问路。”   “这里是正殿,离厢房还挺远的。”   简言之用折扇敲了敲虎口,表现得那叫一个热情充沛。   不知道的瞧见了,兴许得以为他是个绝世大好人,才能这么上赶着去帮忙。   “不过巧了,我也正打算回厢房,你我应该是同路,若是慕二小姐不介意,我送你回去吧。”   卫如流那混蛋,要他等了那么久,他也要放卫如流的鸽子才行!   两人同为大家族出身,简言之又是慕大老爷的下属,自然是可信的,慕秋想了想,笑应道:“那就麻烦简公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慕二小姐请。”   这一路上,简言之的嘴就没停过。   明明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但单靠他一个人的努力和慕秋礼貌的附和,两人也顺利聊了一路。   待慕秋远远瞧见厢房的屋檐时,她实在忍不住松了口气。   简言之的热情和卫如流的冰冷简直是两个极端,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成为好友的。   “对了,慕二小姐刚回京城,去西郊枫林逛过了吗?”简言之话音一转,“京城附近的好景致不多,西郊枫林算是一绝,慕二小姐若是错过了,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慕秋礼貌道:“明日打算和家中兄长去游玩一番。”   简言之“啪”地一声展开折扇摇了摇,愉快道:“那实在是再好不过。”   慕秋也不知这个安排好在哪里,笑了笑没搭话。   跨过一扇圆形拱门,接下来的路慕秋就记得了,她停下脚步。   “麻烦简公子了。”   简言之张合着扇子,还没说够。   但都送到地方了,总不好拉着一位姑娘家继续聊天。   简言之遗憾道:“好,慕二小姐快快回去歇息吧。”   他要去找卫如流说下半场。   卫如流住的厢房距离慕秋并不远。   穿过一片竹林就是了。   厢房窗户大开着透气,简言之探头进去一瞧,气不打一处来。   卫如流这家伙居然早就回来了,连茶都已经沏好喝上。   简言之气得踹开门,裹着风冲进去,两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看着坐在长板凳上的卫如流。   卫如流神色淡定。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简言之痛心疾首。   卫如流的解释很简单:“忘了。”   简言之神色一转,满脸委屈,素来神气的眉毛都往下垂落。   他语气幽怨,尾调拖长,听起来颇有几分瘆人:“你都不知道今天有多冷,我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像一颗没人理睬的地里小白菜……”   “你都不知道我等了你多长时间,大理寺的公文堆积如山,大理寺卿三天两头耳提面命,我丢下那些繁重的公务跑来找你,你却这么浪费我的时间……”   这种事情拿出来说真的好吗。看着不以为耻的简言之,卫如流为大理寺有他这么一位少卿而头疼。   他实在受不了简言之的碎碎念,多解释了两个字:“确实忘了。”   “总之就这么说定了,为了补偿我,你明天得和我去西郊枫林散心。”说着,简言之拍了拍卫如流的肩膀。   他对自己刚刚那番表演实在太满意了,该怒就怒,说变脸就变脸,顺滑得很。   简言之洋洋得意。   未免被卫如流看出端倪,他展开折扇,用洒满金粉的扇面挡住自己的嘴巴,却没能遮住那双笑弯的狐狸眼。   卫如流端起茶杯,一口喝完里面的茶水,没有点破他的浑身破绽。   虽然不知道简言之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去西郊枫林,但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   枫林距离西山并不远。   从山顶下来,沿着官道往前再行几里就到了。   远远望去,那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枫林灼灼如火,几乎将天际染得与它同色。   到近了看,才发现不仅是天际,地面也都铺满了火红的枫叶,天地连成一色。   其实今天原本是慕云来陪慕秋过来的,但临行前,翰林院那边派人找到慕云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听完那番话,慕云来脸色微变,和她解释说有急事必须马上回一趟京城。   公事要紧,慕秋当然不会耍这种小脾气,她带齐侍卫和婢女,自己也能玩。   白霜扶着慕秋下了马车,往枫林深处走去。   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天色竟是突然暗了下来,风也比先前喧嚣不少,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白霜有些担忧,两人只拿了一把遮阳的油纸伞,雨若是下得大些,怕是都要被淋得浑身湿透。   好在白霜以前来过这里,知道这附近有个躲雨的地方。   白霜提议道:“小姐,距这里不远处有条溪流,溪边还建了座供游人歇脚的凉亭,我们过去避避雨吧。”   慕秋没有异议。   两人走了一会儿,面前出现两条岔路。看着面前的岔路,慕秋问:“好,我们要走哪条路。”   “左边这是大路,右边是小路。大路平坦,但要走近两刻钟,小路崎岖,不过路程也更短。”   一片枫叶在空中打着旋飘落。慕秋伸手接住,捏着叶尾转了转,看着火红在她眼前旋转,哪怕是要下雨了也不影响慕秋心中的雀跃。   她唇角微弯:“那我们抄小路吧。”   为了方便行走攀爬,她今天穿的衣服袖口特意做成了窄袖,鞋子也是适合在野地行走的款式。   走大路既耽误时间又缺了野趣,爬山游玩当然要体验点儿不一样的。   论起攀爬的灵活程度,白霜还没有慕秋好。   两人越往前行,越靠近枫林深处,景致也越发好看。   走着走着,慕秋隐隐听见了山涧溪流撞击溪石的清越声音。   看来溪流就在前方。   她踩过满地簌簌作响的枫叶,拨开面前遮挡去路的枝叶,视野终于开阔起来。   前方溪流绕林而过,秋日枯水,溪流看着不深,顶多是没过成年人膝盖的程度,但十分清澈。   溪畔不远处有一座六角凉亭。   凉亭里坐着两名男子。   其中一人浑身泛出金光,谁也错认不了,另一人乌发黑衣,右手握刀,慕秋也很熟悉。   “小姐,就是那里了,我们过去吧!”白霜高兴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这一个叫声,也把简言之和卫如流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卫如流看见慕秋,狭长眼眸微微眯起,转眸盯住了简言之。   慕秋也瞧出端倪,视线直直落在简言之身上。   被两人盯着的简言之:“……”   喂!   怎么这么凶地看着他! 第二十六章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   简言之别的不多,但脸皮是真的厚。   在两人的灼灼注视下,简言之泰然若素,摇了摇折扇起身,对站在不远处的慕秋招招手:“慕姑娘,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他抬头看看天色,黑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水来。简言之暗叫了声好,觉得这老天爷可真给面子,简直是来了场及时雨:“怕是要下暴雨了,慕姑娘快些过来避雨吧。”   简言之这副偶遇的姿态,假得慕秋不想做任何评价。   但简言之有句话说得没错,这天确实就要下暴雨了,慕秋要是不想被雨淋透,只能进凉亭里避雨。   慕秋看了看卫如流,他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滴雨落在慕秋额头上,带着秋后特有的凉意,慕秋用手拢了拢身上的衣物,对白霜说:“我们过去吧。”   在这个时节淋一场雨那可不得了,没必要为了避开卫如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刚走进凉亭,雨势就大了起来。慕秋进都进来了,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卫如流和简言之面对面坐着,她挑了张离自己最近的石凳坐下,恰在卫如流左手边。   简言之用脚踹了踹卫如流,让卫如流别在那干坐着。   卫如流轻松避开。   他确实没想到简言之要他来西郊枫林,居然是为了偶遇慕秋。   但对这种刻意的安排,卫如流意外地并不恼怒,他没说话,只是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话唠简言之笑弯了那双狐狸眼,丝毫没有开口帮忙热场子的想法。他倒要看看,卫如流这个寡言少语的人能忍到什么时候。   啧,居然这么快就开口了。   卫如流看向慕秋:“你堂兄为何没和你一块儿过来?”   慕秋礼貌回道:“衙门临时有事。”   “这么急着喊他回去,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竖着耳朵偷听的简言之险些一头摔到地上,这可真是太会聊天了。   慕秋倒是没有生气,她能听出来卫如流是在实话实说,她只是有些好奇卫如流是怎么得出这个判断的:“为什么这么说。”   “慕云来在翰林院待了近三年,刑部尚书很看好他,早就发话让慕云来一离开翰林院就进刑部。而刑狱司大换血,抓捕扬州知府一事正是由刑部负责的。”   慕秋的心提了起来:“你是说这件事出了变故?”   卫如流这个人的心计智谋,早在扬州知府庶长子一案中,她就已经深有体会,所以对他这番话,她几乎没怎么怀疑就下意识信服了。   “我推测的。但根据从扬州那边陆陆续续传回来的消息,怕是确实出了岔子。”   慕秋不明白:“还能出现什么变故?”   “有些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扬州知府落在朝廷手里。”   扬州知府虽然只是四品官,但作为扬州城的父母官,在当地算得上位高权重,他绝对是私盐利益链里的重要人物,这样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可比他的庶长子知道得多了。   “你是说,那些人很可能帮扬州知府跑掉了?”   卫如流唇角泛起冰冷的弧度:“可能跑掉了,当然也有可能会被灭口。”扬州知府的儿子不就是被灭了口吗?   慕秋捏了捏手。   要是被灭了口,那就是最坏情况了。虽然她算是这个世界上最想让扬州知府死的人,但她想让他死在朝廷的审判下,而不是这种死法。   只希望情况没有卫如流猜想的那么恶劣。   简言之在旁边听了半天。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个人间有他不知道的共同秘密!   聊天的时候专聊正事,那怎么能够促进彼此感情的升温呢,简言之痛心疾首。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这才开口问道:“慕二小姐是来西山寺礼佛吗?”   虽然对简言之套自己话这件事有些不高兴,但慕秋对简言之还是没升起太多恶感,这种活得热情洋溢的人实在太少见了。   “我是过来给家人做法事的。”   卫如流站在亭边听雨,闻言,转过身看着她:“我也是。”   慕秋一愣,旋即很快想到,卫如流这种杀人如麻的酷吏和佛门清修之地格格不入,自然也不可能单纯过来这里礼佛,是过来做法事就说得通了。   不过宗室子弟的牌位,按理来说都供奉在皇家寺庙里,卫如流为何会过来西山寺做法事?   越是与卫如流接触,慕秋越觉得这个人身上笼罩着的谜团太多了。   她绝大多数时候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偶尔心情放松时,就会放任自己的好奇,悄悄去探究一二,比如这一次。   “你过来祭拜哪位亲人?”   不知道是不是慕秋的错觉,她发现卫如流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晦涩。   他用拇指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刀柄,别开眼望向雨幕:“很多亲人。很多。”   慕秋皱了皱眉头,知道自己可能问到了卫如流的伤心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卫如流在她心里的形象倒是有了些改变,这个看起来不拿人命当回事的人,似乎曾经有过什么悲惨的过往,在谈及那些往事时,他也会露出真实的悲喜。   “那你呢?”卫如流问她。   “我娘。”   “很久以前,这里其实是一处私人园林。太||祖皇帝将这片园林划给容家,此后近百年,这片园林都归容家所有。”   卫如流的话风突然一转,慕秋不明所以,却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容大小姐容洛熙很喜欢枫树,只是京城里并没有大片的枫林供她观赏,她一手将这片园林改建成枫林,并彻底开放供百姓自由进出,这才有了今日的盛景。”   “容洛熙?”慕秋轻声重复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慕秋总觉得容洛熙这个名字格外亲切。   洛水神熙。   这是古语中用来赞美洛神的话。   单从名字,就能听出来取名字的人对容大小姐的怜惜疼爱之情。   而容这个族姓不算少见却也不算多见,最有名的,应该是与陈平慕氏齐名的清河容氏。   大燕朝定都立国上百年,清河容氏在边疆立下汗马功劳,唯一遗憾的是,因为连年征战,清河容氏无论是嫡支还是旁支都子嗣凋零。   如果慕秋没记错的话,就在十年前,容国公与其子因贪功冒进战死沙场,这个权势赫赫的大家族,一朝化为历史的云烟。   十年前……   慕秋心中一动。   居然又是十年前。   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般,慕秋猛地看向卫如流:“这位容大小姐可是嫁人了?”   卫如流转了转手里的刀,走到她面前:“十里红妆嫁入慕府,直到如今都是京中传唱多年的佳话。”   慕大夫人的娘家是贺家,绝不可能是卫如流口中的容大小姐。这位嫁入慕府的容家大小姐容洛熙……是她的母亲。   原来如此。   慕秋终于明白当初她问外祖家的情况时,慕大夫人为什么会说她外祖家本来只剩两三个人,后来出了一场事都死了;   也明白为什么她母亲会给她留下了如此丰厚的嫁妆;   更明白了她母亲的死因。   父亲和弟弟背着骂名战死沙场,容家英烈厮杀百年用无数生死换来的英名都因此蒙尘,而她已嫁为人妇,怕是想为家族做些什么都无能为力。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是格外痛苦,然后便忍不住去苛责自己,一旦钻了牛角尖,就很难再出来。   慕秋眼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她又想起了一些画面碎片。   那些画面碎片里全都有一位容貌与她有七八成像的妇人,无论什么时候,妇人都会用那种温柔到极致的眼神看着她。   那种眼神仿佛可以跨越漫长时光的阻隔,直直落在她的身上,然后妇人会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她“殊观”。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这一句诗,恰恰是出自《洛神赋》。   慕秋轻轻眨了下眼睛,睫毛颤抖。   一滴眼泪迅速落下,随后又消散无踪。   快得仿佛是卫如流的错觉。   他下意识动了动握刀的手,却生涩得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想了想,卫如流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微微俯身递到慕秋面前。   慕秋轻轻舒了口气,接过帕子。   简言之在旁边眨巴眼睛,愣愣看着这一幕。他发现,原来错的人竟然是他!   最开始的时候,他听到卫如流和慕二小姐聊什么案子,还追忆什么枫林的起源,只觉得牙疼得要命,心下腹诽万千。   然而到现在他明白了,卫如流不会找话题不重要,慕二小姐和这帝都名门贵女都不太同,她恰好就吃卫如流这一套啊!   瞧瞧,昨天他费尽心力找了一路的话题,慕二小姐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只是出于礼貌回应他,然而现在呢,慕二小姐的话明显比昨天多多了!   “多谢。”慕秋看着卫如流,认真道。   谢他给自己递了帕子,也谢他将那段往事告知。   她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想了很久,但因为种种原因到了现在都还没知晓,结果就在今日突然知晓。   这片枫林是母亲一手改建的吗?   再看这片枫林时,慕秋的想法与方才已经截然不同。   她安静欣赏着雨中枫林,妄图从这里的一草一木触碰到她母亲的想法。   她在看枫林,卫如流却忍不住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   这个字眼,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和他说过了。   “不用谢。”过了许久,卫如流负手在身后,不经意般道。   这场雨来得匆忙去得也很快,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草草收场。   雨天地滑,慕秋打算直接回西山寺了。   简言之积极开口:“所谓无巧不成书,慕二小姐,我们也打算回西山寺了,不如一起?”   卫如流冷眼看着他。   哪怕清楚简言之在想些什么,慕秋也不方便拒绝。   无论是下山还是回西山寺都只有一条路,就算她说不一起,最终其实还是会同路。   念及此,慕秋干脆坦然道:“一起吧。”先行一步走出凉亭。   简言之用手肘撞了撞卫如流,朝他挤了挤眼,扇子一展,摇着扇子走了出去。   卫如流无奈摇头,换了只手握刀,也跟着离开。   回到西山寺时已近傍晚,慕大夫人刚礼佛结束,牵着慕秋的手道:“中间下雨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会被雨淋湿,还好没有。”   “大伯母。”慕秋忍了一路,现在瞧见慕大夫人,扶着她在椅子坐下,“我以前的名字可是叫殊观?”   慕大夫人眼里划过一抹诧色,不知道慕秋是从哪儿听来的。   不过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之前是没刻意提起,现在慕秋问到了,慕大夫人便顺着慕秋的话回道:“没错,这是你母亲亲自给你取的名字。”   “之前还没和你提过你母亲的名字。她叫容洛熙,未出阁前被誉为帝都第一美人,那些爱慕者有时会用洛神来代指她。”   “后来怀着你时,她就为你取好了名字。殊观,慕殊观,她说旁人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殊观是她的孩子了。”   瞧见慕秋鬓角的发有些乱了,慕大夫人抬起手,轻柔地为她梳理头发。   “这些年里,你已经习惯了用慕秋这个名字。初回慕府,我们担心让你改名的话会让你不舒服不自在,就商量着,你以后还是用慕秋这个名字,殊观作为你的字来用就好。”   慕大夫人笑了下:“正好,秋这个名,也很符合我们家的取名方式。”   从“殊观”这个名里,慕秋感受到了母亲对她的期许,而从慕大夫人他们不打算让她改名里,慕秋也体会到了这份来自长辈的爱护体贴之情。   她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毕竟“慕秋”这个名字,是养父纪安康为她取的,现在养父已经去世了,她更不可能随随便便改掉。   慕秋问:“那……我的外祖父他们呢?”   慕大夫人抚摸慕秋碎发的动作一顿。   她的嘴唇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很快,慕大夫人的神情就冷了下来。   慕大夫人认真看着慕秋,郑重道:“延误军机,贪功冒进,中了敌人设下的圈套,最终,连同麾下十万军队被困死于山海关内。”   听着这番话,慕秋心头突地一跳,一时间竟是无法再问下去。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察觉自己吓到了慕秋,慕大夫人的声音软和下来。   “大伯母累了,你在外待了一天,快回屋歇息吧。”   慕秋回到厢房,又不能睡觉,免得夜里睡不着,闲来无事,她想亲自给母亲抄些经文。   焚香净手后,慕秋拿着房间里的经书作为范本,虔诚地抄写起来。   长发从她耳后垂落到身前,烛光拉长了她的影子,投照在窗纸上,化作一抹朦胧剪影。   这一抄经文,就抄到金乌西沉,夜幕初上。   她放下笔,不觉得饿,随便用了些东西,凑近烛火看她抄写的经文。   练习了一段时间,她的字迹已经略显风骨,不过比起经书上的字迹还是差得很远,不过慕秋也不急于求成,她练习的时日毕竟还短,慢慢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就是第一场法事了。   这场法事虽不是最隆重的,慕秋依旧在那里从头待到了尾。   连着几场法事下来,第五场法事是无墨方丈亲自主持的,慕秋还看到了她母亲的牌位。   牌位上,果然刻着【容氏闺名洛熙】这几个字。   第五场法事最为隆重,时间也最长,要从早上一直待到夜里。   夜色渐深,烛台明亮,慕秋跪坐在蒲团上,垂眸烧着她抄好的经文,看着那些属于她的字迹在火舌缭绕下一点点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卫如流正在厢房里抄经文。   焚香净手后,他慢慢铺开纸张,站在桌案前悬腕默写经文。   这些年辗转无定所,他也从未疏忽过练字,字迹风骨更盛少年时。   可他再也写不出少年时那种藏锋于鞘、温华平实的字迹。   他的字就像那把从来没入过鞘的弯刀般,铁骨峥嵘,似有戾气破纸而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辣。   抄了很久很久,明明抄的是静心的经文,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潮湿牢狱里,张家满族最后一次向他下跪,求他尽力保住张家最后血脉的场景,卫如流猛地摔笔。   看着那些字里行间充斥着戾气的经文,卫如流抓起,胡乱揉成团。   他一只手撑着书桌,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闭眼急促喘息。   实在受不了这般逼仄的环境,卫如流踉跄着逃往屋外。   前方那片竹林萧萧簌簌,卫如流在竹林里站了很久,久到夜间霜重打得他发梢微湿,他的情绪才渐渐有所好转。   抬手折了一片竹叶往前走,卫如流身形腾空坐到一面墙上,一条腿自然垂下,另一条腿屈着,举起竹叶片贴到唇边。   呜咽声连成一曲,在寂寥的夜里飘远。   从大雄宝殿离开时,慕秋情绪有些低沉,快要回到自己的厢房时,慕秋对白霜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外面再逛会儿。”   白霜迟疑片刻,但想到这里距离厢房也不远,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小姐喊上一声大家都可以听见,便点了点头,先行回去给慕秋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一个人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想起不远处有片竹林,慕秋走了过去,靠近竹林时,一阵呜咽声传进她的耳里。   慕秋自语:“这夜里是谁在吹曲?”   这阵声音不像是用乐器吹奏而成的,却并不难听,听得久了,还能从中品出些寂寥凄楚来。这种感情,恰好引起了慕秋的共鸣。   她觅声而去,   踩着一地枯叶,慕秋扶着挺拔苍翠的竹子,缓缓穿行在竹林里。   好在这片竹林只是做观赏之用,只是很小一片。   卫如流听到枝桠踩断时发出的咔吱声,没有停下吹曲,懒洋洋垂眸望去,便撞见了觅声而来的慕秋。   她一身竹青长裙,于林间穿枝拂叶走出,仿佛是这片竹林幻化出来的仙人。   在卫如流看清她容貌之时,慕秋也看清了卫如流的脸。   能在夜里吹出这种萧瑟曲声的人怎么会是卫如流!?   慕秋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   卫如流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每次看到我都要转身逃跑,慕秋,我是会吃了你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慕秋只好停下脚步,她背对着卫如流答道:“夜色渐深,我原本只是好奇谁在吹曲,现在疑惑已解,也该兴尽而归。”   卫如流放下竹叶片,身体略往后一仰,他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迷惘与脆弱:“坐会儿吧。”   慕秋没回话,继续往前走。   卫如流眼里划过一抹失望,垂着头不再言语。   岂料,慕秋走到竹林边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自己和卫如流之间隔开的十几米距离,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席地坐下,两手托着腮欣赏天上那轮明月。   长发散在她的耳后,月色笼罩着她。   卫如流看着慕秋,只觉凄冷月色也温柔起来。   “看我干嘛,怎么不继续吹了?”慕秋歪了歪头,居然还催促起他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留下,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卫如流把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可能是因为卫如流话里的哀求,也可能是因为今天她的心情不好,不想现在就回厢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吧……   总之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停下来脚步。   卫如流重新举起竹叶压在唇上。   呜咽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曲音不再凄冷,反而带着点无波无澜的平和悠扬。   吹着吹着,卫如流的心境重回平静。   他指尖一松,竹叶从他手里滑落下去。   “多谢。”   道谢时他的声音极轻,轻到他也不确定慕秋能不能听到。   他只能看见慕秋从地上起来,用手背轻轻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丢下一句“走了”,信步离去。 第二十七章 雪色纷飞间,卫如流一身青……   “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白霜一直在厢房门口守着,远远瞧见慕秋的身影,提着灯笼匆匆跑到她面前。   想到那声轻得险些听不清楚的道谢,慕秋回头望了望竹林,才对白霜说:“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消散,慕府的马车已消失在山道中。   慕大夫人治家极严,离开七天府上也没生什么乱子,不过需要她定夺的事情不少,马车一到府上,慕大夫人就被请走了。   慕秋招来陈管事,问他府上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陈管事是特意来给慕秋请安的,听到她的问题不敢耽搁,忙道:“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五天前大少爷从翰林院正式调去了刑部,听说大少爷极得尚书大人的看重,现如今任着刑部郎中一职。”   慕云来在殿试上被点为探花郎,按照朝中惯例,他一出仕就是从六品官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连升三级,这确实算是大喜事了。   慕秋问:“那现在堂兄可在府上?”   “不在,这些天大少爷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中途回府拿过一次换洗衣物,其他时候都宿在官衙里。”   才一上任就这么忙,看来卫如流的推断没有错。   只是不知扬州知府现如今是生是死。   傍晚时,听说慕云来从衙门回来了,慕秋只是命人给他送了些暖身的汤,没有马上过去打扰。堂兄连轴转了五天,是该先好好休息一夜。   慕云来正在脱发冠,就见到了慕秋命人送来的汤。   他掀开盖子,浓香扑鼻,数日里不得舒展的眉眼染上笑意:“还是秋儿妹妹心疼我。”随手放下发冠,端起碗一口喝完了里面的汤,疲倦了数日的身体舒坦不少。   再晚些时,慕大老爷也回府了。   他神情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大夫人伺候他脱下朝服:“出什么事情了?”   “你派人通知老二和秋儿去我书房一趟,还有,看看云来睡了没,没睡的话也一起过来,我有些事情要和他们说。”   慕云来刚刚躺下,听到父亲传召,强撑着困意起身,用冰凉的井水净了净脸,穿好衣服赶去父亲的书房。   在路上,恰好碰到了匆匆赶来的慕秋。   两人相视一笑,很快就进了慕大老爷的书房。   不多时,慕二老爷也到了。   “人都齐了。”慕大老爷看着慕云来,直接问道,“扬州知府现在是什么情况?”   “逃了,下落不明。”   “我今天进宫见了陛下,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想让刑部大张旗鼓前往扬州,追查扬州知府的下落。你知道这件事吗?”   慕云来点头:“尚书大人和我提过此事,此次由刑部右侍郎带队,我会随同左右。”   慕秋脸上闪过忧虑之色。   堂兄居然要去扬州?   现在的扬州,明面上依旧歌舞升平,但底下的暗流已经湍急得足以将无数官员淹没。   “我猜到了。”慕大老爷叹了口气,“刑部在明面上查这个案子,大理寺这边会和刑狱司合作,在暗中调查另一起案子。”   几人顿时吓了一跳,不过被吓到的原因并不相同。   慕二老爷和慕云来会被吓到,纯粹是惊讶刑部、大理寺、刑狱司三个衙门居然要联合起来办扬州的案。   历来需要三个衙门共同查办的案子,全都是能震动朝野的大案。最出名的,便是十年前那场牵连无数家族的惊天大案。   慕秋会被吓到,则是因为她知道慕大老爷要暗中调查的是哪一起案子。   除了私盐贩卖案,还有什么案子需要这么慎重。   似乎是嫌给他们的震动还不够大,慕大老爷继续道:“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以钦差的身份悄悄前往一趟扬州。”   慕秋脸上忧色更重。在慕大老爷前面的两位钦差,一位可是死得不明不白,一位就是楚河,同流合污,最终身死。   她不愿意把事情往坏了想,但如果大伯父和堂兄真的去了扬州,那真的无异于去了龙潭虎穴。   慕秋抿着唇:“大伯父,事情已成定局了吗?”   “是。别太担心,事态没你想象的这么严重。”慕大老爷朝她微微一笑。   他会喊她过来,是因为他知道在这府里除了他之外,知道最多内情的就是这位侄女。若是他离了府,还需要侄女这边多宽慰夫人。   慕秋如何不担心,但在这件事上,就连慕大老爷都做不了什么,更何况是她。   “行了,天色不早,都回去休息吧。”慕大老爷下了逐客令,送走几人后,他回了正院,与慕大夫人躺下休息。   慕大夫人睡不着,与他闲聊,提起慕秋去西郊枫林那天的事情:“秋儿那天突然提到她娘,还问了容家覆灭的事情。”   慕大老爷闭目养神:“你和她说了?”   “说了是贪功冒进死的。”   慕大老爷“嗯”了一声,听着慕大夫人继续道:“那天下了雨,我远远瞧见简言之和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送了秋儿回来,问了随从的下人,说是在枫林里遇到的。”   慕大老爷骤然睁开眼:“你看清那个年轻人的脸了吗?”   “没有。”   “算着时间,张家满族就是在这几天被抄斩的。”   慕大夫人脸色倏变:“你是说那个年轻人是……那位?”   慕大老爷没答话,只是问她:“前些天让你给秋儿留意帝都的青年才俊,你那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这才过了几天啊,哪有这么快。”不过想了想,慕大夫人问,“简言之是你的下属,又是简家嫡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慕大老爷蹙眉,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简言之一身金灿灿花里胡哨的模样:“太不稳重。”   在六大家族中,简家是家风最自在的一个家族,富贵至极。秋儿情况特殊,若是能嫁进简家,婚后肯定会过得很自在。   刚刚只是随口提了“简言之”这个人选,但越想,慕大夫人越觉得简言之不错。   “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不稳重也是正常,成家了就知道稳重了。”   顿了顿,慕大夫人劝道:“而且当年,秋儿与那位的婚约虽然只是口头一说,没有定下来,但陛下也是知情的。简家百年富贵,又有祖训传家,族中子弟永远不会参与进任何夺嫡之争,因此深受陛下信重。如果秋儿最后是与简言之定了亲事,想来陛下也不会反对。”   慕大老爷有些被说服了,虽然不太喜欢简言之遇事一惊一乍的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夫人说得有理。   他想了想,松了口风:“倒是可以试着接触接触,还有雨儿那边年纪也合适了,你多挑挑看。”也正好给夫人寻些事情做。   慕大夫人嗔道:“这些事还需要你来提醒?”她早就上了心。   三天后,慕云来跟随刑部一行人赶赴扬州,而慕大老爷也开始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慕秋在屋里想了几天,终于想到一个能帮上些忙的办法——借着郁家的关系,把自己的生意在整个江南铺开,尤其是扬州那边,更需要多设些铺子。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最为流通,而且人脉也远超想象。   生意这种事情,素来没有一家完全垄断的说法,她可以将江南生意利润的一成分给郁家,以此来换取郁家的庇护。   而且她在铺契里,看到好几家扬州的铺契,有基础在,想要扩大规模会比从无到有方便许多。   有了想法,慕秋把自己关在屋里认真做规划,又给郁墨那边写了信。   不过还没做出能令自己满意的规划,慕大夫人就派人来通知慕秋,过些日子是简老封君的八十大寿,她那天要以慕二小姐的身份出席宴会,正式在所有人面前露个面。   裁缝铺的裁缝过来给慕秋量身形,说是要给她定做出席宴会的衣服和几套冬季衣物。   刚折腾完这件事,那头又说琳琅阁的掌柜上了门,要给慕秋和慕雨打一套完整头面。   一番折腾下来,慕秋算是知道参加一场宴会有多累人了。   十一月二十三,恰逢小雪节气。   今天是简老封君八十寿辰。   慕秋昨晚忙到很晚才睡,白霜端着热水进来为她梳洗时,慕秋还迷瞪着。   等婢女们开始为她梳妆,慕秋才慢慢清醒:“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   这么早,外面的天怕是还没亮。   梳发时,婢女时不时往慕秋头上插支步摇戴支珠花。等一套精致而沉重的头面戴好,慕秋都不敢乱动僵硬的脖子。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卯时就要起来了。   简府和慕府都在城东,慕府马车绕过两条巷子,一进入简府所在的那条巷子,就被堵住了,好在简府的人早早做足准备,等了大约一刻钟,马车终于能再次前行。   只是看马车挪动的速度,等他们进入简府,怕是还有许久。   慕秋撩开挡风的毡帘,望向外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   一场寿宴,京城所有高官勋贵闻风而动,听闻就连陛下都赐了寿礼,夺储呼声最高的端王还会亲临,简家的富贵雍容可见一斑。   等待许久,慕府马车终于进入简府。   奉上早早备好的寿辰礼,简府下人领着慕府众人从抄手游廊前往前厅,男眷和女眷的席位都设在前厅,中间仅用屏风虚虚隔住。   绕着简府走了小半圈,进入前厅时,慕秋算是知道简言之那金得要发光的审美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了。   她还是第一次镀金的屏风。   前厅的各种摆设都以金色作为主色,花哨又华丽。   环视周围一圈,慕秋重新垂下眼,乖巧而温顺地跟在慕大夫人身侧,从花厅门口走入,越过一众官员家眷,径直来到最靠前的桌案。   周围的夫人都与慕大夫人认识,其中一位相熟的夫人笑看着慕秋,问慕大夫人:“这位就是慕二小姐吧,长得可是真标致。”   慕大夫人拍拍慕秋的手背,欣慰笑道:“是她,前些日子才从扬州回来,今天趁着老封君的寿辰,我带她出来认认人。”   慕秋不认识对方,只管垂眸微笑。   此时,寿宴快要开始,简府大门外已经没有马车了。   简言之披着金色斗篷,站在门边冻得直跺脚哈气,就在刚刚,今冬第一场雪下了起来。   都这么冷的天了,他那把金色折扇依旧不离身,放在手上随意转动把玩着。   等得久了,简言之时不时探头往外瞧,嘟囔道:“都快要开始了,人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巷子尽头便传来骏马疾驰的声音。   雪色纷飞间,卫如流一身青褐长衣,赴约而来。 第二十八章 十年岁月,天翻地覆。……   骏马来到简府门前,卫如流翻身下马,斗篷于长空中猎猎作响。   简言之松了口气,他一张俊脸都要冻僵了。   他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气:“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过来了。”   卫如流实话实说:“原本是不打算过来的。你欢迎我,你爹可未必欢迎。”   简言之翻了个白眼:“我的客人,我爹不欢迎又能如何,我都加冠了。”   卫如流转动手里的刀,垂眸道:“简言之,和我扯上关系不是什么好事,轻则祸及自己的性命,重则有可能牵连你的家人,如果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马上转身回刑狱司。”   友情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太过奢侈缥缈,   但简言之确实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作朋友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会几次三番冷视简言之,不愿简言之与他有太多接触。他已站在悬崖之上进退不得,又何必捆绑他人随他赴死。   “欸等等——”简言之掏了掏耳朵,不乐意听到这种话,“今天可是我祖母的生辰,你说这种话也太扫兴了吧。我又不是傻子,不至于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只是和你交个朋友而已,还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的祸患。”   说着,简言之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吧走吧,寿宴就要开始了,再在这里站下去,迟到是小事,我冻出伤寒来可就是大事了。”   他自幼娇生惯养的,最讨厌生病了。简言之理直气壮想着。   看着大摇大摆走入简府的简言之,卫如流转了转手里的刀,随他走入简府。   两人走到长廊上,两侧摆满了寿桃盆栽和各种喜庆的装饰。   简言之余光扫见那把刀,强调道:“先说好,今日是我祖母寿辰,不宜见血,你可千万别在府里动刀啊。要是真有人惹你了,揍一顿就是了,这府上宾客的身份虽然个顶个的高,但绝对没一个打得过你的。”   “放心。”卫如流停下转刀的动作,“我今天就是赴约来来给老夫人贺寿的。”   他自幼就不喜欢参加宴会,若是寻常宴会,早就拒绝了。   简言之堵了他几日,好说歹说,卫如流才决定过来。   卫如流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抛给简言之:“方才去给老夫人备了份礼物。”   简言之乐了,忙收起来:“你是因为这才来迟的?”   卫如流冷声道:“就是单纯来晚了。”   简言之嗤笑一声,也不揭穿他的口是心非。   两人穿过长廊,进入前厅,来到设给男宾的席位。   前厅这边几乎坐满了人,收到请帖的各府客人都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等待宴会开始。   此时简言之领着一位青褐长衣的年轻公子走进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血洗刑狱司至今已过去一月有余,“卫如流”这个名字在京城可谓是如雷贯耳,但见过卫如流本人长什么样的人却没几个,因而席间绝大多数人都认不出他,彼此附耳低声交谈,讨论着这位被简公子亲自领进来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能有如此风姿的青年,在这帝都屈指可数。   可他们的身份都和这位青年对不上。   而且参加宴席都是有规矩的,身份越是贵重的人往往越靠后入席,如今场间所有席位都坐满了人,仅剩下主位下首那张席位还空余着。   简大老爷一身富态,不像是朝中正三品大臣,倒像是普通一富家翁。   他倚坐在主位上,端着酒樽慢慢品酒,姿态闲适。   闲来无事,他与慕大老爷笑谈起来。   两人正聊得起劲,听到后方突起的窃窃私语声,纷纷看向前厅大门。   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简大老爷和慕大老爷的眼前同时一黑:这位怎么过来了。   再看那眉开眼笑走在卫如流身边的简言之,简大老爷心中暗暗咬牙:真是前世不修,才修来了这么一个儿子。他不知道耳提面命多少次,告诉儿子私底下接触这位就罢了,可千万别把两人的交情放到大庭广众下。结果呢,把他的话完全当耳旁风了!   要不是自己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简大老爷换号重来的心都有了。   “你的位置就在最前面那,要到了。”简言之正兴致勃勃对卫如流介绍着,结果头一偏,就看到了他爹那要烧起来的眼睛,吓得后颈发凉,脖子下意识如鹌鹑般缩了起来。但下一刻,简言之又昂着头。   一顿竹条抄肉看来是免不了的了,但那都是宴会结束后的事情。   现在!   他要抖擞起来!   卫如流视线平平移过去,看向简大老爷。   他早就猜到简大老爷的反应,此时也不恼怒,反而是种预料之中的平静。   简大老爷心下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罢:“贤侄到了就请入席吧。”主动开了口。   卫如流颔首,转身入席。   简言之可不敢凑到他爹面前,正要跟着卫如流一块儿钻进去,被简大老爷先一步叫住:“寿宴快要开始了,你去后院瞧瞧你祖母。”   简言之只得离开。   他们这番互动极短,但席间所有人都瞧得清楚。   简大老爷请这位年轻公子入席时,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可并未作揖回礼啊。   而简大老爷也未对他的怠慢态度表示出任何不满,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众人更好奇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了。   很快,就有大理寺的官员给众人解了惑。   “卫如流”这个名字在席间转了一圈,所有人纷纷收敛自己投向卫如流的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这位煞神会盯上自己。   卫如流端酒握刀,于席中泰然自若。   慕大老爷注意到这一幕,突然心生感慨。   慕大老爷还记得这位年轻人十年前参加宴会的情景。   那时他一身华服光风霁月,坐于席间众星捧月,如珠玉在堂夺尽风华,不知有多少人因敬了他一杯酒欢喜,为与他搭一句话绞尽脑汁。   十年岁月,天翻地覆。   不多时,宴会正式开始。   简夫人和简言之扶着简老封君来到前厅,坐在了女宾席位的主位上。   简老封君满头银发,穿着缎面淡金色袄子,喜庆又雍容,她的审美与简言之如出一辙,头面全是金制饰品。   这里的女眷实在太多,简言之被看得头皮发麻,等他祖母一坐好,他脚底抹油,转身要溜:“祖母,娘,我先离开了。”   一转过身,简言之便瞧见了跪坐在斜前方的慕秋。   之前他几次见到慕秋,慕秋都是穿着淡雅的衣服,不施粉黛,今日盛装出席,安静坐在一侧已是艳压四座,格外引人注目。   他盯得有些过于明显,慕秋仰起头。   大家也算是熟人了,简言之朝慕秋露出一个晃眼的笑容,大步离去。   慕秋反应平静。   可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里,那代表的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婢女们高高托起食盘鱼贯而入,将备好的酒席一一摆到每张桌案上。   简家这场寿宴准备得确实用心,大冬天的,菜送上来时还在冒着热气,让各位客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菜肴。   等慕大夫人动了筷子,慕秋才举起筷子,狭了一口鸭丝送进嘴里。   鸭丝被处理得很细致,选的还是最嫩的部位,入嘴滑而不腻,很合慕秋的口味。   她眯起眼睛,又多用了两口。   将席上的菜一一试过味道,慕秋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果酒喝起来。   果酒不知道是用什么酿的,味道清冽,喝下去也不醉人。她的酒量非常一般,平时很少碰酒,现在喝到了喜欢的酒,不免有些贪杯,一不小心杯子见了底。   静坐片刻,酒的后劲才慢慢上来,醺得慕秋颊侧微红,眼角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慕大夫人放下筷子,用帕子压了压唇角。   坐在上首的简夫人笑问:“慕大夫人,这菜色可还合你的口味?”   慕大夫人笑着开了句玩笑话:“今日过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盯上简府的大厨。”   简夫人被这句话逗得一笑,目光顺势移到慕秋身上:“府上二小姐已经及笄了吧。”   慕大夫人不动声色道:“是,去年及的笄。”   “不知怎么的,这孩子瞧着可真是合我眼缘。”   简夫人从腕间退下一只羊脂玉手镯,递了过去。   “你刚回京不久,今日是第一次来简府,我也没提前备什么见面礼,这只手镯的款式极适合你们姑娘家,你瞧瞧看可喜欢?”   酒劲上头,慕秋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些,她愣了愣,瞧向慕大夫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   慕大夫人轻轻点头。   就算没别的心思在,以慕家和简家的交情,简夫人给慕秋送个见面礼,慕秋收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慕秋款款起身,走到简夫人身前,向简夫人和简老封君各行一礼,这才接过手镯。   简老封君微笑着示意慕秋免礼。   简夫人仔细打量慕秋的容貌,只觉得这姑娘长得无一处不精致,难怪自家儿子会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她,巧笑倩兮间明眸生辉,简夫人自己都越瞧越喜欢了。   而且她行礼也好,用餐礼仪也好,虽还未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但也没有一丝失礼。   刚从扬州回到慕府,能做到这一步已是极好,看得出来是个聪慧伶俐的姑娘。   “方才是吃酒了吗?果酒是言之挑的,后劲可能会比较大,你要是在厅里待得烦闷了,可以出去外面透透气。”简夫人笑着将玉镯放在慕秋手心里。   慕秋感受到简夫人的善意,弯着唇道谢,握着玉镯重新回到席位上,示意白霜把玉镯收起来,免得一不小心磕碰到。   简老封君上了年纪,用完席后与众人说会儿话,就在简夫人的搀扶下回了后院休息。   主人家不在了,前厅的客人们纷纷走动起来,慕雨也被手帕交情的姐妹叫走。   慕秋脸有些发烫,和慕大夫人打了声招呼,在白霜的搀扶下走出外面,想去门口吹吹风醒酒。   才出前厅,夹着雪的风迎面吹来。   放眼望去,地面和周遭树木花草上都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积雪。   慕秋眸光骤亮,情绪激动起来。   扬州可几乎没下过雪。   “我们去外面走走吧。”慕秋说话之时,脚步已迈了出去。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打着旋落在她的发梢肩膀,被身体温度融化掉,化为一滩淡淡雪水。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很大的庭院。   左边是一处红梅半开的梅林和假山,右边是人工湖泊和凉亭。   出来透气的各府贵女和郎君,几乎都分散在周围各处行动。   “这些梅花开得可真好,红梅白雪,果真是人间盛景啊,世子觉得如何……”一位锦衣公子笑着问身边的候府世子。   那位世子却始终毫无反应。   锦衣公子奇道:“世子,世子?”   世子的目光依旧直直望着前方,仿佛出了魂般。   锦衣公子摸不着头脑,顺着世子的目光看过去,微张的嘴巴再也合不上,出神喃喃道:“踏着红梅白雪而来,原来这才是人间盛景啊……”   那位候府世子终于回神,急急问自己的书童:“这是哪家姑娘,我怎么从未见过?”   此时,如候府世子这般失态的人并非少数。   引发失态的人一袭红裙,外罩着灰黑斗篷,脖间用雪白狐毛滚了一圈,既做装饰又可以保暖。正是慕秋。   她没注意到那些打量的视线,一个人玩雪玩得不亦乐乎。   身旁那棵梅树的枝梢上积了不少雪,压得重了,慕秋稍微晃一晃梅树树干,白雪成团从枝头滚落,砸在地上飞溅出薄雪。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慕秋反反复复玩了三次,这才意犹未尽地收手,拍掉手掌和手背沾到的雪花。   白霜在旁边忍着笑。   小姐平日里总是很冷静沉稳,如今有些吃醉了,举止也比平日里要娇憨不少。   “小姐,我们去前面看看吧。”白霜指着一处,建议道。   慕秋正欲迈步,面前突然出现一位穿着宝蓝色华服的年轻公子。   他容貌俊秀,君子如玉,凤仪丝毫不输慕云来。   ***   简言之回到席间,趁着他爹不注意,一把钻了进去,与卫如流共用一张桌案。   卫如流给他斟了杯温酒:“何必和你爹对着干?”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爹在想些什么。   简言之转了转眼珠子,装傻道:“我不想坐在我爹旁边,自然只能坐在你旁边了。”   他爹越是要他疏离卫如流,简言之越是为卫如流不平。   他不会拿家族安危来开玩笑,但他爹真的太杯弓蛇影了。   “不提这些扫兴的话。”简言之嘿嘿一笑,“我刚刚扶着我祖母去了女宾那边,你猜我看到了谁。”   卫如流将酒杯推到简言之面前,随口道:“慕姑娘。”   “这你都猜到了?”简言之一惊。   卫如流:“……”这还用猜吗。   “我和你说,慕二小姐今天盛装出席,那叫一个艳惊四座。她要是去庭院里溜一圈,啧——”   简言之刻意停顿一番,瞅了瞅卫如流没什么异样的侧脸,这才继续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得看直眼,失魂落魄回家,把心都丢在人慕二小姐身上。”   “所以呢?”   “宁勇候世子,上一届状元郎……这两位在帝都的名声丝毫不下于慕二小姐的堂兄慕云来,又尚未定亲。唉,唉,唉……”简言之迭声叹气。   卫如流无动于衷,饮着酒,吃着菜。   待到席间绝大多数人都走出外面透气,卫如流放下筷子,平静问道:“屋里炭火烧得太足了,你要不要一同出去透透气?” 第二十九章 不是屋里炭火太足,是心火……   简言之跟在他身后道:“要我说,不是屋里炭火太足,是心火太旺,焦灼难耐。”   卫如流充耳不闻。   雪扑扑簌簌落在卫如流身上,本就冷厉的气质更添几分肃杀。   卫如流很多年没来过简府,但简府的格局并未大动,卫如流一路穿行,直抵梅林,人群中一眼便锁定了慕秋的身影。   天光雪色间,她一身红衣立于梅林中,绝对当得起简言之口中“艳惊四座”四字。   她并非孤身一人,对面还站着一个撑着伞的年轻男人,两人靠得极近,远远瞧着宛若一对璧人般。   雪花落到卫如流眉骨上,也不知是不是雪色的映衬,他就连眸光都要比平日多了几分冷峭。   “慕秋?”   不远处,江淮离一字一顿,轻轻念出慕秋的名字,唇角笑意将出未出。   他的气质与慕云来相仿,但在君子风度间,又带了几分天然的高华疏离,便不如慕云来那般给人热情亲近的感觉。   慕秋心下轻“咦”出声,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眼前的男子瞧着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我是江淮离。”   “江公子!”慕秋微讶。难怪她会觉得江淮离有些眼熟。   两三年前,江淮离一介寒门士子于殿试上力压慕云来,夺取状元郎之位。随后,江淮离请了两个月假回到扬州祭拜祖先。   郁大老爷想请江淮离点拨点拨自己的儿子,所以在扬州时,江淮离是直接住在了郁府。慕秋时常随郁墨进出郁府,与江淮离打过几次照面。   当时遇到慕秋生辰,他还给慕秋备了份生辰礼。   “是我。”   江淮离唇角浮现淡淡笑意,声音清润如玉。   “之前我与慕云来同在翰林院,他说家中有位刚从扬州回来的妹妹,名字恰好也叫慕秋,我还在想会不会这么巧,结果确实很巧。”   雪渐渐大了,江淮离右手微动,撑着挡雪的伞倾了一半到慕秋头上。   没等慕秋反应过来,江淮离开口问道:“故人重逢也是喜事一件,那边的湖光极佳,若是你闲来无事,有没有兴致一块儿去看看?”   “自然是——”   慕秋话没说完,就被人截去了后半截。   “她有事。”   卫如流的声音横插进来。   慕秋听出这道声音属于谁,微微蹙起眉。   江淮离瞥见慕秋神色,心中有数,直接无视了卫如流那句“有事”,含笑望着慕秋,等着她的答案。   “江公子,抱歉,我要回席间了。”   “慕秋,我找你有事。”   慕秋和卫如流的声音几乎同时重叠在一起。   然而话一说完,卫如流才听清慕秋方才说了些什么。他下意识撩起眼皮看她,又迅速挪开。   慕秋没理会卫如流,她对江淮离解释道:“家中长辈还在席间,方才我和她说出来透透气就回去了,如果耽搁太多时间,我担心家中长辈会记挂。”   如今醉意散了不少,雪也玩够了,也是时候回去席间了。她其实不是很喜欢参加这种宴席,与其在庭院里乱逛,慕秋更喜欢坐在慕大夫人身边陪伴慕大夫人。   “那真是太遗憾了。”说着遗憾,江淮离话中的情绪依旧很轻很淡,“外面天冷,你早些回去休息也是好的。”   他没有再做纠缠,也未看过卫如流一眼,撑着伞徐徐而去。   没了头顶挡雪的伞,碎雪再次飘落到慕秋身上。   她其实很喜欢碎雪触碰皮肤的感觉。   冰凉,又很水润,透着新奇。   慕秋望向卫如流,双手藏进斗篷里,默默拉开两人的距离,目测隔了有半丈远,慕秋这才停下来。   若是旁人瞧见了,绝对不会认为这两人间有任何纠葛。   卫如流:“……”   他心情有些复杂,听着慕秋直接婉拒了江淮离,又瞧着她拉远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竟不知是乐是怒,到最后,所有情绪都化为了好笑。   也罢,至少比转身就跑好些。   额前的一绺发丝随风轻扬,落在慕秋泛着红晕的眼尾。她有些不舒服地眨眨眼,才问卫如流:“边走边说?”   卫如流干脆应道:“可以。”   慕秋往前走了两步,奇道:“简言之呢,他没和你过来?”   卫如流转眸。   果然,方才一直紧紧跟着他的简言之,不知什么时候神隐不见了。   “他觉得屋内炭火烧得极旺,舍不得出来。”卫如流面不改色道。   “前厅里的炭火很旺吗?我倒是觉得冷了些。”   卫如流自然接道:“他让小厮多加了几盆炭火。”   慕秋不过随口一问,闻言也没再追问下去:“卫少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卫如流开口,仿佛是真的有事找她。   毕竟是在外面,他的话讲得没那么直白。   “雪花入二瓶。”   慕秋寻思着,雪花应该就是代指私盐,入二瓶,便是扬州知府失踪和私盐贩卖这两个案子都陷入了瓶颈。   慕云来离开京城多日,这还是慕秋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   这个消息不是坏消息,却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慕秋闻言,心中担忧不减反增。   “多谢告知。若是卫少卿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卫如流神情间全无异色:“尽可自便。”   慕秋正要越过他,卫如流又道:“对了,我突然又想起一事。”   慕秋只好停下脚步,等着他的后续。   “那两千两,还你。”   两人此时的距离不近不远,卫如流大步向前,在与慕秋擦肩而过时,他袖间微动,几张折叠起来的银票从他袖间滑出,放入慕秋怀里。   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温热的指尖在挪动时不小心触碰到慕秋冰凉的手背。   那根手指痉挛般蜷了蜷,卫如流迅速撤开手,负在身后。   慕秋只觉得有股暖意从她的手背一闪而逝,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意味着什么,银票就要从她怀里滑下去,慕秋下意识伸手。   等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银票时,卫如流已在她几步开外。   追着卫如流还回去绝对不妥,反正堂堂刑狱司少卿也不可能缺钱,慕秋想了想,将这两千两银票收起来。   前厅近在眼前。   慕秋刚想走进里面,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陡然拔高的冷笑,声音里满是不悦:“一个庶女,还真当自己是慕府嫡女了,神气什么啊。”   慕秋脚步顿住。   这道声音是从前厅侧边的水榭传来的。   慕秋脚步一拐,从前厅拐向水榭。   走得近了,方才那道声音再次传来:“我们只是想让你去请你二姐姐过来一趟,彼此打个照面罢了,这也不行?”   水榭临水而建,靠近水边那面半敞着,十分明净,从长廊走过的人能轻而易举看清里面的情况。   四个衣着华丽的贵女堵着慕雨,为首一人眉眼跋扈,衣着饰品千金难寻,显然是这四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   慕秋上前,推开虚掩的门,伴着毫无暖意的和煦阳光走入里面。   几人听到推门的动作,纷纷看了过去。   “二姐姐!”慕雨趁着四人没注意,提着裙摆马上跑到慕秋身边。   慕秋询问慕雨:“如何?”   慕雨眼眶微微泛着红,听到慕秋的话,她摇头道:“我没事!她们没对我做什么!”只不过是言语嘲讽一番罢了。   以前慕秋不在,她虽是庶出,但一应待遇都与嫡出无异,和别的贵女相处时,看在慕府的面子上,她们对她也很客气。   现如今慕秋回来了,以前瞧不上慕雨的人自然要抓着这个机会踩上两脚,风言风语少不了。   为首女子冷笑道:“我还想去寻你,你倒是自己找过来了,果真是姐妹情深啊!”   为首的女子姓萧,名怡君,出自宁勇候府,正是那位宁勇候世子的嫡亲妹妹,在家中备受宠爱,久而久之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子。   整个帝都的人都知道她心慕状元郎江淮离,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江淮离对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若是如此,那萧怡君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是天生冷情,对这世间任何一位女子都无殊色,她只要再坚持坚持,定然可以捂热他的心,与他结为夫妻。   所有爱慕者里,她终究是离他最近的一个。   可刚刚萧怡君离开席间去寻江淮离时,却碰到令她极为震惊的一幕。   那位如云中月般,远看温和,实则内心冰冷的郎君,竟与一位姑娘同撑一伞。   虽只是短短片刻,但萧怡君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她在宴席上见过慕秋,对慕秋还有印象,萧怡失魂落魄离开时,恰好在水榭附近碰到慕雨,她干脆让人把慕雨带进水榭,逼着慕雨去将慕秋喊过来。   按理来说,这两姐妹的关系应该很差,慕雨抓住机会应该落井下石一番才对。可谁想,慕雨居然在维护慕秋。这就更让萧怡心惊慕秋的手腕了。   慕秋微微一笑:“方才你说想与我打个照面,现在照面打过了,然后呢?”   萧怡君警告道:“江淮离是我的人,离他远点。”   慕秋微愣,完全没想到萧怡君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算知道眼前这一出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她与江淮离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好。”慕秋应得干脆。   慕秋反应平淡得出乎萧怡君的意料,仿佛她蓄力多时的拳头都砸在了一团棉花上,吊得她的心不上不下。   萧怡君惊道:“你的反应就这样?我知道了,江郎那样的风姿,你定然是不乐意疏远他。”   慕秋神色冷下来,不屑与萧怡君解释什么。   不过,她还有一笔账要和萧怡君算算。   慕秋眸光沉沉直视萧怡君,步步向前逼近萧怡君:“我不管你们是为什么把我三妹妹带来这里,但是既然吓到她了,就道歉吧。”   “道歉?”萧怡君也顾不上纠缠别的事情,对此冷笑道,“开什么玩笑。她一个小小庶女,还有你一个长在乡野刚回京的嫡女,配让我道歉吗?”   右手边就是书桌,慕秋随手抄起桌案上那盏小臂长的铜制烛台,还用手颠了颠,看得出来份量极沉。   她没有回应萧怡君的话,只是握着烛台继续逼近。   萧怡君本就站在角落暗处,慕秋逼近她时,是从光亮处走入昏暗处,落在慕秋脸上的光交相辉映间,萧怡君觉得她的神色越来越可怕了。   “你——你——你敢对我出手?”   慕秋还是不说话,脚步不疾不徐。   屋内除了萧怡君略显尖锐的声音,便是慕秋刻意压重的脚步声。   这种逼仄的氛围,别说萧怡君了,连那三个贵女都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你们三个就在那干看着?”萧怡君受不了了,指着那三人骂道。   那三个贵女的家族都依附着候府,所以她们才会围着萧怡君打转,试图讨好萧怡君。   被萧怡君指着,三人终于回神。   她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萧怡君受伤,不然,不仅萧怡君会怪罪她们,她们回到家族后也绝对讨不了好。   可三人才刚迈出一步,慕秋眼神如刀掷了过来。   “我生在乡野,恰好学过些拳脚功夫,不懂得京中的规矩,瞧见妹妹被欺负,气得狠了只好抄起烛台往你们四个的脸上砸去。”   慕秋终于开了口。   她慢悠悠说着。   “有慕家护着,闯了这么大的祸,只要你们没死,事后我顶多是重新回到扬州,但锦衣华服是绝对少不了的,这可比我以前过的日子好多了。”   “但你们伤在脸上,那可就不一样了。”   不仅是那三位贵女,就连萧怡君也被慕秋这番话震慑住了。   虽然这番话有可能是在吓唬她的,但万一呢?   她平日里连手被划了道细细口子,都要担心会留下疤痕,更何况是她的脸!   萧怡君怎么敢赌!   她唇角微微颤抖着,白着脸对三位跟班说:“跟慕雨道歉!快!”   三位跟班早就怂了,她一发话,三人齐齐向早就目瞪口呆的慕雨道歉。   慕秋停下了脚步。   此时,她与萧怡君之间相距不过一个手臂的距离。   她没说话,用那双剔透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盯着萧怡君,握着烛台的手轻动了动。   萧怡君下意识闭上眼睛,尖声道:“慕雨,今日的事是我错了!”两只手死死护着自己的脸,从慕秋旁边绕了过去,迅速朝外面跑出去。在路过门口时,身体踉跄一下,还撞到了慕雨的肩膀。   三个跟班互相瞧瞧,也连忙跑了。   慕雨瞪着眼,看着转过身的慕秋。   “收收嘴巴,张得太大了。”慕秋睇她一眼。   慕雨咽了咽口水,努力片刻,才让自己的神情恢复自然。   想到那接连四声道歉,慕雨眉开眼笑,亲热地跑到慕秋面前,甜声道:“二姐姐,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真会拳脚功夫啊,日后有空了,你能不能教教我?”   水榭屋顶之上,卫如流把玩着手里的弯刀,垂眸笑了笑。   她那身手,也叫学过些拳脚功夫?   他方才正要走进前厅,余光扫见慕秋神色匆匆走向水榭,便跟了过来。   没想到还真来对了,瞧了一出好戏。   屋内的慕秋把沉重的烛台放回原处,甩了甩右手,暗暗嘶了口气:“我都是吓唬她们的。”   重死她了。   刚刚颠烛台时,她险些没给接住。   慕雨:?这都行?   慕雨刚想细问,突然——   外面传来一道属于男人的惊恐叫声,宛若石破天惊般,震动了参与宴会的所有人。   “老爷!老爷!”   “来人,快来人啊,我们家大老爷落水了!”   慕秋神色一凛,一股寒气直直灌入她的头脑,冷得她浑身战栗。   这个声音,是随侍在大伯父身边的书童的声音! 第三十章 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露在袖子外的手轻轻颤抖,慕秋下意识往外走去。   她走得太急,将出屋子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扶着门才勉强站稳。   冬风迎面一吹,慕秋情绪冷静下来,但思绪还在翻涌。   大伯父怎么会突然出事?   难道是卫如流?   不。   慕秋又自己否定了这种猜想。   不可能是卫如流,大理寺和刑狱司在合力查办私盐贩卖案,两边现在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卫如流弑杀,但以他的心计智谋,不像是会做出损人不利己事情的人。   那好端端的,在简老封君八十寿辰上,大伯父怎么就落水了?!   “二姐姐,你怎么了?”瞧着慕秋神色不对,慕雨惊得上前。   “落水的人是大伯父。”慕秋边走边说,这句话说完,她人已疾步出了水榭。   别的事情都可以放到后面再考虑,当务之急是确定大伯父的安危。   慕雨抬手捂着嘴,神色骤然煞白,追着慕秋的背影跑过去。   方才对落水一事漠不关心,仿佛完全没听到那声声撕心尖叫的卫如流,因慕秋这句话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掠过亭台楼阁,掠过翘角飞檐屋上雪,最后落在庭院那处的人工湖泊上。   身形腾跃,几个起落之间,卫如流直奔庭院湖泊而去。   人影迅疾如闪电,从慕秋头顶上一掠而过。   慕秋察觉到不对,抬起头来。   只见浩浩蓝天白云一望无际,没有任何异常。   ***   卫如流赶到湖泊边缘时,距离书童发出呼喊不过几十息时间。   他在湖面上梭巡一番,在湖泊最西边瞧见了一个穿着华服在水中扑棱挣扎的身影。   那个地方走动的人不多,不过简家还是在那边安排了几个侍卫。   此时,那几个侍卫纷纷做出反应,如下饺子般跳入湖中,其中还有两个泅水好手。   在那道挣扎的身影即将沉入湖里前,两个侍卫顺利接近他,一左一右钳着无力挣扎的慕大老爷游回湖边。   确定人已经被救下,卫如流紧绷着的唇角才略略放松些许。   但很快,卫如流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下来。   那是慕秋的大伯父,又不是他的,他来这么急干什么。   不过既然都来了,那就再去看看吧,别白跑一趟。这么想着,卫如流施展轻功,穿过凉亭和周遭人群,直抵湖泊最西边。   除了简府的侍卫外,卫如流是最早到的宾客。   溺水的慕大老爷正好被拖回到岸边。他两眼紧闭,呼吸渐弱,显然是失去了意识。   书童一把扑了过去,趴在慕大老爷身边号啕大哭:“老爷,老爷,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我要怎么向夫人和二老爷交代啊!”   “用木棍撬开他的口,再找张椅子,让他横伏在上面,快去!”卫如流迅速吩咐。   这些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曾在江边见过大夫是如何给溺水的人做急救的,依葫芦画瓢一番绝对没错。   场面因书童的哭喊而显得混乱,卫如流这句话给众人指了明路,无人置喙,纷纷顺从行动起来。   卫如流走到慕大老爷面前,撩开衣摆蹲下身来,刚想为慕大老爷解开衣领扣子,突然,他瞥见慕大老爷手掌虎口处的茧子,神色一凝。   须臾,他的神情又恢复原样,对简府侍卫道:“天寒地冻,慕大老爷浑身都湿透了,附近有暖阁吗?”   “有。”   “送过去吧。”   前行几十步就是暖阁。   简府侍卫手忙脚乱把人抬进暖阁里。   暖阁里所有东西都是现成的,侍卫按照卫如流的吩咐令慕大老爷趴伏着,两人一前一后抓着慕大老爷的头和脚,有节奏地颠着他。   不多时,慕大老爷开始剧烈咳嗽。   吸进去的冰凉湖水尽数咳了出来,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也顺了下去,慕大老爷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不再像方才那般微弱。   “给他换衣服吧。”卫如流平静道,绕出暖阁内间,不再留在此处。   他刚走到屏风处,慕大夫人神色匆匆闯进暖阁,妆容带着泪痕。   她没注意到卫如流,一个劲冲进内间,很快,屋内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卫如流倚着屏风,双手抱臂,若有所思。   慕秋和慕雨到了湖泊最西边,找人一问,得知慕大老爷被带去了暖阁,两姐妹又折去暖阁。   屋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简言之叉着腰,领着几个侍卫在外面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去。   瞧见站在人群外围的慕秋,简言之忙让人把路让开:“慕家小姐到了,大家让让,让让。”   路一下子让开了。   简言之开门,慕雨提着裙摆直接进去了,慕秋落在后面,向简言之道了声谢。   “没有生命危险,大夫到了,正在里面诊治。”简言之简单告知情况后,不再多言,让慕秋自己进去看看。   他也只是知道一些基本情况,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慕大老爷又为何会落水,他还是一头雾水着。   “好。”慕秋点了点头,进入暖阁外间。   她没多看周遭的摆设,直奔暖阁里间而去。   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拦在慕秋身前。   青褐长衣下的手臂线条流畅,肌肉骨骼分明,举在空中,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慕秋顺着手臂往上瞧。   刚瞥见卫如流的眼睛,肩膀已被他扣住,轻轻一带,毫无防备之下,慕秋被他带到了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的空间并不大,因还被卫如流抓着,慕秋和他不过半臂距离。   “你!”慕秋试图拍掉他的手。   她这纯粹是下意识反应,甩手的力度不大,拍在卫如流小臂上,没把卫如流的手拍掉,反而被他那如钢筋铁骨般坚硬的手臂震得手心隐隐作疼。   她这个力度对习武之人来说,和挠痒痒差不多。   卫如流突然想起他以前见过的一只猫。那只猫毛发雪白,唯独一双眼睛是碧色,见人就喜欢用厚厚的猫爪垫子给人一掌。   他那时很喜欢那只猫,时常去逗弄,却很清楚地知道那只猫有自己的主人。   哪怕那只猫允许他触碰顺毛,也并不属于他。   卫如流的眼眸弯了弯,又凑近了她些,闻见独属于女子的栀子发香。   两人的距离,近到慕秋能感受到从卫如流身上透过来的热度。   她才从薄雪纷飞的外面走进来,他却已经在温暖如春的屋内待了许久。这过分悬殊的温度差异,极大地增加了卫如流的存在感,让慕秋完全无法忽视掉他。   卫如流本来只是想逗弄逗弄慕秋,但他一偏头,恰好看到她小巧而白皙的耳垂一点点染上绯色,几息之间泛红到了极点。   卫如流骤然愣住。   “卫如流!”   慕秋直接往旁边一撤,若不是卫如流眼疾手快,她刚刚怕是要直接撞到屏风架上。   卫如流语带轻笑:“我听得见,你不用这么咬牙切齿。”   慕秋瞪着他。   卫如流坦然受之。   想到还躺在里间昏迷未醒的慕大老爷,慕秋不想与他纠缠:“我要去看我大伯父,让开!”   “那不是他。”卫如流不让她走,“那人和你大伯父长得极像,但虎口有厚茧。”   慕秋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卫如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虎口有厚茧,说明这是个常年习武之人。但陈平慕氏是百年文臣风骨世家,慕大老爷也是科举出仕的文臣,手上仅有常年运笔写出来的茧子。   那人不是大伯父,那今日之事难不成……   “金蝉脱壳。”   “暗度陈仓。”   两人的声音同时叠在一起。   慕秋抬了抬眼,长而翘的睫毛轻颤。   今天的落水事件,她原以为是慕大老爷遇到了什么危险,但结合种种来看,这应该是慕大老爷有意设的一个局。   扬州的案子陷入瓶颈,慕大老爷前段时间说过,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悄悄去一趟扬州。   但他身为大理寺卿,一日两日不在衙门露面没什么,时间稍微长点儿,有心人自然会猜到他已不在京城。   所以想悄悄离开前往扬州,必须要寻个好法子,自然地在京城同僚面前消失上两三个月。   没有什么比“生病”这个理由更好用。   大冬天落水伤了身子,病情来势汹汹,病得起不来床,陛下体恤臣子,自然会准许“慕大老爷”告假在家中养病。就算有人起了疑心,也有这个容貌身形与慕大老爷相似的替身能挡住外界的窥测。   想到这,慕秋又有些紧张:“这件事只有你看出来了?”   “除了简府家丁外,我是第一个赶到的,发现不对后,第一时间就命人将他挪进了暖阁。”   听到这番话,慕秋看了卫如流一眼:“那除了你还有简家。”   “简大老爷应该事先就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他的配合,这一切不会这么顺利。”   慕秋反应过来。   她有些关心则乱了。   今天是简老封君八十寿辰,这么喜庆的日子不宜出现晦气事,要不是和简家的主人打过招呼,慕大老爷也不会随随便便在这个日子布这样的局。   慕秋问出自己最疑惑的一个问题:“你怎么会这么快赶到?”   卫如流平静道:“来凑热闹。”   他口是心非,但慕秋也没信他的说辞。   “在我眼里,卫少卿既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也不是个会把他人性命放在心上的人。”   卫如流眉梢一挑,斜飞入鬓的长眉染上笑意:“那你说说,我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慕秋被他问住了。   她要是知道,刚刚还会去问他吗。   “……我大伯父事先和你打过招呼?”   卫如流不满意她这个答案:“没有。再猜猜看。”   看在他救了“慕大老爷”的份上,慕秋给他这个面子,耐着心思继续猜:“你当时就在附近?”   卫如流更不满意了:“我当时在水榭。”   这个熟悉的地名令慕秋脸色微变。   当时她也在水榭,但她看得很清楚,屋里除了她们五人就没有旁的人了。   他难道藏在暗处,因她点出落水者是大伯父,这才从水榭赶到了湖边?   从她头顶上方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他?   如果事情真如她猜的一样,卫如流为什么要帮她?   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种种疑惑从慕秋脑海里闪现,她咬了咬唇,没有去问卫如流,而是对他说:“那天在药材行,我对卫少卿说,你的好意对我造成了困扰,那它于我便不能算是好意。今日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卫少卿的好意,慕秋都心领了。”   暖阁没开窗,屋内也没点灯,他们藏在这个角落里,光线格外黯淡。   但两人靠得很近,卫如流能闻见她发间清浅的栀子香,能听见她认真到了极点的话语,也能从她那双剔透如水玉、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照见自己雀跃的心情。   他这样的人,竟会因她一句“好意心领”而雀跃。   “只是单纯心领,没什么表示吗?”卫如流鬼斧神差道。   慕秋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诧异。   她还记得当初欠卫如流救命之恩时,她几次想要偿还恩情,卫如流都直接拒绝,丝毫不屑她的报答。   现在居然会亲自开口,问她有没有表示!   她的错愕太过明显,卫如流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视线迅速挪到屏风一角,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我说笑的。”   慕秋抿唇,笑了下:“自然会有表示。”   说着,她越过卫如流,走进里间看“慕大老爷”,毕竟做戏要做全套,她作为侄女,不露面哭一哭,显得太假了。   这回卫如流没有再拦她。   他没有继续待在里面浪费时间,而是朝暖阁大门方向走去。   在大门外围观的人群比方才少了许多,简言之叉着腰,像个门神般杵在门口,威武神气极了。   门后传来开门声,简言之还以为是大夫出来了,漫不经心扭头,看清卫如流的脸后,直接把自己的脖子闪到了。   他一惊一乍,捂着自己发疼的脖子,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会在里面?”   卫如流合上门,免得冷风从门缝灌进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来凑热闹。”   这个回答,与方才对慕秋的回答一模一样。   简言之用扇子敲了敲卫如流,挤眉弄眼:“卫少卿可真是太会挑事情凑热闹了。”   与此同时,一个从扬州过来的商队驮着大批货物,要赶在京城大雪封路之前,离开京城回到扬州,做完今年最后一笔生意,赚钱过个好年。   商队在城门驻留片刻,城门士兵一一查验众人的身份。   “你们商队里还有个大夫?”瞧见其中一人的路引,城门士兵奇道。   “毕竟是雪天赶路,有个大夫跟着总是好的。”商队主人笑着解释道。   “说得也是,行,你们走吧。”城门士兵将路引还给商队主人。   “走咯!”商队主人收好路引,对着商队其他人招招手。   商队渐行渐远,彻底出了京城。Ding ding   商队后方有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   这辆马车属于商队主人口中的“大夫”。   此时,垂落的毡帘被人从里面掀开。   易过容的慕大老爷眺望着【洛城】的牌匾,直到这座矗立千年的帝都彻底被商队甩在身后,他才慢慢收回视线。 第三十一章 赠玉。   暖阁内间四个角落都摆着炭盆。   没有一丝杂烟的银丝炭散发着热度,驱逐冬日寒意,令屋内温暖如春。   大夫正在为“慕大老爷”把脉,慕大夫人坐在床尾垂泪,慕雨低声安慰着她。   床帐放了下来,透过素净的床帐,慕秋隐约瞥见“慕大老爷”平躺在里面,双目阖紧,脸色煞白。   慕秋默默走到慕大夫人身边,牵住了慕大夫人的手,语带哭腔:“大伯母,大伯父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夫妻多年,慕秋猜测这个落水计划,慕大老爷并未瞒着慕大夫人,不过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长辈们没把事情透露给她和慕雨。   慕大夫人反握住慕秋的手:“别怕。”看向刚把完脉的大夫,急急问道,“大夫,情况如何?”   大夫一脸愁容,摇头叹息:“这……虽说救上来得还算及时,但天气太冷了,就算是个年轻人落进水里也要遭大罪,慕大老爷常年积劳,身子骨本就虚弱,掉下水时又吃醉了酒,怕是要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啊……”   得,慕秋一听,就确定这位大夫是简府特意安排好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脸不红气也不喘。   不知真相的慕雨哭得更凶了。   慕大夫人的情绪反倒镇静下来,请大夫写药方,命婢女送大夫出去,让下人去备马车……一番命令有条不紊。   不多时,慕二老爷和简大老爷闻讯赶了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素来讲究风度的慕二老爷没忍住,气愤得涨红了脸,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砸得摆满物品的桌子都晃动起来,“把书童给我带过来,他是怎么伺候大老爷的!”   哭得险些抽晕过去的书童被人拖拽进来,他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话的条理还算清晰。   “回二老爷的话,大老爷在席上吃酒吃醉了,说是要出来更衣。路过湖边时,大老爷瞧着湖边景致极佳,想在这里吹吹风赏赏景再回去。”   “小的原本一直陪在大老爷身边,结果从假山后跑出来一个小厮,他说他要回席间给他们家公子拿斗篷,但是不小心迷了路,想找我带个路。大老爷让我去带他一程,我想着离开一会儿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二老爷!二老爷!我离开时注意过了,大老爷离湖边还很远,没有醉得神志不清,不可能是自己滑落进湖里的,肯定是……肯定是……”   一开始,书童越说越急,声音越发高昂。   但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小,不敢再说下去。   “肯定是什么?”慕二老爷神色阴沉下去,冷冷盯着他,呵斥道,“继续说下去!”   书童颤抖得越发厉害,哭道:“肯定是有人故意在害大老爷。”   “荒谬!”慕二老爷震袖,“大哥在朝中与人行善,如何会树敌?”   外间的动静极大,里间的人自然也都能听见。慕大夫人拍了拍慕秋的手,对她说:“去劝劝你父亲,今日是简老封君的寿辰,出了这种事情,简老爷的心情肯定也不太好。”   慕秋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来这件事情,她父亲也不知晓内情:“大伯母放心,我会好好劝父亲。”   示意慕雨继续在这里陪慕大夫人,慕秋快步走出去,一手撩开遮挡的珠帘。   “父亲莫急。”说话间,慕秋走到慕二老爷身边,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外间凝滞的气氛,“今日是简老封君的寿辰,这可是大喜事。要我说,简府出了这种事,简伯父的心情肯定也不好受。”   说着,慕秋面向简老爷行晚辈礼:“简伯父,我父亲与大伯父兄弟情深,方才是关心则乱,因此语气冲动了些,若有冒犯之处,我这个做女儿的先代他给您道个歉,您莫要介怀。”   简老爷心下暗赞一声好气度,先是三言两语安抚好她的父亲,紧接着又过来安抚他,当真言思敏捷。   “人之常情,我当你一声伯父,又怎会因这种事情生你父亲的气。”   简老爷开口回了慕秋一声。   他转而看向慕二老爷,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仲安兄放心,这件事情简家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发泄过一顿,慕二老爷情绪缓和不少。   慕秋和简老爷接连给他递了台阶,他自然也就顺着台阶向简老爷道了歉,走进内间去探望“慕大老爷”。   说实话,慕秋算是知道大伯父为什么不提前知会她爹了。   她爹处理事情的手段……委实普通了些。   不过一个家族,每一辈只要能出一个心计智谋都出色的人,那就已经算是大幸事。   有大伯父为她爹撑着,她爹考中进士后,一路安安稳稳坐到了正四品官位上。哪怕是个闲职,那也是京城正四品的闲职。   出了这种事情,寿宴是没办法再继续了。   好在按照正常流程,这个时候寿宴也接近尾声了。   简老爷还要去送客,没有在暖阁多待。   不多时,慕府马车到了。   “慕大老爷”被小心挪进马车里,中途没有受一点儿风。   简言之代表他爹亲自来送慕家人,一路送到门口,殷勤备至。   “是个好孩子。”哪怕是牵挂着其他事情,慕大夫人都注意到了这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当晚,“慕大老爷”发起热来,慕府折腾一宿,第二天,“慕大老爷”终于逢凶化吉,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何时才能醒过来还说不准。   慕二老爷代替兄长递了封请假折子进宫里。   陛下批复了假期,还让慕大老爷在家里好好养病,何时养好了身体何时再回来。   有官员提出,慕大老爷是大理寺卿,大理寺不能长时间缺主官,是不是应该由其他官员去接手大理寺为好。   年迈的皇帝坐于高堂之上,不动声色道:“简言之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表现不错,大理寺卿不在,就由他来暂代大理寺卿的职务吧。反正如今大理寺也没什么大案子要处理。”   这其实也算是在变相安抚简家人。   简言之才二十三四岁,能当大理寺少卿就已经是皇恩浩荡,如今让他暂代大理寺卿之位,这绝对是最能体现陛下对简家看重的地方。   手头突然接了这么大一个摊子,其他官员对简言之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感慨出身好真的不一样的时候,简言之这位当事人也是真的欲哭无泪。   当他想一个人干两份活吗!   而且以前慕大老爷知道简言之是什么德行,给简言之安排的工作,都是些有挑战性又不会完全超出他能力范围的,慢慢培养锻炼。   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都堆到他身上,简言之一个头两个大,窝在大理寺里忙活,熬得眼睛都绿了。里面充满了对自由和咸鱼的渴望。   ***   落水一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这段时间慕秋一直待在家里。   她收到了郁墨的回信。   信中,郁墨爽快答应了她的提议。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随着信一块儿送来的,还有郁家少主令。凭着这块令牌,郁墨能调动的所有势力她都能调动。   两人相识多年,自六岁起就一直相伴长大,彼此的信任自不必说,但慕秋还是会为郁墨的这份信任而动容。   哪怕她的身份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郁墨待她依旧不曾变过。   感动过后,慕秋收起信和令牌,开始梳理自己的计划,确定大致无疏漏后,叫来陈管事和周管事,与他们细细讨论了一番,又更改了其中几个细节,这才敲定了最后的计划。   慕秋在纸上改动完,放下笔,看着两人:“这个计划还需要一位管事去扬州坐镇,不知道哪位管事愿意前去?”   周管事眸光一亮。   方才小姐和他们商量这个计划时,他就猜到这个计划需要一位有能力又信得住的人代小姐去江南,而且要长时间留在那里。   现如今一听慕秋提问,周管事心头滚烫,立时站起来请缨:“小姐,我自愿前往。”   陈管事没有去争。   去扬州开辟新的生意,若是干得好了自然是件大功劳,但他的地位本就比周管事高,完全没必要离开京城。京城这里的摊子可比扬州大多了。   慕秋其实也更属意周管事,瞧着陈管事没什么意见,她当场拍板下来,让周管事回去好好收拾一番,明年开春雪一融,立即启程去扬州。   聊完这件事,三人又闲聊起其他事情来。   年关要近,各个铺子要清点账目,还有给掌柜和小二们的过年年礼是什么规格,以及铺子何时休业,大年初几开业……   商讨好所有事情的章程,大半天就过去了。   送走两位管事,慕秋在院子里闲逛透气,怀里揣着个暖手用的汤婆子。   白霜在一旁提议:“小姐有段时间没出过门了,眼下年关将至,京城比平日热闹不少,小姐可以出门去逛逛。”   她家小姐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天天都在忙生意的事情。虽然眼下大老爷还病着,但没有性命之忧,府里日子总是要过的,小姐在家忙了这么久,出去一趟看看新奇事物也是好的。   白霜这话提醒慕秋了。   她确实想出门逛逛,顺便看看自家铺子。   慕秋道:“把我们府上的拜帖送给卫少卿,告诉他,明日我想登门拜访。”   欠卫如流的人情要还。   那日参加寿宴的宾客都知道卫少卿救了“慕大老爷”,她给卫如流送厚礼,光明正大送才是最好的。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慕家还掉了卫如流的人情。   正好刑狱司离朱雀大街很近,送完谢礼,拐个弯就能去自家铺子。   ***   一场大雪后,厚厚积雪覆满刑狱司。   从外表看上去,刑狱司与其他衙门并无不同,雪色涤荡了一切罪恶与残酷。   但也只是外表罢了。   关押在刑狱司暗牢里的犯人,只要还存着一口气,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鞭打之后,烫红的铁烙贴紧犯人皮肤,一下,又一下,“滋啦”皮肤烫开的声音混杂在犯人疼痛到扭曲的哀嚎中。   这些开胃手段结束后,温热的盐水被端进来,刑狱司的人问也不问,直接朝犯人身上泼了过去。   方才被折磨得晕死过去的犯人又生生疼醒过来,虚弱睁着一双眼,像是在看魔鬼般盯着刑狱司的人。   “你……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卫如流走进暗牢里,恰好听到这句话。   对这样的诅咒,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坐到下属搬来的太师椅上,一手搭着椅子扶手,另一只手支着头,百无聊赖看着犯人。   “到现在都不肯开口,你对扬州知府还真是忠心耿耿。”   这位犯人是扬州知府的心腹幕僚,跟在扬州知府身边足足有二十多年。   扬州知府下落不明,但这位幕僚没有跑掉。卫如流的人秘密把他抓回京城,这几日一直在尝试着撬开他的口。   犯人的眼皮又耷拉下来,他已有数日不曾合过眼。但很快,犯人又被强行喊醒。   卫如流低下头,慢慢抚平锦绣鹤纹红色官服下摆的褶皱,语调从容:“只是不知,你是否忠心到连自己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犯人猛地抬头,像是见鬼般震惊地看着卫如流。   “不对,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那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卫如流摇摇头,推翻前面说过的话。   “这里很宽敞,把他们一个个都吊在你面前,再把你遭受过的一切施加在他们身上,这样应该会更有意思吧。”   说出这番话时,卫如流的语气很轻松,仿佛是在开玩笑般。   但犯人没办法把卫如流的话当做玩笑。   犯人强撑着道:“你们不可能找到他们。”   按剑侍立在卫如流身后的沈默道:“笑话!刑狱司手段通天,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犯人低头不语。   卫如流低低笑了一声,语调不疾不徐:“我猜你心里一定不慌。”   犯人又抬起头来看他。   卫如流从椅子上起身,步步压近犯人,声音在这暗无天日的暗牢里幽幽回荡。   “因为你觉得,刑狱司费尽心思找到的父母妻儿,不过只是你放在明面上的障眼法。你真正的父母妻儿,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扬州知府送到了西北的一个边陲小镇,隐姓埋名在那生活。”   “这招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假的父母妻儿死了,你又怎么会伤心难过?”   在卫如流说出第一句话开始,犯人的身体就僵住了。   直到一番话说完,犯人浑身都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以为自己和扬州知府的手段瞒得过天下人,但是……眼前这个人,却能轻而易举就戳破一切,看破虚妄。   卫如流说:“不敢出卖扬州知府,是在害怕他会报复你的父母妻儿对吧。”   偷梁换柱,既是在保护这位范幕僚的家人,也是在拿捏他的软肋,让他不能背叛。   卫如流缓缓在犯人耳边道:“现在,你的父母妻儿都在我手里。”   犯人死死盯着卫如流,终于,他颓然低头:“我……我招……我全部招,你放他们一条性命……”   “放心。”   卫如流弹了弹重新恢复平整的官袍衣摆,退回原来的位置。   “他们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日后过的就还是什么日子。”   犯人完全不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保证,但现在他除了赌一把,已经无能为力。   犯人颤抖着嘴唇,低低开口。   卫如流听着他的话,神色渐渐凝重。   一个时辰后,犯人被从刑架上解下来救治,卫如流走出暗牢。   他站在天光雪色里,任由雪落梅花香涤荡身上的血腥味。   “老大!”沈默轻快的声音打断了卫如流的沉思。   卫如流回头,雪落在他的眉眼,凝成了寒凉的冰。   沈默挥舞着手里的拜帖,走到卫如流面前:“慕姑娘派人送来的拜帖,说是明日来刑狱司拜访你,你要见吗。”   卫如流眨了眨眼,眉眼上的冰化为薄薄水色,转瞬消散无踪。   他伸出手,接过这张拜帖,语气平淡:“明日刑狱司没什么事,就抽空见见吧。”   沈默挠了挠头,想提醒自家老大,最近年关将近,刑狱司需要他出面的事情可太多了。   ***   库房的好东西很多。慕秋挑选一番,从中选出字画古董花瓶,又选出一块东阁暖玉,命人把这些东西包好。   第二天,她梳洗一番,向慕大夫人请示过后,坐上马车前往刑狱司。   算起来,这是慕秋第三次来刑狱司了。   每一次来,都是不同的心境。   第一次来时,前任刑狱司楚河嚣张跋扈,不断试探,她提着心应对;第二次来时,刑狱司血光滔天,她在血色中得知自己想要的真相,又惊又惧;如今再来,慕秋的心情很平静。   其他礼物都由婢女拿着,慕秋抱着装暖玉的盒子走下马车。   沈默亲自来接她进去。   刑狱司绝大多数人都穿着黑衣,因此,披着红色大氅的慕秋格外显眼。   不过,就算换身衣服,她也是一样的显眼。   自从卫如流当上刑狱司少卿后,刑狱司从未接待过任何一个人。慕秋是第一个到访的人,还是个女子。所以一路上,不少行色匆匆的人边走边朝慕秋投来注目礼。   慕秋顶着他们的目光,来到主衙。   “慕姑娘,老大说了,你来了就直接进去吧。”沈默停在门口。   慕秋问:“备的礼物都交给你吗?”   想到老大的交代,沈默说:“都送进去吧。”帮慕秋推开门。   卫如流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份公文,低头翻阅着。听到慕秋进来的脚步声,他才抬起头,指着距自己最近的位置:“坐吧。”   慕秋走过去坐下。   这还是慕秋第一次见到卫如流穿上刑狱司少卿的官服。   红色是一种极肃穆的颜色,既庄重又威严,他穿在身上更显挺拔俊秀。   看着这些装有礼物的盒子,卫如流问:“这些是什么?”   “谢礼。”   “这些就是你说的表示?”卫如流皱了皱眉,“里面装了什么?”   “字画古董,还有一枚玉佩。”   卫如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但我不好字画古董,也最讨厌佩玉。”   打算送个礼物就走的慕秋:“……”   她与卫如流对视,神情有些茫然。   字画古董和玉佩,在慕秋看来,这几样东西作为礼物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谁家府邸没些字画古董充场面?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京城哪位公子身上不佩玉?哪怕是简言之这个审美独特的人,身上也有金镶玉。   然而卫如流一句话,就把这些礼物都给否决了。   “不好字画古董我能理解。”   慕秋把抱在怀里的玉盒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取出里面那块样式别致、成色极佳的玉佩,推到卫如流面前。   “为什么不佩玉?”   “我不喜世人附加在玉上的意义。”卫如流右手压在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她。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君子如玉……”他嘴里嚼弄着这些文字,神色轻慢,“慕秋,你觉得,我算君子吗?”   顿了顿,卫如流说:“你要是觉得算,那我就收下。”   慕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   不知为何,从这番话里,慕秋竟听出了一股淡淡的自弃意味。   她仰着头与卫如流对视,唇角绷紧。   卫如流也不说话,板着脸。   今天一个上午,他都坐在主衙里,不曾挪开过半步,候着她上门。   知道慕秋送的礼物是这些后,他的心里就堵了口气,上不得下不得,闷得他升起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   就在这时,慕秋突然站起来:“卫如流。”示意他也起身。   卫如流嘴角微微下垂,起身看她想做些什么。   “这世间能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少之又少,但多的是人用玉制饰品装饰自己。”   慕秋说着,握着那块东阁玉佩走到卫如流面前。   这时候,她才发现卫如流很高。她在女子中已算是身材高挑的,站起来却只到了卫如流的肩膀处。   慕秋垂下眼,手抬起,纤细的指尖落在卫如流官服腰带上。   卫如流身体一僵,隐隐猜到她要做些什么。他右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没有阻止。   慕秋动作极快,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玉佩系到卫如流身上。   “这世间道貌岸然的人都在佩玉,你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好歹也不是个伪君子……”她退开一步,仰头望着卫如流,“这礼物,还收吗?”   卫如流低头,用手摸了摸那块入手温热的暖玉。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慕秋手心的温度。   “玉佩都到我身上了,还有退回去的道理吗?”   慕秋微微弯了唇:“玉佩都收了,字画古董也一并收下吧。”   “可以。”卫如流看那些字画古董也顺眼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门外,沈默敲了敲门:“老大,有些事情需要您处理一下。”   卫如流眼眸眯起。   慕秋道:“礼物已经送完,那卫少卿,我就告辞了。”说罢,也不得卫如流做出什么反应,转身走出屋子。   出了屋外,冰凉的温度席卷而来,慕秋的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   她决定给卫如流系玉佩时并未多想,直到手落在卫如流腰带上,察觉到指尖下那具身体绷得很紧后,她也莫名不自在起来,所以一系完玉佩,慕秋连忙退后,拉开两人的距离,免得卫如流看出她的尴尬。   和沈默点了点头,慕秋迈步离开。   沈默抱着一份文书走进主衙,还没瞧清楚卫如流的脸,先听到了卫如流阴沉得能滴出水的声音。   “寒冬腊月天,雪积得太厚会影响道路行走,放下文书后,你去清扫后门的积雪。何时扫干净,何时才能休息吃饭。”   晴天霹雳砸在沈默心头,他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随后,卫如流越过沈默,往外追去。 第三十二章 万家灯火,无一盏是为他而……   “慕姑娘,留步。”   慕秋刚往外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卫如流的声音。她驻步回头。   卫如流步伐极大,三两步走到慕秋面前,神情冷肃:“方才有一事忘了告知。扬州知府是自己跑掉躲起来的,现在不仅刑部在找他,那些人也在找他。”   撬开那位范幕僚的口后,卫如流从范幕僚那里知道了很多消息,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消息,是扬州知府可能的几个藏身之所。   他昨天已派人快马加鞭将这条消息送去扬州,只希望还来得及。   提到正事,慕秋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么说来……我堂兄他们很可能会和那些人对上?”   就在一个月前,刑部右侍郎带着慕云来等人前往扬州,抓捕逃匿在外的扬州知府。   “那些人躲在暗处,我堂兄他们身在明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让他们去找扬州知府,是不是太冒险了。”慕秋有些紧张,死死攥着自己的斗篷袖口。   “是,消息传过去了,要怎么做,就看他们的了。”   慕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卫少卿,你知道我大伯父的行踪吗?”   卫如流道:“他进入扬州后,主动断了和京城的联系,现在京城这边已经不知道他的情况了。”   慕秋越发担忧。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再问下去,敛衽行一礼,再次告辞离开。   这回卫如流没有拦她。   心里存了事,慕秋逛街的兴致不高,查看完几家铺子的情况,坐着马车回了慕府,去东院给慕大夫人请安。   慕大夫人正在思索过年的事情,见到慕秋来了,将采购册子递给她看:“这些是要置办的过年物品,你瞧瞧,可还缺了什么。”   慕秋接过翻看:“置办的东西是不是少了些?”   “云来去了扬州,你大伯又还病着,府里冷清了,置办的东西自然就少了。”慕大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不聊这个。”转而问起慕秋这一趟去刑狱司还顺利吗。   其实,如果不是她走不开,慕二老爷在忙着年底皇家祭祀的事情,慕大夫人也不会同意慕秋亲自去送礼。   慕秋温声道:“很顺利,放下礼物就离开了。”   关于扬州的消息,慕秋原本想和慕大夫人说,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两地相隔千里,得知消息后大伯母也做不了什么。   府上的事情已经够大伯母操心的了,还是别再惹她烦忧为好。   好在过年前,家里收到了慕云来寄回来的信。   他这封信写得极长,洋洋洒洒一大篇。   信的最后,他还小小抱怨了一下,说自己吃不惯扬州的菜色,比离京时消瘦不少,不过一切平安,勿念。   “总算是来信了。”慕大夫人抱着信,念了声阿弥陀佛。   慕秋仔细观察了下慕云来的字迹,确定字迹工整,并非匆忙写下来的,也跟着松了口气。   而慕大老爷那边,是至始至终都没有消息。   仿佛在眨眼间,一场鹅毛大雪过后,京城放晴,时间就从元化四十六年进入元化四十七年。   说是府里冷清,但慕家一大家子人,过年再冷清又能冷清到哪儿去。   真正冷清的,是卫如流所住的“卫府”。   当然,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叫“楚府”,属于楚河。   权势的更迭,往往也伴随着各种代表着权势的死物的所属权更迭。   这座占地极大、气派恢宏的府邸,除了卫如流这个主人外,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下人和一个做菜的厨子。   从除夕夜到大年初七,这八天时间里,除了简言之提着酒来陪卫如流吃过一次饭,其余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这座没有任何烟火气的府邸里,独自享用一大桌酒菜。   简言之离开时问他:“大过年的,你自己一个人多冷清啊,叫沈默他们来陪你吃饭不好吗。”   卫如流冷淡道:“他们只是下属。”   他们陪他吃饭,也就是席间会热闹一些。   但等吃完饭,该冷清还是冷清,没有任何不同。   所以,又何必自欺欺人。   简言之欲言又止。   他其实很想开口邀请卫如流去他家过年。   但简言之知道,他偶尔过来找卫如流吃顿饭,他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卫如流去他家过年,或者他住进卫如流家,他爹肯定不乐意。   大过年的,简言之不想让卫如流孤身一人,也不想惹他爹生气……   卫如流催促简言之:“快滚吧。”   大过年的,简言之有父有母,留在家里陪他们才是应有之意。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这十年时间,他的住处时常变更,但无论是沦落到乡野之间,还是在华贵府邸,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吃饭。   万家灯火,无一盏是为他而留。   人间烟火,也无一处是为他而燃。   生来锦衣玉食,受尽双亲庇护,得万万人称颂,这人生的完美开端,只衬得他如今的世界一片荒芜。   简言之最后还是滚了。   但滚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抓起墙上厚实的雪揉成团,狠狠砸向卫如流。   卫如流轻松闪开。   “真没劲。”简言之嘟囔一声。他转着脑筋,突然,简言之两掌一合,提议道,“不然你成亲吧!”   卫如流沉下脸,倒提弯刀。   简言之见势不妙,这回是真的麻利滚了。   大年初八这天,厨子过来找卫如流,呈上他列好的菜单。   卫如流扫了眼菜单。   这些天里,每一顿饭都有鸡鸭鹅肉,今日也不例外,但他从未在这几道菜上动过一次筷子。   他一把打掉菜单。   卫如流抬脚,牛皮做的靴子踩在菜单上,内力一震,轻碾两下,菜单便泯灭成灰。   厨师腿都吓软了,生怕下一个被这么踩碎的就是自己:“大,大人,我……我……”   卫如流冷声道:“接下来几天,别再做鸡鸭鹅肉。否则,我不介意让后院那些鸡鸭鹅们尝尝煮熟的人肉的滋味。滚!”   厨师煞白了脸,跌跌撞撞跑出去。   卫如流右手撑着额头,目光落到了放在桌面的那把无鞘弯刀上。   弯刀刀柄刻着的那行字清晰倒映入卫如流眼里。   ——【赠吾儿如流】   像是想到什么,卫如流抄起无鞘弯刀,进入里屋,从墙上取走挂着的那张木质面具,披上大氅,骑着骏马出了卫府。   马蹄踏碎一地雪,蹄印自卫府绵延至慕府后门。   卫如流骑在马上,将怀里那张木质面具甩到听到动静出门查看的门房怀里:“送去给你们家二小姐。”   门房手忙脚乱接住面具,愣愣看向卫如流,被他那道如刀般锐利的目光震慑住,慌乱得都忘了问卫如流的身份,按照他的吩咐跑去明镜院。   明镜院里,慕秋正带着慕雨和两个弟弟抓鸟。   大雪过后,鸟雀需要出来觅食,这时只要随便做个小陷阱,再用鸟食做诱饵,轻而易举就能抓捕到它们。   这些被慕秋和郁墨玩烂的小把戏,慕雨和两个弟弟却玩得津津有味。   慕秋带他们玩了两轮,退出没有再参与,坐在旁边抱着汤婆子暖手,看他们抓鸟看得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白霜走到慕秋身边,附耳说了情况,才将那张木质面具递给慕秋。   面具十分素净,几乎没有任何花纹,但在面具上有几滴早已凝固的陈旧血痕。   慕秋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面具。   她问白霜:“就只是让门房把面具送过来,没有说别的?”   白霜肯定道:“没有。”   慕秋摩挲着面具边缘。   明明卫如流什么话都没说,但她又好像读懂了他的想法。   他在邀请她出去见面。   难道是大伯父和堂兄那边有消息了?   不,应该不是。   如果是要告知她有关大伯父和堂兄的消息,卫如流没必要用这张面具作为信物。   “小姐,要出去看看吗?”   “不去了。”慕秋将面具丢到食盒旁边,不再看它。   白霜行礼,正要退下。   慕秋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带着些无奈。   她改了口。   “……算了,还是出去看看吧。”   现在卫如流以礼相请,她不出去,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发起疯,直接闯入慕府见她。   这个人身上邪性过重,她不想去赌这种可能。   干脆还是出去见见吧。   ***   平日里马车要在后门进出,所以后门修得很宽敞,没设门槛。   将面具丢给门房后,卫如流一直坐在马背上等待。   冬雪凝结成冰,气温骤降。方才跑马跑出来的热意都被呼啸的冷风吹散了。   他觉得有些冷,便抱紧了那把弯刀。   门后面突然响起几道脚步声,随后是门栓被推开的声音。   “吱呀”几声,沉重大门打开。   卫如流转眸,对上慕秋那双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平静道:“我方才在想你会不会出来。”   慕秋握着面具,她没走出去,就站在门内回道:“我方才在想你会不会发疯。”   卫如流笑了一声,从容道:“会。你若不来,我就杀了那个替你传话的人。”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可真冷。   慕秋叹了口气,哈出白雾:“找我有什么事。”   “说件事。但不是在这。”   慕秋想拒绝,开口之前,她不由抬眼,观察了下卫如流的神情。   他很平静,平静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像极了……那天血洗刑狱司时的感觉。   她话音一转,问道:“去哪?”   “刑狱司附近有个面汤铺子。”   “我坐马车过去。”   “可以。”   慕秋转头,对白霜说:“去备马车。”   “小姐……”白霜有些踌躇。   慕秋点头,再道:“去吧。”   白霜只好听命行事,提着裙摆小跑去找车夫。   瞧着马车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门房出声道:“二小姐,外边冷,您进里边歇会儿吧,屋里烧着炭盆。”   慕秋确实不想站在外面遭罪。   她问卫如流:“卫少卿武功高强,想来是不怕冷的,对吧。”   卫如流没有做声,抱臂合着眼。   慕秋弯了弯唇,让他在簌簌寒风中继续等待,自己走进温暖的角房里,以此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不多时,马车到了。   慕秋坐上熏着暖炉的马车。   卫如流丢下一句“我在那等你”,策马扬尘而去。   慕秋吩咐车夫:“路滑,慢慢走,我不赶时间。”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慕秋人还没完全清醒,只是感觉到马车对面的人在看她,她睡眼惺忪问道:“白霜,快到了吗?”   无人应答。   慕秋揉了揉眼角,抬眸往对面看去,浑身一僵。   卫如流黑衣鸦发坐在她对面,坐姿笔挺而端正,目光凝视着她,不知看了有多久。   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卫如流好心解释道:“两刻钟前就到了。”   慕秋想开口问他是什么时候坐上来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卫如流没和慕秋说,其实他前脚刚上马车她后脚就醒了。他只是问她:“还要再耽搁时间吗。如果想的话,随你。”   慕秋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赶时间。”   卫如流心情一时大好。   面汤铺子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这个点没什么客人吃面,卫如流和慕秋一走过来,正在擦桌子的老妇人就看见他们了,忙招呼他们坐下,又问卫如流:“这位公子的口味还和之前一样是吧?”   看得出来,卫如流经常过来这里吃面,老妇人都记得他的口味了。   老妇人又去看慕秋,问慕秋要吃些什么。   “来碗面。没什么忌口的。”   “好。”老妇人笑得眯起了眼睛,“公子和姑娘可真是郎才女貌,登对得很。”方才这两位一块儿走过来时,她就险些看花了眼。   慕秋温声道:“婆婆你误会了,按辈分,我是他亲姑姑。”   老妇人愣了愣,忙拍了拍自己的嘴,道了几声歉,跑去帮老人煮面去了。   “姑姑?”卫如流挑剔地看她一眼。   慕秋问:“乖侄子,怎么了?”   卫如流没回话。   很快,老妇人端着两碗面过来。   慕秋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起热气腾腾的面。哪怕对面坐着一个影响胃口的人,也不妨碍慕秋吃得认真。   卫如流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她吃得心无旁骛,也跟着动了筷子。   面刚做出来,还有些烫,他吃得快了,笼罩在身上的寒意一扫而空。   到最后,卫如流比慕秋还先一步吃完了面。   慕秋喝了口面汤,用帕子压了压唇角,对卫如流说:“现在可以做正事了吧。”   “其实最重要的正事已经做完了。”   慕秋微愣:“……吃面就是正事?”   卫如流认真纠正道:“找你陪我吃个面就是正事。”   慕秋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堂堂刑狱司少卿口中的正事就是这个?   她看着卫如流,想从他的神色里分辨出他有没有在开玩笑。   “你不是说,你要找我说件事吗?”   “这件事的重要性,没有吃面重要。勉强也算件正事吧。”   慕秋委实是看不懂卫如流这个人了:“那你说吧。”   卫如流将空碗和筷子一并推到桌角,开口道:“亲姑姑,你知道,你的嫂嫂曾给你和你侄子我订过婚事吗?”   慕秋:?   等等,辈分这个问题是她先扯出来的。   但现在听不懂理不清楚的人怎么成了她!   “卫少卿,卫公子,卫如流,说人话好吗。”   卫如流的目光落到远处的翘角飞檐屋上雪,神情悠远平静,就像是在讲话本里的故事般,平铺直叙得没有任何感情。   “我手里这把弯刀,是我母亲赠我的十二岁生辰里。在它刚被打造出来时,其实是配有刀鞘的。”   “她说藏锋于鞘,于是刀给了我,而刀鞘,作为约定的信物,送到了慕府。”   “然而,就在两家交换婚书前夕,我那位温婉柔顺以夫为天的母亲,用三尺白绫自缢身亡,追随我父亲而去。这把并不适合做武器的无鞘弯刀,自那之后,就成了我随身携带的杀人利器,刀身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更不带任何情绪。   但越是如此,慕秋越相信他这番话的真实性。   这一瞬,她做过的那场噩梦和卫如流现在说的话在她脑海里不断闪现。   随后,有些遗忘的记忆画面浮上慕秋的脑海。   画面里,形制诡异的刀鞘被装在盒子里,交到她手上,还有位妇人对她说:殊观,这个东西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藏锋于鞘,你将来要好好督促他莫要太过锋芒毕露。   慕秋目光低垂,落到放在桌面的那把无鞘弯刀上:“……这把刀的刀鞘,现在还在我那里?”   刚刚那幅记忆画面里面的妇人……正是她的母亲容洛熙。   可她仔细清点过母亲的库房,里面并没有卫如流所说的刀鞘。   “我也不知。”   “所以……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认出了我?”   听到这句话,卫如流的唇角微微弯了弯,旋即又很快消失:“若不是知道,你以为区区一千两就能聘请我给你当护卫?”   不等慕秋回话,卫如流又问道:“若不是知道,你觉得我为何会许诺不伤你?”   那时,他亲手解下了母亲悬在横梁上的尸体。   母亲被父亲保护得太好了,她是温山软水里浇灌出来的美玉,一旦跌入尘埃,美玉蒙了尘,再也擦拭不干净。   他并不怪母亲丢下他,可从那之后,他最厌恶性情娇弱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子,也极讨厌没有任何主见没有自我原则的人。   而这位险些成为他未婚妻的姑娘呢,同样在十年前,她从帝都贵女沦落为扬州城小小狱卒的养女。   但她的心性从未蒙尘,遇事冷静。   明明怕他得很,在原则问题上却寸步不让,为此三番五次与他争辩。   胆子有时更是大得出奇,赌起命来的狠劲连他都要为之侧目。   简言之那天站在卫府门前的石狮子前,对他说:“不然你成亲吧!”   他突然就想见见慕秋。   见见她,见见这位如无意外,其实本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   卫如流两只手按在桌面上,倾身向前,凑近了她,直到两人呼吸交错,他能嗅见她发间熟悉的栀子香。   他认真凝视着她,声音很轻:“若不是知道你的命运和我一样,都曾因十年前的旧事而改变,我怎会把自己的狼狈摊在你面前。” 第三十三章 “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   慕秋眼里划过几分不安,往后倾了倾身体,适当拉开她与卫如流之间的距离。   她的心上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天平。   天平两端都在不断加着砝码。   一边是梦里贴着“囍”字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穿着嫁衣的她;   是卫如流说十年前两人险些定下婚事;   是她母亲曾对她说的那番话。   可另一边,是梦里覆灭的慕家;   是卫如流拿人命不当回事的冷漠;   是大伯父提醒她不要与卫如流有任何牵扯。   天平在反复摇摆,慕秋看着卫如流的眼神,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厌恶与疏离,渐渐生出几分复杂。   卫如流没有再说话,耐心等她梳理清楚他说的那些话。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慕秋终于定了心神。   卫如流坐回原位。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壶酒来,用指腹推掉酒塞,取来倒放在桌角的两只碗,一一满上酒。   “这些是本就存在的事实。我只是在帮你回忆。”   慕秋气恼:“所以我需要感谢你吗?”   卫如流将一碗酒推到她面前:“这就不需要了。”   慕秋坐着不动,没有接酒。   “别和我赌气。”卫如流端起酒碗,主动凑过去碰了碰她的碗沿,“慕秋,新年快乐。”   慕秋瞪他几眼,谁和他赌气了,自作多情。但听到他后半句话,慕秋顿了一下,还是回道:“新年快乐。”举起碗,将碗里的酒一口闷了干净。   结果她喝得太急,放碗时还被呛到了,别开脸连咳几声,咳得满脸通红。   卫如流支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慕秋被他看得有些恼怒,泛着红晕的眼直勾勾瞪回去,没有任何威慑力,倒像是撩人心火的一把钩子:“我刚刚想了想,我们的婚书压根没有交换成,这说明你我的婚约并没有真正定下。”   卫如流顺着慕秋的话道:“是。但信物还在你那里,把信物还我吧。”   从慕秋回忆起的记忆片段来看,信物确实是交到她手里了。卫如流问她要回来也无可厚非。   “我回去就找!”   卫如流问她:“若是找不到怎么办?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和我未来媳妇的遗物。”   慕秋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着牙关道:“若是找不到……”   她手一摊,耍起无赖来:“那就找不到吧。我相信你娘亲不会怪你姑姑我的。”   卫如流漆黑如墨的眼眸里划过几分笑意。   他又喝了两口酒:“姑姑这么了解我娘?”   念“姑姑”这两个字时,卫如流特意落了重音。   他的声线素来是清冷的,此时却夹着几分调笑意味。   他绝对是故意这么喊她的!   方才没觉得有什么,但在知道两人有过口头婚约后,再听卫如流喊这声“姑姑”,慕秋心里只觉得别扭得很,耳朵一点点烧了起来。   雪花打在屋檐的声音清晰可闻,倦鸟归了家,老夫妇也在收拾摊子准备结束今天的生意。   慕秋这才惊觉天色已晚:“我要回府了。”   卫如流皱了皱眉头,眼角眉梢的淡淡笑意瞬间消散无痕。他板起脸,打算等慕秋离开后,再回去那座冰冷毫无人气的卫府。   “这副面具……”   慕秋晃了晃手里的木质面具。   方才出门时,她一并拿了过来。   卫如流知道她要说什么,接道:“不要了。”   慕秋转身走了。   风卷着雪片闯进空荡的面汤铺子里,明明有内力护体,但卫如流又开始觉得冷了。   冷意从骨子里一点点渗出来,并不剧烈,却无法驱离。   他枯坐片刻,握着刀起身,要去结账。   “公子。”老妇人用抹布擦着手,“方才那位姑娘已经结过账了。”   卫如流眉梢微挑。   老妇人从旁边提过来一个食盒。   食盒看着很陈旧简陋,显然有些年头了,但能看出来被清洗得很干净,外表并没有什么污垢。   “里面装有刚下好的面,还下了两个鸡蛋。是那位姑娘让我做的。”   老妇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她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才把食盒递给卫如流:“我们铺子小,只有这个自家用了多年的食盒,公子莫要嫌弃。”   卫如流接过食盒:“她可还说了什么?”   “没有。”   “明日我再把食盒还过来。”卫如流拎着食盒,只身离开面汤棚,闯入风雪之中。   ***   路面结了冰,未免车轱辘打滑,慕府马车走得并不快。   车头挂着的两盏铜灯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马车里,白霜正在向慕秋请罪:“卫少卿用刀逼奴婢下车,还不许奴婢发出任何声音。好在奴婢才下马车,小姐就醒了。”   慕秋松了口气,她还以为真像卫如流说的那样,他坐在对面看着她睡了两刻钟。   “这件事虽说是事出有因,但你向我请了罪,就说明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罚你三月月俸,你可心服?”   白霜惴惴不安的心落回原处:“奴婢心服!”   回到慕府时,已是寂寂长夜。   她这个点才回府,肯定瞒不住大伯母,慕秋一下马车直接去了东府。   东府烛光明亮,慕大夫人坐在厅堂里翻看账本。   慕秋进去,开门见山道:“大伯母,我今天和刑狱司少卿卫如流见了一面。他说他的母亲曾经送了个信物给我,要我把信物还回给他。”   慕大夫人只知道卫如流来找了慕秋,没想到卫如流居然会把婚约的事情抖了出来。   她惊了惊,连声追问:“他真要你把信物还回去?”   卫如流愿意把信物要回去,这不就是说明他也愿意解除这桩口头婚约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太好了。   见到慕秋点头,慕大夫人又问:“那个信物是你母亲帮你收起来的,你在库房有找到过吗?”   慕秋肯定摇头:“没有。那把刀的形制很奇特,如果库房里有这样的刀鞘,我不可能没一点印象。”   慕大夫人皱起眉来:“府里其他地方都没有,刀鞘不在明镜院,你母亲还会把它放在哪里?”   听到这句话,慕秋脑海里有幅画面一闪而过,隐约想起些什么。   但她仔细回忆一番,又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慕大夫人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自语道:“罢了,我这边再派人找找,哪怕翻遍整个府邸,也要把信物找出来还回去。”   婢女给慕秋上了盏茶,茶水温度刚好合适入口,慕秋喝了几口润喉,抱着茶盏陷入沉思。   “在想些什么。”慕大夫人问她。   “我在想卫如流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才会让您和大伯父都不想让我与他有太多接触。”   慕大夫人一叹:“别去猜,也别去想。我不清楚卫如流的为人如何,但他的出身,曾经是荣耀,如今是原罪。”   慕秋因慕大夫人后半句话生出一丝丝酸楚。   她的命运虽然发生了改变,但是丢失时她才六岁。   还丢失了所有的记忆,不记得那些富贵生活,对后面的俭朴生活自然也更容易适应。   她还运气很好地遇到了养父纪安康,遇到了挚友郁墨。   可卫如流的命运发生改变时,已有十二岁。   虚岁更是有十四了。   他记得一切过去,亲历一切悲惨和倾覆,目睹失去活着动力的母亲自缢。   这十年来,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没有再遇到其他值得依靠的长辈,没有再遇到其他值得托付信任的挚友。   那些曾经赞叹他出身的人,后来都改口说,那是他的原罪……   世态炎凉至此,慕秋抬手紧了紧大氅领口,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厚实的大氅里,唯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依旧明亮生辉:“他会遇到很多危险吗?”   “会!”慕大夫人的回答很肯定很迅速,连一息迟疑都没有,“有太多人不想要重提十年前的旧事,这些人如今位高权重,他们最终都会化作针对卫如流的力量。”   慕秋捏了捏手,鼓足勇气问:“这些人里……会包括我们慕家吗?”   慕大夫人敲了敲慕秋的额头,无奈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当年两家能定下婚约,就足以说明两家的交情了。   后来卫如流他们家出事,慕家帮不上忙已经很愧疚了,自然不可能会去落井下石。   让秋儿远离卫如流,也是出于对秋儿的爱护之心,并非是刻意针对卫如流这个人。   慕秋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看来梦里卫如流出手覆灭慕家,并非是因为这个原因。   慕秋不想让慕大夫人太担心,压下自己满肚子的疑问,陪着慕大夫人坐了会儿才离开。   长风拂过庭院,廊亭燃起绵延的灯笼,慕秋掌着一盏灯,沿着月色走在雪地里,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想法。   卫如流家发生变故的时间是十年前。   又是十年前。   他父亲身死,母亲殉情自缢。   她外祖父和小叔战死。   这两件事背后肯定存在牵连,但……会是怎样的牵连呢。   “白霜。”   慕秋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仰着头,目光落在虚空。   “明知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 第三十四章 慕秋迟疑了下,朝卫如流微……   这一夜慕秋睡得很不踏实。   她在反复做噩梦。   梦里的人一会儿喊她“殊观”,一会儿喊她“秋儿”,到后半夜就连卫如流也出来凑了热闹,吓得她醒过来后再也睡不着。   外面天还没亮,慕秋已经喊人进来给自己梳洗。   用了早膳,又坐在窗边吹了会儿冷风,等到天边破晓,慕秋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为了避免出现什么遗漏,慕秋命人重新清点了库房,又将以前在明镜院伺候过的下人一一找来询问,但是都没能得出有关刀鞘的下落。   慕秋无奈,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着慕大夫人那边的消息。   又过两天,帝都积雪开始融化,周管事启程赶赴扬州。   在周管事离开京城前,慕秋去见了他,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周管事:“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凭这块令牌可以去找郁家大小姐郁墨,她会帮你。”   “多谢小姐。”周管事郑重接过。   慕秋道:“扬州的消息每隔十天要传回来一次。至于别的事情,周管事比我熟悉,我就不多叮嘱了。”   周管事一笑,朝慕秋拱手再行一礼:“小姐放心,我会尽全力,绝不辜负小姐的信任。”   他原以为自己会做粮食铺掌柜做到头,但自从慕二小姐回京后,他的人生也因此天高海阔起来。这份恩情,只能竭尽全力去报答。   在周管事离开京城后,慕秋嘱咐白霜要安顿好周管事的家人,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眨眼间,正月十五花灯节到来。   花灯节是全京城最热闹的日子。   在这一天,皇帝会亲自前往清玄湖与民同乐,清玄湖那边还会有持续足足半个时辰的烟火表演。   这是难得的盛况。   当然,除此之外,花灯节还有别的意义。它给京城未婚儿女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认识和接触的机会,一场花灯节后,素来能成就不少佳缘。   一大清早,慕雨兴奋地拽着慕秋挑选衣裙饰品,连搭配的妆容都想好了。   “不过二姐姐,先说好了,今晚我可不和你一块儿走。”慕雨理直气壮道。   她才不想在二姐姐身边自取其辱。   慕秋被慕雨逗得一笑:“我到时就跟在大伯母身边。”   这么隆重的节日,慕大夫人自然也要去凑凑热闹的。   清玄湖畔建有不少酒楼,慕大夫人已经定下一间包厢,那里视野极好,坐在包厢就可以欣赏到烟火盛景。   两人继续挑选饰品。   下午,慕家一行人就出门了。他们出门很早,但路上实在是太热闹了,马车行驶得很缓慢,快到傍晚时分,方才抵达清玄湖。   等到进入包厢时,金乌西沉,广寒明月高悬。   慕秋站在窗边,眺望着湖中心。   那里停泊着数艘奢华巨船,丝竹管弦声绵绵不绝,连岸边人都能听到。   想来这天下九五至尊,已经在船上了。   几人都没吃东西,在酒楼这里点了桌菜。用过晚饭,慕雨带着两个弟弟下楼去逛街了。   慕大夫人对坐在旁边的慕秋笑道:“旁边包厢是简家订下的,我与简夫人交情极好,秋儿陪我去串串门吧。”   她觉得简言之这孩子不错,简夫人对秋儿也很满意。   两家人心照不宣,默契地选了靠着的包厢,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慕秋和简言之熟悉熟悉,趁机培养一些感情,这样后面定下亲事也更顺利些。   慕秋自然猜不到慕大夫人在想些什么,她也很喜欢简夫人这位长辈,闻言起身,扶着慕大夫人往包厢外走。   隔壁包厢里,简夫人坐在梨花木椅上用着汤点。   简言之两手拖着下巴,满怀期待地问简夫人:“娘,我什么时候能下去玩啊。”   花灯节这么热闹,坐在包厢里有什么好玩的。   他前段时间在大理寺里暂代大理寺卿的职务,一个人干两份活,累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等到过年了可以休息几天,他爹娘非说他是个大人了,得代替家里人去参加各种乱七八糟的宴会。宴会参加完,又要去大理寺干活了。   简言之委屈得很,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在花灯节尝尝自由的气息,他娘还发话不让他走。   简言之那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明明一身金色长衣,但看起来憔悴得就像个斗败的大孔雀般。   简夫人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简夫人脸上浮现出笑容来,她拍了拍简言之,瞪他道:“娘的客人过来了,你好好表现,表现得好就放你离开。”   这么不精神,哪个姑娘家瞧着能喜欢。   不得不说,还是做娘亲的了解自家儿子,简言之闻言,精神面貌瞬间焕然一新,板着腰杆,折扇也“啪”地一声打开,风度翩翩在身前摇着。   简夫人这才满意,亲自去门口迎接客人。   瞧见走进门的慕秋,简言之轻“咦”出声,都不用他娘说什么,直接乐道:“慕二姑娘,真巧,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到你。”又指着自己旁边的位置,热情洋溢,“来这坐来这坐。”   慕秋习惯了简言之的热情,向简夫人敛衽行一礼,走到简言之身边坐下。   简夫人与慕大夫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笑。   不需要她们发话,两人就坐到了一起聊天,多投缘。   这说明什么!   天定的缘分啊!   “我们别表现得太刻意,让他们自己聊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位夫人咬着耳朵,低声达成共识。   简言之压根不知道他娘在想什么,他现在正拉着慕秋……聊卫如流。   是的,就是在聊卫如流。   “我那天去找他,陪他吃了顿饭,离开时我让他叫下属来陪他吃饭,结果他说下属只是下属,不是朋友,也不是家人……”简言之感慨道。   慕秋心中微动,抬眸看着简言之:“你是何时去找的他?”   “初七那天。”   慕秋抿了抿唇角。   卫如流是在初八那天找到她,要她陪他去面汤铺子吃碗面。   难怪他那天说,找她陪他吃面就是正事。   在他心目中,她居然……算是他的朋友吗。   慕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前她面对他,总是时不时露出厌恶疏远的姿态,这样他都能拿她当朋友,卫如流到底是有多缺朋友。   慕秋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他以前是不是只有你一个朋友。”   “也不算吧。”简言之咬牙切齿,“但那些人在家族和卫如流之间,都为了家族对卫如流落井下石。所以就剩我一个了。”   剩他一个,虽然没有为了家族对卫如流落井下石,但为了家族也不曾帮过卫如流什么。   念及此,简言之的情绪开始低沉下去。   慕秋也跟着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简言之:“那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提到这个,简言之的情绪振奋不少,他乐道:“以前我和他在一块儿读书,我的家世虽然好,但比我家世好的人在帝都不是没有。”   “我从小就喜欢穿金色衣服,那些人嘲笑我,我气不过,就在院子里和他们对骂,卫如流是唯一一个帮我说话的人。”   “他说了什么?”简言之把慕秋的胃口吊了起来,她好奇追问道。   简言之笑了笑,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卫如流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一身华服,如庭前芝兰玉树般风姿天成的少年,撑着伞站在他身边,对那些骂他的人道:“君子和而不同,我只见过攻击他人品性的,还是第一次见到集体攻击他人审美的。”   这一番话说得那些人面面相斥,向他道了歉后速速散去。   很快,庭院里只剩下两人。   他正想道一声谢,那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他一眼,认真点评道:“不过确实是挺花哨的。”   哪怕时隔多年再复述这件事,简言之依旧有些哭笑不得。   慕秋弯了弯唇角:“你喜欢就好,但确实是挺花哨的。”   简言之摊手,摆出一副无奈的姿态。   “君子和而不同,这句话居然是从卫如流口中说出来的。”慕秋琢磨了下这句话。   那天在刑狱司,卫如流可是直接说自己最讨厌佩玉,也不算什么君子。   简言之叹气,用折扇敲了敲桌沿:“那是你不记得以前的他了。现如今名满天下的郎君共有三人,状元江淮离,宁勇候世子,还有你堂兄,他们是无数洛城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但十年前,有卫如流珠玉在前,除他以外,还有谁敢当那一句风华无双少年郎。”   慕秋沉默一瞬。   她完全无法把现在的卫如流,和简言之口中的卫如流对上。   简言之耸了耸肩,挠头道:“算了算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今天可是花灯节,我们得玩得高兴些。”   他眼珠子转了转,提高声音道:“慕二姑娘,你刚回京城,肯定没好好逛过这清玄湖吧,我带你在周围逛逛如何?”   他说这番话,既是说给慕秋听,也是说给他娘亲听的。   他娘亲没理由再拦着他,不让他下去逛街了吧。   果然,包厢另一头,正在和慕大夫人说话的简夫人抬起头来,眉开眼笑,用帕子捂着嘴乐道:“好好好,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乐意和我们一样坐在包厢里,下去逛逛也好,玩得开心些。”   简言之嘿嘿一笑,朝慕秋眨了眨眼。   慕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简夫人都发了话,慕秋没来得及思索,就被简言之拽走了。   出了酒楼,才能感受到人潮到底有多汹涌。   夜风喧嚣浩荡,但因为人群过于密集,竟也不显得有多冷。   一排酒楼对面就是清玄湖,湖边自发形成了一条集市街道,有卖吃食的,还有卖各种稀奇物件的。   到处张灯结彩,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街头巷尾,散发出来的荧黄光芒照亮脚下的路。   湖边还有人在放花灯。   花灯顺流飘下,连绵不绝。   这人间灯火,明亮得可与天上皓月争辉。   慕秋环视周围,脸上忍不住露出高兴的笑容。回到京城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了。   “慕二姑娘。”   简言之在慕秋耳边大吼。没办法,集市实在太吵了,不用力吼出来,身旁的人压根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带你去个安静些的地方怎么样?”   “好。”慕秋回了一句,担心简言之听不清楚,还点了点头。   两人穿梭于人群之中,最后确实来到了一个还算安静的地方——刑狱司巡视的那条街道。   “你们卫少卿呢?帮我叫他过来。”   简言之逮着一个刑狱司的人,开口说道。   未免卫如流不来,简言之还很贼地补充道:“告诉他,是简言之和一位姑娘在等着他。”   刑狱司的侍卫前去通报后,慕秋转过脸,幽幽盯着简言之,笑而不语。   简言之被她盯着,后背凉飕飕的,瘆得慌。   他打了个哈哈:“我和慕二姑娘都手无缚鸡之力,寻个侍卫跟着我们,才更心安。你说是不是?”   为了卫如流,他真是牺牲大了。   不过,送佛送到西,他得赶紧想一个清新脱俗的理由从三人行中抽身离开。   ***   皇帝出行,清玄湖的防卫自然是由禁卫军来负责。刑狱司虽然要负责巡视,但只是负责外围街道。   高处夜风汹涌,卫如流侧坐在窗台上自斟自饮,那把弯刀放在他手边。   下属过来找他。   卫如流斟着酒:“说。”   下属将简言之说的那句话复述出来。   卫如流斟酒动作一顿,透明酒液从杯沿洒落出来,滴在他的指背上,又顺着指背滑落下去。   他一口喝完杯里美酒:“我去看看。”翻坐起身,握刀走出酒楼。   远远地,卫如流就瞧见了慕秋。   她站在一棵粗壮的树旁,树梢上挂满灯笼,她站在周遭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宛若这片黑暗中唯一光源。   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慕秋的目光从灯笼移开,循声看去。   烛光落在她的眼里。   卫如流的身影也落在她的眼里。   慕秋迟疑了下,朝卫如流微微弯了唇角。 第三十五章 “卫如流,我没有想过要从……   注意到这一幕,卫如流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角,握刀的手也不禁加重力度。   他想,慕秋怕是有求于他。   有求于他,才会主动对他露出微笑。   简言之现在也不在周围了,很可能是慕秋托简言之带她来这里,人带到之后,简言之就离开了。   转念一想,卫如流又松了握刀的力度。   只要不是什么难事,有求于他,他应了便是。就当是谢她请他吃了那碗加了两个蛋的面。   那晚他回到府里,打开食盒,浓浓的热气和食物自带的香气扑面而来,便驱逐了府里的冰冷死寂。   慕秋注意到卫如流停在了原地。   他今天穿了刑狱司少卿的官袍,身上除了佩戴有她送的那块暖玉外,再也没有其他饰品。   还没等慕秋主动朝他走去,卫如流又再次迈步,裹着夜色,拨开垂落下来挡住路的一串灯笼,走到她的面前。   恰好用身体为她拦下迎面吹来的狂风。   “你怎么过来了?”   慕秋说:“简言之带我过来的。”   没等卫如流问起简言之的情况,慕秋主动解释道:“他说自己身体不适,先走一步。”   当时简言之抱着肚子,边说边跑,就那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模样,慕秋要是能信他的话,她真得去找大夫看看眼睛了。   她在后面连喊几声,越喊简言之溜得越快。   慕秋无奈,在心里狠狠记了简言之一笔。   她没想过像简言之一样溜走。   不说她没带护卫出门,自己一个人在热闹的街道里行走有多不安全,就说刑狱司的人已经去通知卫如流,如果卫如流过来,却没看到任何人,确实不太好。   但卫如流来得比她想象中快很多。   简言之那道金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夜色里,他便持刀自另一头的夜色里走出来。   算着脚程,很可能是一得到消息就过来了。   卫如流对慕秋说:“我送你回去吧。”正好,她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这一路上都可以说。   慕秋拒绝道:“不必了,你还在执行公务,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找个人送我回去。”   卫如流已经朝着她的来路走了两步,回身看她。   “我本就无须在此处坐镇。之前没有随意走动,只是因为没有随意走动的必要。”   “简言之带你过来又将你丢在这里,我总得为他收好尾。”   慕秋被他这番话说服了。   她跟上卫如流。   卫如流的腿本就长,他大步走着,慕秋在旁边跟得有些吃力,只好加快步速。   但不知不觉间,她又恢复了正常行走的步速。   慕秋扫了卫如流一眼。   他两手抱刀在身前,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一言不发,神情平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两人逐渐走到了热闹的地方。   现在已经接近放烟火的时辰,街道比慕秋刚刚过来的时候还要热闹,人潮如海。   然而,眼尖的人在瞥见卫如流那身官袍时,都下意识往后挪,极力拉开和卫如流之间的距离,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他,惹怒他,血溅当场。   “欸欸,你们挤什么挤啊,有病吧!”有被挤得险些摔倒在地的人骂道。   “小声点,你瞧瞧那是谁?”说话的人指着道路中央。   “什么?”那人顺着他手指指的地方看去,脸色一变,连自己刚刚看中的首饰都不要了,丢下首饰就往其他地方跑。   凡是在京城待久了的人,又有谁认不出独属于刑狱司少卿的那身红色鹤纹官袍。   哪怕是一时之间认不出的,在旁边人的低声提醒下,也都及时反应过来。   卫如流所过之处,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只不过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如此拥挤的街道,竟然还能分散出一块空地。   这块空地还随着卫如流的走动逐渐扩散开来。   卫如流垂着眸,长而翘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底形成一片鸦羽似的阴影。   他神情冷漠,仿佛没听到那些人的交谈声般,继续走着。   他走得很慢,明明一步能迈出去很远,却刻意收着步子,步速也比平时要放缓了些,看着有些别扭刻意。   事实上,他也不在意这些陌生人如何看他。   他能失去的东西,几乎都失去了。现在他所珍视、想要抓住的人和事,只有寥寥些许。   想到这,卫如流突然偏过头,寻找慕秋的身影,想要看看她此刻会有什么表情。   然而——   他没瞧见慕秋的身影。   他的身后几米空荡荡,没有任何人。   卫如流有些茫然。   随后,一种奇异的失重感笼罩了他。   ***   慕秋原本还站在卫如流周围,距离他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   但人群退让的时候,她被挤得压根站不稳,几乎是被裹挟着退到了旁边。   等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抬眼寻找卫如流的身影时,其他人的窃窃交谈声钻进慕秋耳朵里。   “这位刑狱司少卿长得倒是人模狗样,谁知道杀性会如此大。”   “谁说不是。依我多年道行来看,他这面相,一看就是无父无母损了阴德。”   明明骂的人不是她,慕秋心底却有股恼怒升腾而起。   西山寺无墨方丈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他的道行不比这些街头神棍厉害吗。   在西山寺里,无墨方丈可从来没有嫌弃过卫如流。   慕秋环视周围,却找不到方才说这两句话的人是谁。   慕秋皱了皱眉。   她本就是路遇不平便可以为陌生人打抱不平的性子,与卫如流之间未必算得上是朋友,但也绝对不是陌生人了。   今晚她听到简言之说的那些话后,慕秋的心里就已经很不舒服了,现在再瞧着这一幕,听着这些话,一口郁气堵在她的心里,不上不下,无法舒展。   “啧啧,你瞧瞧,谁敢沾上他啊。”   “就是……哎,他怎么停在了那里,不会是受不了要杀人了吧。”   “不可能吧,这可是花灯节,陛下都出宫与民同乐,他敢随随便便杀人?”   “算了算了,这种疯子疯起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我们还是赶紧离他远点儿吧。”   老人,壮年男人,妇女,男孩,少女,甚至是稚童……属于这些人的音色一直在慕秋耳边回荡。   可慕秋已经顾不上去找那些人争辩了。   她抬起眼,望向站在原地的卫如流。   灯火明亮流转,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晦涩阴沉的神情。   “卫如流,我在这里。”   慕秋提了提声音。   在开口喊出这句话时,堵在慕秋心里的那口气化去了。   围在慕秋身边的一些人听到了她的话,下意识循声看来。但他们并未看清慕秋的容貌,他们只是瞧见了她提着裙摆,跑到卫如流身边的身影。   卫如流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   他薄唇紧抿,抬起头来。   就在此刻,慕秋挟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熏香,来到他的身边,攥住他的官袍袖子。   “我们走吧。”她笑起来。   笼罩在卫如流身体周围的那种失重感,瞬间消散。   他沉沉看了慕秋几眼,说:“好,跟我走。”   带她去了不远处一家卖面具和灯笼的小摊子。   这家小摊子的地理位置并不好,光线很暗,若不是卫如流眼尖,还真发现不了它。   因为位置不好,小摊子周围几乎没什么客人。   摊主是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的手很巧,正在认真做着灯笼。看到两位客人过来了,她也没注意卫如流身上的衣服,热情招呼着两位客人。   面具挂在木架子上,挂了整整一面架子,什么款式都有。   刚刚慕秋会冲出去牵住卫如流的袖子,只是因为心气不平,现在两人走到了阴影处,她连忙松了手。   卫如流低下头,看了眼重新变得空荡荡的袖子,没说什么,走到架子前挑选面具,还问慕秋:“有喜欢的吗?”   慕秋不由看向那些面具,奇道:“你是给我买的?”   卫如流道:“不戴面具不戴锥帽,想被人认出你的身份?”   慕秋:“……”   卫如流从架子取下一张雕刻有云纹的半面面具,放到慕秋面前比划一二,还递给她看:“这个怎么样?”   慕秋接过瞧了瞧:“好看。”   她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那十几盏灯笼,握起一个兔子形状的灯笼:“再买盏灯笼吧。”   卫如流直接付了钱。   慕秋把面具戴好,手里那盏兔子灯笼递给卫如流:“这个给你拿着。”   看着那只肥嘟嘟的兔子,卫如流有些嫌弃。   “真胖。”   还是拿了过来,提在前面照亮两人脚下的路。   “走吧。”   集市靠近湖边,但距离湖边还有一定的距离,卫如流和慕秋走在这条空出来的狭道里,避开人群,没有再去人群中凑热闹。   安静走了一会儿,卫如流突然开口问道:“方才为什么要突然冲出来?”   他没问她为什么会突然从他身后消失。   ……那并不重要。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她回来了就好。   “我本来就在你身后,但是被人群冲散了。站稳之后再走回你身后,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慕秋两只手背在身后,低头踩着生长在湖边的低矮杂草,随口回答卫如流的问题。   卫如流撩开眼皮瞥她一眼,又挪开了:“仅此而已?”   “还有心气不平。”   卫如流突然笑了下。   他发现,慕秋是真的冷静理智,但也是真的大胆莽撞。   冷静理智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大胆莽撞是这些年的市井生活培养出来的。   这两种有些矛盾的性格融合在她体内,就导致她在某些时候,会做出许多令他意外诧异的举动。   这种举动未必是处理一件事情的最优解,她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依旧会坚持这么做。   就很……可爱。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人当得起“可爱”这个词。   “你笑什么?”慕秋突然问道。   卫如流干脆笑出了声。   慕秋越发莫名其妙。   一束烟花骤然从湖心中央升空而起,在夜空中炸开。   这束烟花拉开了花灯节烟火表演的帷幕。   慕秋顾不上好奇刚刚的问题,她仰着脸,凝望着因为烟火而明亮得如同白昼般的天空。   烟花炸开的声音不绝于耳,卫如流俯身,在慕秋耳边低声道:“看完我再送你回去?”   如今冰雪消融,但春寒依旧料峭,卫如流靠近时,他血脉间流淌的温热仿佛都随着他的吐息,一并传递到慕秋身上。   慕秋冰凉的耳垂因这份温热,隐隐发烫。   在哪里看烟火表演都是看,她点了点头。   点头时,额前那缕碎发随着慕秋的动作轻轻晃动起来。   卫如流盯着那缕碎发,手有些痒。   但很快,慕秋察觉到两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默默往旁边挪了半步。   卫如流搓了搓指尖,压下那股痒意。   他一手握刀一手提着灯笼,仰头欣赏这个烟火表演。   但看着看着,他视线余光忍不住落到慕秋侧脸上。   慕秋两只手拢在斗篷里,兴奋望着天空。   她在扬州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盛大的烟火。   看了足足有一刻钟,慕秋的好奇心散了不少。   她扭头看向卫如流,恰好撞进卫如流的眼里。   慕秋微微一愣。   倒是卫如流先出声问道:“看够了?”   “看够了。”   卫如流点头,送她走回酒楼。   眼看着就要到酒楼了,慕秋还没开口找他帮忙,卫如流按捺不住,主动问她:“你今晚找我,没什么事要说吗?”   “没有啊。”   卫如流拧起眉:“真没有?”   慕秋觉得奇怪,想了想,有些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觉得我今晚种种,皆是因为有求于你?”   说着,慕秋哭笑不得。   她认真地,声音缓慢而温和,像是在许诺般道。   “卫如流,我没有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仿佛有一根羽毛从他的心尖拂过,卫如流低头看着她。   她眼里倒映着天上的烟火,他看着她的眼睛,莫名感觉那些烟火也在他心里炸开了。   “好。我记下了。”卫如流说着。   他想,如果她真的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也不是不可以。   ***   两人回到慕大夫人落脚的那家酒楼时,烟火表演还没结束。   简言之缩在角落里冻得直哆嗦,时不时在原地跺跺脚,借此来给自己取暖。   他一直在探头往外瞧,寻找熟悉的身影。   终于,简言之瞧见了那两道身影。   他高兴地朝卫如流、慕秋两人招手,做着口型:“这呢。”   等卫如流和慕秋走到他身边,简言之乐呵道:“要我好等,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卫如流问:“你在等什么。”   简言之气得鼻子都歪了,心中暗骂卫如流没人性。   他等什么!   他当然是在等卫如流这个王八蛋送慕二姑娘回来啊!   他带着慕二姑娘出去,要是他敢自己独自一人回到酒楼,他娘削不死他。   所以简言之在外面玩够了,只好苦巴巴缩在这个避风的角落,探头探脑,一边希望卫如流赶紧送慕二姑娘回来,一边又希望他们慢点儿回来,这样能相处得久一点。   简言之都要被自己这份体贴感动哭了。   结果他辛辛苦苦给卫如流创造了这么好的独处机会,卫如流这家伙居然丝毫没领情。   真是气煞他也!   “你——你——”   简言之磨着牙,指着卫如流,气得憋不出话来。   他扭头看向慕秋,气鼓鼓道:“慕二姑娘,外面风冷,我们回去吧。”   慕秋颇觉好笑,她对简言之说:“好。”   走到简言之身边。   简言之略带挑衅,仰头瞧着卫如流。   结果余光瞥见卫如流在转刀,简言之脖子连忙一缩,磕巴道:“慕二姑娘,我们进,进去吧。”   慕秋先行,简言之落在了后头。   “明日请你饮酒。”卫如流的声音被风送入简言之耳里。   这还差不多。简言之心想,重新乐呵起来。   慕大夫人和简夫人还坐在包厢里面赏烟火,听到下人过来禀报说慕秋、简言之回来了,两人忙回头去看。   慕秋脸上的面具早已解了下来,握在手里,神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简言之那高兴样可是从眼角眉梢里透出来的。   两人出门逛了这么久,回来时简言之又这么高兴,定是聊得投缘。   慕大夫人和简夫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桩亲事八九不离十了。 第三十六章 “诸位既然如此不计代价,……   两位夫人还有些事要商量,慕秋和简言之坐在旁边聊天。   当然,更确切的说,是简言之单方面在找慕秋聊天。   他瞅着慕秋手里的云纹半面面具,肯定道:“这是卫如流喜欢的风格。”   慕秋:“这你都知道?”   简言之嘿嘿一笑:“方才是诈你的,现在知道了。”   慕秋:“……”   没等到慕秋的回应,简言之也不在意,暗搓搓继续问道:“那卫如流手里提着的那盏兔子灯笼呢?这不是他喜欢的风格。”   慕秋怀疑道:“你又诈我?”   “没有没有。这次真没有。”简言之连忙摆手,挤眉弄眼,“那只兔子这么肥,明显是姑娘家喜欢的物件。”   慕秋:“……我们聊些其他的吧。”   卫如流给她买面具,是免得她身份暴露。   她给卫如流挑了个兔子灯笼,只是想让他忘掉不愉快。   但这种行为到了简言之嘴里,却被渲染出几分莫名的暧昧。   简言之意犹未尽,但他这人惯会看脸色,知道再问下去,慕秋可能就不乐意搭理他了,便顺着慕秋的话应了声好。   慕秋向简言之打听起大理寺的事情。   简言之挑了些能说的说了出来。   “比以前忙了不少。”   这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引得慕秋心中微动。   会比以前忙,说明大理寺在私底下做出的动静不少。这会不会和她大伯父有关系?   但是再多的,简言之就没说了,慕秋也明智地没有追问下去。   两人干脆聊起京城近来的热闹事。   简言之说:“状元郎江淮离在翰林院待够三年后,被点了外任,接了扬州知府的职位。他离京那天,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家哭晕在家里。”   对一位寒门士子来说,这番晋身速度可谓是平步青云。   慕秋细思片刻。   她听人说过,江淮离颇受陛下看重。现在江淮离特意被派去扬州,应该和私盐贩卖案有关系。   又聊了片刻,天色渐晚,慕大夫人提出告辞。   简夫人依依不舍,还邀请慕大夫人和慕秋下回去简府做客。   “一定去。”慕大夫人笑应道。   简言之在旁边有些疑惑:他娘和慕大夫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程度了。   慕大夫人和慕秋前脚回到自家包厢,后脚慕雨和两个弟弟就回来了,他们和婢女、侍卫的手里都提满了东西,显然是满载而归。   “现在表演还没结束,看够了我们就回去吧,不然等会儿人太多,马车不好穿行。”   慕大夫人发了话,众人收拾东西离开。   好在他们离开得早,若是再晚上半刻钟,至少要多花半个时辰才能回到家。   但纵使如此,慕秋回到明镜院,也接近子时了。   白霜从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小姐,吃几口再去沐浴吧。别多吃,免得夜里睡不着。”   慕秋明明饿了,却没什么胃口。   她用汤匙舀起一颗元宵,勉强咬了几口,只吃出里面有桂花和芝麻的味道,别的都没尝出来。   看着碗里剩余的元宵,慕秋叹道:“不知道堂兄他们在扬州怎么样了……”   东院里,下人同样端了碗元宵到慕大夫人面前。   慕大夫人举着汤匙,用汤匙搅着碗里的元宵,迟迟没有去吃。   “夫人,怎么了?”慕大夫人最信任的嬷嬷轻声问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慕大夫人捂着心口,欲言又止。   嬷嬷会意,屏退屋里其他下人。   没有闲杂人等在了,慕大夫人轻叹一声,道:“我刚刚在马车里睡了一觉,梦到云来一身是血站在火里,一直喊我的名字,我过不去,他又开始喊他爹……”   说着说着,慕大夫人心口越发闷了。   嬷嬷安慰说是因为这种团员的日子,大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京城,所以慕大夫人才会做这样奇怪的梦,不用担心。   慕大夫人勉强一笑,又看了眼那碗元宵,摆手道:“实在没有胃口,撤下去吧。”   扬州局势,远比京城众人想象的还要危及。   漫漫长夜,沉寂肃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穿行在大街小巷里,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敲着锣报。   敲更声沉闷响起,传进一座两进的普通民宅里。   从外表上看,这座民宅没有任何异常。   民宅内,书房处,慕大老爷端坐在桌案前,用铜签拨弄着燃烧了半夜的烛火,神情悠闲。   在他三步开外,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   这些奉命跟在暗处保护他的暗卫,尽数被屠杀了个干净,温热的鲜血从他们身体下方缓缓流出,显然是刚刚死去。   一位蒙着脸的黑衣人踩过这些尸体,缓步来到慕大老爷面前:“慕大人,死到临头了,还不把那些东西交出来吗!”   “死又何妨?”慕大老爷丢掉铜签,神情平和。   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吹入,他宽袖大氅,衣着沉稳。   “这世间,从来没听说过活了数百年的人,却有传承过千年的世家。我赴死后,慕家传承不绝,我会于九泉之下,贺诸位九族倾覆之喜。”   黑衣人大笑:“慕家传承不绝?东西不在你手里,怕是在你儿子手里吧。今夜,你与他,一个都逃不掉。”   慕大老爷目光如炬,猛然抬头。   此次扬州一行,刑部官员和保护他们的护卫,加起来有六十余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强之辈。   然而,随着厮杀时间逐渐拉长,再厉害的人都要被耗死。   渐渐地,驿站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苦等这么久,一个援军都没等来,慕云来的心从未有一刻如此冰冷。但这也是他毕生最冷静的一次。   他冷静地,要施行最疯狂之举。   慕云来站在高楼上,驿站所有的油都被他搬了上来,现在乱七八糟堆在他的脚边。   束发的玉冠被斩碎了,他的头发散落下来,形容狼狈。   寒风浩荡,他只着了一件青色长衫。他的肩膀和腰腹处都有剑伤,其他各种小伤更是不计其数,血迹从体内渗出来,染红这身衣服。   看着那些还在下面厮杀的人,慕云来一言不发,举起油桶,朝着周围建筑狠狠泼了过去。   “他在上面,给我拿下!”有人在下面命令道。   “是油!”   “该死,快去阻止他!”   一桶油,再一桶油。   打更人路过这条巷子,敲响锣报,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打更人的叫喊声中,慕云来泼完脚边最后一桶油。   所有的油桶都空了。   慕云来将手里这个油桶丢下楼。   高楼楼梯处已经能瞧见敌人的身影。   慕云来微微一笑,点燃火折子,往楼下和自己脚边各抛下一根。   “诸位既然如此不计代价,那我也不必考虑后果!”   既然终有一死,他就选这最惨烈也最轰烈的死法。   要任何势力,都无法将他的死压下去。   他站在高楼上,站在寒风里,站在燃起的火光中,仿佛还是那年高中探花,骑在马背策马游街时的翩翩君子模样。   大火燃起来时,郁墨正在屋里熟睡。   屋外嘈杂声越来越大,郁墨被吵醒,揉着眼睛询问:“是哪起火了?”   “说是驿站那边。”   郁墨揉眼动作一顿,下一刻,她自床榻上翻身而起,抓过挂在床头的外袍直接披上,撩起被压在衣袍底下的头发,用绳筋随手扎起。   她急促喊道:“点二十个侍卫,备齐马,马上跟我去一趟驿站!要快!”   驿站所在的方向,大火已熊熊燃起,染红半边黑夜。   人马很快点齐,郁墨正要翻身上马,被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郁大老爷拦住:“现在城中还在宵禁,你要去哪?”   “慕秋堂兄在驿站那。”郁墨甩开她爹的手,踩着马蹬上了马背。   郁大老爷怒道:“驿站那边有官兵把守,他们自会救火。”   “驿站乃何等重地,深夜居然会起如此大火,我不信那些官兵。”郁墨扬起马鞭,领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侍卫离开郁府,留下郁大老爷在原地气急败坏。   也许是因为驿站起火的缘故,街道上负责巡视的官兵比以前多了不少。   郁墨才出郁府,就遇到了官兵。   她并未停下,从怀里掏出令牌,边纵马边高声喊道:“郁家行事,若要问责,明日请诸位前往郁府!”   负责领着这队官兵的统领冷笑道:“大人有令,今夜城中生乱,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在街道上走动。我管她是郁家还是哪家,统统给我拦下!”   这条从郁府赶去驿站的路,郁墨是生生打通的。   她到驿站时,驿站连同它周围几家宅院,整整半条街道都烧了起来。   熊熊烈火中,高楼轰然倒塌,一道身影随高楼坠落火海。   郁墨愣愣看着这一幕。   直到火光冲天而起,她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胸口,狠狠吐出一口瘀血来。   这场燎原大火,烧红了扬州半边天,烧得扬州官场兵荒马乱。   由它引起的风波却远不止于此。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那天,群臣骇然,对慕府而言,更是如塌半边天。   慕大夫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慕秋顾不得伤心,连忙扶住慕大夫人,命人去请大夫过来,又亲自给慕大夫人掐人中。   半晌,慕大夫人幽幽转醒。   慕秋伸手抱住慕大夫人,低声道:“大伯母,别怕。”   慕大夫人靠着她,泣不成声。   在慕大夫人的哭声中,方才被慕秋刻意压下去的悲伤再度蔓延上来。她红着眼眶,没有说话。   她应该是整座府邸里,最清楚慕大夫人为何会这么崩溃的人。   在扬州的,可不仅仅只有堂兄一人。   堂兄的尸体已经在火场中被找到,那大伯父呢?他现如今,又是生是死。   没过多久,慕二老爷匆匆回到府上,眼里带着沉重的悲痛:“你大伯母她……”   “大伯母没什么大碍,大夫给她开了安神的药物,现在已经睡过去了。”   慕秋已经用帕子净过脸,脸上看不出泪痕,只有还在红着的眼眶,暴露了她现在内心的情绪远不如她外表看起来这么平静。   “睡一觉也好。”慕二老爷颓然坐到梨花木椅上,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五岁不止。   他紧阖双眼,身体往后仰着,几乎瘫在上面。   “我刚刚拿到了郁家的来信。”慕秋垂下眼,“信里说,他们查过了,那把火是堂兄亲自放的。如果不是……”   慕秋声音哽咽,险些说不下去。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激荡的情绪:“如果不是没了活路,堂兄不可能亲自放那把火。他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选了最惨烈的死法。”   慕二老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沉沉看着她。   “就在驿站起大火的第二天,距离驿站不远处的一座民宅里,被发现有几具死去几个时辰的尸体。他们身上,都有慕家的令牌……”   “你想说什么?”慕二老爷的声音越发沙哑。他好像猜到了什么,又宁可自己猜错了这一切。   “我想说,那些死去的尸体,确实都是慕家的侍卫,是大伯父的侍卫……”慕秋深吸一口气,“大伯还在扬州。”   慕二老爷浑身颤抖得厉害。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是生,还是……死了?”   “不知道,现在还没找到大伯父的尸体。”   慕二老爷的脸埋在两只手里,不敢在女儿面前掉眼泪,他闷声道:“云来出了事,大哥不能再出事了。我要去一趟扬州,接云来和大哥回府。”   “父亲。”   慕秋蹲下身来,看着慕二老爷。   “你不能去。你不熟悉扬州的情况,去了那里又能做些什么。再说了,你有官职在身,如何能轻易前往扬州。如果大伯父真的……”   慕秋声音顿了顿,才继续开口。   “你也出了事,那我们家面临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话说到这,慕秋终于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有我去是最合适的。”   慕二老爷猛地抬头看着她。   慕秋语速极快,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我在扬州生活了十年,既认识扬州的三教九流,又认识扬州的高门大户,熟悉扬州的情况。而且我前往,更不容易引起警惕和注意。无论是在暗中寻找大伯父,还是为堂兄的死做些什么,都比父亲要方便许多。”   “你……”慕二老爷震袖道,“荒唐,我不同意!扬州今时已不同往日,我作为父亲,难道要安坐在京城里,看着我的女儿深陷险地吗?”   慕秋知道要说服慕二老爷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也不指望能马上说服慕二老爷。   “父亲可以好好考虑我说的话。”   说完这句话,慕秋退出院子,站在屋檐下,望着新抽芽的梧桐树发呆。   站了好一会儿,慕秋抿了抿唇,命人去备马车。   私盐贩卖案由刑狱司和大理寺联合督办,现如今扬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刑狱司那边肯定会有所行动。   她要去一趟刑狱司。   ***   沈默过来找卫如流时,他正在暗牢里审讯犯人。   听到沈默说慕秋想见他,卫如流停下手头的动作,命令其他下属继续审讯,他随沈默离开。   方才在暗牢里还没觉得有什么,但等卫如流走出暗牢,和煦阳光照在他身上,卫如流才发现自己的手背和官服袍角都蹭上了许多腐朽血污。   他皱了皱眉。   但是在怀里摸了摸,并未找到手帕,只好作罢。   暗牢距离大门并不远。   慕秋靠在大门角落,垂着头,脚尖在地上胡乱划着圆圈。   听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也没抬头。   与慕秋还有一丈距离时,卫如流下意识停住脚步。   再近些,他身上的血腥味就太浓郁了。   慕秋其实闻到了淡淡的腐朽气息,她鼻尖皱了皱:“我想找你帮个忙。”   “说。”   “我想去趟扬州。”   “好。”卫如流干脆应道。   慕秋抬起眼,望着卫如流,似乎有些诧异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卫如流与她对视,解释道:“今日早朝皇帝震怒,已下旨由刑狱司和大理寺各率一队人前往扬州,再从禁卫军抽调一队人担任护卫工作。”   “刑狱司带队的人是我,大理寺带队的人是简言之,你身为慕家家眷,若要随行去接家人回家,理当通融。”   说着,卫如流挪开视线,眺望远处的屋檐,负在身后的双手虚虚握住。   “所以,你想去就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慕秋那双黑溜溜的眼眸盯着卫如流的侧脸。   自从得知慕云来的死讯来,这是慕秋第一次微笑。   虽然只是唇角微微浮现出一丝弧度。   “好。何时走?”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后日。”   “那我后日再来寻你。”慕秋说着,走到他面前。   她从袖子里取出丝绸制成的锦帕,握住卫如流的手臂,将他背在身后的手牵到身前,把锦帕轻轻放进他手掌里:“方才瞧见你在找帕子,给你。”   慕秋握住他的手臂时,卫如流感受到了她手掌的颤抖。   他伸手,握住锦帕,也虚虚握住慕秋的手。   “别难过。”   他不会安慰人。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带着笨拙与认真:“别难过。” 第三十七章 卫如流的手生得极好看。……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不难过。   所有言语上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时间才能淡化掉这些悲伤。   卫如流再清楚这一点不过,说完那两句话后沉默下来,但是他也没走,维持着现在的姿势站在慕秋身边。   还是慕秋察觉到不对,从他掌心抽走自己的手,藏在袖子底下背到身后。   “家里现在还乱糟糟的,事情已经说完,我就先告辞了。”   不等卫如流做出任何反应,慕秋敛衽行礼,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许匆忙。   卫如流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卫如流才用帕子慢慢擦掉手背的血污。   他心想,她两次给他递帕子,竟都是让他擦去血污的。   坐回到马车里,慕秋低下头,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卫如流虚虚握着她的手时,有帕子隔在中间,两人的肌肤并未实质性触碰在一起。   当她撤走自己的手时,无可避免地,她碰到了卫如流的手。   明明只是一触即离,但她在那一刻竟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了几分紧张,甚至注意到了卫如流的手。   卫如流的手生得极好看。   骨节修长,指尖圆润干净。   因为常年习武握刀,掌心干燥温热,布满薄茧。   但只是很快,这份不自在就被慕秋抛到了脑后。   她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望向外面,陷入回忆之中。   她抵达京城码头那天,京城下了场薄薄小雨。   细雨霏霏,年轻的郎君站在岸上,微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只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就驱逐了她内心深处的淡淡惶恐。   刚回到京城那段时间,慕云来经常陪着她外出。   她不会骑马,坐在马车里。   他喜欢骑马的感觉,骑在马背上,紧紧跟着马车。   只要她无聊想找人说话,一掀开帘子,定能瞧见慕云来的身影。   这样一位温和耐心、被全家人倚仗和信任的人,就这样辞别了人世。   刚刚压下去的悲伤,又再次从心底蔓延上来。   ***   慕秋出去了一趟又回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府里正忙碌着。   慕大夫人喝了药还在睡觉,慕二老爷那也请了大夫,很多事情全靠慕雨和大管家在操持。   瞥见慕秋走进院子里,慕雨对大管家道:“就按我说的去办吧。”迎到慕秋面前,“二姐姐你去了哪里,我派人找了你好久。”   慕秋有些疲倦。   脚下就是通往屋子的三级台阶,但她已经失去了再往里面走的力气。   她直接席地而坐,还拽着慕雨一块儿坐了下来。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庭院里,晒着初春时令的太阳。   过了许久,慕秋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望向远方,视线没什么焦点:“后日我要去一趟扬州。父亲那边我不担心,但大伯母那边,我不在的话,你平日里带着两个弟弟多去陪陪她。”   慕雨吓了一跳,磕巴起来:“你,你说你要……去扬州?”   “是。”   慕雨动了动嘴唇,迟疑着问道:“大伯母和爹同意了吗?”   “他们会同意的。”慕秋说。她确实已经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慕雨的神情慢慢坚定下来,表示自己的支持:“二姐姐想去就去吧,家里有我在。”   到了下午,慕大夫人睡醒时,隐约瞥见有道人影一直坐在她床头。是慕秋。   慕秋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头靠着柜子睡了过去,似乎是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慕秋睁开了眼睛。   “怎么一直坐在这里?”慕大夫人摸了摸慕秋的脸颊。   慕秋轻声道:“府里的事情有慕雨在管,我过来陪陪大伯母。”   慕大夫人笑着没说话。   许久,慕大夫人问道:“我听你和你父亲说,你要去扬州?”   她当时服下助眠的药,半梦半醒间听到慕秋和慕二老爷在外屋的对话,可惜最后敌不过药效,听了一会儿靠着枕头沉沉睡了过去。   慕秋咬了咬唇,点头。   这件事终究瞒不了慕大夫人。   慕大夫人直直看进慕秋眼里,手落在慕秋肩膀上,微微用力握住:“秋儿,家里不能再少一个人了。”   慕大夫人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之意。   她已经失去了儿子,很可能还会失去自己的丈夫。她是打从心底里不愿意让秋儿前往扬州这个龙潭虎穴。   慕秋忙道:“大伯母,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安全。而且……”   声音微微顿了顿,慕秋才接着道:“而且刑部主官连同侍卫六十余人尽数身死,不仅刑部愤怒,满朝文武也都为之震惊。我听说,这回不仅是刑部,就连大理寺、刑狱司和禁卫军都会调遣人手前往扬州。”   慕大夫人问:“听卫如流说的?”   “……是。我想去扬州,但我知道大伯母和父亲担心我的安危,不会轻易松开让我去。所以我去找了卫如流,想请他帮个忙,他答应我,可以让我跟着一起去。有朝廷兵马相随,想来大伯母和父亲也会放心许多。”   慕大夫人叹了口气,心情有几分复杂。   但现在,她确实没有心情去考虑卫如流和慕秋的问题。   慕大夫人起身用了点东西,过问了一遍府里的事情,就去了小佛堂,在那待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清晨,慕大夫人过来明镜院找慕秋,开门见山道:“秋儿,你觉得简言之这个人如何?”   慕秋微愣。   她隐约猜到了慕大夫人的心思。   抿了抿唇,慕秋如实道:“有些不稳重,但为人很真诚,待人也热情。”   “你大伯父离京前,一直催我考虑你的婚事。简言之这个人选,是我与他都比较满意的。”慕大夫人轻声道,“简夫人也很喜欢你。其实原本没出什么意外的话,过段时间,我和简夫人就要定下你们二人的婚事了。”   心里的猜测得到印证,慕秋皱了皱眉:“大伯母,简言之不会乐意的。”   “他乐不乐意不重要,重要的是,秋儿,如果真是这样的安排,你会乐意吗?”   “我……”慕秋犹豫道,“刀鞘还没还回去。”   “你离京这段时间,我会命人好好寻找。”慕大夫人依旧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慕秋终于道:“大伯母,我不乐意。”   慕大夫人没恼:“为什么?”   “我只拿简言之当朋友。”   慕大夫人没给慕秋举例子,说什么当下有很多夫妻直到成亲当晚才见过面,她只是说:“简言之是个好孩子,他是我和你大伯父看着长大的,没什么坏心眼,若是你嫁给他,余生定会顺遂平安。此次扬州之行,大理寺那边是简言之带队是吧,你可以多与他接触接触,兴许就会改变主意了。”   慕大夫人一夜未睡,慕秋只要一抬眼,就能看清慕大夫人眼里的血丝和困倦。   不过一日时间,慕大夫人仿佛苍老许多。   梳理慰贴的鬓角头发里,透出刺目的斑白。   听到她说出“余生定会顺遂平安”这几个字,慕秋鼻尖一酸,牵住慕大夫人的手。   大伯母的丧子之痛还未过去,特意挑在这个时候过来聊她的婚事,是在担心她会与卫如流多做牵扯,最终祸及她自己吗。   许久,慕秋应道:“大伯母,我明白了,我会与简言之多接触接触。”   慕大夫人微微一笑。   正要起身回屋休息,慕大夫人就被慕秋拉住了:“大伯母,不用回东府了,在我院子里睡一觉吧。”   慕大夫人休息时,慕秋去了慕云来的院子。   慕云来院子里种满了山茶花。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花。   他出发前往扬州时,满院山茶花都没有开。如今山茶花尽数盛开,赏花的人却不在了。   慕秋挑了朵开得最好的山茶花,将它从枝头折下,握着山茶花去了小佛堂,以花代香祭拜慕云来。   离开时慕秋碰到了慕二老爷。   慕二老爷向衙门告了三天假,今天一直待在家里没出去,瞧见慕秋,他叫住她:“去扬州的事情,你大伯母同意了?”   “同意了。”   慕二老爷神情有些复杂,他叹息一声,没有再阻挠她。   翌日,清晨时分。   婢女们连夜为慕秋改了衣服,把宽大的袖口和裙摆都往里收了收,便于她在外面行走。   慕秋穿着一身足以遮住她整个人的斗篷,提着打包好的行李,带着白霜和八个侍卫往府门方向走去。   其实按照慕大夫人的想法,是想把家里一半侍卫都抽调给慕秋的,但慕秋此行跟着官府行动,路上不方便带太多侍卫。   考虑之后,慕大夫人命武功最高强的这八个侍卫随行,其余侍卫自行前往扬州,到时在扬州再与慕秋汇合。   慕大夫人、慕二老爷、慕雨、骆姨娘和两个弟弟都在府门口候着她。   告别的话、嘱托的话,在昨天夜里其实都说过了。   慕秋走过去抱了抱憔悴不少的慕大夫人,对慕雨说“照顾好家里人”,又朝慕二老爷行一礼,对骆姨娘和两个弟弟点点头,没有耽搁时间,启程出发。   慕秋没有去刑狱司。   她领着人直接去了大理寺,打算跟大理寺的人一块儿行动。   ***   刑狱司。   一大清早,卫如流便点齐了人手。   他抱着刀,双眼微阖,倚着廊前的石柱子,压根不急着带队前往城门与其他衙门汇合。   时间渐渐过去,卫如流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刑狱司众人站在院子里等了足足两刻钟,想不明白为什么迟迟不出发。但卫如流没发话,没人敢对他的任何决定提出异议。   最后还是沈默按捺不住,悄悄摸到卫如流身边,提醒他:“老大,集合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   卫如流睁眼:“我知道。再等等。”   “老大……”沈默鼓起勇气,试探性问道,“你是在等慕姑娘吗?”   卫如流抬眸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默:“慕姑娘有没有可能提前去了城门?”   卫如流用指腹摸了摸眉骨,没回话。   他并未告诉过她集合的地点是在城门。   按理来说,她应该会先来刑狱司与他汇合。   就在这时,刑狱司大门外传来骏马疾驰的声音,慕府侍卫翻身下马,通报过后来到卫如流面前:“卫少卿,我们家小姐派我过来知会你一声,她已经去和大理寺的人汇合了。”   卫如流的眉心一点点拧起。   他目光冷淡,盯着面前的慕府侍卫。   心理素质不错的侍卫被他盯得额角冒出了冷汗。   “我知道了。”卫如流平静道,又问站在一侧的沈默,“我们的人还没齐吗?”   沈默一向没什么看眼色的天赋,但这一回,他很明智地道:“刚刚齐。”   “别耽误时间了,出发!” 第三十八章 “慕秋,能别把我想得如此……   慕府侍卫抵达刑狱司时,慕秋也刚刚赶到大理寺门口。   简言之正在清点人数,余光瞥见慕秋走下马车的身影,他将手头事务交给下属来处理,快步走到慕秋面前,边走边问:“你怎么过来了?”   “跟你一块儿去集合。”   慕秋要去扬州的事情,昨天大理寺就已经听说了。   简言之没有多想,瞧了瞧慕秋的马车,他犹豫道:“我们要赶路过去,所以所有人都是骑马,不能坐马车。你会骑马吗?”   慕秋愣了愣,摇头:“我不会骑马。”   简言之有些头疼,还在思索之时,慕秋开口,语气坚决:“我可以让我的侍卫带我一程,总之绝不会耽误大家的行程。”   大理寺的人已经清点完了,简言之不再多言,示意慕秋跟上他们。   到城门时,禁卫军和刑部的人都到了,刑狱司还不见踪影。   简言之命众人下马等候。   抬头瞧了瞧天色,确定自己是刚好踩点到的,他稀罕道:“卫如流这家伙居然也会迟到?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慕秋从马车里走下来,恰好听到这句话。   稍等片刻,前面的街道传来一阵马蹄声。   刑狱司众人一身黑袍,肃穆而至。   卫如流一马当先,黑袍底下的红色鹤纹官服猎猎作响。   靠近城门众人时,卫如流勒停马匹。他骑在马背上,微微垂眸环视一圈众人。目光似无意般在慕秋身上停顿片刻,旋即又很快离开。   慕秋并未看他,站在自家侍卫旁边。   一行人显然是以卫如流为首。   禁卫军这边带队的是副统领,他走到卫如流马前,俯身问卫如流何时启程。   卫如流抬手,慢慢绑着斗篷的黑色细绳:“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   他本来是不想搭理慕秋的,但卫如流回头时,瞧见慕秋站在一个侍卫旁边,似乎是要与侍卫同骑一匹马。他冷声道:“那就是要随我们同去的慕姑娘吧。既然不会骑马,为何要跟随队伍同行?”   简言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瞅他一眼。   刑部的人犹豫了下,刚要开口为慕秋说两句好话。   就听见卫如流点了名,对着骑马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名下属道:“沈潇潇,你去带她,与她同骑一马。”   简言之“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用扇面挡住自己疯狂上扬的唇角,一双狐狸般的眼睛看着卫如流,语带调笑:“沈潇潇百户可是出了名的女中豪杰,卫少卿为了不耽误大家的行程,还真是良苦用心啊。”   装,给他装。   慕秋还未上马,身后有一阵风掠过。   慕秋回头,是一个穿着刑狱司服饰,容貌秀丽温婉的女子。   女子骑在马上,看上去约有三十出头。   “刑狱司百户沈潇潇见过慕姑娘。”沈潇潇笑着说,对慕秋的态度很温和,“大人发话,为了不耽误行程,让姑娘与我同骑一马。慕姑娘,请随我上马吧。”   慕秋忍不住看了眼队伍最前列的卫如流。   他似乎正在和禁卫军副统领说着些什么,压根没有看她。   悄悄收回了视线,慕秋没有拒绝沈潇潇的提议。   方才她没有去刑狱司,而是去了大理寺,已经驳了卫如流的面子。现在再驳一次,谁知道卫如流会不会当场发脾气,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在沈潇潇的帮助下,慕秋轻松上了马。   身体悬空,慕秋有些紧张地闭了闭眼睛。自从当年被从马背上掀下来,她就再也没有骑过马了。   好在身下的骏马很温顺,哪怕背上多了一个人,也只是晃了晃马尾,打了个响鼻。   沈潇潇察觉到慕秋的紧张:“它是匹母马,性情很温顺的。我骑术也很好,在草原长大,连野马王都驯服过几匹。”   慕秋不由回头看了沈潇潇一眼。   不愧是刑狱司,能人辈出。   “当然,我的骑术在众人里只能排第二。”沈潇潇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道,“大人的骑术才是最高超的。”   众人准备就绪,给城门士兵出示了腰牌,纵马疾驰,赶赴扬州。   马开始动起来时,慕秋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骑在马上对慕秋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了,为了赶路马匹奔驰的速度几乎提到了最快。   马背颠簸得很,哪怕是在平整的官道上,慕秋依旧受不了这份颠簸。   而这份颠簸更加加重了她心中的恐惧。   哪怕是遇到刺杀时,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明知这匹马很温顺,明知身后的沈潇潇骑术精湛……她还是会一遍遍回想起小时候的她被从马背上掀下来的场景。   那匹被人做过手脚的马一开始也很温顺,还会亲昵地用头蹭她的手掌,但发狂之后,却彻底都不管不顾起来。在她护着郁墨跌在地上,唇齿间都是独属于鲜血的铁锈味道时,那匹马更是高高扬起马蹄,要朝她们重重踩下……   慕秋嘴唇的血色渐渐消褪下去。   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楚她苍白的脸色。   她全身都在轻微颤抖,坐在她身后的沈潇潇担忧道:“你没事吧?”   慕秋摇了摇头。她紧阖双眼,咬紧牙关,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发出惧怕的尖叫声。   沈潇潇自然没信,但现在大家都在赶路,总不能因为慕秋一个人害怕就停下来,她不再多问,尽量调整了下,让慕秋稍微舒坦一些。   午时,众人停下休整。   慕秋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沈潇潇将她半扶半抱带下马。   白霜吓得连忙跑过来。她不会骑马,不过她不怕,这一路上被慕府侍卫带着,除了大腿磨得不舒服外,就没别的不适了。   慕秋挡住白霜的询问声:“没事,我还能坚持。”   说完这句话,慕秋再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了。   她坐到距离自己最近的树底下,两只手臂环抱膝盖,闭上眼睛头靠着树干,趁机恢复自己的精力。   白霜没敢再打扰慕秋,去给她找吃的。   中途只休整小半个时辰,还是让小姐抓紧时间休息吧。   卫如流坐在火堆旁,低头抚摸着用白布缠绕好的弯刀,不知在想些什么。   简言之端着一碗羊杂汤,走到卫如流身边坐下:“不去看看?”   “什么?”卫如流往火堆里丢了根木棍。   “还有什么,你就装傻吧。”   简言之也是真的服了。   这家伙闹什么别扭呢?   今天上午他在卫如流身边骑马时,被卫如流身上那股寒意激得直打哆嗦。   没看到那禁卫军副统领和刑部主事都因为受不了这股寒意,骑着马距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吗。   卫如流没说话,等了好一会儿,他从火堆里扒拉出几个烤得香甜的土豆。   休息时间很快过去。   慕秋的胃被颠得很难受,担心自己会在马背上吐出来,草草吃了几口东西,就没敢再吃了。   她的脸被迎面刮来的寒风打得生疼,默默戴上斗篷兜帽。   宽大的兜帽遮挡住慕秋上半张脸,那双黑亮的明眸藏了个严严实实,唯有白皙的皮肤和苍白无血色的嘴唇露出来,看上去越发憔悴。   卫如流在队伍最前方,但只要一转头,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这一幕。   他越发烦躁,不停转着手里的弯刀。   这下就连简言之也不敢靠近他三尺以内。   身下跟了几年的马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撒开了腿,跑得越来越快。   破空呼啸之声从耳边卷过,这让卫如流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   但很快,他察觉到身后众人也纷纷提速,卫如流紧抿着唇,动作粗暴地拽住缰绳,让马跑得慢些。   ***   日暮西沉,倦鸟归林。   众人成功赶在天黑前,抵达沿途驿站。   卫如流站在驿站大堂门口,视线在大堂里转悠一圈,不急着进去。   简言之晃着不知道从哪摘来的马尾巴草,踱到卫如流面前:“找什么呢?”   “探查此处是否有埋伏。”   简言之拖长声音“喔”了一声:“她在二楼角落那一间屋子里休息。”   卫如流冷冷扫向简言之:“你怎么知道?”   “我去找了驿丞,帮某个闹别扭的人问的啊。”简言之伸了个懒腰。   还说什么探查此地是否有埋伏,他都没说那个人是谁,卫如流就已经吃味起来了。   趁着卫如流再瞪他之前,简言之拍拍自己的肚子:“饿了饿了。我去吃饭了。”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到禁卫军副统领身边坐下吃晚饭。   卫如流在原地站了会儿,朝站在不远处的驿丞招了招手。   等驿丞殷勤地跑到他面前,卫如流随手指着慕秋隔壁的屋子:“我住那。”   不等驿丞给出什么反应,卫如流快步上楼。   慕秋脱掉外衣,缩进被子里。   她很不舒服,侧躺在床上,两只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想闭眼睡过去又有些睡不着。   屋子里熏着香,味道浓重,慕秋躺了会儿,嗓子干得难受,掀开被子,踩着绣鞋下了床,走到桌子边,刚要给自己斟杯水,门外响起敲门声。   以为是驿站的人帮她送了吃食上来,慕秋咳了两声,声音沙哑:“门没锁,直接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   屋里燃着一盏蜡烛,卫如流一抬眼,看清她此时只着里衣的模样,迅速别开视线。   慕秋倒好水,看了眼门口,端起杯子的动作顿了顿:“你怎么过来了?”   卫如流依旧盯着角落:“驿丞指着这里,说我住在这。”   “他可能是指错了。隔壁那间没人住。”慕秋喝完水,重新走回床榻边,“卫少卿离开时顺手掩个门。”   卫如流没动,也没顺从慕秋的话掩上门。   他大开着门,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走进了屋里:“穿好衣服,我有话和你说。”   慕秋刚要躺下,他的话就飘了过来。   她瞪着他。   他没看她,也没有任何抬腿离开的意向。   最后还是脑子难受得嗡嗡作响的慕秋先败下阵来。   她坐起来,取过挂在床头的斗篷穿好,身体靠着墙,安静等他说话。   卫如流走到床边,扯来凳子坐下,看着她苍白的容色:“怕骑马?”   慕秋低低应了一声。   “为什么怕,担心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慕秋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她抬起手,捋了捋取掉发簪后披散下来的头发:“是。”   其实比起这一路的颠簸,心理上的恐惧才是她真正迈不过去的坎。   “还有力气走路吗?”卫如流又问她。   “……有。”   卫如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布袋,又从布袋里抖出一个放凉的烤土豆:“先吃完它。”   慕秋道:“莫名其妙。”   这人莫名其妙敲响她的门,说自己住这里,又莫名其妙进屋,问了好几个问题,现在还莫名其妙丢给她一个烤土豆。   似乎是在关心她,但又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   卫如流威胁她:“不吃完今晚就不用吃饭了。”   慕秋:“……”   这人真是幼稚。   她也确实饿了,虽然搞不懂卫如流要做什么,慕秋还是伸手接过土豆,慢慢剥掉土豆的皮,小口小口吃着。   土豆只有一个拳头大小,慕秋吃得再慢,没用多长时间也吃完了。   她一天都没怎么用东西,现在胃里有了东西,倒是没先前那么难受了。   “跟我走吧。”卫如流一直坐在旁边等着,见她吃完了,起身开口道。   “去哪?”慕秋不动。   “去马厩。”卫如流俯下身,凑近她,一片幽暗中,两人的视线和呼吸胶着在一起,“不自己走,是想要我抱你过去吗。”   慕秋推开他:“让开,我去。”却因为起身得太急太快,慕秋站在地上,身形有些不稳。   卫如流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语带轻笑:“不必如此急切。”   急切个鬼!   慕秋不想说话,卫如流偏不如她意,问她要不要喝水,直到她摇了头说不要,卫如流才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率先走出厢房。   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大概十来步的距离下楼。   简言之正在和禁卫军副统领喝酒吃肉,余光瞥见两人的身影,他哼笑一声,也懒得跟过去掺和。   不过转念一想,简言之唤来驿丞,让他去找白霜,随便打发白霜做些事情。   卫如流从门口取了盏灯笼提着,和慕秋一前一后走出驿站,来到了昏暗的院前。   绕过拐角,便到了马厩。   驿站的人已经喂过马匹,现在马儿们都乖乖站在马厩里,或是懒洋洋摇着马尾,或是打着响鼻,些许无聊的马儿还会晃着头看看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卫如流领着慕秋,走到她今天骑的那一匹马前。   他举着灯笼,让慕秋能清楚瞧见骏马的脸:“它叫行云。你可以摸摸它。”   慕秋迟疑着抬起手,落到行云头上。   也许是感应到她的气息,知道她是今天骑在自己背上的人,行云乖乖让她摸着,还用头蹭了蹭她的手掌。   “它不会伤你。”卫如流说。   慕秋道:“我知道。”   可她还是会害怕。   这种恐惧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夜风萧瑟。   今天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周遭光源就只有卫如流手上那盏灯笼。   等慕秋从马头上收回手,卫如流说:“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去征服它。我教你骑马吧。不然你拖了后腿,只会耽误我赶路的时间。”   慕秋不想与他起冲突,婉拒道:“卫少卿公务繁忙,还是不劳烦卫少卿了,我可以让我的侍卫或简言之教我。”   让她的侍卫教她还说得过去,可是简言之?   卫如流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烛光落在他眉眼上,长而翘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一道淡淡阴影。   他硬梆梆道:“他们的骑术都太普通,一晚上的时间教不好你。”   “那我可以请沈潇潇百户教我。”   沈潇潇能驯服野马王,这个骑术绝对不普通了吧。   卫如流冷声道:“我刑狱司的人,是你想请就能请的。”   慕秋轻叹:“确实不是我想请就能请的,那刑狱司卫少卿又何必上赶着来教我?”   卫如流脸色立变,眸带厉色死死落在她身上,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刀压在她脖间,要她尝尝得罪他的滋味。   他几乎就要拂袖而去。   可刚刚迈出一步,想到她今天脸色苍白的模样,他的脚步又被钉在了地上,不能再挪动分毫。   “上马!”他低喝道。   不等她动作,他打开马栏翻身上马,半弯下身子,打横钩住她的腰,将她拦腰从地上抱到了马背上,与他面对面坐着。   慕秋惊呼一声,被她捋到脑后的头发也因卫如流的举动散到身前,甚至有部分落到卫如流肩上,与他的发纠缠在一起。   “你……”慕秋脸色刹那间苍白下来。她伸出两只手,死死握住卫如流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低低的颤抖,“生我气可以,别把我摔下去。”   卫如流被她气笑了。   原来在她心目中,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这股气在察觉到她的害怕后,又消散无踪了。   他心情有些闷,没说话,也没多余的举动。   他就这么坐着,等她的情绪一点点冷静下来,他的声音方才从牙缝里挤出来,   “慕秋,能别把我想得如此卑劣吗?” 第三十九章 像是要拘住天上月。   等了片刻,依旧没等到慕秋开口说话,卫如流越发烦躁。   平日里不是牙尖嘴利得很吗,现在他想听她回答的时候,她反倒闭紧了嘴。   行云似乎是察觉到两人间的古怪气氛,晃起马尾,用马蹄刨着脚下松软的泥土。   马背因它的动作颤抖起来。   察觉到慕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卫如流拍了拍行云,它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卫如流压着自己的脾气,在沉默的僵持中败下阵来,耐着性子换了一个话题。   “和我说说为什么怕骑马?”   知道她怕骑马的原因,他才能更好帮她克服这种恐惧。   他幼时喜欢用圣人训言来讲道理。   后来遇到问题了,就用手里的刀来讲道理。   总之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如今偏偏遇到一个不能用刀来讲道理,只能用耐心去磨她的人。   在卫如流的耐心到达尽头前,慕秋终于开口。   她很平静地说着坠马的事情,说着自己护着郁墨,说着自己就要被高高扬起的马蹄踩到头上时,那匹马被侍卫用箭捅了个对穿,喷溅而出的温热马血淋了她一身。   慕秋说:“当时我们骑的那匹母马,同样很温驯。它还特别亲近我。”   可即使如此,它发狂时,还是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慕秋抽了抽鼻子,不抱任何希望问道:“你能理解吗?”   卫如流肯定道:“能。”   慕秋抬起头来,自下而上凝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卫如流,弯着唇笑了笑,也不知道有没有信他这句话。   暖黄色的烛光倾泻在她的头发上。   青丝散落在她身上,如镀月霜。   卫如流突然伸出手,勾住她被风吹得扬起的一缕头发,用指尖缠绕着她的头发。   就像是要拘住天上月。   “我遇到过很多次刺杀,还上过战场。”他轻描淡写,却份量十足。   慕秋的头发很柔软,随着卫如流的动作,缠绵在他指尖不愿离去。   熟悉的栀子香再次充斥着他的鼻尖。   他的身上好像也因她的靠近,沾染到了这种淡雅的香味。   慕秋因他的话怔愣片刻,才连忙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指尖解救出来。   卫如流的心情重新恢复愉悦。   他问道:“你觉得我的武功如何?”   慕秋用手指梳着那缕被他把玩的头发:“很强。”   “如果再遇到你小时候那种情况,你觉得我能在第一时间赶到,在不杀马的情况救下你,令你毫发无伤吗?”   “……”慕秋张了张口,“也许能。”   能以一人之力血洗刑狱司,卫如流别的地方不提,武功绝对是一等一的强。   “肯定能。”说着,卫如流反握住她的右手,用了巧劲让她的右手松开自己的袖子,语气里带着些许询问,“现在让行云走几步?”   慕秋深吸口气:“好。”   卫如流拍了拍行云的背,行云会意,慢慢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走出去。   走了大概十几步,不用卫如流开口,慕秋慢慢松开他另一边袖子。   她睁着眼,感受着在马背上的滋味。   其实还是有点害怕,但这份害怕在她的承受范围内。   行云很快就走到了驿站门口,在卫如流的示意下,行云往驿站外走出去。   要是想让马儿有足够的地方撒开腿跑,还是得到外面的官道上。   驿丞正在陪简言之饮酒,他坐的位置恰好正对着大门。   他揉了揉眼睛,望着门口放下,惊道:“简大人,好像有人骑着马出去了。”   “哎——”简言之一听就知道是谁了,端起酒碗,“没事没事,这件事我知道。来来来,我们继续饮酒啊!”   行云绕着驿站,在驿站周围的林子里走来走去。   走了约有半刻钟后,卫如流感受到慕秋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不少,他故意一夹马腹,让行云小跑起来。   猝不及防下,慕秋一惊,气道:“你就不能先提醒我一下吗!”   卫如流淡淡道:“不能。”   慕秋越发气恼。   行云跑了一会儿,卫如流还是方才那个欠揍的语气:“你没有害怕。”   慕秋这下是又好气又好笑。   所以刚刚他是故意的,就为了让她对他生气转移注意力?   “要再快些吗?”卫如流这回倒是提前问了。   等到慕秋点头,卫如流挥动缰绳,催促行云加快速度。   马匹在疾驰,冰冷的风从慕秋耳畔呼啸而过,带着夜间特有的凉意。   除了风声,雀鸟叫声,慕秋还能清楚听见卫如流的呼吸声。   不轻不重,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只要稍一仰脸,便能看清他的喉结,以及轮廓分明的下颚。   “怎么不说话?”卫如流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在她耳边低声问道,“还在害怕吗?”   慕秋迅速挪开视线,往斜后方仰了仰身子,拉开她和卫如流之间的距离:“比白天好多了。”   卫如流瞧不得她这种要和他拉开距离、撇清干系的做法。   实在是刺眼极了。   他勒停马匹,用手掌抚摸着马匹的背,问慕秋:“你要不要自己骑会儿?”   一个“好”字已经滚到了唇齿间。   就在这时,大伯母说过的话在慕秋脑海里回响。   慕秋心下轻叹,出声拒绝:“不了,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卫如流没多想。   她今天赶了一天路,折腾了一天,没精力也是正常的。   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日他再抽空教她骑马就好。   “好,我送你回去。”   慕秋与他打起商量:“你能不能放我下马,让我走回去?”   卫如流笑了一声:“抓紧我。”说罢,双腿夹着马腹,竟是催促行云用最快的速度奔跑。   慕秋压根没做好准备,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摔进他的怀里。   最后强行稳住身形,一头砸在卫如流左肩上。   卫如流被她砸得闷哼一声:“这是在报复我?你不疼吗?”   慕秋捂着额头,那里怕是已经红了一片。卫如流的身体未免也太硬了些。   马进入马厩里,卫如流拎起灯笼到她额前,伸手想撩开她额前的发。   慕秋迅速躲开。   她爬下马,与卫如流道了谢,转身离开马厩,直直回到她的房间。   这一小小插曲并不影响卫如流的好心情。   再启程时,简言之骑马跟在卫如流身边,觉得相比起昨天那种凛冽如冬的滋味,今天真可谓是温暖如春。   果然,上司心情好,身边的人才能活得惬意舒服。   但这种温暖如春的滋味才持续半天,又再次叫停。   ***   中午,众人停下休整。   慕秋坐在火堆旁。   比起昨天,今天她的状态好了不少。不需要沈潇潇搀扶着她下来,还有力气自己下马。   坐了一会儿,慕秋觉得无聊,去问人要了一小袋子红花生,把它们倒在靠近火堆的地方慢慢烤着,时不时会用木棍拨弄一下,免得花生受热不均匀烤糊。   简言之饿了,锅里的饭还没开,他只好到处转悠。   路过慕秋身边时,他笑着打了声招呼。   慕秋把花生从火堆旁边扒拉出来,问简言之:“要吃些吗?”   简言之眼前一亮,盘腿坐到慕秋身边:“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过慕秋递来的一把花生,简言之手一用力,剥开花生外壳,再用手掌揉搓两下,抖掉红色外衣送进嘴里。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食物,但简言之吃得很享受。   这种享受是会感染身边其他人的,慕秋眼里带了些笑意,也跟着剥起花生来。   禁卫军副统领针对扬州的事情,找卫如流聊了一会儿。聊完正事,卫如流一扭头,就看见了坐在火堆旁的慕秋和简言之。   周围其他火堆都坐满了人,只有慕秋在的那个火堆还空荡荡的,卫如流二话不说,直接走了过去,在慕秋对面坐下。   简言之吃完手里那些花生,瞅着慕秋。   慕秋笑着又给简言之分了一把。   简言之为自己开脱:“这么烤花生还真挺好吃的。”   是慕秋烤的花生太好吃了,不是因为他馋嘴。   慕秋笑着,与简言之聊起自己在扬州的生活:“以前在扬州,我爹没钱买下酒菜,就让我烤些花生来给他送酒。”   卫如流就是在这时候走到火堆边的。   他平静看了简言之一眼,在慕秋对面坐了下来,还不忘解释一句:“只有这里空着。”   没人回应他。   慕秋纯粹是当做了耳旁风。   简言之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句眼巴巴的话肯定不是解释给他听的,所以一心吃着他的花生。   他剥花生的动作很麻利。   咔,咔,咔。   剥花生壳的声音很清脆。   一把花生很快下肚。   卫如流一条腿支着,一条腿屈在地上,垂眸看着跳跃的火堆。   似乎是忍耐到了极点,卫如流冷声问简言之:“你很饿吗?”   “啊?”简言之茫然,捏着手里最后一颗花生,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简言之,你还要吃吗,我这还有一些。”慕秋适时给简言之解了围。   简言之后背发凉。   卫如流落在他身上的那道视线里,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简言之就是觉得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救命!   只要他吃完花生,慕二姑娘就会再给他抓一把,但卫如流那家伙眼巴巴坐了过来,别说一粒花生米了,慕二姑娘连个眼神都没给卫如流!   简言之怀疑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卫如流就要拔刀了。   他僵着脸,看了看那些诱人的花生,忍痛道:“不,我不吃了。那什么,我瞧着饭好像快做好了,我过去看看。”   人既然走了,慕秋低着头,自己给自己剥花生吃。   她注意到对面的卫如流又僵坐了会儿,才站起身离开这里。   没等慕秋松口气,卫如流又折返回来了。   还带回了两个拳头大小的土豆。   他把这两个土豆扔进火堆里,用慕秋刚刚用过的那根木棍扒拉着灰烬,把两只土豆埋进里面。   慕秋注意到他的行为,突然想起那天在驿站他给她吃的小土豆。   难道那也是他烤的?   土豆熟得很慢,扒拉了一会儿,卫如流仿佛失去兴致般,将木棍丢到一旁,既没有走开,也没有主动和慕秋搭话。   这正合慕秋的意。   她一个人剥完了花生,正好白霜在不远处朝她挥手,慕秋去找白霜,取了刚出炉的温热饭菜。   再转过身时,卫如流依旧孤零零坐在火堆旁边。   似乎有下属去找他,提醒他晚饭做好了,但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下属脸色泛白跑掉了。   各个火堆旁边都围坐满了人,唯有卫如流坐着的那个火堆,在她离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理智告诉慕秋,她的做法没有错。   她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讨厌卫如流了,也开始隐隐怀疑那个噩梦的真实性,但这不代表她就要亲近卫如流。   疏远卫如流,对她身边任何人都好。   慕秋彻底走开。   ***   下午赶路时,简言之差点儿哭出声来。   他垂头丧脑跟在卫如流身边。   不等卫如流开口问,简言之先把一切都抖了出来:“我真的只是路过,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如流平静反问:“你在说什么?”   死鸭子嘴硬!简言之暗骂。   骑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简言之实在受不了卫如流周身那股凉飕飕的冷意,默默跑到了队伍最末尾,与卫如流隔了老远。   卫如流几乎将队伍的速度提到了最快。   一些骑术稍差的下属苦不堪言,偏偏又不敢去触卫如流霉头,只好强行撑着。   在下属们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下,驿站终于到了。   下马时,不少人险些喜极而泣。   作为罪魁祸首的卫如流毫无自觉,抱着刀踹开驿站门,冷眼逼退迎上前来的驿丞,径直走到三楼最好的房间,“啪”地一声甩上门。   沈默还想找卫如流讨论些事情,进了驿站就只能看到卫如流消失在房间的背影了。   沈默有些茫然,问简言之:“简大人,老大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简言之沉痛敲桌:“是啊。”   “有什么是我能为老大分忧的吗?”   简言之叹息:“怕是没有。”   能为卫如流分忧的人……   简言之转眸,看向风尘仆仆依旧不掩风华、吸引了周遭不少视线的慕秋。   慕秋没有注意到简言之的视线。   虽然勉强克服了恐惧,但是骑马赶了一天路,对从来没骑过马的慕秋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她没有在大堂待着,直接回了房间休息。   白霜去了趟厨房。   回来时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有两人的晚餐,还有一个烤好的土豆。   凉的。   似乎烤好了有段时间。   慕秋问:“这个土豆……是哪来的?”   白霜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笑道:“是厨房的人给的。”   慕秋戳了戳土豆表皮:“怎么是凉的,还只有一个?其他人有吗?”   白霜一愣,脸色微变:“小姐是怀疑有人往土豆里下了毒?”   她瞬间阴谋论起来。   慕秋摇头:“不是。”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再探究。   吃完饭后,原本是打算直接洗漱躺下休息,但瞧着那个孤零零摆在桌子上的土豆,慕秋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孤零零坐在火堆旁边的身影。   “算了,没必要浪费粮食。”慕秋低声自语,说服了自己。   她慢慢吃着土豆,刚吃完,外面传来敲门声。   慕秋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卫如流。   他没看她,视线落在门缝角落,淡淡问道:“昨晚说了要教你骑马。你还没学会。”   “……我不想学了。”   卫如流沉沉看了她一眼。   “好。”   从她嘴里听到了答案,卫如流不做任何纠缠,转身就走。   与昨天晚上的表现截然不同。   走廊上再次空无一人。   慕秋握着门在原地多站了会儿,早春的风簌簌吹入堂内,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当天夜里,不知道是因为睡前吃了东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慕秋的身体已经疲惫得不行,但依旧在床上辗转许久,方才沉沉睡去。   接下来几天,慕秋和卫如流都没有任何交流。   但每天晚上,慕秋的食盒里都会有额外的食物。   有时是土豆,有时是烤玉米。   甚至还会有烤芋头。   直到抵达扬州城的前一天中午,慕秋又烤了一次花生,把烤好的花生全部送给沈潇潇,感谢她这些天的帮助。   那天晚上,每天都会有的额外小零食没有了。   慕秋:“……”   真是幼稚。   这么吐嘈着,慕秋的心尖却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第二天一大清早,众人再次启程。   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需要赶路,而是慢慢骑着马。   接近正午时分,一道宏伟的城门映入众人视线。   扬州城,终于到了。 第四十章 山茶花。   距离扬州城那夜大火,已过去足足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扬州官场几经变动,刚上任的扬州知府江淮离原本是被排斥在扬州官场外的,但他借着扫尾的机会,成功坐稳自己的位置。   就在前天,扬州接到了圣旨,说是不日刑狱司少卿会携大理寺、刑部、禁卫军抵达扬州,彻查刑部官员身死火海的惨案。   四大衙门同时行动,这番阵势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两天,江淮离时不时会过来扬州城门,就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从京城远道而来的钦差。   当然,扬州公务繁忙,过来城门等待时,江淮离会带上公务。   他跪坐在桌案后,握着狼毫笔慢慢在公文上做批注。   守在外面的侍卫匆匆进来:“知府大人,京城的人到了。”   江淮离没有因下属这句话失态,他的手极稳,用力收了笔。   江淮离把手里这支狼毫笔挂回笔架,用一旁的温水净过手,拍了拍衣袍袍角压出的几道褶皱,才从容道:“下去迎接吧。”   在江淮离携着一众下属走下城门时,卫如流和慕秋等人也越发靠近城门。   慕秋仰头看着这座历经岁月风霜的城池。慢慢地,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城门口,江淮离穿着官袍,两手负在身后。   城门士兵在他身后站了两列,分出一半的城门。   一半让百姓们继续进出城门,一半用来迎接钦差入城。   “卫少卿。”看着逐渐接近的卫如流,江淮离平举双手到身前,俯身向骑在马上的卫如流行了一礼。   卫如流勒着缰绳,居高临下看着他:“江大人,久等了。”   江淮离笑道:“职责所在。”   卫如流没说话,从袖子里取出朝廷公文。   公文交接完毕,江淮离道:“尸体现在都停放在知府衙门,我带诸位过去吧。”   听到江淮离这句话,慕秋下意识攥着自己的袖口,可这个举动并不能平复擂动如鼓的心跳。   江淮离牵过一旁的马。   他落后卫如流半个马身,侧过半边身子,朝不远处的慕秋微微一笑:“慕姑娘,又见面了。”   阳光垂落在他身上,淡去江淮离周身的疏离。他眸光清朗,眉眼秾丽,俊秀到不似凡尘中人。   慕秋点了点头:“江公子。”   江淮离知道她现在肯定没什么寒暄的心思,打了个招呼便不在说话,在前头给众人领路。   慕秋怀着一种忐忑又侥幸的心情,默默前往知府衙门。   直到瞧见安静躺在停尸房里,那具被烈火焚烧后、隐约还能看清熟悉眉眼的尸体,慕秋心底最后一抹侥幸被击了个粉碎。   悲咽从慕秋喉间溢出,她再也忍受不住,背过身去。   有女子着一身黑红交织长衣,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左手握着两朵山茶花走进停尸房。   她似乎有段时间没睡好了,漂亮的眼睑下是淡淡青黛。   “你在信中说你堂兄最喜欢的花是山茶花,我过来时就在院子里摘了两朵。它们开得极好。”   她缓步走到慕秋面前,把其中一支山茶花递给慕秋,余下另一支,她轻轻放到盖着尸体的白布上。   “那天火烧起来时,我赶了过去。”   “赶到时已经晚了,我眼睁睁看着他站着的那座高楼倒塌下来。”   郁墨伸出手,轻轻环抱住慕秋:“我在这。难过就哭出来吧。”   慕秋伸手回抱郁墨。   她眼眶通红,声音里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迁怒任何人。   慕秋低声安慰郁墨:“郁墨,不要自责,我堂兄的死不是你造成的。这些天辛苦你了。”   郁墨瘦削的脊背轻颤几下,她慢慢平复下自己的心情,自嘲道:“原本是我过来安慰你的,最后怎么变成了你在开解我。”说着,松开了这个拥抱。   慕秋把手里那朵山茶花也放到白布上,低声道:“堂兄,我来接你了。等我找到了大伯父,我们一起回家。”   静立片刻,慕秋转眸,对郁墨道:“我们先出去吧。”   扬州暖得很早,正值午时,浓烈炽热的阳光倾洒到站在院中的两人身上。   郁墨压低声音,冷笑道:“这次查出来的涉案官员只有十二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七八品的文臣武将,只有一个正五品。”   慕秋看着高挂在头顶的浩浩烈日:“你在信中说,那天就连巡逻的守卫都被调遣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屠杀钦差,这背后牵扯到的势力绝对极广,区区一个正五品,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这些人,基本都是被推出来送死的。   不过他们能被推出来送死,自然也不无辜。   “我爹说了,他那边会想办法,尽早杀了这十二人,用他们的命先来祭奠死去的官员。”很快,郁墨又蹙起眉来,“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十二个官员虽然被派出来顶罪了,但要想让他们马上被问斩,也不是件容易事。”   慕秋点头,深深吐了口气:“我明白。”   主衙上方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卫如流坐在上首,听着江淮离给他汇报案情。   简言之、禁卫军副统领等人坐在下首。   扬州本地数得上号的官员也全部都陪坐在主衙里,等着卫如流的指示。   听到“十二人”这个数目时,卫如流神情不变,端起茶杯。   江淮离声音一顿,问道:“卫大人对此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卫如流抿了口茶水,淡淡道:“这十二人还活着?”   “活着。”   卫如流偏过头,扫了站在他身后的沈默一眼。   沈默垂头,递来一把华贵的三尺青锋剑。   卫如流接过长剑,放在手里转了转,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剑鞘,缓缓拔出长剑。   寒芒映照出他冷漠的眉眼,卫如流旋转着剑锋:“此剑乃陛下所赐,江南四品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   “刑部官员惨死,总要先给这些官员的家眷和天下人一个初步交代。这十二人既已认罪,那也不必再挑日子,今日便于狱中伏诛了吧。”   卫如流用力合上青锋剑。   “铿锵”一声,长剑归入鞘中。 第四十一章 何必自作多情。   卫如流来扬州,来得是大张旗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飘飘摘了十二名官员的项上人头。   这些官员背后站着家族,站着各方势力,可那又如何,他携皇帝御赐的青锋剑而来,没等他们身后的家族和势力使劲,人头就已经滚滚落地。   沈默接回青锋剑,快步走向外面,拦也拦不住。   片刻,再折返时,剑刃染血。   未凝固的血从剑刃末端滑落,自门口一路蔓延到主衙中间。   沈默半跪在地,握剑抱拳,坚定的声音回响:“十二人皆尽伏诛,属下幸不辱命。”   卫如流细细打量着剑刃,唇角似含三分笑。   他举过青锋剑抖了抖剑身,感慨道:“果真是见血封喉的绝世宝剑啊。”   卫如流梭巡一圈,见堂下不少官员额角带汗或是面露不满。   也是,他这个从京城过来的钦差如此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作为地头蛇的扬州官员怎么可能会欢迎他。   倚坐在一旁看戏的简言之适时问道:“诸位大人沉默不语,可是觉得他们死得太便宜了?”   无人应答,简言之直接点名:“江大人,在你的衙门杀你的犯人,你不介意吧。”   江淮离淡笑着:“那些人触犯的是我大燕律法,虽关押在我的衙门,却是大燕的犯人。他们本就该死,卫大人和简大人有陛下口谕在,尽可自便。”   小小驳了简言之的话语,又不伤彼此的和气,同时还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卫如流连擦都没擦剑上的血,直接把它丢回了剑鞘里。他对自己的刀可从未如此草率过。   “这些人若是被关在刑狱司暗牢,我倒是不会让他们死得这么轻松便宜。”   底下那些对卫如流面露不满的官员,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他们怎么给忘了。   这位可不是一般的钦差大臣,他是真正的杀神。   还是一位带了尚方宝剑,能名正言顺屠杀官员的杀神。   扬州的四品官员只有三人,其余的一旦惹怒了卫如流,全都讨不了好啊。   想通其中利弊,那些对卫如流面露不满的官员都连忙低下头去。哪怕还有不满,也只能藏在心里。   明里暗里敲打完这些人,卫如流今天见扬州官员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江淮离确实是个聪明人,不用卫如流和简言之说什么,他奉上一份名单:“如今驿站被毁,本官安排了几处落脚点,不知大人有意在何处落脚。”   名单上,既有知府衙门,也有一些官员的府邸。   卫如流瞥了郁大老爷一眼,似笑非笑:“郁家是江南有名的大家族,怎么名单上没有郁家的名字?”   郁大老爷身为江南道监察御史,品秩不高,但道御史这种官职负有监察地方之职,权力极大,再加上郁家是世世代代扎根在江南的大家族,因而他的座次相当靠前,仅在江淮离之下。   听到卫如流点了自己的名,郁大老爷擦汗道:“下官……”   卫如流打断他的话:“郁府能同时安排下上百人吗?”   郁大老爷硬着头皮道:“府里事先并无安排,怕是会耽误各位大人休息……”   卫如流一锤定音:“那就在郁府落脚吧。”   ***   停尸房位于衙门最西边,和主衙隔得远远的。   走回主衙的一路上,慕秋都在思索郁墨的话。   有什么律法能够立马问斩那十二位官员?   “让让,麻烦让让。”   前方回廊传来叫嚷声,一个提着刀的狱卒高声喊着。   在他身后,其他狱卒抬着整整齐齐十二副担架,架子上躺着用白布盖好的尸体。   慕秋与郁墨对视一眼。   这个喊话的狱卒正好是慕秋认识的。   隔着长廊栏杆,慕秋笑着招手:“师兄,好久不见。”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乐平惊喜道:“师妹,你怎么回扬州了?”   王乐平面容憨厚,身材魁梧,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上下,笑起来时那股憨厚感更重了。   王乐平的父亲是一名老狱卒,和纪安康是朋友,后来出事死了。王乐平进入知府衙门后,纪安康一直在带他,王乐平顺势拜了师,慕秋作为纪安康的女儿,自然而然成了师妹。   “师兄,叙旧的话迟些再说。刚刚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王乐平挠了挠头:“这些人以前都是当官的,犯事下了狱,被刚到扬州的钦差大臣直接斩了。说是……说是什么要给惨死的官员家眷和天下人一个初步交代。”   有人在远处喊他的名字,王乐平忙道:“师妹,我先过去了。你若是有空,就到我家里来。”   郁墨两手抱剑在胸前,无奈道:“这王乐平,真是白长这么大的个子了。”他居然不知道慕秋是为何回的扬州,明明也经手了这件案子。   “师兄性情如此。”   慕秋不在意就好,郁墨道:“所以……我们前脚还在琢磨要怎么马上处死那些官员,后脚那位钦差大臣就把人都给砍了?”   慕秋点头。   郁墨拊掌赞叹:“这也太痛快了。那位钦差大臣真乃性情中人。”夸了一句,郁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位钦差大臣好像是刑狱司少卿卫如流对吧。”   慕秋又点了头。   郁墨纳闷:“怎么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对了,你在信上和我提过卫如流,难不成他这是在给你出气?”   心里的猜想被郁墨直接点出来,慕秋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兴许他只是在立威吧。”   长廊尽头又再次传来脚步声。   扬州官员簇拥着卫如流、简言之几人走来。   慕秋一抬眼,就看到了卫如流。   他神情冷淡,目不斜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了眸与她对视,又迅速挪开了。   慕秋莫名有些想笑。   她总觉得卫如流现在的样子很别扭。   不过……并不让人讨厌。   郁墨突然发出惊叹:“京城最近流行起这种花哨的穿衣风格了吗?”   卫如流他们已经走近了,郁墨这一声又并未压着音量,齐刷刷地,众人先是看向郁墨,又纷纷扭头看向简言之。   简言之摇着折扇的动作顿住,用手合上扇面,看了眼郁墨,恬不知耻道:“不错。”   郁墨那句问话是在问慕秋,结果被简言之抢答了。   她瞥了简言之一眼,道:“这种花哨的穿衣风格适合你。”   简言之乐了,如觅知音:“姑娘真有眼光。”   郁墨笑着换了个抱剑的动作。   领路的郁大老爷听不下去了,站出来斥了郁墨:“胡闹。”又向简言之致歉,“小女不懂事,还请简大人海涵。”   “无妨无妨。”   简言之摆手,这才注意到站在郁墨身边的慕秋。   他瞅了瞅卫如流,见卫如流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瞧见慕秋般。   简言之心下腹诽,代卫如流出声邀请:“慕二姑娘,你的事情可都办好了?我们打算住在郁府,你在扬州应该另有住处,但为了安全着想,还是与我们一道住吧。”   慕秋笑着应了好,牵着郁墨走到队伍后面。   郁墨向慕秋打听起简言之的底细:“此人年纪轻轻,行事轻浮,吊儿郎当,却能穿着正四品的官服。”   慕秋忍笑:“大理寺少卿简言之。”   “原来是简家的人。”郁墨了然,又看着卫如流,“这位刑狱司少卿,不知为何,似乎有几分眼熟。”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慕秋轻咳一声:“一千两。”   郁墨勃然大怒,骂起爹来:“郁是非这混蛋果然不靠谱!”   说卫如流是郁家门客,还暗示她聘请卫如流去保护慕秋。   “见过坑爹的,没见过我爹这么坑女儿的。”   慕秋被她这句话逗笑了,唇角弯了弯,沉重覆满阴霾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不少。   郁大老爷和郁墨这对父女的关系一直算不上好。   确切的说,是郁墨对郁大老爷心存不满,而郁大老爷对郁墨充满愧疚。   从郁墨一个嫡女在学骑马时,郁大老爷后宅那些妾侍会给马匹下药谋害她,就可以知道郁大老爷的后宅并不太平。   郁墨母亲是在生郁墨时难产去世的,这桩旧事就牵扯到当时很受郁大老爷宠爱的一名姨娘。   因着这些事,郁大老爷一直对郁墨心存愧疚,尽可能满足她提出的任何请求。   郁墨心里有着结,很难完全去接纳郁大老爷。   久而久之,父女两就形成了这样的相处局面。   慕秋没有为郁大老爷开脱,实话实说:“卫如流确实救了我一命,这一千两花得值。”   郁墨的怒火消了些,但还是气,漂亮的杏眼里燃着火,像是春日里灼灼盛放在枝头的潋滟牡丹:“我回到府里就找他算账!”   到了郁府,慕秋先去休息。   她以前常来郁府做客,郁墨给她专门留了个院子,距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   这一觉,慕秋睡到了入夜。   一整天没吃东西,慕秋有些饿了,再加上想随便逛逛透个气,她唤来郁府的下人,让对方领着她去了厨房。   厨房夜里还亮着灯。   不过厨房已经熄火,没什么热的食物,只余糕点一类。   夜确实深了,慕秋也没麻烦厨房下人:“给我装些糕点吧。”   厨房下人取来干净的三层食盒,给慕秋满满装上。   提着沉甸甸的食盒,慕秋哭笑不得。   刚走几步,对面走来一个掌着灯的男人。   是简言之。   “你过来厨房找吃的?”慕秋主动问简言之。   打过招呼后,她才发现,在简言之身后还跟着卫如流。   今晚星光黯淡,卫如流黑衣乌发,手里没有提着灯笼,又落后简言之几步,她第一时间才没有注意到。   简言之笑道:“是啊。这个点厨房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过来碰碰运气。”   “那你们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慕秋晃了晃手里的食盒,“厨房今日剩的糕点都在我这里了。”   没等简言之说话,慕秋抽出最上面一层抽屉,食盒递给简言之:“我也吃不完,这些给你。”   等简言之接过,慕秋越过他和卫如流,直接走了。   简言之拉开食盒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菱粉糕,嚼了一口,把食盒举到卫如流眼前,“你不是说饿了吗,快来一块。”   “好吃吗?”   简言之腮帮子鼓起,随口应道:“味道不错。不是我说,扬州厨子做的糕点,和我们那的厨子做的,确实是有不同。”   卫如流:“好吃就吃完它。”   简言之险些噎着,他手里还握着半块菱粉糕:“不是你说你饿了,我们才过来厨房的吗?”   卫如流面无表情,声音冷淡:“我是饿了,但不想吃糕点。有问题吗。”   “你这是生闷气了?”简言之上上下下打量卫如流,好笑道,“虽然慕二姑娘刚刚是没搭理你,但这糕点很明显是给你和我一起吃的。”   卫如流冷哂。   何必自作多情。   简言之想了想,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院子里瞧见慕二姑娘过来了,就眼巴巴跟过来了吧。”   卫如流转身回走。   眼巴巴。   这是什么词。   他又不属狗。   这样一个一直在刻意疏远和无视他的女人,他何必再三番五次凑到她面前自取其辱。 第四十二章 这就是他生气的方式吗?……   翌日,休息了一夜的慕秋扫去疲倦。   她用过早饭,正准备出门去寻周管事,和周管事碰个面,到了院门被赶来找她的郁墨拦下了。   郁墨刚和郁大老爷吵了一架,看起来神清气爽:“你今天有别的事要忙吗,我带你去发现慕府侍卫尸体的民宅看看。”   大伯父的下落才是慕秋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她当即改变主意:“别的事都可以压后,我们走。”   那处民宅距离驿站并不远。   哪怕郁墨刻意提醒车夫绕道,慕秋还是能越过一座座翘角屋檐,瞧见被大火焚毁后的半条长街。   长街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   慕秋凝望着长街尽头。   可是再没有一位头戴玉冠身穿华服的青年,会撑着伞,信步越过人海,从长街尽头走到她面前。   马车徐徐停在巷子口。   郁墨道:“到了。”   慕秋迅速收敛好心情。   民宅位于巷子第二间,所以两人一下马车,就瞧见了贴上官府封条的大门。   这一块地方住的多是工匠一类百姓,道路没有铺上青石砖,还是黄泥。一到雨天,道路泥泞不堪。   慕秋心细,先是看了看官府封条,还是完整的,说明这些天没人从大门进出过这座宅子。   但很快,慕秋瞳孔微缩,指着白墙上的清晰黄泥脚印。   脚印略湿,显然是刚在墙上留下的。   郁墨顺着慕秋的手指看去,神情一肃,握紧手里的剑,上前将慕秋护在身后,同时朝躲藏在暗处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现在扬州的情况如此微妙,她带慕秋出门,当然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   “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郁墨走出伞下,慢慢走向墙角。   行进间,有个水洼太大,她绕不过去,干脆一脚踩了进去,淌泥水而过。   这道声响并不大,正在宅子里搜寻的人却敏锐察觉到了异样。   “有人在靠近。”   片刻,此人又开口:“宅子周围没有雀鸟叫声。来的人数不少。”   “贼人?”另一人问道。   “这么大张旗鼓,自己人。”最先开口说话的人吩咐第三人,“去开门。”   就在郁墨想施展轻功翻到墙头时,宅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有人一剑劈在大门锁链上。   锁链应声而断。   大门打开,沈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慕秋诧异:“沈默?”   如果沈默在门内,想必卫如流也在里面。   知道两人是认识的,郁墨松了握剑的力度。   沈默说:“我家大人和简大人都在,请进来吧。”   有卫如流在,里面定然是没危险的,她们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查这处民宅,慕秋也没矫情说不进去,撑伞去接郁墨,和她一块儿走进这座两进宅子里。   果然,慕秋见到了身着玄色常服的卫如流。   他并未看她,正在细细搜寻大堂。   简言之打了个招呼:“真巧。”   “有发现什么吗?”郁墨接了简言之的话茬。   简言之瞅了眼正在翻箱倒柜的卫如流。   要知道,以前卫如流这家伙都会主动给慕秋介绍情况,现在倒是摆出一副要把沉默寡言进行到底的模样来了。   “我们只比你们早到一刻钟,现在还在查看大堂,目前没什么发现。”简单概括完情况,简言之问郁墨,“你之前来这里查探过吗?”   郁墨摇头:“查探过,官府的调查结果我也看过,并未发现太多异常。”   两人攀谈时,慕秋也没闲着,在周围翻找起来。   刚找了一会儿,卫如流冷淡的声音响起:“这里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去书房看看吧。”   那里是发现尸体的地方,能查出的东西应该会比较多。   凝固多日的暗红色血迹,从书房门前空地,呈拖拽状一路蔓延进了书房里。   可以想象,那些死去的慕府侍卫,是在其他地方被击杀,随后有人把他们的尸体拖进了书房。   卫如流蹲下身子,用手蹭了蹭门槛上的血迹,垂眸思索片刻,不发一言。   慕秋打量着书房的摆设。   在慕府时,她偶尔会出入大伯父的书房。一个人能够更改自己的乔装打扮,他的某些细微习惯却很难更改,这个地方虽然只是个临时住处,但从笔架的摆放位置,再到大大小小毛笔的分布方式,都是符合慕大老爷习惯的。   慕秋从最里面开始搜寻,明知这里已经被人翻找过很多次,她依旧不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突然,慕秋眼尖,瞥见书架最里面有一块不寻常的阴影。   她撩好裙摆蹲下来,探手进去摸索。   果然,她的手真的够到了某种东西,慕秋心中一喜,猛地后撤起身。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了,并未注意到摆在身后不远处的铜制立灯。   就在慕秋的身子要撞上那盏立灯时,斜里猛地伸来一只袖口是黑色的手,握住立灯往后拉开。   拖曳声响起。   卫如流摆好立灯,神情严肃:“这是证物。动作小心些。”   慕秋站稳,听卫如流这么一说,再稍稍联想,自然猜到发生了些什么。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道谢,但在道谢前,慕秋骤然意识到不对。   她起身起得那么突然,他如果正在其他地方查看书房的情况,是如何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眼疾手快撤走立灯的?   除非……他当时就在她身后,而且一直关注着她的动静。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你找到的是什么东西?”郁墨的话打断了慕秋的沉思。   慕秋暂时顾不上去想其他事情,连忙翻看着手里那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纸片。   这是被烧过的纸片残余。   纸片的碳化程度极高,只有靠近中间那部分还能瞧出几分原样。   “咦,这张笺纸对着光时,好像会出现淡淡的波纹。”简言之奇道。   “应是墨纹笺。”卫如流出声。   他自幼常练字,这天底下有名气的纸张,他基本都接触过。   慕秋一听卫如流认识,小心翼翼将半块残纸递给他面前:“你再仔细看看,这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线索。”   卫如流:“……”   “怎么了,是不能确定吗?”   稍等片刻,依旧没等到卫如流的声音,慕秋疑惑看去,恰好瞥见卫如流晦涩的神情。   她不由一怔。   “可以确定。”   卫如流没看她,出声解释来历。   “就是墨纹笺。这种纸产自西北,质地绵韧,墨韵清晰,多被用来写信,每逢阳光纸张上会浮现出淡淡的墨色波纹,故而得名。”   郁墨没察觉到卫如流和慕秋间的奇怪氛围。   她眸光微亮:“你这么一说,倒是对上了。这种笺纸我听说过,制作工艺复杂,每年产量极少。慕大人轻车简从来到扬州,这种笺纸应该是在扬州本地买的。会出售这种笺纸的铺子在扬州顶多两三家,我们完全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才刚来片刻,就有了不错的收获,郁墨整个人表现得十分亢奋,小心把这片纸张收好,越发认真倒腾着屋内的东西。   简言之两只手枕在脑后,吹了个口哨,晃晃悠悠也走了。   卫如流留在原地,查看身前这张书桌。   耳畔突然传来轻柔的道谢声:“方才只顾着线索,忘了和你说声谢。”   卫如流握着书脊的手微微一僵,装作没听到般,没有耽误手头的工作。   慕秋在旁边看着他。   这种刻意无视,很像她这些天对他做的。   她做得那么明显,他肯定早有察觉。   以卫如流的性子,定会生气的。   但——这就是他生气的方式吗?   以牙还牙。   她怎么对他,他就用怎样的态度对她。   一言不合就见血杀人的酷吏,和她生气时,居然会表现得这么被动,这么生涩。   ……   这间书房并不大。   四人搜索一番,除了那张烧毁的墨纹笺,再也没有额外收获。   随后,四人连沈默共五人分头行动,去把其他几间屋子都找了一遍。   最后,五人汇集到大堂,交流彼此知道的情况,尽可能还原那天晚上在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事情。   依照卧室床头留下的打斗痕迹,可以推测,那天晚上贼人来袭时,慕大老爷正躺在床上休息。   那伙贼人实力极强,又是有备而来,负责保护慕大老爷的侍卫不敌,且战且退,护着慕大老爷从卧室逃到书房里。   书房里没有逃生的密道,但从那半块墨纹笺,可以进行一个合理推测,慕大老爷去书房是为了烧掉一些重要书信。   在慕大老爷烧毁书信时,屋外的厮杀始终没有停歇。   最后,慕家侍卫全部牺牲。   ……   简言之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按照我们掌握的线索,上面这些结论,大家都没有异议吧。”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贼人既然杀光了慕府侍卫,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把他们的尸体都拖进书房里?”   郁墨代入了一下:“是用他们的尸体对慕大老爷进行示威和威胁?”   简言之鼓掌:“郁女侠说得好,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郁墨摸了摸自己的眉骨,扬眉浅笑。   慕秋沉吟片刻,下了结论:“他们想从我大伯父手里得到某样东西。那样东西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重要到他们甘愿铤而走险,连京城派到扬州的刑部官员都敢杀。   至于具体是什么东西,慕秋就猜不到了。   她知道的情况并不算多。   在场众人里,显然卫如流知道的内情是最多的。   慕秋下意识想要扭头去看卫如流,可转到一半,又生生克制了自己的这股冲动。   先疏远对方的人明明是她,如今遇到需要他帮忙的事情了,如果她又主动去寻他搭话,倒像是把卫如流当个工具,呼之即来招之即去般。   但此事牵扯到大伯父,她很想探究个明白。   心下踌躇,还没彻底做出决定时,站在慕秋对面的卫如流转着手中弯刀,突然开口:“在逃的那位前任扬州知府,他有个心腹幕僚,姓范。”   “我从范幕僚那得到了有关前任扬州知府下落的线索后,命人送到刑部右侍郎和慕云来手里。”   他慢慢说着这些事情,仿佛只是随口道来。   慕秋却再也按捺不住,抬眼凝视着他。   可她看不见卫如流眼中的任何情绪,只能看到卫如流密如鸦羽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形成淡淡的弧形阴影,遮去他眸中所有神色。   “慕云来他们身处明处,哪怕拿到了线索,也很难抽出人手去做调查。”   “所以我怀疑,慕大人到了扬州后,想办法和慕云来联系上了,从慕云来手里拿到了线索,先各方势力一步找到了前任扬州知府,并且从他那里得到了某样东西。”   可这样东西还没被送回京城,慕大老爷的行踪不幸暴露,为自己和慕云来惹来杀身之祸。   简言之出声追问:“那他手里的东西……具体会是什么?”   卫如流:“很可能是一份名单。”   一份,写着私盐利益链里某些官员名字的名单。   “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份名单,拿回来!”慕秋骤然开口,声音坚定无可回旋,“若我堂兄和大伯父真因这份名单出了事,至少……牺牲的人不能白白丧命!”   ***   几人沟通完情况,又重新翻找了遍宅子。   确实没有别的收获,卫如流命沈默去通知衙役过来接手这里。   简言之推开半掩的窗,探头看着院子外高升的太阳,伸了个懒腰。   “难怪我这么饿,现在已过午时了吧。忙完了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他扭过头,笑吟吟,厚着脸皮道:“两位姑娘是本地人,这一顿,由你们做东如何?”   对于要蹭两位姑娘家的饭,简言之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简言之干脆,郁墨也直爽:“理所应当,这顿我和慕秋一块儿请了。附近有家酒楼,做本地菜最为地道,我们就去那吃吧。”   慕秋在旁边笑了笑。   她没什么吃饭的心情,不过也没出声扫兴。   但是有一个人扫兴了。   卫如流开口道:“你们去吧,我打算再去一趟知府衙门,瞧瞧慕府侍卫尸体身上的伤口。”   简言之摇着折扇,没劝卫如流。   他是肯定劝不动的。   能劝动的人,却未必想劝。   简言之心下叹气,陈述事实:“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怎么吃东西吧。”   卫如流眼风如刀,直刮简言之:“路上随便买点东西吃就好。”   “那行,你去吧。”   简言之也就把火加到这里。   剩下的,就看慕二姑娘怎么想了。   感情这种事情嘛,他这个做旁观者的,顶多只能为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他能把控的了。   卫如流转身,起初步子不疾不徐,后来越走越快,黑衣袍角几欲带风。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慕秋依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   侍卫尸体停放在知府衙门另一处停尸房。   卫如流进入衙门后,连腰牌都没露,仅靠一身煞气,便能让行走在衙门里的众人纷纷避退。   今天停尸房轮到王乐平值守。   王乐平是认得卫如流的,他想要跟着卫如流一并进入停尸房,帮卫如流搬动尸体打下手,却被卫如流冷声拒绝了。   “你守在门外,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丢下这句命令,卫如流迈过门槛,进入阴冷昏暗的停尸房,随手把门关上。   他戴上手套,径直来到第一具尸体面前,掀开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从头部开始检查第一具尸体的伤势。   在刑狱司里,他掌握的可不仅仅是审讯犯人的手段,连仵作检查尸体的一些技巧,卫如流也全都有涉猎。   检查尸体时,他动作并不重,没有对尸体造成任何损伤。   了解到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后,卫如流甚至为这个无名侍卫抚平衣服的褶皱,方才慢慢把白布盖好,覆在他脸上。   紧接着,卫如流没有停歇,继续去查看第二具尸体。   才刚掀开白布,几乎一天没进过食的胃隐隐烧灼起来,格外不适。   卫如流抿紧薄唇,动作依旧行云流水。   哪怕检查得再快,把这八具尸体都查看完,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门口摆着柚子水,卫如流用柚子水净了手,又熏了熏身子去掉身上沾染的死气,这才推开停尸房紧闭的大门,任由微醺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争先恐后闯进来——   穿着淡青长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门前阶梯上,两只手环着膝盖,头枕在膝盖上昏昏欲睡。   停尸房的门年久失修。   门打开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道刺耳的声音吵醒了昏昏欲睡的女子。   慕秋右手虚握成拳,边揉着困倦的眼睛,边转头,自下而上注视着卫如流。   他也在看她。一言不发。   “给你带了吃的。”慕秋自顾自道,“但我师兄说,你发了话,闲杂人等都不能进去,我就坐在这等你了。”   “哦,对了,他临时有事,托我帮他在这看着,并非是擅离职守。”   卫如流依旧不说话。   他只是在想,真可怕。   原来情绪被另一个人掌控,是这样的滋味。   她想让你愤怒,让你失望,亦或让你欢喜,都易如反掌。   这种失控的滋味,真可怕。   但更为可怕的是,明知如此,因着心底蔓延出来的隐秘欢喜,他还是朝她伸出了手。   他弯下腰,触碰过柚子水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落在她的眼尾,又一点点从她的眼尾划到她的脑后,五指堪称温柔地插入她的发间,迫使她与他对视。   “为何亲自过来找我?”   “给你送吃的。”   “随便派个下人过来就可以了。”   “他们送的东西,你会吃吗。”   “不是在无视我吗?”   慕秋没有否认:“是。”   卫如流缓缓收紧插在她发间的手指。   但在她感觉到疼痛前,他又停了下来。   这样都没有对她发脾气。慕秋抿了抿唇角,继续道:“关于这件事,我和你道歉。”   “只是口头道歉?”   “我知道你心底有气恼,你要我做什么才能消气原谅我?”   卫如流低着头,与她的距离近到呼吸交错:“慕秋,我讨厌反复。”   慕秋笑了:“恰好,我也讨厌反复。”   她不想让大伯母难过,所以她试过按照大伯母的话去疏远卫如流,亲近简言之。   但这些做法并不符合她的心意。   这些天里,她越是按照大伯母说的去做,越忍不住悄悄去注意卫如流。   与其这么不自在,还不如坦然去相处。   扬州一行波诡云谲,两人目的本就一致,她何必让自己和他因为彼此的事情而着恼烦忧。   “慕秋。”   卫如流眉眼依旧冷淡,没有因为她那句保证而软和下来。   “我不想探究你之前为什么会突然疏远我,但现在,既然你又主动走回来了,以我的脾气,不能再多容忍一次你无视我。”   这句好似威胁的话语,不知为何,慕秋听到后面,竟觉得里面带了几分委屈。   慕秋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卫如流:“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诺,五岳相倾。   她不是君子,但这个承诺,她会竭尽所能做到。   卫如流很喜欢她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剔透澄净,带着岁月难磨的温柔和认真。   而此时此刻,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只看到了自己。   他几乎着魔般,再次低下了头。   就在唇畔即将触碰到她的眼尾时,他停了下来。   卫如流微微偏头,在她鬓角轻轻落了一吻。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方才的承诺还不够。再加上这个,我原谅你了。”   带着淡淡沙哑的声音,连同那个郑重的吻,一并落在慕秋心尖。 第四十三章 第一更   直到卫如流在慕秋身边坐下,取出食盒里她专门买给他的三丁包子和蟹黄蒸饺吃起来时,慕秋还在晃神。   卫如流说要过来知府衙门查看尸体时,慕秋几乎脱口而出那句“我随你过去”,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后来她跟着郁墨和简言之去了酒楼,点菜时看到酒楼有一道招牌菜是酸辣鱼,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卫如流讨厌吃鱼”。   正准备提醒负责点菜的郁墨不要点鱼,慕秋才想起来卫如流并没有过来。   她心里的所有迟疑,她权衡的所有利弊,都被这接连两个念头给击溃了。   她记得卫如流的喜好,她并不如自己这些天表现出来的那般讨厌卫如流。   所以她过来了。   从酒楼里打包了两道扬州菜,提着食盒,坐在门口等他。   过来时,她已经做好了会被卫如流刁难的心理准备。   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刁难。   他只要了一句承诺,以及……亲吻她的鬓角。   慕秋的唇角一时紧抿,要扭头斥他轻薄了她,一时又松开,红晕从耳尖攀到颊侧,平添风情。   也许是因为方才的吻,明明两人都没有说话,坐得也不算靠近,但就是有莫名旖旎流淌期间。   “师妹!”   王乐平轻快的声音从院子外传进来,成功打破这种奇异的氛围。   卫如流夹着蒸饺的动作顿了顿,又面不改色继续吃起来。   他确实饿了,再加上心情愉悦,慕秋按照两个成年男人的食量买的食物,他自己一个人就解决得差不多了。吃得还非常香,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身后一米就是停尸房,里面正躺着十几具横死的尸体。   王乐平进入院子,明亮的目光先是落到慕秋身上,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卫如流。   他连忙肃容:“大人,你都忙完了?”   卫如流放下筷子:“忙完了。”   正事当前,那几分不自在彻底被慕秋抛到脑后,她忙追问道:“有查出什么线索吗?”   “这些人身上的伤口很奇怪。除了刀剑伤外,还有一种爪类伤口。”   “爪类?会用这种武器的人应该不多吧。”   “确实不多。里面有超过一半的人都是被这个爪类武器勾中喉咙,当场碎喉而亡。用这个武器的人武艺极强,而且应该是个擅隐蔽暗杀之人。”   慕秋来了兴致:“你和此人谁更强?”   卫如流看了她一眼,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这还用问?   顿了顿,卫如流也没有自大到小觑天下人:“不过若此人偷袭,胜负难说。”   偷袭讲究的是出其不意。   若真把握住了机会,哪怕六岁稚儿也可令天下第一人血溅三尺。   他们交谈时没避开王乐平,王乐平挠头,赞叹道:“大人不愧是出身刑狱司,连这种事情都能看出来!我这些天守着尸体瞧了好久,什么都没瞧出来。”   卫如流:“……”   爪类武器造成的伤口太明显,只要是个对武器有所研究的人,应该都不难看出来。   这声夸奖实在来得太过生硬,他甚至听不出是真心夸奖还是在暗暗嘲讽。   还是慕秋了解王乐平,面不改色接道:“术业有专攻,师兄的职责是看守尸体,又不是当仵作检查尸体。”   卫如流:“……”所以他的职责就是当仵作检查尸体了?   “师妹说得对,但卫大人也不是仵作啊。”   “能当大官的,当然什么都得学一点了。”   王乐平恍然大悟:“确实如此,要不然怎么卫大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大官,我只能当个狱卒,每个月守着一两银子俸禄过活。”   慕秋眉眼弯弯:“师兄年纪轻轻就继承了我爹的衣钵,这已经很厉害了。”   王乐平哈哈一笑,连腰杆子都比平时挺直三分。   其他狱卒都骂他笨,在师父离开后,他们把他排挤到一边,各种脏活累活都分给他干。   还是自家师妹好,从小到大就长得跟个仙女一样,还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欣赏他的优点。   卫如流哪里还听不出来慕秋是在哄着眼前这个狱卒。   她几乎没夸过他厉害,哄其他人时倒是耐心得很。   “回去吧。”卫如流说,“事情都办妥了,没必要再留在这里。”   他拎着空掉的食盒离开,步子不疾不徐。   慕秋向王乐平道别,说过两天再去他家里拜访王大娘。   她跟上了卫如流。   出了知府衙门,卫如流低声道:“方才有一句话没和你说。”   “什么话?”   卫如流认真道:“慕大人被从书房带走时还没死。”   其实没在那座民宅里找到慕大老爷的尸体,慕秋就一直怀着侥幸心理,慕大老爷是被那些人带走了,还活在人世。   但这只是一个最美好的猜想,她不能十足肯定。   现在卫如流很肯定地告诉她,慕大老爷被从书房带走时还没出事。   慕秋那颗漂浮着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从打斗痕迹,还有一些侍卫身上存在死前被逼供折磨的情况。只要我们能寻到慕大老爷的下落,抢先那些人一步找到名单,就能救回慕大老爷了。”   这一番话,他说着多少有些别扭。   慕秋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安慰自己。   ***   “爪类武器?”   郁墨过来找慕秋,从她这里得知此事后,面露异色。   慕秋了解郁墨,忙追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你也知道,郁家祖上是海匪发家,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世家,依旧做着海上和江上的生意,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海匪和江匪。”   郁墨知道慕秋牵挂慕大老爷的安危,没吊她的胃口。   “爪类武器有两种,分在末端系绳子的飞爪和套在手上的利爪。无论是哪一种,都具有极强的抓取力,适合攀爬。如果是在陆地里,盗贼喜欢用它来飞檐走壁,到了江上海上,就时常用这种武器来从小船攀爬到大船上。不过一般来说,在讲海上更为常见。”[注]   扬州位于长江之尾,素来是南北航运的必经之路。   慕秋:“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很可能是海匪出身?”   郁墨:“有这个可能。”   慕秋命人去请卫如流和简言之过来。   四人碰头,得知这一情况,卫如流直接安排道:“江海上的事情,郁家最为熟悉……”   他本意是请郁大老爷来帮忙,但郁墨在旁边跃跃欲试:“没错,所以爪类武器这个,交给我来调查就好。”   卫如流沉吟,没有马上应下。   慕秋说:“郁墨可以胜任。”   卫如流偏头扫了眼慕秋。   慕秋微微颔首。   郁墨在郁家这么受宠,还能拿到郁家少主令,靠的可不仅仅是身份和性子。   她是在江海里长大的女儿家,这些年里不知道和多少海匪打过交道,骨子里刻着的是祖上传承下来的桀骜和神采飞扬。   典型的郁家人。   卫如流默认了由郁墨负责此事,继续道:“我和简言之会带人顺着墨纹笺追查下去。”   简言之坐在角落里,抱着他的折扇打量卫如流和慕秋,险些笑出了声。   昨天晚上多硬气啊,他缠了半天,让卫如流吃些食盒里的糕点,卫如流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   今天慕秋单独给卫如流买了吃食,卫如流就胃口大开解决掉所有食物,拎着个空食盒回到住处。   哪儿还瞧得出来昨天晚上那种冷漠。   活生生像只炸毛后又被顺了毛的大狗。   听到卫如流点了自己的名字,简言之眼观鼻鼻观口:“我没有空。扬州本地的官员派了一堆帖子过来,想要邀请我们去赴宴。你不喜参加宴会,这件事只能由我代劳了。”   他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总要给地头蛇些面子,这样日后才好办事。而且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想试探他和卫如流。   既然那些人送上门,他当然要陪那些人好好玩玩。   扬州的水已经够混了,他要趁机于混水里捞大鱼!   “我和你一起查墨纹笺吧。”慕秋主动提议。   让她干坐着什么都不做是绝对不可能的,既然简言之没空,她和卫如流一起调查也无妨。   担心卫如流会拒绝,慕秋又多补充了一句:“我很熟悉扬州的情况。”   卫如流凝视着她,唇角笑意将出未出:“我知道。” 第四十四章 “这些诗里缺了一句。”第……   墨纹笺确实难得,繁华如扬州,也只有两家书肆在少量出售墨纹笺。   一家是扬州规模最大的书肆,有墨纹笺不稀奇;还有一家名为御笔斋,规模不大不小,但店里时常出售些新奇玩意。   慕秋的目光落在“御笔斋”三个字上,心念一动:“我们明日先去御笔斋看看吧。”   卫如流问:“你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慕秋微笑:“这倒没有。但如果扬州没有第二个同名字的书肆的话,这家铺子应该是我的。”   卫如流眉梢略扬。   在下面人呈上来的情报里,并没有提到御笔斋的幕后老板是慕秋。   “藏得不错。”   夸了慕秋一句,回到自己的院子,卫如流问沈潇潇:“墨纹笺的事情是你经手调查的?”   沈潇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   站在卫如流身后,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沈默疯狂对沈潇潇使眼色。   卫如流有不少心腹。   这里面有他的父母留给他的旧部,也有惹来灭族之祸的张家留给他的旧部,还有这些年里他自己悉心培养的人。随便一个人拿出去,能力都非泛泛之辈,所以他在成为刑狱司少卿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执掌了刑狱司所有权柄。   其中,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沈默负责护卫工作。   沈潇潇擅长易容、用毒和情报调查,暗地里的情报工作一直由她负责。   沈潇潇看懂了沈默的眼色,在卫如流开口前,当即半跪于地,请罪道:“可是属下的调查出了纰漏?”   “御笔斋是慕秋的铺子。”   沈潇潇没有推脱,马上道:“属下这就去领罚。”   慕姑娘和大人关系匪浅,查不出这条消息并不影响大局,但沈潇潇知道卫如流为何要责罚自己。   是她疏忽了。   他们身处扬州,更应谨慎行事,不放过一丝纰漏。   卫如流淡淡看向沈默:“你负责执刑,分寸自己拿捏。”   他早就发现沈默在那挤眉弄眼了。   在这方面和简言之一模一样。   偏偏又少了简言之那股小聪明劲。   沈默低头拱手:“是,老大。”   要是沈默知道简言之在想什么,定要大呼冤枉。   某些时候他是真的没有眼力见,至少这时候他听懂了老大的言外之意——   罚是肯定要罚的,但沈潇潇手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随便罚罚就好。   卫如流在责罚下属时,慕秋正和郁墨在庭院里荡秋千。   如今暮色将起,闲来无事,两人聊着这几个月在彼此身上发生的事情。   这几个月里,两人没断过书信往来,不过很多事情在书信里都不能细说。   这座庭院贯通内外院,来来往往于郁府的人都会路过此处,不过秋千所在的地方位于庭院深处,枝繁叶茂层层掩映间,走在长廊的人基本发现不了她们。   聊了片刻,郁墨前去更衣,慕秋垂眸坐在秋千上,脚下时不时晃动一下,让秋千轻轻荡起。   暮风浩荡,卷起她素色裙摆。   江淮离整理了几份公文,亲自给卫如流送来。   离开郁府势必会经过这处庭院,江淮离见枝头桃花初绽,起了游玩的兴致。   三年前刚中状元时,江淮离回老家探亲,曾在郁府住过三个月,他和送他出来的郁府管事说了一声,就让郁府管事先行离开,他自己在这处庭院里游玩,玩够了再自行离府。   枝叶层层叠照,他拨开恼人的树杈,正欲折下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江淮离心有所感,悠悠抬眼。   目光落在慕秋身上时,顺手折断那支桃花。   “咔嚓”一声引起慕秋的注意,她仰头望了过来:“谁在那里?”   日暮西沉,广寒初上,有下人点燃长廊照明的灯笼。   灯火朦胧间,有人穿枝拂叶,握着桃花从树后面走了出来,一身华服蕴藉流光,仿若脚踏流云自云端来,满是君子如玉的风姿。   “江公子?”   江淮离眼角眉梢都染上薄薄笑意:“真巧。”   “你怎么——”   慕秋正欲开口,江淮离突然抬手,修长食指抵在唇峰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慕秋下意识顿住自己的话音,与他对视。   江淮离微笑着,踩着倾泻一地的月华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将那支桃花珍之重之放到她身边,声音清润仿若春日微风拂面:“送给你。”   他靠近时,淡淡的沉香气息萦绕在慕秋鼻尖。   温凉如水,像极了江淮离这个人。   没等慕秋开口说什么,江淮离已重新直起身子,笑容越发温柔:“夜深霜重,早些回去歇息。”   说完这番话,江淮离离开了。   就像他方才的出现一样突兀。   若不是那支桃花还在慕秋身边,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场诡丽的梦。   慕秋垂眸握起桃花,放在指尖把玩着。   “发什么愣呢?”郁墨的话从身后传来。   慕秋回神:“没什么。”   郁墨的目光落在慕秋指尖:“这朵桃花开得真好。”   “江淮离送我的。”   郁墨下意识看向慕秋:“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和慕秋一同长大,两人当时不知事,还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嫁给怎样的郎君。   三年前江淮离住进郁府,教导她的庶兄策论,她在家里见到江淮离,去寻慕秋玩时还曾打趣慕秋,说这位状元郎完全符合她所描述的模样。   “什么都没说。”   郁墨打趣:“桃花这种花,可不是随便就能送的。”   “你说得对。”慕秋弯唇,“这种花不能随便送,自然也不能随便收下。”   慕秋踮起脚,将手里这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放到枝桠间,让它挂在枝头上。   若不细看,谁也看不出来这支桃花曾被折下来过。   “花很漂亮,但可惜了。”   不是每一朵潋滟到赏心悦目的花都一定要摘下,放下自己的花瓶里据为己有。   “有什么可惜的。”郁墨听不懂她话中隐喻,自地上腾跃而起,身姿轻盈摘下枝头最高的桃花,复又重新落回地面,递给慕秋,“我送的桃花可以随便收下。”   慕秋唇角倏地一弯,旋即,她再也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第二日清晨,卫如流过来寻慕秋。   窗户敞开着,窗明几净,一只羊脂细口长玉瓶摆在窗台边,其上插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慕秋站在窗内,指尖沾了水,慢慢浇洒到花苞上。   卫如流握刀走过去,站在窗外。   慕秋等了半天,没见他吭声,纳闷抬眼,恰好撞进了卫如流的视线里。她微微一愣,才问道:“这么早就去御笔斋吗,我还没用早膳。你用了吗?”   卫如流淡淡道:“我也没用。”   身后的沈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扬州有家早点铺子很好吃,我以前在扬州生活时,隔三差五就要过去吃一趟。既然你也没用东西,要不要一起?”   卫如流矜持颔首:“可以。”   这家卖早点的铺子生意很好,明明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一大清早,几张桌子依旧坐满了人。   慕秋是熟客了,老板娘瞧见慕秋时,惊喜地和她打了招呼,瞧见跟在慕秋身后,一身黑色劲装的卫如流,老板娘先是有些诧异,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露了然之色,热情招待两人,又问两人要吃些什么。   慕秋几乎把早点铺子里有的东西都来了一份。   老板娘诧异道:“这会不会太多了?”   慕秋弯着眸子:“没事,我这朋友胃口好,他应该能吃得完。”   卫如流盯着她。   慕秋问:“不是说没用早膳吗,等会儿多吃点?”   卫如流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旋即又很快放平:“好。”   老板娘也是过来人了,她一样东西一样东西给两人上,瞧着卫如流动筷子的速度慢下来,不再上菜。   卫如流吃东西的速度并不慢,但仪态格外讲究,慕秋吃得差不多,放下汤匙。   瞧着卫如流还在继续,她好笑道:“卫公子,我们走吧。”   卫如流果断放下筷子。   天色尚早,御笔斋里没什么客人,掌柜坐在柜台里算账。   慕秋和卫如流走进来时,掌柜抬头瞧了一眼,招呼两人一声,让他们先随便看看。   慕秋也没打扰他,她从摆件里挑出一个竹编的笔架。   这个笔架的材质并不名贵,胜在刀工精巧,能看出来雕刻得极为用心。   再仔细看,笔架上竟还刻着几句诗,出自《洛神赋》。   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掌柜终于把手里那笔账算清楚,放下挽起的袖子走到慕秋面前,和气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个笔架是前天刚送到店里的,构思精巧,无论是自己用还是拿去送人,都颇为雅致。”   慕秋越看越喜欢,只觉得这笔架很合自己的眼缘:“帮我装起来吧。”又问,“店里可有墨纹笺卖?”   掌柜笑着指了一摞摆放得格外讲究的纸:“姑娘还真是问对地方了。这全扬州城啊,没几家书肆卖墨纹笺的,我们家就是其中之一。”   卫如流就站在不远处,伸手取了一张纸,对着阳光照了照。   确实是墨纹笺无疑。   “这墨纹笺,铺子里卖多久了?”   掌柜随口道:“去年年底才开始卖的。”   慕秋了然。   去年年底正是堂兄前来扬州,她决定扩大扬州生意的时候。   “那找你买墨纹笺的人多吗?”   掌柜动作一顿,到这时察觉出不对来了:“二位……”   慕秋取了二两银子放到柜台上,手心里的令牌露了出来。   “一百张墨纹笺要十两银子,哪怕在扬州城,买的人也不算很多。”掌柜神色不变,“我们店里还有不少精巧的玩意,全都在二楼,不知道二位贵客有没有兴趣上楼一观?”   慕秋:“烦请带路。”   一行人才上二楼,掌柜连忙回身行礼:“小姐,我这就派人去请周管事。”   掌柜先给慕秋、卫如流和沈默沏茶,请他们坐下,又派人跑一趟去请来周管事,最后抱着记录有墨纹笺出售情况的账本跑回二楼,陪坐在一旁。   他把账本递到慕秋面前,毕恭毕敬。   慕秋从去年开始翻看,很快找到记录有墨纹笺的那一页,认真翻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问题,递给一旁的卫如流。   在卫如流翻看时,慕秋向掌柜询问起店铺的经营情况。   起初还好,后面的问题越问越刁钻。   掌柜冷汗涔涔,每个问题都要斟酌许久才开口回答,生怕自己有哪里说的不对。   “不错。”   听到慕秋这句评价,掌柜如蒙大赦,长长舒了口气。   掌柜刚想笑着说两句话,楼梯口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周管事出现在二楼。   周管事看起来瘦了一些,但面容显得更精神了,眸中不时有精光一闪而过。   在看见慕秋时,周管事眸中精光尽敛,恭敬俯身抱拳:“小姐。”   慕秋平静地打量着周管事:“不用多礼,这些天辛苦你了,坐下吧。”   她当时想要在江南铺开生意,纯粹是为了帮到大伯父和堂兄,可是她布的手段还没来得及展示威力,周管事还没从京城抵达扬州,大伯父和堂兄就接连出事了。   不过她现在也来了江南,她之前布的手段正好能用上。   周管事搬来凳子坐下,解释道:“前些天就听说小姐到了扬州,但担心会暴露小姐的安排,我没有主动去拜见小姐。”   不过他叮嘱过手下的掌柜,若是看到有人出示信物,一定要第一时间来告知他。   周管事还想再开口,但瞥了眼正在看账本的卫如流和沈默,欲言又止。   慕秋轻声道:“无妨,你有话直说,这种事不用避着他。”   卫如流翻页动作一顿。   随后,他格外利落翻过一页。   纸张发出脆响,听在耳里还有几分悦耳。   周管事这才安心,开口问道:“小姐的安排可曾告知过大少爷和大老爷?”   “告知过。”慕秋眸中微亮,身体下意识前倾,急迫道,“为何你会这么问?”   连卫如流也从纸页间抬起头。   周管事看向立在自己身后的掌柜,示意他开口说话。   掌柜答道:“小姐可还记得方才那个刻有《洛神赋》诗句的笔架?那个笔架,是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我们书肆门口的。”   ……   大概一个月前,某日中午,天色格外阴沉,不多时刮起狂风下起暴雨来。   御笔斋掌柜打算出门去吃些东西,他正要将油纸伞打开,斜里突然窜出一个少年来。对方背上背着一堆柴禾,头顶戴着斗笠,斗笠檐压得极低,神情冒冒失失,显然是想冲到这片屋檐下躲雨来的。   掌骨一时不察,被少年撞倒在地。   他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这么一撞。   少年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没等他开口骂人,少年一溜烟就跑掉了。   摔了这么大一跤,掌柜也不打算出门了,他手撑着腰,拖着一条腿慢慢走回书肆里。   才刚坐下,就发现了放在柜台里的竹制笔架和一页书信。   书信只有一行字,托他售卖竹制笔架。落款是一个“慕”字。   御笔斋的掌柜知道自己主家就是姓慕,虽然疑惑这封书信的来历,但想着卖笔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按照信上所说去做了。   从那之后,只要书肆里的竹制笔架卖出去,没过多久,又会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笔架悄悄出现在他的柜台。   ……   “那封信就是用墨纹笺写的。因为疑惑一个卖柴的少年怎么用得起墨纹笺,我对这件事记得格外清楚。”掌柜声音笃定。   “那封信呢?”慕秋忙问道。   掌柜请她稍等片刻,转身去了后院,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封存完好的书信,折返回来交给慕秋:“小姐请过目。”   慕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才看第一眼便失望了。   这绝不是大伯父的字迹。   很快慕秋又振作起来。   这封信不是大伯父写的,但这个送信送笔架过来的少年,很可能接触过大伯父!   “小姐。”掌柜道,“我还誊抄过笔架上的诗句。一开始我没太在意,但后来我发现,笔架上的诗句虽然都出自《洛神赋》,却从未重复过。”   慕秋微讶,对于这位掌柜能做到这一步,她是很满意的。   “你誊抄过的内容呢?”   掌柜从二楼的博古架取来一个木匣。   慕秋打开木匣,按照顺序一一读着诗句。   在读到某一部分时,她眼眸蓦地温热起来。   “这些诗里缺了一句。”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带有她名字“殊观”的这句诗,没有出现在笔架过。   不用想,这定然是故意缺的。   ……大伯父正在用这种办法,呼唤着她。 第四十五章 婚约组。   离开御笔斋时,慕秋把誊抄的诗句、竹制笔架和账本都带走了。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她还胡乱买了很多或贵重或精巧的物件。   混在这些东西里,竹制笔架一点儿也不显眼。   紧接着慕秋和卫如流又去了扬州最大的书肆,把那儿也逛了一遍。   虽然这种掩人耳目的办法很老套,但办法不在老套,只要好用就行。   回到郁府,慕秋神色间的悠闲瞬间消失,她快步领着卫如流去了她的书房,反手合上大门。   卫如流抱着刀,站在身后望着她:“这么急切?”   “我忍了一天。”   但在说正事前,慕秋有些口渴,她拎起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放凉的水。   她取过两个倒扣放置的茶杯,刚要满上,卫如流抬手,按住壶身。   “别喝冷水。”   从慕秋手里抽出茶壶。   他吩咐守在门口的白霜去换盏热水。   慕秋:“……”   明明是在她的院子,他使唤起人来怎么这么自然。   水雾从杯沿缭绕升起,两人坐到窗边桌案前。   窗台一角,潋滟桃花于羊脂细口长玉瓶里含苞待放,细碎暖阳被它过滤之后,方才笼罩在慕秋身上。   慕秋问:“说说你的看法。”   “笔架是在一个月前出现的,恰好在一个月前,御笔斋卖给一个书生一刀墨纹笺。”   因为墨纹笺的特殊性,御笔斋进货不多,绝大多数货源都被固定买家包圆了。   一个月前那个买墨纹笺的书生,看起来却是生面孔。   不过打开门做生意,掌柜也没太注意这个书生的长相和年纪,只是在账本后面随手做了标记。   慕秋的看法和卫如流一致,账本里能引起她注意的地方只有这里。   “关键点还在笔架和这页书信上。”   卫如流认真端详起书信上的字迹,又用指腹摩挲着刻在笔架上的那句诗,感受着笔锋走势:“给我纸笔。”   书房里的纸笔都是现成的,卫如流身着劲装,连袖子都不用挽,悬腕落笔,挥墨自如。   慕秋探身看去。   他已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慕秋觉得眼熟,猛地看向那页信笺。   卫如流竟把信笺上的字,一笔不差临摹了出来。   临摹完信笺后,他连刻在笔架的字也全部临摹到纸上。   这一手实在惊到了慕秋。   她试图从中找出卫如流的错误,但哪怕是最细微的横竖撇捺弯钩,卫如流都完全遵循了对方的用笔习惯。   模仿字迹这种难事,他竟做得如此轻松写意。   卫如流落下最后一笔:“在找什么?”   慕秋没说话,但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取来一张空白的墨纹笺,用自己的字迹抄写那句“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光洁如玉、富贵精致的笺纸,在它所承载的这行字面前,也黯然无光。   卫如流的字迹笔锋凌厉,铁画银钩,时有刀气破纸而出之态。   唯独这次,在抄写这句诗时,他不知不觉间放柔了笔端。   横竖撇捺比平时圆润些许,看起来和他年少时的字迹相差无几。   所以慕秋在看到这句诗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手字,和她曾经在西山寺翻看欣赏过的经书上的字,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慕秋看向卫如流。   她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些记忆片段。   在那些记忆片段里,一位身着月牙色长衫的小少年身姿挺拔跪坐案前,焚香净手后,虔诚抄写经文。   岁月流转,窗外桃花早发又凋谢,少年渐渐长大,依旧会跪坐在同一个位置抄写经文,仿佛静止在时光的另一头。   慢慢地,那位身着月牙色长衫的少年,与眼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影彻底重叠在一起。   慕秋伸出手掐了他一把,佯怒道:“卫如流,特意抄这句诗,你是在调戏我吗?”   “慕秋……”卫如流眸色深沉,扣住她的手腕不容她撤走,“那你又在做什么?”   慕秋避而不答。   “我们先说正事。”   “我的问题也是正事。”卫如流慢慢放开了她,“但依你的想法,先说另一件事吧。”   慕秋的手仿佛被烫到了般,迅速将手背到了身后,盯着他临摹出来的那页纸,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正事上。   “你发现什么了?”   “写信和雕刻笔架的是同一个人。他拿笔和拿刀的力度都很足,但落笔和落刀时腕力偏虚,可知是常年握笔读书、拿刀雕刻东西,但从未习过武。”   慕秋顺着卫如流的话往下思索。   “常年握笔,字迹清隽,他应该是个读书人。拿刀雕刻东西,如果不是兴趣,就是为了补贴家用。这应该是个家境贫寒、学识不错的读书人。你觉得这个推测合理吗?”   “没什么问题。”卫如流想了想,又指着那个笔架,“做笔架的竹子材质很好。他若是家境贫寒,那这些竹子绝不可能是他去买的。”   慕秋两手一合,接道:“他应该是就地取材。也就是说,他住的地方附近很可能有一片无主竹林。而且他那天出现在御笔斋掌柜面前时,还背了一堆柴禾。他有没有可能是住在山脚下?”   “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去找。”   有方向继续追查下去,总比没有任何头绪要强。   他们若是能找到这个少年,就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更多有关慕大老爷的事情!   得到这么大的收获,慕秋心情极好,喝了一口水。   卫如流拨弄着羊脂玉瓶里那朵桃花:“聊完了这件正事,你要与我聊回刚刚那件正事吗?”   慕秋差点儿没拿稳手里的杯子,她努力保持从容:“我有件事想问你。卫如流不是你的本名对吧。”   卫如流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好奇起这个问题。   不过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提过我的本名了。我单名一个江,如流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字,知道这个字的人并不多。”   海纳百川之如流。   父亲期许他有海纳百川的胸怀,有并吞八荒的雄心,他却终究是辜负了父亲的期许。   “卫江……”   慕秋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原来不是什么魏江,而是卫江吗。   外出一日,慕秋有些累了,她下巴枕在两只手上,隔着散落的书笺和桃花,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声音很轻:“你以前是不是在西山寺抄过很多经书?”   “是。你读过?”   “读过。”   卫如流了然。   难怪她刚刚看到他的字迹反应会这么大,是认出他的字迹了吧。   其实想想,她会这么惊讶也不奇怪。   谁能预料到,那个曾经跪坐佛前,虔诚抄写过无数本经书的少年,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慕秋眼里流淌着好奇,卫如流盯着她黑润的眼眸,起了谈兴。   “我小时候身子弱,有一年无缘无故大病一场,药石无医。”   “后来我母亲请来无墨方丈,无墨方丈说我身上煞气重,需靠佛门镇压净化,把我带去了西山寺。我不信神佛,但这世间有些事就是玄之又玄,用道理说不清楚。到了西山寺后,我的病不药而愈。”   “在那之后,我每年有两个月时间会去西山寺小住。住在那也是无聊,我想着磨砺自己的心性,顺便为家人祈福,就时常埋首桌案前抄写经文……”   他的声音很轻。   慕秋努力凝神去听,但实在抵挡不过汹涌的困意,枕着手闭眼睡了过去。   卫如流注意到这一幕,用手托着头,继续道:“我抄书时,其实最讨厌别人在我旁边吵闹说话。”   “但有个长得胖乎乎的小丫头,她是亲戚的女儿,说又说不听,骂也骂不得,只好认了栽忍着她,后来慢慢地,倒是习惯了。”   再后来,母亲问他,愿不愿意与那个小丫头定亲。   那时他已有十二岁,正是少年知晓慕艾之时,母亲来问他的意见,他说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想到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漂亮女童,心里却觉得别扭得很,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自己的未婚妻这个身份对上。   卫如流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她的颊侧。   温热,柔软,细腻如最上等羊脂玉。   原来那个曾险些与他交换婚书,定下婚约的小女童,已经出落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睡梦中,慕秋突然拧起眉心,似乎是有些不舒服。   卫如流做贼心虚,收手抱在身前。   慢慢地,慕秋的眉心又松开了,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卫如流松了口气之余,又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好笑。   他没有喊醒她,怕她着凉,解开外袍盖在她身上。   余光瞥见那支迎风招摇的桃枝,卫如流扭头往外走去。   片刻,他握着一支新的桃花回到院子里,随手抽走羊脂玉瓶里原本的那支,将自己折来的桃枝放入瓶中。 第四十六章 【二更合一】个人私事。……   “小姐,小姐,快醒醒……”   迷迷糊糊间,慕秋听到有人在喊她,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原本坐在对面的卫如流不见踪影,白霜站在她身侧。   “天快黑了,小姐再睡下去,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白霜给慕秋斟了杯温水。   慕秋喝了两口,眼底残存的睡意散去,她问道:“卫如流何时走的?”   “刚走不久。”   慕秋摸着披在肩膀上、不属于自己的外袍,那她应该没睡多久。   解下外袍抱在怀里,慕秋放下茶杯,刚想起身活动活动,余光瞥见摆在窗台的羊脂玉瓶,总觉得插在瓶里的花和上午看到的有些不太一样。   她用指尖碰了碰娇艳的花瓣。   桃花迎风招展,仿佛是在回应她的动作般。   慕秋莞尔一笑。   竹制笔架的调查暂时还没出结果,不过郁墨那边也有额外收获。   郁墨最近一直在追查江南一带的盗贼海匪,可惜没有什么头绪。   后来在简言之的提醒下,郁墨扩大搜索范围,从四十年前开始找。   要是让其他官员来调查,别说往前调查四十年,就算是往前调查十年,也会因为官员的任免调动等缘故,不能保证自己的调查毫无疏漏。   郁墨来调查却是轻而易举。   郁家在江南扎根上百年,这上百年的资料,只要郁家有,那郁墨就全部都能翻找出来。   果然,往前慢慢排查,郁墨成功找出几个有嫌疑的人物。   屋子里,郁墨先将第一个人的名字用飞镖钉在墙上。   她两手抱着长剑,开口介绍这个人。   “陶高卓,三十六年前为祸一方的江南大盗,犯下过无数杀孽。曾劫杀过当朝五品官员,那时他用的武器就是飞爪。已于三十二年前被抓进狱中,后来不知所踪。”   “但据我家的调查结果来看,陶高卓逃出监狱后没多久就死于仇杀了。”   简言之两条腿交叠,看了看面前的资料,思索道:“以他的性情,如果真的还活着,后来不可能不继续犯案。我觉得他的可能性不太大。”   慕秋:“确实,此人在三十六年前就已有三十余岁,活到如今已是垂暮之年。”   