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思云雀》作者:云山雾潋   文案:   在桑萦印象中,陈颐是个极讲究极矫情的人。   当日绝云顶上初见,这位太子殿下,随行的排场极大,言辞间又话里有话。   但他生就一副清隽无双的好皮囊,是世人口中心怀天下的温雅太子。   很久之后,桑萦才知晓,陈颐此人,满身的风流雅致、温润端方都是装给人看的,心底是压抑了二十年的阴鸷偏执。   他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只为将她笼络其中。   【小剧场】   起初——   陈颐站在禁宫城楼之上,眸光掠过那道刚从蕴珍阁中出来的轻盈身影。   她如游鱼,又似飞燕。   偌大森严禁宫于她而言竟如入无人之地。   陈颐随手扯下玉佩扔到一旁,回身下了城楼,愉悦地说道:   “东宫失窃,让禁卫军严加巡查,务必将父皇亲赐的玉佩替孤寻回。”   后来——   浣溪山庄满堂喜贺。   陈颐如同阎罗地君,破新房而入。   他费心引诱了许久的莺雀,此刻正躺在别的男人的婚床。   那位今日风光的新郎,什么少庄主,此时四肢筋骨尽断,瘫软在地。   陈颐欺身而上,寒凉手指捏着那张芙蓉娇颜,浑身经脉剧痛却浑然不觉。   “音音,该回家了。”   #偏执白切黑×直球软妹#   #真正的猎物x高端的猎手#   【使用指南】   1.文案废物,1v1,sc。   2.男主前期别有所图,后期真香掉马打脸。   3.半江湖设定,私设如山,自娱自乐。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江湖恩怨天作之合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桑萦、陈颐┃配角:心想事成┃其它:   一句话简介:偏执太子的人设崩了之后   立意:套路不及真心 第一章 姑娘竟是破云剑的高徒   晋江文学城独家   云山雾潋文   *   西南玉山地势奇绝,峰壑钩连回转,巍巍云峰浩邈,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天归剑宗便隐在连绵的玉山之间。   听云峰的通武堂,一众年轻弟子这会都有些坐不住,止不住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茫茫雪山,苍松林立。   观海峰上的那位平日里难能一见的小师妹桑萦,已在山门外跪了大半日了。   山门外走进来一位面容冷清的少女,见到那跪着的人,神情有些无奈。   “师妹,先回去吧,后山有客人,师父一时半会还腾不出手,不会见你的。”   “多谢江师姐。”   桑萦抬头对说话人感激一笑,双膝仍是稳稳地跪在地上,半点要动的样子都没有。   “快起来吧,等师父那边忙完了,我去知会你便是。”   桑萦握住师姐扶来的手,却未起身,只道:   “谢谢江师姐,待掌门忙完了,他总会见我的,我要在这里等着。”   江挽月见劝不动,叹了口气,往后山去了。   桑萦望着师姐的背影,垂眸盯着地面。   师父离山许久未归,如今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无端乱人心神。   她想要下山去寻师父。   但宗门早有规定,只有宗门比试中取得三甲的弟子,才有下山历练的资格,多少年的规矩了,还从未有过通融。   桑萦今年刚过十四生辰,连参加考评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下山了。   “桑萦师妹平日里鲜少来一趟听云峰,怎么今日来了,反倒在这跪着?”   一道略刺耳的女声响起,说话之人走到桑萦身前站定。   说话的少女在桑萦面前站定,阵阵香风拂过。   天归剑宗上下,惯用香薰的也就眼前这位琴歌师姐了。   她与自己不对付,又素来喜欢在口舌上争高低,她说的话,桑萦只作未闻。   只是琴歌也不知是哪来的火气,见桑萦无动于衷,反手一掌便要打下来。   桑萦侧身避开掌风,琴歌冷笑一声,“怎么,平日里有小师叔护你,如今师叔生死未卜,你竟怕得连剑都不会拿了?”   “我不如师姐,师姐见多识广,剑锋掌势却喜欢朝着同门打,师父向来教导我,同门间要互相爱重,我听师父的。”桑萦笑笑,淡声说道。   琴歌被她这话噎到,抽出腰中佩剑,便要动手。   “住手!”略带冷清的女声喝止。   先前去朝后山去的大世界江挽月走到二人近前,望向桑萦道:   “桑萦师妹,跟我来吧。”   桑萦知道,师姐又去后山为自己传了话,她握住师姐扶过来的手,起身站定。   “谢谢师姐。”   江挽月点点头,转头看向琴歌说道。   “琴歌师妹,这一趟下山辛苦了,本应让你先回去休息的,只是师父方才听了山下的传话,要你也并一同去回话,劳师妹一同去后山。”   江挽月是年轻一辈中除了大师兄以外最能服众的首席弟子,她说的话,便是琴歌也只能遵从。   她瞥了眼桑萦,收了剑,不大情愿地说道:“是,师姐。”   通武堂后山的听云峰顶,是寒铁制成的铁索道,索道另一端通向绝云顶。   绝云顶上,百年苍松的树根齐根而断,断面平整,上呈棋局,两侧石凳上一边坐着一人。   一位是正是如今天归剑宗的掌门徐怀义。   另一位多半便是方才江挽月口中的客人。   山间凛风吹得这位清俊公子衣袂飘飘,随侍在其身后的几位侍女皆是一等一的好容貌。   他执黑子,沉吟地望着苍松老根之上的棋局,半晌后将手中棋子放下,起身礼道:“前辈棋艺精湛,天归剑宗果真名不虚传。”   华鬓长须的老者淡淡一笑,对着那公子道:   “殿下尚如此年轻,棋艺比起我天归剑宗的小子们已是出众太多,他们那些孩子都不爱这些琴棋书画的。老夫犹记得,当年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时,棋招也甚是凌厉,实属难得。”   “让前辈见笑了,晚辈棋艺实是难拿出手,更遑论与父皇相比了,待此行回去之后,若是得空了,定要多向父皇和诸位太傅学习讨教,盼日后能有些进益了,再来请前辈指点。”   那公子说到这,他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犹豫难言,似是在心里很有一番纠结,而后继续说道:   “只是晚辈听闻贵派近来似是遇到些麻烦,心中也实在是挂念,落子时也静不下心。晚辈定力不够,不能如前辈这般面不改色,倒让前辈见笑了。”   听得这番话,桑萦暗暗打量这位一身清雅的年轻公子。   这人说话意有所指,话里话外说得都不大顺耳。   她目光轻飘飘从他面上掠过。   四目相对,他轻笑了声,如是问道。   “这几位是?”   “是门中的几位弟子,山野之人,没规矩惯了,许是冒犯殿下了。”   徐怀义微侧过身,看向过来,“琴歌、桑萦,过来见过当朝东宫太子。”   “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在下陈颐,表字晏清。”   虽瞧着排场大,但他一开口,竟半分架子没有,又生得一副好容貌,虽是方才几句话不大中听,可倒也令人难生恶感。   只是当世朝廷威严不显,皇室中人皆不精武学,讲究以君子六艺修身养性,推崇以仁治礼法为政,跟武林诸门派也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   而天归剑宗隐于西南,避世多少年了,门人弟子皆不能入朝为官,多年来跟皇室泾渭分明。   便是皇族中人,在这绝云顶,也难摆出天家的威严。   桑萦面上不露痕迹,只于心中暗自猜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今日来意。   “恕晚辈眼拙,我久居中原,只听闻听闻贵派年轻一代中,有个所谓‘剑宗金玉’的名号,不知是两位中哪位?”   天归剑宗首席弟子岑行玉、江挽月,出山历练多年,天资气度放眼江湖也是佼佼者,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么个金玉的名号,意指二人似天上的金童玉女。   这人分明早已见过江挽月,此时偏要这般发问。问得还极为考究,问是两位中的哪一位。   朝廷的人都是这般,说起话来拐弯抹角,一点都不磊落。   桑萦不动声色,余光之中见琴歌手指紧握,暗叹一声。   琴歌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过奖了,琴歌如何能与江师姐相比。”   桑萦不语,反正这位太子殿下是对她和琴歌同时说的话,琴歌既是应了,她答不答便也不重要了。   “看来是我认错人了,让二位姑娘见笑了。在下陈颐,方才是我唐突了,只是在下虽是认错了人,但见二位姑娘如此气度,未来也必是剑宗的砥柱”   陈颐手上漫不经心把玩折扇,朝着二人的方向含笑说道。   装模作样的,实则每说句话都似挑拨。   桑萦不再答他,朝他拱手礼了一记,站回到徐怀义身后。   陈颐眉头微挑,徐怀义顺势看她一眼,笑着对陈颐说道:“她是我师弟的爱徒,性子也随了我那师弟,让殿下看了笑话。”   “前辈说的这位师弟,可是破云剑林惊风林前辈?姑娘竟是破云剑的高徒?那是在下方才失礼了,我敬仰破云剑已久,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见?”陈颐饶有兴致地问道。   桑萦蓦地攥紧手指。   师父入浣溪山庄后身受重伤,如今不知所踪,这些在江湖上已是沸沸扬扬地传了小半月,眼前之人又岂会不知。   “师弟外出未归,想是又去寻他那些好友喝酒比剑去了。”   有小童过来奉上茶点,徐怀义笑眯眯接过,斟茶递给陈颐。   “哦?果然江湖上那些传言不可尽信。”陈颐将茶盏接过,笑着继续说道,“我本就不相信那些无根之言,但说实话,这段时日里,晚辈这心里着实是为林前辈捏了把汗。”   “殿下有心了。”徐怀义淡声道。   “是前辈言重了,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天归剑宗这些年人才辈出,是我朝之功臣。”陈颐微笑着赞道。   “什么功臣人才的,都是些半大孩子,承了些江湖人的情,做些打打闹闹的事罢了。”   寒风松鸣,吹得陈颐身上的锦袍振振,他轻咳几下,似是身子不适,身后的侍女瞧见立刻递上狐裘外氅,陈颐手一摆,侍女会意退下,徐怀义见此说道:   “绝云顶上风又急又冷,殿下还是披上些,莫要着凉。”   “多谢前辈提醒,不过晚辈叨扰许久,也是时候该告辞了,前辈事务繁多,也不必再送了。”   “如此也好,那殿下回京多加小心。”   陈颐一行人浩浩荡荡过了索桥下山,琴歌看了半晌,转头对徐怀义说道:   “师父,太子殿下今日这是来做什么?”   徐怀义唤了小童来撤下杯盏,待人撤净,淡声道:   “没听见么?小太子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试探立场来了。”   “师父曾与我提过,皇室守拙多年,维系和各门各派的交好,但并不会只满足于现状,可是皇室的人既不入江湖,又不通武学,便是容不下诸方势力,又能如何?”桑萦轻声道。   回想方才见过的陈颐,只在绝云顶这么一会,脸色便苍白如纸,一副受不住的样子,出门在外还要带那么多貌美侍女,半点江湖男儿的英挺气概都没有,便是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没有实力又有何用。   “也不好说。那小太子气息有些怪异,他接过茶盏时,手指寒冷如冰,常人若是那般,指关早已僵住,他却半分不受影响……”   徐怀义蓦地顿住,眉头紧锁,沉吟半晌后,他松缓了面色,看向琴歌说道:“琴歌,事情办得如何?”   “回禀师父,师叔从浣溪山庄出来,一路西行,可忽然有一日便失了踪迹,徒儿问了几位酒家,有一位见过师叔,说是伤得不轻,不像是能走远的样子。”   琴歌说罢,徐怀义也沉默下来,绝云顶苍松摇曳,吹得桑萦心里直直往下坠,这段时日的不安尽数涌上心口,蓦地一声鹰唳,惊得桑萦回过神来,抬眼时已是红了眼。   “自己师父,竟还要旁人为你去寻,这般没用,作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琴歌本来半个月前便能回来,是临时收到传信,要她去查林惊风的踪迹,白白耽搁大半个月的时间,这会见到桑萦,心里愈加不满。   “琴歌,口无遮拦,回头去石塔抄录十份心得来。”   桑萦却借着她这几句讥讽,起身跪地。   “掌门,师父如今不知踪迹,承蒙师父多年养育教导,我岂能置身事外。但求掌门准允,让我下山去寻师父。”   “胡闹!且不说这根本不合规矩,便是我为你破例,你如今尚未出师,若是遇险如何自保?你又要去哪找你师父?”徐怀义想也没想便要回绝。   不待他继续说,桑萦便恭声回道:   “师父此次离山曾提起过要去药王谷,且如今江湖传言又提及浣溪山庄,既有线索,总要去探查一番。掌门,宗门规矩是十五岁方能离山,我虽未满十五,可事急从权,求您能准我下山。”   “宗门规矩是宗试前三甲,可不是年满十五便可的。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琴歌轻哼。   她几次三番冷嘲,令桑萦实在不耐,她沉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盯着琴歌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片刻后她意味不明地轻笑。   “你……”被桑萦的神情态度刺激到,琴歌登时便要回嘴讥讽。   “好了,逞一时口舌,成什么样子。”徐怀义喝道。   徐怀义看着跪在一旁岿然不动的桑萦,思及平日里师弟言辞间对这徒儿的爱重,总归不好直接回绝了孩子的一片孝心,只叹声道:   “宗试也没几个月了,你回去准备一下,今年破例让你参加,若能进三甲,便准你下山。”   几个月后哪还来得及了。   桑萦心里着急,再度拜倒在地上,也不起来,只闷声道:“师父没事自然好,可若是当真危在旦夕,这几个月,如何挺得?”   徐怀义被她的固执气得反笑。   “那你待如何?为你破例这一次,日后一个两个都要下山,这宗门规矩岂不成了摆设?你回去吧,你师父那边,我已经给你大师兄传信了,他会留心的。”   桑萦只跪着不应声。   琴歌瞧着桑萦,微微一笑,起身跪下,“师父,不若这样,让徒儿和桑萦师妹比试一场,若她胜了,便依她的,若徒儿胜了,那桑萦师妹便回观海峰上避着,还能落个清闲。”   “师伯,我赞同师姐的提议。求您准允,若我不能胜师姐,再不跟您提下山之事。”   桑萦眸光掠过琴歌,神情微冷,今日她几次三番挑事,自己虽然不愿多事,但也不怕事。   既然这么想跟自己交手,她总要成全了师姐这一番心意。   “你琴歌师姐连着两年都排在三甲内。”徐怀义双眼微眯,抚须道。   “弟子知晓,掌门,赢了师姐,便能证明我有取得三甲的实力对吗?我若胜了,便让我下山可好?”桑萦瞧着徐怀义,轻声问道。   琴歌嗤笑,接着说道:“师父,师妹既是如此有信心,那这比武之约便当立下了,师父放心,徒儿有分寸,不会伤到师妹的。”   武林中比武立誓再寻常不过,琴歌虽是不如江挽月沉稳,但素来勤勉,年轻一辈中确是出色的。   平日里也没听师弟提过这个徒儿习武上的进度,只怕难胜琴歌,便容她们折腾罢。   徐怀义应承下来,摆摆手,让她二人下山。   走下绝云顶,桑萦欲往观海峰的方向走,琴歌挡在她之前,“师妹,三日之内,你若是来求我,我可以考虑给你放放水。”   桑萦驻足,深深看了她一眼,“师姐,三日之后见。” 第二章 查查她下山的路线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听云峰西山丹璧之下,一众年轻弟子翘首以盼。   “你觉着谁能赢?”   “这还用问吗?琴歌师妹的归一剑法,去年便已经练到第二式,如今想必更是精进……”   “这倒也难说,可别忘了,桑萦师妹可是小师叔的亲传弟子,三年前从石塔塔底出来后便一直在闭关,说不定连天命剑都学成了。”   言辞间的调侃,惹得众人皆是大笑,其中有人笑骂:“你可小点声吧,如今哪还有什么天命剑了,那玩意就是个假的花样子,早都失传了,还天命剑。”   桑萦平静地站在众人之间,无视周遭的嘈杂,静待比试开始。   晨钟敲响,台下为之一静。   桑萦持剑走上前去,回身望着台下的同门。   宗门之内许久没有过这般热闹了,听云峰上的那些掌事长老今日只怕也都在暗处,等着凑这热闹。   她持剑站在丹璧下的演武台上,皎白云纹罗袍随风而动。   清凌的眼,静静瞧着站在对面的琴歌。   眉未勾却黛,唇不点而红。   丹璧映下的薄暮晨光,衬得她似山野间的神女。   台下众人皆是屏息瞧着桑萦,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琴歌皱眉,心中不以为意,这几年从未听过桑萦在剑术上有什么突破。   想来不过一个花瓶罢了,容色再好又能如何,自己实力不济,不还是一样立不起来?   琴歌从台下提气纵起,身轻如雨燕,飞至丹璧台顶的位置,如下凡仙子般缓缓落到台上。   这一式身法是徐怀义所授,是宗门基础身法燕返的变招,见琴歌如此娴熟,徐怀义欣慰点头。   台下喝彩声震起,琴歌这一招确是漂亮。   武林宗门内的年轻人,终归还是慕强的。   琴歌冷笑。   她素来自傲,可当年入门时,师叔竟越过她挑了桑萦做亲传弟子。   自那之后,她每次见到桑萦,心头便有股火气消不下去。   “师妹,请吧。”   今日便教众人看看,到底谁更值得宗门倾注心血。   “师姐,得罪了。”   演武台上,剑锋交汇之处,似有星火闪掠。   桑萦一招一式竟丝毫未落下风,十几个回合下来,琴歌半分优势都未占到。   这一边交手,琴歌一边暗自心惊。   她年长桑萦两岁,接连两年的宗试皆是位列前三,天归剑宗弟子无数,除了如今已进入掌事堂的大师兄,便只有江挽月能压她一头,本以为最多两年,待自己的归一剑第二式大成,便能将她越过去,成为宗门内最出众的弟子。   可是——   印象中这个跟花瓶似的师妹,竟也这么难对付!   琴歌心里着急,面色愈发难看,丹璧台下那些同门观战的视线,令她如芒在背。   于她而言,多跟桑萦缠战一刻,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琴歌的剑锋,又急又险,次次落招刺向桑萦的心口。   隐在暗处的那些宗门内的长老皆是不赞成地暗自摇头。   同门较量切磋,又身为师姐,招招式式都要取人性命一般,功夫不错,这心性未免有点太急躁了。   看台上皆是聚精会神观战。   今日之前,谁也没想到桑萦竟然能和琴歌战得不相上下。   琴歌的状态,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桑萦更了解了。   这会琴歌已是开始力竭,她做不到心无旁骛,注定今日胜不了。   长剑直刺桑萦的面门,桑萦避开剑势,回身一挑,琴歌剑已脱手。   胜负已分。   桑萦站在丹璧台上,手中长剑抵着琴歌的喉咙,“师姐,承让了。”   轻柔话音落下,琴歌的长剑也落了地,“锵啷”一声响,全场一片寂静。   琴歌不可置信,面上神情堪称精彩。   方才定是自己走神了!   眼见桑萦撤了剑,台下同门也回过神来兴奋议论,琴歌更觉难堪,运内息挽剑再度朝着桑萦劈去。   “住手——”   徐怀义沉声喝道,正待飞身上台制止,便见桑萦仰身向后闪避,几个飞身避开了琴歌凌厉剑势。   方才交手桑萦有意与她缠斗,便是不想她输得难看。   若非因为师父,她根本不会来这里给别人耍这猴戏。   她给琴歌留了面子,她非要撕开来,便别怪她不讲同门情谊了。   “师妹,区区流霜可难破我剑招。”   琴歌扬声说道。   方才桑萦与她交手,用得尽是流霜剑的招式,她自然认得。   琴歌话音落地,全场目光汇集。   “是月霞式!”   “琴歌师妹的剑法果真又精进了!”   高台之下观战的弟子已是议论纷纷,看向琴歌的目光中夹杂着艳羡和钦佩。   见台下如此,琴歌心中舒畅,一改方才憋闷心绪,她喜欢这种备受瞩目的感觉。   她本就是天归剑宗最具天赋的弟子,是师叔错眼,才会收了桑萦为弟子。   今日便要教这丫头知道,便是她有师叔的纵容,也不能踩着自己出风头。   琴歌剑势一转,几息之间,便已闪身至桑萦面前。   月霞式,月色如银如雪,清净皎洁,一如冷凝剑锋,本不会有虹霞。   只是剑意所至,常伴血光喷溅,是为月霞。   嘭——   琴歌长剑直直劈砍在地,地面的石板瞬间列成几块,碎屑崩裂飞散。   月霞的招式不若流霜轻缓,流霜是出其不意,落招之处都是不及防守的命门,月霞式则都是重击,大开大合的剑式,硬防守只会被耗尽体力内息。   之前交手时桑萦防守紧密,但没见她使什么身法闪避之术,可这一回,饶是琴歌剑气凌厉刚猛,却连桑萦的身子都挨不上。   饶是琴歌目不转睛地盯着桑萦,也没看清楚她究竟使得是个什么身法。   不待她细想,桑萦近乎鬼魅般闪掠至她的身后,长剑轻吟,起手回身的招式,竟跟方才琴歌使得一样。   只是桑萦的身形更快,几乎看得见残影。   同样是月霞式的剑招。   丹璧台下,徐怀义飞身落在桑萦和琴歌之间,左右两掌将二人推开。   雄浑的内息化解了桑萦剑招的力道。   “琴歌,这场是你输了。”   待二人站稳,见都未出什么差错,徐怀义轻舒了口气,淡声说道。   “师父,徒儿只是……”   听得徐怀义如此说,琴歌一急,张口便要辩驳,但一抬眼看见徐怀义严肃的神情,不大情愿地顿了顿,抿唇不再言语。   “第一回 合时你便已是不敌,同门之间切磋,竟还在撤招之后再行偷袭,为师平日便是教你这些下三滥的玩意?”   徐怀义冷哼一声,带着几分微怒,继续说着,“更何况方才,若是为师不替你解了你师妹的剑势,这会你已然重伤,哪还能这般中气十足地在这里不甘。”   “明日开始禁足,去石塔把日前罚的心经抄完,再加上二十篇,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徐怀义说罢,不再理会琴歌,这个徒儿,他一贯很是看重,未来也将是天归剑宗的梁柱之材,只是这性子,实在是要好好磨磨。   他转头看向桑萦。   半晌,摇头笑道:“师弟当真慧眼,教你一个,竟抵了我听云峰数百人。”   桑萦微带些喘息,闻言摇头道:“师父常说,我离真正出师还差得远。”   徐怀义点点头,天赋好,心性稳,确是难得。   想起方才桑萦熟稔的反制剑招,他眯了眯眼,沉声问道:   “归一剑,你练到第三式了?”   桑萦一笑,未置可否。   归一剑剑法精绝,第三式平澜,专打反制,拆解破招极为灵活。   方才她以琴歌杀招反打,徐怀义定不会瞧不出。   实则归一剑四式,她三年前已是融会贯通,琴歌想以归一剑胜她绝无可能。   徐怀义抬抬手,台下的议论稍歇。   可真是后生可畏,眼前这小姑娘,才多大,如此天资,如何能不令人嫉妒?   他面带欣赏,沉吟片刻,笑着说道:“罢了,既是胜了比武,你要下山便依你,下山后一切小心,记住,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你大师兄也会着手调查,你切莫心急。”   桑萦心头微松。   她本就不欲出这风头,与同门争斗,胜负都没甚值得夸耀的,若非是被逼到这一步,自己倒是也不愿如今日这般给琴歌难堪。   但事已至此,倒也顾不得什么琴歌了。   “谢掌门成全。”她拱手恭声道。   “嗯,下山要带的物件,等晚些时候,我让挽月给你送去,你先回去歇歇。”徐怀义缓了声音说道。   “是。”桑萦轻声应了,徐怀义带着琴歌一同离去。   *   玉山东南边,遥遥百里开外。   连片的长叶竹林之间,隐有丝竹管弦之声。   竹林间的小亭外,几名貌美女子抚琴鼓瑟,夜幕深沉,乐声悠扬深远。   苍白清俊的年轻公子坐于亭中石桌旁,硕大夜明珠映着皎洁月色,桌上棋局变换,若是天归剑宗掌门徐怀义在此地,便能看出,这是当日绝云顶上的残局。   这人正是当朝太子,陈颐。   “事情办的如何?”   听见来人,陈颐手微抬,亭外的乐声骤歇,他淡声问道。   “回禀殿下,林惊风几年前确是收了个弟子,听说是从玉山中捡的婴孩,养在天归剑宗,后来说是天资好,就带在身边教着。”   “天资?有多好?”   “昨日当众胜了同门师姐,属下探知,桑萦这几日便要下山去寻林惊风。”   “胜了师姐?天归剑宗那个江挽月?”陈颐饶有兴味。   “听着好像叫琴歌。”   陈颐回想了下,略有些印象,   那是个不大能沉不住气的,但身手如何,他确是不太知道。   陈颐将黑子置于棋局之上,一子破局,当日绝云顶上的困局已是另一番光景,他将被吃掉的白子一颗颗拾起,随口问道:   “林惊风这位亲传弟子,可懂天命剑?”   “这……属下不知。”跪于下首的年轻人头垂得更低,恭敬回道。   “退下吧,你将此信送回宫中,换江成出来,你留在宫中。”   江成是东宫护卫统领,殿下这是对他办差事不满意了。   他低着头领命退下。   陈颐起身走出小亭,竹影寥寥,亭边守着的人见他走出来,齐刷刷跪成一片。   “去查查她下山后的路线。” 第三章 你那匹脚程快的小马呢   西南喜雨,绵绵阴雨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   桑萦拍了拍马儿,这是匹汗血马,年纪不大,如今正是亢奋好动的时候。   只是夜间赶路已是辛苦,天亮后又顶着这一阵阵的细雨跑了大半日,这马儿便是再好动,也累得有些受不了,这会直打寒颤。   她翻身下马,牵着马儿朝着前面不远处的土地庙走去。   眼下只能在这地庙中暂且落脚,待雨停了,到前面的镇上再作休整。   桑萦将马栓靠好,隔着马厩的围栏,轻轻顺了顺马儿漂亮的毛发。   土地庙是这附近村镇的百姓兴建的,颇为简陋,庙中供奉的神像除了摆在正位的地仙,旁边还有位龇牙咧嘴的关公像,案头上呈着些零碎的贡品。   “桑萦姑娘。”   突如其来的男人声音,让桑萦惊了一下。   她循声望去,便一眼瞧见坐在一旁的男子。   这人外衫似被利器划破,就那样随意敞着,发丝凌散,形貌姿容确是有几分狼狈,但神色自若。   破旧土地庙中,他独身一人,反倒瞧着别有几分悠闲。   太子陈颐。   “见过太子殿下。”   桑萦回神,随即以江湖礼待之。   上次绝云顶见这位,他坐在师父对侧,身后侍女和随从众多,她大致看了看,便瞧见侍女手中捧着的杯盘、酒盏,似是崭新的男子衣袍,隐约还瞧见后面有位姐姐怀中抱了琵琶。   分明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这会竟会在这破烂土地庙中。   桑萦见他坐在一边,便寻了另一边蒲团坐下,从行囊中拿出几块干饼。   淋了半日的雨,她行囊内虽裹了油布防水,但内里的东西这会都泛着潮,她拿起那干饼咬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桑萦姑娘,这东西如何能下咽,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些桂花糕,你可以过来拿一些。”   桑萦闻言转头,瞧见陈颐面上带笑,朝着一旁微散着热气的食盒点了点。   “多谢殿下好意。”   她朝着陈颐笑笑,却也没动,继续吃那几块干饼。   哪有给人吃食还要人自己走到近前去拿的,想来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桑萦捏着几块干饼,小口吃完,将行囊收好。   她压根不想与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有什么交集。   师父的事已经足够她心焦的了,眼前这位太子,为何形容狼狈,为何孤身一人,她半点都不想知道。   且这人悠闲自得的模样,瞧着那食盒,也是木雕玉嵌地,兴许这太子殿下见惯了宫中富贵,就想在这破烂庙中住上几日呢!   桑萦自觉好笑,眸光从那食盒移开,猝不防撞上陈颐那双深凉的眼。   不待桑萦反应,陈颐便是一笑,“倒是在下失礼了,应是我亲自将食盒送去给姑娘的。”   说罢,陈颐起身,提着一旁食盒朝着桑萦走来,坐到桑萦旁边的蒲团上,将食盒放到桑萦面前,一层层打开。   “桂花糕,软酥酪,还有一壶梅子酒,山村野店,不比京城,但勉强也能果腹。”陈颐声音清冽干净。   桑萦瞧着面前食盒里的东西,无论卖相还是味道,都比方才自己吃的那几块干饼好上太多。   那干饼,只怕是她这十余年吃过的最难下咽的东西了。   陈颐就着包着食物的纸皮,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桑萦面前。   桂花糕软糯,气味清甜,但桑萦并没有接,她将自己坐着的蒲团往后移了移,与陈颐拉开些距离。   “谢过殿下,但我吃不下了。”   桑萦心里颇觉怪异。   这太子的态度未免有些太过熟稔。   莫非这吃食有问题?   她狐疑地瞥了眼食盒,却见陈颐面不改色收回手,将方才递给她的桂花糕撕下一块送到口中。   他将剩下的放进食盒,将那酒壶里的酒倒进小盏,“桑萦姑娘喝酒吗?”   “不喝。”   桑萦暗笑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但仍是回绝。   “江湖人竟然不喝酒,桑萦姑娘这般谨慎,莫非是觉着我心怀不轨?”   陈颐将梅子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将食盒收起,放到一旁,随口问道。   他如此问,桑萦也不能不回,只不咸不淡地说道:“太子殿下说笑了,但我确实不喝酒。”   “本想着给姑娘先卖个好,再开口求姑娘助我,现在这般可如何是好啊。”陈颐说罢,侧头含笑看向桑萦。   “殿下身边能人者众多,定有人愿意分忧。”桑萦眨眨眼,开口说道。   “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桑萦姑娘都不好奇吗?”陈颐微笑着问。   桑萦顿了顿,仍是说道:   “不好奇,而且什么事我都帮不了您,要不您再等等,没准一会有别人来了,喜欢您的桂花糕和梅子酒,便能帮您了。”   陈颐低低笑出声。   倒是会打马虎眼。   为官做宰定是一把好手。   “桑萦姑娘此行想必是要去药王谷,倒是巧了,在下此行目的也是那里。听闻药王谷外毒虫众多,甚是凶险,若是姑娘方便,不妨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太方便。”桑萦看了看他,回绝道。   “为何不方便?”陈颐饶有耐心追问。   “殿下如何得知我要去药王谷?”想到方才他的话,桑萦皱眉问道。   莫非他调查过自己?   “从玉山南下,这条路只有药王谷一个去处了。”说罢,陈颐想到什么,笑意微深,“我还有个缘由,桑萦姑娘想听吗?”   “你要说便说,不说便不说。”   桑萦瞥他一眼,轻声道。   “是在下想去药王谷,想要桑萦姑娘同行,便试探了一句,谁知便猜中了,桑萦姑娘,如此也算投缘,便就此搭个伴,如何?”   他这带着几分笑意的话,听到桑萦耳中,便成了洋洋得意。   桑萦心中微恼。   竟是被他套了话。   桑萦想了想,进来之前,门外马厩中只有自己一匹马,她看向陈颐问道:   “但不知太子殿下是怎么到这来的?”   “为避雨而来。”陈颐故作听不出她的话意,答非所问道。   “您没带随从吗?”   “本是带了,奈何路遇劫匪,死伤惨重。”   桑萦瞥他一眼,本是懒得费这口舌,可他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怎么诚恳,终是忍不住地刺他一句。   “太子殿下竟也能遇见劫匪?莫非这西南竟是法外之地?”   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   怎还会有人劫天家之人的道?   “天高皇帝远啊,这穷乡僻壤的,总有些不讲理的,也不能因这些人便说西南是法外之地啊,再则,天归剑宗地处西南,难不成天归剑宗也成了法外之地?”   陈颐面上是笑着的,可眸光中几分寒意,让桑萦记起眼前这位并非是宗门内那些师兄师姐。   出门在外,本就应该谨言慎行,何况是对上这些一肚子盘算的朝堂中人。   “是桑萦口不择言,望太子殿下恕罪。”她站起来,走到陈颐面前,躬身致歉。   陈颐受了她这礼,才淡笑道:“桑萦姑娘太见外了,闲聊罢了。”   “那殿下打算如何去药王谷?”桑萦岔开话题问道。   “去前面镇上买辆车买匹马,再寻位马夫赶车。”带着几分理所当然,陈颐如是道。   且不说买车买马需要多少钱,此处镇店距离药王谷相去甚远,以马车的脚力,寻马夫赶路,这一来一回便要几月,这得多少银两?   何况药王谷外迷瘴毒虫甚多,便是钱给足,人家也未必愿去。   反正也是,眼前这位哪是缺人手少银钱的人呢。   不过是这一时半会的困顿罢了。   桑萦见他这副信笃模样,也懒得再费口舌。   交浅言深的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讨好的。   他如何去,跟自己又有何干系。   说得多了,又要被他缠上,她可没那心力顾及这位麻烦的太子。   “那便祝愿太子殿下一路平安。”   “桑萦姑娘不愿同往?”陈颐似是极为惊讶。   “殿下,我骑马赶路,马车的脚程太慢,我不好耽搁太多时间,便不与殿下同行了。”   桑萦自认理由充分,看着陈颐轻声道。   “那太可惜了。”   陈颐悠悠叹了声,推开门看了看外面,瞧着阴沉天色,他随手捡起地上几节枯枝掷到外面,纤细干枝落在外面的泥水中,被雨打湿。   大抵是自己也觉着无趣,他关上门,转头望向桑萦,“桑萦姑娘,反正一时半会这雨也停不下,我们随便聊聊可好?”   不待桑萦回应,陈颐便自顾自开口道:   “上次听贵派掌门提到,桑萦姑娘是破云剑林惊风的弟子,素来听闻林前辈在江湖中名望极高,倒不知其人形貌如何,可还年轻?”   “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所给,与名望有什么干系,师父的名声又不是因他长相得来的。”桑萦不豫道。   师父在她心中是亲人一般的存在,自是半点不容旁人置喙。   “倒是在下唐突了,不过桑萦姑娘年岁不大,说话倒是老成,”陈颐笑着说道,“那破云剑其人长相究竟如何?”   “与旁得无关,我仰慕前辈已久,确是十分好奇。”   “不知道。”桑萦不愿将师父的事作为谈资与旁人说。   “只是闲聊,若是日后遇到,我好辨认出来,万一能帮上姑娘一二,岂不正好?”   桑萦抿唇,半晌后说道:“师父年岁未过天命之年,相貌……应是好看的吧。”   “那依姑娘看呢?”陈颐好似来了兴致,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从小便跟着师父,瞧得多了。”桑萦想了想,如实道。   “那姑娘觉着何种样貌算是好看?姑娘眼中,在下生得如何?”   他冷不丁问这话,桑萦觉得有些意外,抬头看陈颐,便撞上他若有深意的眼。   破衫破庙也遮不住他浑身的气度。   自是好看的。   可这话哪是他们之间说得来的。   桑萦不答他。   “破云剑竟这般年轻,真是令人好生艳羡,桑萦姑娘,林前辈如此天资,定是参悟了天命剑吧?”   陈颐也没等她说话,接着说道:   “天归剑宗问世闻名的两套剑法,归一剑这些年确是见过不少了,这天命剑还从未出世,但不知还能不能有幸一见。”   “殿下,我看外面差不多能走了,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地耽搁,便就此别过吧。”桑萦不欲再与他多说,起身道。   这人张口破云剑,闭口天归剑宗,也不知究竟存得是什么心思。   “桑萦姑娘当真不愿同行?”   陈颐笑着站起,温声发问。   “还望殿下见谅。”   “也罢,那姑娘路上小心,我送送姑娘。”   见桑萦起身欲推门离开,陈颐也起来随她一同往外走。   这会雨确是小了许多,只是点点滴滴打在身上,衣衫不一会便开始泛湿。   土地庙外,也没见有什么人,除了雨声,便再没别的动静了。   越往马厩走,越是安静。   这有点反常。   那匹小马方才已经开始打颤,莫非撑不住了?   桑萦眉头拢起,快步朝着马厩走去。   待走近一看,马厩中空空如也,连栓马的绳子都不见了。   桑萦有些失神,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便听得身后走过来的男人问道:   “嗯?桑萦姑娘,你那匹脚程快的马儿呢?” 第四章 那确实是令人颇为遗憾   雨渐停。   桑萦偏过头看着说话的男人。   陈颐额间湿发垂落,精致苍白的面容中犹带着些许讶异。   他的神情瞧着不似作伪。   可桑萦心里仍是觉着不大对劲。   这事未免太过巧合了。   她前脚刚说完自己要骑马赶路,不能与他同行,后脚自己的马儿便被盗走了?   她盯着陈颐,内力翻涌。   黑白分明的眸中似有疏星冷月,平静却无端令人觉着压迫。   “怎么了?”   陈颐恍若不觉,好看的眉眼中满是不解。   桑萦黛眉微蹙,“殿下,那匹马儿与我一同长大,若是就此再难寻回,我心里实在是遗憾。”   “竟是这样?那确实是令人颇为遗憾。”陈颐拧眉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马厩中打量。   这偏僻的土地庙外,马厩是从未有什么人来打扫收拾的,堪堪站在外边,便已有干腥刺鼻的气味。   待他欲要往里进时,他身子顿了顿。   桑萦冷眼瞧着,面上没多意外。   如他这般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只怕是这辈子都没进过马厩。   若是此时此刻,这里还有旁人,定会第一时间出来制止他。   清隽无双的太子殿下,怎么能钻马厩呢?   她偏不。   桑萦清透的眼冷冷清清地瞧着他。   她倒要看看,若是当真是他,这出戏打算要如何演下去。   桑萦朝他走近了些。   “殿下,您怎么了?”   “无事,栅栏勾了衣摆。”他声音发闷,回道。   他似是扯了扯衣袍,在桑萦微讶的神情中,微曲着身子进了马厩。   他身量虽不比宗门内那些五大三粗的外门师兄,可仍是比寻常男儿高大许多。   桑萦确是没想到他当真会进那脏地方。   其实莫说他了,她都从未进过马厩。   她那匹小马确是同她一同长大不假。   可那是师父特意为她寻来的,着人专门照料着,她是从未去过宗门马场的。   陈颐从里面退了出来。   他面上神情着实谈不上好看,一边整理那件已经不成样的外衫,一边说道:   “里面什么都没有,兴许那马儿只是自己跑丢了。”   “劳烦殿下了,只是,马儿自己会跑,这栓马的木桩子也长了腿一道跑了?”   桑萦声音轻婉,她瞥了眼陈颐的衣袍,见衣摆处似是确有几道划裂的痕迹,心头微松。   “桑萦姑娘此言何意?”陈颐理正衣衫,转头望向桑萦,对上她打量探究的目光,他眉头拢起,“姑娘莫非觉着这事与我有关?”   “桑萦不敢,方才乍见那空荡马厩,确实怀疑过殿下,我与殿下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心存防范是人之常情,还望殿□□谅。”   眼见陈颐面生不悦,桑萦立时说道。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贼偷,在人赃俱获之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   且这事究竟是否与陈颐有关,桑萦心里也吃不准。   陈颐肯进那马厩,她是万没想到,而后见那衣摆处确有刮蹭,心里便是信了七分。   其余的诸多思量却只能是无用功了。   方才怀疑过,现下已是不怀疑了。   陈颐缓了神情,“是晏清失礼了,只是毕竟谁都不愿被误解,想必姑娘也能理解。”   他以表字自称,听起来又是诚恳又是随和。   “自然。”桑萦一笑,柔声道。   雨后微风,携着清怡的气息吹过。   她朝着陈颐拱手说道:   “殿下,此地南行约莫再有十里便有村镇,到了镇上便能去驿站套马车了,我那马儿随我赶夜路,很是疲惫,或许它也走不远,我去附近再找找,便不与殿下同去了。”   “也好,那姑娘小心些,可莫要在这荒僻地方耽搁太久。”   他薄唇微动,眸光清朗,瞧着很是真诚,他瞥了眼路旁的密林,抿唇安慰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桑萦姑娘莫要太过执着。”   “多谢殿下提点,我只是在附近看看,若是寻不了,便也不耽搁了。”   陈颐道了声好。   桑萦身法轻越灵动,几息之间,便消失在视野中。   见人走了,陈颐收回目光,朝着那破庙走去。   下过雨的地面微有些泞,落叶车辙混着泥水,几节枯枝被碾在男人脚下。   “人往哪走了?”空荡的庙中,陈颐冷淡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回殿下,往前面镇上去了。”蓦地闪身出来的年轻男子躬身行礼后回道。   “倒还挺机灵。”陈颐指间捏着几块残破裂帛,瞧着与他身上衣衫似是同样的面料,他眸光凉凉,微一偏头看向说话人,“让人跟着了?”   “苍溪跟上去了。”   “嗯,林惊风的消息你派人继续去追查,再派几人去查查这位桑萦姑娘在师门中的过往,同天命剑有无牵扯。”   他沉声吩咐完,起身离开。   “把这里收拾干净了。”   *   连日阴雨,这会将将放晴,今日正逢集市,曲镇的街上,来往的人不少。   桑萦瞧着来往的布衣百姓,紧绷着的心神也稍微松缓下来。   师父曾说过,习武之人应有容人之量,愈是强大之人,越应懂得包容弱小,剑宗弟子的剑,永远不能刺向手无寸铁的白身平民,这才是正道与那些个下三滥门户的根本区别。   她此前从未出过剑宗的山门,观海峰上只她和师父两人,自她懂事起,便是习武练剑,外面的消息,都是师父闲时说给她听的。   是以这会,瞧着街头巷尾耍闹的孩童,路旁卤豆腐的婶婶,还有挑着扁担的行脚商,桑萦都觉着很是新奇。   倏然,桑萦猛地被什么撞了下,她下意识地卸力站稳,皱眉回头去看,正是方才错身而过的行脚商。   他也很是不好意思,立马放下那扁担,黝黑的一张脸胀红着,磕磕绊绊地说道:   “实……实在是对不住啊姑娘,我这担子太重,没留神,撞了您……您没事吧?”   “没关系的。”   桑萦没当回事,见他要挑起那扁担,便伸手欲帮他搭把手,却被他挥手挡了下。   “不用不用,您这哪能做这个,我自己来就行。”说罢,那汉子扛起扁担,大步流星走了。   说不上来哪不对劲。   桑萦收回视线,也没心思逛这集市了。   她问了问路,便朝着这曲镇西边的驿站走去。   驿站处人还当真不少。   这集市倒是热闹,不仅卖什么的都有,买东西的人也不少。   只是桑萦没想到,连买马的人都有这么多。   莫非此地容易丢马?   桑萦回神,站到长龙后规规矩矩排队,一边等着,一边心里盘算。   也不知一匹马大致需要多少银钱,她留心听着前面的话音,心中大致有了数。   “姑娘,买马?”想是今日生意极好,老板满面春风,笑着招呼她。   “嗯,我要脚程快一些的。”桑萦一边解自己行囊,一边轻声道。   “没问题,姑娘,这附近十里八村,也就我这的马血统最是纯正。”老板指了指不远处马厩里的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最后一匹,给姑娘做个人情,卖个名声,给个二十两银子就行。”   桑萦却并未应声。   她的钱袋子,不见了。   方才解下行囊便瞧见一道口子,登时心里便是一惊,翻遍了里面,却不见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荷包。   江师姐亲手交给她的,决计不可能忘带了,何况那行囊那么大一道口子,明晃晃地昭示着什么。   怪道方才被那行脚商撞到时,心里会泛起那股子怪异。   那边老板等了半晌,见这姑娘翻了半天,也没拿出点什么来,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便也冷了。   “姑娘,要不要啊,不要便走吧,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呢!”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是啊,买不起就走吧,别在这耽搁你爷爷的时间!”   “哈哈哈,这谁家的小丫头片子,毛都没长齐,还想要骑马耍耍?”   后面人哄笑,桑萦回头瞥了眼说话之人。   粗衫布衣,瞧着是干些个卖力气的活计为生的人。   是师父口中,弱小的人,不能拔剑相向的人。   桑萦松了握着剑柄的手,不再理会后面的哄笑,转头看向老板。   “老板,我……”她有些困扰,还有些难堪,顶着老板那不怎么好看的表情,她有些颓然。   她如今身无分文,难不成让老板送她匹马?   “桑萦姑娘,又见面了。”   嘈杂的人声中,桑萦听到了稍有些熟悉的声音。   她转头去看,便瞧见陈颐,他换了身干净衣衫,瞧着又是那副清雅公子模样。   他打量着她手中开了个口子的行囊,那悠悠的目光又看向桑萦的面上,半晌,他带着些许关切,意有所指地轻声问道:   “桑萦姑娘……似是又遇到麻烦了?” 第五章 桑萦姑娘我们走吧   “桑萦姑娘也是来买马的?”陈颐微微笑着,手中云妃竹扇摇了又摇。   桑萦默了默,想要说什么,又觉着实在是无从说起,且也没必要与他说这些。   她朝着陈颐拱了拱手,转身便要走。   “此地瞧着离药王谷足有小半月的脚程吧?若是没个车马,可实在是不大方便。我瞧着这匹马不错,老板,你这马可能载动马车?”陈颐话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桑萦听得清楚。   “自然能了,嘿嘿,公子您看,我这做小买卖的,平日净靠着诸位乡亲们照顾,您瞧您这后面这么多人,咱这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那老板目光隐晦地打量着陈颐手中折扇,笑着说道,“不若这样,公子给我添点,若是五十两,这马便卖给公子。”   五十两?   方才还二十两,这会便翻了一倍不止。   桑萦也不急着走了,她转头去看陈颐。   他正打量那匹马,那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来晃去,吊着的流苏坠子一荡一荡地,这闲适模样,不像是赶路的旅人,反像是那些纨绔世家子。   整个人怎么看都像是待宰的肥软羔羊。   那老板犹在喋喋不休,“公子,明码标价啊,我这的马可都是大宛驹,名种,我可不坑您,您也不吃亏!”   桑萦在一旁听得好笑。   所谓大宛驹便是常说的汗血宝马,她先前被盗走的那匹小马便是汗血马。   师父说,待那小马长成,疾驰的时候,流下的汗水似鲜血一般。   诚然她没见过成年的汗血马,可若眼下这匹马便是汗血马,怎么也不可能先前只卖她二十两银子。   陈颐瞥了眼一旁看戏的桑萦,轻笑了笑,说道:“莫说汗血马,便是天上腾云驾雾的天马,我买来也是套了给我赶马车。”   老板敛了笑,“那公子,您还是去后面排队吧。”   不过如此。   桑萦觉着无趣。   这些个什么世子皇子,平日都是府中管事的出来采买,除了擅长使唤人,便也没甚特殊的。   她失了兴趣,打算径直离开曲镇。   左右这离着药王谷,也不算是天南地北的距离,辛苦几天便也到了,到时再联系师门便是。   “虽是你漫天要价,可总也没多少钱。”   陈颐从袖中拿出一摞银票,抽出一张,轻飘飘递给那老板。   “这可够了?”他淡声问。   老板接过眼睛便睁大了,笑着一连声说道:“够了够了够了,您这便是让我来给您拉马车都够了,公子大方,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我要你拉马车作甚,你若方便,不妨为我寻位稳重的马夫。”陈颐将剩下的银票随手收进袖中,转头望向桑萦,“桑萦姑娘,既是同路,便同去吧,你师父的事,我这倒是有些消息。”   他一提及林惊风的消息,桑萦到嘴边的回绝便咽了下去。   余光中瞧见后面许多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到陈颐身上,桑萦瞬时想到方才他随手拿出来的那一沓银票。   真是麻烦啊。   桑萦叹了口气。   她轻声应下。   *   从曲镇出来一路南行,马车疾驰而过,宽阔路上只余飞扬的尘土。   桑萦坐在马车之内,车轿之内陈颐靠卧着,闭着眼,不知是睡了没。   她打量着陈颐,有心问他关于师父的事,又不知怎么开口。   便是车内光纤晦暗,陈颐的肤色仍是白皙的,颈间的青筋清晰可见,面色也不似宗门内的师兄那般红润。   这宫中金山银山堆起来养大的太子,怎会瞧着这般孱弱。   蓦地,陈颐眼皮微掀,眸中冷意未散,与桑萦肆无忌惮打量的目光撞了正着。   “在看什么?”陈颐欲起身,刚一动作,便是一顿,他皱着眉复又躺下,转头望向桑萦,嗓音带了几分将醒的哑。   “殿下,在曲镇时,您说有我师父的消息?”见他醒了,桑萦径直问道。   “我若说,我只是觉着自己一人,不大安全,骗姑娘与我同行,姑娘会如何?”陈颐眉宇间染上几分笑意,懒洋洋地瞧着她,问道。   “搭了殿下的马车,便是殿下骗我,我也会还了欠您的人情。”   桑萦垂下眼,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心中抱着万一的想法,还是跟了来。   “那晏清在此先行谢过,”陈颐起身,朝着桑萦一拱手,眼见桑萦抿唇,眸光霎时黯下来,却也只朝他点点头,他一笑,“不过令师长林前辈的消息,我倒确是知道些许,但不知有用无用。”   桑萦抬眸,他面上勾着似有若无的笑,一双潋滟凤眸微微挑着。   她暗叹,这人话只说一半,便在这等着她开口求他说。   “只要是跟师父有关的,就不是无用的,还请殿下告知详情。”   “林前辈曾去浣溪山庄,而后受了重伤。”陈颐慢悠悠地说着。   这些当日在绝云顶,琴歌便说过了,桑萦心里有些失望,正要说些感激之辞,便听陈颐接着说道:   “林前辈重伤未愈,在沔江之西再度与人交手,淮山派的庄户有人见过前辈,从那之后便再没了行踪。”   沔江在浣溪山庄东边,这倒与当日琴歌所说不谋而合,不过淮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若有庄户见过师父,那少不得要跑一趟去看看了。   这些事确是桑萦不曾知晓的。   她带了几分真心实意,正待开口,便见陈颐那副好整以暇等她致谢的模样,这几句客套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桑萦姑娘也不必谢我,这嘴上便是磨破皮,心里的感激也就那么回事。”陈颐笑意淡淡,似是随口闲谈,又像是有感而发。   这人说话实在是噎人。   可无论如何,她这几句谢意是难说出口了。   还没待桑萦想好究竟该如何回谢,陈颐又道:   “姑娘着实不必挂怀,消息是我属下探知的,又不是我亲自为姑娘打探的,只要这一路上,姑娘护我一程便好。”   桑萦心里觉着奇怪,便道:“殿下不是遇劫,和随从护卫失散了?”   “是啊。”陈颐应声叹道,瞧着面上还真有那么几分怅惘,他看她一眼,了然道,“林前辈的事情,我也很是挂念,虽是当日贵派掌门说他只是去喝酒了,可下了玉山,我心里便觉着放心不下,毕竟是无风不起浪啊,便又让人去东边跑了一趟。”   “殿下还真是费心了。”桑萦扯了扯唇角,勾出点笑意来。   正说着话,便听外面车夫说道:“公子,再往前便是药山的毒瘴了。”   药王谷隐在药山深处,山中毒虫和草木无数,这山也由此得名。   自药山外几十里,便有药山特有的毒瘴,寻常百姓误入,若及时离去,只休息几日便无大碍,若铆着股莽劲儿硬闯,只怕这条命便要交待了。   车夫停了马,踯躅着不敢再往前走。   心里面也是直犯愁,这毒瘴凶名,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敬而远之,谁也不愿没事闲的给自己找罪受。   奈何这公子实在是出手阔绰,走这一趟,能抵全家几口人一两年的吃用了。   可赚钱再好,没命花也不行。   车夫站到马车旁,桑萦下马车,便见面前高山深林,雾蒙蒙笼着层白瘴。   玉山虽是西南方位,可峰险岭高,观海峰上远眺,入目皆是茫茫雪山。   眼前的药山倒是葱郁些,只这白雾似的瘴气瞧着阴气森森。   桑萦看向身后下了马车的陈颐。   她自问独自过这瘴气不难,可带上这位,便不好说了。   这可是套个马车都要漆木锦帘、内附软垫的太子殿下,如何能屈就闯过这毒瘴?   陈颐让那车夫将这马车赶回曲镇,最多月余便有人去善后。   打发了车夫,他转头看向桑萦,神情极为淡定,仿若武林中隐世的前辈高人。   他负手站定,月白缎袍映着落日余晖,桑萦听见他轻飘飘地对自己说:   “桑萦姑娘,我们走吧?” 第六章 行走江湖,哪有人不对绝学感兴……   药山瘴气素有凶名。   这毒瘴周边百姓若是误闯,只要及时离去,便无大碍,可如桑萦这般,便是奔着药王谷来的,哪还有什么退路。   一进药山,桑萦内息都滞缓许多,她转头去瞧陈颐,见他还是那副样子,似是没受什么影响,稍稍放心了些。   瘴气凶险,若是他经不住,那也没有硬闯的必要了。   下山前,江师姐曾说过,药王谷在药山西坡的山峦相间处,想来并不算难找,只是毒瘴恼人,且虫蛇极多。   桑萦一路小心屏息,从西坡缓行上山,时不时还要转头去留意一下陈颐的状况。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陈颐停下站定,望着四周密林不作声。   “殿下?”见他停下,桑萦心里一跳。   “不大对劲。”陈颐声音轻缓。   “殿下不舒服?”桑萦皱眉问道。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会已经算是进了药山的深处,他若是撑不住,便真是进退两难了。   “我是说,这地方不对劲。”   陈颐觑她一眼,倒是没说旁的,只解释道。   “殿下竟没觉着不舒服?”   这倒是奇了,这太子殿下不会武,也没甚防护,就这么闯进来,走了这么久,除了脸色比平时要苍白些,竟半分不受这毒瘴的影响。   “我体质特殊,草药蛇虫的毒素于我无碍。”陈颐不大在意地解释,他示意桑萦看向四周。   密林层叠,望不到尽头。   高耸的古树枝叶繁茂,只是笼着层白雾,乍看之下,便觉出几分说不出的森然。   许是因着毒瘴,一路走来,竟是连个鸟叫虫鸣都没听见。   桑萦不解地看向陈颐,不知道他是何意。   此处也没甚风景可言,也没瞧出什么不对来。   “半个时辰前我们便是在这片林中了。”   陈颐环视周边,神色里难得有了几分冷肃。   闻言,桑萦再度打量身处的这片密林。   若陈颐所言不假,那此地定是有她不曾察觉的阵法。   她眸光渐渐定在这些参天的古树之上。   “桑萦姑娘惯手的武器是这长剑吗?”陈颐手持着折扇,用扇柄轻敲桑萦腰间的剑。   “这是我师门常见的剑,也没甚稀奇的。”指尖搭上剑柄,桑萦认真说道。   “姑娘怕虫蚁吗?”陈颐望向那些古树的方向,闲聊一般的语气随意问道。   “什么虫蚁?”桑萦不明其意。   陈颐也不答她,只瞧着她继续问道:“姑娘身法如何?”   “师门教过几式基本的。”桑萦含糊道,他这般探问实在是令人不得不警惕。   “天归剑宗的燕返?”