卫如流坐在慕秋旁边,听着他们交流,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郁墨点了点头,继续钉第二个人的名字。   “那这个,冯兴运。出身于江南一个小世家,原本家境优渥,后来家道中落,他走投无路加入鱼雁帮,后来成为鱼雁帮的二当家,专门负责销赃的活。”   简言之用折扇抵着自己的下颚:“有这个可能性,但冯兴运的武功好像不太强吧。”   跟随慕大老爷的慕府侍卫,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好手。   慕秋想了想:“鱼雁帮这个帮派,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帮派,如果冯兴运真的这么强,想来鱼雁帮也不会混得这么差。”   卫如流已翻看起第三个人的资料。   接下来,郁墨又陆续介绍了两个人,都被简言之和慕秋一一否决。   “那就只剩下最后两个人了。”   接连被否决,郁墨有些许沮丧,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能直接排除掉错误人选,也能省下不少功夫。   这六个人要都不是,她再去重新调查就好了。   郁墨眉梢重新恢复神采,在墙上钉了一个新的名字:“朱绍元。”   她还没开始介绍朱绍元的具体情况,没有出过声的卫如流突然开口:“应该就是此人。”   众人纷纷向他看去。   “十二年前第一帮虎豹帮的帮主,既擅长使用飞爪,也可近身用套在手上的利爪杀人,杀人手段格外血腥。后来虎豹帮犯下的罪行太多,被朝廷派兵围剿,朱绍元就此不知所踪,虎豹帮也不复存在。”   卫如流面无表情念着资料上的信息。   他放下资料,慢慢活动着手指骨节,一把握住弯刀刀柄。   “扬州私盐贩卖猖獗,正是起于十余年前,时间对得上。”   慕秋接道:“你是觉得,明面上朝廷在围剿虎豹帮,实际上,虎豹帮有可能是被朝廷某些官员给收编了,这些年都在为某些官员做事?”   简言之摩挲着下巴:“有可能。扬州水系发达,盐田的私盐想要运输到全国各地,势必要通过航运的手段。那些人要是想做私盐生意,肯定要收编一些海匪为他们帮忙,负责做那些他们不方便露面的脏活。”   提到朝廷,郁墨并不熟悉,但要是说起海匪,郁墨就再了解不过。   郁墨顺着简言之的话道:“要是事情真如你所言,那虎豹帮肯定还存在,只是换了个名字隐匿起来!”   她“哈”了一声,摩拳擦掌:“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人是在拿天下人当傻子吗。”   卫如流转了转手里的刀,对郁墨说:“可以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   虎豹帮这么大,如果真的都被收编了,肯定会留下其他线索。要是查得好,兴许会捞到大鱼。   慕秋看着郁墨:“接下来调查千万要小心。”   再查下去,是有可能捞到大鱼,但也可能打草惊蛇,引来祸患。   贩卖私盐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那些藏在幕后的人已经疯了,他们连钦差都敢杀,连驿站都敢围堵,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别说郁墨只是郁家的小辈,就算是郁大老爷,真威胁到那些人的性命了,他们也敢举起手里的屠刀。   简言之蹙起眉来,心下纠结。   可没等他想通一些事情,另外三人瞧着午时已过,是时候去用些东西。   眼看着慕秋和卫如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而郁墨也要跟着他们离开,简言之连忙叫住郁墨:“郁女侠,稍等。”   郁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简言之。   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一派潇洒肆意。   “有什么事?”   简言之从容笑道:“你为何要这么积极帮忙调查?”   郁墨皱了皱眉,觉得他在说些废话:“慕秋的堂兄和大伯父都出了事,我总不能看着她难过却袖手旁观吧。”   理由?   理由很简单。   慕秋想这么做,慕秋需要有人帮忙,而她恰好有这个时间和能力。   “你不怕为自己的家族惹来祸患吗?”   简言之不信她看不出来这其中隐藏的危险。   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后辈,性情也许简单纯粹,但绝不是毫无城府之辈。   郁墨歪了歪头,高马尾也随着她的动作往旁边倾了倾,她笑道:“简大人知道郁家当年是如何发家的吗?”   “额……”简言之斟酌了一下,试探性答道,“从海匪发家?”   “是。大海其实也很危险,在海上航行,随时都有可能会遇到海浪和风暴,郁家先祖历常人所不能历,冒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险,这才成功发迹。”   郁墨一直觉得自己是典型的郁家人。   她的骨子里,刻着从祖辈时就流传下来的冒险因子。   “只要不是参与到谋逆之事,任何事情,只要我想做都可以去做。家族利益?这当然很重要。但要是族中后辈一心念着家族利益,没了冒险的勇气,这绝对不是郁家先祖想看到的。”   郁墨说完,瞧着简言之没什么话要说了,抱着她的剑,脚步轻快离开此地。   宽敞的书房里只剩简言之一人。   他垂着眸,思索郁墨方才那一番话。   虽说他来了扬州,但这是因为他身为大理寺少卿,身份摆在那里,哪怕不想过来也必须要过来。并不是他真的有多勇敢。   简言之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贪生怕死,热爱享受,平日里一点儿小伤小痛,他就能抱着手哭嚎整整一日。   他和卫如流不同,卫如流把命悬于刀尖,时刻赌命前行,而他呢,赌钱还差不多。   扬州一行,简言之不求自己有功,但求无过。   可现在来看,慕秋和卫如流都越陷越深,连原本与此事毫无牵扯的郁墨都能为了慕秋如此勇敢,他作为卫如流的朋友,对比之下,似乎从不曾为了卫如流做过些什么。   为了家族利益着想,不想太得罪一些势力?这冠冕堂皇的一句话里,有多少是出于他的逃避心理。   罢了,这回他也豁出去了!   不就是和那些贩卖私盐的势力杠上吗。   干了!   “郁墨,郁女侠,你等等啊!你缺不缺人手,我陪你一块儿干活啊!”   他这边虽说还要糊弄扬州地方官员,但平日里还是比较有空闲的。   卫如流和慕秋那边不需要他掺和什么,他还是去帮郁墨分担一二吧。   谁想,简言之经过无数心理挣扎才做出的决定,到了郁墨那却被她嫌弃了。   “我手底下那么多人,缺你一个帮忙干活的?”   呸,她怀疑简言之是想抢她的功劳!   简言之死皮赖脸:“哎,不要这样,咱两什么交情,郁女侠你就让我凑个热闹吧。”   郁墨试图扒开他:“咱两什么交情都没有。”   简言之挣扎,死死抱着她的手臂:“话不能这么说,你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自然没有交情了。”   郁墨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简言之这种人,她被缠得受不了,连连松口:“行行行,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但你要是做不好,我随时都要把你踹走,免得你耽误我干活。”   简言之:“……”   他就差举手发毒誓了。   这辈子他还从未如此上赶着干活过。   一时间,简言之都被自己深深感动了。   守在旁边的郁府管家围观了全程,他不着痕迹看了简言之一眼,面露嫌弃之色。   这些年里,想要接近他们家小姐的郎君不知道有多少,那些人为了吸引小姐的注意力,使出了各种手段。   这位简大人出身不凡,没想到居然这么死皮白赖,他真是开了眼了。   郁墨和简言之在这掰扯时,另一头,慕秋主动叫住卫如流:“你的外袍还落在我那,我已命人洗好晾干,等会儿送去你的院子。”   卫如流应了声好。   一刻钟后,慕秋亲自将卫如流的外袍送来给他。   她衣着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卫如流叫住她:“你要出门?”   “是。”   卫如流直接抖开手里的外袍穿上:“去哪儿,我陪你去。”   他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行云流水,慕秋愣了愣,眼看着他已在垂眸系外袍扣子,方才别开眼婉拒道:“去我师兄家。你公务繁忙,这是我个人私事,与案子无关,你不用随我同去的。”   “我公务再繁忙,抽空处理个人私事的时间还是有的。”卫如流系好扣子,率先走下台阶,立于长风中回身凝视她,冷厉的声音无端勾人,“走吗?”   耳畔风声蓦然喧嚣,慕秋心跳快了几拍。   她的事情,何时也成了他的个人私事了。   慕秋抿了抿唇,抬手挽了挽鬓角松散下来的发,试图用手指掩去燥红的耳根:“那就走吧。王大娘的扬州菜做得极拿手,你有口福了。”   慕秋前段时间和王乐平约好了,说要去拜访王大娘。   她爹这边没什么亲戚,很多街坊邻居虽处得好,但也不用特意上门去做客,只有王大娘那边,从小看着她长大,怜惜她从小和亲生父母走散,养父又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每一季度都会给她做新衣服新鞋子。若养父出了公差,好几天不着家,王大娘还会特意喊她去家里吃饭。   之前在京城也就算了,两地相隔太远,她只能准备丰厚的年礼给王大娘。   现如今她回了扬州,于情于理都要去多见见王大娘。   从养父那件事再到堂兄和大伯父这件事,慕秋已深刻体会到何为世事无常。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唯有在当下多做些自己该做的事情。   如此,若当真有不测发生,也不至于太过抱憾。   坐着马车到了巷子口,慕秋示意车夫停下来。   她望着卫如流,眸光明亮:“我想走进去。”   这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巷子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离开后再回来,她不想坐在马车里,透过小小的车窗看着外面的一切。   卫如流无法体会她的这种想法。   他曾经说自己居无定所并非空话,最频繁的时候,他一个月内甚至换了九个住处。   但她想这么做,那他奉陪就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用刀背撩开车帘,先跳下来,回身扶她。   这个时辰正是下午,大人都在忙碌着,巷口水井边只有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玩耍。   一辆漂亮的马车突然出现在巷子口,这毫无疑问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其中一个年龄偏大的孩子在看清慕秋的容貌时,惊喜喊道:“慕秋姐姐,是慕秋姐姐回来了。”   慕秋循声看去,脸上露出笑容来。   她看了看卫如流。   卫如流点头。   慕秋走到几个孩子身边。   她才离开几个月,巷子的变化还没这么大,这些孩子她都是认识的。   慕秋从怀里取出饼干蜜饯,分给他们,耐心回答完他们的问题,这才背着手走回卫如流身边,如变戏法般,又变出一袋蜜饯干果:“你也有份。”   卫如流扯开袋子口,捏一块梅子肉丢进嘴里:“很甜。”甜到人心里。   两人往里走,卫如流边走边吃,慕秋见他吃得欢快,想从袋子里取块饼干,被他轻松避开:“这些都是我的。”   慕秋:?   还刑狱司少卿呢,吃他一块饼干都不行。   幼稚!   很快,慕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慕秋指着门前种有一棵桂花树的老旧院子,对卫如流说:“这是我家。”   其他家里若是在门前种树,都会种些能结果子的果树,只有纪安康,想着慕秋一个小姑娘会喜欢花花草草,特意托人找了棵桂花树苗,他陪着慕秋一块儿种下。   从到扬州以来,慕秋心里始终有些沉重,也许现在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她心头的阴霾仿佛也被这份熟悉和安逸拨拂开,脸上笑容轻快几分。   慕秋甚至有闲情和卫如流说起以前的趣事:“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棵树种了十年,越长越茂盛,但只有一年开过花,后来就再也没动静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太可惜了,我和郁墨约好了,说等它开了花就采来做桂花糕吃。”   卫如流打量着院子,安静充当听众。Ding ding   接近巷尾时,慕秋指着一个张贴有对联的院子:“就是那了。”   她上前敲门,大声道:“大娘!”   里面很快传来动静,王大娘走来开门,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高兴:“秋儿来啦,快快进来。”   木门敞开,王大娘牵着慕秋的手:“前些天乐平他说你回了扬州,我就想着你肯定会过来见大娘,特意让他买了些吃食放在家里备着。”   慕秋跟着王大娘往里走,回头对卫如流说:“进来时记得把门掩好。”   “还来了其他客人?”王大娘这才发现卫如流。   她眼睛看不见,平时很少出门接触生人,所以刚刚慕秋敲门时才会顺便大喊,就是为了让王大娘听到她的声音。   慕秋:“我朋友,说是想来尝尝你的手艺。”   “临时和慕秋过来做客,也没给您备什么礼物,等会儿做饭时要是有什么需要,我给您打下手。”卫如流表现得十分礼貌,慕秋忍不住瞅了他两眼。   卫如流回望她,唇角似含三分笑,眼睛仿佛在说,我不能表现得这么礼貌吗。   他若真想对一个人表现出尊重,他的礼节定没有任何可被挑剔之处。   哪怕王大娘不是慕秋的长辈,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妇人,他也不会对她流露出任何高傲和刁难。   他手里的刀,心中的锋芒,不会对准这样努力活着的平民。   淡薄的春光洒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斜飞入鬓的剑眉。   慕秋有些失神,她第一次发现,卫如流笑起来是这般风姿。   冷厉混着温和,冰雪夹着灼热,仿佛是天山绝巅处万年不化的那捧雪,悄然化成了一汪冰水,明明还是冷的,却沁人心脾。   王大娘一听声音,才知道来的还是个男子,她笑得合不拢嘴,高兴招呼道:“快快一起进来。”   院子很简陋,角落用木竿做了晾晒衣服的地方,几只羽毛光滑的鸡在角落里打着转。三人进了屋里,慕秋不用王大娘动手,自己去倒了三碗水,又从柜子里取出瓜子花生,边掰着花生边与王大娘聊天,问起王大娘的身体。   “都挺好的,你送来的那些补药,乐平都按照你在信上说的,每隔七天给我煎一贴。你瞧瞧,我的面色是不是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确实是。慕秋高兴道:“有用就行,下回快吃完了我再给您买。”   王大娘笑了。她也没让慕秋不必破费,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性情她再清楚不过,如果吃些补药就能减少慕秋对她的担心,那再好不过。   午后阳光慵懒,王大娘已睡过一场午觉,谈兴正好。   王大娘说起纪安康,说纪安康是一个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情,又说起慕秋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是怎么和牢狱的狱卒打好交道,是怎么帮狱里的犯人写状词。   正是这些经历一点点塑就了她,让她变成今日的模样。   而这些经历,也是他错失的她的十年。   卫如流听得很认真。   他忽而忆起她为琴师翠儿写的那份状词。   ——依大燕律法,官府不可随意动用私刑。   在读到这句话时,他曾觉得她的想法天真得可笑。   若当真人人都遵守大燕律法,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枉死的冤魂。   但现在,他突然就能理解慕秋的想法了。   他觉得天真可笑的一句话,却是她一直在坚守的信念。   这份信念,这份赤忱,是值得被尊重的。 第四十七章 “还怕我吗?”   王乐平穿着狱卒衣服,拎着草绳绑好的肉走回家,一推开门就大嚷道:“娘,我回家——”   一个“了”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瞪着站在水井边,挽着袖子打水的卫如流,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大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乐平声音磕巴。   水桶装满了水,卫如流不废什么力气,轻松拉了上来。   他解着绑在水桶上的绳子,正想回答王乐平的问题,慕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师兄,你回来了。”   破案了。看到慕秋,王乐平再傻也知道卫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乐平把肉递给慕秋,憨笑道:“不知道你们过来做客,只买了这么一点肉。”   “没事,大娘说要杀鸡。”慕秋就着卫如流提上来的井水洗肉。   王乐平特别自来熟,他也不拘谨,走过去也取了些井水洗手,还朝卫如流笑着打了个招呼。   吃了顿对普通人家来说算丰盛的晚饭,慕秋和卫如流告辞离开。   慕秋面朝夕阳,负手倒退着走。   卫如流余光落在她身上,担心她这么走会绊倒,又分出几分心神,欣赏着巷子四周炊烟袅袅。   “你今天好像很轻松愉悦。”慕秋说。   卫如流神情放松:“是啊。”   这里的一切都很平和。   没有血腥杀戮、刀光剑影,也没有权势谋划、尔虞我诈。   在这样没有危险的环境里,他也不用像平时那般提着心警惕四周。   他真诚道:“你生活的地方很漂亮。”   慕秋弯着唇:“我也很喜欢这里。”   虽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闹心事,但街坊邻居都很照顾她。   她从来没因为自己是个被收养的人而苦恼自卑过。   “能不能再耽误你一些时间?”慕秋说,“我想回家看看。”   桂子树下积了层厚厚落叶,门上的锁也落了灰。   慕秋没带钥匙,她直接从发间摘下一根发簪插进锁孔里,轻松转了两圈,在不损坏锁的情况下打开了锁。   卫如流侧目:这手开门锁技术,可不比他某个精于此道的下属差。   慕秋朝他眨了眨眼睛,把发簪重新插回发间,推门而入。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依旧保持着慕秋离开前的样子。   慕秋晃了一圈,站在院中梧桐树根旁,用手指着一处地方,眸中泛起期待异彩。   “我在这埋过一坛酒,你要不要挖挖看?挖出来了请你喝。”   她嘴里问的是“要不要挖挖看”,实际就是在暗示卫如流用他的弯刀来挖土。   卫如流:“……”   他没有开口说话,默默撩开衣摆蹲下,没解开缠绕在刀上的纱布,直接用了内力加持在刀尖,轻松破开坚硬的土层。   慕秋心满意足走开了。   卫如流从黄土里取出一坛酒,慕秋抱着两个洗干净的碗,指挥道:“那边有井水,去洗手吧。”   卫如流叹了口气,乖乖走去洗手。   他回来时,慕秋已经喝光一碗酒了,又给自己倒了碗。   “你酒量好吗?”卫如流随口问道。   慕秋抿唇:“不好。”说着,低头喝了半碗酒。   卫如流在她身边坐下,端起另一个碗慢慢喝着。   “喝醉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喝醉了不会耍酒疯。”   卫如流就放任她了。   慕秋需要发泄。   酒不一定是个好东西,但适合现在的她。   这些天里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哪怕难过也只是微微红了眼眶,从不曾歇斯底里过。   因为她很清楚只有保持冷静,才能更好去说服慕大夫人和慕二老爷,让他们同意她来扬州。   来到扬州这段时间,千头万绪都需要去梳理,她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去发泄。   如今在这个最能令她卸下心防的地方,她终于可以尽情露出自己的情绪。   卫如流喝得很慢,半碗酒还没喝完,慕秋再次满上酒。   卫如流皱了皱眉,一口气喝完碗里剩余的酒,放下碗看着她。   这酒初初入喉时辛辣,后劲更为绵长。   不多时,酒劲上头。   慕秋眼尾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眸里仿佛含着水光。   她似是注意到卫如流的目光,也向他看来,但花了好一会儿才完成视线的对焦,看清他的容貌,嘴巴一张一翕。   声音很轻,卫如流凑近了才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说的是:“卫如流,你长得真好看。”   卫如流愕然。   确实醉了,清醒时绝不会对他说这种话。   他心中一动,低声问她:“然后呢?”   慕秋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想了好久,慕秋抬起带着凉意的手,落在卫如流头顶。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抚摸了两下,板着脸严肃道:“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卫如流僵在原地:“……你是在可怜我吗?”   慕秋纠正:“是在安慰你啊。”   “……我不需要安慰。”   慕秋皱了皱鼻子,神情委屈。   “又没有骂你,委屈什么?”   卫如流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耐心。   他屏着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慕秋的声音里也透着委屈,酒的后劲越发足,那些藏在她心里的想法也借着酒劲一股脑说了出来:“你写字这么好看,可是这双握笔的手沾过太多血了。”   卫如流低头,五指屈张:“怕我吗?”   他这双手,曾焚香沏茶,抚琴弄墨,后来举起屠刀,再未放下。   可这就是他的命。   他曾经无数次自弃,最初沾染上血腥时,用尽一切手段,试图洗掉手掌的粘腻感。   到后来,杀人见血,于他不过寻常。   他要活着,要活得好好的,用尽所有手段重新爬回原来的位置。   他身上肩负着的,何止只是自己被彻底颠覆的命运。   陷入思索之时,头突然又被慕秋轻抚几下,温软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得活着啊,所以不能不杀人。我能理解。但是以后别动不动就用刀来解决问题。”   她以前做过好多无奈的决定,就因为她担心他会突然发疯伤了她。   但现在呢……   慕秋皱着鼻子,努力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她现在做的决定,还是出于无奈吗?   她还会担心他发疯伤到她吗?   头开始抽疼,慕秋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这两个问题。   她晃了晃头,想要缓解这种不适。   晃着晃着,面前的卫如流就分成了几道残影。   卫如流笑,语气嫌弃,眼神却干净温柔:“你这句话,听着真是语重心长,难怪当时会自称是我的亲姑姑。”   “姑姑,梁上的燕子都回巢了,我抱你回家。”   慕秋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坛上的黄泥蹭了她一手。   都醉得出现重影了,还没忘了她怀里这坛酒。   “酒没喝完。”   “带回去喝。”   卫如流封好酒坛子,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擦手,想抽走她怀里的酒坛子。   她不依,卫如流只好作罢。   他弯下腰,轻松打横抱起慕秋,走出院子时不忘落锁,抱着她慢慢走向巷子口。   慕秋在他怀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卫如流少时跟随琴艺大家学过琴,对音准格外敏感,听她哼唱得高兴,皱了皱眉,实在忍不了,跟着轻哼,试图扳回她的音准。   “你哼得真难听。”慕秋不满嘟囔。   “到底是谁哼得难听?”   慕秋笑声清脆:“你啊。”   “好,是我。”   两人哼着哼着,卫如流的曲调也被慕秋彻底带偏。   他有些无奈,也就随她去了。   夕阳之下,两人依偎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倦鸟从两人身后归家,暮色一点点从云端消散。   天际最后一缕光消失时,万家灯火渐次明亮。   ***   翌日,晨曦从半掩的窗洒入,透过层层叠叠靡丽的淡紫床幔,照见床上的人。   慕秋手撑着头,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她脑子还混沌着,撩开半边床幔,看清屋内摆设,确定这是自己在郁府的住处。   记忆还停留在昨天下午,慕秋闭着眼睛努力回想。   说过的话随着她的回想一点点浮现在脑海里,慕秋脸色微微泛白。   环视一圈,慕秋果然在桌子上看到那坛喝了一半的酒,她捂着脸哀叹出声,再无侥幸。   “喝酒果然误事!”   她得静静。   可这个念头注定只能成为奢望。   才用过早膳,郁墨匆忙找到慕秋,高兴道:“那个卖柴少年的下落,有消息了!”拽着慕秋,兴冲冲跑去找卫如流。   慕秋闭着眼。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都得面对的。   没错,昨天傍晚她喝醉了。   自己做过什么,又发生了什么,总之她统统记不清了。   已经做好装傻的心理准备,到了目的地,看到卫如流时,慕秋才知道何为人外有人。   某些人可比她会装糊涂多了!   那淡定的模样,仿佛昨天醉酒的人是他般。   注意到慕秋的目光,他还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随后不带任何情绪地挪开视线。   “站那干嘛,快来坐下。”见慕秋立在那不动,郁墨奇道。   “没什么。”慕秋莞尔,随着郁墨走了过去。   沈潇潇半跪于地,双手抱拳,开始回禀她调查到的一系列事情。   “属下命人研究过笔架的竹子材质,又查过扬州附近所有山林,对比过那些山林产出的竹子材质,如今已经可以确定,用来做笔架的竹子产自凤鸣山。”   “凤鸣山?”慕秋和郁墨同时诧异出声。   “此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简言之奇怪。   郁墨答道:“扬州本地人都知道,凤鸣山多蛇鼠毒虫,而且常年起雾,除了以打猎为生的猎户和采药的人外,平日里很少有人出入那里。”   慕秋斟酌片刻,轻声补充:“其实如果那个少年藏在凤鸣山附近也不稀奇。那里很适合用来做藏身之所。”   只要熟悉大山的情况,往大山里一钻,轻轻松松就能脱身。   卫如流淡淡道:“做笔架的竹子格外韧软绵密,确实很可能生长在多水之地。”   示意沈潇潇继续说话。   沈潇潇垂头,越发恭敬:“情况确实如各位所言。在凤鸣山脚下几里地外,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子。”   她的人装作路过,进村讨了碗水喝,趁机打探了村子的情况,夜间又用轻功把村子探了一遍,已经可以确定,村尾有一间普通茅草房,房子里住着的恰好是个进山采药为生的少年。   他大半年前才来到这处村子,付了一大笔钱,又跪着哀求了村长,村长见他实在可怜,同意他住在村里,还把村尾那处空草房安排给他居住。   村里的人都没听说过那个少年会读书写字,也没见他家里出现过笔墨纸砚。   但少年不是从小就生活在村里,村民对他的具体情况也不太了解。   沈潇潇:“他的警惕性极强,出入时一直带着斗笠,笠沿压得很低,似乎是怕被人认出他的脸。”   她担心会打草惊蛇,没有马上把少年控制住,而是派了下属守在暗处,自己先赶回来禀报,请卫如流定夺接下来该如何做。   卫如流:“他不是敌人。”   确实不用控制住他。   慕秋补充道:“我们现在在郁府,一举一动很可能都被人盯着,决不能把他带回来。”   郁墨提了个主意:“他应该是在试图与慕秋取得联系,我们的人可以带着信物露面,表明身份与他接触。”   “目前来看,这个做法最为稳妥。”简言之摩挲着下巴。   他们四人是立在明面的靶子,若是亲自前往,那就太大张旗鼓了。   顿了顿,简言之又提了个问题:“不过你不亲自露面,我们要怎么才能彻底取信他?”   屋内一时沉默。   慕秋突然出声:“我想到办法了。”   慕秋提的办法并不复杂,得到众人的一致支持。   沈潇潇领命退下。   她方才半跪着,慕秋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但如今一走动,就能明显看出她一脚轻一脚重,显然有伤在身。   “沈姑娘,你可是受了伤?”慕秋关心道。   沈潇潇笑了笑,神情颇为无所谓:“只是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瞧着沈潇潇这态度,她身上的伤应该不是与敌人打斗时伤的。   慕秋目送沈潇潇退下,偏头看向卫如流。   卫如流言简意赅:“我罚的。”   前些日子见沈潇潇时,她还一切安好。   如果是卫如流罚的,那问题定然出现在这几日。   而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不过这么几件,慕秋大概猜到沈潇潇受罚的原因了。   她点了点头:“我迟些给沈姑娘送几瓶伤药。”   “不觉得我罚得过了?”   “你管教你的下属,罚得再重,只要她甘愿领罚,谁也不能说你错了。”   她若真觉得卫如流罚得重了,为沈潇潇仗义执言,那才不对劲。   沈潇潇这个当事人都没发表任何不满呢。   郁墨托腮,想要插话都不知道该怎么插话。   她盯着两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等慕秋和卫如流离开,郁墨扭头,对简言之感慨:“卫大人不愧是被陛下钦点的钦差,不仅能力出众,就连性子也这般好。”   简言之缩在角落里摇晃算盘,一听这话,手里的算盘险些甩飞出去。   “卫如流……脾气好?”   他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般,重复了遍,语气宛若置身梦中。   “是啊。”郁墨肯定,“若是换了其他人当钦差,定然不乐意让我和慕秋参与到案子里,还会嫌我们在指手画脚。”   简言之嘴角抽了抽:这是因为卫如流脾气好吗,这分明是因为那个人是慕秋!   换个人说自己要参与到案子里试试?   卫如流当场就能让那个人见识到什么叫血溅三尺。   头都直接砍飞!   “他的脾气确实很好。”简言之捏着鼻子,口不对心,“这么好的人,你一定得多在慕秋面前夸夸他。”   慕秋肯定会痛击郁墨看人的眼光!   郁墨不着痕迹,嫌弃地看了简言之一眼。   相比之下,她就觉得这个简大人不够稳重。   简家的祖训她可是听说过的,出了名的贪生怕死。   而且这简言之还总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一看就是个巧言令色之徒! 第四十八章 所有情绪,瞬间得到安抚。……   松林涛涛,山峦叠翠。   一阵风吹过,凤鸣山上的雾霭被吹散些许,浓密树影晃动,发出呜咽之声,宛若龙凤于此间高鸣。   王乐平披着宽敞的蓑衣,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沈潇潇身后。   在他身后,沈默和几个出身刑狱司的暗卫,紧紧跟随。   现在天还没亮,哪怕他们只是行走在凤鸣山山脚下,道路依旧崎岖难走。   走得久了,王乐平抬手,抹去额角的汗。   他仰头看了看前方依稀可见的小村子。   王乐平摸着怀里的“慕”字令牌、郁家少主令牌以及刑狱司少卿腰牌,神情那叫一个振奋。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拿着这三块令牌来与一个神秘人接头,但这已经足够王乐平高兴的了。   师妹果然懂得欣赏他的才华!   还有卫大人,居然这么信任他,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来。   慕秋/卫如流:……其实只是因为你的身份最容易说服对方。   ……   昨天下午,王乐平正站在停尸房外,百无聊赖守着尸体。   一个年轻男子过来寻他,请他跟自己走一趟。   王乐平认出他是卫大人身边的护卫,名字似乎叫沈默,不疑有他。   停尸房距离知府衙门西门不远,沈默早已调开附近守卫,轻松带着王乐平混出去,到了知府衙门附近的一间屋子,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沈潇潇。   在王乐平离开后不久,易容得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了停尸房门口,抱着刀坐在地上,仿佛是在睡觉。   现在,王乐平已经抵达村落前。   在他的屋子里,还有个“王乐平”在熟睡。   ***   天际才刚拂晓,慕秋便醒了。   白霜伺候她梳洗,有些心疼:“小姐不再多睡会儿吗?”   慕秋用打湿的帕子净了净脸,精神不少:“睡不着。”   她在屋里坐不住,也没什么胃口,走出院子散步。   扬州城里,只要是对她有过些了解的人,应该都知道王乐平与她关系匪浅。   观那少年行事,应是心思缜密之辈。   他应该也知道她不适合过去接头,那么王乐平代她过去接头,少年应该能想到的。   昨天做出决定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慕秋却有些担忧。   不知道自己把师兄牵扯进这桩案子里,到底是对还是错。   师兄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很难猜到这里面潜藏着多少危险,她却不能不为他考虑盘算。   而且……此行能否顺利与少年接触,从他那里获得线索?   慕秋绞着手帕,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微凉的清晨,她的手心生生渗出冷汗来。   但再多的担忧,她都不能表现到脸上。   “过来找我?”   不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许是才练过一套刀法,冷冽的音色间夹杂淡淡沙哑。   慕秋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卫如流的院子外边。   以他的武功,当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她过来了。   慕秋霍然转头,隔着半人高的门,与站在院中,只着单衣的卫如流对视。   淡薄天光洒落,自上而下笼罩着他。   卫如流那黑沉的眼眸,亮若寒星。   随时可化作劈斩开迷障的利刀,但下一刻,又似乎化作绕指柔情。   突地,慕秋想起醉酒时发生的事情。   她解释道:“我今天起早了,在郁府四处闲逛。”   又往后退了一步:“你继续习武,我就不多打扰了。”   “回来。”卫如流说,“若是无事可做,那便看我习会儿武吧。”   慕秋脚步顿住,慢慢走了过去。   紧闭的院门从里面打开。   慕秋扶着门框走入,才瞧见门边立着个看不清面容的暗卫。   方才正是他开的门。   卫如流的院子很空荡,不仅是石桌石凳,连棵树都没有。   这些东西在他住进院子当天,就被他命人斩掉了,留出足够的空地给自己习武。   慕秋也不讲究,走到通往主屋的三级台阶前,抚平裙摆,抱着双膝坐在那。   见她坐好了,卫如流方才重新习武。   他的习武其实很枯燥。   劈,斩,挑。   这三个用刀的基础动作,被他反反复复练习。   只有眼力极佳的人,才能发现他每挥出一刀时,夹在刀刃处的微弱气流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正因如此,挥出上百刀,卫如流额角碎发贴在颊侧,脊背渗出薄汗来,轻薄的里衣被汗打湿,与他肌肤相连,勾勒出精瘦的腰身。   慕秋……   慕秋人都坐在这里了,眼神无处可避,干脆大大方方欣赏着他。   凭心而论,撇开血洗刑狱司这个震撼世人的出场,卫如流从各方面条件来说,绝不输于江淮离这位名满帝都的状元郎。   以前觉得他性格糟糕,但现在来看,他对熟人,其实都很好。   也许言语冷淡挑剔些许,可心思并不坏,了解他之后,慕秋甚至觉得他的心思很浅。   是那种,欢喜或愤怒,都能被她轻易感受出来的浅。   她想得有些远了,回过神时,卫如流已停了下来。   黑发如墨,眉眼秾丽。   慕秋问:“结束了?”   “结束了。”   他走近了她,放下手里弯刀。   见她没有动作,他用袖子拭去额头薄汗。   还不够。他想着。   只是夸他好看,不够。   只是安慰他,也不够。   只是亲吻她的鬓角,抱着她走一段路,更加不够。   卫如流把玩着她柔软的发梢,见她不排斥自己这个略显亲昵和过界的举动,眼眸深邃见不到低。   ***   方才还陷入昏睡的小村子,似乎在眨眼间“醒”了过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此时此刻,好几户人家都响起动静。   家境稍微宽裕些的人家,更是点起蜡烛,豆大微光照亮一隅之地。   沈潇潇早已踩好点,带着王乐平等人,轻松避开村里人,无声无息来到了村尾,看着立在夜色的破旧茅草房。   他们互相对视。   沈潇潇打了个手势,两个暗卫留在原地保护王乐平,其余人随她步步逼进茅草房。   然而——   他们扑了个空!   沈潇潇撩开被窝,探手一摸:“刚走不久。”   “发现我们了?”   沈潇潇观察四周。   哪怕是在昏暗的环境里,她的视力依旧极好。   这都是常年训练出来的成果。   “墙上的砍刀和竹筐没了。上山了。”   确定人不是跑掉,沈潇潇松了口气。   若是真被一个小小少年发现了刑狱司的行动,那她这个刑狱司百户怕是要做到头了。   情况确实如沈潇潇判断的那般。   他们要找的少年,就在他们抵达村子的一刻钟前,起床洗漱,喂完院子里的几只鸡后,背着自己编的竹筐,拿起砍竹子用的砍刀,走进凤鸣山里。   他没有去自己常去的竹林,又换了另一片。   春天万物复苏,竹林里有不少春笋都冒了头。   少年压下斗笠帽沿,看着那些长势极好的春笋,微微笑弯了唇,露出雪白的牙齿。   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稚气,显然年纪不大。   挑中合适的竹子,少年挥舞砍刀。   砍下竹子后,他只取了足够编一个笔架的竹子量,将它们一一放进竹筐里,背着沉甸甸的竹筐继续往凤鸣山深处走,摘了两颗野果填充肚子,打算采些野菜回去做午饭。   到了中午,没吃早餐的少年饥肠辘辘。   他垂着头,扶着崎岖的山路走下山。   一路上,少年遇到好几个村民。   他与他们打了个招呼,既不热情,也不显得太过孤僻。   村尾近在眼前,少年脸上刚泛起笑容,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般,神色微变。   ——他养来看门的那条大黄狗,以前在他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察觉到他的气息,在屋内狂吠了。   现在他快走到门口了,虽然大黄狗还是在狂吠,但少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它的叫声里带着不对劲。   少年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懊恼说道:“忘了采两根葱,我得去村长家借些。”   村长家在村头,跑过去就是凤鸣山,只要他进了凤鸣山,从他特意踩过点的路线逃跑,哪怕来的人再厉害,也不一定能抓住他。   就在少年霍然转身时,沈潇潇宛若鬼魅般靠近了他,伸手一拍在他肩膀。   少年骇然发现,他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随后,沈潇潇轻松一拎,将少年带进里面。   屋里,王乐平和沈默等人正坐在小板凳上。   “还真警惕。”沈潇潇说,“我有个下属最擅长模拟动物叫声,真假难辨,你居然能分辨出不对。”   剧烈挣扎的少年,在看清王乐平和沈默的长相后,默默安静下来。   沈潇潇刚要开口,让王乐平把三块令牌取出来给少年看,却见始终把斗笠压得很低的少年,默默抬手,自己掀开了斗笠。   这是一张清秀的脸。   沈默眼睛猛瞪,震惊道:“是你!?”   ***   卫如流练完武后,要去换身衣服。   他这身里衣被汗浸湿,哪怕身体强健不会轻易感染风寒,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舒服。   还没等慕秋出声告辞,卫如流开口:“你回到院子也坐不住,留在我这,陪我用早膳吧。”   他看穿了她的紧张。   慕秋顺着他的话改变主意,乖乖点头。   她跟着卫如流走进屋里。   卫如流屋里燃着不知名的熏香。   是种冷冽的暗香,若有似无,清幽神秘。   在慕秋鼻尖缭绕着,分外撩人心弦。   “你坐在那等我,要喝茶自己倒。”   他说了一句,转身走到屏风后换衣服。   屋子很宽敞,也很静谧,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这面绣着山河星辰的屏风遮得严严实实,别说人了,连点儿人影都瞧不清楚。   当视觉失效时,听觉就会变得格外敏锐。   在这样的环境里,衣物摩擦时发出的声音,系解扣带的声音,都仿佛是在慕秋耳边响起。   慕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应该在屋外等候的。   这时候再退,倒是有些欲盖弥彰了。   慕秋干脆上前,往香炉里投入几小块碎香,又给两人各倒了杯水,用这些杂音压下其它声音。   外面响起敲门声。   送早膳的下人成功化解了慕秋的不自在。   今天不用出门,卫如流穿了身料子宽松舒适的衣物。   竹青色长衫配黑金色腰带,玉佩坠在腰间。   卫如流换好衣服出来时,早膳也摆开了。   五样小菜两碗鸡丝粥,比起平时要多一样小菜和一碗粥。   这是卫如流平日的饭量。   今天他却轻轻松松解决掉了这些食物,又让人再去给他盛碗粥来。   “胃口这么好?”   卫如流抿了抿唇,眼里似是透着几分笑意:“有人陪着吃饭,胃口自然就好了。”   此行南下,她已经陪他用过两次早膳了。   顿了顿,卫如流想起些什么。   他抿紧唇,问慕秋:“中午想吃烤红薯吗?”   “嗯?”   把上午要处理的公务处理完毕,卫如流走出书房。   院子里已经搭起一个炉子。   卫如流摘下一片树叶,随意擦了擦,递到唇边。   他坐在台阶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伸直搭在地上。   悠远轻快的曲音,随风逐渐飘远。   ***   “是你!?”   少年握着斗笠,轻吸口气:“恩公。”   沈潇潇看了看沈默,又看了看少年。   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存在怎样的牵扯,但这个少年明显对他们放下了警惕心。   沈潇潇才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沈默忙向沈潇潇介绍:“这是奚飞白。琴师奚翠的弟弟。”   沈潇潇这回是真的诧异了。   她不动声色试探道:“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奚飞白解下背上的竹筐,掀开盖在竹筐上的外衣,露出里面装着的几节翠竹:“是这个吧。”   沈潇潇松了口气。   看来这个少年确实是他们想要找的人。   奚飞白看着王乐平:“我认得你。慕姑娘的师兄。”又环视周围几人,警惕道,“我还要再看到信物。”   年纪不大,奚飞白却很谨慎。   王乐平从怀里掏出那三块已经被捂热的令牌。   奚飞白低下头,随意看了看郁家少主令,又看了看刑狱司少卿腰牌,最后才仔细打量摩挲着刻有“慕”字的令牌。   片刻,他松了口气:“确实不错。”   对这些人已是信了十分。   “你这么笃定,难道以前见过这块令牌?”沈潇潇敏锐道。   “是。”   奚飞白从怀里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慕字令牌。   方才还很镇静的少年,声音里带了几分浅浅的哭腔。   “这块令牌是先生留给我的。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找我。”   沈潇潇霎时大喜。   ***   一曲小调,引来卫如流要等的人,还引来两位不速之客。   看着一左一右围在慕秋身边的简言之和郁墨,卫如流脸色阴沉。   瞧见卫如流神色不对,简言之连忙举起手。   “是慕秋喊我过来的。”   可不是他非要过来的哈。   而且在他过来前,郁墨已经在慕秋身边了。   本来就变成了三个人,简言之想着再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就高高兴兴跟过来凑热闹了。   慕秋解释道:“我出门时,郁墨来找我,问我要不要去酒楼吃饭。我和她说了此事,她也想来凑热闹,你莫要生气。”   卫如流神色瞬间平静:“些许小事,我还不至于生气。”   郁墨爽快笑道:“我就说,卫少卿这么好脾气的人,肯定不会介意多我一个的。”   啧,她果然没看错人。   简言之:呵呵。   卫如流这混账,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真是越来越强了。   “都坐吧。”说这话时,卫如流看着慕秋。   慕秋弯了弯唇,走到他左手边坐下,不影响他用右手干活。   食材也都放在了这一边。   慕秋垂眸,翻找着食材,看看厨房准备了什么东西。   突然,她动作顿住。   除了各种烤肉、红薯、土豆外,角落里还摆着……一袋花生。   几人才刚坐好,还没来得及高高兴兴烤东西,郁大老爷突然造访,说了江南总督突然到了扬州一事。   “总督大人正在知府衙门里做客,他此次为了刑部官员遇害一案前来。”   简言之乐了:“是叶世伯。”   这位江南总督,与他爹的交情挺不错的。   郁大老爷笑道:“正是,总督大人和江知府聊天时提到了二位。”   “总督大人原本不愿耽误两位大人的时间,但江知府说了,两位大人再忙,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知府衙门那边已备好了酒席。”   话音刚落,只见方才还能保持平静的卫如流,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连郁墨都能看出来他心情着实不虞。   简言之挠了挠头:“这……”   想说要不要改个时间。   但知府衙门那边连酒席都备好了,他们不过去,留在院子里自己烤东西吃,容易得罪人。   正因为他爹和江南总督交情不浅,才更不能轻易落人的面子啊。   “去!”卫如流硬着声音。   他知晓何为大局。   他们还要在扬州待一段时间,得罪地头蛇,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一股微凉如玉的触感,突然从卫如流手背处蔓延开。   是慕秋将自己的手覆盖到他手背上,无声安抚他的情绪。   所有情绪,在肌肤触碰的瞬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平静下来。   察觉到她的手要撤走,借着袖子的遮掩,卫如流反手扣住慕秋五指。   “和郁墨去酒楼吃饭吧。我把暗卫都调给你。” 第四十九章 【二更合一】是又如何?……   慕秋往后拽了拽。   没拽动。   她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温热,从掌间一路蔓延开。   这种温热与普通热源不同,带着炙热的侵略感。   明知道郁大老爷他们看不到,慕秋还是不自在。   她胡乱应了一声,见卫如流神情从容,气得用指甲挠了挠他的手背。   修剪过的指尖有些许锋利,但慕秋没用什么力气,连道白痕都没能在卫如流手背留下。   更像猫了。   卫如流眼里浮出笑意,未免某人恼羞成怒,轻轻松了手,转身看向郁大老爷时,神情又恢复了冷淡:“我们走吧。”   对这位管理地方军政和经济的江南总督,他慕名许久,是该去见见了。   几人远去后,郁墨问慕秋:“是去酒楼还是在府里随便用些东西?”   慕秋也懒得折腾了:“我们随便吃些吧。”   “那这些呢?”郁墨指着面前一大堆洗好的菜。   “命人送回厨房。”   慕秋唤来院子里伺候的人,命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和郁墨各自回了院子休息。   接近傍晚时,卫如流和简言之还在知府衙门,但王乐平和沈潇潇他们回来了。   慕秋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先见了王乐平。   他衣着整洁,身上不见半分狼狈,显然此行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慕秋关心道:“师兄,你们此行可还顺利?”   王乐平神情亢奋,哪儿有半点不顺心的模样。他拍拍胸口,吹道:“师妹放心,有我在,自然是一切顺利。”   反正屋里就他和师妹两个人,随便夸海口都无所谓。   要是有外人在,那他还是比较低调的。   慕秋笑,总之没出什么大事就好。   师兄妹刚说上两句话,沈潇潇和沈默就过来请见慕秋了。   慕秋让王乐平先回家:“大娘身体不好,你早点回去陪陪她。今天辛苦师兄了。”   王乐平乐呵道:“不辛苦不辛苦。”   向沈潇潇和沈默两人抱拳打了声招呼后,跟着白霜离开屋内。   慕秋这才急切问道:“情况如何?”   沈潇潇拱手:“事情都查清楚了。那个少年确实与慕大老爷认识。”   虽然对此早有猜测,但是彻底落实下来,慕秋还是觉得心头一定。   “他可知道我大伯父的下落?”   “不知道,不过他提供了几条重要的线索。”   慕秋心里有些失望,不过有线索也不算断了希望,她点点头,请沈潇潇坐下,让她从头开始说起。   “天刚亮,我们就进了茅草屋,但还是迟了一步,屋主在我们抵达前离开了。被窝还温热,屋里也整齐,挂在墙上的竹筐和砍刀被取走了,不见任何慌乱,所以我们推测他只是出门砍柴,便留在了屋里等待。足足等到午后才把他等回来。”   “他很警觉,到了门口发现情况不对要退走,被藏在屋外的我请进去了。”   “原本想要证明我们的身份还没那么容易,但他一进屋里见到沈默,就乖乖把斗笠取了下来。”   慕秋抓住重点:“他认识沈默?”   沈潇潇:“是,沈默几个月前随手救过一个被劫杀的少年,这个少年恰好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奚飞白。”   在回来的路上,沈默已经把他和奚飞白的渊源告知沈潇潇。   “奚飞白?”这个名字慕秋有些耳熟,只觉得在哪里听过。   沈潇潇不动声色道:“慕姑娘应该认识他。他就是那位琴师翠儿的弟弟。”   沈默这辈子就没这么悟过,他冲沈潇潇咧嘴一笑,接道:“没错,当时我和老大在扬州调查此案,老大算准了他会出事,还把地点告诉了我,我过去那里蹲守,结果赶了个正着,这不就顺手救下了吗。”   当初他就和老大说了,他们两人这几年来没干过什么好事,好不容易干了一件,怎么能够做好事不留名呢!   偏偏老大还真就高风亮节了一回,沈默气得回家多吃了三碗饭。   现在这件事终于能说出来了!   嘿嘿嘿,就算老大知道了,也不能骂他违背了命令。   慕秋诧异:“卫如流他……”   沈潇潇和沈默还在,慕秋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示意沈潇潇继续开口,只是心里仍不免有些感慨。   那日下着雨,她坐在窗边观书听雨,一个少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衣,跑来求她帮帮自己的姐姐翠儿。那个少年便是奚飞白。   因为答应了要帮姐弟两,她从翠儿那得到了一块玉扳指,从而被前任刑狱司少卿楚河针对……   她还了翠儿一个清白和公道,卫如流救了奚飞白的命,两人做这些事情时,都没想过会得到什么回报。   结果如今,案子的关键线索恰好落在了奚飞白身上。   至于奚飞白是如何与慕大老爷认识的,这就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慕大老爷秘密抵达扬州。   经过调查,慕大老爷发现前任扬州知府叛逃后,私盐利益链的核心人员全部都销声匿迹,要从他们身上下手,简直难如登天。   突破口还是得放在前任扬州知府身上,若是能找到前任扬州知府并撬开他的口,收获绝对很大。   为此,慕大老爷利用慕家的特殊联络手段,冒险与慕云来进行联系。   彼时,慕云来刚拿到卫如流送来的情报。   这份情报里提到了前任扬州知府可能的几个藏身之地,但慕云来现在被很多人盯着,不敢自己贸贸然去查。   在慕云来无从下手之际,恰好与藏在暗处的慕大老爷取得了联系,慕云来便将这份情报交给了隐藏在暗处的慕大老爷。   慕大老爷拿到情报后,第一时间展开调查。   顺藤摸瓜查下去,还真让慕大老爷查到了眉目。   他怀疑前任扬州知府躲进了凤鸣山里。   正因为凤鸣山少有人出入,路况还复杂,那里才是一个极佳的藏匿地点。   要想找到前任扬州知府,还得请个熟悉山路的人带他们进山。   自然而然的,慕大老爷将目光放在了山脚那处小村子里。   哪怕奚飞白特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在慕大老爷的调查下,他的真实身份依旧被查了出来。   慕大老爷伪装成猎户找到奚飞白,开门见山道:“前任扬州知府在凤鸣山里。”   要说奚飞白这辈子最恨的人,一自然是强||暴了自己姐姐的那个畜||生,二便是畜生的爹,前任扬州知府,只恨不得能够手刃两人。   他听到慕大老爷这句话,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只是还有理智在,请慕大老爷进屋后,问慕大老爷:“我凭什么信你。”   慕大老爷一挥手,有暗卫如鬼魅般从天而降,提刀压在奚飞白脖间。这样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掌控他生死的人,有什么必要骗他?   这个理由无疑说服了奚飞白。   前几个月里,奚飞白生怕还会有人来追杀他,每日都会进凤鸣山,把这座山的很多情况都摸了个遍。   比很多土生土长的村民都要熟悉凤鸣山。   他很快同意了慕大老爷的请求,接连几日都悄悄带慕大老爷和暗卫进山探查,寻找活人的生活痕迹。   这一查,就查了足足半个月。   慕秋问道:“他们找到前任扬州知府了吗?”   沈潇潇回道:“并没有。但他们在一处洞穴里找到了几份遗落的公文。”   其实慕大老爷的推测并没有出问题。   前任扬州知府出逃后,第一时间躲进了凤鸣山山腰处的某个洞穴里。   他早早就为自己准备了退路,洞穴外面极为隐蔽,看不出异常,里面却别有洞天。   洞穴里储藏有足够一个成年男人吃两个月的食物。   前任扬州知府在这里躲了很久,直到彻底入冬后,山中天气寒凉,食物又消耗一空,他才离开此地。   慕大老爷扑了个空,但这个地方是前任扬州知府的第一藏身处,慕大老爷搜查过后,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他得到了几封遗落的书信。   沈潇潇道:“奚飞白说了,他并没有看到过那几封信的内容,但看完书信后,慕大老爷的神情很奇怪,一时喜一时忧。”   慕秋垂下眼,握紧梨花木椅的雕漆扶手。   喜,应该是查了这么久,终于有所收获。   忧,怕是大伯父从信中知晓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慕秋:“你继续说。”   天色已晚,山路难走,几人打算在山洞里歇一夜。   奚飞白和慕大老爷坐在温暖的火堆旁。   奚飞白已经确定慕大老爷是真的在找前任扬州知府,而且这半个月来,慕大老爷虽然不曾透露过任何自己的情况,但慕大老爷对奚飞白很温和,时不时还会给他一些指点。   这让遭遇家中巨变的奚飞白很快放下了心防,不知不觉间对慕大老爷多了几分信赖。   坐在火堆旁,奚飞白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也许是多日的考察,让慕大老爷觉得奚飞白是个可信之人,也许是慕大老爷意识到了自己未来有可能会遭遇到什么不测……   在奚飞白说完话后,慕大老爷给了他一块“慕”字令牌,还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得知慕大老爷居然是慕秋的大伯,奚飞白越发信任他。   所以对于慕大老爷交代自己的事情,奚飞白全部都牢牢记在心里。   用墨纹笺写信,往御笔斋里送笔架,在笔架上刻《洛神赋》的诗句……这些全都是出自慕大老爷的安排。   恰好,奚飞白的父亲是个木匠,他以前跟着父亲雕刻过这些小玩意来赚钱补贴家用,雕刻起东西来还挺像模像样。   奚飞白问慕大老爷什么时候做这些事情。   ——扬州出大事,大到京城会派钦差过来的时候。   那时,慕大老爷是如此回他的。   慕秋心情莫名忐忑起来。   她喝了几口放凉的茶水,心跳才平缓下来:“我大伯还对他说了些什么?”   慕大老爷随后说的话并不多。   更确切的说,他只说了两个词。   当铺。生辰。   ——别问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若是有人顺着御笔斋找到你,你确定他们的身份后,只要把这两个词告知他们就好。   这是慕大老爷留给奚飞白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清晨,等奚飞白睡醒时,发现怀里多了两张大面额银票,而慕大老爷和他的侍卫早已离开多时。   从那之后,奚飞白再也没有见过慕大老爷。   奚飞白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这段遭遇,只是在心里默默记着慕大老爷对他说的话。   一个月前,驿站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照耀半座扬州城。奚飞白去悄悄进了趟城打听消息,得知慕云来葬身火海,奚飞白不知怎么的眼眶湿润起来。   他冥冥中有种预感,待他如此温和的长者,很可能遇到了天大的危险。   奚飞白不敢露出异样,用袖子抹干眼泪,先进御笔斋买了墨纹笺,随后又假扮成卖柴禾的人,撞在御笔斋掌柜身上,趁机溜进御笔斋。   再之后的事情,慕秋基本就清楚了。   ……   慕秋沉吟。   当铺。   生辰。   这两个词指代的是什么。   她一时间没有头绪,干脆先关心起其他问题。   “你们去那个山洞查看过吗?”   沈潇潇摇头:“还没有。不过我们与奚飞白说好了,明日一早,他会带我们过去。”   “奚飞白现在还住在哪?”   “还住在茅草屋。为了以防万一,我留了四个下属暗中保护他。”   慕秋点头,也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   她起身,向沈潇潇和沈默俯身行礼:“今日辛苦了,多谢二位告知情况。”   两人连忙拱手回礼:“慕姑娘客气了。”   “二位忙了一日,想必都累了,我就不久留二位。”   两人确实奔波了一天,也没有婉拒,纷纷告辞。   慕秋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沈潇潇和沈默都是刑狱司百户,她没有官职在身,哪怕出身慕家,但以刑狱司在外的凶名,完全可以不买慕家的单。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愿意,她肯定没办法从他们那里问到什么消息。   慕秋很清楚,两人会主动过来告知她这些情况,皆是因为卫如流。   想到卫如流,慕秋便想到他救了奚飞白的事情。   “小姐饿了吗,要不要喊厨房那边传膳?”白霜注意到她神情有异,还以为她是饿了。   “不了。”慕秋现在还没什么胃口。   但刚拒绝,她又想起一事,对白霜道:“陪我去趟厨房吧。”   ***   卫如流和简言之到了知府衙门,是江淮离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江淮离一身肃穆官袍,依旧不掩君子端方。   “难怪此人在洛城里如此受闺中女子欢迎。”简言之感慨出声。   卫如流凝视着江淮离,莫名不喜此人,神情很淡。   远远瞧见两人,江淮离连忙迎上前来。   彼此见过礼,江淮离带着卫如流和简言之进府:“总督大人正在主衙里饮茶,二位,请。”   似乎没察觉到卫如流周身冷意,江淮离笑着问了卫如流几个问题。   卫如流回答得很冷漠,还是简言之看不下去,主动打了圆场:“江大人别介意,他素来是这个性子。”   江淮离淡笑道:“本官自然不会介意,也不是第一次见卫大人了。”   语气里明明没有半分讥讽,偏偏又带着点刺儿。   都是聪明人,简言之听进耳里,也不好多说什么。   卫如流的脸色本来就是冷的,倒也看不出任何变化。   到了主衙,便见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江南总督。   江南总督笑容十分温和,没有给两人摆什么官架子。   他与简老爷关系不错,先是温声与简言之聊了几句,又问起简老爷的情况,再跟卫如流聊了几句,还直夸三人都是大燕朝的良才美玉。   原以为只用顿午膳就能回去了,但吃过东西,江南总督提出要查看驿站起火案的卷宗:“两位大人有要事在身,尽管自便。”   简言之瞅了瞅卫如流,等着他表态。   卫如流平静道:“如今案子还没太大头绪,回到郁府也是枯坐着,倒不如陪总督大人一块儿去看看卷宗,兴许还能从中找出什么疏漏的问题来。”   江南总督忧心道:“还没什么头绪吗?若几部查案都查不出问题,这宗案子怕是要成为无头悬案了。”   江淮离含笑站在一侧,神情玩味。   卫如流那番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卫如流似乎迟疑了下,这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没有任何头绪,我们查过某些死者的伤口,从伤口的武功路数去判断,推测出这个案子很可能是一伙海匪干的。现如今,在郁大老爷和郁大小姐的帮助下,我们正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已经有了不少眉目。”   至于奚飞白那边的情况,卫如流是一个字也没往外吐露。   他们到了扬州大半个月,要说什么都没查到,那未免也太假。   还是得适时抛些鱼饵下去,弯钩钓鱼。   江南总督笑了,没有再追问下去:“那就好好努力,年轻人果然有干劲。”   几人到了存放卷宗的屋子,这一待便是一个下午,眼看着天都黑了,只好又陪着江南总督吃了顿饭,这才回了郁府。   卫如流先回屋里换了身衣服。   他刚换完衣服,沈潇潇和沈默就过来了,要向他禀报事情。   卫如流挥手打断他们的话:“这些事,慕秋都知道吗?”   沈潇潇和沈默对视一眼,沈潇潇垂头请罪:“这段时间慕姑娘一直在与大人合作调查此事,属下自作主张,没有请示过大人,第一时间就将此事禀报给了慕姑娘,还请大人责罚。”   卫如流没有怪罪,只说是应该的。   沈潇潇暗暗咬牙,大着胆子道:“大人,属下伤势还未痊愈,如今倍感困倦,而沈默记性不好,会疏漏很多细节,因此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沈潇潇后背都是汗了,她感受到卫如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些年里,卫如流在他们这些下属面前积威甚重,说完刚刚这句话,沈潇潇给自己捏了一把汗。偏偏话都说到这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不知大人是否介意让慕姑娘代为转述今日之事?慕姑娘聪明伶俐,转述时想来不会出什么疏漏。”   大人,我都帮您到这步了,您可千万别罚我板子啊。   沈潇潇心里暗暗叫苦。   卫如流对慕秋的心思,太浅了,浅到他表现得再冷漠,也能被她觉察出端倪。   她是自小就在贴身保护卫如流母亲的暗卫,算是看着卫如流长大的,方才脑子一热,才会说出这种糊涂话。   卫如流俯视着沈潇潇,不辨喜怒道:“下去休息吧,下不为例。”   沈潇潇大松一口气:“是,多谢大人。”   卫如流垂眸,用手抚平衣服袖口的几道褶皱,大步流星向慕秋住的院子走去。   他刚刚回屋换了衣服,其实就是想去见慕秋。   只是还没寻思好借口,沈潇潇就将现成的理由递到他面前。   月影疏斜,华灯初上。   慕秋掌着灯从厨房里出来,神情愉悦。   再拐个弯就到了她住的院子。   今天月色黯淡,卫如流站在灯火阑珊之处,直到走近了,慕秋才看清立在院门外的他。   “怎么在这儿?”   卫如流其实早就看到她了,他没有出声,等着她一点点靠近然后自己发现他。   “有些事找你。听下人说你不在院子里,我就在外面等。”   “进去吧。”慕秋也没问他是什么事情。   廊下燃着绵延的灯笼。   走到廊下,烛光一照,卫如流看见慕秋左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   鼓鼓胀胀,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他没有问,但慕秋把这个布袋放进了他手里:“给你。”   布袋入手温热。   显然,这是里面装的东西散发出来的。   除了温热,里面的东西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熟悉食物香味。他对这种香味并不陌生。   毕竟很多个夜里,他都很看不惯这个食物。   “这是什么?”卫如流凝视着她,明知故问。   慕秋避开他的目光,往已经燃起蜡烛的书房走去:“我去厨房烤了不少吃的。”   “然后呢?”   “然后还剩了不少花生,就想着装回来慢慢吃。这不是正巧碰到你了吗,干脆送给你好了。”   “仅此而已?”   “那不然呢?”   慕秋反问,推开书房的门,刚迈进一步,便被身后的人攥住了袖口。   他也不用力,丝绸制成的袖口光滑柔顺,只要她再往前走两三步,袖口会轻而易举从他掌间滑开,挣脱掉被他掌控的命运。   但慕秋停了下来。   外头冷风凉月,屋内,卫如流从未对一人如此温言软语。   “我以为你是看到了那袋花生,想起旧事,所以特意为我烤的。”   慕秋侧着身子,笑骂道:“真敢想。”   “不是吗?”   慕秋理直气壮:“是又如何?”   他既然敢挑明,那她也敢坦然承认。   若不是朦胧烛火映照出她泛着红的耳根,卫如流还真瞧不出异色。   “不如何。只是想问你,明日还要不要吃烤土豆。” 第五十章 【结尾加了几百字】   慕秋先是一怔,随后,仿佛被卫如流这句话戳中笑点般,笑得前仰后合。   卫如流脸色黑了黑:“说正事吧。”   慕秋顿时严肃起来:“沈潇潇百户可将今日之事禀报给了你?”   “尚未。”卫如流越过慕秋走进书房,在桌案一角坐下。   慕秋主动道:“那我代为转述吧。”   她说话时,卫如流用手掌颠了颠那袋花生,解开袋口。   担心花生的热度散得太快,他没有一口气把花生都倒出来,而是几颗几颗从袋子里取出来。两指微一用力,花生壳便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红衣的花生米。   他将花生米倒出来,放进干净的碗碟里,不多时便堆了半满。   慕秋望着窗外,没注意到他在做些什么。   直到提及奚飞白的身份时,慕秋看了卫如流一眼。   恰在此时,卫如流心有所感,抬眼望来。   他将装满花生米的碗碟推到她面前,动作格外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般:“原来我们找了这么久的人是他。”   慕秋抿了抿唇,伸手抓了一把:“我也没想到。当初在刑狱司,你为什么不说你救了奚飞白?”   卫如流继续剥着花生:“小事一桩。”   彼时他行事随心所欲,救下奚飞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不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又没必要在她面前卖好,自然只说正事。   他把新剥好的花生又放进碗碟里。   慕秋支着下颚,看着花生米慢慢落满她面前的碗碟里,而他一颗都没吃过。   卫如流将花生壳全部扫进纸篓里:“觉得我救人这个行为很稀罕?”   “是啊。”   “那你认为我算好人?”   慕秋好笑道:“你救过人,可死在你刀下的人更多。若这都算好人,那有很多只是偷鸡摸狗的犯人可就太冤了。”   话题扯远了,慕秋连忙收回心神,继续往下说。   得知慕大老爷在凤鸣山没抓到前任扬州知府,卫如流冷笑:“扬州城就这么大,我不信他能一直躲着。”   随后,慕秋说了那两个词:当铺,生辰。   卫如流皱了皱眉头。   当铺这个词倒是好理解。   生辰应该指代的是当铺里的某个柜子。   慕大老爷很可能在那个柜子里留了东西给他们。   不过……这两个词都有点语焉不详,虽然知道大概是往哪个方向调查,具体是哪个当铺,是何人的生辰,这就不能确定了。   慕秋说道:“郁墨已经派人去查了扬州城所有当铺,最迟后天就能出结果了。”   其实这个事情,让沈潇潇去查更加合适。   郁墨虽然熟悉扬州,但手底下能秘密调动的人不多。   只是沈潇潇是刑狱司的人,卫如流不在,慕秋不方便越过卫如流去下令。   “下回有什么事要做,直接吩咐沈潇潇和沈默去吧。”卫如流随口道。   慕秋愣愣点了点头。   聊完正事,卫如流没有马上走人,他取出一个干净的袋子,将花生米全部倒了进去,认真封好口递到慕秋掌心里,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慕秋握着微沉的袋子,站在屋里,透过半掩的窗扉,望着卫如流没入黑暗,在黑暗里独行远去的身影。   这个世界上其实从不缺一腔热血之人,更不缺铁血冷漠和谋划算计之人。   但若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实现的手腕,顶多只能成为一个清谈家;若只钟情于谋划算计却性情冷漠,这样的人,也不过是深陷权势中玩弄权柄。   有时恰恰是谋划算计之余的热血,铁血冷漠之余的善意最为动人。   这样的卫如流,真的会不问缘由地抄家灭族吗。   那个噩梦很奇特,仿佛身临其境般真实,但,她是要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还是相信自己亲身所历、亲眼所见之人?   翌日中午,郁墨匆匆到访,慕秋还以为她是查完了当铺,没想到郁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我手底下的人查到了一个线索。有人见过金刹帮的三当家,说与虎豹派的三当家长得极为相似。”   慕秋茫然。   若是和她说扬州城里有什么山有什么水,她可能还能说道几句,但这种帮派,她了解得实在不多。   “简言之在水榭那边等我们,我们先过去再说吧,免得等会儿还要给卫大人多说一遍。”   郁墨牵着慕秋,语气感慨。   “这还是简言之那家伙查的,没想到他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倒也有几分真本事。”   她这人爱憎分明,不好的就嫌弃,好的就夸。   虽然简言之的嘴巴很欠,但撇开这点,这几天与他合作调查,郁墨还是比较满意的。   慕秋笑道:“那是自然,毕竟是大理寺少卿。”   两人到了水榭门口,恰好与卫如流迎面碰上。   卫如流的目光落在两人紧紧抓着的手上,下意识转了转手里的弯刀,这才从容往后退开两步,请慕秋和郁墨先进去。   水榭倚水而建,冬暖夏凉,窗户在白天都是敞开着的。   风送暖阳徐徐而入,简言之坐在水榭一角摇着折扇,格外惬意。   见三人来了,简言之也不起身相迎,只懒洋洋道一句“来啦”。   金刹帮在扬州压根不出名,放到整个江南那更是不够看。   不过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帮派,自从闯荡出名声到现在,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时间。恰好能与虎豹帮消失的时间对上。   还有金刹帮的三当家与虎豹帮的三当家长得像这件事。   世间长相相似之人不少,但这两人居然还都是帮派的三当家,那就未免太巧了。   简言之道:“我们还做了其他调查,如今基本可以肯定,这两人就是同一个人。”   卫如流了解简言之,简言之说“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已经能确定,只不过没把话说死罢了。   “事情就差不多是这样。”简言之摊手,问郁墨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郁墨道:“没有了,我们找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   “抓起来严刑拷打。”慕秋的语气异常严肃。   众人纷纷看向她。   慕秋握紧放在桌面上的那盏茶:“他们肯定知道我大伯父的下落,我要马上撬开他们的口。”   距离大伯父和堂兄出事至今,已有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过得越久,大伯父活着的可能性……   将会越来越渺茫。   哪怕很可能打草惊蛇,但要是想救下大伯父,就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剿匪吧。”卫如流顺着慕秋的话道,仿佛没意识到这个决定将会在扬州掀起怎样的杀戮,“多剿几个帮派来混淆视听。金刹帮那边,我亲自领兵去剿。”   闻言,不仅是郁墨,就连浑身没骨头般倚在软枕上的简言之,也都一把坐直了身体。   简言之右手撑在桌面上,认真问:“何时行动?”   卫如流:“今夜子时,烟火为讯。”   趁着江南总督还留在扬州,正好能借他的令牌调动兵马,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扬州耐着性子查了这么久的案,不符合他的性子。   是时候,用血来杀杀扬州某些人的锐气了。   ***   扬州水域里遍布有很多浅滩。   浅滩处多生芦苇,此时恰入春时,芦苇望风而生,将浅滩遮了个严严实实。   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误入芦苇丛里,脚下一个不小心踩空,极可能会摔进深水里。   每年都有不少人因为这个原因出事。   这样的地形极适合隐蔽,扬州海匪的大本营多是建在浅滩深处。   有很多官员想要去围剿海匪,给自己添一笔政绩,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没办法,就算官府里没有人与海匪里应外合,单说这个地形,官兵深入到一定程度,就很容易被察觉,再不济,海匪打不过官兵了,跳进水里逃走也容易得很。   他们这种常年在水上生活的人,可比寻常官兵水性好多了。   今晚夜色昏暗,有星无月。   金刹帮此时正热闹着,营寨中心处烛光明亮。   除了守夜的人外,金刹帮绝大多数人都聚在此处饮酒作乐,乍一眼看去,最多也就四五十人。   今天金刹帮劫了一批商船,收获颇丰。   金刹帮的三位当家都很大方,把商船上的男人全杀光后,他们今晚聚在这里饮酒作乐,顺便分赃。   既分金银珠宝,也分劫来的女人。   手下坐着饮酒,时不时发出大笑声。   金刹帮三位当家坐在上首,神情却不像手下那般轻松。   他们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正在低声说着些什么。   “大当家,上面给你传了信,信上说了些什么?”三当家忙不迭问道。   被称为大当家的人眉骨间有一道极深的刀痕,左手套着一个铁制利爪,利爪磨得极其锋利,上面还有没清洗干净的血渍,散发着浓浓的危险气息。   大当家没说话,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识字的二当家。   二当家是三人中气质最文弱的一个,不像刀口舔血的海匪,更像个乡间私塾的教书先生。   他迅速扫了眼书信,脸色微变:“知府衙门那边传来话,说刑狱司的人已经把目光放在海匪身上了。”   三当家惊道:“什么!那我们要怎么办?”   “怕什么!”大当家终于发话。   他在三人中积威甚重,方一开口,三当家就讪讪不语了。   见状,大当家的语气和缓了些:“还有最后一船私盐要送出去,上面说了,等我们帮忙把这船私盐送走,就许我们离开扬州,还会给我们安排一个清白的身份。”   三当家不满道:“可如今京城来的那些人盯得紧,这船私盐要送出去不知道还要多久。”   “放心吧。”大当家倒是很淡定,“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那艘船就会离开,我们三人跟着船一起走。”   闻言,连二当家都忍不住松了口气,语气里透着高兴:“也就一晚上的时间了。”   金刹帮专门帮着上面的人做脏活,私盐牟利巨大,他这些年攒下了不少财富,等脱离现在这个身份,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逍遥自在极了。   大当家低着头,用布擦了擦利爪上的血迹,将染血的白布丢到脚下,狠狠碾了几脚。   老二和老三虽然跟了他很多年,但他们两个嘴巴不严,又知道不少秘密,上面的人怎么可能让他们离开扬州?   蠢货,留在金刹帮好歹还有一条命吃喝享乐。   大当家心下冷笑,抬手招来一个手下,在他耳边吩咐几句,让他给外面守夜的人送些吃食。   芦苇深处,一个魁梧的大汉缩在地上,冷得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营寨方向的目光里,透着满满的羡慕。   今天其他兄弟都在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他却要在外面吹着冷风值夜。   “王二,给,这壶酒和这些吃食是老大赏的。”一个身材瘦小宛若猴儿般的男人吊儿郎当走了过来,抛给魁梧大汉一个葫芦和一个破旧的食盒。   名叫王二的大汉大喜,眯着眼尝了尝葫芦里的烧刀子:够劲!   “瘦猴,看来咱们今天的收获真不错。”   “那可不。行,我走了,还要给其他人送去。大当家说了,最近风头紧,你们要好好守夜。”   王二满不在乎:“我知道了,放心放心,咱们金刹帮在这安生了这么多年,谁会不长眼来偷袭我们。也就是大当家小心谨慎惯了。”   瘦猴摆摆手走了。   他也觉得大当家有点小题大做。   不过大当家武功高强,能带他们这帮兄弟吃香喝辣,大家自然都服他。   与此同时,浅滩深处,一行上百人悄悄藏在芦苇丛里。   慕秋换了身方便行走的夜行衣,安静蹲在卫如流身边。   其实她原本是打算跟着郁墨的,结果郁墨身侧的位置被简言之占了个彻底。   简言之还厚颜无耻道:“郁女侠保护一个人已经很吃力了。”   被当做是侍卫的郁墨:“……”   好歹还有那么点自保能力的慕秋:“……”   现在已来到敌人营寨前,不便起什么争执,郁墨狠狠瞪着赖上她的简言之,慕秋只能走到卫如流身边。   卫如流黑衣蒙面,如鹰隼般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芦苇,眺望前方营寨。   他右手握着弯刀。   弯刀上缠绕的白布早已解开,寒光凛冽,不知浸润过多少人的心头血。   慕秋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忍不住盯着他手里的弯刀。   在梦境里,正是这把弯刀,一次次刺穿他的心口,收割走他这个主人的性命。   “在看什么?”此时时辰尚早,卫如流收回目光,低声问慕秋。   慕秋摇了摇头,想起一事:“为什么要答应简言之的要求,将我和他都带来,不怕我们拖后腿?”   这个问题,在路上时慕秋就想问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卫如流淡淡道:“你们想来就来,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慕秋没有再问,只是心里止不住猜测。   昨天她担忧王乐平,散步散到他院门前。   他答应简言之的要求带她过来,是不想她留在府里胡思乱想吗。   夜色里,慕秋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明亮如星。   她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卫如流诧异转身。   慕秋踮起脚,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当家朱绍元擅暗杀,需要一个诱饵诱他现身,这样能减少伤亡。”   卫如流眉心微动,猜到她要做什么,拒绝的话不假思索便到了嘴边:“不必,我一人可以。”   慕秋轻轻撩开被风吹得遮挡住她眉眼的额前碎发,低声道:“卫如流,当时在帝都,你用我做诱饵,引楚河那方的人刺杀我,抓住机会将楚河和他的心腹一网打尽,这件事你忘了吗?”   两人靠着极近,夜风微拂,将慕秋发梢的淡淡栀子清香吹入卫如流鼻尖。   他问:“还在记仇?”   “这是重点吗?”慕秋认真道,“找一个人当诱饵,这是个好办法,也是你会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拒绝?”   为达成目的使些手段,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但以前能漠视她作为诱饵,甚至懒得去知会她一声,哪怕被她指责讨厌也无所谓。   可是现在……   “谁都可以当诱饵,不是非你不可。”说罢,卫如流起身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时间一点点推移。   芦苇丛里再无交谈声,唯有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着,发出扰人的声响。   金刹帮里依旧热闹,卫如流指尖拭过刀身,听着偷偷潜入金刹帮探查的下属回来禀报。   知晓金刹帮大半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卫如流唇角微微上扬,眼里却冰冷不含一丝笑意。   今夜,果真是夜黑风高杀人夜。   ***   子时一到,卫如流比了个手势。   芦苇摇动的幅度大了许多,但从远处看压根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刑狱司专司侦查的人早已摸清楚明哨和暗哨的位置,专司暗杀的人一接到卫如流的命令,迅速游走贴近,身影如鬼魅贴上去,一手捂着嘴,一手握刀狠狠刺穿喉咙。   就连刺杀的角度都恰到好处,从喉咙飞溅出来的鲜血几乎没有溅落到自己身上。   约莫半刻钟后,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雀叫声。   “走吧。”卫如流发话。   一行人没有点燃火把,摸黑前行。   在场多数人都有武功在身,夜视能力极强,在黑暗中行走如履平地。   简言之走得磕磕绊绊,脚下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他吓得慌忙伸出手,攥着郁墨的手臂平稳身体。   郁墨试图挣脱。   简言之压根没看清自己抓的是谁,感受到对方在试图甩开他的手,抓得越发紧了。   浅滩底下碎石嶙峋,他这张俊脸万一哪里磕了碰了,那还得了。   郁墨回头,看着简言之的眼神分外不善。   但担心闹出动静打乱卫如流的计划,她忍了,只是在心里暗暗骂道:怂蛋!   往里行约半刻钟,金刹帮的寨门映入眼里。   慕秋穿着便于行走的布鞋,在浅滩待久了,脚底已有些湿了。   又往前走了一步,脚底突然感受到一阵不同于湖水的粘腻。   慕秋下意识低头,借着从前方传来的隐隐光亮,看清那比寻常泥土要黑沉的地面。   很显然,刚刚这里晕开了很多血。   不远处更是倒着一具尸体,那身材魁梧的大汉双目圆睁,仿佛是在死死看着她。   慕秋一脚迈了过去。   ***   金刹帮大当家酒量极好,也不贪杯,喝了几杯酒反倒亢奋许多。   他身侧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心情高兴,喝得有些醉了,正在那大嚷大叫。   突然,有铁器落地的清脆声传入屋内,混杂在一片嘈杂声里。   大当家端起酒樽,正欲饮酒,眉峰微动。   他猛地起身,环视下首还在昏昏饮酒的手下,一脚掀翻面前的桌案。   桌案饭菜酒碗滚滚落下,碎了一地,破裂声刺耳,惊得手下纷纷扭头。   大当家怒吼:“敌袭!”   众人常年刀尖舔血,哪怕来此痛饮,武器也都在身侧。   一听这话,纷纷握刀起身,凶相毕露。   还没等大当家说出第二句话,一群黑衣人同时破门而入,弩||箭如雨密密落入人群之中。   连发十弩,不给金刹帮众人任何喘息的时间,黑衣人弃弩换刀,迅速贴近。   眨眼间,屋内金刹帮帮众已倒下大半。   -   寨门口中央,此时正摆着一个梨花木椅,简言之大咧咧坐在那,右手拎着串金贵的葡萄,一口叼走一颗葡萄,吃得惬意十足。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容貌惊艳的“婢女”和四个黑衣蒙面侍卫。   “墨儿,公子和你说,要是把里面的人抓到,公子回到京中绝对能稳稳当上大理寺卿。”   郁墨暗暗翻了个白眼,乖巧给简言之锤肩,暗中下了狠劲,掐着嗓子用柔得出水的声音道:“公子不愧是公子。”   简言之狠狠咬紧牙关,脸上才没露出任何痛苦之色:这个女人居然对他下这么狠的死手!   “墨儿锤得公子我的身子骨都软了。”他打不过郁墨,干脆口头调戏回去。   郁墨手中力劲越发重了:“公子喜欢便好。”   慕秋握着金色折扇,低着眉给简言之轻轻扇着。   简言之不敢再让郁墨锤了,他身体迅速前倾,右手压在扶手,做出思索状:“以他们的武力值,事情应该解决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走,进去看看!”   他大摇大摆往前走去。   寨子周围种的树不少,简言之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往前走出十几步。   就在他还要再往前迈一步时——   简言之右手边那棵树突兀摇晃起来。   大当家从树梢飘下来,迅速贴在简言之身后,钳住简言之的右手,冷笑道:“别——”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有弯刀如幽贴着大当家的手臂一斩而下,直接将大当家的左手连同致命的利爪一同斩去。   郁墨迅速上前,一脚狠狠砸在大当家腰侧。   在大当家吃痛后退时,简言之眼睛都亮了,连滚带爬到郁墨身后,装潇洒都装不下去了。   郁墨狠狠翻了个白眼:“你躲开些,别影响了我施展。”   “不会不会,我肯定注意到的。”简言之甜言蜜语,“郁女侠的武功简直是当世一流,令我目眩神迷。”   郁墨:“……”   她将自己对简言之的所有怒火都发泄在大当家身上,拳脚使了十二成力砸去。   卫如流在旁边看了会儿,知道没有任何需要自己插手的地方,默默退到慕秋身前。   没了偷袭的武器,正面打斗,大当家完全不是郁墨的对手,忍着剧痛仓惶应对。   郁墨腾跃而起,手中长剑顺势出鞘,钉在大当家右肩,随后一脚踹在大当家的脚窝,迫使他跪倒在地。   她抓着大当家的头发往后一拽,大当家的脸暴露在了火把光里。   “朱绍元,你真是让我们好找。”方才还怂得满地躲的简言之,怒气冲冲踹了大当家一脚,踹得大当家重心不稳,身体往前倾倒。   大当家眯着眼,像是没听懂简言之的话:“朱绍元?这是何人。”旋即面上添了喜色,“这位大人,你们定是抓错了人。”   简言之冷笑,磨着拳头,懒得再说那么多废话。   卫如流从袖间取出一瓶药,不等大当家反抗,直接拍进他的嘴里。这种药是刑狱司特制迷药,服下后两个时辰内可以散去服用者体内所有内力。   他们此行带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哪怕金刹帮里藏龙卧虎,依旧不是对手。   屋内的打斗喊杀声持续约一刻钟,逐渐停歇。   没过多久,穿着夜行衣的沈默走出来,摘掉面罩汇报战况。   三当家死了,二当家已被制服。   曾经的江南第一大帮虎豹帮,如今的金刹帮,只有两位当家还活在人世。 第五十一章 【12.03更新】   夜色浮动,伴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今夜目的已经达成,简言之和郁墨领着一部分人留在这里扫尾,慕秋跟着卫如流先回了郁府。   一到郁府,大当家和二当家就被带下去了。   卫如流下了死令,让沈默不管用什么手段,今天之内必须撬开两人的口。   严刑逼供可是刑狱司的老本行,沈默领命,押着两人退下去。   卫如流扭头。   此时已过子时,夜色浓重,慕秋站在长风中,右手拢着身上的薄外衣。   “不去休息?”   “睡不着,我想留下等结果。”   卫如流顺着她的话道:“那去水榭等吧。”   慕秋微微一怔,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因这句话回暖几分。   简府的水榭四面敞亮,人来人往,两人在那共处一夜也不会惹来闲话。而且水榭里面布置得格外舒适,还有一间小小的内屋,如果实在困倦了,可以进里面睡会儿。   到了水榭,卫如流指着舒适的软榻,对慕秋说:“坐吧。”   而他自己,走到了斜对角临水处,把弯刀伸出外面,用湖水清洗刀上血迹。   慕秋从软榻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春秋》。   但夜里光线太暗,看书久了伤眼,慕秋看了几页又把书放回去了。   静静坐着容易犯困,慕秋抬手小小打了个哈欠,连忙站起来活动活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字画。   可她以前常来郁府,水榭里挂的字画她都很熟悉,看了一会儿又觉无趣,坐回塌边支着头,时而清醒,时而又有些疲倦。   “去睡吧,口供送来了再喊你。”   卫如流的声音飘过来。   慕秋睁着眼,用实际行动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问他:“你觉得那两人能熬多久才开口?”   “大当家知道的东西多,存着会被幕后之人营救出去的侥幸心理,肯定咬死了不敢开口。那个二当家就不一样了,以沈默的手段,最迟今晚。”   慕秋点点头。   她以前偷看过纪安康审讯犯人,几个手段轮番上完,犯人已经奄奄一息,嘴里迭声说自己什么都招。   刑狱司的审讯手段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如流缠好弯刀,突然开口:“问你件事。”   有人跟自己聊天,刚刚泛上来的困意又退了回去,慕秋道:“你问吧。”   “还在记仇?”   这是在芦苇丛时他问过她的一句话。   那时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略过了这个问题。   慕秋好笑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听不出里面有什么情绪:“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卫如流因她这句话轻轻蹙起眉来:“你觉得呢?”   慕秋没想到他会把这个问题抛回来给她。她觉得,应该是重要的。如果这个问题在他心中不重要,那以卫如流毫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完全没必要问两次。   她认真道:“记仇谈不上。但要说没点儿怨气,那是不可能的。”   卫如流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那汇丰药材行的事情呢?你家管事用刑狱司来压你,当着你的面一剑挑断他的手筋,你现在是不是还有怨气?”   慕秋迟疑了下,方才小幅度点头:“其实这两件事一出,我当场就对你发了脾气。有什么不满直接表露出来了,自然没什么好记仇的。但是要说怨气,还是会有一些。”   “抱歉。”卫如流的语气略带生涩,仿佛在他的人生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   “什么!?”   慕秋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愣愣看着卫如流,没想到他旧事重提的原因竟然是……为了给她道歉。   在她不知情时用她做诱饵;在她面前随意动刀惩治她的下属;   以及时隔这么久才开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是在为了这些事情向她道歉吗。   这两件事早已被她抛到脑后,而心底的最后一丝丝怨气,如今也在卫如流的道歉声中渐渐消散。   “没听到吗?”   慕秋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说得太小声了。”   卫如流瞥她一眼:“没听到就算了。”   “下回说大声点。”   “没有下回。”   慕秋忍不住琢磨起来。   总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   也不知道到底是说他再也不会说出“抱歉”两个字,还是说……他再也不会做出什么需要向她道歉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浮现出来,慕秋连忙用手轻拍自己的额头,遏制住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   她都瞎想些什么呢。   ***   屋内又再次安静下来。   天光将明时分,笔墨未干的口供被送到卫如流面前。   这是从二当家嘴里撬出来的。   事情确实如卫如流之前判断的那样,大当家遭受酷刑依旧不松口,二当家才撑了不到一个时辰,在得知大当家原本打算杀他灭口后,顿时没了任何骨气,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说了。   卫如流一宿没睡,脸上看不出什么倦色。   他慢慢翻看着口供。   看到其中一句话时,卫如流指尖轻扣桌面,悠悠道:“点人,一刻钟后随我去截获这船私盐。”   沈默领命退下,卫如流继续看着口供。   然而,一直看到最后一行,卫如流依旧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慕大老爷的消息。   他默默将口供递给等在旁边的慕秋。   慕秋急忙接过,迅速扫了一遍,没发现自己想看的内容。   她生怕有所遗漏,又从头开始仔细阅读。   还是没有。   慕秋颓然放下这份口供:“看来还是得撬开大当家的口,才能知道有关我大伯的消息。”   她作息素来规律,一宿没睡,整个人困倦难耐。   如今口供上没有自己想要的消息,失望之下,更是有疲倦从心底蔓延上来。   素来黑亮的眼眸里布了不少血丝,看上去格外憔悴。   卫如流收起口供:“去休息吧。”   只要大当家没有死心,依旧期待着幕后之人来救他,他就不可能松口出卖幕后之人。   所以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出结果的。   慕秋没有再逞强,右手撑着桌案站起来。   她起得有些猛了,眼前突然发黑,身体没站稳摇晃两下,被卫如流伸手扶住。   慕秋借着他的力度稳住身体,朝他点点头。   才出水榭,慕秋迎面碰上了刚回来的简言之和郁墨。   三人交谈几句,慕秋先行告辞。   这一觉,慕秋睡得极沉,足足睡到天快黑才醒。   她一醒,就听白霜说官府那边截获了一船刚要出航的私盐。   白霜绘声绘色道:“当时的情况可热闹了。卫少卿带着兵马赶到码头时,那船已经出航有一会儿了,他和几个下属直接跳进水里,游到船上控制住了这艘船。”   慕秋眨了眨眼,用拧干的热毛巾擦了擦脸,捧场追问:“然后呢?”   白霜继续道:“等这艘船开回码头边上,听说江知府也赶到了。不过卫少卿没有马上见他,先去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这才接见了江知府。”   慕秋无奈一笑。   船都出航了,还敢游过去抢船。   这种事情还真是卫如流做得出来的。   她心中一动,问道:“卫如流现在在府上吗?”   白霜想了想:“他和简大人去了趟知府衙门,现在应该回来了。”   慕秋换了身衣服,去卫如流的院子找他,结果到那时,发现简言之和郁墨都在。   慕秋笑道:“来得这么整齐。”   郁墨往里挪了一个位置给她:“你怎么也来了?”   慕秋随口道:“听说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我过来凑凑热闹。”   说着,她的目光顺势落在卫如流身上。   他坐在她身侧,一身黑衣如劲松,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右手枕着头,一副惫懒没精神的样子。   头发不似平日那般束得规整,有些许散乱,倒是添了几分慵懒写意。   许是察觉到慕秋的目光,他抬了抬头,露出苍白起皮的薄唇,脖颈被领口遮了个严实,衣襟只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比平时要深红的皮肤。   慕秋一愣,想到白霜先前说过的话。   他一夜未眠,又跳进湖水里游了那么长时间追赶船只,这种做法搁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得到一句“不要命”的评价,唯独放在卫如流身上……   她会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可是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个血肉之躯。   二三月的湖水带着春寒特有的料峭,在里面泡久了,肯定会有哪里不舒服吧……   卫如流淡淡对简言之道:“你继续说。”   简言之在说那船私盐的事情,还有他把金刹帮掘地三尺搜了一遍后得到的收获。   他说得活灵活现,比酒楼里以此为生的说书人还要妙语连珠。   郁墨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可慕秋压根没听清简言之说了些什么。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卫如流身上。   素来对他人目光注视格外敏锐的卫如流,这回居然一直没发现她在看他。   既然已经这么难受了,为何还要强撑着坐在这里,不给自己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第五十二章 他们正在越来越接近真相。……   “调查已经有结果了,那船私盐明面上是用棉布的名义往外运的,一系列通关手续都办理得很齐全……”   “还有,我和郁墨从大当家的床板里翻出一本账册,上面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有了这本账册,我不信还撬不开大当家的口!”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简言之最后总结道。   “我这也有一件事要说。”郁墨从身后取出一份厚实的资料,“这是扬州城内所有当铺的详细资料,来的路上我看了一遍,没察觉出什么异常,你们也来看看吧。”   闻言,卫如流身体微微前倾,率先伸手接过那份资料。   资料约有成年男人一指厚。   卫如流一分为三,低头翻看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同时不忘给简言之和慕秋各递了一份。   纸张上的字迹很小,乍看过去,墨迹像是晕成一团般。卫如流才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睛发热,头重脚轻的感觉笼罩着他,连吐出的鼻息都透着灼热,嗓子也在发疼。   要说病得有多严重也没有,就是难受。   他有内力在身,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了,现在突然生了一次才知道折腾。   卫如流用指腹压着时不时抽疼的太阳穴,凝神开始阅读。   就在他准备翻过一页时,左手边突然出现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杯。   顺着水杯往上看,卫如流便看到了慕秋。   她俯下身,居高临下与他对视。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沉默几息,慕秋丢下一句“喝些水再看吧”,回了自己的位置。   卫如流端起水杯。   水面漂浮着没有滤干净的碎颗粒,闻着还有股奇怪的药味。   却并不让人反感。   他试着喝了几口,竟然还是甜的。   里面似乎放了冰糖,把药材本身的苦味压了下去。   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头重脚轻的感觉缓解了许多,嗓子的疼痛也没方才那么剧烈了。   -这是什么?   他懒得说话,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慕秋眼前写下这行字。   慕秋淡淡道:“茶。”   卫如流眉梢微扬,不再问了。   问了肯定也不会说实话。   窗户开了一条细缝用来透气,风从细缝徐徐吹入屋内。一时间,屋内只有纸张翻页声响起。   郁墨这两天一直在外奔波忙碌,给三人添了次茶水,又帮着三人整理好看完的资料,不知不觉间伏着桌案睡了过去。   简言之坐在她旁边,第一个发现这点,随手解开衣袍为她披上。   衣服刚落在郁墨肩膀,郁墨就醒了。   她盯着简言之,眼睛还有些迷瞪,几缕头发被压住贴在颊侧,整个人身上透着一种茫然感。   简言之第一次发现,这位郁女侠还挺可爱的,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睡会儿吧,我们看完资料再喊你。”   郁墨本就还在半清醒半迷糊着,听到简言之的话也没有太多思考,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没翻阅过的纸张都只剩下薄薄一层。   慕秋又翻过一页,低头一看当铺的名字。   【观隆当铺】。   也许是因为她以前的名字叫“殊观”,慕秋对这个“观”字极为敏感,将这页纸抽出来暂且放到一边。   慕秋把剩余的几页纸都看完了。   前后脚的功夫,卫如流和简言之也都看得差不多了。他们两人那边都没有什么收获,慕秋将“观隆当铺”的资料摆在四人中间。   慕秋道:“我想知道这个当铺更详细的内容。”   简言之看了很久,都没觉得这个当铺有什么不对:“为什么?”   “直觉。”慕秋说,“而且除了这个外,也没有更可疑的当铺了。”   这倒是。   不查这个当铺,一时间也不知道查哪个好。   郁墨本就睡得不沉,此时已经转醒,她眨了眨眼,想起来一件事:“府上二管家的祖宅好像就在这家当铺附近,我找他来问问。”   郁府二管家很快就赶了过来,把自己对当铺的了解统统都说了,与资料上的内容出入不大。   卫如流哑声道:“一水巷。”   这家当铺就在一水巷里,简言之帮忙补充道:“说说这条巷子的情况吧。”   郁府二管家不敢耽搁,边回想边说着自己对这条巷子的了解。   突然,他有一句话引起慕秋的注意:“巷子里供奉过野神?是什么野神。”   所谓野神,是指民间信奉祭祀,却没有得到官府书面承认的神明。   像是什么树神,河神……   祭祀野神的情况在南方颇为常见。   “是河神。”郁府二管家忙道,“巷子里有很多人祖上都是因为旱灾从北方逃难来扬州的,所以巷子的名字叫一水巷,供奉的神也是巷口那条河里的河神。”   郁墨来了兴致:“那条河叫什么名字。”   “那条河就是个小河流,没什么名字,但大家都说那里面有河神,所以私底下叫它洛河,说它是京城那条洛河的分支……”郁府二管家摇头微笑,这不过是牵强附会的说法罢了。   然而,慕秋几人却精神一震,纷纷对视。   洛水河神。   观隆。   这家当铺绝对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郁墨压下心中的喜悦,挥手让二管家退下:“你们怎么想。”   简言之推断道:“这个当铺的名字和慕秋有些关系,‘生辰’指的应该就是慕秋的生辰。”   慕秋认同简言之的判断:“我们得去当铺看看。”   郁墨积极道:“外面天已经黑了,正适合夜探当铺。”   简言之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谁去?”   慕秋苦笑:“……我去最合适。但我没有武功。”   她不能飞檐走壁,可大伯父留下的一系列线索都指向了她。   她去夜探当铺,应该要比郁墨他们去都有用。   没怎么说过话的卫如流突然开口:“我带你去。”   慕秋看着他,眼里有不赞同。   卫如流说:“府上只有我的轻功足够好。”   他带过来的下属里确实有轻功比他还好的,但那位下属已经被他派去盯着知府衙门,如非必要,卫如流不打算动他。   慕秋抿了抿唇,没说话。   卫如流想起那杯药,隐隐猜到她在顾虑些什么,咳了咳,说起一大段话时发声有些吃力:“是染了风寒,不是伤了不能行动。送你去当铺还是没问题的。我会让其他下属先去守着当铺,再让沈潇潇和沈默与你我同行。”   这样一来,哪怕他的武力受到影响,也能最大限度保证两人的安全。   慕秋被他说服:“我们等夜深再行动吧。”   距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那时街上没行人胡乱走动,卫如流也能趁机休息调整一番。   “我也去吧!”郁墨积极。   “你去休息。”慕秋的态度很坚决,“明天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今晚要好好养精蓄锐。”   郁墨叹了口气:行吧,确实是这个理。   郁墨郑重道:“一切小心,平安归来。”   慕秋莞尔:“好!”   简言之动了动肩膀,起身离开时顺便把郁墨拽走了:“郁女侠我们走吧。你的眼皮都要沉得抬不起来了。”   “欸——你这人拉拉扯扯的想干嘛,我和你很熟吗简言之!”   简言之哈哈大笑:“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说熟不熟。”   “那也叫救命之恩?”郁墨无语,“我第一次见有人上赶着欠另一个人的救命之恩。”   两人一路斗着嘴,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是关门声传来。   卫如流没理会他们,只问慕秋:“怎么没走。”   慕秋两只手托着腮:“刚刚去给你端药时,沈默说你没吃什么东西,正好我也没吃,就命厨房做了两份,等会儿我去让人送过来。”   她迟疑了下,伸手去摸了摸卫如流的额头。   冰凉掌心落在额头那一刻,卫如流习惯性想往后避开,又生生克制了自己的本能反应,任由她触碰。   凉意从额头一路蔓延开。   这种凉意和早上跳进河水里的刺骨寒凉不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   大脑的胀痛被这股凉意压制下去,舒服得卫如流困意横生。   他眯起眼眸。   “应该没有发热。”慕秋松了口气,“你去床上睡会儿,等饭菜送来了我再喊你。”   “我伏在这睡吧。”   等慕秋出门命人传膳再折返回来时,卫如流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长而翘的睫毛垂落下来,在他眼睑下方形成淡淡的阴影。也许是有些难受,他眉头紧锁,脸色也比平时要苍白许多。缩在角落里,不像平时那般冷厉,反倒透着些虚弱。   慕秋坐回他身边,慢慢整理着散落的纸页,心里有种奇异的安宁感。   这样一个冷厉,暴躁,动辄杀人见血的酷吏,可她能从他那里感觉到安宁,心里有再多躁动,都能瞬间平息下来。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是方才他明明病着,还决定强撑着陪她去当铺的时候;   是在那天饮醉酒,他背她回来的时候;   还是在他明明气极了她,依旧会急她所急,帮她找大伯父,帮她杀了那些参与过谋害堂兄的官员时;   亦或是在更早之前,早到他脱口而出那一句“我不会伤你”时?   类似的安心感,她从大伯父、从堂兄那里也能得到。   但慕秋清楚,两者其实是不一样的。   大伯父和堂兄是她的血脉至亲,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是她的庇护,她也会努力为家族做出贡献。   而卫如流……   烛台燃着明亮的蜡烛,烛光照见卫如流斜飞入鬓的长眉,他长得其实极好看,但冷厉的气质总让人望而生畏,在第一时间忽略了他的容貌。   她突然有些好奇,如果卫如流的人生不曾被颠覆过,他如今会是怎样的风采。   是依旧选择手握利刃,还是运笔如刀。   但最可悲的事情也恰恰在于如果。   ——被颠覆的人生,很难重新扳回原来的轨道。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慕秋的思绪。   慕秋取了食盒提进来,卫如流已经睁开了眼,懒懒坐在角落。   “感觉好些了吗?”   卫如流的声音沙哑且闷,看上去比先前精神了不少:“头没那么疼了,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   两人趁热吃了东西,吃完时恰好是月上枝梢时分。   沈潇潇给慕秋备了套夜行衣。   两人身材相似,慕秋穿上去恰好合身。   慕秋刚换好夜行衣,沈潇潇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件黑色斗篷递给她:“慕姑娘,夜间凉,披上吧。”   慕秋听话穿上。   这件斗篷对她来说有些宽大,还带着淡淡的熟悉冷香,不像是属于沈潇潇的。不过斗篷长度刚好,穿上后慕秋暖和不少。   等慕秋从屏风后走出来,才发现沈潇潇只穿了夜行衣,外面并没有额外加别的衣服。   慕秋意识到不对,用手摸了摸斗篷领口。   果然,那里用金线绣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卫”字。   沈潇潇看到她的动作,开口解释道:“这件斗篷是大人送来给慕姑娘你的。”   慕秋微微一笑:“我们出去吧。”   屋外,卫如流和沈默已在等着。   夜凉如水,卫如流披着与慕秋款式一样的黑色斗篷,倚在院子中间那棵梧桐树的树干上,左手紧握弯刀,右手朝慕秋伸出,戴着手套:“等会儿为了方便会搂着你。”   慕秋也不扭捏,干脆点头:“好。”   只是当她被卫如流揽在怀里,隔着斗篷听见他的心跳时,慕秋还是有些不自在。她暗暗咬了咬唇,压下耳畔的薄红,将注意力放在周遭屋檐。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种视野来看扬州城。   沈潇潇背好了地形图,在前面领着路,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出了郁府,直奔观隆当铺。   若是走寻常路线,从郁府到观隆当铺需要大半个时辰,但四人除了避开巡逻的士兵外,其余时候走的都是直线,只花了不到一半的时间便看到了一水巷外的那条河流。   几十息后,四人落到当铺院子里。   慕秋一站稳,卫如流主动往旁边退开半步,既与她保持着距离,又比安全距离要近许多。   慕秋抱着手臂,仔细打量着院子周遭。   “大人。”先前过来踩点的一个暗卫悄然现身,半跪在卫如流面前,“当铺后院住着掌柜一家人,属下已用迷烟将他们迷晕,明日早晨药效消失才会醒来。”   卫如流点了点头。   暗卫像来时那般,又悄然消失了。   卫如流看着慕秋,语带笑意:“门还锁着。”   慕秋拔下发间细簪:“交给我了。”   她上前仔细打量锁孔。   当铺的锁比她家里的锁要精巧许多,慕秋用簪子尖端试探几下,摸清情况后,手里使了个巧劲,又迅速拨弄几下。   沈潇潇和沈默还没看清她的动作,门锁应声而开,慕秋的撬锁技能高超得令他们二人自愧不如。   “你们守在外面。”卫如流丢下这句吩咐,跟着慕秋走进当铺里。   沈默上前,低着头摸了摸完好无损的门锁,啧啧称奇:他算是知道什么叫真人不露相了,慕姑娘这一手是真的高。   当铺里一片昏暗。   点蜡烛太明显了,好在卫如流早有准备。   他翻手取出两颗夜明珠,其中一颗递给慕秋。   夜明珠散发出来的莹莹暖光恰到好处,既能照亮面前的东西,又不会让邻居发现异常。   两人直奔柜台,用一样的办法开了锁,取出抽屉里的账本   当铺分为活当和死当,如果东西是慕大老爷特意留给慕秋的,肯定不会选择死当。两人直接查看起这两三个月里活当过的物品。   “你的生辰是七月二十?”翻了一会儿,卫如流突然问起慕秋的生辰。   慕秋微微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真正出生的日子。   “是。还有三月二十七日也是。”   这是养父纪安康收养她的日子。   卫如流点了点头:“你的生辰有没有可能对应活当的纹钱数目?”   两人按照这个方向快速找了一遍。   可无论是七两二十文,三两二十七文,还是七百二十文,三百二十七文,这四个纹钱数目统统都没有出现过。   未免疏漏,两人交换手中的账本,重新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夜明珠的光还是暗了点,慕秋用指腹按了按酸涩的眼尾,疑惑道:“如果不是这个方向,那会是什么?”   她仔细看着账本上的每一栏:“当铺里有甲乙丙丁四个货柜,其中丁字货柜存放的是活当物品……”   有个猜想浮现在慕秋脑海里,她偏头看向卫如流:“去丁字货柜看看吧,我有想法了。”   撩开帘子,两人直接走进摆放货柜的屋子里。   丁字货柜足足有一整面墙那么大,共分六横十三竖。   每一横用天干来命名,每一竖用地支来命名。   所以,如果物品是存放在丁字货柜的第一横第一竖柜子,它存放的位置就会被命名为“丁甲子”。   慕大老爷给慕秋他们留下的提示是她的生辰。   慕秋轻声自语:“按照每十二便重复一次的地支计数法,如果是按照三月二十七这个生辰来算,那柜子就是——丁丙丑。”   卫如流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采用七月二十这个生辰来计算,是因为柜子只有六横排,数量不足七。   “不对……”   慕秋对数字格外敏锐,她很快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这是按照每十二重复一次来算,但事实上,货柜有十三竖。我去看看十三竖的柜子命名为什么。”   没等她走过去,卫如流已先一步走到过道最里面,借着夜明珠照见第十三数列的柜子名。   他的眼眶酸涩得难受,明明夜视能力比慕秋强上许多,但卫如流几乎是贴到了柜子前,才看清上面的字迹。   “是空。”   “那就应该是十二地支,空,十二地支,空,子。我们要找的柜子应该是——丁丙子。”   卫如流在账本里翻找,很快找到“丁丙子”这个柜子里存放的物品信息:“是一幅画,活当了五两银子。”   慕秋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定这次的推测再无疏漏。   她走到“丁丙子”柜子前,握着锁头的手在微微发抖,连着戳了几下都没戳进锁孔了,有一次还险些戳到自己的手。   卫如流上前帮她扶住铁锁,又举起夜明珠,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这个铁锁格外小巧,慕秋在戳锁孔时,不免会触碰到他的手背。   灼热的温度从他的手背传来,慕秋开锁动作顿住。   她抬起头,自下而上看着卫如流的眼睛。   卫如流闷声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在发热。”   卫如流忍不住咳了两声,说话时嗓子仿佛被粗糙的沙砾刮过:“我倒是觉得有些冷。”   看来确实是发热了。   慕秋解下身上的斗篷,踮起脚给卫如流披好,不再耽搁时间。   “穿上就不冷了。我们拿完东西就走。”   即使身体很难受,卫如流弯了弯唇,对她的担心很受用。   一幅画卷安静躺在柜子抽屉里。   卫如流阻止慕秋,谨慎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卷轴盒,先是检查了一遍外观,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将盒子里的画卷慢慢倒出展开。   画上是一片萧索竹林,竹林上方太阳高悬。   寥寥数笔,尽显风骨。   画的右上角还提了一句诗——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慕秋紧绷着的精神骤然一松,她扶着柜子,长长松了口气:“这幅字画确实是出自大伯父的手。”   她出入过几次大伯父的书房,书房里挂的字画全都是大伯父自己作的,欣赏久了,她第一眼便能认出大伯父的字迹和画风。   慕秋想了想:“竹林……会不会和竹制笔架有关?”   看来还得去找奚飞白帮忙。   刚想把画收起来,卫如流目光一变。   他摇了摇画轴,确定画轴里面确实有很轻的闷响声。   卫如流提起弯刀轻轻撬开画轴一端,伸手进去摸索。   很快,他从里面倒出一根造型诡异的铁丝。   慕秋试着用手掰了掰,看起来并不粗的铁丝居然纹丝不动:“这根铁丝好坚硬,像是把……钥匙?”   “没错,这是特制的机关钥匙。”卫如流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种钥匙多用于开特制的机关盒子。   如果用任何暴力手段开启机关盒子,都会触发里面的机关,将盒子装着的东西毁掉。   而且这种机关盒子只能使用一次,可以说是十分珍贵和难得。   他有预感,无数人都想要找的、被慕大老爷特意藏起来的那样东西,正在某片竹林里安静躺着,等待他们前去发现。   他们正在越来越接近真相。 第五十三章 “我刚刚还保护了一个穷凶……   收起画卷和钥匙,慕秋重新关上柜门。   走回大堂,慕秋模仿掌柜的字迹,在账本“丁丙子”一栏末尾写下“已赎”二字,又按照赎回的价格,在装银子的抽屉里留下五两一百文。   在她处理这些事情时,卫如流正双手抱臂坐在梨花木椅上。   慕秋原以为他是在闭目养神,但等她将一切恢复成原样,走回他身边,卫如流依旧没睁眼看她,慕秋才意识到不对。   她弯下腰,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低声道:“卫如流?”   又重复了两遍,卫如流才勉强睁开眼:“好了?我们回——”   “谁!?”   屋外骤然传来沈默的低呼。   卫如流眸色瞬间转厉,握紧手中武器保持警戒。   慕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被卫如流拉到身后。   就在同一时间,几道破窗声接连响起,一伙黑衣人闯入当铺,目标明确,迅速向卫如流袭来,手中武器在夜色里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狗官,拿命来!”   卫如流皱着眉,一手横握弯刀,身形腾跃间连挥出三刀,生生将一众刺客震得倒退几步,成功瓦解掉刺客第一波攻势。   慕秋顾不得担心卫如流的情况,握着尖锐的发簪往角落躲去,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才退一步,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刺耳的声音。   卫如流被几个黑衣人围攻着,其中一个黑衣人听到慕秋这边传来的动静,右手掷出道飞镖。   慕秋凭直觉蹲下身子,幸运地躲过了这道攻击。   甩出飞镖的黑衣人“咦”了一声,右手一翻,指尖夹着三道飞镖,正欲再次向慕秋甩出,一把弯刀突然从黑衣人心口直进直出。   卫如流喘着气,拔出弯刀的同时,不忘躲开从斜侧方袭来的攻击。   突地,卫如流闷哼一声。   腰侧中了一剑,疼得他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弯刀。   他猛地往前倾倒身体,使得长剑从体内撤出,朝一旁闪避而去。   沈默他们这么久都没进屋支援他,看来外面围攻的黑衣人数量更多。   趁机调息一番,卫如流再次迎上刺客,还不忘分神注意慕秋那边的情况。   慕秋躲得很小心,她知道卫如流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尽量不给他拖后腿。   可她的身形早已落在刺客眼里。   没有管她,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他们的目标人物罢了。   直到周围的黑衣人越来越多倒在卫如流刀下,其中一个黑衣人恨恨咬着牙,干脆调转了攻击方向,握着长剑朝慕秋纵跃而来。   剑尖寒芒落在慕秋眼里,她瞳孔倏地一缩,往后退开。   然而她退得再快,又怎么快得过长剑逼近的速度!   黑衣人的长剑已送到慕秋面前,与她不过咫尺之间。   慕秋心跳蓦地加速。   就在下一刻,斜里斩出一把弯刀,生生将剑身削去一半。卫如流的身形出现在慕秋面前,他捂着慕秋因惊惧而睁大的眼睛,将弯刀朝前甩出。   收刀时,鲜血从黑衣人的脖子处喷溅而出,被他用斗篷彻底挡去,没有让一丝鲜血惊扰到他身后的慕秋。   卫如流解下脏掉的黑色斗篷,丢进血泊里,吃力咳了两声。   手掌被慕秋的睫毛划过,有些痒,卫如流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没事了。”   说着,卫如流放下一直捂在慕秋眼前的手掌,将手撤到身后负着。   慕秋重新看清周围,她环视四周,发现闯入屋内的所有黑衣人都被卫如流解决了。   “你没事吧。”慕秋看着他。   卫如流摇了摇头,却险些站不稳摔倒在地。   慕秋吓得连忙伸手半扶半抱着他,这才勉强没让他摔在地上。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慕秋看清他腰腹处的一片湿润。   慕秋声音颤抖起来:“你受伤了?”   “小伤。”   卫如流的头越来越沉,意识已经有些迷糊了。   但他不敢就这么昏迷过去,生怕还有黑衣人闯进来。   到时候,不仅是他的性命,就连慕秋也会遇到危险。   “卫如流,你听得见我的话吗,让我看看你的伤。”慕秋话里带着浓浓的担忧。   卫如流的意识恢复些许清明。   他轻声对慕秋说:“伤在腰上。放心,就是流的血有点多,看着吓人。”   现在这种情况随时都可能有敌人闯进来,根本没办法帮他处理伤口,慕秋抱着卫如流坐到地上,用干净的手帕摁在他伤口上,帮他止血。   卫如流疼得闷哼出声,额头刹那间冒着冷汗。   慕秋见他紧闭着双眼,似乎是没了什么意识,用袖子帮他拭去冷汗,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卫如流,卫如流……”   “嗯。”卫如流低低应了一声。他误解了她的意思,闭着眼睛说,“我不疼。”   慕秋眼睛蓦地一酸,这怎么可能不疼。   可她不敢让他就这么睡过去,努力找着话题。   “这些黑衣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外面还有这么激烈的打斗声,看来他们来的刺客还不少。   “这回我们是想低调也低调不下去了。   “不过我们低调本来就是为了隐瞒行踪,现在行踪被发现了,也不用再低调了。”   卫如流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一丝血来。   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听着慕秋说话。   头靠在慕秋怀里,明明浑身都烫得厉害,卫如流却觉得冷得慌。   “你很冷吗?”慕秋察觉到他在打寒颤。   “冷。”卫如流的声音几不可闻。   慕秋身上只有一件衣服,她伸手从身后环抱住卫如流,还不忘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现在不冷了。”   晕眩一阵阵袭来,卫如流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他松了松紧握着弯刀的手,将它放在两人中间。   “如果我失去意识了,你拿着它保护好自己。”   慕秋越发用力抱着他,许久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   时间一点点捱过去,门外的打斗声渐渐小了。   还没等慕秋松一口气,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生生撞开。有黑衣人捂着肩膀逃遁入室内,一步步往最里面退来。   慕秋轻轻看了眼卫如流,他动了动眼皮,似乎在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没办法将眼睛睁开。   仓惶瞬间消散,慕秋心里的念头慢慢坚定下来,她伸手,握紧了那把弯刀。   慕秋借着柜子的遮挡,绕到柜子另一侧。   确定这不是自己人后,慕秋咬着牙,将手中发簪朝卫如流在的角落丢去。   “哐当”一声在屋内响起,黑衣人被惊动。   他的警惕性并不差,先是环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偷袭,才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   看清胸口还在起伏的卫如流后,黑衣人眼里划过一抹喜色。   他不再迟疑,提着手里的剑,捂着肩膀快步走来,面上带着几分狂喜之色。   长剑已经高高举起,只要一落进这个狗官的心脏,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届时,荣华富贵都将——   “唔——”   黑衣人痛呼出声。   他低下头,看着那把穿心口而过、泛着血光的刀刃。   他吃力地、慢慢地转过头,想看清杀他的人到底是谁。   慕秋两只手死死握着刀,将刀一捅到了底,然后,她用力拔出弯刀。   鲜血喷溅散开,落了她满脸。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便已沉沉倒下。   慕秋低头,盯着自己布满粘腻鲜血的双手。   她发现,梦里杀人和真正杀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在梦里,锋利的弯刀能轻轻松松没入血肉之间,可是现在……   她用尽浑身力气,才勉强解决掉眼前这个黑衣人。   倒在地上的卫如流紧紧拧着眉,不适地发出闷哼声,慕秋顾不上想其它,蹲到卫如流面前。   卫如流慢慢睁开了狭长的眼眸。   看清慕秋的脸,他似乎是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过来一些。”卫如流轻声道。   等慕秋疑惑凑到他近前,卫如流吃力抬起手,用干净的那边袖子帮她仔细拭去脸上的血。   “怕吗。”   慕秋摇头。   “都被吓傻了,还说不怕。”卫如流咳道,“你以前不是说你杀过一个穷凶极恶之徒吗。”   慕秋抽了抽鼻子,扯出一个很狼狈的笑容。   “那算什么,我刚刚还保护了一个穷凶极恶之徒。”   卫如流轻笑,伸手搂住浑身都在不自觉颤抖的慕秋。   “是啊,慕姑娘可真厉害。” 第五十四章 【二更合一】受伤。……   夜风在黑暗里汹涌,连同屋外的喊杀声一并送进来。   慕秋已经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察觉到卫如流将她搂入怀里,但她没有挣扎,也不想挣扎,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他身上,枕在他怀里。   手掌颤抖得厉害,她便用手掌死死揪他的衣襟,想要用这种办法来尽快恢复自己的平静。   卫如流已经做得够多了,再厉害的人也不是铁打的,现在他受了伤又生着病,她必须要坚持住。   感染风寒再加上失血过多,卫如流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用力咬住舌尖,借着这份疼痛保持清醒。   手上染了太多血污,他脱去手套,手掌落在慕秋发间慢慢抚摸着,动作生涩,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怀里的姑娘渐渐停止颤抖,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一阵急促仓惶的脚步声从屋外冲进屋内。   慕秋几乎是从他的怀里弹起来,一把捞过弯刀抱在怀里。   她咬着唇,屏息警惕着。   这一系列动作慕秋做得太快了,连卫如流的反应都比她慢了一拍。   “大人,属下来迟!”   进屋的是沈潇潇,她抱拳说了一句,没有再往里多走一步,转身守在门口。   她浑身染血,头发胡乱披散着,脸颊和脖颈处都有几道剑伤,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死战。   慕秋没有马上应声,她下意识看向卫如流。   现在这里的人,除了卫如流,她谁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们来当铺的行踪本来是极为机密的,但是居然会泄露出去引来刺客,肯定是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卫如流明白她的意思,咽下喉咙的痒意,低声道:“别紧张。沈潇潇可信。”   慕秋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依旧没有放下手里的武器。   “你再睡会儿,等睡醒就没事了。”   卫如流看着她握刀的那只手。她抓得非常用力,似乎是担心不够用力就会抓不稳刀。   再这么握下去,她的手很可能会抽筋。   卫如流将手移到刀柄上,陪她一起握着刀。他用拇指指腹慢慢摩挲她的指骨,帮她揉开筋脉。   慕秋脸上有些茫然,似乎在奇怪他这个举动的用意。   她也没问,只是又催促了一遍:“快去睡吧。”   卫如流应了一声,说:“睡不着。”   其实不是睡不着。   晕眩感一直持续笼罩着他,他只要一闭眼,怕是会直接晕死过去。   但周围情况不明,他不放心让慕秋独自一人。方才他才失去意识这么一会儿,就让她被迫举刀防卫。   慕秋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是太冷了吗?”   本来伤寒就容易身体发冷,如今他失血过多,情况只怕会比刚才更糟。   受伤对卫如流的影响确实很大,他的反应已经有些跟不上了。缓了片刻,卫如流还没来得及否认,慕秋已经一只手紧握着刀,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穿过他的手臂,环抱住他,用身体堵住汹涌吹来的夜风。   “就这样睡吧,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的。”   门外的打斗声一点点减弱,宛若卫如流的心跳声。   慕秋将两根手指压在他脖间动脉上,感受着他的脉搏跳动,生怕他什么时候就停止了呼吸。   他的伤口又在流血。   无论怎么按压都没用,似乎是感染了。   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再这么等着,就算他们没有被黑衣人杀死,卫如流也会生生耗死在这里。   “潇潇姑娘……”慕秋咬着牙关,提高了声音。   “我在。”沈潇潇吃力开口。   她还守在门口,刚刚又击退了两个试图闯进屋子里的黑衣人,唇边都是凝固的血。   “我要马上去后院找绷带和止血的伤药,你守着他。半刻钟,顶多半刻钟我就回来。”   慕秋让卫如流靠着柜台,她沉沉看了他两眼,握着弯刀慢慢起身。   “外面危险!慕姑娘!”沈潇潇惊道。   慕秋已顾不得了。   她只能赌通往后院掌柜一家人住处的那条路没有刺客。   天际已经翻起一线鱼肚白,晨曦笼罩这方矗立千年的城池。   慕秋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她埋头冲进了掌柜夫妻的屋子里,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   没有。   还是没有。   “你……”掌柜的妻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看见慕秋满身是血的样子,下意识就要尖叫着去推醒身边的丈夫。   “别喊!喊了你会没命!”慕秋转身,刀尖指着她。   她是为了掌柜妻子好,掌柜妻子发出动静,势必会吸引正在前院打斗的黑衣人。若是把他们引了过来,谁也讨不了好。   “我要止血药和绑带,把这两样东西给我,我马上离开!”   “你……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掌柜妻子颤巍巍赤脚走下床,从床脚底下拉出一个药箱,赔笑道,“我公公是个大夫,这些都是他备着的,东西很齐全,你看看……”   慕秋走了过去,弯腰拿起药箱。   离开时,她不忘以手为刀将掌柜妻子击晕,轻轻放倒在椅子上。   没有耽搁任何时间,慕秋背着药箱,特意绕去厨房洗干净自己的手。她等会儿还要帮卫如流包扎,总不能满手血污去摸绷带。   离开时,慕秋灵机一动,顺手抄起一罐辣椒粉。   回去的路没有来时那么幸运,慕秋距离大堂侧门还有十几步时,看到了正在前面与沈默对峙的两个黑衣人。   沈默的情况没比沈潇潇好到哪儿去,大口直喘气,似乎已经力竭。   他恰好是正面对着慕秋,瞥见慕秋时,他脸色微变。   慕秋晃了晃辣椒粉罐子,确定沈默已经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慕秋使了劲拧松盖子,将罐子朝两个黑衣人甩了过去。   她也没看效果如何,砸完辣椒粉埋头冲进大堂里。   守在门口的沈潇潇被她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是敌人冲了进来。   慕秋跑回卫如流身边,用刀割开伤口附近的衣服,颤抖着手给卫如流上药。   迷迷糊糊中,卫如流又恢复了一些意识。   他盯着她,突然抬手抹了一把她的脸。   指尖的血在她眼尾拖曳出妖冶痕迹。   而他,揩到了一滴湿润的眼泪。   ***   江淮离领着衙役赶到。   他是匆匆得到消息出门的,并未着官袍,只一身舒适的棉质长衣。   慕秋正闭着眼睛休息。   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她这副凄惨的模样和周遭横伏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听到脚步声,慕秋抬头,艰难看清江淮离的模样:“大夫呢!”   她的眼尾全是血,不知道是在哪儿蹭到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透出一种奇异的妖冶。   江淮离能看出来,对于他的靠近,她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   一瞬间,江淮离竟不敢再往前多走半步:“在外面。”   “让大夫过来!”慕秋急切道,“他还在发热!”   江淮离顺着她的话看过去,这才看清卫如流此时出气多进气少的惨状。   江淮离眉心一跳。   得到消息赶来之前,他有想过这里的局面会很惨烈,但万万没想到会惨烈到这种程度。那些人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江淮离没有耽搁,挥手让下属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赶到,他解下药箱,蹲在血泊里。   看着大夫认真把脉的模样,慕秋的手才慢慢松开,没有再死死握着弯刀。   “来的大夫不止一个,你也去检查检查吧。”江淮离说道。   慕秋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郁墨和简言之来了吗?”   江淮离负在身后的手掌微微虚握成拳。   她这是……不够信任他?   “我离开衙门时派人去了郁府通知他们,他们应该快到了。”   “多谢。”慕秋道谢完,凑到大夫身边,“大夫,他情况如何?”   大夫问:“你们给他用过止血的药了?”   慕秋点头:“只是简单止了血,还给他擦了烧酒降温。”   大夫摇头叹息,手中动作没有停:“伤他的剑上有毒,再加上他还发着热,伤口绝对会发炎,这伤不好康复。”   “那……”慕秋声音不自觉颤抖了下,“他可有性命之忧?”   “放心。”大夫说,“命硬。”   慕秋看向卫如流。   他已经被移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安静躺在那里,淡薄的晨曦从破碎的窗户透照进来,从他的眉眼照到鼻梁再落到唇峰,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苍白虚弱。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虚弱憔悴的模样。   江淮离不知何时又走到慕秋身边:“黑衣人的尸体清点好了,共有三十六具。刑狱司的暗卫死了四个,还有四个重伤,现在已经在医治。”   慕秋问他:“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出了案子?”   江淮离耐心解释:“是更夫听到动静不对,担心会出现和上次一样的情况,连忙跑去知府衙门报了案。”   他话中的“上次”,两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事情。   “慕秋!慕秋!”郁墨人还没冲进当铺,声音已经先一步传入屋子里。她快步跑到慕秋身边,看到慕秋的第一眼就被吓到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你哪里受伤了!”   慕秋摇头。   她的精神紧绷了很长时间,又一夜未眠,早就撑不住了。   浑身都是粘腻的血和汗,见到跟在郁墨身后闯进来的简言之,慕秋说:“你在这里守着卫如流,我去换身衣服。”   简言之明显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万万没想到情况会这么惨烈,听到慕秋的话,他连忙点头,蹲到了大夫身边。   郁墨上前扶住慕秋,急得都快哭了:“早知道我就跟着你们出来了。”   慕秋努力挤出微笑,安抚郁墨:“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们这一行人,除她和卫如流外,还有八个暗卫。   这些暗卫出身刑狱司,各个都是以一当十之辈。   正常情况下,有这八人随同保护,来夜探的还是一个普通当铺,谁也不能说他们不够小心谨慎。   但是——偏偏就出事了。   坐回马车里,慕秋才注意到她把卫如流的武器也一并带了出来。   先将弯刀放到一旁,慕秋慢慢脱去染血的外衣,问道:“查清楚是什么情况了吗?”   郁墨脸上浮现惭色:“是那个告诉我们一水巷情况的二管家。”   简言之让她派人盯着二管家一夜,郁墨想着二管家手无缚鸡之力,就只派了几个侍卫过去守着。   可是,等她听说慕秋这边出了事,去二管家院子一瞧,才发现那几个守在门口的侍卫都被人杀了,而二管家早已不知所踪。   当然,昨晚上他们没注意到二管家逃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有刺客闯进郁府柴房,想要把金刹帮大当家和二当家灭口。   混乱之中,大当家和二当家都受了伤。   他们急急忙忙把刺客制服,找了郁府信得过的大夫来给大当家和二当家诊治。   郁墨头疼道:“结果那个大夫被控制了,二当家当场毒发身死。还好大当家当时没来得及吃下药,不然局面只会更糟糕。”   二当家的嘴已经被撬开过,这种作恶多端的人没有了价值,死就死了。   但大当家可不一样。   他是目前最有可能知道慕大老爷下落的人。   慕秋换好了衣服,用梳子梳开被血凝在一块儿的头发,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是哪个大夫?”   “周大夫。”   “居然是他……”慕秋拧着眉,心底一沉。   自从她认识郁墨以来,这个周大夫就一直在为郁府上上下下诊治,极得郁大老爷的信任。   还有二管家,也为郁府效力了二十几年。   偏偏是这样值得信任的人出了岔子……   这才是最可怕和最让人防不胜防的。   郁墨补充道:“我们查过了,周大夫一家老小都被控制了,我们的人顺着线索追查到城外,只找到了他们的尸体。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连杀人用的武器都是制作工艺普通、随处可见的匕首。”   如果不是因为府里生了乱子,她和简言之忙着处理府上的事情,也不会这么晚才赶到。   之前安生了这么久,幕后那些人不动则已,一动起来,手段就这般狠辣,当真令人心惊。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简言之来处理吧。你担惊受怕了一夜,先歇会儿。”郁墨没有再说下去。说得多了,也是徒增慕秋烦忧,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慕秋轻应了一声。   刚往后一靠,余光瞥见那把染着血污的弯刀,慕秋又坐直了:“我先把这把刀清理干净再睡。”   郁墨认出了这把刀:“没事,你睡吧,我帮你清洗,然后再还到卫如流那。”   慕秋犹豫了一下,摇头婉拒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这把刀对卫如流的意义不一般,他允许她去触碰使用,却没允许过其他人触碰使用。反正她现在精神绷得紧,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行吧。”郁墨也没坚持,她跳下马车,去给慕秋找清洗刀具的东西,给慕秋打下手。   两人配合之下,清洗得极快。   郁墨很贴心,连白色细布条也备齐了。   慕秋擦干刀身,手指灵活缠绕着布条。等到把布条缠好,她也懒得再跑一趟将刀送到卫如流身边,放到了自己枕边。   马车很宽敞,能够让慕秋轻松躺下。   没过多久,慕秋闭眼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生,一直在反复做梦。   这个梦与她那个预知梦有几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一次,她握着刀不是为了杀卫如流,而是在努力保护他。   她人生第一次手刃活生生的人,是因为那个人想要杀卫如流。   等到慕秋终于睁开眼睛,她看着身上的干净里衣,嗅着屋里的安神熏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回到了郁府院子里。   她一把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郁墨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时,慕秋已经把衣服都换好了。   “你要去哪儿?”   慕秋撩开头发,边说着话边往外走,还不忘把卫如流的刀拿去还给他,免得他醒来找不到:“我去看卫如流。”   郁墨在她身后喊道:“这都晌午了,你得先吃点东西!”   慕秋没回头,举起手朝郁墨挥了挥:“帮我送去卫如流的院子吧。”   她得先去确认一下卫如流的情况,才能彻底安心。   郁墨目瞪口呆,在原地站了会儿,追了上去:“等等我啊。”   罢了,她也跟着去关心关心卫如流吧。   ***   卫如流的屋子里满是呛鼻的草药味道。   他躺在床上,床幔没有散下来,所以慕秋进屋第一眼便看见了他。   看着他身上压着两床厚实的被子,慕秋有些想笑,心底又莫名升起几分酸涩。   她走到床边坐下,把刀放到他枕边,静静看着他。   “卫如流,以后还敢这么逞强吗。”   “你现在执掌了整个刑狱司,又不是在单打独斗,还需要你事事冲在最前面拼命吗?”   正说着话,郁墨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那什么,厨房怎么还没把你的午膳送过来,我这就去催催。真是的,厨房那些人做事越来越不上心了!”   说着,郁墨指了指她的左边,朝慕秋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走了。”   慕秋微愣,看着她风风火火跑掉,无奈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   里面的水还是温的。   慕秋倒了杯水,试着用汤匙喂了卫如流一些水,但睡梦中他的防范意识格外重,紧闭着牙关,她喂的水全部都顺着他的唇角滑落下去。   无奈之下,慕秋改用棉签,慢慢为他湿着唇畔。   这样倒是能勉强喝进去一些。   喝水时,他身体一直在冒冷汗,鬓角被汗润湿,有不少碎发贴在颊侧。   慕秋放下装水的碗,取来拧干的帕子,帮他擦了擦脸和脖子,抚开贴在他颊侧的发。   突然,慕秋指尖顿住。   她在卫如流的鬓角处,摸到了很长的一道陈年旧疤。   平日里这道疤痕被头发遮住,如果不是上手去摸,旁人压根就发现不了。   这个地方……怎么会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也许是感受到了慕秋的动作,陷入昏迷的卫如流慢慢启唇,反复说着些什么。   她凑近了努力去听,才听清他发出的那几个字节。   “外……外祖父……”   卫如流又梦到张家灭门时的发生事情。   富贵滔天的张家宅子,一夕败了门庭。   阴暗潮湿的地牢,挤满了张家的老弱妇孺。   张家族长张苍儒贵为兵部尚书,依旧改写不了家族和自己的气数。   短短数日间,他已是满头白发,病得奄奄一息。   纵使如此,张苍儒依旧坐得笔直如劲松。   他那双染上泥垢的手抚摸着面前的少年,带着温柔而厚重的力度。   “我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听到少年的问题,张苍儒笑着说,“没有。”   “爹!”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哭喊道,“怎么会没有!”   中年男人无视了张苍儒的呵斥,在少年面前跪下。   “救救那对双胞胎孩子吧。他们才刚刚出生,连满月酒都没来得及摆。至少……至少给张家留下一丝血脉。”   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关在其它牢房的张家人齐刷刷向少年跪下。   他们中有很多人连那对双胞胎都没见过,可在家族倾覆之祸面前,依旧希望能保住家族一丝血脉。   ……   明黄的御书房里,天子气得将手里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   少年跪伏在大殿之下,没有避让。   茶盏碎开时,在他的鬓角划开狠狠一道伤口。   “张家余孽,死不足惜!”   鲜血从少年鬓角滑落,染红了耳畔,最后在光滑鉴人的地板晕成一团。   “既然要跪,就一直跪吧。”   御书房外的日月更换了整整三次,少年笔直跪在那里,直到听闻张家满门被拉去菜市口问斩,他才跌跌撞撞朝宫外奔去。   雷电交加,暴雨将至。   素来热闹的菜市口一片安静,那里黑压压跪满了人,宛若乌云压城。   张苍儒跪在最前。   狂风乱作,囚衣轻薄。   他吃力抬起戴上枷锁的手,抚摸着少年鬓角的伤口:   “从满门富贵到满门身死,只需要短短数日;可这人人求的富贵路,张家数辈人走了上百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我们这些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你的未来却沉重得看不见了……”   行刑的时辰到了。   张苍儒放下手,仰头望着虚空:“要下雨了,回去吧。”   少年一步三回头,才行两步,张苍儒敛衽跪伏,双手平举,额头贴在泥泞的地上:“这是臣最后一次向殿下行礼。这一礼,是臣祈愿殿下,余岁长安!”   雨水混杂着血水,一点点浸湿了少年的鞋底和膝盖。   他生而血统高贵,又得帝王爱重,此生几乎未跪过人。   除御书房那次外,这是第二次。   他就跪在那里,直到天明第一道曙光来临,照在他的眼睛上。   阳光刺目,卫如流睫毛颤抖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内的陈设都很熟悉。   慕秋坐在床头喂他喝水,落在他眼里的半张侧脸娴静而温和。   过往与今夕交织在一起,卫如流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回笼。   看了看厚厚压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卫如流热得浑身冒汗,试图将被子掀开。   “你醒了!”   慕秋担心他会扯到伤口,连忙帮他把被子掀开一层,又小心扶着他坐了起来。   刚想出门去喊大夫,慕秋就被卫如流攥住了袖子。   他唇色苍白,有气无力道:“先别走。”   “怎么了?”   “疼。”卫如流垂着眸,“很疼。”   从行刑的菜市口离开后,他大病一场,在鬼门关里徘徊数日才终于重新活过来。   从那之后,他几乎没有再生过病。   因为生病这件事,会反复提醒他,那些会在他生病时悉心照顾他的人,都不在了。   就连生病的底气,他都失去了。 第五十五章 “因为你信守了承诺。”……   “哪儿疼?”   慕秋还以为他的伤口出问题了。   等了一会儿,慕秋依旧没等到卫如流的回答。   他正出着神,似乎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之中。   如果不是他眼神清明,慕秋都要怀疑他病迷糊了:“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某个角落里,你会不会去为我收尸。”   慕秋确定了:“看来病确实还没好。”   “我曾在菜市口目睹过一场行刑,淋了很久的雨,染了风寒,病得几乎要死过去。”   “……然后呢?”   “没有人来救我,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等死。等着等着,我突然很害怕,害怕死在这个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没有人会给我收尸,没有人会为我的死落泪……”   说着,卫如流抬眸,凝视着慕秋。   他记起了她举刀杀人的场景,在黑暗里强装镇定为他包扎的画面,以及耐心喂他喝水的举动。   他还记起了从她眼底滑落的那滴泪。   晶莹温热。   ……是为他落的。   生病这件事于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说这些话时,卫如流的表情克制到堪称平静的地步,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慕秋清楚,那就是他的过去。   血淋淋,触目惊心的过去。   “我不会为你收尸的。”慕秋抽开被他拽着的袖子,“所以,你最好别随便死在某个角落里。”   似乎是想到什么,慕秋双眸圆瞪,补充道:“也千万别死在我面前。”   卫如流认真道:“好。”   顿了顿,卫如流声音放轻许多:“做噩梦了吗?”   不少人第一次杀人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变得比平时要惊惧许多。   “没有。”   慕秋摇头,她杀人是为了救人,是为了自保,事出有因。   刚开始确实很害怕,但马上就被他安抚了,后面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哪儿还有时间和心思去恐惧。   “我做的梦……倒是不算坏。”   卫如流问:“什么梦?”   慕秋:“无可奉告。”   总不能说,她在梦里也在保护他吧。   卫如流也没再追问。   只要不因此事困扰了自己就好。   卫如流大病未愈,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劲便不足了,虚弱靠着床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角。   慕秋给他倒了杯水:“我去找大夫,再让厨房把熬好的小米粥送来给你。”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   “慕秋。”卫如流叫住她。   “嗯?”慕秋回眸。   “你信我吗?”他很认真。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   信,或者不信。   但要开口作答,却没有这么容易。   慕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知道他不会随随便便问她,于是也不免慎重起来。   卫如流也没催促,他抱着温热的茶杯,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   “重要。”   “你想做什么?”   “暂时也无可奉告。”   沉吟许久,慕秋给自己加了个前提:“扬州一行,我信你。”   “那记住你说过的话。”   片刻,大夫赶来。   这个大夫就是那个评价卫如流命硬的,他从头到尾帮卫如流检查了一遍,啧道:果然,他的评价没有错。   这么严重的伤,要是其他人,不躺个十天半个月别想动弹。   但眼前这位大人已经在问他现在能否试着下床走动了。   大夫收回把脉的手,抚着长须道:“大人若是受得住,我便加重些药性。风寒和伤势都能好得更快,只是副作用会比较大。”   卫如流的回应很干脆,连副作用是什么都没问:“用药吧。”   他们现在越来越接近真相,幕后的人已经坐不住了,手段越来越疯狂,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对他们出手。   他必须尽快恢复好伤势。   等大夫给他开好药方,提着药箱要离开时,卫如流请他再往沈默和沈潇潇那儿走一趟。   大夫笑道:“大人倒是和慕姑娘想到一块儿去了。放心,老朽这就过去。”   ***   简言之正在忙着善后。   昨晚刺杀闹出的动静极大,扬州人心惶惶。   听说卫如流醒了,简言之把公务交给下属,赶回郁府探望卫如流。   一进屋里,就看到卫如流在喝着温热养胃的小米粥。   简言之还没吃午饭,忙活时没觉得饿,现在一闲下来,顿时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   简言之摸摸肚子,也去舀了一碗,边吃边和卫如流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这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情全赶一块儿了。”端起碗喝完里面最后一点米,简言之放下空碗。   卫如流吃得很慢,闻言扫了他一眼:“你有查出什么吗?”   简言之摊手:“没有。”   “我倒是有个怀疑人选。”   “谁啊?”简言之洗耳恭听。   “郁大老爷。”   简言之瞪大双眼,惊道:“你说谁!?”说完,他小心翼翼环视四周,生怕隔墙有耳,“不可能吧。我们现在就住在郁府,而且这些天里郁女侠一直在费心费力帮我们查案。”   卫如流平静道:“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没怀疑过郁家。但现在,无论是二管家还是周大夫,都是郁家值得信任的人。”   “他们可以是被收买的啊!”简言之辩解。   这两天出的事,确实都能和郁家扯上关系……   但是吧,郁女侠可是真心实意帮他们的,不管卫如流是怀疑对了还是怀疑错了,郁女侠肯定都要伤心难过的。   嗯?   等等。   郁墨难过他怎么这么紧张?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卫如流扫了简言之一眼,语带诧异。   简言之挠头:“总之,我觉得只靠这两件事,还不足以说明郁大老爷有罪!”   “我这里还有别的线索可以给他定罪。”   简言之紧张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卫如流:“什么线索?”   ***   院子海棠遍开。   慕秋坐在秋千上,思索着卫如流问她的问题。   “坐那儿发什么呆呢?”郁墨从灌木丛后面冒出来,一只手叉着腰。   慕秋将碗里的樱桃分给她:“想些事情。”   郁墨爱吃这玩意,抓了一把,勾着秋千绳子坐到旁边另一张秋千上,姿态散漫:“和卫如流有关?”   “你怎么猜到的。”   “哈!”郁墨坐直,来了精神,“这还用猜?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慕秋好笑:“有什么不对劲?”   郁墨才不管她是在真装傻还是在假装傻,掰着五指,正打算和慕秋好好盘点,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极嘈杂的动静,隐约间还有推搡和婢女的尖叫声。   发生了何事?   慕秋和郁墨对视一眼,连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恰好是简言之。   而他身边,还跟着郁大老爷。   只是此时郁大老爷的状态不太好,头发凌乱,素来精神的头低垂着,看上去格外失魂落魄。两个衙役跟在他身后,明显是在押送他。   “爹?”郁墨惊呼,迅速跑了过去。   她把慕秋甩在身后,直冲到郁大老爷面前:“爹你怎么了?”   郁大老爷抬头,看了郁墨一眼,唇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化为一叹。   从郁大老爷这里看不出什么问题,郁墨只好去问简言之:“简言之,这是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要押着我爹?”   简言之皮笑肉不笑:“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郁大老爷很可能与昨晚的当铺刺杀案,还有一个月前的驿站起火案有关,我这是例行审问。”   方才郁墨还能压着脾气,现在怒火几乎烧到了她漂亮的眼眸里。   她狠狠瞪着简言之:“瞎说也要有实质性证据,我爹怎么可能会和这两个案子有关?”   郁墨又去喊郁大老爷:“爹,爹你说话啊!”   然而,郁大老爷没有再看她一眼。   郁墨整个人要疯了。   她不敢想,要是她爹真的和这两个案子有关系,那她要怎么面对慕秋,怎么面对她爹。   而且这可是会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她爹这人是不靠谱,而且在女色上有些掂量不清楚,但……   但怎么可能会这么糊涂!   郁墨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不远处围了很多下人,都在朝这边探头探脑。   慕秋紧赶慢赶,这才赶到了郁墨身边。   慕秋连忙扶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道:“郁墨,你先别激动。刚才简言之说了,只是做例行审问,事情还没有定论。”   简言之心里叹了口气,按照卫如流的吩咐,一板一眼道:“我这是在执行卫大人的命令,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或者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和卫大人说吧。”   说完,简言之挥了挥手,带着郁大老爷绕过了郁墨和慕秋。   郁墨没有阻拦,也没有和慕秋说任何话,朝着卫如流住的院子冲了过去。   经过刺杀一事,卫如流的院子守卫格外森严,郁墨尚未靠近,已被悄然现身的刑狱司暗卫拦住。   郁墨高声道:“我要见卫如流!”   “大人在休息,速速离去。”   郁墨握着手中的剑,与暗卫对峙,既不上前,也没有退去。   过了十几息,从院子里又出来一个暗卫:“大人请你进去。”   没了阻拦,郁墨快步走进屋里,看着坐在床头翻看公文的卫如流,冷声问道:“为什么抓我爹?”   卫如流翻过一页:“简言之没和你说?”   “说了,我不信。”   “我不需要你信。出去。”   郁墨气得咬牙,偏偏又不能对卫如流拔剑。   “我会找到证据,证明我爹无罪。”郁墨转身离开,实在是气不过,又扭过头骂了一句,“亏我还对你和简言之掏心掏肺,结果居然是我引狼入室!”   她快步走了出去。   绕到屏风处,险些和气喘吁吁赶来的慕秋撞了个满怀。   郁墨吓了一跳,下意识关心道:“怎么跑这么快?”   很快,想到她爹身上背的那两个罪名,郁墨闷闷不乐地抿了抿唇:“慕秋,我……”   慕秋急忙打断她的话,边大口喘着气边道:“我,我觉得郁伯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一路跑来,胸腔险些要烧起来。   方才她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但郁墨跑得实在是太快。   郁墨心情轻松了不少,余光瞥见屋里的卫如流,又冷笑道:“但是别人可不会像你我一样想,我要去找到证据,洗清我爹的嫌疑。”   “我陪你去找。”   “不,我要自己找。”郁墨这回拒绝了,十分坚定,“你也别跟着我,我想去看我爹。”   郁墨又跑掉了。   慕秋正打算再追过去,一直没说话的卫如流开口道:“简言之在那边,不会出什么事,你先喝口水。”   纠结几息,慕秋进了里屋。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了几口,心跳平复不少,慕秋说:“你活该被骂。”   卫如流扬眉。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注视慕秋。   刚才郁墨进来时,他连眼风都没扫过郁墨一次。   “那你要跟着一起骂吗?”   “我以前骂你还少吗?”   “这次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卫如流没说。   慕秋连忙又低头喝水。   她知道哪里不一样。   她这回答应过要信他。   所谓信任,便应不问缘由,不分亲疏,不论是否。   喝完水,慕秋咳了一声,说:“我走了,你继续养伤。”   卫如流没有挽留,但慕秋刚走出一步,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后面飘来:“幕后之人盯得太紧了,只有这样才能转移他们的视线。”   这个理由,他连简言之也未曾告知。   慕秋忍不住抬起头。   “在看什么?”   “看太阳有没有打从西边出来。”慕秋眼眸里流淌出淡淡的笑意,“要不然,卫少卿行事,怎么会跟我解释呢。”   卫如流被她眼里明晃晃的笑意取悦了,也跟着微微一笑:“因为你信守了承诺。”   他很高兴。   ***   慕秋找到郁墨时,郁墨正和简言之坐在柴房屋顶上聊天,一人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他们的对话,那真叫一个同仇敌忾。   “我爹不可能会做这种事的。”   “没错!我相信你的人品!”   “我在说我爹,你信我的人品干嘛?”   “噢噢噢,是这样的,能教出你这样的姑娘家,郁府的家教肯定不会差。虽然我和郁大老爷不熟,但由女儿观爹,这肯定没有错。”   听到这话,慕秋险些笑出声来。   简言之这话,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郁墨:“……”   郁墨神情有些复杂,她拎着酒壶,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倾倒了几下,却没晃出一滴酒来。   “喝完了。你现在能让我去见我爹了吗?”   慕秋可算是明白两人怎么会跑到屋顶上饮酒吹风了。   这分明是简言之在哄郁墨。   “这……”简言之转着扇子,思索着要怎么糊弄过去。   “郁墨,我来接你了。”慕秋适时开口。   简言之如蒙大赦:“哎,慕秋来了。”   郁墨酒量不差,喝了一壶酒还算清醒,眼眸明亮。   她甩掉空酒壶,拎着简言之的后领,施展轻功,将他从屋顶带下来。   在地上站稳,郁墨偷眼瞧慕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慕秋哪里还不了解她的性子,走到她面前,刮了刮她的鼻子:“简言之在糊弄你呢,你短时间内肯定见不到你爹的。”   这种亲昵的举动,两人平时不经常做。郁墨明白慕秋的意思,抱住她的手臂:“我知道。但是我心情不好,就跟着他喝了点酒,吹了会儿风,现在冷静下来了。”   慕秋温声道:“走吧,我陪你去你爹的书房。这件事瞒不住,郁家的长辈肯定会来过问,你是郁家少主,得先安抚好他们,再去做进一步的调查。”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手挽着手,看起来就亲亲热热的。   被甩在身后的简言之:“……”   罢了,走就走吧,他是时候去做卫如流交代的另一件事情了。   简言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灰溜溜走进柴房,亲自去看守被关在柴房里的郁大老爷。   在里面坐了一会儿,一个身形与简言之有九成相似的侍卫走进了柴房里,面具一摘,别说身形,就连容貌也化成了与简言之九成像。   侍卫大刀阔斧,坐在了郁大老爷对面。   而真正的简言之,悄悄进入柴房灶口旁边的密道。   没过多久,他从密道走到了关押着金刹帮大当家的密室里。   简言之随手从火炉里抽出刑具,居高临下俯视着半死的大当家,冷声道:“幕后那些人利用完你,还想要置你于死地。你在那些人眼里只是一只蝼蚁。”   “但蝼蚁就不配活着吗,蝼蚁也能反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只要你开口,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现在,那些人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第五十六章 “我命如草芥,以后不要再……   密室里,简言之在试图撬开大当家朱绍元的口。   与此同时,慕秋正陪着郁墨待在郁大老爷的书房里。   郁家在扬州城扎根上百年,是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郁大老爷出事后,消息如插了翅膀般迅速传开。   郁墨前脚刚到书房,后脚就有几个长辈来见她,焦急向她打听起现在是什么情况。   别看郁墨刚才表现得很失态,但在她冷静下来后,她完美展现出一族少主应有的风度,安抚这些长辈安抚得有模有样。   甜枣给了,就该再给一棒子了。   到最后,郁墨话锋一转,敲打这些长辈,说近来是多事之秋,这些长辈和他们家里的小辈都要安分些。   “若是做出什么令我们郁家蒙羞的事情,我绝不轻饶。”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郁墨同时抽出剑身。   剑身擦过铁制剑鞘,发出清脆碰撞声,在长空争鸣。   等所有长辈都被她打发走,郁墨走到慕秋身边,靠着慕秋的肩膀,不再掩饰自己身上的疲倦。   “刚刚那句话也是我对我自己说的。”   “哪怕是我爹,他要是真敢做出什么让郁家蒙羞的事情,我……”   郁墨的声音里已经泄出哭腔,但她依旧坚持着把话说完。   掷地有声,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   “我肯定也会大义灭亲!”   慕秋揽着郁墨:“你爹不会令你为难的。而且,他如果知道你方才的表现,肯定会非常欣慰。”   郁墨哼道:“谁要他欣慰。”   两人低声聊着天,慢慢地,郁墨靠在慕秋怀里睡了过去。   慕秋半边身体坐久了有些僵,但她没动,怕吵醒郁墨,就这么静静让郁墨枕着。   没过多久,郁墨睁开了眼。   她说要去找线索证明她爹的清白,慕秋想陪着她去,却被郁墨拒绝了。   郁墨鼓着脸,语气有些闷:“你昨晚刚遭遇一场刺杀,现在该好好休息。再说了,这件事你帮不了我,你还是去帮卫如流吧。”   慕秋清楚,郁墨下定决心后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她只是一时间没想明白另一件事:“你不生卫如流的气了?居然还让我过去帮他。”   郁墨都要被气死了:“生气啊,怎么可能不生气!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亏我以前还觉得他脾气好!”   她肯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刑狱司少卿是个好相处的人物!   但郁墨很清楚,慕秋跟着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而且就像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刷她爹的冤屈一样,在慕秋心里,最重要的肯定还是慕大老爷的安危。   郁墨抱了抱慕秋,说道:“我不能陪你继续查下去了,我把郁府最精锐的二十个死士都调给你。他们会替我保护好你。”   两人对视,默契流淌,很多话都无须再明说。   时间一晃,便是三天后。   这三天里,郁墨一直在外搜查线索,简言之神出鬼没。   慕秋闲来无事,经常去找卫如流,拉着他分析那幅画有竹林的画代表着什么。   卫如流的风寒彻底痊愈,也能勉强下地行走。只要小心些,不会扯到伤口。   这天晌午,卫如流突然说:“我今晚就去凤鸣山。”   慕秋正在伏案写字,练字久了,她的字越发像模像样。   闻言一惊,撂笔抬头。   “今晚?可你的伤……”   “正因如此,才应现在去。”   人人都以为他受了重伤,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此行危机重重,只能兵行险招,出奇制胜。   慕秋明白他的意思:“好,那我也去。”   卫如流皱了皱眉头:“太危险。”   慕秋坚持:“既然你重伤之躯都能冒险,我为何不能一起去冒险?”   对面的人许久都没开口回应。   慕秋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低着头正要重新提笔写字,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颊侧。   他的手微凉,有着常年握刀习武留下的粗糙薄茧,落在慕秋的脸上,激起她一阵战栗。   然后,她听到了他略带沙哑的嗓音。   “我命如草芥,以后不要再与我比。”   ***   最后慕秋还是一道去了凤鸣山。   卫如流不想她去,只是担心再让她置身于险地里。   但她坚持要去,他便做足万全准备。   月上枝梢。   子时过半。   入夜后,凤鸣山的温度比白日里降低许多。   天黑山路难走,山中的蛇虫又都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出没,基本没什么人会在这时候进山。   不过也有例外。   平日里奚飞白会早早睡下,但今天他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上衣物整齐。   终于,他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鸟叫声。   奚飞白起床穿鞋,悄悄摸出门,顺着鸟叫声往里行约百步,便看到了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几人。   他认不出卫如流,但还记得慕秋的模样。   见到慕秋,奚飞白二话不说就要跪下,被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不必如此。”   奚飞白坚持,他没耽误时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就起来了。   “有必须的,这三个响头是我替姐姐磕的,多谢慕姑娘还我姐姐一个清白和公道,慰藉她在天之灵。”   提及冤死的姐姐翠儿,奚飞白眼眶一红。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开始说当下的正事:“不知能否让我看看那幅画?”   慕秋取出画展开。   奚飞白先是看了画,又看了画上题的诗,低着头陷入沉思。   慕秋耐心等着,看向奚飞白的目光里带着淡淡期盼之色。   奚飞白有些局促地揉着衣角,脸上带着歉色:“慕姑娘,凤鸣山周围的几片竹林我都去过,可是没有哪片竹林周围既有屋舍又有小池塘。”   慕秋有些郁闷,但算不上失望。   要是能这么直接就找到,他们也不必大费周章折腾了。   慕秋说:“你能带我们去这几片竹林看看吗?”   奚飞白正为自己帮不上忙而难受,一听这话,连忙点头:“当然能。”   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领路,慕秋一行人跟着他,还有许多暗卫躲在暗处。   因着卫如流的伤势,他们走得并不快。   慕秋手里握着根细长的竹棍,边走边拍打周遭的草丛,做探路用。   闲来无事,她向奚飞白打听起慕大老爷。   哪怕奚飞白说的都是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慕秋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面前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想到他的年纪和身世,慕秋轻声问道:“你还年轻,不能一直隐姓埋名待在凤鸣山里,等到这些事情告一段落,你就安全了,那时候你想做什么?”   突然被问及对未来的打算,奚飞白眼神茫然。   他以前就想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成为母亲和姐姐的庇护,让她们不用再那么辛苦。   可现在母亲和姐姐都不在了,他的未来……是依旧要科举,还是做别的事情?   “我……我还没想好。”踌躇许久,奚飞白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这半年来,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   慕秋理解:“没事,你慢慢想。等你想好了,随时都可以来寻我。”   很快,众人就到了第一片竹林。   竹林长势极好,这个时节还有不少竹笋冒头,个个清嫩。   绕着这片竹林转了几圈,几人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重新回到原地,卫如流说:“这么找不是办法,再看看画吧。”   画上一定还有别的提示。   慕秋小心把画摊放到地上。   他们不敢用灯笼照明,害怕不小心把画烧着了,好在出门时拿了几颗夜明珠,此时正好用上。   借着微弱的光,几人仔细端详画卷。   看了许久,奚飞白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光明亮。   “我想起来了。”奚飞白指着右上角那句诗,惊喜道,“先生对我说过,当看不懂一句话的时候,便将那句话掐尾去头再读一次,也许就能柳暗花明。”   “掐尾去头?”慕秋重复。   林断山明竹隐墙   乱蝉衰草小池塘   慕秋轻声道:“若先掐尾再去头,那便是林断山明竹,衰草小池塘。”   卫如流狭长眼眸微微眯起,扫向奚飞白。   奚飞白会意:“我记得南边那片竹林附近有个小池塘,只不过早已枯竭。”   众人精神一振。   他们要找的应该就是那儿了!   没有耽搁,众人收拾好东西,启程前往那片竹林。   那片竹林在的地方,哪怕是山脚下的村民也很少去,路十分不好走。   侍卫在前面边走边开路,不时用棍子敲打草丛,免得里面窜出草蛇惊扰到卫如流和慕秋。   慕秋走在卫如流旁边,余光时刻落在他身上。   他的伤口才刚结痂,现在走了这么久,怕是会有结痂的地方撕裂开。   然而,从卫如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痛苦。   他垂着眸,始终在专心看路。   落在她眼里的半张侧脸紧绷着,下颚线流畅,映得落在他脸上的月光也缠绵悱恻。   突然,慕秋脚下被藤蔓一绊,险些往前栽倒。   关键时刻是卫如流扶住了她。   他咳了咳,一本正经。   “看路,不用看我。”   周围跟着的几个侍卫纷纷别过头去,努力忍笑。   慕秋咬牙:“……厚颜无耻!”   明明她看他,是担心他的伤势。   被他那么一说,倒像是在偷瞧他般。   卫如流淡然:“实话实说。”却没有撤开扶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 第五十七章 “慕大人现在在何处?”……   月色皎洁,长风当空。   碍于卫如流的伤势,众人没有走得太快,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周围的景色才渐渐出现了几分变化。   前面是片早已干涸枯竭的池塘,乱石嶙峋。   再前行片刻,一片萧索竹林映入众人眼里。   慕秋提着灯笼打量前方,难掩心头雀跃。   但欢喜过后,又有一股失重般的茫然笼罩在她周身。   为了这样东西,堂兄决然赴死,大伯父下落不明,她和卫如流遭遇刺杀,还有无数的人因此事深陷漩涡……如今,他们终于快要找到它了。   卫如流吃过亏,到了竹林,不急着寻找那件东西,而是先安排好布防,再让下属巡查周围,排查危险。   确定周遭没有任何危险,他才重新走回慕秋身边。   看清慕秋脸上的神情,卫如流隐隐猜到她此刻的心情,没有说什么,安静站在她身侧,等着她重新恢复平静。   慕秋闭了闭眼,复又重新睁开,神情坚定下来。   也许在得到这件东西后,她会遇到和堂兄、大伯父一样的困境,但正因敌人如此畏惧,她才更要去寻找并且保护这件东西。   慕秋问卫如流:“这里这么大,你觉得,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它?”   刚刚一路上卫如流都在思考这件事,他心中已有斟酌:“线索应该还在那幅画卷上。”   “你是说……画上的太阳?”   “是。”   如果只是把线索引到这片竹林,那只需要画一片竹林题一句诗就好。   但慕大老爷偏偏还画了个高挂苍穹之上的骄阳。   整幅画卷所呈现出来的几样事务,基本都是有用的。那如今还没有任何明确用途的,就只有画上那个太阳了。   它定能指明东西的具体藏身地点。   慕秋展开画卷,与卫如流凑近细看。   慕秋思索:“太阳的位置在画上是固定的,这会不会对应现实中太阳的位置。”   卫如流说:“按照画上太阳的位置,应是现实中的卯时左右。”   慕秋眼眸微亮:“那也就是说,等卯时一到,太阳照在竹林时,会告诉我们东西的具体位置。”   反复推敲一番,两人都觉得这个猜测是最有可能的。   正说着话,那边,在附近巡视的侍卫匆匆跑了回来,禀报道:“大人,我们发现一座新坟。看泥土翻新程度,这座新坟是在这两个月里出现的。”   新坟!   还是这两个月才出现的!   那势必是和慕大老爷有些关系。   “我们去查看一番吧。”慕秋说,“反正距离卯时还早。”   卫如流并无异议。   这座土坟距离竹林并不远,所以下属们才能这么快发现它。   卫如流蹲下身子,用手指抓了一把土坟面上的泥土,细细摩挲一番:“确实是近两个月才挖的新坟。”   原本他还想着把坟挖开,撬棺验尸体的身份。他们此行本来就带了铁锹,挖坟工具是现成的。   不过坟还没开挖,下属先找到了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木牌。   木牌上刻着的那行字,直接表明了埋在坟里那个人的身份。   【罪臣杨恪之墓】   罪臣杨恪,正是逃亡多时的前任扬州知府。   慕秋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又想通,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各方势力都在寻找杨恪,他能逃亡一时,又怎么可能真的能逃出扬州。大伯父拿到了卫如流给的线索,一路追查,抓到他也不奇怪。   卫如流盯着木牌看了几眼,突然又吩咐下属:“继续挖坟,我要开棺验尸。”   他转眸,向慕秋解释:“你大伯留给我们的东西,应该就是从杨恪嘴里严刑逼供出来的。”   稍等片刻,坟包已被挖平。   等到棺材被抬上来,卫如流示意开棺。   棺材里的人死了有两个月,尸体又没有经过处理,棺材打开时,一股浓重的尸臭逸散。   卫如流面不改色。   粉尘散去,里面的尸体清晰映入卫如流眼里。   确实是杨恪。   裸露在外的皮肤还能看见被严刑拷打过的痕迹。   刑狱司和大理寺互为同行,刑狱司的人仔细检查过尸体后,确认道:“这确实是大理寺常用的审讯手段。死者最后是生生受刑痛苦而死。”   卫如流冷笑。   这个死法,不错。   站在旁边的奚飞白听到这句话,眼泪瞬间汹涌,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   现在才是寅时,距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虽然闻了一会儿,确实是习惯了尸臭的味道,但没有谁会想不开继续待在这里,慕秋和卫如流退回竹林附近,等待卯时到来。   慕秋席地而坐,还拉着卫如流一并坐下歇息:“不要逞能。”   卫如流没有拒绝,接过慕秋递来的竹筒,喝了些装在里面的水润喉。   腰侧隐隐生疼,应该是刚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开了,好在没有流出血,免去重新包扎的折腾。   夜色渐浓,慕秋悄悄打了个哈欠。   卫如流注意到了:“困了?”   慕秋努力睁着眼:“没有。”   卫如流以牙还牙:“不要逞能。”   慕秋微微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了好一会儿,慕秋说:“现在笑精神了。”   其实主要是有人聊天打发时间,这比干坐着不容易犯困得多。   卫如流命人生了火堆烤火。   他不知从哪儿还翻出来两个土豆,将它们丢进火堆里。   慕秋双手抱膝,头枕在膝上,忍不住偏着头瞅他。   “饿了。”卫如流平淡道。   慕秋说:“我也饿了。”   卫如流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那烤熟之后分一个给你。”   慕秋眼眸微弯:“卫大人可真是大方。”   “睡吧。”卫如流解开外袍递给她。   火光明亮,慕秋披着他给的外袍,昏昏欲睡。   等她再次睁眼时,天边恰是翻起一线鱼肚白,浅阳从东边照耀,火堆已熄灭,唯有灰烬留有丝丝余温,而卫如流还坐在她身边,仿佛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她醒了。   捡起丢在一旁的木棍,卫如流用棍尖撬开灰堆。   从里面扒出两个温热的土豆,卫如流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帕子,用帕子裹了一个递给她,又给她递了个装满水的竹筒:“时辰快到了,吃点东西。”   慕秋喝了口水,才发现里面的水居然还是温的。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这种天气,喝温水可比喝冷水舒适多了。   用竹筒里剩余的水净了手和脸,慕秋担心会误了时辰,吃得极快:“我们走吧。”   太阳出来得很快。Ding ding   慕秋醒来时,它才冒了一线鱼肚白,此时林间已经微微敞亮。   稀疏竹林的影子被太阳拉得格外细长,乍一看去,像是座尖锐的山。   山尖指向干枯的池塘,久久停在池塘边某块巨石上。   卫如流命人前去查看。   很快,下属在巨石底下杂草横生处,摸到了特制的机关匣子。   画卷的卷轴里藏有一根造型诡异的铁丝,之前卫如流就说那是机关匣子的钥匙。如今,他们果然找到了一个机关匣子。   慕秋屏息,将铁丝慢慢插进匣子里。   轻轻一旋,匣子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地打开了。   慕秋颤抖着手,慢慢伸向染了浮土的匣子。   卫如流没有催促,安静等她打开盖子。   匣子约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怀抱那么大,里面几乎装满了东西。   东西琳琅满目,既有书信账本,也有暂时不知用途的物件。   慕秋甚至看到里面有一封书信。   那上面写着——   【慕家人亲启】   “我……”慕秋看着卫如流,欲言又止,眼眶霎时晕红一片,水色蔓延。   卫如流明白她的意思,取出这封明显是家书的书信,用刀帮她划开火漆完好的牛皮信封,这才递给慕秋。   “你留在这看吧。”   他自己抱着匣子寻了另一处地方,慢慢翻看起这些足以颠覆扬州、甚至是江南官场局势的证物。   牛皮信封极厚沉。   里面装有四封信,分别是写给慕大夫人,慕二老爷,慕秋……   以及慕云来。   慕秋靠着身后的树干,闭眼平复心情,这才取出写给自己的那封书信——   “秋儿,若你亲眼看到了这封书信,那大伯父应是已遇到了危险。兴许连云来也会被我这个做父亲的牵连进去。”   信上第一句话,便让慕秋有些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扬州暗潮汹涌,大伯父决心前往扬州时,便已做好被暗礁撞沉,溺死水中的心理准备。这些年的修身养性,让我面对自己可能的结局还算从容,唯独挂心不下的就是家里人。”   信中,慕大老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情,满是对慕秋的叮嘱与关心。   “对了,有一事想问你。”   写到这里,字迹已经变得格外潦草,不知是在赶时间,还是因为接下来所写之事于他太难开口,所以心情激荡导致的。   “当你看到信时,云来可平安回到了京城?”   “英辞雨集,妙句云来,他从不曾辜负过父母的期许。若他当真受我这个做父亲的牵连,遭遇了不测,我与他父子一场,父子一场,要我,情何以堪。”   信的最后,原本写的是“慕和光绝笔”。   但“绝笔”二字又被划去,改为“留笔”二字。   慕秋难以想象大伯父写这封信时是何等心境。   她只是觉得很难过,握信的双手无力垂落。   卫如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   慕秋看了他许久,突兀上前,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冰凉泪水将他肩膀打湿一片。   卫如流两手僵在空中,虚握片刻,将她彻底揽入怀里。   ***   “你在说什么?”   密室里,正在奋笔疾书记录口供的简言之猛地抬头,冷冷直视大当家,满脸不敢相信。   早已被严刑逼供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大当家,如一滩烂肉般靠坐在草堆里。   他剧烈咳嗽片刻,沙哑着嗓子吃力道:“我将慕和光抓走时,他亲眼看到驿站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焰。”   简言之拍案起身,狠狠一脚踹在大当家的伤腿上,生生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神情狰狞。   “慕大人现在在何处?” 第五十八章 “你在扬州,我不敢放手一……   长风徐徐。   慕秋的发梢被风轻轻吹起。   沉默许久,她呢喃道:“大伯父在埋下这个匣子时,已经做好了随时会出事的心理准备。”   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卫如流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卫如流安抚道:“简言之应该已经撬开大当家的嘴,从他那儿得知你大伯父的下落了。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   被抓去这么久,谁也不知道慕大老爷如今是生是死。   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存在一线可能,他们都要设法去营救。   “好。”慕秋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振作起来。   她松开搂着卫如流脖颈的手,悄然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瞥见他肩膀处的湿润泪痕,慕秋不自在地用指尖挽了挽鬓角碎发,将它们全部搂到耳后:“匣子里装着的东西,有多重要?”   卫如流正在想着别的事情,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那些东西,能够将私盐利益链上的人一网打尽。”   他没有太细说,但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私盐利益链经营了十余年之久,可谓根深蒂固,慕大老爷找到的证据却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甚至有可能会株连幕后主谋的九族。   既然事情败露要株连九族,暗杀朝廷钦差也要株连九族,那为何不铤而走险,把钦差都杀光,努力捂住罪证!   慕秋冷笑:“在看见幕后真相的同时,危险也势必逼近。幕后之人接下来肯定会疯了一样对我们下手。”就像他们当初对她大伯父和堂兄做的那样。   “我让人马上送你离开扬州。”卫如流终于下定决心,抬眸看向慕秋。   “那你呢?”   “简言之还在扬州。”   慕秋立马道:“我也要回去,我大伯父还在扬州。”   卫如流的理由却显得很有说服力,他抬起手,虚虚抚摸着慕秋披在身后的长发:“为了这个匣子里的东西,有太多人死去了,只有把这个匣子平安送回京城,所有的牺牲才不会白费。我不信任何人,只信你,这个匣子必须由你亲自护送。”   他这句话真假掺半。   只信她是真的,匣子却无须由她亲自护送。   慕秋冷静反驳:“我不会武功,如何护送匣子离开?可我回扬州,也许帮不上忙,但至少不会拖后腿。”   听到这句话,卫如流微微一笑,眼里倒映着渐渐亮起的天光与她的模样。   “你会拖后腿。”卫如流幽声道,落在她后脑的手迅速下滑。   慕秋突觉后颈一痛,身体软倒,被早有准备的卫如流轻松揽入怀里。   意识渐渐消散之际,慕秋听到了卫如流的声音。   “你在扬州,我不敢放手一搏。”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慕秋彻底陷入昏迷。   看着躺在他怀里紧拧眉头的慕秋,卫如流笑了笑。   他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为她抚平眉头,又顺着她的眉眼一点点滑落,停在她柔软温热的唇角。   许久,他低下了头,覆上她的唇角。   动作小心翼翼,透着珍之重之。   “我会把简言之和你大伯父都接出来。”   “我知道,你醒来后肯定又要骂我不尊重你,但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无论他能不能回去见她,都是最后一次。   卫如流深深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铭刻在脑海里。   他取来竹筒,倒了点水润湿手帕,拧干后,抬手为她拭净泪痕,又解开披风为她穿好,这才将她递给沈潇潇:“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她平安回京。”   沈潇潇领命,又问道:“大人,那匣子里的证物……”   “我会另外安排人护送。”   方才的话,他是在骗她。   无数人都盯着这个匣子,他怎么敢让慕秋亲自护送?   站在原地,目送着几个暗卫护送慕秋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卫如流视线尽头,他才转过身,找来奚飞白。   “那个小村子不安全了,我命人送你去其他地方安置。慕秋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听到了,我也会为你安排好。”   经过一夜的相处,奚飞白哪里还不清楚卫如流的真实身份。   他知道自己帮不上恩人什么忙,眼含热泪跪下,跟着暗卫离开此地。   安排好所有事情,卫如流抬手拭过刀身,冷冷环视四周,下令道:“回去吧。”   但在进城时,卫如流一行人遇到了麻烦。   城门口,守城门的士兵高声宣布:“所有人排好队,近些日子扬州城里逃窜进了很多匪徒,校尉大人说了,进城和出城的人都必须搜身,携带凶器的人更是要严加看管!”   还有士兵在维持秩序,手中兵器格外锋利:“哎,那边的,挤什么挤!”   沈默下意识看向卫如流。   卫如流默默压低斗笠帽沿,易容过的脸淡然而平静。   与此同时,江南总督和扬州知府江淮离亲临郁府。   郁墨正在书房里忙碌,整理自己这些天搜集来的情报,得知这个消息,连忙出门去迎接。   她爹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郁家自然是由她来做主。   亲自迎两位大人到前厅,郁墨命人奉茶,旁敲侧击问他们突然来郁府所为何事。   江淮离解释道:“总督大人过两日就要启程离开扬州,想在启程前再见见卫大人和简大人。”   江南总督点头:“不错,怎么不见两位大人过来。”   郁墨虽然还在生卫如流和简言之的气,但看在慕秋的面子上,她还是帮着打了圆场,选了个最为稳妥的回答。   她面上佯怒道:“回禀两位大人,这是我的问题。这几日里我与卫如流、简言之大吵了一架,所以方才忘了命人去通知他。”   其实不是,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命人去知会了简言之。   江淮离失笑:“原来如此。”   江南总督也笑了笑,表示理解:“郁大老爷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与郁大老爷同朝为官多年,他是什么性子的人我很了解,等会儿我定与两位大人说道说道。”   郁墨神情转为欢喜:“多谢总督大人,只要总督大人不怪罪我就好。我这就命人去通知他们。”   西院,简言之拷问完大当家,满身疲倦瘫在椅子上。   听说江淮离和江南总督来了,简言之马上从椅子上爬起来:“他们怎么来了?”   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身上的血污,他连忙去换衣服,又问卫如流回来了没有。   听说还没有,简言之皱了皱眉。   卫如流出城的事情是机密中的机密,哪怕是郁墨都不知道。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南总督和扬州知府相携而至,简言之很难不多想。   他们,不会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不行,不管他们来此有什么目的,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卫如流现在不在府里。   换好衣服,简言之磨磨蹭蹭来到前厅。   才刚一脚踏入前厅里,坐在前方的郁墨猛地拍桌而起,指着简言之鼻子开始骂:“简言之,你看着我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瞧不起谁呢,别忘了,你现在还住在我家里!”   简言之脑子一懵,愣愣看向郁墨。   接收到她的眼神后,简言之瞬间会意,他勃然怒道:“我怎么了!郁大小姐真是好大的脾气啊,怎么,连看你一眼都不行了?我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你这手指着哪儿呢!”   眼看着两人一副要撕破脸的模样,江南总督连忙拉架,这边劝了几句,那边劝了几句,等到两人终于和平坐下,江南总督擦了擦额头的汗,奇道:“卫大人怎么还没来?”   “这……”简言之挠挠头,咳了一声,“总督大人,卫如流伤得很重,只怕是没法亲自前来。”   江南总督恍然,先表示自己忘了此事的歉意,又说要去探望探望卫如流。   在简言之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时,江淮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您是上官,怎么有亲自去探望卫大人的道理?”   简言之顺着江淮离的话道:“是啊是啊。论辈分,您是长辈,论官阶,您可是当朝二品大臣。论长论尊,都万万没有让您去探望卫如流的道理啊。”   江南总督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卫大人是为了查案,又是在本官治下受的伤,于情于理,本官都应该走这一趟。”   双方又是几番推辞,直到江南总督面色沉下来:“怎么,简大人一直不肯让本官去探望卫大人,莫不是,卫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简言之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辞下去了,否则就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我这就带路。”   江南总督的神色这才转缓,温声道:“那就带路吧。”   心下再不情愿,简言之也只能在前面领路。他从来没觉得这段路这么短,才走了一会儿,卫如流的院子已经映入视线里。   简言之的脚步越发沉重。   到了院门口,看到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沈默,一阵欢喜涌上简言之心尖——沈默和卫如流一块儿出了城,现在他回来了,卫如流必然也到了!   “到了,总督大人,我们进去吧。”简言之摇着折扇的动作里都透着高兴。   屋内,卫如流穿着单薄里衣靠坐在床头,脸色极为苍白,看上去就很虚弱无力。   看到他这副模样,江南总督也不好意思让他下床行礼,坐到床边与卫如流低声交谈。   聊了有一会儿,卫如流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咳完后,神情倦怠。   “总督大人,如今已经到了喝药的时辰,你看……”   江南总督顺着他的话道:“唉,卫大人先好好养伤,本官过两日再来寻你。”   送走江南总督和江淮离,简言之和郁墨再折返回来时,卫如流正坐在桌子前吃东西,哪里还有半点儿虚弱病色。   “此行如何?”简言之急忙追问道。   卫如流没有正面回答简言之的问题,只是问道:“愿意跟我赌一回命吗?”   语气十分认真。   简言之被他脸上的凝重感染,脸色微微泛白:“我……”   简言之有些慌,他真的很惜命。   钱啊官啊的,没了可以再努力挣回来,但命没有了,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很快,在卫如流和郁墨的注视下,简言之咬了咬牙,豁出去了:“行。不就是赌命吗,小爷这辈子没赌过,陪你试一次又怎么了!”   “哟,还挺豪迈的。”郁墨侧目,对简言之越发改观了。   她发现,这家伙不怕死的时候真是分外顺眼。   “那是。”简言之昂首,打脸充胖子。   郁墨问卫如流:“慕秋现在在哪儿?”   卫如流:“接下来扬州会变得很危险,我命人送她回京了。”   郁墨皱眉:“慕秋不可能会乖乖回京的。”   卫如流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打晕了她。”   郁墨扬了扬眉梢。   打晕。这个方法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她不在也好。这几天我一直在努力想办法洗清我爹的嫌疑,但一直没什么进展,现在我想到了一个绝对可行的办法。”   简言之傻傻道:“什么办法?”   “虽然与你们不算多熟,但这些天一块儿合作查案,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我做不到。”郁墨歪了歪头,手中长剑砸在桌面上,发出闷响声,“你们要做什么,我陪你们走一趟!”   简言之哑然,很快,一股豪情在他心口熊熊燃烧起来,焚尽他所有的彷徨与害怕:“好!”   卫如流笑了笑。   明明局势已经危急万分,可他发现,他今天笑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三人达成共识,开始沟通现在的情况。   “我知道慕大人的下落了。”简言之道,“据大当家朱绍元的口供,慕大人被他抓走后,一直关在城东孟员外郎的宅子里,但现在有两件事不能保证,一是他们有没有转移过慕大人的位置,二就是……”   后面的话简言之说得有些艰难:“慕大人如今是生是死,也无法确认。”   卫如流闭眼思索,片刻,他说:“我走一趟,亲自去那儿确认。” 第五十九章 回扬州。   紧接着,卫如流将竹林的事情简述出来。   末了,他总结道:“东西已经到手,现在你我当务之急是营救慕大人逃出扬州,以免幕后之人狗急跳墙。”   郁墨面沉如霜,给卫如流泼了冷水:“无论是救慕大人,还是逃出扬州,都太难了。城东孟员外郎府上必有重兵把守,城门那边很明显也有他们的人。”   简言之咬咬牙:“但留下来,只能是死路一条。慕云来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你不是有陛下御赐的尚方宝剑吗?”郁墨看向卫如流,心存侥幸。   卫如流接下来的话却将她的侥幸击碎:“现在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尚方宝剑没有用了。   郁墨苦笑。   难怪卫如流都说出“赌命”这个词了。   他们面临的情况如此凶险,可不是赌命吗。   甚至,刚刚叶总督和江知府过来找他们,都很可能是别有目的,存着打探消息的心思。   但很快,郁墨又打起精神来,血脉里独属于郁家人的冒险传统在燃烧。   经此一事,江南的世家格局势必会重新洗牌。   哪怕不论情义,单从利益来看,她如果真能帮卫如流和简言之逃了出去,那就是立了大功了!这对郁家来说绝对是好事!   她这么做,风险肯定也很大,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本买卖,想要得到更大的收获,势必要先加大投入。   郁墨直视卫如流,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慢慢推到卫如流面前,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卫少卿,此行,我郁家所有势力皆为你所用,但有差遣,尽管吩咐。”   方才她说过会帮卫如流和简言之,只是以她个人的名义。   现在,她说要帮卫如流和简言之,则是以整个郁家的名义。   这是截然不同的许诺。   简言之双眸微微睁大,盯着郁墨灼灼如火的眼眸,心神俱震。   卫如流看着令牌,轻轻颔首。   郁家在扬州城扎根百年,如果能为他所用,那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把握就更加大了。   “我要郁家在城东的势力分布图。”   郁墨极为干脆:“我这就去为你拿来。”   一路上没有耽搁任何时间,郁墨折返时,拿来的不仅有郁家在城东的势力分布图,还有郁家在整个扬州的势力分布图。   这是彻底交底了。   简言之越发欣赏郁墨。   ——有赌性,够果决。   这是与他截然相反的性子。   走神了一会儿,简言之连忙回神,认真听郁墨给他们做介绍。   郁墨:“城东这块地方寸金寸土,环境清幽,以府邸为主,商铺不多。郁家在这块的势力也是最薄弱的,连着几个旁支的府邸在内,也就只有七八处。”   卫如流问:“孟员外郎府在地图的哪儿?”   郁墨指着地图上某个地方:“在这里。”   “距离这七八处府邸都有段距离。”   “是。”郁墨点头,紧盯着地图。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眸光亮起:“慕家在城东也有一座府邸,与孟员外郎府就在同一条巷子里。我有那座府邸的钥匙,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使用。”   之前慕家人来扬州接慕秋回京时,就是住在那座府邸里。   卫如流垂眸思索。   如果他是幕后之人,他一定会在孟员外郎府里设置弓||弩好手。弓||弩是官府的管制武器,但是以幕后之人的势力,弄来二三十把不是什么坏事。   这种武器杀伤性太强,必须要废掉。   卫如流很快有了决断:“在这座府邸里安置三十个弓||弩好手,随时听我调令。”他此行带的弓||弩也不少。   随后,三人讨论要如何行动。   简言之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拿到了匣子,摸不清我们的虚实,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卫如流一锤定音:“就这两天吧。”   两天时间,足够慕秋调遣人手,也足够他的伤势再多恢复几分。   讨论完所有事情,郁墨离去,简言之追了过去,卫如流闭眼站了一会儿。   算着脚程,现在慕秋和沈潇潇一行人应该已经快要抵达镇江城了。   ***   水波清幽。   一条小舟上,沈潇潇慢慢划着木桨,慕秋躺在她的身边。   小舟顺流而下,远远地,镇江城的城门已经映入沈潇潇眼里。   就在沈潇潇打算加把劲划动木桨时,慕秋慢慢睁开了眼。   她头还有些疼,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一切后,猛地坐起身来。   动静太大,不大的木舟发出不堪重负的晃动,溅起些许冰凉的水落在慕秋身上。   沈潇潇原以为慕秋会质问自己,可是没有。   慕秋看着她,很平静地询问:“我昏迷了多久?”   “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他下手还真重啊。慕秋双臂环膝,垂眸盯着波光潋滟的湖面,思索片刻,对沈潇潇说:“潇潇姑娘,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沈潇潇摇头,她大概猜到慕秋想说些什么:“大人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送慕姑娘回京。”   慕秋依旧冷静从容,语速却极快:“我没有武功,你一只手就能制服我,所以我无法反抗,也不会逃跑置自己于危险中。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完后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我会老老实实跟你回京。”   沈潇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你说吧。”   慕秋能自愿跟她走,那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卫如流从城内撤出城外,可有人手在城外接应他?”   沈潇潇:“我并不清楚大人的具体打算。”   “祸害遗千年,他肯定会留有后手。”慕秋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旋即话音一转,“但是,他在扬州的人手就这么多,哪怕留了后手,想来也不多。”   沈潇潇抿了抿唇,不知不觉间放慢了划桨的速度。   “卫如流命你送我回京,其实是怕我遇到危险。只要我能确保自己的安全,我是回京城,还是留在扬州,又有什么区别?”   沈潇潇险些被慕秋的逻辑带偏。   很快,她意识到慕秋是在混淆概念:“无论目的是什么,大人的命令就是送慕姑娘回京。”   慕秋微微一笑:“那我们再换个话题吧。潇潇姑娘应该只知道我在扬州生活过十年,不知道我对扬州的了解有多深吧。我熟知扬州城内巷道分布,城外水系分布,除此之外,我在扬州有二十余家铺子,还有多番后手。”   顿了顿,慕秋才继续道:“这些布置,为的就是在现在这样紧要关头使用。到了拼命之时,既然还有底牌在手,又怎能浪费了不用?”   沈潇潇心头狂跳。   手中的木桨停了下来,不再划动。   身为下属,理应严格执行大人的命令。可除了下属这个身份外,她是看着卫如流长大的。   慕秋知道沈潇潇动摇了,她加了最后一把火:“狡兔三窟,你我回去帮忙,总归是一份助力。我也不让你难做,我留在扬州城外接应他们,不会入城。若事后卫如流怪罪下来,我会为你们承担违抗命令的后果。”   沈潇潇始终缄默。   片刻,沈潇潇重新拿起木桨,划动着调转了舟头。   她叹息着:“慕姑娘,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给你开口的机会。我带你回去,但我们说好了,你只能待在城外。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必须进城,只管吩咐我去做。”   慕秋长长松了口气。   她抬头,瞭望扬州城所在的方向。   那里正停留着一团死气沉沉的乌云,既不曾化为大雨落下,也没有移动过分毫,就这么静静压在整座扬州城上空,宛若经久不散的阴霾。   来时是顺流,回去时多花了一个时辰。   此时已接近子时。   沈潇潇擅长易容之术,经她一番调整,慕秋容貌依旧美艳,但乍看上去简直判若两人。   她原本打算带着慕秋去住店,扬州格外繁华,城外码头周围建有不少酒肆茶楼,夜里依旧营业。   慕秋拉着沈潇潇到了不远处的独栋院子:“我们住这里。”   两个女子深夜住进酒楼太惹眼,不利于隐蔽身份,她在扬州做过很多布置,这间屋子也是其中之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屋子定期有人来做清扫,只积了层薄灰,简单清理就能住人。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   城外不像城内,没有宵禁的说法,慕秋铺好床铺出来时,沈潇潇也从外面买了食物回来。   手边没有簪子,慕秋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筷子,缠绕几下挽好头发,坐到饭桌前吃着东西。吃完烧饼,慕秋放下茶杯,等在旁边的沈潇潇迫不及待问道:“慕姑娘,你要我去做什么?”   “我要你去暗杀两个人。”   “谁?”   “江南总督叶唐,扬州知府江淮离。”   沈潇潇惊得险些把手里的茶杯摔出去。   她抬着头,愣愣瞪着慕秋,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沈潇潇一直觉得,大人是她见过的最大胆的人,但现在看来,慕姑娘疯狂起来时,丝毫不弱于大人。   那两位,可是扬州本地官阶最大的两位官员。   他们遭遇刺杀,哪怕没有出任何意外,扬州官场也势必会受到震动。   想到这,沈潇潇顿时明白了慕秋的用意。   慕秋接下来的话果然印证了沈潇潇的猜想:“我知道护送我的人不只有你一个。你带着他们去行动,制造混乱即可,切记不要造成任何伤亡。”   沈潇潇皱了皱眉:“我要带着这些人混入城中,谁来保护姑娘?”   “你放心,城外有我的人。他们会护我周全。”   翌日。   才刚天亮,外面已传来喧哗的人声,码头也开始了每日的卸货装货。   雨下了一整夜,如今依旧没停,淅淅沥沥砸在翘角飞檐上,又从檐末滚落。   慕秋戴着帷帽,手中撑一把油墨伞,缓行于雨中,在沈潇潇的陪同下穿过半条巷子,来到一家装潢精致的三层酒楼前。   酒楼才刚刚开门做生意,掌柜站在屋檐下伸懒腰。   见到徐徐而来的慕秋,掌柜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刚想上前招呼,余光瞥见慕秋握在掌心里的那块令牌。   掌柜神情一肃。   “贵客请随我到三楼包厢。”   目送着慕秋走入酒楼里,沈潇潇转身,再次闯入风雨中。   慕秋来到视野最好的包厢,从这个位置几乎能将码头所有情况尽览眼底。   喝了一口掌柜亲自奉上来的茶水,慕秋平静道:“通知周管事出城见我。”   被刺客惦记上的江淮离,此时才刚醒。   用过早膳,他站在屋檐下听雨。   “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江淮离突然对着无人的暗处说话。   暗处悄然闪现出一名黑衣人,他半跪于地,抱拳道:“主子,慕秋确实已不在郁府。”   “依她的性子,不可能会独自离开扬州城。”江淮离垂眸,摩挲着拇指指背,那里有一道格外狰狞的伤疤,与他本人的气质格外不符,“她不在郁府,想必是在城外接应他们。”   “主子,我们要做什么?”   江淮离抬眸,越过层层雨幕眺望远处:“静观其变,必要时候在城门制造混乱,助他们一臂之力。”   顿了顿,江淮离说:“正好,我今日休沐,你随我出城走一趟。” 第六十章 她回扬州,就是为了帮卫如流……   城外。   慕秋坐在酒楼包厢里饮茶。   一辆外表富丽堂皇的马车从巷子尽头穿过人流,缓缓驶到酒楼下方。   周管事从马车里走下来。   进入三楼包厢,周管事向慕秋行礼。   “让小姐久等了。”周管事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一听说慕秋要见他,就急急忙忙坐着马车出城,但还是耽搁了许多时间才到这里。   慕秋亲自给周管事斟了一杯茶:“是在城门口遇到了什么阻碍吗?”   “小姐果然聪慧。”周管事捧了一句,道谢后接过茶杯,“这几日城门口的看管十分严格,尤其是我这种坐马车出城的。守城门的士兵几乎把马车各个暗处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我马车里没有藏人后,才放我出城。”   当时要不是他往士兵手里塞了二两银子,这一趟都未必出得来。   这种情况在慕秋的预料之中。   她没有过多纠结,转而与周管事谈论起正事来。   慕秋问道:“我们在城门附近有多少铺子?”   周管事在心里算了算:“回小姐,共有两家。”   慕秋又问:“分别是做什么生意?”   “一家是粮行,一家是钱庄。”   慕秋垂眸思索片刻,说:“随便你用什么名义,粮食铺子这两天要低价出售大量粮食,要保证城门口足够热闹。”   周管事没问为什么,爽快应是。   慕秋又说:“这两天,你在钱庄门口停一辆板车,上面放几个大箱子,里面要装满铜钱和碎银。   “我也不瞒你,现如今卫少卿他们被困在扬州城里,这两天他们应该会设法出城。   “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一旦发现他们被人追杀无法顺利出城,你便制造意外,将那几箱钱全部打翻。还有粮食,多找些豆子之类的撒到地上,让城门口越乱越好。”   只有乱,才能够混水摸鱼。   周管事心中一凛,拱手认真道:“我知道小姐派我来扬州为的便是这一日。请小姐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做好小姐吩咐的事情。”   “好。”慕秋直视周管事,“做完这些事情后,你马上带着所有人手撤去郁家。保重好自己。”   周管事心头微热。   哪怕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小姐也没有忘了他们的生命安全,为他们安排了一条退路。   慕秋又问周管事在城外有多少艘船多少辆马车。   “两艘船三辆马车。”   “我全部调用了,船夫和马夫都配齐了吗?”   “放心,都是配齐的,小姐若是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调用。”   慕秋满意,抿了一口茶水:“好。”   两人重新核对一遍,确定周管事记住了所有的命令后,周管事告辞离去。   当然,在离开之前,周管事还不忘把贴身保护他的人全部留给慕秋。   ***   城内。   知府衙门。   江淮离猜到慕秋在扬州城外,原本打算出城走一趟,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慕秋。   但他走到回廊时,迎面碰见了来寻他的江南总督。   江淮离停下脚步,向江南总督行礼。   礼未行完,江南总督挽着江淮离的手,免去他的礼节,又说自己在院中备了壶酒,想请江淮离赏脸喝两杯。   话说到这份上,江淮离只好应了。   饮酒时,江南总督一直在与江淮离闲聊,言语间带着不露痕迹的拉拢。   江淮离只当做听不出来,端起酒杯低头饮酒,用酒杯挡去自己唇角已经压不住的轻蔑之色。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这位江南总督居然还想来拉拢他。   半个月前江南总督突然来到扬州,他此行事先毫无半点儿风声,这个行为已经很惹人生疑了。   卫如流过来知府衙门时,前脚放出风声说自己查到了海匪头上,后脚金刹帮的三位当家就被安排随运送私盐的船只逃出扬州。   昨天,江南总督又忽然来找他,拉着他去郁府。   江淮离不是傻子,很多时候,他甚至旁观者清。   经过这几件事情,他已经足以确定,江南总督参与进了私盐贩卖的案子里。   惨死驿站的刑部右侍郎和慕云来,当时正是因为错信了江南总督,才会落得那般惨烈的结局。   江南总督说得口干舌燥,一抬眼,见江淮离端着酒杯出神,心里有股烦躁升腾而起。   这个江淮离,未免太不识抬举了些,无论他怎么拉拢,怎么许以重利,江淮离都不为所动。   一时间,江南总督失去了再说下去的欲望。   江淮离回神,见江南总督不再说话,起身告辞,说自己有事要出城一趟。   江南总督不知在想什么,竟也提出要同行。   马车等在衙门门口,江淮离和江南总督一并走出衙门。   沈潇潇藏在斜对面的屋顶上,亲眼瞧见了两人同行的这一幕。   她压低声音,回头对身后几个下属道:“这里距离知府衙门太近了,我们在前面那条巷子动手!”声音里带着浓浓戾气。   马车里,江淮离无意与江南总督多做交流,掀开马车帘子,望着外面的街巷。   就在马车即将拐到另一条巷子时,江淮离余光瞥见对面屋顶有道银色一闪而过。   没等他想起那道银色代表着什么,几道弓箭猛地从对面屋顶直射而来。   “敌袭!”   “快去保护两位大人!!!”   马车外乱成一团,守在马车两侧的侍卫惊呼出声。   江淮离闪得及时,狠狠朝前摔去。   等他在疯狂颠簸的马车里稳住身形,再回身看去时,方才他右手搭着的位置,一支长箭钉在那里,箭尾于空中轻轻晃动。   那几个刺客冲入人群中杀敌时,还不忘高声喊道:   “叶唐你这狗官,杀我族人,拿命来!”   “堂堂江南总督却徇私舞弊,我必叫你为我兄长偿命!”   矛头句句直指江南总督。   江淮离初时有些心惊,还以为这些人真是找江南总督寻仇来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刺客叫嚷得确实很凶,可是,刺客明明能直接把拦在身前的侍卫都杀了,却宁愿多费些功夫击退侍卫,也没有直接动手杀人。   ……这哪里是什么刺杀,分明是借刺杀之名,来吸引扬州官员的注意力!   哪怕有再好的涵养,江淮离心里也忍不住起了火气。   这种阴险的计谋,定是那位刑狱司少卿想出来的!   为了逃出扬州城,居然想出了刺杀这种办法,真是有够不折手段、卑鄙无耻的!   ***   虽然确实不折手段、卑鄙无耻,但也确实背了一口黑锅的刑狱司少卿,此时已从郁府转移到了城东慕府。   他正在书房里思索明日的行动,沈默匆匆进来,说了刺杀的事情。   简言之没深想,扭头看向卫如流,惊喜道:“这刺杀是你安排的?”   卫如流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两个字:“不是。”   简言之瞪着眼:“那是谁安排的?”   总不能真是什么仇家向江南总督寻仇吧。   真有这么巧?   “是慕秋。”卫如流垂下眸子。   他的心情有几分复杂,既有下属违背他命令的恼怒,又有对慕秋安危的担忧。   但到了最后,种种情绪尽数化为了按捺不住的欢喜。   卫如流强调道:“她回来了。”   明知扬州危险,她还是回来了。   这个想法乍一出现,他浑身血脉都在沸腾。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她。   一旁的简言之很是惊讶。现在的姑娘家怎么都这么勇敢,明知虎山险偏向虎山行。   郁墨高兴微笑。这种做法,是慕秋做得出来的。   闭了闭眼,卫如流压下沸腾的情绪,恢复镇定与从容。   “刺杀是突发情况,但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没错!”简言之点头。   “我们要提前行动吗?”郁墨问。   “可我们在城门口的布置还没完成。”简言之皱了皱眉头。   郁墨晃了晃身后的高马尾,笑道:“慕秋都回来了,你觉得她会不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简言之拍了拍额头。   倒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最后,是卫如流一锤定音:“我们一个时辰后动手。”   那时是下午,恰好也是孟员外郎府中布防最松懈的时候!   已有决断,三人开始分工。卫如流率人潜入孟员外郎府里救慕大老爷,郁墨和简言之领着几十个弓||弩手在外面接应他。   时辰渐渐流逝,卫如流换好黑色劲装,慢慢解着缠绕在刀身上的白色绷带。   绷带散落一地,锋利的刀刃于天光下折射出夺人心魄的锋芒。   十几个刑狱司暗卫静穆于他身后。   卫如流慢慢掐算着换防的时间。   “行动!”   低喝一声,卫如流身形已如鬼魅翻至墙头,几个起落间,借着茂密树丛和屋檐翘角的遮挡,悄无声息潜入孟员外郎府里。   根据大当家的说法,慕大老爷是被关进了府中暗牢里。但那座暗牢具体在哪里,大当家也不清楚。   刑狱司是这方面的行家了,卫如流早就敲定了几个可能的关押地点,现在,他自己领着两个下属,往可能性最大的地方赶去。   三人一路躲避巡视的守卫,有惊无险来到了一处庭院。   庭院前面的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   卫如流动作敏捷,身形闪避,躲到花架后,压下面前的枝叶,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打量前方。   来的是个下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食盒。   食盒底下还有一大片黑色的污垢。   以卫如流的眼力,如何认不出来这黑色污垢是经年累月下来的血污。   看来这附近一定有暗牢,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正在给暗牢里关押的犯人送饭。   卫如流对着两个下属比了个“跟上”的手势。   三人坠在中年男人身后,看着他走到一座假山附近,径直走进假山里,许久都没有再出现过。   卫如流心下大定。   这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了。   约莫半刻钟后,送食盒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卫如流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进去和出来只需要半刻钟,看来这暗牢不算很大。   在外面能知道的信息只有这么多,要想确定慕大老爷在不在里面,还得潜入暗牢里查看一番。   卫如流决定亲自进去。   沈默跟他一块儿进去。   还有个下属留在外面接应,以免突发什么意外情况。   地牢里的防守还是很严密的,但卫如流和沈默的武功极高,哪怕卫如流现在受了伤,要解决他们也不费什么功夫,比较麻烦的就是不能制造出太大动静,以免被人发现这里有不对劲。   很快,卫如流和沈默潜入了地牢最深处。   那里是整座地牢最阴暗潮湿之处。   角落里蛇虫横生,常年累月堆积的血污足有一指厚,气味难闻到了极点。   里面没有床,只放了一大堆湿软的稻草。   一个身形削瘦的中年人,穿着染满血污的囚服盘坐在角落里。   裸露在外的肌肤布满严刑拷打后的伤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中年人的胸口还有起伏。   他还活着!   卫如流用自己刚刚翻找到的暗牢钥匙开了锁,踩过满地血污,步步来到慕和光面前。   “慕大人。”   纵使到了这种境地,慕和光依旧维持住了作为一个文臣的风骨。   他坐姿笔直,干枯的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发丝里看不见任何稻草。   似乎是听到了有人在喊他,慕和光慢而痛苦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看清卫如流的模样后,慕和光一愣,随后,眼里流淌出温柔的笑意。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现在这种情况,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没有耽搁时间,卫如流亲自背起慕大老爷,沈默在前面开路。   一切都很顺利,就在他们即将撤出暗牢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谁在那!”   然后有更激烈的动静响起,间或夹杂着兵戈碰撞之声。   既然已经被人发现了,卫如流和沈默也不再小心翼翼,迅速向外冲杀而去。   战斗之时,为了护着身后的慕和光,卫如流一个不注意,右手小臂被狠狠砍了一刀,若不是他躲闪得及时,险些就要当场被废去一臂   疼痛从伤口蔓延开,卫如流皱了皱眉,换左手握刀,继续突围。   几人且战且撤,慢慢地便撤到了院子边缘。   就在这时,十几个弓||弩手猛地在屋檐上矛头,尖锐的弩||箭对准了卫如流等人。   可还没等他们开始攻击,先有一批弩||箭从他们身后,将他们的身体贯穿。   是郁墨和简言之的接应来了!   有了这份接应,卫如流轻轻松松出了孟员外郎府。   “在这边!”简言之坐在马车里朝卫如流挥手,“扫尾的事情交给郁墨来接手,我们先送慕大人出城!”   马车一路疾驰,朝城门口赶去。   孟员外郎府里的人虽然被卫如流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也不是真的吃素,组织了追兵在马车后追赶。还有人提前绕到了城门口,命令城门士兵马上关闭城门,阻拦卫如流他们出城。   无缘无故是不能在白天关城门的,城门士兵想要去请示城门校尉,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一问才知道,原来城门校尉去探望受惊的江南总督大人了。   在城门士兵着急寻找城门校尉时,马车已接近城门口。   卫如流草草包扎好流血的伤口,握着弯刀坐在车辕前,已做好强行杀出城的准备——   “正通钱庄装银子的几个大箱子翻了,里面装着的钱全部都撒出来了!”   “什么!”   “银子!真的有银子!”   这则消息在人群中传开,当即激起千层浪。   钱庄的钱箱翻了,里面的钱撒了出来,不去捡钱就是傻子!   粮行今日东家有喜事,所有粮食的价格都比往日便宜了一半,本就有一堆百姓围在粮行门口等着买粮食,听说此事,暂时把买粮食的事情压后,打算先冲去钱庄那边捡钱。   他们冲得太快,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把几大袋豆子掀翻。   豆子滚了满大街,不少人脚下不注意,险些被豆子绊倒。   因为这两件突发情况,城门前的混乱程度迅速增加。   卫如流望着眼前这些吵嚷拥挤的人群,唇角微微溢出一丝笑意,伸手撩开马车帘,对车里的简言之道:“我们放弃马车,趁乱出城吧。”   现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时机。   卫如流背着慕大老爷,逆着疯狂朝钱庄涌去的人群,不断逼近城门。   有守城门的士兵眼尖发现了卫如流一行人,可是没等他们上前阻拦,有一群乞丐和百姓从城门外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嘴里还不时大嚷着自己要去捡钱,用身体阻拦了守城门士兵的去路。   卫如流背着慕和光,在守城士兵的眼皮子底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简言之在沈默的保护下,同样是有惊无险。   他们顺利地混出了城,将这座宏伟沧桑、高挂着“扬州”二字牌匾的城门甩在了身后。   “这……这就出来了?”简言之愣愣扭头,看着身后的扬州城。   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应该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方才艰难混出了城。   可现在,那叫一个有惊无险。   唉,不过只要能平安出城,简言之就想谢天谢地了。   出了城后,他的小命基本可以宣告彻底保住。   简言之抓紧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卫如流没说话。   他背着慕和光,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的身影。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哪个人。   细雨霏霏,城门周围一片混乱,有女子撑一把六十四竹骨节水墨伞,向他快步而来。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提着裙摆,淌泥水小跑到他面前,眼眸微微弯着,柔而软。   这样的眼神,再冷的冰雪也会忍不住为她化作一汪温水。   “你大伯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身子很虚弱,现在昏迷了。”   他知道她最关心什么,没等她发问,先一步开了口。   慕秋看了他背上的慕和光一眼,抬了抬手,将手里的伞倾斜到他和慕和光头顶上,为他们遮去冰凉的雨丝。   卫如流抬头,看着头顶的伞。   这样一来,他和慕大老爷是免去了雨水的困扰,她自己却有大半个身子露在伞外,被雨水淋着。   “你……”   慕秋瞪他一眼,打断他后面的话语:“卫如流,等会儿我再骂你。”   被瞪了一眼,卫如流反倒笑了。   简言之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心里那叫一个羡慕。   慕秋说:“马车在前面等着,我们先过去吧。”   追兵随时都有可能到,几人没有寒暄,迅速跟着慕秋来到马车前。   慕秋准备了三辆马车,中间那辆马车里还有位大夫。   慕大老爷被放进第二辆马车里。   慕秋跟着一块儿进了马车,帮大夫打下手处理慕大老爷的伤势。   被抓进孟员外郎府后,为了撬开慕大老爷的嘴巴,那些人什么刑讯手段都用上了。   慕大老爷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又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待了整整一个月,身上有多处伤口都发了炎成了腐肉。   大夫和慕秋处理了很久,才将所有伤口都上药包扎好。   马车空间狭窄,处理完伤口后,大夫想让慕大老爷平躺下来。   慕秋见这里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了,打算去另一辆马车坐着,把空间让出来给大伯父休息。   ***   卫如流正在马车里独自处理右手小臂处的剑伤,马车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掀开。   慕秋走了进来,坐在他身边,朝他伸出了手。   卫如流松了力度,任由她拿走药瓶。   他垂眸,看着她在一丝不苟地为自己包扎伤口,语气里含了几分笑意。   “方才不是说要骂我吗?”   慕秋洒金疮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放下药瓶,用绷带帮他包扎伤口。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秋回应,卫如流眉眼间蕴藏的笑意越发浓了:“不想和我说话,看来确实是生我气了。”   绷带已经缠绕得差不多了,慕秋打了个结,板着脸骂道:“卫如流,你自大轻狂,我生你气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卫如流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是很正常。”   “你!”   卫如流接过她的话茬:“我不仅自大轻狂,我还傲慢无礼,心狠手辣——”   一股酥麻从他的心尖开始蔓延,化作撩人的痒意,让他心痒难耐。   直到他伸手,将她揽入怀里,这股痒意才有所舒缓。   可很快,他又开始不满足起来。   “我还得寸进尺。”   人素来得寸进尺。   得到过更多之后,就会不满足于仅仅一个拥抱。   他低下了头,鼻尖贴着她的鬓角,在她耳畔咫尺之间低语。   “更厚颜无耻。”   他的手落在她的腰侧,慢慢收紧,让她重心不稳,彻底跌入他的怀里,在他怀中方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直到听见卫如流剧烈的心跳声,慕秋才慢慢回过神,意识到她现在和卫如流的姿势有多亲密。   她伸出手,试图推开他。   然而,卫如流下一句话,让她本就不算剧烈的挣扎顿时停住。   “可是慕秋,你还是回来了。”   “我来扬州就是为了找我大伯,他还没被救出扬州,我当然要回来。”   “就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卫如流问她。   慕秋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问回去:“那你觉得还有什么原因?”   卫如流闷笑出声。   靠得太近,慕秋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他五指插入她的发间,轻轻抬起她的头,让她看清他眼中的灼热。   “慕秋,你心里清楚的。”   ***   简言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突然,马车帘一把被人从外面掀开。   慕秋气势汹汹闯进马车里,坐到简言之对面,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之色。   简言之偷瞧她两眼,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我的马车?”   慕秋反问:“我来你马车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   非常不对。   但看着慕秋的眼神,简言之耸了耸肩,转而说道:“他那人就这样,你别太生气了。”   脸都涨红了,看来她确实被气得不轻。   慕秋:“……”   她撩开了窗帘。   夹着水汽的风迎面吹来,将她脸上的羞恼之色慢慢压下去。   可是只要一闭眼,卫如流说那句话时的神情,甚至是音调,她脑海里都记忆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清楚的。   她确实清楚,自己会如此坚决地赶回扬州,不只是因为大伯父。   甚至在小舟上努力劝说沈潇潇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都未曾浮现过大伯父的身影。   慕秋抿紧唇畔。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她回扬州,是为了帮卫如流。   只是为了帮卫如流。   简言之碰了壁,用手蹭了蹭鼻尖:“扬州附近有什么比较隐蔽的地方吗?禁卫军副统领前日已领着尚方宝剑和圣旨去调军了,要是顺利的话,最迟大后日军队就会抵达扬州城外。”   军队一到,扬州这边的事情基本就彻底尘埃落定了。   谈及正事,慕秋轻轻吸了口气,摒弃杂念思索一番:“确实有。其实那个地方你也知道。”   “哪儿?”   “凤鸣山。” 第六十一章 【私盐案复盘】【主剧情复……   商讨过后,慕秋一行人决定赶往凤鸣山,在那儿等待军队抵达。   歇脚地点有现成的,正是前任扬州知府待过的那个山洞。   马车里备有充足的物资和草药,足够他们在这里待上几天时间。   才刚刚安顿下来,大夫过来找慕秋,说了慕大老爷发热的事情。   这是一道鬼门关,若是撑不过去,慕大老爷很可能有性命之忧,但只要熬过去了,身体基本就没什么大问题,日后慢慢休养调理即可。   足足折腾了一宿,又服下两剂药,慕大老爷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慕秋揉着眉心,神情倦倦,去附近的河流洗了把脸,回来时正好撞到简言之。   简言之喜形于色:“玄甲军到了!”   玄甲军是大燕朝最精锐的水军,战绩非凡,如今三万玄甲军兵临城下,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毕竟,私盐势力虽然猖狂,但他们还不至于在扬州一手遮天,不然这扬州城早就该变了天改了姓。   如果说卫如流、简言之和慕大老爷还在城中,私盐势力还能拿他们来当人质与玄甲军谈判。   现在,要人质没有人质,他们所做出的所有抵抗都是垂死挣扎。   玄甲军在扬州城门外堵了一夜,天明时分,紧闭的扬州城门缓缓从里面打开,迎王师入城。   入城之后,玄甲军以雷霆手段接管了扬州城,并按照卫如流提供的名单抓捕罪犯。   更令人震惊的是,卫如流领着兵马,在大庭广众之下卸去叶唐的官帽和官袍,将这位正二品官员下了狱。   连叶唐都被捉拿下狱了,其它官员又如何能挣扎。   一些情节比较严重的,比如牵扯进对朝廷钦差暗杀事情的城门校尉等人,连族人都受到牵连。   还有不少给自己准备好退路的官员趁乱逃出扬州,却被早早埋伏在外的刑狱司暗卫捉拿归案。   短短两天时间,知府衙门的牢房里关满了犯人。   全部都是有官阶在身的朝廷命官。   再看不清楚局势的人都能得出一个结论——   扬州,变天了。   ***   在卫如流忙着抓人时,慕秋正在照顾慕大老爷。   自从扬州的情况安定下来后,慕秋就把慕大老爷接进了郁府。   再怎么说,城中的条件肯定都比山洞要好。   昏迷多日,慕大老爷终于清醒。   细碎的阳光被窗外的树叶过滤之后,挟着斑驳树影洒在慕大老爷身上。   看着手背上的阳光,慕大老爷愣了许久,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来。   他被关在暗牢最深处,牢房上方只开了一道极小极小的天窗,勉强能让阳光照进来一点点。他是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喝下一副安神汤药,慕大老爷感觉舒服不少。   应慕大老爷的要求,慕秋扶着他坐到轮椅上,把他推到院子里,陪他晒太阳。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吹着午后的春风。   许久,慕大老爷拍了拍慕秋的手背,染着风霜的眼睛凝视着慕秋,温声道:“秋儿,这些天辛苦你了。”   慕秋鼻尖陡然一酸。   “大伯父才辛苦了。”   慕大老爷是眼睁睁看着驿站起火,独子于火中丧了命。   这些天里,慕大老爷不仅要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还要忍受着内心的煎熬。   这其中诸般酸楚,不是当事人,如何能体会得清楚。   慕大老爷摇了摇头。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好一会儿,慕大老爷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云来在哪儿?”   慕秋回答:“堂兄在城外义庄。有高僧日日在那为他诵经祈福。”   慕大老爷摸了摸慕秋的头。   他整个人瘦得几乎要脱相,手掌枯瘦如柴。   “那等扬州的事情彻底结束了,我们带他回家。”   “好。”   两人正聊着天,院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慕秋刚想让人出去打探消息,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郁墨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她袖子半挽,头发也束得随意,但精神劲头极好。   见到慕大老爷醒了过来,郁墨十分高兴,先恭恭敬敬向慕大老爷执了晚辈礼,喊了声“慕伯父”,才对慕秋说道:“是卫如流让我过来找你的。”   “他忙完了?”慕秋问道。   这两天,卫如流忙得压根见不着人影,但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少。   不是抓了这个四品官员下狱,就是抓了那个五品官员下狱。   可以说,确实对得起他的酷吏之名。   郁墨笑道:“这倒没有,但最近卫如流他们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有很多不清楚内情的官员堵着他,想要找他问个明白。”   所以刚刚前面才会那么吵   “你也知道,最近进去的官员太多了,扬州有些人心惶惶。”郁墨接着道,“卫如流打算把私盐案的事情说出来,托我过来找你,看看你有没有心思去凑个热闹。”   这个案子,如今已经到了可以宣之于众的时候。   慕秋不由看向慕大老爷。   她是想去的,但不放心慕大老爷。   慕大老爷昏迷了数日,现在没什么精神,但也不困,他笑道:“我也过去吧。”   既然这样,大家便一块儿去了前厅。   前厅里坐了几个人。   除了卫如流、简言之外,还有江淮离、郁大老爷和两个穿着五品官袍的官员。   慕秋推着慕大老爷走进来。   如今已是三月,扬州气候格外舒适宜人,众人纷纷换上了单衣,慕大老爷肩上仍披着薄斗篷,完全受不了冷。   坐着的几人纷纷起身,向慕大老爷行礼,并将主位让出来给慕大老爷。   无论是慕大老爷的官阶,还是他这段时间在扬州所做的一切,都受得起在场众人的大礼。   上过茶后,一位五品官员按耐不住,又不敢催促卫如流,只好赔笑着对简言之道:“简大人,不如我们开始吧。”   简言之暗暗啧了一声,也没拿捏什么姿态,清了清嗓子,从卫如流血洗刑狱司开始说起。   ***   卫如流血洗刑狱司后,前任刑狱司少卿楚河身亡,前任扬州知府杨恪被定罪。   可前任扬州知府是只狡猾的狐狸,他早早嗅到了风声,趁着混乱之时抛妻弃子,逃出扬州。   他逃去了凤鸣山藏起来。   那个山洞是他第一个藏身之处。   消息传回京城,陛下震怒,决定明面上派刑部大张旗鼓前往扬州,追查前任扬州知府的下落,暗处则派遣大理寺卿,也就是慕大老爷来扬州调查私盐案的始末。   慕大老爷借着简老封君八十寿辰,以落水伤了身体为由,在世人面前玩了一出偷梁换柱,脱身离开京城,来到扬州。   与此同时,慕秋为了帮到慕大老爷和慕云来,在扬州城做了多番布置。   这其中内情,就连郁墨都不是完全清楚,更何况是那两位五品官员了。其中一人抚须感慨道:“慕小姐不愧是慕大人的侄女。”不说她的布置真的起了作用,单是这份心意就很难得了。   慕大老爷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薄斗篷,轻咳两声道:“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来说吧。”   慕云来等人到了扬州后,抓捕前任扬州知府的行动并不顺利。   但他们也并非没有收获。   他们查到了前任扬州知府最信任的幕僚的下落,并协助刑狱司的人抓捕到这位范幕僚。   范幕僚被连夜送到京城,由卫如流亲自审讯。   范幕僚经受不住审讯,开了口,交代了前任扬州知府几个可能的藏身之处以及他所知道的所有内情。   卫如流整理好这份口供,秘密送到慕云来手里。   拿到这份口供,慕云来心灼难耐。他很清楚这份口供的重要性,但是他现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根本没办法秘密调查口供里提到的几个地点。   就在这时,慕和光冒险联系了慕云来。因为慕和光发现,想调查私盐案,还是得从前任扬州知府身上下手。   见面后,慕云来将口供交给了慕和光。   那是父子两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进行过太长的对话,仅有的几次交流,也只是针对案子本身。   直到要离开时,慕云来才轻轻拥抱了慕和光一下。自从他入学堂读书以来,父子两再也没有过这么亲昵的举动。   碍于做父亲的威严,慕和光最后并没有回抱慕云来。   他只是站在一豆灯火畔,目送着身披灰褐色斗篷的慕云来埋头走出门去,闯入风雪中,融进那片黑暗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说到这里,慕和光声音顿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手却一抖,险些把茶盖掀翻。   慕秋站在慕和光身边,下意识要伸手去接茶盖,却有一人先一步扶住了茶盏。   卫如流放好茶盖,目光注视着慕秋,对慕和光道:“慕大人小心。”   慕秋眨了眨眼,又重新站回慕和光身后。   “多谢。”慕和光并未察觉到两人的眉眼官司,他端起茶盏,垂眸喝了两口茶,迅速平复情绪,继续开口,“从云来那里拿到口供后,我便着手展开调查。”   他查到了凤鸣山,并且找上了奚飞白。   在凤鸣山里搜查了半个月,慕和光才找到了那个山洞。   虽然前任扬州知府那时已经换了另一处藏身之地,但慕和光在山洞里还是有不少收获。   他发现了很多特殊的通关公文。   幕后的人正是利用这些公文,将私盐从扬州运往其他地方。   而这些公文牵扯到的官员,多达二十几人。   “那时候,我已经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慕和光放下茶盏,苦笑,“于是我决定留一些后手,哪怕我真的出事了,我查到的这些东西也能安全交到下一位钦差手里。”   卫如流眉峰微微一动。这些东西,最后确实如慕和光所愿,被他找到了。   “我交代奚飞白,让他在合适的时间往御笔斋送笔架,并在笔架上刻《洛神赋》,还留下了当铺和生辰这两个关键词。”   随后,慕和光离开凤鸣山,前往下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在那里抓到了潜逃的前任扬州知府。   可惜的是,他们抓捕时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惊动了幕后之人。   “我撬开了前任扬州知府的嘴,从他那里得到了我想知道的所有东西,但代价是我被盯上了。”   那段日子,死亡几乎如影随形。   慕和光别无他法。   他很清楚,自己逃不出江南地界。   他最后能做的,就是为下一任钦差铺好路。   所以他将前任扬州知府的尸体埋到凤鸣山上那片竹林里,还将他这段时间以来查到的所有证据都装进机关匣子,并且藏好机关匣子。   那把用来开匣子的铁制钥匙,则被慕大老爷命人悄悄存放到了观隆当铺里。   “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那些刺客找上我的时候,我还能有条不紊地焚烧墨纹笺,在柜子角落留下墨纹笺的残骸,引导你们把目光投向御笔斋。”   但下一刻,慕大老爷的神情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可是,在我被抓走后,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一件事情——”   江南总督叶唐曾给刑部右侍郎写过信,询问案子进展。   刑部右侍郎对江南总督没有设防,在回信中透露了一些内容。   正是这封回信,为他自己、为慕云来都招来了杀身之祸。   再之后的事情,慕秋他们都清楚了。   驿站那场大火烧得石破天惊,烧得京城震动。   刑狱司、大理寺、刑部以及禁卫军同时调派人手前往扬州,慕秋作为慕家家眷也跟随而来。   来到扬州后,慕秋和卫如流顺着慕大老爷留下的线索,一步步还原,最终找到了那个机关匣子。   在这个过程中,因为郁府二管家出卖了他们,两人在当铺里遭遇一次刺杀,险象迭生。   为了转移幕后之人的注意力,卫如流强撑伤势,与郁大老爷演了一出戏。   他将郁大老爷抓到柴房里关着,还放出风声,说郁大老爷很可能就是刺杀他的主谋。   另一边,郁墨和简言之沿着尸体留下的武器伤口,查到十年前的虎豹帮,查到现在的金刹帮,以剿匪为名捉拿大当家朱绍元,还从朱绍元那里得知了慕大老爷的下落。   最后,成功救出慕大老爷、等来玄甲军后,卫如流按照机关匣子里的罪证来清扫扬州官场……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卫如流唇角似含三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直视那两位五品官员,问道:“两位大人听完后,还觉得我不应该捉拿叶唐那贼子下狱吗?”   两人讪笑。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内情。   以叶唐犯下的罪行,确实够死上十次八次了。   “既然没有什么异议,我让你们抓人,你们还敢推三阻四吗?”简言之摩挲着下巴,在旁边追问。   两人继续赔笑,一个个把胸膛拍得用力。   “简大人说的哪里话,那都是底下的人在糊弄了事。”   “请简大人放心,我们回去后马上督促下面的人去做。”   “方才这些事情,进了你们的耳,可别出了你们的嘴。”卫如流食指轻叩桌案,声音平静不含半点儿杀气。   两人却觉得自己的脖颈凉飕飕的:“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还有其它官员,我们也会安抚住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再来打扰到几位大人的。”   卫如流说:“那就退下吧。”   两人后背都是冷汗,连忙退下去。   江淮离在旁边看完全程,笑容温和:“卫大人好大的官威。”   仿佛没有听懂江淮离话中的讽刺,卫如流抬头看着他,直接下逐客令:“江大人公务繁忙,留在这里是还有什么疑惑吗?”   江淮离脸上笑容微僵。   他慢慢收敛了唇角的笑,起身:“下官告退。” 第六十二章 府门前争执。   接连走了三个人,大堂瞬间显得空旷下来。   简言之乐道:“闲杂人等都走完了。”   郁墨被他逗笑。   这句话未免也太促狭了。   伸了个懒腰,简言之跑到慕大老爷面前,关心起慕大老爷的伤势。   慕大老爷温声回道:“放心,一切安好。倒是这段时间我不在京城,你把大理寺打理得如何?”   对这个问题,简言之真是有一肚子苦水,他苦着脸说:“等大人你的身体痊愈了,我再和你好好说道说道。总之啊,大理寺还是得由大人你在前面顶着才行。”   慕大老爷不由一笑:“辛苦你了。”   简言之顿生知音之感。   其他几人也问起慕大老爷的身体来,确定没什么大问题,纷纷放下心。   慕大老爷伤势未愈,强撑着说了这么久的话,情绪又有起伏,如今神情间难掩倦色。   “那本官先回去休息了,扬州后续诸般事宜,还要劳烦各位了。总之各位尽管放手去做,本官不才,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愿为诸位担责。”   这句话是把一切干系都揽在自己身上。   如果卫如流他们将扬州的事情处理好了,那功劳是他们的。   但若是出了什么问题,追究起来就是慕大老爷的错处。   有了这句话,卫如流他们完全能放开手脚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慕秋推着慕大老爷回到院子。   厨房里煎的药好了,喝过药,慕大老爷合衣躺下。   慕秋走到窗边开窗通风,驱散屋内浓重的药味。   “你看着大老爷,要是有什么问题及时来寻我。”嘱咐了白霜一句,慕秋走出屋子。   她原本想出门散心,才往外走几步,便撞见了站在檐下的卫如流。   他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慕秋停下脚步,站在门槛边与他对视。   卫如流实话实说:“回去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   慕秋问道:“白霜怎么没和我说你来了?”   方才她在里面照顾慕大老爷时,白霜是一直守在外面的。   卫如流回道:“我让她不必告诉你。”   反正等慕大老爷睡着,她自然就出来了。   “你不是还在忙吗?”   “现在是忙中偷闲。”   慕秋忍不住笑了:“那走吧。”   卫如流问:“去哪儿?”   慕秋理了理身上的长裙:“我正好想出门去散心。你来扬州城这么久,一直忙着查案,还没有好好逛过这里。诗上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今恰好是三月,我愿做这个向导,就是不知卫大人是否乐意赏个脸,随我在扬州游玩一番?”   卫如流眉梢微微一扬,衣袍带风:“走吧。”   慕秋莞尔。   天色尚早,两人没有备马车,走出了郁府。   郁府所在的这一片都是官员府邸。前行片刻,两人身边突然有一队玄甲军小跑而过,很快,前面传来了尖锐的叫声和喝骂声。   “你们凭什么抄我们的家?”   “说我们老爷犯了罪,你们能拿得出证据吗?”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证据?是谁给我们家老爷定的罪!我告诉你们,我族妹如今是端王侧妃,你们敢惹我,日后我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种种无理取闹的言论,顺着风传进慕秋的耳里。   前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慕秋踮起脚来,依旧被黑压压的头挡得什么热闹都看不见。   她试了几次无果,只好放弃,扭头看向卫如流。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卫如流肯定一清二楚。   卫如流扫了眼那座府邸上挂着的牌匾——贺府。   依照这个姓氏,他在记忆里搜寻一番,终于想起这是哪位官员的府邸。   他脸上带了淡淡的讥讽之色:“这是城门校尉贺辛的家。他是私盐利益链的重要成员,还参与进了几次刺杀钦差的行动中。如今玄甲军是奉我之命来抄家充公。”   从满门富贵到满门身死,果然只需要短短数日时间。   一个月前,这些人把朝廷钦差逼到绝路;十天前,这些人在当铺暗杀他和慕秋。那时是何等猖狂姿态。可如今,这些人尽数沦为阶下囚,不仅自身性命不保,还祸及了自己的亲眷。   慕秋看着卫如流,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她问道:“像贺辛这样会祸及整个家族的官员,还有多少人?”   “目前只有十一人,后续继续清查,也许还会再添上几人。”卫如流回答完她的问题,垂下眸来,瞥见她脸上奇异的神情,疑惑道,“怎么了?”   慕秋连忙摇头。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噩梦,梦里的路人说“卫如流最擅长抄家灭族,这几年来,有十几个富贵绵延数代的家族在他手底下覆灭”。这句话和眼前的事情恰好能对应上。   卫如流问:“你是觉得我的手段太狠了?”   没等慕秋否认,卫如流继续开口:“依照大燕律法,他们理应获得如此下场。”   这两天在处理扬州的事情上,他既没有徇私,也没有刻意加重刑罚,这些人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纯粹是他们咎由自取。   慕秋微愣,仰着脸凝视着卫如流,一字一顿重复着他的话:“依照大燕律法?”   卫如流也愣住了。   他回望慕秋,轻轻应了声“是”。   这几个字分明是慕秋时常挂在嘴边的,没想到他现在居然也能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   也许是午后的太阳太过热烈,照得慕秋颊侧染上绯红。她别开眼,两只手背在身后:“这句话要是让其他人听到了,他们肯定得吓死。”   这位可是杀伐果决、手段狠厉的刑狱司少卿啊。   卫如流锐利的目光从她的颊侧滑到耳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慕秋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却敏锐地意识到两人此刻的氛围过于暧昧,她咳了一声,说:“和你刚刚说的一样,他们这是咎由自取。这个热闹没什么意思,我们走吧。”   正要离开此地,贺府门口又发生了新的意外。   玄甲军要抄完整个贺府,贺家人锦衣玉食惯了自然不乐意,那位叫骂得最厉害的贺夫人一个箭步冲上去与玄甲军发生推搡,混乱中不慎滑倒在地。   她干脆也不起来了,坐在地上叫骂道:“我知道了,定是那个卫如流叫你们来抄我家的!”   “呸,什么刑狱司少卿,不过就是一个以杀上位的酷吏,是陛下用的一把刀、养的一条疯狗罢了!”   “要我说啊,卫如流派你们来抄我的家,但最该被抄,最该被问罪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再之后,越发污秽不堪的字眼响起。   这样一位贵妇人,几乎把她能想象到的所有恶毒的字眼,都加诸卫如流身上。   慕秋脸上笑容消失。   她停下了本要离去的脚步。   而周围不清楚事情真相的人群,渐渐被贺夫人的话所影响。   “说得对啊,这位贺家老爷我以前是见过的,长得格外和善,待人也和和气气的,不像是什么坏人。”   “也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罪,才会导致抄家灭族。”   “说起来,你们都听说过那位刑狱司少卿做的事情吧。他当初可是靠着血洗刑狱司才爬上去的,本来就不是手段干净的人,这一回……你们说,里面不会真有什么隐情吧?”   议论声此起彼伏。   贺夫人心下一喜,骂得越发尖锐。   在她的口中,她家老爷仿佛是包青天在世,那叫一个清正廉洁,绝对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贺夫人——”   一道猛然拔高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人群自动分流成两侧,着一身青裙的慕秋缓缓走出。   她看着坐在地上撒泼的贺夫人,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方才听你所言,我觉得甚是有理。”   还没等贺夫人出声附和,慕秋反问道:“既然你家老爷如此冤枉,贺夫人为何不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   贺夫人神色一僵。   没等贺夫人自己找好说辞,慕秋又帮她圆上了。   “我晓得了,如今那位卫少卿在扬州一手遮天,连叶总督都被他关进了牢里,贺夫人不敢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也是正常。”   贺夫人神情这才渐渐缓和下来,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没错,姑娘说得对,如今我家老爷出了事,我更需要徐徐图之。”   慕秋双手一拊:“夫人可是打算去京城告御状?那位卫少卿再如何一手遮天,我想,他也不至于在京城同样瞒天过海。”   周围的人已经从两人的对峙里觉出味儿来,安静看着这一幕,没有再像方才那样咒骂。   贺夫人同样意识到了慕秋的来者不善。   她仰着头,夹着怒火的眼睛直直盯着慕秋。   因为要照顾慕大老爷,这两天慕秋不施粉黛,身上穿的衣物也以舒适为主,更没有戴任何首饰。看上去就不像是出身多好的大家闺秀。   再说了,这扬州城里的大家闺秀,贺夫人基本都见过。   “你是何人!我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贺夫人怒道。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家老爷没出事前,所有人都在捧着她,这才刚刚被抄家呢,落井下石的人就来了。   慕秋唇角微微一扬,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那几个肃穆立在一侧的玄甲军将领同时抱拳垂首,向慕秋行礼:“慕小姐。”   贺夫人脸色格外难堪。   这些玄甲军将领居然这么卖她面子?   慕秋转念一想,就猜到了这是谁的安排。   她在人群中梭巡一圈,却没有发现卫如流的身影。   “我知道了,你是那个和卫如流一块儿来扬州的慕秋。难怪你要帮着他说话!你们两个人就是一伙的!”贺夫人声音尖锐到险些破音,右手高高抬起,修剪得格外锐利的指尖指着慕秋。   如果不是两人隔得极远,慕秋都要担心指甲会戳到她身上。   “贺夫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流言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成本的东西,澄清流言却难上加难。”   “卫如流是怎样的人,我不多说,但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我可以告诉你!”   “贺夫人还从来没有吃过牢饭吧。莫非贺夫人是觉得贺家被抄,你无处可去,所以刻意如此为之,就为了能住进监狱里让衙门管你一口饭吃?”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奚落之意。   事到如今,他们哪里还看不清楚慕秋和贺夫人间谁是谁非。   那位卫少卿是好人还是坏人暂时不清楚,这个贺大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那些神情严肃的玄甲军也都不由微微一笑。   “你……你……”   贺夫人哪里经得起这种刺激,她试图说些什么,却半天憋不出话来,一口气噎在心头,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慕秋事了拂尘,转身走出人群。   人群之外,卫如流立在梧桐树旁,目光静静落在慕秋身上,不知看了她多久。   长风拂身而过,他宛若立于云水之巅。   然后,他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方才你去了哪儿?”慕秋刚刚把人骂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心情颇为愉悦,眼角眉梢都染上一层笑意,连声音也比往日要轻快几分。   卫如流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畔,轻咳一声:“此处视野极好。”   他没有挤进人群里,而是站在那里,目睹她为他打抱不平。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世人的流言蜚语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困扰,她却没有听而任之。这种被维护,被偏袒的滋味,带着一种撩拨人心的力度,令他辗转反侧。   慕秋忍不住瞪他一眼,想了想,又不在意了:“我们走吧,莫要让这种人扰了兴致。”   “好。”卫如流点头,往前走了两步,说,“你今日算不算一举成名?”   “算。不过要是传了出去,别人还得以为我是你的同党。”   卫如流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劳慕姑娘废嗓子了,我请你喝糖水。” 第六十三章 回京事宜。   说是请喝糖水,卫如流确实没开玩笑。   两人顶着烈日,找了半天才找到糖水摊子。   作为补偿,卫如流给慕秋点了两碗糖水。   糖水都是用井水冰镇过的,在这个天气喝刚刚好。   喝着糖水,慕秋给卫如流出了个主意。   “你回去后命人将那些官员的罪证写在告示上,将告示贴到公告栏,再派几个小吏把上面的内容念出来,广而告之。”   “百姓们不清楚内情,很容易被流言影响,但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   卫如流不在意被人骂,可也没必要背上与自己无关的骂名   她一说这个,卫如流便想起她在贺府门口斥责贺夫人时的模样。   既嚣张又鲜活。   言辞犀利却在理。   “好。”他应了一声,埋头喝了两口绿豆粥,又忍不住从碗间抬头看她。   两人点的份量太多,下酒楼用午膳的想法只好作罢。   吃完糖水,两人沿着扬州城有名的几条巷子逛起来,还去欣赏了一番湖光水色与两岸杨柳。   直到天色渐暗,卫如流问她要不要下馆子,慕秋环视周围的街巷,说:“这里离王大娘家不远,不如我们去王大娘家蹭顿饭吧。”   临时过去,王大娘和王乐平估计没买什么菜。   慕秋走过去时,顺便从酒楼里打包了三样熟菜,又给王乐平沽了二两酒,由卫如流拎着这些东西。   他们到的时候,王乐平也才刚从衙门回来。   见到慕秋,王乐平脸上满是喜色,高高兴兴迎上前:“师妹。”   慕秋用井水净了净手,去厨房拿碗筷,笑道:“师兄,你看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王乐平用手摸了摸脸,憨笑道:“师妹猜得没错,我以后每月月俸能多半两银子,还能自己带徒弟了。”   听到这话,慕秋也为王乐平高兴。   之前得知王乐平被打发去看守尸体,慕秋就很为他担忧。   王乐平心大,不清楚其中的一些猫腻,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去看守尸体是苦活累活,基本没什么出头的机会,现在能涨月俸,说明王乐平是熬出头了。   慕秋关心道:“师兄最近在忙些什么?”   最近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王乐平的处境才会发生变化。   王乐平兴奋道:“这两天也没忙什么,就是张捕快突然找到我,让我给那些被抓来的官员做登记,还让我亲自看守叶唐。”   慕秋心中一动,扭头看向院子外。   院子外,手握弯刀杀伐果决的卫少卿,此刻手中的武器变成了一把柴刀。   他袖子半挽,衣摆往后撩,琢磨一番下手的力度,竟也把柴刀使得有模有样。   正好王乐平有事走开,慕秋走到卫如流身后,笑道:“卫少卿不愧是用刀的高手,连砍柴都砍得如此虎虎生威。”   卫如流手上动作不停:“不是你让我来砍的?”   慕秋去给他倒了碗凉白开:“总不能白白蹭一顿饭,你说是吧。”   只一会儿的功夫,卫如流就砍出了一小摞柴禾。   慕秋把碗放在他左手边,不影响他砍柴:“是你把我师兄调去看守叶唐的?”   卫如流没有居功,端起水喝了两口:“王乐平连看守尸体都很负责,看守叶唐自然也不在话下。”这些都是王乐平应得的。   慕秋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看来确实是他安排的。   简单吃过东西,两人告辞离开,一路走回郁府。   出门时两人走的是侧门,回来时抄了近路,走的是正门这边。   距离郁府正门还有小半条巷子那么远,放眼望去,前面堵满了马车。   此刻已是金乌西沉,华灯初上,郁府外面却依旧热闹非凡。   路被堵住了,慕秋只好从马车与马车间穿行:“这些人是来给你和简言之送礼的?”   卫如流扫了一眼:“有一半是。”   “那剩下一半?”   “郁家。”   转念一想,慕秋了然。   如今扬州城因私盐一案人人自危,能稳坐泰山的,除了京城一行人,也就只有郁家了。   这几个月来,郁大老爷虽然是被迫牵扯进案子里,但也帮着卫如流做了不少事情。   无论是往京城递折子,还是提供住处,亦或是与卫如流配合着被关进柴房,在后续论功行赏时,功劳簿上肯定会有郁大老爷的一个名字。   郁墨那就更不用说了,积极参与进案件的调查中,后来还动用了整个郁家的势力帮着卫如流和简言之逃出扬州。   她这一手笔,不仅能让自己获利,还能造福整个家族。   郁家的族老们本来就极疼爱郁墨,现在只怕是恨不得拿她当亲孙女来看。   仔细一看,慕秋还能从人群中看见几个媒婆的身影。   这一天下来,郁府的门槛估计都要被媒婆给踏破了。慕秋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忍不住直笑:“这几个媒婆这么急着上门,估计会被郁墨直接打出去。”   卫如流埋头往前走,闻言突然看了她一眼,问:“郁墨不定亲吗?”   “她本来就不急着定亲,现在肯定更不着急了。”   卫如流不再说话。   进了郁府,耳边的嘈杂声瞬间远去。   郁府灯火通明,昏黄的光照彻一方,慕秋仰着头,欣赏着暮春次第而开的桃花,突然听到卫如流在她耳畔问道:“那你呢?”   “什么?”慕秋便往前走边回头。   卫如流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诸般情绪,等她看过去时,他却别开眼睛:“没什么。”   他上前一步,抬手为她拂去横挡在她额头处的树枝,以免她撞到树枝上。   “走路看路。”说着,快步走到了她前面,只给慕秋留下了一道瘦削挺拔的背影。   夜里,慕秋沐浴过后,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那句话是在问些什么。   -郁墨不急着定亲。   -那你呢?   他……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慕秋瞬间睡意全消。   盯着淡紫色床幔思索片刻,慕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管卫如流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既然他没有挑明来说,那她就当做自己真的没听懂好了。   之后几天,慕秋没有再出门,一直陪在慕大老爷身边与他说话,免得他在屋内养伤无聊。   郁墨每天都会过来一趟,向慕秋和慕大老爷说起如今的情况。   玄甲军抄了足足三天,才将贺家抄完,不算各种田产商铺,仅仅是算现银,就有将近三十万两银子。   从贺家里面搬出来的各种奇珍异宝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有不少好东西就连郁墨都没见过。   “这些硕鼠,借着官职之便,将自己喂得可真饱!”郁墨恨声道。   不过紧接着,郁墨又忍不住笑道:“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贺辛那个夫人平日里可嚣张了,玄甲军去抄家那天,她在门口耍无赖骂卫如流,还说贺辛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官,结果被一位青衣姑娘骂得险些当场撅过去。”   对于自己没能亲眼目睹到那一幕,郁墨颇为遗憾。   慕大老爷比较关心后续,笑问郁墨:“后来呢?”   有听众捧场,郁墨十分起劲,连说带比划。   “后来官府发了布告,贺辛和贺家的罪行罄竹难书。”   “再加上那一箱箱从贺家搬出来的奇珍异宝,大家自然意识到贺夫人这是在贼喊捉贼。这几天有不少百姓跑去贺家扔烂鸡蛋和烂菜叶。”   “那位青衣姑娘和贺夫人的对话传开后,有不少百姓像是忘了他们之前是怎么骂卫如流的,都在夸他是个秉公执法的官员,还有说书人把这件事改编成话本,在酒楼里反复说着。”   慕秋哭笑不得:“这回卫如流确实是秉公执法,百姓们也没夸错。”   顿了顿,慕秋又有些好奇:“这是你自己听到的,还是别人给你转述的?”   郁墨回道:“简言之转述给我听的。”   她天天待在家里赶媒婆,烦都烦死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外面听乐子。   慕秋一笑:“他肯定是故意不告诉你那位青衣姑娘是谁。”   当时贺夫人都亲口道破她的身份了,她不信简言之不知道。   “那位姑娘是……”郁墨顺口追问,但话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是你!?”   她没把青衣姑娘和慕秋联系起来,是因为她以为这些天慕秋都待在府里没出过门。   慕秋笑着点头。   “简言之这家伙,居然没和我说是你!亏我还在想扬州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姑娘,而我却不认识!”   郁墨摩拳擦掌,怒气冲冲要去找简言之算账。   她脚下生风,走得极快,连门都忘了掩起来。   如今慕大老爷还受不了风,慕秋见状起身,走去掩门。   关门时,恰好听到外面传来郁墨的怒吼声:“简言之,你给我站住——”   慕秋乐得笑出声来。   就连慕大老爷也忍不住摇头微笑,感慨如今的年轻人真是闹腾有活力。   类似的一幕隔三差五在郁府上演,众人逐渐见怪不怪。   在屋中养了足足半个月,慕大老爷终于能勉强下地走动。   卫如流那边忙了那么久,该抄的官员都抄得差不多了,该清算下狱的官员也都清算下狱了,朝廷那边也安排好了其他官员过来填补江南官场的空缺。   斩完最后一批人头,卫如流宣布:“事情告一段落,我等是时候启程回京了。”   听到这话,扬州其他幸免于难的官员纷纷长舒口气,当场喜形于色,恨不得回去放它个三天三夜的爆竹。   瘟神总算要走啦!!!   虽然心里高兴,但样子还是得装,在座官员们纷纷表露出不舍。   看着他们那副努力伪装却依旧高兴得眉飞色舞的模样,简言之忍笑:“既然诸位如此不舍,不如……我们多留一段时间?”   刹那间,屋内陷入死寂。   许久,才有官员擦着汗道:“简大人说笑了。”   卫如流端起茶盏,轻轻“呵”了一声。   ***   简言之憋笑憋了一路。   等到周围没外人了,他拍着卫如流的肩膀狂笑,眼泪险些飙出来。   “你是多不受欢迎啊。”   “你有没有注意看那些人的表情,在知道你要回京后,那些老狐狸高兴得表情都失控了。”   卫如流无情拍掉他的爪子:“难道你就很受欢迎?”   简言之捂着受伤的心,笑不动了。   说得也是。   走了几步,简言之忧愁叹气,反思道:“我以前的人缘明明还可以,现在是不是跟你混久了,所以人缘也变差起来了。”   卫如流冷笑不语。   “算了,说回正事。”简言之伸了个懒腰,问,“我们具体什么时候启程?”   “五天后。”   简言之挠了挠头,心情有些五味杂陈。   五天后就要回京了。   他从来没离开过家这么长时间,自然也是归心似箭,但是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扬州,简言之又难免惆怅。   卫如流看了一会儿,问:“你在想什么?”   简言之摇头:“没,我就是在想要给我爹娘带什么特产好。难得出一趟远门。”   接下来两天,简言之表现得总有些心不在焉,做什么事情都提不太起劲。   他的异常,就连素来粗心的郁墨都注意到了。   这天傍晚,郁墨赶跑不依不饶登门的媒婆后,来找简言之:“你这两天怎么了?”   简言之趴在窗台上,懒洋洋看着站在窗外的郁墨。   她是匆匆赶来的,束起的高马尾还在轻晃,眼眸明亮,怎么看怎么鲜活,灼灼若怒放的牡丹花。   简言之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道:“郁墨,我们算朋友吗?”   “算啊。”   “那我回到京城后,你会给我写信吗?”   “不会。”   简言之眼睛猛地瞪大,不高兴道:“为什么!”   郁墨一手叉着腰,神气笑道:“因为我也要去京城啊。你想找我玩,直接来我家找我不就好了?”   “什么!”简言之惊得险些跳脚,他磕巴道,“你说……你说你也要去京城?”   “是啊。”郁墨笑着说,“你不知道吗,我爹要去京城当官。”   郁大老爷立了大功,恰好都察院的御史有了空缺,他就升任去了都察院,过段时间要去京城就职。   郁墨在扬州待腻了,决定也跟着进京,去京城玩一段时间。   简言之暗暗捏了捏拳头,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懊恼。如果郁墨也要跟着进京,那他这两天瞎惆怅个什么劲啊!   可恶,这么重要的事情,卫如流居然没有跟他说。   他的神色时而转喜,时而转恼,郁墨瞅了一会儿,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两天怎么了。”   “没,没,我这两天没什么!”简言之打开折扇,迅速晃了几下,掩饰掉自己的心虚。   打发走郁墨,简言之气势汹汹杀去找卫如流。   卫如流正在忙着清点抄家得来的东西。   抄完这些官员的家,得来的现银加起来比得过江南一地一整年的赋税收入,由此可以想到贩卖私盐到底有多暴利。   听到简言之的发问,卫如流连眼神都没施舍他一眼:“你问我了?”   简言之咳了一声:“好……好像没有。但是……但是……”这家伙难道真没看出来他那点儿小心思吗?   卫如流终于停下翻看账本的动作:“我也是听你说才知道郁墨要去京城。”   简言之心下顿时一乐。   这么说来,他知道这件事还不算迟。   在简言之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他被卫如流叫住了。   两本厚厚的账本摔在他面前。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看账本吧。”   简言之:“……”   唉,他真是何苦来哉。   看着账册上那一笔笔巨财,简言之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了骂贪官污吏上,骂得那些在敲打算盘的小吏直手抖,骂得自己口干舌燥,找了半天还找不到茶水润喉。   婢女手忙脚乱奉上一杯茶,他接过就喝,烫得舌头发麻,接下来处理账本时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第六十四章 “因为你带了伞。”……   清晨,慕秋清点好香烛祭品,坐着马车去郊外看望纪安康,陪着纪安康聊到下午,慕秋摸了摸墓碑,轻笑道:“爹,我走了。”   马车刚到城门,就被人拦下了。   “敢问马车里的可是慕姑娘?”   白霜看了看慕秋,挑开马车帘子:“你是何人?”   拦住马车去路的青年一身侍从打扮,直接挑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我家知府大人想请慕姑娘前往清音楼一叙。”   白霜回头请示慕秋,由她定夺。   慕秋思索片刻,戴上了放在一旁的淡黄色帷帽:“既然是江大人相邀,白霜,你随我去看看吧。”   清音楼就在不远处,是座茶楼,一走进里面,茶香清幽缭绕。   江淮离坐在二楼靠窗处,穿着常服,含笑凝望款步走到他面前的慕秋。   “坐吧。”   江淮离请慕秋坐下,为她斟了杯茶水。   慕秋谢过他的好意。   静坐片刻,除了最开始那句“坐吧”外,江淮离没有再开口和她说过话,反而津津有味听着茶楼堂中的说书人说书。   慕秋琢磨着江淮离的目的,没有凝神去听。直到说书人手中醒目一拍,高声夸起“青衣姑娘”,慕秋才意识到这话本的主人公居然还是她。   “怎么不喝茶,是不喜欢吗?”   江淮离似乎听够了故事,转眸看着慕秋。   “不是。”   慕秋回神,微微掀开帷帽,端起茶杯沾了沾唇。   江淮离饶有兴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找你来这里喝茶?”   慕秋说:“大人应该是看到了我的马车。”   “我身上没穿官袍,不必叫我大人。”纠正了称呼,江淮离才道,“不,我是专门在此处等你。”   慕秋诧异抬眸:“江……江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寻我?”   江淮离弯了弯唇,说:“没有。”   慕秋看着江淮离。   说起来,慕秋和江淮离认识了有三年时间。   可她从来摸不透江淮离这个人。   以前郁墨打趣过她,说江淮离完全符合她对未来夫婿的描述,可慕秋清楚,并不是这样的。江淮离温和的外表下,与任何人都隔了一层,世间万物都难以入他的眼、入他的心。   慕秋问道:“那江公子邀我来茶楼,是为了……”   “跟你单独聊会儿天。”   慕秋淡定:“江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江淮离又笑了笑,眉目俊朗:“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京,而我一个任期至少要三年时间。短时间内我都不会回京,所以想在你走前再见见你。仅此而已,不用担心我别有目的。”   慕秋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喝茶。   陪着江淮离喝完一盏茶,她起身行礼:“天色不早,我还要去一趟义庄,江公子,告辞。”   江淮离没有挽留。   他坐在原地。   直到慕秋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江淮离缓缓举起右手,解下拇指戴着的玉扳指,露出平时被挡住的狰狞伤疤。   盯着这道伤疤看了许久,江淮离自嘲一笑。   ***   离开茶楼,慕秋直接去了专门停放尸体的义庄。   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京,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完毕搬到了船上,现在是时候扶棺登船。   义庄素来冷清,平日里少有人来。   今日一反常态,来了很多人,却并不嘈杂。   仿佛是怕声音太重会惊扰到在义庄里安眠的英灵。   慕秋走下马车,进了义庄,很快就见到了坐在台阶上的卫如流、简言之、郁墨三人。   “怎么来这么晚?”郁墨关心道。   “路上耽搁了。”慕秋道,“我大伯父……”   卫如流回道:“他一个人在里面为你堂兄梳洗。”   慕秋抬头,看着紧闭的大门。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响,静谧得甚至有几分死寂。   慕秋没有进去打扰父子相聚,挽了挽裙摆,坐在了卫如流身边,安静等着慕大老爷出来。   其实慕大老爷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样悲伤。   这段时间太多事情接踵而来,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再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至哀至痛,云来自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做出赴死决定对得起自己,却定然会觉得亏欠了父母。   若他这个做父亲的在云来面前表现得太过悲伤,云来泉下有知,势必难以安心。   慕大老爷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梳洗。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这是他装在机关匣子里,写给慕云来的家书。   慕大老爷拆开了信封。   如为年幼的慕云来启蒙时那般,慕大老爷轻声念着信上的内容。   很快,第一页信纸都念完了。   翻过第一页,第二页映入眼帘的就是“娶妻生子”这四个字。   慕大老爷缓缓合上了眼睛。   “第二页的内容都不重要,你不听也没什么。”许久,慕大老爷微微一笑,抽走第二页信纸,只将第一页信纸重新装进信封里。   他俯下身子,把这封信放入慕云来手里。   “砰”地一声——   慕大老爷亲手合上了棺木。   跨过火盆时,慕大老爷把第二页信纸丢进火里,任由火舌舔舐而上,将它烧成灰烬。   义庄的门年久失修,推拉时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慕大老爷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四道整整齐齐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慕秋四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不着痕迹打量着慕大老爷的神情。   但慕大老爷的神情还算平静从容,他们瞧不出任何端倪。   面面相觑之时,慕大老爷微微一笑:“夜间地上凉,快起来吧。”   卫如流率先起身:“慕大人忙完了?”   慕大老爷道:“忙完了,你们等很久了吧。”   简言之摆手:“不久不久。”   慕大老爷又是一笑,回身看着孤零零躺在大堂中央的棺木:“命人来抬棺木吧。我是时候带云来回家了。”   家里人都很想他。   离家这么久,他也一定想家了。   ***   此行北上的船共有四艘。   其中一艘是慕秋他们住着,一艘专门用来停放棺木,剩下两艘主要是装郁大老爷和郁墨的行李。郁家财大气粗,船还是自家的,想带多少行李自然都无所谓。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简言之在船上没事做,更是一天到晚凑到郁墨面前。   哪怕暂时被赶走,过不了多久又会自己靠过来,然后两个人又聊得热热闹闹的。   只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慕秋经常陪着慕大老爷,只在每天清晨时出来甲板透气。   然后某一天,清晨时出来甲板透气的人里,还多了一个卫如流。   卫如流在船上不用穿官袍,每日都是着常服,腰间坠着慕秋送他的玉佩。   衣服款式虽然都有变化,但色系几乎都是玄色。   慕秋看了几日,突然开口道:“我记得你在西山寺时穿过竹青色长衫,那种颜色其实也很衬你。”   卫如流正在练刀。   手中动作未停,视线也未曾落到慕秋身上,仿佛是没有听到她这句话。   两天后的清晨,慕秋拎着两份早饭来到甲板,卫如流还没到。   她坐在地上,低头翻看手里的话本打发时间,正看到高兴处,面前忽然笼罩下一道阴影,竹青衣摆在她的视线里轻轻晃动。   慕秋实在没有忍住,唇角笑容灿烂,又怕卫如流恼羞成怒转身离开,忙举起话本挡在自己前面。   卫如流:“……”   他俯下身子,抽走她手中的话本,咬牙道:“笑什么?”   “笑话本啊,这也太有意思了。”   慕秋压下翘起的唇角,可眼里依旧含着未褪去的笑意。   她连忙转移话题:“再不吃早饭就要凉了。”   卫如流:“……”   简单吃了点东西,卫如流走到空旷处练刀。   平时吃完早饭,再坐会儿慕秋就回去了,但今天,她一直坐在原地,安静欣赏卫如流练刀。   他本就是用刀的高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今日换了身竹青长衫,更添赏心悦目。   她那天那句话没有忽悠卫如流。   他腰肢劲瘦,本来就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玄色符合他的气质却略显沉闷,而竹青这样略深略暗的绿色恰到好处。   既不失沉稳,又能稍稍化去伤人的锐利。   慕大老爷在船舱里等了许久,都没见慕秋来找他学《春秋》,又想着自己许久没有出去外面透过风了,披着外衣走出甲板,恰好看见了这样一幕画面。   他微微一愣,思忖片刻,慕大老爷又退了回去,没有露面打扰两人。   时间一晃,京城近在眼前。   春雨连绵不绝,淅淅沥沥洒在甲板上,慕秋已有几日没出过船舱,如今听说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靠岸,她撑着伞走出甲板上,仰起头注视着这座沧桑古城。   在细雨中静立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慕秋回头。   卫如流没有撑伞,站在雨中,唇畔紧抿,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偏过头,与她对视。   除了他并未佩戴面具,此情此景和几个月前她刚到京城时完全一致。   慕秋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手中的伞往前递出:“前路坎坷,风雨不歇,你怎么又忘了备着把伞遮挡风雨?”   