陈颐一双凤眼微挑,“林前辈没将鸿隐传授给姑娘么?”   “鸿隐和天命剑俱已失传多年,殿下频频提及,我也有些好奇,您为何如此笃定,我师父便会这两套绝学?”桑萦声音微冷。   “桑萦姑娘也说了这是绝学,行走江湖,哪有人不对绝学感兴趣的,姑娘不会也无妨,燕返便已足够应对。”   陈颐似是听不出桑萦的不悦,眸光定定瞧着那些一直如影随形的森白雾瘴,“药山这所谓瘴气原来是飞蚁。”   “飞蚁?”   桑萦意外之余,也有些恍然。   她自进了药山后,便一直留意这毒瘴,生怕不知不觉着了道,内息运转护着心脉,口中也含了清心解毒的丹丸。   可这一路,除了觉着内息比寻常迟缓些,也没什么别的迹象了。   原来是飞蚁。   这便对了,她的内息承自剑气,澎湃且激荡,寻常猛兽尚受压迫,何况这些渺小蚁虫。   若这白雾般的瘴气实则是飞蚁,那这药山毒瘴下的累累尸骨,只怕不是中了毒,而是被这些小而多的飞蚁蜂拥啃噬而亡。   桑萦不动声色看着陈颐。   方才他自言体质特殊,不受毒素影响,显然这飞蚁不在此列。   可眼下,这飞蚁蚁群也不敢来沾惹他。   倒是有趣。   “桑萦姑娘,此处以地势起阵,石林古树作阵中阵,且有飞蚁干扰,待到入夜,只怕更为难办。不知姑娘可懂奇门阵法?”   桑萦只听师父与他讲过一二,可实在是复杂晦涩,至今也谈不上通习。   不过只要是阵法,无论是怎么演变,总会有阵眼。   她飞身纵起,借着古树粗壮的枝杈,接近那些层层缭绕的白团。   离得近了,桑萦方听到些细微的声音,似是翅翼震颤的动静,并不明显。   她拔剑挥向那团白蒙蒙的飞蚁,苍劲的剑风掠过,将桑萦面前的笼罩的一片片白硬生劈出一道缝隙。   无数飞蚁化为湮粉,簌簌落下,地上的野草如同结了霜一般,片刻后开始枯黄。   陈颐皱眉,走近了些,探手拾起那半枯半绿的草叶,指尖捻起上面附着的白灰粉末。   桑萦堪堪落地,便看见他捡了地上的草叶,去摸那多半有毒的粉末。   她走到他身后不远,默不作声地瞧着。   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中捏着的那根草叶,在被他碰过之后,另一端也迅速枯黄。   “殿下可有什么发现?”见他将那草叶扔下,桑萦出声问道。   “这些飞蚁想是药王谷专门养出来的,便是防止江湖中人拿这里当了救命稻草。”陈颐又是那副不经心的模样,开口说道。   “桑萦姑娘可有什么火折子之类的东西?”陈颐蓦地问道。   “殿下是要生火?”桑萦从行囊中拿出打火石,递给陈颐。   “这些飞蚁遮着天日,令人辨不出方位,若想破阵,总要除了这些玩意,我曾在书中见过,说西南地界的蚁类喜热喜火,我且试一试。”   他接过桑萦手中的火石,一手拿一个,左右一碰,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桑萦姑娘,这火石该如何用?”   “……”   桑萦启唇想说些什么,又觉说不清楚。   她接过火石,用剑将周围连片的枯草清理到一起,拿出水囊,将一旁的野草地面浸湿。   火石摩擦撞出火花,一瞬便将枯草燎燃。   火光迸起时,耳边听见“嗡嗡”的鸣响,那些白色烟雾一般的飞蚁蚁群,如同有人驱使一般,奔着炽热火光涌来。   烧焦的气味,爆裂的声音,令桑萦头皮阵阵发麻。   瞧这劲头,若这火能燃个几日几夜,保不齐这药山中的骇人飞蚁便能被烧个干净。   “哪来的小辈,竟敢放火烧我药山?”   伴随着凌厉掌风,几句怒喝,一位鹤发老者进入这石林中。   桑萦下意识往前站了半个身位,将陈颐挡在身后,怕这满脸怒气的老头子骤然出手,把这娇贵太子给伤了。   燃着的火,被这老者的掌风熄灭,他复又一掌拍向那些失了目标的飞蚁蚁群,蚁群乱糟糟蜂涌嗡鸣,被他一掌打散,一群群地飞向古树枝梢。   “经年一别,褚谷主内力愈发精深,晚辈陈颐,感念谷主当年救命之恩,今特来拜会。”陈颐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缓步走上前,拱手一拜。   “拜山闯阵,烧我药蚁,老夫竟不知,还有这样报恩的人。”老者冷哼一声,犹自怒道。   “权宜之法罢了,若不用火烧,如此精绝的套阵,只怕便是困死在这石林蚁阵中也难见前辈一面。”陈颐言笑如常,仿若未见老者之掌法,不知眼前人内功之深厚。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陈颐,颐养天年之颐。”   “……”老者盯着陈颐,皱眉回想,片刻后恍然,“想起来了,皇室那个小太子。”   他言辞间不甚恭敬,带着些许戏谑,目光上下打量,若有深意地道:   “殿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幸得前辈妙手,才有幸今日再见前辈。今日晚辈来此,一为当面谢过前辈恩情,二则也确是有急事相求,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陈颐口中说着致歉的话,面上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桑萦见老者朝自己看过来,也收了剑,“晚辈桑萦,奉师门天归剑宗之命,拜访药王谷,代门中师长们向前辈问好。”   那老者看着她二人,轻哼了声,转身朝外走去,“跟上来吧。”   桑萦提步跟上。   跟着那老者隔了些距离,陈颐走到桑萦身旁,他清冽声音中透着些漫不经心。   “桑萦姑娘这会自报家门的痛快劲儿,怎不见防范晏清时那般谨慎?姑娘便这般笃定,药王谷与剑宗半点龃龉没有?” 第七章 风雨欲来   陈颐那话半是调侃打趣,半是认真。   下山前,她去问过徐怀义,徐怀义亲口说的,师父和方才现身的这位褚谷主是故友,且她本就是来探问消息的,若不自报家门,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桑萦没理他。   她随着褚谷主,左绕右转,其实周边的巨石和古树长得都差不多,但约莫走了一刻钟,渐有草药的清香,再不见那些森白成片的药蚁。   “竟是乾合古阵,褚谷主布这石林大阵费了不少心思吧?”陈颐笑问。   “那是自然。”老者自得一笑,他看了陈颐一眼,“你倒是有些眼力。”   “前辈这阵依托石林云柏,本就是占尽地利天时,又有药蚁遮蔽天日,让人难以辨别方向,着实是一番巧思。”陈颐看出老者的自豪,顺势夸赞道。   “哼,这些药蚁耗费我多年的心血,倘若今日被你二人烧个精光,你俩就别想出我这药山了。”   说话间,便来到药王谷的谷门外。   说是门,其实只是两座相间山谷的夹缝,陡峭的一线天,堪堪能过人,左右皆是藤缠叶茂,老根盘绕。   桑萦瞧着这郁郁葱葱的石缝洞天,蓦地回想起当日陈颐说得,他和属下失散,要来药王谷后才能联络上。   因他这话,她便以为,所谓药王谷,是个势力范围,便如同天归剑宗,也并非单指那几座入云孤峰。   原以为这药王谷附近会有村镇,还寻思先行落脚,再来拜访,如今倒是省了工夫。   谷中除了草药田便是几栋双层竹屋,几人进了最大的那间,坐定之后,老者唤来几个小童奉茶。   “这是我药山特有的凉草茶,二位尝尝。”   桑萦端起茶碗,抿了抿微凉的茶汤,清甜润口,她又喝了几口。   她心里盘算,该如何开口问师父的事,原本没想过这还会有外人,眼下陈颐坐在她左手边,正跟那谷主就这草茶侃侃而谈,她寻不见开口的契机。   她侧头去瞧陈颐,便与他对视上,他面上的笑意不入眼底,对上她满怀心事的神情,便微一挑眉。   “桑萦姑娘不是有事要向褚谷主打听?”   “嗯,褚谷主,晚辈桑萦,是天归剑宗林惊风的弟子,日前师父与师门传信时,提及伤后曾得谷主妙手,如今师父不知所踪,还请谷主告知当日师父的状况。”桑萦起身朝着主人位的这位老者躬身一拜。   “你是惊风的徒儿?音音?”   “是,小字是师父取得。”   她也不知为何师父为她取音音这个小字,但这么多年,师父都是这样唤她,眼前这位若是师父的好友,知道这个名字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我名为褚融,与你师父确是相交多年,你师父大概两个月前来过一趟,当时是中了毒,也带着外伤。”   他话音稍顿,瞥了陈颐一眼,复而对着桑萦说道:“你可听说过暹圣教?”   桑萦皱眉,“谷主说得可是魔教?”   “魔教……也对,你们正道中人多是这样叫的。”   褚融笑笑,冷不丁问桑萦道:“你师父平时也称其为魔教吗?”   桑萦思索了会,不大确定地说道:“师父很少跟我说魔教的事,我印象中是没有,不过掌门和师兄师姐们言辞间倒是提过。不过魔教势力似乎如今大不如前,这几年几乎是销声匿迹,褚谷主问这个,可是我师父的事与魔教有关系?”   “不好说,暹圣教自教主长寅自绝而亡,便一直守着苗疆圣坛,近十年再没进过中原,但你师父当日来药王谷,所中的毒却是暹圣教当年闻名天下的内息之毒,卿心。”褚融缓缓道。   “卿心?”桑萦从未听过,但听褚融这一番话便知其中利害,她心中一紧,“褚谷主,这毒可能解?”   褚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悠悠喝着那凉茶的陈颐,沉声说道:“这卿心说是毒也行,说是内伤也行,当年暹圣教教主长寅,天资堪称惊艳,武学自成一派,独创的三套绝学任何一部都足以让一个宗门立世传承,这卿心便是其中绝学春江花月的杀招。”   “确是武学天才,可惜自甘堕落入了魔教。”桑萦叹道。   褚融盯着她不作声地瞧,半晌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或许吧,左不过都是自己的选择。”   “褚谷主,这卿心该如何解?我师父离开后去了哪里您可知晓?”桑萦转开话题。   她多少看出褚谷主情感上偏向魔教,不欲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多言。   立场不同,且也没必要。   “卿心这毒只能压制,除非长寅亲至可解,否则一生都要与这卿心纠缠了。”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怎这般诡异难缠?”   师父竟能中这种毒,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人。   “这是春江花月的真气,顺着经脉深入肺腑,最后和中毒者体内真气混成一体,中毒者心神激荡,无论是动气或是动情,体内的真气内息便会失控,浑身经脉剧烈疼痛。”   言及此,褚融也皱起眉头,对着桑萦继续说道:   “只是这春江花月是长寅的独门绝学,当年长寅自绝而亡,至今已经十余年了,莫非……”   他话说了一半,便兀自摇头,“长寅没有别的传人,如今武林中也没听说说过春江花月现世的,具体你师父遇见了什么人我确是想不出,当日问了他也没说。”   “前辈可知我师父离开后去哪了?”桑萦并未纠结这些旁枝末节,径直问道。   “浣溪山庄。”褚融很快回道。   “多谢褚谷主告知。”桑萦敬声说道。   *   曲镇这几天没有先前来时人多,桑萦在镇上客栈安置下来。   当日从药王谷出来,褚融让小童儿送桑萦下山,一路上什么阻碍都没有,径直离开药山。   她给师门传了信,打算明日往浣溪山庄去。   如今江湖中都传,师父入浣溪山庄后失了行踪,便是没来药王谷,她也要去一趟浣溪山庄。   去药王谷的路上,陈颐说师父与五岳剑派之一的淮山派也交过手,左右顺路,待到淮山地界她再查探一番。   当日陈颐并未与她一同下山,她也没问他打算去哪,左右她只应承他同去药王谷,既是送到了,便与自己无关了。   桑萦坐在客栈酒楼一层的隔间里,明日上路,又要吃那些难咽的干粮,她今日打算吃些好的。   此地近巴蜀,菜肴风味正合她的肠胃,清润米酒入喉,饶是重重心事,桑萦仍是开怀许多。   正吃着,便听见隔间外的议论,声音很大,不需费力便能听清。   “听说浣溪山庄这阵子遭劫,连日闭庄谢客,也不知哪来的贼盗,竟敢去浣溪山庄偷东西。”男人声音爽朗,听着似有醉意。   “浣溪山庄有钱啊,放眼江湖,如浣溪山庄这般豪阔散财的能有几个,可不就遭贼惦记么?”另一人说道。   听见浣溪山庄,桑萦放下银筷,细细凝神听着。   她对这些江湖传闻并不了解,也没有什么消息来源,只能靠耳朵听,靠眼睛看。   “不好说,那破云剑不是跟浣溪山庄交过手后失踪了?保不齐人家惹不起天归剑宗,怕遭寻仇,这才闭门谢客的。”先前说话的人调笑道。   “连破云剑都奈何不得,天归剑宗哪还有什么人能拿得出手的?”说话之人带着冷嘲。   “这可不好说啊,你看那五岳剑派,多大的声势,前些时日,那淮山剑派不还是被人灭了门……”   桑萦一惊,五岳剑派这几年大有并成一家门户的趋势,声势极大,比不得老牌的势力宗门,但仍不容小觑。   淮山剑派竟然被灭门?   她有些没了胃口。   五岳剑派跟天归剑宗素来没有什么来往,若非陈颐说淮山派的人与师父交过手,她对这五岳剑派半分兴趣都没有。   原不过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暴发户,起了个五岳的名号,收了些门人弟子罢了,本就不值一提。   可毕竟跟师父多少有些关系,如今又传淮山剑被灭门,少不得要去看看。   桑萦提起银筷继续吃着,旁边那桌还在絮絮叨叨继续说着。   她吃罢结了账,将客栈的房钱一并付清。   桑萦从曲镇东行,雨前闷热无风,瞧着乌云重重,似是又要下雨。   风雨欲来,能护住她为她遮挡风雨的人已经不在。   但愿自己如今还不算晚,一切尚来得及。 第八章 就这还替你的师妹出头?   五岳剑派的淮山派位于玉山的东北方向,往南约几百里地,便是京城。   说是五岳,实则就是五个小山包,当家的头领都是犯了法,被判斩刑的囚犯,越狱后杀了当地的官员,做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后来这几人聚到一处,说是一见如故,便结义成了兄弟。   如今十几二十年过去,一个个地也成了响当当的名头。   只是中原武林正道素来瞧不上这几人,都是烧杀劫掠出身的野蛮人,饶是这几年没再传出什么荒唐事,也仍排斥这种门户。   桑萦知道师父对武林同道的态度素来都是平和的,只要聊得来便都能结交,但师父不喜欢欺凌弱小的,五岳剑派的这几人,皆是欺男霸女的主,师父断不会跟这些人有什么交集。   但不知怎会跟淮山派的人动起手来。   站在淮山派山门外,桑萦望着上山的栈道,心里一紧。   山不算高,栈道细窄,但看得到尽头,约莫一刻钟便能走上去。   放眼望到山顶,连个人影子都瞧不见,栈道栏杆上血痕犹在,有几处横栏已经损毁,草从灌木已经被压塌,残刃断剑散落一地。   破败又荒凉。   桑萦眉头紧锁,缓步上山。   山顶大殿,木制的横匾上写着“淮山剑派”四个大字,院墙内传来些许人声。   “什么人!”院中众人见到桑萦,立时扬声喝道。   桑萦坦然站在门口,众人目光交汇,见不过是个小姑娘,松了心神,其中一老者对桑萦说道:   “哪来的黄毛丫头,赶紧滚下山去,耽误了你爷爷的事,可别怪我衡山剑派不讲情面。”   这位上来自报家门,道出衡山派的名号,省了桑萦多费口舌。   她打量院中众人,除去方才那位说话的人,另有一老一少,以及一位红衣女子。   这会目光皆是不善地盯着她。   桑萦眨眨眼,“晚辈只是慕名而来。”   她目光从面前这几人脸上一一掠过,朝着其中一位架子最大的老者一抱拳,“晚辈从江南而来,听家中师长赞北地风光疏阔,便想着来见见世面,只是瞧着,眼下似是有些不巧?”   “站住!”   站在中间的老者还未发话,那名红衣女子已是按捺不住,抬手一鞭甩过来。   “让你进来了么,哪家的丫头这么没礼数。”   桑萦面上笑意不变,她躲也不躲,犹自往前走,待那一鞭子将将打到她脸侧时,极其随意地推出一掌,轻飘飘卸了软鞭的劲力。   她反手捏住软鞭的一端,稍一用力,那红衣女子被她带得不由往前走了好几步,被身边的男子一把扶住。   “菱儿,没事吧!”男子问道。   “你是傻的吗?没看见她打我?你若就这样看着我被欺负,回去我们便退婚!”女子刚一稳住身形,便推搡那男子,恨恨说道。   看来这两人是情侣,这男子方才自称衡山剑派,但不知这女子是否也是衡山剑的门人。   桑萦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几人。   刚才初初交手,便觉出这红衣女子内功不精,不足为虑,这几人里,恐怕就那最会摆谱的老者最难对付了。   “姑娘,此地是淮山派正堂,我等乃是衡山剑派和寿山剑派传人,我父亲叔叔是淮山派掌门的结义兄弟,眼下不方便接待客人,姑娘还请下山去吧。”年轻男子瞧着还算中正,说话间不掩门户,很是骄傲。   “我听闻淮山派被灭门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既然来了,我偏要进去看看。”桑萦微微偏头,笑着说道。   她瞧着便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令人难起防范之心。   只是这话着实不大客套,方才动手的红衣女子气得不行,推开身边的年轻男子,再度朝桑萦甩出一鞭子。   桑萦也不是托大,她确实从未下山历练过,可师父曾与她聊过当今天下武林的高手。   当时提及五岳剑派,师父只说了一句,不足为虑。   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去看看,总是要发生冲突的,那也没必要花时间周旋了。   红衣女子长鞭确是花了心思的,方才过招时被桑萦占了上风,这会再不敢小觑,一招一式之间,长鞭舞得风声呜呜,攻防皆有章法。   只可惜她内力不够扎实,脚下步法也浮躁。   桑萦心里有数,也不急着近身,她长剑一挑,在一片残影中破开几乎是密不透风的鞭阵,瞬时长鞭缠绕至剑身,眼见便要顺着长剑卷上她持剑的手。   她飞身纵起丈高,提气滞空,长剑脱手,穿破缠绕的软鞭,直直刺向红衣女子面门,几乎是同时,她身轻如飞燕,破空落地,待众人回过神来,桑萦已在女子身后站定。   红衣女子来不及收回长鞭,另一手下意识出掌,欲将扑面的长剑击飞,只桑萦那把长剑仿若精怪一般,不受她掌风影响,她见一掌无用,正待闪身避开,便被桑萦制住腰间。   她动弹不得,只能生生看着那把长剑飞至。   这几乎就是几息之间,一旁众人便是想搭手也来不及。   那年轻男子喝道:“大胆!”   桑萦如若未闻,眼见红衣女子花容失色地惊声呼喊,桑萦一笑,揽住她腰身,向后纵身跃闪,落地后松开那惊魂未定的女子,飘身接过落下的长剑,稳稳落在众人面前。   她身法轻盈,衣袂飘旋,在场这几人从未见过这般漂亮身法,皆是有些失神。   “菱儿,伤哪了?”年轻男子回过神来,立马站到女子身畔,低声问道。   “师兄,你去给我把她的脸划花了!”   女子回过神来,既觉屈辱又有不甘,她没错过方才那男子瞧着桑萦时面上惊艳的神情,整个五岳剑派,师兄是最为出色的,往日师兄都是追着自己哄着自己的,何曾对旁的女子有过这种神情。   划花脸什么的不过是这唤作菱儿的女子一时气愤的言辞,但是师妹被桑萦这般戏弄,场面还是要找回来的。   男子安抚过自家师妹,来到桑萦面前。   他瞧着桑萦,心里有些发痒。   “姑娘,我师妹虽是不过是性子急了些,可她本不是你的对手,切磋过招,又何必这般耍弄于她,瞧着也是个可爱的姑娘,怎得性子这般顽劣?当心以后嫁不得良人。”   这人自诩幽默,说罢面带笑意看着桑萦。   “你要给你师妹出气?我打你可不会像对她那般留情了。”桑萦不喜他那意味不明的打量目光,冷声道。   她本意只想看看淮山派诸人的遗容,想着能不能寻得下这灭门毒手之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可眼下怕是要没完没了地纠缠,她心下不耐。   “那两个老头是你什么人,要不你们一起来吧?别一会打了你,他们又来给你出气,我可没工夫给你们做陪练。”   这男子目光胶着在她身上,身后两个老者眼睛也在她身上梭巡。   真不愧是衡山剑派,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范。   若她没记错,五岳剑中仅有衡山剑的掌门,是因着强迫亵玩镇上那些成了婚的女子,有女子不堪受辱而自尽,这才闹大被官府逮捕的。   再瞧瞧这几人眼下这幅德行,桑萦面色更加冷淡。   她从未接触过这种下流的人,如今碰见,只觉恶心。   桑萦紧了紧手中的剑,下山以来还是头一遭泛起杀意。   她那番话,将面前男子激怒,他阴沉着脸,“姑娘待会受不住可以哭着求我,保不齐我就心软了。”   他提剑刺过来,直奔桑萦胸口。   桑萦长剑架住他那柄剑,剑锋交错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她内息流转,身法愈发缭乱,她出剑快,收剑也快,快到那年轻男子根本来不及防守招架,只觉着眼前尽是残影。   这会他才开始心惊,收了旁的心思,可便是他聚精会神,也不是桑萦的对手。   都没五个回合,他便露了败相。   桑萦一剑斜斜从下方刺过来,他反应不及,脖颈便见了红。   “就这还替你的师妹出头?”桑萦瞥了眼一旁的女子,笑意淡淡。 第九章 走吧,去见识见识,天归剑宗的……   这年轻男子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便落败。   方才桑萦和那唤作菱儿的少女交手时他在一旁瞧着,只觉着比起自家师妹,桑萦确是更胜一筹。   可若是自己出手,则应是另一番局面的。   他面色难看得很,正想说些什么找个台阶下,桑萦将剑收回,叹声道:   “我本无意与你们做对,只想进去看看,证实心中所想,待我离开,这里的情形也绝不会对外人言说,诸位可能行个方便?”   其中一位老者走上前来,瞥了眼年轻男子脖颈间的血痕,沉下面色,“去让你师妹帮你处理一下,菱儿,你给你师兄包扎一下。”   站在另一位老者身后的红衣少女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桑萦却听不清了。   老者深深看了桑萦一眼,面上挤出几分笑意。   “不知小友师从何处,家中师长是哪位前辈高人啊?如此身手的小辈,想来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教得出来的吧?”   这会在场的几人皆是收了方才那不三不四的下流眼神,只那唤作菱儿的少女,为年轻的男子包扎之后,便一副怒气冲冲的忿忿模样。   个中神情,桑萦一个都未错过,尽数收进眼底。   她面上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黑白分明的眼瞳望向那老者,“我说了家师名讳,前辈便让我进去一观?”   “嗯,你说吧。”老者未置可否,催促道。   桑萦思索片刻,轻声道:“可是诸位的名号,我也还不知道呢。”   “老夫衡山剑派陆冲,这是小儿陆临远。”老者手一指自己和那年轻男子,见桑萦点头示意听清楚了,又转向一旁,为桑萦介绍另一位老者,“这位寿山剑的宋掌门,这是宋贤弟的千金,宋菱。”   都介绍完了,自称陆冲的老者转向桑萦,“这回可以说了吧?你家长辈都是些什么来路?”   桑萦笑盈盈地,“我家师长确非无名之辈,可是出门之时,师父有言在先,不许我将他名号随便报给旁人。”   “姑娘,我看你和小女年岁差不多,跟陆兄的公子也是同龄人,今日便算是不打不相识,权当交个朋友,日后江湖上,我五岳剑派定会照拂一二。”一直不曾说话的寿山剑派的老者和那陆冲对视一眼,笑着说道。   “我师父说了,朋友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结交的,行走江湖尤其要防范那些主动和你交朋友的人,宋掌门瞧着年岁也不小了,怎还这般喜欢交朋友?”   见这姓宋的老者不再言语,桑萦眸光从陆冲袖摆处掠过,衡山剑派这位陆冲早年欺男霸女,最是可恨无耻,不过天资有限,功夫勉勉强强,但一手暗器确是有准星的。   眼下这几人不过是想套她来历,心里说不定正暗自盘算待会动手要不要下死手呢。   她对陆冲笑笑,“我师父最不喜欢自己被些个不入流的门户整日惦记着,方才我想了想,怎么想怎么看,都不觉着诸位算是什么体面人,师父名讳我便不说了,陆大掌门,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吗?”   桑萦话音落地,陆冲面上装了许久的笑意彻底消失,提剑便朝着桑萦劈过来。   “好个狂妄的丫头片子,今日老夫便替你师长好好教教你。”   终归是一派掌门,剑招老辣,内力雄浑,气势也足。   桑萦一直防着他动手,且她本就是有意激怒,想要速战速决,陆冲骤然发难,却正落她下怀。   比起陆冲,方才那年轻的陆临远和宋菱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剑势刚猛,和陆临远的剑招一样地阴损,攻刺的命门皆是下道的位置。   且他手中这把剑,应是把名家剑,很是锋利。   桑萦心知,若是硬碰,凭自己的体力,只怕会被他拖垮。   在陆冲大剑劈面破空而来之际,她微阖双眸,内力骤然收散开来,手中的软剑如同失了木撑的锦缎,随着陆冲势不可挡的大剑弯折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   若如陆冲所料,桑萦的软剑本应碎成一段段的,然后在她未回神的时候,他便将她的衣衫从正面划开一分为二,届时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然而这情形与他预想的大有偏差,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这小丫头手里这把细软的长剑只怕也不是凡品。   桑萦瞧出他的惊异,自然也知道他只是好奇自己的剑。   这把剑是师父赠的,只说和她有缘,从记事起,这把剑就陪在她的身边。   少时习得是归一剑,只觉这剑怎么都不顺手,还不如师兄师姐们用的桃木剑,那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师父一定要她用这把不称手的软剑。   直至三年前进入石塔,她才觉出几分师父的良苦用心。   陆冲方才一剑未中,转手又是一剑劈砍过来。   这一剑带着十足的劲风,连带着他深厚的内功真气。   院中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落叶和尘灰旋起,朝着桑萦的方向卷袭而来。   “穿云斩。”   旁边陆临远不由自主地道出这一记剑招的名头,眼中一片火热。   他练这一式练了两年,仍难有父亲这般浑厚的力道。   心中惊叹之余,也不由得为面前那娇娇小小的少女感到担忧。   这一招是衡山剑的破敌之招,在场的众人皆有几分得色,宋菱的面上再不见方才惊惧难堪,眼见陆冲要赢,她已经是面带喜色。   待桑萦落败,她定要将方才的屈辱一并还回去。   就在这眼看要分胜负的时刻,淮山剑派山顶正堂的院中骤然风起。   半山腰葱翠的林间,群鸟惊起而鸣。   院边破败的木门轰然落地。   再观战局,便瞧见桑萦飞鸟投林般从半空中飞至,挽剑锋势不可挡。   陆冲眼中惊骇非常,他身处战圈,最能感受到方才天地间的变化。   再看此时桑萦澎湃内息,他心底涌上不可名状的惧意,他活了四十年,还从未听说过什么武学能引动周遭异动。   对比在场诸人的精彩神情,桑萦面上平淡至极。   她不欲被这些人认出师门,可归一剑的剑招灵越飘逸,武林中有些眼力的都认得出来。   而天命剑失传多年,她断定眼前这些人决计辨认不出。   莫说这些人,便是剑宗师门上下千余人,又有几人亲眼见过天命剑现世。   剑宗弟子如今皆以为天命剑不过是个唬人的名头,桑萦曾经也这般认为。   直到三年的石塔闭关,桑萦领悟天命剑第一式传承,那时她才知晓,这天命二字何意。   借天地之势,以成心中所愿。   天命剑名为剑法,实则是门内功心法,引天地之力化为剑气,借软剑化为实体。   她剑锋锐不可挡,剑身掠过,只余下残影和呼啸的风鸣。   陆冲心一横,凭手中宝剑硬接,耳中只听得“锵啷”脆响。   他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碎成几段。   桑萦站稳,挽剑而立,面容有些泛白。   她看了看面上不可置信的陆冲,眸光平静地扫过其余几人,见没人说话,也无人再邀战出手,她提着剑,径直往正厅室内走去。   *   淮山顶算不得什么高山险岭,周边更为险峻的峰顶处,陈颐俯瞰下方战局。   他面容沉静,玄色锦袍更显得人冷沉不可接近。   眼见这出大戏唱罢,他转身离去,身后一众侍从随在其身后。   “殿下,桑萦姑娘想必是奔着淮山派众人的尸首来的,可需要属下去做些什么?”离着陈颐最近的年轻男子低声问道。   “不必,她要看便让她看。”陈颐不大在意地说道。   他眉眼俱是冷淡,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情,下山的小径格外陡峭,他却如履平地般的闲适轻松,仿佛看不见脚下的万丈高崖。   “方才看清楚了?”陈颐蓦地问道。   “太快了,离得又远,属下看不太清,不过确是有天地异动。”   “比起那日如何?”陈颐语焉不详,虽是问询,仍是陈述肯定的语气,无端让人觉着压迫。   “属下眼拙,瞧着应是同一路数。”   陈颐蓦地笑了,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凉凉地瞧着不远处的淮山派正堂,苍白的颈间,突起的喉结滚动。   凛风吹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   “走吧,去见识见识,天归剑宗的武学奇才。” 第十章 桑萦姑娘是我的贵客   淮山派的议事大堂,一具具尸身裹着白麻布,横陈在地上。   桑萦打眼看去,少说也数十人了,尸身应是处理过了,没什么异味,只是尚未寻得棺椁安置。   院中几人跟在她身后进来,站在门边,离得不近不远。   这几人中,那名唤宋菱的红衣少女神情颇为奇怪,桑萦不动声色地从这几人面上一一瞧看,心中泛起几分狐疑。   宋菱便不说了,她藏不住心事,对桑萦的厌恶和忌惮都摆在脸上,紧攥的手指和急促的呼吸更是让人难以忽视。   旁边的陆临远一手揽着宋菱,另一只手持剑,一副戒备模样,也不知他那几分功夫能防得住谁。   对视半晌,陆冲率先出言,态度比之先前几乎是天差地别,“姑娘,我贤弟阖家满门惨遭屠戮,尸骨虽寒,但风骨犹存,便是我等能为有限,也绝不容许旁人在他身逝后对他有半分羞辱。”   一番话教他说地大义凛然,桑萦心中暗笑。   五岳剑派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手里哪个没沾着无辜之人的性命,尤其是眼前这能言会道的陆冲,受他欺辱过的女子不知几何,也不知哪来的脸皮在这里冠冕堂皇地讲这种话。   “陆掌门多虑了,我只是随便看看。”她坦荡直视着陆冲,语气真诚。   桑萦蹲下身子,随意掀开覆着尸首的白布。   饶是她有心理准备,仍是被惊得下意识松了手,好在她动作并不大,且身子挡住了手上的动作,门边几人瞧不清她。   顺势将那白布裹好,桑萦起身走向另一侧。   她一具具尸身看过,又全部遮盖好,起身站起。   桑萦心里怒意翻涌,只觉着格外堵心。   她不知下手的人是不是那已经销声匿迹的魔教,可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应牵连无辜。   方才那些素白麻布下的尸首,许多是些妇人和稚童,便是向淮山派寻仇,这些人手无寸铁,即便是助纣为虐,也不至于如此凄惨痛苦地死去,更不用说那些孩子,何其无辜。   这些人皆是同一种死法,浑身皮肤寸寸皲裂开,因着死去多时,且清理过,没有血痕,只有无数细小微末的裂口,瞧着不长也不显眼,但当桑萦伸手去触摸时才知,这些伤口自内而外破裂,伤口极其深,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这般,胸口处最是密集。   她瞧不出这些人的死因,但眼前这三十余人,不分男女老少,身上皆是这般,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这便是当日药王谷中,褚谷主口中说得魔教的那些邪门手段?   如此行事,竟也敢自称圣教,实在是令人可发一笑。   桑萦心中闷堵,只觉室内实在是不适,径直越过门边那几位门神般的人,出了大堂。   将将出了议事大堂的门,桑萦耳中便听得阵阵乐声。   筝音清越,笛声婉约,应和着山间的簌簌林叶轻响,乍听之下便如春夜清风拂面。   “姑娘,我家公子静候多时,盼您赏光一见。”见桑萦出来,院中不知何时进来的绛色罗裙女子朝她盈盈一礼,恭声请道。   未待桑萦回答,她又朝着桑萦身后一同出来的几人说道:“几位也请一并过来。”   说罢,她转身朝院外走去。   如此繁复的阵仗,如此倨傲的婢女。   相请之人是何人,桑萦心里猜了个七八分。   眼见衡山剑和泰山剑那几人竟一语不发地跟上,她倒是有些意外,提步也跟上去。   院外东边的林间石径,陈颐坐在石桌边,手持书卷神情专注。   听见响动,他朝着林外望过来。   陈颐眉目舒展,发冠上的白玉润泽通透,映着微光,金纹玄色锦袍显得他格外清贵。   他面上带着温和笑意。   “姑娘,当日药王谷匆匆一别,如今遥遥北地淮山,我们竟又见面了。”   他一说话,泠泠乐声渐止。   桑萦正待回几句客套话,一旁的陆冲等人扑跪而拜。   “见过太子殿下。”   桑萦心中实在是意外。   这几人竟似知晓陈颐的身份,完全不像第一回 见。   她不再做声,只站在一旁,看陈颐的反应。   陈颐身后站守的年轻男子见桑萦不跪,皱眉喝道:“大胆……”   话未说完,陈颐手一摆。   “不可无礼,桑萦姑娘是我的贵客。”   他没理会那跪在地上的几人,起身站起,绕开石桌走到桑萦近前。   “还未正式谢过姑娘送我到药王谷,天归剑宗的这份恩情,晏清记在心中了。”   这番话音不大不小,在场众人皆是听得清楚。   旁边的陆临远饶是跪着,也忍不住抬头瞧了眼桑萦。   那几番交手,他们都知道这少女绝非普通门户弟子,但是确是没想到竟然是天归剑宗的。   桑萦暗自气恼,这人故意道出她的来历,明摆着给她找麻烦。   她扯出几分笑意,“殿下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这倒也是,凭桑萦姑娘的本事,送我一程确不是什么难事。”瞧着桑萦的神情,陈颐一笑,复又说道,“不过便是姑娘仗义疏阔,不计较这些,晏清生受姑娘援手,无论如何都要记着恩情的。”   桑萦不愿与他费这唇舌功夫,正欲告辞,余光便瞧见一旁的宋菱浑身都在抖,似是冷极的样子。   眼下虽非盛夏,可断不至于冷成这幅模样,何况旁人都没她这般反应。   她道别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为魔教那诡秘的卿心而来,师父中了卿心的毒,连药王谷的褚谷主都束手无策。   如今便只有淮山派这灭门之事与魔教有些个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直觉眼下宋菱这般反应必有蹊跷。   “殿下为何会在淮山?”桑萦眼眸清透,看着陈颐轻声问道。   “桑萦姑娘为何也在淮山?”陈颐笑着反问她。   “淮山剑派三十余人尽数被灭门,消息传开,我正好路过,便来看看。”   桑萦半真半假地说着,清凌眸光一瞬不眨盯着陈颐的神情。   “这倒是巧了,我也是听了消息,便来看看的。”   陈颐面上神情极为自然,带着几分笑意,仿佛二人因着相同的缘由相聚于此令他很开怀。   桑萦微微阖眼,她这会满脑子都是那四五岁大的小孩子皲裂的脸颊和空洞的眼,她盯着陈颐,“那殿下是还没见过淮山派诸人的情状?您可要去看看?”   “我见过了,早在衡山剑派的陆掌门和寿山剑的宋掌门来之前,我便见过了,他们的尸身还是我着人收敛清理的。”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沉着眼,似是也为淮山派三十余口人感到伤怀,言及陆冲等人,他朝他们看去,稍顿了顿,说道:“几位怎还在这里跪着?快快请起。”   陆冲等人应声起身,宋菱下意识朝陈颐望了眼,又瑟缩着低下头,一旁的陆临远揽住她,低声关怀问了句什么,宋菱只摇摇头,闭口不言。   桑萦心中越发怪异,似是想到某种可能,她不动声色问道:“殿下来时,淮山派众人是什么情形?”   “横尸遍地,实是一桩惨剧。不提也罢。”陈颐叹声道。   “那殿下来时可瞧见凶手了?”   “并未,若是见过,又怎会任人逃脱?”   桑萦一边问,一边观察宋菱的反应,只见陈颐每说句话,宋菱都忍不住地紧攥着手指,她不敢抬头看陈颐,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便也没瞧见桑萦一直留意她的反应。   冷不丁地,陈颐出声关切问道:“宋掌门的千金似是有些不大舒适,可是累了?或者病了?”   宋菱被他点到,下意识抬起头,面上隐有泪痕,她只顾着摇头,说不出话,一旁的陆临远将她挡在身后。   “师妹今日体力消耗太过,有些累了,让殿下见笑了。”   陈颐笑道:“你们几人今日车轮战都没能胜了桑萦姑娘,这先挑事的人反倒病了,这让人上哪说理去?”   他话说罢,宋菱抬头恨恨盯了桑萦一眼,推开陆临远跑远,陆临远朝着陈颐拱手抱拳,紧跟着追了去。   “殿下,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我们还是去淮山顶正堂坐下说罢。”眼见儿子和宋菱一同离去,陆冲面不改色,对着陈颐邀道。   “也好,桑萦姑娘,请吧。”陈颐缓声道。   “殿下和陆掌门、宋掌门先过去吧,我去追追宋姑娘,这山林间,总是不大安全的。”   桑萦好奇宋菱的反应,她觉着陆临远和宋菱也许知道些什么。   她有意透露自己要去找那一看就不大对劲的宋菱,说话时不错眼地打量陈颐的神色。   陈颐仍是那副温润风雅模样。   “姑娘真是周全细致,那晏清和陆掌门同去,我们便在淮山顶等你们了。姑娘可要注意安全。” 第十一章 桑萦姑娘,一起过来看看?……   宋菱一身红裙,光天化日之下极为显眼。   几乎是毫不费力,桑萦便寻到她和陆临远。   离着稍远,桑萦从山壁上飘身而过,落在二人身后。   有古树灌丛遮掩着,桑萦无声无息地站着,听二人在说什么。   “……菱儿,别任性了,赶紧随我回去,久了容易惹人怀疑。”   “我不要!师兄,我看见他们就害怕!如果不是……”   “菱儿!”   宋菱的话被陆临远截断,桑萦暗道可惜。   她听不出宋菱口中的“他们”说得是谁,只直觉这话里话外和淮山派被灭门一事有些关联。   “小师弟才四岁,死不瞑目的情状,我想到就害怕,师兄,他周岁时你还抱过他,心里真的不觉着过意不去吗?”   “够了,菱儿,随我回去,这些话你给我记住了,不管谁问你什么都一个字不要提。”   陆临远的语气很差,离着老远都能听出他的不耐。   见二人走远,桑萦从树后走出,眼尖地看到地上一块碧色玉珏,她捡起收好,慢悠悠往回走。   想必淮山派这事,多半是打着魔教的幌子,实则不过是祸起萧墙。   但不知,陈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淮山派正堂内,陈列的尸身已经收进棺椁,三十七人,整整齐齐。   桑萦进正堂时,陆冲正与陈颐说着什么,高谈阔论,好不潇洒。   “……陆掌门实在是讲义气。”   陈颐笑意淡淡,随口附和道,陆冲闻言不知想到什么,面上谄媚的笑顿时一僵。   瞧见桑萦进来,陈颐不再与陆冲闲谈,他面向桑萦。   “桑萦姑娘回来了?方才见陆少侠和宋姑娘先行回来,这才知姑娘和他二人错开了,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谢殿下关心,宋菱姑娘没事了吗?”桑萦问道。   “她就是累着了,在偏院休息会儿便没事了。”一旁的陆临远答道。   “那便好。”桑萦笑道。   她坐在红木扶椅上,端起茶杯润了润口,朝着陆冲问道:“淮山派的后事由前辈来操办吗?”   “贤弟全家遭此横祸,连点血脉都没留下,我这当哥哥的,若是再袖手旁观,那还配叫人吗!”陆冲忿忿道。   “可是若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葬了,淮山派的亡魂可能安息吗?”桑萦反问。   这话一出,室内便静下来,陆冲手一顿,掌中茶盏轻晃,有茶汤溅出洒在手背,顺着手腕浸湿衣袖。   他强撑着笑意,朝桑萦看过来。   “姑娘,你这话是何意?”   “我只是看外面那三十余具尸首,皆是一个死法,觉着有些奇怪。”桑萦如同听不出陆冲语气中的警告,笑着说道。   “魔教肆虐,做下这些非人行径,有什么奇怪的。”陆冲冷哼。   “确实是没人性,连孩子都不放过。”桑萦一瞬不落地看着陆冲,余光中留意着一旁陈颐的神态。   其实淮山派这档子事跟她八竿子挨不上,她本是冲着魔教来的,可眼下看来,这事跟魔教关系应该不大,她再如何追问查探也没什么必要,平白无故得罪人。   可今日她一一看过淮山派众人的遗容,那稚童的骇人死状郁结在她心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闷着,上不来气。   一旁陈颐把玩着手中的紫檀珠串,冷不丁问了句:“桑萦姑娘,淮山派众人死因有什么奇怪之处?”   桑萦闻言朝他看过去,他指节修长,骨节分明,紫檀珠子漆黑莹润,更衬他白皙指关。   她收了视线,“我只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毒能呈现这般惨烈的死状。”   “先前殿下提及,我等才知,姑娘竟是师出天归剑宗,倒是我等失礼了,不过老夫年岁阅历都长姑娘许多,也当得起姑娘一句前辈了。姑娘虽是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可毕竟资历尚浅,这江湖中没见过不知道的秘事可太多了,这有何稀奇的,便如姑娘之前使的剑术,在老夫眼里也极为神奇,但不知是什么来路,难道回头老夫也能说姑娘招数奇诡,不似正道中人?”陆冲扯着几抹笑,有意刻薄着说道。   “陆掌门倒是眼光老辣,见多识广,但不知陆掌门知不知晓淮山派众人那毒的来历?”桑萦笑着诘问。   陆冲一时语窒,嘴唇微动,半天说不出下句。   陈颐一言不发,起身朝外走去。   “既是如此,便也不必争论,这便开棺椁弄个清楚,想必淮山派众人也不愿不明不白地长眠地下。”   院中棺椁复启,不多时,三十七人的尸身陈列于平整的地面。   桑萦坐在一旁石阶上,望着下方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心思游离。   她不该多管闲事。   下山前徐怀义百般叮嘱她,让她事事以自己为先,旁人的事权当不知情。   可往日师父言传身教,如今眼见无辜孩童受难,实在是意难平。   桑萦神思不属,眼神飘离,倏地余光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猛地回神,再看时却什么都没寻见。   方才看向的方向,只有宋菱一人。   她从偏厅出来,走到陆临远身畔,二人说了几句话,便站在陆冲身后,看着陈颐的亲兵将那些厚重的棺材抬到院外。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呢?   桑萦起身站起,循着院中,一处处望过去。   宋菱从陆临远身边离开,去寻她父亲,陆临远独身一人站在一旁,蓦地,他转向桑萦的方向,目光沉沉和她对视,腰间的翠色玉珏闪着微光。   玉珏?   桑萦望向陆临远腰间,她怀中有一块,跟他腰间挂着的一模一样。   不待她再看,陆临远已朝着宋菱走去。   “桑萦姑娘,一起过来看看?”陈颐让属下都退到院外。   “殿下,桑萦姑娘,我师弟这伤,我当日来见时便觉着很是骇人,这段时日也翻了翻医典,确是魔教的卿心不假,只是这卿心失传已久,魔教肆虐之时,桑萦姑娘相比还未出生,没见过也正常。”   桑萦走到那四五岁大的孩子旁边,蹲下身,半晌,她转头对着宋菱说道,“宋菱姑娘,你认得这孩子?”   “不知道!”宋菱态度极为反感,张口便否认道。   她似是还想再说几句,对上桑萦微显冷嘲的眸光,生生住了嘴。   “当真不认得?”桑萦盯着她,再度追问。   “你烦不烦,淮山派掌门是我爹的结义兄弟,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但认识又能怎样,好几年没联系,好不容易这破地方一趟,来了就……就死了,我都觉着晦气。”   她一连串说下来,说得院中诸人神色各异,她犹未察觉,喘匀了气,她仍带着薄怒。   “我们五岳剑派自己的事,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们天归剑宗的人都这么喜欢行侠仗义?也不怕再被人教训了,连家都回不去。”   “菱儿……”陆临远正待说什么,便见宋菱身前老者蓦地回身,反手便是一巴掌,打得宋菱措手不及,失神半晌,脸上顿时便肿胀起来。   她提及师门,又侮辱了师父,桑萦冷沉下脸,见宋菱从被打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才开口说道:   “你这淮山派的师弟口中被塞了张字条,但不知诸位可发现了?”   桑萦从那小孩口中捻出张不大的字条来,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宋。   风吹过庭中云松,众人神情各异。   陈颐笑笑,“宋掌门可要解释解释?”   宋菱满脸不可置信,片刻后转头去看陆临远。   陆临远神情复杂,看了父亲陆冲一眼,避开她的目光。   刚逞父权教育过女儿的寿山派宋掌门宋成文浑身僵着,面上又是震怒,又带了些许狠劲儿。   他盯着陆冲,陆冲坦然与他对视,宋成文面上既有失意又有恼怒。   “陆兄,好手段。” 第十二章 姑娘扮做我的人,我带你进去……   院中气氛冷凝,桑萦心里对这张字条颇有怀疑。   她先前在屋中第一次见这孩童的尸身时并未发现,只是那时她也并没有仔细检查这具幼小尸身的口鼻。   不过眼下,也容不得她细细追究。   宋成文在这字条出现的一瞬间,便认定是陆冲的手笔。   他阴沉沉地盯着陆冲,“陆兄,淮山派这桩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心里一清二楚,自家兄弟,没必要做这种下作的事吧?”   “三弟这说得什么话,淮山派遭难,一家三十余口,无一幸免,连我那五岁的侄儿都没能幸免,如此惨剧,我痛心都来不及,怎还说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的话,我可不清楚,三弟,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就此说出来,正好太子殿下在此,定能主持公道。”陆冲神色坦然,说话间还不忘对陈颐抱拳示意。   宋成文冷笑出声,“陆兄好盘算,但不知你这一番投名状,太子殿下是接是不接?”   听他提到陈颐,桑萦顺势去看。LJ   陈颐面上挂着浅淡笑意,“宋掌门此言差矣,父皇与我从不干涉江湖事,这投名状之说法从何谈起啊?”   “陆兄,太子殿下压根瞧不上我们,如此看来,二哥这一家三十多号人是白死了,可惜了。”   宋成文话里话外,竟是意指淮山派之劫难与陈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兄,我称你这声大哥能有十余年了,当日助纣为虐,害了二哥一家,今日想必是报应,桑萦姑娘,久闻天归剑宗承天命,匡正道,不能可能为我二哥主持公道?”   剑宗的宗门大义确是承袭天命,匡扶正道,百年来皆是如此,便是皇室也从未有过异议,听云峰的正殿中,当今天子亲书的“天命”二字金匾高悬。   于桑萦而言,天命二字更是意义非凡。   只是眼下,她并没有正面回应宋成文的问话。   “宋掌门还请直言。”   “诸位可知,为何五岳剑派独独淮山派遭此横祸?”宋成文也不管究竟有没有人回应他,自顾自说着,“是因为陆兄想投靠皇室,盼未来能享百年荣华,可五岳剑,只要有淮山派一人,便绝不会被朝廷所接受!”   “当初二哥亲手杀了齐王,只要有他在一日,五岳剑派便永远都是逆贼。”   宋成文一连串说下来,陆冲面色彻底阴寒下来,他一言不发,趁着宋成文一句话说罢,正觉快意的时候,一剑刺过去,宋成文闪避不及,堪堪避开要害,他腹腔被扎了个血洞,宋菱反应过来惊声尖叫,扑过来扶着他。   “江成,都带走吧,回去好好审问清楚。”陈颐低声吩咐身边亲随,转向桑萦的方向,“姑娘,此地不便说话,不妨与我一同下山?”   淮山派只那一条栈道下山,桑萦点头,正要跟上,一旁的陆临远说道:“殿下,我能与桑萦姑娘说两句话吗?”   陈颐微颔首,转身出了院子,桑萦看着陆临远,等着他开口。   “姑娘,我知道方才你听见我和菱儿的对话,我本是想为衡山剑派留条后路,可惜,眼下说什么都晚了,那块玉珏便送给姑娘留个纪念,权当是今日之事的了结,只是这玉不详,希望姑娘也莫要嫌弃。”   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么番话,便出了院子,被在门口等了半天的陈颐的人带走。   看着陆临远束手随着陈颐的人下去,桑萦便觉着颇为奇怪,先前的陆冲,也是这般,束手任由陈颐的人处置。   这些人本就是亡命之徒,又有武艺在身,怎会如此乖觉?   “桑萦姑娘,可好了?”不待她细想,陈颐声音传进来,她提步走出去,随着陈颐一同往山下走。   “殿下,陆冲等人……您如何处置?”桑萦打量陈颐的神情,试探问道。   “朝廷机要,桑萦姑娘慎言。”陈颐身边江成出言道。   “这算什么机要,桑萦姑娘见笑了,”待江成话意一落,陈颐微笑着说道,“这几人本就是朝廷的逃犯,待送到州府,押解进京,去原籍调案卷后,将淮山派这案子审理清楚后,再行定罪论处。   “届时审理,若是桑萦姑娘有兴趣,不妨去京城看看结果。”   “殿下治下严明,定能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下山栈道旁郁郁葱葱的小树摇摇晃晃,桑萦笑着应他的话。   “桑萦姑娘可是要去浣溪山庄?”陈颐笑问。   “师父毕竟去过浣溪山庄,我总要去看看才放心。”   “姑娘想以什么身份去拜访浣溪山庄?”   “递上名帖正常拜访啊。”   桑萦不懂为何陈颐这般问她,她回答后,便皱眉细细思索,想了半晌,也想出浣溪山庄以往与天归剑宗的交集。   除了眼下,和师父失踪的消息卷到一起,以往应是没什么龃龉的。   “姑娘若是自报家门,说是天归剑宗的人,寻常时候或许还能进了山门,眼下是绝无可能进去的。”   陈颐说得笃定,桑萦忍不住问道:“这是何故?”   她真是没听过这个说法。   “下月月初便是浣溪山庄老庄主的寿辰,山庄遍邀天下英豪同庆,我奉父皇懿旨前去庆贺,不知姑娘可收到相关的消息?”陈颐虽是问着,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是笃定桑萦不知道。   桑萦确是不知道,进淮山派之前,她刚刚收了师门传信,信中只字未提此事。   “可若只是寿宴,便是我非请自来,也应当能让我进山庄的。”   “旁人或许可以,若是天归剑宗,恐怕是不大行。”陈颐看着桑萦,笑着解释道,“老庄主与剑宗的上一任掌门有血仇,时隔多年,小辈倒是正常相交了,可毕竟是老庄主的诞辰,没人会在这时候触霉头的。”   桑萦将信将疑。   她从未听说过这事,且她下山时说明要来浣溪山庄,徐怀义也什么都没说。   上一任掌门,那便是师父和徐怀义的师父,是桑萦的师爷,她不知道正常,可徐怀义难道也不清楚?   不过若当真是这般隐秘的仇,陈颐又是如何知晓的?   陈颐似是知她所想,瞥她一眼,“姑娘不信?那姑娘不妨去硬着试试。”   “殿下既是说了,我自然信。”桑萦顺着他说道。   便是有几分怀疑,待到浣溪山庄后,再去问问便是。   “姑娘,没有拜帖,也没有请帖,硬闯虽不是不行,可只怕便是进了山庄,也难达成姑娘的目的。”   话说到这,桑萦听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   “殿下想说什么?”她径直问他。   “姑娘扮做我的人,我带你进去如何?”他瞧着桑萦问道。   他眉目舒展,声音温和又清朗,桃花眼似含情又似撩拨。   桑萦微微失神。   她敛了心神,明知他说得是扮成他身边的随侍,可听他说什么他的人,仍是心里一跳。   “殿下有何要求?”她缓了缓,轻声问道。   “没有要求,扮做我身边的侍女,本就委屈了姑娘,怎能还借机提要求?”他半开玩笑道。   “殿下帮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帮我。”   “为何不能?”陈颐反问她。   桑萦被他问得哑口,可这世间大多事都是有来有往,无缘无故的好意,最后多半都是圈套。   “林惊风前辈是我仰慕许久的,姑娘既是他的弟子,又帮我在先,难道这点小事我还要求姑娘报答不成?”陈颐失笑。   被他这一说,桑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计较,她思索片刻。   “那便有劳殿下了,只不过……”   桑萦朝着陈颐身后泱泱的随从和侍女,有些犹疑地说道:“只是我不擅音律,恐怕到时奏不出那般婉转的曲子。”   陈颐看着她,眸光灼灼。   “无妨。” 第十三章 她近似贴在陈颐胸前,陈颐低……   天归剑宗不讲究武林同贺宴请一类的事,桑萦在剑宗长大,印象中便没有过什么掌门寿诞,八方来贺的时候。   不像浣溪山庄,财大气粗的阔气架势,连周边这百里之内,所有州府镇店的生意都跟着一道水涨船高。   浣溪山庄在淮山以东,庄主陆庭深素来有仗义疏阔之名。   丰年有贺,灾年有慰,附近的十里八村,多年皆仰仗着浣溪山庄维持生计。   既是大户,是富户,且在民间名声本就极好,又因庄主其人在武林中素有侠名,这浣溪山庄阖庄上下,算上家丁侍女,也不过百余人,却有着不输武林中许多门派的声势。   桑萦和陈颐那浩荡的一行人一同来到浣溪镇,寻了间客栈住下。   浣溪镇本叫赵家镇,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临海小镇,只不过这十来年,浣溪山庄时有宴飨,且经年累月的散财,来山庄的人不计其数。这赵家镇是离浣溪山庄最近的村镇,也是进庄的必经之路,久而久之,这地方便被叫成了浣溪镇。   这次是庄主陆庭深年逾百岁的父亲做寿宴,既是整寿,又是喜龄,这排场便是一贯铺张的陈颐也比不得。   桑萦坐在客栈二层的窗边雅座,与隐于升腾雾气中的山庄隔海相望,她一边喝茶,一边观察临街来往的人潮。   “桑萦姑娘,后日才能上船去拜庄,眼下无事,可要出去转转?”陈颐从客房出来,走到桑萦近前,摇着折扇问道。   “后日才能拜庄?”桑萦皱眉问道。   这么多人都在这等着,一等便是几日,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   “请帖和名帖今日递到港口,明日方能送回,待送回的第二日,方能入庄。”