似曾相识的画面,似曾相识的话,勾起卫如流的回忆。   他从慕秋手里接过伞。   这把并不大的伞,同时为两人遮去头上雨水。   “因为你带了伞。”   “我之前赠你的那把竹伞呢?”   “在我府里。”顿了顿,卫如流又道,“我如今住在安居巷卫府,不再是居无定所。”   也无需再像那日一般,于雨中孑然独行,孤身闯入偌大京城。   慕秋微微一笑,眼里蕴着流光:“我还以为你下船后就把那把竹伞丢掉了。”   卫如流当然没有丢。   事实上,他一直很珍视那把伞。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礼物。” 第六十五章 一更+二更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礼物。”   说这句话时,卫如流语气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仅仅是在陈述事实。慕秋站在他身边,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很平静,而非强作伪装,她的心底却忍不住浮起酸涩。   卫如流不在意有没有收到礼物这种小事,可是,不在意不代表没有过隐秘的期待。所以在她送他一把伞后,他会小心存放好那把伞,在她送他玉佩后,只要是穿常服,他都会在腰间坠那块玉佩。   收到礼物,他是高兴的。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安静听着雨打伞面的声音。慕秋闲着无聊,将手伸出伞外,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滴,卫如流挪了挪步子,帮她挡住迎面吹来的风,发梢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走出甲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慕秋和卫如流站在角落里,郁墨撑着伞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慕秋:“慕秋,原来你在这,叫我好找。”   慕秋用手帕擦干双手,目光落在郁墨身上:“怎么了?”   郁墨这才注意到卫如流也在,她回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聊天,但在你屋里没找到人,我就过来甲板这边找了。”   因为郁家行商的缘故,郁墨跟着船只去过不少地方,但多是南边的城池,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京城。眼看着船越来越接近京城,郁墨心情有些激动,在自己屋内坐不住。   慕秋想起一件事:“我回到京城后,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你难得来京城一趟,但我接下来这几个月都没办法陪你了。”   她回到府里后,府里肯定要置办堂兄的葬礼。   虽说堂兄与她都是家中晚辈,家里人不用守孝,但感情上不能这么算,至少头两三个月要避免穿鲜艳的衣服和出门玩乐。   卫如流在旁边道:“你本来也不熟悉京城。我们几人里,简言之最了解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从小就擅长给自己找乐子。”   郁墨眼睛一亮,是啊,简言之那家伙肯定能带她去玩遍京城好玩的地方。   郁墨朝慕秋摆摆手:“你好好忙自己的事情,不用管我的,等你忙完了再来陪我。”   郁墨有些按捺不住,打算现在就去找简言之,趁着还没到京城提前和他约好这件事。   郁墨兴冲冲离开,慕秋转头,盯着卫如流不说话。   卫如流神情清冷雅正,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他随口说的,绝无半点儿帮简言之制造机会的意思在:“我只是实话实说。”   慕秋忍不住笑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卫如流刚刚那句话只是在夸简言之熟悉地方,最后还是郁墨自己拍板去找简言之的。   郁墨乐意,她自然也没意见。   不多时,慕大老爷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养了一个多月,他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面色也比刚出大牢时红润许多,再加上一直有按照大夫开的温养方子进补,慕大老爷的身体不再像刚离开暗牢那般瘦削。   慕秋一见到慕大老爷,连忙示意卫如流和她一块儿过去。没办法,他们两人共撑一把伞,只能一起儿行动了。   慕大老爷的目光先是落在慕秋身上,随后又看向与慕秋并肩站着的卫如流。都是过来人了,慕大老爷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脸上看不出端倪,只是针对卫如流把他从暗牢里救出来这件事又道了一次谢,还说等府里的事情忙完后会亲自登门感谢。   卫如流丝毫不居功:“救慕大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时的情况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在,都会选择去救您。况且您之前就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赞叹道:“卫大人太谦虚了。”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慕大老爷其实很欣赏卫如流。   如果卫如流没别的身份,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农家子出身,慕大老爷都会不介意他的出身,把他招来做自己的侄女婿。   可惜啊。   也许是慕大老爷眼中的惋惜表现得太过明显,卫如流略一迟疑,又问道:“我想冒昧问慕大人一个问题。不知云来兄何日入土为安,届时我想亲自去送他一程。”   慕大老爷以为他去送慕云来是为了见慕秋,想了想,道:“待日子定了,我派人去刑狱司告知卫大人。”   卫如流颔首。   其实慕大老爷还真误会了卫如流。他打算亲自去送慕云来一程,也许有部分原因与慕秋有关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卫如流欣赏慕云来这个人。因这份欣赏,便理应送一程。   洛河码头就要到了。   此时才刚四月,码头两岸种满了挺拔的杨柳,杨柳枝垂落在河面,风一吹过,细长的枝条随风摇曳起来。   离京许久的众人不约而同停下了交谈,纷纷看向码头前方。   船支停泊的地方很宽敞,一大半都用来给货物通行,剩下一小半是给客人上船下船以及来接人的人站立的。现在那里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慕大老爷看着不知站在那等了多久的慕大夫人,微微一笑。   慕大夫人也看见他了,回以一笑。   他们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对视微笑的瞬间,又似乎已经叙过千言万语。   这艘船停了下来。   船刚停稳,慕大老爷第一个走下船,来到慕大夫人身边亲自为她撑伞:“我回来了。”   慕大夫人穿得很素净:“回来就好。”   “你瘦了许多。”   慕大夫人并未掩饰她这段时间的担忧:“不碍事,你和云来到家了,我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来,到时多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慕大老爷轻轻拍了拍慕大夫人的手,温声道:“我们去接云来。”   慕大夫人点头应了声“好”,径直跟着慕大老爷走了。   这次过来码头接人的不只有慕大夫人,慕雨带着两个弟弟也过来了。   船还没靠岸,卫如流已不知所踪,慕秋也没去找他,她刚下船,慕雨连忙迎上前来向她行礼,高兴道:“二姐姐,你可算到家了,收到你们的信后,我们就一直在盼你们回家。”   两个弟弟也向慕秋行礼,格外恭敬周全,与当初慕秋刚回京时他们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人心都是肉长的,彼此没有相处过一天时间,又有天然嫡庶的差别在,当初两个弟弟和慕雨对慕秋有敌意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现在,家里经受了这样的打击,他们之间存在的隐隐隔阂都被那猝不及防的外力给碾碎了。   慕秋在扬州时收到过两个弟弟和慕雨写给她的信,此时见到他们,她也很高兴。   寒暄之时,慕雨还不忘为没有出现在这里的骆姨娘和慕二老爷解释:“府里如今要准备丧事,不能离了人,姨娘就留在府里了,不过她已经备好了酒菜给大家接风洗尘。爹早上去了衙门,说是不亲自来接你们了,等你们到家了他再告假回去,免得耽误了公事。”   慕秋并不在意这个,她比较关心另一个问题:“这段时间家里还好吗?”   这不用慕雨来回答,两个弟弟你一言我一语,把这段时间府里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   慕秋能感受到他们在试着亲近她,她摸了摸他们的头,回应了这份亲近。   码头人来人往,加上还在下雨,叙旧的事情不急在一时,慕秋让慕雨先带着两个弟弟回马车。   “那你呢?”慕雨问慕秋。   慕秋往另一艘船走去,那是专门运送棺木的船:“我去看看大伯母。”   慕雨连忙跟上:“我们和你一起过去吧。我们这次除了来接你,也是来接堂兄的。”   慕秋点头,牵着一个弟弟的手穿过人群。   雨下得比刚才大了许多。   雨滴砸在棺木上。   像是开出了花。   码头众人静默无声,目送着一个个棺木被领走。   慕云来的棺木被放在最后一个,慕大夫人一只手扶在棺木上,另一只手撑着伞,却是用伞为棺木挡雨,像是在害怕雨水会惊扰到躺在棺木里安眠的慕云来一般。   等到棺木被搬上马车,慕大夫人才如梦初醒。她在原地站立片刻,一转过身,发现家里人都站在她身后等着她。   慕大夫人眼里含泪,微微一笑:“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里,众人先安置好慕云来,才去东院。   一行人刚到东院坐下,得到消息的慕二老爷也匆匆回来了。他先向慕大老爷问了好,目光随后看向,温声道:“一路辛苦了。”   慕秋起身回礼:“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慕二老爷目光越发柔和:“瘦了许多,到家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让厨房多给你炖些补身体的药膳。”   “放心吧。”慕大夫人接话道,“我已经吩咐过厨房了。”   慕雨帮慕秋把茶杯满上,问起慕秋在扬州的见闻。慕秋挑了些有意思的事情说出来,一旁的慕雨和两个弟弟不时发出惊呼,相当捧场。   天色渐暗,众人一块儿吃了顿接风洗尘的晚饭,各自回院子休息去了。   第二日清晨,慕秋还在自己屋里用小米粥,外边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圣旨到了。   圣旨需要全家人到齐才能领旨,慕秋吃完最后几口小米粥,走去前厅领旨。   来慕家宣旨的人是刑部尚书。   圣旨开始是对慕云来的嘉奖。   慕大老爷的官位并无变动,依旧是大理寺卿。   官位上虽然没有任何变动,但皇帝给慕家赐下了许多赏赐,还大笔一挥,加封慕大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   令慕秋意外的是,她也获得了赏赐。皇帝念她一片孝心,并且在案情中所做出的贡献,特封她为乡君。   依照本朝礼法,一般只有皇室血脉才能被封为乡君,如今皇帝陛下给了她一个“乡君”的名头,哪怕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到了慕家这种累世风流的地步,这个名头可比实质性的金银珠宝要难得许多。   慕秋谢恩过后,从刑部尚书手里接过圣旨。   宣读完圣旨,刑部尚书一手负在身后,对慕大老爷说:“陛下还给云来赐了奠仪,都在外面摆着。你带我去云来的灵堂看看吧,我给他上柱香。”   刑部尚书一直都很看好慕云来,当初正是他力主把慕云来调去刑部的,他一直想着要将慕云来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谁想世事无常。如今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去灵堂给慕云来上柱香。   慕大老爷陪着刑部尚书去上香,他们一走,前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慕秋垂眸,摩挲着圣旨卷轴边缘,心里有些许伤感。   她想,她这个乡君,很可能是沾了堂兄的光。   大伯父的功劳为大伯母挣来了一个一品诰命夫人,堂兄没有妻儿,所能惠及的自然是家里人。他的功劳落在她的头上,再加上她自己在扬州一行中也帮了不少忙,陛下才会如此慷慨地给了她一个爵位。   不过慕秋的伤感并未持续太久,慕雨凑到她面前向她道贺。   家族素来是一荣俱荣,慕秋被陛下封为乡君,这可是全族人的荣耀,慕雨身为慕秋的妹妹更是沾光,慕雨不是那种短视会去嫉妒的人。   慕秋微微一笑,心头的几分惆怅散去。   四月底,依照西山寺那边算出来的日子,慕云来入土下葬。   棺木被抬进土坑里。   慕大夫人从坑边抓起一把土,洒在了棺木上。   土落墓封,一铁锹接着一铁锹的土落进坑里,将墓穴填平。   慕秋站在旁边安静看完全程,转过身时,才看到站在不远处树底下的卫如流。他也来送慕云来最后一程。   卫如流的手上握着一把六十四骨节竹伞,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但慕秋还是认了出来,这把伞是她送给他的那把。   这边已经没什么需要慕秋忙的事情了,她和慕雨打了声招呼,快步向卫如流走去。   当她走到卫如流面前,卫如流说:“乡君。”   慕秋没注意脚下,听他这么称呼她,一个失神,被脚下攀伸到地表的树根拌了拌,身形踉跄往前跌倒。   卫如流反应极快,稳稳扶住她的肩膀,等她站稳方才松开,轻轻一笑:“乡君怎么这么激动。”   他今天穿了一身雨后天青色锦衣,腰间缀着慕秋送的那块玉佩,锐利若刀的眉眼被这抹笑意化开,多了几分暖意,周遭仿佛也因他这一笑添了几分雨后天晴的舒爽。   “卫少卿何必明知故问。”慕秋咳了一声,朝他伸手。   卫如流把油纸伞递到她手里。   慕秋接过细细打量,以牙还牙:“这把伞保存得真好。”   卫如流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促狭:“我一直把它挂在书房墙上。”   他们站的这棵树不是那么茂盛,阳光穿过树梢斑驳照下来,恰好照在慕秋半边侧脸上。卫如流往旁边退开两步,把最清凉最遮阳的那小块地方留给慕秋。   慕秋还伞给他:“我只见过把奇珍异宝束之高阁的,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伞束之高阁。”   卫如流收起伞。   奇珍异宝不入他眼,再珍贵也不过如此。这把伞入他眼,在他心里便是价值连城。   再说了,普通的伞是拿来遮挡自然的风雨,他手里这把伞是挡他心中风雨,挂在他能经常看见的地方才合理。   卫如流刚想回答慕秋的话,不远处,沈默黑衣肃杀,手握窄刀匆匆走来。   看见沈默,卫如流神情一冷,眉峰间隐隐透出几分戾气,语气也显得不善:“何事?”   沈默再粗枝大叶,也忍不住心头微跳。他暗恨自己划拳划不过沈潇潇,以至于他得过来打扰老大禀报这件事。   但来都来了,沈默只好硬着头皮,附耳在卫如流耳边低声说话。   慕秋别开眼,没有去探究沈默在禀报什么。   不过她大概能想到,是和私盐案有关系。   私盐从扬州运出去后,要送到大燕各地售卖,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会有更多的官员牵扯其中,成为维护私盐利益链的一份子。   私盐案牵扯甚广,扬州的事情是早早告一段落了,可其他地方还没有。这条私盐利益链存在了十年之久,不断经营之下自然格外壮大,想把它完全毁掉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这些事情都是由刑狱司来负责,卫如流贵为刑狱司少卿,他的性子又不是当甩手掌柜的性子,自然不得空闲。   听完沈默的话,卫如流的神情平静了些,不过还是有些许不痛快。   沈默见状,脚底抹油迅速溜走。   慕秋注意到不对劲:“怎么了,是事情太棘手了吗?”   卫如流摇头:“不棘手。我要回刑狱司了。”   他才刚赶到这里,连话都没和慕秋说几句就要离开了,之后两三个月,慕秋肯定都不会出门。   这么一算,回到京城的规矩确实太多了,在扬州时,他几乎日日能见她。   慕秋没听出他话中的郁闷,轻声道:“那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卫如流突然问道:“你要不要也去一趟?”   “我?”慕秋指了指自己,有些诧异,“我也能去吗?”   她还以为沈默禀报的事情是机密,但听卫如流这话,她似乎是可以去旁听的。   “叶唐开口了。”   慕秋了然:“如果是和他有关系,我还挺感兴趣的。”   卫如流说:“你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吗,若是没忙完,我等你。”   慕秋失笑,抬眼看他,长而翘的睫毛随着她的动作颤抖,仿若振翅欲飞的蝴蝶:“方才你不是还要赶着回刑狱司吗?”   微光洒进她的眼眸里,含笑的眉眼微弯,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卫如流盯着她,有些失神,直到她歪头疑惑看着他,卫如流才道:“……再晾一晾他也无妨。”   “那你稍等,我去和家中长辈打声招呼。”   慕秋就要往前走,卫如流下意识跟上:“我随你过去吧,正好上伞柱香,再与你家中长辈打声招呼。”   话说出口,卫如流才意识到这番话中的不对劲来。   他喉头微微一动,唇角有些干涩,不由伸出唇轻轻舔了下。也不知道是这四月底的烈日太过灼目,还是树梢上的知了太过烦人,卫如流被自己这句话弄得心浮气躁起来。   他与慕家其实没太大交集,去给慕云来上柱香还没什么,但特意跟着慕秋去和她家中长辈打照面……   这未免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   来给慕云来送行的不只有慕家人,还有一些关系亲近的亲朋好友。   慕大夫人方才哭过,眼睛有些红肿,她回马车简单净了净脸。   整理好仪容,慕大夫人走下马车,只在人群中见到了慕雨,并未看见慕秋。   她询问跟在身侧的贴身婢女寒露:“二小姐呢?”   寒露回道:“奴婢方才看到二小姐往外走了,但去了哪里——”   寒露边说着话,视线边飘逸着,突然,她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夫人,二小姐在那儿呢。”   慕大夫人顺着寒露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一眼便看到了慕秋,同时也看到了与慕秋一前一后走着的那个青年。   青年身姿挺拔,站似苍翠修竹,腰肢精瘦,周身萦绕着一股凌厉傲然的气度,整个人宛若一把随时都可能出鞘的利刃,又如同雪山极巅处终年不化的冰雪,冰冷疏淡。   他行走间分明可以大步流星,但显然一直在迁就着走在自己前面的慕秋,目光于不经意间始终缭绕在慕秋身上。当他的目光落在慕秋身上时,冰雪便消融了,一瞬春暖。   两人明明隔了一段距离,但因着他的表现,任谁都能看出来,两人是相熟的。   慕大夫人是见多识广的,再说了,她能生出慕云来那种风姿的儿子,年轻时也是名满帝都的美人。   然而,眼前这位青年的风姿,依旧是她生平仅见。   当真是气度不凡,如冰似雪。   这样好姿仪的晚辈,谁看到了都会喜欢,慕大夫人对这位青年的第一印象极好。   尤其是看到这位青年去慕云来墓前认真上了三炷香后,慕大夫人眼里的欣赏之色越发浓了。   这位青年应该是云来生前的朋友,不过云来没带他回家里过,两人应该算不得特别相熟。但他能来送云来一程,说明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慕大夫人忍不住打量起他身上的衣服。   布料只能说是普通,穿在身上舒适,但并不名贵。   全身上下只有一块玉佩作为饰品,虽然隔得太远,但慕大夫人从那块玉佩在阳光下的色泽,还是能大概判断出那块玉佩的价值。   这块玉佩很名贵,不是凡品,看着还很有年代感。   这位青年应该不是出身在大富大贵之家,但家境也算不上差。   很可能是祖上显赫过,到了这一代有些衰落了。他腰间的玉佩是从祖辈上传下来的,那就都能说得通了。   当然,上面的都是慕大夫人的猜测。   慕大夫人想,如果她的猜测能八九不离十就好了。   也不知道他成家了吗,定亲了吗,若是没有就更好了。   另一边,卫如流早就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在打量自己了,不过眼神中并无恶意,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上过香后,慕秋说:“我们去找我大伯母。”慕大老爷和慕二老爷都在前面,他们去找慕大夫人比较方便。   卫如流被“我们”这个词所取悦。   慕秋带着卫如流走到慕大夫人面前:“大伯母。”   慕大夫人目光还落在卫如流身上,不动声色道:“这位是……”   卫如流向慕大夫人行了个子侄礼,目光微垂,礼仪姿态都无可挑剔,尽显从容风度。   他没有一上来就自报家门,只道:“晚辈本家姓卫,是慕云来的同僚,正好今日有空,特来吊唁一番。”   慕云来的同僚。   这个介绍语用得极有意思。   乍听之下,大家会先入为主,认为卫如流是慕云来在刑部或者翰林院时认识的人。   然而卫如流说的同僚,指的是他与慕云来一块儿合作查过案。   他那点儿混淆概念的伎俩瞒得过慕大夫人,哪里瞒得过对他知根知底的慕秋。不过想到慕大夫人对卫如流的态度,慕秋心下叹了口气,就由着卫如流了。反正他这话也不算是欺瞒。   慕大夫人听到卫如流说他姓卫,眉峰一蹙,再听到后面的话,方才松开了眉头,声音温和道:“有心了。”   卫如流不卑不亢:“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来祭拜一番也是应该的。之前从没登门拜访过夫人您,所以方才就拜托了慕二小姐带我来向您请个安。”   慕秋:“……”   说得仿佛像真的一样,慕秋睨了卫如流一眼。   慕大夫人对他真是越看越满意:“你是云来的朋友,也别这么生疏,叫我一声伯母吧。”   卫如流捕捉到慕秋的眼神,见好就收,喊了声“慕伯母”后不再多言。   已经请过安了,慕秋没有再耽搁时间,毕竟卫如流虽然说要再晾晾叶唐,但是能快些回到刑狱司总是好的。   慕秋对慕大夫人说:“大伯母,这边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等会儿你们直接回府上,我跟着这位卫大人去一趟衙门,事情办完了再回府就好。”   慕大夫人点头,什么也没问:“去吧,早去早回。”   有主见有能力的家中晚辈,更容易在家中拥有话语权,如果是慕雨跟慕大夫人说这番话,慕大夫人肯定会不放心,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考虑要不要答应慕雨的请求。但是由慕秋来说,那慕大夫人连过问都不会过问。   慕秋和卫如流结伴离开。   慕大夫人走到林荫间休息,没忍住又看了眼卫如流离去的方向。   婢女寒露给慕大夫人端来解暑的糖水,注意到这一幕,轻声道:“夫人似乎颇为关注那位卫公子?”   慕大夫人喝了两口糖水,感觉体内的暑气消散许多,她没承认,却也没否认,只道:“看着是个青年才俊。”   寒露跟在慕大夫人身边那么久,一听这话自然明白了慕大夫人在想些什么。   她慢慢帮慕大夫人锤着肩膀。   说起来,府上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到了议亲的年纪,若不是府上突然生了祸事,两位小姐的婚事估计已经定得差不多了。   这位卫公子如此出色,也不知道夫人有意帮哪位小姐相看。 第六十六章 三更+四更   沈默备好了马,站在原地翘首以盼着,可他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卫如流出现。   沈默心下生疑,想要再去找卫如流,看看卫如流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耽搁了,但一想到他刚刚去找卫如流的场景,沈默又很从心地定在原地。   终于,卫如流出现了。   与卫如流一同出现的,还有慕秋。   沈默微微瞪大了眼睛:“老大,我只备了两匹马……”   卫如流不带任何情绪地扫沈默一眼,从沈默手里牵走自己的马。   卫如流利落上马,把他手里的伞递给慕秋,请她帮自己拿着,随后骑在马背上朝慕秋伸出手:“你不会骑马,沈潇潇也不在这,与我共骑吧。”   他刚刚建议她坐自己的马车去,可他们现在在城郊外,就算骑马回到刑狱司都要大半个时辰,慕秋算了算坐马车要花的时间,果断否决了卫如流的提议。   她坚持,卫如流只好退却。   不坐马车,那就只能骑马了。   决定是慕秋自己坐下的,她也没矫情,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与卫如流共骑一马。慕秋将自己的右手轻轻放入他干燥的掌心。   宽大的轻纱素白袖子与便于行动的天青色窄袖交叠在一起,像是雨后的天开出了繁复清艳的花。   卫如流用了巧劲,在不会扯伤她的情况下助她轻松上马。   慕秋在马上坐好,卫如流自她身后伸出手,穿过她腰际握住马缰。   卫如流的举动其实很守礼,除了最开始助她上马,其他时候并未触碰到她身体分毫。然而他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慕秋的感官能捕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鼻尖还能闻到独属于他的凛冽冷香。   极轻极淡,仿佛是松风水月的气息,与她身上的栀子香纠缠在一起。   慕秋耳畔有些发红,往前挪了挪,默默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卫如流注意到她的动作,眉梢一挑,没有说什么,双腿夹着马腹驱马向前,慕秋的身子便顺着惯性往后一仰,纤细瘦弱的脊背靠在了他的身上。   慕秋被这突然的温热触感吓了一跳。   还不待她再次拉开两人的距离,卫如流一手按住她的肩膀。   他以为她又在害怕骑马这件事,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如果还害怕就靠着我吧。”   在他怀里的慕秋没应话。   风呼啸卷过耳畔,卫如流控马一跃,跨过拦路的石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慕秋似乎是觉得安全了,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安心靠在他身上。   从沈默的角度看来,慕秋完全依偎在卫如流怀里。   城外距离城内有段距离,大半个时辰后,卫如流和慕秋才抵达刑狱司。   下马时,慕秋除了脸色微微苍白,并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卫如流这才放下心来。   卫如流直接带慕秋去了暗牢。   世人皆知刑狱司有三大暗牢,这三大暗牢以方位命名,取名为西大牢、东大牢和南大牢。京城中有一首传唱多年的童谣,“西大牢八死二生,东大牢九死一生,南大牢十死无生”,这形容的便是关进三个大牢里的犯人的生还程度。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刑狱司北侧还有第四座暗牢。   第四座暗牢是个例外,在那里面从来没有死过一个犯人。   可就算是世间最丧心病狂的恶人、最铁骨铮铮的能人被关进里面,最终也会屈服。   他们如今去的,便是这座北暗牢。   现在北暗牢里关押着一个人。   ——前任江南总督,私盐利益链核心成员,叶唐。   卫如流手握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杀得扬州官场风声鹤唳,然而尚方宝剑只能斩四品及以下的官员,像叶唐这种品阶的官员,他自然是不能动的,还得由皇帝亲自定罪。   此次回京,卫如流将叶唐秘密带了回来,还把叶唐丢进了这座极少启用的北暗牢里。   “老大,到了。”走了足足一刻钟,沈默才在一座荒凉偏僻的院子前停下脚步,出声提醒卫如流。   慕秋对刑狱司的暗牢早已闻名久矣,如今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院子。   这座院子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一进院子,透过半人高的门,可以看见院中有古树石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开院门试试。”卫如流看出了她的困惑,突然道。   慕秋直觉这扇门不简单,本着试探的意思,她伸手,想要像推普通的门一样推开这扇门,然而,一使劲慕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块门看着平平无奇,实际上特别沉,沉得慕秋用了十成的力才勉强能推动。   她甩了甩自己的手:“这扇门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能有这种重量,这扇门势必不是用寻常东西能做出来的。   卫如流为慕秋解惑:“这里的门和墙都是融入玄铁后打造而成,即使是我的刀够快,劈在门上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   玄铁这种东西极为稀有,由它制成的武器开锋后削铁如泥,可是现在卫如流竟然说这间院子的门和墙都是融入玄铁后打造而成。   哪怕这间院子比寻常院子要小上很多,也并非完全由玄铁打造而成,这也足够让慕秋惊讶了。   Ding ding   慕秋赞道:“这也太大手笔了。”   也只有刑狱司才能干出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不过有一件事慕秋没有想通:“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融入玄铁?”   卫如流说:“五年前,军中在锻造武器时,意外发现玄铁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特质,可以吸收周围的声音和光亮。”   他抬起头,越过墙壁看着院中那棵高耸挺拔的梧桐树。慕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梧桐树,很快,她在枝杈间看到了一窝鸟雀。   鸟雀正在枝梢乱飞着,可慕秋在这里站了这么久,都没听到一丝蝉鸣声和一丝鸟叫声。   刚才她还没意识到这种违和感出在哪里,现在知道了玄铁的隐藏特质后,慕秋瞬间明白为什么自从她来到这座院子附近,除了卫如流的声音,她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别的动静。   离她有段距离的声音,都被玄铁隔断了。   慕秋以前就经常进出牢房,不用卫如流再说,慕秋就能想到玄铁这种特质多适合用来审讯犯人。   ——想想,当一个人被长时间关在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的、听不到一丝声音的屋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他会有多恐惧。   面对严刑拷打,也许还能强忍着疼痛。   可是这里的审讯,是在攻心。   攻心为上。   慕秋顿时对眼前这间暗牢产生了兴趣。   卫如流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她的神情。   其实在决定要带她来见叶唐时,卫如流想了很多,他担心会从她眼里看见害怕惊恐。   可他最后还是决定带慕秋过来。   哪怕有可能会从她眼里看到厌恶,但这就是他的过去十年,以及他的现在。   幸运地是,对于这座诡异而可怕的暗牢,她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只有纯粹的好奇。   卫如流嗓子莫名有些干涩,他喉结微微一动:“你不害怕吗?”   慕秋还在打量这间暗牢,闻言下意识反问:“害怕什么?”   问完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慕秋微微扬唇:“这世间有很多远比刑讯还可怕的东西。刑讯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最终还是要为人所用。当然,用刑讯手段的人也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除非是真的对无辜者下手,不然没必要去界定好坏善恶。”   慕秋没有学习过刑讯手段,但因为养父纪安康和慕大老爷的原因,她对刑讯手段有过些许了解。   也许在未来很多很多年以后,官府也会尊重犯人,律法条例里明文规定官府不能随意给犯人上刑。   但那必须得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以现在的法度来看,刑讯的存在还是有必要的。   慕秋转头看向卫如流,她像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般,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强调道:“我不害怕。”   站在旁边当了很久背景板的沈默眼观鼻鼻观口。   真的,要不是怕破坏气氛,他现在就马上脚底抹油消失了。   他这个时常看不清眼色的人都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是多余的。   突然,沈默鼻子一痒,生理反应下,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个声音打断了卫如流的思绪。   “我们进去吧。”卫如流用了些力度,推开沉重的门,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沈默留在院子外面侯着,卫如流示意慕秋跟着他进去。   两人踩过铺了一地的枯黄潮湿落叶,伴着簌簌作响的声音来到关押叶唐的屋子外。   屋子外站着两个看守的侍卫,大白天的,他们手里却提着两盏已经烧起来的灯笼。   两个侍卫向卫如流行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慕秋,眼里燃烧着名为八卦的火焰。   这段时间刑狱司里都传遍了,他们卫少卿对京城某位姑娘格外另眼相待。   虽说知晓那位姑娘身份的同僚都被卫少卿敲打过,嘴巴一个比一个严,没有透露过那位姑娘的身份,但现在卫少卿亲自带着一位容色清艳的姑娘前来。   冲着卫少卿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三下的架势,很显然,这位姑娘就是正主了。   两个侍卫还想继续打量慕秋,却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向他们投了过来。   两个侍卫被这道目光吓得机灵,连忙毕恭毕敬低下了头,不敢再乱瞄。   卫如流收回目光:“开门吧。”   门应声而开。   一股混杂着各种奇怪气息的难闻味道从门里面逸散出来,令人作呕。   慕秋连忙掏出手帕捂着口鼻。那股味道实在太重了,哪怕她捂着口鼻也能闻到,但好歹聊胜于无。   阳光照不进室内,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很快,灯笼的昏黄暖光驱散了黑暗。   借着烛火,慕秋看清了瑟缩在墙角惨叫的叶唐。   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叶唐的眼睛受不了一丝亮光。   他穿着囚衣,枯瘦的双手抱着头,脸埋在膝盖里,完全不敢看向烛光,身体簌簌抖着,头发枯黄缠在一起,整个人都如同秋天枯黄随风飘落的枝叶,尽显风烛残年之态。   正如慕秋方才想的那样,北暗牢的可怕不在其它。被关在这里的犯人,甚至不会受到任何的严刑拷打,他们只会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亮,只能自言自语。   然而,当他们稍微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和安静后,这间屋子会摆满烛台,烛光把这里照得亮堂堂的。   重复几次下去,他们的眼睛会被废掉。   极致的安静后,他们耳边会听到无数尖锐的敲打声。   重复几次下去,他们的听力会被剥夺。   如果到这种程度了犯人还不屈服,那接下来针对的便是他们的味觉和嗅觉。   现在,叶唐被关在这里小半个月,只是视觉和听觉减弱了,便再也撑不住了,在屋子里叫嚷了半天他招,他什么都招。   “叶唐。”卫如流低低笑了一声,宛若鬼魅,“说说吧。”   叶唐缩在角落里,似乎是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努力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卫如流。   “我……”叶唐找了很久,才慢慢找回发声的感觉,他颤抖着,对于突然的光亮和声音,他呈现出了极强烈的不适反应,“我……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可以说,我都说,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卫如流漫不经心。   他平日里最讨厌犯人和他讲条件,但他今天心情好,不介意先听听叶唐的条件。   叶唐生怕他改变主意,语速飞快,崩溃道:“我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在行刑前,我要住在一间普通的房子里。不用多好,是正常的房子就好。”   这个请求……   慕秋看了卫如流一眼。看来叶唐的心理防线确实都被击溃了,这样一来,后面的事情会变得非常顺利。   叶唐的这个请求其实并不过分,可卫如流没有立即应下,他似乎审视了叶唐许久,直到叶唐的意志越来越脆弱,卫如流才淡淡道:“好。我们可以换一间屋子再开始审讯。”   瞧着叶唐那感激涕零的样子,卫如流带着慕秋先退了出去。   叶唐被关在这间屋子这么久,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屋子又格外狭小,味道古怪难闻到了极点。   他能适应,但他注意到慕秋一直在死死皱着眉头强忍恶心。换个屋子审讯也好,就当是他对犯人施舍下一点点善心好了。   ***   整洁明亮的房间里。   叶唐两手被捆,瘫坐在地上。   他有些畏惧阳光,眼睛被阳光一刺激就会不停流眼泪,但叶唐还是贪婪地晒着阳光。   听着从屋外传来的扑棱风声,叶唐有种自己从地狱里活了过来的感觉。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他再也不想回到那间屋子里了。   卫如流任由他晒了片刻太阳,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卫如流指尖轻敲着桌面。   叶唐马上睁开眼睛,看着卫如流。   卫如流言简意赅:“名单。”   慕秋坐在卫如流旁边,握着毛笔,旁边还摊放着墨砚和一沓纸张,负责记录这次审讯的具体口供。这是慕秋自己要求的,反正坐着也是无聊,还不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每当叶唐交代一个官员的名字,慕秋还会在另一张纸速记下来,当叶唐的语速慢下来时,卫如流会在适当时候继续推进审讯进度。   慕秋很快便记下了七八个名字。   她不认得这些名字,但她认得官职。   无一不是正四品以上的地方官员。   其中还出现了一名二品官员。   难怪卫如流会费这么多心思去审讯叶唐,叶唐的口供果然是被捕官员里最有价值的。   审讯足有一刻钟,叶唐再也没有说出新的名字。   慕秋原以为这就够了,但很快她就见识到了卫如流的审讯手段。   他几乎一字不漏记下了叶唐说过的话,时不时抽出一句话去问叶唐,若是叶唐的回答前后出现不一致的地方,卫如流会反反复复继续去问那个问题,不放过叶唐话中任何一处疑点。   这样做虽然折腾,但收效是极好的。名单上的名字又再添两个。   之后,卫如流又换了种问法,直把叶唐问得几乎没有思考能力,任何回答都是脱口而出后,卫如流才轻轻合拢面前散开的纸张。   “我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叶唐满身冷汗,都是生生被卫如流问出来的,气弱道:“你问吧。”   “私盐利益链最上面,站着的人是谁?”   叶唐神色倏地一变,眼窝深陷下去的眼睛死死盯着卫如流。   连慕秋也忍不住停下笔看向卫如流。   她有种预感,也许这个问题才是卫如流的真正目的。之前叶唐所交代的所有名字都是附带的,只有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卫如流最想要知道的。   很快,叶唐就知道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他迅速收敛了眼中的精光,装傻道:“什么最上面,没有最上面。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   卫如流一把推开椅子,缓步走来叶唐面前,撩开衣摆蹲下身子:“六年前,你在京城为官,随后江南总督一职出现空缺,你才前往江南任官。可私盐贩卖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叶唐张口就要说话,卫如流却抬手止住了叶唐的话音。   卫如流唇角似含三分笑:“我猜你是想说,十年前的私盐贩卖只是地方官员的小打小闹,是在你成为江南总督后才开始迅速扩张形成利益链的。”   叶唐神色微变。   他确实是想这么说,可是这番话被卫如流先说出来了,他若是再说,那未免太把卫如流当傻子。   方才后背冒出来的冷汗都干掉了,汗湿的囚衣贴在叶唐身上,风一吹过,他整个人冷得打了个寒颤,又因为浮躁的心情再次生出汗意。   叶唐没说话,卫如流悠悠道:“当然,你还可以说十年前你还在京城任官时,就已经被拉上了贼船,这也说得通。但是叶唐,编也要编得像样的,别忘了,我抄过你的家。”   “私盐能有多少利润,我已经查清了。可是数目不对,完全不对,在你们这些人背后肯定还隐藏着某个人。他手眼通天,是在他的庇护下,你们才成功缔造了如此庞大的一张利益网。”   “你们都在为他办事,而私盐利润的大头,也全部都被送去了他那里。”   叶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最后,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大吼道:“压根没有这个人!”   他吼得很大声,可“心虚”两个字已经明晃晃写在他的脸上,慕秋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卫如流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将敞开的窗户合上,绕了一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表现得耐心十足。   他一只手支着下颚,谈笑间就能轻而易举给叶唐施加心理压力:“叶唐,你下狱了,被判秋后问斩。”   “你的家被抄了,所有财产充公。”   “你的家族因你昌盛,也因你覆灭了。”   “你什么都没有了。”像是在赌桌压下胜负手一般,卫如流往上面加了最后一个砝码,“事到如今,你还用顾忌什么?这样的主子,真的值得你为他继续保守秘密吗?”   “是端王!”叶唐双手抱着头,死死捂着耳朵,惊声吼道,“是他!我是他的人!”   慕秋握笔的力度直接加重,哪怕在卫如流逼问之时,她已经猜到站在利益链最后的人位高权重,很可能还是某位有夺嫡可能的王爷,但当叶唐真的说出“端王”的名字,慕秋还是感到震惊。   端王。   这位可是夺嫡的热门人物,在外素来以公正端方、礼贤下士的姿态示人,无论是在百姓还是在大臣口中都有极好的名声。   慕秋忍不住看向卫如流。   卫如流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看着虚空出神,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   “不可能是端王!”慕秋猛地出声,这下,不仅是叶唐,就连卫如流也向她看来。   慕秋冷笑:“叶唐,为了庇护你的主子,你也真是煞费苦心了。端王是公认的最有可能被册封为太子的王爷,以他的权势和声望,完全没有必要这么铤而走险。何必呢,你换个王爷,比如那位出身冷宫不受重视的平王,这都要比说端王更有说服力。”   叶唐闭着眼痴笑:“如果不是有源源不断的金钱支持,他哪里会有如今的权势和声望?”   卫如流回神,继续掌握审讯的节奏:“我要能证明你所言非虚的铁证。”   “没有证据。端王行事素来滴水不漏,况且我是六年前才接手此事,在我接手时,私盐贩卖已经很成熟了。”叶唐睁开了眼,他看着卫如流,似笑又叹,“你看,我入狱被判死刑,家族覆灭,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救过我。”   端王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把他当做弃子,不就是因为端王知道,哪怕他真的开了口,也不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吗。   叶唐慢慢趴了下来,他凌乱得几乎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贴在地面,然后他的脸也慢慢贴了上去,他躺在那里,看着外面渐渐黯淡的天光,目光露出痴痴的呆滞,干裂的唇角轻轻动了动,也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很快,他似乎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嘿嘿傻笑两声,嘴里喊着“端王万岁”、“陛下万岁”,可很快,他又摇了头,不干不净骂着“端王狗贼”。   叶唐这副情状,分明是陷入了魔怔。虽说慕秋胆子大,但叶唐这样子看久了,慕秋总觉得心里有些麻麻的。   就在慕秋寒毛直竖时,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挡在她的眼睛前方。卫如流说:“别看了,我们先出去。”   “那他呢?”   “让他留在这里吧,外面有人看守。”卫如流的声音压下了叶唐的嘀咕声,他的手依旧捂在慕秋眼睛前方,慢慢护着她走出屋子,“抱歉,我后面吓到你了。”   慕秋眨了眨眼,卫如流感受到睫毛划过他手心的动静,有些痒,有些酥麻。   “我没被你吓到。”慕秋强调,“不得不说,旁观卫少卿审讯犯人,我长见识了。”   “什么?”   “精准,犀利,所有谎言和伪装在你面前无所遁形。这还不够让我长见识吗?”   卫如流轻轻笑了笑,没有能从叶唐那里拿到证据的郁闷也淡去不少。   天色比刚才暗了些,时辰不算早了。   慕秋说:“用来审讯的屋子气味很难闻,我身上可能会沾到一些。我想简单处理下再回府。”   虽然她没有从自己身上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但这很可能是因为她闻习惯了。   卫如流应了声好:“刑狱司有个庭院,那里近日移植了成片的栀子花,现在正好是它的花期,我们去那里吹会儿风应该就差不多了。”   “你这,算是在邀我一起赏花吗?”   卫如流回答得极为干脆:“算。”   他这么坦荡,倒是让原本想调侃他的慕秋有些不自在了,慕秋说:“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去庭院,中途路过主衙时,卫如流还进去拿了什么东西。   刑狱司的庭院是用了心来设计的,栽种的花草繁而不杂,雅俗共赏,极有层次感。   在所有花草里,卫如流好像格外偏爱栀子花般,不仅有专门的花圃种植栀子花,就连一些适合插入栀子花的地方也都种下了去。   夏日微风吹来,暗香浮动。   慕秋逛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动了。她坐在花坛边上闭目养神,卫如流陪着她坐了会儿就起身走动,不知在做什么。   慕秋也没睁开眼睛看他,静静吹着风。   身侧重新有脚步声响起,卫如流递来一个鼓胀的素色钱袋子,里面装满了他精挑细选摘下的栀子花:“这里风大,不宜久坐。你把这个戴一路就好了。”   慕秋接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才入手,她似乎就闻到了从袋子里散发出来的花香。   她将袋子妥善放进自己的袖口装好。   回到明镜院时恰是日暮西沉,慕秋命人备水沐浴,等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白霜连忙握着干布上前,帮慕秋擦头发。   慕秋倚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读着话本。   余光瞥见放在榻边的钱袋子,慕秋伸手取过,慢慢解开钱袋子封口,倒出里面的栀子花。   慕秋用指尖捻起一朵,放在鼻尖轻嗅。   白霜取来栀子头油,打开盖子用梳子沾了些,慢慢给慕秋梳着发:“小姐还真喜欢栀子花。”   慕秋嗅着花香的动作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白霜还以为这袋栀子花是慕秋摘来的,笑道:“小姐平时就最喜欢用栀子花味的头油,而且小姐不常熏香,身上就总是带着股淡淡的栀子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慕秋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   所以……   刑狱司的花是特意种的,这些花也是特意摘的。 第六十七章 君子谦谦,温而不傲。……   慕秋精细照料着这些花,但从枝头摘下的花再精养,三天后花瓣依旧有些枯萎了。她干脆抽了空,亲自将这些花都制成干花,压在她平时最常翻看的几本书里。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慕云来的葬礼之后,慕家人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慕大老爷继续回到大理寺当差,慕秋虽然不能出门,但也不空闲,她离京多时,有不少账目都需要清点。闲暇时,慕秋就去东院陪着慕大夫人,或在屋里养些花草陶冶情操。   府里有专门伺候花草的花匠,有花匠指点,慕秋种的第一盆君子兰顺利成活。   君子兰叶片厚实光滑,慕秋仔细给它浇了水,放下浇水壶,询问刚打听消息回来的白霜:“大伯父明日要去给卫少卿送礼?”   白霜应了是。   慕秋指着摆在窗台的君子兰,吩咐道:“把这盆花也加进礼单里,不用声张。”   早朝上,卫如流又被御史弹劾,罪名是逼疯叶唐。   卫如流被弹劾惯了,神情如常。   相比之下,他倒是很好奇这些御史是如何得知他逼疯叶唐的。   看来当初清扫刑狱司清扫得还不够彻底,以至于里面还有其他势力安插的钉子。   中午时分,慕大老爷来刑狱司给卫如流送谢礼,卫如流收下谢礼送慕大老爷离开,折返时恰好看到沈默在指挥人搬慕大老爷送来的礼物。   他目光从奇珍异宝、古董字画上扫过,在看到那盆君子兰上微微一顿:“把礼单取来给我。”   依照风俗,时人送礼物时都会附上一份礼单,卫如流直接翻到礼单最后一页。“一盆君子兰”写在礼单最末尾,与上面的字迹完全不同,明显是后来被其他人添上去的。   君子谦谦,温而不傲。   她怎么突然送这样一盆花给他?   卫如流收起礼单,眉眼柔和:“这盆花给我。”   小心接过这盆花,卫如流打算把它带回卫府放在自己的书房,刚往外走两步,卫如流又停了下来:“再去请一位花匠回府里。”   等慕秋把手头堆积下来的事情都处理完毕,京城已进入炎热的七月。   院中巨树参天,知了躲在枝叶间,蝉鸣声穿透了炎炎夏日。   屋内摆了两盆冰,冰融化时散发出来的凉意驱散走闷热。   慕秋穿着舒适的长裙倚在塌边,手中把玩着精致的团扇。自从码头一别后,她许久没见过郁墨了,也不知道郁墨最近在忙些什么。   正念着这件事,白霜走进屋里,笑着说:“小姐,郁姑娘来找你了。”说着,郁墨跟在白霜后面走了进来,一身黑红长裙清清爽爽。   慕秋放下团扇,起身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郁墨笑道:“我估计你忙得差不多了,想着许久没见你了,就过来看看你。”   “那真是巧了。”   “什么巧了?”   “我刚刚也在念着你。”   郁墨低头一笑:“来得早真是不如来得巧。对了,简言之在外面等着你我,他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玩。”算着时间,慕秋在家里待了三个多月,现在应该能出门了,所以郁墨才会冒昧登门。   慕秋问:“去哪儿玩?”   “不知道,问他也不说,神神秘秘的。”   “这是在故弄玄虚呢。”慕秋也不再问了,后面总会知晓。她让郁墨坐在旁边喝些茶水稍等片刻,她去换了身衣服,这才跟着郁墨一块儿出府。   简言之坐在车辕边,早在等得无聊了,见到结伴而来的慕秋和郁墨,长舒口气:“总算是出来了。”   郁墨嫌弃道:“这才等了多久,就没耐心了?”   简言之拱手赔礼:“这才哪跟哪啊,能等两位姑娘是我简某人的荣幸,哪怕等到天黑也没什么。可现在不是热吗?”他一身金灿灿的,气派是气派,就是……着实热得慌。   慕秋在旁边听了会儿,看来这段时间郁墨和简言之相处得不错,语气越发熟稔了。等到简言之看向她,慕秋才问道:“怎么就你在,车夫呢?”   简言之苦着脸:“这不是前段时间和郁墨打赌赌输了吗,所以今天得为你们二人当一回车夫。”   慕秋好奇:“打了什么赌?”   简言之一只手蹭了蹭鼻子,另一只手摇着手中金光闪闪的折扇。阳光下,这把折扇折射出刺目的光,仿佛是在叫嚣着:来抢我啊来抢我啊。   “我那天休沐日,请郁墨去酒楼吃了顿饭。隔壁桌有两个书生吵了起来,一个骂卫如流心狠手辣,一个夸卫如流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利国利民。我们两个就赌他们谁能吵赢。”说着,简言之往旁边让了让,留足空间给她们上马车。   慕秋:“……”   郁墨跃上马车,又折身来牵慕秋。   慕秋穿的这身淡青长裙繁复靡丽,但行动间确实有些不方便,便没有拒绝郁墨的帮忙。   等慕秋坐稳,郁墨用剑柄敲了敲马车壁,指使简言之:“走吧。”   马车不疾不徐晃动前行着,慕秋没忍住好奇心,咳了一声:“所以那两个人谁吵赢了?”   郁墨和马车外的简言之哑然失笑,片刻,简言之边笑边答:“夸卫如流的人吵赢了。说起来也是我背运,原本那两个人吵得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场面激烈得很,结果就在这时,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居然说起了青衣姑娘府门前怒斥罪官妇的话本。”   说书人一开始说书,那个骂卫如流的人如何还骂得下去,当场认输溜了。   慕秋微讶:“这个话本居然传到了京城?”   街道两旁的吆喝声穿透人群,市井烟火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简言之晃着马鞭,抓了抓脸:“那个……我坦白,你别怪我啊,这个话本其实是我买通京城各酒楼的说书人说的,我想和你打招呼来着,但是前段时间不是不太方便联系你吗。不过你放心,所有人都以为青衣姑娘是一个行走江湖路见不平的侠女。”   以前卫如流血洗刑狱司,那些人骂他便骂了,反正那家伙确实没干人事。但前段时间卫如流在扬州九死一生,事后清算那些贪官污吏,还要被人继续骂,简言之就没办法再坐视了。   洛城说书风气流行,哪怕是家境贫寒的百姓,偶尔也能拿出几文钱去茶楼听段说书,简言之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慕秋轻轻一笑:“随你吧,我不生气,不过我想到了一事。”   简言之接道:“什么事?”   慕秋点到为止:“话本是你命人去散布的,你又怎会不知那个酒楼的说书人会说这一段?”   这场赌注,简言之肯定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他还是决定要赌。有些事情挑得太明白就容易适得其反,不过慕秋想,以郁墨的聪颖,肯定能猜出来简言之的用意。很多事情她只是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而已。   马车外的简言之似乎被慕秋这句话惊到了,他愣了很久,才磕磕绊绊道:“那……那什么,哈哈,我是瞎赌的,这种事情又不是只有赢了才有意思。”   慕秋摇头微笑,撩开马车帘子眺望窗外的街巷,没有再说话。郁墨抱着剑也没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马车不疾不徐,一路穿过大街小巷,最后拐了个弯,进入安居巷。   等慕秋反应过来时,马车已停在一处府邸面前。   府邸大门上方高高挂着一幅牌匾——【卫府】。   很显然,这是卫如流的府邸。   “你表现得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你要带我们去什么秘密宝地,结果你就带我们来卫如流的府邸?”郁墨诧异,亏她对目的地好奇了一路。   简言之解释道:“卫如流平日里不在府中接待客人,很少有人能进里面参观。而且卫府有一个湖,湖里的鱼可鲜美了,据说它们都是吃人肉长大的,所以味道才这么好。”他还刻意咂巴了下嘴巴,仿佛是在回味湖里的鱼。   “你哄三岁小孩呢。”   郁墨这么说着,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拉开与简言之的距离。   他们两人都拌了许久的嘴,慕秋却一直没有说话,郁墨不由扭头看向慕秋。   慕秋正在仰着头,凝视着牌匾上刻着的【卫府】二字,神情晦涩复杂。   郁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卫府】这两个字写得极好,哪怕郁墨不会欣赏,依旧能从中看出行云流水如蕴无尽磅礴之意。   “在看什么?”   慕秋轻吸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思绪:“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书房里。   卫如流正在给君子兰浇水,沈默快步走了进来:“老大,慕姑娘他们来了。”   才出书房门,卫如流已见到了慕秋。   夏日里,她穿了身浅绿色长裙,裙摆极宽,缓步行走于层层叠叠的林荫间,极为生动。她一路都在打量着卫府的环境,唇角微抿,眉头紧锁,仿佛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直到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她才慢慢松了眉心,唇角弯起一丝弧度。   卫如流迎到她面前:“怎么到我府上来了?”   “简言之和郁墨带我过来的。”   “他们呢?”   “他们去钓那些据说吃人肉长大的鱼了,我嫌太晒,先过来见你。”   卫如流:“……”   他现在确实很想把简言之踹下湖里喂鱼。   “书房里放了冰,进去吧。”   卫如流的书房很有他个人风格,极为简约,墙上没挂字画,只挂了一把伞,书架上摆着的书都是孤本,窗边摆了一盆被照料得极好、迎风舒展叶片的君子兰。   那盆君子兰太显眼了,慕秋想看不到都不行,她走到窗边,轻轻用指尖勾着它的叶片。   卫如流出门吩咐下人给她取碗糖水,回来时便看到她在把玩叶片,他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得慕秋回头看他:“这是你大伯送来的谢礼。”   “……原来是我大伯送的啊。”慕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君子谦谦,我大伯一定是在借这盆君子兰规劝你。”   卫如流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压住逸散出来的笑意:“我还以为她是以此表达欣赏。”   慕秋果断跳过这个话题:“这花你养得真好。”   卫如流用了她刚刚说的吃人肉那一点:“随便养养。可能是因为用了人血来浇灌,所以它才长得好。”   慕秋被他逗得一笑,自从来到卫府后一直压在她心头的沉闷被轻轻拨去。   下人送来了冰镇过的糖水,慕秋用汤匙喝了两口糖水,就听到卫如流问她:“你刚刚往书房走过来时在想些什么?我见你一直在皱眉。”   君子兰迎风摇曳,夏日微光从屋外倾斜照在君子兰上,它的影子被拉得格外细长,恰好覆着慕秋放在桌面的左手上。   君子谦谦,温而不傲。她特意送这盆花给他,不就代表着她是认可他的品性吗。   慕秋下定决心:“我觉得你府邸里的布局很眼熟。”   卫如流眉梢微挑:“眼熟?”   这值得她皱眉头吗。   因为要符合城中规划和主流审美,京城中绝大多数宅子的布局都是相似的,只在些许细微处有改动,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眼熟?   “眼熟。”慕秋仰着脸与卫如流对视,眼神坚定,“我以前做梦,去过一个和这座府邸差不多的地方。”   那场仿佛身临其境的预知梦,是她埋藏在心底的最大秘密,哪怕是和家里人,慕秋也只是透露了些许口风。   如今她这副表现,仿佛真是煞有其事,卫如流窥出些许端倪,他没有把她的话当做笑话,也许连慕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说正事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摩挲指骨。   卫如流思索道:“那是噩梦?”   “应该算是。”   卫如流觉得她这句话有意思极了:“为什么说是应该?”   “因为那场梦很离奇。”   “与我说说看?”   慕秋总结那场梦的大概内容,严肃道:“梦里慕家被满门抄斩,我为了给家人报仇,把那个害了慕家的穷凶极恶之徒杀了。”   卫如流突然轻咳一声,插了句题外话:“我记得你说过,你杀过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慕秋咬了咬牙:“梦中杀人不也是杀人?”   卫如流强忍着笑,表情看上去比慕秋还端凝认真:“说得也是,每个人都有些怪癖,好梦中杀人在这些怪癖里也不算离谱。”   慕秋恼羞成怒,隔着桌子踹了踹他,示意他赶紧适可而止。   她踹得并不重,再加上卫如流是习武之人,筋骨强壮,她的力度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只被惹怒的猫在抬爪恼他,卫如流这下没忍住,笑了一声。   在她又要踹他前,卫如流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我们继续说正事。”   慕秋暗暗瞪他两眼,这才继续道:“那个穷凶极恶之徒好像是故意死在我手里的。”   卫如流问:“为什么?梦里可提到了他杀慕家的原因?”   他完全没想过慕秋话中反复提到的那个穷凶极恶之徒会是自己,在卫如流最极端的设想中,也绝不会出现屠杀慕家这样的字眼。   他没有理由,也绝不会屠杀慕家。   慕秋一直在注视着卫如流,听到他的问题,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卫如流垂下眼,搭在桌案的食指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一时间没有说话。   屋外回风朗日,流云卷舒,慕秋坐得累了,支着下颚继续打量卫如流。他方才的反应没有一丝敷衍,没有把她的梦境当做玩笑。   “那个梦给我的感觉很真实,仿佛我看到的每样东西都是真实的。当然,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也有。”慕秋声音空灵,卫如流不自觉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梦里杀人很轻松,刀轻轻一捅就进去了。”   卫如流问:“你认识你杀的那个人吗?”   慕秋缄默不语。他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卫如流意识到不对劲:“是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吗?”   慕秋握住自己的手,又松开,反复几次,她终于轻轻开口:“梦里那个穷凶极恶之徒是——”   “哎,热死了热死了!”   简言之大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木桶,袖子微微卷起来,金色的衣摆处溅了些已经干硬的泥渍,神情兴奋,显然是有不小的收获。   “卫如流,慕秋,你们在哪儿呢,快出来看看,小爷我钓到了好几条鱼。”   郁墨跟在简言之后面,一直用手扇着风,显然也热得够呛。   他们的到来打断了慕秋的话音。   慕秋抿了抿唇。   卫如流坐在椅子上没动,等着她继续说,然而慕秋迟迟没有开口,卫如流只好追问道:“怎么不说下去了?”   慕秋苦笑。   她刚刚做足心理准备要和卫如流摊牌,可是被简言之一打断,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都消散了。   再说了,现在简言之和郁墨过来了,有些事情就不方便继续说下去了。   慕秋转开了话题:“那只是一个梦罢了,其实我已经在怀疑那场梦的真实性了,你把它当做笑话来看待就好。”   卫如流心下轻叹口气,她从来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既然她会把这场梦记了这么久,就说明这场梦一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在外行走江湖多年,见到的奇异之事并不少。   突然,卫如流脑海里灵光一闪,他隐隐猜到了一些事情。   很显然,慕秋是认识那个人的。她明明已经决定要和他说这件事,在简言之出现之后却又止住了话茬,还自己否定了那场梦的真实性。   莫非——   卫如流狭长眼眸微微眯起,他转过头,看向拎着水桶走进书房的简言之,若有所思。   简言之笑容灿烂,晃着他手里的桶,傻乐道:“你们在这聊什么呢,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   这个桶并不深,只有普通水桶一半高,里面的鱼还活着,随着他一晃,桶里的鱼竟是突然跳了出来,狠狠砸在简言之身上。   被这条至少五六斤的鱼砸中,简言之猝不及防,脚步一踉险些把整个桶都摔飞,还好郁墨及时接住了桶,最后只有简言之一个人摔了个结实。   卫如流:“……”   算了,他的猜测应该只是巧合,是他想多了。   与其在这胡思乱想,还不如等下回有机会让慕秋亲自给他解答。   压下心底的杂念,卫如流终于有心思关注眼前发生的事情。   那条撞倒简言之的鱼正在地板上活蹦乱跳,鱼腥味在书房里蔓延着,卫如流额角一跳,几乎要用自己的眼神把那条鱼凌迟处死。   简言之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麻利把那条鱼抓住,恶狠狠道:“你敢欺负我,看我等会儿不把你给生吞活剥了!”   他把鱼丢回木桶里,拎着木桶气势冲冲走出门外,将木桶转交给府里的下人:“中午我要在饭桌上见到它们!”   郁墨笑了又笑。   慕秋原本也在笑,突然皱了皱眉:“别做鱼了。”   郁墨正想问一句为什么,卫如流已接话道:“没事,我不吃就好了。”   简言之走了进来,拍掉衣摆的浮土,问道:“你以前明明最喜欢吃鱼,到底是什么时候改了口味的?”   这口味改得也太彻底了。   从以前每天都有吃些鱼,到现在连一口鱼肉都不碰。   简言之又不是傻子,自然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之前问过卫如流讨了没趣。   这件事情慕秋还真不清楚,她从第一次和卫如流同桌吃饭开始,就知道他是绝不吃鱼的。   卫如流把书房里的几扇窗都支了起来通风透气,驱散屋里的鱼腥味。   他轻描淡写:“没什么,就是被鱼刺卡过。”   被鱼刺卡过,听起来仿佛不是什么大事,但能让卫如流再也不碰鱼,他当时应该很痛苦。   慕秋起初还没意识到不对劲,直到吃饭时,她夹了块鱼肉,白霜上前问她要不要帮忙剔掉里面的细刺,慕秋拒绝之后,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在他未曾遭遇变故之前,卫如流绝对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吃过的每一口鱼肉,都是被处理过挑走鱼刺的。   但当他跌落尘埃,不再高高在上,他所要适应的绝不只是身份上的变化,也不只是亲人的离散死亡,还有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在一次次提醒他残酷真相的日常习惯。   她举着筷子久久未动,卫如流就坐在她旁边,轻声问:“是菜不合口味吗?”   慕秋摇头:“不是。”   她继续低头吃饭,只是余光忍不住一直落在卫如流身上。   府里平时没客人,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厨师卯足了劲大显身手,把拿手好菜都做了出来。   桌上的菜一道比一道丰盛,卫如流动筷子不多,慕秋注意到,他在家里吃的还不如当时在王大娘家吃的多。那些简单的家常菜,反倒更合卫如流的胃口。   用过午膳,几人绕着遮阳的回廊逛了逛卫府,便告辞离去。   上马车之前,慕秋对卫如流说:“下回让厨房给你做些清淡的家常菜吧。”   没等卫如流有任何反应,慕秋迅速上了马车。   蝉鸣尚未衰绝,秋日已悄然来临。   叶唐身为扬州私盐案的主谋,一直留到了秋后方才问斩。扬州私盐案以他的身死彻底告一段落。   这个秋天,恰好是个多事之秋。   与大燕北方边境接壤的王朝叫北凉,两国因领土等问题常年发生摩擦,每隔几年就要大战一场。   北凉皇帝在初夏染了场风寒,不过十来日,竟是一病不起。他死后,年轻的北凉太子继位。   这位北凉太子母族背景深厚,行事宅心仁厚,在大臣和百姓心目中的名声可比那位暴躁易怒的先帝要好,他的登基风平浪静,没有掀起任何动荡。   然而,就在北凉先帝病死三个月后,服丧结束的北凉新帝修了一封国书,遣使团快马加鞭送来大燕,欲与大燕和亲,修两国之好,保边境未来五十年无忧。 第六十八章 她是他唯一不可失去。……   前朝末年,末帝昏庸无道,又贪恋美色耽于酒林享乐,朝政被八位宫中内侍牢牢把控,渐渐地,权柄被他们八人所架空,末帝只是他们架在明面上的傀儡。   当时前朝连年天灾,隔壁州因水涝而颗粒无收时,这一州百姓却为干旱和蝗灾愁得睡不着,再加上日渐繁重的苛捐杂税,各地起义频繁,一时多少豪杰群起。   大燕开国太||祖皇帝卫浩歌原本只是一名出身平平的武将,因为得罪了其中一位把持朝政的内侍,不仅自己要下大牢,还很有可能祸及家人,在副将容萍的劝说下,卫浩歌干脆揭竿而起,自此戎马一生征战天下,于血火中一统北方,踏着前朝皇室的尸骨建立了大燕朝。   但他刚建立大燕朝,还没来得及去巩固朝政,更未收复南方,就因为这些年南征北战导致身上的隐疾发作,于大燕三年历驾崩。   他的早逝也给大燕朝带来了极大的隐患,大燕朝一边要忙着巩固内政休养生息,一边要谋图收复南方,根本无暇顾忌周边其他势力。   北凉就是在中原王朝无力制衡它的情况下趁势崛起,吞并其他政权,最后立国为:北凉,自此与大燕相争百年。   它本是游牧民族立国,民风彪悍,无论老弱妇孺上马皆能作战,大燕与它打仗,素来是胜少败多。   所以如今北凉愿意与大燕和谈,未来五十年都不起战事,这对大燕来说确实算是件好事。   不过对和亲这件事,诸位大臣都不热情,他们把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国书的其他条款上。   直到北凉使臣说,在北凉新帝还没登基前,他的结发正妻就因难产血崩而亡了。   “大燕陛下若将爱女下嫁,我们陛下愿以北凉皇后之位相迎。”   朝中大臣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就来了精神。   他们之前对和亲不热情,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和亲这件事情不重要,大燕不能从中获得什么实质性好处。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依照北凉使臣的说法,大燕公主一旦嫁过去就是北凉皇后。   虽然不知道北凉为什么会许下这样的好处,但大燕女子若能成为北凉皇后,这对大燕来说绝对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情。   他们所要付出的是什么呢?   仅仅只是一笔丰厚的假装,和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   这完全就是稳赚不赔啊!   不少大臣将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早朝很快结束。   卫如流站在大殿里,久久没动。   简言之跟同僚们勾肩搭背交流着“和亲好处一二三”,一回头,就见身后大殿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穿着鹤纹红色官袍的卫如流依旧立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你们先走。”简言之对同僚打了个招呼,脚步一拐,又折到卫如流面前,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快回神了,人都要走光了,你还待在这里干嘛。”作势要扯卫如流。   卫如流身形一闪,避开简言之的手臂,施施然走在前面,率先迈出了大殿。   大殿立于百级阶梯之上,平日里他们来大殿上早朝,都要拾阶而上,如今下早朝却可以站在台阶处远眺云海,俯看帝都。   云海翻涌,旭日东升。   千古帝都,辉煌磅礴。   卫如流不动声色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他依旧目视前方,对刚刚走到他身边的简言之说:“你觉得和亲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了。”   简言之刚从同僚那里听说了和亲的各种好处,现在听到卫如流的问题,顿时来了精神,右手一伸,掰着手指给卫如流数。   “你想想看,这一来,大燕边境可以得到五十年的太平。打战对你我影响甚微,可却劳民伤财,若能止兵戈五十年,这绝对是天大的好处。”   简言之压在声音,在卫如流耳边含糊道:“你也知道,自从容家不在后,朝中就再也没有能与北凉一战的将领了。”   卫如流扫他一眼,一步接着一步走下了台阶,官袍衣摆轻轻拂过白玉石砌成的冰凉地面,仿佛是在白玉石上生生燃起灼热的火来。   简言之连忙追着他:“这二来,大燕可以趁机休养生息,三来嘛……”   卫如流不得不打断简言之:“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   他亲自到过边境,直面过最惨烈的战争,比简言之更清楚和平的来之不易。如果真能保边境未来五十年无忧,更大的牺牲都值得。   但卫如流立在大殿之上,审视着大燕每一位官员、北凉使团的表情时,他突然又觉得有些无趣。   “两国若是诚心和谈,为何一定要以女子从中作为纽带。”卫如流这句话,问得简言之哑然。   这一代代下来,惨死在外的公主和贵女还少吗。   她们生来锦衣玉食,得百姓敬仰礼待,也当承担自己这个身份的责任,这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她们的和亲有多少意义,她们的牺牲又有多少意义?   战败被俘充为军||妓后,她们是史书之耻;亡国时,她们是祸乱之因;太平盛世,她们在史书中几乎没有声音;到需要她们时,她们又必须挺身而出;可两国撕毁和谈,她们又成了处境最尴尬的人。   为何她们总是成为筹码?   他乐意和谈,但抗拒并不耻用和亲作为和谈的手段。   简言之微微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口想要去反驳卫如流的话,可思索片刻又哑然无措。   许久,简言之讪讪道:“这自古以来,大家都习惯了用和亲作为和谈的方式。”   “如果和亲人选是郁墨,你也乐意?”   简言之脸色刷地难看下来。   以己度人,简言之咬牙道:“那肯定是不乐意。”   两人并肩走了许久,宫道岔路口到了,是时候分道而走。   卫如流刚转过身,要独行于这条甬长的红色宫道中,简言之突然在他身后大喊道:“可和谈是大势所趋,你又能做些什么?”   长风涌动,卫如流仰起头,看着高悬于头顶的烈日,转移了话题:“你家中有工匠吗,借我一些,我有意重新修葺卫府。”   这话题转得未免也太生硬了,简言之眨了眨眼才缓过神:“有,我让他们明日去卫府。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修葺府邸了?”   ***   和亲这件事如自己长了腿般,一日之间传遍了全城。   慕大夫人消息灵通,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和亲是皇家那边要操心的事情,慕大夫人不太在意,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慕大夫人吩咐婢女寒露:“你去明镜院找秋儿,若她有空,让她来东院见我一趟。”   慕秋很快就到了。   不等慕秋行礼,慕大夫人牵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大伯母找你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想找你随便聊聊。”   如今快要入冬了,等过了年,慕秋和慕雨的年纪又虚长一岁,前几日骆姨娘来给慕大夫人请安时,就旁敲侧击过慕雨的婚事。现在慕大夫人找来慕秋,就是想和慕秋打听打听那天出现在墓地的青年。   两人闲聊许久,慕大夫人才仿佛不经意般将话题引到了卫如流身上:“我在墓地看到的那位年轻人如此一表人才,想来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慕大夫人旧事重提,慕秋心下微微一惊,还以为慕大夫人是猜到卫如流的身份了,但听到后面,慕秋放松了些,轻笑着道:“还没有成家。”   慕大夫人来了些精神,继续说道:“那就奇怪了,他可是订了亲,妻子未过门?”   慕大夫人一说“订亲”,慕秋便想到了她和卫如流那桩婚事。不过婚书没有交换,他应该算是没定亲的。   迟疑了一下,慕秋摇头:“他没定亲。”   慕大夫人捕捉到慕秋话中的迟疑,皱了眉头:“这么好姿容又有官身的青年,没有定亲,可是哪里有不妥?”   慕秋有些坐不住了,大伯母是不是从她和卫如流的互动中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慕秋耳尖瞬间燥红,坐立不安,好在今天是阴天,屋内光线很暗,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她的异样。   慕大夫人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慕秋假作思考,硬着头皮道:“……他似乎性子不太好,而且家中没有长辈给他张罗,可能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吧。”   为了增强可信度,慕秋语速极快多补充了句:“至于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先入为主确实不好,以至于慕秋口中所说的条件卫如流明明也符合,但慕大夫人完全没有往他身上想过。   慕大夫人没有起疑,她垂下眼睛,手里轻轻把玩着帕子:“原来如此,那也难怪了。听你这么说,他家人都不在了,但我看他礼仪极好,不像是贫寒子弟出身。”   慕秋含糊道:“他小时候家道中落了。”   那就说得过去了,慕大夫人恍然点头:“他和云来是同僚,不知他官阶如何?”   一说具体官阶,卫如流的身份绝对藏不住了。这么年轻的正三品大臣,当朝除了卫如流再无第二人。   慕秋只好继续含糊:“绝对当得起大伯母口中的青年才俊四字。”   慕大夫人眉眼一弯,用帕子压着唇角微笑。   家世差算什么,自己有能力才是最重要的。慕大夫人不是那种看重家世的人,她自己亲身女儿嫁的也只是普通人家出身。   女子这一辈子,前十几年看娘家,可未来几十年如何,都要看丈夫能不能给她挣个诰命。   慕秋端起放在旁边的莲子银耳羹,掩饰性地用汤匙舀了两口,结果吃得太急,把自己给呛得连连咳嗽。   慕大夫人见她咳得脸、脖子、耳朵都通红,无奈嗔道:“你这孩子,吃东西时怎么这么急。”   慕秋不敢再让慕大夫人这么问下去了,不然她肯定要当场露馅。   她忙把手里那碗莲子银耳羹又放回桌面:“没什么,就是吃东西的时候在想大伯母怎么突然这么关心他的事情。”   这下轮到慕大夫人咳了。   秋儿也是未婚的女儿家,她总不好告诉秋儿,她这是在相看侄女婿吧。   秋儿这边,她和简家有默契在,只要不生太多波澜,秋儿的婚事基本是定了的,慕雨那边就有点麻烦。   慕家子嗣少,所以慕雨是完全按照嫡女的标准来培养的。慕雨要真的嫁得太差了,别说慕雨不乐意,她也不乐意。   唉,总之先悄悄相看着吧,亲事事关女子的一生,这可急不得。   慕秋陪着慕大夫人坐了会儿,告辞离去,她穿过回廊,坐到廊中长椅上,思索着慕大夫人刚刚的反常之处。   慕秋能感受出来,慕大夫人现在很欣赏卫如流。   可是……   慕秋苦笑。   这种欣赏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大伯母一旦知道卫如流的身份,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她才不敢把卫如流的真实身份透露出去。   能瞒一时,就先瞒一时吧。   “在想什么呢?”慕大老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大理寺卿的官服,显然是刚刚下衙。   慕秋回头,看了看天色:“大伯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距离正常下衙时间至少还有一个时辰。   “你听说和亲的事情了吗。”慕大老爷走到慕秋身边坐下,微笑着问她。   慕秋点头。北凉和大燕和谈,这可是京城近来最热闹的事情,她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是听到过不少风声的。   慕大老爷温声道:“现在宫里闹起来了。”   他原本正在御书房里,和其他大臣一块儿商讨和谈的事情,后来宫中闹起来,他们就先出宫了。这个时辰再去大理寺也做不了什么,慕大老爷干脆直接打道回府。   慕秋好奇追问:“怎么了?”   周围没什么下人,又是在自己家中,慕大老爷颇为放松,他的目光透过雕花扶手,落在院中灼灼盛开的扶桑花上。   “后宫只有一位适龄的公主,但那位公主早在年初就定好了亲事。朝中打算挑选一位郡主前去和亲,只要在和亲前将郡主册封为公主就好。”   慕秋闻弦歌而知雅意:“是选出来的郡主身份有问题吗?”   慕大老爷点头:“朝中选出来的是瑞荣郡主。”   慕秋回京已有一年时间,对这位瑞荣郡主并不陌生。   她是端王嫡女。   端王是皇后最小的孩子,瑞荣郡主又是端王最小的孩子。   占了这两样,可想而知,不仅是端王和端王妃疼爱瑞荣郡主,就连皇后娘娘也颇为喜欢这个孙女。   有这么多靠山在,这位瑞荣郡主被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性情骄纵,脾气上来当街抽打庶出妹妹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北凉和亲。   什么国之大体,什么边境太平,生来高高在上的瑞荣郡主是不会在意的。   她只知道,她不想去北凉和亲,所以她要闹,闹得她父王母妃都站在她这边,闹到惊动皇后,闹到皇上也改变主意。   这种任性到极致的做法,放在瑞荣郡主身上,却显得很合理。   说白了,瑞荣郡主有闹的底气。   她有恃无恐。   不过换位思考一番,慕秋也能理解瑞荣郡主。   以瑞荣郡主的身份,她可以作天作地,一辈子肆意潇洒,哪怕她出嫁了,她的夫家也越不过皇家,就算她的夫君不喜欢她,也会尊敬她。可若是嫁去北凉,哪怕成为了北凉皇后,也绝不如在大燕顺心。   “她这么一闹,最后会出现什么局面?”慕秋轻声询问。   慕大老爷两只手搭在膝上,闻言悄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间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会心软。”   雄狮老了,手段也仁慈了许多。   慕秋会意。   皇上一心软,舍不得瑞荣郡主嫁去北凉,那和亲人选绝对会换,就是不知道这会落到哪个郡主头上了。   不过单从瑞荣郡主的性情来说,换了也好。两国和亲是想要修两国之好,可不是为了结仇的。   慕大老爷也在猜测皇上会挑选哪个郡主去和亲,合适的郡主人选就这么多,撇开瑞荣郡主,就只有平王的两女、肃王的一女。   如今端王在朝野的声望太大,其他几位王爷的声望加起来都没端王一个人的声望大。   木秀于林不是什么好处,毕竟端王也只是端王,并非国之储君。   和亲这种事情利国利民,要是平王和肃王舍得女儿,主动提出让他们的女儿去和亲。这和端王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虽说会得罪端王,但绝对是能大涨声望的事情。   慕大老爷单纯从政客的角度分析着这件事的利弊。   虽说他不打算在夺嫡这件事上站队,但他很好奇,这两位王爷里会不会有人有这个决断站出来。   “咦,大伯父,二姐姐,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个弟弟溜来院子玩,看见慕秋和慕大老爷坐在那里,笑着朝他们走来,俯身行礼,小小年纪已有几分堂前芝兰玉树之姿。   “在赏花。”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让他们也坐下,他要拷问他们这段时间的学问做的如何了。   ***   主动舍一个女儿去和亲,最终换来巨大的政治报酬,这种事情不仅仅是慕大老爷看到了,平王也看到了。   这位以“平平无奇”的“平”字作为封号的王爷,可比端王更决绝。   在瑞荣郡主大闹后宫、端王勃然大怒之际,平王带着他的嫡长女衡阳郡主进宫,跪在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女儿自愿前往北凉和亲。   而衡阳郡主也肯定了平王的话,说能为大燕子民尽一份心,是她的荣幸。   两相对比之下,谁不夸一声衡阳郡主识大体,平王教女有方。   有了平王这招背刺,瑞荣郡主是如愿不用去北凉和亲了,但端王也受到她的牵连,遭皇帝呵斥。   就在皇帝打算下旨册封衡阳郡主为公主,将她作为和亲人选时,一件事情真可谓是石破天惊——   衡阳郡主前往皇家寺庙时遇袭,跌入湖中,最后被路过的几个纨绔子弟从湖中救了出来,太医全力救治下方才清醒,但也落下病根伤了身子骨。   这样一来,衡阳郡主是绝对不适合再去和亲了。   我了个乖乖。   满朝文武先是被平王的背刺惊了,再被衡阳郡主的落水给吓到了。   这……这不会是端王为了报复平王的背刺,所以筹划的吧?   有这种想法的何止是满朝文武,就连端王的幕僚们都忍不住这么想。   正在端王府里禁足的端王目瞪口呆。   这真是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降啊,哪怕他再恨平王这个弟弟,要报复也是以后的事情啊,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这么多事情,他又不是脑子进水了!   虽说不少人也都觉着,以端王的心计手段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粗糙,但万一端王就是抓着这点来算计呢?   人心,总是经不起猜疑。   最重要的不是满朝文武怎么看这件事,而是天子怎么看。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   他厚赐了衡阳郡主,让她在家中好好休养身体,又让太医随时待命,务必要调理好衡阳郡主的身子骨,再下令让京兆尹抓紧搜捕那些袭击衡阳郡主的贼人。   但对于和亲这件事,皇帝再无表态。   哪怕平王入宫,说他还有另一个女儿可以去和亲,皇帝也没有再应允。   直到这天,慕大老爷正在大理寺里翻看一宗命案的卷宗,突然接到旨意要进宫面圣。   慕大老爷到了御书房,发现各部尚书也在。诸位大臣悄悄交换了眼色,都不清楚陛下突然急召他们前来有什么用意。   皇帝终于发话了。   “如今皇室没有合适的和亲人选,朕想着从宗室女和臣女中选择一人前往北凉,这等利国利民、光耀门楣的事情,诸位爱卿怎么看?”   将宗室女或者臣女封为公主送去和亲,这在前朝也是有过先例的。   诸位大臣有些意外,但也不算特别诧异。   但说这句话时,皇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一直在慕大老爷身上徘徊。   慕大老爷是何许老狐狸,心头一跳,隐隐感觉出不对来。   不是慕大老爷自夸,自家侄女的素质,无论是在容貌还是在机敏上,在京城闺秀中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若是作为和亲人选嫁到北凉后宫,绝对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北凉皇帝的宠信。   看陛下的意思,似有几分属意秋儿的样子?   继端王之后,慕大老爷也恨不得把那些袭击了衡阳郡主的刺客给千刀万剐。他可从来没想过,和亲的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到他家侄女头上。   很快,慕大老爷心中微定。   现如今陛下还没主动开口,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离开皇宫,慕大老爷也没心思去大理寺了。   一路上,慕大老爷都在反复思索这件事情。   慕大夫人正在亭子里纳凉,远远见到慕大老爷的身影,起身迎上去:“老爷,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大老爷牵着慕大夫人进了屋里:“有些事情想与你说一声。”   解开官袍,换了身舒适的常服,慕大老爷坐在慕大夫人身边,将陛下有意从宗室女和臣女中选人的事情告诉慕大夫人。   虽然慕大老爷没有直接挑明事情,但慕大夫人与他多年夫妻,最为了解他不过。   “你匆匆回府,可是和亲的事情牵扯到家里了?”话音稍顿,不需要慕大老爷做回答,慕大夫人脸色微青,下意识绞着了手中的锦帕,“莫非陛下有意让秋儿去和亲!?”   慕大老爷苦笑:“陛下并未直接提起此事,但我观陛下的神色,这极有可能。”   慕大夫人坐不住了,她握着帕子在周围转了几圈,额头渗出薄汗。   如今京城中既适龄又没有婚约在身的贵女可不多。   秋儿虽然中途走丢过十年,但她可是陛下亲封的乡君!这说明陛下是极认可秋儿的。   再加上慕家传承数百年,从身份来说,陈平慕家女可比宗室女高贵多了。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陛下选中秋儿的可能性都很大。   慕大夫人越想越忧心。   秋儿走丢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被家人找了回来,还没来得及享享福,又去了扬州冒险。慕大夫人早就想好了,秋儿是一定要嫁在京城的,她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但舍不得秋儿远嫁。   现在要是嫁去北凉,那更是一辈子都要留在北凉,再也回不了大燕与亲人相见了。   慕大夫人思绪有些乱,忍不住看向慕大老爷:“你怎么想?”   慕大老爷借着喝茶来平复思绪保持冷静,听到慕大夫人的话,他放下茶盏,轻声道:“我还没想法。现如今陛下上了年纪,是越来越不允许其他人忤逆他的意思了。”   这位陛下少年即位,如今在位已近五十年,在大是大非上还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可也早就不复曾经的贤明。   “我……我倒是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慕大夫人急切道:“我们家与简家本来就早有默契。现在陛下还没将秋儿定为和亲人选,干脆让木已成舟,在这几天定下慕家和简家的婚事,你看如何?”   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慕家与简家议亲在这个档口议亲,皇帝绝对知道慕家这是在躲避和亲之事,很可能会因此迁怒慕家。   慕大夫人不是想不到其中利害。   但这些许后果,没有秋儿的幸福重要。   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随丈夫外任,几年没回过家,儿子为了查案死在扬州。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就这么多,如何舍得秋儿那个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北凉?   慕大夫人思索激荡,眼眶不自觉泛红一片。   慕大老爷心下叹息,连忙伸手拍了拍慕大夫人的后背安抚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个办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你莫非不愿意?”   慕大老爷无奈一笑,牵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声音越发小意温柔:“你说的这是哪里话,秋儿也是我的侄女。我只是想让你在和简家通气之前,先去问问秋儿愿不愿意嫁给简言之。”   知道慕大老爷没有不允,慕大夫人放心了些。   听到他后半句好,慕大夫人轻笑道:“这应该不用担心,在秋儿去扬州之前,我和她说过此事。而且我瞧着两个孩子处得挺好的。前段时间简言之还来家里接秋儿出去玩。”   这哪里是对秋儿没苗头的样子?   秋儿愿意与简言之出门玩,至少也能说明她是不讨厌简言之的。   慕大老爷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在扬州的所见所闻,以及回京途中瞧见的那些事情,心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些缘分啊,也许还真是天定的缘分。   所以哪怕离散十年,秋儿和卫如流还是重新纠缠。   慕大夫人见慕大老爷不接话,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总得先和秋儿那边通个气。你今晚也去和小叔说说看。”   慕二老爷早就说过慕秋的婚事全由慕大夫人来张罗,但再怎么说慕二老爷才是慕秋的亲生父亲,总要先去知会一声才是。   ***   入秋之后,帝都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秋雨连绵不绝,简夫人坐在窗边,听着雨打蕉叶的清脆声,思索着简言之的婚事。   她和慕大夫人早就达成了共识,那时慕二姑娘刚从扬州回来,资质未显,京城不少高门大户介意她走丢过十年,都没有主动和慕家结亲的打算,这才便宜了她家儿子。   现如今慕二姑娘成为了乡君,地位水涨船高,再加上那副容貌,要不是几个月前慕云来刚过世,慕家的门槛早就要被媒人给踏破了。   现在来看,简家和慕家的这桩婚事,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正巧简老爷从衙门回到府上时,袖子被雨水淋湿了一小块,他进了屋里,拍了拍袖子上的水渍。   简夫人正想和他说婚事的事情,迎上前帮简老爷更衣,顺便把自己刚刚想的事情告诉简老爷。   这件事夫妻两早就通过气了,那时简大人无有不应,两家关系极好,若能结亲就是亲上加亲,可现在,一听到简夫人的话,简大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端起茶盏,用茶盖慢慢拨弄着碧绿的茶水,陷入沉思。   “这件事,只怕要生变故。”   “什么波折?”   简老爷把今天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始末告诉简夫人。   简夫人心头微微一跳:“你是说,陛下有意让慕二小姐去和亲?”   “这倒没有,但你想想,有哪家在这个节骨眼上结亲,这不是惹得陛下厌恶吗?”   简夫人摇了摇头:“你没我了解情况,这帝都确实找不出几个比慕家二小姐资质更出众的了。”   不然她至于这么急着定下言之和慕秋的婚事吗。   她巴不得这么有手腕、容貌脾性又好的媳妇赶紧进府。   思索片刻,简夫人沉沉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和慕家那边通个气。你也知道慕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若是朝中真的选了慕家二姑娘去和亲,这不是在挖他们的心吗。”   简老爷垂眸细思片刻,下了决断:“说得也是。你先去和慕家通通气,我这边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简夫人安心喝茶:“其实我倒是觉得,哪怕会惹得陛下生气,但这些许损失完全比不过言之娶到那位慕家二姑娘的好处。娶妻取贤,她能千里去寻伯父,就足以证明有情有义了。再说了,她那容貌,绝对能让你儿子收心。”   简大人抚了抚长须:“就和我当初能娶到你一样幸运。”   简夫人不由嗔了他一眼。   惯会说这些好话来哄她。   “对了,这件事你知会过言之了吗?”   “还没有,这不是刚好碰到你,所以打算先和你说一声吗。”   让简大人先在屋中休息片刻,简夫人起身,打着伞前往简言之的院子。   简言之正在亲自做一串珍珠风铃,这是他打算送给郁墨玩的。   刚做了一半,简夫人过来了。   简言之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收起手中的风铃,起身迎上前:“娘,你怎么来了?”   简夫人早就看到那串风铃了。   这种精致的物件,一看就是用来讨姑娘家欢心的。   简夫人走了过去,将风铃轻轻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明知故问:“这串风铃真好看,你是做来送给娘的?不过这白中透粉的珍珠太娇嫩了,比较适合年轻的女孩子,可不适合娘啊。”   简言之挠了挠头,咳了一声:“不是,娘,这不是送给你的,这是送给一位朋友的。”   “朋友?”简夫人放好风铃,坐了下来,“言之,娘这趟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的婚事。”   简言之顿时不自在起来,声音磕巴道:“娘,你,你都看出来啦。”   简夫人见有戏,笑得越发温柔:“当娘的还不了解你吗,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娘打算近期就上门给你提亲,你看如何?”   简言之吓了一跳:“这……这是不是太快了。”   快得他简直没有半点儿心理准备。   “这有什么快的。你只说愿与不愿吧。”   简言之扭捏道:“愿,愿,我这不是怕她不乐意吗。”   “那就好,明日娘和你爹去慕府那边做客,看看慕家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件事应该没什么波折,早在大半年前,娘就已经和慕大夫人达成共识了。”   简言之的心情刚刚高兴激动到极点,好在还没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在听到“慕府”二字后,简言之脸色煞白:“娘,你在说什么!?”   简夫人只当他是高兴的笑得险些前仰后合:“你这孩子,这是高兴傻了所以没听清娘说的话?”   简夫人耐心重复了一遍:“娘说,明天和你爹去一趟慕府,问问慕家那边的意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简言之宕机的大脑终于重新恢复运转,他快速而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娘,慕秋很好,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再说了,他要是真的敢说一声娶,风声传出去当天,卫如流就敢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没等简夫人问一声为什么不行,简言之已起身快步往外走去,边走还不忘扭头提醒简夫人:“娘,你可千万别去慕家!”   这件事情,他得赶紧去知会卫如流一声。   他真的是无辜的啊!!!   ***   衡阳郡主落水的事情,明面上是由京兆尹来调查,实际上早就移交到了刑狱司手里。   卫如流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查出来事情真相,但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他翻阅好下属呈递上来的情报,打算过段时间亲自去皇家寺庙查看情况,放下毛笔出院子透气。   院中的梧桐渐渐泛了黄,一阵雨过后,有不少梧桐叶子随风飘落下来。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工匠过来找卫如流,说是卫府新的建筑图纸画好了,请他过目,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吗。   卫如流收好图纸,打算进书房里仔细看看。   简言之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行色匆匆,一看就是骑马着急过来的。   “发生了何事?”卫如流问道。   简言之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卫如流负在身后的两只手慢慢紧握成拳,唇畔紧抿,一言不发,脸色看上去格外阴沉严厉。   她家里人要给她说亲了?还是和简言之说亲?   可怒意升腾到半空,卫如流眼神里灼烧的火又黯淡下来,心中某个角落仿佛在瞬间塌陷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令他整个人都茫然失措。   以他对慕秋的了解,她是不会同意和简言之说亲的,那应该只是长辈之间的撮合,可不是和简言之,也会是和其他人。   她现在确实到了说亲的时候。   哪怕避开了一时,这件事迟早也要提上日程的。   只要一想到慕秋会和其他人定亲,他心中便升腾起一阵无法化去的戾气。这股戾气困在那里横冲直撞,将他的情绪和理智烧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连呼吸都急促几分。   他生来拥有世人所求的任何东西。   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亲人疼爱,朋友下属簇拥。   财富,地位,权势。   他生来皆有,后又一一失去。   他幼时喜欢一只猫,可那只猫有自己的主人,哪怕他可以去触碰那只猫,去拥抱那只猫,他也清楚知道那只猫不属于他。   这样一个贯穿了他人生,从他最初识得少年慕艾就与之定下亲事,脾气有些像猫的姑娘,怎么能和其他人定亲。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先到来她的人生。他可以再次失去财富,地位,权势,因为那些东西他可以再次得到,她是他唯一不可失去。   他从未如此确定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未如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为何会在刑狱司的下属问他要在花园翻种什么花时,脱口而出栀子花;为何入住这里这么久都没想过翻修这座府邸,可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如此大费周章寻找工匠。   他想让她喜欢刑狱司,喜欢卫府。   曾经没有交换的婚书,没有继续的婚约,他想要得以兑现。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些,他想让她做卫府的女主人,做他的妻子。   简言之注意到卫如流神色不对,连忙给自己辩解:“我娘说她和慕大夫人早在大半年前就达成了共识,但我真的是今天第一次听说,我一知道消息就过来找你了,你别生气。”   过了许久,卫如流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卫如流让简言之自便,他去马厩取了马,骑着马出了卫府,直奔慕府而去。   到了慕府,卫如流取出令牌要见慕秋,门房却说早在上午时,府中的两位小姐就坐在马车去了西山寺。   卫如流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勒着马缰调了头,直奔城门而去。   西山寺。   慕秋到了西山寺后,和慕雨在寺庙里闲逛片刻,去请见无墨方丈。   两人见了面,轻声交谈着,不谈佛法,只是在聊扬州的见闻。   这一聊,就聊了足足一个时辰。   慕秋没注意过时间,直到小沙弥进来替换香烛,慕秋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入夜了,她连忙起身告退,不再打扰无墨方丈休息。   她转身,告别宝相庄严的佛像,走出被檀香气息笼罩着的森严佛殿。   合上佛殿的门,慕秋一转身,险些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下意识要道歉,可当慕秋闻见熟悉的冷香,她猛地抬头。   来人果然是卫如流。   他着一身竹青色长衫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何时来到西山寺的,也不知等了她多久,发梢积了层薄薄水雾,眼底似乎藏了许多思绪,如星似雾。   慕秋心跳陡然加快几拍。 第六十九章 是与他这个人的性子截然不……   佛殿外,千古明月高照,夜风吹过不远处的松林,激起松涛阵阵,一时无人说话,只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暮鼓声和诵经声,带着涤荡人心净去浮华的力量。   慕秋回过神,意识到两人靠的实在是太近了,不由往后倒退一步,稍稍拉开距离,这才去打量他的神情。   他的神情很平静,应该没出什么大事。   “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到不久。”   慕秋抬手,摸了摸他发梢处的水雾,戳穿他的谎言:“西山寺建在山巅处,入夜后雾气比平时重了许多,你至少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   因为举着收,慕秋的袖口往后滑落些许,卫如流一垂眼,就能看清她白皙纤细的手腕。   他安静站着,任由她触碰。   慕秋松开他的发梢,走去拿了盏没点起烛火的灯笼。   这是佛殿外专门给香客准备的,香客可以随意取用,只要用了记得归还即可。   “到了这么久,怎么不进佛殿里?”   “持有凶刃,不宜入内。”他腰间别有弯刀。   佛殿周围的烛火不少,慕秋刚想去取火,卫如流已接过灯笼,抬手往高处一挥,她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灯笼便点着了。   卫如流亲自掌灯,走到佛殿台阶下方,回身看她:“要去哪儿?”   慕秋弯着眼眸想了想:“陪我随便走走吧。”   卫如流微微一笑:“好。”   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松林。   这片松林在西山寺建寺之初便存在了,算是西山寺特有景观之一。   一条石子路藏在林间,慕秋走在石子路上,侧身去看卫如流:“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山寺的?”   “去了慕府一趟,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我母亲忌日快到了,所以我过来和无墨方丈沟通我母亲的法事。”慕秋直接问道,“这么急着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卫如流停下脚步,抬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她发旋上的松针:“想找你说些事情。”   “什么事情?”   卫如流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我最近有意修葺卫府,现在图纸已经出来了,想让你帮我掌掌眼。”   慕秋抿了抿唇,两只手不自觉背在身后,快走两步越过卫如流,只给卫如流留下一道背影:“你的府邸,自然是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为何要找我帮看图纸。”   卫如流快步追上慕秋,与她并肩走着:“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风格的府邸。”   慕秋被他这句话给噎了下。   他的府邸,为什么……为什么要她喜欢?   她咬了咬唇,没有接这句话。   卫如流仿佛没意识到她的不自在般,又道:“我还特意吩咐过工匠要大动,所以图纸上的府邸,和你梦里看到的应该完全不一样了。”   “……”   “怎么样,要不要帮我掌掌眼?”   慕秋拒绝:“不要。”   卫如流笑:“那就算了。等卫府修葺完,我邀请你去做客,若是还有哪个地方觉得眼熟,你与我说一声,我让工匠再重新改改。”   慕秋依旧不说话,但她敢肯定,卫如流就是故意的。   还刑狱司少卿呢。   登徒子,轻浮!   渐渐地,两人走到了林间最深处。卫如流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慕秋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兴致勃勃指着林间东侧:“那里好像有萤火虫,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林间深处,漫天萤火虫在空中起舞,它们像是不怕人般,哪怕卫如流和慕秋突然闯入,它们也依旧在空中一闪一闪亮着光。   慕秋抬起手指,想点一点飞到她眼前的萤火虫,这只萤火虫像是察觉到她没什么恶意般,轻轻落在她的指尖不动。   慕秋微微睁大眼眸,笑了起来,想让卫如流看看她手里的萤火虫。   一转头,才发现卫如流一直站在她身侧看着她。   慕秋愣了愣。   愣神之间,她手上那只胖乎乎的萤火虫摇摇晃晃飞走了。   卫如流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般:“我看到了。”   “好看吗?”   卫如流眼眸安静注视着她:“好看。”   慕秋别了别鬓角的发,别开眼望向远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和我说?”   她了解卫如流,如果只是单单因为图纸的事情,他不会这么急着见到她。   卫如流缓步走到她面前,他低下头,轻轻牵起她的手:“简言之今日来找我,说简家和慕家早在大半年前就达成了共识,会为你与他定亲。”   慕秋迅速看了他一眼,确定他脸上没有什么怒色,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年初花灯节时,简言之带我出去玩,应该就是我大伯母和简夫人有意为之。”   她这副模样,分明是早就清楚此事,卫如流眼眸瞬间眯起,心口有些闷:“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慕秋心下叹了口气,说出来卫如流怕是要生气了,但思索片刻,慕秋还是实话实说,对他坦诚:“在去扬州之前。”   长而翘的睫毛在他眼底下形成一片淡淡的阴影,卫如流想通了一些事情:“在从京城赶去扬州的一路上,你突然对我疏远,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   “没错。”   慕秋已经做好了卫如流会发怒的心理准备,出乎慕秋意料的是,卫如流没有生气,他只是笑了笑,仿佛心头一个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可是你在知府衙门时答应过我,再也不会疏远我。”   “你真心拿我当朋友,急我所急,我向你道歉是应该的。”   卫如流否认道:“我从没拿你当过朋友。”   霎那间,慕秋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夜风阵阵,撩起她垂落的发梢,也吹动了她的心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卫如流的手,与他十指紧扣着。   这种举动代表着她无声的默许,卫如流轻笑了一声。   他是在得寸进尺,可人会得寸进尺,往往是因为有恃无恐。   他所倚仗的,从来都是她的默许。   “简言之喜欢的人是谁,你应该能看出来。你现在还打算与简言之议亲吗?”   “没有,我一直都没有这么想过。”慕秋果断道,“从西山寺回去后,我会马上和我大伯母说清楚,婉拒掉这桩婚事。”   “你妹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要等你定了亲事才能轮到她,你不急,家里人会急,婉拒掉这一桩,还会有下一桩。”   卫如流上前半步,与慕秋几乎咫尺之间,如果有人从远处看来,慕秋完全是依偎在卫如流怀里。   卫如流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灯笼,空出来的这只手抬起,慢慢插入慕秋的发间:“慕秋,你想过要和怎样的人议亲吗?”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太过于危险,慕秋有种自己已经变成卫如流猎物、落入他陷阱中的感觉。   可这种失控的、危险的感觉,又意外地诱人,以至于她压根生不起半点儿后退的念头。   她只能顺着他的力度仰起脸,与他对视着,在他幽黑的眼底,看见撩人的火焰:“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如流低声重复了这句话,“那在你议亲之前,先把刀鞘还我。不过,你找到刀鞘了吗?”   慕秋知道他是故意的。   在去扬州之前,她一直在努力寻找刀鞘,从扬州回来后,她却完全忘了这件事。   她第一次如此正视这些事情。   卫如流拇指轻擦过她发际:“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找到,或者没找到,就一句话的事情。”   “卫如流!”慕秋咬牙,一字一句念着他的名字。   卫如流应了一声:“嗯。”   “还没找到。”   “那不找了好不好。”   慕秋怔住:“什么?”   “我说。”卫如流牵着她的手来到他的心口,让她听着因她而剧烈跳动的心跳,“刀鞘找不到就不找了。刀鞘是你的,弯刀也是你的,慕秋,你愿意收下这把弯刀吗?”   慕秋几乎在瞬间就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因为惯用这把形制诡异的弯刀作为武器,所以世人也常称卫如流为“妖刀”。他问她是否愿意收下这把弯刀,就仿佛是在问——   慕秋,你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吗?   山上一旦入夜,温度会比白天要降低许多,若是穿得轻薄,还会觉得夜凉如水。可此时此刻,慕秋却有种浑身都在微微发热的感觉。   她太清楚这把弯刀对卫如流的意义。   可如今,他就这么平静地,问她愿不愿意收下他的刀。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秋作答,卫如流微微垂下眼,从腰间抽出弯刀。   他转了刀身,让刀尖对准自己,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刀柄轻轻放在慕秋手心里。   如今两人靠得极近,卫如流这么做,刀尖几乎贴在了他的心口处。   只要慕秋虚虚握住这把刀,这把刀会直接易主,只要慕秋用力往前一捅,刀尖会直接刺穿他的心口。   他把他最珍视的东西,和他的性命,都交到了她的手里。   慕秋终于回神。   她看着安静躺在她手心里的弯刀。   两人靠得太近了,所以哪怕卫如流极力克制着,慕秋也能感受到卫如流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担心她会拒绝这把刀。   如果照卫如流所说,卫府会修得与她梦里所见的完全不一样。   那场梦也许诡异得真实,可是相比起梦,她更相信自己亲自接触过的卫如流。再说了,梦已经在发生了改变不是吗。那很多东西,都会变得越来越不一样的。   慕秋动了动指尖,牢牢握住刀柄。   她稍一用力,便从卫如流掌间抽走了弯刀,倒提在自己手里。不管怎么样,用刀尖抵着心口都太危险了。   在卫如流还没反应过来时,慕秋踮起了脚,用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揽住卫如流的脖颈。   夜凉如水。   她的肌肤也是。   可是吐息是热的,所以吻也是。   她吻上了卫如流的唇角。   林子上空有野生的松鼠自树梢上一跃而过,再落到另一根树杈时,爪子抱着刚摘下来的松子,它看着闯入林间、完全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吱吱叽叽叫了几声。   可是下面的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去注意它的到来。   慕秋的吻像是蜻蜓点水,她正欲退开,退路却被有力的臂膀截去,他搂住她,让她靠在他的身上,免得踮脚太累。   下一刻,卫如流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他吻得毫无章法可言,力度和动作却极尽温柔。   是与他这个人的性子截然不同的温柔。   仿佛能从这个吻里,感受到他对她的所有感情。   不是狂风骤雨,而是暖风拂面,细雨霏霏,带着他毕生最虔诚的温柔。 第七十章 “我已经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刀……   月色悄悄从林间探头,又被飘来的乌云羞去了光芒。   慕秋背靠着松树,轻轻喘息。   如果不是卫如流扶着她,她险些要软下身子瘫坐在地上。   卫如流用指尖拨开贴在她颊侧汗湿的发,拨着拨着,指腹再次抚上慕秋的唇峰,一下又一下地擦过。   慕秋察觉到他的动作,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落在卫如流眼里,不带半分威慑,反倒平添几分风情。   卫如流低低笑出声来:“别这么看我。   慕秋气得掐了掐他的胳膊,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干脆闭上了眼睛。   岂料卫如流还是不满足。   他用指尖勾起她垂落的发梢,轻轻绕了两圈,委屈道:“我只是让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没说不让你看我。”   慕秋恼怒,睁开了眼睛:“你可真难伺候。   她微微恼怒时,眼眸格外明亮,宛若横生的秋水。卫如流终于忍耐不住,低下头克制地吻了吻慕秋的眼睛。   慕秋心里窜起的小火苗尽数化成了无奈,她食指拇指交错,弹了弹卫如流的额头,力度不轻不重,带着点儿小惩大诫的意味。   “别闹了。”   卫如流牵住她的手,乖乖应了声“好”。   山静月明,慕秋享受着与卫如流独处的感觉,也不急着回厢房,干脆坐到了地上,伸手去碰偶尔飞到她眼前的萤火虫。   卫如流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片叶子,用手帕简单擦了擦,抵在唇边。   悠扬轻快的曲音在林间流淌。   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慕秋两手抱着膝盖,安静听着卫如流吹奏。听着听着有些累了,她换了个姿势,膝盖压着他大腿,头枕在他肩膀上。   察觉到慕秋的脸轻轻蹭过他的衣服,曲音突然一顿,过了片刻,才仓促被续上。   听了很久,慕秋开口道:“我们回厢房吧。”   是时候回去了。   再晚一些,慕雨和白霜那边不好解释。   慕秋从地上站起来,沾了薄尘的手掌伸到卫如流面前,轻轻一拉,卫如流顺着她的力度起身,很给面子。   走之前还不忘把灯笼拿走。   毕竟明天还要还回去。   慕秋站在旁边,看着他弯腰拿灯笼的画面,乐不可支:“卫少卿真是勤俭持家。”   卫如流握好灯笼:“是不如慕姑娘财大气粗。”   慕秋又想笑了。   她开玩笑,他怎么也跟着促狭起来了。   “对了,刀给你。”慕秋倒提着刀,将它递还给卫如流。   虽说这把刀会比普通的长刀要轻薄,但握久了也会觉得沉,她拿着不仅没用还嫌累。   这把刀跟了卫如流十年,可谓是他最熟悉的武器,几乎从不离身,可看着现在这把递到他面前的刀,卫如流心里没有半点儿高兴。   他微抿了唇角,强调道:“你方才收下了。”   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慕秋有心逗他:“但是给了我以后,你用惯的武器不就没有了?”   “武器可以重新铸造。”   “用了这么多年,你肯定用习惯了,再换一把刀,就算它再好也是不同的。”慕秋仰起脸看他,月色连同他的身影一并落在她眼里,她认真道,“这把刀给我只能束之高阁,那会暴殄天物。再说了,我已经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刀了。”   卫如流立在她面前,月色流转下,他整个人宛若一把被月华洗练过、随时都会出鞘的绝世妖刀。   她已经有了最好的,就无需再拥有其他的了。   卫如流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刚压下去的耳根躁红再次攀上来,若不是有理智尚存,他几乎忍不住再去偷吻她。   这种亲密一旦开始,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她可能很久都回不了厢房了。   原来这种随时都会燃烧沸腾的,因她而滋生因她而疯长的,就是欲望吗。   “你说得对。”卫如流伸出手,从她那儿接回弯刀,自然而然道,“有了最好的,自然不用看别的了。”   弯刀似乎是察觉到主人在嫌弃它,轻轻发出争鸣声,卫如流无情地将它插回腰间。   空出来的那只手,则伸到了慕秋面前。   慕秋眼眸弯着,将她的手送进他掌心,然后被他牢牢握住。   杏色衣摆与竹青衣摆交叠在一起,明明两人交握的手被宽大的衣摆遮了个严实,但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非同一般的亲密。   两人并肩走回石子路,很快穿出了松林,往厢房方向走去。明明走得并不快,然而这段路依旧显得如此短,不多时通往厢房的圆形拱门就到了。   慕秋想起一事:“你匆匆赶到这里,可让寺里的人给你安排了住处?”   卫如流无所谓道:“忘了。”   他当时只想见她。   “那你今晚睡哪儿?”   卫如流提醒她迈过面前的门槛,才道:“我等会儿再去与寺里的人打声招呼。”   慕秋:“那就好,这几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寺里空余的厢房应该有不少,腾一间出来不难。   慕秋住的厢房已近在眼前。   卫如流没有再送,他停下脚步,站在几丛稀疏竹子旁:“其实我不关心这件事。”   慕秋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关心什么?”   卫如流压低了声音,头微微靠近她耳畔:“你舍不得把刀藏起来束之高阁,那什么时候愿意将他昭告天下?”   他的声音极轻极幽,夹杂着几分淡淡的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负心事薄待了他。   慕秋:“……”   无赖!   但亲都亲了,还能退掉不成。   慕秋小声道:“我不会和第二人议亲,你别急。”   这样直白而坦诚的话语,差点儿把卫如流烧着。   轻轻吸了几口凉气唤醒自己的定力,卫如流煞风景问:“你方才不是还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可慕秋的回答又将他刚刚拉回来的定力给烧没了。   “可你不就是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夜间的风穿堂而过,灌入他的心口,吹得他心跳如擂鼓,卫如流温柔地叹了一声,长有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的颊侧:“慕秋,你快回去吧。”   还是别再考验他的忍耐底线了。   慕秋慢慢松开与他交握的手。   她体温常年偏低,而他是习武之人,掌心温度极高,被他牵久了,她的手也慢慢热了起来。现在一分开,冷风从间隙钻进来,她的手又重新变得冰凉。   慕秋有些不适地蜷了蜷手指,指尖恰好划过卫如流的掌心,力度不轻不重,有痒意从她擦过的地方蔓延。   “我走了,你赶紧去找寺里的小沙弥。”丢下这句话,慕秋用手指顺了顺发梢,转过身去。   “明早见。”卫如流在慕秋身后说道。   “好,明早见。”   慕秋脚步轻快走回她的院子,快要踏入院门时,她回眸看向那几丛竹林,依稀可见一道竹青色身影提着灯笼藏于月色,似是月下仙人为她驻足。   翌日清晨,慕秋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启程回府。   马车刚出西山寺,突然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慕雨正在和慕秋聊着天,注意到马车停下,提高声音问守在外面的人。   没等外面的人回答,慕秋已撩开帘子一角。   前方,卫如流骑在骏马上,又换回了冷厉的黑衣。他似是察觉了慕秋的目光,双腿夹着马腹,催马来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慕姑娘,又见面了。”   慕秋弯着唇角笑道:“原来是卫少卿。”   “近来京郊外不太平,若是慕姑娘不介意,我与你们一道走吧,也是顺路。”   慕秋悄悄朝卫如流眨眼:“好,那就麻烦卫少卿了。”   马车里的慕雨亲眼目睹过卫如流是如何一刀挑断管事的手筋,如今听到他和慕秋说话时语调如此温和,简直大跌眼镜。   等慕秋放下马车帘,慕雨凑近慕秋:“二姐姐,你与卫少卿是朋友?”   慕秋摇头:“不是。”   “那就奇怪了,这位卫少卿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你说……”   慕雨忍不住阴谋论起来,卫如流抄家灭族的事情做得可不少,如今不会盯上了慕家吧?   “他会不会是图谋不轨!?”   在自家人面前,慕雨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写在脸上,慕秋忍着笑。   慕雨这番猜测顶多对了一半。   他确实是图谋不轨,不过不是对慕家。   “别瞎想。”慕秋摇头,故作认真,“他会武功,有可能会听到我们在说些什么,别让他知道我们已经识破了他的阴谋。”   慕雨:“……”   二姐姐这个语气是在哄小孩呢?   纵马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的卫如流:“……”   “慕姑娘。”   慕雨心头微惊,她和二姐姐刚刚说的不会真的都被听到了吧。慕雨用手帕轻轻捂着自己的嘴,缩在马车一角不再吭声,假装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慕秋循声掀开窗帘,手枕在窗沿,下巴压在手背上,懒懒看着卫如流,眼神明亮,仿佛在问:卫少卿是要找我算账吗。   卫如流本能地将目光从她眼尾滑到唇峰,又迅速别开,眺望迢迢山水。   ——他这样记仇的人,是肯定要和她算清这笔账的。   进了洛城,直到快要拐入慕府所在的那条巷子,卫如流才出声告辞,纵马离开。   这样反常的行为,就连陷入阴谋论里的慕雨都慢慢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卫少卿是不是表现得过于殷勤了些?   说起来,这位御前红人、正三品朝堂大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山寺,又恰好与他们的车架在同一时间回京?   抱着这样的疑问,慕雨和慕秋回到慕府后,去了东院给慕大夫人请安,向她说了无墨方丈对法事的安排。   慕大夫人点头:“这些事情我会让管事去办,你们这两天辛苦了。雨儿先回去休息吧。”   慕雨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如果是以前的她,对这样的区别待遇肯定会觉得心气不平,但现在慕雨都看开了。人总有亲疏之分,大伯母在待遇方面能对她和二姐姐一碗水端平,这已经是足够好了。   慕大夫人又让屋里伺候的下人退出去。   几息后,屋里只剩下慕大夫人和慕秋。   “大伯母,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慕秋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此时屋里没有旁人,她开口道。   慕大夫人挤出一抹微笑:“好,不急,大伯母今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你要说什么,等大伯母说完你再说。”   慕秋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认真等着慕大夫人开口。   “其实留你下来,是想和你聊聊你的婚事。你应该还记得,在你去扬州前,大伯母和你说过简言之这个人。”慕大夫人小心翼翼试探道,“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你感觉简言之怎么样?”   慕秋没想到慕大夫人要说的事情居然也是这个。   “大伯母。”慕大夫人的右手搭在桌案上,慕秋伸出两只手,牢牢握紧她的手,脸上浮现出歉色,“抱歉,可能还是要让你失望了。我的想法没有改变,简言之很好,真的很好,热情爽朗,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无论是人品才识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但我与他只是朋友。”   慕大夫人皱了皱眉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大伯母,我试过,可有些事情就是勉强不来的。”   她试过疏远卫如流,与简言之坐在一块儿聊天。   但她骗不过自己。   哪怕是与简言之交谈,她的视线,追逐的也是卫如流的身影。   慕大夫人沉沉注视着慕秋,岁月点染过的眼眸里带着看穿人心的能力:“秋儿,你老实和大伯母说,你不愿意与简言之议亲,只是因为你拿他当朋友吗?”   都是过来人,慕大夫人敏锐地从慕秋的态度里察觉出别的因素来。   “这只是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简言之想娶的人不是我。”   慕秋很坦诚,也很直接。   有些事情哪怕现在糊弄过去了,始终也是要面对的,拖得太久,也许对很多人都会造成伤害。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   “卫如流。”   也许在没对卫如流动心之前,她可以选择将就,选择嫁给一个门当户对、性情合适、与她举案齐眉的夫君,但是现在,她做不到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卫如流这样一个人,可当真的遇见了,才发现哪怕他不满足一切标准都没关系。   慕大夫人猜到慕秋可能是在扬州一行中有了心仪之人,她并非迂腐之人,也信任着慕秋的眼光。   可是——   这个人怎么偏偏是卫如流!   突然,慕大夫人像是联想到什么般,脸色立变:“那个与你一同出现在墓地的青年,是不是卫如流?”   之前她没猜出来对方的身份,是因为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可现在,慕大夫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是他。”   想到卫如流当日种种作态,慕大夫人脸色愈发难看。   慕秋心底有些泛酸。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在不清楚卫如流的身份之前,大伯母能欣赏到卫如流身上的所有优点,可当他的身份暴露,那些欣赏全部都不复存在。   哪怕他做得再好,可他是卫如流。   他的身份,就是他的原罪。   可她又如何能埋怨大伯母,以前的她,因为噩梦的事情,同样也在疏远和否定卫如流。   “你……”慕大夫人难以置信,看了慕秋一眼,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素来聪颖懂事,没怎么让家人操过心,你应该能大概猜到卫如流的处境吧?哪怕没有那些陈年旧事在,单说他作为刑狱司少卿这一重身份,本朝设立刑狱司上百年,历任刑狱司少卿无一善终,这样的人绝不是你的良人。”   慕秋冷静颔首:“大伯母,你说的事情我都明白。”   可她就是在看清了他的狠厉、他的残忍、他的所有缺点后,一点点拨去成见,意识到了他的悲怆与绝望、感受到了他的优点,进而为他动心。   慕秋微微一笑,语气恳切:“大伯母,我知道突然和你说这件事,你没办法马上接受。我们先给彼此一些时间,冷静下来再继续聊好吗?”   她不急着马上就让家人接受这件事情。   今天会和大伯母透露些许口风,只是不希望大伯母再继续为她议亲。   慕大夫人听出了她话中的恳请,沉默下来,许久,慕大夫人无奈叹息,抬手轻轻抚摸着慕秋的头顶:“秋儿,可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怕是还不知道一件事,陛下他……”   “他有意将你定为和亲人选。大伯母想马上把你和简言之的婚事定下来,也是想着帮你避掉这次祸事。陛下总不会让定了亲的贵女远去北凉和亲。”   慕秋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和亲这件事,不是皇室那边出人选吗,为什么会突然与她扯上关系!?   借着喝茶的功夫平复自己的心情,放下茶盏时,慕秋已经恢复回了平日的镇定。   “大伯母。”慕秋没有去问造成这件事的前因,结果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如果我在这个关头定亲,肯定会惹得陛下不喜吧。”   慕大夫人坚决道:“你不用在意这些事情,你只需要考虑未来想嫁给怎样一个夫君。”她是绝对不能一点儿努力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秋儿嫁去北凉的。   “卫如流还不清楚这件事吧?”   提到卫如流,慕大夫人的脸色顿时不好:“陛下对外只说了会从宗室女或臣女中选一人,没有指名道姓。”   仅凭这句话,慕秋就了解清楚大概的情况了。她轻声安抚了慕大夫人几句,慕大夫人聊天兴致缺缺,显然还在纠结着她和卫如流的事情。   慕秋不再打扰慕大夫人休息,起身告辞离开。   回到明镜院,慕秋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慢慢卸去发钗簪子,突然吩咐身旁的白霜:“白霜,你马上去刑狱司找卫如流,告诉他,我可能会被选为和亲人选。”   白霜先是被这句话所透露出的意思惊住,又因慕秋后一句话而诧异。   “快去,别坐马车,悄悄出门。”   “小姐……”   “去吧。”慕秋说。   东院,慕大夫人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绕着屋子走了好半天,突然下定决心,吩咐贴身婢女寒霜:“这几天,明镜院的人不能离开府里。”   秋儿和卫如流不适合再见面了。 第七十一章 心有不平,不平则鸣。……   刑狱司。   沈默握着长刀,站在主衙门外探头探脑。   “你在这干嘛呢?”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沈默的肩膀。   沈默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见是风尘仆仆的沈潇潇。两人同僚多年,关系不错,沈默笑道:“你执行完任务回来了?”   “是,你这是在干嘛呢?”   沈潇潇刚执行完监听任务回来复命,远远地就看到沈默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连她走近了都没发现。   沈默搓搓脸,凑到沈潇潇耳边分享:“我觉得老大不对劲。”   未免沈潇潇不信,沈默又强调道:“特别不对劲!”   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在京城里能伤卫如流的人几乎没有,沈潇潇确定卫如流没有受伤,也多了几分闲谈的心情,顺着沈默的话问道:“哪里不对劲?”   “他今天快午时了才到衙门。”   沈默摸着下巴,兴奋分享他观察到的那些事情。   “进衙门时,他还和守门的侍卫打了声招呼,甚至破天荒给了那些受罚扫地的侍卫一个好脸色。他进了主衙里,批复公文时还在笑!那公文又不是慕姑娘,他对着禀告各地出现凶杀案的公文居然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这太反常了,你说……老大会不会是爱而不得,所以……”   “呵。”轻笑声从身后传来,卫如流缓缓抬手鼓掌,“所以什么……”   沈默僵着身子回头,沈潇潇拉着他一块儿半跪在地,两人讪讪不语。   卫如流冷冷看了他一眼:“平日里没见你观察得那么细致。”   沈默苦着脸不敢再说话。   他是那种观察入微的人吗,分明是老大表现得太明显了啊。   明显得他都不好意思装作看不见。   卫如流挥手,让他们都起来,让沈潇潇跟着他进去,说说泉州某起案子调查得如何了。   沈默退到了旁边,眼珠子微转,小声嘀咕。   “老大今天果然有问题,平时要是逮到我,肯定会罚我用轻功扫一个月的屋顶。”   卫如流还未走远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阴涔涔的。   “那就如你所愿,罚你从今天开始扫一个月屋顶。”   沈默:“……”   他就不应该多这个嘴。   是他傻了,忘了老大武功高,只要老大想,再小的嘀咕声都瞒不过。   “还不快滚?”   沈默滚了,一刻钟后又回来了,还带来了白霜。   白霜行礼:“小姐让我转告卫少卿,她可能会被选为和亲人选。”   这一句话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已经足够了。   一股冷厉气势陡然席卷主衙,卫如流眉眼间掠上肃杀之色,手指缓慢收紧,握住弯刀刀柄:“她还说了什么?”   白霜摇头:“只有这一句。”   卫如流目光投向白霜身后,声音瞬间温和下来:“她怎么没过来?”   “……”白霜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慕秋的处境告知,“小姐如今不方便出府。”   为何不方便出府?   卫如流微微眯起眼眸。   莫非,慕家有意让她去和亲?   不对。   这不是慕家的行事风格。   卫如流突然想到简家和慕家的议亲之举——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议亲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简家和慕家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情,但他们依旧打算议亲,是不是想借此帮慕秋避开和亲?   毕竟简家和慕家确实早有结亲的想法。   可一旦慕秋推掉这桩婚事,那也意味着,她没有办法避开和亲了。   卫如流眼里刚刚消散的冰霜之色再次凝满,他心里堵了口气,恨不得提着刀把那个想和亲的北凉皇帝斩杀个干净。   但想到慕秋,卫如流的神情又渐渐温和下来。   她让白霜来找他,是信任他能护住她。   明明她没让白霜传递任何的话语,卫如流耳边却隐隐响起她说话时的音调和神情。   ——这件麻烦事,你得帮我解决掉。   全然的信任。   理所当然的要求。   他这把斩杀过无数大臣的妖刀,如今是属于她的,自当为她斩去那些困扰。   “我知道了。”卫如流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递给白霜,“帮我把这样东西转交给她,顺便帮我转告她,我会解决好所有事情,然后去见她。”   这个木匣,是他刚刚在回刑狱司的路上,亲自去首饰店铺里挑选的。   初次与她心意相通,他总想着送她些什么,挑了好几家铺子,最后一眼相中了这件礼物。   他想,她会喜欢。   顿了顿,卫如流右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很想她。”   白霜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惊恐之色。   眼前的人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刑狱司少卿啊,现在居然在用这种温柔到极致的语调,说着很想她家小姐。   “好……”白霜恍惚着接过木匣。   白霜离去后,卫如流撩开衣摆重新坐回梨花木椅上,指尖轻敲桌面。   藏在暗处的暗卫现身,跪在卫如流面前。   “把鸿胪寺附近的人都调回来,一个时辰内,我要知道北凉使团进京后的所有行程。”   “还有,去催暗九,衡阳郡主落水一事的真相到底调查得如何了。”   暗卫领命退下。   不到一个时辰,北凉使团这半个多月的行程全部都写在公文上,呈递到卫如流面前。   卫如流展开公文,迅速扫过。   北凉使团的人往各大王府、各部尚书那里都送过礼。他的人还秘密调查到,在衡阳郡主落水后,北凉使团的人给衡阳郡主送过几根百年人参。   