陈颐微笑着解释道。   “送到港口?”桑萦听着新奇。   “呦,二位客官是头回来浣溪山庄吧?这一年到头啊,来往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们赵爷在港口专门给送拜帖,一天跑十几个来回都闲不下来,这要是没点规矩,那山庄不得乱了套了。”一旁过来续茶水的伙计笑着插嘴道。   伙计口中的赵爷应是专门负责送拜帖的,这整个小镇都靠着浣溪山庄维持生计,镇上凡是这种能跟山庄搭上话的人,只怕平日里都是横行无忌惯了的,百姓也都习惯了。   陈颐入乡随俗,顺着话茬对着伙计说道:“这位赵爷是山庄的什么人?”   “赵爷那也算是半个山庄的人了,”伙计四下看了看,周边其实也没什么人,伙计压低了声音,小声介绍,“赵爷的娘那是奶过山庄少庄主的,赵爷人家就是生在山庄里的,跟庄子里的贵人们关系可紧着呢!”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是大有来路。”陈颐笑着应答。   “可不,呦,客官,小的不能跟您在这闲聊了,待会掌柜的又要骂我多嘴,茶给您续了,您用着,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小的先下去了。”   伙计见掌柜从楼梯处慢悠悠走上来,立马端起滚烫的热水壶,手脚利落得退下了。   茶水呈的是成色一般的草茶,茶汤中漂着碎的茶叶渣子,陈颐晃了晃,便放在一旁。   “桑萦姑娘,待会我们去镇上逛逛,买些拜庄的贺礼,回来之后我让人给你拿几套侍女的衣衫,只是这两日还要辛苦姑娘学一下宫中规矩。”   “应该的,不过……楼下客房应是登记我的名字了,这恐怕瞒不过浣溪山庄的人。”   来的路上也不曾想这镇子和山庄关系如此亲近,到了客栈之后,陈颐的人已经将这边都登记好了。   “这倒是无妨,我嘱咐过江成,既是来做戏的,自是要做全套。走吧,出去逛逛。”   陈颐兴致盎然,桑萦跟在他身后一同下了楼。   出了客栈,迎面便是温湿的海风。   桑萦久居西南,此生还从未见过海,不由得频频顾望。   这浣溪镇的街市极有雅趣,木修围栏临海,脚下是青阶石板,单侧是商铺,另一侧便是无际的天海,每日午后未时过后才会开街,这会来的倒是早了些。   陈颐近身的护卫只江成一人,后面跟了两个随从,其他的人尽在客栈留守。   “殿下要买些什么?”桑萦问。   前来贺寿,到人家家门口现买贺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大真诚。   “姑娘请唤我家主人公子。”一旁的江成面无表情,陈颐还未说话,他便出言纠正桑萦的称呼。   “无妨,他们紧张太过,姑娘见谅。不过出门在外,唤殿下确是惹眼。”陈颐淡笑解释了下,倒也没责备江成,他继续说道,“买些时鲜,贺礼是宫里一早便备好的,眼下买的这些小玩意儿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凑份心意,以示隆重。”   人情世故桑萦自问也不算通达老练,便不再多言,跟着陈颐看他让手下的人跑前跑后,逛了约一个多时辰,这会街市的铺子全开了,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   再往前便是女客最喜欢的脂粉香氛铺子,桑萦一见这些,便想到同门的师姐琴歌,顿时便有些无味。   眼见陈颐还要继续往前,想着他兴许要留着送人或是旁的用处,桑萦便也没多说,跟着一同进了间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桑萦正打量铺中的姑娘们,心中暗忖这些体貌和衣着皆有差异的姑娘都是打哪来的,便听陈颐缓声对她道:   “桑萦姑娘挑些喜欢的,让江成他们给你一并带回去。”   他话音不轻不重,在场的人却都能听得清。   这铺子虽不算如何华贵,但这整条街市做得却都不是便宜买卖,这间店面里的一盒水粉,比起京城里专供那些夫人小姐的铺子,还要高出许多。   何况这个时候来浣溪镇的,皆是为贺寿而来,断不会在此长久落脚。是以这会,店内人头攒动,却都是些看客,买东西的没多少。   陈颐这话一出,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便成了店中眼风视线的焦点。   桑萦不喜这些无礼的打量目光,她靠近陈颐,“殿……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确实不用,便不要破费了。”   这一路走来,她虽是不知他确切花了多少,可眼见江成换出去的银票一张又一张,断不会是小数目。   陈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掠过店中诸人,他微一笑,“我还没心疼,你怎还替我省上钱了?挑吧。”   他这话说得颇为暧昧,这般为博美人一笑豪掷千金的事,向来是听得多,见得少,一时之间,这铺子中连那天命之年的掌柜老头也朝着桑萦看过来。   桑萦回头去看陈颐,见他含着笑意,眉眼温柔,正对那掌柜老者含笑致意。   她顺着陈颐目光,也看向店门口不起眼的掌柜,见他年过半百,腰身笔直,鬓无华发,神情半分老态不显,便知这人绝非普通掌柜。   再看陈颐,他还是那副温柔耐心的模样,含情地注视她,桑萦头皮一阵发麻,避开他的眼风,转向柜面上的脂粉盒子,当真开始一件件挑看起来。   长这么大,连师父都没这般看过她,这般神态做派便是那所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看来她是无福消受了。   桑萦一边随手打开一盒大红色的胭脂膏子,一边余光中打量着店中旁人的神色。   扑鼻的香气直直钻进鼻腔,她合上盖子放回原处。   她心里实在是有些费解。   在她眼中,方才陈颐那做派实在是做作又浮夸,还不如他平时那副讲究挑剔样子,可店中旁的姑娘这会都一脸艳羡望过来,这实是令她有些想不通。   桑萦心不在焉,陈颐自是看出来了。   他一笑,走到桑萦身后,伸手绕至她身前,将她手中那盒酡红胭脂放下。   “这颜色太艳,于姑娘而言并不适用,试试这个。”   她接过陈颐递来得盒子,随手打开看了一眼。   桑萦对这些玩意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她拿在手上,背对着门口,侧身转向身后的陈颐,小声对他说道:   “公子,快些走吧,我瞧这些都差不多,根本挑不出来什么。”   她近似贴在陈颐胸前,陈颐低头便能瞧见她头顶的发旋,他低笑了声。   “好,那你去外面等我罢。”   他低沉的声音听得桑萦心中一悸,茫然抬头,便撞见他带着淡淡笑意的眼。   桑萦这才意识到两人过近的距离,她后退了步,转身出了铺子。   她往前走了走,离开那间铺子的视野,靠在街市对侧的海边围栏上。   潮湿海风迎面吹拂,连发梢都泛起湿气。   鸥鸟从空中飞掠,留下几声惬意鸣唤。   半晌,桑萦才退了面上的热意。   “差不多了,我们回去。走吧,桑萦姑娘?”   陈颐从后面走过来,跟她说了些什么,桑萦也没大听清,只听要回去了,她回身走到陈颐身边。   桑萦站在陈颐斜后方一个身位的位置,不远不近地跟着走,无论陈颐说什么她只简短地应和敷衍。   陈颐只当她累了,回了客栈,将她送到房间门口,唤住她。   “桑萦姑娘,晚饭后记得留些时间来,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呢。” 第十四章 陈颐声音轻缓,似是哄诱。……   客栈的陈设极具雅意。   桑萦回到自己房中,走到桌边坐下,茶壶中的清茶是温热的,应是时时有人来续的。   她喝了几口茶水,心头稍稍平复。   方才在那胭脂铺子里,她几乎半个身子都挨在陈颐怀中。   这辈子还没和什么人这般亲近过。   现下满脑子都是方才陈颐那双含笑专注的眼。   回来的路上,她都没再敢去看陈颐。   其实桑萦并非不懂,这男女之间那点事,除了宫中去了势的人以外,人人都会经历,没甚稀奇的,便是那些宫里侍候的人,不也有跟宫女甚至宫妃弄到一处的?   只是她心里清楚,看得明白,却仍没法避免自己不被影响到。   眼下在她眼里,陈颐和那勾人的狐仙也没甚区别了。   桑萦胡乱想着,心神渐渐平静。   她从怀中拿出块玉珏,端详许久。   这玉珏是当日陆临远故意落在林间引她注意的,瞧着应是一对,当日在陆临远腰间见过,眼下这块,多半是宋菱的。   他将宋菱的玉珏拿给自己,还留话说这东西不详,怎么想都觉着这是话里有话。   来浣溪山庄的路上,得了空,桑萦便研究这玉珏是否有什么玄机,确是有了些收获。   这块玉珏细看是中空的,里面应是有东西的,但这块玉从外面看混若天成,除非破开,否则便打不开,是以如今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   桑萦心里猜着这东西应是与淮山派那三十多口人的死因有关,只是不清楚陆临远将这个交给她究竟意欲何为。   “桑萦姑娘,晚膳已是备好了。”门外传来轻响,轻柔的女子声音隔着门板仍是听得分明。   是陈颐的人。   桑萦将那玉珏收好,起身开门。   门边候着一位紫衫小婢,低眉颔首地等在一旁,一眼都不乱瞧。   “姑娘如何称呼?”一边下楼,桑萦一边问道。   “奴婢蔓萝。”小婢女毕恭毕敬地答道。   “蔓萝姑娘是宫中长大的?”桑萦笑着问。   这小丫头行止都一板一眼,年岁不大,但极守规矩,八成是自幼便受宫中女使□□的。   但无论桑萦再如何问,蔓萝都只是笑,不再出言答她的话。   走到一楼的厢房门口,蔓萝将帘幔掀起,桑萦朝她笑笑,提步走进。   四足方桌,一边一把漆木椅,桌上饭菜皆已备好,陈颐坐在正位,眉目一派温柔之色。   “不知桑萦姑娘喜欢吃些什么,便只叫了些这客栈中的特色菜品,便只当尝个新鲜罢。”   待桑萦坐好,陈颐执酒盏替她满了一杯,对她说道。   “殿下费心了。”桑萦并未注意他手中动作,只与他客套着。   她端起小盏轻嗅,只觉果香四溢,放下之后,仍似能闻见那股清甜气味。   “这是此地独有的山桃和梨子特制酿成的,姑娘不妨试试。”陈颐笑道。   见陈颐说罢,便自斟自酌,很是怡情的模样,桑萦便也小口喝起来。   “如何?”陈颐看着她饮尽,为她满上第二杯,随意问她。   “好喝。”她眸中清澈,真心实意道。   “喜欢便好。”陈颐眸光定定,低声说。   这一餐罢,饭菜虽也是花了心思的,可桑萦却贪了杯,一餐下来,光是那甜酿便喝了一多半。   每每她杯中饮尽,陈颐便为她满上。   他动作轻缓,修长手指似清润的白玉,执起那酒盏时还要朝她笑着望过来一眼。   便是桑萦喝到后来,稍觉微醺,明白过来这是果酒不是甜汤,仍是一杯一杯地将他满上的酒尽数饮尽。   果真是美人误事。   回了自己房间的桑萦,躺在雕花软榻之上,心中不由感叹道。   若非她凭内息护住心脉,这会只怕是不省人事了。   这果酒半点酒味不见,这酒劲儿可是不小。   “桑萦姑娘,方便说话吗?”   是陈颐的声音。   桑萦半点不意外,她起身去开门。   门刚刚打开,便对上陈颐那双似有情似无情的眼。   见到她出来,陈颐微微一笑。   “想着晚上你喝了不少酒,若是这样睡了,明日只怕要不舒服,便给你送些醒酒茶来,可否让我进去坐坐?”   桑萦侧过身子让开门,陈颐走进房间,他身后的江成看了眼桑萦腰间的长剑,正待开口,陈颐瞥他一眼,他生生顿住,不再多言,站在门外守着。   一同来的还有方才见过的蔓萝,她持着银托,上面呈着一壶泛着热气的茶水,她走进将茶壶摆好,收了托盘也退至门外。   桑萦单手支着头,一副强撑的微醺醉态。   陈颐眸光深深,在她面上打量片刻,为她倒满一杯解酒的茶汤,推至桑萦面前。   “姑娘醉了?”他悠悠问道。   桑萦不答他,端起茶汤抿了抿,感觉这所谓解酒的茶,和她下午回来时喝的茶水好像是一个味道的。   她放下精巧茶碗,瞧着陈颐默不作声。   “可好些了?”见她连茶水也饮尽,陈颐为她满上,轻声问着。   “头好晕。”她小声抱怨着。   陈颐眸光渐沉,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瞧着她。   片刻后,他微探身凑近桑萦,二人离得近极,鼻尖几乎要碰到一处,就着这样咫尺的距离,陈颐盯着桑萦那双无辜的眼。   冷不丁地,桑萦抬手遮住陈颐的眼,将他推后了些。   他连面上的皮肤都是凉的,冷的。   这人简直像块冰坨,半点常人的体温都没有。   “你远一些。”她小声嗫嚅。   “近些又如何?”陈颐趁势退开,声音轻缓,似是哄诱。   “近了,挡光。”桑萦移开眼,慢慢说道。   天色已晚,窗棂外的月色洒进房中,只一根红烛摇摇曳曳,他站着的位置确是挡光。   就着昏昏暮色,看着那漆木靠椅中带着些许醉意的小姑娘,陈颐坐回到她对面。   桑萦其实灵台清明,根本谈不上醉。   只面上带着五分酒后的酡红,眸光中现了几分迟滞,瞧着是毫无防范的单纯模样。   早在去药王谷的路上,她便说过自己不喝酒,陈颐不会不知。   饶是如此,他仍为她拿来那半点酒味都喝不出的果酒,亲自一盏盏地为她斟满,眸中含情,眼中带笑。   如此煞费苦心,她若不喝,岂不是太煞风情。   且她也想看看,陈颐费这功夫,究竟是为了什么。   便如此时,她料定他会来寻自己,也知他别有所图,可她摸不准自己在他眼中究竟是醉了是没醉。   眼见陈颐只是看着她,打量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却什么都不说,若非是知他不会武,只怕便要将他当做居心不轨的淫徒宵小。   “姑娘去浣溪山庄,是为了寻师父的行踪?”蓦地,陈颐缓声问她。   “不然还做什么?蹭饭吗?”桑萦垂下眼睫,手指撵起腰间的剑穗流苏,低声应他。   “姑娘放心吧,你师父有天命剑护身,不会有性命危险的。”陈颐盯着她,不错眼地看着她面上神情。   “师父又不会天命剑,天命剑是剑宗至高武学,哪那么随意便能练成。”   她这话一出,室内便是静下来。   半晌,陈颐起身,“姑娘记得将这醒酒茶喝了,我将蔓萝留下,待会姑娘好些了,她会来教姑娘一些宫中规矩。”   他起身走到门边,不待桑萦应他,他回身朝着桑萦望过来。   “姑娘且记,从现在起,你便是从宫中出来,随我一同来贺寿的侍女,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要与我事先说明,如此,万一有差池,我方能替你应对。”   桑萦瞧着门边的他,玄色锦袍显得他凌厉又极有气势,带着上位者的凛然,他声音沉沉说道。   “好。”桑萦眨眨眼,应他。   “明日见。”陈颐似是笑着,推门出了房间。 第十五章 她反应了一瞬,才想起现在她……   白浪如山,海水震荡。   循着天水一色的尽头远眺,依稀能望见浣溪山庄的观景楼。   海船起帆,桑萦跟陈颐那一众侍女坐在同一间厢房。   她稍稍有些晕船,不大敢往船边的水面看,将窗边的帘帐挂起。   蔓萝坐在她旁边,小声和另一位同行的侍女说着话。   “这山庄的赵管事倒是个识趣的,没让我们公子平白再等一日。”   “那是自然,江大人亲自送去的帖子,听说赵管事还跟我们江大人套近乎呢!”   桑萦听得正起劲,一旁的蔓萝皱起眉,“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回头方姑姑又得罚你们。”   其中一个闲聊的姑娘被蔓萝这么一说,神情也不怎么好看,悻悻说道:“蔓萝妹妹真不愧是自小跟在公子身边的,连说话都比我们这些娘娘送来的人要有底气得多。”   旁边一直没作声的,听她越说越过分,竟还提到皇后娘娘,轻碰她一下以示警醒。   看来陈颐身边的婢女也是分了阵营的,彼此也有不睦。   桑萦扯了扯腰间的佩环,她身上穿的是跟蔓萝几人一样的衫裙,一走一动泠泠作响。   她靠在舱内,暗忖着方才两个侍女的闲聊。   那位赵管事多半便是之前客栈伙计口中说的赵爷。   听这话中之意,这位赵爷跟陈颐身边的近卫江成似是认识。   她心思纷乱,越近浣溪山庄,心头越是焦灼。   倘若师父当真在浣溪山庄被困,若她不能一击即中,将师父救出,那便要打草惊蛇,再想救人便难了。   只是凭她一人,对上整个浣溪山庄,实在是不大好办。   蓦地,外面传来阵阵嘈杂。   桑萦起身出了舱厢,船上除了陈颐这一行人,还有一些其他人,有几人许是耐不住,在甲板上起了口角。   “你算是哪条道上的,今日是你撞了我,若是不跪下磕头赔礼,老子便替你家祖宗好好教育教育你!”一壮汉喝道。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跑到爷爷面前吆五喝六的,莫说是你这种渣滓,便是皇帝老儿也甭想让爷爷我磕头下跪!”说话的人是个精瘦的小老头。   桑萦正看着,便见旁边陈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他眸光凉凉,瞧着争执不休的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蔓萝屈身行礼,还不忘拉拉桑萦的衣摆,“公子。”   桑萦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这会是他带来的侍女,也学着蔓萝的样子行了礼。   陈颐似是才瞧见她,见她将长发梳成双挂髻,柔嫩耳尖被耳坠子上的小夹挤压得几欲滴血,微一皱眉。   不待他说什么,那边倏地传来几声惊呼,那一壮一瘦的两人已是动起手来,在甲板上这一翻折腾,船身也隐隐开始摇晃。   桑萦看了一圈,没看见平时寸步不离的江成,便往陈颐身边走了几步,挡在他外侧靠海的一边,怕到时出现什么意外,来不及反应。   两个人交手的声势不小,可桑萦打眼瞧着,都只是半吊子的水平。   旁边有人劝解,还险些被波及。   正不知如何是好,从船舱中出来几名男子,腰上挂着浣溪山庄的浣花令,径直冲进二人战团,打断了两个人的战势,围观众人松了口气。   若是这船因此二人这一番激战而生了意外,在场的这些人怕是都跑不了。   见有浣溪山庄的人过来,围观者三三两两散开,冷不丁地耳边便接连响起“噗通”的入水声。   再回头看,哪还有方才那一壮一瘦二人的影子。   桑萦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冲入战局护卫打扮的人,分开二人的站位,几人抬一个,连犹豫都没有,径直抛进水中,便转身守在船板边。   水中那二人挣扎,呼救,船上同行之人看着那些浣溪山庄的护卫打手,只作不闻。   渐渐地,呼救之声没了。船边的人退回到一旁。一直在舱门附近站着的男子挥挥手,那些护卫尽数回了舱中。   围观者皆不愿为这素昧平生的二人与浣溪山庄发生争执,都是来贺寿,心中各有所图,也没人多说什么,一个两个渐渐回了各自的舱中。   待人尽数离去,另一侧船舱边站着的男子对着陈颐,遥遥躬身拱手施礼。   桑萦站在陈颐身后,看不清他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他也没甚动作,转身进了身后的船舱,江成从桑萦身后走过,跟着陈颐一同走了进去。   桑萦同蔓萝等人一同回了后面的舱房。   坐在通铺的床板上,桑萦想着方才那男子的一礼。   但不知那人是不是那个赵管事。   只是无论是谁,那二人虽是动手,却也罪不至死,浣溪山庄行事倒是霸道得很。   *   浣溪山庄被称为武林第一庄,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这岛上亭台楼阁林立,栽种不知多少名贵花草,山庄在山腰处,山麓边的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石料,透着玉色,上书着“浣溪”二字。   只这般远远看着,便能觉出那股子豪阔气势来。   脚踩到实处,桑萦自上船时便有的那股子晕眩感方才稍有缓解。   那先前打过照面的男子行至众人面前,“诸位,鄙人姓赵,是这里负责接引的管事,进庄之前,有些事提前说明,还请大家注意着些。”   “诸位皆是为贺寿而来,我家主人感念大家的美意,体谅诸位一路上奔波辛苦,稍后晚间为大家安排了接风宴,寿宴尚有一段时日,还有些朋友尚在途中未至,这段时日诸位安心在山庄住下,不过后山乃是禁地,倘若误闯,生死难料,我浣溪山庄概不负责。”   他说罢,肃着的脸微松,带着几分笑意,“请吧,诸位。”   这人话说完,便站在一旁。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桑萦总觉得这位赵管事眼神总往陈颐身上转。   山麓中走出几位婢女,引着众人往山庄里进。   桑萦到此时才瞧清楚,同舟过海而来的这些人,都是个什么模样。   旁的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但另有一伙人,一如陈颐这般阵仗,瞧不出来历。   陈颐悠悠往山上走,桑萦和蔓萝等人跟在江成的身后。   山庄正门大开,似是为各方势力都单独安排了接引的人。   给陈颐准备的是东园正位的一处四开院落,院中陈设透着庄重典雅。   跟在陈颐身后的江成低声道:“殿下,这浣溪山庄倒是有心了。”   蔓萝见桑萦看过来,小声解释道:“这里的园中建式同京中的园子风格差不多,这一路走来,旁的园子也都不大一样,应是特意准备过。”   倒确是周全。   她想去自己的住处,收拾下自己随身的东西,待晚些没人时,在这山中看看。   那赵管事特意言及的后山禁地,她也想去会会。   正同蔓萝往偏院去,便听陈颐略显冷沉的声音唤她的名。   “萦萦。”   还没人这样唤过桑萦。   她反应了一瞬,才想起现在她是陈颐身边的侍女,他是在唤自己。   桑萦循声望去,便见陈颐立于正院门口的青石阶上,见她看过来,陈颐一笑。   “待会送壶茶进来。” 第十六章 陈颐揉了揉她耳垂上被夹出的……   博山炉袅袅燃着。   陈颐坐在漆木长桌之前,手中持着书卷,一页页翻着。   茶台旁,桑萦以滚水浸润过紫砂茶碗,茶水是三沸之后蔓萝呈进来的。   紫砂壶中透出茶汤的淡香,桑萦托着小盘,将呈着茶汤的紫砂茶碗递到桌边。   陈颐持着书卷的姿势都没变,他眸光掠过她耳侧时稍顿,倒也什么都没说。   桑萦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看着茶盘中的紫砂碗,确是主人杯,是蔓萝说得他用惯的那只。   正有些不解,身后的蔓萝走近将茶碗置到陈颐手边,“殿下,请用茶。”   “好,你下去吧。”陈颐长指微屈,在桌上敲了下,对蔓萝说道。   蔓萝将茶盘拿回到茶台边,递给桑萦,转身出了房间。   “都瞧见了?”陈颐放下书卷,也没碰那茶水,看着桑萦问道。   他这般态度,仿佛她当真是他的使唤婢女一般,桑萦心头不快。   这哪里是要喝茶,这是专门敲打她来了。   “受教了。”她垂眸轻声说道。   陈颐一笑,指指桌案旁的官帽椅,“姑娘请坐,现下也没旁人,倒是不必这般拘束。”   桑萦没吭声,径直坐下。   这人就是这么没趣,前脚刚让你记教训长规矩,后脚便说不必这般拘束。   好话赖话倒是都被他说了。   “姑娘既是来了,想必是有一番打算,我将你带进来,能帮的也不会推脱。”   陈颐语气客气了许多,声线清冽又干净。   “你既是为你师父而来,那山庄中都有些什么人,都是什么性子,你总要去看看,晚上你与我同去赴宴,该有的礼数自是不能缺的。”   他长指端起茶碗,轻抿着茶汤,白皙脖颈间喉结滚动。   “确是有些委屈姑娘,若是姑娘心里实在介意,那便……”   “殿下言重了,本就是我自己的事。礼节规矩我会注意的。”桑萦郑重道。   她方才确是因陈颐的态度有些不豫,只觉着自己本就不是他的婢女,没必要如蔓萝对他那般毕恭毕敬。   可眼下在浣溪山庄,人多眼杂,不能让人瞧出什么端倪,自己也应该更为谨慎些才对。   “殿下,时辰到了。”门外传来江成的提醒。   “嗯。”陈颐应了声。   *   浩浩东海之上,云水青天相接,一弯浅月摇摇挂在海面。   观景台上,宴席排开,帘帐轻拂。   陈颐坐在宾席的最高位,身边便是主位的浣溪山庄庄主,陆庭深。   此前众人已是寒暄过,陆庭深站起来,中气十足地说道:“家父寿辰,辛苦诸位远道而来,承蒙各位看得起,陆某惶恐不已。特设酒宴,为大家接风洗尘,稍后天色将暗,美人美酒博诸位一笑,席间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笑着拱手回谢,寒暄客套,席间瞬时吵嚷起来。   桑萦垂手站在陈颐身后,借着近主位的视角,打量席间的其他人。   陆庭深笑眯眯地,挥手传人进来,不多时,酒菜摆上各席位面前的案几,从观景台外进来十几位衣着颇显暴露的女子。   她们一身轻薄纱裙,赤足纤腰,金丝缠臂,眉间点着朱砂,容貌俱是上佳。   一进这高阁亭台,便散开来,三三两两陪到在场的宾客身侧。   这些女子皆是山庄养来专门服侍人的,桑萦哪里见过这个,眼见其中两位最是貌美的朝着陈颐走过来,身姿曼妙,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倾慕,她心中轻舒了口气。   桑萦往其他桌的位置瞧了瞧,那些女子柔若无骨般攀在男人怀中,这个斟酒,那个布菜,面上尽是讨巧的娇笑。   这可真是周到,如此,便不用她来为陈颐做这些了,她们可比自己专业多了。   她稍往后退了些,离得太近,朝着陈颐走来的这两位美人,用的不知是什么香膏,实在是香得她头疼。   可还不待这两位娇柔美人走近,守在陈颐身侧的江成手中刀一横,将两位美人拦在阶下。   江成还什么都没说,美人盈盈泪光闪烁,其中一位大胆些的,一双美眸瞧着陈颐,“殿下……”   这二人果真是特意为陈颐准备的,江成岿然不动,陈颐朝着陆庭深说道:“陆庄主美意,晏清心领了,人便不必了。”   “是陆某思虑不周,殿下洁身自好,陆某钦佩。”陆庭深说罢,转向阶下那二人喝道,“还不退下?”   “你来。”陈颐瞥了桑萦一眼,说道。   “是。”桑萦连忙应声。   陆庭深顺着陈颐的话音,朝着桑萦看过来。   自这宴席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正眼看桑萦,这一看便是一愣。   他眸光渐沉,只盯着桑萦不做声。   桑萦恍若不觉,将酒盏满上,呈给陈颐,“殿下。”   “听闻说浣溪山庄这么多年,光是散财贴补这方圆百里的百姓,花出去的银两不知几何,最是慷慨不过。陆庄主仁人义士,实是令人心生敬佩,晏清先敬庄主一杯,代百姓们谢过庄主大义。”   陈颐端着酒盏,对着正一瞬不差盯着桑萦的陆庭深笑道。   陆庭深回神,将桌上酒盏举起,与陈颐碰杯而饮。   “殿下说得这话可真是折煞陆某了,都是些邻里相亲,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受难而置身事外吗?”   陆庭深放下酒盏,又朝着桑萦投去一眼,对着陈颐笑道:“怪不得殿下不喜我们山庄的姑娘,瞧瞧身边这小姑娘,如此灵秀,但不知小姑娘是哪里人士?”   “萦萦家是哪里的?”陈颐转头看过来,勾着笑意问桑萦。   桑萦不知这位陆庄主对自己是哪来的兴趣,此时在场宴间,无论哪一方势力,身边皆是有婢女随侍,有些急色的,手都不知伸到哪去了,但正位的陆庭深身侧,只有个为他斟酒的小丫头,离着老远,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反倒是方才她从陈颐身后走上前来,这陆庭深便盯着她往死了瞧,眸中似是还有杀意涌过,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桑萦依着当日蔓萝教的礼,对陆庭深施礼后,垂首说道:“奴婢是西南人士。”   “西南养人,难怪生得这般好。”陆庭深笑笑,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对陈颐说道,“我家原有个小妹,曾经也总往西南跑,还说那边山川秀美,以后要在那边定居呢,当时她也就和殿下身边这小姑娘差不多大。”   “我倒是觉着,还是庄主这浣溪山庄更令人心驰,隐在东海之上,便如书中说的蓬莱仙岛无异。”   陈颐说罢,长指轻点酒盏,桑萦跪坐于他身侧,将酒满上。   这个角度,陆庭深再想看她,却是也被陈颐挡了大半。   酒宴正酣,那轮新月已经悬于中天,清亮月色洒在水面,粼粼波光暗闪。   天色已经暗下,高台席间,灯火通明。   有人端着酒盏,起身来到陈颐桌前,带着几分醉意,自报家门便要敬酒。   陈颐任由他们说,时不时应和两声,一盏酒应对了所有来者。   冷不丁地,陈颐握上桑萦手腕,他掌心都是冷的,扣在桑萦脉门处。   这是要探她内息?   桑萦立时屏息,抬头去看他。   他眉眼恹恹,瞧着有些不耐,似是与这些人周旋地心烦了。   桑萦缩了缩手腕,陈颐松开她,“那些女子不大对劲,你看他们。”   他面朝着宴间旁人,声音轻又低,桑萦将将听清楚,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宴间进来的那些女子,一个两个都是美人,这会莺莺娇笑,依附在那些男人怀中。   她们身边的男人,面上发青,眼底见红,却浑然不觉,仍与怀中女子首颈交缠。   桑萦想到方才朝着陈颐过来的两位美人,隔着老远便能闻到她们身上甜腻的馨香。   她低头靠近陈颐,“她们身上的香应是不对劲。”   “这里的酒也不大对劲。”陈颐悠悠说道。   酒?   那酒他也喝了几盏的。   桑萦立时看他的面色。   这会通亮的灯火燃尽,高阁之上夜幕深深,仅有的光亮便是天边的皎洁月色、海面的粼粼波光和夜明珠映出的浅淡微亮。   陈颐的面色不青不红,是他一贯的苍白,映着这观景台上的夜色,他如腊月寒潭般的眸光凛而深,薄唇勾出几分笑意。   他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悠闲,瞧着半点不像有事的样子。   桑萦心头稍定,“我记得殿下好像体质特殊,百毒不侵?”   “我乱说的,萦萦信了?”陈颐低低笑道。   他唤着桑萦的名,简单叠字被他一说,硬是带出几分缱绻情意来。   这会主位的陆庭深不知何时离席的,只剩一张空桌,其余席间已有些靡靡之音,桑萦听得耳热,心里又十分反感。   冷不丁陈颐伸手过来,她一惊,下意识去避他,便听他声音低而柔和,“别动。”   他手朝着她脸颊的方向,桑萦不知他是醉了还是装醉,是中了下三滥的东西,还是借题发挥。   知陈颐不会武,桑萦只运起内力,并未贸然动手。   蓦地左边耳上一松,夹了一整日的耳坠子被他解下。   桑萦怔了怔,没料到他只是为了这个,“殿下要这个有何用?”   陈颐正帮她解右侧的耳坠,闻言睨她一眼,桃花眼中泛起笑意。   他将解下的耳坠一同放到桑萦手中,揉了揉她耳垂上被夹出的印子,声音低缓,“不疼?”   刚带时自是疼得。   桑萦怔忪地看着手里的耳坠,她没有耳洞,陈颐身边的侍女又都带着耳坠子,蔓萝便给她带了个这样的。   一上午都夹得耳朵生疼,走路时耳坠摇摇荡荡,耳垂便丝丝地泛着疼。   只是到这会,痛感已经麻了。   他的指尖凉凉的,被揉过的耳垂软肉似是还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触感。   桑萦心头怦怦地跳不停,脑海中全是方才他神情专注解那耳坠子的样子。   陈颐见她愣着,也不言语,好笑地由着她看。   片刻后,桑萦回过神来,连面颊都开始泛起热意。   此时这观景楼阁间,除了她们,便只剩那些纵情声色的人。   她不受这会的氛围,起身便要走,却被陈颐牵住腕。   他起身站到她身畔,“是晏清唐突姑娘了。”   “嗯。”桑萦轻应了声,没与他多说。   与他纠缠这些倒不如回去收拾收拾,换身行头,去四处探探路,熟悉熟悉这山庄布局。   她正欲径直离开,便听陈颐问道:   “夜间清净,姑娘可愿一同四处转转?” 第十七章 桑萦怔愣着,她没想到陈颐说……   夜色确是清净。   沿着观景台外的青石阶往下走,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巡庄子的护卫。   想是陆庭深吩咐过,连观景台下的石拱门外,也都没留人守着。   瞧瞧,多好的机会。   若非是这位太子殿下忽然来了兴致,她便可趁着这酒宴方歇的子夜,好好探探这天下第一庄。   桑萦心里叹息着,忍不住抬头瞄向陈颐。   如银月光洒在他面容上,瞧着是清冷谪仙,实则满腹盘算。   “瞧什么呢,这般专注?”他忽地偏头看过来,开口问她。   “什么……”她心不在焉,下意识回问了句,而后顿了顿,“我在看这四处有没有巡视的护卫。”   陈颐轻笑了下,极为随意地说道:   “哦,在看护卫。”   他的语气带着打趣和戏谑,桑萦被他这一句话生生哽住,不上不下地极是别扭。   “殿下有话还请直言。”她声音发闷,望向陈颐的眸光中有恼意一闪而过。   “这又是哪受来的气,听着还挺委屈。”   陈颐悠悠走着,侧着身子瞧着桑萦,低低地笑着问道。   他这语气似是哄那些不知事的孩童一般,桑萦抿唇不答他。   从观景台出来,便是山庄的后门,山上的清溪蜿蜒而下,陈颐便随着溪流在山庄中绕行。   桑萦知道今日多半自己是没机会再来夜探这庄子,眼下一草一木她都极为留心。   自北门进庄,顺着清澈溪水,竟能走遍这偌大山庄的每一处园子,连陆庭深的主园都囊括在内。   桑萦随着陈颐静静地走,在山庄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这溪水引进院中,应是人工挖出的水渠,而后才建造的这般显阔的园林。   “殿下,京中宫城之内用的水,是活水吗?”从山庄东门出来,桑萦轻声问陈颐道。   “不气了?”陈颐侧头问她。   桑萦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他说得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了。   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那么大的园子都走了两三圈了,他竟还来问。   真要为这个生气,怕是早都被气死了。   “没生气,宫中的井水是活水、还是护城河或是水渠的水?”桑萦追着问道。   陈颐一边往山间走,一边侧过头来,缓声说道:“那是我误会姑娘了。”   “宫中的水自是活水,是开凿的水渠引自西边而来。”陈颐笑着解释完,又补充道,“兴许源头正是西南玉山呢。”   桑萦摇头道:“不会,玉山下江河多是南流向,定不会往京城的方向去。”   她说罢,下意识去看陈颐,便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神情。   只一瞬,桑萦便反应过来,他定是知道这些的。   无聊。   桑萦不再与他多言,自顾自看着两边的矮灌木从。   “我回答了姑娘的问题,姑娘能不能也解了我的疑惑,免了我这几日心头的惦念?”   他语气是少有的正经,桑萦望向他,他眉眼间也是一派郑重。   “殿下请讲,若我知道,定会如实说与殿下。”桑萦认真说道。   “桑萦姑娘定是知道,”陈颐若有深意地看着桑萦,“我想知道,方才下山时,姑娘看什么看得那般专注?”   他方才的语气有多正经,眼下桑萦心头便有多后悔。   她竟会信他的胡诌,那般认真地承诺他说,自己一定会如实答他。   “我确是在找有没有巡守的侍卫。”她轻阖眼睑,低声道。   她说罢,抬头便上陈颐望过来的眸光,她坦然与他对视。   “嗯。”陈颐转过头去,轻轻应声,竟是带着几分失落。   从观景台中下山,又从山庄东边行至此地,陈颐时而与她交谈,时而静静地走,神色一直是闲适的。   像是游山玩水的闲散雅客。   眼下倒是整个人都冷下来了。   桑萦见他这般,又想想自己方才说的话,却也觉着没什么问题,便也不再理他。   她心念转得飞快,眼下这应是离后山不远了。   今日这一路走过来,竟是什么人都没遇到。   也不知是这位陆庄主有恃无恐,还是太过相信山庄里的醉人美酒和撩人美色。   桑萦盯着两边默默记着路,眉目流转间,瞥见陈颐还是方才那副冷淡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从他那神情中,桑萦竟品出几分落寞出来。   她自觉好笑,他是当朝太子,听说光是太子伴读便有三位,哪论来的落寞呢。   “站住,此处已是山庄禁地,你们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蓦地,从树林间闪出几人,领头的那人喝道。   他们手中长剑闪着寒光,桑萦上前一步,便欲站在陈颐身侧。   被陈颐用手一挡,顺势将她带至身后。   这还是头一遭,桑萦错愕地抬头看他。   他看也不看桑萦,从袖中拿出枚小玉牌,扔给那领头之人。   那人一见,将剑收了跪下,身后人也随着这人一同收了剑跪下。   “见过太子殿下。”   “嗯,起来吧。”   “殿下,此地是我浣溪山庄的禁地,您这是……”   “我喝了些酒,便随便走走,怎得,这竟是后山了?”陈颐接过那人递回来的玉牌,声音淡淡。   那人闻言松了口气,双手一抱拳,“后山猛禽不少,兄弟们日夜在这守着,时刻不敢放松,这会都是后半夜了,殿下还是回去早些歇息吧。”   他说罢,朝着后面的几人,一使眼色,其中两人走上前来,抱拳施礼,“殿下,这边请。”   下山倒是快了许多,不多一会便走到山庄东门。   那两名后山的护卫走到东门外,行礼后离开回了后山。   桑萦跟着陈颐往园中走。   她打量着陈颐,想着在宴席间他喝的那几杯酒,揣度着他那所谓的百毒不侵,究竟是真还是假。   那身份玉牌一直收在江成那,方才后山,遇见那些人时,桑萦都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然而陈颐几乎是同时,将她挡在身后,也没起什么冲突。   当真是那酒让他不舒服,才想走一走的?   “殿下今夜这般,是在帮我探路吗?”桑萦想到这,便问出来了。   他说要四处逛逛,便带着她在山庄里转了一个多时辰,明知后山禁地,还往后山走。   是知她定要自己去探探这庄子,怕自己给他惹了麻烦?   陈颐盯着她瞧,半晌后笑了笑,“不过是随便逛逛罢了。”   “随便逛逛,还要往后山去吗?”桑萦追问。   “桑萦姑娘问我这些,想听我回答什么呢?”陈颐转过身来,眸光灼灼,“是想听我说,我确实只想四处走走,还是想听我说,我怕姑娘自己孤身涉险,这才在这鬼地方走了将近一整夜?”   桑萦怔愣着,她没想到陈颐说出这番话。   她又不傻,自是听得出来这话的未尽之意。   “想听什么?”   陈颐这会也不冷淡了,也不落寞了,带着几分逼人的气势,他问她道。   “我问的本就不是你说的这些。”桑萦被他诘问地有些心烦。   “那姑娘是何意?”   “我就是想着,若你是想帮我探路,我便好好谢谢你,若不是,便算了……”桑萦低声道。   陈颐目光沉沉,半晌,他笑笑,“原来,竟又是我误会了。”   隔着月色,桑萦看他看得分明,他一如平日那副温和悠闲模样,仿佛方才咄咄逼人的不是他。   “我确是想带你熟悉熟悉这里,萦萦打算怎么好好谢谢我?” 第十八章 萦萦,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   静谧月夜正好,桑萦却无暇赏这良宵美景。   陈颐站在她身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答。   如何谢他?   桑萦想着,也开始为难起来。   本不过是句客套话,眼下她反倒是进退两难了。   “姑娘便先欠着吧。”陈颐一笑,很是体谅地说道,话了,又不大放心,“姑娘不会赖下吧?”   他这话说得似是她欠下了万两黄金不还一般。   不过与他在这里纠结这些唇舌之辞也实在是没劲。   “殿下放心便是。”   桑萦言罢,转身便要离开,这会四下无人,她也不再顾及那些礼数不礼数了。   “桑萦姑娘。”陈颐清润的声音唤她。   “殿下还有何事?”她语气中听不出心绪,平静地问道。   “无事,只是想告诉姑娘,夜深了,好好休息。”陈颐微笑着说道。   “……殿下也是。”桑萦微怔,轻声道。   “好。”   陈颐轻笑出声,低低应了句,人却没动。   他定定地瞧过来,淙淙月色映下,他的面容瞧着不大清晰。   桑萦走出他院子边门,回身看时仍见他负手朝着她这边的方向。   她视若不见,快步离开。   *   一连多日,浣溪山庄宾客不断,观景台上的高阁夜夜欢饮达旦。   这接风宴一场接一场,桑萦留了心,每每后半夜,都去西山景楼上走走。   晚间的夜风簌簌,桑萦轻车熟路从西山小径上山。   这阵子她也摸出了些规律,基本上这个时候,陆庭深皆是早已离席,只剩下些沉溺在美人美酒中的声色之徒。   这位陆庄主,摆下酒宴,精心设计,送上美人陪侍左右,自己倒是清净得紧,在场面不堪之前悄然离席。   看着宴席间的荒唐场面,桑萦越发觉着不对。   陈颐那日说起过,酒中有问题,她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是几乎这几日下来,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大多都是如现下这般结束。   这浣溪山庄只怕是打着寿宴的名头,实则别有用心。   她心中思绪重重,转身正欲下山,便见宴席间一位男子起身,揽着身前娇滴滴的美人往外走。   这男子看着有几分清醒。   桑萦眼见这二人进了西山的林间,她心念转了转,也跟了上去。   她避着脚下的枯木枝叶,半点动静都没出来,隔着越几米远,她隐约听见二人的低语。   入耳便是女子的娇啼,听了会,那女子声音越发软腻。   “这么香,用了些什么脂粉?”男人声音带着轻浮和戏谑。   “桂花……桂花制成的……香膏……”女子声音断断续续。   “桂花香膏啊,‘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嗯,你可堪配得?”   桑萦皱眉,她跟上来倒是也不是为了窥伺这些污秽事儿的,方才见那男子起身时神情自若,不似席间旁人那般失神,还以为他避入林中另有打算。   倒是听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回去只怕是要恶心小半宿。   正要悄悄退开,便再度听见那男子的声音。   “香膏里除了桂花,还有什么?”   “只……只有桂花。”   桑萦顿住脚,这香膏她第一次闻见心中便觉着腻得紧,没来由的头晕。   这男子话里有话,似是也发现了这香膏的异样。   “没旁的了?你若是不说实话,待会我便抹了你的脖子,把你扔进东海里去。”   那女子蓦地尖声哭喊,声音不复之前柔腻,桑萦侧身去看,昏暗夜色下,那男子将女子压在树前,手中的短匕在那女子眼前晃啊晃,隐隐泛着寒光。   “有、是有些能让您喜欢奴婢的东西。”她哭得惊恐又凄惨,光裸的手臂讨好地挂在男人的颈间。   “今日的酒菜也掺了东西?贵山庄的待客之道,王某领教了。”   桑萦正欲再听听,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林间,出了她在这看这出戏,似是还有旁人。   她退了几步,回身去打量周边的环境,生怕惊动了里面那一男一女,届时反而麻烦。   确是有人。   云纹青衫,鸦发玉容,蓬莱谪仙般的姿仪,融进此地的青山苍柏间。   正是陈颐。   身后便是红尘情扰,眼前的他倒是半点不沾。   桑萦怔神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在这?   他来了多久了?可都瞧见了?   对上陈颐似笑非笑的神情,桑萦渐渐开始脸热。   方才看时,本不觉着有何难为情,这会被他瞧得,反倒是有些羞耻。   她提步往下山的小径走,陈颐悠悠跟上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跟在他身边一同下山,可这人存在感实在是强了些。   “好看么?”陈颐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这一问,桑萦自方才见到他后,心头涌起的那点不好意思立时消散了个干净。   “……还不错。”她硬撑着说道。   陈颐笑得温文,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就不错了,给我讲讲?”   桑萦不言语了,跟他讨论这些东西,终归是有些难开口。   实则在剑宗石塔,岩壁上绘着的剑图都是赤身裸露的男子女子,她多少有些见怪不怪,且为了纵欲的欢好,瞧了也是味同嚼蜡,本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都瞧见什么了?”见她不言语,陈颐眸光掠过她泛着红晕的面色,沉沉问她。   “殿下何时来的?”桑萦不答反问道。   “香膏。”他言简意赅,“瞧见什么了?”   “殿下这般感兴趣,自己回去看便是。”桑萦不耐道。   “我不感兴趣,不过萦萦若是下回还想看,倒是可以叫上我一起去看。”   桑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侧身看他,见他一脸坦然,微笑着迎上她的眸光。   月色之下,他白皙的皮肤泛着冷光,像是玉瓷一般,无端让人觉着他遥远不可接近。   人模人样的,倒是不讲人话。   桑萦定了定神,不再与他说这这些有的没的,自顾自想着这几日的所见。   “殿下,宴会那日,您杯中的酒当真有问题吗?”   若是那些美人用的香膏能使人迷失神志,何必还要另在酒菜中动手脚?   是为了避免有人不好美色,确保万无一失?   “酒菜都掺了助兴的东西。”陈颐声音微冷。   闻言,桑萦细眉拢起,方才在那林中,她听得分明,那女子说,她的香膏是让男子喜欢她的东西,若酒菜里也有这类的下作东西,那浣溪山庄这百般设计,图什么呢?   就为了来山庄的男子都跟那些女子欢好?   她想了想,“那殿下如今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陈颐勾着几抹笑意,“这药效也还不至于这般凶猛。”   桑萦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什么?”   “那药劲不过那一会,且对我没什么影响。”陈颐解释道。   “我是说,除了这个,酒菜您吃了之后,便没什么中毒或者不适之类的反应?”   “没有。”陈颐并未细说,但回答得干脆。   “那便奇了。”桑萦自言道。   “不过江成这几日有了些发现。”   桑萦清澈地眸光望向陈颐,他面上笑意淡淡,回视着她。   似是她不问,便不打算开口。   “殿下,江大人发现什么了?”她无奈开口。   听她问来,陈颐停下,夜间的山径小路上,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桑萦的眸光是陈颐见过最为纯净的,半分杂念没有,她尚有些少女的娇嗔脾性,一见便知她往日定是被她师父保护得很好,聪敏又单纯。   跟他相比,她似一泓清泉水。   陈颐眸光渐沉。   “萦萦,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   陈颐背对着皎净月光,面上的神情隐在暗色中,只发冠上的白玉润泽通透,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唤她的名似是很顺口,低沉的声音直直敲进桑萦的耳畔。   桑萦心里砰砰地,似有小鹿在撒欢。   她抑着心跳,尽量平静地说道:“什么交换?”   “我告诉你浣溪山庄这场寿宴背后的隐秘,你将你知晓的关于天命剑的消息尽数告知于我。”他一字一句说得轻缓。   “殿下为何对天命剑如此感兴趣?”相识以来,陈颐几次三番借机试探,次次都绕不开天命剑。   皇室中人皆不通武学,最多也是凭借拳脚功夫强健身体,他没有底子,便是现在开始练,也落后人家十余年,便是知晓了,又能如何?   “若你应允,日后你师父林惊风前辈的下落,我也着人为你尽心打探。”他不动声色,复又说道。   “殿下说得是轻巧,实则好生霸道,我又没法子去判别你说得消息是真是假,难不成到时要我跑去问陆庭深,你办这寿宴所图谋的就是这个那个吗?”半晌,她笑着说道。   “你可以去问,我自然不会骗你,萦萦,你想想,我骗过你什么?”陈颐低低笑了,话音中犹有几分未尽的笑意。   “……”桑萦想说什么,可想了想,还真没什么能说的。   倒是奇了,素来她对眼前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都很一般,总觉着他说话不可轻信,但这会被他这般套问,她竟还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守信诺的事。   他告知自己的许多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   便如最近的一次,他说浣溪山庄和天归剑宗不睦,提议她扮做他身边随侍进庄,如今她虽尚未证实,但这一连多日的奢靡宴席,鱼龙混杂的宾客中,连一方与天归剑宗交好的势力都没有。   莫说交好,连一方地处西南的势力都没见到。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犹豫。   陈颐这人来意不明,他知道旁人所求为何,可旁人却看不清楚,他图谋的是什么。   何况浣溪山庄眼下谋求的是什么,实则与她也没甚干系,左右他们是下毒还是下药,都没害到她,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了。   桑萦看着陈颐,精致眉眼,谪仙姿容,这副美人皮相确是吸引人,可她却不是观景台上那些失智之人,他便是天上的神君在世,也无法帮她寻到师父。   她只能靠自己。   与他做这些交换,终是自己吃亏了些。   “殿下,早些歇息罢,我回去了。” 第十九章 他定定瞧着她,良久温和一笑……   她这便是婉拒了。   陈颐蓦地笑了。   桑萦打算回了房间,再想想眼下该如何,便也不再理会陈颐,径直往山下走。   既是谈崩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倒是陈颐,瞧着似是也没当回事,仍在桑萦身侧,不远不近地跟着。   “真是可惜。”他悠悠说道。   桑萦只作不闻,也不看他,也不搭茬。   “听说浣溪山庄的这位陆庄主呢,近来武学大有精进。”   他似是讲故事般,没头没尾地说起来,但提及了陆庭深,桑萦忍不住侧耳听着。   “本来如今江湖上,西南西北皆是天归剑宗一家独大,东边呢往北是五岳剑,往南是江天十七盟,虽没甚显赫声势,可也是原先浣溪山庄比不了的。这浣溪山庄立于东海之外,空有个天下第一庄的名头,实则却是什么好处都没落着。”   听着陈颐几句话道出如今的势力划分,身为太子,却只字不提皇室,桑萦忍不住补充道:“殿下言重了,无论是何方势力,都是天子臣,不过是身在江湖还是在庙堂的区别而已。”   “天归剑宗的责任担当父皇与我皆是信得过的。”陈颐侧身对她温和一笑,复又说起,“只是眼下这浣溪山庄便不好说了。”   “浣溪山庄想在江湖中分得一杯羹,可总得有个由头将江湖人聚集到一处,这才能打出些水花,否则若是只在这东海边上连年散财,便是散得倾尽家产,最终也是两手空空,最多落得个善人名头,得几句惋叹。”他语气凉凉,听起来有几分讥嘲。   “于是便有了眼下的寿宴?”桑萦轻声问罢,便想起她方才刚回绝了他,便是他主动在这讲,这会她问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颐倒是并未挂怀,温声说道:“嗯,接风宴的酒不伤身,女子的香膏也不伤身,可若是一起用,便是慢性的毒了。”   “毒?……殿下怎会知晓?”桑萦猝不及防,颇为惊讶。   “我就是知晓。”他不答她,含笑道,“别看眼下萦萦与我皆是没睡,在这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实则这山庄里,不知多少人夜里可都睡不着,身怀武艺却使不出的滋味想是不大好受,我不懂这些,倒是体会不出,想必萦萦多少应是知道些?”   这慢性的毒是抑制内息的?亦或是松软筋骨的?   眼下浣溪山庄少说百人,若是尽数中了这毒,只怕寿宴当日会很麻烦。   “萦萦想想,浣溪山庄与天归剑宗不睦,来日这山庄若一呼百应,于这弹丸之地一跃而起,成了武林霸主,届时可会去寻剑宗的麻烦?”   他这问得轻巧,言辞间带着期待。   桑萦瞥他一眼,他带着笑意,与他对视,神色温和,眸中温柔。   她立时转开目光,不再看他,“殿下不如想想,万一到时这陆庭深想做天下之主又该当如何。”   比起天归剑宗多年积累的声威,只怕如今皇室这个富有的软柿子,才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那可真是麻烦,若是到时他要杀我,萦萦会救我吗?”他没在意桑萦言辞间对皇家的冒犯,似是试探,又像闲聊。   “殿下乃是东宫太子,未来的君王,身边自不会缺人。”桑萦反应过来,方才那话说得实是落口实,好在陈颐并未在意,她轻舒口气,小心应着他。   “旁人与我何干,萦萦会来救我吗?”陈颐眸光灼灼地看着她问道。   “殿下福缘深厚,不会落到那般险境的。”桑萦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   没能得到桑萦肯定的回答,陈颐似是有些失落。   “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桑萦问道。   不是要交换才肯告诉她的吗?   “你不愿那便算了,这些又不是什么机密,花些时间总能了解到的,何必再让你私下里去涉险,说了也好让你心里有些防备,总没坏处。”他淡淡道。   桑萦沉默下来。   他竟是为自己考虑的。   “殿下有容人之心。”她话说得有些干涩。   “我不是容人之心。”陈颐深深瞧她一眼,“萦萦方才多半想的是,旁人如何与你无干,所以与我交换消息没必要,于我也是,这容人之心,也要分容谁,能容到什么地步。”   这话暗示颇丰,她心跳地飞快,脚下速度也加快许多。   进了山庄西门,回到了住处,陈颐止了步伐,静静瞧着她,也不吭声。   “……殿下早些休息。”   说罢,她逃一般进了园子后院,陈颐在她身后低声笑着,她更觉着心绪纷乱难言。   桑萦回了房间,缓了缓心思。   她这阵子早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来。   陈颐这人近来对她影响实是大了些。   每每她一见他,便不自觉被他吸引住目光,他行止皆极为好看,人虽是温和,却总让人觉着疏远。   她瞧不清他的心思,自己却被他看得清楚。   这些日子,陈颐总是轻而易举勾起她的心绪变化,每次与他在一处,她总是提心吊胆的。   待过几日出了山庄,往后天高水远,再没几次见面的机会,她便不必这般紧张了。   *   浣溪山庄寿宴当日,山庄内热闹非凡。   陈颐和陆庭深一左一右,坐在正院大堂的首位,桑萦随在陈颐身后,屋中的位置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几位老者论起来,甚至与她师爷是同辈。   