除了这些,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刚放下这份公文,暗九匆匆进来,他长相平平,看起来没有一丝显眼之处,是那种在人群里绝对没有存在感的人。   “大人,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卫如流抬头看向暗九,示意他往下说。   “衡阳郡主落水一事,对外宣称是遇到了刺杀。那些刺客都是死士,京兆尹的人抓到他们后当场服毒自尽,死得非常干脆利落。”   “经查证,这些死士是平王府的人。”   卫如流仿佛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般,左手压着桌案,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暗九:“那些路过救了衡阳郡主的纨绔子弟?”   “也是平王安排的。”   卫如流眉梢略扬,浅浅一笑,笑容里隐现出几分讥讽之色:“看来平日里,大家都小瞧了这位王爷啊。”   先是在端王嫡女瑞荣郡主大闹皇宫时,带着衡阳郡主进宫,主动说自己的女儿愿意去和亲,给了端王狠狠一记背刺,随后又设下这个计谋,让衡阳郡主落水被外人所救。   经过这么一遭,衡阳郡主虽然失去了些许名节,但也摆脱了和亲的命运,她作为皇室郡主,就算损失了一点名声也不愁嫁。   而平王获得的好处就更大了。   这一石多鸟之计,真够毒辣。   如果不是刑狱司耳目众多,又能人辈出,世间还真没几个人能够看穿平王的手段。   “大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暗九恭声问道。   卫如流方才还在笑,神色转瞬化为冷厉。   他弹了弹身上的衣袍:“去告诉平王,我用查到的这些东西,换他帮一个忙。”   两位王爷都不是什么好人,狗咬狗罢了。   这个忙,平王要是不帮,端王也可以帮。   暗九悄无声息离开,卫如流收好公文,起身走出外面打算透透气,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种满栀子花的那座庭院。   栀子花的花期已经过了,庭院空落落的,卫如流看了一会儿,忽而想起那天他站在奉天殿九十九级台阶之上远望旭日,与简言之说过的那番话。   他说:两国若是诚心和谈,为何一定要以女子从中作为纽带。   后来,简言之问他:可和谈是大势所趋,你又能做些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卫如流没有回答。   他以前看不惯一件事情,就一定要竭尽全力去争取,可慢慢地,他开始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   看不惯又如何,只要不损伤到他的利益,那这件事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无动于衷。   可现在,他心上的姑娘成为了那个要为大燕利益而牺牲的人。   他势必护她周全。   一个北凉皇帝,还不配从他手里抢人。   可除了阻止她被选为和亲人选之外,他是不是应该……再多做些事情?   卫如流脸上出现片刻茫然。   ***   白霜前脚刚刚溜出慕府,慕大夫人的禁足命令后脚就到了。   慕秋早有心理准备,安抚完明镜院的人,走进书房凝神练字。   这一练,就练到了白霜回来。   慕秋用手帕擦去指尖沾到的点点墨迹,边洗笔边问情况。   白霜老老实实道:“卫少卿说他会解决好所有事情,然后再来见小姐。”   说着,白霜从怀里取出木盒,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表情继续道:“这也是他让我转交给小姐的,他还说……还说很想小姐你。”   慕秋:“……”   慕秋盯着白霜看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捂着半张脸笑出声来。   笑了片刻,慕秋才将木盒打开。   里面放着一根栀子花簪。   慕秋伸出指尖,慢慢抚摸着宛若正在枝头盛放的栀子花,随手拆去头上正戴着的簪子,换上了卫如流送的这支簪子。   她其实只是喜欢栀子花的香味,对这种花,要说多偏爱也没有。可现在,她越来越偏爱这种花了。   这份偏爱,是因卫如流而起。   白霜偷眼瞧着慕秋的举动,走上前帮慕秋揉了揉握笔太久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好奇问:“小姐,和亲的事情就连大老爷都没办法改变,卫少卿真的有办法吗?”   慕秋回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   白霜抿了抿唇:“可是我看小姐很淡定,仿佛胸有成竹。”   一束阳光直射入室内,慕秋好像知道白霜在想些什么,她盯着面前的阳光,继续道:“因为我相信他会帮我摆脱困境。”   她对卫如流的自信并非凭空出现,两个人一块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慕秋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卫如流的能力。   即使这件事情连大伯父都束手无策,卫如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北凉和亲。   这件事情涉及到朝堂博弈,虽然和亲的人选可能是她,但还远远轮不到她为自己做主。   不过没有关系。   卫如流是无坚不摧的妖刀,会为她披荆斩棘,帮她挣脱掉既定的宿命。   既然想娶她,那她遇到了危机,他理所当然为她解决;同样的,若是日后他遇到了危险,她也理所当然相护。   她这回就做一个恃宠而骄的人,心安理得待在院子里练字禁足,等着她的卫少卿带着好消息来见她。   ***   傍晚时分,卫如流得到了平王那边的允诺。   他换了身黑衣,撑着慕秋赠他的那把伞步入雨夜,前往宁勇侯府做个不速之客。   宁勇侯,曾在容老将军麾下多年,与容老将军有份师生情在,又是朝中坚定的主战派。   半个时辰后,卫如流被宁勇侯亲自送出府。   他脚步一拐,穿过两条巷子抵达简府见简老爷。   简老爷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请!”   又是半个时辰,卫如流离开简府。   此时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他扬了扬伞檐,抬头望了眼天色,没入滂沱大雨中,穿行于大街小巷,回到了已经开始施工修葺的卫府。   翌日一早,慕大老爷的马车抵达大理寺,他走下马车,目光微凝。   卫如流穿着鹤纹红色官袍,身姿如松,撑着伞站在檐下,直到看到他的马车,才快步走来。   很显然,卫如流是来找他的。   来到近前,卫如流亲自给慕大老爷打伞,行了一礼,态度谦逊温和。   两人论官阶一模一样,若论权势,刑狱司的面子可比大理寺的面子大多了,然而慕大老爷看得很真切,卫如流向他行的礼,是子侄礼。   昨晚回到府里,慕大夫人就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慕大老爷。   慕大老爷眸光一闪,不动声色道:“卫大人公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大理寺。”   卫如流轻声道:“有些事想找慕大人。”   对于卫如流要说的事情,慕大老爷心中有数。   他叹道:“请。”   请卫如流进里面去坐。   总不能站在人来人往的大理寺门口聊秋儿的事情。   坐下后,卫如流道:“我敬慕大人是长辈,所以就直说了,还望慕大人不要怪罪我冒犯之意。”   慕大老爷连连摆手:“当不得卫大人口中的一声长辈。”   想跟他攀关系?   现在他可还没认可卫如流当他的侄女婿。   卫如流失笑,也没有和慕大老爷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慕大人在朝中多年,理应清楚,用议亲来逃避和亲并非上策。”   慕大老爷喝了口茶,叹了一声:“确实,但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情,不是谁都能改变的。”   瑞荣郡主如此尊贵受宠,虽然强行改变了陛下的决定无需再去和亲,但端王也因她被禁足三月,陛下当着满朝文武面前呵斥他,还称他“教女无方”。   他们慕家身为文臣世家,如果真的得到陛下一句“教女无方”的评价,那这大燕朝还有谁敢娶慕氏一族未婚的女子。   卫如流坚定道:“慕大人若是信我,和亲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必要时候再助我一把即可。”   慕大老爷骤然抬眼,目光沉沉落在卫如流身上:“你要怎么做?”   卫如流笑而不语,显然不打算透露。   慕大老爷皱了皱眉头,斟酌片刻,他许诺说:“我没有办法改变和亲的事情,若是卫大人真能改变,让秋儿免去远嫁的痛苦,那我会慎重考虑秋儿的婚事。”   卫如流捧起茶盏,轻轻笑道:“慕大人误会了。她信任我,我便护持她,我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多方奔走是为了摆脱她的困境,并不是想挟恩以报,慕大人不必如此许诺。”   他用指腹轻轻摩梭着茶盏边缘,将杯里温度刚刚好的茶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时,茶底与桌案轻碰间,发出脆响。   卫如流冷淡说:“四日后就是每月一次的大早朝,那天北凉使团会上殿请辞,陛下应该会在那时彻底定下和亲之事。”   那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屋外的人声越发嘈杂,卫如流起身行礼:“我就不耽误慕大人处理公务了,告辞。”   他衣袍翻飞,从容离去。   走到院中,恰好碰到慢吞吞抵达衙门的简言之。   简言之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泪花,抬头一看,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突然来大理寺了?”   卫如流停下脚步:“我做了一个决定。”   简言之漫不经心,随口问道:“什么决定啊。”   “我讨厌以和亲作为和谈的筹码,所以我决定在不影响和谈的情况下阻止这一次和亲。”   慕秋不会去北凉和亲。   也不会有其他女子去北凉和亲。   简言之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怔怔看着卫如流,一时失声。   等他回过神时,卫如流已经走远了。   简言之再次抬头看天,用手拍了拍额头:“太阳果然从西边出来了。”   这么说着,简言之脸上却洋溢出灿烂的笑容。   明知不可为,心却有不平。   心有不平,不平则鸣。   卫如流竟与慕秋越来越像了。   这莫非……就是郁墨口中的夫妻相? 第七十二章 昔有容氏郎,死效于君前。……   四日时间几乎一晃而过。   天光微亮时分,雨淅沥沥下着,不多时雨势渐渐大了,雷电在云层游走,刹那点亮天际又惊鸿一逝。   大臣们穿着朝服,手持芴板,寻了地方躲雨,不时拍拍被雨水溅湿的袖口和衣摆。   御史台的几个六品小官站在了一块儿,正在低声聊天。   李自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他没有听清同僚说的话,将芴板藏进袖子里,有些忐忑又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雨幕,等待着大早朝的开始。   终于,他挨到了进殿的时辰。   众臣列位,皇上到了。   处理完几件不大不小的国事,和亲再次被提了出来。   在短暂的沉默后,李自从队伍末尾走到殿中,躬身一拜,声音清朗笃定。   “陛下,臣有一个人选。”   “臣提议的人选,乃慕家二小姐慕秋。”   一时间,满朝目光都落在李自身上。   李自手心都是粘腻的汗,但他不敢擦,继续道:“论出身,慕家二小姐出身陈平慕氏。陈平慕氏累世风流,名士高官辈出。论容貌,慕家二小姐惊为天人,如今隐有洛城第一美人之称。论品性,她曾为伯父千里奔赴扬州,又是陛下亲封的乡君。”   “依臣薄见,唯有此女,方能代表大燕前去北凉和亲。”   话里话外都是吹捧。   可话里话外,也都是要将慕家二小姐钉死在和亲人选上。   片刻的沉寂后,陆陆续续有附议的声音响起。   听到有这么多附议的声音,李自心中颇为自得。   坐在上首的皇帝轻抚着龙椅扶手上的龙纹凸起,目光透过垂落的冕旒,低低梭巡着诸位大臣。   慕秋。   这个人选,确实颇合他心意。   就在皇帝将要开口时——   有人缓步出列。   死死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子的李自,视线里突然出现一角绛红色官袍。   袍角金银双线并行,绣娘用精湛的技艺,绣出栩栩如生的鹤纹。利爪嶙峋,似乎随时都会从袍角飞出,狠狠擒住李自的脖颈。   李自莫名脖颈发凉,用力咽了口水,喉结滚动,借着这个动作压下心头陡升的慌张。   来人走得不疾不徐,却格外有压迫力:“既知是薄见,就不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显露自己的浅薄。”   李自眼眸睁大,忍不住抬起眼看向来人。   “陛下。”   昏暗的大殿里,卫如流轻轻一笑,满堂生辉。   “臣以为,慕秋这个人选不妥。”   皇帝坐在上首,并未接话。   不清楚内情的大臣互相对视,眼里都写着困惑。   这位刑狱司少卿在任近一年,可是从未在朝堂上发表过任何看法,他素来喜欢用刀说话,如今怎么突然破例了?   听见卫如流如此反驳,李自忘了刚才令他后脊生寒的凉意,盯着卫如流的背影,冷声道:“卫大人,下官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瞒之意。刑狱司手眼通天,卫大人如果不信,一查便知。”   卫如流侧过半边身子,不带半点儿情绪的视线盯着李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你方才对慕家二小姐的夸奖确实句句属实,不仅没有夸大,还说得委婉简单了些。”   已经准备硬刚的李自:“???”   旁听的不明真相的大臣:“???”   慕大老爷:“……”   简言之:“!!!”   李自心态崩了一瞬,勉强稳住:“既然大人也认可,不知此事不妥在哪里?”   卫如流眉眼染上冷意:“这位大人提议慕家二小姐去和亲,应该调查过慕家二小姐的情况吧。”   “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慕家二小姐的母族?”   慕家二小姐的母族……   顺着卫如流的话思索,渐渐地,有不少人从陈旧到褪色的记忆里,翻找出一个多年未曾被提起过的家族——   清河容氏。   李自是寒门出身,对十年前的旧事知之甚微,皱眉道:“下官不理解大人的意思。”   卫如流轻轻喟叹出声,声音幽远:“你知道清河容氏吗?”   在卫如流直白说出这个家族的名字时,不少人微微变了神情,以一种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卫如流。   这桩旧事,这个名字,是众人心照不宣,却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它不应该再被提起才对。   朝中有些人早就猜到卫如流的身份,有些人没有,他们审视着、思考着、分辨着卫如流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卫如流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些目光般,语气平稳。   “昔有容氏郎,死效于君前。这句诗,是大燕朝初立时,太||祖皇帝亲手为容家先祖容萍写的墓志铭。”   “容家历代,自容萍始,不分嫡支庶支,不分男子女子,共有一百六十三人战死疆场,其中二十六人的尸骨至今没有找回来,他们以命铸容氏赫赫威名,保边境一方平安。”   “十年前,容国公与其子因贪功冒进战死沙场,他们麾下六万精锐也随他们一并战死。幸得陛下宽厚,念在容家曾经的功劳上,没有追究容家的出嫁女。”   李自隐隐猜到了卫如流要说些什么,依旧嘴硬道:“这与和亲有什么关系?”   卫如流眼里沉着幽深的怒火:“当时容家大小姐容洛熙嫁去了慕家,你口中所说的慕家二小姐,正是容家仅存于世的遗孤。”   他话音极轻,却震得满堂一静,落针可闻。   似乎有人想要出列争辩,卫如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生生压得无人敢动。   最后,是端王站在前方,平静出声。   “听完卫大人的一番话,本王倒是觉得,再没有比慕家二小姐更合适的人选。如今大燕与北凉和谈,愿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两国百姓期盼已久的事情,必定也是容家英魂所期盼看到的事情。”   顿了顿,端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卫大人年轻气盛,在和谈的关键时刻重提大燕与北凉的恩恩怨怨,有没有想过,两国和谈有可能会因你这番话而破裂?”   矛头直指卫如流。   卫如流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端王说笑了,北凉携诚意来大燕,怎会因三言两语就有所动摇?况且这些恩怨本就是事实,既然存在,又为何要掩盖,假装无事发生?”   一直冷眼旁观的平王忽而咳嗽一声。   “容家满门曾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依本王看,用人不能用尽,总不能连容家最后的血脉都送去北凉。”   郁大老爷不动声色微笑。   “臣当年与容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他老人家若还活在人世,定然第一个站出来同意此事。”   就连在朝中素来明哲保身的简老爷也都开了口。   宁勇侯不愧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他最为狠辣。   “陛下,臣以为,所有附议让慕家二小姐嫁去北凉的大臣,其心当诛!”   这接二连三的话语,就连端王都有些顶不住,更何况是区区李自。   他早在卫如流提起清河容氏时,就已经慌得不成样子,双腿双手抖得厉害。   若不是知道殿前失仪是大罪,李自现在就瘫软在地上了。   饶是站稳了,李自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面色惨白,额头汗涔涔,仿佛随时都会吓得撅过去。   在众朝臣惊疑不定时,皇帝终于发话。   他不辨喜怒,问及慕大老爷对这件事的看法。   慕大老爷缓步出列,跪伏于地,老泪纵横:“臣,但听陛下决断!”   看着慕大老爷头发花白、背脊瘦削的模样,皇帝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这才过了一年,慕卿瞧着老了足有十岁。   也是,慕卿的独子年前死在了扬州,他膝下也就只有侄子侄女承欢。   “慕卿起来吧。”皇帝轻声叹息,“诸位爱卿的话,朕都听到了,慕家二小姐身为容家遗孤,确实不适合去北凉。”   此话一出,卫如流心中大定。   李自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被早有准备的禁卫军拖了下去。   如同拖着死狗。   可是压根没有人关注李自。   因为卫如流说了一句话。   他说:“陛下,臣还有要事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卫如流身上,等着看他还要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长风从殿外吹入,夹着暴雨天特有的水汽,撩起卫如流的袖口,露出隐在袖下虚握的手。   “如今和亲人选一再变动,臣以为,不如以只和谈不和亲的方式,继续这场和谈!”   雷霆如白蛇,游曳于苍穹。   轰隆一声闷雷。   狂风呼啸,这洛城深秋的暴雨,下得是越发大了。   ***   慕秋是被雷声惊醒的。   她近来睡得不太好,醒来照铜镜,眼底有青黛之色。   暴雨下了一宿,院中满是狼藉,白霜抱着洗漱的热水推门而入,险些被风吹得一踉跄。   白霜帮她梳发。   挑选簪子时,白霜问:“小姐,还是用那支吗?”   慕秋点头,白霜无奈,从琳琅满目的首饰匣子里取出栀子花簪为慕秋别上。   “小姐,匣子里有这么多好看的匣子,你要雨露均沾才是。”   慕秋抚了抚发簪:“今天不一样。”   白霜鼓了鼓脸,放弃劝说,反正她家小姐怎样都好看。   从箱子里拿起一件广袖流仙裙,白霜正要帮慕秋换衣服,慕秋摆手,说:“给我拿一套看起来不显眼的衣服。”   白霜:“……小姐,你要做什么?”   慕秋微微一笑。   一刻钟后,慕雨坐着马车,低调出了慕府。   ***   这场大早朝,前所未有的漫长。   北凉使团从一开始的寸步不让,到后来终于松口,表示愿意考虑只和谈不和亲这种办法。   无论北凉使团是如何愤怒、指责、暗讽,无论大燕朝臣是如何反对、漠视、觉得他在多此一举,卫如流的表情、乃至说话的语调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平静地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且一直做了下去,执拗到绝大多数人都动摇。   等到皇帝退出大殿,卫如流最先转身离开此地,衣袍挟风欲扬。   大殿外,暴雨骤停,朝阳初升,普照四方。   他被层层暖阳笼罩着。   卫如流凝视天光,突然想见慕秋。   他穿过漫长的宫道,踏着湿润的白玉石地砖,一步步走出宫门。   宫门外,慕秋身着淡紫色长裙,发间别一支素雅的栀子花簪。   不知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在这里等了他对久。   像极了那天,他站在西山寺佛殿门外安静等着她出来的时候。   卫如流空荡荡的、漂浮着的心,重新落回原地。   他向她徐徐而来。   慕秋的眼眸一点点笑弯。   像是生动撩人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她提了提裙摆,同样向他走去。   “你那天托白霜给我转述了一句话。”   “我来找你回话了。”   慕秋来到近前,轻轻压低声音。   “我也想见你了。” 第七十三章 建平三十七年。   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逞口舌之利,其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从政客角度来看,两国和亲对大燕有利无害,所以在“只和谈不和亲”这件事上,朝中几乎没有几个人站在卫如流这边。   平王、宁勇侯等人碍于私下的约定,倒是声援了卫如流几次,但也没有旗帜鲜明地表露出他们的态度。   卫如流以前从未在大早朝上发表过任何看法,即使御史台的人疯狂弹劾他,他也不屑于为自己争辩几句,今天却说了个够本,把言辞最尖锐激烈的御史都辩得哑口无言。   可是在说完之后,卫如流很疲倦。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深秋已到,刚下过一场雨,外面的温度降了许多,寒风刮在卫如流身上,又加重了几分他的疲倦。   这种疲倦在听到慕秋的话后消散许多。   慕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累不累?”   卫如流没有掩饰:“累。”   斤斤计较于利益,争长论短于得失,他早已习惯了直接用三尺青锋来解决问题,如今与那些大臣吵了足足两个时辰,再铁打的人都会感到疲倦。   卫如流向她告状:“那些大臣骂人不带一个脏字,说话还喜欢引经据典,不认真听有可能都不知道他们在表达些什么。”   慕秋能想象那种画面。   卫如流本就不擅与人争执,今天确实是难为他了。   “与我说说大早朝上发生了什么,你不屑骂他们,我帮你骂回去。”他也是有人帮声援的。   卫如流轻轻笑了一声,帮她扶正有些歪了的栀子花簪:“不是让白霜告诉你,等我解决好所有事情后再去见你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慕秋手指微动,勾住卫如流的食指,拇指在他的指背上轻轻摩挲:“这几天你为了和亲的事情到处奔走,我不能陪着你一起,至少今天我想第一时间在宫门外迎接你。”   卫如流出来得早,但他与慕秋站在这里聊了一会儿,身后也传来了其他大臣的交谈声。   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让其他大臣看到慕秋来找他,难免会传出什么闲话,卫如流牵着慕秋的手,领着她走去刑狱司。   简言之在后面追了一路,气喘吁吁赶来宫门时,只看到两人远去的背影。   他右手撑着墙,喘了两口气,左手指着卫如流的背影,暗骂一句重色轻友,却很有眼力见地没追过去。   “怎么还不回大理寺?”慕大老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简言之下意识抬头,还能看到卫如流和慕秋的背影,他忙转过身,颇为殷勤地跑到慕大老爷面前,不经意间把慕大老爷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慕大老爷看着他奇怪的表现,微微皱了皱眉。   等两人走去坐马车回大理寺时,慕大老爷回头看了眼宫门外的长街。   行人稀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   卫如流在刑狱司里有专门的屋子用来休息。   他平时用不上这间屋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过来清扫,所以屋子没有积灰。   屋里香炉正燃着。   炉子里没放香料,只是丢了一袋从外面捡来的桂子。   桂子的清香经过烘烤后逸散开。   软榻摆在香炉边,卫如流倚坐在软榻上,慕秋被他圈在怀里,他埋首在她的肩窝处,轻嗅她的发香,温热的呼吸尽数洒在慕秋的耳畔。   慕秋把玩着卫如流的手指,一寸寸摸索着他的指骨,擦过他的薄茧。   卫如流安静看着她的动作,低声复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先说了李自。   慕秋冷笑。   “我知道这个人,他与堂兄是同窗,一块儿在书院读书,后来又一块儿参加科举,堂兄考中探花,他则考中了二甲进士。”   “不过此人人品不行,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抛弃了与他有婚约在身的表妹,转而去迎娶侍郎家千金,从那之后我堂兄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和我堂兄一个圈子的人也都没有再带他一起玩。”   卫如流了然。   他就说李自这个人怎么会突然跳出来。   原来是与慕家有旧怨在。   卫如流在慕秋面前压根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慕秋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不仅仅是有旧怨在。李自这种人素来是无利不早起,站出来点名道姓让我去和亲,这分明是要把慕家往死里得罪,如果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应该不会这么不留余地。”   唯有此女方能代表大燕前去北凉和亲。这么坚决的话语都出来了,要说只是因为旧怨,慕秋不信。   “嗯。”卫如流应了一声,在他眼里,从李自站出来说第一句话开始,就已经是死人了,“我的人已经去调查他了。”   这世间,应该只有极少的人才经得起刑狱司彻头彻尾的调查。   遗憾的是,李自这种品性低劣的人不在这一行列里。   略过李自,卫如流继续往下说。   他说了平王、宁勇侯、郁大老爷他们是如何暗中帮他说话。   还说了他在与一众文武吵完后,成功说服北凉使团同意“只和谈不和亲”。   “你是怎么和他们吵的?”慕秋问。   卫如流平静道:“他们拿国家大义来压我,我就引经据典,用老祖宗的话来压他们。他们和我引经据典,我就咬文嚼字。要是有人与我胡搅蛮缠,我便做莽夫之勇,直接武力威胁。”   所以朝堂上非常热闹。   吵又吵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   那还玩什么,让北凉使团直接出来与他谈吧。   卫如流说得简单,但慕秋只要想一想,就知道这件事非寻常人能办到。   清河容氏的覆灭背后牵扯到很多旧事,这满朝,压根没有多少人敢把清河容氏挂在嘴边。偏偏卫如流就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挑明。   朝中文臣科举出身,他们是大燕朝最会玩嘴皮子的笔杆子,可这一回,他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钳制不住卫如流的锋芒。   刑狱司由天子直接下达任命,不受六部管束,哪怕得罪了所有文臣武将,只要皇帝没有厌弃他,卫如流都能继续待在朝中,所以卫如流敢直接在朝堂上用武力威胁他们。   慕秋越是深想,越觉得心酸。   他敢这么豁出去,是因为他有底气在吗?   不是啊。   他压根没什么底气。   他敢豁出去,只是因为他本就如履薄冰,所以无惧处境更加艰难。   卫如流说累了,身体往后一倒,懒洋洋躺在软榻上。   他手掌下滑,勾着慕秋的腰,带得她重心不稳伏在他身体上。   慕秋右手撑着,刚想起身,卫如流再次压住她的肩膀,从她的发根开始,用指尖慢慢为她梳到发梢。   香炉就摆在旁边,从里面飘散出来的桂香越发馥郁。   温香软玉在怀,卫如流身体的困倦缓解几分。   他轻轻蹭了蹭慕秋的头发,继续说道:“北凉使团那边对和亲之事就更无所谓了。看得出来,他们里面有不少人都不希望大燕女子成为北凉皇后,这一次我提了出来,他们那边与我争论了一会儿,就干脆顺水推舟,说愿意再考虑考虑。”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北凉皇后之位,北凉国不知道有多少家族在盯着。他们自己国家就有合适的人选,何必一定要从大燕选一位皇后回去?   皇后可是一国之母!   “这件事应该已经十拿九稳了。不仅是你,其他人也无需远嫁他国,为所谓的国家大义牺牲一生。”   说到这里,卫如流的神情里,浮现几分淡淡的愉悦。   他在黑暗里沉沦太久了,习惯了和世俗同流合污。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站出来,为自己心仪的人与其他无关紧要的女子抗争命运。   他的刀锋向前,以前只为杀人,这次是为坚守某些东西。   卫如流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秋开口说话。   他只好主动开口,无奈又委屈道:“慕秋,你怎么不夸夸我……”   话没说话,卫如流身体一僵。   他的喉结,被慕秋轻轻咬了一口。   她咬得并不重,咬完后,她仰起脸,顺着他的下颚吻到他的唇角,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眸,嘴角噙着狡黠又无辜的笑。   “我来见你的时候喝酒了。”   卫如流过了许久才说话:“是吗?”   他的唇轻轻弯起。   素来清冽的声音里,浮起一层引人遐想的沙哑。   “我怎么没闻到酒味?”   慕秋两只手抬起,抚着他的颊侧,舔了舔他的唇峰:“现在呢?”   卫如流轻松与她换了个姿势,他指尖微动,钳制她的下颚,微微抬起她的脸,动作堪称温柔。   可这抹温柔只是表象,下一刻,他在她唇上辗转,带着要将她拆吞入腹的凶狠。   直到慕秋的唇角险些被咬破,疼得倒抽一口气。   她恨恨道:“卫如流,你属狗的?”   卫如流笑得胸膛都在震动:“是啊。”   没等她继续说下去,他轻轻□□她泛红的唇角,带着些安抚的意思。哄得她舒服地弯了弯眸子,他才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着,加深了这个吻。   ***   慕雨逛完成衣铺子,又去书肆待了半天,逛累之后回到琳琅阁里枯坐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天边渐暗,慕秋的身影才出现在慕雨视线里。   她走上琳琅阁二楼,坐在慕雨对面。   慕雨松了口气:“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慕秋再回来晚一点,她都要以为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琳琅阁的掌柜给慕秋送了茶水和糕点,慕秋吃了口桂花糕,随口道:“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事。”慕雨指着桌面上那些精巧的首饰,笑容灿烂,“是你说的,我今天看上了什么,你都帮我买单,我可不跟你客气。”   之前帮慕秋清点过账本,慕雨知道慕秋的家当有多厚实,难得慕秋有事请她帮忙,慕雨才不会放过这个宰人的机会。   饰品是琳琅阁这个月刚出的新品,无论是成色还是款式都极好,价格就和它们长得一样美丽。   慕秋笑了笑,直接让掌柜包起来,爽快得很。   等掌柜包好之后,两人离开琳琅阁,坐上马车回到慕府。   马车停下来,慕雨第一个下去,慕秋正准备下去,就听到慕雨磕磕巴巴开口道:“大,大伯父。”   慕秋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是直接下去还是继续缩回马车,慕大老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下来吧。”   慕秋只好硬着头皮下来,乖乖行礼:“大伯父,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大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云霞漫天,哪里早了。   “我是下衙才回来的,谁想就刚好碰到了你们。”   他眼里带着看穿一切的微笑。   慕大老爷先让慕雨回去,又对慕秋说:“秋儿,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去,陪大伯父在院子里散散步吧。”   秋意渐浓,院中残菊凋零,万物枯败。   穿过一条长廊,慕大老爷走进凉亭里,望着远处渐渐燃起的长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你都晓得了吧。”   在聪明人面前掩饰是没有用的,慕大老爷已经猜到慕秋溜出府是去找谁,慕秋坦然承认道:“基本都清楚了。”   慕大老爷轻笑着摇头:“他提到了容家,现如今敢在大庭广众下提起容家的官员不多了。从大伯父在刑狱司看到他的那一天,大伯父就知道,有些尘封多年的事情,到了重新在阳光下揭开的时候了。”   纠结许久,慕秋终于开口,问出她好奇已久的这件事情:“大伯父,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大老爷沉沉凝视着慕秋。   慕秋认真与慕大老爷对视,接受着慕大老爷的审视。   慕大老爷吐了口浊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十年前的事情揭开一角。   “你素来聪慧,应该已经猜到卫如流的真实身份了吧。”   “是。”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怀疑,后来接触得多了,就可以肯定了。   燕国国姓之卫。   这句话的指向性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十年前最出名的一件事情,不是容家的覆灭,也不是张家满门问斩,而是燕国太子在祭坛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尽身亡,太子妃同日殉情而去!   这是整个皇室的丑闻。   是很多人都知道却不敢挂在嘴边的“秘密”。   太子妃出身张家,是贵为兵部尚书的张家族长张苍儒的嫡长女,与太子青梅竹马,婚后两人孕育有一子。   那个孩子是皇长孙。   皇长孙逐渐长大,天资尽显。   诗词歌赋,焚香弄琴,文韬武略。   他坐拥天底下最杰出的师资,也有与之相匹配的才能。   就连皇帝,也都格外偏爱自己第一个孙子,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容许他随意进出御书房和奉天殿,甚至会在自己头疼不适时,让皇长孙为他念奏折上的内容,教导他何为帝王之术。   临近年关,皇帝带着皇长孙前往太庙祭祀。   逐渐长开的皇长孙站在太庙供奉的太||祖皇帝画像面前,几乎像是少年版的画中人。   自己的孙子与南征北战的开国祖先竟有八成相似,这不得不说是天佑大燕,皇帝越发大喜,在皇长孙的生辰之日颁旨大赦天下,天下人共喜。   这样的荣宠,几乎让人疑心皇帝会不会越过太子,直接将帝位传给皇长孙。   可是这一切都在十年前戛然而止。   随后,天翻地覆。   “卫如流,就是皇长孙。”   慕秋轻轻启唇,声音艰涩难辨。   往事在脑海里浮现,慕大老爷抬手捂着眼睛,不愿让慕秋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旷远的庭院里,唯有他惆怅的声音响起。   “当年旧事隐情颇多,牵扯甚广,就连我和你父亲都不敢再去触碰。不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去追寻真相,牵扯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中,平安度过余生。”   做长辈的,对晚辈的期许其实很简单。   平安喜乐即可。   然而事与愿违。   秋儿偏偏喜欢上了最不该喜欢的人。   不等慕秋说话,慕大老爷已平复好心情,放下了手:“但现在大伯父改变主意了,既然你想知道,那大伯父就告诉你吧。”   他被关在扬州暗牢里折磨,不见天光,那时他就一直在想,如果秋儿真的如他所想来到了扬州,那从今往后,她何时想要了解当年的旧事,他都会为她解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种超脱的勇气,所以,她若明知不合时宜,依旧要遵循那摸不着看不见却永存心中的道义,他便成全秋儿的勇气。   知道所有的事情后,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选,都由她自己做决定。   慕大老爷右手搭在冰凉的石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所有的事情,都起于建平三十七年的一场秋闱考试。”   建平,是当朝皇帝的年号。   夜空中,不知是哪家顽皮孩童放飞了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   起风了。   于是孔明灯飞着飞着,越来越高,照彻夜空。   慕大老爷突然想起来,建平三十七年那天夜里,他站在浩荡夜幕下方,也曾目睹过这样布满孔明灯的场景。   ***   建平三十七年七月。   皇帝感染风寒,重病卧床,昏迷不醒,太子奉命监国。   那时皇帝的身体情况非常差,他少年继位,当时已经是近天命的年纪,身体沉疴多年,早有大不如前,太医院的掌院在诊治之后,暗暗告诉太子,要随时做好皇帝醒不过来的心理准备。   所有的国事都压在太子身上,太子无暇分||身,便由皇长孙代父日夜在榻前照料皇帝。   礼部尚书来找太子,询问太子要钦命何人为秋闱主考官、副考官。   太子性情宽厚,不能算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但做一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   慎重思考后,太子任命老丈人张苍儒为主考官。   两位副考官的人选,太子交由礼部来决定。   京城中有传言,说慕家二小姐正在和皇长孙议亲。   虽然还没交换婚书敲定下来,但是京中还是有很多人都听说了此事。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在钦定副考官时,其中一位副考官的人选,礼部点了慕和光。   不过慕和光出身慕家,是曾经的状元郎,又在翰林院任职多年,确实完全有资格胜任副考官一职。   出完秋闱题目后,张苍儒、慕和光和另一位副考官江时就住进了贡院里,在批改完卷子后方才离开贡院。   贡院的待遇再好,也不如家里条件好。   从贡院出来后,张苍儒、慕和光、江时等人先进了趟宫中交差,这才出宫回府休息。   秋闱的排名用红榜张贴出去。   看完排名后不久,学子就闹了起来。   ——有学子言之凿凿称,排在秋闱第十六名的贾天和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与贾天和同窗多年,绝不相信贾天和能考得这么好的名次。   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是科举舞弊!   自前朝出现科举取士制度起,每一次出现科举舞弊的情况,都会在朝中引起腥风血雨,所有牵扯进其中的官员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流言一传开,京城人人自危,礼部和朝廷开始彻查此事,贾天和在考场上写的策论也被张贴公示出来。   策论刚张贴出来,又有学子震惊发现,这篇策论压根不是贾天和写的,而是他从其他人手里买的!   再加上礼部调出贾天和以往的成绩,贾天和确实没有那个实力考出这么好的功名。   至此,已经可以认定,建元三十七年的秋闱考题泄露,有官员涉嫌科举舞弊。   其中最有嫌疑的官员,是——主考官张苍儒。   策论题目是张苍儒出的。   贾天和的父亲恰好又是张苍儒的门生。   而在秋闱前,贾天和的父亲又突然给张苍儒送了一份大礼。   这千丝万缕的关系,由不得众人不多想。   消息传到兵部,张苍儒脱下官袍,卸去官帽,三步一跪口呼冤枉,求朝堂能彻查此事。等他行至宫门时,双膝早已被粗粝的地面磨出血来,在他来时的路上拖曳出漫长而凄厉的血痕。   太子亲自去见张苍儒,与张苍儒密谈两个时辰后,当众力保张苍儒,命礼部继续深入彻查。   就在朝中乱成一片时,北凉举十万大军入侵大燕边境,一时连下大燕五城。   战火迭起。   容国公与其子临危受命,率六万精锐赶赴边境,将北凉十万大军生生逼退,被北凉夺走的五城再次收复,最后两国于山海关展开最终一战。   慕大老爷苦笑:“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山海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从逃出山海关的士兵嘴里,还原了整件事情——容国公与其子延误战机,致六万精锐战死疆场。”   孔明灯升至最高处,终于承受不住,化为一团火光从空中坠落,如流星一闪而逝。   慕秋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慕大老爷的下文。   她难以置信:“延误了什么战机,才会导致这样惨烈的结果?”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慕大老爷喟叹一声。   只因那时,慕家也自身难保。   “我身为副考官,不能证明自己完全无辜,所以刑狱司冲进了慕府将我带走关进了暗牢里。被关进刑狱司暗牢的人九死一生,你大伯母和父亲担忧我的安危,为了救我一直在外周旋。”   “山海关的战报传回京城,你母亲得知你外祖父和小叔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当晚就病倒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慕家常出帝师、大儒,是众所周知的文臣风流世家。   容家执掌兵权多年,乃百年将门世家,军中势力根深蒂固。   张家雍容至极,本朝两位皇后、以及现在的太子妃都出自张家。   这三个家族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哪怕这三个家族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这边,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年里太子的位置能坐得这么稳固,少不了这三个家族在背后帮忙。   如今接连出事,幕后之人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这是在废掉太子的所有羽翼。   幕后之人要除掉的何止是慕家、容家、张家!   他真正要除掉的,分明是稳坐储君之位多年的太子!!!   危机接踵而来,太子的能力受到质疑,民间出现了反对太子的呼声。   还有一本叫《桃花渊》的话本,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在京城里流传开来,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最常说的话题。   这本《桃花渊》,说的是一个姓李的富商坐拥无数家产,他偏爱自己的其他儿子,不喜欢才能平平又野心勃勃的大儿子。   有一日,李富商病重昏迷不醒,他的大儿子与大儿子的手下趁机侵夺家产,奈何东窗事发,导致了一连串的后果相继爆发,最后李富商终于清醒,查清自己昏迷原来是被大儿子下了药,用雷霆手段解决掉这些图谋不轨的人,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家产。   这本话本,谁都知道它是在影射些什么。   太子焦头烂额之际,不免又要分出心神,派人去查封这本《桃花渊》。   可是官府越是查封,这本书在私底下流传得就越火。   这场大戏的最高潮,是被太医院掌院断言可能要撑不过去的皇帝清醒了过来。   而这场大戏的落幕,是以无法洗清自己嫌疑的太子站在祭坛之上,如屈原问天般一问再问,试图用命保住众人。   可他保不住张家。   科举舞弊为天下士人所不容,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天下士人的怒火。   他也保不住容家。   六万精锐因容国公与其子战死沙场,几无生还。   他们背后,是六万个身披缟素的家庭。   这六万个家庭也需要朝堂给予一个交代。   他更保不住自己的妻儿。   家族倾覆,丈夫自尽,太子妃无法承受住这样的痛苦打击,以三尺白绫了断余生,追随太子而去。   皇长孙有这样的父亲,被贬为庶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是帝王仁慈,又怎么可能继续像以前一样荣光加身,受万万人敬仰?   从此以后,皇长孙依旧拥有着这世间最尊贵的血统,却不再拥有与之相配的身份。   最后,唯一平安的,只有被关在刑狱司暗牢里的慕和光。   可慕和光本就无罪。   所以这位性情宽仁的太子拼尽所有,其实什么都没保住。   徒劳无功一场空。   ***   这些狰狞的、可怖的往事,汹涌向慕秋袭来。   多方势力角逐、牵扯、明争暗斗,并在局中厮杀。   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好像并不重要。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太子身死,张家、容家覆灭,是天大的好事!   慕大老爷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盖棺论定的结果,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   慕秋忽而理解了卫如流。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明知帝都暗潮汹涌,明知自己要面对怎样可怖的针对,他都要义无反顾回京城,赴这近乎必死的邀约。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在九幽深渊里日夜拷问着他的内心!   “砰”地一声轻响打断了慕秋的思绪。   有一只孔明灯残骸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到了院子里。   慕大老爷起身,踉跄了一下,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他的手臂。   站稳之后,慕大老爷轻轻拂开慕秋的手。   他慢慢走到孔明灯残骸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零散破碎的骨架。   一摸,满手都是灰。   骨架也碎得愈发厉害。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   眼里却布满泪水。   “十年前,戾太子头七那夜,我强撑病体赶去西山寺,在西山山巅放了整宿的孔明灯。”   “孔明灯映得黑夜亮如白昼。”   “可是等孔明灯坠落后,迎来的,却是更深沉的黑夜。”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太子下葬时,谥号便为“戾”。   慕大老爷慢慢站起来,在呼啸的夜风中张开了双臂,任由长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听袖袍猎猎作响。   “你当年的失踪不是意外,是人为。”   “拐走你的,是你的奶娘,她将你卖给了人牙子。后来人牙子把你带去了扬州,一路折磨你,你自幼本就娇生惯养,烧了一场,再醒来就把所有事情都忘了个干净。还好你养父查案时抓走了那个人牙子,并心善收养了你。”   在找到慕秋后,慕大老爷派人重新调查了慕秋走失一事,终于拼凑出了所有的真相。   慕大老爷缓缓说着:“你奶娘是在报复。”   慕秋隐隐猜到了:“她的亲人……是不是……”   “你没猜错,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死在了山海关里。”   慕秋心绪复杂,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   恨吗?   可谁又不恨。   宽恕吗?   她并非圣人。   痛苦突然从慕秋的脑海开始蔓延,一阵接着一阵的抽疼,慕秋疼得用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蹲下身来呜咽出声。   伴着疼痛一块儿来的,还有零散的片段。   那是被她遗忘掉的六岁之前的记忆。   “秋儿!”慕大老爷察觉不对,大步向慕秋走来。   可还没等慕大老爷走近,慕秋眼前一黑,生生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慕秋睁开眼眸,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卫如流。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睁着眼睛愣了许久,方才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慕秋身体格外虚弱无力,她努力了好久,才动了动手臂,拂过卫如流额前的发。   明明是很轻的动作,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慕秋沙哑问道。   卫如流可疑地沉默一瞬:“……你昏迷了两天,白霜找到我,我不放心,就悄悄潜了进来。”   慕秋:“……”   好啊,堂堂卫少卿,学武功就是为了潜入女子的闺房吗?   她轻轻掐了掐卫如流的脸庞,低声喊道:“卫江哥哥。”   卫如流先是一愣,旋即脸上划过诧异之色:“你想起来了?”这是她没失忆之前对他的称呼。   “我想起来了。”慕秋攥紧他的袖口,用力收紧,“我全都想起来了。”   卫江哥哥,这十年,你一定过得很痛苦很孤独吧。 第七十四章 “卫江哥哥,我抓到你了。……   -卫江哥哥,我偷溜进皇宫找你玩了。   -今天夫子教我写字,你看,这是我写的你的名字。   -你怎么能笑话我!我现在才刚刚会写字,当然没你写得好,再给我六年时间,等我长得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肯定比你写得好!   ……   -卫江哥哥,下雪了。   -卫江哥哥,冰雪消融,春天到了。   -雨后初霁,是夏天啊。   -蝉声衰绝,梧桐枯黄。卫江哥哥,一年又过去了,生辰快乐。   ……   -卫江哥哥,你说太阳和月亮,哪个离我们更远?   -我觉得是太阳离我们更远。   -他们都夸你是皎皎天上月,你看,我一伸手就抓到你了,但是我伸手却够不到太阳。   ……   “卫江哥哥,我抓到你了。”   过往与今夕在眼前交织,慕秋死死握着卫如流的袖子,用尽浑身力气,生怕自己一松手,两人之间又要再次错失十年光阴。   她根本不敢去想象,这十年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卫如流扣住慕秋垂在床边的另一只手,将她的手压下,与她十指紧扣。   他轻轻笑出声来。   “我也抓到你了。”   命运如此反复无常,所幸命运并未薄待他到底,兜兜转转,还是把她还给了他。   ……   -太阳和月亮,哪个离我们更远?   -我说,是月亮啊。   -我现在抓到太阳了。   ***   院中的山茶花悄悄开了。   馥郁芳香扑鼻。   白霜采了一束山茶花,抱进慕秋屋里,打算用花香来代替香炉里的熏香。   “小姐,你终于醒了!”   绕过屏风,看见坐在铜镜前,握着把木梳给自己懒懒梳发的慕秋,白霜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你昏迷了整整两天,大夫人他们都担心坏了。”   慕秋回头朝白霜微微一笑,温声道:“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饿。”   白霜随手将山茶花放在梳妆柜面,跑出去喊人。   慕秋放下木梳,拿起手边的几支山茶花,起身走到窗边,用剪刀剪去多余的枝叶,将它们插进花瓶里。   花香缭绕在鼻尖,慕秋微微一笑。   洗漱过后,慕秋刚用了些养胃的小米粥,慕大夫人带着大夫匆匆赶到了。   “大夫,秋儿的身体如何?”等大夫把完脉,慕大夫人急忙问道。   大夫抚了抚长须:“夫人可以放心,没什么大碍,只是慕二小姐的脉相有些奇怪。”   思忖片刻,大夫看向慕秋:“慕二小姐昏迷前后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慕秋道:“我昏迷前头突然特别疼,昏过去后感觉自己一直在做梦,再醒过来时就把我六岁之前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那就难怪了。”大夫点点头,“你以前会失忆,是因为受到了比较严重的刺激。这回恢复记忆也是同理。”   他站起身收拾医箱,给慕秋开了温补的药方,让她一天喝一次,连着用上三天就好了。   白霜送走大夫,慕大夫人坐在床边,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慕秋的脸庞,脸上仍有残留的担忧之色。   “我已经骂过你大伯了,他好端端的和你提那些陈年旧事干嘛。”   这两天,慕大老爷都是睡在书房,压根进不了主屋一步。   慕秋笑着岔开了话题:“大伯母,不怪大伯父,是我自己去问他的。而且我把小时候的记忆都想起来了,这是好事。”   “真的都想起来了?”这确实是件高兴事,慕大夫人脸上也不免露出几分笑意。   慕秋认真点头:“我现在知道娘亲是什么模样了,难怪你们都说我和娘亲长得像。”   提到容洛熙,慕大夫人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些。   很快,慕雨带着两个弟弟过来探望慕秋,有他们在活跃气氛,屋里再次其乐融融。   等慕大老爷下了衙过来,瞧见慕大夫人被几个孩子逗得满脸都是笑意,他暗暗松了口气:今晚应该不用再睡书房了吧。   得知慕秋恢复了记忆,慕大老爷拍了拍她的头顶,温声道:“这几天先好好休息。”   慕秋躺在床上休息了三天,喝完大夫开的药后,慕秋去东院给慕大夫人请安,卖了半天乖,终于问道:“大伯母,明镜院的禁足现在可以解除了吗?”   慕大夫人:“……”   她没好气地笑了笑:“难怪今天一直在卖乖,原来是有事求我。”   “大伯母,我很久没出过门了。”   “是吗,前几天跟着雨儿的马车偷溜出府的人是谁?”   慕大夫人点了点慕秋的额头,真当她不知道啊?   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看着慕秋哀求的神情,慕大夫人心下一软,沉沉叹了口长气,无奈道:“行了行了,解掉吧,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秋儿好。   可是秋儿足够有自己的主见,她以为的好,真的是秋儿想要的吗?   慕大夫人有些茫然,忽而感觉到有人揽过自己的肩膀,然后慕大夫人被慕秋抱住了。   慕秋的声音里满是歉意:“大伯母,抱歉,我的任性让你担心了。”   但在卫如流的事情上,她有属于自己的坚持。   ***   朱雀大街是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四通八达,茶坊与酒肆星罗密布,招摇的旗帜在街道翻飞飘舞,房屋鳞次栉比,行人马车如流水不绝。   三五书肆位于朱雀大街北侧,是全京城都数得上号的大书肆,既卖书也刻书,至今已经有了三十多年的历史。   一大清早,书肆便热闹起来,一楼和二楼都有不少客人。   张武是书肆的伙计,在这里干了有十几年,他笑着将客人送出门。   门口停了辆马车,从马车里走下来一位穿着鹅黄色长裙、头戴帷帽的姑娘。她抬头看了眼书肆的招牌,向大门走来。   这位姑娘一看就非富即贵,张武殷勤迎上前招待:“姑娘需要看些什么?”   慕秋说:“我想买些话本。”   “姑娘这边请。”张武带着慕秋走到一面书架前,“这里全都是,姑娘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慕秋随手拿起一本翻看:“最近有什么出名的话本?”   张武笑道:“姑娘手里这本《芙蓉面》就是近来卖得最好的一本。”   说着,他从书架底层又抽出一本:“这也写得极好,京中有不少贵女都喜欢。”   慕秋接过这本,又问:“我刚到京城不久,受家中长辈所托,想要买以前畅销的话本。听说三五书肆里什么话本都能找到,不知是不是真的?”   张武自豪地挺了挺胸:“这话是有些夸张了,不过在我们书肆里找不到的话本,姑娘去别的书肆肯定也找不到。”   请慕秋在此地稍等片刻,张武去将往年的畅销话本搬来,足足装满了一个小箱子,恰好能被一个成年男人抱在怀里。   慕秋仔细翻过每本书,也没问价格,高兴笑道:“确实很齐全,家中长辈看到定然欢喜。这一箱子的书和我手里这两本都要了。”   每本话本价格不贵,但全部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张武就喜欢如此干脆的客人,越发殷勤:“好嘞,我这就给姑娘算账。”   “等等——”慕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散了些,她指着箱子,冷着脸,“你是不是看我刚到京城,所以在哄我?”   张武懵了:“姑娘何出此言?”   慕秋脸上带着愠色:“家中长辈提过一本叫《桃花渊》的话本,说是只闻其名,却没能拜读过。我看过了,你这里怎么没有?!”   《桃花渊》这三个字一出,张武吓得环视四周。   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听到这番话,张武才惊疑不定地拍了拍胸口。   “姑娘慎言,这……这话本可说不得……”   慕秋皱了皱眉,迟疑道:“莫非里面有什么隐情?”   “唉,这……”张武语塞,“总之这本书是官府的禁书,不仅仅是我们家,这京城任何一家书肆都不会有卖的。除了那本外,其它的箱子里面都有。”   “禁书?那写话本的作者是不是……”慕秋比了个杀头的姿势。   张武明显不想再透露下去,慕秋往他袖子里塞了一块沉甸甸的银元宝:“你若是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可以再给你一个一样的。”   这银元宝少说也有十两,抵得过张武半年的月俸。   谁不贪钱啊,张武忙将银子塞进怀里。   环顾左右,确定没有其他人靠近,张武压低了声音。   “姑娘找我打听,还真是找对人了。这话本的作者叫六笔,在写《桃花渊》前也写过几本,可惜没有任何水花,他的《桃花渊》火了后,我们店里还印了不少他以前写的书,后来《桃花渊》被查封,我们也不敢再卖他的书了。”   慕秋若有所思:“这六笔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武实诚摇头,“但应该是个很有钱的公子哥,他的话本都是自己印好之后拉到书坊卖的。”   “你们这儿还有六笔以前的书吗?”   “没了,全部都毁掉了。姑娘,我只知道这么多,再多的我真不清楚了。”   慕秋见好就收,又给了张武一个银元宝:“这么邪门的书不看也罢,其他这些,你帮我包起来吧。”   张武欢喜应了声好,提着一箱子话本走去柜台。   慕秋落后几步,垂眸思索。   奇怪。   太奇怪了。   这几天闲着没事做,慕秋一直在翻来覆去回想慕大老爷说过的那些话。慕大老爷提到的人和事里,慕秋觉得最古怪的就是《桃花渊》这本书,所以她今天一出门就直奔三五书肆。   听完张武说的这些,慕秋心里的疑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越发加重。   “哎,江管家,您来啦。”张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慕秋下意识抬头看去。   被称作“江管家”的中年人打扮格外富贵,也不知是哪个府上的管家,他与张武聊了两句,就径直上了书肆二楼。   慕秋收回打量的目光。   刚结好账,街道外传来一阵敲打铜锣的声音。   不少人被铜锣声吸引,走出外面凑热闹。   “咦,这不是刑狱司的人吗?”   “他们这是在缉拿犯人吧,怎么整得像唱戏一样。”   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向两侧避开,百姓们边凑着热闹边议论纷纷。   沈默骑在高头大马上,怀里抱着个铜锣,一列手下在他身后排开。   李自被扒去身上的官袍,光着脚,双手用粗壮的绳索捆着,绳子另一头握在沈默手里。   李自已经被绑了一路,跌跌撞撞,脚底都是血痕,脸上满是痛苦与敢怒不敢言。   沈默又敲了敲铜锣,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给全帝都百姓介绍李自。   “我身后这个犯人叫李自,平阳苏城人,建元四十三年进士。为了荣华富贵抛弃青梅竹马的表妹,担心表妹会阻碍自己的前程,还雇了一伙马匪杀他表妹。”   “表妹侥幸逃脱,有冤屈无法伸张,就求到了我们大人这里。”   “我们卫大人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陈世美,于是派我把李自抓去刑狱司大牢。”   “我寻思着,这种男人不应该仅仅只是受到律法的制裁,还应该在大庭广众下丢脸,让大家都看看他的真面目,你们说我做得对不对!”   话落,沈默哐当一下,用力敲打铜锣。   人群中有不少人高声喊道:“对!”   慕秋在人群中,乐不可支。   卫如流以前可都是任由别人骂他,不屑也懒得做解释,现在终于会让自己站在有道理的那方了。   他这明显就是在公报私仇,但经过沈默这么一宣扬,谁不拍手高喊一句“李自活该”。   慕秋刚想跟着人群一块儿喊“对”,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钳住了她右手边身材矮小、面上有痣的中年男人,轻轻松松就将有痣男人摔翻在地。   穿着黑靴的脚踩着有痣男人触碰到慕秋的右手,狠狠碾了几下。   有痣男人几乎以为他的手被踩断了,吓得痛呼出声,脸色惨白。   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有痣男人怒骂着先发制人:“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嘛突然打我!”   慕秋回眸。   卫如流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他垂下眼,冷若深海的眼睛盯着有痣男人,微弯下腰,从男人腰间扯出一个钱袋子。   有痣男人脸色大变,色厉内荏嚷道:“这是我买给我儿子的。”   卫如流冷笑。   钱袋子呈杏色,由丝质布料裁制而成,显然不是这个衣着普通的有痣男人用得起的。   慕秋微讶,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   “偷东西的手艺不错。”慕秋安心待在卫如流身后,也不知是在赞扬还是在嘲讽,“可惜你选错了人。”   卫如流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这里的动静早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刑狱司的侍卫小跑过来,因卫如流穿的是常服,侍卫朝卫如流恭敬地点了点头,拖走有痣男人。   看热闹的人群散开,卫如流和慕秋走到静谧的巷子里。   卫如流握着钱袋子没有给慕秋。   这被其他男人碰过了。   慕秋也没要回来:“还好被你发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慕秋笑着解释:“主要是没想过有人会偷它。”   卫如流垂眸,这才第一次看清了钱袋子的模样。   有几分眼熟。   里面还逸散出馥郁的香味,闻着很熟悉,他今早在衙门里似乎就闻到过。   他迟疑道:“这是我给你的?”   “是啊。”慕秋手指轻巧,解开了封口,里面的山茶花瓣露出来,“里面没银子。”   她就是拿这来当香囊的,那小偷看到她腰间的钱袋子鼓鼓胀胀,估计以为里面都是银两,这才起了歹心。   卫如流觉着自己的心也像这钱袋子一样鼓鼓胀胀的,漂浮不定,直到牵住了她才落回实处。   他当时随便找了个钱袋子给她装栀子花。   原以为她早就把钱袋子扔掉了,没想到她竟一直留着,还拿这个钱袋子来当香囊用。   卫如流将它收起来:“出门了怎么没来找我?”   “你今天不是休沐日。”   慕秋带着卫如流朝自家马车走去,她离开了一会儿,再不回去白霜他们要急坏了。   “我原本想着中午再去找你一块儿用午膳的,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   卫如流迁就着她的步子,与她并肩走着。   慕秋今天插了根蝴蝶形状的簪子,蝶翼轻薄,行走之间恍若蝴蝶振翅,光影穿透镂空处,洒在她乌黑柔顺的长发上,像是在亲吻她的头发。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慕秋问道。   “欣赏李自游街示众,顺便打算去趟驿站附近。”   “驿站?”慕秋一愣,“和北凉使团有关?”   卫如流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墨纹笺,放在指尖把玩。   他神情玩味。   “北凉使团里,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想要私下见我一面。”   ***   沮浚只是北凉使团里的小人物。   长相平平,能力平平,官职平平,所以他很轻而易举地出了驿站,甩掉几个跟梢的尾巴,又绕过一条巷子,终于来到一家茶庄门口。   沮浚环顾左右,这才低着头走进茶庄,被茶庄的仆人引进一间包厢。   包厢里空荡荡的,对方并没有提前来。   沮浚皱了皱眉,这和他以为的有些不一样,难道对方不应该很着急见他吗?   他压下心头急躁,等待客人赴约。   卫如流是踩着约定的时辰到了。   不早也不晚。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眉目俊俏的小侍卫。   小侍卫穿了身黑衣,本属于卫如流的玉佩系在了小侍卫的腰上,长发全部梳在脑后,马尾随着走动而轻晃,眉间的几分英气淡化了柔媚之色,乍一看去,雄雌莫辨。   沮浚冷冷盯着进屋的慕秋,目光不善:“我在信上说了,只能你一个人前来。”   卫如流煞气极重:“你再这么盯着她,我不介意北凉使团多个瞎子。” 第七十五章 端王最信任的幕僚——江安……   包厢里的气氛陡然凝滞。   沮浚嗅到了在黑暗中肆意滋长蔓延的危险,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手伸向腰间朴刀。   在手指即将碰到刀柄前,他险险回神,脸上带着些惊疑未定的后怕。   对方那句话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   这位卫少卿能走到今天,绝不是少谋寡断之人,沮浚也不愿与卫如流闹翻,别开眼睛,挤出几分微笑:“卫少卿能保证你身后这位姑娘可信就行,请坐。”   女扮男装的事情被直接点破,慕秋微微一笑。她换男装进茶庄只是一时兴起,外加不想直接暴露身份。   沮浚退让,卫如流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他坐下来,给慕秋倒了杯茶。   茶是今年的新茶。   汤色清澈,橙中透红。   雾气氤氲而上,连带着清雅茶香袭来,应是上好的岩茶。   慕秋捧着茶杯,低头喝茶,那认真专注的模样,仿佛自己跟过来真的只是为了蹭茶水的。   一壶茶喝得差不多了,沮浚重新沏茶:“卫少卿应该不认识我吧。”   卫如流将他沏茶的手法纳入眼底,此人各方面都显得平平无奇,却有一手极精湛的沏茶技术。   “沮浚。在使团中负责文书整理。”   沮浚表现得有些受宠若惊:“我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不会被人注意到。”   卫如流表现得极有耐心:“我的下属里,有不少像你一样特质的人。”   新的一壶茶沏好了,沮浚将三人的茶杯一一满上:“原来如此,当年容老将军选中我,将我安插进北凉军队里,应该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吧。”   他这句话仿佛是随口道来。   卫如流和慕秋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是大燕安插在北凉的暗探?”慕秋出声试探。   绵软清柔的声音入耳,沮浚微笑,眼角皱纹堆叠。   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了。   头发花白交错,背脊佝偻得厉害。   “确切的说,曾经是。”   沮浚咳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样丝绸包裹的东西。   揭开缠绕在外围的柔软丝帕,露出边角早已褪色的令牌,沮浚将它小心放在桌面上,眉眼间透出几分感伤和怀念:“不知卫少卿可认得这块令牌。”   令牌以黑色为底,上刻纵横虎纹。卫如流似是回想起些什么,漆黑眼底浮现一丝阴翳暗色:“这是虎贲暗卫令。”   虎贲军,正是世代镇守在边境的那支军队的名字。它由太|祖皇帝卫浩歌一手组建而成,战功赫赫,历大大小小近千场战役,几无败绩。   唯一可以追溯的败绩,正是十年前的山海关大战。   那一败,败得大燕再无虎贲军。   如今沮浚能拿出暗卫令,他说话的可信度自然能增加些许。   “卫少卿果然见多识广。”沮浚轻轻摩挲着这块令牌,下一刻,他话锋倏忽一转,“不过这块令牌不是我的。”   “你很珍视它。”令牌边缘被摩梭得很光滑,起伏的纹路里几乎没有暗藏任何泥垢,慕秋问,“这块令牌,是你亲友留下的?”   “不。”沮浚摇头,“它来自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同僚。”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   沮浚的父母是北凉人。   但据他所说,他其实是大燕人。   边境这个地方,这座城池今天是北凉的,明天可能就易主成为大燕的。沮浚出生那天,那个小城池恰好是大燕的领地。   生活在帝都的孩子可以面临很多选择,他们可以选择进入书塾读书识字,可以选择学一门手艺谋生,但在边境只有一种选择——当兵。   不是因为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高尚理想,只是单纯的为了混口饭吃活下去。   而沮浚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他被容老将军救过,伤好之后直接留在了虎贲军里。   “我欠容老将军一条命,所以在容老将军问我是否愿意前往北凉当间谍时,我答应了。但是……那时候年轻啊,把很多复杂的事情都想得简单了,我这人过不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当间谍有什么好的,把命悬在刀尖上——”   说到这里,沮浚指了指卫如流,哈哈一笑。   明明是在笑着,可他的笑声却充满悲凉。   “这一点我倒是佩服卫少卿。暗中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性命,但你不仅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还一步步走回了这皇权中心,非常人所能企及也。”   卫如流对这番吹捧无动于衷,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催促道:“继续。”   沮浚脸上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他面无表情道:“来到北凉一年后,我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于是我出卖了专门与我进行联系的同僚,用他的命换了升官发财娇妻美妾。人尝到了甜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容老将军看中我的能力,却没想到我的能力反而成了大燕暗卫的催命符。”   沮浚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本应是跌宕起伏、几经转折的人生,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平淡到了极点。   慕秋捏着茶杯,微微拧了眉头。   但担心误了卫如流的正事,慕秋重新垂下头,没有当场表露出自己对沮浚的反感。   沮浚却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姑娘看不起我这种人很正常,可设身处地,姑娘又能比我好上几分。”   这些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最擅长的就是高高在上的刻薄指责,根本不能感同身受。   动气说了这番话,沮浚迅速扫了卫如流一眼。   他还记得刚刚自己对这位姑娘态度不善,卫如流那沸腾的杀意。   然而这回他这么明晃晃指责,卫如流不仅没有半分失态,反倒端起茶杯慢慢抿着茶水,似乎是在……等着看好戏?   慕秋不想给卫如流惹事,但沮浚主动提及了她,慕秋也没有再避让。   她抬眼看着沮浚,平静道:“沮大人,我是看不起你,但在这之前,是你自己先看不起自己。”   沮浚表情一僵。   “你确实应该佩服卫少卿,你处境之艰难不如他百分之一,可他从未如你这般自弃过。”慕秋娓娓说道,“我也不劳沮大人操心,在朋友遇到险境时,我绝不会独自苟全。”   沮浚眯起眼,上下打量慕秋。   但很快,卫如流那冷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又让他不敢再造次。   沉默片刻,沮浚取过旁边那碟花生,自己抓了一把,剩下大半碟都推到卫如流和慕秋面前,边剥着花生边冷淡道:“也许确实如你所言吧。”   吃了两颗花生米,沮浚环顾桌案,没找到酒,愈发意兴阑珊。   “再后面的故事就更加无趣了。”   “叛徒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日夜不能寐,后来有一日,叛徒意外偷听到军帐里的对话,得知大燕所有的军事部署都被北凉提前知晓……”   “六万人的命就在这个卑劣的叛徒一念之间。他舍弃了好几个兄弟的命换来了荣华富贵,却没有失掉最后的良心,跑死了马赶去山海关——”   “就差一步!”   沮浚失笑,笑着笑着哭了出来。   “只差一步就能挽回局面,只差一步那六万军队就不会闯进那处绝地,被北凉生生坑杀而死!”   “我站在那里,我的脚下,是六万具还温热的尸体!!!”沮浚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几近疯魔。   那是日日夜夜缠绕着他的梦魇,是他十年来都不敢直视的罪孽,在梦里说着梦话,他都不敢将这些话倾吐出哪怕半句。   如今隔了十年光阴,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一吐为快的机会。   慕秋头皮发麻。   那六万具尸体不是与她毫无关联的存在,里面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小叔。   她险些要控住不住脸上的表情,温热的掌心忽而覆着她的手背,给予慕秋无声的安抚。   卫如流完全没受到他情绪的感染,认真审视打量着沮浚,似乎是在评判他的话是否可信。   沮浚渐渐平静下来。   他用袖子擦去眼泪,满脸狼狈。   “就在我即将晕死过去前,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   山海关暴雨三日未绝,仿佛是六万英灵流不尽的血与泪。   尸山血海,死气横生,又恰逢深冬寒霜,天地间生机断绝。   直到有一青衣男人,撑着把油纸伞,缓缓来到山海关。   伞沿低垂着,天地昏暗着,就在沮浚即将昏死过去前,青衣人微微扬了扬伞沿,露出藏在伞沿下的半张脸。   ……   “很多年来,我都以为自己那时是出现了幻觉。”沮浚自嘲而笑。   卫如流眉心蹙起:“你知道那个青衣人是谁?”   “原本并不知道,但前几天拜见你们大燕端王时,我看到他了。他就站在端王身侧,是端王最信任的幕僚——江安!”   屋外泼起了滔天大雨,重重砸在屋顶上,仿佛老天爷也在震怒。   雨水随风潜入室内,灌得人心口微微发凉。   沮浚情绪起伏过大,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半晌才苦笑继续道:“一边是叛徒所言,一边是端王最信任的幕僚,信与不信,都由你们。”   “这回我极力争取到了出使大燕的机会,只是想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十年了,如今我也算是解脱了……”   沮浚缓缓起身。   这一番话似乎是耗尽了他极大的心力,以至于他现在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往外走了两步,沮浚又再次停下脚步。   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   “前段时间,卫少卿曾在大早朝上据理力争,护一女子无需去北凉和亲……”   沮浚慢慢说着,忽而转身跪倒在地,向着慕秋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沉重的响头。   ***   沮浚走了。   茶室重新恢复静谧。   慕秋心情有些沉闷压抑,支起了茶室的窗透气,却被飞溅而入的雨水打湿干燥的手背。   碟子里的花生几乎没人动过,卫如流慢慢剥着花生,将花生米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碟子里,推到慕秋面前,又随手泼掉沮浚沏的茶水,重新给慕秋泡茶喝。   他的泡茶手法比沮浚更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慕秋吃着他剥的花生米,看着他泡茶,心情渐渐恢复了宁静。   “他说的话,你信几成?”   “九真一假。”   “假在哪里?”   “一个自幼生长在边境、普普通通的北凉官员,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是被人刻意安排出现在我面前的。”   这是沮浚话中最大的破绽。   但除了这点外,卫如流并没有察觉到其他问题。   慕秋问:“站在沮浚后面之人……会是谁?”   卫如流回:“不好说,不过对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这分明,就是要借他这把刀去杀端王。   但无论沮浚有没有说谎,江安这个人都值得深入查一查。   ***   暴雨依旧下着。   天阴沉得可怕,乌云厚重,层层倒灌而下,满是风雨欲来的气息。   街巷里几乎没有了行人。   这里的地段年久失修,道路积水严重,沮浚挽着衣摆淌水而过,脸上带着放松的笑容,警惕心也降到了最低。   寒芒突兀闪现,划过沮浚脖颈。   “为……为什……”   轻薄刀刃照见沮浚错愕震惊的神情,下一刻,温热鲜血成线状喷洒而出。   话未问完,沮浚的身躯已沉沉砸在地上。   轰隆隆的雷声下,那块被丝绸仔细缠绕着的虎贲暗卫令从他的怀里慢慢滑落,落进一滩污水里,被腐朽的污泥埋没。   杀他的人用雨水洗净刀锋,从污泥里捡起令牌,转瞬便消失在了这方天地里。   血水从沮浚的尸体处向四面八方蔓延,宛若狰狞的蜘蛛网,而他的性命就是被捕获的猎物。 第七十六章 还已故者公道,令未亡者安……   “沮浚死了?”   卫如流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昨日暴雨如注洗荡人间,大雨过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刚刚修葺过的卫府也在这场雨水的冲刷下洗去浮尘,呈现出焕然一新的场景。   一场秋雨一场寒,简言之裹了件金色袄子,缩在太师椅上,头疼道:“是。”   沮浚再怎么没有存在感,那也是使团的成员。他一日未出现,使团的人发现之后找上京兆尹府,京兆尹府散人去找,这才在今天中午发现了他的尸体。   卫如流身体前倾,追问道:“死因是什么?”   沮浚死的时机太巧合了。   他死的那条巷子距离茶庄并不远,平日里极少有人经过,显然是出了茶庄回驿站的路上被人灭口的。   现如今这个案子交由大理寺来侦破,简言之最清楚其中内情:“利器割喉,气绝而亡。”   “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物品?”   “没有。”   “令牌一类的物品呢?”   “只有使团身份令牌。”简言之狐疑地看着卫如流,“你怎么这么关心沮浚这个人?他其貌不扬,要不是出了事,我都不知道使团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慕秋下意识扫了卫如流一眼,却见卫如流低头把玩腰间玉佩,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   很显然,卫如流不打算向简言之透露昨天茶庄的对话。   慕秋也默默垂下了眼睛。   正在沉默时,穿着捕快衣服的郁墨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鸡腿。   郁家是有名的大族,京兆尹是郁墨险些出了五服的堂叔,前些天她闲着没事做,走了京兆尹的关系领了个捕快的差事。   按照郁墨的说法,在京兆尹府当差,这帝都的绝大多数事情都能掺和上一脚。   咬了一口鸡腿,郁墨不满:“卫如流,你家厨房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鸡腿。呸,还是昨夜剩下的。”   说罢,恶狠狠又咬了一大口,撕扯出一大块肉。   郁墨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努力把这一大块肉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慕秋怕她噎着,忙给她递茶水拍后背:“怎么这么饿,中午没吃东西吗?”   郁墨拍了拍胸口,总算把那块肉咽了下去,闻言一脸苦涩:“不仅是中午没吃,早上也没来得及吃饭。沮浚死了影响太大,我堂叔把我直接提溜到京兆尹府,命我跟着大理寺查这个案子。”   两国交战都尚且不斩来使,现如今北凉使团的人在大燕帝都被当街杀害,要是大燕这边不能给北凉使团一个交代,绝对会影响两国接下来的和谈。   说不得大燕还得割舍一部分利益来平息北凉的怒火。   帝都接下来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郁墨和简言之吃了顿饭就匆匆离开了。   厅堂里只剩下慕秋和卫如流两人。   慕秋看着卫如流,笑而不语。   卫如流翻看着沮浚死亡一案的卷宗,没抬头:“你是不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不把见过沮浚的事情告诉简言之。”   慕秋应了一声“是”。   卫如流合上卷宗,递给慕秋。   慕秋接过,不急着看,虚虚握在自己手里。   卫如流问:“你听说过简家的祖训吗?”   慕秋摇头。   她对六大家族的隐秘知之甚少。   “你把六大家族的事情都与我说说。”   卫如流极有耐心,娓娓将六大家族的事情道来。   这六大家族里,容家是将门,多出领兵的将才;   慕家和江家是文臣风骨世家。   那个叫江安的幕僚正是出自江家。   张家是后族,本朝传承了五位皇帝,张家出了两位皇后;   郁家是海匪发家,在江海上的势力不容小觑;   简家富贵雍容至极,素来明哲保身,不像张家那样与皇室有所牵扯,依照祖训,简家无论儿女,娶妻嫁人都不会考虑皇室,也不会掺和进皇位争斗之中。   听到这里,慕秋顿时了然:“简家先祖有大智慧。”   卫如流微微一笑。   江安背后站着端王,身为端王最信任的人,如果江安出了事,端王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   简言之单纯调查沮浚身死一案还好,他要是往深了查,势必会违背简家的祖训。   何必令他为难。   慕秋也想通了这一茬。   说起来,昨天刚见过沮浚,转头他就死了,慕秋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出卖自己的同僚,与叛国同罪,更别说沮浚是真的叛国了。   他十年前便是该死之人。   “江安的事情,你调查得如何了?”慕秋转而问道。   “还需要一段时间。”   慕秋奇道:“你在查什么事情?”   “十年前,山海关大战时,江安身处何地。”   想要印证沮浚有没有说谎其实很简单,有些事情,只要是做了,就总会留下痕迹。   不过隔了整整十年,哪怕是以刑狱司遍布天下的耳目,这件事也不好查,短时间内很难出一个结果。   卫如流暂时将这件事压下去,转而道:“府里已经重新修葺好了,我带你在府里到处逛逛,你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   慕秋下意识问:“你的寝卧可有什么大改动?”   直到瞥见卫如流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慕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问了些什么。   明明问这句话时没有别的含义,但落在耳里,不免绵延出几分轻佻的暧昧来。   “我……”慕秋忙解释道,“我做的噩梦里出现过好几次寝卧,所以才脱口而出。问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卫如流轻轻笑了一声:“我确实多想了。”   慕秋刚想解释,就听见卫如流继续道:“我在想,简言之以前有句话说得很好。”   他直直望着她,漆黑眼眸露出异样的神采,仿佛在暗示她追问。   慕秋直觉追问下去会让氛围越发暧昧,却不免被他所蛊惑:“……他说了什么。”   卫如流将慕秋的手腕递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纤细白皙的手腕顿时露出一圈浅浅的牙印。   不疼,但慕秋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因他唇齿的热度。   “他说,卫府太冷清了,我该成亲了。”   “……”   “慕姑娘觉得他说得对吗?”   “……”   “慕姑娘?”   慕姑娘……慕姑娘觉得这个登徒子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成亲是急了点,但定亲总该提上日程。   于是她回到家中,趁着三位长辈都在一块儿,轻声道:“过几天是我娘的忌日,大伯父,大伯母,父亲,你们觉得卫如流在法会上露面合适吗?”   “啪”地一声,慕大夫人没拿稳茶盖,直接把茶盖摔坏了茶盏上。   慕大老爷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沉沉叹了口气,倒没有太失态。   慕二老爷没发现不对,拿起桂花糕,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说起来,前几日卫少卿在大早朝上为你仗义执言,怒斥群臣,这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谢他。”   咬了一口咽下,突觉不对劲,慕二老爷抬头,举着缺了一块的桂花糕,愣愣看着慕秋。   “等等,秋儿,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慕秋用指背蹭了蹭鼻尖,讪讪笑了下。   慕二老爷脑中巨震,心跳陡然加剧,慌忙又吃了口桂花糕平复心情,看向自家大哥。   慕大老爷点头,肯定了慕二老爷心中的猜想。   慕二老爷又转去看慕大夫人,眼里的光摇摇欲坠。   慕大夫人狠狠拧眉。   慕二老爷险些被嘴里那口桂花糕噎死::“大哥,大嫂,你们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慕大夫人回过神,哼了一声,不满道:“若不是卫如流看上了秋儿,他怎么会在大早朝上为秋儿说话。”   慕二老爷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气得险些跳脚。   亏他刚刚还在夸卫如流。   呸,什么仗义执言。   那分明是无利不早起,有所图谋才对!   秋儿丢了十年,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奢求与这个女儿关系多亲近,只愿她余生平安幸福。   这个卫如流想做他女婿?   想得美!   “不合适!”慕二老爷恨恨拍桌,用力强调,“这可太不合适了!”   慕秋:“……”   爹你方才可是第一个开口同意此事的,改口这么快真的好吗。   忽视掉女儿的目光,慕二老爷改口改得毫无心理障碍。   “爹在翰林院里有几个下属还未婚配,皆是出身名门、年少高中的人物,皮相也颇为俊逸,你等着,爹明日就把他们的画像送到你桌案前,你慢慢挑。”   “要是都看不上那也没关系,爹和白云书院院长、国子监祭酒私交都不错,过两天爹带你去白云书院、国子监游玩一番,你尽管挑花眼。”   慕大老爷:“……”   有这么对自己女儿说话的吗。   “二弟!”慕大老爷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你这成何体统!”   沉默许久,慕大夫人长叹一声,竟是第一个松了口。   “让他来吧。”   “正好,我有些问题想问他。”   ***   日光破开云层,化去蒸腾的雾气,洒遍整个西山寺。   慕家人早早就到了佛殿,等着法会开始。   陆续有亲近的人家派家中小辈或是管事送来奠仪,慕二老爷负责接收奠仪表示感谢。   他正与一位晚辈聊着天,余光瞥见又有人送奠仪来了,招呼的话脱口而出:“多谢,奠仪直接放下——”   话说完,慕二老爷才看清卫如流的脸。   慕二老爷打量着卫如流,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卫如流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牙色长衫,明媚的日影于他衣袍流转,柔和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斜飞入鬓的眉眼,以至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软化了下来,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他行礼时,眼眸微垂,俯身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再怎么挑剔,慕二老爷都挑剔不出一丝毛病。   这个年轻人,在十年前险些成了他的女婿,现在又险些要成为他的女婿……   慕二老爷真是……心情复杂。   “慕大人。”卫如流恭敬行了一礼,“这些是晚辈命人准备的奠仪。”   慕二老爷不冷不热道:“卫大人的官阶比本官高,以晚辈自居,是折煞本官了。”   卫如流对慕二老爷的态度并不意外。   再行一礼,卫如流道:“晚辈不打扰大人,这就先进去了。”   沈默和其他几个下属放好奠仪,卫如流独自走进佛殿里。   一入佛殿,卫如流便看到了慕秋。   她正在一根接着一根点着香烛,神情认真。   卫如流没有上前打扰她,默默站到角落,等着法会开始。   法会从早上持续到晚上,许多人都坚持不住,中途悄悄离场去吃东西,卫如流依旧站在角落里,陪慕秋参加完全程,对慕大夫人、慕雨他们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月上枝梢时,法会终于结束。   卫如流正准备上前去扶慕秋,却被婢女打扮的霜露拦住了去路。   霜露俯身行礼,低声道:“卫大人,我们家大夫人有请。”   卫如流眼神微凝,脚步一拐,示意霜露带路。   偏殿里燃着烛火,慕大夫人坐在里面歇脚。   桌案上摆着两盘早已冷掉的菩提糕,这是西山寺特产的一种糕点,一日没吃东西的慕大夫人也不挑剔,吃着菩提糕垫肚子。   刚用手帕拭净嘴角,霜露便领着卫如流进来了。   慕大夫人放下手帕,指着对面的椅子:“坐吧。”   她还不至于在这些小事上为难一个晚辈。   卫如流行礼坐下,婢女奉上一杯泡好的热茶。   “要先吃点东西吗?”慕大夫人又问。   卫如流道:“多谢夫人,不过不必了。”   “嗯。”慕大夫人点头,“我找你过来的用意,你应该清楚。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了。”   慕大夫人确实开门见山。   她开门见山地说:“在没清楚你身份之前,我很属意你当我的侄女婿。但在清楚你身份之后,曾经有多属意你,就有多不赞同。你面临的几乎是必死的局面,我不希望秋儿刚嫁人就要为你担惊受怕,甚至要年纪轻轻为你守寡。”   卫如流不由一笑。   这话,说得确实有够直白了。   他点头,平静道:“我能理解。”   慕大夫人接下来的话越发冷漠:“我知道,若论才干、容貌、气度,以及对秋儿的情谊,你都不缺,可你的出身就摆在那里,谁也无法改变。除非你能为秋儿放下仇恨。”   慕秋被霜露引到偏殿门外时,恰好听到了慕大夫人的质问以及卫如流的回答。   他音色清润,带着不可回旋的坚定:“很抱歉,不能。”   慕秋顿时晓得大伯母为什么要命霜露把她带来偏殿了。   她没有推门而入,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惊扰站在屋内的人,站在门外,安静听着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殿内的慕大夫人皱了皱眉,退了一步,又问道:“若我同意你与秋儿的婚事,在你们成亲后,你可愿抛下在京城的一切,带她离开京城?”   卫如流依旧拒绝:“晚辈不愿。”   慕大夫人冷冷一笑:“不愧是刑狱司少卿,当真执着。那我再问你,你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出事吗?”   这个回答依旧没有做任何思考:“不可以。”   慕大夫人气得拍了下桌子,腕间的玉镯子磕得生疼,她却顾不得在意这些许疼痛,眼里烧着滚滚怒意:“那敢问卫少卿,你凭什么求娶我的侄女!”   夜色浓重,冰凉的风吹拂起慕秋的裙摆,凉意从她的脚踝处一路向上攀,汲取她身体的凉意。   霜露下意识看了慕秋一眼,神情忧虑。   寻常女子听到那位卫大人的回答,怕是要当场气疯了吧。   可令霜露诧异的是,慕秋不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唇角还微微弯了弯,眼眸盛着月色与笑意。   二小姐……是气极而笑了吧。   殿内缄默片刻,对话依旧在继续。   “夫人方才问的三个问题,在晚辈看来,其实都是一个问题。”   卫如流终于开了口。   他垂下眼,望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却布满薄茧的手。   这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   “夫人希望晚辈放下仇恨,保全自己。”   “可是十年前那件事,死去了太多的人,晚辈的人生也被彻底颠覆,就连慕秋和慕大老爷,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如果连晚辈都选择放弃追查,那已故者怕是永远都得不到公道,未亡者也永远都无法安宁。”   被颠覆的人生很难重新扳回原来的轨道,但被岁月掩盖的真相始终应该大白天下,还已故者公道,令未亡者安宁。   山林风声萧萧,干枯的树干被吹得簌簌摇晃,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呜咽声,像是深山有狼在嚎叫。   这天地间的声音,衬得卫如流的这番话越发萧瑟。   在面对艰难的险境时,他又何尝没有过一丝一毫的软弱与退却?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在拉着他,在拽着他。   只要一闭眼回想起那些画面,卫如流心中的软弱就会消散个干干净净。   卫如流慢慢收紧自己的手,看向出神的慕大夫人,声音渐渐低沉轻缓:“晚辈清楚,在夫人心中,我绝不是慕秋的良配。”   背负着血海深仇,隔三差五遇到仇杀暗算,名声不好,脾气不好,手里还沾染有太多血腥。他能罗列出自己的种种不好。   所以面对慕二老爷和慕大夫人的暗暗为难,他很平静,甚至有些高兴。   慕秋的家人始终在为她考量,站在她的角度替她着想,他如何不欢喜。   可她依旧心仪他。   在知道他的种种不好后。   他卫如流不是无私的圣人,明知道她心仪他,凭什么不死死抓着她,而要松开她的手,让她去和那些世人眼中的良配举案齐眉?   卫如流吐了口积压在心底的郁气,认真而慎重道:“晚辈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但可以保证慕秋的安危。无论我事成事败,她都不会受到我的牵连。”   “定亲后,我名下所有田产商铺都会转到她名下。”   “若我不幸身死,我所有的暗卫都会转而效忠于她。”   顿了顿,卫如流微微苦笑:“当然,我知道这些东西她都不缺。”   可这确实是除了性命外,他能拿出的所有东西。   卫如流无奈叹息:“若夫人还有什么顾虑,尽管提出来,需要晚辈做出什么许诺,也都尽管说。”   慕大夫人呆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惆怅出声:“当年你与秋儿订婚前夕,秋儿的母亲总是在我面前笑,说还好下手快,才给秋儿找了个这么好的未婚夫。若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是她,她定然会马上同意这门亲事。”   “罢了。”慕大夫人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处时,又停下脚步,“等北凉使团走后,来家里吃顿饭吧。”   大门打开,殿里的烛光倾洒而出,融进屋外的苍茫月色。   慕大夫人看着站在门口的慕秋,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微笑道:“里面有糕点,虽然冷了,但可以垫垫肚子。”带着霜露离开了此地。   慕秋迅速迈过门槛,奔到卫如流身前。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弯下腰,用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双手捧着卫如流的脸庞,抵着他的额头。   卫如流坐在椅子上,伸手搂着她的腰,用内力慢慢帮她驱走身体的凉意。   片刻,卫如流笑道:“其实刚才还有一句话没说。”   慕秋闷声道:“什么话?”   卫如流施了巧劲,让她坐在他膝上,他捻起一块菩提糕,送到她嘴边,喂着她吃了两口,才慢悠悠道:“这句话不适合对长辈说,只适合悄悄告诉你一人。”   他低着头,柔软的唇畔贴在她耳畔。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蜗处,激起阵阵战栗与酥麻。   “这世间任何一人想取走我的性命,都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可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要我的命,只要说一声就好了。我心甘情愿引颈受戮,甚至会在你取我性命时,助你一臂之力。”   绵软的菩提糕堵在嘴里,苦涩从舌尖处蔓延开。   慕秋咽下嘴里的糕点。   她的眼眶倏忽泛起温热。   担心卫如流看出异常,慕秋搂住卫如流的脖颈,埋首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我信你。” 第七十七章 一旦出手,双方便是不死不……   酸涩从心底一层层漫过心尖,汹涌的情绪几乎将慕秋淹没。   她知道,卫如流没有说谎。   哪怕是在那个荒诞的、诡异的、曾经扰得她不得安眠、令她避之不及的噩梦里,他依旧做到了他所许诺的一切。   她幼时曾交换过信物的人是他,梦里结发为夫妻的人是他,如今心心念念的人还是他。   卫如流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把玩着她柔软的发梢,栀子浮香潜入他的鼻尖。   沉默许久,卫如流轻笑了下:“慕秋,我的承诺你都听到了,那我能不能也换你一句承诺?”   “你想要什么承诺?”   “接下来的路,无论我是生是死,都陪我走完。”   卫如流脱口而出。   他确实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而且对待慕秋和其他人,用了两套完全不同的标准。   他心里明白简言之的苦衷,所以从不强求简言之帮他做些什么,入京以来更是几次三番撇清和简言之的关系,免得日后简言之受到他的牵连。   可是同样的道理,放在慕秋身上却说不通。   他知道不应该让她牵扯进来,他更知道了解得越少内幕对慕秋越好。   他什么都知道,却希望她能陪着他走完这条危险如影随形的路。   这条探寻真相的路,他独自一人走了十年,既然都自私地向她伸出手了,那不如……再自私一些吧。   怀里的姑娘似乎是听到了他剧烈如擂鼓的心跳,将手掌轻轻贴在他心口。   她仰着脸。   于是他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紧张而局促,克制又害怕。   像是在等待她给予审判的囚徒。   “卫如流,看到你血洗刑狱司时,我觉得你是这世间最恶贯满盈的凶徒。”是扰她清梦、屠她亲人的疯子。   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只过去了几息时间,慕秋轻声开口。   “但你一点点扭转了我的偏见,你让我知道,刻在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他用最激烈的方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又用最莽撞的方式撞开她的偏见,不断刷新她对他的固有认知。她对他的印象一次次重组,当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时,他又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惊喜。   还已故者公道,令未亡者安宁。   原来他与她一直都是同一种人,明知不合时宜,依旧会因微末的希望而挣扎追寻。   “我没见过比你表达感情更笨拙的人。”慕秋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说讨厌他独断专行,他便尽量改掉,她说他穿竹青色衣裳好看,他会特意换一身竹青色长衫来见她,她说以为他将她送的伞丢掉了,他大晴天的也不忘拿着竹伞过来,只为让她瞧上一眼。   “接下来的路,我会陪你走完。”   “我的安危,就劳卫少卿费心了。”   慕秋解下左耳的珍珠耳饰,放进卫如流掌心,轻轻将他的手指合上。   “这是雇佣卫少卿的工钱。若是嫌不够,就把我抓回去当卫夫人抵债吧。”   卫如流愣了愣,极力压制下,唇角依旧不自觉上扬。   终于,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胸膛微微震颤,眼神温柔得像是一汪融化的冰水。   “慕姑娘是无价之宝,抓回去抵债,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一笔生意。”   虽说吃了些糕点垫肚子,但一天下来慕秋没用过什么食物,卫如流与她聊了会儿,没有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只有青灯古佛的冰凉偏殿里,将她送回厢房。   等慕秋进了厢房,卫如流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悄然跪在他身后的暗九,声音冷淡:“事情查清楚了?”   暗九黑衣蒙面,双手捧着一封密信。   卫如流握着密信,借着微弱的烛光,阅读起来。   片刻,他缓缓捏紧手指,背脊绷紧,在慕秋面前刻意收敛的杀意和狠戾气势再次浮现在他周身。   山海关大战前夕,江安生了场重病,称病待在府中休养,很长时间都没有在端王府露面。直到张家满门抄斩后,江安才再次出现在端王府。   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刑狱司追查到他曾经出现在平城。   ——平城,据山海关三十里地的一座小县城。   无缘无故称病离开京城,前往一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县城……   当年山海关一战的惨败,背后一定有江安……不,应该说,背后一定有端王的身影。   这位可是他父亲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啊。   卫如流眼神幽静冰冷,杀意一闪而逝。   手足至亲相残至此,当真是可笑至极。   密信看到这里,只看了一半,卫如流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从平城回到京城后不久,江安便悄悄被凋去了扬州任职,直到六年前,叶唐被任命为江南总督,江安才低调从扬州回到京城,一直待在端王身边当幕僚。   扬州私盐案正是由卫如流经手,对叶唐的审讯也是卫如流亲自负责。   看见“六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卫如流脑海里陡然跳出叶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是六年前才接手此事,在我接手时,私盐贩卖已经很成熟了。”   那就全部都能够对上了,在叶唐之前,私盐贩卖的事情是由江安来布局的。   卫如流慢慢合起密信,吩咐道:“继续查下去,看看十年前江安在平城见过什么人,还有他在扬州那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   温凉如水的夜里,有人互诉情衷,自然也有人失意落魄,蹲在屋顶上感受呼啸狂风的洗礼。   狂风喧嚣,吵不过简言之的内心。   这段时间北凉使团和大燕朝廷的人不断给大理寺施压,要求大理寺尽快侦破沮浚的案子。   简言之身为大理寺少卿,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唯一让他聊以慰藉的是,京兆尹府需要配合大理寺查案,那边派过来协助的人里有郁墨。   有郁墨陪着,哪怕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子也好熬了许多。   简言之现在待在驿站附近的一座民宅里。   查了几天案子,他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他发现,在沮浚死后,有人潜入了沮浚的房间搜查沮浚的行李。   当然,这并不是简言之深更半夜蹲屋顶的原因。   就在一刻钟前,简言之喝了点酒,色字头上一把刀,没忍住偷亲了郁墨的额头,被揍得哭爹喊娘,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历经千辛万苦,独自爬上屋顶躲了起来。   名义上思考人生,实际上是怕再被揍第二顿。   他蹲着蹲着,腿麻了,打算换个姿势,躺在屋顶上。   毕竟躺着不费腿。   但还没来得及换姿势,东北方向有折射的寒芒照进简言之眼底——那明显是利器才能折射出来的光。   兴许是巡夜的士兵吧。   简言之这么想着,动了动腿,便又看到接二连三的寒芒。   得,深夜打架斗殴,赶上爷心情不好,算你们这些小贼运气不好!   简言之连滚带爬下了屋顶,拍拍身上的浮尘,在院外吆喝起自己的下属。   郁墨合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其实以前吧,郁墨一直拿简言之当兄弟来看,直到今天落在额头的温度蔓延开,郁墨才发现她以为的兄弟情居然早就变了质。   郁墨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刚酝酿出些许睡意,屋外传来的动静使得她的睡意一扫而空。   她一把从床上坐了起来,随手抄起放在枕边的长剑,理了理衣襟跑出了门,顾不得尴尬,询问站在院中的简言之:“有情况?”   简言之高深莫测道:“没错,方才我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发现东北方向有一团怨气堆积,隐隐透着铁金和土腥之气,于是我决定带着下属们往东北方向走一趟。”   郁墨面无表情:“说人话。”   简言之立马嬉皮笑脸:“好吧,事情其实是这样吧。”   在简言之讲述时,下属们都陆陆续续穿戴好衣服出现在院中。   清点好人数,简言之带着人往异常出现的地方赶去。   郁墨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东北方向的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   四个蒙面黑衣刺客围攻一个人,手中兵器交织,寒芒闪现,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闪避的空间。   被他们堵在中间的壮汉体力不支,外加持剑的右肩膀受了道剑伤,早已拿不稳武器,他的脸上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   就在壮汉要束手就擒时——   郁墨从天而降,握着长剑杀入包围圈,轻轻松松化解了四个刺客的包围之势。   随后,大理寺的侍卫们也杀入其中,与郁墨配合着拿下那几个刺客。   大理寺这边有备而来,四个刺客不敌之下打算施展轻功逃走,结果一个都没跑掉。   简言之只当他们是普通歹徒,原本没太在意,结果那四个刺客在落到他手里后服毒自尽了。   简言之:“……”   太过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家伙,原来这几个都是死士。   唯一还活着的壮汉被卸去下巴,免得他也要服毒自尽。   简言之打量着壮汉。   方才那四个人都在围攻壮汉,很显然,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看来今晚他误打误撞,有不小的收获啊。   简言之微微眯起眼眸,挥手道:“把他带回去好好审问!”   下属们押着壮汉走在前面,简言之往队伍后面走去,来到郁墨身边:“让我看看你受的伤。”   方才郁墨在与刺客发生打斗时受了点伤,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血流得格外吓人。   郁墨已经止了血,条件有限,她只是草草包扎了伤口。   简言之看清她的伤口,眉心拧得极紧,恨恨骂了几句那些刺客,这才抬眼看着郁墨:“疼不疼?”   若是平时,郁墨定然大咧咧摆手说这是小伤,她在海上给郁家打地盘时,受过的每一次伤都比这严重多了。但看着简言之严肃的神情,郁墨不知为何,到嘴的话往下咽了咽,再开口时已是不同的回答。   “嘶。”她倒抽冷气,“还真有点疼。”   简言之有些紧张:“刺客的刀上可能涂了脏东西,你忍忍,我们就快回到宅子了。”   郁墨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好啦好啦,我方才是逗你的,这伤没什么大碍,简单处理包扎一下,过个十天半个月自然也就痊愈了,连大夫都不用看。”   简言之皱着眉,神色里明显不赞同。   郁墨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她见多了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发现他偶尔板起脸,居然……   居然还挺好看的。   回到宅子,下属将壮汉带下去审问,简言之找来干净的绷带和金疮药,不容郁墨拒绝,压着她坐在院子里,帮她包扎伤口。   “我自己就行的,不用麻烦你,你还是去审问犯人吧。”郁墨有些不自在,连忙说道。   “审问犯人这种事情都要我亲力亲为,那养那些下属干什么用。”简言之抓着她受伤的右手,帮她把袖子卷起来,“再说了,你伤在手臂上,怎么自己来。”   哪怕简言之刻意放轻了动作,伤口和衣服布料粘合在一起,卷起袖子时还是不免扯到伤口,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渗出些许血来。   简言之平时很少帮人包扎过,瞧见伤口渗血,大冷天的,额头紧张得冒了热汗。   他顾不得擦一擦额头的汗,屏气凝神,垂下眼睛,认真处理起伤口来。   郁墨左看看右瞧瞧,最后还是忍不住悄悄把目光落在了简言之的侧脸上。   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后,郁墨下意识动了动脚尖,内心暗暗骂了自己一声。   好在没过多久,简言之就包扎好了。   简言之轻咳一声:“第一次给人处理伤口,包扎得不是很好看,你别介意。”   郁墨“啊”了一声:“没事,我……”被简言之吻过的额头又开始发烫了,郁墨坐立难安,只好起身,“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等他们审讯完再去睡觉。”   郁墨点头,也没强求,她顺着简言之的视线看向灯火通明、正在审讯犯人的那间屋子,皱了皱眉:“我总觉得今晚的事情不太简单。”   “放心,我兜得住的。”简言之不想在郁墨面前丢脸,拍着胸口信誓旦旦。   他在大理寺混了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   一个时辰后,经受过严刑拷打的壮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简言之听了前三句,手抖。   听了前十句,腿抖。   听完,浑身发抖。   完蛋了,这件事他可能还真兜不住啊!   慕大人快来救救他!!!   慕大老爷昨晚上被自家夫人拉着谈了很久的心,今早起来时还有些迷瞪。   到大理寺时,慕大老爷远远瞧见简言之那慌里慌张的模样,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突然觉得,他的侄女婿不是简言之其实也挺好的。   “坐下喝口茶,再汇报发生了什么事情。”慕大老爷老神在在,十分镇定。   简言之被他所感染,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将昨晚的事情全盘拖出。说到那个壮汉的身份时,简言之话音微顿,方才继续道:“他是北凉使团的侍卫。”   闭目养神的慕大老爷倏地睁开了眼,眼中精光骤亮,不过没出声打断简言之,听着他继续讲下去。   这个侍卫叫那飞翮,生得魁梧高大,凭着叔父的关系在使团里混了个侍卫的职位。   那飞翮平日里手脚就有些不干净,时常会偷拿同僚的银两。不过他有分寸,拿的银子都不多,而且不会两次都在一个人身上偷拿银子,所以使团的人丢了银子也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有意思的是,在沮浚出事当天,那飞翮趁着沮浚的屋子里空无一人时,悄悄潜入了沮浚的屋子。   “这个叫那飞翮的,原本只想偷拿些银子就走,但在离开中途,他不小心被地上的匣子绊了一下。”   说着,简言之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慕大老爷。   这个匣子不过巴掌大,由金丝楠木雕琢而成,样式极为精巧,兼之工艺出色,一看就格外昂贵。   “那飞翮见钱眼开,加上这个匣子并不大,他走的时候顺手把匣子揣进了袖子里。”   “那飞翮偷走了匣子后格外惊慌,但第二天听说沮浚死了,他便心安理得占有了这个匣子。直到昨天,他与一个同僚聊天时,将这个匣子拿出来展示了下,昨晚上,他便被人引出了驿站,遭遇了刺杀。”   此时匣子的锁已经开了,慕大老爷掀开匣子,里面却空无一物。   慕大老爷抬起眼,看着简言之。   “这里面的东西……”简言之挠挠头,叹了口气,将一本很小的册子递给了慕大老爷,“其实是一本账本。”   慕大老爷重复:“账本?”   简言之肯定道:“是……这是有关从大燕走私到北凉的私盐账本。”   听到这话,就连素来稳重的慕大老爷都有些坐不住了:“当真!?”   简言之巴不得这是假的。   能够把私盐从大燕走私到北凉的人,一只手都数得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运气,半夜爬上屋顶吹风思考人生,结果正好撞上了这件事情。   简言之苦涩道:“当真。”   凝视着手中的账本,静坐许久,慕大老爷沉沉闭了眼睛:“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简言之两眼发直。慕大人这完全就是在没话找话。   他既然知道这是什么的账本,又怎么会没有翻看过里面的内容。   慕大老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缓慢睁开了眼睛,重新恢复了平静。   当然只是明面上的平静,他的内心依旧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冷静下来。   “昨晚那几个刺客都死了对吧。”   “是。”简言之忙道。   “能查到他们是谁的人吗?”   “不能。”   慕大老爷点了点头,继续吩咐道:“督促好我们的人,让他们记住,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是。”简言之再应一声。   这些事情,其实在慕大老爷没来大理寺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   他急匆匆来找慕大老爷,其实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情:“大人,这个账本……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理?”   慕大老爷转眸,盯着手里的账本。   这巴掌大,两指宽的账本,明明重量极轻,慕大老爷却觉得份量极重,重到他甚至不敢翻开看上一眼。   思索片刻,慕大老爷终于下定了决心:“你亲自走一趟,把这个账本送去给卫如流。”   卫如流一直在负责私盐案的调查,又在寻找十年前的真相。   这个账本到了任何人手里,都有可能会带来灭顶的灾难。   唯独到卫如流那里,很可能会化作卫如流的助力。   ***   大理寺里气氛凝重,被一本账册吓得人仰马翻时,卫如流正在陪慕秋。   他们从位于山巅的西山寺走下来,抵达位于半山腰。   西山是京城中有名的风水宝地,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在西山山腰里建座别院,偶尔闲暇时过来居住游玩。   慕家在西山山腰处也建有一座别院。   以前慕秋的母亲容洛熙还在世时,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住上两个月避暑。   后来容洛熙离开了人世,慕大夫人每次来这里住心情都不好受,渐渐也就不常来了。   不过别院里依旧留有下人。   慕秋这回带着卫如流过来,主要是想来取走一直放在这里的刀鞘。   ——在她回想起幼年的记忆后,慕秋自然而然地想起来刀鞘被放在了哪里。   “当时刚得到刀鞘,我很喜欢,日日藏着不离身。”慕秋牵着卫如流的手往里走。   卫如流眼眸微弯:“后来呢?”   慕秋走到最东边的屋子前,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阳光争先恐后挤了进去,空气中满是纤薄的浮尘。即使日日都有下人打扫,但是没有人在里面住,屋子还是很容易积灰。   慕秋挥了挥手,拂去这些尘土:“后来母亲就笑话我,说她只见过有人天天持武器在身,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天天拿着刀鞘的。”   “母亲说得有道理,再加上我有一次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刀鞘给磕出了划痕,就不敢再拿着刀鞘出来招摇了。”   慕秋走到床头,示意卫如流打开床板处的暗层。   暗层并不大,里面放着一个大小正好合适的盒子——刀鞘就安静躺在盒子里。   刀鞘的材质格外特别,加上慕秋用来存放刀鞘的盒子是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木,过了这么久,刀鞘也没有任何生锈的痕迹。   “试试看?”慕秋把刀鞘递给卫如流。   卫如流转了转手中的弯刀,刀身轻松没入刀鞘里,没有遇到一丝阻碍和艰涩,也不会出现晃动和磕碰,严丝合缝。   很显然,这把刀鞘就是为了这把弯刀量身打造的。   慕秋看了几眼,格外满意地点了点头,朝卫如流伸出掌心:“可以了,现在还我吧。”   卫如流淡淡睨了她一眼。   慕秋眉梢微扬。   “卫如流,慕秋,你们在哪儿呢?”就在这时,简言之那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怎么过来了?”慕秋循声向外看去,奇道。   简言之最近在忙沮浚的案子,如果没什么急事不会特意过来。卫如流心里清楚这一点,与慕秋快步走了出去。   “你们在这呢。”两人一到屋子门口,简言之便看到他们了,脸上多了几分喜色。   走得近了,简言之才注意到突然配了鞘的弯刀。   别说,看惯了它光秃秃的模样,突然发现它有衣服了,简言之一时间还挺别扭的。   “这把刀鞘可算是找回来了。”哪怕心里压着别的事情,简言之也忍不住高兴。   这可是定亲信物,丢了,总归寓意不好。   卫如流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你怎么来了?”   “哦对——”简言之正要往外掏匣子,瞥了眼旁边的慕秋,犹豫了下,“额……”   “无妨。”卫如流清楚简言之在迟疑什么,“是和沮浚的案子有关?”   卫如流都发话了,简言之也没避开慕秋,直接掏出匣子。   “是和沮浚有点关系。这个匣子是沮浚的东西,里面装着从大燕走私到北凉的私盐生意的账本。”   卫如流眸光一凝,从简言之手中取走匣子。   慕秋站在旁边,目光直直落在匣子上,疑惑问道:“这个账本怎么会在沮浚手里?”   简言之不清楚他们私底下见过沮浚的事情,但慕秋和卫如流心知肚明。   在茶庄碰面时,沮浚可没有提到过哪怕一句和账本有关的事情。   卫如流没有立即做出判断,让简言之把他得到账本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简言之无奈,只好又复述了一遍。   “我懂了。”慕秋抬眸,看着卫如流,“昨晚那些刺客是幕后之人派去的。沮浚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账本,他跟随使团出使大燕,除了想找上你,还想用账本再做一笔交易。可是因为某种原因,幕后之人决定直接杀了沮浚,夺占账本。”   卫如流点头。   他的猜想与慕秋说的差不多。   简言之站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什么幕后之人?”   简言之倏地反应了过来:“等等,你们知道是谁杀了沮浚!?”   不是,卫如流知道的话,他费心费力查了那么多天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卫如流垂下眼眸,唇角微微弯起。他没想到,账本会以这样兜兜转转的方式落到他手里。   他也没想到,端王这么大胆,居然敢和北凉做生意。   做的还是贩卖私盐这样的生意。   简言之正欲继续追问,卫如流却道:“别问了。你也从来没见过这本账本。”   “……”   简言之不由扫了慕秋一眼。   她正在慢悠悠翻看账本。   可卫如流并没有像劝阻他一样劝阻慕秋。   “那我走了,大理寺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们保重。”简言之抿了抿唇,不再逗留,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院子复又静谧下来。   慕秋走到石凳边坐下,主动道:“我帮你整理账本吧。”   做这本账册的人为了保密,记账时记得格外凌乱,必须得将账目从头到尾都梳理一番。   而这恰好是她的长项。   卫如流应得干脆:“好。”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托付给慕秋。   全然的信任着她的能力。   正事当前,两人没有再留在别院,而是回到了西山寺,找了间宁静的厢房。   卫如流坐在慕秋旁边,不疾不徐为慕秋研墨。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里面似乎蕴含着特别的韵律,以至于看着他的动作便觉赏心悦目。   慕秋右手枕着头,懒洋洋倚着桌案,安静欣赏了一会儿,突然笑道:“难怪人人都喜欢红袖添香。”   卫如流:“……”   他似笑非笑扫了慕秋一眼,莫名流露出几分危险气息。   慕秋轻咳一声,坐直身子,悬腕提笔,蘸墨落字。   开始处理账目后,慕秋格外心无旁骛,中途一度忘了时间,偶尔卫如流将茶杯递到她嘴边,她才想起喝口水。   记录下最后一个账目,慕秋撂下毛笔,刚想用左手揉一揉右手,旁边已有人捏住她的右手指尖,慢慢按着她右手的穴位,使得她僵硬的右手渐渐温热。   慕秋越过卫如流看向窗外。   屋里的烛火早早便点了起来,屋外漆黑一片,不知今夕是何夕。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   慕秋在桌案前一坐就是整整七个时辰,中途若不是卫如流提醒,她连饭都忘了吃。   卫如流从一旁的火炉取下一只碗,里面的食物散发着舒服的香味:“这里面煨着银耳莲子羹,你先用完再和我说账本的事情。”   慕秋确实饿了。   火炉的炭火并不旺,只是为了保证银耳莲子羹的温热,所以不用再放凉,完全能直接入口。   慕秋左手握着汤匙,很快就吃完了。   她懒洋洋舒展腰肢,趴在桌案上,侧过头望着卫如流。   卫如流正在翻看她梳理过的账本,一身青衣,身形瘦削而挺拔,垂眼扫视账本时,眼神深邃而认真,柔和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洒下淡淡的阴影,越发衬得他眉眼秾丽,轮廓分明,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每年走私到北凉的私盐大概在五百石(设定一石为一百斤)左右,售卖的价格却远低于正常价格。”慕秋轻声说出结论。   卫如流:“北凉那边没有大型盐场,一直很缺盐。他们以前每年都要从大燕买盐,价格比正常价格翻了两番。”   从十年前开始,北凉削减了从大燕买盐的数量。   可不是不需要买了吗。   有人直接将白花花的盐送到了他们面前。   “端王他如此资敌,到底在图什么?”慕秋咬了咬唇,脸色阴沉,在心里将端王翻来覆去骂了几遍。   卫如流给出了一个极合理的猜想。   “端王可能有把柄落在北凉手里了。”   而这所谓的把柄,很显然,和山海关大战脱不了干系。   “凭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能不能直接使得端王倒台?”   “还不能。”卫如流摇头,右手轻轻压在慕秋肩上,冷静而克制道,“我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虽说他们都清楚,端王和私盐一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们没有能彻底击倒端王的决定性证据。   依照卫如流现在掌握的证据,顶多能够将江安定死罪,是怎么都没办法给端王治罪的。   要知道,端王不是一般人,身为皇后嫡幼子,是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一旦出手,双方便是不死不休。   他必须保证一出手,就让端王再无任何翻身的机会。   “那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不是。”卫如流将原先的账本以及慕秋整理过的账本都一一妥善收好。 第七十八章 这一片人间灯火,此刻也是……   暂时的蛰伏并非是对敌人的仁慈,而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以图一击毙命。   那飞翮失踪一事瞒不住,北凉使团再次大闹鸿胪寺,要求大燕尽快给北凉一个交代。   不过,那飞翮只是个小小侍卫,除了些许有心人外,基本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失踪。   即使是北凉使团的人大闹鸿胪寺,为的到底是找到那飞翮,还是借题发挥,试图在接下来的和谈中谋夺更多利益,那就见仁见智了。   和谈本就是两国的一场博弈,沮浚的身死、那飞翮的失踪,说得薄凉一些,最后都化作了北凉用来谈判的筹码。   真相?   大理寺和鸿胪寺给不出真相。   他们给的,是交代。   赶在帝都下第一场雪前,北凉方面最终同意了只和谈不和亲。   两国于各项条款达成共识,签署国书。   两国边境未来五十年的和平序幕自此拉开,可旧的仇恨只是结了痂,尚未彻底痊愈,山海关大战那被坑杀的六万大军依旧没有瞑目。   帝都下第一场雪时,北凉使团启辰离开洛城。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冷,他们必须要赶在大雪彻底封路前回到北凉,不然就要被迫滞留在大燕过年了。   北凉使团离开后,帝都刚平静几天,又再次沸腾起来。   而这回的热闹,可不一般。   就在腊八节这天,有好事者发现,刑狱司少卿卫如流居然进了慕府!   他没有穿那身令人闻风丧胆的绛色鹤纹官袍,而是换了身竹青色锦衣,外罩灰黑色大氅,满是君子如玉的风华,不见半点杀人如麻的狠厉。   他没有带任何下属,反而带了几大箱子的礼物,并非空手而来。   虽然瞧不见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但看着也不像是几大箱人头——咳,毕竟这段时间,京中没有哪户大族被抄家。   更令人稀奇的是,卫如流走到慕府门口,迎他入门的慕大管家满脸都是笑容!   看着这架势,没有什么来者不善的意味。   应该不是上门抄家的。   隔壁王府的管事小声嘀咕:“这瞧着,怎么与我们家大姑爷第一次登门拜访时的场景有些相似。”   但很快,王府管事又摇着头,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他真是想多了。   他们家大姑爷与大小姐在诗会上情投意合,两家家世也相当,这门婚事是哪哪都般配。   这刑狱司登门,素来只有坏事发生,怎么可能会有喜事呢……   王府其他人的想法,与王府管事差不多。   偶尔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又因为刑狱司历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杀名改了口。   住在慕府隔壁的人尚且这么想,那些只听了个热闹的人,更是觉得慕府遇到了大麻烦。   看来这累世风流的慕家,接下来怕是要过不了一个好年咯。   对!   没错!   若是听到这些人的心声,慕二老爷绝对会喜极而泣,如觅知音!   天知道,当他站在自家庭院,远远瞧见穿梭在回廊上的卫如流时,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涌动——这混账玩意居然就直接登门入室了!他现在把府里的侍卫都调过来,能不能把人直接打出去?   “爹?”   “爹!?”   慕雨连着喊了两声,慕二老爷还在出神,眼睛直勾勾注视前方,脸色黑得吓人。   顺着慕二老爷的视线看过去,府里的大管家正毕恭毕敬领着一个男子往厅堂走去。从慕雨这儿看过去,顶多只能看见卫如流的背影。   虽瞧不清面容,但只看那瘦削挺直的背影,慕雨便忍不住眸光微亮。   她好奇道:“家里来客人了?”   腊八节是个重要的节日,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客人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拜访。   “那算什么正经客人。”慕二老爷黑着脸说道,语气格外不满。   慕雨:“……”   她爹今天这是怎么了?   慕雨再次循着那道身影看过去。   对方已被送到了前厅,慕大老爷亲自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   “好了,雨儿你回去吧,爹有些事要去趟前厅。”丢下这句话,慕二老爷甩袖,怒气冲冲直奔前厅而去。   慕雨:“……”   来家里做客的,莫非是她爹的政敌?   啧,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爹这么生气。   慕雨眼珠子微微一转,提着裙摆悄悄坠在她爹身后,朝前厅走去。有热闹不瞧是傻子,自家爹的热闹更得掺和一脚。   就在慕雨快要靠近前厅时,慕秋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三妹妹,你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做什么?”   慕雨脚步一僵,险些重心不稳往前摔倒,好在慕秋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才免得她与碎石嶙峋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慕雨惊犹未定地拍拍胸口:“二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转过身去,才注意到慕秋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   她本就是极艳丽的容貌,如今一番盛装打扮,越发秾丽惊艳。   慕秋唇角微弯,正要回话,婢女寒露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慕大夫人请她们二人进去。   ***   屋里的气氛颇有些许诡异。   慕大老爷和慕大夫人坐在主位上。   慕二老爷坐在他们左手边,进来后一言不发,脸色难看。   卫如流坐在他们右手边,神情平和,眉眼含着几分笑意,做足了晚辈的恭敬姿态。   慕雨和慕秋进屋后,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慕雨的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认出他这张脸,先是在心里感慨这位卫少卿的长相。   她每一次见到他,都会因他的容貌气度而惊艳,可是紧接着,又会因他的种种事迹而吓得心尖拔凉。   随后,慕雨忍不住将视线转向慕秋,用帕子捂着嘴,脸上露出几分略带调侃的神色:腊八节是年节的开始,一般没什么客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做客,但要是未来二姐夫上门做客,那就不奇怪了。   这番心思,几乎都写在了慕雨的脸上。   慕秋假装没看懂慕雨的调侃,向三位长辈行了礼,她没看卫如流,也没走到卫如流身边坐下,而是坐在了慕二老爷身边。   慕二老爷的脸色好看些许。   卫如流落在慕秋身上的视线变得幽暗几分。   等慕雨也坐好,慕大老爷看向卫如流,他的表情并不严肃,甚至还笑了笑:“今天是腊八节,你自己一个人过冷清,来跟我们过也热闹些,正好见见秋儿的弟弟妹妹们,总不能等婚书交换完了,他们才知道自己的二姐夫是谁。”   慕二老爷的脸色愈发难看。   但他没有出声反驳慕大老爷。   说白了,自从那场法会过后,慕家三位长辈基本都默许了慕秋和卫如流的婚事。   慕二老爷要是真的不答应这门婚事,今天压根不可能允许卫如流登门。   他是慕秋的亲爹,他要是强烈反对,那这门婚事还有得折腾。   只是,答应归答应,想让他对卫如流有好脸色,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   卫如流转眸看向慕雨,唇角微弯,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一丝冷厉和生人勿近:“慕三小姐,我给你备了份见面礼,就放在外面。”   慕雨脆声道:“二姐夫别喊这么生疏,未来都是一家人,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卫如流寻思着给慕雨精心准备的见面礼还是不够贵重。   慕二老爷怒视小女儿:“乱喊什么,这婚书还没交换呢。”万万没想到他另一个女儿也是叛徒。   慕雨才不怕她爹:“爹,这是迟早的事,你说是不是啊,二姐姐?”   即使平日里性子再冷静自持,到了和家人谈论自己婚事的地步,慕秋还是免不了有些许不自在,耳垂微微发烫。   被慕雨拉出来当挡箭牌,慕秋耳尖越发泛红。   卫如流的视线正灼灼落在她身上,关注着她的回答。   方才没坐到他身边,他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添了三分幽怨,再不顺着哄哄,等会儿他就该闹腾了。   慕秋抿了抿唇,强压羞涩,轻声道:“确实是迟早的事情。”   慕二老爷……慕二老爷不用往脸上抹灰都能去唱黑脸的包公。   卫如流支着下颚,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旋即又很快放平。   众人在前厅聊了片刻,不多时,骆姨娘带着两个弟弟也过来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卫如流过得最热闹的一个腊八节。   虽然慕二老爷时不时的黑脸有些破坏氛围,但除此之外,无论是来自慕大老爷和慕大夫人的长者关怀,还是来自慕雨和两个弟弟的嬉笑卖乖,都让卫如流打从心底里升起一种真切的幸福感。   他能感受到,他们在接纳他。   ——以家人的名义。   而那个在将来会与他结发白首的姑娘,始终坐在他的身边,笑吟吟看着他与她的家人们相处,然后在他略显无措、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为好时,适时插入几句话,免得他尴尬冷场。   卫如流一直在慕家待到了傍晚。   他坐在席间,与慕家人一块儿共用晚膳。   正垂眸吃着东西,慕秋突然将一个碗推到他面前。   里面,是两块挑好鱼刺的鱼肉。   卫如流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抬起眼看着慕秋。   “要吃些试试吗?”慕秋轻声询问。   “……好。”卫如流轻应了一声,用筷子狭起鱼肉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慕秋紧张地看着他。   鱼肉里的小刺也被挑得一干二净,熟悉的味道从舌尖开始蔓延,卫如流咽下了嘴里的鱼肉,弯了弯唇角,对慕秋说:“很好吃。难怪我以前这么喜欢吃鱼。”用筷子将碗里另一块鱼肉也夹了起来。   慕秋也跟着他笑了笑,安心继续吃饭。   她饭量不大,用几口饭,就夹一筷子鱼肉,挑完鱼刺再将鱼肉放进卫如流的碗里。   卫如流照单全收。   用完晚膳,慕秋亲自送卫如流出府,时不时为他介绍着府里的景致。   此时已是入了夜。   整座慕府灯火通明。   卫如流将这一切纳入眼底,心情平和而轻松。   这一片人间灯火,此刻也是为他而燃。 第七十九章 江时。   在腊八节登门后,双方以快而不失隆重的速度走完了定亲的一系列流程,交换了婚书。   直到此时,慕秋与卫如流定亲的消息方才传遍帝都。   ——帝都众人震惊!   卫如流亲临慕府时,他们想到了开头,却万万没有想到过接下来会有这样的发展与结尾。   时人成亲讲究门当户对,慕府是大燕朝有名的文臣世家,平素结亲也都是在文人那一块圈子挑选,哪怕是与武将勋贵结亲,挑的也都是像容家这样的名门。   可现在,慕府居然相中了那位杀名赫赫的刑狱司少卿卫如流……   不懂。   帝都权贵委实都看不懂了。   随后,更稀奇的事情发生了。   建平帝和早已移居养心殿吃斋礼佛的皇后居然给慕秋赐下了赏赐。   端王、平王等人得知消息紧跟其后,也都一一送来了贺礼。   要说建平帝赐下赏赐,那还勉强能理解——毕竟这位慕乡君是容家仅存的遗孤,又是建平帝亲自册封的乡君,再加上慕大老爷是备受重用的文臣。   可自从戾太子自尽后,皇后娘娘早已不问世事多年,怎么会突然关注起这门亲事?   许多大臣心下纳闷。   唯有那些清楚卫如流身份的人,对此感觉意外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情唉……   慕秋收到皇后赐下的赏赐,也颇为惊讶。   事后慕秋与卫如流说起此事,卫如流只淡淡道:“收下吧。”   慕秋点头,赏都赏了,也不可能退回去,她只是有些好奇皇后的态度。   这位皇后娘娘与建平帝是结发夫妻,后来诞下二子,分别是太子和端王。   帝后虽算不上恩爱,但建平帝对皇后素来敬重,要不然也不会在戾太子出生后不久,就直接将戾太子定为储君。   十年前,戾太子自尽,皇后自此退居养心殿吃斋礼佛,不再过问后宫之事。   