桑萦借着视野之便,打量着今日的每一张脸。   都是些会演的。   前几日陈颐告诉她,这些人眼下在山庄内皆中了慢性的毒,内力迟滞,武艺尽失,她后来夜间沿着房顶,一间间看过去,确是不假。   有的甚至咒骂着陆庭深,言辞不堪入耳,可瞧当下,仍是眉开眼笑地恭维应承。   一旁陆庭深瞧了桑萦一眼,靠近陈颐的方向,笑着打趣道:“太子殿下实是好兴致。”   陈颐不动声色,“陆庄主此言从何说起啊?”   “殿下未免太不坦诚,陆某又不是不通情理,殿下若是有心仪的美人,想要带在身边,尽管带来便是,陆某一并好好招待,何苦扮做侍女,既委屈了人家,又寒了陆某的一片心意。”   陆庭深话音沉而冷,遣词造句是客客气气,可听到耳朵里不是那么回事儿。   陈颐眉目流转,他今日穿了身白衣,更显他清逸风姿,这会眸中似是含情地掠过桑萦,只这一眼,桑萦面上便生了热意。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庄主。”陈颐坦坦荡荡说罢,他转向桑萦,“萦萦,来。”   桑萦知道眼下陆庭深只怕是误会了,可比起认为她以假身份进庄有旁的图谋,那还不如将错就错,让他认为陈颐对她有意。   她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从他身后站到他身旁,一一行礼。   “殿下,陆庄主。”   “哎,起来起来,我们小殿下在浣溪镇的香膏铺子里为你一掷千金,若是受了你这礼数,殿下非要记恨我不可。”   陆庭深说话时面上带着笑意,眼底却是一派打量,口中犹自奉承着。   “当日见姑娘时便觉着眼熟,我听说,殿下与姑娘是同行来得浣水镇,这殿下是收了请帖的,姑娘这是为何而来的?”   桑萦正要施礼回话,陆庭深手一摆,“闲聊罢了,姑娘不必多礼,来人,在殿下旁边加一张小案。”   他话音一落,立时有人下去安排,没多大会儿便准备好,她在陈颐身边坐下,这小桌拼在陈颐案边,她坐下之后,挨着陈颐极近,隐约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兰香。   “谢庄主,我是随殿下来的,”桑萦声音轻细,坐在陈颐身边,怯懦地说道。   她越是瞧着不中用,越能在一些问题上打马虎眼,实在不行便哭一哭,晕一晕,总好过大大方方的最后反而被他盘问试探来历和出身要强上许多。   只是她话音方落,陆庭深便追着她问,“那姑娘是如何认识殿下的?”   她一时语塞,旁边陈颐轻笑,“庄主可别难为她了,我好说歹说,哄的人陪我走这一遭,若是待会被你问跑了,我可要找庄主兴师问罪的。”   陈颐蓦地伸臂揽过桑萦的肩,将她带进怀中,“庄主,私自带她进来,确是晏清失礼,可庄主也瞧见了,便是我在浣溪镇掷千金,也没能博她一笑,如今刚对我态度好些,庄主还是体谅晏清些吧。”   他贵为储君,眼下对陆庭深说话却客气又恭谨,陆庭深也缓了心神,他瞧着陈颐怀中,红着耳尖,羞得连头都不抬的小姑娘,心里也松了警惕。   左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便是混进来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他没再理会陈颐这边,端起酒盏饮尽,时辰还早着,今日正宴尚未开始,起身去与其他桌的宾客交谈。   陆庭深是下去会客了,陈颐揽着她的手却未松开。   她脸颊贴在他的心口,整个人被他圈在怀中,稍稍仰头便是他精致的侧颜轮廓。   他身上清冽的兰香格外好闻,桑萦心跳得简直快要抑制不住。   “抖什么?”冷不丁地,陈颐轻声问她,“害怕了?”   “没有。”她轻声道。   “也是,若论起来,兴许陆庭深还真打不过你,怎么会怕他。”陈颐笑着打趣她。   “那是害羞了?”陈颐低头去看她。   “没有,我,我是不习惯。”桑萦声音很轻,想了想,又说道,“离得太近了,我才不大习惯。”   “喝酒吗?”陈颐另一手执酒盏,递到她唇边。   桑萦摇摇头,侧过脸避开。   陈颐将酒盏收回,自己一饮而尽。   “给他做做戏罢了,待此地事了,晏清定好好向桑萦姑娘赔罪。”   他如是说着,揽着她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   方才那杯酒,若是没有拒绝,那便是她喝了。   她拒绝了,他便自己喝了?   便是那酒盏是从未用过的,她心头仍是泛着麻。   桑萦心砰砰地,几欲跳出来,她气息只这么一会便已经全乱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背几段清心净气的心法,想了半天,却一段都想不出来。   正不知如何自处,便听见他说,只是给陆庭深做做戏罢了。   桑萦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儿,确是松了口气,也确是平静下来,他这一句,比什么清心诀还是凝神决都要有用得多。   可心里若是一点儿失望都没有,却也是不大可能。   但她旁的都不用管,只需要靠在陈颐胸口,继续方才那般害羞无措便能将眼下应付过去。   她悄悄抬头,想去看他的神情,正对上他那双潋着情意的桃花眼。   他定定瞧着她,良久温和一笑,另一手将酒盏满上,再度端起,一饮而尽。 第二十章 可我也确实有私心。   浣溪山庄此次宴请天下来宾,花了不少心思筹备。   寿宴的主角便是陆庭深的父亲,山庄上一任庄主陆怀恩,如今虽已是高龄,瞧着仍是神采奕奕,精神矍铄。   今日之前,桑萦尚没想过她会坐在陈颐身侧参宴,趁着宴席间众人与今日的寿星陆怀恩说漂亮话儿道喜的功夫,她挨着陈颐小声问他:“你早就知道瞒不过陆庭深吗?”   所以在浣溪镇时才有意那般张扬地行事。   “怎会,我又不是掐指能算的方士地仙,如何知道陆庭深在想什么?”陈颐笑睨她一眼说道。   “他是因为你我在浣溪镇脂粉铺中那次露面,才没继续追究的。”桑萦垂眸道。   陈颐面上神色从容且舒展,瞥了眼一旁走近的陆庭深,但笑不语。   酒宴渐歇,陆庭深仿佛当真只是为父亲陆怀恩祝寿一般,与众人言笑正酣。   宴后已是深夜,众人和和气气,一番客套寒暄后,各自离席。   *   回到住处,桑萦将夜行衣换好,静悄悄出了院子,顺着西山小径直奔后山。   上次是同陈颐一起,快到后山时被看守的侍卫拦下,这次上山,她有意避开了那边,从曲折密林间迂行。   夜间的山里有清浅微风拂面,桑萦一袭黑衣,隐没在深暗夜色中。   明天就要离开这,她若是不去后山看看,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穿过林间,眼前豁然开朗。   月笼烟,夜似水,入目是澄澈如镜的一方天池。   无波无澜的平静水面,在夜色下更添几分诡秘。   “整天守着这鬼地方,老子都三年没见过我老爹老娘了。”   桑萦正待走进天池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一声男子的小声斥骂,她闪身避进林间,望向声音的来处。   “说什么呢!今天少庄主可在山里,你要不想活就跳下去自己了断,可别连累老子陪你送命!”一同走来的两人,稍高些的低声道。   “谁不想活啊,别说咱们了,你问问前山那些个专门侍候人的妓子,哪个不想以后出了山庄好好过日子,还不是没办法。”之前那人声音幽怨,叹声道。   “想活那就把嘴闭紧了,你可别忘了,莲香是怎么死的,她可是你亲手埋的。”另一人低声警告道。   眼见两人走远,桑萦却也没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待那两人第三次从这里走过,桑萦从林中闪身出来,径直走向天池边。   那二人是在这夜间巡山的,来回一趟大概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走近天池,桑萦望向天池底部,一汪池水清可见底。   这后山,除了天池,似是也没什么旁的值得关注了。   桑萦持软剑,站在天池旁边,运起内力,一剑劈向水面。   按道理,凭桑萦的内力,这池水定要被剑气卷起丈高。   然而什么都没有。   桑萦软剑的剑风掠至水面,立时便被池水消解开,半点声势都没有激起。   连扔进个石头子都应该翻起点水花儿,桑萦这一剑下来,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水里定是有什么东西。   她下到水边,借着月光,隐隐约约往水下打量看去。   平静水面仍是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在夜色下泛着荧荧冷光。   蓦地,一块石子落到桑萦脚边。   她瞬间警醒,闪身避到在天池边的山壁上,背靠着山石,她惊疑地望向方才落下的石子。   如此深夜,守山的侍卫尚未巡完这一圈,这恰巧落到她脚边的石子,难不成只是巧合?   她正犹疑,又是一块落下,又是落在她的脚边。   这会她确定了,这天池附近还有旁人,但不知这这人意欲如何。   第三块石子落在桑萦十米外的天池旁。   孤零零滚至水边,好像是在为她引路,她提剑跟上。   不管这引她的人是好意还是另有图谋,自保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本就是来探个究竟,既有人相邀,自当赴约。   如桑萦所料,这隐在暗处的人,一路引着她绕开天池,行至天池后的一线天峡谷,便再没了动静。   她不明其意,却也没有肆意出言声张。   两边的山峰高耸,桑萦所处的位置如同被刀斧生劈出一道缝隙,她将将站在其间。   山峦遮蔽月色,暗沉夜色下,她摸索着往前走。   还未走出一线天的狭窄通道,便听见有人说话。   “父亲,我这边收到消息,五岳剑的淮山剑已被魔教灭门,寿山剑和衡山剑的人被皇室的军队接管了。”   “如何确定是魔教之人动手?”一道略耳熟的声音应道。   “孩儿听说淮山派之人皆死于卿心之毒。”   耳听得说话之人提及五岳剑以及卿心,桑萦站在原地,屏息听着。   “卿心?可确定?”那有些耳熟的声音问着,言辞间威严不掩。   “差不离,死者身上皆是微芒毫末的细小伤口,浑身经脉寸断,是卿心毒发时内劲爆体而出的症状。”   他说的死状一字不差,淮山派人的尸身是桑萦亲眼看过的。   说起来她也很是不解。   她虽不知卿心发作时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当日淮山派灭门的惨案,是同为五岳剑的衡山和寿山两派做下的血案,既然毒是他们下的,为何会与魔教的卿心之毒死状相同?   桑萦正思索着,那年轻人继续说道:“父亲,魔教销声匿迹十余年,如今再现踪迹,那我们明日……”   “无妨,魔教的势力早在当年的教主长寅死后便散了,眼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余孽罢了,如今的浣溪山庄,便是比起当年的苍云剑都不虚,只差些天时地利的借势东风了,谁都不能挡了我们的路。”   “不过你说得也对,魔教这事也不能不在意,桓儿,你待会收拾收拾便离山,看看衡山剑和寿山剑的人关在哪,你想法子把人带回来。”   “是父亲,那天池底……”   言至于此,年轻人压低了声音,桑萦听不清楚说得是什么,只听得另一人道:   “不必担心,我们只是为了报仇,血亲之仇,隐忍十余年了,总该清算了,当年你姑姑死时不过十六岁,你二叔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是他们都安好,凭他们的资质,我浣溪山庄何须龟缩海外,这笔账我们总得慢慢算。”   “父亲说的对,那孩儿今夜便下山了。”   “好,注意安全,对了,你去查查,跟着太子的那个丫头片子,是西南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结识的当朝太子。”   “是,父亲放心,孩子记下了。”   忽然听见自己,桑萦也是惊了一下,她这会确认,说话之人,应是陆庭深和他的儿子,她置身的这一线天进退皆是不易,前面更是弯折的通道,她看不见出口外是什么光景。   若是这里只有这一处出口,只怕待会她要跟来人面对面了。   “什么人!”忽地一声厉喝,是陆庭深的声音。   桑萦暗道不好,她这会进退两难,这地方她又施展不开,她急退两步,退到一处相对松缓的位置,将软剑持在身前。   “父亲,怎么了?”年轻人低声问道。   “上面有人。走,去看看。”陆庭深道。   接着便是两道踏着山壁的闷响,二人凭着轻功身法,从岩壁直跃而上。   声音穿过岩石,传到桑萦耳边时,她稍愣了片刻。   这二人追得不是她,几乎是一瞬,她便回神,小心从一线天的通道中缓缓后退。   随后沿着来路,避开巡山侍卫,从后山穿回山庄,回到自己的房中。   将房门关好,她这才松了口气,靠在房门上,小口喘着。   多半是引着她到一线天的那人,又帮了她,将陆庭深父子引开,这人对她没有恶意,似是仅仅只是想让她听到陆庭深父子的密谈。   “萦萦回来了?”房中传来清润的男子声音。   忽如其来的说话声,激得桑萦头皮一紧。   她回了房间便想着方才后山一行,全然没有察觉到房中有人。   再躲却是来不及了。   桑萦走进屋中,陈颐正坐在她屋中书桌前。   屋中没有燃灯,他坐的位置又逆着光,手中看不清楚把玩着什么,只一双眼清亮地瞧着她。   “坐。”瞧着桑萦站在内室门口,陈颐随意道。   和桑萦不同,陈颐这会从容又自在,仿佛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他像是没瞧见桑萦一身夜行衣。   桑萦走近,坐下。   这会她心思转得飞快,就算被他发现又能如何?   他不会武,又不能将自己怎样。   且她是跟他一同进的山庄,他若是不想节外生枝,便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她定了定神,脑中想着若他问起自己方才去了哪,要如何应对。   出乎意料地,陈颐递过来只小盏,里面不知盛着什么,他温声道:“尝尝。”   桑萦接过,却也不喝。   这莫名其妙递过来的鬼东西,她如何能入口。   “这可是宫中的贡酒,西域一年一贡的酺陶果酿。”   陈颐也不强求她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浅尝,笑着与她说道。   “殿下找我何事?”桑萦垂眸道。   她不想和他在这绕圈子,后山走这一趟,虽不是一无所获,可和师父相关的消息却是半点没得到。   这会她心情谈不上好,实在是没耐性和他费心思。   “只是想和萦萦共饮一杯。”陈颐悠悠道,“倒未曾想到萦萦这么忙,夜里还要出门。”   他全然不理桑萦这身显眼至极的夜行衣,就如同寻常聊天一般。   桑萦颇为生硬地应和他,“殿下真是,好兴致。”   “萦萦才是真的好兴致,后山可还好玩?”他淡声问她。   陈颐轻飘飘点明她这一晚上的去向。   桑萦默了默,倒也没否认。   他既是说出来了,自己再否认这些也着实是没必要。   “殿下,五岳剑的人现下关在何处?”桑萦想了想,轻声问道。   陈颐起身走到烛台前,从旁边拿起火石,轻轻一碰,屋内乍然亮起。   “这会多半到京城了。这火石只是瞧着吓人罢了,倒也没有我想得那般凶险。”   “已经到京城了?他们会被关进大牢吗?”桑萦起身走到陈颐身旁,追着问道。   “他们都是朝廷钦犯,最终如何处置还要看父皇如何决断。”   陈颐将另一只烛台也点燃,将火石放到一旁,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殿下,陆庭深要将人劫出带至山庄。”   她虽与衡山剑和寿山剑的人没什么仇怨,但他们兴许和魔教有关联,若师父也被魔教所伤,那这些人多半还有用,于桑萦而言,这帮人在陈颐手中,远比在浣溪山庄要方便许多。   若是可以,她甚至希望这些人能一直被关在京城大牢中,留着条命就行。   桑萦话音方落,陈颐转向她,烛火摇曳下,他眉眼俱是温柔。   蓦地,他伸手过来,桑萦退后几步避开他的动作,“殿下?”   “遮着口鼻不难受?”见她躲开,陈颐自然地指指她遮面的黑纱,回身走向一旁的座椅。   她方一回屋便遇见他,这身行头都来不及换,面纱也没解下。   桑萦顿了顿,将面纱解下,拿在手中,顺时呼吸畅快了不少,她望向陈颐。   “方才我在后山,听到陆庭深父子二人的对话,提到淮山剑死于卿心,殿下,您可曾见过中卿心毒之人吗?与当日淮山剑众人死状可有什么异同?”   陈颐面上笑意不变,只听见桑萦提及卿心时,倒酒的手稍顿。   “身中卿心之毒的人吗?还真是没见过,不过淮山剑的死也未必和卿心相关,不是衡山和寿山两派下的毒吗?”   “当日殿下也在场,衡山剑的陆冲亲口说的,甚至还想要杀寿山剑的宋成文灭口,显然是他们害了淮山派满门,但方才我在后山听陆庭深父子谈话,言辞间提及卿心毒的死状,竟和淮山剑众人死状吻合,我也是没太想通。”   桑萦沉吟片刻,眉微蹙起,一边回想一边慢慢说道。   “竟是这样?这倒是有意思。”陈颐饶有兴致道。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前院传来阵阵喧哗声,桑萦顿了顿,登时将烛火尽数熄了。   “有人擅闯后山禁地,我等奉庄主之命例行检查,若惊扰太子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无妨,但我们这边今夜无人外出,总管还请移步别处,免得让贼人漏网。”江成声音不卑不亢。   “江大人,我们也只是例行检查,您也别难为我们了,不然惊动了庄主过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外面江成在周旋着,桑萦望向陈颐,“殿下,江大人能拦住他们吗?”   她这会一身夜行衣,一眼便能看出她这一晚上多半是没做什么好事。   “自是拦不住的。”陈颐轻飘飘说着。   他一身轻松,像是在看热闹,见他这般,桑萦也不愿再与他多说什么。   若非他在这耽误自己的时间,这会她怕是都歇下了,任谁来了她都不怕。   眼下他在,这身夜行衣怕是脱不下了,便是他现在离开,只怕也来不及换了。   桑萦将桌上软剑拾起,盘算着待会怎么办。   她不怕和这些人交手,只是这里毕竟是海外孤岛,若不能乘山庄的船,难不成要游回去?   外面言辞渐渐激烈,几欲争执起来,再看陈颐,仍是一身清闲地坐在他房中。   他笑着睨她一眼,眸光掠过她手里的剑,“萦萦若是动手,届时我们该如何离开这岛上呢?”   “若非今日您不请自来,倒也不会有眼下这一出。”桑萦没好气地诘他一句。   他那语气压根也不是商讨办法的语气,入耳听着便是给人添堵的。   “萦萦说得是。”陈颐眉眼舒展,面上的笑意轻而淡。   “殿下,待会我与他们交手,您在屋中暂避,到时若陆庭深问起今夜的事,您便一概推说不知情,陆庭深不会难为您的。”桑萦起身朝外走,低声对陈颐说道。   “萦萦姑娘,例行检查,打扰了。”门外人话音刚落便要推门。   桑萦也没想到来的这般快,只是别无他法了,她心里一横,便要出去,却被陈颐牵住手。   他眸光沉沉,唇边勾着清浅的笑。   “配合我。”桑萦听到他低声说道。   陈颐径直将桑萦领进里间床榻上,手一勾,将挂起的幔帐扯下来。   他将外衫解下,随手扔在地上。   见他这阵仗,桑萦也明白过来他的用意,配合着往床里缩了缩,另一手却勾着锦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门外的山庄护卫见里面没有动静,试探着便要进房间。   江成跟着一同进来,一眼瞧见地上陈颐的长衫。   “慢着。”江成压下心头的惊骇,极力平稳着声音道。   他来到床边,隔着帷幔,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试探着唤道,“殿下?”   黑暗中陈颐和桑萦对视,陈颐眸光摄人,紧盯着桑萦,低低开口,“出去。”   他的声音有意压得低沉又喑哑,饶是他目光清明,桑萦也听得耳热。   尤其一想到他这般,听在外人耳中的场面,便更觉着羞耻。   江成一听当真是陈颐的声音,转身便要退出,一同进来的山庄护卫却是上前一步。   “不知殿下在此,今日本是无心惊扰,只是眼下发生了些意外,这才擅闯而进。敢问殿下今夜可曾出去过,以及萦萦姑娘,今夜可曾出去过?”   陈颐手一抬,搭上一旁桑萦的腰身。   她身上裹着锦被,他搭过来的手实则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他这一动作,像是将她和着被子揽在怀中。   他身上清淡的兰香将桑萦笼住,好看的眉眼近在眼前,直到他冰凉的手指轻划上她脸颊的软肉,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陈颐示意她开口,她反而在走神。   见她回过神来,他低低一笑,“萦萦今晚出去了吗?”   “没……没有。”桑萦声音极轻极细。   “听见了?”陈颐微微扬声道。   “打扰殿下了。”山庄的护卫隔着帘幔盯着内里,只是房中并未燃灯,昏暗夜色下也瞧不清楚。   “请吧,方管事。”江成瞥了眼密不透风的帷幔,对着山庄领头的护卫说道。   门关上了,外间是江成和那些护卫的交谈声,声音很近,想也知道这些人皆未走远。   帘帐之内,陈颐没动,仰身躺着,跟桑萦离着些距离,对着她轻轻一笑,“又冒犯姑娘了。”   “嗯。”桑萦轻哼出声。   平日便罢了,今日他这番,于她而言确是稍有冒犯。   同榻而卧实在亲密了些,便是做戏给旁人瞧,她也十分不适应。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我自己也可以应对的。”桑萦低声道。   这一出戏唱完了,她心里乱地不像话,偏这人又一身轻松地躺在她身侧,一呼一吸间搅扰得她思绪纠成一团乱麻。   桑萦在西南剑宗内长大,自幼瞧的剑谱上,绘着的所有男女人像皆是裸露直白的。   师父也曾教导她,剑宗女儿不兴那一套以身相许的说辞,若是两情相悦,便是度一夕之欢也是情之所至,若非心心相印,便是承着救命的恩情,也绝不以终生托付。   她对男女之间的情爱虽然懵懂,却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解。   便如眼下,她对自己的心思尚且分不清是单纯欣赏陈颐的这副皮囊,还是男女之间那种说不清的情丝。   既是分不清,便绝不会放任自己付诸感情。   陈颐这人,待离了浣溪山庄,她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她离山月余,得到的关于师父的消息屈指可数,前路未定,决不能将心思花在儿女私情上。   桑萦心渐渐定下来,正琢磨着该如何将今夜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殿下打发走,便听他带着几分怅惘,缓缓说道:   “方才虽是权益之举,可我也确实有私心。”   “但如今想来实是轻浮又无礼,贸然替姑娘决断,枉顾姑娘清名。待明日离了山庄之后,便是姑娘要晏清以命相偿也是应当。” 第二十一章 萦萦真可爱。   以命相偿,他倒是说得轻巧。   桑萦看着身侧的陈颐。   屋室昏暗,他眸光津津,一瞬不落地盯着她瞧。   这副从容模样,落到桑萦眼中,瞧着便有几分有恃无恐。   她冷了神色,出手便是在这一瞬间。   一呼一吸之刹,桑萦纤细的手捏住陈颐的脖颈,她手上湿湿凉凉,但力度却半点不减。   “殿下便这么笃定,我不会对你下杀手?”   陈颐受制于人,她手上微一使力,他喉口间便是一阵火灼般刺痛。   他神情中显出几分苦涩自嘲,嘴唇微动,似是要说话,却被钳制着,说不出来。   桑萦稍动手腕,将他松开些,等着他说话。   “方才那般,倒也并非是情急之下别无他选。”   陈颐似乎不知桑萦那双手仍在他脖间横着,他话音带着些独有的温柔,在夜色中缓缓说道。   “我知冒犯了姑娘,姑娘定会生气,但我还是想看看,姑娘会不会直接朝我挥剑。”   桑萦眉细细皱起。   他试探自己。   而且这会将话挑明了,是明晃晃地试探。   只是不知道他图什么。   她敢朝他拔剑,敢将他白皙又脆弱的脖颈捏出一片青紫印记,这能说明什么?   她是天归剑宗的人,她对他出手,便成了天归剑宗有不臣之心的证据吗?   桑萦心思乱飘,捏在陈颐脖间的手也缓缓松开。   如今江湖局势复杂,师父失踪的消息搅乱了几乎所有的门户,都想看剑宗能不能稳住西南的局势,甚至有些野心勃勃的,还想从中得利。   若是这会和皇室也对立了,绕是皇室权威不显,却也是一桩棘手的麻烦事。   “桑萦不懂事,方才情急,冒犯了殿下,望殿下见谅。”   她一副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样子,想将方才的大不敬含混糊弄过去。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情急冒犯人的便成了她自己。   到底是局势迫人。   桑萦心里正想着,便听到陈颐一声轻嗤。   她错愕抬头,对上他一双冷淡的黑眸。   他惯常是漫不经心的。   跟他相识至今日,对着自己的时候,他都是笑着的时候更多些。   桑萦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他擒住下颌,他手指冰凉得不大正常,指尖似是淬着层冰一般。   他指腹在她唇上轻轻剐蹭着。   “萦萦哪里是不懂事,分明太懂事了些。”   陈颐说罢,也没松手,只盯着她瞧。   片刻后,起身去拿他的外衫。   方才江成出去之前,将陈颐扔在地上的外衫捡起挂在了衣架上。   门轻响了声,复又关上。   陈颐离开了。   这一夜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扰得桑萦这会半分睡意皆无。   她微微起身,靠坐在床上。   陈颐冷嘲她那一句,说她太懂事了,她想了半天,却也没怎么想明白。   可今日分明是自己被冒犯,他那时还说,他就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对他下杀手,根本就是有意的!   桑萦心绪不宁,陈颐这人,惯会说话藏一半。   她本就摸不清楚他的心思。   她分辨不出,陈颐那番试探,是只如她想的那般,意欲试探剑宗立场,亦或是只是想看她会不会对他下杀手?   她靠在床边,头缓缓贴在膝上。   下不去手的。   她对他如今有些说不出的心思,便是挥剑,也下不了手。   *   夜间的这点动静,半点没有影响到白日里山庄的喜贺。   今日是陆庭深办的答谢宴,昨日是给他父亲贺寿,今日便要谢过前来拜寿的宾客。   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个宴间。   桑萦坐在陈颐身侧,暗自警醒着。   陆庭深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饮茶,旁边报时的小丫鬟用墨玉鼓槌轻敲三响。   “庄主,时辰到了。”   鼓声咚咚敲进众人心里。   在场的这些人,除了桑萦和陈颐带来的这些人,几乎没人例外的都是中了毒,失了武艺。   今日之后便要离开浣溪山庄,这会众人皆知,今日之事绝不能善了。   众人视线交汇,陆庭深缓缓起身,鹰隼一般的利眼在诸人面上一一扫过。   望着一张张面色各异的脸庞,他缓缓一笑。   “诸位亲自来为我父贺寿,陆某感念,这段时日里好生招待,自问没有半分不周之处,但昨日入夜之后,有人擅闯后山,进我山庄禁地,偷窥我派武艺,在场诸位皆是一方雄豪,难不成便是这样去别人家做客的?”   桑萦知道今日这宴席必定不会是之前那般宾主尽欢的和谐样子,却也没想到他以昨日之事率先发难。   其实不仅她清楚,陈颐清楚,陆庭深也应当清楚,昨日之事,只可能是与陈颐同行的人做的。   毕竟除了陈颐,其他受邀请的人大多都是受用了酒菜和美人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台下去看。   那些人不出例外,皆是有困惑有愤怒,却没人敢说话。   说起来陆庭深邀请来的这些人,也还是有些共同点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有底蕴的大宗门出身,至少一个能和天归剑宗平起平坐的都没有,贪图个美人美酒,扯着人家的圈套往里钻。   陆庭深打量着台下这些人,眼见众人皆有异色,却无人站出来说话,他微微一笑。   “既是都是客人,又都是陆某的朋友,这点小事陆某便也不追究了,今日让诸位聚集于此,一是为答谢诸位远道而来,来人,将礼物奉上。”   他话音方落下,便有侍女从屏风外鱼贯而出,带着阵阵的香风,将手中漆盘一一呈到众人面前。   桑萦目光看向陈颐面前的漆盘,漆盘素来只是呈些瓜果,但此刻,里面是一枚玉牌,上书浣溪二字。   陆庭深顿了顿,“这是我山庄信物,收下后,在座诸位日后便都是陆某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诸位的事便是陆某的事,只一条,诸位行走江湖当以自己是浣溪山庄的人自居。”   这话一落地,这宴间众人哗然而起,一个两个都满脸的不情愿。   “陆庄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以浣溪山庄的人自居?!”   “老子当老大当惯了,没法去别人家里给人家当老二!”   ……   陆庭深一双锐眼盯着方才说话的众人,手微一抬,这开阔的会客高台之外,瞬间出来百十号人,服饰统一,一眼便知是山庄的人。   “陆庄主,您这是何意?”   说话之人坐在宴席东侧台,桑萦听这声音略微有些耳熟,往那边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人正是当日和山庄中的侍女在林间荒唐的公子,似乎是姓王。   “少盟主稍安勿躁,”陆庭深对那男子轻笑着说,“说起来我与令尊王弘王盟主也算是故交,但不知令尊为何没一同前来?”   大凡拜庄贺喜,稍懂人情世故的,都只会感谢来人远道奔波,断然没有问人家,你父亲你祖父为何没一起来的。   没来便是没来,追着问,既不尊重来者,也给自己没脸,可陆庭深就这样闲聊一般地问出来了。   那被叫做少盟主的王姓年轻人面色也不大好看,但也没敢公然下陆庭深的脸面,他朝着陆庭深一抱拳。   “父亲处理盟中公务脱不开身,心中也十分内疚,还望庄主不要介怀。”   “好说,江天十七盟如今有其三皆遭魔教毒手,盟主自然事务繁忙,陆某并不介意。”   陆庭深微笑着说完,还对着那王少盟主安抚一笑。   听着这二人你来我往,桑萦也才知道这王姓男子是江天十七盟的少盟主,说起来,这江天十七盟坐守十七条南方水道,盟中约有三十余宗势力,虽单论起来不足一提,但若这结盟稳固,倒也不容小觑。   “殿下,江天十七盟被魔教侵扰,可是属实?”桑萦靠近陈颐,低声问他。   “嗯,不仅三家,约有十余宗势力都被威胁了。”陈颐淡声道。   “魔教这是要做什么,先灭淮山派,又胁迫江天十七盟,莫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桑萦听不出陈颐语气,便说得也隐晦了些。   陈颐睨她一眼,抬手将她杯中果汤斟满。   “天归剑宗门风清正,上下一心,是我朝柱石,倘若魔教当真有改朝换代之心,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他好大一顶帽子扣过来,桑萦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举杯掩饰窘迫,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这山庄里的吃食有的能让人武功尽失,她想到这便又将手中杯盏放下。   “萦萦不愿喝我倒的果茶,莫不是想让陆庭深亲自给你斟酒?”他低低笑着问她。   桑萦这才知道,杯中的果茶是他的人备下的,她犹豫片刻,在陈颐饶有深意的目光中,端起杯盏啜饮一口。   见她没什么犹豫,便喝了果茶,陈颐蓦地笑了,他弯着唇,再度执起桑萦面前茶盏,将那本就没怎么见空的茶盏中又添了添。   “陆庭深想与这些人结盟,但这些都是山里大王当惯了的,怎么能容许自己头顶上多出个盟主来,萦萦,不如你我来赌一赌,今日之后,有多少人能走出这浣溪山庄?”   他说得轻飘飘,如同茶余饭后的八卦奇闻,可字字句句背后都是人命。   便是桑萦与这些人没有交集,却也不愿以生死之事逞这一时口快。   “殿下倒不如多想想自己,我看陆庭深对殿下也没几分敬意。”   见他那副勘破一切的劲头,桑萦抿唇忍不住小声刺他一句。   她说罢,又似是觉着有些不妥,便想看看他的神情。   只是略略抬头,却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光。   见她小心望过来,他低笑了声,凑近她耳畔。   “萦萦真可爱。” 第二十二章 可惜晏清实在是谈不上什么……   他这话说的。   便是桑萦明知他惯会戏弄自己,仍是有些脸热。   二人说话这么会功夫,席间便已经现出几分剑拔弩张之势。   不仅那位江天十七盟的少主不豫,在场众人多数都对浣溪山庄这种略有些跋扈的行径不服不忿,只是没人敢出头。   眼见这位王少盟主强出头,隐隐让那些墙头草势力有依附之意,陆庭深冷哼一声。   “王小公子这是不愿了?那便请出手吧。”   陆庭深带着些讥嘲,似笑非笑地盯着宴席下首的众人。   “庄主倒是真威风,但不知您这釜底抽薪之计,离了山庄,这江湖上买不买你的面子,如苍云剑派、天归剑宗那般的门户,又受不受您这散功的毒。”   那王少宗主阴侧侧问这么一句,刹时便静了下来。   陆庭深面色阴沉如水,片刻后他缓缓笑了。   “诸位与其在这说这些杞人忧天的话,倒不如为自己想想。眼下连那大名鼎鼎的破云剑都受制于魔教之手,便是天归剑宗,如今只怕也是焦头烂额,诸位皆是当世豪杰,但不知有几人能坦然面对魔教肆虐?”   桑萦心中一震,这还是她离开师门以来,头一遭从让人耳朵里听到师父的消息,只是眼下并不是她随便说话的场合,没法细问。   不仅她震恸,在场的人皆是讷讷。   破云剑之名,谁人不知?   那可是天归剑宗的活招牌,如今有名有姓的这家祖师爷,那家的开山鼻祖,往前推个十年,一个两个可都被林惊风剑风震慑地只会装孙子。   他们这些人,便是全上,也不够人家挥一剑的。   陆庭深这消息放出来,一时之间,惊得众人皆是不止如何开口。   陈颐抬手,虚虚揽到桑萦身后,他顺势靠过来,低声道:“别走神。”   桑萦压了压心底的焦急情绪。   师父失踪月余,半点音讯都没有,想是有人趁人之危,困住了师父,但多半没有生命危险,如今来看,八成也是魔教的手笔。   魔教中人近来频繁现世,死于魔教标志性的卿心之毒的人,已不下百人,药王谷褚谷主提到,师父似是也中了卿心之毒,这便对上了。   这事急不得。   她定了定神,握紧的手微松。   “陆庄主方才说,破云剑林前辈如今在魔教手中,可是真的?”陈颐就着方才虚揽着桑萦的姿势,出言问道。   陆庭深对旁人颇有几分居高临下,但对上陈颐,倒还真有些笑模样。   “多半是真的,林惊风与魔教中人交过手,似是也中了毒,后来与我儿交手后遁走,便不见了踪迹,犬子后去核查,在林惊风最后失踪的林间,也有魔教的踪迹。”   魔教善于隐匿行踪,世人近两年听闻魔教的事迹,多是哪门哪户死了人,还从未有人能追踪到魔教中人行踪的。   这陆庭深竟说他儿子发现了魔教的行踪,而且还打败了破云剑,若不是陆庭深大言不惭在这空口吹嘘,只怕这位破云剑便是不死,也是重伤之躯,凶多吉少。   不过倘若陆庭深这儿子当真有这般能耐,如今的浣溪山庄声势也不算小,追随趋附也不算辱没自家的名头了。   何况眼下武功又使不出来,半条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哪有自己选择的份呢?   思及至此,在场这些人便心思活络起来,有的人面露沉吟,拿起陆庭深让人送上的玉牌打量。   陆庭深满意一笑,他稍顿片刻,复又说道:“今日成盟之后,登记造册,逢年节皆有相送,持山庄玉牌者,若魔教敢来造次,山庄定会相护。”   话已经说得这般直白,桑萦知道今日这同盟多半是成了,她悄眼打量陈颐,见他仍是那副含笑模样,心里也忍不住思量。   这个同盟断没有将皇室圈拢进来的道理,这些人受陆庭深胁迫,但陈颐的人却并未中这散功的毒,许是觉着陈颐没有功夫不足为虑,又或者陆庭深有些别的安排,今日这番言辞并没有什么涉及皇室的言论。   但这同盟,总归对皇家谈不上有利,陈颐这会老神在在的,若非是有后手,便是瞧不上这个同盟的战力。   桑萦想了想,低声道:“殿下当真坐视不理?”   陈颐单手虚揽在她后背,另一手把玩着紫檀木珠串,闻言笑笑,“他这同盟,无非是为了针对天归剑宗,与我有何相干呢?”   他面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似是看穿了桑萦心里的想法,继续说道:“天归剑宗的名门之后,也想使借刀杀人这种不甚正大光明的计策了?”   “如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尚且没法做到事事周全,何况是我一个孤女呢?”桑萦轻声道。   “萦萦对我评价倒是很高,可惜——”陈颐面露憾色,一副叹息模样。   “可惜晏清实在是谈不上什么光风霁月。”   桑萦一怔。   这位东宫太子,其实江湖上略有薄名,但并不是有多高强的武艺,而是他长得太好,姿度实在出色,素来提及他,都会给他冠上这类好听的名头。   但他这句话,似是有什么深意,待桑萦探究般地投去打量的目光,他却已经正色望向陆庭深那边。   陆庭深派人将入了同盟的人,挨个登记,登记之后,陆庭深亲自斟酒一一相敬。   桑萦离得近,听了几耳朵,才知这些人里,除了江天十七盟,还有六山十岭的人。   这些个小门户,和五岳剑一样,交往紧密,武功路数相近,整合到一起也算是不小的一股势力了。   陆庭深有意邀请这些人收编,若是顺利,日后只怕东南地区要以浣溪山庄为尊了。   蓦地,陈颐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下意识瞧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陆庭深给那位江天十七盟的少盟主敬酒。   那杯酒下肚,这位王姓少盟主气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浑身气势渐起。   这酒……   许是那散功之毒的解药。   桑萦望向陈颐,他淡笑着瞧她一眼,却也不言语,桑萦心里有数,继续看过去。   这位王少盟主许是觉着武艺回来了,心里有了些底气,瞧着陆庭深的神情越发不好。   陆庭深如同未觉,“令尊在江北近些日子想是辛苦,却不知江天十七水道,三十六门如今还剩多少?”   “不劳陆庄主费心了,我们江天弟兄好着呢。”   王姓少盟主终是没做什么,只恨恨道了句,便朝着陈颐走过来。   “江天十七盟少盟主王游,见过当朝太子。”   “东部结盟,太子殿下如此安然,沉迷美色,倒令王某刮目相看。”   言罢,他拱手一礼,轻哼一声,不待陈颐说话,便回了自己位置。   陈颐没计较他的冒犯之处,只贴近桑萦,小声抱怨:   “萦萦你瞧,我多冤枉,沉溺美色散了功受人拿捏的反倒来说我耽于美色。”   桑萦本也觉着,陈颐坐得未免也太稳了些,浣溪山庄的财力,整合东部的零散势力,任谁也不能视若无物,偏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这会也没接他的话。   陆庭深那边将众人全安置下来,他挥挥手,席间美貌侍女轻巧穿行,几进几出,热菜新酒呈上,陆庭深举盏一饮而尽。   “陆某在此,先行谢过诸位,日后我们同盟,管他来犯者是什么来路,只要敢来,定教他有来无回!”   这种话不过是鼓舞士气,说出来大家也没人当真,众人一笑,应和几句,陆庭深转头对陈颐道,“殿下今日也算是有缘,不如为今日结盟题副字,便作结盟的名字如何?”   他此言一出,众人也朝陈颐看过来。   其实对这些人而言,皇权远没有那么值得敬畏。   人们敬畏权势,是因为掌握权势的人可掌生死,可在场这些人,除非皇室出兵剿杀,否则这些人只会顺从于更强大的势力。   但此刻若是陈颐题了字,便相当于这同盟过了朝廷的明路,日后便是一层保障。   桑萦转头去看陈颐,他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可目光却是瞧着高阁之外。   “陆庄主,题字之事好说,但眼下有些不速之客,倒也不必急这一会。”陈颐对陆庭深说道。   他这般一说,众人皆是不明所以,桑萦屏息听了听,可此地人员太杂,也分不清楚都有些什么人。   便在众人怔愣之时,陡然传开破空之声。   “陆家小子,你以为聚起一群乌合之众,便能抵挡我圣教的大业?”   陆庭深如今已是天命之年,凭借浣溪山庄的势力,任谁见了都会道一声“陆庄主”,那还有人敢唤他陆家小子。   但这说话之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只一股极为强势的内息席卷,在座众人皆是刚解了散功之毒,根本经不住这一遭,只一呼一吸间,便已经七仰八歪倒下一片。   桑萦内息护着心脉,硬扛这种刚硬的内力,她还是颇为吃力,可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在这会便有些惹眼。   这位不速之客悠悠走进宴席之间站定。   桑萦这才看清,来人一身白衣飘袂,只看相貌,堪称是仪表堂堂。   “何人竟敢来我浣溪山庄放肆!”陆庭深沉声喝问。   今日这事,他筹谋近三年,邀请来的这些势力是他一一盘算过最合适的,眼见有人来搅局,叫他如何能忍。   来人却也没理他。   这白衣男子将目光投到陈颐和桑萦这边。   确切来说,是盯着桑萦。   半晌,来人伸手朝着桑萦抓来,指间带着能穿破岩层硬壁的狠厉,同他听不出情绪的话音一同席卷而至。   “破云剑林惊风的徒弟?随我回教中复命吧。” 第二十三章 ……不必,这是我自己的事……   来人出手迅疾又狠厉,直奔桑萦面门而来。   她坐在陈颐身侧,二人离得极近,这人出手之时,陈颐的手还在她身后虚虚地揽着。   桑萦也没想到,这人一来,就直接朝自己发难。   几乎是同时,陈颐将她揽紧,一直站在陈颐身后的江成飞身而至,一掌推出,将那人逼退。   “放肆!”江成怒喝。   那人闪身避开,却也没有再继续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没理会江成,只瞧着桑萦问道:   “怎么,难不成在下认错人了?”   陈颐手微一动,桑萦感受到他的触碰,转头望向他。   他似是想说什么,薄唇微动,最终却只是一笑。   “小心些。”   桑萦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人提及师门,点破她的师从来历,只是眼下她随陈颐一同来山庄,不应该多生事端的。   但师父的名讳不容人置喙。   若是她自己便罢了,随旁人如何说道,与她有何相干?   可她决不能让自己落了师父的名头。   桑萦起身站到前面。   众人目光汇集,皆是有些迷茫。   “这小丫头片子是谁?也没见过啊?”   “没听那人说么,这好像是破云剑的徒弟。”   桑萦没理会这些议论。   她扮作陈颐身边的侍女,不过是为了能进山庄一探,如今她探过了,师父不在这里,那便也没什么顾虑了。   “前辈方才说要带我回去复命?但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复命又是回哪里复命?”   她笑着,面上是少女的好奇,着一身婢女打扮,多少还是掩住了她若有若无的杀意。   “你这废话倒是挺多。”   这白衣男子冷哼一声,再度出手袭来。   桑萦本想后退几个身位避开此人老辣的指劲。   只是她将将动身,便发现身后是一身清爽端坐的陈颐。   他在的位置挡住了她后退的余步。   她竟把他忘了。   他坐在后面,那自己便不能再退了。   桑萦提气纵身跃起,飞燕一般跃上亭周的石雕柱,盘绕一圈,腰间软剑顺势出鞘。   这游龙引凤的轻灵身法,借着此处的地势之利,令得桑萦看上去尤为得心应手。   但桑萦自己清楚,此人的内力极为深厚,远在她之上。   她凭借软剑与他缠战,归一剑第二式月霞,剑剑皆是杀招,又快又急,桑萦的软剑快出残影。   “这好像是天归剑宗的归一剑!”   有些认识的,低呼着道出桑萦剑法的来历。   这些人方才被强劲的内力震伤,这会皆歪歪斜斜地萎顿在地。   桑萦与这人交战,还是占了兵刃的便宜。   这人一身诡异功夫,指法又狠又毒,几次破空撕破她的外衫,若是她反应再慢些,怕是要见血。   且这身法路数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全然不似中原武学。   这便是魔教的功夫?   师父便是败于这些魔教中人的手下?   桑萦肃着剑一剑划开这人衣袖,白衣瞬间见红,晕成一片。   这人意外至极,似乎没想过自己会伤在一个小姑娘剑下。   他指法招式皆是近身功夫,瞧着不受兵刃束缚,但实则反被限制更多。   “萦萦好剑法。”一旁陈颐出声道。   他像是比武台下的看客,观敌料阵还带叫好喝彩的。   这人一身轻松,半点都不为眼下发愁。   也是,天塌下来,他还有江成帮他顶着呢。   桑萦余光瞥去一眼,便收了目光。   这么会功夫,面前的白衣男子终于亮了兵刃,短刀出鞘,刃口森森泛着冷色。   这刀只怕时常见血,不然这刃口不会如他这般。   桑萦暗自心里盘算着。   眼见这人劈刀而至,桑萦持剑迎上。   她的软剑和刀锋碰到一处,锵啷啷作响。   这人刀法横劈挑砍信手拈来,内功又深厚至极,一柄短刀几乎舞成刀阵,密不透风。   桑萦心里开始焦急。   这样下去她必输无疑。   归一剑讲究拆招,能拆才能解,眼下这人这柄刀,她连应对都是勉强,更谈不上拆解了。   但这人是魔教的人,陆庭深又说师父在他们手中,她想留下他,问个究竟。   便是这会人多眼杂,她却没有别的办法了。   桑萦足尖轻点,闪身至白衣男子身后,避开劈面而至的刀光,软剑挑刺他的心口。   这人见桑萦身法飘转,便飞身出了亭台,护住自身命门。   桑萦得了这一会的空隙,丹田内力流转之际,这亭外的海面渐渐起潮拍岸。   这天命剑惯会引动天地异动,她如今只能运转一周天,是以尚且不甚瞩目。   石塔之中,剑绘之上的图像,甚至能催动天雷海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前辈乱画忽悠后人的。   “中原地界,竟有如此嚣张的魔教中人,陆庭深,你组的局,竟然不亲自迎敌?”   桑萦正要强引天命剑应对这白衣男子,冷不丁一道清朗男声响起,话音尚未落下,一男子便挡在桑萦身前。   “你是何人。”先前那魔教的白衣男子冷声道,“我正与这丫头过招,你横插一脚,是觉得活着太舒服了?”   “大师兄。”   后现身的男子身后,桑萦轻唤出声。   体内流转的内力在说话间缓缓散去。   桑萦认出这男子,是她同门的大师兄岑行玉。   师兄年长自己十几岁,她懂事之时,师兄已经出山门历练,如今在江湖上已是久负盛名。   她在师门时,鲜少下观海峰,同这位师兄着实见得不多,是以方才他现身,自己竟没认出来。   “师妹,你去歇会,我与他过过招。”岑行玉微一笑,转向陆庭深的方向,“陆大庄主,组这同盟花了不少心思吧?魔教人来搅局,你这盟主怎么都不着急呢?”   陆庭深自是认识他。   他做梦都是杀上玉山,破天归剑宗大阵的景象,自然不会不认识这位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天之骄子。   “昨晚闯我后山的是你?”陆庭深森然道。   他本来怀疑是陈颐的人,朝廷来的人,疑心重,自然能理解。   如今见了岑行玉,便觉着昨夜只怕是这人搅乱。   “你那后山我还用闯?”岑行玉好笑地说道,“别说后山了,你这山庄上上下下,我可都走遍了,连庄主你夜里起了几回夜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这戏谑样子更激怒陆庭深,他一双鹰目瞪视岑行玉,眸中杀意凛然。   天归剑宗这些讨厌的小鬼,他迟早要杀得一个不剩。   他一边想,一边朝着桑萦看去。   还有这个小丫头片子,招式剑风带着林惊风的风格,花哨至极,叫他瞧见就生气。   到这会,桑萦才知道,昨天在后山天池,投石子引她去听陆庭深父子对话的,还有后来引开陆庭深二人的,原是自己同门师兄。   师兄现身,多半是不愿自己现出天命剑。   其实她也不愿出这个风头,方才实在是没办法了。   桑萦回到陈颐身边坐下,陈颐顺手推过来一杯甜汤,她接过来,小口抿着,看着自家师兄气陆庭深。   她坐回陈颐身侧的动作太过自然,陈颐给她递茶盏的动作也太过自然,甚至她接过茶盏都没什么犹豫地直接入口。   岑行玉讶然,看着一脸坦然的桑萦,微一侧目,对上陈颐了然的目光。   陈颐一笑,朝着岑行玉一拱手。   “剑宗弟子,名不虚传。”   他像是在打招呼,却又不像正经见礼。   桑萦觉得奇怪,朝他望过去,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岑行玉,你擅闯我浣溪山庄,今日自投罗网,便先拿你的命来解我心头之恨。”   陆庭深起身,冷沉声音落地之时,山庄的护卫将宴席所在的西山小亭围住。   先前与桑萦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赵管事,在一旁朝着主位这边拱手一礼,然后便守在一侧。   陈颐陡然出声。   “陆庄主这是要二打一?这可不是侠义之道。”   岑行玉朗声一笑,“浣溪山庄又算哪门子侠义道,也不必劳烦太子殿下费心。”   “好一个天归剑宗,岑行玉是吧?你那师父徐怀义,功夫也就那么回事,你小子怎么狂成这样,今日若不好好教教你,只怕日后你更要张狂。”   先前同桑萦交手的白衣男子冷笑着说道。   几句话说不到一处,瞬时三人便战到一处。   那魔教的白衣男子身手如何,桑萦最是清楚,出手狠辣,内功深厚,陆庭深虽然没交过手,但这几年都传他武功大成,内力突飞猛进,   见岑行玉这会同时与二人交手,桑萦心瞬时提起,一瞬不落盯着战局。   “萦萦,待离开浣溪山庄后,可有什么打算?”陈颐悠悠问起。   他这一问,桑萦便想起来,昨夜陆庭深安排他儿子去劫五岳剑的那些人,还要查她的底细。   她见岑行玉同两人交手缠战,丝毫不落下风,心下也安定了些,便轻声回陈颐的问话。   “离开之后,自然是继续去寻师父的行踪。”   她含糊说道,并未与陈颐细说。   “不如同我去京城,届时若有消息,我也好及时告知。”陈颐顺着她的话提议道。   他的口吻太过寻常,话家常一样,应答他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时,桑萦才觉出不对。   她目光从战场转回身边,望向陈颐。   许久,她轻声道。   “……不必,这是我自己的事。” 第二十四章 可是我很喜欢。   她自己的事。   与陈颐不相干。   这是要与他划开界限了。   陈颐微顿,片刻后,他低声道:   “是我僭越了。”   他的口吻似叹惜,又带着些失意。   桑萦看着他,不知怎得,心里竟也跟着揪起,像是被谁捏了一把。   她想了想,默默拿过陈颐面前的杯盏,也为他添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殿下是一片好意,只是这段时间里,已经很麻烦您了。”   站在陈颐身后的江成,眼见陈颐接过便要入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看着陈颐的身影,想着昨夜的事,最后却也什么都没说。   眼见陈颐修长的指节端着杯盏,不知在思量什么。   桑萦望向师兄那边,却听陈颐低低地说:   “可是我很喜欢。”   他没说他喜欢什么,只这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桑萦压下心中的情绪,只做没听见,也不再瞧他。   另一边战局正热,往日在宗门里时,大师兄的声望便是极高,师父原先也总说,这位师兄又有天赋又努力,假以时日定能撑住门户。   师兄能与魔教的高手以及陆庭深同时对阵而不落下风,自己却连应付魔教这人都吃力。   桑萦越想,心情越低落。   她的武艺还是不够精进,她往日里还是不够努力。   岑行玉凭一套燕返的身法在陆庭深和魔教那人之间穿梭来回,引着陆庭深的剑锋几次划破魔教那人的衣衫,这人一身白衣此时已然见血。   而陆庭深也没好到哪去,他发髻被魔教这人的短刀削去一截,碎发飘落,面上也挂了彩。   再看岑行玉,比起这两人,竟要好上不少。   岑行玉一柄长剑,剑光白虹虚晃,强横的内劲卷得西山林间簌簌作响,这亭中眼下已经不成样子。   他练得也是归一剑,剑法精纯,只是魔教这人对归一剑似是极为熟悉,而陆庭深连梦里都在拆这剑法的招式,饶是岑行玉归一剑大成,却也没打出太大的优势。   他蓦地变了招,长剑横扫,剑光掠开,陆庭深同那魔教中人一同出招,两柄长剑,一把短刀,附着三人的内力,在碰到一处时,初时只发出声闷响,旋即是震耳的轰鸣,青石板阶自内而外爆开。   三人瞬时皆是受了内伤,岑行玉和魔教那人只是闷哼出声,陆庭深面上已经挂相,强忍着却哪里能忍住,“噗”地喷出一口血,萎顿于地,卸了内力。   魔教那人单刀撑地,也没理陆庭深,盯着岑行玉道:“好小子,是有几分嚣张的本事,只是这般硬碰,你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我是奈不何你,可我师妹还在这呢。”岑行玉扬眉道。   “哼!今日这亏,我可记下了。暹圣教苍溪,日后定会亲上天归剑宗讨还。”   他说罢起身,残影一闪,人便进了西山,再无踪迹。   “‘剑宗金玉’,诚不欺我。”陈颐赞道。   “师兄确实很厉害。”桑萦看着岑行玉轻声说道。   “萦萦也很厉害。”   陈颐一笑,偏过头注视着她说道。   “我离师兄还差得远。”   桑萦纤细手指抚过面前桌上师父传给她的软剑,抿唇道。   岑行玉缓了缓,径直越过陆庭深,来到桑萦面前。   “师妹,走吧,回房间收拾下,我们先离开这里。”   桑萦点头,起身便要离开。   “江成,清点一下,我们也该回宫了。”陈颐悠悠起身,吩咐着江成,也往院中走。   桑萦默默加快了脚步,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她其实随身的东西不多,重要的物事都随身带在身上。   回房间换了身自己的衣衫,她赴宴时穿得那身婢女的衣裙已经破了,没法继续穿。   收拾差不多了,她蓦地拿起妆镜前的一盒胭脂。   这个是当日在浣溪镇上的胭脂铺子里,陈颐给她挑的,绕是明知当日是做戏,她还是将那胭脂盒子装进自己的行囊。   *   “师兄,昨夜多谢了。”桑萦随着岑行玉往山庄外走,笑着对他说道。   “都是同门,有什么可谢的。”岑行玉也笑了,摆摆手不大在意地应她。   “师兄,后山天池底下有什么?”想到那方诡异的天池,桑萦皱眉问。   “我下水探过,只是这天池比在上面看要深得多,也不知道水下是什么。”岑行玉低声说。   连师兄也不知道。   桑萦虽仍有疑惑,却也别无他法。   眼看要出这浣溪山庄的大门,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阻碍,桑萦有些惊奇。   “陆庭深竟然都不拦我们?”   提到陆庭深,岑行玉冷笑一声。   “他费尽心思组这同盟,如今那些人被魔教那个叫苍溪的重伤,他的那些护卫又被太子的人控制下了,正焦头烂额呢,哪还有精力管我们如何。”   说到这,岑行玉也正了神色,望向桑萦。   “师妹,你同太子是一同进的山庄?”   “嗯,他说山庄与我们有宿怨,我单独来,只怕也没法进来。”   “那当日登船,你可看到太子带了亲兵护卫?”   “没有,只有十几人,还都是随行的婢女。”   岑行玉沉吟不语。   他这一问,桑萦也觉出不对。   陈颐连护卫都只带了一个江成,哪来的人控制住山庄的守卫?   说话间便到了码头。   此处凭船渡海也要小半个时辰,这码头空荡荡,连个船都没有,桑萦望向岑行玉,有点不明所以。   岑行玉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的船呢?   “嗯?两位还没走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桑萦回身,瞧见陈颐朝这边走来。   “这便要走了。”岑行玉不欲与他多说。   “这也没船,两位打算如何离开?”陈颐打量四周,转而问道。   陈颐这话可是真把给岑行玉问住了。   他来时自然有船,今日早些时候,他也来看过,船也停在这里。   八成是便宜了魔教的那个苍溪。   桑萦瞧出,似乎是出了些岔子,她不动声色地问陈颐:“殿下也要离开了吗?”   陈颐眸光灼灼,“本不想这么仓促的。”   桑萦有些愕然,没听出陈颐的言外之意,“什么?”   “本是想送送你,又觉得确实也没必要在这耽搁太久。”陈颐目光柔和。   “太子殿下,在下来时的船许是被那苍溪撑走了,若是殿下方便,可否带我师兄妹二人一程?”   岑行玉笑着问话,打断了桑萦的走神。   她望向陈颐,陈颐也瞧着她。   “求之不得。” 第二十五章 大抵天下美人都会消磨人的……   福船驶离浣溪山庄渡口。   平静无风的海面上,粼粼波光轻晃。   船上内室,锦屏外是乐女们在拨弦,里间两方席地小榻相对,中间置了张矮几,上面摆着茶台和茶具。   陈颐邀请她和师兄来此一叙,她和师兄坐在这半晌,听了几首大曲,陈颐其人却迟迟不现身。   琵琶琴音尤带着丝丝怅惘,船上轻摇,闻者的心也跟着泛起愁绪。   桑萦想起师父,面上便不自觉地挂相。   “岑公子,桑萦姑娘,久等了。”   听得熟悉的话音,桑萦下意识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陈颐正从锦屏后走进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二人   陈颐换了身玄色衣衫,和方才在渡口边穿得也不一样,连相同样式的绣金回纹腰封都不是同一件。   他确实穿玄色、墨青这类深沉些的颜色更好看些。   只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换的。   “太子殿下。”   岑行玉率先起身行礼。   桑萦后知后觉,也起身要行礼。   “不必多礼。”   陈颐语气熟稔又随和,坐到桑萦和岑行玉对侧。   他坐下之后,桑萦顺势望向陈颐身后。   他带来的这两人,她都认识。   左边这位是惯常跟着陈颐的江成,这会也是一脸肃然,守在陈颐身后。   另一位也是熟面孔。   正是浣溪山庄的那位赵管事。   “赵管事也要一起离开山庄吗?”   桑萦见赵管事对她一抱拳,便也笑着与他打招呼。   “在下江兆,见过桑姑娘,岑少侠。”   “他名唤江兆,是江成的哥哥。”陈颐毫不避讳,不紧不慢地说道。   “江大人的哥哥?我记着当日在浣溪镇茶楼里,那小二还说赵管事是山庄的家生子,娘亲是山庄少庄主的奶娘?”桑萦有些惊异。   一直没做声的岑行玉微一皱眉,接过桑萦的话头,对陈颐稍带着些歉意轻声道,“殿下莫怪,我师妹一直在师门,今次是头一回下山,不太懂人情世故。”   他这般一说,桑萦也反应过来,这些多半都是人家的隐秘,她这般追根究底,实在是不大适合。   是她有些习惯了。   这段时日跟在陈颐身边,听他讲浣溪山庄的秘密听的太多了。   桑萦反应过来,抿唇不做声。   她知道师兄说得对。   只是心里有些不大熨帖。   说话间,先前教桑萦宫中礼仪规矩的蔓萝带着几个小婢女进来煮茶。   “蔓萝姑娘,又见面了。”桑萦笑道。   “桑姑娘。”   蔓萝还是那般规规矩矩的模样。   只是今日瞧着,似是哪里不太一样?   桑萦眸光落到蔓萝空荡荡的耳垂,那里本应该有繁复的耳坠子,此时却只能隐隐约约瞧见穿耳坠子的小孔。   她又望向其他几名婢女,她们耳下都没有带饰品。   当日夜宴,陈颐亲自为她摘下的两枚缠丝宝石耳坠,此时正在她随身的行囊中。   那日之后,她一门心思都是师父的踪迹,疑心师父被困在后山禁地,惦记着去看看,没再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蔓萝最是知礼,若非是陈颐吩咐的,断然不会这般失仪地出来见人。   可陈颐……   她望向陈颐。   他手上把玩着紫檀珠串,见她望过来,一双深沉黑眸从她面上一寸寸扫过,落在她的耳畔。   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被他眸光掠过的皮肤似火灼般一寸寸地烧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   却胜过说十句百句千句。   蔓萝为桑萦和岑行玉也奉了茶,请礼退下,里间只剩他们几人,陈颐若无其事地开口:   “江兆和江成的母亲原本便是浣溪山庄的人,他们还小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是我母妃帮了他们,自那以后,江成便一直跟着我,江兆在山庄陪方姨,年前方姨去了,江兆此番便随我一同回京,也好让他们兄弟重聚。”   陈颐说罢,摇头笑着对岑行玉说道,“这本也不是什么难言之事,岑公子是太客气了。”   “是殿下宽和。”岑行玉也笑着附和说道。   桑萦抿唇,看了师兄一眼,犹豫了下,仍是继续问道:“殿下,江大人去过后山吗?”   她明白师兄的意思,要对陈颐保持谨慎,她也知道师兄是对的。   可是她不想。   更何况,从来都只有师父才能管教她。   江照看看陈颐,见他没甚反应,便开口道:“后山天池,只有陆庭深父子和陆庭深的徒弟能进,旁人一概不能靠近。不过我也查探过几次,那方天池似是陆庭深练武用的,没什么特殊的。”   “他还有徒弟?”桑萦很是意外。   浣溪山庄是陆庭深祖辈基业,还从没听说陆家这一脉开宗立派收过徒弟。   “嗯,是陆庭深叔父的儿子,说是徒弟,实际也是他的子侄。”江兆答道。   “用那天池习武?陆庭深练得什么功夫?”岑行玉皱眉道。   “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过,不过也是这几年才在后山天池闭关的,有时候他儿子也在后山同他一起闭关。”   “这么大的声势,昨日看他与岑公子还有那个魔教的苍溪过招,却也没甚稀奇的,还是受了内伤,如此看来,还是天归剑宗更胜一筹。”陈颐微笑着说道。   “殿下过奖了,昨日一战,只怕我也要调养大半年了。”岑行玉摇头笑笑,“殿下是如何与我师妹碰到一起的?”   “当日我与下属失联,多亏了桑萦姑娘送我到安全的地方。”   虽是岑行玉发问的,陈颐回答却是对着桑萦说的。   “桑萦姑娘,方才京中的人传信来,淮山派灭门一案,死者所中之毒却是出自魔教的卿心,且陆冲杀了我朝中三位知府,数案并审,公堂审理,若是姑娘有兴趣,月底可来京中一观。”   如今与师父相关的线索基本都汇集在魔教身上,师父与魔教交手受伤,药王谷的谷主说师父中的毒,是魔教特有的卿心,陆庭深又信誓旦旦,说师父在魔教手里。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去魔教的相思顶。   眼下与陈颐分别在即,她心思也有些烦乱。   本想着这一别,此生便再无交集的。   如今乍听他邀请自己去京城,心里竟松了口气。   只是她不能去了。   “谢谢殿下。”   桑萦的这句感谢,颇为真情实感。   她看着陈颐,耳边是琵琶幽怨的吟泣。   他肤色较常人苍白许多,只一双黑眸摄人心魄。   大抵天下美人都会消磨人的意志吧。   桑萦眨眨眼,微笑着轻声道:   “待到京中审理陆冲等人的案子时,剑宗定会派人去听的。” 第二十六章 这位太子接近你,必有所图……   从浣溪山庄回到最近的镇上,桑萦和岑行玉与陈颐一行人告别。   陈颐负手沉吟地望着两人离开,慢悠悠转回浣溪镇的客栈。   他回到房中,在漆木长案前坐下,江成和江兆跟在他身后。   房中博山炉已经燃尽,只余满屋的兰香,茶水尚温,应是知他回来,特意备下的。   风入窗棂,书案上的公文一页页翻卷,陈颐随手将公文折起放到一旁。   门从外面被扣响,江成闻声朝着门边走去。   “殿下,苍溪办事不力,特来请罪。”   进来的人同江成一起,走到陈颐案前,单膝跪下行礼后说道。   若此时昨日宴间的人在此便能认出,这人正是先后与桑萦和岑行玉交手的那位所谓的魔教高手,苍溪。   “苍溪,你竟敢朝殿下的方向出手,出去几年就把规矩都忘了?”见陈颐没甚反应,江成冷声道。   “属下知罪,回京后自愿领罚。”苍溪对着陈颐的方向,低头闷声道。   “领什么罚?”陈颐手中紫檀木珠串盈润光滑,透着幽深的微闪,他也没抬头看苍溪,语气随意地问道。   “对殿下的方向出掌,是大不敬,没能完成殿下的任务,是苍溪失职。”苍溪越说声音越低。   “起来吧,伤得重吗?”陈颐抬起头,微笑着说道。   “谢殿下关心,属下没事。”苍溪说罢,从地上起身。   “江成,岑行玉到了浣溪山庄,你知道吗?”陈颐并未对苍溪说什么,开口问江成。   “属下……不知。”江成额间冒出一层细汗,低声道。   “江兆,你呢?”他又问江兆。   “属下也不知……”江兆惭愧道。   “回京之后同苍溪一同去领罚。”陈颐淡声道。   “是。”三人齐齐应下。   “苍溪,你同桑萦姑娘交手,有什么感受?”陈颐问道。   “桑萦姑娘根底扎实,内力澎湃,剑法纯熟,”苍溪犹豫片刻,继续说道,“当时桑萦姑娘催动内力,引海面异动,多半应是天命剑,只是被岑行玉打断,属下并不能确认。”   “比起那日在沔江江畔呢?”   “桑萦姑娘未施展出来,当日林惊风又是伤体,属下也分不出孰高孰低。”苍溪这般说罢,似是觉着如此回答显得自己颇为无能,又补充说道,“只是桑萦姑娘当时短暂外放的内力,同林惊风的确是一脉的。”   “嗯,江成,浣溪山庄的人到京城了吗?”   “三日之内大约能进京。”   听陈颐点到自己,江成立马回道。   “让人将陆冲等人关到宫外大理寺的地牢中,给他们这门远方亲戚一个见面的机会。”   陈颐手中捏着一只姑娘家的荷包,绛色云锦,绣着一柄长剑,隐于云雾之间,绣工极为精巧。   “江兆,你去苍云剑派跑一趟,将这封信亲自交给杜掌门。”   陈颐说着,从桌案成摞的公文信笺中抽出其中一封,火漆已经封好,信上字体飞龙走蛇,凌厉漂亮。   *   离开浣溪山庄,桑萦同师兄商议过后,便决定尽快回一趟师门。   关于魔教,她几乎是一无所知,而这些年魔教销声匿迹,师兄对魔教也是知之甚少,只能回去问问掌门师叔。   她和师兄往师门中先递了信后,一人一匹快马,沿着大路官道一路向西疾驰。   天归剑宗的外门弟子甚多,这么些年下来,也有了自己的情报网。   离着天归剑宗约莫还有小半月的路程,桑萦在留宿的客栈中,收到了师叔的回信。   信中徐怀义并未多说,只说关于魔教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下月苍云剑派要举行苍云试剑大会,前三甲按照惯例可以进藏经阁观摩苍云剑派的古籍,若她想了解魔教和卿心,取得三甲后去藏经阁一观便知。   她拆开来看后便去敲岑行玉的门,进屋之时,岑行玉也刚看过信。   “师妹,师父来信,你可看了?”岑行玉见她进来,笑问道。   “嗯,师兄,你参加过这苍云剑会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大会。”桑萦捏着信,神情困惑。   “师妹年岁尚小,这大会十年办一次,十年前我刚出师,去是去了,可惜并未拿到一甲。”提及旧事,岑行玉不无遗憾,他看着桑萦笑道,“师妹不必担心,前三名便能进苍云剑派的藏经楼,凭师妹如今的身手,应是十拿九稳才是。”   “这魔教的密辛,连师叔都不知晓,苍云剑派又是如何知道的?”桑萦皱眉问道。   “说起这苍云剑派,与魔教倒是还有些关联,魔教原名本为暹圣教,只是行事不为中原武林所容,素来被称作魔教,已故的先教主长寅虽身堕魔教,却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他自创的三套武学,皆是极为高深的武学。”   岑行玉将手中的信收起,缓声将这些不算是秘闻的陈年旧事说给桑萦。   “长寅同苍云剑派的老宗主是忘年交,便将一门内功心法太古承天决给了这老宗主,而后长寅身故,苍云剑派的后辈又资质平平,竟无一人能参悟这太古承天决,老宗主遗憾这门绝学失传,便每十年举办一次试剑大会,决出的三甲,便能去藏经阁去参悟这门高深的内功心法。”   这些事桑萦从未听师父讲过。   苍云剑派近些年隐于东部的绵山,无人出世,在这武林中几乎是没什么话语权的,竟然能十年一次举办这种盛事。   “那这门心法,师兄参透了吗?”桑萦好奇问道。   “想是我同这门绝学无缘,我在藏经阁枯坐半月,竟连半分门路都未曾摸到。”岑行玉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   他是个极为洒脱的人,也并未因错过这种惊世绝学而有何遗憾。   “师兄如今也是很厉害的。”桑萦望着师兄,真诚地夸赞道。   “那是自然,二十年的苦修,自然也该闯出些名堂来了。”岑行玉也笑着与她开玩笑,“不过我看师妹天资卓绝,连天命剑都能领会,这门太古承天决说不定当真能让你习得。”   “不瞒师兄,我对这武学着实没什么兴趣,但为了进藏经阁,我也会尽全力的。”桑萦心事重重得叹道,“师兄,这大会究竟是个什么流程,如何参加?”   “每届大会苍云剑派会公布出一份名录,上面会有三件奇珍,拿到这三件奇珍,便能进入藏经阁。今年的名录已经公布,其中一份是极难寻得的药材,一份是失传百年的古书,这两件一个地处天险,环境恶劣,另一件毫无线索,如大海捞针,唯独最后这件如意玉锁最容易获得。”   桑萦越听越不对劲,“若是当年参加的人集不齐这三件宝物,这大会如何举办?”   岑行玉听得好笑,但见她一脸认真,便笑着说道:“师妹,江湖中别的没有,就是人多,再难寻得的东西都能有人拿到。”   他顿了顿,正色说道:“如意玉锁在宫中内库,虽然不问自取视为偷盗,但是每届苍云剑会都有一件从宫中出来的物件,皇室对这事态度是支持的,也不算违背我派的宗旨,等这试剑大会消息传开了,杀人越货的事只怕不会少,我们做不来这等低劣的事,是以定是要先将这件宫中的东西拿到手。”   “也就是说,我拿到了之后,也会有旁人来寻我做这杀人越货之事?”桑萦心念一动,转而问道。   “嗯,不过师妹,我们不惹事,但是也不怕事。”岑行玉淡声道。   “我记住了,那明日我便改道京城,师兄同我一起吗?”   “我还有些旁的事要处理,待我解决之后,便去京中接应你,”岑行玉正色道,“师妹,我看皇室的那位太子与你相熟,不得不提醒一句,望你别怪师兄多事。”   “你此去宫中,只怕会与他有交集,这位太子殿下,你与他来往时,心中一定要时时警醒着些。”   岑行玉郑重其事,听得桑萦一怔。   其实不用师兄多说,她自己见到他时次次都是心里紧绷着,一刻不敢松神。   他那人……   不提也罢。   桑萦抿唇对岑行玉道:“我记得的,会离他远些的。”   “师妹,当日你同那苍溪动手,苍溪一对掌法,一套指功,你使软剑,借兵刃之利将他刺伤,当时情景,你可还记得清?”见桑萦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岑行玉沉声继续说道。   她敛眉仔细回想。   当时她将苍溪划伤,陈颐在做什么?   他似是夸自己剑术好?   “当时你刺伤苍溪,太子赞你剑术,而后苍溪才拔刀与你对阵。”岑行玉声音沉沉,“还有,陆庭深说要杀我,当时苍溪站在我正对面,我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他并无出手之意,而太子殿下讥讽陆庭深,说他二打一有失身份,苍溪这才下场加入战局。”   岑行玉说的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   只是与她亲眼所见后的理解截然不同。   陈颐温柔含情的眸光和苍溪那要人命的掌风交错闪回。   月夜下,他给自己讲浣溪山庄的秘密,说他不愿她孤身涉险。   还有那晚,他身上清润的兰香,他揽着她的臂弯,还有他无意触碰到自己时的冰凉指尖。   她坐在师兄对面。   师兄沉沉的话音敲进她的心头。   “师妹,我虽不敢断言,但这位太子接近你,必有所图,你一定多加小心。” 第二十七章 上面写的是——   天命。……   眼下京城三教九流齐聚,大抵皆是听了苍云试剑大会的消息,来京城碰碰运气的。   桑萦进了京中,在这繁华地界的茶楼画舫流连多日,大致也算是摸出了些线索。   苍云剑会也算是武林的一大盛会,十年才举办一次,今年这消息一经传开,但凡是对武学有点想法的,便都想来凑个热闹。   如今到京城的,都是打着宫中这如意玉锁的主意的,是以桑萦想打听关于皇宫内库的消息,只消在人堆里听人闲聊,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柄如意玉锁原是武林中的物件,玉制的长命锁,上面镂空雕刻出“如意”二字,说是遍寻天下玉匠,也再难做出第二把,不知当初细细雕琢这玉锁的人是何等的玲珑心思。   只是不知为何,这巧夺天工的玉锁最终没能落到它本来的主人手中,如今只能在禁宫中的蕴珍阁中蒙尘。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往京中集聚,桑萦打定主意,这几日便去宫里探探路,先将东西拿到手,而后再做其他的事。   入夜之后,桑萦从茶楼里出来,回到落脚的客栈。   进门之时,她盯着门栓,脚下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将门关好,走进内室。   出门时,这屋中的陈设每一处皆是她亲手打理过的。   连门栓的锁扣位置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眼下,门栓不是她亲手搭的位置,木质大柜的柜门关得严丝合缝,最为明显的,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行囊也是被人解开又重新系好的。   桑萦坐下给自己倒了半盏茶,却也没喝,在茶桌前稍坐后,径直吹了灯和衣躺下。   软剑放在她的枕边,桑萦闭着眼,呼吸清浅又平缓。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她房间的门口传来一声轻响。   屋中静悄悄地。   但是桑萦知道,有人进来了。   她没动。   仍是维持着平稳的呼吸。   桑萦闭着眼。   那人轻手轻脚,半分声息皆无。   她的床帏轻轻被拉开。   一只手在她枕边外侧摸索片刻,而后伸向她的胸前。   她陡然睁眼,左掌扣住来人的手腕命门,往里一用力,抬腿一脚踢上这人的腰腹。   耳边便听一声闷哼,是她完全陌生的声音。   这人被桑萦一扯一提,半个身子被她牵制住,她一掌击在这人胸口。   桑萦这一掌,将人打得闷哼一声,她反手一推,将人摔落在地上,登时便吐了血。   这人反应也极快,见桑萦是醒着的,便知不好,落地后忍着疼痛立马起身。   桑萦一剑刺向他的心口,这人见状便向后闪身,却正撞上身后的木质茶桌尖角,只堪堪避开了命门所在,桑萦软剑刺进他的肩膀半寸。   桑萦意欲将剑再往深推,却见此人一抖手,一道寒光朝她飞过。   这人来路不明,暗器不知是否是淬了毒的,她不敢托大硬接,只得收剑闪身避过那道寒芒。   那人利用这一瞬的空隙,捂着胸口翻窗上房仓皇逃了,待桑萦来到窗边再看时,窗外只那棵老槐摇曳作响。   凉风拂面,秋夜的寒渗过桑萦单薄的衣衫,她将窗关好,回到床边。   方才那道寒光,这会钉在她床檐上。   瞧着是一枚特制的短匕,比正常的匕首小太多了。   桑萦将这短匕从床檐上拿下来。   她内力护着心脉,手持在匕首的柄部,将这短匕放到桌上,燃了灯,仔细地打量。   短匕鎏光,刃口寒芒幽幽,桑萦心里有数,这刃口多半是带着毒的。   她小心将这短匕转了个方向,在柄刃相接的地方,不出意外地看到几枚莲瓣的刻印。   这图案着实眼熟。   同前段时间在浣溪山庄时,陆庭深拿出来的浣花令上,图案与这短匕如出一辙。   今夜这位不速之客随身带的是浣溪山庄独有的暗器。   但桑萦觉着,此人进屋之际,并不像是想要她的命,反倒更像是在找东西,而且多半是她随身带着的,所以在她枕侧没发现,便想在她衣怀中找找。   只是这人也太过小瞧她了。   下午来一次,大抵是没找到,晚上又来一次。   多半是觉着她不过一个女娃娃,没将她看在眼里。   桑萦将这枚暗器用布包好,收进行囊。   她随身带的东西中,除了一些必要的文牒和银两,再有便是当日在淮山派山林间,陆临远留给她的那块玉珏。   除此之外,便都是些私人物品,实在是不值当旁人如此惦记。   不过陆临远是衡山剑的人,与淮山派同属五岳剑,虽非无名之辈,却从来未曾听说过,这衡山剑同浣溪山庄有何关联。   她一边思忖,一边将这随身的行囊收在床榻里侧。   冷不丁地,桑萦想起当日在浣溪山庄后山,听到陆庭深父子二人的密谈。   陆庭深似乎让他儿子来京城,想办法将五岳剑派的人弄出来,带到山庄去。   想来,她也该去见见陆临远了。   陆临远留给她的这块玉珏,中空内里的夹层中不知道有什么,但桑萦断定这里面是有东西的。   按她自己的猜测,多半和害了淮山派三十七条人命的毒有些关系,没准这玉珏之中,便是那种要命的毒药。   不过桑萦记得当日在药王谷,褚谷主曾提到过,魔教的卿心,实则是独有的心法内功所造成的内伤,淮山派这些人虽然死状同这卿心相似,可是无论是衡山剑还是寿山剑,都不会魔教的这门绝学。   但不知还有没有旁的毒药,同卿心的死状相同。   *   东宫。   陈颐听着江成的回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人呢?”   “关在地牢了,桑萦姑娘下手有些重,都没出京城,人便已经没有力气了。”江成斟酌着说道。   “桑萦姑娘?”陈颐似是有些惊异。   “嗯,这人离开大理寺,正巧瞧见桑萦姑娘入住客栈,趁夜进了桑萦姑娘的房间,不到一刻便仓皇逃出来。”江成低声道。   “他去做什么?”陈颐声音微冷。   “还在审,这人抵死不开口,是个硬骨头。”   “硬骨头?”陈颐挑眉,“你亲自去审。”   “是。”江成应声便要退下,陈颐将他唤住。   “罢了,我去看看,你去将陆冲父子都提进来。”   陈颐执笔,一勾一顺,将最后一字写完,而后将笔放到一旁,起身朝外走去。   桌案上,摊开的宣纸上墨痕未干,字迹凌厉,依稀可见执笔之人风骨。   上面写的是——   天命。 第二十八章 陈颐竟会不顾自己,以身挡……   “桑萦姑娘,江成奉命来请姑娘去大理寺走一趟。”   午时刚过一点,桑萦正在客栈房中休息,她本打算今晚走一趟大理寺,想探探这大理寺监牢的底,没想到江成会在这时候找过来。   她起身去开门。   “江大人。”桑萦将门打开,却并未让身,淡声同江成打招呼。   “桑萦姑娘,昨夜大理寺提审陆冲等人,有了些意外收获,有几件物证甚是关键,但情况颇为复杂,殿下的意思是想请姑娘走一趟,不知姑娘现下可方便?”江成笑道。   江成言辞恳切,只说请她帮忙,也没用宫中的身份压人。   只是她并不太想去。   桑萦一笑,对江成说道:   “江大人,若是我现在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不去吗?”   “姑娘若是不方便,在下可以在此稍候,等姑娘什么时候忙完了,再去也不迟,”江成不卑不亢,“来时殿下特意嘱咐过,并不是强求姑娘的,这一天半天的功夫,殿下还能等得起。”   桑萦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生生被江成堵了回来。   “江大人说笑了,请带路吧。”   寻常人终其一生只怕都不会进这大理寺走一遭。   桑萦也是头一回进这朝廷官方的门庭。   “桑萦姑娘,这边,”   进了大理寺的门口,江成笑着抬手为她引路。   “头回进大理寺的人总是分不清楚这里,这边走是大理寺正堂,若是走错了,便要进地牢了,那边污秽得很,除了狱官,旁人能避则避,免得晦气。”   桑萦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江成,见他神情自若,也没多想。   反倒是江成,似是想起什么,而后笑着与桑萦说道:   “倒是忘了,姑娘哪里是寻常人,大理寺的这点小场面,只怕姑娘行走江湖都是见惯了的,桑萦姑娘,我听说玉山山顶终年积雪,云松翠柏常年覆着一层白霜,可是真的?”   江成是陈颐身边的近侍,陈颐对天归剑宗甚是感兴趣,这点桑萦早已清楚,是以方才江成一提玉山,桑萦的心思便提了起来。   可江成只是问玉山的气候,并未提到旁的。   “殿下不是去过玉山,还同我师叔在绝云顶上对弈?玉山如何,江大人怎会不知?”桑萦不想同他多言。   “哎,殿下当日去玉山时,在下并未随侍殿下身边,关于玉山的种种,皆是听旁人说的,如今想来便觉遗憾。”   江成似是听不出桑萦的抵触,兀自憾声说道。   她只记得当日在绝云顶,陈颐手执黑子,垂眸同掌门师叔对弈,身后高耸云松,愈发显得他清矍羸弱。   至于他身边的人是谁,桑萦真是半点没有印象了。   “除了玉山,其他地方的险峰峻岭也同样壮观,江大人不必遗憾。”桑萦轻声道。   “不怕姑娘笑,在下自幼便跟在殿下身边,这辈子还没见过雪山,听人讲了玉山的雪,便一直抱憾。”   桑萦自记事起,便在玉山观海峰上习武练剑。   观海峰上只有她和师父二人,师父若是不在师门,桑萦除了练功,便是看雪。   松柏是玉山上最为常见的树木,一年四季长青,玉山上又终年覆雪,年幼时她觉着无论是山,还是山上的树,哪哪都很无趣,一年两年都没什么变化。   现如今,她反倒想念起玉山的宁静安然。   LJ   大理寺正堂外,江成引着桑萦走到门前。   “桑萦姑娘,到了,殿下正在里面。”   桑萦甫一进门,便瞧见陈颐高坐在正位,旁边几位着官服的朝廷官员垂手站在一旁。   陈颐一身玄色常服,袖口绣着万字银纹华贵又精巧,见她进来,陈颐屏退左右的几名官员,起身走下高座。   “桑萦姑娘。”他视线落在她面上,笑着唤她。   来京城前,师兄同她说的那番话,她想了一路。   虽然师兄当日说过,他也并不能确定,太子殿下同那位名唤苍溪的是否真有什么联系,但眼下是多事之秋,心存防范总没坏处。   临近京时,她便想着,若是再见陈颐,便要拿出与他公事公办的态度。   只是如今一见,他一开口,桑萦这一连多日在心底筑起的围墙便成了危墙。   她抿唇后退些,同陈颐拉开些距离,也没抬头瞧他,低头垂眸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快请起,不必多礼。”   陈颐立刻说道,他引桑萦在大堂侧边入座,也没往高堂主位上走,隔着一方小案,径直在她旁边的下首位坐下。   “知道姑娘到了京中,我是真的高兴。”   这番言辞着实是颇为唐突。   桑萦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讲。   她侧头瞧他。   他眸光清正,腰脊挺直,脖颈间银纹墨色的衣领交叠,外间的日光映下,他身上玄色锦袍熠熠生辉。   这唐突又讨好的话,他说出来,却只让人觉着真诚。   桑萦收回眸光,手下意识握上腰间软剑的剑柄,定了定神。   “殿下寻我有何要事?”   “姑娘可见过此物?”   陈颐从袖中拿出来件什么东西,伸手递给她。   桑萦接过便怔住。   他递过来的是一根剑穗。   师父佩了十年的剑穗。   她腾地站起身,转头望向陈颐。   “这是殿下从何处得来的?”   “姑娘别急,这是昨晚夜审衡山剑和寿山剑等人时,新得来的证物,姑娘可是认识此物?”陈颐语气带着安抚,缓缓说道。   他说罢便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桑萦对上他那双眼,犹豫了下,还是说道:“这是我编给师父的,这么多年他从不离身。”   她目光落在剑穗上,心底一片酸胀。   想到师父待自己的耐心,还有这么多年的教导,只恨自己如今撑不起事。   “那便对上了,宋成文招认说,此物是淮山派的人在沔江江畔同林前辈交手时挑落的,后来怕林前辈回了天归剑宗后,再与淮山剑的人秋后算账,便寻了陆冲和宋成文等结义兄弟一同商议对策,谁知道最后阖家都死在了自己这两位结义兄弟手中。”陈颐叹道。   桑萦握紧剑穗,师父哪会同他们这些人计较,师父交友无数,性情疏阔,从来都不会同这些不足道的人斤斤计较。   她望向陈颐。   “殿下,这剑穗……”   “晏清明白姑娘意思,只是暂时这剑穗还得交还于大理寺,待案子结束后,我会亲自将剑穗送还给姑娘,可好?”   他语气和缓,像是与她有商有量,饶是桑萦再不愿,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桑萦不舍地轻抚剑穗,而后小心放到茶案之上。   她瞧了剑穗一眼,转而望向陈颐说道:   “随便派个人送来便可以了,不必劳烦殿下的。”   她话音落下,陈颐便低低地笑。   他没在这送或是不送的问题上与她纠缠,犹带着笑意说道:   “既然确认是林前辈的东西,旁得便交给大理寺去处理吧。桑萦姑娘,难得来一趟京城,不如去随园走走?如今随园的桂花开得正是时候,不去看看,实在是可惜。”   他说的随园是皇家园林,是陈氏皇族修了近百年的奢华行宫,除非皇家宴请,从未对外开放过。   桑萦也想旁敲侧击的试探一些关于如意玉锁的消息,便也没有拒绝。   *   随园位于京郊,占地极大,甚至园中还有马场。   桑萦随着陈颐从马场边走过,猝不防从场中冲过来一匹枣红色的马儿。   侍马的马倌惊得不行,连滚带爬追过来,却根本追不上。   见这马儿朝着这边冲撞过来,陈颐一把揽住桑萦的腰身朝旁边闪避。   他控制不好力道,连带着桑萦也跟着站不稳,两人一同跌在地上。   那匹马冲过来的速度瞧着极快,马儿从二人身侧掠过的刹那,陈颐扑到一旁的桑萦身子上方。   那匹马根本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什么情况,稍有不慎便会送了命。   如此凶险的时候,陈颐竟会不顾自己,以身挡在她身前。   他是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是未来一呼百应的天下之主。   又不会武,又没有内功护体,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竟然会挡在她的身前。   桑萦几乎忘了起身,忘了将他推开,忘了周遭的环境,甚至忘了呼吸。   陈颐撑在她身上,定定地瞧着她,神情也颇为震恸。   但渐渐地,他眸光掠过桑萦的眉眼,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上。   呼吸交错,目光交汇,他那双含情的桃花眼说是摄魂夺魄也不为过。   “殿……殿下恕罪,奴才该死,这……这畜生不知怎得,忽然发起疯,惊了殿下,奴才罪该万死!”   一迭声的求饶认罪,将二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打破。   桑萦回过神来,面上渐热,眼睛不知该往哪放,更不敢看陈颐。   她抬手推推他的胸口,正好有内侍过来扶陈颐起身,陈颐顺势从地上站起。   有人欲过来扶桑萦,却只见陈颐屈身将她带起。   “摔到哪了?”他低声问她。   “我没事。”桑萦摇摇头。   这会江成已经制服了那匹马,交给其他驭马的马倌,走到陈颐近前回禀。   “殿下,这马并非受惊,瞧着也不是发病,只是惊了殿下和桑萦姑娘,是属下失职。”   “后续的事你去处理。”陈颐吩咐道。   江成领命,将马场的所有马倌和管事都一并带走。   桑萦听着二人的话,远远望向那匹马。   马儿高壮,毛发舒顺漂亮,方才跟在江成身后昂首走过来,瞧着很是亲人。   只是桑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这马方才是朝着她来的,但是她还未看清楚,便被陈颐挡了视线。   其实他当时若是自顾自避开,二人也不会摔。   这马儿是汗血马,瞧着同她从前养的那匹小马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那马儿个头没它这般高,膘也没这么肥。   当初在那破庙里跟陈颐说个话的功夫便不见了,她去附近找过,却也没找到。   桑萦瞧着那马儿不出声,陈颐也瞧着她,见她望过来,便笑着说道:   “本是请桑萦姑娘来赏桂花,反而让姑娘受了惊吓,今日唤御膳房的御厨来给姑娘准备晚膳,权当是晏清为方才的失礼赔罪可好?” 第二十九章 他湿发垂落在颈间,桑萦甚……   夜幕暗沉,剪月挂梢头。   长街寥寥无人,偶有夜巡的城防兵三三两两穿街而过。   皎皎月色中,一道黑影闪掠而过。   禁宫之外的乾宁佛塔塔顶,桑萦一身利落短打夜行衣,遥望禁宫宫城。   乾宁佛塔的塔顶是京城的最高处,供奉着宝相国寺中从开国到现在先后圆寂的十几位大师修得的舍利子,被视作佛门圣地,便是每年开塔讲经时,也不会对外开放。   佛门清净之地,却非桑萦心中的圣地。   昨日在随园,陈颐与她聊到京中值得赏玩的地方,其中便有这乾宁佛塔,听他说此处是京城中最高的地方,若能登塔顶,京城百景便可尽收眼底。   他这一说,今日她便来了。   那柄如意玉锁应是收在蕴珍阁中,桑萦昨夜从随园回到落脚的客栈后,在禁宫外提前看过,说来也巧,从乾宁佛塔的塔顶,以附近繁茂古树遮蔽借力,便能避开宫外森严的守卫,跃至蕴珍阁附近。   她到这塔顶处已有半个时辰,塔中今日是一位老僧正在清扫,他洒扫后,诵了经,焚了香,慢悠悠往下一层去,他下了两层,桑萦才来到顶层,眼下半个时辰过去,老和尚还没走出佛塔。   桑萦远远望着宫城,巡宫值夜的守卫约莫一刻钟后便能到蕴珍阁附近,她现在动身,到蕴珍阁时正好可以趁着守卫离开的空当,进到里面。   她轻手轻脚越过围杆,提气纵身,踏空凌越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一旁的树梢,风动鸟惊。   几折几闪,桑萦俯身卧在蕴珍阁的重檐殿顶,身下是正脊横梁。   她解下软剑拿在手中,从檐边兽首处沿斜脊小心往下落,到边缘时,飘身落进二层的楼台。   楼台四边皆有扶拦,她软剑将窗棂沿着边线小心划开,从这不大的空隙翻进蕴珍阁。   宫中专门用来空置奇珍异宝的阁楼不仅仅只有蕴珍阁一座,西边还有一座藏珍楼,但那边多是存放贡品以及专门用来赏赐皇亲国戚的珍玩,桑萦要拿的这柄如意玉锁,是从武林中流入宫廷的,多半不会收在那边。   但藏珍楼因着平日总有赏赐,时常开启,蕴珍阁这边便空落许多。   桑萦一进二层阁楼,双脚踩实在地面,便扬起一阵尘灰。   阁楼四面终年不见光,除了她方才割破的窗棂微微透进几分月色,再无其他光亮。   她思忖片刻,用剑将旁边两页窗上的窗棂纸也划了几道,好好的一扇窗,被划成百叶窗,外间的夜色照映进来,虽不甚明亮,但也勉强能视物。   这阁楼二层,外侧约莫有五六扇博古架,内侧是小几,上面承托着一些珍玩。   蕴珍阁二层,她走了两圈,不得不说,这皇家的底子着实丰厚,古书琴谱,刀兵玉器,随便哪件拿出去都能当做一方镇宅之宝,如今却尽数堆在这不见天日的楼阁中吃灰。   桑萦放下随手抄起的古书,却一眼瞧见被压在方才她拿起的那本书下的另一本,字体古朴老派,书名却有几分大言不惭的味道,名为《百毒解》。   天归剑宗素来不传毒门和暗器之道,但桑萦也知道,解毒不是囫囵解的,断没有一个方子解百毒的,便是一些通用的解毒丹丸,也只是专门解蛇毒、虫毒的,成分差不大多。   桑萦将这本《百毒解》拿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瞧书里的字。   “……卿心散,无味无形,……可为水、粉、丹丸之态,触之……,暹圣弟子惯用……,除教主长寅外,唯苍云剑派……”   这页文字提及卿心,只是不甚完整,书上用的纸张并不算年久,然封页破损,内里也有残缺,似是还浸过水,一段文字只能瞧个大概。   桑萦往后翻翻,隐约瞧见书末落款写着云清,她在心里过了两遍,却对这名字毫无印象。   书中提及卿心,写得是卿心散,后面虽瞧不清,桑萦猜着,大概是说暹圣教弟子惯用这种毒药,可她记得,当日在药王谷,褚谷主说,卿心是暹圣教前教主长寅独门内功春江花月所化的内息之毒,视同内伤。   这春江花月又极难练成,绝非宗门内的基础传承,莫说寻常的魔教教众,便是魔教高层,只怕也没几人能习得。   若写这《百毒解》的人并非信口胡诌,那便说明了,能造成那种浑身密布均匀细小的微芒裂口、经脉爆体而亡这种死法的,除了习得春江花月的人以外,还有能拿到这卿心散的人。   桑萦将书放回原处。   但不知师父当时是接触的什么毒。   这书也提到苍云剑派,看来这藏经楼,她是非去不可了。   但这柄必要的如意玉锁,遍寻蕴珍阁二层都没能寻见。   她轻悄悄欲下到一层去找,快走到下楼的转梯处,却忽觉不对劲。   “公子,这边。”   人声隐约入耳,桑萦意识到,这楼中并非只她一人。   只是这会这声音已经很近了,她不敢声张,屏息沿着墙壁往她方才划破的窗棂处走。   来人上至二楼,桑萦离那窗檐还隔了几个身位,只能堪堪避身在高大的博古架之后。   “公子,楼下都找遍了,连个玉制的摆件都没有,若是二层也没有,只怕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先前说话的男子低声道。   “先找。”另一道声音略显耳熟。   桑萦听着,便知这二人大抵也是奔着如意玉锁来的,看来一层也没有,那她也暂时没必要下去了。   只是那被唤作公子的人,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但这会这二层里不够开阔,声音发闷,那道声音不是很有辨识度,她一时却也分不出是否是她听过的声音。   桑萦背身靠在博古架的侧边,斜前方是她划开的那扇窗,那二人离她尚有些距离。   她微微偏头,余光隐约瞧见那二人大致的方位,心里有了数。   那位被唤作公子的负手站在一旁,另一位约莫是随从的男子一扇扇博古架地翻着。   “公子,您瞧一楼黑成那样,这二楼倒是亮堂不少。”   这随从大约是个活泛性子,同主人家的关系也比较亲近,一边找东西,嘴上还不闲着。   只是他这话一出口,桑萦便暗道不好。   她原想等这两人离得稍远些,悄无声息地接近那扇窗子,可那人话音落下,便下意识望向这昏暗二层阁楼的光亮处。   本应是密不透风的窗棂纸,这会如同百叶窗一般,但凡有个风吹雨打,这窗子只怕便成了筛子。   “不对,有人!”那名话多的随从厉喝一声,几枚袖箭暴射而出,同一时间,他抽刀便往这边来。   不能等了。   桑萦看也不看身后,朝着前方纵身跃起,手中软剑一转一甩,几枚袖箭纷纷掉落在地,她脚下蹬在博古架上借力翻身,余光瞥见那位被唤作公子的人拂袖飞身而至,剑光掠过之际,桑萦从窗檐飞身而出。   她是从屋中借力纵身,出来后踏围栏凭跃,直直落进院中地面,这时那二人也从她出来的那边破窗而出,便要跳下来追她。   桑萦足尖蹬地,身如棉絮般软绵,轻巧避过身后破空袭来的袖箭。   她料定这二人也不愿引来宫中的侍卫,不会出言声张,躲过暗器,穿云箭般从殿内正门冲出。   亏她提前观察过宫中的布局,饶是不知这会是什么时候,却仍凭着大致感觉,估量出这会夜巡的侍卫的大致方位。   眼尖瞧见一堆卫兵从另一端转向朝这边过来,身后那二人又穷追不舍,她心里一股不服输地拧劲儿上来,极快地飞身掠出,纵越至宫墙上一跃而下。   这会已过丑时,巡夜的守卫也有些昏沉,桑萦动作快,夜色也暗,隔着个几丈的距离,并没有人瞧见她。   待桑萦落地,紧追她的那两人也到了方才她翻过来的地方,正和那队卫兵迎面撞上,耳边便听闻阵阵嘈杂。   “什么人鬼鬼祟祟!”   “有刺客!”   旋即便是刀枪交错的金戈鸣响。   那二人只怕是被侍卫纠缠上了,桑萦也没管那边,小心穿过宫墙下的矮丛花草,沿石径往里走。   方才是蕴珍阁附近,那队护卫从北边转出来,眼下约莫丑时三刻,她现在应是在宫中御花园,这附近这会多半是没有人的。   桑萦心里盘算着,脚下不停,轻车熟路朝着御花园外走。   出了御花园,绕过几座宫室,便能从西侧宫室院边的银杏树梢跳出宫墙。   可她刚绕过离御花园最近的那座宫室,耳边便听见杂乱的脚步声。   她前边定是有人。   这不应该的。   可眼下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   桑萦转身往回走,走到这边临街的地方,却发现这边也有侍卫。   “大统领!”男子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可有发现?”另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问道。   “回大统领,每个方向都找了,并没有发现贼人的影子。”   “大统领!蕴珍阁的窗子被人破开,内务府的魏公公已经带人去清点东西了,方才值夜的弟兄说遇见了两个刺客,不知同那贼人是不是一起的,交手后被人逃脱了,但定没有逃出宫门,只是我们这边人手不够。”   桑萦听了大概,便没再细听。   不能在这继续耽搁下去了。   耳听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她当机立断,从宫墙上径直翻出。   踩到高处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百十余人都汇集在方才离她不远的地方。   再看前面,乌泱泱的兵将训练有素地一间间宫室在排查,这些人并非夜间巡视的值夜将士,更有可能是禁军。   到这会,她已经没法再避开这些人了。   但硬碰也不现实,江湖高手是无论多么绝顶的身手,也决计抵不过这些千百将兵,光是体力便跟不上。   这么多双眼睛,总会有人瞧见她,桑萦只作不觉,径直跃上宫室的檐顶,凭着轻功身法之便,想引那些禁军侍从混成一队尽数追在她的身后。   她想得很好,只是她对皇家禁军的武力了解不多。   是以当几名统领轻而易举跃上房檐,一刀劈来的时候,她甚至惊得险些没反应过来。   堪堪避开那凶猛的刀锋,却仍被刀尖将肩膀划伤。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般皮肉苦,强忍疼痛一剑刺进伤她的那名统领刺腰腹寸许,拔剑又将另一边围攻过来的禁宫统领击落。   二人一同从房檐上摔到院中,她头也不回朝前疾掠。   另有未受伤的人追着桑萦不放,这会她也没留神自己到了何处,肩上的伤口开裂疼得不行,眼见面前宫殿漆黑一面,也没有匾额题字,她只当是无人冷宫,随手推开宫殿大门,反手插上门栓,轻喘着打量面前房间。   她本是想借着躲藏的功夫稍做喘息,待追着她的禁军寻来再一个个打发了,可她进了这宫中,外面渐渐没了声息。   这间宫室极为宽敞,虽未点灯,却有夜明珠映着外间的夜色,室内盈满月光。   她提着剑朝内走去。   内殿之中,兰香隐隐幽幽,琵琶声如泣如诉。   这殿中有旁人。   隔着柔曼帷帘,她瞧见那人怀抱朱弦琵琶,一拨一弄,琴声泠泠。   太子陈颐。   许是刚沐浴过,他湿发垂落在颈间,桑萦甚至能瞧见未干的水痕。   他白皙指关时徐时疾,望着琵琶的神情疏离又感伤,曲子婉转而悲戚,似是在怀念故去之人。   他弹罢一曲,又奏一曲。   桑萦望着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也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陈颐似是回过神来。   他止了演奏,定定地望着她,眸中情绪百转,似是能蛊惑人心。   他笑得温和,声音却是喑哑的,不如平日那般清润好听。   “萦萦,来。”   她听到陈颐这样说。 第三十章 要抱一下吗?(三合一章)……   陈颐外衫被他发梢的水珠洇湿,领口稍敞开着,着实谈不上什么风度姿仪,可偏又透着说不出的凛然。   便是桑萦明知自己没办法解释清楚,她为何身着夜行衣,此时贸然出现在这里,且她后肩的刀伤也尚泛着疼,却仍是朝着他走过来。   陈颐并未问她什么,见她走近了些,将怀中琵琶放下。   他面前是一张矮脚小案,上面呈着琉璃酒壶酒盏,他拿起酒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萦萦,我这一曲如何?”他如是问道。   听他这样问,桑萦犹豫了下,抿唇轻声道: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不堪入耳或是如同天籁,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陈颐将杯中满上,自斟自饮地似是得了趣,一边喝,一边随手拨弄那把琵琶。   清泠弦音不成曲调,却扰人心。   “很好听,只是我不太喜欢。”她实话实说。   这会桑萦也瞧出来陈颐状态不大对,她顿了顿,仍是忍不住来到他的近前。   “殿下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为何不喜欢?”   陈颐没答她的发问,只问道。   “琴曲或能悦人,或能愉己,方才殿下的这组琵琶曲太过悲戚,令人听得心里难受,”她想了想,又望向他说道,“况且,我觉得殿下弹得也不开心。”   陈颐举盏饮酒的动作一滞,半晌,他将酒盏放下。   “父皇曾与我说,母妃生时最爱此曲。”   陈颐将那朱弦琵琶拿起,手指抚过琵琶上的双飞凤,他指尖轻柔划过,桑萦才瞧见那飞凤之下刻着两行小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把琵琶是母妃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他的口吻太过寻常平常,桑萦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母妃是已故的文贵妃。   当今皇后娘娘膝下只有一女,太子陈颐是已故去多年的文贵妃之子,自小养在皇后宫中,在开蒙之后便受封太子位,深受陛下信重,虽是宫中也有其他皇子,但从没听说有谁能动摇陈颐的太子之位。   这些宫中的陈年往事,桑萦尚在宗门时,听那些闲得发慌的长老们闲聊时提过一些。   那时她只觉得这些事离她太远,又不相干,只听了个大概,眼下同陈颐说了这么会儿话,才想起来这些。   他是思念他的母妃了吗?   桑萦清凌眸光望着他。   陈颐斟酒,端起另一只酒盏递给桑萦。   他面容上犹带着少有的几分迷茫之色,薄唇紧抿,眸中深深。   不知怎的,从他神色中,桑萦竟觉出几分脆弱出来。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将他递过来的酒盏接过。   “殿下如今过得这样好,又如此挂念贵妃娘娘,想必娘娘也会很开怀的。”   听她如是说,陈颐仰头瞧她。   他和衣坐在殿中,桑萦在离他不甚远的位置。   其实如眼下桑萦这般居高临下直视着陈颐,是为大不敬,但她打从心里不愿躬身屈膝地行礼,也知这会陈颐不会在礼数上与她计较。   “萦萦说的是。”   她的安慰轻柔又委婉,陈颐似是觉着很受用,他顿了顿,叹道:   “母妃生下我便去了,我时常会想,为了将我带到世上,她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当。”   陈颐话音落下,又自觉失言,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笑,对着桑萦温声道:“让桑萦姑娘看笑话了,姑娘可通晓音律?”   他那什么值不值当的发问,旁人是没办法评判的。   安慰他值当也不是,说不值当更不对,桑萦便权当自己没听到他那句话。   “我不懂音律,掌门师叔认为歌舞乐声皆是靡靡之音,听多了会动摇剑道本心,玉山上下通禁音律,剑宗弟子也不许抚琴奏乐。”   “你那师叔太过古板,曲乐本就是礼道,靡靡之音一言,实是偏见。”   陈颐瞧着桑萦,示意她坐下。   桑萦从善如流,坐到他的旁边,他将那把琵琶拿给她,玩笑道:   “来试试。我不教你曲子,应也不算是坏了你的门规。”   月照梢头,疏疏散散的斑驳枝影映进大殿的门扉,桑萦逆着光,坐在陈颐身前,连他眼睫下的暗色都瞧得一清二楚。   桑萦心底莫名地痒,如有软羽拂过,也不敢再瞧他,只垂眸将他递过来的琵琶接过,一举一动中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小心翼翼。   这琴是他母妃的遗物,大抵也是他所珍爱之物。   不知为何,这琴一入手,她的心里便沉甸甸地,琴身上那两行小字娟秀,瞧着似乎是出于女子之手。   桑萦抬手轻轻触过字迹的刻痕。   “这是我母妃写的,父皇亲手篆刻的。”见她也瞧着那行字,陈颐与她解释道。   “我听师父说过,一把好琴,连琴所用的琴木都是很有讲究的,有时候稍有偏差,琴的音色就会发生变化,这里这样刻字,不会对音色有影响吗?”桑萦望向陈颐轻声问道。   “有的,但因为是父皇亲手刻的,虽是损了音色,母妃却更喜欢这把琴了,母妃有很多琵琶,后来却只弹这一把了。”   陈颐也瞧着那两行诗句,语气中带着些感怀,淡笑着温声说罢,又道:   “林前辈也好音律?”   桑萦点点头,“师父不擅音律,却很喜欢听,师门中不能有丝竹之声,但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师父曾提过,他也有一位很擅长琵琶的故友,一曲终了,旁人的心绪和内力都会被牵动起来。”   “那定是大家了,但不知这位前辈如今在何处,若能结识拜访,实是幸事。”陈颐正色问道。   “师父的这位故友,已经过世多年了。”桑萦轻阖眉眼,低声道,“何况如今,我连师父都找不见了。”   她神情失落,心思近乎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扶这里,这手在这,这样拨过来。”   陈颐将琵琶在她怀中摆正,似是没瞧出她的失神一般,语气温和又耐心。   她回过神,按他说的轻轻拨弄琴弦。   琴音不成调,但是声如走珠玉盘,几声清响,带着些古韵。   桑萦还是第一次亲手弹奏乐器,以往在师门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   她杂乱的心思渐渐平复,一根弦一根弦地反复拨弹,琴声穿堂,颇得意趣。   她眸光清澈,转过头问陈颐:   “殿下学琴,学了多久?”   “很多年了,母妃身边的一位姑姑也擅音律,我幼时总央着她教我,父皇起初不让我学这些,到后来便也随了我,将母妃留下的这把琵琶赐给了我。”   他今夜许是兴致好,又或者夜深人静,感怀颇多,许多事都毫无避讳地说给她听。   但是他提到亡故的母妃,听得人心中发沉。   大抵是觉着他并不开怀,桑萦有意岔了话头,不愿再勾他回忆。   “连殿下这般的人,都学了这么多年,想来我如今若是想学,却也是没机会了。”   陈颐斜斜倚着身后的雕梁,闻言眉头微扬,偏过头来,眸光将她定定瞧住,“我这般的人?萦萦不妨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桑萦只是阅历不多,但并非是懵懂的少女。   习武之人最应明了自己的本心,对人坦荡,对自己更应坦荡。   她每每瞧见陈颐,心中便格外雀跃,尚在浣溪山庄时,他或有意或无意的接触,都让她心乱不已,分别之后,在京中相见时,她不是不开心的。   她知道,只怕自己并非是单纯欣赏他的这副美人皮囊。   “山上雪,云间月,水中花?”桑萦也偏过头,眉眼弯弯,同他玩笑道,“这样说,殿下可满意?”   “太过空泛,不大满意。”陈颐竟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答道。   “仙台灵芝、瑶阶玉树,温润如玉,清隽无双。”   本就是口头玩笑,他还怪认真,桑萦有些好笑,故意夸大其词,有意打趣他。   陈颐唇边勾起,深深瞧她,眼眸灼灼。   “这类恭维,我往常听得太多了,但若是萦萦说的,那我便信了。”   他说得桑萦一愣,旋即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害羞,她不大自在,侧身避开他灼人的眸光,继续摆弄怀中那把琵琶。   “我这样的人,虽确是弹这琴弹了十来年,但所说学会,也不过区区一年。”   陈颐蓦地靠近她,坐到她身边,手臂贴上她的肩侧,眸中带笑意,话音抑扬顿挫,有意打趣道。   “萦萦虽不是同我一般的仙台灵芝、瑶阶玉树,可只是学个琴,入个门,倒也不至于学不成。”   他说着话,一手覆上她的手,按在琵琶的琴颈,另一手绕过她身后,覆在另一手上,带着她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弹。   陈颐离得太近,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侧边,她不仅是面上发烫,连着颈间手臂所有裸在外面的皮肤都一同泛着热。   她的脊背几乎要贴上他胸膛,一呼一吸间皆是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堪堪弹了一小节,桑萦听出是她刚进大殿时陈颐弹的那曲,她这会稍稍平静了些,陈颐却骤然松了手,她的手划过指板,碰出一串不协调的长音。   桑萦回头看他。   二人离得太近,他眉骨山根俱是高挺,只那双眼,这会正冷深深盯住她的后肩。   她被那禁军一刀划过的地方。   她一直运着内力,压着那处的伤,那里只是皮肉伤,不重就只是疼,但并非不能忍。   “让我看看,可以吗?”陈颐盯着她问道。   桑萦怔忪同他对视,片刻后,轻轻“嗯”了声,转过了头。   她那里的衣衫早已被割破,陈颐将粘连在伤口处的衣衫掀开,血微干,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伤口,桑萦咬唇不让自己痛出声。   “怎么弄的?”陈颐声音很冷,在她身后问道。   桑萦不吭声。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难不成要说,来你家偷东西,被你家的护卫伤了?   “今夜弄的?”陈颐又问,声音低哑,不大对劲。   “……嗯。”桑萦没多想,只轻声应着。   她以为陈颐会继续追问,心思便提着,琢磨着该如何应对。   实话实说,她觉着难为情,可若骗他,心里又不愿意。   可她心里百转千回,身后人却静悄悄地,全无声息。   桑萦转过身,却发现陈颐面色极其难看。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诧异,恼怒,震恸,掺杂着痛苦和克制,复杂且不可名状。   她惊住了。   第一反应是他知道她今日来的目的,失望又生气,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穿着夜行衣,在禁宫出现,再如何迟钝的人,也都知道她是今夜的不速之客,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般聪明的人,同她聊这么久,都没问上一句,怎可能是因为这个。   陈颐阖眸,握拳紧抿着唇,连身子都在颤。   桑萦犹疑的瞧着他。   他这副情状……如同受了高深武学造成的内伤发作一般。   可他不会武,如果当真是受了这种伤,只怕早便送了命。   桑萦探出手背贴上他的脸颊,冷涔涔冰凉一片。   她咬唇道:“我去叫人。”   她刚站起身,却被他精准牵住手腕。   他手上又湿又凉,如刚从雪水中浸出,他眼中冷厉未散,声音也哑了许多,“不必。”   陈颐话音刚落下,便闷哼一声,手中下意识捏紧,桑萦手腕被他骤然一握,疼得呼出声。   他顿时将她松开。   “不行。”桑萦皱眉起身,“去找谁,江成?”   “找他也没用,我没事,过来,陪我坐会儿。”陈颐眸光复杂地注视着她说道。   他似是痛极,声音也是少有的虚弱,桑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又怕贸然去叫人,万一他身体状况不能被旁人知晓,反倒为他添乱。   她回到他身侧坐下,沉思片刻,似是下了决定,试探道:“殿下,我能探探你的脉门吗?”   陈颐双眸轻阖,闻言睨她一眼,眸光渐渐深重。   他这一看过来,桑萦便犹豫了,低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你,若是不方便,那便算……”   她话音未落,陈颐已经收了目光。   “好。”他应声道。   桑萦问他时,本也没想他能答允。   但见他应下了,她也没再纠结,探手伸向陈颐脉门。   她不懂医人,但是人体内共有十二正经,八门奇经,正经通气血,奇经沟通十二正经,若是他的症结是出在这八门奇经中,或许她能帮帮他。   桑萦搭上他的脉门。   他体内的情况着实不好,几股内息交错,经脉盘结,但确如她所料,这般激烈的反应,的确是奇经八脉的内伤所致。   她探清楚便收了手,望着陈颐的神色颇为犹豫。   但他眉宇间强忍痛楚的神情也一下下牵动桑萦的心。   她试探着对陈颐道,“殿下,或许我能帮你。”   陈颐闭着眼,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大凡奇经八脉受了内伤,每每发作都是痛楚难忍,体内每一处经脉都在抽痛,且都是经年不愈。   他这只怕也非新伤,但不知这皇室太子为何会受这种伤。   桑萦抬手抵住陈颐的胸膛,正要运内力,便再度被他抓住腕。   他睁开眼深深瞧她,却不言语,片刻后复又阖上,手也松开了。   她的内功修为承自天命剑,澎湃包容,石塔中也提及过,天命剑的第二层,可缓解奇经八脉的内伤发作之苦。   虽是暂时的,却好过一直活受罪。   许久,她收掌,沉吟望着他。   陈颐呼吸渐稳,神色也松缓下来。   他眼眸深暗,寒潭般不见底,只盯着她。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言。   她今夜消耗极大。   夜闯禁宫本就绷着心神,又同那二人以及后来的禁军交手,眼下又消耗内力替他压住发作的内伤,桑萦也开始觉着有些疲惫。   见陈颐不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归他也没什么大碍了,便想离开。   桑萦还未开口,陈颐便率先站起,朝内室走去。   她不明所以,只当他累了,便转身朝殿外去。   “萦萦。”陈颐唤她。   桑萦住了脚,回头望去,他从内殿中转出来,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另一边的软榻上去。   她一惊,下意识便要抽手,却没能抽出来。   “殿下,我要走了。”桑萦望着陈颐说道。   “外面都是禁军,你出不去。”陈颐语气平静,阐述事实一般,“先过来,你的刀伤上了药之后,我送你出去。”   他说完,桑萦才看清楚,他手中拿了个瓷罐,方才他是进去拿这外用药了。   桑萦有些愧疚,是她小人之心妄自揣度他。   “是我误会殿下了。”她轻声道。   “倒也不算误会,不必与我道歉。”   陈颐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轻轻将她肩上血污拭净,放下瓷罐,轻轻在她背后点涂。   她没听明白他话中之意,下意识转头要瞧他,被他另一手绕到前来轻扣住下颌,带着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别动,”他松开她,在她脸颊安抚一般轻抚过两下,“很快就好。”   其实这么长时间了,血都凝了,只是又暴露在面上,又粘着血衣,白皙的肩颈,这会却看着格外地狰狞。   “可有什么要问我的?”陈颐在她身后问道。   “不算误会,是什么意思……”桑萦缓了缓,低声问道。   她不喜欢他语焉不详地与自己说话,总让她胡想乱想,心神不定。   她问得陈颐动作一滞。   稍顿片刻,他将她伤口覆上,避开伤处按住四周,“你自己缠紧。”   说罢他起身拿着瓷罐往内室走。   桑萦虽是手不大方便动,但勉强将伤口扎紧,而后起身去寻他。   他坐在内殿窗边,望着外面,不知在看什么,听她进来,便转而看向她,“好了?”   “嗯,”桑萦走近了些,抿唇问他,“方才你说的,不算误会,是什么意思。”   陈颐看着她,片刻后一笑,手微张开,“抱一下?”   莫名其妙的。   桑萦不解其意,后退半步,不作声瞧着他。   他也并不意外,神色微顿。   “你瞧,我确是想,但也知你不愿,所以并不是你误解我,我也并不是那般坦荡,不必为这对我抱有歉意和内疚。”他笑道,“除了这个,萦萦便没有旁的事想问我?”   “没有了。”桑萦轻声说。   其实很多事情都解释不清,便是解释,也很牵强。   比如他殿中为何会常备外敷的伤药。   比如他为何一眼便能看出她的伤是刀伤。   再比如,他那凶猛又突然发作的内伤。   可人人皆有些不足为外人言道的事,这些事归根结底同她没甚干系,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累了吗?”陈颐问她。   桑萦摇摇头。   其实有些累,但是她不想说累。   “你在这等我。”   陈颐说罢,起身往外走,没过多久拿着一套衣裙进来,见她还站在方才的地方,便低低地笑,见她回头望过来,缓声说道:   “你去里间换身衣衫,我们出去,你这身黑衣扔在这就行,会有人收拾的。”   见桑萦没反应过来,陈颐便将衣衫放到桌上。   “殿中没有旁人,我去外面等你。”   陈颐出去了,桑萦拿起那衣衫,室内不够亮,瞧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但大小是合身的。   ……   他倒是会看。   桑萦将衣衫穿好,推门走出去。   她其实感觉出来,陈颐自那内伤发作后,心情便阴郁许多。   但那种奇经八脉的内伤,素来都是痛苦难当,也着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心绪不好再正常不过。   陈颐负手站在殿外院中。   听见声音,他回身看过来,朝她伸出手,“来。”   桑萦走到他身边站定。   “随我走走,等门禁开了,我送你出去。”他收回手,神色自若地说道。   “嗯。”桑萦应声。   她其实有些累了。   但是她想同他走一走。   这会宫中的禁军侍卫仍有巡视的,见到陈颐都自觉跪下见礼。   桑萦跟在他身边,一路畅通无阻,想起先前,她仓皇闯进他宫中时的窘迫,便觉颇为好笑。   “怎么了?”陈颐问她。   “没,只是觉着,我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次,心情有些复杂。”她跟在陈颐身后,笑着与他说道。   不大的小姑娘,跟他说自己心情复杂。   陈颐莞尔,瞧着她的神情十分柔和,“你若觉着有趣,来日我带你去校场,那边的人更多,也更知规矩。”   不会如方才那般,目中带着打量和探究,隐晦地瞧着她。   桑萦本是随口玩笑,听他这般说,双眸微睁。   将她带进校场,让禁军精卫同她玩闹,颇有几分烽火戏诸侯的意思。   她跟着他沿石阶拾级而上,轻笑出声。   “殿下这话说得可不像个明主。”她眉眼弯弯,格外灵动。   陈颐也勾唇笑着与她说,“我也并不是那么想当明主。”   闻言,桑萦下意识去打量他说话的神情。   见她仰头瞧着自己,陈颐轻扶她的手腕,笑笑说道,“别看我,看着脚下。”   “殿下会是明君的。”桑萦低声道。   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萦萦,你在天归剑宗长大,受的是侠义之道,你觉着何为明君?”陈颐随口问道。   桑萦不知道他是闲谈,还是别有用意,不敢妄言。   陈颐没听见她开口,垂眸瞧她一眼,见她一脸苦大仇深,也觉着有些好笑。   “随便聊聊,不用紧张,”他顿了顿,又道,“从未有人敢如今日你我这般同我聊天,萦萦,私下在我这里,你不必太拘束。”   说话间,二人走上城楼,上来后从城墙边往下望,视野陡然开阔,禁宫宫城尽收眼里。   夜风习习,旁边竖起的旌旗振振作响。   他说从未有人同他这般相处过,不可否认,桑萦听到的时候,心中雀跃又开怀,想着方才他问的那个问题,她大着胆子,轻声道:   “朝政清明,民生安乐,赏罚有道,用人不疑。”   陈颐手撑在城墙边沿,望着禁宫内连片的宫阙,淡淡开口: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他指得是武林中这几年给天归剑宗起的诨号,除剑宗之外,还有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谷,天下第一峰……   只是天归剑宗向来不许门人弟子以这诨号自居,只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可好高骛远。   可陈颐方才这话,不阴不阳,着实听着不怎么舒服。   “殿下此言何意?”桑萦皱眉问他。   “武林中大多自觉秉持天道,惩恶扬善,讲求一个公义,只是世事并非都是能那般理想化解决的。”   “萦萦,浣溪山庄,你也去了,我说一句,他们不臣之心,可说错了?”他问道。   当时浣溪山庄虽只是举同盟,言抗衡魔教,并未有过出格的言论,但陆庭深的野心昭昭,她耳闻目见,他绝非只想坐守东部一隅。   桑萦默了默,轻声道:“浣溪山庄眼下虽未有异动,但未必没有反心。”   “那若是赏罚分明,他们届时叛乱举事,至少东部三州府都会受影响,百姓被迫卷入战乱,其罪可当诛?”陈颐问她。   “祸不及平民,牵涉无辜百姓,是为不义,皇室若是出兵征讨,自是名正言顺。”桑萦正色道。   “那过往这十来年,浣溪山庄疏阔散财,周边百姓皆受恩惠照拂,这可算功勋?诸般功过如何相抵?届时这陆庭深是杀还是不杀?”陈颐淡淡问道。   桑萦沉默了,许久,她低声道,“浣溪山庄照拂百姓时,朝廷放任不管,未来骑虎难下不也是正常的吗?”   她说的不大有底气。   毕竟设身处地去想,方圆百里出名的富户每到年节就来发钱,难道朝廷补贴后,百姓便会不要这富户发的钱吗?   陈颐看她一眼,也看出她心里所想,没计较她方才说的话,只笑着问道:“所以,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些?”   “……殿下说的情况太过极端,至少如今,朝廷连该做的事都并没有做得很出色。”桑萦咬唇沉吟片刻,低声道。   她以为自己这话说完,他会不悦,然而他只是笑。   少倾,他转过身朝向她,正色道:   “萦萦说得是,待日后,我会尽力让朝廷将该做的都做好,定不让你失望。”   “殿下言重了,这只是天归剑宗的愿景,殿下说得是对的,这些其实都很理想化,实际做起来,只怕便是十年如一日地宵衣旰食,都未必能成其一。”她如是说道。   “只是天归剑宗的理想?难道不是萦萦的理想吗?”陈颐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桑萦受教于林惊风,又长于天归剑宗,正义感和使命感是她挥之不去的,悲悯的胸怀更是同林惊风如出一辙,自然不会有何差别。   她并未反驳。   陈颐也不再多言。   发愿立誓之类的也没甚必要,次数多了,只会让人觉着大言不惭。   桑萦仰头看向天边,中秋团圆夜之时,她正在往京中赶路,根本无暇赏月,且也不愿去赏月。   团圆夜,师父生死未卜,只余她孤零零一人,她哪有心情。   如今中秋已过,月牙弯弯,偶有乌云蔽日,是最寻常不过的月夜,她反倒在这赏起月来。   许是上天也知她同师父分离,不能团圆,连天上月儿都是残缺的。   其实过去这么久,她自己心里想法都很复杂。   人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她如今其实觉着,没有消息便不是最坏的情况,她就还能坚持。   “在想什么?”陈颐低头看她一眼,问道。   “……”桑萦望着天边一弯剪月,轻声道,“我想师父了。”   “是我的不是,贸然提及剑宗,惹你难过了。”陈颐默了默,叹声道,“林前辈此时此刻,想必也与你在这同一弯月牙之下,虽然今时今刻不能同你团聚,但愿日后团圆之时,天边月如白玉盘,澄澈明亮,以全你今日之憾。”   他语气和缓,稍带安抚之意,因着方才殿内的一番折腾,这会还微微哑着。   听他宽慰,桑萦心里的怅惘竟也消散了许多,心绪百转之际,她想到面前这人今日还因他的母妃而伤怀。   连他自己都有许多伤心事,这会却还要安慰自己。   桑萦怔怔瞧他。   他笼在月色中,清隽单薄,似是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归。   想起方才在殿中,他说抱一下,自己下意识避开时,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桑萦竟也跟着觉着难过。   大抵月色惑人,她听到自己问他道:   “要抱一下吗?”   话甫一出口,她便回过神来,连去瞧他面上神色的勇气都没有,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桑萦还没走到台阶处,已经被身后追上的陈颐拉进怀中。   他从身后将她圈进怀中,避开了她的伤处。   她面前是溶溶月色,身后是满盈的兰香。   “要。”陈颐声音低沉,“要抱一下。”   她不敢动,也不太想动,脑中甚至在想,方才她转身要跑时竟没想起来用轻功。   他身上很冷,桑萦甚至已经有点习惯他异于常人的温度,她想了想,小声问他:“一下,是多久?”   陈颐紧圈着她,含笑温柔问她,“为何想要抱一下?”   若是寻常时,他这般问,桑萦定会羞,会不知所措。   但这会她反而坦然,“方才在殿中,殿下问我时,我并非不愿。”   “哦,我还以为是萦萦觉着我今日比较可怜。”他带着笑意,缓声道。   她偏头想看他,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处,只得作罢,瞧着面前的宫闱,小声说道:“确是有些可怜。”   “是啊,所以要抱两下,下次见,要记着还给我。”他笑着说道。   “……也不是不可以。”桑萦垂眸道。   她答得实是认真,陈颐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笑得她有些羞,又有些恼。   “你笑我。”她欲将他挣开。   陈颐却并未放手,“没有,我只是觉着,萦萦太可爱了。”   此时天光微亮,晨钟敲响,二人俱是一惊。   陈颐将她松开,借着薄暮晨光,她瞧见陈颐苍白面容上带着温柔暖意,他对她说道,“还有一次,下次不要忘了。”   “嗯。”桑萦瞧着他,轻轻应声。   宫禁过了,她该走了,陈颐同她欲顺来路下去,往宫门处走。   桑萦转身时,觉着似乎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回望过去,在墙边的石缝中摸出块玉佩。   通透玉质一看便知道是上等的玉件。   “殿下,这是……?”桑萦拿给陈颐看。   陈颐接过瞧了瞧,又递给她,笑着说道,“是我遗失的玉佩,东宫的禁卫遍寻各处不见,倒是被你找到了。”   “是殿下的?那殿下便收着啊,给我做什么?”桑萦有些讶异。   “送给你罢,”陈颐笑着睨她一眼,“这玉佩跟了我许久,宫中人都认得出,日后再想进宫来,便不需要夜里穿着夜行衣进来了,免得又被刀剑误伤,又要疼上许久。”   他这话,将桑萦拒绝的话又堵了回去。   她抿唇沉吟半晌,终是问道,“殿下便不问问,我进宫来做什么吗?”   “总不会是来当刺客的,收着吧。”他悠悠说道。   桑萦将玉佩拿在手中,同他一同下了城楼。   宫门已开,上朝的朝廷大员一个两个往宫中进。   “殿下,这会不会有些不妥。”见有人朝这边瞧,桑萦低声道。   “有何不妥?”陈颐神色淡淡望向那边,见他看过来,众人皆低头不敢再看。   陈颐将她一路送出宫城大门。   “萦萦,”他唤她,“半月后,你还在京里吗?”   “不知道,殿下是有什么要紧事?”桑萦问他。   “没有,回去吧,晚点我让江成将药给你送过去,要记得用。” 第三十一章 桑萦眨眨眼,踮起脚,在他……   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桑萦回了客栈,便实实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她让客栈的伙计随便送上来些吃食,一边吃一边盘算着,   她打算今日再去一趟大理寺。   上次她同江成走那一遭,对大理寺监牢的方位大致也有了数。   那些人既然拿得出师父随剑佩的剑穗,想必是同师父交过手,她想再去问问,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还有当日陆临远给她的玉珏,那中空夹层里究竟是不是那所谓的卿心,又或者说,是不是卿心散。   她躺在床上,想等天色稍暗,便往大理寺去。   正暗自思量这些细碎的事,门外传来些动静。   “桑萦姑娘,属下江成……奉命给姑娘送些东西,姑娘现在方便吗?”   江成她也算熟悉,是陈颐身边比较稳重的人,今日不知怎得,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听着是他没错,但不知为何,听起来稍有些怪异。   桑萦解下放在桌上的软剑拿在手中,起身走到门边,“江大人,我这现下不大方便,东西您放下便好,烦劳江大人替我谢过殿下,”   她试探着说完,悉心听门外的动静。   若是江成确有异样,那定然是不会走的。   “……桑萦姑娘,您还是开下门罢。”   江成的声音颇有几分无奈,稍微顿了顿,隔着门对她说道。   “好,那江大人稍等。”   桑萦不知外面什么情况,进了房中,将行囊中的陆临远那枚玉珏收进袖中,提剑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推开。   率先入眼的并非是江成。   是陈颐。   他一袭霁色雪缎常服,手上拿着把云妃竹扇,眼带笑意地瞧着她。   见她站在原地发愣,陈颐握着扇柄的手朝着屋内扬了扬,“不请我进去坐坐?”   “嗯。”桑萦下意识答他,侧身将门让开。   陈颐进来后,跟在他身后的江成朝她低头示意一下,神色比平日还要恭谨许多,便自觉在外带上门,守在门边。   “殿下怎么来了?”桑萦看向陈颐问道。   晨时回到客栈,入睡前,这一夜的经历便在她脑中一遍遍过。   想得次数多了,便多少觉着有些不真实,这会一见他,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颐站在她屋中,眸光掠过她手中提着的剑,“萦萦倒是警觉。”   桑萦将剑放到桌边,“京中眼下人杂,防着些,总没坏处。”   “确是有些乱,连宫中的蕴珍阁都被贼人破了窗。”陈颐悠悠道。   听他提及蕴珍阁,桑萦悄眼望去,犹疑片刻,终是说道:   “……窗棂是我划的。”   她不想随口编些什么假话欺瞒于他,况且自己昨日那身行头,本就是惹人疑的。   陈颐蓦地笑了。   他朝她走近几步,“昨天,应我什么了?”   应他什么了?   她抬眼去瞧陈颐,他手臂微张,“一下。”   桑萦面上有些发烫。   其实他便是不做提醒,她也不会忘了。   她低头钻进陈颐怀中。   陈颐将她揽紧,一手圈在腰际,另一只手在她后颈轻抚。   上次他抱她,是从后面拥住她,这次是面对面的。   桑萦靠在他胸口,他的心跳便一下下敲进她的心底,不可避免地,她的呼吸也乱了。   他的手轻柔地在她颈间顺过一次又一次。   桑萦觉着自己是真的不对劲。   身前这个人,陈颐,他同她总共也相识不过几月,真正日日都在一处的时间,尚不满一整月。   可此时在他怀中,圈着他的腰身,这种感觉竟是少有的安心。   她眼眶微有些泛湿,闭上眼将脸埋进他怀中。   “萦萦没有瞒我,我很高兴。”她听到陈颐缓声道。   “我不想骗你。”桑萦闷声说着。   “所以我很开心,”陈颐声音轻柔,带着未尽的笑意,“我应该也抱一下萦萦,下次再见时,我也还给你一次。”   “……不怎么想要。”桑萦将他松开,也抿唇笑道。   他顺势也将圈着她的手松开,睨着她笑言,“我本将心向明月。”   桑萦没理他,走到桌边坐下,思虑再三,终是说道:“殿下,昨日其实还有两个人,也在禁宫。”   “是他们伤的你?”陈颐冷声问道。   他将玉质药罐放在桌上,推到桑萦面前。   “不是,只是撞见了,他们追我,然后被宫中巡夜的守卫发现了踪迹。”桑萦言简意赅,粗略说了当时的情形。   “是宫中禁卫将你伤了?”他话锋一转,并没有继续问那二人的事。   “是,也不是,其实还是我自己不小心,”桑萦说道。   她的身手,绝大多数禁军都不是她的对手,只是那几名头领的身手比她预想地要高些。   还是她轻敌了,这一刀疼是疼,可挨得并不亏。   “萦萦,前几日,你这是不是有人来过?”陈颐问道。   “殿下是如何知道的?”桑萦有些错愕。   想起那日之后,陈颐便派江成来请她去大理寺,桑萦眉头渐渐皱起。   “殿下派人跟着我?”   “苍云剑会的信物,便有一件是从宫中出来的,如今京中三教九流齐聚,若是京中巡防营连这点情报都收集不来,那便不用在巡防营了,都去守城门便是,也省了户部每年不少开销。”陈颐坦然道。   “不仅萦萦的行踪我清楚,眼下京中有名有姓的,现在何处落脚,这些天做了什么,我大概都清楚。”他瞧着桑萦的神情,轻描淡写地对她说道。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桑萦一想到自己这些天的行踪,被人尽收眼底,心里总觉着不大舒服。   “不开心了?”陈颐探过手,在她手背轻点了点,笑着温声问她。   桑萦将手缩了缩,不让他碰。   “没有。”她轻声道。   “我让江成在客栈留个人,你若是出去,便知会一声,我便将跟着你的人撤了,这样可好?”陈颐手指在桌上轻扣几响,对她说道。   “可以吗?”桑萦望向他,想了想,又道,“我只是不大喜欢这种有人暗中盯着的感觉,并非想让殿下为难。”   “无妨,我信萦萦不会让我为难。”他一语双关地笑道。   他这一说,桑萦顿时便觉着压力倍增。   她还要私下去大理寺找陆冲父子,还要去宫中取如意玉锁,可能她在这京中,要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会让他为难的事。   这么一想,便觉着,有人跟着那便跟着,又不能将她怎样,左右这些人也不敢离太近了,不然必定会为人察觉出来,着实没必要给自己套枷锁。   她面上纠结又为难,陈颐低低地笑,他朝她伸出手来,“牵一下?”   桑萦看看他,又看看他伸出来的手,想了想,伸手去拉住他的掌心。   陈颐手掌也如冰般冷,桑萦将他的手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双手握住他的手,“殿下……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的手这么冷,是不是也同他那突然发作的诡异内伤有关?   “嗯。”陈颐轻声应她。   他没想到桑萦会双手将他的手捂在掌心,她的手软又暖,虎口指关偶有剑柄磨出来的茧。   自记事起,他的身体便一直都是这般不堪的,幼时尚且承受不住这种痛楚,母后便整夜整夜地陪着他,后来大了些,便只能独自去忍着。   再后来,他这自出生起便跗骨蚀髓的毒,已经很少再发作过了。   昨日还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因为,她。   陈颐沉沉瞧着她,对上她暗含关切的目光,他一笑。   “萦萦不是帮了我吗?若是萦萦能时常在我身边,往后我还能好过些。”   “待我将魔教诛尽,寻回师父,我便来陪殿下。”桑萦认真说道。   “好。”陈颐笑意微敛,淡声道,“我该回宫了。”   他站起身,指尖点点那玉罐,“你的伤处要记得用药。”   桑萦点点头,跟着他起身,一同往门边走去。   行至拐角,桑萦的衣袖被坐地花瓶中不大起眼的花叶勾了一下。   旋即她收进衣袖中的那块玉珏被带了出来,挂绳绕上花枝,玉珏悬在半空,在花瓶瓷壁上碰出几声脆响。   陈颐听见这边动静,低头垂眸望过来,在桑萦之前将那玉珏拾起。   桑萦也一怔,她都没想明白这东西是怎么掉出来的。   怎么可能会掉出来呢?   这种环形玉珏多是一对,大多都只是用作女子佩戴的耳饰,她手上这枚也不例外。   只是当时这对玉珏是陆临远和宋菱一人一枚,眼下这枚便是宋菱那只,陆临远那枚当日被他挂在腰间,如今他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另一枚玉珏不知在何处。   也不知陈颐见没见过。   桑萦缄口不语,也不敢贸然开口。   陈颐修长手指在玉珏上轻轻捻过,他的眉头微微挑起,“萦萦。”   桑萦并未同他对视,只垂眸等他问下去,耳边便听见他问自己道:   “昨夜我给你的那块玉佩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桑萦在心里想过了几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都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在我床上的行囊里。”她不明所以,只如实作答。   “哦,”陈颐朝她逼近一步,她便向后退一步,但再往后,便是墙壁,她被他困在方寸之地,“我送你的玉佩,你随意放在别处。”   陈颐捏着那枚玉珏,不甚在意地塞进她的手中,“同陆临远成一对的玉珏,你反倒随身带着?”   桑萦怔住了。   他说的,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这怎么能一样?”桑萦直直瞧着他。   她觉着自己被误解了,心里便有些气恼。   “怎么不一样?”陈颐低头瞧着她问道。   桑萦不喜欢他这样居高临下困着自己,还用这种语气同她讲话,更不喜欢他误解自己。   她骤然失了同他解释的兴致,左臂将他的手臂格挡开,身形一转便从他身前闪身越过。   陈颐不会武,想将他推开可太容易了。   桑萦甚至还怕将他误伤,连内力都不敢用。   她转出窗,将那枚玉珏收好,在行囊中正好瞧见他送的那块玉佩,游龙纹样,一见便知是宫中物件。   “罢了,既是送你的,那随你的心意便是,萦萦,我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多加小心。”陈颐在方才那处稍站了片刻,回过神对她温声说道。   桑萦想了想,却还是有些不舍。   “殿下,”她唤他,“这枚玉珏确是陆临远给我的,但我只是怀疑这玉佩或许同魔教有些关联,前几日有人闯入我这,大约也是为了这块玉珏,所以我才会随身带着。”   “何况,”她走近他,望着他那双漂亮的眼,认真道,“殿下送我的东西,怎能同旁人的东西相提并论。”   “这是不一样的。”她轻声说。   桑萦说话时的神色坦然又郑重,说出的字字句句皆掷地有声。   陈颐瞧着她清澈干净的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受的教导太过正直,而涉世又太浅,不知道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如她一般坦荡。   更不知道,此时站在她身前的自己,尚有许多难以言道的事情,或许此生都再难对她开口。   陈颐面色愈发苍白,手也缓缓攥紧,恍惚间竟觉着,那种深入四肢百骸的钝痛似是又要卷土重来。   他转过头,避开桑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问她:“有何不一样?”   桑萦眨眨眼,踮起脚,在他颊边轻轻贴了下,眸光清亮,带着些少女的欢欣,“就是不一样。”   她唇瓣碰到他脸颊时的温软触感,陈颐此生都不会忘记。   *   大理寺监牢。   桑萦将昏迷的守卫推到一旁,径直走向深处。   她并没有瞧见陆临远,却在地牢最里面,寻见了正躺在草席上的陆冲。   她将遮面的黑纱揭下,“陆掌门。”   里面的人闻声看向她这边,认出是她,却没什么反应。   “桑萦姑娘,你还真来了,你不去找你师父,来这污秽地方做什么?”陆冲冷笑着道。   “陆掌门,淮山派的人,都是你杀的,对吗?”桑萦静静地问。   她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人也已经死透了,再如何追究,也都是无用功。   可那个四岁男童的小身子,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便是已经过去这么久,都没办法忘记。   如今江湖中只会说衡山剑、寿山剑这些单独的门户,连五岳剑的名号都很少会提及了,更遑论淮山剑这个如今已经灭门的门户了。   “桑萦姑娘,你说是,便是,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陆冲瞥她一眼,怪笑一声,“你又不是皇帝老儿,你问我什么,我便要说什么。”   “陆冲,你自己如今被困在这地牢中,衡山剑灭门在即,你竟然还有心思同我在这做口舌之争?”桑萦笑道。   “嘿,儿孙自有儿孙福,真要是活到头了,我操心也没用,你瞧,你费尽心思,想找你那师父的踪迹,遍寻天下不见,操这闲心有什么用?倒不如自在一日是一日。”陆冲讥讽她。   他说得话正扎在桑萦心里,她反手一掌拍去,便是隔着铁栏,消解了些力道,却也是在狱中关了月余,又反复受刑讯的陆冲受不住的。   掌劲击在他身上,刹时便呕出一口血来。   陆冲眸中杀意和怒气交织,“桑萦姑娘,你莫不是想在这杀了老夫?”   桑萦一掌打出去的时候便后了悔。   她只是想激怒陆冲,并非是来要他的命的。   若是在这将他杀了,一是来日死无对证,二也会给陈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冲,我师父的剑穗呢?”她盯着陆冲的眼睛,一瞬不错地问道。   “什么?”陆冲似是没听清楚。   “我师父佩剑的剑穗,你留着又没有用,交给我,到时候我保你和陆临远二人性命。”她缓声道。   “什么剑穗不剑穗的,桑萦姑娘,你如今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还有心思大半夜地跑来消遣老夫?”   陆冲怪声笑道,瞧着桑萦的神色阴冷又愤恨,“可笑那林惊风,就教出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我瞧他同老夫也差不多……”   他话未说完,桑萦沉着脸又是一掌,见他受了两掌,消停下来了,冷眼瞧他神情,心中却也有些疑虑未解。   她还想再去寻宋成文,可眼看那被她击昏的侍卫稍有苏醒的迹象,便知时间来不及了,若是再不走,待会被她引走的其他侍卫回来,便要麻烦许多。   桑萦瞥了陆冲一眼,将黑纱覆面,朝外飞掠而出。   待回了客栈,她将夜行衣换了收好,坐到床上,便想着方才见到陆冲时,他的态度。   他的杀意、恨意都是十分明显的,丝毫不似作伪。   当她提到师父佩剑上的剑穗,陆冲面上一霎而过的疑惑也是格外的真实。   他似乎当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   那么当日,陈颐拿给她辨认的剑穗,是审问谁得来的?   宋成文?或是陆临远?   又或者,都不是。   桑萦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封口火漆已开,她从中拿出信纸,展开后盯着最后那段的发愣。   信是师兄岑行玉写来的,昨日陈颐刚走不久,她便收到了这封信,本来昨日便要去寻陆冲,因为这封信便耽搁了。   信中只说他月底会到京城同他汇合,让她在这期间要小心行事。   旁的都不重要,只最后一段,他说他在苍云剑派的地界,瞧见了那位同他交手的苍溪。   当日在浣溪山庄过招,苍溪也收了不轻的内伤,他没回远在西南的魔教,却往东南边的苍云剑派去了,而苍云剑派试剑大会近期便要开始。   苍云剑派可能同皇室有些关系,这说法并不算无端揣度,而苍溪如今又在那边,师兄点到即止,只说让她在京中多加小心。   桑萦指尖在信上轻轻划过,信上的字迹端正厚重,她碰过的那处,正是“陈颐”二字。   她如今明了自己的心意,不愿将他往坏处想。   进大理寺之前,她心中尚有愧疚,觉着自己竟不信他,私下还要试探他,心中自责又难过。   可见过陆冲后,她也犹豫了。   她不是没有时间见宋成文的。   大理寺的府兵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再被砍上一刀,扎上一剑罢了,总不至于丢了命。   但是她退却了。   若宋成文从不知道有这么一根剑穗,那这东西是陈颐从何处审出来的?   陆临远吗?又或者是宋菱?   桑萦咬唇怔怔地失神。   她喜欢陈颐。   想让他日日都开心的那种喜欢。   可什么都比不了师父的安危重要。   师父养她长大,授她武艺,没有师父,便没有她。   桑萦豁然起身。   她要再去一趟大理寺监牢。 第三十二章 所以,殿下,我师父的事,……   这大理寺,前前后后,桑萦已是来了三趟,这会已经算得上轻车熟路。   她心里清楚,方才自己将那几名值夜的府兵击晕,待他们醒来,定会上报而后加强巡守。   她心里发堵,方才她一念之差,径直从大理寺离开,这会又憋着一口气再度过来,便是明知这并非是理智的行为,却还是来了。   总归这些大理寺府兵留不下她,当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桑萦握着软剑剑鞘,悄无声息从墙檐翻越而进,落在假山山石之后。   她是想直奔大理寺的,只是刚一进院中,便发觉有些不对。   人太多了。   方才来时,这里灯影寥寥,眼下却是里里外外皆是通亮的。   桑萦打眼瞧着,不仅有大理寺的府兵,似是还有身着金甲的禁军侍卫。   眼见从后院的游廊走出两名将领,桑萦立马缩了身子,紧贴在假山壁上,屏息等那二人过去。   “今夜有人擅闯大理寺,虽不知是何人,但眼下这会绝不能出意外,我去调巡防营的人加强外面街上的巡守,你让下面的人也都打起精神来。”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成,里面交给我,这阵子总有人往大理寺来,像是和今夜要提审的那几个武林人是一路的,这些人连枉顾君臣王法,竟还口口声声谈什么侠义之道,也是可笑。”另一人冷嗤道。   “行了,别废话了,警惕着点啊!”   这两人走出游廊,渐行渐远。   桑萦听了个大概,这才知,这会这么大的阵仗,竟是要有人深夜提审。   武林人……这大理寺应该也不会常有武林中人被关押在这的,否则那两名将士若是习以为常,便也不会这般称呼了。   多半还是陆家和宋家那些人。   想到这,桑萦也不急着闯那监牢了,她身法极快,趁无人注意这边,蹬假山纵身凭跃,几息之间便到了大理寺正堂的屋顶,她只踏房脊,小心避开屋顶的瓦片,俯身贴在正脊之上。   斜脊的兽首映着下方的火光,她小心往下打量,一眼便认出下方守在正堂门口的二人,一人是江成,另一人,是在浣溪山庄见过的江兆。   再看院中那位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此时这屋中之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这时,几名府兵从屋中将陆冲拖出来,他手脚皆受束缚,被人带着往监牢里走去,过不多一会,宋成文也被人带进院中,江成将人拦下,并未让他贸然入内。   “跪下!”提着宋成文的将士见他到了陈颐面前不跪,从后面朝他膝骨蹬了一脚。   宋成文被踢这一脚,手又被拷着,踉跄几步朝前摔在地上。   他匍匐半晌,直起上身,径直盘腿朝地上一坐。   “太子殿下,又见面了。”他忍着疼,冷笑着对陈颐说道。   屋檐将桑萦的视线遮挡着,她只能从侧边瞧见院中的宋成文,却是看不见陈颐的。   檐下是几声轻缓的脚步,片刻后,陈颐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宋前辈,近来可好?”   桑萦瞧不见他说话时的神情,可这声音是他一贯的不紧不慢,不用看她也能想到,说话的时候他面上含笑有礼的神色。   “有吃有喝,自然是好极。”宋成文声音微带几分虚,犹自嘴硬道。   “那孤便放心了,本来还惦记着宋前辈,觉着前辈似是心有不甘,既是好极,那想必是孤多虑了。”   “殿下此言何意?”宋成文抬起头,冷眼望向陈颐。   “我知淮山派之事并非你主导,当年你杀的那位晋州的知州也确是包庇自家妻弟侵地,害死你的兄嫂,是朝廷待你不公在先。”陈颐缓声徐徐说道。   “太子殿下有话还请直言。”宋成文不耐道。   “宋前辈,我不认为淮山派有能耐能伤到林惊风,便是将阖族全搭上,也不够林惊风一剑斩过来的,你说这是淮山派的人给你的,我思来想去,都觉着不大可能,宋掌门,我再问你一次,这枚剑穗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江兆从屋中搬来椅子,陈颐坐下后悠悠问道。   “……”宋成文哑口不语,陈颐却也没催他,只耐心等着。   房檐上的桑萦却松了口气。   这剑穗确是宋成文处得来的。   陈颐并没有骗她。   桑萦最不愿见到的,便是陈颐同她师父失踪的事情有关系,倘若连宋成文都不知道这剑穗,那饶是她心中如何不情愿,却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他。   檐下宋成文叹了口气,“殿下,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一念之差牵累家人,倘若我将事情原本告知与您,您可能保住小女宋菱的性命?”   他手上有许多人命,杀过的第一个人还是过了吏部登记造册的官身知州,若按律法,是株连的罪名。   “宋前辈,”陈颐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语气中却满含威慑,“是孤在给你机会,不是来同你谈条件的,该说什么,还请前辈想清楚再开口。”   他没答应,却也并未拒绝。   宋成文闻言便有些失了心气,面上渐露颓丧,许久,他慢慢说道:   “是,殿下想得不错,那剑穗确非淮山派的人留下的。”   “谁给你的?”陈颐问道。   宋成文默然不语,似是在思量如何开口,或者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陆庭深?”见他吞吞吐吐,陈颐一笑,淡声问道。   宋成文闭上眼点点头。   “浣溪山庄的人,将这剑穗交到我手,让我在合适的时候将这做为证物,交给殿下,只说是从淮山派诸人手中得的。”   “江成。”陈颐轻唤,江成应声而动,片刻后,提着另一人进来。   桑萦瞧着身形,也觉着有几分熟悉。   “给你这剑穗的人,可是此人?”江成将这人提至宋成文身前,问他道。   “……是。”宋成文辨认过后点头应道。   他见了这人后,望向陈颐的神情更为忌惮,想到这人已经被陈颐的人掌控,自己若是方才胡言蒙骗,恐怕更要活受罪。   “江兆,你今夜便辛苦些,审问清楚,明日回宫一同回报。”陈颐似是有些疲惫,打发江兆将二人带下去继续审。   江兆领着人下去。   “江成,让他们都散了。”陈颐又唤江成。   江成让院中人尽数退下。   “你也下去。”陈颐复又说道。   他将江成也退到院外,在门外守着。   深秋,夜风萧瑟,乌云蔽月,满院的侍从禁军皆退了下去,院中静悄悄地,只剩下树摇风动的飒飒微响。   “出来吧。”陈颐蓦地出言道。   他并未唤她的名,桑萦却知道,陈颐是对她说的。   她从房檐上直起身,慢吞吞蹭到边缘,轻轻落到院中。   桑萦站定后便静静瞧他。   他身上是赭红的太子蟒袍,珠冠鎏光,气势格外迫人。   她将遮面的黑纱的拉下来。   “殿下。”   她不知道陈颐是如何发现她的。   在屋顶重檐上,她是有意闭气了的,除非内功修为高于她,否则断无可能发现她。   “萦萦,过来。”陈颐微笑着道。   桑萦瞧着他,走上前几步,“我……”   她本想解释一下,毕竟自己出来前告诉他留下的人,说是要去画舫走一趟,并不想要人跟着,但眼下,却出现在这大理寺的屋顶。   但话一开口,又觉着无从说起。   “进去坐会,晚些我送你回客栈。”陈颐自然地牵住她的手,笑着说道,   桑萦只觉着如鲠在喉,她反握住陈颐冰冷的手指,却并未随他一同往屋中走。   “殿下,我今日……”   “萦萦,”陈颐打断她,眸中泛着不知名的情绪,温和地同她道,“我不会问你今日的来意,也并不在意你为何而来,你不需要同我解释。”   他松开同她交握的手,将她揽进怀中,另一手抚过桑萦单薄的背脊,“但是日后,不管你为了什么,都不要枉顾自己的安危,记住了吗?”   陈颐声音平稳,听不出语气和态度。   桑萦被他扣在怀中胸口,他人摸着像是块冰,可她觉着心中是暖的。   昨日收了师兄的信后,心里便惴惴不安,怎么也不踏实,眼下却是舒缓许多了。   想到师兄信中的话,她从他怀中挣脱开,望着他深潭般的黑眸,认真又直率地问道:   “殿下,我师父失踪这件事,同你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对吗?”   桑萦这一整日食不下咽,坐卧难安。   她不愿怀疑他,更不愿误解他。   今日听见宋成文说那剑穗是浣溪山庄的人给他的,她心中绷了一天一夜的弦一瞬间便松了下来,随即而来的,便只剩下满腹的内疚。   她问他,只是图个心安。   日后无论再遇见什么情况,她再不会怀疑他。   可陈颐却只是望着她,不言语。   桑萦没有避开他的眼神,她眸中带着执拗,一瞬不落地瞧着他,等他正面回答她。   陈颐定定瞧她,手渐渐攥紧,许久,他微笑着问她,“若是有,萦萦打算如何?”   “若你今夜在牢中见到宋成文,他断言说从未听过剑穗,你会如何?”陈颐深深瞧着她,复又问道,“嗯?萦萦,你会如何?”   他将她今日的盘算径直道出。   桑萦犹豫片刻,转开头,低声道:“我会难过。”   “殿下,你若是在师父的事情是欺瞒我,我会很难过,再也不会见你了。”   她顿了顿,又看着他正色说道:“若是师父已经……已经殒命,伤过师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定会亲手要他们的命。”   陈颐负手站在她近前,赭红太子冠服,衬得他清贵难言。   桑萦定定瞧他许久。   她还是想要他亲口答她。   “所以,殿下,我师父的事,同你有关吗?”   桑萦轻声问他。 第三十三章 桑萦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桑萦又问了一次,似是不得他一句亲口回答便不罢休。   陈颐瞧她良久,将目光转向大理寺院中的银杏树,语气笃定。   “林前辈失踪这件事,同我并无干系。”   陈颐声音沉沉,面上也是一派凝重,瞧着很有几分严肃。   他这话一出口,桑萦心中便实打实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陈颐对师父、对天命剑以及对天归剑宗都有些兴趣,刚同他认识的时候,他句句皆是着意试探。   是以昨日在看了师兄的信后,她心里便直直往下沉。   方才他又语焉不详地反问,不容她不乱想。   但陈颐说,这件事同他无关。   “我信殿下。”桑萦主动牵住他的手。   指关交握,她连声音中都尽是融融暖意。   “萦萦信我?”   陈颐任她牵着,只眸光沉沉锁着她,低声问道。   “我已经怀疑过殿下一次了,所以今晚我才会出现在这大理寺中,师父于我而言,便如我血亲一般,但……”   话言至一半,她稍作迟疑,低声继续说道:   “但我信殿下为人,也信殿下不会骗我。”   她说罢便要去瞧陈颐的神情,但陈颐未等同她对视,便将她带进怀中。   “嗯。”他声音稍显哑然,“不骗你。”   桑萦抬手环上他腰际,悬了一整日的心结终是解开。   *   眼看便是太子诞辰,又是及冠,京城这种遍地达官显贵的地界,几乎是一夜之间便被各路消息盈满。   听说皇后娘娘给宗亲重臣们的夫人小姐皆下了帖子,邀她们在太子及冠当日进宫赴宴。   皇后娘娘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太子殿下至今尚未婚配,莫说正妃,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过,如今便要及冠,自是想挑一位品貌双全的太子妃。   若是平时,稍有眼力的,都能看出来,这太子妃的人选定然会落在吕、楚、荣三家之中。   但这到底是流言蜚语传得飞快的京都,如今满京城,谁不知晓,太子殿下深夜留宿了一位姑娘,早上门禁开了,还亲自将人送出宫门,还依依不舍在宫门口道别。   太子殿下行事何曾这般无忌过,京中各世族又都是耳听八方的,打听来打听去,连殿下前些时候在浣溪镇的脂粉铺子中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都给翻了出来。   桑萦便这般猝然地落进京中权贵的眼中。   她本是不甚在意的,这些人只是烦了些,却也不会影响她要做的事。   只是这若是一连几日都能见着同样的几个人出现在她住的客栈,在她附近说些个酸话,便实在是有些令人生厌。   “妙清妹妹,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得了旁人几分好眼色,便自觉着了不起了,一门心思便要飞到天上去,妹妹说好不好笑。”   一华服少女端起茶杯,瞧了眼杯中茶汤,又放了下去,面上莺莺巧笑,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悦耳。   “可不就是,妙清妹妹,到时候咱们见了皇后娘娘,同她一讲,娘娘定是也会觉着可笑。”同桌的另一位少女也笑着说道。   “两位姐姐同我说说便也罢了,皇后娘娘身份何等贵重,岂是随便什么猫儿狗儿的乐子都能说给娘娘的?娘娘最重礼数,可莫要闹了笑话。”   最后说话的姑娘声音脆嫩,格外好听,貌似劝慰,实则仍是明里暗里地带着刺。   这已经是第四次遇见她们这几人了。   次次挑在桑萦吃饭的功夫,在旁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   她眉眼冷下来。   这会饭点已过,客栈一楼里的人并不多。   桑萦将腰间的软剑解下,锵地一声放在桌上,软剑落在她桌上的同时,那三名少女围坐的木桌应声而碎,一段段一块块地落了一地。   木屑飞溅,茶盏杯盘刹时落地,木灰和吃冷的酒水残羹也迸溅在这几名华服少女的衣衫上。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最先说话的姑娘气急败坏,指着桑萦喝斥道。   桑萦似是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转向这几人,微微一笑,带着些错愕,“我确是不知几位是什么人,但不知我是何处惹恼姑娘了?”   “你……”那姑娘还要说什么,被那个声音极为好听的姑娘出言打断,“让姑娘见笑了,这木桌太过劣质,我这两位姐姐皆是娇贵惯了,平时在家里用得东西都是千挑万选才能送进府的,还从未见过这般狼藉的场面,乍经一遭,受了些惊吓,还望姑娘莫要往心里去。”   娇贵惯了。   千挑万选。   如此狼藉的场面。   桑萦瞧着她们几人脚下,不过是些碎木屑和碎瓷片,一些残羹冷菜,便要说成是受了惊吓。   这位声如百灵鸟的美貌少女倒确是有一把好嗓子。   “无妨,若是受了惊吓,便回府中好好休养着,想必几位一连多日往客栈中来,也是劳累了。”桑萦淡声道。   “过几日家里便要忙起来了,便也没空再容我姐妹再外面闲逛了,今日之事姑娘不介意自然好,那我姐妹几人便先回府了。”   她说罢,去找掌柜留了银子,连这木桌杯盏的钱一并付了,在门口处朝桑萦一笑,同另外两位少女一同离去。   桑萦瞧着她游刃有余的样子,心里一阵腻烦。   若她没认错,这位百灵鸟姑娘便是武安侯的嫡长女,吕妙清。   中宫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侧妃。   这般品貌的姑娘,给他当侧妃,上面竟要还有一位正妃。   陈颐还真是,好福气。   她拿起剑,转身上了楼。   东宫太子的及冠礼,当今陛下极为重视,宗室贵族,朝廷重臣皆会到场,不仅如此,眼下在京中的江湖人,也有收到帖子受邀入宫的。   桑萦捏着帖子,望着上面写着的天归剑宗四字,终归还是收了。   这段时日,她都没见过陈颐,当日从大理寺出来,他亲自将她送回客栈后,便没再来过,她也没想入宫去。   那把如意玉锁,确是不在蕴珍阁,具体收放在了哪,眼下京中还没有风声,若她所料不错,想必这太子冠礼,皇室定会有所说法。   陈氏皇族对江湖武林的态度素来暧昧,既以江湖之道相待,不讲君臣纲常,却又对一统武林念念不放,想将兵权和实权都握在皇室手中。   他们在这苍云剑会横插一脚,总不会是想让一群武林中人整日去皇宫翻三倒四的偷东西。   如意玉锁,桑萦势在必得,这宫中的帖子,邀得又是天归剑宗,她自然要去。   只是……   一想到如今京中热议的太子正妃和侧妃的可能人选,她心里便一阵烦闷,忍不住地想朝陈颐也劈上两剑。   *   太子加冠,而后便要开始监国理事,是以朝野上下皆极为重视。   昭和大殿之内,桑萦坐在外侧,朝臣居中位,皇族宗亲坐在上首,陈颐一身太子蟒袍,龙纹古朴精致,高坐于皇帝下首。   折腾大半日,此时礼已成,宫宴伊始,桑萦坐在自己位置上心不在焉。   她自出生到现在,除了当日在山门外跪着求掌门师叔让她下山,还从未有过这么久的跪礼。   且当日是为了师父而跪,与今日这一跪可不能相提并论。   自认识陈颐起,直到今时今日,她方才亲身感受皇权君威。   这昭和大殿之内,从内到外,阶层等级森严,她打从心里便不觉着内殿那些皇族众人同她有何区别,甚至在她看来,这些人可能连她一剑都接不下,非亲非长,竟还要她一遍遍匍匐跪地。   可桑萦也知道,自己如今身处禁宫,这些所谓的礼制是必须遵守的。   她遥遥望着陈颐,见他在礼部指引下,同一众宗室去祭祖庙,便收了目光。   但脑海中却是他笑着同她一次次说着的不必拘谨、不必行礼、不要同他这般生分,以及他温声含笑唤她萦萦的神情。   她正胡思乱想,便见高坐首位的皇帝起身,身边一位眉眼富态至极的公公从后面出来唤出来一众小宫女,手中托着贡盘,在皇帝身后跟着走下殿中台阶,朝桑萦等受邀进宫的江湖人这边走来。   “诸位义士免礼。”   皇帝过来了,自然又要跪礼,这厢众人还未跪下,这位威严的中年天子便开口道。   “诸位皆是各方雄豪,是我朝之肱股,不必行此大礼。”   “朕知诸位如今齐聚京中,皆是为了苍云剑会的信物而来,我皇室虽非武林同道,却也愿意同诸位一同参与这桩盛事,诸位所求,皆在于此,愿诸位此行得偿所愿。”   皇帝并没有太大的皇帝架子,江湖中素来皆称道陈氏皇族体面讲究,今日一见确让人觉着所言非虚。   桑萦瞧着这位中年男子,他同陈颐眉眼有七分相似,不如陈颐好看,但皇帝瞧着中气更足些,面色也更好一点。   皇帝并未直言,但他话音落罢,身后低眉顺眼的公公便让宫女将贡盘上之物一一呈上。   是一枚锦囊。   桑萦将锦囊捏在手中,不动声色地瞧旁人手中的,发现众人的锦囊皆是不同的。   只是旁人的绣法似是同她手中的不同,且旁人皆是些剑纹、刀纹,同各自兵刃是对得上的,只她手中这只,却是枚苏绣锦囊,她悄眼瞧着,竟发现自己的锦囊上绣纹是飞凤求凰。   她有些错愕,抬眼望向身前的宫女。   “萦萦姑娘,殿下说,希望您宴席散后可以在宫中稍候。”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了句,便转身走了。   她说的快,桑萦坐的位置又靠在边缘,几乎没人发现。   这么一会功夫,皇帝已经回到了大殿之上,正门外间又进来一位宫女,径直走向方才随皇帝一同下来的那位公公身侧,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而后便见公公同皇帝说了什么,得了首肯,小宫女便朝着外侧走来,一路走到桑萦近前。   “桑萦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第三十四章 她并不想进宫。……   桑萦跟着那小宫女朝后宫走去。   外人想要进宫是不能持刀携剑的,需登记后将兵刃统一交到禁军处,是以这会她手边没剑,只一边走,一边暗自看路,唯恐着了旁人的道。   因着之前夜里来蕴珍阁时,已将进宫的方位记了个大概,除了御花园她没细细走过,其余的宫室方位她心里大多有数,眼见着确是去后宫的路,桑萦心下稍定。   