如今是由肃王生母萧贵妃来主持后宫事宜。   说起来,当年要是皇后没有退居养心殿,那端王被册封为太子的筹码也会更足一些。   “皇后她许是心中有愧吧。”   直到听到卫如流的声音,慕秋才意识到她竟然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心中有愧?”慕秋心头微动,她迟疑道,“你是说……”   卫如流肯定了她的猜想:“从头到尾,在那件旧事里,皇后都没有露过一次面。”   完全袖手旁观。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卫如流继续道:“我父亲自尽后,皇后就此不再过问宫务,一心吃斋念佛。”   “端王是她最宠爱的儿子,但从那之后,端王每次去养心殿向皇后请安,皇后都避而不见。”   当然,这件事情被端王隐瞒得极好,卫如流也是在接掌刑狱司后,才慢慢谈听到此事。   “……”   残酷的真相于猝不及防间再次向慕秋揭开一角。   卫如流的表情与声音越平静克制,她便越酸涩难受。   十年前皇后执掌后宫公务,端王牵扯进陷害太子一事里,她是否真的丝毫没有察觉?   如果没有察觉,为什么这十年来一直对端王避而不见,如果察觉了,又是因为什么不曾插手相护?   母子手足之情,原来也不过如此。   “怎么哭了?”   卫如流在慕秋耳畔低低叹息出声,用指尖擦过她的脸庞,拭去了她无声无息落下的那滴眼泪,又沿着尚未干掉的泪痕一路上滑,温热的手掌顺势捂住了她的双眼。   随后欺身而上,辗转反侧。   ***   夜里下了一宿的鹅毛大雪,天光初亮时分雪势才小了许多,零零散散飘洒而下。   街道两侧的积雪厚到了膝盖,好在主干道及时清理了出来,不影响马车行驶。   雪满京城,天地间换了旧颜,不少地方官员回京述职。   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自扬州一路北上,碾过扬长的官道,终于抵达京城。   车夫仰头看着前方巍峨的城池,对车里的人道:“主子,前面就是洛城了。”   车里的人剧烈咳了片刻,伸手掀开挡风的厚毡,露出一张风华俊逸的面容。   正是江淮离。   日光点点碎影落在他身上,他眼底却像是附着有一团化不去的阴翳:“直接进城吧。”   现在是城门口最热闹的时候,车夫驱赶马车到了城门前排队,过了一刻钟,马车才往前挪了些许距离。依照目前的进度,他们至少还要再排上两刻钟的队才能顺利入城。   江淮离抱着暖手的汤婆子,翻看着手边的书籍打发时间。   外面人声鼎沸,这辆马车隔绝不了百姓的窃窃私语,哪怕江淮离不仔细听,依旧有接连不断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   他们聊着柴米油盐,也聊着京城中的热闹。   -“你们都听说那桩亲事了吧?”   -“当然听说了。”   -“我三大姑家的儿子的六大舅的七大爷是慕府的管事,听说卫少卿往慕府送聘礼那日他去了趟慕府,哎呦,那一箱接着一箱的奇珍异宝,可真是闪瞎了人的眼睛——”   是时候再往下翻开新的一页,可江淮离握着书页的手却彻底停顿住了。   莫名的心悸席卷了他的身体,江淮离凝望着虚空,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她定亲了?   是了,以她现在的年纪,定亲了也不奇怪。   可为什么……   会是卫如流呢。   继心悸后,一股愤怒再次凭空生出。   卫如流不清楚他的身世意味着什么吗,不清楚他接下来会面临着怎样的危机吗,他给不了她安宁和未来,凭什么还要这么自私地去占有她!?   怒意几近沸腾化为实质,修身养性多年,江淮离的情绪还是第一次如此外露。   “主子。主子。”   接连不断的呼喊声终于唤回江淮离的理智。   他冷声道:“何事?”   车夫被江淮离话中的冷漠吓了一跳:“主子,江安先生来了。”   话音刚落,马车里的江淮离便掀开了帘子,视线直直望向了前方。   城门前方,有青衣人撑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雪花成片簌簌而下,轻敲细打着伞面,又从伞面滑落。   撑伞的人似是察觉到江淮离的目光,扬了扬伞沿,露出一张儒雅成熟、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来人天生笑唇,未语便先笑三分。   “淮离,许久不见,堂叔命我来城门口迎接你。”   江淮离重新恢复了平静,任何人都无法从外表轻易窥出他的心境:“堂兄。”   马车停在了江安面前,江安撩开青衣衣摆走上马车,收伞时不忘抖落伞面的积雪。   车里燃着炭火,密不透风,好在熏香的味道极清淡,闻着并无不适。   江淮离为江安沏茶。   江安的视线从江淮离手边那卷倒扣的书册划过,方才落到他的脸上,笑问道:“你才去了扬州一年多,怎么就回京述职了?”   江淮离泼掉第一遍洗茶的水:“许久不见义父,我回来向义父请安。”   “原来如此。”江安仿佛不经意般道,“可我怎么听说,你此次回京,是为了私盐案?”   江淮离四两拨千斤道:“是从端王殿下那里听说的吗?”   江安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出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江淮离才道:“许久不见义父,我此次回京主要是为了给义父请安。”   “大后日就是叔父的生辰,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江淮离微微一笑,这是他回到京城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我算着时间赶回来的。”   若不是急着赶路,他也不会半路染了风寒身体抱恙。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传闻中出身贫寒的状元郎,其实是江家的人,而他的义父会是吏部尚书江时。   江时是何人。   他是大燕百年来最传奇的人物。   出身世家名门,二十岁高中状元,三十五岁任秋闱副考官,四十岁任吏部尚书,仕途平步青云。   更可怕的是,在三年一度的官员考核中,江时的评级永远都是上上。无论是他的上官还是他的下属都对他赞不绝口,就连百姓都对他敬爱有佳,明明只在地方当过六年官,但收到的万民伞已不止两把。   蟾宫折桂,才华横溢,万民敬仰,帝王宠信。   御史院的前任左都御史在致仕前,曾如此评价他:做到了一位文臣所能达到的极致。   正说着话,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大人,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什么情况?”   “有辆马车在巷口拐弯时打了滑,堵住了大半的路,剩下那小半我们过不去。”   到了年底,帝都几乎每天都在下雪,路上的积雪一旦清扫不及时,就很容易堆积成薄冰,马车侧滑的事情时有发生,见怪不怪。   江淮离淡淡道:“去问问他们还要多久才能把马车挪正。如果需要人搭把手,你帮一帮。”   “是。”车夫跳下了马车。   片刻,外面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多谢公子相助。”   熟悉音色传进江淮离的耳朵,他下意识理了理衣襟,抱着汤婆子掀开了马车帘。   寒风灌进喉咙,慕秋的身影映入眼帘。   江淮离想过不久之后两人会再次相逢,却没想到会在他回京第一日就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慕姑娘。”他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某种克制的情绪,可细听之下,又只是一片虚无。   坐在马车里的江安蓦地抬头扫了江淮离一眼,脸上划过一丝异色。 第八十章 仅剩的,是从心底陡然升起的……   “江公子?”慕秋诧异,抬手掀开挡风的帷帽,朝江淮离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巧,你是回京述职了吗?”   “是,我刚到京城。”江淮离将她打量了一番。   大半年过去,她的容貌长开了许多。   本就精致的眉眼越发秾丽,多一分则浓艳,少一分则浅淡,纵是不施粉黛,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目光往下滑,江淮离才注意到她的身体微微靠着婢女,裙摆及地,能隐隐看见精巧的绣鞋——她的左脚受力似乎比右脚重。   联想到马车侧滑,江淮离温声问:“你受了伤?”   慕秋回道:“脚崴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刚才马车拐弯时,旁边正巧有小孩子在放炮竹。马匹受了惊吓,再加上地面的积雪化成了冰,行人一个不小心都要滑倒,何况是受惊的马匹。   慕秋当时坐在马车里,直接被甩到了马车另一侧,脚当场便崴了。   好在车夫在混乱中稳住了马匹,马车只是有一边的轮子卡在了路旁夹缝里,并没有完全侧翻在地,不然慕秋可不只是崴到脚这么简单。   江淮离刚要继续开口,干燥的寒风忽然倒灌入他的喉咙。   他被呛住了,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唇剧烈咳嗽出声。   他咳得极用力,待嗓子的痒意压下去,再抬头时,本来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病态的嫣红,周身萦绕的疏离感因这份血色消散许多。   “江公子,你没事吧。”慕秋关切道。   江淮离摇头:“你是打算出城?”   “原本打算去趟寺庙。”低头看了看隐隐作痛的脚踝,慕秋说,“不过现在出了这件事,还是直接打道回府为好。”   江淮离扫了眼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抢救好的慕府马车,又垂眸望向披着天青色斗篷、俏生生立在寒风微雪中的慕秋,最后转头看着马车里的江安。   ——这辆马车外表普普通通,但里面其实很宽敞,再多坐两位女子也不会拥挤。   以江安的心计智谋,自然不可能读不懂江淮离的意思。   他往炭盆里加了一块银丝炭,动作慢条斯理,语气漫不经心:“这是你的马车,自然由你做主。”   与江淮离认识久了,江安自然知道江淮离对女子是如何不假辞色,不在意的人,哪怕对方死在他的面前,他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如今这般表现,分明就是在意的。   江淮离这才对慕秋说:“外面风大,慕姑娘不介意的话,上马车坐会儿,喝杯热茶吧。”   慕秋犹豫了一下。   没等她出声拒绝,江淮离又道:“我堂兄也在车上,你的婢女可以一块儿上来照顾你。”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未免太不给江淮离面子,慕秋笑着应了声好。   在白霜的搀扶下,慕秋慢慢挪到马车边。   江淮离想伸手扶她上马车,可手刚伸出去一半,慕秋已艰难踩着马凳走了上来。   他默默将手收回袖中。   进了马车,慕秋才与江安打了照面。   坐下时,慕秋瞥见江安搭在马车角落的那把淡青色油纸伞,伞面陈旧,至少有了数年光景。   慕秋收回视线,轻声询问江安:“我该如何称呼公子?”   “我也姓江。”   “江公子?”   江安洒然一笑:“这么听着也不知道你是在喊我还是淮离,我字思危,姑娘不介意就直接称呼我的字吧。”   慕秋朝他笑了笑。   江淮离拎起茶壶为慕秋斟茶,垂落的宽大袖摆往上提了提:“如今天寒地冻,你怎么突然去寺庙?”   刚刚逞强爬上马车,才感觉好了些的脚踝又在作痛,慕秋慢慢活动着受伤的右脚,听到江淮离的问题,随口道:“想去给过世的亲人上柱香,与他们说件喜事。”   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江淮离沉默片刻,才接上了她的话:“我刚回京就听说了此事,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慕秋礼貌道:“多谢。”   车内一时无话。   假装自己在看书的江安翻过一页书卷,不轻不重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他抬起书卷,挡去自己唇边的笑容——有意思,事情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好在没过多久,慕府下人匆匆跑了过来,打破了沉默:“二小姐,马车已经挪到了道路旁边,只是轮子出了故障,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没有办法修好……”   “我送你一程吧。”江淮离看向慕秋,“正巧顺路。”   江安暗暗嗤笑。   他们要回位于城南的江家老宅,而慕府在城北。   一南一北,确实有够顺路。   “是啊,慕姑娘不必客气,耽误不了什么事情。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让你一个女子在外面挨冻。”江安放下书卷,不仅没有拆台,还顺着江淮安的话继续说下去。   人生无趣事十之八九,如今难得遇到一件趣事一个妙人,该珍惜些。   慕秋寻思着顺路,便也没有客套。   马车悠悠直行,碾过地上新积的薄雪,溅起一滩碎冰,随后这些碎冰融入苍苍雪色,再次坠落人间。   最后,马车安稳停在了慕府。   直到慕秋的身影慢吞吞消失在视线中,江淮离才将卷起的毡帘放下,命车夫回府。   江安支着下颚,饶有兴致道:“这位慕姑娘,真是可爱。”连他这个见惯了风月之人,都觉得她生动。   江淮离冷冷睨了他一眼。   江安身体往后一倒,哈哈笑道:“怎么这么看我,与你抢她的人又不是我。”   “适可而止。”江淮离警告他。   江安啧了一声,抬手揽住江淮离的肩头:“适可而止的下场就是她成了别人的未婚妻,贪心自私一点才能让自己过得好。”   手被狠狠拍了下去,江安也不在意,反倒笑得越发猖狂。   他这个堂弟被叔父教导得极好,无论是智谋还是才干都不缺。   唯独心不够狠,做事也不够自私。   他最看不上江淮离这一点。   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更应该不折手段去争取吗?   “刑狱司最近闹出的动静确实太大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江安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蛊惑。   “有些人真的太讨厌了,都跌落尘埃了,为什么还要爬起来,还要把那些早已过去的旧事重新挖出来,还能拥有你心心念念的女子?”   “淮离,我还不了解你吗,四年前你考中状元,去了趟扬州,再回来时对叔父说你想要求娶一位姑娘。那时候没能如愿,可此时,已非彼时了。”   江淮离的背脊紧紧贴着马车壁,双眼阖着,像是陷入了熟睡,没有对江安的这番话做出任何反应。   -   府里备有跌打药。   回到明镜院,白霜连忙为慕秋上药。   上完药后,脚踝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慕秋倚在床边,闭眼思索今天发生的事情——   江淮离状元出身,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世人对他的事迹津津乐道。而江淮离曾在郁家住过两个月,慕秋对他的情况更为了解。   她从没听说过江淮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堂兄。   不过这年头,只要同为一族没出五服,都可以以堂兄弟相称,所以最开始,慕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上了马车,瞥见那把有些年头的淡青色油纸伞,又联想到江淮离的堂兄定然姓江,便假意出声询问。   ——思危。   居安思危。   慕秋脑海里一瞬间就跳出了“江安”这个名字。   再看对方的风仪、年纪,全部都能和端王最器重的幕僚对上。   对方的身份在那一刻已经呼之欲出。   如果说对方真的是江安,那也就意味着,江淮离并非出身寒门,而是出身累世风流的江家!   他隐瞒这些事情,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在朝廷调查私盐案时,江淮离前去扬州任职,是巧合,还是人为的谋划?   “白霜,你去东院走一趟,看看大伯父回来了吗,我想要向他询问江家的事情。”慕秋想得有些头疼,出声吩咐白霜。   她对江家的了解不多,涉及到一些隐秘之事,还得去询问大伯父。   白霜匆匆赶去东院,再回来时,手里还捧着一本折子。   有关江家的记载都在上面了。   “小姐,大老爷说,若是看完这本折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他。”   慕秋连忙接过折子,借着明亮的烛火从头阅览。   同为六大家族,慕家对江家的底细知之甚祥,折子上甚至记录有江氏一族的发家史。   慕秋暂时没有看这些,而是直接往后翻。   很快,她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内容。   ——靖康七年,皇帝点江氏女为太子妃。   ——靖康八年,江氏女与太子完婚。   ——靖康九年,帝山陵崩,太子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建平,立江氏女为皇后。   ……   ——建平三十七年,江时任秋闱副考官。同年底,皇后因太子自尽一事退居养心殿,吃斋礼佛,不再过问后宫宫务。   ……   皇后竟然是江氏女!?   按照辈分来算,皇后还是江时的嫡亲姑姑。   一抹灵光从慕秋的脑海里划过,零散的旧事仿佛被一条线断断续续串了起来,可还没等慕秋彻底抓住它,那抹灵光又消散无痕。   仅剩的,是从心底陡然升起的刺骨寒意。 第八十一章 桃李不言。   “这帝都的冬天,可真是越来越冷了。”   回到江家祖宅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雪再次下大,江安重新撑起手里的伞,另一只手紧了紧不知何时再次敞开的斗篷领口。   江淮离抱着余有残温的汤婆子,咳了两声,正要答话,不远处传来悠远的笑声:“天寒地冻,正适合吃这清汤羊杂锅来给淮离接风洗尘。”   江安和江淮离循声看去。   不远处有一座六角观景亭。   亭子里点着明亮的烛火,有中年男人坐在亭中,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羊杂锅。   单是看着,就有股暖意从心底升腾而起。   “义父。”   “叔父。”   两人行礼。   “行了,在自家别这么多礼,过来坐吧。”江时微笑,喝了口火候刚刚好的羊杂汤。   江安和江淮离走进亭子里,分坐在江时两侧,江淮离握起筷子,想亲自为江时布菜,却被江时轻轻压下制止,他这才慢慢品尝起这锅羊杂汤。   江安将江淮离的动作纳入眼底,心下冷嗤。   “这一路上可还顺利?”江时问道。   “顺利。”江淮离回道。   江时叮嘱道:“你在信中说自己染了风寒,等用完东西,让府里的大夫去给你把个脉,开几贴药,年轻人别不把小病小痛放在心上。”   江淮离放下筷子垂手听着,没有拒绝。   亭子周围四面透风,江淮离趁热用了些食物,身体刚刚出了点汗意,北风呼啸而过,汗意又被寒凉取代。   这一冷一热交替,对没生病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本就身子不适的江淮离来说算得上折腾,只动了几次筷子,江淮离便彻底没了胃口,陪坐在旁边慢慢喝着汤,等到江时停筷才起身告辞。   江淮离回到自己的院子,刚梳洗完毕,大夫来了。   大夫细细为他诊治。   把完脉后,大夫坐在外间写药方。   书童询问大夫病情如何,有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   大夫的声音从外间飘进江淮离耳朵里。   “江公子这场病拖得有些久了,好在年轻人底子好,多用几日药就能根治。”   “是需要忌口,羊肉温中散寒,虽说冬日里吃能暖身体,却不利于病情的恢复。”   江淮离捂着唇,猛地剧烈咳嗽出声。   不知是呛到了哪里,他越咳越用力,背脊微微弯着,仿佛暂时失去了挺直背脊的力气。   ***   卫如流被领进明镜院时,慕秋正坐在院子里。   红墙白瓦,红梅白雪。   天地间除了这两种对比鲜明的颜色外,只剩下一身天青的慕秋。   她两手托着脸庞,视线落在虚空,连他走到身边都没有察觉。   卫如流将手里的栗子放在她面前:“给你买了栗子,还热乎着。”   慕秋这才注意到卫如流来了。   栗子还在冒着薄薄热气,外壳已被剥好。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剥的。   沉闷的心情渐渐化开,慕秋眼眸微弯,从袋子里拿起一颗栗子送到卫如流嘴边:“卫少卿先请。”   “慕姑娘客气了。”卫如流就着她的姿势咬走栗子,视线下移到她的脚踝处,“还难受吗?”   站在旁边伺候的白霜垂着眼,完全当自己是团空气。   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慕秋边吃着栗子,边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卫如流。   卫如流皱了皱眉头,轻敲着石桌的指尖微顿:“你遇到了江淮离和江安?这两个人怎么凑在了一起。”   待慕秋往下说起那两人的关系,卫如流眉心拧得更紧:“那就奇怪了,江淮离和江安既然是堂兄弟,在扬州时,江淮离为什么没有出手帮叶唐他们?”   叶唐是私盐利益链在扬州的主要负责人。   江安一手开辟了私盐利益链。   他们的主子都是端王。   可江淮离身为扬州知府,没有出手与叶唐狼狈为奸,反而在隐隐给卫如流和简言之行方便。   要知道,身为扬州的父母官,江淮离如若在暗中使绊子的话,卫如流和简言之的处境肯定会越发艰难。   慕秋轻声猜测:“许是政见不同。江淮离没必要为了帮江安搭上自己的前途。”   这个说法倒也说得通。   卫如流不再纠结此事,转而道:“江淮离在这个节骨眼回到京城,应该是要为江时贺寿。”   以往过生辰时,江时都没有大摆宴席。   今年的寿辰却颇为隆重,广发请柬,京中的显赫人家都收到了邀请。   不管江时是因为什么原因如此反常,但这种做法正合慕秋的心思。   有些敌人,总该去亲眼瞧一瞧,见一见。   说起来,那位端王殿下应该也会在寿辰上露面吧。   时间一晃,便到了江时的寿辰。   清晨,天边刚刚翻起一丝鱼肚白,慕家众人启程前往位于城南的江家祖宅。   相比起江家的富贵,江家祖宅的大门修得不算气派,但亭台楼阁,翘角飞檐,于片瓦之地尽显百年世家的底蕴与气度。   江安亲自站在府门口待客。   他正与一位同僚说着话,目光往前方扫过,瞧见慕家一行人,朝同僚拱手,亲自迎到了慕大老爷面前:“慕大伯父,您可算是来了,方才叔父还在念叨您。”   这京城里的大世家基本都沾点亲,江安直接称呼一声“伯父”也说得过去。   但等慕大老爷回了礼,江安的视线竟是凭空落在了慕秋身上。   他本就天生笑唇,此时言笑晏晏,更显亲和热情。   “这位想必就是慕二妹妹了,早闻慕二妹妹的美名,今日一见,方知何为见面更盛闻名。”   慕秋:“……”   不带脑子想,慕秋都知道江安是故意恶心人的。   周围有不少人听到动静后都向这边看来,慕秋微微一笑,回礼道:“江公子与我想的,倒是有几分不同。”   “哦?”江安露出洗耳恭听状,上下打量自己,“哪里不同。”   “一是没想到江公子在冰天雪地里也如此神采奕奕,二是本以为江公子智谋过人、心机深沉,如此才能得端王殿下赏识。小女子打眼了。”   说这番话时,慕秋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江安笑意凝固。   慕大老爷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笑容。   周围也不乏聪明人,乍听到这番话,没有联想到它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但想通之后,都忍不住乐了。   促狭,太促狭了。   蛇到了寒冬腊月天是要冬眠的,慕秋一是在暗讽江安明明是毒蛇却没有遵循这一自然规律。   二是在嘲笑江安表里不一,行事如此放浪形骸,内里却是咬人的狗不叫。   但江安不愧是江安,只是片刻,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没有听懂慕秋的言外之意,请慕大老爷进府。   慕大老爷抖了抖衣摆,正要入内,身后街巷传来一阵策马声。   是卫如流领着几位下属来给江时贺寿。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打量中,卫如流勒停马匹。   他在人群中梭巡,待瞧见慕秋,冰冷的眼眸才渐渐回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慕秋走来。   才刚走近,江安略带嘲弄的声音响起:“卫少卿这是来江府贺寿还是来江府拿人?”   确实。   无论是卫如流,还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下属,皆是一身黑衣腰配武器。   这怎么看,都带点儿来者不善的意味。   卫如流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掌大的木盒和一张请柬,随手丢到江家下人手里。   贺礼与请柬都有了,即使翻遍律法礼教,也没有任何一条能说卫如流失礼。   他明明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给过江安一个眼神,但众人就是能从他对江安的姿态里读出“轻蔑”二字。   是的,轻蔑。   就仿佛搏击苍穹的雄鹰不会俯视地上的蝼蚁。   江安先是被慕秋冷嘲热讽一番,又被卫如流用如此轻飘飘的姿态对待,即使有再深的城府也觉得心底憋气。   江安没有再维持脸上的笑容,只冷冷审视着卫如流。   眼前的人,果真令人发自内心厌恶。   杀意在江安心底沸腾。   他有些后悔。   十年前就该动用所有底牌斩杀卫如流的。   可惜当时他们怕惹来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建平帝震怒,只敢在暗中派了一波又一波死士伏击卫如流,没敢大张旗鼓去截杀。卫如流有戾太子和张家留给他的保命手段,再加上习武天赋惊人,竟是一次又一次躲过了死士的暗杀,还平安回到了京城,将他们这十年里做的种种布局一一连根拔起。   当年不够果决,终为今日埋下祸端。   突然,江安对上了卫如流的视线。   卫如流眼中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将江安吓了一大跳。   他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眼睛别开,用力咽了咽口水,这才勉强保证自己不在人前失态。   直到卫如流和慕家一行人走进江府,江安才恍惚回神。   想起方才那个眼神,他依旧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怎么忘了,现在的卫如流已经不再是他能随意玩弄、操控生死的对象了。   ***   行走在回廊中,慕秋低声问卫如流:“你昨日出城,可捉到了犯人?”   “捉到了。”   “一宿没睡?”   卫如流眉梢微挑:“很明显?”   “我诈你的。”慕秋开了个玩笑,才道,“等会儿喝些浓茶提神。”   走了片刻,便到了待客的地方。   男宾与女宾是分开坐的,慕秋跟着慕大夫人往右侧走去。   在席间坐了会儿,慕雨凑到慕秋耳边,低声说:“二姐姐,我想去更衣,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慕秋笑应了声“好”。   她正好想在江府到处逛逛。   江府的婢女领着慕秋和慕雨往前走,走到假山附近,更衣的地方就在前方。   慕秋停了下来,对慕雨说:“我在假山这边等你。”   等慕雨离开,慕秋轻轻哈了口白气,往假山走去。   假山后方,江淮离正蹲在雪地里,任由六岁的小侄子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淮离叔叔,刚刚那个故事讲完了,你再给我讲一个吧。”   小侄子的贴身婢女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   江淮离注意到婢女的神情,叹了口气,拇指与食指交错,轻轻弹了弹小侄子的额头,语气带着些无可奈何。   “你已经跑出来半个时辰了,再讲最后一个,就要乖乖跟我回屋喝姜汤。”   小侄子鼓着腮帮子,不情愿地拖长了声音:“好——吧——”   江淮离弯了弯眼眸。   他寻常微笑时,笑意总是不达眼底。   在未经世事的孩子面前,笑容却多了几分真诚与温柔。   江淮离把自己的汤婆子塞进小侄子手里,在他表示抗拒时,温声道:“帮叔叔拿会儿。”   小侄子这才乖乖抱住。   呼啸的北风吹打江淮离的背脊,即使身上披着厚厚的斗篷,依旧能隐约看出他瘦弱的背脊。   江淮离眼眸微眯,慢慢组织着语言。   “从前有个地方小官,他叫李不言。”   “好奇怪的名字啊。”   江淮离又弹了弹小侄子的额头,示意他别插话,不过接下来,江淮离却赞同了小侄子的话:“确实很奇怪。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的缘故,李不言并不健谈,但他有别的爱好,他喜欢写圣贤文章,也喜欢写话本。不过,因为他是朝廷命官,所以他只能悄悄的写。”   “话本?”小侄子迷糊了一下,恍然道,“是爹爹藏在床底下那些图画吗?”   “……”江淮离暗骂那位不成器的堂兄,“不是。”   小侄子点点头,继续听江淮离说话。   “话本写好了,李不言舍不得自己的心血沉箱底。正巧,他妻子的陪嫁里有能印书的铺子,于是李不言就悄悄的印,悄悄的卖。”   “但他的话本没什么人买。”   “李不言就写啊写啊,后来有一天,他写出了一部特别满意的作品,但因为太激动了,他不小心把手稿掉在了路上。”   “啊!”小侄子忍不住抱进汤婆子,震惊道,“那他是不是很难过。”   “是的,他很着急,一直在找自己的手稿。”   “原来手稿被上官的孩子捡到了,孩子捡到后随手翻了几页,但上官误以为自己的孩子沉迷玩乐荒废学业,就将话本批评得一无是处、一文不值。”   “这些话都被李不言听不到了。”   小侄子越发瞪大眼睛:“他肯定很生气吧?”   “对,他很生气。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写出一本畅销话本。”说到这里,江淮离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雪色落在他的眼底,衬得他的眼眸一片空寂。   “然后呢?”小侄子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江淮离说话,用胖乎乎、暖乎乎的手扯了扯江淮离的袖子,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江淮离抬手,拂开小侄子头上的薄雪,却没发现自己的肩膀和长发上早已积满落雪,它们在疯狂汲取他身体的温度,使得他的手掌越发冰冷。   “然后——他真的写出来了。”   “那是他这辈子卖得最畅销的话本。”   小侄子的眼里都是光,那抹光仿佛在说,他好厉害!   对上孩童天真的视线,江淮离闭了闭眼睛。   就在往事渐渐浮上心头时,假山另一侧有声音响起——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不言写的最畅销的话本,可是名为《桃花渊》?”   这熟悉的话本名字,引得江淮离嗓子微涩。   他缓缓转过身,抬起眼,望着从假山后慢慢走出来的慕秋。   从她肩上的积雪,可以看出她在那里站了不短的时间。   想来刚刚李不言的故事,她都听到了。   江淮离重新垂下眼,推了推小侄子的肩膀。   早已等候在旁边多时的婢女会意,上前抱走小侄子。   也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小侄子乖乖缩在婢女怀里离开,不吵也不闹。   一时间,假山附近只剩下江淮离和慕秋两人。   江淮离还蹲在地上,他试图站起身,刚起到一半,加重的风寒造成头脑的晕眩,一股失重感笼罩着他,江淮离险些栽倒在地,扶着假山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你没事吧。”   慕秋先是注意到他的踉跄,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   太红了。   像是身体高热不退的那种红。   “没事……”江淮离刚回完这两个字,喉头发痒,他极力忍着,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咳嗽。   慕秋也顾不上质问了,她忙道:“江公子,附近有暖阁,你去那歇会儿吧,我去找府里的人请大夫。”   “不用请大夫,我去歇会儿就好。”江淮离摆摆手,虽不再咳嗽,但依旧狼狈,全无平日里那高洁出尘的模样,“今日府里有喜事,请大夫总归不好。至于话本的事情,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慕秋一愣,再回过神时,江淮离已大步离去,独自一人没入前方茫茫风雪中。   等到慕雨回来时,慕秋依旧在思索江淮离拒绝请大夫的原因。   ——今天府里有喜事,请大夫总归不好。   这句话,给慕秋一种“江淮离并没有把江府当家”的感觉。   只有客人才会表现得如此拘谨,担心自己的事情麻烦了主人家。   摇了摇头,慕秋将思绪放在江淮离说的那个故事上。   虽然江淮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慕秋觉得自己的猜测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李不言的情况,完全能和三五书肆伙计张武说的话一一对上。   若李不言真是《桃花渊》的作者六笔,那将话本批评得一无是处的上官会是谁。   会是……戾太子吗?   这个想法跃上心头,慕秋忍不住多喝了几口水平复心情。   她暂时不敢再想下去了。   因为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便深觉讽刺——   戾太子贬低了李不言的话本,于是李不言写了一本《桃花渊》报复戾太子。   因《桃花渊》的广为流传,帝都流言蜚蜚,人心惶惶。   李不言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写出一本畅销话本。   以戾太子和戾太子身后许多人的性命作为献祭。 第八十二章 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再让他失……   男宾席间。   卫如流坐在江家安排给他的席位上,手中端着酒杯,目光不经意间划过周围众人,将周遭一切纳入眼底。   他有些意兴阑珊。   在他的视线划过平王时,两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   两人一愣,随后平王举起酒杯,隔着半空向卫如流致意。   卫如流对这位王爷没有太大恶感,举杯回敬,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不再关注平王。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悠长的喊声:“肃王殿下到——”   随着这道声音一并踏入屋里的,是一个穿着暗紫色大氅的中年男人。   与他的封号相同,肃王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不少官员起身向肃王行礼。   肃王刚在平王上首坐好,方才的喊声再次响起:“端王殿下到——”   官员对端王的敬意明显高过肃王。   端王的身影尚未出现在屋子里,不少人已提前起身恭候。   平王能明显听见肃王的冷笑声,他摇头笑了笑,又饮了一杯酒,低头敛去眸中的讽刺。   他能猜到肃王在想什么,是啊,端王排场再大,不依旧和他们一样只是个王爷吗。   在平王放下酒杯时,端王姗姗踏入屋中。   他身着金衣华服,长着一张国字脸,面容刚毅正直,是那种能在第一眼就赢得旁人好感的爽朗面相。   有人向他行礼,他挥袖笑着免礼,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端王的席位在最上方,与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江时并排而坐。   坐好后,端王先向肃王和平王问好。   肃王冷笑,平王不动声色微笑。   大家的兄弟情格外脆弱,端王习惯了他们两人的态度,他城府极深,慢慢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没有因肃王这番举动而恼怒。   静坐片刻,在婢女为他奉上茶水时,端王抬头,看向不远处安静饮酒的卫如流,笑问道:“本王听说江安刚才在江府门口冒犯了卫少卿?”   卫如流平淡道:“无稽之谈,下官只是与江大人闲聊几句,也不知是哪个长舌妇在王爷耳边乱嚼舌根。”   江?长舌妇?安噎了噎,脸上神情有瞬间僵硬,好在他本就是长袖善舞之辈,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   端王微微一笑:“本王身边俱是栋梁之才,卫少卿说笑了。”   “莫非王爷喜事将近?”   “何出此言?”   卫如流针锋相对:“身为王爷,结党营私乃是大忌,满朝上下只有太子能为自己组建东宫班底。王爷身边能聚拢如此多栋梁,不日应该就要被册封储君了吧。”   他没有给端王好脸色。   也无需装模作样。   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一番话,当真可谓诛心!   这话不适合放在明面上说,谁都知道,随着建元帝年迈,他对儿子夺权的事情十分忌讳。   卫如流分明是在嘲讽端王不是储君,却在结党营私!   端王脸色终于变了。   江安站出来,冷声道:“卫少卿慎言!”   卫如流微微一笑,那自如的模样,仿佛是在对江安说:端王对他说话也就罢了,什么蟹将虾兵也敢随意冒出来。   这种无视的姿态最令人呕血,江安心中暗恨。   他拂袖离去。   “我去后院看看叔父准备得如何,时间快到了,该开宴了。”   简言之缩在他爹身边,正津津有味看着戏,后脑勺突然被他爹用力拍了一下。   简言之疼得险些要跳起来,他双手捂着后脑勺,质问他爹:“爹你干嘛?”   简老爷看着他这副模样就手痒,压低了声音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几位王爷的热闹是谁都能看的吗?”   “大庭广众的,有什么不能看。”   简言之觉得他爹真是不可理喻。   简老爷觉得他大儿子真是无药可救。   但能怎么办,儿女都是债,自家大儿子某些时候虽然很糟心,但总的来说,也是帝都少有的年轻才俊。   简老爷语重心长道:“等过了年,我就为你谋个外任的差事。你性子不稳重,去地方历练几年,以后才有机会在朝中更进一步。”   简老爷心中自有谋划。   他很清楚简言之的性子,重情重义。   做父亲的,没有不希望自家孩子重情重义的,但当自家孩子重情重义的对象是卫如流,那就……唉,有些糟心。   现如今,卫如流与端王的矛盾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再加上建元帝已老,立储君的事情再怎么拖,一两年内肯定都会有个着落。   可想而知,这一两年里,当年的旧事势必会有个交代。   一任差事要三年,他打算把简言之丢去穷乡僻壤磨砺,再封锁简言之的消息来源,如今的通信本就不便利,等简言之知道京中的消息时,京中也该尘埃落定了。   他也是为简言之好。   可是,简言之不领情。   “我才不要。”简言之嫌弃道,“在地方当官多辛苦啊,我吃不了苦。”   “你!”   简言之越发理直气壮,也不怕他爹生气,反正他爹平日里没少生他的气:“爹,你能不能好好看看你儿子。你儿子是当尚书的料吗,现在能坐稳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就是陛下抬爱了。”   简老爷气得险些要抄起鞋底揍简言之。   吃不了苦就算了,没能力就算了,吃不了苦、没能力还敢这么洋洋得意的,他真是活久见!   在简老爷和简言之上演“父慈子孝”时,郁墨的父亲郁大老爷也在琢磨同样的事情。   他现在在京中当官当得好好的,肯定不能离开京城,但是郁墨该回扬州了。   平时让郁墨胡来也就罢了,但在这件事情上可由不得她。   屋外,冬意正浓。   雪色铺满整座帝都,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渐渐的,雪势减缓,刚才还明亮的长空被乌云笼罩,满是风雨欲来之势。   ***   宴席终于开场。   慕秋坐在席间捱着时间。   慕雨剥了个橘子,分给慕秋一半:“从刚刚回来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秋接过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里,轻声道:“没什么,就是屋里太闷了。”   正巧旁边那一桌的夫人与慕大夫人聊天时,话题转到了慕雨的亲事,她羞得脸颊微红,在那位夫人问她问题时依旧落落大方,那位夫人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满意。   等慕雨终于应付过去,扭过头时,才发现本应该坐在她身边的慕秋不知何时离开了。   慕秋脚步轻盈走出屋子,没有惊动太多人。   她出门只是为了透透气。   陈年旧事不宜轻翻,翻开笔笔触目惊心,扰得人心思浮乱。   江家祖宅的梅林是帝都一绝,慕秋在屋外站了会儿,想去梅林赏赏景,她唤来江府婢女,请对方带她去梅林。   江府婢女对类似的请求见怪不怪,笑着道:“姑娘请。”   穿过悠长的回廊,绕过一片白雪皑皑的竹林,随着梅林一并映入眼里的是座六角凉亭。   凉亭里坐着两个人,正在执棋。   执黑子的人披着天青色斗篷,身形瘦削,竟是一个时辰前与慕秋分开的江淮离。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执白子。   他头戴玉冠,发梳得极规整,一丝不苟,肩上披着灰黑色斗篷,斗篷下摆处漏出几许月牙色衣摆。   虽未看清正脸,但一道背影正如苍松劲柏般挺拔,形相清癯。   轮到江淮离下棋了。   他一手挽着袖口,一手捻着棋子,斟酌许久都没想清楚要往哪儿下。   倒是执白子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不远处慕秋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染上岁月痕迹的眼里带着温和通透的光芒,目光雅正,袖袍翻飞,而后向慕秋微微一笑。   慕秋当即有种见之忘俗的感觉。   引路的婢女注意到慕秋没有跟上,顺着慕秋的视线望过去,连忙欠身行礼。   行过礼后,婢女轻声唤醒走神的慕秋:“姑娘?”   慕秋看向她,猜测道:“那位,可是江尚书?”   “是。”   慕秋点头:“我们走吧。”   原来这位承载着无数赞誉的吏部尚书是这般模样。   当真是好气度。   也当真是令人恐惧。   光风霁月,心狠手辣。   这两个词竟然能用来形容同一个人。   只是他作为这次宴会的主人公,怎么会有闲情有时间坐在这个地方下棋?   在慕秋和婢女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处时,江淮离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头望向慕秋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江时落下一子,“啪”地脆响吸引江淮离的注意力。   江淮离低头,看着全盘崩溃的棋局,将一直捏在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盘,干脆认输。   “你这一局,下得心不在焉。”江时点评道。   江淮离苦笑:“跟义父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我从未赢过。”   他本就不擅长下棋。   而且他风寒加重,若不是江时派人来请他,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   江时凝视着他:“义父叫你过来,是有些事情要说与你听。”   江淮离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你父亲是我的至交好友,你母亲乃我义妹。戾太子出事后,你父亲郁结于心,一直暗中自责,后来自请前往南方抵御倭寇,在倭寇扫荡渔村时,奋勇杀敌,为了保护渔村的几十户人家英勇殉国。”   江时温声继续道:“你父亲这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个端方君子,以前最想当一个将军上阵杀敌,但为了年迈的母亲,弃武从文,后来又为了保护妻儿,几次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   “哪怕是他写了《桃花渊》,他也没想过用这本话本来做什么。”   “一切只是阴差阳错。”   “他死得轰轰烈烈,若是当年的事情被挖出来了,他的名声会彻底臭掉,你作为他的亲生儿子也要受到牵连,轻则仕途断绝,十年寒窗苦读终成空,重则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江淮离抱拳,垂下眼眸,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淡淡的阴影:“多谢义父提点,淮离心中有数。”   江时看着他,他在扬州的那些做法,可不像是心中有数的样子:“我自然是信你的,行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淮离再行一礼,起身告辞。   他刚走出亭子,江时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大夫已经在你院子里候着了,虽说年轻人身体好,但也不能这么硬熬着,身子要紧。”   江淮离脚步微微停顿,敛下眼底的复杂思绪。   亭子里只剩江时一人。   江时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水。   风声喧嚣,陆续有客人来参观梅林,瞧见他也只是远远行一礼,没有上前打扰。   江时远眺长空。   李不言这人,性子说得好听叫端方,说得难听些叫懦弱。   哪怕写出了《桃花渊》,也只是为了出出气,没有真的想过要置戾太子于死地。   是他助李不言扬名的。   他养了江淮离这么久,这个孩子是真的聪明,比江家同一辈所有人都要聪明,可惜这个性子没有随他,而是随了李不言。   他再给江淮离一个机会,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   江府红梅确实算得上一绝,铁虬银枝,迎风傲雪,明明其他地方也有同等规模的梅林,但就是没有江府的风情。   婢女将慕秋送到梅林就离开了。   慕秋独自一人走在林间,垂下头默默看着自己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脚印。   突然,前方有玄色衣摆映入视线。   顺着衣摆往上看,慕秋见到了撑伞而来的卫如流。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如流上前,顺势握住她的手。   在外面待得有些久了,她手掌冰凉,未染丹蔻的指尖粉中透着浅浅的紫。   “去年简老封君八十大寿,你也去了梅林。江府的梅林如此出名,你应该不会错过。”   慕秋微微一笑,像是闻见了什么,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抓着卫如流的领口,踮起脚尖凑到他脖颈间嗅了嗅:“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他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   卫如流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   她身后就是梅树,他将伞沿压得极低,遮挡住身后所有视线,低下头吻去不知何时落在她唇边的白雪。   白雪因他唇上的温度在她唇边化开,冰凉与温热交织,没等慕秋反应过来,他已重新站直,转了转伞柄,抬高伞沿,装得像是个正人君子。   “席上有太多讨厌的人了。”   慕秋用指背蹭了蹭唇角,对卫如流说:“所以你就借酒浇愁?这可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卫如流唇角弯了弯:“我说端王结党营私,周围顿时清净了。闲着无事可做,干脆就多喝了几杯。”   慕秋设想了下那个场面,也跟着笑了笑。   他这是来参加寿宴还是来砸场子的。   宴会快进行到尾声了,两人在梅林闲逛片刻,原路返回。   慕秋问道:“你听说过一个官员叫李不言吗?”   卫如流思索片刻:“没有。”   这个名字,如果他见过,应该会有影响。   “他十年前就当官了,官职应该不算低。”   卫如流眉梢微微一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人。但他不叫李不言,而是叫李宣,十年前任工部右侍郎,兼太子舍人的职务,算是建元帝钦点给我父亲的属臣。”   再后来,戾太子出事,东宫的属臣或多或少都造了贬谪牵连,他那时自顾不暇,也没有关注过那些人后来的事情。   一般来说,字都是名的补充,若李宣大名是宣,那确实很有可能取字“不言”。   慕秋恍然,又问:“李宣膝下可有孩子?十年前他的孩子几岁?”   若慕秋问的是现在这一任工部右侍郎,卫如流能把对方后院有几个妾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问的是十年前的工部右侍郎,这就有些超出卫如流的能力范围了。   他很果断:“我等会儿命人去查。”   慕秋点头,解释道:“我怀疑,江淮离是李宣的儿子。”   淮离,音同怀李。   这个名字太过微妙了些。   再加上江淮离在江府表现得很拘谨,结合种种来看,她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   现在就看李宣是不是有个与江淮离一般年纪的儿子了。   卫如流下意识眯起眼眸,长而翘的睫毛轻轻颤抖。   前方就是待客的地方,不少宾客在门口走动,两人默契收声,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   慕秋右拐进了女宾席间,悄悄坐回慕雨身边。   慕雨正在与小姐妹聊天,听到身边传来的动静,一转头,险些吓了一跳:“二姐姐,你这也太神出鬼没了。”离开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回来时动作也这么轻。   慕秋笑了笑,身子冷热交替,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我看你聊天聊得正开心,不想打扰你。”   慕雨连忙给她倒了杯热茶。   慕雨的小姐妹还坐在旁边,目光时不时落在慕秋身上,带着几分无害的好奇。   喝下暖乎乎的热茶,又在屋里坐了会儿,慕秋的身体渐渐回暖,她笑着与慕雨、慕雨的小姐妹聊天,打发时间。   回到慕府后不久,慕秋收到了卫如流送来的书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已查明,李宣确有一子,若还活着,今年二十有五】   都对上了。   慕秋将这份书信收进匣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桃花渊》这个话本的来龙去脉她基本都弄清了,现在依旧千头万绪的就只剩下秋闱舞弊案、山海关大战和沮浚的事情。 第八十三章 郁墨:我不回扬州。……   与此同时,帝都郁府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郁府下人埋头从屋外走过,不敢掺和进这对父女的争执中。   “爹,我现在在京兆尹府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我回扬州!”郁墨难以理解,站在郁大老爷面前,怒视着他。   郁大老爷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在京兆尹府当个小小的捕快,被那么多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待得也叫好?你不要脸爹还要脸!”   自己喜欢的事情被如此贬低,郁墨眼里的怒火几乎化作实质:“我去京兆尹府的事情请示过你,那时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那时她爹分明双手双脚赞成。   这前后完全相反的态度,不得不令郁墨怀疑。   她狐疑地扫了郁大老爷一眼。   郁大老爷被她这个眼神吓得一激灵,轻咳一声,两只手搓了搓:“好吧,事到如今,爹也不瞒你了。你那么多个叔爷爷里,是不是你三爷爷最疼你?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扬州那边传信说,让你过完年马上回趟扬州,不然怕是赶不及了……”   这番话里,郁大老爷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三爷爷病危的事情,但他那欲言又止的语气、沉重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往那方面暗示。   郁墨脸色大变,直接转身,大步往屋外走去。   “你急匆匆要去哪儿?”郁大老爷在她身后追问道。   “我要收拾行李回扬州。”   郁大老爷:“……扬州那边都说了让你年后回去,现在这个天气不适合赶路。”   到处都是冰碴子,河流都结冰了,地面也是,勉强赶路倒是能勉强得来,就是太折腾人。   他只是想让女儿离开京城,避开祸事,可没想过折腾自己的女儿。   郁墨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转过身,朝郁大老爷伸手:“爹,扬州那边寄来的信呢,你给我看看。”   郁大老爷早有准备,递了过去。   郁墨慢慢翻看这封信,心里的急切渐渐平复下来。   对老人家来说,最难熬的日子一定是冬天,熬过了冬天,那基本就算是又熬过来一年。   三爷爷要真是生命垂危,扬州那边来信时怎么会不催她回去见三爷爷最后一面。   郁墨缓缓抬眼。   对面,郁大老爷正有些紧张地盯着她。   “爹。”郁墨喊了一声,“是因为慕秋和卫如流的事情吧。”   “什么?”郁大老爷装傻。   “我不回扬州。”   “什么!”郁大老爷语气猛地拔高,“你你你……”   郁墨坚决道:“我只有三个朋友,他们都在帝都!”   郁大老爷反驳道:“难道你回了扬州,他们就不是你的朋友了吗?”   “爹。”郁墨将那封信递回给郁大老爷,平静问道,“你了解过我吗?”   郁大老爷捏着信的一角,愣愣看着郁墨,仿佛没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郁墨坐在郁大老爷身边,微微一笑:“我从小到大在土匪窝里长大,不通文墨,不会琴棋书画,也不讲究那劳什子仁义礼智信,但是,我也有属于自己的道义。如果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了扬州,我知道慕秋他们不会怪我,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我会觉得自己是个胆怯的懦夫,他们还拿我当朋友,当了逃兵的我却不再配得上他们的情义。”   郁大老爷微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讪讪说不出一个字来。   郁墨摊了摊手,叹气道:“反正你总骂我任性,那就让我再多任性一回吧。”   静坐片刻,郁大老爷起身,拍了拍郁墨的肩膀:“果然长大了。”两只手负在身后,转身离开。   郁墨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   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卫如流的秘密,但她知道慕秋和卫如流要做的是怎样一件沉重可怕的事情。她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郁墨希望留下来陪慕秋和卫如流走完这最艰难的一程。   而且……   简言之也在京城……   郁墨低下头,突然展颜露出灿烂的微笑,自语道:“明日正好是休沐,我要喊慕秋、简言之和卫如流去西山烤肉。”   翌日,西山。   慕秋提供别院,郁墨带了酒,简言之采购了各种肉,卫如流负责上手烤肉,四人分工明确。   “你怎么突然想着来烤肉了?”慕秋挽好裙摆,坐在火堆边往里面丢柴火。   郁墨用一根长棍子拨着火堆,让柴火燃烧得更加充分。   听到慕秋的问题,郁墨眯起眼眸微笑,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这是要犒劳自己。”   “什么?”慕秋没理解。   “哎,不重要不重要。”郁墨摆手,脸上的笑依旧明媚。   慕秋眨了眨眼,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微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能感受出来,郁墨现在很高兴很放松。   火堆烧了起来,郁墨干坐片刻,朝不远处的简言之和卫如流嚷嚷:“我说简少卿和卫少卿,你们两个到底处理好肉没有,我都饿了。”   “就快好了!”简言之回道,“那边有酒酿丸子,你要不要先吃点垫肚子?”   “好啊。”郁墨问慕秋,“你要不要来点?”   慕秋婉拒:“还是算了,不然还没开始烤肉,我就要先醉倒了。”   郁墨想到慕秋的酒量,大笑出声。   用完一碗酒酿丸子,简言之和卫如流也将肉处理好了。   串好的肉架在火堆上方,喷香的味道渐渐在空中逸散。   慕秋抱膝坐在卫如流身边,安静看着他翻动肉块。   她突然出声道:“吃完东西时间还早,你教我骑马吧。”   其实他教过她一次。   在从京城赶去扬州的时候。   可那时她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他的好意。   现在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卫如流显然也想起了往事,他干脆应道:“好!”   肉烤好了,郁墨招呼大家边吃肉边喝酒,慕秋陪着他们三人喝了一点点,在感觉头晕之前放下杯子。   等到吃饱喝足,卫如流命人牵来马匹,带着慕秋在平坦的院子里慢慢练习。   郁墨和简言之没有去打扰他们,坐在火堆边聊天。她慢慢拨着火堆,突然对简言之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喊你们出来玩吗?”   简言之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郁墨不打算将昨晚的事情告诉慕秋和卫如流,但可以和简言之说,她慢慢开口,把她和她爹说过的话都告诉简言之。   简言之愣了愣,想到昨天在江家时他爹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猛地反应过来,难道他爹要为他谋外任的差事,是为了不让他掺和到卫如流的事情里?   简言之的心揪了起来,整个人有些恍惚,直到慕秋彻底掌握了骑马的技巧,一行人准备启程回京时,简言之都没有完全缓过神来,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时寿宴结束后,帝都最热闹的事情就变成了地方官员回京述职。   卫如流沿着李不言和江淮离这条线往下调查,似乎是查出了什么眉目,卫如流甚至亲自离开了京城前去调查。   慕秋待在京城,偶尔出门与郁墨逛街,偶尔会参加一些宴会。   在某次宴会中,慕秋还遇到了江淮离,不过男宾与女宾在不同的席位,最后慕秋只是远远与他打了声招呼,直到离开也没说上一句话。   时间一晃,便到了除夕。   除夕这天,慕秋醒得极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集中不了自己的注意力,在拿竹片抹米浆时,还不小心被没打磨光滑的竹片划伤了手指。   豆大的血从伤口处渗出。   白霜被吓了一跳。   除夕见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姐,我给你处理下伤口。”   慕秋摆手:“不碍事,一点小伤。”   用手帕擦净手指,慕秋忽而道:“卫如流一个人在外面过除夕,定然很冷清。”   算着时间,卫如流离开京城有大半个月了,但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回来。   去年的时候,她还能陪着他在刑狱司外面的小面摊上吃面,也不知道他今年要何时才能抵达京城。   白霜调笑道:“小姐是想卫少卿了?”   “我也不知为何,今天总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想到他的时候。”慕秋也没否认,将染了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里,火舌舔舐而上,帕子被一团火笼罩着。   白霜看得出慕秋是真担心,连忙宽慰道:“卫少卿能力出众,而且吉人自有天相,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只是可能要在外地过除夕了。”   慕秋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勉强打起精神来:“今天要忙的事情不少,我们去东院帮大伯母搭把手。”忙些也好,一直安静坐着容易胡思乱想。   京郊,三十里外。   官道结了厚厚的冰层,周围全部银装素裹,不见半点儿人烟。   卫如流策马在前,十几名刑狱司之人策马在后依次排开。   因为地面很滑,他们骑马的速度并不快。   紧跟在卫如流身后的沈默笑道:“总算是赶在除夕这天回到京城了。”   沈潇潇提醒道:“大家打起精神来。”   卫如流眺望前方,抬手戴上斗篷帽子,宽大的帽沿遮住他的额头,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冷冷吐出一个字:“走。”   马匹再次前行,但片刻之后,卫如流突然拧紧了眉心,右手微动,按住了刀柄:江家和端王的人,终于彻底坐不住要对他出手了。   卫如流这个动作,仿佛是发出了某种信号。   跟在他身后的下属纷纷警惕四周。   那些埋伏在四周的刺客从雪堆里一跃而起,早就架好的近百架军用弓||弩露出狰狞獠牙,向卫如流一行人扫射而去。   箭矢如流星,只是一个照面,就有几个刑狱司的下属中箭,被箭矢尚未消散的冲劲带得狠狠倒在了地上。   沈默用刀斩开那险些刺中他要害的箭矢,恨声道:“城中守备军也就只有一百多架军用弓||弩,现在为了袭杀我们,那些人居然出动了这么多军用弓||弩!”   刚骂完,第二轮箭雨再次袭来。   卫如流俯下身子,紧紧贴着马背,借此来缩小弩||箭的攻击范围,顺便为身下的骏马挡住攻击。   接连几轮箭雨后,不仅是跟来的刑狱司下属,就连马匹都死伤惨重。   那些还活着的下属,情况也不是很好。   绝大多数人身上都负了伤,沈潇潇方才避之不及,右肩被倒勾的箭矢刺穿,基本丧失了一半的战斗力。   哪怕是卫如流,也在一次闪避中被擦去右肩大片血肉,没有时间包扎,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将他整只手臂染红,卫如流干脆换了左手来持刀。   沈默策马来到卫如流身边:“老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们护着你杀出去。”   周围其他下属没说话,只是用行动来表示他们的决心。   对方有备而来,连强杀伤性的弓||弩都拿出来了,他们要是再这么下去,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再坚持片刻。”手臂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箭上应该擦了毒,卫如流缓了缓神,才继续道,“我安排了接应的人,他们应该快赶到了。”   闻言,刑狱司众人精神一震。   虽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若真的能活着,谁不想好好苟活下去。   刺客的弓||弩在几次连射后终于报废,双方直接战成一团,鲜血混入冰雪,滚烫与冰凉交织,最后尽数凝固,唯有喊杀与哀嚎不绝于耳。   突然,冰层开始出现轻微震动,有密集的策马声伴着箭雨从远处飞奔而来,只是一个照面,就有数个黑衣人倒在地上。   “刑狱司暗卫队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暗九抱拳,向卫如流请罪。 第八十四章 简言之:我……我没想到自……   刑狱司暗卫队。   这个名字听起来平平无奇,但暗卫队里的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尤擅暗杀与刺探情报。   在离京之前,卫如流已经给暗九下过命令,给自己留了一道后手。   如今正是这道后手发挥作用的时候。   打斗依旧没有停歇,但形式出现了颠倒,方才还立于不败之地的刺客,此时已经成为了丧家之犬,或死或逃。   直到周围危机解除,卫如流才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黑红色瘀血。   “大人!”暗九急忙上前。   卫如流抬手制止暗九的动作。   他的半边手臂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开始出现麻痹症状,卫如流死死皱着眉,用袖子抹了抹染血的唇角,声音沙哑:“他们的武器上抹了毒,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回京。”   “是!”暗九没敢耽搁,很快清点收拢好伤员和尸体。   卫如流没有让人帮忙,自己踩着马镫上了马,跟在队伍中间慢慢回城。   然而,就在一行人刚到城门口时——   专门负责拱卫京师、保卫京城安危的城门守备军竟将卫如流等人团团围住。   刑狱司众人纷纷拔刀出鞘,与城门守备军保持对峙姿态。   卫如流不高不低的声音响起:“放下武器。”   刑狱司众人奉命收刀,刀刃与刀鞘碰撞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合刀声完全融在一起,仿佛刚才只有一把刀纳入了刀鞘中,而非几十把刀。   “不愧是刑狱司的人。”   一道赞叹声从城门守备军里响起,随后有一穿着甲胄的中年男人策马越众而出,来到刚刚包扎过伤口的卫如流面前。   他抱拳道:“卫少卿,下官城门守备副将范烨梁,得罪了。”   卫如流失血过多,再加上冰凉北风如刀,他的脸色比平时要苍白许多,此时握着马缰,安静凝视着对方:“拦我于此,有何贵干?”   范烨梁从怀里掏出圣旨,一手提着。   圣旨抖开,盖过玉玺印章的黄色锦帛倒映入卫如流眼里。   “陛下有旨,捉拿刑狱司少卿卫如流入狱。卫少卿,还请跟下官走一趟吧。”   “老大!?”   “大人!?”   沈默等人被吓了一跳,纷纷看向卫如流。他们现在就在城门口附近,谅这范烨梁也不敢假传圣旨,但他们家大人犯了什么事,以至于居然会在除夕这一天被关进牢里。   卫如流淡淡问道:“不知本官何罪之有?”   范烨梁道:“卫少卿涉嫌谋害北凉使臣沮浚,破坏大燕与北凉的和谈,并在暗中与北凉重臣勾结。”   谋害沮浚,通敌叛国。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啊。   卫如流气极冷笑,冰凉的视线扫向范烨梁。   范烨梁微笑,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反而带着几分洋洋得意:“怎么,卫少卿这是要抗旨不遵?”   卫如流淡淡收回视线。   原来派刺客暗杀只是那些人的第一步手段,第二步手段正在这里等着他。   抗旨不遵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不管怎么样,他肯定要先跟着范烨梁走这一趟。   “卫少卿,现在可以走了吗?”范烨梁笑眯眯,再次出声催促。   “我跟你走。”   应完范烨梁,卫如流转头看着没受什么伤的沈默和暗九。   “你们先回刑狱司,暗九,你把伤员都安顿好。现在是除夕,劳弟兄们跟我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久,给每个弟兄都发二十两赏银。死去弟兄们的抚恤金也尽快落实下来。”   安排好公事,卫如流才对沈默道:“去看看慕秋。她问什么都如实回答。”   他们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消息绝对瞒不住,慕秋那边肯定能收到风声。   与其让她听到只言片语开始胡思乱想,还不如全盘托出,令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秋不是养在闺中不问世事的姑娘,她有承担任何困难的勇气。   然而,等卫如流有条不紊吩咐好所有事情,一旁的范烨梁突然轻慢笑出声来。   “卫少卿,实在抱歉,下官方才少说了一句话。”   “刑狱司千户暗九,刑狱司百户沈默、沈潇潇,涉嫌包庇卫如流通敌叛国之罪,来人,给我一并拿下!”   沈潇潇早已失血过多晕倒在马背上,暗九和沈默连忙看向卫如流,脸上带着惊疑之色。   卫如流紧抿着唇角。   暗九、沈默和沈潇潇是他的心腹,跟在他身边多年,知晓他留下的多番后手,最为得力不过。那些人要把他们关进牢里,分明就是要断掉他在外界的助力!   而且……现在的问题是,除了暗九这三个下属外,他其他心腹下属是否也会面临牢狱之灾?   那些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倒是足够干脆利落。   “不要轻举妄动,且先看看再说。”   卫如流安抚完暗九和沈默,率先驱马跟着范烨梁离开。   ***   与形势凝重的城门口不同,慕府正是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满是辞旧迎新的欢乐喜庆。   两个弟弟举着筷子,正在试吃厨房准备的小零嘴。他们性子活泼,每试过一样食物,就要跟慕秋、慕雨分享口感。   慕雨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反正在自己家里,不需要注意太多形象问题,打扮不失礼就好。   “二姐姐,三姐姐,这个炸年糕好好吃!”   “不,那个太油腻了,三姐姐你试试这个葱油饼!”   “听名字就知道葱油饼比炸年糕还要油腻!”   两个弟弟吃着吃着起了争执。   虽然是双胞胎,但两人口味不同,争了半天都说服不了对方,只好跑来找两位姐姐主持公道,请她们评判到底是哪样东西最好吃。   慕雨被他们缠得不耐烦,只好无奈上前,一口一个。   葱油饼入口,既香且脆,因为刚出炉的原因,口感上佳。   慕雨吃得眼前一亮。   “你看吧,我就说葱油饼更好吃。”其中一个弟弟高兴道。   “二姐姐,二姐姐,你来吃吃看这个葱油饼,味道确实很不错!”慕雨不搭理两个弟弟,任由他们在旁边交流“兄弟情”,出声招呼着慕秋。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慕秋的回应,慕雨转过头,疑惑看向慕秋。   慕秋坐在旁边,看似是在围观他们,实际上早已经神游天外。   她将卫如流送给她的栀子花簪握在手里摩梭,棱角分明的栀子花刺得她指腹微疼,尤其是今早出过血的指尖那里传来清晰的不适感,慕秋却没有在意。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没办法静下心来。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但她什么都做不了。今天是除夕,她连跑去城门口附近的酒楼里守着都不能。   卫如流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慕雨的手在慕秋眼前晃了晃:“二姐姐,回神了。”   慕秋眨了眨眼,抬头看着慕雨,一脸茫然:“怎么了?”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问你才对。”慕雨叉了叉腰,明明是有些刁蛮的动作,但她穿得实在太厚实,以至于平添几分滑稽可爱,“我刚刚跟你说话呢,你在想些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慕雨眼眸微微眯起,恍然道:“是不是在想我未来姐夫啊?”   她紧接着开了个小小玩笑:“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姐夫行千里姐姐担忧,除夕是团圆夜,姐夫不在你担心也正常。”   刚开始还是“未来姐夫”,紧接着就直接省略了前两个字变成“姐夫”了。   慕秋知道慕雨是在宽慰她,她好笑道:“是是是,你说的没错。”   “你脸色怎么有些难看,不会是生病了吧。”慕雨这才注意到她脸色不对,不等慕秋出声反驳,慕雨连忙给她端了碗放凉的姜汤,“你喝些暖暖身子,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也别撑着。”   两个弟弟听到动静,停下打闹,围了过来,关心道:“二姐姐不舒服吗?”   姐弟几个正说着话,一阵略显仓皇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随后,白霜进了屋里,一脸急色:“小姐,宫中派人来了府里。”   慕大老爷素来简在帝心,每年宫里都会给慕府赐下福菜,但白霜如此着急,显然这回的情况不同于寻常时候。   “说了是来做什么的吗?”慕秋迅速理清思路,开口问道。   被她这么一问,白霜连忙回道:“没说,只是说让大老爷去府门外领旨。平时宫里的人来宣旨,都是一脸笑意,也是进府里来宣旨,可这一回他们都穿着甲胄配着武器。我在走廊上碰到门房,他去找大老爷了,我就跑来找小姐你。”   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果然出事了。慕秋抿了抿唇,从椅子上起身:“我们去府门外看看。”   她发了话,慕雨和两个弟弟跟在她的后面,一块儿往府门外走去。   此时,慕府门外,两只气派的石狮子旁边站在一队宫中禁卫。   队伍最前方,是穿着内侍服饰、手捧圣旨的内侍。   周围其他府邸的人都走了出来,远远看着热闹。   等待片刻,穿戴整齐的慕大老爷和慕大夫人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慕大人,接旨吧。”   慕大老爷来到内侍近前,撩开衣摆跪在地上,向皇宫方向抱拳:“臣慕和光接旨。”   慕秋到府门口时,恰好听到内侍的宣旨声。   圣旨说大理寺在调查沮浚遇刺一案时,慕和光身为大理寺卿,对凶手多有包庇和隐瞒之举,但念在慕和光劳苦功高的份上,只是暂时革职查办,待查清所有事情后再做定夺。   随后,慕大老爷和内侍的对话声也一并传入慕秋耳里。   -“不知陛下查出的凶手是何人?”   -“自然是刑狱司少卿卫如流。”   -“臣自问没有包庇过凶手。”   -“这话,慕大人还是去和查案的官员说吧,奴才只是奉命办事。”   一瞬间,慕秋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了般,她左手撑在冰凉的红墙上,深深喘了几口气。   果然是出事了。   大伯父这边被革职查办,卫如流那边的形势只会更加严峻。   “二姐姐……”慕雨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慕秋。   “我没事。”慕秋挤出笑容,闭目思索。   她是最清楚卫如流没有杀沮浚的人,但是她能帮卫如流做些什么?   现在情况不明,她不清楚大伯父具体因为何事被革职,也不清楚卫如流当下的处境,眼下还是得先了解情况。   慕秋看向扶着她的白霜:“你派个侍卫去一趟刑狱司,看看刑狱司那边有没有出现什么情况。”   慕大老爷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等慕秋吩咐完白霜,他负手道:“依照朝廷惯例,我被革职查办,最少也要一个月才能官复原职。幕后之人应该不打算取我的性命,只是打算暂时把我踢出局,让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说白了,幕后之人是想废掉卫如流的所有助力。   慕秋咬了咬唇。   眼下可以确定卫如流和大伯父出了事,那……其他人呢?   ***   简府。   简言之跪在地上接旨。   他茫然听着内侍的话,觉得对方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合起来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内侍念完圣旨,出声提醒道:“简少卿,接旨吧。”   简言之下意识接过圣旨,望着掌中明黄色的锦帛,他猛地回神,厉声反驳道:“荒谬!无论是慕大人还是本官,都绝对没有包庇过凶手!卫如流也绝不是刺杀沮浚的凶手!”   内侍皮笑肉不笑,问道:“那敢问简少卿,您那晚在驿站旁边杀了四个刺客、抓了一个北凉侍卫,第二日一早就去了西山见卫少卿,若不是在包庇,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我,我……”简言之瞠目结舌,没想到问题的根源竟然出在自己身上。   “这段时间,就请简少卿安心待在府里配合调查吧,若简少卿是清白的,陛下自然会还您一个公道。”   丢下这句话,内侍扬长而去。   愣愣看着内侍远去的身影,简言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简老爷来扶他起身,简言之手足无措,说话时唇角都在颤抖:“爹,我……我没想到自己会办坏事……”   自家儿子素来表现得没心没肺,简老爷哪里见过简言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有些不忍,宽慰道:“幕后那些人要对付卫如流,就算没有你这件事,他们也会找出别的理由来栽赃陷害,你莫要太自责。”   简言之苦笑,抬手捂着了自己的脸。   他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是……   他没出手帮着卫如流一起查当年的旧案就算了,怎么能还一直在拖后腿呢…… 第八十五章 江淮离:是想让他不要步后……   没心没肺的人一旦钻了牛角尖,比寻常人更难与自己和解,在简言之陷入一种淡淡的自弃情绪时,慕秋正在听白霜说话。   白霜去得匆忙,回来得也很匆忙,她与慕秋边走边说:“小姐,奴婢到刑狱司时,正好看到有几十名黑衣人骑着马回到刑狱司。他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点儿伤,马背上还驮着几具尸体,似乎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慕秋神色不变,问道:“卫如流、沈默和沈潇潇在里面吗?”   白霜肯定摇头:“都不在。”   “这些人看上去风尘仆仆吗?”   白霜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寻常,因此观察得很仔细,她慢慢回忆着细节:“其中几人背上背着包袱,马背两侧都挂着行军时用的水囊,看着应该是出过远门。”   慕秋已经可以确定,这几个人都曾经跟随卫如流离开过京城。   压下心中的急切,慕秋示意白霜继续。   “奴婢刚要上前找他们打听卫少卿的消息,又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白霜回想起那副剑剑弩拔张的场景,依旧心有余悸,“他们是奉命来拿人的。刑狱司一位千户、五位百户当场戴上枷锁被押走。那些禁军把人押走后,还封了刑狱司衙门。奴婢进不去,只好先回来找小姐。”   慕秋的心终于彻底沉了下来:“刑狱司除了少卿一职外,还下设两名千户,十名百户,禁卫军一口气带走这么多官员,刑狱司就算没有出什么乱子,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不用想都知道,被带走的百户和千户肯定是一心效忠卫如流的人,剩下的那三两个就算没有被他人收买背叛卫如流,估计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帮卫如流。   刑狱司可是卫如流的大本营啊,但它如今却成为不了助力。   这一系列计策如此环环相扣,慕秋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人名。   江时。   只有他,才能算无遗策到这般地步。   不多时,另一批去城门口打听消息的下人回来了,从他们那里,慕秋得知卫如流和沈默等人是被城门守备副将范烨梁押走的,走的时候,卫如流浑身染血,右胳膊做过简单的包扎,分明有伤在身。   慕秋紧紧皱起眉头,急忙问道:“打听到他们现在被关在哪里吗?”   下人觑了觑慕秋的神色,惶恐道:“刑狱司的百户和千户都被关在京兆尹府中,但卫少卿是被范烨梁单独带走的,奴才暂时还打听不到范烨梁把人关去了哪里……”   慕秋攥紧自己的袖子,吩咐道:“再派人去打听,一定有人见到过他们的去向。”   下人跑去传达慕秋的命令,慕秋杵在廊檐下,任由风雪吹拂脸庞。   下人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打听到消息,她不能只待在府里等消息,见不到卫如流,去见沈默他们也可以。沈默他们跟着卫如流离开京城,应该会知道其中不少内情。   念及此,慕秋转身,提着裙摆往府门外跑去。   想进京兆尹府探监说难也不难,郁墨现在就在京兆尹府当差,京兆尹更是郁墨的堂叔。   有这层关系在,慕秋和郁墨又给看守的衙役们塞了些银子,总算是能够顺利进去探监。   ***   京兆尹牢房深处,沈默、暗九等人正颓然坐在潮湿的稻草上。   “两个千户,八个百户都被关在这里了,剩下的皱百户和章百户都是墙头草,哪边得势就倒向哪边!”沈默气得用拳头狠狠砸向墙壁,神情狰狞。   暗九制止道:“行了,先别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些衙役还是不同意给沈潇潇请个大夫吗?”   一位百户冷笑:“这些衙役,我平日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虎落平阳倒是被犬欺了。”   暗九摇头,慢慢爬到两间牢房共用的那面木栏,看着单独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依旧陷入昏迷的沈潇潇。   她伤得实在太重了,伤口虽然已经包扎好,但也只是简单止住了血,再这么下去,沈潇潇估计要发热了。   现在这种情况,要是沈潇潇再病上一场,就是侥幸能从牢房里出去,她不死也要脱半层皮。   “大家把身上的银两和宝贝都凑一凑,看看能不能收买那些衙役吧。”沈默不知何时走到了暗九身边,他和沈潇潇关系最好,出声提议道。   那些衙役碍于刑狱司平日里的恶名,只敢收走他们的武器,没敢搜他们的身,所以他们身上还是有不少东西的。   其他人都没反对,他们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是平时有些不对付,到了这时候也不会有人拎不清。   说实话,拎不清的人也坐不到刑狱司百户千户的位置。   沈默从自己一只鞋底掏出带味道的银票,正要继续掏另一只鞋,听力极佳的他听见了逐渐走近的几道脚步声,随后,慕秋和郁墨熟悉的容貌映入沈默视线,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拎钥匙的衙役以及一个……提着医箱的大夫!?   “慕姑娘!”沈默连忙丢下鞋子,高兴地朝慕秋招手。   他这一嗓子,引得其他百户千户也纷纷抬头。   被他们齐刷刷注视着,慕秋和郁墨面色如常,甚至还记得朝沈默招了招手,倒是跟来的衙役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   衙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上前打开沈潇潇牢房的锁,转头看向慕秋和郁墨:“有人打过招呼,说谁也不能来探视他们。放你们进来,府尹大人要顶着很大的压力,所以你们两刻钟内必须出来。”   匆匆丢下这句话,衙役转头,健步如飞离开这个地方。   慕秋看向大夫:“孙大夫,里面这位病人麻烦您了。”   这位孙大夫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白霜说过刑狱司的人身上都带伤,慕秋担心沈默他们也受了伤,所以顺路将这位孙大夫请了过来。   如今看来确实请对了。   孙大夫点点头,拎着医箱走到沈潇潇旁边。   郁墨跑进去给孙大夫打下手。   慕秋直接走到暗九和沈默面前。   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在思考自己要问什么了,此时条理清晰,率先问道:“卫如流伤得重吗?”   沈默趴在牢房门口上,两只手用力抓着木门:“老大右臂受了一道箭伤,流了很多血,不过没有伤及筋骨。就是箭上涂的毒比较麻烦,吃了解毒丸可以压制,却没办法马上根治。”   说着,沈默恨恨锤着门口:“那些人肯定不会请大夫给老大解毒的。”   慕秋面沉如水。   暗九扯了扯沈默的袖子:现在的形势已经够混乱了,干嘛要把实情说出来,惹得慕姑娘更担心。   沈默拍掉暗九的手:老大都说了要如实相告。   慕秋其实已经做过心理准备,缓了两息,神情凝重道:“卫如流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你们又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关在这里?”   沈默死死趴在牢房门口上,两只手用力抓着木门:“慕姑娘,他们说老大涉嫌谋害北凉使臣沮浚,破坏大燕与北凉的和谈,并在暗中与北凉重臣勾结。还说我们这些人知情不报,是同谋!”   荒谬!   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慕秋气极,但时间紧迫,她咬着牙,继续问道:“他查到了什么东西,以至于突然决定离京?”   “老大没告诉我!”沈默大声嚷道,却悄悄往慕秋袖子塞了一张折叠成巴掌大小的纸。   两人的手本就靠得极近,这番动作做得极其隐蔽,只有站在沈默身后的暗九可以看到。   慕秋不动声色收好,脸上则顺着沈默的话露出失望之色:“那我换个问题。”   “那你们知道他现在被关在哪里吗?”   “不知道……”沈默有些痛苦地抱着头。   在慕秋露出失望之色前,一直安静旁听的暗九开口道:“大人是接到圣旨后被带走的,就算是单独关押,也要关在某个衙门的牢房里。”   京中设牢房的衙门说多也不多——刑狱司、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尹府。   卫如流肯定没有被关在京兆尹府。   大理寺也可以排除掉,虽然慕大老爷现在被革职查办了,但他当了近十年的大理寺卿,对大理寺的掌控力极强,要是卫如流被关进大理寺,慕大老爷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   沈默眼珠子转了转,高兴道:“原来老大被关在刑部!刑部与刑狱司的关系还可以,老大在那的话,刑部尚书应该会给老大请个大夫吧!”   “不……”慕秋轻声否定了沈默的判断,“卫如流他,应该就被关在刑狱司里……”   沈默震惊:“这怎么可能,刑狱司可是老大的地盘,他们把老大关在那里,就不怕……”   说着说着,沈默声音越来越小。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刑部有刑部尚书这个主官坐镇,底下还有两位侍郎,但刑狱司现在有谁,能够撑得起来的人都在牢房里面关着了!   “我会设法进去见卫如流一面。”慕秋说道。   方才送他们过来的狱卒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显然探监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慕秋把自己要问的问题都问过了,她看向郁墨和孙大夫。   郁墨注意到慕秋的视线,抬头道:“伤口都处理好了,我们走吧。”   “我已经打点过狱卒,他们晚点会送被褥和吃食进来。”   丢下这句话,慕秋、郁墨和孙大夫转身离开。   正值午后,本该万里无云的碧空突然飘来一团厚重的乌云,压得人心头发闷,那团乌云飘着飘着,最后停在了京兆尹府上空。   跑过府衙门口的百姓抬头直道稀罕:“今天怕是要下暴雨啊。”   慕秋和郁墨听到他们的话,忍不住也抬起头来。   可等了一会儿,这雨终究没有下成。   只有乌云经久不散,仿佛要遮天蔽日,敛尽世间所有光亮。   郁墨:“我刚才忘了问你一件事,简言之呢?他知道卫如流出事了吗?”   “我没派人去跟他说。”   郁墨生气:“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他还需要特意派人告知才知道?”   慕秋安抚道:“我大伯父被革职查办,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处境定然也不太好。”   卫如流一直不希望简言之掺和进他的事情里,慕秋也听说过简家的祖训。   派人去告诉简言之,就会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了这种情况出现。   所以慕秋在思考要怎么帮卫如流时,压根没有把简言之算在里面。   “你是想说他自顾不暇对吧。”郁墨声音很闷,生气过后,失望如潮水般蔓延上来,一阵阵席卷着她。   她不是不明白简言之的难处。   但人的心情是不受控制的。   如果简言之真的选择了逃避,郁墨能够理解,也能够尊重他的决定。   可她会觉得很失望。   其他人也就罢了,卫如流是他最好的兄弟。   慕秋轻轻揽住郁墨的肩膀,没有说话。她太了解郁墨了,所以郁墨对简言之动心这件事,郁墨当局者迷,她却是旁观者清。   “回去吧。”郁墨勉强挤出笑容。   慕秋因为卫如流的事情,本来就够焦头烂额了,她不想让慕秋为她的儿女情长担心。   “好,你爹在等你吃团圆饭,快回去吧。”   与郁墨道别,慕秋上了慕家的马车,她靠着马车壁,指腹轻挪,摸到了沈默递给她的那张纸。   街道上人多眼杂,她不急着打开,直到回了自己的院子,确定四下无人,慕秋才慢慢展开纸。   这张纸不大,里面却写满了蝇头小字。   慕秋坐在窗边,借着屋外透照进来的阳光翻阅。   字太小了,慕秋看得有些艰难,等她终于适应了字的大小后,她又艰难于每句话的意思——不是卫如流写得有多晦涩,而是这背后所代表的真相太过残酷。   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白霜过来喊她去东院吃年夜饭,慕秋方才恍然回神。   卫如流正是为了这张纸里面写的东西,才会在冰天雪地里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甚至因为他不在京城坐镇,才会被端王、江时等人趁虚而入,布下这一环扣一环的计策。   慕秋放下信纸,正要将它重新折叠好,突然,她余光瞥见信纸背面似乎也写有字。   她连忙将信纸翻到背面。   依旧是她最熟悉的,独独属于他的铁画银钩的字迹。   这行字像是主人在忙碌之余随手记录在上面的,写得有些潦草。   【三月初六,四月十二,七月二十,皆宜嫁娶】   慕秋微微一愣。   他这是……在算婚期吗?   ***   就像前任刑狱司少卿楚河死在了刑狱司一样荒唐可笑,卫如流确实是被关在了刑狱司里,关在了他平时审讯犯人的暗牢中。   而且,还是那座最可怕的北暗牢——   屋内静谧无声,一片死寂,卫如流盘膝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的眼睛看不见一丝光亮,耳朵也听不见一丝外面的声音,以至于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甚至能感受到温热血液在皮肤底下潺潺流动的动作。   右手臂的毒素在渐渐蔓延,现如今他整只右手都涨得抬不起来了。   但他依旧平静。   做执刀人做久了,自然也有成为阶下囚的觉悟。   胜与负,生与死,倾覆与翻盘,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从他被带走到关进这间暗牢,卫如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干渴和饥饿程度来推测,他应该已经被关在这里至少六个时辰了。   范烨梁将他带到这里这么长时间,没有人来见过他,也没有人给过他水和食物。   卫如流也不在意。   折磨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他甚至知道那些人下一步会怎么折腾他。   在这个地方,与其浪费力气挣扎呼救,还不如安静坐着保存体力。   他在外长途跋涉大半个月,又遭逢刺杀失血过多,头脑持续晕眩,不过卫如流没有多强烈的睡意。   他闭着眼睛,在想慕秋。   真可惜啊。   他心里叹了口气。   恰好在除夕这一天回到京城,当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卫如流刻意为之。   他持续赶了那么久的路,就是想着能在除夕这天见上慕秋一面。   结果不仅没能抱一抱她,还搅和了她本应该欢乐喜庆的除夕,让她为他担忧、为他奔走。   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年夜饭肯定吃上了,现在应该是在守夜吧。   他留在沈默那里的信纸,也不知道她拿到了没有。   卫如流想着想着,昏昏欲睡。   就在他即将昏睡过去前,那扇沉重的玄铁门被打开了,皎洁而冰冷的月光争先恐后从屋外挤进来,又很快被吞噬掉。   外面正在放着烟火,卫如流隐隐约约能听见这热烈的声响。   有人走了进来,卫如流缓缓抬头。   江安轻裘缓带,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江淮离提着灯笼,跟在他的身后。   下属搬来太师椅,江安理了理衣摆,坐在卫如流面前,一手支着下颚,懒洋洋道:“卫少卿住在这里的滋味如何?”   卫如流说:“还不错。”   “宠辱不惊,厉害。”江安环视四周,打量这间巧夺天工的牢房,感慨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刑狱司里有这么一座牢房。听说因为它的特殊性,卫少卿上任以来,只在这里关过一位犯人对吧,算起来,卫少卿自己就是第二位。”   卫如流继续说:“所以这里环境不错。”   江安被他噎了一下。   卫如流微微一笑:“江幕僚不在府里守岁,而是来这里看我,还真是有闲情雅致。”   江安冷哼一声:“我过来,自然是为了看卫少卿的热闹。世人都说刑狱司每任少卿不得善终,在任上短则一年,长则六年,就势必会横死。卫少卿身份特殊,能力出众,武功超绝,看来也终究没有成为例外。”   “我这段时间不在京中,手底下的人确实疏忽了。”卫如流主动反思。   他亲自对上端王和江时这些千年老狐狸都很吃力,又如何能苛责下属办事不利。   对方棋高一着,而他棋差一招。   仅此而已。   江安原本是想过来看卫如流热闹的,谁想热闹没看成,心里的不舒服反而加重了。明明已经成为了阶下囚,对方却依旧是一副冷淡从容的模样,当真是看得人心头拱火。   “对了,卫少卿,你那未婚妻对你当真是情深义重,连我都不得不羡慕你。”江安笑得像只狐狸般。   提到慕秋,卫如流的眼眸终于出现其他异常波动,他冷冷盯着江安,一言不发。   “放心,这么娇俏可人的姑娘,我这等怜香惜玉之人,怎么舍得辣手摧花?”江安扳回一城,猖狂大笑,“待你死后,我这义弟会为你好好照顾她。”   江淮离稳稳提着灯笼,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成为了话题中人。   心头畅快了,江安转身大步离开:“卫少卿就好好在这待着吧,希望我再看到你时你不会崩溃得像个疯子,杀一个疯子可没有任何成就感啊。”   江淮离落后两步,也要离去。   就在这时,卫如流动作迅疾,伸手在他月牙色衣摆上画了两笔。   江淮离脚步一顿,随后跟上江安。   站在荒芜的院中,借着皎洁的月色,江淮离垂眸,看清了衣摆上的血污痕迹。   乂。   在看清这个字时,他的身躯竟微微颤抖起来。   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尘封的记忆一点点蔓上来,喧嚣汹涌着要将他彻底淹没。   -“乂,意为治理、安定。夫人,我们的儿子就叫李乂吧。”   -“为父曾经许过宏愿,这辈子要做一个一腔热血只为天下的能臣,但原来,有时候只要做错了一件事,这辈子都回不了头了。”   -“是我对不起太子殿下,就算到了九幽黄泉,这罪孽也洗刷不清。乂儿,乂儿,你……你……”   可临终最后的话,李不言没有机会说完。   很多年午夜梦回时分,江淮离都在想,父亲李不言最后要告诉他的话是什么,是想让他不要步后尘,还是要让他苟活一生?   江淮离安静站在原地,没有下属上前打扰他,江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边烟火连同月色一并逐渐黯淡。   唯有万家灯火在黑夜长明。   原来又到崭新一年。 第八十六章 纯简言之视角。   大年初三。   烧门神纸,禁食米饭。   眨眼间,距离卫如流被缉拿入狱已经过去了四天时间。   这四天慕秋一直在奔波打点,郁墨始终陪在她身边。   被关在京兆尹府的沈默等人除了住得糟心一点,无论是吃的还是喝的,都不比他们平日用的差,可无论如何慕秋都见不了卫如流。   曾经慕秋在刑狱司衙门里随意进出,如今连个门都不得入。   慕大老爷借着拜年四处走动,既是为了打听消息,也是为了官复原职。   与他们不一样的是简言之。   自从接到圣旨后,简言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每天会按时吃饭喝水,别的时候都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简老爷坐得住,但简夫人哪里舍得,看着简言之这么对待自己,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觉得心如刀割。   “这孩子是何苦呢?”又一次尝试拍门无果,简夫人泪眼婆娑。   简老爷沉沉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简言之坐在屋里,能清楚听到他娘亲的问话,他两只手搭在桌面上,头枕着手臂,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多了显而易见的红血丝。   屋子门窗紧紧关着,既不透风也不透光,环境昏暗,空气凝滞,他趴在这里一动不动,脑子像是生了锈般无法思考。   他也不想思考。   只要心念一动,想到卫如流,想到慕秋,想到郁墨,难受、自责、厌弃,这些情绪就会彻底笼罩着他。   他多想没有任何顾忌地冲出门,纵使螳臂当车,也要站在卫如流身边,做他十年前没有做的事情。   可是当他想到父亲,想到母亲,想到简家恪守百年明哲保身的祖训,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抬不动。   大燕朝建国这么多年,六大家族中,张家和容家一夕倾覆,慕家慕大老爷也曾经被关在监狱里严刑拷打,江家数次败落直到江时横空出世,就连郁家为了保住他们在江海上的生意,需要常年与江匪打交道,也不知有多少嫡系庶系子弟葬身大海,郁墨幼时甚至被丢进土匪窝里待过几年时间。   唯有他们简家从来雍容富贵,不缺高官厚禄。   这难道是因为简家的子弟有多出众吗?   不,当然不是,简家这百年来就没有出过任何一个可以名垂青史的人。   这仅仅是因为老祖宗的智慧,以及简家数辈人的坚守。   兄弟情义与家族恩义,他要如何权衡,又该如何两全!?   他权衡不了,两全不了,所以只能像十年前一样把自己关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像个胆怯的懦夫一样逃避现实。   原来十年过去,他还是没有一丁点的长进。   简言之抬起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将整张脸都埋进膝盖里。   温热打湿了他的冬衣。   简言之想,难怪郁墨不喜欢他,她那样大胆自信、不被家族束缚的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就连他自己都快要瞧不起自己了。   叮铃铃——   风铃声从外面响起。   许是过了太多年,风铃的铃舌磨损严重,所以这道风铃声听起来清越之余,又有些许刺耳。   简言之在自己混沌的大脑里扒拉几下,终于翻找出有关这扇风铃的记忆。   *   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唯独从小就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那时候,他和卫如流还不是兄弟。对方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围在卫如流面前,只是为了搏得卫如流的好感,简言之感谢对方帮他解过围,却不会像别人一样凑过去讨好卫如流。   某日,他逛集市时看中一扇珍珠贝壳风铃。   这扇风铃很贵,贵到简言之把自己这么多年来攒下的压岁钱都拿出来,才勉强凑够钱买下它。   费心费力才买到风铃,简言之当然宝贝,他对它爱不释手,把玩了一路,还把它带进了课堂。   结果,素来与他不合的另一批纨绔子弟将他堵在了路上,推搡争执时,他宝贝到不能再宝贝的风铃居然!摔坏了!   简言之怒发冲冠,仗着自己是个小胖子,长得比同龄人要壮实,猛冲过去将罪魁祸首推倒,骑在对方身上将他揍了个鼻青脸肿。   事后,简言之被夫子罚站。   他站在太阳底下,止不住抽抽噎噎。   “打人的时候那么有气势,现在怎么就哭了?”一身华服、温文雅致的少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给简言之递了一方绣有金色竹纹的丝质手帕。   “揍人虽然能出气,但是我的宝贝风铃回不来了。”简言之扁着嘴,十分不高兴。   少年哑然失笑,无奈之余又觉得有意思:“别哭了,我送你新的风铃,比你之前那扇还要好看还要亮闪闪。”   简言之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但想到无功不受禄,他两只手搅在一起,扭捏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啊。”   “就当交个朋友吧。”少年莞尔,很真诚。   后来简言之收到了一扇更加亮晶晶更加珍贵的风铃。   不受同龄人欢迎的他,有了个被无数人排着队恭维讨好的朋友。   *   风铃声还在继续。   简言之中断了回忆,他在原地呆愣片刻,从床上走下来,一步步挪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开了,阳光格外刺眼,简言之不适地眯起眼睛,看着那扇被挂在屋檐下的风铃。经受风吹,经受雨打,曾经华美的风铃已经褪色,但它依旧在不屈地摇晃着。   简言之走出房门,来到风铃下方,抬手垫脚拨弄风铃。   “你都不知道,你主动对我说交个朋友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多骄傲。”   “那时候你是名满帝都的皇长孙,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武功都练得那么好,陛下喜欢你,御书房的夫子们喜欢你,所有欺负过我的同窗也都喜欢你。”   “我很想跟你做朋友,但我担心你会像其他人一样讨厌我,所以从来不敢围在你身边。”   “结果在我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你居然走到了我的面前,还主动对我说,要跟我交朋友……”   简言之微微一笑,他还能想起当时的心情,震惊,荣幸,以及欢喜。   静静拨弄风铃片刻,简言之摘下它。   他很宝贝它,所以哪怕常年挂在外面,风铃上也没什么积灰。   简言之提着风铃,迎着风雪,顶着这有些狼狈的模样,向主屋走去。   他一步又一步,脚步格外坚定,来到简老爷面前,沉沉跪了下去。   膝盖磕碰到地板时发出沉闷的声响,简言之没有丝毫收力,这一跪,他的膝盖定然是青紫了。   简老爷震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下意识要伸手去扶简言之,但简言之避开了。   “爹……”   只是喊出一个称呼,简言之的眼眶便红了。   但此时此刻,却是简言之这几天来心情最平静的时候。   他平静道:“爹,身为简家人,我从小就知道我们简家的祖训:不能掺和进皇家的事情,不能参与到夺嫡之争中。我受家族恩惠极多,所以这些年里我一直都牢牢记着这句祖训,并且从没有违背过它。”   简老爷垂眸看着简言之,似乎猜到了简言之要说些什么,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只是怀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的心情,安静听着简言之继续说话。   “因为这句祖训,十年前卫如流落魄离京,我没敢去送他;因为这句祖训,现在卫如流身陷囹吾,我依旧没敢去救他。我像个怯弱的懦夫,龟缩在自己的屋子里,逃避了一次又一次。”   “我知道卫如流不会责怪我。他能理解我的痛苦,宽容我的软弱,但正因他理解,正因他宽容,我才会更加痛苦。我与他做了十几年的兄弟,他没有一丝对不起我的地方,哪怕是身处险境依旧想办法护我周全。做兄弟做到他这个份上,完全没得说。”   “但我呢?”   简言之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扪心自问。   “我又为他做过什么!?”   “我今天才想起来,原来在最开始,就连做兄弟这件事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爹,我与他兄弟一场,欠了他那么多,这回要是再不为他做些什么,欠着他的情谊可能永远都没办法还清了!”   “反正爹总说我胡闹,那这回,请爹容我再胡闹一次吧。我想帮卫如流一次,想站在他身边回护他一次,陪他把这段探寻真相的路的最后一程走完。”   简言之的语速急切而高昂,但到了最后,他的语气再次回归冷静。   正因为足够冷静,才显得格外坚定。   简老爷愣愣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了许久许久。   他总觉得简言之还是那个被他庇护的孩子,可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孩子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在简言之坚毅的视线中,简老爷终于率先败下阵来。   他闭上眼:“踏出这道门,就不能再用简家的名义行事,也不能再拿简家当庇护。”   简言之缓缓俯下身子,两手贴在地面向简老爷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待他再起身时,额角处已是鲜血淋漓。   素来怕疼的简言之这回没有再喊疼,他从地上站起身,弯腰捡起那扇风铃,转身迈出了这道门。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兄弟情义与家族恩义,他做不到两全,每次都只能选一个。   十年前他选择了家族,这回,他选择兄弟。   屋外,风雪都消停了。   枯败的梧桐树栽种在院子中间,枝杈上覆满白雪。简言之站在梧桐树前,踮起脚,想将手中的风铃挂上去。   他挂好风铃,拨开积雪,看见了春天。   ——那根干枯的树枝上,不知何时抽出了细嫩的新芽。 第八十七章 一面是仁慈,一面是杀戮。……   冬日天黑得很快,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外面已是残阳如血。   从早上开始,慕秋就一直枯坐在书桌前,翻看沮浚死亡一案的卷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露出了然微笑。   郁墨经手过这个案子的全程,慕秋遇到什么问题都会去询问郁墨,郁墨能解答的都会尽量为她解答。   但绝大多数时候,慕秋都是独自在思索。   她想得入神,连天何时黑了下去都没发觉。   郁墨轻手轻脚起身,为她烧灯续昼。   突然亮起的烛光吸引了慕秋的注意力,郁墨摇灭火折子,坐回慕秋身边:“你看了一整日,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沮浚跟随北凉使团来洛城,不是巧合,而是被人为安排的。”   “我记得。”郁墨点头,“你还说沮浚是被他主子灭口的。”   “我看卷宗的时候一直在想,沮浚的主子会是谁。”慕秋合上卷宗,她来来回回翻了四五次,已经差不多将上面的内容背下来了,“沮浚的主子明显是想借卫如流这把刀去对付端王。会对端王有这么大仇恨,又能安排沮浚来帝都的人,在大燕朝满打满算不过一只手。”   郁墨顺着她的思路猜测道:“你是怀疑那几位王爷?”   慕秋点头。   郁墨抿了抿唇:“是肃王?”   也不怪郁墨有如此猜测。建平帝活到成年的子嗣并不算多,除了端王外,身份最高的便是肃王爷。   慕秋说:“其实我更怀疑平王。”   当初北凉想要和大燕和亲,在端王的女儿瑞荣郡主大闹皇宫时,平王带着自己的女儿衡阳郡主入宫,背刺端王,又一手制造了衡阳郡主落水事件,不仅免去了衡阳郡主外嫁之苦,还使得端王有口难言。   慕秋听卫如流说过此事,她知道这位平王殿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绝不像传闻中那般平平无奇。   郁墨没有询问原因,她只是奇怪慕秋提到此事的用意:“你……要做什么?”   “我们手里的助力太少了。就算我的猜测是假的,平王与沮浚一事毫无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平王有自己的野心。”昏暗的室内,慕秋的眼睛明亮生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想找平王合作。”   哪怕与虎谋皮也没有关系。   她现在必须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助力。   郁墨被慕秋说得心跳加速,几天之前,她只是小小的京兆尹衙役,现在居然都可以找上王爷合作了。   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好!”郁墨脆声应道,“我们要怎么做?”   慕秋不打无准备的仗,从卫如流被抓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她对于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都有了一个清晰的想法:“我得想办法混进卫府里面拿账册,有了这本可以指控端王向北凉低价贩卖私盐的账册,才能说服平王冒险与我们合作。”   郁墨皱了皱眉头:“可是现在卫府外面都是禁卫军,他们里面应该有江时和端王的人,绝不可能放你进去的。”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们翻墙混进去,卫如流跟我提过从哪里翻墙既轻松又隐蔽。”   “……”郁墨沉默一瞬,表情有些无语,“卫如流居然连这都跟你说了?”   用两只手揉了揉脸,郁墨言归正传:“到时我翻墙进去,你留在外面等我吧。你进去还是太危险了。”   “不行,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而且我了解卫府的布局。”   正说着话,白霜突然冲进来禀报,说是简言之来了。   “什么!?”   郁墨几乎控制不住话音中的惊喜,率先转身,激动地朝着府门外跑去,慕秋连忙追了上去。   “简言之!”   简言之站在石狮子旁,听到熟悉的喊声,他抬起头,看到郁墨跨过高高的门槛向他奔来,俏丽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个笑容带着拨云见日的力量,拂开简言之心头所有沉重,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向郁墨展开双臂。   郁墨没有丝毫迟疑,冲进他的怀里。   简言之的手臂虚虚环着她,没有将她抱实,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他只是想从她身上得到肯定的回馈。   慕秋落后郁墨几步,来到府门外时,恰好看见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原本不想出声打扰,但别开眼睛时,慕秋注意到了简言之额头上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   她轻咳了一声:“你来得正好,外面冷,我们先进府里吧,我命人给你包扎一下。”   闻言,郁墨从简言之怀里钻了出来:“你受伤了?”   简言之摆手:“这伤口不碍事。”   他做好了慕秋和郁墨会往下细问的准备,但直到伤口包扎完毕,慕秋和郁墨都没有问他的额头为什么会受伤、他前几天为什么都没有出现。   她们理解他的所有痛苦挣扎,也愿意尊重他的任何决定,更惊喜于他如今出现在这里。   什么都不用问,他现在出现在这里,陪着她们一起营救卫如流,这个结果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三人激动过后,心情都平复下来,慕秋将这几天的情况告诉简言之,那些曾经瞒着简言之的事情也都全盘托出。   简言之安静听完,才道:“所以我们今晚要做的事情是夜探卫府?”   “对。”慕秋推开窗,望着挂上枝梢的那轮弯月,“现在是时候行动了。”   既然是悄悄行动,要带的人自然不能太多,三人干脆没喊其他人,换好夜行衣后,赶在宵禁之前抵达卫府附近潜伏,观察起卫府的换防情况。   趴了整整一个时辰,简言之都要被冻僵了,他揉搓双手发热,边说话边哈出白雾:“四队人马,每半个时辰换防一次,防守是外松内紧,想悄无声息潜进去拿到东西,不容易啊。”   郁墨凑到简言之耳边低声说道:“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等他们再次换防的时候,我带慕秋进去,你留在外面接应我们。”   “好。”简言之干脆应道,“一切小心,如果有什么不对,见机行事。”   慕秋安静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出声,她在脑海里回忆着卫府的地图,试图寻找最安全的潜入撤退路线。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新的一轮换防即将到来时——   “咦?”目力最好的郁墨眺望卫府大门方向,疑惑出声,“有辆马车停在了卫府门口。”   “都这么晚了,会是谁来了?”简言之疑惑道。   “看不清。”郁墨露出兴奋的笑容,“不过谁来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很多巡逻的禁卫军都跑去门口迎接那个人了。现在府里的守卫非常松散,好机会啊!”   慕秋迅速看向郁墨,郁墨会意,左手环过慕秋的腰肢,搂着她翻过墙头,稳稳站在雪地里。   她们现在位于卫府西北角,目的地是卫府早已荒废的一处柴房,那里设有机关,慕秋要找的账本就在里面。   如今是卫府防守最松散的时候,不少禁卫军都去给那位突然到来的贵人请安,慕秋和郁墨一路有惊无险,平安抵达柴房。   柴房落了锁,锁上灰尘痕迹很重。   慕秋以防万一,借着月色仔细观察锁孔,确定锁孔的灰尘分布合理,这些天没有人用任何方式开过锁进过这间柴房。   她悄悄松了口气,从袖口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铁丝,轻松撬开门锁,郁墨闪身进去,慕秋将门锁还原一番,确定不仔细看没有人能看出这个门锁的异常后,方才跟着入内。   柴房里没有点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郁墨有武功在身,勉勉强强能看清一些东西。慕秋倒是完全看不清,不过她早就已经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刻在脑海里,摸着黑也能准确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   她走到了一处角落,轻手轻脚搬开堆放在上面的柴火,郁墨跟着过来帮忙。   因为不能发出太大动静,两人动作很轻,效率自然高不到哪里去,搬了好一会儿,那块地砖才完全露了出来。   慕秋挪开地砖,露出里面的机关。   按照左五右一的方式转动机关,很快,灶台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声。   郁墨走到灶台旁边,往里一摸。   摸到一手灰之余,也找到了机关匣子。   东西到手,郁墨用气音提醒:“拿到了,我们走。”说罢,郁墨率先走出柴房门口,确定四下无人,才让慕秋出来。   慕秋简单复原好门锁,跟着郁墨原路返回。   可惜,在离开的时候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就在两人快要刚离开柴房不远时,从远处迎面走来一队禁卫军。   郁墨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便迅速拉着慕秋缩回墙角。   可为首的禁卫军还是眼尖地看到了郁墨的身影。   “那边好像有情况!过去看看!”   郁墨与慕秋对视一眼,悄悄往后退,躲进了一处灌木丛里。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灯笼的烛光越来越拉长,禁卫军与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郁墨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   “是本官。”江淮离从郁墨和慕秋身后不远处缓步走出,拉长的烛光尽数落在他身上,照亮他平静的神情,“你们的警惕性不错。”   “江大人,您怎么进来了?”禁卫军众人连忙抱拳行礼。   “本官来看看你们巡视的力度如何。”江淮离对于他们的警惕似乎颇为满意,“诸位这段时间的辛苦本官都看在眼里,等事情结束,本官请诸位上兰若庭酒楼饮酒。”   “多谢江大人。”禁卫军队长笑着道谢。   “你们继续去巡视吧。”   得了江淮离的吩咐,这一队禁卫军转身离开。   江淮离轻飘飘向郁墨和慕秋的藏身之处扫了一眼,两手负在身后缓步离去。   等周围重新安静下来,郁墨长舒口气:“太好了,他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走。”   慕秋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反驳郁墨:不,江淮离应该发现她们了,他只是没有拆穿,还主动露面帮她们遮掩。   刚刚那个坐着马车深夜前来的贵人,应该就是江淮离。   这到底只是一个巧合,还是说……他是特意赶来帮她们的?   慕秋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方才江淮离站立的地方。   那里一片空寂,只余树影稀疏。   ***   除了方才遇到的那队人马,郁墨和慕秋没有再遇到别的禁卫军,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回到了翻墙的地方。   按照约定的信号,郁墨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个鸟叫声,稍等片刻,却没有等到简言之那边的回应,郁墨眼里划过一抹忧虑之色,扭头看着慕秋,以眼神询问:怎么办?   慕秋眯着眼思索,突然,她下定决心,朝郁墨点头:我们出去。   郁墨眼眸微微睁大,要是简言之真的出了事,她和慕秋现在出去不是狼入虎口吗。人被抓了没什么,禁卫军不可能杀了他们,但刚拿到的机关匣子可能就保不住了啊。   出于对慕秋的信任,郁墨还是搂住了慕秋,带着她用轻功翻过墙头。   才刚站稳,慕秋和郁墨便看到了被捆着双手、封住嘴巴的简言之。他正被一个侍卫模样的青年男人抓在手里,瞧见她们两人,死死挣扎呜咽出声。   郁墨:“……”   慕秋:“……”   默然片刻,慕秋没有再搭理蹦哒得正欢的简言之,寻问那个青年侍卫:“你的主子是江淮离对吧。”   她隐约记得青年侍卫的容貌,当日江淮离坐马车回京述职,赶马车的车夫正是此人。   想来此人是江淮离的心腹下属。   青年侍卫放开简言之,抱剑行礼:“请慕姑娘见谅,我奉我家主子之命在此恭候慕姑娘,只是简大人有些不配合,我才会出此下策。”   “我呸!”简言之脱困后,嘴巴自由了,郁墨站在他身后帮他解绳子,他咬牙,压低了声音骂青年侍卫,“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取我的信任!”   青年侍卫没有搭理他,依旧紧盯着慕秋。   “你家主子如何知晓我们要夜探卫府?”慕秋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现在她可以肯定,江淮离就是特意来卫府帮他们的。   青年侍卫解释道:“主子猜到慕姑娘会来卫府取东西,一直命我蹲守在附近。我在暗处见到了三位的身影,赶回去通知了主子。”   慕秋了然:“他让你在此地恭候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青年侍卫犹豫了一下,搔搔头,“主子想请慕姑娘饮酒。”   慕秋还没给出应答,简言之先一步跳脚:“不行。”   这个江淮离果然是居心裹测,当着他的面撬他兄弟的墙角!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慕秋却点了头,“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要单独告知你家主子。”   简言之:“……”   他默默缩了回去,仿佛刚刚那个义正言辞绝不可能降低半分底线的人不是他一般。   “请。”青年侍卫抬手,“此地不远处有家酒楼,那是我家主子的产业,如今宵禁,几位不便在外行走,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   青年侍卫走在前面领路,慕秋率先跟上他,简言之和郁墨对视一眼也纷纷跟上。   酒楼北面临河,南面临街,从外面看有些许陈旧,门上挂着块“打烊”的木板,里面却是亮着微弱烛光。   大门没有上锁,轻而易举就能推开,江淮离坐在酒楼大堂饮闷酒的身影自然而然落入慕秋眼里。   他与以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眉目清俊,君子如玉,可也许是饮了酒,眼尾处一片嫣红,横生出撩人媚色,揉碎了素来萦绕在他身畔的疏离。   酒香靡靡,君子翩翩,当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看。   “你们来了。”   江淮离没有抬头,开口向众人打招呼。   “夜深露重,进来饮些酒暖身子吧。”   郁墨走到他对面的空位置坐下,端起他不知何时倒好的一碗酒,放在鼻尖轻嗅。   是最常见最普通的烧刀子。   酒味对了,酒的色泽也对,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   她笑了笑,一饮而尽,朝江淮离亮起空掉的碗底:“江公子,我先干为敬,谢你刚才露面替我们遮掩行踪。”   遮掩行踪?   简言之没听郁墨和慕秋说起这件事,但他稍稍联想一番,大概也猜到了事情始末,对江淮离的敌意淡去不少。   江淮离微微一笑:“楼上的客房都是空的,郁姑娘和简少卿饮完酒就上楼去休息吧,我想在大堂与慕姑娘单独聊几句话。”   他很坦荡。   哪怕是深夜寻慕秋饮酒聊天,选的地方也是最宽敞的一楼大堂。   要是出了任何事,慕秋喊上一声,郁墨和简言之都能够轻松赶下来护住她。   郁墨没应,转头去看慕秋,直到看见慕秋点头,她才拽着频频扭头的简言之上二楼休息——不过,进了厢房之后,他们到底是直接躺床上休息,还是贴在门缝边偷听,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连青年侍卫也不知去了哪里,酒楼大堂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慕秋和江淮离两人。   “要喝些酒吗?”江淮离偏头,低声问慕秋。   “我一喝酒就容易醉。”慕秋拒绝了。   “那我给你倒些温水,我饮酒你喝水,可以吗?”   “好。”   “饿不饿,要不要用些糕点?”   慕秋实话实说:“我没有深夜用东西的习惯。”   江淮离被她的实诚逗笑:“那还是算了,这么多年来,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很了解我?”   慕秋这句话倒不是嘲讽,她是真的很疑惑。   她和江淮离接触得不算多,却也不算少,每次见面,江淮离都表现得两人好像很熟稔的样子,他甚至从枝头折过一朵新开的桃花赠予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江淮离是君子,他应该知道桃花这种花不能轻易送出手。   可在慕秋的印象里,她和江淮离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是。”   江淮离点头,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是惆怅,又似乎是哀伤。   在她无知无觉时,他心悦于她,整整四年。   比她和卫如流重逢前更早。   可他背负着太多沉重的过往,他这样的人喜欢一个女子,只会给她带来负担,所以他没有放任自己去接近她,只是任由这份心意在他心中肆意野蛮生长。   后来某日,他终于鼓起勇气要为自己争取一次,于是他跑到义父江时面前,对义父江时说他想求娶一位姑娘,却被江时狠狠甩了一巴掌。   那巴掌,彻底打断江淮离横生的痴念。   他至始至终都只能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如隔岸观火般,看着她被慕家找回来,看着她为卫如流动心、看着她为卫如流做的每一件事。   他如此熟悉她,但在她眼里,他只是个认识的陌生人。   江淮离端起酒碗,就着酒将它们重新咽下去。   就像卫如流从来不喜欢他一般,他也不喜欢卫如流。   这当然有父辈的原因。   可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卫如流也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却敢自私地去占有慕秋?卫如流不怕自己会牵连慕秋吗?不怕自己出事会导致慕秋伤心难过吗?   江淮离一碗接着一碗饮酒,明明是他请慕秋来这里饮酒聊天,但除了最开始的几句话,他没有再过口。   慕秋也同样没有开口对他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他。   窒息的沉默过去后,江淮离终于调整好心情,故作平静道:“你要救卫如流吗?”   慕秋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既然江淮离问了,她就答道:“是,我要救他。”   “他被关在刑狱司北暗牢里。”   慕秋惊喜:“你见过他!他还好吗?”   “还行,没受什么皮外伤。”江淮离不欲多谈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谁,你……”   话还没说完,慕秋粗暴打断了江淮离的话:“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但在你劝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听我说一件事……是关于这大半个月,卫如流调查到的真相……”   其实就算今晚江淮离没有找上她,她也会想办法私底下见江淮离一面,将真相全盘托出。   慕秋的眼睛直直望进了江淮离的心底,若是平时,江淮离定会为这份认真的注视心动,可此时,他心底却升腾起一股浓浓的不详预感。   她为什么……   要用这种“不忍”的眼神看着他……   莫非她口中的真相,与他有关?   江淮离微微张开嘴,下意识想要让她别说,可试着张了几次嘴,他都没办法发出任何的声响。   就像刑场上的囚徒在等待着即将斩下的狗头铡,他挣扎着,狼狈着,痛苦着,依旧跌入自己既定的宿命。   “你说吧。”   江淮离听见了自己苍凉的声音。   然后他等来了审判。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你父亲写好《桃花渊》这本书后,你家里曾经遭过一次贼,丢了很多东西?那里面也包括《桃花渊》的手稿……”   “你父亲写这本书,只是为了泄愤。写完了,愤恨就消散了,他原打算将这本书直接烧掉,免得流传出去惹出祸端,可江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曾亲眼目睹过你父亲写这本书……于是他命人偷走《桃花渊》的手稿,并刊印发行……”   “后来,后来你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在信里逼问江时,江时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卫如流会突然离京,是因为他查到了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你父亲不是死于简单的倭寇之祸,或者应该说,那些倭寇就是被江时收买安排的,他们扫荡渔村,目的是为了杀死你的父亲。”   慕秋几乎是磕磕绊绊着把这件事说完,她别开了眼,不敢看江淮离摇摇欲坠的眼神。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推翻一个人多年来的认知。   现在,慕秋就在告诉江淮离,十年来,他一直都在认贼作父。   她一手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逼着他直视最残酷的现实——   那个教会他谋略,培养他成为状元,一步步送他直上青云的人,也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一面是仁慈,一面是杀戮。   醉心权术、操控过无数人生死的长者,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   沉默。   依旧是沉默。   就连桌面上燃着的蜡烛都读懂了江淮离的悲伤,悄然黯淡。   慕秋拎起酒坛子,把江淮离面前的碗满上,又往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了酒。她放下酒坛子,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江淮离的碗沿,自罚三杯。   三杯酒喝完,慕秋起身,打算去楼上找郁墨,把空间留出来让江淮离冷静。   “慕秋——”   她走到楼梯口时,被江淮离叫住了。   她转过身,他却没有回头。   “其实我父亲曾经给我留下过一句遗言,但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就撒手人寰了。现在,我终于知道完整的遗言是什么了。”   慕秋等了很久,等到酒意熏染她的大脑,醉得有些晕晕乎乎时,依旧没有等来江淮离后续的话语。   她摇晃了下头,道了句“早点休息”,扶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   江淮离枯坐在原地。   天边不知何时翻起一线鱼肚白。   他眯着眼,端着酒碗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砰——”地一声,从未习武的他竟生生将酒碗捏碎。他的手掌被裂口划破,温热的血液混入小半碗没有倾洒的酒液里。   江淮离慢慢将这小半个碎碗贴到唇边。   他将碎碗压实在唇上。   裂痕划破唇畔,渗出大滴血珠。   酒水混着血水被他一并饮下,如同饮尽十载苦痛。   -“是我对不起太子殿下,就算到了九幽黄泉,这罪孽也洗刷不清,乂儿,乂儿,你……你……”   -你一定不要再步为父的后尘,要看清谁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江淮离想了整整十年,终于彻底补齐了李不言留给他的这句遗言。 第八十八章 说服平王。   第二天,慕秋是被郁墨喊醒的,屋外天光大亮,她捂着宿醉后胀痛的头,询问江淮离现在在何处。   郁墨润湿帕子搭在她脸上:“酒楼掌柜说他和他的侍卫在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慕秋瞬间清醒,一把坐了起来:“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慕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她昨晚告诉江淮离真相,是为了争取他临阵倒戈。   只可惜,现在江淮离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表态,她也无从得知他的态度。   洗漱过后,三人坐着酒楼掌柜请来的马车回到慕府。据掌柜说,这是江淮离在离开前安排好的。   进入书房,郁墨将机关匣子递给慕秋,慕秋取出钥匙开锁,检查放在里面的账本。   确定账本没有疏漏,三人都松了口气,没白忙活一晚。   郁墨懒洋洋趴在桌面上,侧着头,好奇问道:“昨晚上你和江淮离聊了些什么?”   简言之竖着耳朵偷听。   慕秋没有透露江淮离的身世:“没聊什么,他和我说卫如流被关在刑狱司的北暗牢里。”   “北暗牢!”简言之惊讶。   “北暗牢?”郁墨疑惑。   简言之急得挠了挠头,刚想向郁墨介绍北暗牢的凶险可怕,想起慕秋就坐在旁边,连忙改口,挑着好处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卫如流被关在那里也好,不用受什么皮肉之苦。”   郁墨眯了眯眼,听出不对来。   没等她开口询问,简言之先一步转移了话题:“江淮离这个人……我有点看不透他。”   简言之纳闷道:“他是江时的义子,但从扬州到京城,不仅没有害过我们,还屡次出手相帮。他做的事情和他站的立场是完全矛盾的,江淮离到底在图些什么呢?”   “他有可能什么都没图?”郁墨与江淮离接触得比较多,她揣测道。   简言之来了精神:“为什么这么说?”   郁墨摇头:“一种直觉吧,我总感觉江淮离不像是个坏人。”   简言之皱了皱眉,下意识要反驳郁墨,可转念一想,江淮离还真没做过什么坏事。   “我也觉得江淮离不是坏人。”一直沉默的慕秋突然插话,“立场是由身份决定的,但一个人的品性还是应该看他做了些什么。”   “算了,不纠结这个问题了。”简言之无奈摊手。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去争取平王的帮助。   两日后,郁墨说服了郁大老爷。在郁大老爷的牵桥搭线下,简言之扮做八十岁卖菜大爷,慕秋扮做卖菜大爷的十八岁孙女,齐齐混入平王府,见到了人近中年的平王。   平王是在书房见他们的,他穿着一身舒适的冬衣,威严有余而亲和不足。   等他们行完礼,平王才收回审视的目光,平静道:“坐吧。”   慕秋和简言之在他对面的空位置落座。   平王没有拿捏他们,开门见山道:“本王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你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简言之看向慕秋,这次他过来主要是陪同,真正与平王谈判的还是慕秋。   “王爷果然如传闻般直率。”慕秋赞道。   她没有耽误时间,赞了一句便直接进入正题:“王爷可猜到了我们二人今日的来意?”   “你们想求本王助你们一臂之力救出卫如流。”   慕秋回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来意。”   平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愿闻其详。”   “王爷应该听说过,卫如流身上有一项罪名是谋害北凉使臣沮浚。”   “听说过。”   “沮浚不是卫如流杀的,是王爷派人杀的。”   慕秋微微一笑,语气一如方才那般淡定,平王在听到她这句话后,神色却变得愈发严肃冷厉,简言之注意到这一幕,心里暗暗为慕秋捏了把汗:这话说得也太放肆了。   慕秋接下来的话更加放肆。   “您将卫如流的真实身份告诉沮浚,利用沮浚,将卫如流的调查目光引到江安和端王身上。”   “随后,您派人去杀了沮浚,想要拿走沮浚身上的账本。”   “可惜的是,您的人没有找到账本,调查了几日,才发现账本被北凉侍卫那飞翮偷走了,于是您派了四名死士去截杀那飞翮。但这一幕无意间被简言之撞破,于是兜兜转转,账本落到了我们手里。”   这便是沮浚身死的真相。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平王计划里的一环。   简言之听得头皮发麻,担心平王会因此动怒,可令他意外的是,平王居然鼓起了掌。   “很精彩的分析。”   平王赞叹,直接承认下来。   “你说得全都对。”   “但你今天悄悄来见本王,应该不是想把本王供出去救你的未婚夫吧。”   “当然不是。”   慕秋绷紧的后背悄悄放松下来。   “沮浚这个人在臣女看来早就该死了,他死在谁手里并不重要。”   这样背叛了同僚、背叛了国家的人,让他回到北凉继续锦衣玉食,那才叫天大的讽刺。   平王的手下将他一刀毙命,都是便宜了他。   所以慕秋没有必要将平王供出去。   再说了,她上面提出的那些都是她的推测,虽说推测得与真相八.九不离十,但她可没有证据证明。   慕秋继续道:“卫如流身上的罪名是谋害沮浚、通敌叛国,要洗刷这两项罪名救出卫如流说难也不难,真正难的是怎么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重演。”   平王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你找到本王,是希望与本王联手对付江时和端王?”   慕秋点头:“是。”   只有解决掉江时和端王,才能一劳永逸。   仅凭卫如流一人查到的东西不足以对付端王和江时。   要是再加上平王手里的东西呢?   平王野心勃勃,早在很多年前就有谋夺储君之心,拦在他面前最大的敌人是端王,而端王身后站着的是江时和江家,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   他能查到沮浚,查到十年前山海关大战的内情,足以说明他的情报力量并不比卫如流差多少,所以他手里的东西一定够份量。   哪怕不能完全扳倒端王和江时,慕秋相信借此也足以从他们身上狠狠撕咬下一块肉,令他们大伤元气,短时间内自顾不暇!   平王笑了笑,笑声里不带什么讽刺,却像是在点破慕秋的天真:“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本王为什么要帮你?”   他没有必要现在就去和江时、端王对着干。   岂料慕秋听到他的问题,不仅没有泄气,反倒精神一震。   她当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平王,只要平王愿意去问一句“为什么”,愿意往下听她的劝说,那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局面。   慕秋问道:“王爷觉得江时可怕吗?”   平王直率评价:“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满朝文武中找不出比他更可怕的存在。”   “王爷说得对,臣女也是这么认为的。”   慕秋并不否认这位敌人的强大。   “江时是端王的表兄,两人是政治上的同盟,要想对付江时,就必须对付端王;同理,要想解决掉端王,也必须一并解决掉江时。可他们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是皇后嫡出,两人联手之下,朝中何人能挡其锋芒?”   不等平王接话,慕秋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卫如流不能,王爷也不能。”   平王皱了皱眉:“你是想说,只有本王与卫如流联手,才能有一线胜机?”   “难道不是吗?”慕秋镇定问道。   是。   平王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他无法反驳。   气氛酝酿得刚刚好,慕秋迅速解下别在腰间的宝刀,两手平举奉到平王面前:“臣女与王爷有共同的敌人,如今愿将刀刃亲手奉上,助王爷铲除敌人。”   平王抬手接刀。   他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拔出刀刃。   冰凉刀刃倒映出他的容貌,平王低下头,看见自己眼里跃动的勃勃野心。   他是唯一一位在冷宫中出身的皇子,从小就不被建元帝看重,也没有被任何人期待过,就连封号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平”。   可再平平无奇的人,也会不甘,也有野心。   都是建元帝的儿子,为什么他就一定要屈于人后?   平王突然用力,将刀身彻底抽出刀鞘。   轻薄的刀身在虚空颤抖、震鸣,散发出饱饮敌人血的渴望。   “好刀。”平王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它,赞叹道。   “这是臣女外祖父的珍藏。”慕秋道。   “原来是容老将军留下的刀。”平王看向慕秋,终于问出这句慕秋最想听到的话,“你需要本王帮你做些什么?”   “臣女不需要王爷露面。”   慕秋先是用一句话打消平王的顾虑。   她相信,在大局将定前,平王肯定是更希望隐藏在幕后,而不是走到台前成为众矢之的,   “王爷这些年,肯定收集到不少端王和江时的罪证,臣女想要走这些东西。”   片刻沉默后,慕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   “本王不白拿你这把刀,你要的东西,在书柜第二个抽屉里。”   慕秋与简言之对视一眼,简言之迅速走到角落边的书柜前,拉开第二个抽屉。   抽屉里面只放有一个木箱子,简言之伸手将它抱出来。   东西到手,慕秋起身向平王行一礼:“多谢王爷。”   “不必道谢,说起来还是本王更占便宜,冒险的事情都由你们做了。”平王将刀收入鞘中,笑着看向慕秋,脸上带着不加遮掩的欣赏,“等你和卫如流的婚期定了,也给本王派个喜帖,本王好去讨杯喜酒喝。”   “臣女记住了。”   “好,本王派人送你们离开此地。”   一刻钟后,送慕秋和简言之离开的管家走到平王身边:“王爷,人已经离开了。”   平王负手立于院中,慢悠悠抬头,望着已经堆积在空中好几日却不曾化为大雨落下的层层乌云,意有所指道:“这团乌云笼罩了帝都那么久,也该要天晴了吧。”   “王爷所言极是。”   “但在天晴之前,还得先下场大暴雨啊。”   当天下午,这团乌云化为倾盆暴雨洗刷整个帝都,一连数日都未放晴。   暴雨之中,建元四十九年的第一次大朝会正式拉开帷幕。   大朝会上,建元帝开口,将卫如流、慕和光、简言之三人的案子并为一案,于两日后在刑部审理。 第八十九章 “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两日时间几乎一晃而过。   暴雨终于消停。   一大清早,太阳便高高挂在天际,刑部也热闹起来。   简言之到了,简老爷到了。   郁墨到了,郁大老爷到了。   慕秋、慕大老爷和慕二老爷也到了。   他们才刚进刑部不久,户部尚书、兵部尚书、肃王、平王、端王……   朝中重臣与各位王爷也陆陆续续到了。   江时来得比较晚。   江安和江淮离都跟在他的身后。   临近午时,本案最重要的犯人卫如流才被押进刑部。   他一露面,慕秋、简言之、郁墨三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卫如流穿着囚衣,戴着枷锁,衣袍没有半点血污,头发也不凌乱,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口,但脸色格外苍白,近乎没有一点血色。   阳光照到他眼睛时,他总会下意识阖上双眼,无法适应这其实算不上多刺眼的光线。   周围细碎的交谈讨论声,甚至连天地间自然的风声,都在时刻压迫他的耳朵,挑战他的神经。   这是来自生理上的痛苦,是拥有再坚定的意志都无法逃避的折磨。   但除此之外,卫如流没有表现出过一丝一毫的失态。   他步伐稳定,背脊挺直,若不是镣铐囚衣加身,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被关在牢房里足足十三日的犯人。   这一份镇定自若,令慕秋、简言之、郁墨三人感到安心。   在三人打量卫如流时,卫如流也在强忍着眼睛的不适,于人群中梭巡。   他先看见了郁墨。   郁墨向他招手。   随后,卫如流看到了简言之。   简言之堂堂正正与他对视,微笑。   从简言之的反应里,卫如流猜到了简言之的选择——   这一次,在家族与我之间,你选了我吗?   简言之没有选择他,他可以理解。   但如果简言之决定站在他身边,卫如流会非常高兴。   紧接着,卫如流的视线掠过江淮离,彻底定格在慕秋身上。   慕秋的气色并不憔悴,却瘦了整整一圈。   她似乎是想朝他笑一笑,可嘴角扬起的同时,眼泪也无声无息从左眼眼尾滑落,重重砸在他的心尖。   卫如流动了动被枷锁束缚的双手,感觉到苦涩自舌尖处蔓延,直灌入喉。   北暗牢里持续十三日的折磨并不能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痛苦,是因她在痛苦。   死寂到极致的暗牢里,思念也在疯狂滋生,他是靠着对她日复一日的想念度过最难熬的时光。   可如今她就站在他几步开外,他却没办法马上走到她身边,为她拭去眼泪。   ***   午时到了。   刑部尚书、刑部两位侍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主位。   “大人,请。”刑部右侍郎笑着请刑部尚书坐下。   刑部尚书撩开官袍衣摆,正欲坐下,内侍尖锐的嗓音从外面传来。   “陛下驾到——”   “皇后驾到——”   在场众人愕然。   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建元帝会来刑部啊。   更出人意料的是,多年不问世事的皇后竟然也来了。   这这这……   端王下意识看向江时,却见江时微微皱了皱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没有时间多想,龙辇停在刑部门口。   众人俯身行礼,迎接帝后亲临。   场中唯一一个没有行礼的人是卫如流。   他站得格外笔直,缓缓转身。   皇后走得并不快,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卫如流身上,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人,盈满哀伤。   卫如流注意到皇后的失态,唇角轻轻一提。   他笑着,眼神却冷厉如刀。   真好,与十年前有关的人全部都齐聚一堂了。   那被深埋超过十年的陈旧过往,是时候做一个彻底了结了。   ***   “都平身吧。”   建元帝挽着皇后走到堂前,开口示意众人起身。   “陛下,您怎么来了?”刑部尚书小跑几步,冲到建元帝面前。   建元帝说:“朕与皇后在宫中待着无聊,便来凑凑热闹,爱卿不必在意。”   刑部尚书赔笑。   这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清楚卫如流的真实身份,原以为陛下让他审理这个案子,是厌弃了卫如流,但如今陛下和皇后亲临,他倒有些拿捏不准陛下的态度了……   罢了,既然揣测不出陛下的态度,那干脆就不揣测了。   他只要按照流程审理这个案子就好。   “陛下,您请坐。”刑部尚书指着空出来的主位,有建元帝和皇后在,他可没那个胆子再坐在这里。   建元帝拒绝道:“朕和皇后只是来旁观,该案的主审官还是爱卿,命人在角落添两张椅子即可。”   坳不过建元帝,刑部尚书只好按照建元帝的意思,在角落添了两个椅子。   建元帝扶着皇后过去坐好,示意道:“爱卿,开始吧。”   刑部尚书起身,对着建元帝应了声是。   悄悄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刑部尚书用力一拍惊堂木:“犯人卫如流、慕和光、简言之何在。”   慕大老爷和卫如流早已站在堂中,只剩简言之还缩在人群里。   “大人,这儿呢!”简言之举着右手,越众而出,一溜烟跑到了卫如流身边,朝卫如流挤眉弄眼。   “……”   刑部尚书一时失语,缓了缓才找回台词:“卫如流,有人状告你是刺杀北凉使臣沮浚的凶手,对此你可认罪?”   卫如流反问:“我何罪之有?”   “好!”刑部尚书高声道,“来人,将证物和证人都带上来!”   证人早已在一旁候着,正是驿站附近那间茶庄的老板。   “你就是茗日茶庄的老板宁坚成?”刑部尚书问道。   茶庄老板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回大人,小人正是宁坚成。”   “你在证词中说,沮浚死亡前不久,曾经来过茗日茶庄,进了一间包厢,随后不久,卫如流带着一个小侍卫也进了这间包厢,可有此事?”   茶庄老板急声回道:“大人,确有此事。小人和茶庄小厮都亲眼所见。小人曾经有幸见过卫少卿几面,他一进入茶庄小人便认出了他,因为担心招待不周为茶庄惹来祸端,小人一直悄悄注意着卫少卿待的那间包厢,所以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北凉使臣离开后大概一刻钟,卫少卿和小侍卫也离开了包厢。”   刑部尚书也不是好糊弄的,轻而易举便抓住了茶庄老板话中的漏洞:“你如何认得那人是北凉使臣?”   “大人容禀,小人一开始确实不认得,但后面京兆尹府来收敛尸体时,小人在人群中瞧了几眼,这才弄清楚他的身份。”   “大人容禀,小人一开始确实不认得,但后面京兆尹府来收敛尸体时,小人在人群中瞧了几眼,这才弄清楚他的身份。”   旁听众人点点头,这样一来倒是解释得通。   刑部尚书再问道:“那你为何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此事透露给衙门?”   “小人……小人是怕给自己惹来祸端……”茶庄老板跪伏在地,身体直发抖,“帝都百姓都听说过刑狱司的名声,如果只是牺牲小人自己这条命倒也没什么,但就怕……就怕报官会祸及家人啊……”   该问的都问完了,刑部尚书看向卫如流:“卫如流,他说的这些话,你可有异议?”   卫如流垂下眸:“没有异议。”   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平时的清冷悠然,听在旁人耳里,就带了几分颓唐慌张。   茶庄老板被带了下去。   很快,另一个人又被带了上来。   这是大理寺的寺正,姓何。   看到何寺正,简言之眼里的怒火险些化为了实质。   这位何寺正曾经跟着他一块儿去捉拿北凉侍卫那飞翮,审讯那飞翮时,何寺正也曾参与其中。   难怪他和慕大老爷被革职查办了,原来是大理寺内部出了内鬼啊!   何寺正避开简言之的眼神。   刑部尚书拍响惊堂木,厉声道:“何寺正,本官问你,你是否曾经目睹过简言之在夜里杀了四名刺客、抓了一名北凉侍卫?”   “回大人的话,是,下官乃亲眼所见!”   “连夜审讯完北凉侍卫后,第二日一大清早,简言之是不是先去找了慕和光,随后匆匆离开大理寺,去了西山见卫如流?”   “没错!”何寺正回道,“下官瞧见简少卿慌里慌张离开大理寺,心下生疑,一路悄悄尾随简少卿,亲眼目睹他进了西山慕家别院,没过多久被卫少卿亲自送了出来。”   刑部尚书看向卫如流三人,再次问道:“他说的这些话,你们可有异议?”   简言之气个半死,偏偏无法反驳。   慕大老爷阖眼不语。   卫如流重复道:“没有异议。”   何寺正被带了下去,随后被带上来的,是刑狱司的张百户。   慕秋认得这位张百户。   在卫如流被押走后,张百户也被抓进了京兆尹府的牢房里关着。   看来,这段时间张百户都在演戏,他早已背叛了卫如流。   “张百户,卫如流是否曾经派你去过边境平城?”   “是。”   “卫如流是否命你调查接触过平城守将?”   “是。”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张百户都开口应“是”,而卫如流对张百户的回答,依旧没有提出异议。   上完人证,便到了物证。   第一件物证,是卫如流的武器——那把弯刀。   老仵作被请了上来。   这位老仵作并不是一般的仵作,他出生于仵作世家,祖上三代人都是做这一行的,从入行开始,手里验过的尸体数不胜数。   沮浚的尸体正是由他来验的。   他两手托着弯刀,恭声道:“小人确信,沮浚脖颈处的致命伤正是这把刀留下来的。”   卫如流眉梢微微一挑。   慕秋冷笑。   简言之气得直想翻白眼。   郁墨盯着老仵作,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把他打趴,往他脸上狠狠呸几口。   一直安然坐着的平王换了个坐姿。   他们五人对真相再清楚不过,沮浚绝不可能死于这把形制诡异的弯刀。   但老仵作就是敢站在这里颠倒是非黑白。   他有恃无恐。   因为沮浚是北凉人,他的尸体早就被运回北凉安葬了。   也因为验尸时记录的内容早就被篡改过。   他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第二件证物,是几封书信。   ——这是卫如流与北凉新帝联络,出卖大燕机密的书信。   远远瞥见信封上的字迹,慕秋已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确信卫如流没有写过这些书信,但信封上的那手字迹,当真是临摹得与卫如流的字迹有九成九相似,连她都无法分辨出真伪来。   刑部尚书命人取来卫如流的墨宝。   擅书法的两位翰林学士被请上来比对字迹,良久,两位翰林学士都下了结论,确定这是同一人的字迹。   刑部尚书收好书信,问卫如流: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卫如流,你可认罪?” 第九十章 “我何罪之有?”   面对刑部尚书的喝问,卫如流的回答依旧是:“我何罪之有?”   “本官问过你,你对人证所说的话可有异议,你当时答的分明是没有异议!”   “因为人证说的话确实没有问题。”卫如流与刑部尚书对视,“我做过的事情,全都认了,没做过的,自然不会认。”   “也就是说,你承认了人证,却否认了物证?”   “我的确在茶庄见过沮浚,简言之也的确来西山找过我,张百户也曾奉我的命令前去平城调查,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杀了沮浚,更不能说明我与北凉有所勾结。”   刑部尚书露出思索状,没等他继续询问,坐在刑部尚书右手边的刑部右侍郎已按捺不住,喝道:“荒谬,人证还有造假的可能,物证如何做得了假!?”   简言之嘟囔:“这官衙里,哪一件物品不是人凭空造出来的?能凭空造物,又如何不能在物上造假?”   刑部右侍郎:“强词夺理!”   简言之回敬:“这叫忠言逆耳。大人不喜欢听,不代表我说得没有道理。”   刑部右侍郎横眉冷对,就要再骂。   刑部尚书抬手,不满道:“行了。犯人可以出声为自己争辩。”   制止住刑部右侍郎,刑部尚书垂眸看着卫如流:“卫如流,你说物证是假的,理由呢?”   卫如流立于大堂中央。   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他依旧冷静,能在最短时间内抓住言语间的漏洞。   “第一个物证,说是物证,实则应该算是人证。”   “沮浚的尸体早已回到北凉,无法再次开棺验尸。我们只能从仵作的口中知晓尸体的具体情况,如果仵作记岔了呢?如果仵作被人收买了呢?”   刑部尚书暗暗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本官看过仵作的验尸记录,并无二次涂改痕迹。”   卫如流问:“不能涂改,但若是在末尾稍稍补上几句话,大人又如何能分辨出来?”   刑部尚书挥手,命人取来验尸记录。   一旁的老仵作脸色霎白。   在刑部尚书重新翻看验尸记录时,卫如流又道:“大人可曾研究过我这把弯刀?”   刑部尚书随口道:“研究过一二。”   “这把弯刀形制奇异,杀人时留下的刀痕会呈内宽外窄之势。但宽也是相对而言,它的痕迹只比丝线粗上一些,所以刀痕会格外特别。”卫如流轻轻笑了下,“大人可以拿我这把刀和随便一把刀去割死囚的手臂,比对一番,就知道差别有多大了。”   刑部尚书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   卫如流肯定道:“没错,我若真想悄无声息杀死沮浚,就绝不会用这把武器!”   刑部右侍郎再次插话进来:“沮浚身死一案是由大理寺负责,就算他们看出来刀痕不对,也不会开口点出来。你这话只能再次证明大理寺确实包庇了你。”   刑部尚书恼怒地瞪了刑部右侍郎一眼。   他知道刑部右侍郎投靠了端王,但再怎么说,刑部右侍郎也是刑部的一份子。   现在陛下就坐在不远处旁听,刑部右侍郎屡次这么插话,只会影响陛下对刑部的观感。   “别忘了,沮浚身死一案虽由大理寺主理,但京兆尹府、鸿胪寺全部都参与其中,北凉使团也几次派人来跟进过案子进度。”   卫如流的目光悠悠在刑部右侍郎身上转了一圈。   “就算大理寺真的包庇了我,难道京兆尹府、鸿胪寺、北凉使团的人也在包庇我吗?”   一时间,京兆尹、鸿胪寺卿纷纷瞪向刑部右侍郎。   他们是来这里围观的,可不是来这里看着自己被拉下水的。   刑部右侍郎掏出帕子连连擦汗,丢下一句“本官可没这么说过”,就讪讪不再说话了。   刑部尚书合上验尸记录,接着问道:“那第二个物证,你又要作何解释?”   卫如流说:“这封信上的字迹确实与我的字迹极为相似,哪怕是我自己,在第一眼都会混淆。在座任何一位大人都可以将你们的墨宝拿给我,一刻钟内,我能用你们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字迹写出一封勾结北凉的书信。”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卫如流唇角弯了弯:“如果我用端王殿下的字迹写了这封信,那我是不是也能借此状告端王勾结北凉?”   “放肆!”陪在端王身边的江安厉声骂道,“你一阶下囚也胆敢冒犯王爷之尊!”   端王转眸,盯着卫如流,讽刺道:“三言两语间就将物证否认了个干净,要是其他犯人也如你这般能言善辩,那我大燕牢房要少多少死囚。”   这句话,分明是将卫如流与死囚犯画了个等号。   刑部尚书手里的惊堂木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   拍吧,分明是在制止端王说话。   不拍吧,陛下坐在他身边,总不能让公堂太过喧哗。   这可真是……   “行了。”在刑部尚书暗自纠结时,一直不曾说过话的建元帝突然开了口,斥责道,“老三,你是来旁听案子的,不是来审理案子的,别越了界限。”   这似乎意有所指的一句话,惹得端王脸色微僵。   自建元帝和皇后突然出现,端王便有些坐立不安,如今建元帝的呵斥,愈发加重了端王的不安。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面上滴水不露,顺着建元帝的话道:“儿臣知错。”   刑部尚书连忙开口:“卫如流,如果只是这般程度,并不能证明信件是假的。”   “但若是物证存疑,理应按照疑罪从无的道理,宣判卫如流无罪!”简言之在底下嚷嚷。   都是掌刑狱案件审理的,谁还不熟读大燕律法。   简言之抓紧机会继续道:“现在沮浚的尸体在北凉,这个仵作要是被收买了,伤口长什么样还不是由他说了算!我建议彻查这个仵作!看看他是否早已投靠了某些人!”   既然已经跳出来,简言之干脆豁出去了。   “还有这两位翰林学士,他们很可能是浪得虚名,也可能是被收买了!”   “至于字迹,就按照卫如流方才说的,让他当场临摹一番端王殿下或者江时江尚书的字迹,如果他能在一刻钟内临摹出个七八成,那再多给他些时间,他肯定能临摹出个十成十来!”   两位翰林学士和仵作纷纷怒目看着简言之。   郁墨忍不住小声鼓起掌来,被郁大老爷瞪了一眼才悄悄将手收到身后:海水不可斗量,简言之不可貌相,他今天也太豁得出去了。   卫如流垂眸笑了笑:平日里那么怂的人,今天在一众王公贵族、文武重臣和皇帝面前,居然变得这么勇敢。   连慕大老爷都多瞧了简言之几眼,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般。   “这……”刑部尚书有些犹豫。   刑部右侍郎悄悄瞥了眼气定神闲的江时,没有从江时那得到任何指示,干脆就眼观鼻鼻观口,临时修炼起“闭口禅”来。   卫如流适时往前迈出一步,挡在简言之前方,为简言之挡去所有带着恶意的注视。   随后,卫如流对刑部尚书说:“大人若是觉得现场临摹不妥,我还有另一个方法可以验证信件的真伪。”   刑部尚书发现,自从人证物证都被摆上来,卫如流看清楚敌人能够拿出来的底牌后,这个案子虽然还是由他主审,但案子的推进节奏已经全方位落入卫如流手里了。   不过他也不恼,笑眯眯道:“你说说看。”   卫如流缓声说道:“自我接掌刑狱司后,因历任刑狱司少卿无一善终,我做事也变得格外谨慎。”   曾经有一位刑狱司少卿,就是被找出了与北凉的通信,身首异处。   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教训,足够让卫如流警惕。   “在我写过的每张纸的背面,我都会用特殊墨水在右下面描一个红圈,遇油后再遇水,方才显形。大人可以去查我的府邸,查刑狱司,任何一张我写过的纸都会有这个痕迹,无一疏漏。”   卫如流的视线一一扫过江时和端王,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诧异。   将他的字迹描摹得完全一致?   确实很厉害。   这就是他面对的敌人。   可也正因为敌人太强大,他才要更加注重细节。   在外面写的无法做标记的纸张,他都会带走销毁。   刑部尚书都要忍不住为卫如流叫好了:“来人,去取一盆油和一盆水来。”   油和水很快被端上来,刑部尚书不假人手,亲自将一份物证和几份墨宝的右下角浸入油里,又小心翼翼取出,投进水中。   墨宝无一例外,背面都有红色圆圈痕迹凭空出现。   而那份物证——   什么异常都没有。 第九十一章 “江时与端王卫燃勾结北凉……   刑部尚书宣布完结果,衙门里安静下来。   一众旁听的官员互相交换着眼神:这个案子审到现在,可谓是疑点重重。   卫如流方才的一番话,听着很有道理,但并不能完全站住脚跟。   如果他杀沮浚时故意不用自己常用的武器呢?   如果是他收买了仵作呢?   如果他特意不在与北凉的来往书信上留下痕迹呢?   但就像简言之方才说的,疑罪从无。   卫如流接连提出几个疑点,只要没有更有力的证据能够锤死他,他身上的嫌疑虽然还在,但想要置他于死地,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位正三品大臣,而非寻常百姓。   这些旁听的官员们可以眉来眼去,但主审此案的刑部尚书不能。他命人将油盆和水盆撤下去,重新坐回主位,余光不时落在建元帝脸上,妄图揣测圣心。   其实从一开始,刑部尚书就知道,他审这个案子,为的不是审出一个真相。   这个案子,只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杀机四伏的博弈。   现在案子彻底陷入了僵局。   是直接宣布“卫如流无罪”,还是宣布“案子再议”,刑部尚书也拿不准,他想看看建元帝的态度。   建元帝没有注意到刑部尚书的眼神,他正在看皇后。   而皇后,从进入刑部起,就一直在看卫如流,眼中的悲怆几乎要化为实质。   刑部尚书:“……”   犹豫片刻,刑部尚书起身,走到建元帝身边请示。   建元帝转而问皇后:“你觉得这孩子是有罪还是无罪?”   皇后其实很瘦,一身华服也遮不住她的憔悴瘦削。   听到建元帝的问话,皇后身子微微颤抖,唇几度张合,最终化为苦笑。   在场有罪的人实在太多了,无辜者反而只有寥寥数人。   今日开庭审理的三位,恰好都是无罪之人,而一群有罪之人正在围观着这一切。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他自然是,无罪。”   许久,皇后抬手掩面,如此说道。   ***   在刑部尚书请示帝后的时候,江时拇指指腹摩挲着食指指背,也在思索一些事情。   其实卫如流有可能会做标记这件事,他想到过。   他试过火烤,试过浸水,试过浸油,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   可谁想到,小狐狸意外的狡猾,居然研究出了需要两样东西混合使用才会显形的特殊墨水。   输了。   精心布了一个多月的局,被翻盘了。   江时看得清楚局势,事情发展到这里,卫如流无罪已是必然的结果。   卫如流无罪,慕大老爷、简言之、刑狱司一众百户千户的“包庇之罪”自然也无从说起。   对这样的结果,江时虽有些失望,却不至于失态。   在他的一生中,他布过太多类似的局,虽说习惯了赢,但也并非没体验过输的滋味。   如今他进一步摸清了卫如流的底牌和倚仗,下次再布局时,卫如流这小狐狸就没这么幸运能逃脱了。   江时垂下眼,等着刑部尚书宣判卫如流无罪的结果。   今天这个案子,自午时起,足足经历了三个多时辰,如今已是酉正时分。衙门外残阳如血,确实是时候结束这个案子,让一众官员回家,让建元帝和皇后回宫。   没有让众人久等,刑部尚书开口宣判结果:“本官宣布,卫如流、慕和光、简言之无罪,自明日起官复原职。”   刑部尚书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迅速上前,为卫如流卸去身上的枷锁。   没有了枷锁的束缚,卫如流轻轻活动着负重多时的手脚。   “好了,如今时辰不早了,该案既然已经审理完毕,那诸位就……”   刑部尚书话还未说完,就被卫如流生硬打断了。   他抬起头,囚衣压不住森冷杀意。   “尚书大人,此案议完了,不如我们来议下一个案子吧。”   “下、下一个案子?”刑部尚书脑子慢了一拍,愣愣看着卫如流。   什么下一个案子?   今天不就只是审理卫如流这一个案子吗?   刑部尚书敏锐察觉到了潜藏在表象下的危险,这是他为官几十年所练出来的第六感。   不等卫如流开口,刑部尚书用他生平最快的语速反对道:“审理案子需要走流程。卫少卿想要找刑部断案,那请明日再来。”   “江时与端王卫燃勾结北凉,通敌叛国。这样的大案,尚书大人确定也要等到明日?”   卫如流轻飘飘一句话,却仿佛有万钧之力,霎时激起千层浪,引得在场众人为之色变。   疯了!   卫如流疯了!   这是众人脑海里冒出来的唯一想法。   刑部尚书险些摔倒在地,好在关键时刻被人扶了一把,这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态。他站稳后,声音格外虚弱:“卫少卿慎言……如今天色已晚,本官看不如……”   刑部尚书试图将此事糊弄过去,身为当事人之一的端王冷冷俯视卫如流,突然开口:“卫少卿知道污蔑朝中重臣与王爷是何等大罪吗?”   “知道。”卫如流与端王对视,“但本官不是污蔑。”   “好。”端王冷笑,“那便拿出证据来。”   卫如流没动。   端王正欲出声嘲讽。   慕秋两手抱着匣子,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来到大堂之上,站在卫如流身侧:“大人,臣女是卫少卿专门聘请的状师,请大人允许臣女呈上证据。”   “你!”   刑部尚书露出惊色。   他的目光在慕秋、卫如流、端王等人身上来回转动,一时拿不定主意。   建元帝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为刑部尚书拿了主意:“既然有证据,那就先看看证据吧。”   “是,陛下。”   刑部尚书苦笑应是。   他迅速调整好心态,问慕秋:“你有什么证据?”   慕秋轻轻倒吸口凉气。   冰冷的气息争先恐后钻入喉咙,慕秋偏过头,恰好撞进卫如流的视线里。   他的眼神很温柔,带着无声的力度,给予她足够的勇气。   慕秋抿唇轻笑,旋即很快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道:“第一份证据,是前江南总督叶唐的证词和遗书。”   “他在证词和遗书中,亲口承认了他的主子是端王。”   “六年前,正是在端王的暗中支持下,他才接任了江南总督一职,利用职责之便为贩卖私盐保驾护航。”   证词和遗书被呈到刑部尚书的桌案前,他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复杂。   江安冷笑,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叶唐当时被关在刑狱司里严刑逼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生生疯了。一个疯子的口供与遗书又有多少可信度?”   顿了顿,江安悠悠笑道:“再说了,卫少卿不是还有一手临摹的好手段吗。这样的证据,卫少卿想制造多少就能制造多少。”   卫如流接道:“建元三十八年三月,你突然前往扬州任职。两个月后,扬州私盐开始运往全国各地,这个时间点,算是巧合吗?”   江安脸上笑意微凝:“自然是巧合。”   “好。”卫如流点头轻笑,“官员每三年为一任,除非有特殊情况出现,否则都要在任上待满时间才能离开。可就在建元四十二年六月,你在任上的第五年,突然离开了扬州,回到了京城。这是为何?”   江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当时我母亲病危,我回京城是为了守在母亲身边。”   慕秋道:“但据我们所知,叶唐正是在建元四十二年三月抵达江南。”   这番话,慕秋点到为止,但它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已经足够惹人浮想联翩。   叶唐抵达江南三个月后,江安突然离开……   三个月的时间,刚好够江安和叶唐交接完手里的生意吧……   啧啧啧,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就算真是巧合,这也实在是太巧了点。   “有一件事,需要提前向大家说明。”   刑部尚书突然开口,引得众人向他投去视线。   但他没看其他人,只眼神复杂地盯着卫如流。   “卫少卿曾经找过本官和禁卫军副统领,说是叶唐一直由刑狱司审问,担心朝中会有人不相信叶唐的证词和遗书,于是请本官和禁卫军副统领到了刑狱司,托我二人与他一块儿亲眼目睹叶唐写下证词和遗书。”   当时刑部尚书觉得卫如流的请求合情合理,但现在卫如流底牌一翻,刑部尚书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   但这是阳谋。   哪怕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刑部尚书也不得不为卫如流开口说话。   “叶唐的证词和遗书是一式三份,有一份……就保存在刑部里,只有本官知道它放在哪里。只需将那份拿出来与眼下这份比对,就知道这是出自叶唐之手还是他人临摹的。”刑部尚书苦笑,继续道,“而且本官可以保证,写下证词和遗书时,叶唐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   他和禁卫军副统领,竟也间接成为了卫如流的证人。   江安脸色瞬间灰败。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消散,天地间陷入片刻黑暗,很快,有反应及时的衙役点亮烛火,将四下照得亮堂,仿佛一切阴霾都无所遁形。   卫如流站在最明亮的地方,微微一笑:“麻烦尚书大人命人将那份证词和遗书取来。”   刑部尚书叹气:“好。”   他把存放的地点告诉刑部左侍郎,一刻钟后,刑部左侍郎匆匆折返,将一个木箱递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将两份证据都抱给了建元帝,请建元帝亲自比对两份证据。   建元帝金口玉言:“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   衙门里一时无人说话。   他们实在是太震惊了。   不是震惊于这个线索本身,而是震惊于卫如流的手段。   而江安是……不知道说什么。   难道他要说刑部尚书与卫如流早就串通好了吗?   就算他真的这么说了,卫如流只需要再请禁卫军副统领做证,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禁卫军副统领可是建元帝的心腹。 第九十二章 他这个养子的份量还不如江……   没有给众人太多反应时间,慕秋拿出了第二份证据:“这几封书信,是江安与平城守将的通信。”   平城是一座边境小城。   论经济发展程度,一百个它加起来都没帝都繁华。   论人口,一百个它加起来也不如帝都人多。   它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平城往外三十里,便是山海关,山海关过去,就是北凉。   身处于如此紧要的地理位置,平城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与平城守将私交过密,很容易惹人猜疑。   “卫少卿派下属张百户去平城调查联络平城守将,这就成为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慕秋直视江安,“如今江安大人与平城守将的通信可比卫少卿要密切多了,那你通敌叛国的嫌疑是否更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江安。   江安有如锋芒在背。   他很肯定,自己与他人往来的书信都小心存放着,如果出现了遗失,他在第一时间就能发现。   慕秋这个女人拿出来的信,应该是从平城守将那里偷来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江安心中暗骂,杀意四起。   可他再想剁掉平城守将,也只能先按住自己的杀意,解决掉眼下的危机。   江安触碰冰凉的桌案,借着这股凉意让自己恢复冷静,他隔着一段距离盯着慕秋手里的书信——   他和平城守将每隔几个月会通一次信,有些信的内容很致命,有些信乍一看就只是在闲聊家常。   江安不确定慕秋拿出来的是什么类型的书信。   “江大人在看什么,莫非我刚刚的问题很难回答?”慕秋手腕一动,用袖子挡住了江安的视线,随后将几封书信统统塞进牛皮袋里,请旁边的衙役呈递给刑部尚书。   江安闭了闭眼:“平城守将温旭尧乃我妹婿,我与他有些许书信往来,难道不正常吗?”   慕秋点了点头:“江安大人说得极是,确实正常。”   江安身体微微前倾,他本就天生长着一张笑唇,哪怕心中思虑过重,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我倒是好奇,这些书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慕秋笑问:“江安大人难道不知道?”   江安支着下颚,眯起桃花眼:“我和妹婿通的书信,都是些家长里短。当然,我们偶尔也会聊些政事和兵事。”   他的语速极慢,说话时,视线一直在打量慕秋,妄图用言语来试探慕秋:“……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慕姑娘就觉得我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对他的试探,慕秋表现得滴水不露。她笑而不语。   倒是埋头看书信的刑部尚书,突然抬起头来扫了江安一眼:“什么政事和兵事,还涉及到私盐的交易?”   江安蓦地瞪大眼睛。   落入卫如流他们手里的,竟然是这些最能要他命的书信。   江安咬着牙关,下意识看向了端王。   端王轻轻摇了摇头。   江安勉强笑道:“不过是闲聊几句。”   刑部尚书淡淡反驳:“本官瞧着,不像只是闲聊几句。”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江时突然开口:“这些书信,可确定了真伪?大人在审问江安之前,总该先让江安瞧瞧这些信件。”   “对对对。”江安恍然,“尚书大人,不知能否先让我看看这些信件?我与妹婿在信上说的都是些闲话,就算我记性再好,过了那么久,也已经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了。”   刑部尚书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可以。”   慕秋与卫如流对视一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这算是合理请求。   信件入手,江安一目十行,迅速将这几封信件都翻看完毕。   在这几封信里,江安拜托平城守将在深夜打开城门,拜托平城守将给一支商队行方便,还拜托平城守将把几车私盐送过山海关……   就算没有“通敌叛国”,一个“勾结边关守将”的罪名是绝对跑不掉的。   完了。   真的完了。   这几封信绝对能要了他的性命。   为今之计,只能咬死了这些信不是他写的。   “这些信……”江安腿都软了,面上依旧表现得极其镇定,“这些信不是我写的。”   可令江安恐惧的是,慕秋仿佛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   没有给江安任何喘息的机会,慕秋开口道:“那不如,我们再来看看第三份证据。”   第三份证据,是一本账册。   ——从大燕走私到北凉的私盐生意的账册。   账册记录人:江安。   ***   “江安大人可认得它?”杀人诛心,慕秋特意将巴掌大的账册举起来,朝江安所在的方向晃动,生怕他看不清楚账册封皮。   江安看得清楚。   他看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所以那一瞬间,他丧失了所有争辩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了椅子上。   “看来江安大人认得,还很熟悉。”慕秋轻声说道,“这本账册,清楚记录了十年间,从大燕走私到北凉的私盐数目、交易时间、交易价格,以及每笔走私的负责人。”   此话一出,引发的效果几乎是爆炸性的。   原本寂静的衙门接连响起窃窃私语声。   刑部尚书不得不加重力度拍响惊堂木:“肃静!”   嘈杂声小了许多,但依旧无法阻止围观官员继续交头接耳。   刑部尚书也懒得管了,毕竟连他自己都还处于震惊状态:“慕姑娘,这本账册是从哪里来的?”   慕秋回道:“大人还记得大理寺的何寺丞说,简言之曾经在审问完北凉侍卫后,去西山找了卫如流吗?”   刑部尚书记性不差,下午时何寺丞刚露面做了人证,他当然记得:“你是想说,当时简言之去西山找卫如流,正是将这本账册给了卫如流?”   “不错。”慕秋肯定了刑部尚书的推测,“这本账册是简言之从北凉侍卫那飞翮那里找到的,而那飞翮是从沮浚那里偷来的。”   刑部尚书看向简言之。   简言之附和慕秋的说法:“事情确实如慕姑娘所言。那飞翮如今还被关在大理寺牢房里,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时去提审那飞翮。”   “那沮浚又是从何处得到这本账册的?”在端王的示意下,刑部右侍郎顶着刑部尚书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问道。   卫如流回道:“前年沮浚从江安手里买走过大批私盐,他能接触并偷走账册并不奇怪。”   刑部右侍郎站起身,想去拿慕秋手里的账本,刑部尚书抬手挥退了刑部右侍郎,他咽了咽口水,亲自走到慕秋身边,小心翼翼接过那本并不算厚的账册。   “大人,做这本账册的人为了保密,每笔账目都记得比较凌乱,我这有已经梳理好的账本可供大人翻阅。”慕秋适时将另一本整理过的账本也交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翻开账册第一页,看清第一笔交易的时间,心情五味杂陈。   “本官记得,北凉那边没有大型盐场,所以北凉一直很缺盐用。以前为了供应足够的盐,北凉每年都会从大燕买盐……”   “但从十年前开始,北凉似乎是找到了供应盐的办法,再也没有向大燕买过一斗盐……”   刑部尚书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户部尚书,声音苦涩:“你可记得具体是在哪一年哪一月?”   户部尚书懵了半晌:“……若没记错的话,是建元三十八年五月。”   这个时间点听着有些耳熟啊。   不少官员都这么想着。   很快,有反应过来的人狠狠一拍大腿。   可不是耳熟吗。   建元三十八年五月,正是扬州私盐运往全国各地的时间点。   “就在建元三十八年五月,北凉从江安手里——”刑部尚书撕开了老好人的面具,狠狠怒视江安,“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了五百石的盐!”   “有了价格如此低廉的扬州私盐买,北凉人又怎么可能来买价格昂贵的官盐!?”   原本还有些顾忌着端王,但现在,刑部尚书连端王的面子都不给了,他冷声道:“来人,把江安给本官拿下!”   几个衙役迅速上前制服江安。   江安身为端王的幕僚,就坐在端王的身后,衙役过来制服江安,江安挣扎时,不慎将端王面前的茶盏撞翻。   已经放凉的浅红色茶水蔓得到处都是。   端王起身,拍拍被茶水溅湿的衣摆,目光看向江时,带着些询问。   江时皱着眉头,心情已不复最初的平静。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江安基本是保不住了,就连他和端王都有可能会受到牵连。   江时用了极短的时间分析清楚利弊,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端王用帕子擦了擦手,重新坐回椅子。   江安眼里的光熄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他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任由刑部衙役像拖死狗般,将他拖到大堂中央,趴跪在卫如流身侧。   江淮离将江安的神情纳入眼底,两人关系一般,但眼下这幕,依旧让他有种兔死狐悲的哀戚——   要知道,江安可是江时精心培养的晚辈,该放弃的时候,江时却比任何人都要果决。   他这个养子,在江时心里的份量,还不如江安。 第九十三章 重提山海关旧事!   寒冷的风携月色穿过夜空。   打更人敲响铜锣,嘹亮的声音从衙门外那条巷道传进来。   此时已是戌时,在场众人足足四个时辰滴水未沾,像慕秋、简言之这些年轻人还撑得住,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让他们现在离开是绝对不可能的。   任谁都看得出来,江安虽已伏法,今晚这件事情还没完。   毕竟,卫如流状告的,是江时与端王卫燃勾结北凉,江安充其量只是个马前卒。   衙役抬着几大箩筐的干粮匆匆跑进来,将干粮和水分发给每个人。   刑部的人当然不可能让建元帝和皇后吃这些粗食,但其他人可就顾不上了,要想吃好的就自己回家去吃,留在刑部只能吃这些干粮。哪怕是王爷也不例外。   卫如流也分到了两块干粮,他没什么胃口,被关在北暗牢里这么长时间,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负担,不过慕秋就站在他身边,卫如流不想让她看出异常,就着热水勉强用了些。   “再喝些水吧。”   慕秋将手里的竹筒递给他。   她只喝了几口,竹筒还剩了大半的水。   卫如流接过,压低声音问她:“累吗?”   慕秋仰着脸,用力摇头:“不累,我很兴奋。”   看着她这般模样,卫如流眼眸微弯。   这段时间他被关在北暗牢里,一直是她在外面奔波,也是她替他完成了所有后手。   他不知道她做了多少,也不清楚她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什么,但卫如流可以肯定,她比他预期的还要厉害。   这里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卫如流不紧不慢喝着水,余光瞥见神游天外的江安。   这些年里,江安助纣为虐,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以江安的能力,如果入朝为官,现在最起码也是正四品官员,可为了家族,他放弃了仕途,这么多年来一直待在端王身边。   如今一出事,便成了弃子,难道江安真的没有半分怨恨吗?   其他人看到端王和江时的做法,真的不会心寒吗?   稍做休息,庭审再次开始。   甫一开始,卫如流便将矛头对准了端王。   “江安没有官职在身,以他个人的能力,不可能将私盐贩卖到全国各地。”   “端王殿下,帝都所有人都知道,江安是您的心腹幕僚,他做的这些事情,您当真一无所知吗?”   旁听众人停下窃窃私语,纷纷将目光落在卫如流身上。   他们从卫如流这番话里听出了一个态度。   绝不善罢甘休、坚决探究到底的态度。   这一次,卫如流分明是要与端王、江时不死不休。   被直接点名的端王面如寒霜,怒火从他心底直窜上来。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又是皇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何时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质问过!   可偏偏卫如流敢,偏偏现在的情况对他极端不利,他再愤怒也不能爆发。   叶唐亲口承认是在为他办事,江安是他的心腹幕僚,用脚想,都能想到私盐一事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深深吸了两口气,端王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本王确实没想到江安会如此大胆,是本王识人不清,这才遭了小人蒙蔽。”   卫如流冷笑:“世人都说端王殿下是贤王,目前看来,端王殿下有些名不副实啊。”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端王现在已经用目光把卫如流当场凌迟了。   端王阴沉着脸拨弄手腕那串佛珠,忍气道:“本王从头到尾都不清楚私盐之事。十年前,江安突然找到本王,说是想去扬州历练一番,本王没多想便允了。可谁知道他辜负了本王的信任,到了扬州后竟然私底下开采贩卖私盐,还借着本王的名义与前任江南总督叶唐联络,让叶唐一介封疆大吏任他摆布,为他所用,这般行事当真是可气可恨!”   三言两语间,端王便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江安身上,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卫如流漫不经心点头,“那我有个问题,想请端王殿下或者江时江尚书解惑。”   江时:“卫少卿请说。”   卫如流问:“江安为什么要勾结北凉?”   江时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卫少卿应该问江安本人。”   卫如流看了眼趴跪在地、身体止不住颤抖的江安:“以他现在的状态,怕是没办法回答我了。一般人勾结敌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是求财和求权,但这两样东西,江安应该都不缺吧。”   江时轻叹,语气温和中带着浅浅的痛心疾首:“确实不缺,所以对此,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我的亲子,这些年里,他不曾向我诉过任何苦。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会做出这种事情。”   端王附和道:“本王亦不知。”   “那换个问题好了。”卫如流转而问道,“两位觉得,江安为什么要以几乎白送的价格卖盐给北凉?”   江时和端王沉默。   郁墨在人群中兴致勃勃喊道:“北凉有没有可能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郁大老爷被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把向前蹿的郁墨往后扯。   “不无可能。”卫如流接道,“若北凉真是拿捏住了江安的把柄,这个把柄,肯定是在建元三十八年五月之前就已经落入北凉手里了。”   在场不少人下意识顺着卫如流的话思索。   建元三十八年五月之前……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曾经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嘶。   一些记性不错的大臣倒抽口气。   别说,还真有。   沉默许久,有官员低声道:“莫非,莫非是和山海关大战有关系?”   就在建元三十七年九月,平城三十里外的山海关爆发大战,容老将军与其子贪功冒进,致使六万精锐将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最终大燕惨败。此战,史称山海关大战。   一片寂静中,卫如流的声音格外清晰。   “诸位可还记得,茗日茶庄的老板说过,沮浚被刺杀前不久,我曾经在他的茶庄见过沮浚?”   等刑部尚书抚须点头,卫如流继续道:“沮浚告诉我,山海关大战结束当日,他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看见了江安。”   慕秋配合着卫如流的话,从木盒里取出一封极厚实的书信:“大人,这是沮浚生前留下的书信。他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写在了信里。”   这封书信,其实是慕秋从平王那里得到的。   但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信拿出来,众人先入为主,都以为这封书信是沮浚交给卫如流的。   看着慕秋手里捧着的书信,刑部尚书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但又不能说自己突然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取走书信。   展开书信,当看清上面那句“我偷听到北凉主将在军帐里说,北凉已经知晓大燕在山海关的全部军事部署”,刑部尚书眼睛瞪大,头皮发麻。   刑部尚书发现,他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他单单想到卫如流要对付端王和江时,但他万万没想到,卫如流竟然会重提山海关旧事! 第九十四章 这场庭审,是一个人坚持十……   如果沮浚在信上说的话全部是真的,那很显然,山海关一战的惨败,绝非是因为容国公及其子延误了战机,而是有人泄露了军事机密!   放置在不远处计时的漏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刑部尚书握着书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人,怎么了?”刑部左侍郎注意到他的失态,出声问道。   刑部尚书扶着额头,把手里的书信递给刑部左侍郎,虚声道:“送去给陛下,请陛下裁决。”   山海关一战牵扯到的人和势力实在是太多了,即使他贵为一部尚书,也没有那个胆量主动去查背后的隐情。眼下只能先请示陛下,看看陛下是什么态度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令人焦躁,刑部尚书坐立难安,频频向建元帝看去,但沮浚留下的信很厚,哪怕建元帝一目十行,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完。   端王比刑部尚书还要坐立难安,但越是这种情况,越不宜自乱阵脚,他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   在端王喝完第五杯茶水时,建元帝终于放下了书信。   “继续查。”建元帝吩咐刑部尚书。   “臣遵命。”   刑部尚书抱拳应声,放下双手时,一阵夜风恰好穿堂而入,吹在刚出过冷汗的刑部尚书身上,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冷颤。   闭上眼睛深呼吸,平复好心情后,刑部尚书握着惊堂木一拍:“沮浚留下的信,本官都看完了。江安,本官问你,十年前山海关一战后,你为何会出现在山海关!”   衙役适时上前,将江安摁在地上,下巴抵住粗粝的地面。   江安勉强抬起眼,吃力仰视刑部尚书,又缓缓将目光移到面无表情的江时身上,没有应声。   这些年里,为了家族,他听从叔父的安排,没有出仕做官,而是待在端王身边鞍前马后。   如今一出事,却被弃车保帅。   要说没有丝毫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他睚眦必报,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但江安分得清楚形势,他要是闭嘴不语,还有一线生机。   端王和江时熬过这次危机,腾得出手后,有可能会设法救他。   要是开口把这些年做的事情抖出来,他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毕竟他做的每件事,都是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   简言之提议:“既然问不出什么,直接杀了吧。”   卫如流淡淡道:“太便宜他了。”   简言之阴侧侧道:“说得也是,这样的人死不足惜,让他生不如死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慕秋搭腔:“刑狱司最擅长的,就是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江安扫了慕秋一眼,眼里的杀意几乎流淌而出。   “若是刑部审不出来,就把这个犯人交给我们刑狱司吧。”卫如流察觉到这抹杀意,冷笑出声,朝衙役示意。   衙役扯着江安的发冠,摁住他的头,朝地面狠狠砸去。   接连几次下来,江安口鼻处溢出黑色污血,血顺着他的下颚蔓延开,在肩颈晕染一片,而他的意识也在震荡中趋于涣散。   刑部尚书再次喝问:“江安,山海关一战后,你为何会出现在山海关!”   江安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瘀血,他艰声道:“我……我当时是运粮使,负责为虎贲军运输粮草,会出现在前线不足为奇。”   刑部尚书紧紧盯着江安:“运粮使最多止步于平城,但沮浚在信上说,他是在山海关见到了你。你当时撑着伞,孤身一人出现在那里,目的应该不单纯吧。”   江安不语,他紧紧皱着眉头,忍着脑海里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   “那本官换个问题。”刑部尚书道,“你任虎贲军运粮使期间,做过什么事情?”   江安说:“还能做什么,我做的,自然都是些分内之事,这也值得说吗。”   刑部尚书冷声道:“做分内之事能让北凉拿捏住了你的把柄?”   江安闭上双眼:“大人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我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随后,无论刑部尚书再问什么话,江安都没有再开口。   从江安这里找不到突破口,刑部尚书无奈,挥手命人将江安带下去。   “端王殿下。”江安一走,卫如流再次将矛头转向端王,“江安被任命为虎贲军运粮使一事,你可清楚?”   那时江安已经是他的幕僚,端王当然不可能否认这件事:“清楚。”   卫如流再问:“是端王殿下把他安排进虎贲军的吗?”   端王:“……”   卫如流唇角轻轻一提:“殿下答不上来?”   “是我把他安排进去的。”江时主动开口,为端王解围。   面对着众人的注视,江时道:“当时北凉举十万大军入侵大燕边境,容国公临危受命,领虎贲军赶赴前线。江安听说这个消息后找到我,说是想进虎贲军历练,托我为他谋一份运粮使的差事。”   “江安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的能力我心中有数,任运粮使绰绰有余。既然他求到了我面前,我便顺手帮了他的忙。”   随后,江时话锋一转:“至于他在任运粮使期间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番回答,江时尽显老练。   能够承认的,他全部都承认了。   毕竟帮家中晚辈谋一份差事,这种事情见怪不怪,谁也挑不出其中半分错。   那些不能承认的,他是半点儿都没沾。   紧接着,江时反客为主,笑问刑部尚书:“不知沮浚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刑部尚书举起沮浚留下的书信:“沮浚在信中写了,他偷听到北凉主将在军帐里说,北凉尽知大燕在山海关的全部军事部署。”   “原来如此,难怪大人刚刚看到信后如此失态。”江时恍然大悟。   “可是……”   江时微微一笑,眼尾露出淡淡的笑纹。   他转过眸,温和的目光落在刑部尚书身上。   “一个北凉官员说的话,可信度能有几分?万一这是北凉设下的计谋,意在扰乱我朝安宁呢?”   既然解释不清楚,那干脆就从根源处,直接否定掉这个证据。   刑部右侍郎是铁了心要站在江时那边,他立马跳出来为江时摇旗呐喊,还在江时的话语上再进一步,攻击起慕秋的身世。   “江大人言之有理。一个北凉官员,还是一个死去的北凉官员,我们大燕怎么能够轻信他留下的这封信!再说了,这位慕姑娘可是已故容国公的外孙女,谁知道她拿出这份证据是何居心?”   但是……   沮浚这番话真的没有可信度吗?   慕秋无视了宛如跳梁小丑般上窜下跳的刑部右侍郎。   她不慌不忙,再次取出一份牛皮袋:“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据,可以证明沮浚说的话是真的。”   “这牛皮袋里面装着的,是七份证词,分别来自山海关大战后幸存的将士。”   “证词最后,这七个人都留下了自己的署名和手印,愿意为他们所说的一切担干系。”   说着,慕秋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卫如流身上。   这些证词,都是他跑遍了大江南北,一份一份求来的。   确实是“求”。   容老将军的亲信、虎贲军中最骁勇善战的那些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们这些人能够幸存下来,虽说和贪生怕死这个词不沾边,但也不是什么充满豪气的英雄,只是普普通通的老将,哪怕意识到那场大战有不对,也犯不着跳出来嚷嚷,给自己惹麻烦。   在没有当上刑狱司少卿的那些年,卫如流能做的事情太少了,所以只能下笨功夫,一个将士接着一个将士去磨,磨得他们开口陈述他们知道的隐秘,磨得他们心甘情愿在证词末尾留下名字和手印。   刑部右侍郎似是被人凭空掐住了喉咙,目露惊悚。   端王险些被嘴里的茶呛住,死死盯着慕秋手里的牛皮袋。   江时停下转动莲花茶盏的动作,眸光微凝,唇角抿起。   布局如下棋,只有料敌于先才能够掌握胜机。他做事从来走一步看三步,但这次庭审,他无法预料到卫如流和慕秋两人的下一步行动,好几次都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两人,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   江时心里第一次生出恐慌感。   他总感觉,不知不觉间,局势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中了……   这怎么可能?   区区两个小辈,怎么可能威胁到他?!   若是慕秋听到江时的心声,她定要反问一句,怎么不可能?   在场众人因她拿出的一份又一份证据震惊,可没有人比慕秋更清楚,她拿出来的这些证据是怎么来的。   当年容家、张家、戾太子的势力相继覆灭倒台,不知道在朝中让出了多少利益。   这些利益,仅凭端王和江家压根就没办法全部吃下去。有超过几十个官员,站在容家、张家、戾太子的尸骨上,瓜分拆吃他们死后留下的势力,随后一步步登临高位,在朝中掌握着更多的话语权。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拼却所有维护他们得到的一切。   正是这些人联手,化为了遮天蔽日的巨树,掩埋了当年的一切真相。   这棵巨树的枝叶曾茂盛到,点滴阳光都无法从枝叶缝隙间穿透,洒到地面。   但有个人,从他的人生被颠覆开始,就一直在这片被枝叶遮掩出的黑暗里行走,一直在试图拨开枝叶的遮挡迎接曙光。   这一份接着一份的证据,不过是一个人十年岁月的缩写。   这场庭审,也不过是一个人坚持十年换来的微光。 第九十五章 君不密则失臣。   子时,整座帝都陷入熟睡之中,连月色也黯淡几分,唯独刑部衙门依旧灯火通明,那些跺跺脚就能让帝都震一震的高官贵胄,即使已经困倦难耐,还是各怀心思,强忍着疲惫留在此地。   刑部尚书从慕秋手里接过口供。   他捧着口供,扭头看向兵部尚书,请兵部尚书派人回趟兵部衙门,将虎贲军的人事调动找出来。   刑部衙门与兵部衙门在同一条巷子,隔得并不远,兵部尚书爽快答应下来,点了个腿脚快的下属走一趟。   虽然隔了十年,但是兵部的档案资料一直都保存得很妥当,兵部的官员按照时间寻找,很快找到了建元三十七年的资料,并将它带了回来。   刑部尚书仔细读完每份口供,再结合兵部带来的资料,确定留下口供的七人都亲历过山海关大战,而他们的口供不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   不过刑部尚书在军事上是个外行,要想增加口供的可信度,还是得让内行人来帮忙看看。   卫如流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一圈,看向宁勇侯。   这位侯爷因战功封侯,在容国公战死后,宁勇侯是公认的大燕朝军事素养最高的武将。   卫如流出声请求道:“萧侯爷,你是我朝赫赫有名的武将,可否麻烦你也来看看这些口供。”   突然被点名,宁勇侯愣了愣。   他清楚,卫如流请他看这些口供,是希望他为这些口供背书。   以他在军中的威望,有了他的背书,这些口供的可信度当然就高了。   答应了卫如流的请求,很可能会得罪端王和江时,但想到那位曾经教导过自己用兵之道、与自己有师生情谊的容国公,宁勇侯还是点了点头,应下了卫如流的请求。   容国公对大燕朝的贡献,何止镇守边境四十余年。   如今大燕朝最能征善战的几位武将,都曾经接受过容国公的教导,是他从军营里一手提拔上去的。   这份知遇之恩,宁勇侯一直铭记于心。   他从座位起身,大步走到刑部尚书面前。   刑部尚书对此求之不得,连忙把口供递了过去。   宁勇侯接过,才往下读了几行,他的眉心便不自觉蹙起,又返回去从头阅读。   许久,宁勇侯将看完的口供递回给刑部尚书。   他斟酌着说出结论:“依本侯拙见,这些口供没什么问题。”   “多谢萧侯爷。”刑部尚书向宁勇侯道谢。   宁勇侯摆摆手,走回他的位置。   听到两人的对话,端王拨弄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眉间的烦躁压都压不住。   端王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道:“若本王没记错的话,当年朝廷正是从幸存士兵口中,得知山海关大战惨败的责任在于容家人。现在这七份口供与当年士兵所说完全相反,难道如今这七份口供是真,当年士兵所说的就是假的了?”   “自然不是。”还没回到自己位置的宁勇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端王,“王爷知道这七个士兵在口供里说了什么吗?”   端王皱着眉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犹豫道:“……口供里说了什么?”   宁勇侯道:“这七个士兵,当年都曾亲口说容家人贪功冒进,导致军队进入了北凉的包围圈,遭遇了北凉的埋伏,死伤惨重。但他们在这份口供里,又悉数推翻了他们以前的说辞。”   端王:“……”   “这……”其他官员面面相觑。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有性子比较急的官员等不及了,连声问道:“侯爷别卖关子了,你和我们说说,这些幸存士兵为何会推翻说辞?”   刑部尚书无奈拍了拍惊堂木,让众人安静。   周遭重新静谧,刑部尚书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道:“由本官来说吧。”   “这七个幸存士兵中,三人为伍长,一人为什长,两人为百夫长,还有一人为先锋大将的亲卫。”   在大燕军队里,统领五个士兵为伍长,统领二十个士兵为什长,统领一百个士兵为百夫长,再加上一个先锋大将的亲卫,这七个人的官职虽说都不算高,但也不完全算是无名小卒。   “朝廷派人去调查山海关一战惨败的真相时,幸存士兵刚刚死里逃生,正是惊犹未定之际。所有幸存士兵聚在一起聊天,其他战友都觉得是因为容国公贪功冒进,才会导致虎贲军中了敌人的计谋。受那些战友的影响,七人也觉得错在容国公。”   说着,刑部尚书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后来,这七人养好伤,再回想当时的战争,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们觉得,与其说是容国公贪功冒进,才导致虎贲军中了敌人的计谋,倒不如说,敌人好像知道虎贲军的每一步行动,早就布好了陷阱,在那里静候虎贲军跳进陷阱。”   “若不是敌人有心算无心,以虎贲军的战斗力,就算是惨败,也不可能只幸存下百余人……”   随着刑部尚书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众人的私语声再次响起。   “容国公和容将军父子被骂了这么多年,难道他们……真的是被错怪了?”   “其实我很多年前就想说,当时那种危急形势,换其他任何人上,都不可能比容国公做得还要好。”   “谁说不是呢,但当时朝中局势不稳,民间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山海关一败,六万精锐几无生还,朝廷需要有人担责来平息百姓的愤怒……正好幸存士兵都说罪在容家……唉,这可真是……”   一众官员议论纷纷,颇觉往事唏嘘。   当年的这些事情,真不能说没有疑点,但那时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来,内忧外患之下,谁顾得上去查什么真相。   山海关战败,若罪不在容家,问题便在于有人将山海关的军事布防出卖给北凉。   而且毫无疑问,这个人在大燕的地位不低。   不然,他没有办法接触到这样的机密。   许多官员的视线,有意无意间,都从端王和江时身上扫过。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事情到这一步,要说还看不出来里面的猫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   仅凭现在这些,还没办法完全将端王和江时拍死吧?   于是这些原本汇聚在端王和江时身上的视线,又陆陆续续转向了卫如流和慕秋。   卫如流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他开口,做了个合理的推测。   “在座诸位都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山海关大战战败,很可能是有人将军事布防出卖给了北凉!”   “再加上江安有把柄落在北凉手里,我认为,这份军事布防,很可能是江安转交给北凉主将的。而且在大战结束后,江安刻意制造了谣言,让幸存士兵误以为这一战会败,错完全在容国公,污蔑战功赫赫、为国牺牲的老将军!”   “对这个结论,诸位有异议吗?”   郁墨积极附和:“没有异议。”   简言之连忙跟上:“当然没有异议。”   其他官员没有答话,但有不少人都默默点了头,显然是认可这番推论的。   “这样的话,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卫如流继续往下推。   “十年前,江安才刚考中进士,以他的身份地位,绝对没可能接触到军事布防这样的机密。我更倾向于,是其他人通过某种途径偷看到军事布防,再命江安把军事布防从京城送去前线。”   他的语速并不快,咬字清晰而有力,保证每个人都能听清他说的话。   “诸位大人可以去查查十年前的战报,就在山海关大战爆发前夕,容国公曾命人八百里加急,将一份战报送到……”   很罕见地,卫如流说到这里,竟是停顿了片刻。   其他人疑惑看向卫如流,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   只有慕秋,在第一时间猜到了卫如流的心理。   她很自然地往下说道:“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太子卫煜手里,这份战报里面,便提到了山海关的所有军事布防。”   “君不密则失臣,我想……是有心怀不轨之人看到了这份战报,才导致军事布防的外泄。”   这一番话,算得上是对戾太子的批评。   不管怎么说,军事布防都是在戾太子手里泄露出去的,他不够谨慎,给了小人可趁之机。   卫如流身为人子,自然不太方便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这份战报一直被放在御书房里,能自由出入御书房的人并不多。”   “但——”   “端王殿下,你身为太子的嫡亲弟弟,太子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你,所以,当时你是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的!”   话锋一转,慕秋将矛头彻底对准了端王。 第九十六章 “不堪为人子,不堪为人弟……   衙门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周遭静谧得连头发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面对慕秋来势汹汹的质问,端王面无表情抬手鼓掌:“你二人的故事编得真不错,本王听着,比酒楼说书人说的都要吸引人。”   出卖军事机密给敌国,这样的罪名,他不可能认,也担不起。   慕秋唇角微微一弯,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这抹笑意让凝滞的空气再次恢复流动:“端王殿下觉得臣女和卫少卿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   端王冷笑,仿佛不屑于回答。   可事实上,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牙关也在无意识颤抖。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卫如流和慕秋说的这番话,距离真相到底有多近。   或者应该说,他们方才所说的,与真相一字不差。   他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莫非……他们手里真的掌握了什么能定他罪的证据?   不,不可能,那件事情他做得那么小心,怎么可能会遗留下证据。   可令端王震惊的是,慕秋居然真的又掏出了一沓证物。   ——这些全部都是慕秋从平王那里得到的。   平王一直视端王为敌人,这几年间,他从未停止过搜集端王的罪证,皇天不负有心人,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总会有些收获。   当年的事情,端王确实清扫得很干净,但只要做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里面,装着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当年御书房侍卫的证词。他可以证明,当年能够不经通报就自由进出御书房的,除了太子,就只有端王殿下。”   “建元三十七年十月十二日,山海关大战爆发前半个月,端王殿下为何孤身一人进入御书房?又为何行迹鬼祟从御书房里出来?”   端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不等端王思索出辩解的话语,慕秋继续说道:“第二样,是建元三十七年七月到十月的帝王起居注。”   起居注,主要是史官记录帝王的言行录。   那期间,建元帝一直缠绵病榻,关于他本人的言行没什么好记录的,但里面清晰记录了皇子、皇孙、后妃来他榻前侍疾的次数。   “那期间,太子卫煜忙于国事,不能时时在榻前尽孝道,便派了皇长孙代为侍疾,他本人则是每三日寻太医过问一次陛下的身体。可端王殿下您,在那四个月里,只来探望过陛下两次。”   “第三样,是几份弹劾折子。御史弹劾端王殿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屡次对太子出言不逊。”   “敢问端王殿下,那时候在忙些什么,以至于忘了为人子、为人弟应有的孝悌!?”   说着逼问的话,慕秋的神情却很平静。   她走上前,将这三样东西恭敬放在刑部尚书的案前,向刑部尚书行一礼退下。   冷汗从端王额角滑落,他浑身都在发软,下意识看向江时,露出求助之色。   这种时候,谁都能看出端王已是穷途末路,与端王素来不合的肃王立马跳出来落井下石:“本王记得,皇后娘娘从前最疼爱三皇兄,但这么多年来,三皇兄可从未去过养心殿向皇后娘娘请安啊。”   简言之露出思索之色:“古有郑庄公与共叔段兄弟阋墙,乃至郑庄公立下誓言,与母亲武姜不及黄泉,永不相见。而今十年间,端王殿下也从未去养心殿探望过皇后娘娘。端王殿下,是昔日之郑庄公,还是昔日之共叔段?”   平王用茶盖拨弄茶水,轻声道:“郑庄公雄才伟略,乃春秋时期第一霸主。”   他没有清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任谁都能听出来他话中的讥讽:端王这般人物,自然是不配与郑庄公相提并论。   卫如流的言辞更为尖锐:“共叔段不堪为人子,更不堪为人弟。”   被众人这般指桑骂槐,端王气得脸色涨红。   他想要站出来,大吼一声“放肆”,可事实上,当他意图起身时,身体却猛地往后一栽,背脊紧紧贴着太师椅背,整个人茫然无措,思绪瞬间飘回到十年前。   *   戾太子卫煜,是建元帝的嫡子,也是建元帝的长子,既占了嫡又占了长,被册立为储君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身为储君,肩负着万民的期许,戾太子要学的东西非常多,除了每个月必要的请安外,戾太子几乎没时间去陪皇后聊天说话。   与戾太子不同的是他。   他在一众兄弟中排行老三,又是嫡次子,不需要承担万民的期许,在御书房的课业只要过得去,夫子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有更多时间陪伴皇后,也有更多精力玩闹,惹皇后操心。   一边是端方守礼,一个月只能见两三次的长子,一边是活泼胡闹,让自己操心又逗自己笑的小儿子,皇后会更宠爱幼子不足为奇。   这份偏爱,渐渐滋长了他的野心。   明明同父同母,明明资质不比嫡亲兄长差,只是因为比嫡亲兄长晚生了三四年,就与皇位无缘,日后只能做个富贵闲散王爷,他说不清那股嫉妒和不甘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滋生的,只是等他意识到这些情绪之时,它们早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树,再也无法拔除。   可惜,他有野心,但戾太子当了那么多年的储君,聚在戾太子身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头一个便是太子妃所在的张家,随后则是容家和慕家。   这三个家族分别隶属于勋贵、武将和文臣集团。   而这三个集团,恰好是朝中的三方势力。   这三个家族在各自的集团中,说话很有份量,可以说,只要这三个家族始终支持着戾太子,戾太子的储君之位无比稳固。   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表兄,江时。   戾太子得到了三大家族的投诚,这对戾太子和三大家族来说,是互利共惠,对其他家族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江家是戾太子的母族,但戾太子并不亲近江家,反而更加亲近同为文臣世家的慕家。   说句大逆不道的,等日后戾太子登基,慕家肯定比江家要受重用。   而江时,出身江家,是江家族长的嫡长子,肩负着振兴江家的责任。   是的,虽说江家出了一位皇后,但事实上,江家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   毕竟在江时之前,江家已经连续二十年没出过一位身居高位的官员。而江家是文臣世家,立足于世,靠的是族中人才辈出。   江时看出了他的野心,也看见了他的困境,更察觉到背后的机遇。   戾太子身边没有江家的位置,但他身边有。   反正无论是戾太子还是他,身上流着的一半血都是江家的,与其凑到戾太子身边“锦上添花”,倒不如去端王那里“雪中送炭”。   这世间,还有什么功劳能比得过从龙之功。   本来关系一般的表兄弟,在江时的刻意接近下,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   江时还把江安安排到他身边,让江安任他的幕僚。   江安是江家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这个安排,更加强了江家和他的联系。   他们有共同的利益,有共同的敌人。   要想废掉戾太子的储君之位,就势必要解决掉这三个家族。   一场由江时主导的秋闱舞弊案,导致张家灭族,慕家元气大伤。   而山海关大战的惨败,则是由他主导。   当时建元帝感染风寒,重病昏迷,国事全部都由戾太子代为处理。   北凉举兵入侵边境,容国公率虎贲军千里奔袭,力挽狂澜,建功赫赫。   后来,两国于山海关展开殊死一战。   开战前,容国公亲自写了封战报,请求戾太子再调兵马粮草到平城。   战报后面,容国公还向戾太子汇报了山海关的军事布防。   戾太子没有对他设防,允许他这个亲弟弟自由出入御书房。   君不密则失臣,端王觉得,那就是天意吧。   天意要亡容家,要亡戾太子。   他悄悄潜入御书房,偷看了那封战报,并将所有的军事布防都背了下来。   离开御书房后,他将军事布防默写下来,并找上了江时,让江时把江安安排进虎贲军里。   充任运粮官的江安带着军事布防,运着粮草,抵达了平城,悄悄见到了北凉主将,献上了这关系着六万将士生死的书信。   之后,山海关惨败,容家满门英烈背上污名,六万精锐马革裹尸,大燕再无骁勇善战的虎贲军。   张家不在了,容家不在了,慕家自顾不暇,最后,他和江时乘胜追击,借着《桃花渊》这本话本,占据舆论优势,生生将戾太子逼到悬崖边,使得戾太子走投无路,站在祭坛之上、当着群臣的面自尽,以此保全妻儿。   事后,江家一跃成为大燕第一世家,江时也步步高升,才四十岁就成为了吏部尚书。   而他,虽说没有直接被册封为储君,但向他投靠的势力,比当初向戾太子投靠的势力还大。   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势力来说,他都是最有可能被册封为储君的王爷。   就这样,他和江时踩着无数人的血泪,用无数家庭的悲剧,以累累血债成就了他们这十年的无限风光。   *   端王心头蔓上一丝丝后悔情绪。   他从来没后悔过自己做的这些事情,他真正后悔的,是小瞧了卫如流。   被一条狗记恨了十年,都很危险。   更何况盯着他的不是一条狗,是这位从记事起就开始展露天资的大侄子。   这一刻,端王没有再去看江时。   在这样确凿的铁证面前,任江时再智多近妖,也救不了他。   端王在看的,是皇后。   他的目光,殷切中带着恳求,带着害怕,还带着依赖。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他犯了错,建元帝或者戾太子要责骂他时,他都是这么看着皇后,求皇后庇护他。   就像皇后意识到大儿子的死,和小儿子、江家脱不了干系时,他也是这么看着皇后,逼皇后在一个已经死去的儿子,以及他和江家之间做抉择。   他利用这颗慈母之心,逃避了一次又一次的惩罚,   他利用这颗慈母之心掩饰自己弑兄的罪行,逼得皇后从此退居养心殿吃斋礼佛,不再过问后宫之事,也不肯再见他和江家人。   而这次,在他仓惶狼狈之际,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看着皇后。   这十年里,皇后苍老了很多。   后宫的女子都擅长保养,看上去总会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上许多,皇后不是,她看起来甚至比建元帝还要年长上几岁。   眼角皱纹横生,鬓角头发全白,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残忍而明显的痕迹,只有从堪称完美的骨相去端详,才能隐隐窥见她年轻时的姝丽。   许是察觉到端王的目光,皇后慢慢转过头,隔着虚空与他对视。   她眼眶通红,眼神混浊,里面是显而易见的哀伤。   也许从一开始,她教孩子的方式就错了。   她不该纵容,不该舍不得下狠手。   不然,她怎么会养出,这么狼心狗肺的儿子。   身在皇家,不是不能去争那个位置,但手段怎么能狠辣到毫无人性可言。   “母后把你教成了这副没有担当的模样,是母后的错。”   “母后会好好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你逃避了那么久,如今该学会为自己的错误而承担责任。”   混浊泪水夺眶而出,皇后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此时此刻,她终于流露出几分母仪天下的威仪。   “端王涉嫌勾结北凉谋害容国公,于山海关大战的惨败上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自即刻起,废除他的爵位,将他打入天牢,待事情彻查清楚后,若无其他疑点,当自绝以谢天下!”   “不!”端王咆哮着,直接从座位上起身,大步向皇后走去,带倒了面前的桌案。   桌案上摆着的茶具掀翻在地,淡红色茶水泼在他的膝上。   可端王顾不上去擦拭,他盯着皇后,怒骂道:“母后,你疯了!我现在是你唯一的儿子,你要为了死去的皇兄也逼死我吗!”   皇后仰着头,笑出声来,音色悲凉:“燃儿,逼死你的人,是你自己啊。”   一众官员看着这对母子的对峙,噤若寒蝉,恨自己长了双没有失聪的耳朵。   这对母子决裂的话,是他们能听的吗!   端王觉得自己没办法和这个疯女子讲道理,他只好看向建元帝,哀求道:“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会是整个皇室的丑闻,母后可以不顾及皇室的名声,父皇,你也不在乎吗?”   “你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曾在乎过皇室的名声?”不等建元帝回答,卫如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如鬼魅般迅速贴近端王,右脚抬起,踢向端王的膝后,摁着端王的手臂扯拽,逼得端王这位天潢贵胄直接摔跪在地,踉跄之下,若不是端王急忙用手掌撑了撑,上半边身子也要摔实。   端王试图挣脱卫如流的束缚,可他挣扎之下,不仅没有挣开,还被卫如流趁机又踹了几脚。   剧痛蔓延,端王咬着牙根,没有与卫如流计较,仰着脸望向建元帝,高声喊道:“父皇!”   建元帝双手拢在袖间,平静道:“太子自尽后,朕曾给自己下过一份罪己诏。天子有错该罚,皇子犯法,又为何不能与庶民同罪。”   端王目眦欲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衣领忽然被卫如流拽住。   卫如流扯着端王的领子将他从地面拖起,低下头俯视端王,冷笑着压低声音:“最想你死的人,不是我,是陛下。”   端王茫然失神。   卫如流继续道:“你一直都想杀了我,正巧,我也是,但我被贬为庶民,连京城都不能进,没办法报复你。”   “直到两年前,陛下派人来寻我,让我调查私盐案。”   “作为交易,他把刑狱司少卿的位置留给了我,并且默许我用刑狱司的力量调查十年前的真相。”   “谋害太子,贩卖私盐,结党营私,这些事情,陛下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勾结北凉,要不是陛下没有确凿证据,他早就该对你出手了。”   “他不确定朝中有多少人和你有关系,干脆就把绝对不可能帮你的我调回了京城,由我来对付你。”   说罢,卫如流轻轻松开了手。   两年前,建元帝把他调回京城,也许有那么两三分原因是想弥补他,但大部分原因,是想借他的手,去查端王和江家。   ——大燕朝可以出一个杀害兄长的皇帝,但绝不能有一个勾结外族的皇帝。   端王向后摔去,砸在地上,浑身颤抖。   他想要反驳卫如流说的这些话。   可端王发现,自己反驳不了,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要是建元帝没有疑心他,早就已经封他为太子了,怎么可能十年了,他还只是个王爷。   刑部衙役小跑过来拖走端王时,他还一个劲摇着头,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卫如流拍了拍被扯出褶痕的囚服,直起身子,视线刺向江时。   那眼神仿佛在说:轮到你了。 第九十七章 【第一更】事已至此,别无……   寅时,五更天。   晨光熹微,黑夜与白昼交错。   衙门外传来更夫一慢四快的敲锣声,伴随着一句刻意拖长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风卷进来,吹得衙门里燃着的蜡烛火焰跃动几下,明灭不定。   此刻没有人说话。   既是不敢吭声,也是太过震惊而不知道能说什么。   笃——   笃笃——   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卫如流走到了烛台边,捡起丢在一旁的铁签,拨弄烛芯,让蜡烛重新烧得明亮:“端王的账清算得差不多了,江尚书,我们来聊聊你做的那些事情吧。”   从慕秋拿出第七份证据,锤死端王起,江时就没有再出过声,他一直坐在那里,低头把玩莲花茶盏。直到现在,卫如流点了他的名字,江时才慢慢抬起了头。   他脸上失去了一贯的浅笑,冰冷淡漠,像一汪幽静的暗泉,难知深浅。   “卫少卿若觉得我也掺和进了山海关大战里,那便将证据都拿出来。”   “山海关大战,与江尚书没什么干系。”卫如流放下铁签,走向慕秋,“江尚书牵扯进的事情,是科举舞弊案。”   江时问道:“噢?你说的,是建元三十七年那场秋闱舞弊案吗?”   卫如流道:“是这件事。”   建元三十七年的科举舞弊案,起于一个叫贾天和的考生。   考试排名出来后,贾天和排在第十六名的好名次,但他以往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根本没有能力考得这么好。   往下调查,查到贾天和父亲是主考官张苍儒的门生故吏,在秋闱前,贾天和父亲还给张苍儒送过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礼。   而秋闱考试中最重要的那道策论题目,恰巧又是张苍儒出的。   结合种种情况来看,礼部认定,张苍儒涉嫌科举舞弊。   “我对这个案子有印象,那年秋闱的主考官是张苍儒张尚书,副考官是我和慕大老爷。”   顿了顿,江时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过这个案子不是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吗,主考官张苍儒将考题泄露给门生,助门生的儿子考取好名次。怎么,卫少卿是怀疑这个案子另有隐情?”   卫如流应和江时的话:“确实有怀疑。”   江时问:“卫少卿有证据吗?”   卫如流道:“有。”   江时放下茶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懒洋洋道:“虽说我不清楚卫少卿对我的怀疑从何而来,但既然你有证据,我们就来看看吧。”   说罢,江时抬眸扫了眼衙门门口方向:“这天眼看着就要亮了,不如干脆些,卫少卿有多少证据都直接摆出来,别一份一份拿了。”   这场庭审从昨天午时开到今日寅时,整整九个时辰过去,在座众人只吃了一顿干粮,又冷又饿又困,早就恨不得回去美美吃上一顿饭睡上一觉,江时这个提议,无疑是符合在座众人心中期许的。   三言两语间,江时便将节奏把握在自己手里。   卫如流心头暗骂一声老狐狸。   一份接着一份拿出证据,能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先前江安和端王就是这样,被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一口气把证据都拿出来,就是将自己的底牌都亮给了对手看,利于对手见招拆招。   这对江时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似乎是看出了卫如流的不情愿,江时改口道:“若是卫少卿不愿意,那不如先让各位大人回去休息,庭审改日再继续?”   这个提议,卫如流更不可能同意。   江时所掌控的势力太强大了,若是此时不能趁着江时轻敌,将江时解决掉,等江时缓过这一阵子,他会变得更加难对付。   江时这番话,看似给了卫如流选择的余地,但卫如流根本没得选。   卫如流转过身,亲自打开了慕秋怀中的匣子,从里面取证据。   与此同时,他微微俯身,凑到慕秋耳边,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江淮离那边如何?”   慕秋以同样的音量回道:“没有表态。”   卫如流眉心微蹙,用力抿了抿长时间滴水未沾而干涩的唇角。   慕秋继续道:“以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可能没办法当场给江时定罪。”   卫如流冷笑:“所以他刚才才会这么有恃无恐,他是算准了自己留下的破绽不多。”   他将匣子里剩余的所有证据都取出来,长长呼了口气。   “不管了,赌一把吧。”   事已至此,别无退路。   卫如流将手中的证据举起:“关于这个案子,我手里拿出来的第一份证据,是张苍儒的自辩折子。”   “他在自辩折子里,提到了两点内容。”   “其一,贾天和父亲突然给他送厚礼,是因为当时贾天和父亲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张苍儒惜才,命人送了一支百年人寿到贾府,吊住了贾天和父亲的性命。”   “身体痊愈后,贾天和父亲为了感谢这份救命之恩,才会在那个不年不节的时候送上大礼。张苍儒担心不收下礼物,贾天和父亲心里会过意不去,这才会选择收下。”   “当时给贾天和父亲医治的人是回春堂的陈大夫。我上面说的所有话,都可以向陈大夫求证。想来回春堂那里还保留有出诊记录以及药方记录。”   “其二,策论题目虽然是张苍儒出的,但在秋闱前两天,张苍儒便将策论题目透露给了四人:太子,两位副考官,提调大人。”   简单介绍完折子里的内容后,卫如流又拿出贾天和的口供。   当时科举舞弊的事情一暴露出来,贾家满门就迅速被打下天牢,不等案子查清就被拖去菜市口砍了脑袋。   不过,贾天和此人确实算不上无辜。   他在口供里承认,考前两天,他很紧张,便瞒着家人偷跑到常去的青楼喝花酒,在那里结识了一位狐朋狗友,并从对方那里买来了策论考题。   末了,卫如流总结道:“贾天和的策论考题不是从张苍儒手中得到的,而是有人针对他设了一个局,想用他来陷害张苍儒。”   江时轻笑,问主审此案的刑部尚书:“大人怎么看?”   刑部尚书保持中立态度,指出疑点:“设局一事,只是你的猜测,如果遗书里的内容是假的,你又如何证明你的猜测是真的?”   “不错,我的看法与大人一致。”江时右手搭着桌案,眼睛半眯,笑道,“这些并不能证明张苍儒无罪,也不能说明是我将策论题目卖给了贾天和。”   卫如流冷声问道:“负责看守贡院出入的两名侍卫在秋闱结束后,相约游湖,却意外在湖中心溺毙。此事,江尚书清楚吗?”   江时眯了眯眼:“两个小小侍卫的死,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如今隔了十年之久,就更不记得了。”   卫如流继续道:“在秋闱开始前,这两名侍卫曾经往家里拿了五千两银票,这笔钱款来路不明。就在他们溺毙之后,同一天夜里,他们家中都燃起了大火。”   江时轻声道:“卫少卿是觉得,有人在秋闱开始前用五千两银票收买了侍卫,让侍卫将考题送出去,对吧?”   为了确保秋闱考题不被泄露,主考官、副考官和一众监考的官员在进入贡院后都不得出去,直到批改完所有的卷子,刊登出成绩才能离开。   在那期间,唯一有机会接触到外人的,就只有看守贡院门口的侍卫。   “没错。”简言之应道,“如果考题是张苍儒泄露的,他根本不用多此一举。”   刑部尚书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策论题目就是张苍儒出的,他要是真想泄露,在进入贡院之前,直接把考题告诉贾天和就完事了,压根不需要收买看守门口的侍卫。   这样不仅多此一举,还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只有那些进入贡院后才知道考题的官员,才需要收买侍卫,借着侍卫之手将考题传递出去。   刑部尚书问卫如流:“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话?”   卫如流说:“这两名侍卫溺毙的案子,还有家中起大火的案子,都是由京兆尹府审理的。”   “只要去京兆尹府调出卷宗,就能证明我方才所言无误。”   刑部尚书看向了站在角落的京兆尹。   京兆尹会意,正要让郁墨跑一趟,就听到卫如流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人证。”   刑部尚书诧异道:“人证?什么人证?”   卫如流解释道:“那两名侍卫里,有一人姓沈。他有一子,比我小了两岁,姓沈名默,如今是刑狱司百户。”   “当日家中起大火时,沈默跑到了巷尾起夜,恰好躲过了一劫,被张苍儒派去调查的人救下。后来张家出事,沈默就跟在了我身边。”   “京兆尹若是派人去调卷宗,不如命人将沈默一并带过来。他现在正被关在京兆尹府的牢房里。”   无论是沈默还是沈潇潇,都是张家留给他的班底。   当时事发突然,张苍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张苍儒做的那些努力,直到现在,才真正发挥出作用。 第九十八章 【第二更】江淮离:“臣犯……   刑部尚书派了四个衙役,跟着郁墨去京兆尹府拿人。   一行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很快。   郁墨将卷宗呈递给刑部尚书,沈默穿着囚衣,站在卫如流身边,轻轻喊了声“老大”。   这些年里,沈潇潇等人喊卫如流“公子”、“大人”,只有沈默,喊的从来都是“老大”。   因为两人第一次见面,沈默就跪在卫如流面前,问卫如流:“你能不能帮我报仇。要是能,我就认了你这个老大,要是不能,我就自己想办法报仇。”   卫如流在很长时间里都活得浑浑噩噩,直到听到沈默那句话,他才重新振作,并对沈默说:“能。”   从那之后,沈默就一直跟在他身边,陪着他出生入死,为了他一个命令赴汤蹈火。   现在,他终于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   卫如流仔细打量着沈默,面色红润,发间连一丝杂草都无,指甲没有修剪过,但也不脏,看来这些天没有受过苦:“没事就好。”   沈默被卫如流说得眼眶发热,他在牢里的处境可比老大好多了,刑部去提人之前,他正在牢房里酣然做着美梦。   卫如流似乎是看出了沈默在想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儿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沈默用力点头:“我知道。”   来的路上,郁姑娘已经跟他介绍过情况了。   ***   刑部尚书翻看完卷宗,又请京兆尹看了一遍。   两人都看完后,交流了一番意见,确定卷宗没有问题,卫如流刚才说的两个案子都确有其事,只是当时京兆尹府的人没有将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草草结了案。   “多谢京兆尹。”刑部尚书向京兆尹道谢,轻咳几声,用熬了一宿后沙哑的嗓子问沈默,“来人可是沈默?”   沈默有官职在身不用下跪,他抱拳行礼,恭声道:“回大人,下官正是沈默。”   刑部尚书:“本官问你,你的父亲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沈默老老实实回答,他说的话尽数能够与卷宗记录的内容对上。   刑部尚书这才转入正题:“那你说说你家里出事前,你父亲可曾有过什么异常?”   沈默轻轻闭上眼睛。   过去的记忆在他心头浮现。   “那段时间我长姐要出嫁,我想去拜师习武,家里处处都要用钱,我娘每日都为钱的事情唉声叹气,我爹听在耳里,但一直没吭声。”   “大概是八月初一……也就是秋闱开始前七八天,我爹兴致冲冲回到家里,说他接了一笔外快,得来的钱足够给长姐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还能送我去最好的武师傅那里学武。”   “我娘先是高兴,后来又有些担心,但无论她怎么问这笔钱的来历,我爹都没有说。第二日,我爹就去看守贡院,要大半个月才能回家,我娘问不出来,也不太敢用这笔钱。”   “八月二十五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秋闱成绩出来,我爹回了趟家,拿了些钱说是出去和同僚饮酒,可能会很晚才回来,让我娘别等他。”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困,天还没黑完,他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睡到大半夜,他被尿憋醒,摸黑起来跑到巷尾起夜,还在巷尾那棵大榕树边看到了许多萤火虫,就走过去和萤火虫玩闹了一阵。   就在他玩得忘了时间时,他看到了火光。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火光便化为了冲天大火   “几十个呼吸的时间,火就烧得非常旺了,我发现那是我家的方向,连忙冲回去。快靠近时,我闻到了油的味道。”   沈默喘着粗气,嗓子含着沙砾般粗哑:“我绝对没有闻错,那就是油的味道。”   “就在我快要冲到家门口时,我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人从我家里走出来,他们一看到我,似乎是认出了我,直接冲过来要杀我。”   再后来,他被张家人救了,从张家人那里知道了家人死亡的真相。   他的父亲,母亲,即将嫁做人妇的长姐,以及只比他大两岁,会在每日浆洗衣服后,悄悄省下一两文钱给他买糖葫芦的二姐……不过一夜时间,他成为了孤身一人。   “沈百户的遭遇,确实令人惋惜,看来当年的科举舞弊案,确实另有隐情,张苍儒张尚书很可能是无辜的。”   令人颇为错愕的是,说出这句话的,竟然是江时。   他轻声一叹,“痛惜”二字直接写在了他的脸上。   “但——”   下一息,江时的话便出现了转折。   他困惑道:“我不太明白,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默气得攥紧了拳头,怒声道:“事先知道策论考题的,除了张尚书、太子和慕大老爷,就只剩下你!那件事之后,获利最大的就是江家,除了你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沈默的愤怒,衬得江时越发淡定:“莫非,沈百户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到了我江家的令牌?”   “……”沈默咬紧牙关。   “我乃朝中正二品尚书,要定我的罪,当拿出确凿的证据,而非靠着凭空的猜测。”说着,江时不再看沈默,而是转眸看向了卫如流,“若是卫少卿拿不出更多的证据,那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江时明明是叹息着说出这番话的,可他眼底的轻蔑、嘲讽与自得却如此明显。   刑部尚书的目光转向卫如流,只能看见青年双拳紧握,眼睛禁闭,确实是拿不出更多的线索了。   虽说作为一个主审官,刑部尚书在行动上不能有任何偏向,但他的心无疑是更偏向卫如流的。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可惜了,不能毕其功于一役。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宣判道:“如今外面已经天亮,既然卫少卿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本官看这场庭审就到此为——”   江时的唇角,不可抑止地微微上扬。   他端起莲花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挡去那抹笑意。   卫如流这些人,都不能留了,再留着只会是祸患。今天的事情结束后,要想个办法把他们都杀……   就在刑部尚书的话音刚落,就在江时心头的杀意刚起,就在卫如流、慕秋等人脸上的失望之色无法遮掩时,角落里,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开。   “大人稍等!”   霎时间,刑部尚书神情错愕,江时心头巨震,而卫如流和慕秋对视一眼,都悄然松了口气。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江淮离从江时侧后方缓步走出,来到卫如流身边,衣摆一撩,重重跪在衙门中央。   “江知府,你这是……”刑部尚书问道。   江淮离提高声音:“陛下,臣有罪!”   建元帝奇道:“爱卿犯了什么罪?”   江淮离沉默片刻,涩声道:“臣犯了欺君之罪。”   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当他站出来,到底会承担怎样的后果:他父亲一生清名都要被葬送,他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很可能因此不保。   他在这一刻站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利处。   但这世间很多事情,可能是没办法单纯用利弊去权衡的。   他确实可以继续沉默不语,也可以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但——   他做不到。   如果他能做到同流合污,当初在扬州,他不仅不会帮慕秋、卫如流,还会想尽办法阻拦他们。   如果他能做到同流合污,他不会明明喜欢一个女子,却连靠她太近都觉得是一种自私。   江时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棋手,害了他父亲,又利用他,让他认贼作父,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江时算尽了天下,可唯独,算错了人心。   他江淮离一人的前程和性命,他父亲一人的清名,在他心里确实很重要,非常重要。   但再如何重,也重不过沈默一家人、张家满门、容家满门和六万将士的份量。   思绪百转千回,人间不过瞬息,江淮离两手平举到额前,贴着地面跪伏下去:“臣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臣本名李乂,是前工部右侍郎兼太子舍人李宣之子。后因父亲去世,被江时收留,改名为江淮离。”   抽气声陆陆续续在衙门里响起。   众人万万没想到走到这一步,事情竟然还会出现反转。   江时两手撑着桌案,青筋暴起。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养了十年的养子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背刺他,果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你知道些什么事情,速速道来。”建元帝催促道。   江淮离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泪水从他眼眶中夺眶而出。   他开口,自己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听到胸膛处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   “江家有豢养死士的习惯,每次调动死士都会在册子上做记录。如果臣没记错的话,这本册子,如今被封存在江时书房入门处第一个书柜左边第二个抽屉里。”   “找到册子后,应该那个在上面找到建元三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死士调动记录。”   “凭着这项记录,便能够证明死士是江时派的。需要派死士杀人灭口,科举舞弊的事情,自然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番话,江时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完了。   江时知道,这一局,他彻底败了。   可江淮离的话还没说完:“除了科举舞弊案外,还有那本名为《桃花渊》的话本,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建元帝幽声道:“朕记得。”   江淮离苦笑。   “《桃花渊》是由臣的父亲亲笔所书,但请陛下明见,父亲并无外传之意,他原是打算写完就销毁掉话本,可在他动手销毁之前,江时悄悄偷走了话本,大肆印刷,并广而告之,制造舆论压力污蔑太子卫煜的名声,成为逼死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后,臣的父亲察觉出异样,江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设计杀了臣的父亲。”   “除了上述两件事,臣还知道江时有一本私账,上面记录的每一笔账目,都是各地官员贿赂他的钱款。这十年间,江时结党营私,借着吏部尚书的职位之便,将他手下的人不断安插到各种紧要岗位。”   话落,江淮离再拜。   “罪臣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请陛下降罪,是死是活,全凭陛下定夺,罪臣……”   “绝无怨言!”    第99章 .完结章(上)回卫府   建元帝会如何处置江淮离还不得而知,但江时已经恨不得手刃江淮离。   无论是死士调动的事情,还是账本的事情,他都没有跟江淮离说过。   很显然,这些都是江淮离自己慢慢观察出来的。   他当初收江淮离为义子,是看江淮离天资极高,想让江淮离为他所用。   谁能想到,今日竟会养虎为患!   没等江时做出任何反应,一旁的衙役如虎狼般扑过去,将江时摁在桌案上。   “把江时和江淮离带下去,押入牢房中,严加看管!”刑部尚书起身吩咐,声音激动到有些破音。   刑部右侍郎身体软倒,看着已被制服的江时,他脸上绝望之色渐浓。江时是他在官场上的最大靠山,现在江时倒了,刑部尚书又被他得罪得这么狠,他心心念念的仕途……完了。   还有衙役冲到江淮离身边,要将江淮离拖走,却在靠近江淮离前被卫如流挥退。   卫如流伸出右手,微微弯下腰:“起来吧?”   江淮离始终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江淮离微微一愣。   片刻,他笑了笑,眼里流光闪过,借着卫如流的力度站起身来。   “今日之事,多谢。”卫如流说,“我往日对你成见颇深,但今日,我对你彻底改观。”   江淮离神情轻松:“是我该说一声谢。”   卫如流又说:“《桃花渊》的事情,其实你不必说出来。”   单凭另外两点,就足以锤死江时。   江淮离弯着唇角:“李不言一定希望我帮他说出真相。”   他与李不言血脉相连,相依为命,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李不言想法的人。   两人平日里没有交集,能说这几句话,已是极限。江淮离看向站在旁边的慕秋,声音不自觉放轻放柔了许多:“我在这个世上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若是要走一趟黄泉路,望你能送我一程,为我烧些香烛,让我不至于寻不见来时路。”   慕秋想朝他笑一笑,却挤不出笑容,只好用力地点了又点头。   江淮离长舒口气,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垂着眼眸,跟着衙役离开。   所有人目送着江淮离远去的背影。   哪怕身处如此境地,江淮离的背影依旧挺直,不曾颓废,似还是那年高中状元踏马游街时的风流模样。   直到江淮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结束了。   这场历时整整十一个时辰,几乎横跨了一天一夜,几度反转的庭审,终于结束了。   可它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这场庭审有太多见证者,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捂不住,当这些事情传开,整个帝都,甚至整个大燕,都会引发一场极大震动。   官员们陆陆续续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刑部衙门。   皇后身体不适,几乎昏迷,与建元帝一并回了皇宫。   刑部尚书和刑部左侍郎急吼吼跑去牢房。   沈默跟着京兆尹回去解救沈潇潇等人。   就连慕大老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和简老爷、郁大老爷等人勾肩搭背离开。   短短时间里,衙门就只剩下了卫如流、慕秋、简言之和郁墨四人。   “回去吗?”郁墨左看看,右看看,第一个开口提议。   “回哪儿?”简言之问。   慕秋说:“回卫府?”   卫如流摇头:“我想吃面。”   简言之爽快点头:“行啊,这一天下来,我才吃了一个炊饼,早就饿得没力气了。”   郁墨抱着剑,率先往外走去:“现在正好是吃早饭的时辰。”   简言之连忙跟上:“谁说不是。”   慕秋扶着卫如流,与他慢慢走在后面:“去刑狱司门口的那家面汤铺子?”   卫如流笑了笑:“没错,我在暗牢里,时常想念那家的面。”   慕秋提取重点:“时常想念面?”   卫如流眼里晕上笑意。   那抹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终于跃上他的眼角眉梢。   “最想念陪我吃面的人。”   简言之和郁墨竖着耳朵走在前面,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加快了脚步。   ***   自从刑狱司出事后,就很少有人经过这条巷子,面汤铺子的生意要比往常冷清许多。   即使如此,老夫妇还是早早支起摊子,一人擦桌子一人揉面。   卫如流一行人走过来时,老人便注意到他们了。   老人惊喜道:“卫少卿,您出狱了!?”   这位刑狱司少卿经常会来铺子里吃面,起初老夫妇还有些畏惧他,但与他接触多了,老夫妇意识到他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嗜杀,对他的畏惧之情淡了许多,偶尔也会鼓起勇气与他搭上几句话。   卫如流点头:“是,给我们来六碗面,每碗里都打两个鸡蛋。”   老人笑得脸上皱纹舒展:“好嘞,您稍等。”   面条很快煮好,老人给他们加的料很足。   带着烟火气息的雾从碗里升腾而上,卫如流端了两碗到自己面前,又给简言之分了两碗,慕秋将筷子分给众人。   吃完面,郁墨和简言之默契告辞。   折腾了那么久,他们得回去补觉了。   慕秋付好面钱,转头看站在她身侧的卫如流:“回卫府?”   “好,我困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睡到明天再起来。”   卫如流摇头,看向皇宫方向:“现在,还不到安心睡觉的时候。”   慕秋听出他的意有所指。   端王和江时的罪证已经确凿,他们没有办法洗清身上的罪名,但是,他们高高在上了那么多年,能够甘心束手就擒吗?站在他们那条船上的人,譬如刑部右侍郎,又能够甘心认命吗?   这帝都的势力想重新洗牌,势必还需要一场杀伐。   而且,很快就会到来。   慕秋牵着卫如流的手,没有勉强他:“我陪你回去眯会儿吧。”   ***   卫府外的禁卫军已经撤走,管家领着下人们候在门口,恭迎卫如流回府。   跨过火盆净去晦气,卫如流简单梳洗一番,直接倒在床榻上,闭上眼睛,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陷入了熟睡。   慕秋往香炉里丢了安神香料,她趴在床榻边,头枕着手,闭着眼睛小憩。   一个时辰后,不用下人提醒,卫如流猛地睁开眼睛。   待看清周遭环境和身侧的人,他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松弛。   卫如流用手肘支起半边身子,侧躺着打量慕秋。   她睡觉时很娴静,呼吸极轻,长而卷翘的睫毛垂落,碎发安静贴在额前,身形纤弱单薄,怎么看都看不出身体里居然潜藏有那么强大的能量,能在他深陷囹圄时周旋各方。   可她确实做到了。   卫如流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吻她的额角。   温热从额间蔓延开,慕秋本来就只是在潜睡,这下自然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卫如流,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间蹭了两下:“什么时辰了?”   “还早。”   “再睡会儿?”   “不睡了,我迟些要入宫,现在先送你回慕府。”   卫府没有他在,留慕秋一个人,他不放心,所以还不如把她送回家里,有家里人陪着,总是好的。   慕秋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她很干脆,点头道:“好。”   有些事情她帮不上忙,至少不能成为卫如流的负累。   等卫如流喝过一盏提神醒脑的浓茶,他穿上独属于刑狱司少卿的暗红色鹤纹官袍,一一系好扣子,别上腰带,再将弯刀插入腰间,随后,他亲自领了一队人马送慕秋回到慕府。   到慕府时,沈默、沈潇潇、暗九等人正站在石狮子旁恭候卫如流。   卫如流搂着慕秋的腰,托着她下马,他自己依旧骑在马背上,目光一一扫过自己的下属,确定他们每个人都平安无事,这才开口道:“你们如今尚未官复原职,我不以上官的身份命令你们,而是以友人的身份,请诸位留在慕府守着,直至我从宫中回来。”   沈潇潇、暗九等人果断应了。   只有沈默有些犹豫:“老大……”   卫如流猜到了沈默想说什么,提前打断:“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地方,需要有人替我守着。我在京中能信的人不多,只好把她托付给诸位,以除后顾之忧。”   帝都如果乱起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皇宫,他会亲自守在那里。   但他也有他的私心。   慕秋就是他的私心。   沈默闭了嘴,郑重点头。   “我走了。”最后这句话是对慕秋说的。   慕秋紧了紧披风的领口,仰着脸朝卫如流挥手:“万事小心,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卫如流深深凝视她一眼,勒住马缰调转马头,策马向皇宫方向赶去。    第100章 .完结章(中)捉拿江家。   卫如流一到皇宫门口,就被禁卫军副统领接走了。   “陛下在天牢里等着您。”   卫如流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宫人,跟着禁卫军副统领向天牢方向走去。这一路上,他一直在观察宫中的情况,很显然,宫中已经开始戒严,几个利于伏击的死角都藏了弓.弩手。   沿着蜿蜒的楼梯一路向下,行至楼梯尽头,视野开阔起来,阴暗潮湿的天牢彻底倒映入卫如流眼里,他和禁卫军副统领向火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在天牢深处见到了建元帝。   建元帝没有穿龙袍,而是穿了身浅灰色的常服,正坐在火炉前烤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缓声道:“来啦。”   卫如流没有向他行礼,只淡淡应道:“是。”   “根据江淮离提供的线索,禁卫军已经从江家搜到了死士名单和私账。”   建元帝指了指桌面,那里正放着两本册子。   “你现在手里无人可调动,朕将禁卫军交给你。你在禁卫军的职权等同于禁卫军统领,需要调动人手,尽管吩咐副统领,他会配合好你。”   建元帝慢吞吞站了起来,内侍要来扶他,被他挥退了。   他站在卫如流面前,问:“这些年,你恨朕吗?”   卫如流静静凝视着建元帝。   眼前这位年迈的帝王,是他的皇祖父,曾经给予过他无上恩宠,也曾经将他打落入尘埃。   作为一位帝王,建元帝有时昏聩,有时无能,有时软弱。   作为一位父亲,建元帝坐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自尽,亲手算计已成祸患的三儿子端王,漠视五儿子平王。   可是,建元帝依旧给了他一个机会,允许他借刑狱司的力量查找真相,并且有勇气将那些烂到骨子里的过往在臣民面前揭开。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我父母之死与你没有直接关系。”   听到卫如流的回答,建元帝轻轻笑了。   不说“恨”也不说“不恨”,看来这些年,一直是有埋怨的。   “也罢。朕回去休息了,你自便吧。”   内侍扶着建元帝离开了。   副统领走到卫如流身边,卫如流转了转手中弯刀:“带我去见江淮离。”   见到关在牢中的江淮离,卫如流屏退所有人,单刀直入:“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在这宫里,卫如流信得过的人也不多。   哪怕是拱卫皇城、素来由帝王心腹执掌的禁卫军,卫如流也不能完全信。   但他信江淮离的人品,也信江淮离的能力。   江淮离微愣,旋即笑了笑。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直接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卫如流将两本册子抛给江淮离。   江淮离下意识揽入怀中。   卫如流道:“我方才扫了几眼,册子里有几个正三品正四品官员,把他们统统拿下。还有江家和端王府的亲眷、死士,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掉。”   这些余孽,只要跑掉任何一个,都有可能留下祸患。   而他做事,素来喜欢不留后患。   江淮离应道:“好。”   他去捉拿江家的亲眷也好。   至少,他能保证自己不会在捉拿亲眷时伤及他们。   “你给我多少人手?”江淮离问。   卫如流解下腰间的刑狱司少卿令牌:“宫中的人不能轻动,你拿着这块令牌去京兆尹府调人。”   江淮离将令牌贴身放好:“可以,你若不介意,我多调些人手。若宫中出了事,宫外也有个照应。”   卫如流:“没问题,让简言之跟着你一起行动吧。”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之人,江淮离询问完几个关键性问题,就带着账本和令牌匆匆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江淮离见到了简言之,两人先去京兆尹府调人,与郁墨碰头,随后兵分三路前往刑部、大理寺、兵部衙门借人。   在江淮离的指挥下,他们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江家、端王府包围,并将连同刑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光禄寺卿等人在内的九名正四品以上官员捉拿下狱。   江家侍卫死守不退,几番激斗,江淮离和简言之终于闯入江府。   但他们翻遍了整座江府,都没有找到江家嫡系子弟。   简言之气得磨牙:“江家一定挖有通往城外的密道。”   如果江家家眷现在已经逃到城外,再想抓回来就很费功夫了。   江淮离安静转着玉扳指,突然出声道:“他们肯定会携带不少金银珠宝逃跑,但匆匆离开,慌乱之下势必会留下许多痕迹,命人去看看哪条走廊掉落的金银珠宝最多,再看看它通往什么院落。”   侍卫前去查看,一刻钟后回来禀报,说他们根据江淮离的吩咐查找,果然在江安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江淮离和简言之迅速前往江安的书房。   就在简言之要跳进密道追踪时,江淮离将他拉住:“等等。”   简言之回头:“怎么了?”   江淮离皱眉道:“我们这一路搜寻,虽说遇到了不少抵抗,但都是些普通侍卫,江家培养的那些死士一个都没有出现。”   那些死士应该都跟着江家家眷离开了。   简言之贸贸然跳进密道里,万一密道尽头等着他们的不是江家家眷,而是一群守株待兔的死士呢。   太危险了。   简言之一拍额头,确实是疏忽了,但是不追过去的话,又怎么知道江家家眷逃去了哪里。   江淮离轻轻闭上眼睛:“城外有座观音庙香火灵验,它背后的主人是江家。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去打扰出家人的清净,我有五成把握,这条密道是通往观音庙。”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盯着简言之:“你带一半的人直接去观音庙,我带一半的人下密道追踪。”   简言之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你保重。”   两人没有再交流,迅速清点好人手,兵分两路。   江淮离一行人举着火把下了密道。   密道潮湿黑暗,但修得很宽敞,这极大方便了江淮离一行人赶路。   走了一会儿,江淮离眼神锐利,瞥见了一根陷落在泥里的金步摇。   他弯下腰,从泥土里捡起它。   交缠的金丝里沾满湿润的泥土,那栩栩如生的凤凰不知道被什么人踩扁,几乎看不出最初的模样。   但江淮离依旧认出了它。   这是一根凤凰于飞金步摇。   除了皇后之外,任何人使用凤凰制式的金步摇,都算是僭越。   但江时的妻子就是敢用,还敢戴着它招摇过市。   可等到逃命的时候,这被江时妻子宝贝得不得了的金步摇,掉在地上也没有人顾得上弯个腰捡起来。   果真是应了那一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江淮离收拢起手指,将金步摇牢牢握在掌心里。   “走!”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在脑海里勾勒这条密道的地形,走得久了,密道通往哪个方向就变得一目了然。,江淮离知道他赌对了,这条密道确实是通往观音庙。   一个多时辰后,江淮离等人见到了前方的微弱光芒。   他们要抵达密道出口了。   江淮离给众人打了个戒备的手势,握紧手中武器。   与此同时,简言之也领着人顺利抵达观音庙。   今天来观音庙上香的百姓很多,寺庙的清幽被马蹄声打破,简言之命人守在大门,不顾尼姑的阻拦,径直闯入观音庙。   “速速将这座寺庙搜一遍!”简言之下令,又随便喊来一个瑟瑟发抖的尼姑,命她把观音庙的主持叫来。   还没等简言之见到主持,就有下属匆匆来向他禀报,说是在寺庙西北角的厢房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简言之大手一挥,果断道:“留几个人看着这些尼姑,其他人跟本官走!”   情况和江淮离预料的差不多。   江家培养的死士跟着江家家眷从密道撤去观音庙。   江家人担心追兵会发现密道,从密道追击而来,为了给逃跑争取时间,江家人留下许多死士守着密道出口,但凡有人从密道里追出来,统统杀光。   他们前脚刚吩咐完,后脚江淮离就到了。   双方战在一起。   论武力,自然是江家这边高,但江淮离带的人更多。双方你来我往,一时也分不出胜负,直到简言之领着下属加入战局,局势逐渐明了。   这些死士不用留活口,悉数伏诛。   而江家家眷,一个都没能逃脱。   江时妻子死死盯着江淮离,眼里升腾着怒火:“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我江家都是因为你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早知道当日老爷说要收养你时,我就不应该答应下来。”   周遭咒骂声不断。   那些养尊处优,被人捧惯了的家眷,用他们知道的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江淮离。   江淮离面无表情听着,挥手道:“把他们都带下去。”   与此同时,皇宫。   卫如流亲自探查过四个宫门的防守情况,并做了一番简单的调整。   经他调整后,四个宫门的防守越发严密。   随后,卫如流又去了趟内务府,调来所有能调用的弩.箭,把这些弩.箭分发给弓.弩好手,命他们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做埋伏。   至于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埋伏,就连一直跟着卫如流的副统领都不知晓。   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卫如流,就只有这些弓.弩.手本人。   做完这些事情,卫如流在原地站立片刻。   他正身处于一条漫长的宫道。   红色的宫墙延伸着前方,两侧高楼森严林立。   这只是皇宫里随处可见的一条普通宫道,但他还记得这条宫道。   因为这条宫道延伸的尽头,正是东宫。他曾跟随父母在那里生活了十二年,每一日都要在这条宫道来回个四五次。   暖黄色余晖笼罩在他身上,卫如流抱着他的弯刀,算了算时辰,慢慢向东宫走去。   当初他走完这条宫道,要花两刻钟。   但现在,以他的脚程只需要一刻钟。   东宫乃一国储君之住所,虽说这些年都空置着,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宫人来打扫干净。   它依旧金碧辉煌,可是,只要有人站在东宫外随意瞧上一眼,都能品出其中冷清意味。   卫如流推开宫门,走了进去。   东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出现过大变动,但也许是中间隔了太过漫长的时光,他看着熟悉的一切,心中却没有升起半分波澜。   东宫早就不是他的家了。   这应该会是他最后一次踏足东宫。   绕着东宫走了一圈,卫如流转身离开。   他去了离后宫最近的观星楼,在观星楼二楼空台盘膝坐下,一条腿靠着地面另一条腿悬在空中,慢慢解开缠绕在刀身上的白布,露出锋利的刀刃。   黑暗逐渐取代白昼,夜晚降临,明月高悬。   没有宫人在皇宫随意走动,这个夜晚格外静谧。   静谧之中,又透着一丝丝诡异的危险,像是有吃人的巨兽蛰伏在黑暗中。   夜越来越深。   不少宫殿都吹灭了烛火。   皇宫越来越暗。   卫如流依旧坐在观星楼上,后背倚着柱子,双手抱着弯刀,闭目养神。   突然——   东边、南边、西北边几乎是同时有火光亮起。   伴随着起伏不断的叫喊声,卫如流掀开眼眸,漆黑瞳孔里有异色一闪而逝。   “卫少卿,开始了。”禁卫军副统领说道。   “天牢那里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   卫如流驻刀起身:“好戏要上场了,我们走吧。”    第101章 .完结章(下)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场……   皇宫这一把火,像是传递出了某种信号,原本已经静谧下去的帝都再次喧闹起来。   北边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随后,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着黑甲入城。   为首之人握着一面旗帜,旗帜随风舒展,其中一面上书“清君侧”三字。   士兵行走时,步伐整齐划一,抬腿和落腿的声音几乎完全融在了一起,训练有素到这种程度,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   有孩童听见了从巷口传来的兵戈声,摇着父母的手臂大声嚷嚷着什么,却被祖父伸手捂住了嘴巴。   孩童祖父是个卖鱼老伯,见过张家和容家最兴盛的时候,也见过他们一朝满门倾覆,更见过数位刑狱司少卿的起落。   他用他几十年的生活智慧做出判断,催促道:“快去把灯熄了,还有门窗都关进,今晚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   帝都百姓们对危险有种异常的警觉,除了卖鱼老伯一家,听到动静的其他百姓也都纷纷熄灯关门,没有谁胆子大到冒头查看情况。   这支军队在遭遇到巡夜士兵的小规模阻挠后,从外城进入内城。   内城里住着的多是达官显贵。   一些有经验的官员甚至能从脚步声的规模判断出这支军队的数量——五千人。   洛城乃大燕都城,驻守的士兵共计三万人,但他们多数是驻扎在帝都三十里地外,平时不会入城。   京中除了用来维持治安的守卫军外,就只剩下留在皇宫里的两千禁卫军。   可以说,这一支军队的数量,是京城留守兵力的两倍!   得出这个结论,不少大臣都微微变了脸色,越发不敢轻举妄动,紧闭府门观望局势。   宫外焦躁不安,宫内也太平不到哪里去。   三座宫殿同时起火,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但东边起火的宫殿与建元帝的寝宫非常近,南边起火的宫殿则是皇后所在的养心殿偏殿,西北边那处宫殿则是已故太后生前的住所。   着火的地方实在太过特殊,不去灭火,坐视火势蔓延,很有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后果。   谁都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来人!”禁卫军统领着一身黑甲,在黑夜中怒吼,“马上调六队人马,分头赶去这三个地方协助灭火!”   然而,禁卫军统领一声令下,除了他的心腹外,别的禁卫军还是立在原地不动。   见状,禁卫军统领的神情分外难看:“混账,你们是要抗令吗!”   “统领……”有人小声道,“正是因为不敢抗令,属下才不敢动。”   还有人硬着头皮补充道:“是啊,统领,卫少卿吩咐过,没有他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擅离职守。”   统领的心腹呵斥道:“也就是说,你们要听从卫少卿的命令,违抗统领大人的命令!?别忘了,你们是禁卫军的人,不是刑狱司的走狗!”   谁都能听出心腹的威胁之意。   卫如流再如何厉害,他也不是禁卫军的人,始终要回到刑狱司,而他们这些普通禁卫军,还得留在禁卫军统领手底下做事。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握着武器的手紧了又松,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在他们争执之时,身后火光越来越亮,染红半边黑夜。   隐约间还能听清微风送来的慌乱叫喊声。   -“不好了,井水被人倒了好多油进去!”   -“越救火烧得越旺,这可怎么办才好……”   -“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可还在宫中,快请娘娘移驾到其他宫殿,养心殿再烧下去就要塌了!!!”   夜色凉如水,禁卫军们听着这些喊声,额角渐渐渗出了冷汗。   “大人,属下恕难从命。”有不少人终于还是顶住了压力,抱拳说道。   得罪了禁卫军统领,顶多就是在以后被穿小鞋。   得罪了卫如流那个杀神,他很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要是只有自己死,那还好说,怕就怕会祸及妻儿族人。   连端王和江时都能生生搞下去的狠人,他们实在得罪不起啊!   禁卫军统领眼里划过一抹狠色: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朝心腹使了个眼色。   心腹会意,将手背到身后,悄悄向自己这边的人比了个“杀”的手势。   下一刻,几十把弯刀同时出鞘,斩向那些违抗了命令的禁卫军。   没有防备之下,几乎是一个照面间,就有不少人气绝倒地。   “你……你们……”   最先开口违抗统领命令的禁卫军狠狠倒在血泊中,他睁大了眼睛,随着温热血液从身体里大量涌出,逐渐失去了意识。   而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禁卫军统领踩过他的尸体,走到朱雀门前,亲自打开了这扇紧闭的宫门,似乎是放了什么人进入皇宫里。   ***   被放入皇宫的是一支黑甲军。   这是端王和江时养在京城附近的军队。   私盐每年能给端王和江时带来上百万银两的利润,再加上各地官员的贿赂,端王和江时非常有钱,比建元帝的私库都要富裕。   有钱又有权,从好几年前开始,端王和江时就一直在暗中侵吞铁矿,营造铁器,所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若不能通过正当途径登基为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清君侧”的名义攻入皇宫。   如今端王和江时出了事,同时被关押进天牢里,不日就要问斩,两人的同党早就与两人绑死在一条船上,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就这样死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宫中的内应来了个里应外合,意图逼宫。   逼宫成功,便有泼天富贵在等着他们。   禁卫军负责拱卫皇城,保护天子安危,禁卫军统领素来都是由天子心腹来担任。可谁曾想,禁卫军统领竟在多年前就已经倒向了端王,如今更是杀了下属打开宫门,放黑甲军进宫。   “端王殿下和江尚书就在天牢?”黑甲军将领询问禁卫军统领。   “不错。”禁卫军统领点头,“我的人确认过了,确实就是他们本人。”   黑甲军将领厉声道:“好,我带一千人去救端王殿下和江尚书,你领着剩余四千人去捉了建元老狗!等我救出两位大人,就带着大人去与你汇合!”   明确好两人的分工,黑甲军将领迅速点了一千人,又要走了几个禁卫军在前面带路,向着位于皇宫深处的天牢赶去。   这一路上,黑甲军将领行事非常小心,担心会遇到埋伏。   但奇怪的是,直到他们走到天牢附近,也没有遇到过任何有效阻拦。   黑甲军将领点了一队人马去查看情况,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真没有埋伏?”黑甲军将领思忖片刻,“我们走!”   留七百人在外面接应,黑甲军将领亲自领着人闯入天牢深处。   见到被吊挂在那、鲜血淋漓的端王,黑甲军将领眼睛一亮,命人砍倒天牢大门,救下端王,随后又顺利救出江时。   端王和江时似乎是被灌下了迷药,现在仍昏迷不醒,不过没有性命之忧。   黑甲军将领带着人撤出天牢。   来到天牢外,黑甲军将领放出白色的信号弹。   这抹白色烟火在黑暗中非常显眼,除了皇宫里的人能看到,身处于内城的人也能看到。   “端王殿下和江尚书被救出来了,我们也该行动了。”   “再不行动,这从龙之功就没有我们的份了。”   一些还在观望的大臣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异动连连。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异动早已落入刑狱司暗卫的眼里。   一刻钟后,平王拿着刑狱司暗卫提供的名单,上门一个接着一个捉人。   ***   前往天牢的那队人马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阻拦,前往帝王寝宫的人马就没有这么顺利了。   在他们进入一条宫道时,原本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宫道上方骤然擎起无数把柴火,锐利含毒的箭矢如流星般自高空坠落。   哪怕没有刻意瞄准,箭矢落在密集的人群中依旧杀伤力惊人,杀得叛军们措手不及。   “敌袭!所有人注意隐蔽!”   禁卫军统领高声喊道。   但是,这条宫道四下开阔,想隐蔽又能隐蔽到哪里去。   禁卫军统领用刀砍掉几支箭矢,也有些撑不住了,拎起一具尸体挡在自己身前,缩在墙角等待箭雨过去。   几轮过后,箭矢果然不如一开始那般密集,禁卫军统领丢开尸体,吼道:“跟着我撤出这条宫道!”   然而,这场箭雨只是开始。   没等叛军们顺利撤出宫道,又有火箭从高处射下来。   但诡异的是,箭头处裹着油布的火箭竟然不是射向叛军,而是射在了宫道尽头。   “这个准头……”   禁卫军统领的嘲讽已经到了嘴边,下一刻,他脸色大变。   只见火箭落在宫砖后,那宫砖竟是燃起熊熊大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会!?”禁卫军统领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些什么,迅速蹲下身,用手边的刀将砖头撬开,凑到鼻尖一嗅。   好浓的油味!   这些地砖都被油浸泡过,而撬开地砖后露出来的也不是泥土,而是油布!   难怪在踏入这个地方的时候,他闻到了很浓的油味。   可他以为这些味道来自他命人倒进井水里的油,压根就没有把这抹异样放在心上。   哪里想到卫如流会将计就计,早就将这条宫道地砖全部都做了手脚。   “统领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心腹急声问道。   禁卫军统领脸色难看:“前面的大火太大了,只怕是冲不出去,我们原路返回。”   心腹傻眼:“这……这……”   他们刚刚为了冲出宫道,有好几百人都倒在了箭雨中,现在居然又要重新跑进宫道里。   这不是在自投罗网吗!   “那你从火里冲出去?”禁卫军统领反问。   心腹说不出话。   前面的地砖和墙砖都泡过油,火势越烧越大。   就算他真的从火里冲出去,也保留不了什么战斗力。   “快退。”禁卫军统领眼里划过一丝厉色,“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在禁卫军统领的带领下,叛军们向宫道撤回去,又重新经历了一遍箭雨,倒下了几百具尸体。   牺牲虽然大,好在他们总算是逃出来了。   但令叛军们绝望的是,就在他们快要逃离出宫道时,无数火箭从天而降,尽头那里顿时燃起汹汹烈火。   没办法了。   他们只能从这面火墙冲出去。   可等他们冲出火墙,等着他们的,是一百名弓.弩好手和上千名训练有素的禁卫军。   叛军各个身上负伤,埋伏在外的禁卫军状态完好。   禁卫军统领绝望了。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祈祷黑甲军将领快些带人来救他。   但禁卫军统领不知道的是,黑甲军将领已经自顾不暇。   在白色信号弹升空后,黑甲军将领和他的下属也遭遇了火墙。   热气扑面而来,江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看清眼前的处境,他的意识迅速恢复清醒。   “江尚书,你醒了!?”黑甲军将领激动道。   “现在距离那场庭审过去了多久?”江时虚弱道。   黑甲军将领道:“几个时辰,我们的人一得到消息就立马出动了。”   江时:“……”   要不是刚刚清醒没有力气,江时定要狠狠在黑甲军将领脸上扇一巴掌。   卫如流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将他们一网打尽呢,他们就乖乖跳了进来。   但现在黑甲军已经出动,再去责罚黑甲军将领也无济于事。   江时深吸一口气,对黑甲军将领下令:“马上突围。”   可是……   现在突围已经迟了。   烈火汹汹,江时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流矢射中肩膀,惯性让他向前倒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没有人扶起他。   只有叛军慌乱的脚步踩在他的身上。   江时仰着脸,眼里倒影着明灼的火光。   在渐熄的火光中,卫如流踏火而来,蹲在他的身前。   意识消散最后,江时忆起自己的一生。   他这一生,生来就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   家族因他辉煌。   如今也因他彻底覆灭。   算计得来的一切,转头不过也是一场空。   ***   卫如流用那把弯刀,亲自了断了江时和端王。   看着死不瞑目的二人,他慢慢站起身。   禁卫军副统领过来请示他,卫如流淡淡道:“你来负责扫尾吧,我回去休息了。”   这是在给自己送功劳,禁卫军副统领乐意至极。   提着滴血的弯刀,卫如流踩过江时和端王的尸体,走出依旧喧闹的皇宫,一步步向慕府走去。   中途,他遇到了前去捉人的平王。   平王向他抱拳,语气爽朗又不失亲近:“卫少卿,宫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卫如流点头:“是。”   平王爽利道:“今夜之事,本王承你的情,日后定有所报。”   瞧出卫如流没什么谈性,平王告辞离开。   卫如流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一段距离,他遇到了江淮离和简言之一行人。   “江时和端王的家眷悉数被擒获了。”简言之下马,对卫如流说。   “好,辛苦了。”卫如流应了一声,又对江淮离说,“江时被我杀了。”   江淮离叹了口气,没说话。   “咦,你们都在这呢?”郁墨骑着一匹马,从远处赶来。   等她走近了,几人才看清她身后的慕秋。   卫如流脸上疲色一扫而空,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慕秋翻身下马,跑到卫如流身前。   “沈默说外面的叛军乱党都被清扫干净了,正好郁墨来找我,我就托她送我来找你。”   她握着帕子,帮他拭去耳畔凝固的血迹:“受伤了吗?”   卫如流摇头:“别人的血。”   天边最后一抹黑暗被晨光驱逐,泛着浅红色的晨曦洒满帝都,落在没有消融的碎冰上,加快了碎冰融化的速度。   滴答——   最后一丝丝冰化为水,从翘脚飞檐处滚落,恰好砸在了卫如流的额头。   他误以为是下雨。   抬起头来,却发现万里无云,晴空蔚然。   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巨树倒下了。   它倒下时,可能会震荡起无数尘埃,可能会震裂地面。   但是,阳光终于能照见黑暗之地,已故者得到了应有却迟到的公正,未亡者也无需再背负那些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的过往。   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场全新人生。   而眼前这位姑娘,是他全新人生的明媚底色。   “七月二十日。”卫如流突然说。   慕秋一愣:“什么?”   “七月二十日是你十八岁生辰,我找人算过,那天正是良辰吉日。”   虽说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但此时此刻,卫如流才发现自己还是紧张。   他抿着唇,心跳声与声音重叠在一起:“慕秋,我心慕你,你可愿许嫁于我,与我结发相守?”   慕秋将自己的手送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紧扣:“我愿意。”   她搂着他,笑声清脆。   “卫如流,我也心慕你。”   (正文完/大白牙牙牙)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