她如今的琐事已是够多了,实是不愿再横生枝节。   后宫同前朝不同,昭和大殿内皆是龙腾祥纹,便是开宴之后,殿中也是静的,无论是朝堂中人还是江湖中人都是规规矩矩的,而皇后的殿中这会你来我往,欢声笑语一片。   “娘娘,桑萦姑娘到了。”   宫女进去通报后,屋内便是一静。   片刻后,那小宫女出来对桑萦笑着说道:“姑娘,请进来吧。”   一进殿内,桑萦呼吸便是一窒。   皇后的寝殿之内本就熏了香,虽是不重,但尚且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若再算上殿内这些夫人小姐用的香,这屋子里此刻的味道便着实算不得好。   香气扑鼻,直教人头晕。   桑萦最不耐这种浓郁几近刺鼻的香气,几乎是进来的一瞬间,她便想立刻从这殿中离开。   “娘娘,这位便是桑萦姑娘。”为桑萦带路的宫女低声给坐在尊位的美貌妇人说道。   “姑娘,还不过来见过皇后娘娘。”   见桑萦站在原地不动,皇后身边另一位宫女模样的人轻声喝斥。   这些大宫女跟在皇后身边多年,见得大多都是圆滑的人精,如桑萦这种,见了皇后却不知跪礼的,多少年了都见不到一个。   桑萦望向尊位上的雍容非常的女人。   她当然知道见皇后是要跪的,可是事到临头,总有那么几分不情不愿。   连她也说不出心里这股莫名的别扭劲儿是哪来的。   “桑萦见过皇后娘娘。”她慢吞吞往下跪。   “快起来,绫烟,给姑娘赐座。”皇后不待她跪下去,便让人将她扶起,吩咐身边那个方才说话的大宫女,去给桑萦搬来个椅子。   因着皇后的要求,绫烟将木椅放在了皇后附近,屋中几位身有诰命的夫人便只能坐在桑萦下首,这会见她坐下,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娘娘您瞧,桑萦姑娘往这里一坐,瞧着便同咱们京中的姑娘不一样呢!”坐在桑萦对面的夫人一笑,率先开口说道。   “桑萦姑娘虽一眼便能瞧出不是咱们京中的人,但姑娘这眉眼瞧着,倒也有几分京中女儿的意蕴。”另一位夫人也笑着道。   “你们啊,别把人家吓到了,”坐在桑萦上首的皇后娘娘笑着对那两位夫人说罢,又转过来对着桑萦说道,“桑萦姑娘别紧张,今日将你叫过来,一是想着昭和殿那边都是些外朝男子,姑娘家的跟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总是不大方便的。”   皇后娘娘一边笑着说,一边欲来握桑萦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见桑萦不搭茬,皇后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二呢也是听闻,殿下前阵子出门,全凭姑娘悉心照顾回护,便一直想着若有机会定要见见姑娘。”   这些后宅妇人,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一会暗讽她行止没有京中贵女的端庄仪态,一会又来意有所指地说她整日同男子混在一起,有失体统。   “娘娘言重了。”   桑萦听出皇后娘娘言语间的试探之意,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桑萦姑娘家中都有什么人啊,祖上可有做过官的?兴许姑娘祖辈同我们都是熟人呢。”另一位夫人语气热络。   “是师父将我养大的。”桑萦平静地说道。   言外之意,便是失怙失恃的孤女,只有师父将她带大。   到这会,桑萦大概也清楚了,这些人唤她过来,大抵还是听了京中流传开的陈颐同她的那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想探探底,少不得还有点想让她知难而退的意思。   她有些腻烦,这些贵族宗室的夫人们,竟也如此无聊,和前几日那几个沉不住气的小姐们行事竟差不大多。   只是桑萦觉着这些人许是想多了,她并不想进宫。   这段日子以来,她越发觉着,偌大禁宫如同囚牢,莫说宫中,连着这京城中住着,都觉着不够自在。   她是喜欢陈颐,可若是让她在这宫中守着一堆规矩同这个姐姐那个妹妹日日打马虎眼,心里却是十成十的不情愿。   皇后娘娘还要再说什么,外面一阵笑语传进来,几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从外走进,一进殿中,便请安问礼。   “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笑着让人将她们都扶起来,为首的少女起身后,便朝着皇后身边走过来,最后站在桑萦对面的妇人身侧,笑着同皇后开口说道:   “娘娘说得一点不假,后园中的梅花虽是未开,可傲骨已有,今日又是初雪,瞧着便格外让人欣喜,不知等到年关时,又是何等好看。娘娘,妙清真想日日都能来您宫中看梅花。”   “妙清,娘娘面前,不要这样不识礼,”少女身边的妇人低声提点,语气中却并没有太多的责备之意。   “是,娘亲。我只是瞧皇后娘娘这般好看,总是忍不住想同她说话,娘娘,是妙清失礼了。”少女语气骤然低落下来,又对首位的皇后娘娘垂首说道。   “吕夫人真是严肃惯了,妙清这般可爱,本宫瞧她就喜欢得不行,你竟然还舍得苛责她。”   皇后将吕妙清拉到身前坐下,安抚般地拍拍她的手,又笑着打趣她:   “妙清,你日日想来本宫园中,只是喜欢本宫宫中的梅花?”   吕妙清蓦地红了脸,低下头支支吾吾,“确……确是喜欢梅花。”   “哦,这有何难,本宫也喜欢妙清,待会本宫便让宫人去侯府中你的院子里移栽几棵过去,日后妙清不用进宫也能日日瞧见寒梅,岂不是更好?”皇后笑吟吟道。   吕妙清睁着美眸说不出话,面上羞怯格外真实,惹得皇后娘娘笑着同一旁的夫人说道:“吕夫人,妙清的性子本宫实在是喜欢,若是本宫同你讨要,你家侯爷可会不舍?”   “娘娘瞧得上小女,那是她的福分,若能日日进宫陪伴娘娘,侯爷欣慰都来不及,怎还会不舍。”   桑萦坐在对面,瞧着这几人一唱一和,耳边是吕妙清甜腻的娇声讨俏,手便下意识想去摸腰边的剑。   她心神不定时便习惯性地想握住自己的剑定神,可这会一探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她的剑交到禁宫门禁处了。   “婉婉,怎坐那般远,坐过来些,”皇后顺着吕妙清哄了几句,又唤屋中末尾的一位少女。   这会屋中的姑娘大多都是坐在自己娘亲身旁,殿中十多个人,皆是高门显贵的夫人小姐,除了桑萦之外,便只这唤作婉婉的少女是孤零零一人。   “荣婉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少女走上前来,恭敬说道。   皇后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这位唤作荣婉的姑娘一上来,旁边的吕妙清的神情便有些不大好看。   “婉婉,你母亲身体还好吗?”皇后拉住荣婉,关切地问。   “谢娘娘关怀,母亲身子这些年一直也就这样子,不过近日倒是有些精神,时不时还能下床走动走动。”荣婉如实道。   “哎,你娘当年同我还算是手帕交,后来出阁嫁人,本想着总归都在京中,还能年年岁岁地作伴,谁知道她一病这么些年,想见一面都难。”皇后说着说着,便也开始难过。   “娘娘不必难过,在家时母亲也时常宽慰我,如今我能在家多陪陪她,便已经觉着很开心了。”荣婉笑笑,轻声道。   “你父亲常年在外驻军,如心这么些年又一直病着,你才多大,便要自己撑住门户,倒真是苦了你,”皇后娘娘叹息道,但她握住荣婉的手拍了拍,“我们婉婉的好日子在后面呢。”   皇后这一开口,桑萦便瞧见吕妙清咬唇瞧了她娘亲一眼,神情有那么一瞬着实不大好看,她旁边的武安侯夫人横她一眼,吕妙清回过神,将情绪收拢,娇声开口:   “荣姐姐有娘娘记挂着,自然会逢凶化吉的,娘娘不用太过伤怀了。”   “我听说荣姐姐的娘亲是心病,那若是将心结解开,想必就能好起来了。”   眼见吕妙清这句话落下,殿中便是一静。   这么一会的功夫,桑萦便已经瞧出来,想必这荣婉和吕妙清,便是皇后为陈颐挑的人选了。   她看向荣婉,荣婉的神色极淡,只瞥了眼吕妙清,没否认也没应声。   皇后娘娘牵着荣婉的手紧了紧。   眼见皇后娘娘因吕妙清这一句话便若有所思,吕妙清还要再说什么,一旁的吕夫人低声唤她一声,暗含警告。   “妙清!”   一旁皇后娘娘摆摆手,示意吕夫人不必紧张,却还是对吕妙清说道:“妙清,这是婉婉的家事。”   吕妙清面上现出委屈,但不待她说什么,皇后娘娘淡声道,“行了,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出去走走吧,待会开席了再进来。”   听闻皇后娘娘如此说,桑萦松了口气,起身告礼便要离开,身后的吕妙清几步追了上来。   “桑萦姐姐,前几次见到你时都错过了,我竟不知你出身武林,是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后来我还遗憾好久,今日一见姐姐我真是开心得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没出过京城呢,你同我讲讲江湖上的事好不好?”   她说罢,不待桑萦答她,便转头问向其他几位走出殿中的姑娘,“你们想不想听,我们去皇后娘娘后园中,那边的梅花是真的好看,你们肯定会喜欢!”   吕妙清的声音极有辨识度,又是一副小姑娘的欢快语气,走出殿中的时候她半点没遮掩声音。   桑萦习武多年,耳力自是同这些娇生惯养的姑娘不同,便是她不大想听,可屋中的动静却也往耳中钻。   她听到皇后娘娘宽慰吕夫人道:   “妙清这性子是真的活泛,虽是还小了些,不太沉得住气,但想必这般的小姑娘,我们殿下见了也会喜欢的,夫人也不要太拘着她了,日后我也会照拂些的。”   喜欢她吗?桑萦望向吕妙清。   她怀中还有陈颐给她的那个绣着凤求凰的锦囊,可她觉着,自己一直忽略的一些东西到这会已经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陈颐让她今日宴后等他。   正巧,有些话,她大概也必须要同陈颐说清楚。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第三十五章 我来帮你要她们的命,好不……   入冬初雪,走在园中却并不觉着冷。   后园的梅枝曲而疏,覆着薄薄雪色,瞧着确是有几分风骨。   通透明亮的小阁中,火盆手炉齐备,候在一旁侍奉的宫女见到为首的吕妙清,起身过来相迎。   “妙清小姐,皇后娘娘知道您喜欢这边,特意吩咐过我们仔细伺候,您看看有哪里觉着不满意的,奴婢们再去安排。”   方才在后宫殿中,皇后娘娘待吕妙清便是极亲近的,这会守在暖阁中的宫女也算是给足了吕妙清面子,她自觉面上有光,一副主人家的架势,招呼同行的姑娘们一同进入暖阁。   “姐姐太客气了,皇后娘娘着人安排的,当然都是贴心的了!”吕妙清对那宫女说道。   “皇后娘娘待妙清妹妹可真是好。”   “那是自然,日后妹妹若是进了宫中,想必也能过得极好。”   跟在吕妙清身后的几个姑娘笑着开口打趣道。   桑萦走在后面,比她稍往前些的是那位唤作荣婉的姑娘。   守在暖阁侍奉的宫人这会都围在吕妙清那几人身畔献殷勤,暖阁门口处却是没什么人的,荣婉进入暖阁时,手轻托起遮挡风雪的帷帘,又稍撑片刻,见桑萦也进来了才放了下来。   “谢谢。”桑萦见她如此,低声道谢。   荣婉只是摇摇头,微笑了下,并未同桑萦说些客套话。   “荣姐姐,桑萦姐姐,快坐过来,外间风大,咱们团团坐在一起便暖和些,也亲近些。”吕妙清笑道。   桑萦走上前去坐到荣婉的身边,都未等她坐好,吕妙清便开口问道:   “桑萦姐姐,我听说殿下带着姐姐一同去浣溪山庄,那边可是天下闻名的第一庄,妙清心中向往已久,对姐姐可真是羡慕。”   她这话说完,屋中的视线尽数落在桑萦身上。   京中这些待嫁的贵族少女,便是早已定了亲的,不心仪他的姑娘们,也都觉着殿下温文风雅,极为出挑,总觉着无人能与他相配,更何况今日皇后娘娘宴请的这些女客,本就是为着陈颐的妃位而来的,这会一听吕妙清这番话,神色尽皆莫名起来。   桑萦看向吕妙清,轻轻一笑,“吕姑娘不必这般客气,若论起年岁,我比姑娘还要小一些。”   京中能议亲相看的姑娘都是及笄了的,大抵这暖阁中的姑娘都要比她大些。   吕妙清笑意微凝,她及笄礼刚过月余,且脸也生得嫩,见人都唤姐姐,也没谁当真同她较真。   “倒是我的疏忽了,我只是见到桑萦姑娘便心生喜欢,想同你亲近些,竟没想过桑萦姑娘不愿,想还是前几日妙清将姑娘得罪了,姑娘心里还生着气,若是姑娘还是在意,那妙清就再给姐姐赔礼道歉便是。”   她说得委屈,眼中水盈盈的,似是强忍着下一刻便要落泪,听得桑萦颇为不耐。   往日在师门时,桑萦最不爱打交道的便是琴歌师姐,觉着她心思太重,如今见到吕妙清才知道,比起吕妙清,琴歌师姐几乎算得上是直来直往了。   “妙清,你就是性子太软太好说话了,你可是侯府独女,咱们姐妹间便也算了,但哪是随随便便什么人便能唤姐姐的,你愿意咱们还不愿意呢,好啦今日可是好日子,待会皇后娘娘若是瞧出你哭了,少不得还要罚我们呢!”她身边另一个少女拿自己手帕为吕妙清轻轻擦拭了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最是温柔了,哪会罚你们呢!”吕妙清犹带哽噎地说道。   “那可不一样,娘娘喜欢妙清妹妹,自然便是温柔的,可若是那些不知耻的玩意,勾了殿下,又欺负了妹妹,那哪还温柔地起来,不拉出去杖责都算网开一面了。”   这话说得刺耳难听,桑萦看向说话之人,正是前几日同吕妙清一起在客栈遇见她的,当日说话便极为不规矩。   方才在殿内听皇后同那些夫人们闲聊,桑萦听了个大概,知道说话这姑娘叫做陆书语,她的父亲官至二品将军,正是吕妙清父亲武安侯吕方的副将,素来同吕妙清相熟。   “陆二小姐慎言。”一旁一直不曾开口的荣婉蓦地出声。   “荣大小姐这是出得谁的风头,莫不是平素在家里管事管多了,如今竟管到皇后娘娘宫里?”陆书语冷笑一声回道。   “陆二姑娘方才那番话,若是有人敢在我荣府说,只怕登时便要捆了发卖出去,便是皇后娘娘宫中,想必也有规矩在的,莫不是陆二姑娘觉着皇后娘娘心疼吕妹妹,便能容着你也在宫中胡言乱语?”荣婉不紧不慢道。   荣婉这话说罢,吕妙清同陆书语交握的手却是松了。   陆书语察觉到了吕妙清态度的变化,便不敢再多说,只恨恨瞪了荣婉一眼。   见到陆书语不言语了,荣婉不着痕迹地拍拍桑萦的手。   桑萦知道她方才那番话算是回护自己的,见她对自己一番好意,也对她笑了笑。   “荣姐姐不愧是掌家这么多年的,同我们这些不经事的小姑娘确是不同的,桑萦姑娘想必是不知道吧,荣姐姐可厉害了,她娘亲病着,理不了事,荣姐姐从八岁起就开始学着管理偌大的靖国公府,也就是荣府,想想我八岁的时候,还在娘亲怀中撒娇胡闹呢。”   吕妙清也只是愣了一瞬,便又反握住陆书语的手,笑着随意道。   她这话算是揭了荣婉的短,桑萦瞧了眼荣婉,见她面色如常,虽是没接吕妙清的话,却也抿着唇,神色凝重,桑萦心觉不忍,对吕妙清说道:   “吕姑娘,方才皇后娘娘也说了,这毕竟是荣姑娘的家事,你这般随口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失礼数?”   她刚说完,吕妙清身边的陆书语便嗤笑一声:“倒是有趣,自己都不知道从是哪个山野乡下钻出来的呢,竟然来跑到这同我们谈礼数。”   “礼在于心,而不在一姓一地一国间,陆姑娘自认知礼,可说出的话却实在不符合姑娘的身份。”桑萦瞧着暖阁外淡声道。   “桑萦姑娘还真是能说会道,姑娘既是知礼的人,为何又会无名无分却同殿下同进同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我们可做不出来。”陆书语说道。   京中传言里,说殿下同眼前这女子同榻而卧,夜间还要留她在宫中,晨起时亲自将她送出宫门,毫不避讳。   这些离谱传言,在场的这些贵女心中其实大多都是不相信的。   太子殿下素来清高自持,多年来从未有过什么逾越之事。   可毕竟是传得有声有色沸沸扬扬,她们便是不信,可见到桑萦时,心中总是有几分微妙。   陆书语这一番话说罢,大多数人竟也没觉出不妥,都瞧着桑萦。   “书语姐姐这话说得过分了,桑萦姑娘只是倾慕殿下情难自禁而已,方才听说姑娘是同师父一起长大的,未曾在爹娘膝下受过教诲,同我们不一样是正常的。”吕妙清似是劝陆书语,实则却是将陆书语说的话坐实了。   桑萦蓦地起身,她眸光冷沉沉地盯着吕妙清和陆书语,见她这般,二人皆是微带惧色,陆书语抿唇又喝道:“这里可是宫中,你还要打人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成蛮人了?”   她们其实说旁的,桑萦并不在意。   同陈颐的事,其实也不算她们说错,她喜欢他是事实,无名无分也是事实,甚至,这个所谓的名分,她也不大有兴趣。   可是她们辱及父母师门,着实让桑萦心中不悦。   “我本无意同你们相争,可你们偏要来招惹我。”桑萦对她二人一笑,低声对她们说道,“当日在客栈时,我便暗示过你们的,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我父亲是二品将军,妙清的爹爹更是一品军侯,大权在握,你……你得罪了我们,这京中你也待不下去……啊!”陆书语连话都没说完,便惊声尖叫。   那青瓷茶盏被桑萦徒手捏成两片瓷片,她腕一斜一震,锋利瓷片带着微光,从吕妙清和陆书语的颊边耳下一左一右飞掠而过,却只无声无息地撞在暖阁窗边的博古架上,博古架轻晃,瓷片却骤然碎成湮粉,落了一地,连一块碎片都不剩。   旁的贵女几乎被桑萦的架势吓得懵了,都失了反应。   那瓷片擦着脸侧,闪着冷光,挟着几欲透骨的凉意,陆书语惊地尖叫一声后,便只剩下几乎下一刻便要晕厥的虚弱样子。   吕妙清惊魂未定,摸着瓷片掠过的颊边,眼泪都掉下来了,她觉着脸上又疼又不疼。   许久无声,宫女们回过神来,立刻去看这两位娇客的情况,陆书语便罢了,这吕妙清可是入了皇后娘娘眼的人,若是她出了意外,只怕今日她们这些侍奉在暖阁里的人都要被牵累。   “我……我的脸好疼,我是不是……是不是毁容了……”吕妙清泪盈于睫,顺着白皙的面上滚滚而落,她喃喃道。   “姑娘没事,没碰到您的脸,您比谁都好看。”在她身前的宫女安慰着她,可是巨大的惊恐积在吕妙清的心口,哪里是旁人安慰得来的。   桑萦转身从暖阁外间的妆台拿来方小镜,走到吕妙清身前。   莫说这些身娇体贵的贵女们不敢拦她,连本应该拦住她的宫女都不敢妄动,生怕桑萦发难暴起,也要给她们来一下子。   这些高门贵女伤了,尚且有家人庇护,她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宫人,若是伤了残了,才是真的没了指望。   没管这些人怎么想,桑萦走到吕妙清身前蹲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头抬起来,让她看向镜中的自己。   小小铜镜中,她的面容姣好,半分没有伤到。   “毁女子容貌的事我还不屑于做,但是吕姑娘,我不怎么喜欢你,希望你也能懂点事,不要总来招惹我。”   桑萦耐着性子对吕妙清说罢,却只见她本是花容失色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楚楚可怜,还不待桑萦反应,吕妙清便朝着她的身后泣不成声。   “殿……殿下。”吕妙清一声轻唤堪称千回百转。   桑萦回过头,正见到陈颐走进暖阁,她将吕妙清松开,站到一旁,旁人已经跪下见礼。   陆书语恨恨瞧了桑萦一眼,未等陈颐说话,便率先说道:“殿下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些,妙清妹妹只怕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她话的时候,吕妙清稍稍抬头,白皙脸颊恰到好处落下几滴眼泪。   桑萦不欲解释,更不想同陈颐解释。   她这会心情不好,也不大想同陈颐说话,转身径直便朝外面走去。   “萦萦。”   陈颐没理会暖阁中跪了一地的人,拦住桑萦往外走的去路,顺势牵起她的手。   “谁惹你不高兴了,”他温声笑着,“我来帮你要她们的命,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 她应如鸿鹄云鹰,自不会有……   桑萦欲将陈颐牵住自己的手挣开,可他握得很紧。   “松开。”她没瞧他,只低声道。   “礼部那边耽搁了会,萦萦是不是等急了?”陈颐恍若未闻。   “江成。”他扬声唤了声。   暖阁外江成应声而进,他双手横托递过来一把剑,对着桑萦恭声道:“桑萦姑娘的剑,殿下特意吩咐,让给您一并拿过来。”   桑萦将自己的软剑接过,却仍不同他说话。   陈颐只笑着问她,“谁惹你不高兴了,同我说说。”   他在桑萦面前,连自称都没有,只毫不避讳地笑着轻声哄她。   殿中这些人,何时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吕妙清怔怔瞧着陈颐同桑萦交握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   桑萦并未答陈颐的话,她望着吕妙清和陆书语二人,眸中冷意毫不遮掩。   “吕姑娘,陆姑娘,你们所图的东西却并不是我来京中所追求的,旁得我都不在意,但若再让我听到一句辱及我亲长师门的话,到时候必不会如今日这般简单了事,望你二人好自为之。”   “桑萦姑娘怎能凭空……”   跪在地上的吕妙清泫然欲泣犹在说些什么,桑萦却已经转身望向陈颐。   “殿下,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便不奉陪了,告辞。”   她这会看见陈颐,便会想到他不久后便要有一位侧妃一位正妃,待日后他继位,还会有三宫六院满后宫的妃嫔姬妾,一想到这些,心中便烦闷至极。   桑萦以内力将他紧握着自己的手震开,什么也没说,只越过陈颐,出了暖阁朝宫外走去。   “萦萦,我送你。”   陈颐跟在她身后,出了暖阁,吩咐身后的江成。   “这边的事你问清楚,回报给我。”   从暖阁出来,陈颐静静跟在她的身后,他这人存在感极强,便是一声不吭,也难以让人忽视他。   桑萦想了想,脚步稍缓,等他跟上来。   “还未恭贺殿下,”待陈颐走到她身侧,她轻声开口,“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愿殿下心想事成。”   “有你相伴,自是心想事成。今日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听出她的语气不似方才在暖阁中那般生硬,陈颐牵住她的手,缓声问她。   桑萦任他牵着,望着眼前轻掩在疏疏雪色之下的肃穆宫室,满腹心事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同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问题。   “没有,殿下多虑了。”她低声道。   正进弯折游廊的小亭,陈颐站住,将她也带得驻足于此。   “晏清此生尚从未对旁人动过心思,萦萦当知我心意。”   他知晓父皇母后欲为他纳妃。   母妃过世已久,是皇后娘娘将他带大,从未因他的血脉而有过半分怠慢,平素对他的教导和照料都极为用心。   幼时他的身体不好,性情也不好,是母后日日悉心陪伴。   如今为他挑选太子妃和太子侧妃,也不过是一片好意。   但他本就无意纳娶,原想着待母后对他提起的时候,再同母后说清楚。   “殿下如今无意纳妃,我信殿下,”桑萦面上一派平静,话也说得极为坦然,只还未待陈颐松缓心神,她复又说道,“但殿下是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不可能永远都没有妃嫔妻妾的。”   不待陈颐说什么,桑萦将心底的话平静道出。   “殿下,皇后娘娘宫中很大,也很漂亮,可再漂亮的宫室,我也不愿一辈子守在这里。”   “我志不在此,且师父苦心抚养教导,大抵也不会希望我守在宫中荒废武艺,此生再不入江湖。”   她说完,望向陈颐,不再言语。   陈颐眼盯着她,也默不作声。   太长时间了,自浣溪山庄后,一直到如今,这么久了,她一直都是那般软糯好欺的样子,没脾气的羔羊般,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眸光殷殷切切地应他,半点心思都藏不住。   她太乖了,让他几乎忘了,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貌美少女,原是雄震一方的江湖宗门中,最为出色的后辈,同那些京中千娇百宠娇养出来的金丝雀本就是不同的。   她应如鸿鹄云鹰,自不会有同金丝雀一样的向往。   是自己大意了,差点也被她那副软糯皮子欺骗了过去。   陈颐顺手抄起一旁石桌上的备下的雕花酒器,自斟一盏端起,冽冽酒香沁人,是宫中御呈的秋露白,这酒入口甘辣,半盏便能醉人,后劲极大,滋味难言,却是他最爱的酒,皇后娘娘宫中便时常备着。   “所以,萦萦是后悔了?”他眼中锐利之色一掠而过。   “当日同殿下那般,确是我想得不周,反倒是轻慢了殿下。”桑萦紧抿的唇缓缓松开,望着他温润的眉眼轻声道。   她竟觉着是她轻薄了自己,话说得又有几分负心薄幸的意味来。   陈颐几欲被她气笑,许久,他的视线从覆雪的湖心亭中移开,眸光轻缓又专注,他低声叹道。   “嗯,萦萦如今后悔,来日天高路远,好不快活,可我待萦萦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这段时日应算是晏清此生最开怀的日子了。”   陈颐一番话说得桑萦心里一软。   他语气诚恳,言辞间的失落更不似作伪,令她也觉着心底隐被刺痛。   瞧着他颇有几分沉重的神色,桑萦朝他走近了几步,踮起脚去亲吻他冰凉的颊边。   一触即离,却在本应同他拉开距离的时候被一双手臂紧紧箍在怀中。   桑萦全无防备,只能紧紧贴在陈颐胸口,他眼眸中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还未待她说什么,他声音便沉沉刺过来。   “方才还说后悔,眼下这又算什么?”   “萦萦如此反复,莫非江湖中人连感情也能收放自如?”   她也没恼,只稍动了动,调整了下在陈颐怀中的姿势,在地上站稳,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腰身,同他贴得更近也更紧了。   “殿下可是喜欢我?”她正色认真道。   “我心如何,萦萦明知故问。”陈颐轻讽。   桑萦一怔,他鲜少同她用这般语气说话,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但这会她倒是也并未挑他,只当他因自己方才那番话而心有不豫。   “我也喜欢殿下,若殿下也待我是一样的心思,那便是我不入宫也是一样的。”   她刚说完,陈颐将她偏向一旁的头转过朝向自己,迫她同他对视。   “此言何意?”   “殿下,我不懂宫里的许多规定,可今日我在皇后娘娘殿中,却也并非白来一趟,能嫁给您做太子妃的,无一不是家中门第极其显赫的。”   桑萦声音轻缓,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如何客气。   “今日受邀的这些京中姑娘,家门最差也都是书香门第,可皇后娘娘仍有瞧不上的,甚至有些姑娘自己心里都明白,一整日拼了命讨好那些身份更加贵重的姑娘,希望以后能为自己的婚事谋个好去处。”   “我虽从未觉着我比之她们如何卑微,可大抵上便是我想进宫,也是极难的,我既志不在此,也不想难为殿下。”   陈颐听出她言外之意,言至此刻他方知她心里到底想得是什么。   她竟只想要一夕之欢,待日后情淡,便诸般过往情意抛诸脑后。   她倒是真敢说!   饶是他知道自己不该动怒,可他怒意上涌,只几息之间,喉间便有腥甜血气。   便如他早知自己不该动情,却早在自以为能掌控局面之时,便已经趋于失控。   “萦萦,你告诉我,”陈颐唇边弧度勾起,语气凉凉问道,“在你心里,究竟将我当成什么,又将你自己当做什么?”   桑萦听出他的讽嘲,缓缓将环着他的手松开,只一双清凌凌的眼怔怔盯着陈颐。   他的臂弯仍圈拢在她的腰身,可他面上神情冷凝,眸光沉怒。   “殿下不愿意。”她语气肯定,并非是问他。   “是我待你有所轻慢?”陈颐皱眉问她。   “我不会入宫,既不能,也不想。”   她将他的手推开,从他怀中退出来,软着声音同他解释说。   “一辈子守在宫中,同那些贵女唤姐姐妹妹,数着日子等殿下来陪我?我做不到。”   “我不会有旁人。”陈颐温声同她道。   “我信殿下此刻是当真这样想的,可若是未来殿下娶妃纳妾,难道我还能同殿下说理吗?”桑萦理所当然地说道。   “殿下,我们就如现在这般,若未来殿下有了旁人,那我也会有旁人,也不会来纠缠,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   陈颐被她一番自洽的歪理说得又气又怒,可又压着情绪想同她好好说。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女儿家重视的东西,她全然不在意,旁人都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就她,敢同他说什么,你找旁人,我也找旁人。   “那便罢了。”   她有些失落,也有些难过,抿唇低声同他说。   “殿下,我来京中并非是为殿下而来的,待事情办完便也要走了。这段时日对殿下有许多冒犯之处,便敬殿下一杯,望殿下莫要怪罪。”   桑萦走到桌边,持酒壶将酒盏盈满,自己端起,将他的那只酒盏也递给他。   她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酒过喉间,直直烧进腹中,方才见陈颐喝时面色如常,如饮茶般平静,根本不知竟是如此的烈酒。   陈颐从善如流,一盏饮罢,指关捏着酒盏,眼中一瞬不落紧盯着桑萦,“这杯酒,作何名目?”   桑萦正暗悔方才未来得及护住五脏六腑,这会体内正被那杯烈酒搅地内息紊乱,血气翻涌。   听见他问自己,堪堪回神,她捏紧酒盏,低声道:“以酒会友,权当日后是君子之交吧。”   陈颐似是觉着有理,点头应是,他朝她逼近一步。   “既是君子之交,孤自是信萦萦的眼光,今日萦萦也见了许多人,你觉着何人堪配做孤的太子妃?”   他的太子妃?   桑萦手指渐渐攥紧,此时此刻,她只想想会有旁的女子同他那般亲密,心尖便泛着疼。   可陈颐气势迫人,便是明知他是有意这样说,想激自己留在他身边,心中却仍觉着愤懑。   “荣婉姑娘大气温婉,吕妙清姑娘活泼可人,想必殿下都会喜欢。”桑萦避开他的目光,慢着声音,一口气将皇后娘娘看好的两个姑娘都说给他。 第三十七章 你也不许找旁人。   桑萦从客栈出来时,已至深夜,雪犹未停。   京城的雪同玉山大不一样,阴沉着天,下了一整日的雪,到了夜里,竟也就只浅浅薄薄的一层,只地上泛着湿泞。   玉山若是落雪,断不会这般绵软无力。   出宫之时她同陈颐几乎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当时陈颐听她提到荣婉和吕妙清的名字,面色沉得像是什么一样,哪有半点他平素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子。   可既是陈颐主动有此一问,她自是要给他一个回答。   桑萦其实心里有些委屈。   今日同陈颐这一番话,实则是陈颐将她拒绝了,偏他还先摆出一副不悦的模样,让她瞬间也没了心思同他好好说话。   再翻宫墙,桑萦几乎已经是熟门熟路。   宫宴上给的那只锦囊,里面只一行小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猜着,这大概是指向宫中的某处,若哪里的景致能对上这句话,想必便能寻见那如意玉锁。   偌大禁宫,她已是几进几出,宫中的大多宫苑都是肃穆庄严的,印象中却没见过这锦囊中所描述的情景,大抵宫中便是有这样一处地方,多半也是在各宫的后园和御花园中。   桑萦在御花园中小心绕了两圈,莫说“清泉石上流”了,连石上有雪的地方都没瞧见。   桑萦知道,她拿到的锦囊其实是被陈颐换了的,但她思来想去,觉着陈颐大抵不会换掉锦囊中的提示。   可这会在宫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心里也开始不确定。   不若,便去找他问问?   她心中尚未下定主意,人却已经朝着东宫走去。   问问清楚,顺便,将他送自己的那个能随意进出的玉佩还给他。   东宫之内,江成将下午在皇后宫中以及后园暖阁中发生的事报给陈颐。   这些后宫后宅内妇人间的你来我往,还有小姑娘们之间的拌嘴,满京城的宫中府中不知一日有多少场,从来便没见殿下如此上心过,连众人说话的表情都要一一问个遍。   “殿下,”殿外江兆轻声通报,“桑萦姑娘进了宫,眼下已朝东宫这边来了,属下要将人拦住吗?”   陈颐斜倚软榻,翻书的手微顿,沉声吩咐,“不必,让人都退出去。”   *   桑萦将陈颐那枚玉佩拿在手中,想着若是有人拦,便将这玉佩拿出来,可直到她到了陈颐的书房门口,竟没有一人察觉到她。   东宫的防卫还真是松散。   她一边想着,一边推开陈颐书房的门。   鎏金飞鸾的博山炉中冉冉青烟升腾,清淡的兰香混杂着些旁的味道,倒是别有几分怡人的气息。   软榻上陈颐静悄悄地,似是全然不知她的到来。   他睡下了,手中的玉佩又要如何给他呢。   鬼使神差地,桑萦无声无息地朝他走近。   殿内掌着灯,昏昏暗暗明明灭灭,他气息微弱,面色也惨白。   连睡梦中都是拧着眉。   他生得好,本该是极凌厉漂亮的一个人,许是因着他那奇特的内伤,瞧着文气而孱弱。   今日将话说到那个份上,日后大抵也不会再见了。   看着美人榻边未来得及撤下的药碗,想到那令他痛得浑身都在冷颤的内伤,桑萦手搭上他的腕间。   她如今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来之前想的是将玉佩还他,来了之后,她竟有些舍不得走。   她的手接触到陈颐的一瞬间,陈颐手反一握,将她手腕紧紧扣住,另一手便要去握她另一只手。   桑萦反应极快,习武多年,许多招式几乎已经浸染在她骨子里,待她回神,她已经坐在陈颐腰腹之上,一只手将他双腕掣制住,另一只手捏在他喉间。   对上陈颐微带几分痛楚的眼,她手上劲力顿泄,怔怔说不出话。   桑萦这一松手,下一刻陈颐便伸手将她圈住。   这个姿势亲密太过,而眼下二人之间已然无话。   桑萦没想到,方才自己将他手腕都捏出一片印子,这会他竟然还敢碰自己,虽然并未如何挣他的动作,却仍是低声说道:   “殿下还敢碰我,不怕旧伤再加新伤?”   “这么晚了,萦萦来做什么?”陈颐不答,只沉声问她。   桑萦听他一问,便想到下午同他那番争辩,旋即心中泛起酸涩,似有什么梗在心口。   “宫宴时给我的锦囊,殿下换过了。”她看着他正色说道。   陈颐并未言语,瞧着她,等她讲话说完。   “那,原来本应给我的呢?”   “在我桌上。”   桑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他的书桌,见他没什么旁得反应,便从他身上起来,朝书桌走过去。   他的桌案上,镇纸是虎首金漆,毫笔是银铁镶玉,右手边的一摞公文之下,她瞧见那只锦囊,同宴席间旁人拿到的一样。   完好的,尚未拆开过。   陈颐半倚靠在美人榻上,半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就那样盯着她瞧。   她将锦囊一扯,缝好的针脚便裂开一道小口,从中拿出一小张字条,借着屋中的光线,她看见同她自己的锦囊中一模一样的一行字。   还未等桑萦说什么,陈颐适时出声。   “放心了?”他悠悠说道,“我还不至于用这事来诓你,若我早知你会因我给你那锦囊而特意跑这一趟,便不费那工夫了。”   陈颐如此一说,桑萦便觉着手中的锦囊似是也烫手起来。   他这是不想见到她?   她将锦囊放下,抿唇道:“是我今夜冒昧打扰了。”   “嗯,”他蓦地起身,走到桑萦旁边,“可还有旁的什么事?”   “还有殿下送我的这枚玉佩,来将这个送还与您。”她将玉佩递给陈颐。   陈颐未接,只紧盯着她,“玉佩还给我了,锦囊也拿到了,桑萦姑娘可还有旁的事吗?”   是啊,玉佩给他了,锦囊也确认了,她该走了。   本就不是一路的人。   往日在师门,她看着同门的师兄师姐,今日一起看雪一同练剑,来日便要作陌路人。   桑萦瞧得多了,便知道,世上的许多人都不会一生只喜欢一个人,她只希望,同自己在一起的人,在这期间不要有别人。   可她喜欢的人是陈颐,是太子,他注定身边会有许多许多女子。   “那我走了。”   她心里酸胀,眼中微酸,垂眸将玉佩放在他的桌案上,抿唇低声说了句,转身便朝外面走去。   陈颐一点动静都没有,而她的心里七零八落,似是被人狠狠揉捏过一般难受。   走出陈颐书房,院中雪地皑皑,倒映着皎白月夜,入眼皆是透亮的雪色,可她心里却不够透亮。   桑萦走下檐下石阶,才发觉陈颐跟在她的身后。   “萦萦,我并不想要什么太子妃,今日那话也并非我真心。”陈颐低缓着声音说道。   听他如是说,桑萦眼底竟泛起泪意,她只作不闻,径直往宫外走,陈颐跟着她,继续同她说道:   “方才也是我心里一时想不开,今夜能见到萦萦,我心里很高兴。”   “我也不想要旁人,只想要萦萦。”他语气显出些委屈难过。   陈颐拉住她的衣袖,还欲继续说些什么,“萦萦……”   他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腾空而起,便是雪夜茫茫,入目的景色却已是变了又变。   他一句一句说地桑萦心烦乱不已,终是忍无可忍,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带到他的东宫宫室最高的檐脊上站定。   陈颐面上并无惊惧,只有些讶异,他勾唇瞧着她,双手缓缓搂住桑萦的腰身。   宫城中覆上一层疏雪,风微微动便簌簌扬扬,苍茫穹顶犹在飘雪,桑萦抓着陈颐腰封的手微松,想着他不会武,便任由他揽着自己腰身。   桑萦不作声,只微微仰头盯着他疏冷的眉眼,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不甘又不忿的心劲儿。   她蓦地凑到陈颐白皙颈边,唇齿开合间,似是轻吻,又似是吸吮,最后重重咬了一口。   陈颐全然无防备,闷哼出声,捏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一用力,便察觉她咬得更重,他颈边被她咬得有些疼,可心底的痒却是止不住的。   他的呼吸重而快,在他怀中的桑萦心思也不平缓。   许久,她松开他。   盯着那处殷红的印子,桑萦呼吸急促,也说不出话。   她真是疯了。   桑萦意欲挣开他环着自己的手,却并未挣开。   “咬了我,就想跑?”他闭着眼,声音低沉喑哑,似是裹挟着漫天风雪,带着压迫朝她耳畔席卷而来。   “……”桑萦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后知后觉间发现自己喉间竟有哽意。   “萦萦,我错了。”她正恍惚,便听见陈颐沉声说道,“你不愿做我的太子妃,那便不做,莫说太子妃,便是皇后之位,国母之尊,你大概也未必瞧得上眼。”   “你若想要,我随时可以给你,你不想要,我也不会有旁人。”说到这里,陈颐沉沉盯着她,言辞间竟带着些切齿恼意,“你也不许找旁人。”   “那你不要你的后宫了?”桑萦眸光清亮,轻声问她。   “后宫千万哪里又比得上你一人。”陈颐似是感慨,又像是说漂亮话讨好她。   桑萦想想今日还同他说了什么,抬手朝她胸口轻戳,有些心虚气弱,只小声问他,“那吕姑娘,荣姑娘呢,也都不要了?”   陈颐扯唇一笑。   他本就无意于此。   他自幼时便知父皇心事,陈氏名为皇族,却同武林分立而治,地方大权旁落,连出兵讨剿都没有胜算,自那时他便立誓日后定要将天下尽数纳进皇室掌控。   他大业未成,天生奇毒跗骨蚀髓,本以为此生嗔痴爱恨皆与他无缘,竟从未想过,他会遇见这样一个温软又生动的姑娘,他带着不可言道的目的接近她,己身又有许多无法言说的密辛,可仍不愿放手分毫。 第三十八章 他……是我喜欢的人。……   “今日之前,我都不知她们是圆是方。”陈颐含笑温声说道。   桑萦沉思片刻,“殿下不会今日答应我,过几日又后悔吧?”   她没想通,他本来那么不悦,怎会突然改了心志。   “若是悔了,你待如何?”陈颐勾唇问道。   “那你便自己下去罢。”桑萦小声同他赌气道。   陈颐环着她腰身的手紧了又紧。   “萦萦心真狠。”他一句接一句,“我晕高的。”   “你晕高?”   桑萦将他提上来时根本不曾想过他会晕高,且方才也没见他有什么激烈反应来着。   陈颐低头贴向她的颈窝,“嗯,晕高。”   他又在这信口开河。   见他没什么别的反应,桑萦稍稍放了心,任他抱着贴着。   “殿下待我真诚,我定不负殿下。”   她说的郑重其事,陈颐却一声没有,异常安静。   *   皇后娘娘宫宴上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连捕风捉影的艳事都传得有声有色。   城东的茶馆中,桑萦又听那茶博士说了一遍江湖女侠同侯门贵女争风吃醋的故事。   说是二女为博太子青眼,不惜刀剑相向,甚至将皇后娘娘昭仁宫中的梁柱砍断,看着茶博士眉开眼笑领着打赏,她起身离开。   这个她今日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倒还真是,一点水平都没有。   这所谓的侯门贵女八成说得是吕妙清,倘若连这吕妙清都能同她有来有往地过招,那自己这十年功夫可真就算是白练了。   这二女相争的故事,桑萦听之任之,本是半点也没往心里去,可这本该止息于宫中的风言风语,如今传到宫外便也罢了,竟愈演愈烈,愈发离谱起来。   从西城楼门外的茶摊,到东边茶楼雅座,这捕风捉影毫无来源的故事如今竟传得满城皆知。   桑萦结了茶钱,这些传言她其实并不在意,虽是对她的声名有影响,可到底是无关紧要的,而这满城流言对那吕妙清更是不好,想来便是吕妙清恨她,也不至于搭上自己。   当日在后宫暖阁,她并非只同吕妙清起了冲突,比起吕妙清,那个陆书语在她这里更不做好。   吕妙清尚自持身份,虽然对桑萦没有好感,可言语之间尚不会太过冒犯,那些许多不大好听的话,都是这位陆姑娘说出口的,而眼下这京中满城的流言,竟同她没有半分干系。   桑萦来到陆府大门外,寻了个视野宽敞的酒楼雅座坐下。   这二品将军的武将功名,虽是比不了侯府显赫,可在京中倒也是称得上是户高门。   LJ   她这厢刚坐下,一旁的人却动了,来人自顾自坐在桑萦对面。   “桑萦姑娘,又见面了。”   桑萦循声望过去,认出面前姑娘正是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荣婉,她身后两位贴身侍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得端直,很是知礼的样子。   对这位荣姑娘,桑萦的印象很不错,是以虽然不明来意,却并未出言为难。   “荣姑娘,当日在宫中多谢你出言相帮。”桑萦笑道,“我心领姑娘好意。”   “桑萦姑娘客气,姑娘是我最羡慕的江湖人,自在,无拘束,又怎会同这二位有一样的心胸呢。”荣婉浅笑,朝着临街外的将军府示意了下。   自在,无拘束。   师父在时,她确实是这样。   如今却不是了。   桑萦心下稍沉,她望向荣婉,“荣姑娘今日会出现这里,当不是巧合吧?”   京中地形她心中有数,荣府是国公府,皇城根儿外,同陆家这二品将军府,隔了好远一段距离。   “是,也不是。”荣婉一笑,唤来身后侍女将桌上的茶换了,给桑萦也倒了一杯,“姑娘试试这茶,今冬新到的雪片儿,比这茶楼里的如何?”   “荣府亲备的茶点,自然比市井茶楼上的好出不知多少,只是荣姑娘来茶楼不为喝茶,为的又是什么呢?”桑萦接过茶盏却并未入口。   “如今京中市井流言纷乱,想必也是入了姑娘耳中罢?”荣婉抿了口茶水,慢着声音问道,“不知姑娘做何想?”   “荣姑娘也说,这是市井流言,那自是无根之言,”桑萦目光望向将军府门口,那里停了一趟马车,似是在等主家的人出来,桑萦收了目光,“只是这些流言,同荣姑娘是没什么关系的,荣姑娘却反而在意?”   荣婉也瞧见那候人的车马,见桑萦望过去,主动说道,“这是那位陆姑娘的马车。桑萦姑娘,如今京中流言明着同我是没有干系的,可实则,还是有些关联的。”   “愿闻其详。”桑萦等她继续说。   “当日在皇后娘娘宫中的情形,以桑萦姑娘的眼力自然不会瞧不出来,皇后娘娘有意许我做太子妃。”荣婉说到这,便定定瞧着桑萦。   桑萦也望着她,“确是如此,所以那位吕姑娘才会针对你。”   “吕姑娘可不只针对我一个,”荣婉笑笑,继续说道,“她针对我,只是因为她便是进宫,也只能做侧妃,够不上正妃妃位,但她也清楚,便是我不做这个正妃,也轮不到她来做,所以她只是瞧我不顺眼,却并未如何为难。”   桑萦捏着杯盏,望向街外,将军府中还未有人出来,荣婉这一番话,确是在理,只是听得桑萦心里不大舒服,她望着荣婉的神色也渐淡。   “听荣姑娘的话意,似是愿意做这个太子妃。”   “我荣家世代忠良,叔祖和祖父尽数葬身边地战场,我大哥和二哥也是年纪早早为国捐躯,父亲至今守着边境,没有我荣家,便没有如今皇室的版图。”   荣婉抬眼沿窗望向天边,语气虽淡,声音却格外笃定。   “我是家中如今的独女,若做太子妃,皇室定会对我父亲更有信心些,至少还能保他十年无虞,这太子妃,我当得起。”   桑萦知她话中含义,虽是心里不大舒服,可对这般忠良之后却也难生恶意,她淡声道,“那边祝姑娘心想事成罢。”   “桑萦姑娘此言可是真心?”荣婉瞧着她,莞尔一笑。   “真心如何,不真心又如何?”桑萦浅笑不语。   “若姑娘真心祝愿,那荣婉领情,”她话音稍顿,语气却微带锋芒,“只是姑娘若是真心相祝,我今日这一趟便是白跑了。”   听她此言,桑萦不动声色,等她继续说。   “姑娘可知,如今这满城纷说的谣言最早是从何处传来?”荣婉有意问着,见桑萦没有答她的意思,笑笑继续说道,“是宫中。”   “宫中?”桑萦眉微皱起。   “姑娘以为,就这位陆二姑娘,有胆子编排吕妙清的闲话?”   荣婉轻嗤一声,“她连婚事都指望着吕妙清,生怕吕妙清不同她一起,她便再没机会挤进京中高门显贵的宴会里,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议亲了。”   “她败坏吕妙清的名声,无异于自寻死路。”荣婉轻笑,“如今京中这般声势的流言,除了宫中,再没旁人能翻起来了,桑萦姑娘信不信,再过几天,这纷杂的故事便回变成是,陆二姑娘在宫中受了皇后娘娘冷眼,见娘娘带吕妙清和桑萦姑娘亲厚,心生怨愤,私下编排。”   桑萦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半点不感兴趣,看着满城四起的流言,本就有些静观其变的意思,荣婉这一说,她也觉得有理。   宫中传出来的……   难不成是陈颐?   荣婉适时开口,“桑萦姑娘,我对太子妃并非势在必得,做这太子妃,便要将自己一生都圈在皇家花园里,没趣,但是若我一人入宫,能换我家人平安,我也可以接受。”   “只是我在意的是太子殿下,当日在皇后娘娘暖阁中,殿下待姑娘的态度我瞧在眼里,如今这京中流言,只怕也是殿下在惩戒陆书语。”   “荣姑娘,难为你绕了这么一圈,有话便直说吧。”桑萦径直说道。   “桑萦姑娘痛快,我只想要姑娘一句准话,姑娘同殿下,应不只是流言吧?”荣婉微笑问道。   桑萦捏紧手中酒盏,沉吟着不知如何开口,荣婉耐心等着,也不催促。   许久,桑萦抿唇望着街边纷繁的人潮,低声道:   “他……是我喜欢的人。”   她声音轻细,却让荣婉听得分明,荣婉莞尔一笑。   “桑萦姑娘真教荣婉惭愧,若你我易地而处,我断不会有姑娘这般坦然。”   若换了旁人,只怕会说,他们两情相悦,或者已经心意相通,再不济也不会只说是自己喜欢。   满京城倾慕太子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这位真真被殿下放在心上的,反倒谦虚起来。   “荣婉自惭形秽,这太子妃位,便让旁人去争吧。”她望着桑萦笑道。   “为什么?”桑萦低声问了句。   她自问,与荣婉并无交情,自己也没有同样的筹码,值得她如此交换。   上一个这样无缘无故对她示好的人,还是陈颐,她一脚迈进去再难抽身,如今又来一个,她该如何回报?   “我荣婉虽非天香国色,却也不愿在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身上费心思,太子殿下又不是什么天上的神官,当不值得我如此费心。”   荣婉说到这,喟然叹声,“只恨我非男儿身,不能亲眼去看看埋葬我家叔祖兄长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子,况且母亲身体也不好,家中没了我,更要出乱子。”   “……”她这番感慨太过沉重,桑萦无言,越过桌子,轻轻拍了拍荣婉细白的手背。   “是我煞风景了,姑娘莫怪。”荣婉一笑,将方才话题揭过,她沉吟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不过若姑娘未来离京,我确有一事想拜托姑娘。”   “荣姑娘请讲。”桑萦温声应道。   她很喜欢这位大气坦荡的荣婉姑娘。   “我……想请姑娘帮我寻个人。”荣婉似是有些难言。   “寻人?”见她面有难色,桑萦郑重应她,“荣姑娘要寻什么人?”   荣婉长叹一声,“是我母亲的小妹,名作秦如意,母亲素来最是疼爱这个妹妹,当年小姨母未到双十之龄便失踪于江湖,从此杳无音讯,母亲哭坏了身子,忧思惊惧,一病就是这么多年,若非母亲身边离不开人,我都想亲自去西南找找,解了母亲多年的心结。”   “在西南失踪了?”桑萦听她提到西南,追问道。   荣婉点点头,“小姨母当年给母亲留了信,说要去西南找人寻仇,从此便没了音讯。她不会武,又是娇养的秦家嫡女,说去寻仇,只怕是……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便是能落叶归根,母亲也不必以泪洗面了。”   “荣姑娘,待我给师门传信,托门中负责探查的师兄师姐也帮着打听一下,若有消息,便第一时间给你传信,可好?”见不是什么难事,桑萦应了。   “姑娘大恩,荣婉感念于心,在京中时,若遇到什么麻烦,我荣府上下定会竭力。”   说到这,荣婉朝她轻轻一笑。   “便是太子殿下,也有许多不方便办的事,我荣家这个国公府的名头,怎么都能顶些用处。”   “荣姑娘客气,若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送去荣府,还请姑娘宽心。”桑萦笑道。   “好,我也不同姑娘客套了,出来太久,也该回去了。这是我荣府的令牌,若桑萦姑娘闲暇无事,也可过府同我聊聊,我整日闷在府里,实在是无趣至极,过几日的上弦灯节,若姑娘在京,可一定要来找我玩。”   临街的将军府门外,陆书语带着婢女从内款款走出来,上了马车。   桑萦对着荣婉笑道:“好,若我在京中,定去寻姑娘一同赏灯,再会。” 第三十九章 下次不要再忘了。   同荣婉道别,桑萦走出茶楼,正看着陆书语的马车走过,她快步跟上。   方才荣婉同她说,这满京城的谣言多半还是宫中手笔,其实她到这陆府附近本也是心有疑虑,甚至想进将军府中,看看陆书语的情况。   依荣婉的猜测,这桩事宫中还会有后手,桑萦不知荣婉这般推测是出于她自己对京中诸般动向的敏感度,还是她背后的靖国公府在宫中也有自己的人。   她应下荣婉的请求,实则还是因为这位荣姑娘其人令她心生好感,愿意相帮,但眼下自己一人在京中,却也不能旁人说什么,自己便听之信之。   桑萦跟着陆书语,一路穿街而过,最终停在天香楼外。   陆书语踩着脚凳走下马车,快步进了天香楼大堂,熟门熟路朝着二楼的雅间走去。   二楼是一圈过道,低头便能瞧见楼下的大堂,眼见陆书语推门而入,桑萦也寻了间同侧的房间,将门栓紧。   她这房间同陆书语隔了些距离,只是这房间本身也是隔了声的,便是陆书语隔壁的房间,也是听不见什么话音的。   桑萦将紧闭的窗子打开,朝外瞧了瞧,这侧窗外边贴着城墙根,将天香楼后身这边遮掩得严严实实。   虽是桑萦心里清楚,这厢外面便是没有这般遮挡,只要不是临街,那这窗子她定是会爬一爬的。   桑萦双脚踩上窗檐木撑,双手搭上房顶的斜脊,稍稍借力,便无声无息翻了上去。   她来到陆书语房间的檐上。   “……这事真的和我半点关系没有,我们姐妹多年,我父亲也在武安侯军中效力多年,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她刚依在檐顶,靠近窗边,便听到陆书语委屈的自诉。   “姐姐莫怪,是我这丫鬟口无遮拦,我是半点没有怀疑姐姐的。”吕妙清信誓旦旦安抚了陆书语,又委屈道,“眼下满京城的人都说我同那位桑萦姑娘争风吃醋,着实让我心里难受。”   “妙清妹妹如此人物,同旁人提在一处,都是抬举了那人,也不知是谁的心思这般恶毒。”陆书语忿忿道。   听这般对话,陆书语微带惶恐和愤懑的语气,八成这事同她真的没有关系,桑萦正要起身离开。   “书语姐姐,现在就你能帮我了,你可一定不能不管我。”吕妙清软着声音撒娇。   “可是……我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你帮我往外面传个消息,便说当日情形纷乱,连荣婉也跟着动了手,还差点划花了我的脸。”   听见荣婉的名字,桑萦顿住,皱眉等吕妙清继续说下去。   “妙清妹妹,当日我们争执是那个野丫头挑起来的,荣婉并没有同我们一起,如此做法,会不会得罪靖国公府?”陆书语稍带迟疑。   “靖国公府已经不是当年风生水起的荣家了,他们大势已去,我们还得好好过日子呢。皇后娘娘喜欢那个荣婉,这个时候将她也扯进来,省得让她在家里瞧我们笑话,待上弦灯节皇后娘娘办宫宴,她往年都不去,届时娘娘定也会问问我,那时便由着我们说了。”吕妙清笑道。   “上弦灯节的宫宴,妹妹要带我去吗?”陆书语惊喜问道。   “当然了,姐姐若不陪我去,我一个人会紧张的。”吕妙清笑着娇声道。   桑萦不再多听,小心起身,从方才上来的檐上回到自己的那间雅间。   双脚将将踩在地上,便听见清润的男子声音从她屋中传来。   “萦萦神出鬼没,真叫我好等。”   陈颐坐在她这间房中的软垫之上,面前小几上摆着茶点,正慢条斯理地喝茶,见她瞧向自己,他一笑,拍拍自己身边,“来。”   桑萦走到他身边坐下,“殿下怎么来了?”   陈颐扬唇,拿起另一只茶盏,添茶递给她,“我想见你了,便来了。”   “殿下神机妙算,竟知我此时在天香楼的雅间客房,”桑萦打趣他一句,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有些惊异,“甜的?”   “你不是喜欢喝甜的?”陈颐偏头睨她笑道。   桑萦忍不住瞧他的杯盏,“殿下杯中的也是甜的?”   闻言,陈颐盯着她,一笑,将他手中黑瓷茶盏往她这边推了推,“尝尝?”   他都用过的杯盏,尝什么尝……   桑萦觉着脸热,偏过头,避开他含着笑意的眼风。   “我这可是刚从苍云山普罗顶上采下来的雪耳尖,给你混些果蜜便罢了,我自己可舍不得。”他悠悠说道,“萦萦喜欢吗?”   不说旁的,这茶汤芬馥,甜却不腻,不会盖过茶叶本身的味道,桑萦本就喜欢甜口的,自然也是喜欢这个茶的。   “喜欢。”她笑着轻声说。   “喜欢的话,多来东宫寻我,全东宫御贡的茶我都给你做成甜的。”陈颐又给她添了一杯。   “殿下又诓我,便是我去东宫,又如何能让殿下为我煮茶。”桑萦瞧他一眼,轻声道。   “我亲手煮的茶,萦萦这已是第二杯了。”陈颐淡笑着,他随意往后一靠,展臂搭在她的身后的雕木凭靠上,“萦萦晾着我一人,自己跑去听人家密谈,都听见什么了?”   桑萦倒不意外他知道,陆书语和吕妙清自以为隐秘的见面,定是瞒不过耳目众多的东宫。   “吕妙清让陆书语放消息,将荣婉姑娘也牵扯进来。”   “到时宫宴,母后问起,她再去哭一场?我这个表妹还真是,多少年了,也就只会这一手。”陈颐淡声道。   “吕妙清,是你的表妹?”桑萦放下手中的杯盏,低声问道。   “算是吧,她母亲武安侯夫人,同母后是同族姐妹,我自幼在在母后宫中长大,算起来,勉强是表妹。”陈颐无所谓地说道。   “殿下看起来,有些不大情愿,辜负美人盛情。”听出他语气中颇有几分反感,桑萦笑着说道。   “哪论出来的美人?”陈颐笑睨她一眼,“我可瞧不出来。”   “如何不美?”桑萦瞥他,慢声问道。   “萦萦喜欢她?我本来还要惩戒一下这吕妙清和陆书语,让她们以后管好自己的嘴,免得总说错话,可惜。”陈颐悠悠叹道。   他这一说,桑萦也顾不得他说起表兄妹时,自己心里的一点不舒服,低声问他:“当真是殿下让人做的?”   “她们惹我不快,我自然也不能让她们太舒服。”陈颐说得理所当然。   “分明是我让殿下不快了。”桑萦抿唇道。   宫宴那天,除了她,怕是也没旁人惹他了。   “她们惹萦萦不高兴,那我便也高兴不起来。若是萦萦脾气再大些,置气后将我打一顿,那我也要找人将她们也打一顿才行。”陈颐慢着声音说道。   这话一听便知是他又在胡诌,他打趣自己是用他排解心里的不快。   桑萦望着他,抿唇道:“我同殿下说那些话,是因为我觉得,这些想法要先同殿下说明白,免得日后……日后……”   “免得日后同我决裂,分不清责任。”   她有些说不出来,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陈颐接过她的话音,言辞间听不出喜怒。   “我没有……”   桑萦想说什么,却又被他打断:   “你其实只是不信我罢了,但我能理解,无妨,待以后时间久了,你自会知我心思。”   他说得郑重,桑萦望着他,也觉着他很是诚恳。   “好。”她小声应他。   “那先抱一下吗?”陈颐勾唇,眸中带着清亮的光。   “不抱。”桑萦瞥他一眼,抿唇低声道,“殿下这是,得寸进尺。”   她说得不大有底气,她说罢,便听陈颐低低笑出声。   “我可不是,萦萦冤枉我。”   陈颐本就同她挨得极近,这会他朝桑萦靠过来,顺势便躺倒在她的腿上。   “不让抱,那我便委屈求全一下,只靠一会。”   他躺卧在桑萦腿上,让她觉着他头似重千斤,几时辰的马步都不曾让她腿发抖,这会她反倒有些抑制不住。   “殿下……”桑萦欲言又止,她其实有心问问荣婉的事,但又觉着这会问不大妥当,且事关前朝,她不知能不能问。   “怎么?”陈颐睁开眼,定定瞧着她。   他这会的眼神太过温软,半分侵略性都没有。   瞧得桑萦心里也泛起痒。   “荣家……”她思虑片刻,仍是开了口。   “萦萦同那荣婉不过只见过两面,对她印象倒是不错。”陈颐靠在她的腿上,淡声笑道。   “荣姑娘温柔大气,我喜欢她。”她如实说道。   “荣家忠良将门,自然同那些钻营之辈不同。”   “萦萦是不是想问,母后想她进宫,同她家的军兵大权是否有关?”   陈颐阖着眼,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他也没等她应声,径直说道:   “有,也没有,但母后更多还是看中她的人品,且荣家懂进退,父皇也不会疑心旁的。”   懂进退,是说连荣家最小的荣婉都知道要以自己为质来换家人太平的道理吗?   忠良之后也要有这种思量,不然天家便会不信任?   如此之道便能享百年江山了吗?   她望向窗外不言语,师父从前也时常同她说,天归剑宗的前辈们原都是心存报国之志,愿去开疆扩土的所谓忠良,只是从桑萦的师爷这一辈,便再不许剑宗的弟子入朝堂了。   这些想法却也不能同陈颐讲。   桑萦正想着心事,被陈颐牵住手,在她掌中放了个什么物事。   她接过看了眼,便认出是他那块玉佩。   当日她还给他了,眼下又被他送来。   “你那日落在我那的,下次不要再忘了。” 第四十章 那正好,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禁宫之中,最高处的城楼上视野开阔。   桑萦站在城楼的檐顶之上,如钩弯月高悬头顶,凭风吹得她衣摆振振。   白日里在天香楼的雅间,陈颐曾无意中与她提及,说再过月余,宫中的湖水皆会结成冰面,鱼儿在冰下游动,冰面上却还能过人。   但她隐约记着,自己同他刚到浣溪山庄的时候,他曾说过,京城宫中的水也是引于高山,那这水便应是活水,但若是活水,以京中这个气候,不大可能会结冰。   依着那枚锦囊中所说的,所谓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她来查探几次,却是半分头绪也没有。   可陈颐提到这冬日里能过人的冰面,桑萦便听着有些不对。   似是有些东西是她前几次忽略了的。   她前几次进宫来,皆是循着水流在水边附近找有没有什么机关,却是一无所获。   桑萦俯瞰整座宫城,水面在月下泛着波光,御花园中连片的水塘,只一东一西各有一方莲池。   师父曾说过,素来皇宫中的建式都是最为讲究的,两侧皆以中轴相称,御花园中这两方莲池也左右对应着的。   这两方莲池她皆去过,东侧的是净水莲塘,西侧的却是浊水,一清一浊,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两方莲塘是左右呼应的,眼下却瞧得分明。   她飞下城楼的檐顶,身形没入夜色之中,几轻身几闪回,来到西边的莲塘,西边是浊水,这个时节,莲花自是不会有了,但莲茎下的淤泥几乎将半个莲塘铺满。   莲塘边一方小石碑,上书“出云”二字,大抵是这水塘的雅号。   这里她前次来时,细细密密地探查过一番,至少这岸边确实是什么干干净净都没有。   想到另一边还有一方莲池,她暂缓了去池底的心思,打算再去东边的池子去看看。   东边的净水塘前,飞檐斗拱之间,瞧见这净水莲塘的题名——入松。   这两字乃镂空石雕,笔锋劲挺,走到近前,桑萦这才发现,这两个字不知是从哪寻来的能人巧匠,镂空石雕之外,竟有一层釉质,月夜下似有镜影浮光,极为不俗。   池边的石板小径桑萦前次已经探查过,并没有任何机关存在,只是她前次来并未注意这莲塘外的拱门,自然也没有瞧见这莲塘的题名。   桑萦盯着偌大的“松”字沉思。   名为“入松”的净水莲塘,遍寻四周却不见松树,她在莲池边走了一圈,又回到这弯檐斗拱门前。   如钩弯月宛如银灯,照在这斗拱石门上,釉层映着夜间寒芒,不甚光亮的月色穿过镂空石雕凿刻出的“入松”二字。   桑萦的视线也穿过这凌厉飞扬的题字,直直落到视野尽头的九洞拱桥。   “明月松间照”,莫非便是此意?   她朝着那座在莲池尽头的拱桥走去。   拱桥将此处莲池同后面的九曲廊亭隔开,桥下是九个拱洞,中间最高,两侧逐渐低缓。   桑萦走上桥上最高处,从行囊中拿出绳索,攀钩钩锁咬在桥边石柱之上,她从石桥边小心往下顺。   这天上地下,她其实最怕的便是水泊。   饶是会些粗浅的凫水技巧,但她仍不敢托大。   最高的拱洞之下不透月色,桑萦一下来,入眼便是漆黑一片,她稍稍适应了下,一手缠绕着绳索稳住身子,双腿使力牢牢攀附在石壁上,另一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折拿出来,小心将面前照亮。   这桥下由石墩隔开的九个拱洞,若是能有什么暗门,便只能是这最高的拱洞两边,这里的石墩最为宽厚。   且从莲塘那段的拱门题字间望过来,那个“松”字正对的便是此处。   倘若这机关当真是这般设计,定不会是巧合。   桑萦将绳索稍放,沿着石壁慢慢往拱洞里一点点地蹭,这里没有落脚的借力之处,若贸然托大,凭轻功下来,只怕机关还没寻见,人便已经落进水了。   她瞧见这拱洞之下,有一处的石板有凸起,待她来到近前,竟发现此处已是活动的,她将这火折子熄灭,手轻轻往外一扳,耳边便听见几声轻响。   石板只一端定在拱洞的顶部,桑萦方才碰过的地方缓缓朝外翻转,没多一会,便豁开一个堪进一人的方形入口,桑萦手撑住里侧的栏板,翻身而近。   她人进来了,这绳索却只能留在这里。   桑萦稍犹豫了一瞬,这绳索虽非特制的,但是挂顶的钩锁是她自己改过的,只是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她将缠身的绳结解开,小心往里进。   桑萦所在的入口是一处高台,走到边缘,才发现下方的火把和夜明珠。   飘身落在下方地面,她还没走两步,便发现这地上的竟还有几道脚印。   她一路过来,并未踩到湿地,鞋底只是微潮,但她面前这几道杂乱的脚印,却是濡湿的。   想到方才她刚下来时,便瞧见那块松动的石板,若方才桑萦只是心有犹疑,这会便能确定,确是有人捷足先登,先她一步发现了这里的入口。   她将软剑提在手中,小心往里而进。   足足下了有九层阶台,桑萦来到最底层,只堪堪估量,这里只怕离地面上也有八九层古塔那般高了。   她心中也觉着有些奇异,禁宫之中竟有这样的所在,但不知这般规模的地宫究竟是要作何用处。   桑萦的面前是狭长的通道,尽处稍有火光,落脚之处狭窄,瞧着双脚踩上去都有些捉襟见肘,这般堪堪落脚的狭道,竟足足有几丈远,两侧毫无凭栏扶靠,狭道的两边空无一物,两边的下方也并非深不见底,约莫丈深有余,刀阵枪尖闪着霍霍寒光,清晰可见。   阴暗地宫之内瞧着有些骇人,但瞧着同梅花桩是一个意思,稳住下盘小心走过便是,桑萦内息运转,双脚踏上狭道,尚未走出两步,便听见“轰隆”一声,旋即便是破空之声陡然响彻,在暗室之内,突兀又令人心慌。   桑萦根本没瞧见是什么东西,只凭着声音的来处判定是正前方,她来不及多想,纵身跃起,手中软剑剑锋划开,虹芒掠开,“锵啷”几声轻响,飞疾射过来的短剑被她剑风掠开,掉在下方的刀阵之中,刀阵中剑尖一下下朝上扎出,错落无序,却让人心中发寒。   这若是人掉下去,只怕是要尸骨无存。   她稳住身形,这会才明白,这里并非只是梅花桩,前后左右皆有可能射出防不胜防的要命暗箭。   桑萦内力运转开,方才她并未防备,情急之下只能飞身跃起,但这轻身纵气的身法在这狭长窄道里实是有些冒险,这会她半点不敢大意。   这里的剑阵只是出其不意,有的从前后射出,有的从两侧交错打过来,虽是机关弩阵,但桑萦剑风掠过,倒也没有能近她身的。   走到一半,桑萦忽觉脚下一沉,心中便一凛,她不敢耽搁,朝前疾走几步,身后传出几声闷响,而后轰然一声巨响,还不待她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两侧的短剑再度袭来。   她左手一掌卷袭着潮水般的内力,右手几剑带着冽冽剑气,将飞至的短剑尽数击落而下,还未来得及松神,便觉偌大阴影覆着自己,似是有什么东西从身后袭来。   桑萦看也不看,足尖轻点,径直朝前疾掠,短剑再度飞袭而来,她掠上半空避开从前方袭向下盘的剑阵,借着这个空档,她回身看去。   身后她走过来的狭窄径道已然不见,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机关,阶下两侧的刀枪剑林竟然翻折而起,已经是墙壁一般高,正朝她的方向移动,脚下的窄径也正一点点下陷。   来不及害怕,桑萦只瞧了一眼,便回身朝前急掠,耳边听着破空而来的短剑,掌风和剑光交错,护着周身的一点空隙,终是踩在了尽头的宽阔阶台之上。   只是她来到了这里,身后闪着寒芒的刀枪剑阵竟也朝着这边移来,这尽头却没有旁的通道,若她在这干站着,只怕要被这刀阵扎个透心凉。   定会有些旁的机关,能将这大家伙停下来的。   桑萦试着朝那移动的刀阵击出一剑,只能听见剑风打在巨石板上的闷响。   她心中有些急,可四周皆是平滑的石壁,除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旁的什么都没有。   可自己不能在这等死,她瞧着还有不足一丈便到近前的刀阵,体内承自天命剑的浑厚内力附在软剑之上,从下往上一剑削出,刀阵中两柄长剑剑身被齐齐斩断。   当真如她所料,这地宫剑阵用的刀剑大多也就是寻常的铁器兵刃,此前从未听闻皇室手中有什么宝刀宝剑,且就算有,也断不能常年插在这地宫的刀阵里,经年不见天日。   她不知如何停了这机关,但若将这厚重石板上所有的刀尖剑锋尽数斩断,便是这玩意不停,一时半会也不至于要她的命。   桑萦又是几剑斜斜削出,从几个方向朝石板掠去,再看石板上的剑阵,多数的长剑和大刀,皆成了短棍,没了锋刃,只剩下小半截柄身。   只是正中间的枪刃仍是完好,半点没有损伤。   桑萦盯着这柄枪,又是一剑斩出,“锵”地一声,枪身震颤,却仍是没有任何损伤,只是她似是瞧见,这柄枪震颤的时候,移动着的石板似是也受了影响。   她心下豁然。   大抵这机关便是这柄枪。   这银枪的枪身雪亮,映着头顶的火光,格外的刺眼,她方才几剑都是朝着这些兵刃半身处削过,可这银枪半点没有影响,反倒是枪尖有几处划伤。   凹槽刃口,瞧着像是宝刀划伤的。   是比她先来的那几人的手笔?   方才桑萦来到这狭道尽头,环顾四周,便想找找有没有什么痕迹,只是周边皆是光滑的石板,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宝刀的刀刃和这枪尖硬对吗?   桑萦瞧着自己软剑,将内力蓄起,一剑挥出,直直扎向银枪的枪尖处。   一剑下去,移动的石板止住了,片刻后,开始往方才桑萦过来的方向移动回去,几息之后,身后的石壁“咔”地一声响,左前侧一块等身长的石板从侧边弹开。   桑萦走进了些,隔着些距离,用剑柄将石板打开,“嗖”地一下,从身后不知何处直直射过来两只小剑。   她心有余悸,若非方才一念转过,怕是便要着了这机关的道。   又试了几次,见再没了什么机关暗器,她走进这道石板后的密室。   她心中清楚,自己顺利发现这里,实则是借了前面进来的那几人的方便,机关奇巧之术,她只在书中略略看过一些,实在算不上精通,且粗略看着,这里也不是循着书中机关术所做出来的密室。   只是不知那几人如今是否已经拿到玉锁,这地宫中又有没有别的出口。   因着诸多思量,桑萦不敢耽搁,打量着面前的密室。   这里说是密室,实则像是个地牢。   她站在过道,两侧皆是牢笼,牢门处有机关锁,隐约看着,过道的尽处似是有些什么东西。   桑萦走过去,见地上是一串钥匙,这会她实在是不敢大意,用剑轻碰地上的钥匙串,见没什么旁得反应,用剑一勾一挑,将钥匙串接在手中。   九把钥匙,两侧却是八个牢笼。   一个个去试是下下策,桑萦并未着急。   这暗道的尽头墙上有个挂钩,她走近去看,瞧着磨损的痕迹,跟手里这串钥匙正对应上。   这铁钩多半便是挂这串钥匙的。   桑萦心中有些奇怪。   这钥匙串落在地上,多半是因为有人已经通过了这里,八处牢门的机关锁并不需要将钥匙留在上面,那倘若是她,定会将钥匙一并带走,既然这里只有这一道门,那她过去后,将钥匙一并带走,后来的人便再无法通过这里,便也不会再有人进来同她相争。   但这串钥匙并未消失,只是落在地上,想必并非是因为先过去的人心地善良,怕她过不去,而是这钥匙多半是带不走的。   她站在钥匙落下的地方,仰头朝上看,果然瞧见不大起眼的一个锁孔。   桑萦稍稍犹豫了下,终是决定直接试这个锁孔。   她不知这若是插错了钥匙孔,会触发什么机关,可这八座牢笼,她半点头绪都没有,最终定还是一个个去试,不如先试试这个。   许是艺高人胆大,桑萦自恃武功,觉着等闲也难伤到她,她纵身一跃,五指如鹰隼利爪般牢牢抓在头顶石壁上,双腿一荡,勾住旁边牢门的铁栏借力,将第一把钥匙插进锁眼,轻拧却拧不动。   错了。   桑萦将钥匙拔出,瞬息之间跃下,在地上站稳。   她怕再有什么突袭的暗箭机关,在空中总归不好施展。   只是片刻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她将第一把钥匙拨到手背一侧区分开,再度去试第二把。   也不是,这回她也没下来,直接去试第三把。   第三把插进去,手腕一转,拧了足足两圈。   耳边只听房中齐声作响,桑萦轻轻拔了下钥匙,确实拔不出来,她飞身下来,落到地上,这才发现,两边的牢门已然尽开,面前本是挂着钥匙串的石壁翻转,已经可以过人。   桑萦走到石壁前,这石门本就不大,这会翻转半圈,将门一隔为二,她盯着这门,心下有些犹豫。   她怕自己一进去,到时这玩意往两边一拍……   只是也由不得她多想了。   桑萦一掌撑在石门上,侧身而近,她刚过半身,石板便渐渐转动,她心里一惊,几乎是瞬间抽身而出。   石板转平,方才这门便关严实了。   眼前倒是瞬间开阔起来。   头顶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琉璃又像是彩釉,但桑萦也知这不可能是琉璃材质的,只是隐隐能看见水流和莲根。   松间明月,石上清泉,竟是如此。   桑萦走下台阶,面前七座莲台分列。   正前方的金底莲台上,一个玉制的如意锁静静呈在上面。近在咫尺,桑萦却并未妄动。   她环顾四周,这里地上是一个足足有几丈大的八卦阵,巽位是她面前脚下的方位,莲台在她正前方的乾位。   只是宫中大多讲究风水龙脉,这地宫方位多半也是方士测算过的,这最后的莲台只这般放在西北方位的乾位,桑萦总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正东或者正北才更符合皇室的主位,若是正东正北于风水不合,这里便根本不会摆这样一座八卦阵。   桑萦心中转念,便没有贸然踏上这八卦阵,而是在外侧朝着正北的坎位走去。   坎位上的莲台以青铜为底,上面是一方紫砂茶壶,茶壶下是一张苏绣的帕子,上绣的交颈鸳鸯,恩爱缠绵,同紫砂茶壶并不是很协调。   而正东的震位上,玉雕莲花座上,空无一物。   桑萦觉着奇怪,正要继续看时,却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些奇怪的动静。   她不动声色,并没有声张,只继续沿着外侧走,稍稍转过身子,瞧着似是在看身前的莲台,实在余光在打量方才有动静的地方。   桑萦没忘记有人先她一步进来,是以一进来瞧见这玉锁,心下便已然生疑。   要么这是假的,要么便是这里还有旁人。   看来是这里有旁人,桑萦心里稍定,信步慢慢朝着金底莲台接近,待到近前,她作势要去拿这玉锁,可她伸了手,那边半点没有动静。   这是太沉得住气了,还是这里这只玉锁本身就是假的?   桑萦盯着这只精巧的玉件。   玉是好玉,冰种白玉,潋潋流光,也确是把玉锁。   可师兄同她说过,这如意玉锁,实则是长命锁形,而眼前这个,却是正正经经的玉锁,带着锁孔锁扣的。   她提着剑,转身朝向方才出了动静的那边,平静出声。   “出来吧,不用装了。”   子夜过后的宫中禁地,安静的水下地宫,除了桑萦之外,竟还有旁人。   她等了片刻,见半点动静都没有,心中微有不耐,一剑劈出,石板迸开之际,有二人狼狈飞身而出。   其中一人看看站稳,轻轻一笑,“姑娘,又见面了。”   另一人稍站侧位,微微倾身,手持着剑,一副怕她突然发难的防备姿态。   “在下许珏,师出无名,比不了天归剑宗鼎鼎大名,便不报家门了。”先前开口那人说道。   “上次在蕴珍楼也是你二人?”桑萦淡声问道。   这一主一仆将将露面,她便想起当夜的情状,心知那日定然也是这二人。   “当日是许某心急,错怪姑娘,竟以为是姑娘捷足先登,今日才知是错怪了姑娘。”许珏口中说着赔礼,实则暗嘲地笑着说道。   “我还以为你们会被禁军捉了。”桑萦戏谑道。、   “确是去天牢走了一圈,只是姑娘也是江湖人,这宫中的天牢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糊弄糊弄寻常百姓便也罢了。”   许珏一笑,底气十足的模样,神色间颇为自得。   “桑萦姑娘,看在你我有缘,我便明说了,如意玉锁已经在我手中,断不可能相让,如今姑娘孤身一人,而我们却是两人,我敬佩姑娘人品,不愿同姑娘交恶,若姑娘原路返回,我定不会多加为难。”   桑萦冷眼瞧这人信口开河。   他若是当真有,想必这里这八卦阵已经被他破解开,这地宫一路走来有进无出,根本不能原路返回,若是这里解开,定会出现下一道出口,哪还会这里同她费这般口舌。   多半是他们还在研究这里的机关,便听见她进来动静了,情急之下躲避至暗门后,既有不愿多生枝节的意思,也有些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   瞧着这二人,先前说话的叫做许珏的这会故作轻松,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另一人浑身紧绷着盯着她持剑的手,防备着她偷袭。   桑萦心里有些好笑,她便是不动这只手,不用这把剑,照样也能以内功劲力伤人,盯着她一只手又能有什么用。   桑萦默不作声望向许珏,他笑得坦坦荡荡,可手也是紧攥着。   她轻轻笑开,“我若是不愿意呢?”   “姑娘何意?”许珏面上有些挂不住,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说,我不愿意,”   桑萦缓声一字一句说道:   “你说玉锁在你们手里,那正好,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第四十一章 太子殿下已久候多时   说话之间,桑萦潜运内力,已出鞘的软剑陡然脱手,灵巧如同活物一般,朝着对面年轻公子的面门刺去。   这招是归一剑第四式燎原的起招,剑虽脱手,可仍受桑萦内功引动,若她的内功再深厚些,也可以像师父那样,一起催动三四柄剑。   桑萦心中想着旁的,手底下有条不紊,剑如银蛇飞舞,掌风也半点不减气势,齐齐朝许珏疾攻而去。   许珏反应也快,只稍一瞬,便朝着侧方闪身,抽出长剑抵上桑萦飞袭的软剑,身边那名随从打扮的也冲将过来,拔刀朝桑萦腰际挥斩。   “归一剑的名头这几年可真是听得太多了,只是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也练至第四式了,天归剑宗倒还真有几分未尽的气数。”   许珏一剑横挡过软剑的剑锋,登时便被软剑剑身的内力震得胳臂一麻,他后纵至石室的墙壁之上,双腿向后勾住石壁上的青铜壁灯,引剑倒挂悬于半空,还不忘赞上一句。   “藏头露尾,连家门都不敢亮出,公子竟还有心思评议剑宗是非。”桑萦冷声说道。   到此时,这人同她过的这几招,皆是通防套招,到现在他只守不攻,家学渊源什么都瞧不出来。   且方才她那一招,软剑自半空斜刺他的心口,若是他防不住,便要伤在命门处,若他防住胸前的命门,剑锋便顺势下勾刺他下盘,这招虽非绝学,可这空手引剑的归一剑第四式,宗门内也就寥寥几人能练成,便是归一剑名望再大,真正见过这第四式的却也没多少人。   但此人方才横剑径直自上而下横扫,似是早有防备。   他怕是对归一剑极为熟悉。   桑萦心中略有怀疑,有意去试他的底细,再度引剑。   许珏倒悬半身,本是同软剑在空中缠斗,桑萦这一引一催,软剑飞掠而出,剑身翻旋,残影若隐若现,扑刺许珏眉心,许珏不慌不忙,腿上用力一勾,人便倒卷着从下方那八卦大阵之上飘身。   他这身法轻慢又漂亮,瞧着是游刃有余,可落地站稳之后再看,桑萦那柄剑却并未追着他来,在他凭空借力翻越之时,桑萦的软剑已经转了向,朝自己随从攻去。   桑萦一人一剑,同时缠住他主仆二人,眼下忽将这剑风转向正同她战在一处的人,那人又哪里能招架。   这人自幼同自家公子一同练功,又因是贴身的侍从,白日同公子练一整日,夜间仍不敢将歇,经年累月这么下来,才从百十余人中脱颖而出,随在公子左右。   可他再出众,仍不是桑萦的对手,他应对手中没有武器的桑萦已是勉强,这会桑萦软剑从自家公子那边飞至,迅捷无伦地勾挑攻刺他周身上下多处脉门。   而另一边,他一直觉着同自己半斤八两对攻的桑萦,掌风骤然纵横凌厉起来,他应接不暇,眼见桑萦一拍袭至他胸口后翻掌成抓,另一边她那柄怪里怪气的软剑携着潮水般的内力,刺向他的后心口。   腹背受敌,这无论是被桑萦抓上一下,还是挨上一剑,都得去了半条命,几乎是下意识的,便使出多年惯用的一招身法,劲力内缩,剑风划开,虚空蹬地,两脚一前一后将桑萦这一剑一掌蹬踢开来,而后脚下破空虚踏,手中剑气连发,同桑萦拉开距离。   桑萦没追。   她本就是有心看看这二人的招式来历。   方才这一招,她见过。   当日那苍溪和陆庭深二人与师兄对攻,三人各自为战,只是酣战之时,什么样的战局都可能会出现,当时师兄一剑挑刺苍溪的喉前,苍溪借势避开正好到了陆庭深的身后,而后苍溪趁陆庭深不备,提刀横斩陆庭深肩脊,当时陆庭深使得身法便是方才此人这招。   后来师兄同她同行时,曾同桑萦拆解当日战局,提及这是浣溪山庄的独门身法,掌门徐怀义曾说这是脱胎于剑宗的燕返,不及燕返迅疾轻盈,却更具杀意。   难怪这两人对她的剑法和掌法极为熟悉,当日陆庭深便说过,他连做梦都在拆解归一剑,想必浣溪山庄的门人更是如此。   桑萦将剑收在手中,朝那主仆二人走近几步,淡声说道:“原来是浣溪山庄的人,你们不离身的浣花令呢?莫不是羞于示人?”   先前自称许珏的人如同听不出桑萦言辞间的淡嘲,声音温和地笑道:“姑娘怎能如此笃定我二人是浣溪山庄的人呢?这天下第一庄哪里是我能搭上的,姑娘认错了。”   “你承认也好,不认也罢,浣溪山庄那点子盘算,我天归剑宗从来变没放在眼里过,一个整日蝇营狗苟的小门户也不值当我剑宗弟子费心思。”桑萦故意道。   若说方才她只是心存疑虑,有心相激,这会再听这许珏开口,便也确认了九成九。   前次在蕴珍阁中,她便觉着此人声音略有些耳熟,但当时说不出是在哪听过,眼下思及浣溪山庄,再听此人开口,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当日在后山那狭窄一线天的夹缝狭路,听到的同陆庭深密谈的年轻公子声音。   此人是陆庭深的儿子,浣溪山庄那位不曾露面的少庄主。   想必当日陆庭深和他都以为闯后山的人是师兄岑行玉,并不知道还有她,是以,这人也不知道,桑萦是听过他说话的声音的。   “其实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于我而言也无所谓,莫说此处只你二人,便是陆庭深也在这,也断无可能让我知难而退。”桑萦轻笑道。   “何况,你二人加一起,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过慧易夭,姑娘如此天资,便不怕此生不得善终?”许珏冷淡道。   “善恶有报,多行不义之人想必比我更怕天道轮回。”桑萦笑笑。   眼见这二人既不肯退,也没有出手的意思,桑萦心中稍觉不耐,正要强行逼战,速战速决,此时身后却传来几声异常的闷响。   几人隔着八卦阵,齐齐转眼望去。   是那道石门。   方才桑萦进来,石门半旋而开,她侧身进的时候,便缓缓关合。   眼下那足足有一掌厚的重石门正因一声声闷响而震颤,石门下的灰土扬起复又落下。   几息之间这巨石门扉已现细密的裂纹,过不多时,碎石迸开落地,又闻一声闷响,便见那石门轰然碎裂,尘灰扑面而至,桑萦屏气以内功封住口鼻,握紧手中软剑,盯着石门处。   旁的便罢了,若能单凭掌力将这石门破开,只怕这人不仅内力深厚,外家功夫更是出众。   桑萦自知短板,最是怕这种一力降十会的硬功夫,一身腱子肉,光跺跺脚地都要颤三颤,跟这种人一打起来,实在是吃力。   这会满室的尘灰落地,石门那边的情况也渐能瞧清。   桑萦心中意外,她本以为来人只有一人,或者是同行的几人。   但这会进来了许多人,各自三三两两站开,彼此防备的模样,一看便知不是同行的伙伴。   门外仍有人往里近,先进来的人也往里面来,一边防范身后的人,一边又防着桑萦和那边的许珏主仆二人,最后进来的几人,衣着较旁人不同。   大凡夜间出行,人人皆一身夜行黑衣,既不惹眼,又不染血色,做什么都便利的多,只这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矜贵白衣,身旁少女一袭粉色衫裙,这会瞧着格外招眼。   桑萦一见便愣住,旋即心中便是一喜,朝那男子快步走去。   “师兄!”走到近前,她轻声道。   男子正是岑行玉,但他身边跟着的小姑娘,桑萦却是没见过。   岑行玉瞧见桑萦也缓了面色,待她走近,笑着同她说道:“师妹,还好你没事,你今夜实在是冒险了些,倒是也怪我当日同你说的话,只教你先下手拿了东西,让你不顾自己安危。”   “同师兄又有什么干系,是我心急。”桑萦摇头道,她打量岑行玉一眼,又对旁边正瞧她的姑娘笑笑,继而问道,“师兄怎也来了此地?这位姑娘是?”   “这些先不急说,你这里是什么情况?”岑行玉望向那边许珏二人,压低声音问她。   岑行玉站在最后,先进来的诸人这会四散站开,彼此皆离得不近,若是寻常时,多半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可这会这石室中太静,且都是习武之人,不清楚底细,桑萦不好细说。   稍顿片刻,桑萦轻声开口,“我进来时,他二人已在殿中。”   她一边说,一边拉过岑行玉的手,动作轻微,垂着手在他手上写了个“浣”字。   岑行玉微一点头,不着痕迹收回手,声音不轻不重:“那想来,东西也在他们手中了?”   “这位公子是这样同我说的,正交手呢,你们便来了。”桑萦明白他的意思,如是说道。   她二人说话间,那边许珏的面色便阴沉下来,再看这会石室中的旁人,毫不意外地瞧见这些人尽皆神色莫名地瞧着他们。   许珏冷声道:“姑娘还真会颠倒黑白,方才已经分出胜负,姑娘既是胜了,东西也拿到手了,莫非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公子说笑了,我一人对你主仆二人,你们出手招招狠辣,都是非死即残的剑招,我连半分胜算都没有,若非师兄和诸位英豪适时赶到,只怕这会我半条命都没了。”桑萦软声道。   这会人多,她有意这般说,也是想让旁人打打头阵。   虽然她心中大约有数,这玉锁,十有八九不在这位许珏手中,但这会却也没必要说出来。   众人瞧瞧桑萦,又看看许珏二人,一边是个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另一边则是两位正年轻气盛的男子,大抵都是觉着这不大的小姑娘不足为虑,待会一并对付了便是。   不过几息之间,有几人已经朝着许珏二人走去。   桑萦和岑行玉没动,她也有心想要观察一下这些后来之人的身手,正瞧着那边的情形,便听旁边少女开口问道:   “你是他的师妹?”   这少女桑萦从未见过,方才见师兄并未多言,便也没再多问,这会听她发问,桑萦对她点点头。   少女瞥了眼桑萦的手,又瞧了眼岑行玉,不再吭声。   那边已经有按捺不住性子的人,同许珏战在一处,也有些人不信方才桑萦的说辞,虽未过来动手,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她这边。   桑萦没理这些人,她本也没指望方才那一番话,便能尽数取信于在场众人,不管旁人作何想,她只想探探这些人的底。   “师兄今夜如何会来?”见这会左右皆无旁人,桑萦低声问道。   “我一进京城的城门,便收到消息,说有人已经解开禁宫的地宫,拿到玉锁,我本是去客栈寻你,却被太子的人告知,你也在这,我便来了。”   说到这,岑行玉转而问道:   “师妹,你同太子是怎么回事?满京城都在传的话我便不说了,这太子的人为何会在客栈外你的房间门口,还对你的踪迹了如指掌?”   桑萦稍感为难,这阵子事情太多,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且有些事是她自己的私事,也没必要细说。   “师兄,你是同这些人一同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她岔开话题问道。   “瞧得出的门户有辟心剑、观音堂、碧涛剑派,还有些瞧不出门户的,那边那个多半是不二山庄的周家。”岑行玉一一指给桑萦。   “真的是不二山庄?”桑萦惊讶。   “我不大确定,但多半错不了。”听岑行玉语气中带着忌惮,桑萦心里也提起来。   不二山庄算是江湖上极为诡秘的门户了,同魔教不一样,魔教在中原武林算是邪门歪道,无论他们行事如何无忌大家都习以为常,可不二山庄的周家本是中原名门之后,但因内功奇诡,素有争议,但多年来鲜少在江湖露面,没想到竟会在这遇见。   上次在浣溪山庄,桑萦也见了许多江湖人,只是当日那些人,皆是陆庭深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都是他又把握能掌控住的,没有什么特别显赫的宗门。   反倒是眼下因着苍云剑会,许多不世出的门户眼下竟齐聚京城,倒也热闹。   那边许珏渐渐不敌,最多也就能再撑上十来个回合便要落败,桑萦内力也运转开,暗自调整自己的呼吸,待会许珏二人落败,这帮人定会将矛头再对上自己。   这石室中人太多,便是有人瞧出这里的机关,也不会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今日定然是一场硬仗。   就在此时,这石室一边悬挂着的侍女图壁画陡然旋转起来,旋至上下颠倒,从底部缓缓朝上移动。   众人皆被这动静惊住,那边动手的也停下来,许珏抓住这短暂的空隙,飞身而起,同那些方才动手的人拉开距离,而后便急喘着慢慢平复。   壁画开到最大,里面是一道暗门。   众人无人擅自行动,皆在观望之时,暗门也缓缓打开,这道暗门打开,滚珠走石一般的琵琶乐声纷纷杂杂地淌进众人耳中。   这琵琶也似是发潮了一般,音色嘶哑嘲哳,又是疾奏,激得人心中格外烦乱。   这不堪入耳的琵琶曲尚未停下,暗门内便走出一位宫中侍女,她朝着众人盈盈一拜。   “诸位英豪辛苦,太子殿下已在邀月书阁久候多时,烦请诸位移步。”   “殿下有几个问题欲请教诸位,能为殿下解心中所惑之人,殿下将亲赠如意玉锁为礼。” 第四十二章 桑姑娘瞧着是救他,实则是……   这位华服侍女说话间不卑不亢,几句话利落说罢,回身进了暗门率先离开。   她这一番话将众人打断,眼下一走,离门最近的几人率先跟了出门外。   “这……”   “人呢?”   “这也没路啊……”   听那边的人低声议论不休,岑行玉和桑萦也来到这暗门外。   这道暗门打开后,外面是一处悬璧,头顶月色穿透水底,隔着透光琉璃板,皎皎皑皑,下方瞧不出是什么,但入眼只见雾蒙蒙的水汽。   只站在此处,桑萦便觉着体内气息运转逐渐迟滞。   还未摸清这地方的玄机,另一边便只听一声惨叫,桑萦转头望去,正瞧见先前同许珏交手的几人中,有一人竟直直坠了下去。   他们这几人本就离暗门最近,又是率先从暗门出来,站的位置也最为靠前,几人间也不是什么稳固的利益联盟,一同对付许珏不过是各取所需,这会见此地情况不明,稍立于身后的一伙人抬腿便将前面这人蹬了下去。   这事办得不地道,不过眼下这会也没谁为那人出头,齐齐朝下面盯着看。   只约莫几息后,便隐约听见下面竟有出水的“哗哗”响动,饶是水汽氤氲瞧不真切,可凭在场这些人的眼力和耳力,大致也知道了下面的情形,一时之间,面色尽皆难看起来。   水汽流动间巨大的黑影若隐若现,身长九尺,一摇首一摆尾间,分波掀浪,过不多时,殷殷暗红晕开。   “有水怪,有水怪!”有人失声惊呼。   “那人死了,师兄,下面是什么东西你瞧见了吗?”桑萦拧眉低声问道。   “应是头巨鳄。”岑行玉凝重道。   “宫中水底怎会……”桑萦低声喃道,只半句便住了嘴。   既是如此堂而皇之养在宫中水下,自不会是巧合。   若是皇室依了江湖规矩,只怕便也不会有眼下这处地宫石室。   眼见此地悬璧隔空十几丈远,中间毫无凭借落脚,除非身负卓绝轻功,否则单凭轻身功法纵越绝无可能,可这诡异水汽又滞住内息,淡淡站在这岸边,已是运转艰难,这两边悬璧之间,升腾水汽昭昭,便是当时一等一的好手,也难从此地飞跃而过。   “皇室这是什么意思?将我等一网打尽?待老子出了这里,定会来杀他个片甲不留!”有人气急败坏道。   这话不过是气急发泄,在场诸位也没谁当了真,有些脑子转得快的安抚道:“诸位莫急,想必是这第三间石室的机关未开,是以这里没有路,我们还是先回去看看那机关吧。”   可就在此时,方才口出不敬之人站在原地,口中发出“嗬嗬”粗喘,离他近的人轻轻拍他的肩,“张兄,没事,咱们回去看看。”   谁知这一拍之下,此人身子软软倒下,眼见便要掉下悬璧,站他身侧同他说话之人一惊,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臂,却被下坠的力道也几欲带下悬璧,其余人见了,连忙过来将这几人拉住。   再看那最先倒下之人,此时眼耳口鼻出血不止,形状骇人。   其余人正将后被拽下的几人小心往上拉,动作轻快,生怕惊动了水底吃人的怪物。   “张兄!张兄!!”最先拉住他的人惊声唤道。   “他死了。”桑萦站在人后,轻声说道。   “他眼睛还动呢,姑娘袖手旁观不愿相救便罢了,何必咒人家死!”   “看他风府穴。”桑萦淡声道。   这会其余几人已经被拉上来,只剩下拉住这位张兄的那人,还倒悬着身子,其余人望向这位张姓男子的后颈上方的风府穴。   毫芒细弱的一根银针正泛着磷光插在那里,只露出指甲盖大小的针尾,可见插地极深。   这针不过头发丝儿粗细,极为不显眼,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针上一见便知是淬了毒的。   这人是中毒死的。   只是还未将这人拉上来,水下忽地翻涌起来,一张血盆大口从水下猛冲而出,“咔”地一声,拉着这位张兄身子还没上来的那人,手中便只剩下这张兄的一条胳膊。   众人立马将他拽上来,那人盯着手中的胳膊,目露惊骇和恐惧,“啊……啊!”   他失智了一般惊声乱喊,将众人尽数挣脱开,见人就推,救他上来的也并非认识他,只是不愿见死不救,这才搭把手,眼见这人此时这般不对劲,立马松了手闪身避开,生怕被他推下去,喂了方才那张可怖的巨嘴。   眼见他脚下毫无章法地乱跑,再有几步便是那悬璧,桑萦心下不忍,隔空一掌,正拍在他的后颈,此人身形一震,登时便晕了过去,诸人见状,将他抬进石室。   受她一掌,约莫这人得昏个两天,桑萦不再理会此人,低声问岑行玉,“师兄,先前那位,你可看清毒针从哪来的?”   “看不清,若非师妹提点,只怕我都不知这人怎么没的。”岑行玉皱眉道。   两人说话间,也往方才石室里回,桑萦身后忽然有人道:“那人心智尽失,活着生不如死,若是方才掉下悬璧,此时便已得解脱,桑姑娘瞧着是救他,实则是害他。”   闻言,桑萦拧眉循声望过去,正是岑行玉说的几位疑似不二山庄的人,那人目不斜视,面上微嘲。   “那人是为救人才反受其害,惊惶之下才言行无状,公子这般话,未免太过残忍。”   “残忍?”说话之人嗤笑,“留个疯子独活,若他有家人,一家皆受其累,全家难以善终,若他没有家人,莫非姑娘能照顾他一世?”   桑萦听他说话心下不喜,“依公子之言,若你有朝一日疯了傻了残了,也会慷慨就死,不牵累家人?”   “我自然不会。”那人语气轻讽。   “那……”桑萦欲说什么,却被这人打断:   “但人和人终归不同,他们如何配同我相比。”   “萦萦,话不投机,不必多言。”岑行玉对桑萦说罢,转而对那年轻公子说道:“阁下想必便是不二山庄的少庄主,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周景宜。”这人笑着说罢,他身后的仆从道:“这是我家家主,不二山庄的庄主。”   岑行玉面不改色,“周庄主,在下天归剑宗岑行玉,这是我师妹桑萦。方才听庄主一番高谈,明悟许多,庄主如此大才,自是等闲人难比的,但不知庄主身边这些忠仆在庄主眼中,又是如何?”   “有用之人自然得我看重,无用之人自行了断,免我动手。”周景宜淡声道。   “若我等不能继续效忠家主,自会就死,绝不牵累家主。”他身边的诸人齐齐说道。   “我不二山庄素来最厌烦这些你们这种假仁假义,若为我所用,自然要识时务。”周景宜轻理袍袖嗤道。   “素来听闻不二山庄赫赫名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桑萦敷衍说罢,快步走向八卦阵的方向。   多同这位庄主说一句,她都觉着不舒服。   方才她不过是见那人本是仗义救人,却反受其累,不忍如此侠士命丧巨鳄口腹之中,这才将人救下。   听了这位周景宜说话,她心中反倒郁结闷堵。   这人一番歪理,偏又让人觉着他言之有理。   “师妹?”岑行玉唤她,“那人是有意扰你心境,切莫多想。”   桑萦回头望了一眼那被她救下此刻正昏睡的人,抿唇道,“可是……师兄,此人确是两难,那个周景宜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见死不救,非我剑宗弟子剑道本心。”岑行玉沉声道。   “我说,你们天归剑宗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实诚啊。”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冷不丁插言道。   “还未问过姑娘,如何称呼?”   这少女语气带着些亲近的自来熟,桑萦听得出来,没计较她言辞间的锋色。   “我叫褚茯苓,药王谷的褚融是我爹。”   褚茯苓说了声,朝着那个被桑萦救下的人走去,先是把了把脉,眉一扬,又看了看这人的手指。   她凝重神色,回到岑行玉身边,“我本想为那人救治一下,但那个人脉象虽然紊乱,但似是没晕,且手上沾了毒。”   桑萦心中凛然,转瞬间却是已然明了。   此人并非无端受牵连,只怕先前那位张兄的死也同他有些关联。   她原以为……原以为那人是因为辱及皇室,被皇室的人暗中出手,以作警告。   另一边有人已经注意到这八卦阵的不同之处。   “周公子,您看如何?”   “先前进来的几道机关,也是他解开的。”   这些人一进来,似是自顾自以这周庄主为首了。   见桑萦不解,岑行玉轻声道。   “师兄也懂这些吧?”桑萦小声问。   “有人代劳,我跟着走便是。”岑行玉笑道。   桑萦也没急着去看那边的八卦阵,只盯着方才侧边出去的这道暗门。   这暗门本掩在壁画之后,这会壁画翻转,暗门大开,再望向另一侧静静悬挂的壁画,桑萦直觉这壁画之后或许也别有洞天。   她闲逛一般往那边走,手轻轻在工笔侍女图上抚过,便在此时,那边的八卦阵有了动静。   那座摆着鸳鸯绣帕和紫砂茶壶的莲台,被周景宜旋转开,其余几处空空如也的方位,这会从地下破开暗门,莲台从中升起。   便在这几处莲台升出地面之时,桑萦清楚地摸到,这壁画后微微一震,似是有石壁开合一般。   她心下有了底,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瞧着那边八卦阵的动静。   “师妹,待会他们破阵,你我看着便好,不要干涉。”   岑行玉也在一旁低声说道。 第四十三章 魔教……暹圣教有新教主了……   桑萦背脊贴在身后壁画前,屏着呼吸盯着那边八卦大阵。   这八个方位的莲台皆能移动,若内推至正中心的空位,则其他莲台皆能左右移动。   大抵要将每个莲台推至正确的方位,方能破开这大阵。   如她所料,正北位坎卦上的莲台,也就是那上呈着紫砂茶壶和交颈鸳鸯绣帕的青铜莲台便是阵眼。   当那方玉锁所在的莲台,最终转到正北的坎位,周景宜最后将那摆着紫砂茶壶和交颈鸳鸯的青铜莲台便移到了西南的坤位之上。   所有的莲台皆已位列八卦阵上的各方位,除了那些在一边看周景宜破阵的人之外,这边的桑萦等人,还有石室最边上缄默的许珏二人也都朝着八卦阵的方向看着。   “开!”   八卦阵前,周景宜一声清喝,轰地几声闷响,石室之内地转天旋,方寸之间,脚下和头顶的石板皆在移动。   如此阵仗,石室中许多人已经开始慌乱,桑萦看了眼身边的褚茯苓,她面色怔怔,见她如此,桑萦默不作声地牵住她。   “桑姑娘……?”褚茯苓一愣。   “没事,别怕。”桑萦安抚她。   褚茯苓眨眨眼,紧紧握住桑萦的手,口中犹在说道:   “我才不害怕,当年同爹爹在相思顶时,走过的密室地宫可比这的复杂诡异多了。”   “褚姑娘去过魔教?”桑萦心念一动,顺着她的话问道。   “去过很多次了,我小时候爹爹每隔一两年便要带我去一趟暹圣教,似是去找什么东西,但一直也没找到,有几次爹爹还受了很重的伤。”   “褚谷主去魔教,竟还带着姑娘一起?”   “对啊,爹说那边本来也没什么危险,带着我也算是游山玩水了,只是前几年最后去的那次,在地宫中,被继任的新教主发现了,差点就死在里面了,爹爹那次外伤和内伤都特别严重,养了好几年才好。”褚茯苓随口说道。   “魔教……暹圣教有新教主了?”桑萦从未听过这件事,便是她这一路上听了许多魔教的动静,却还是头一次听到魔教竟然有新的教主了,她转头问向岑行玉,“师兄,此事你知道吗?”   岑行玉面上也是一派讶色,摇头道:“从未听过。”   “此事隐秘至极,毕竟我爹爹曾经是从暹圣教出来的,连他都是到了相思顶才知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知道再正常不过。”褚茯苓不以为意。   “原来褚谷主真的是魔教……暹圣教的人。”   上次去拜访药王谷的这位褚谷主时,他对魔教的态度便极为暧昧,桑萦心中便有猜疑,这会听到褚茯苓如是说,心中却不似方才听闻魔教有新教主时那般惊讶了。   “你也不用纠结是暹圣教还是魔教,我爹是教中人,我可不是,没那么多忌讳。”褚茯苓笑着道,   “你见过魔教的新教主?”岑行玉出言问道。   “我告诉你的话,你给我什么奖励?”褚茯苓瞧着他,笑意盈盈。   “那便算了,回头让师门中的人查一下便是,”岑行玉瞥她一眼,淡笑道。   “无趣。”褚茯苓嘟囔着,抿唇低声继续说道,“我没见着人,那人一现身周围便都是迷烟,等我醒过来,爹爹已经带我下了相思顶离开了。”   她和岑行玉一来一往,桑萦倒是瞧出几分别的东西来。   这位褚姑娘,怕是对自己师兄岑行玉有意,不过往日里,师门内的同门们都说师兄素来待江挽月师姐不同……   不过这些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既然魔教的这些事,褚茯苓也不甚清楚,桑萦便也不再多问。   只说话这一会的功夫,石室之内已然变了模样。   上方的石板不再透光,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烛火的微光,火光摇曳之间,桑萦觉着呼吸也开始微窒。   八卦阵上的莲台正缓缓旋转,在那暗道旁的人朝外探头,“快看这边!”   这会旁人也觉出不对,不知是谁贸然说道:“这里怕是不能久留,若待久了,怕是都要命丧此地。”   众人一窝蜂往那暗道之外跑,桑萦微一犹豫。   她总觉着,那边的暗门是个幌子,而自己身后这幅壁画之后,只怕才是真正的路。   便如方才,四周皆变,而她身后的石板却纹丝不动,虽只这一点点不同,却格外惹人心神。   正用手轻轻在身后壁画上摸索,身边岑行玉轻轻拍她的手臂,桑萦顺着他的目光,便瞧见那边解开这八卦阵的周景宜也在原地不动,他极为敏锐,岑行玉方才那一眼,便已被他察觉,这会桑萦望过去,目光交汇之际,周景宜一笑,自顾自开口。   “我观这大阵,虽是解开,却仍有困惑。”   “这莲台移动一方,左右皆动,腾挪移位虽是算术五行,可总有其道,眼下再看,正北尊位,皇宫手握玉锁引我等前来,是以这放着玉锁的莲台位于正北,东南如今江天十七盟和浣溪山庄争权,池中鱼困斗,青瓷鱼浅落于东南巽位,其余方位也都是应和当下的江湖局势。”   “但这西边,周某却看不懂了,几位可能为我解惑?”   桑萦也在看那西侧方位的几个莲台,西南坤位正是那摆着紫砂茶壶和鸳鸯绣帕的青铜莲台,正西兑位之上,莲台空无一物,西北乾位,一对断剑,一朝南,一朝东南。   “天归剑宗坐守西南,西边群山叠茂,势力少说几十,多则百余,盘根错节,想必连贵派也难说尽在掌握,而西北乃皇室驻军之处,皇属大军虽不敌剑宗弟子武功精湛,但重甲精锐,便是剑宗也难荡平,这正西尚能说是诸事未定,西北是兵戈纷争所在,西南这坤位,周某却是看不懂,但不知几位心下如何解?”   周景宜一字一句将当下的江湖时局道出,在他口中,天下大势便如堪舆之上山水草木一般寻常。   “周庄主真是自谦了,说的是江湖,又怎能没有不二山庄呢?”桑萦目光从那西南方位的青铜莲台上掠过,温声说道。   “我不二山庄不争这一时,便让与你们了。”周景宜一笑。   “西南群雄集会,天归剑宗素来承情。”岑行玉负手上前道。   这话说地颇有几分骄意,岑行玉作为剑宗未来的接班人,如今小有威名的剑宗弟子,他说合适,桑萦却是没法说的。   嘴上不说,可桑萦瞧着那鸳鸯绣帕和紫砂茶壶,心中却是惊疑的。   紫砂茶具是师父爱用的,闲暇时润茶洗盏,自愉自得,观海峰上还有专门为师父收纳这些小玩意的石洞。   还有那个鸳鸯绣帕,苏绣针法,当日在宫宴上拿到的那只锦囊,陈颐给她换的那只,上面的鸳鸯也是这般绣法。   若这八卦阵的莲台也是陈颐的安排,那这紫砂茶壶又是何意?   她心中千万思虑,面上却并未显露出来,这边她和岑行玉与那位不二山庄的周景宜正隐隐对峙的当口,暗门那边几声惊呼。   桑萦瞥过周景宜微冷的面色,朝那边走过去。   方才石室之内,八卦阵解,石板转旋,这外面的暗门外,悬璧两岸之间也有了些变化。   入目之间三根纤软的细丝,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泛着幽幽磷光,将悬璧两侧相连,有胆大的方才这么会功夫,已经踩上那软丝,意欲抢个先机。   只是这先机却也并不是那么好占的。   三人一同踩上这丝索,小心保持身形,一同往前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下方的那生着巨嘴的水怪猛然在水下露了头,朝着最左边的那人扑咬而起。   这些人虽说行走江湖已久,却当真没见过这场面,最左边的那人眼见这凶残异常的水怪朝自己扑过来,已是吓得失了魂,此地的升腾水汽压制着众人体内的内力,左边这人本是想运气飞身回到岸上,可这一提气,体内的真气半点使不出来,登时腿一软,便从那纤细柔丝上跌落。   他倒是有些急智,惊魂未定之际,手脚并用地悬在那软丝索道上。   只是水下的巨鳄已经扑到他斜下方,张开嘴腾空扑咬,便将那人咬下细索。   在岸上的众人都知此人就此命丧水怪腹中,尽皆默然,同他一同下去的另外两人眼见此人这般情状,动都不会动了,艰难维持着身体的平稳,在那细索上摇摇欲坠。   “救……救命,救命啊!”其中一人涕泪横流惊恐的喊着。   桑萦心下不喜,这座地宫是皇室所建,这几人便算是命丧于皇室手中,她觉着这不合侠义之道,也绝非皇室处世之道。   她有心救人,虽是此地停滞体内的内息真气,若她强引内力,大抵也能救这二人一命,可就在她刚要出手时,那二人身形一滞,似是被什么击中,直直跌落而下,水中的巨鳄口中咬住一人腰腹,尾斜横扫,将另一人卷起,潜入水下。   桑萦面色冷凝,斜斜朝右后方拍出一掌,她这一掌劲道绵软,如柳拂风,卷袭着石室内地面上的尘灰,将两侧烛火吹熄,动静并不显,掌风所至,一人登时吐血。   方才那二人本不会死,要他二人性命的并非水下的巨鳄,而是此人不动声色射出的暗器。   桑萦持剑横在此人脖颈,这才看清楚,这人正是先前她救上来的那人。   他委顿在地,轻咳之时,口中鲜血喷流不止,思及先前命丧巨鳄腹中的人,后脑处的那根细针,便知褚茯苓所言非虚。   这人当时便是装晕。   “为什么杀他们?”桑萦皱眉问道。   这人一笑,“天归剑宗管得可太多了。”   “我不过奉命行事,姑娘若有疑虑,倒不如去问问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我虽不知你是哪方势力的,但你我心中都清楚,你不是皇室的人。”桑萦敛眸盯着他道。   皇室费尽心思摆出这么一出地宫,邀他们这些江湖中人赴约,不过是想将彼此放在等同的地位上对话罢了,绝非是为了杀人的。   见此人胡乱攀咬,桑萦手中剑锋一勾,这人怀中落下一物。   一声脆响,众人目光尽皆汇聚。   浣花令。   “浣溪山庄的人?”桑萦皱眉。   浣溪山庄确实有些可能。   若论起江湖中的各方势力,只怕最不愿看到皇室起势的便是他们了,指使人来暗中生事确有可能。   她还想再问几句,另一边的周景宜蓦地出剑,将此人胸前刺出一个血洞。   “周庄主这是何意?”桑萦横剑抵住周景宜的剑,冷声问道。   “我瞧他不顺眼。”   周景宜剑锋上挑,真气荡开,将桑萦的剑刃格开。   桑萦顺势收剑,周身内息涌动,持剑轻声道:   “我瞧周庄主也不大顺眼。”   “那姑娘还是忍忍的好,加上你师兄,还有这个药王谷的丫头片子,你们也不过三个人,我这边十余人,皆是我门下精锐。”   周景宜将剑收进剑鞘,从怀中拿出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又瞧了桑萦一眼,笑着说道:   “周某就很有自知之明,瞧不上眼的人太多,出门总是会多带些人手。”   “周庄主手下这些人,也接不住我一剑。”桑萦语气清浅,沉静地说道。   “姑娘大可以都杀了,技不如人嘛,周某认的。”周景宜不大在意地说道,仿佛他身边护着他的那些亲卫的命随时都可以任意取之。   “我说,你们要打能不能等出去了再打啊,也不看看眼下这是什么境地。”一女子冷不丁插言道,她声音柔中带媚,这一开口,在场的人都朝她望过去。   闻言,桑萦瞥了周景宜一眼,也不再同他赘言。   她本无意横生枝节,这会也不愿继续耽搁下去,另一边周景宜瞧向那女子,一见便轻嗤笑道:“这不是观音堂的地仙么,真是周某失敬了,不知仙子今日又是为何而来?”   观音堂毗邻江天十七盟,紧挨着江天水道,坐落于大南山之中,门中都是女子,桑萦素来对这皆是女子的门户颇为好奇,但师父极为瞧不上这个门户,鲜少同她细言,只说过观音堂的堂主名为夔华,旁的却从不肯同她多说。   “阁下是?”桑萦对那女子抱拳问道。   “观音堂,琴泠。”一句话总共没几个字,可此女说话拿腔拿调,简单的一句自报家门,被她说的柔肠百转。   “观音堂的四位长老,琴泠便是其一。”   岑行玉低声同桑萦说道,他面带难色,犹豫半晌,终是说道:   “这人的……毒功极为难缠,师妹不能不防。”   “毒功?”桑萦不解。   毒门暗器虽不受剑宗推崇,可也是江湖明路的功夫,何来这般吞吞吐吐。   “岑兄还真是抬举这位地仙,什么毒功,这女人随身带的都是些催情的玩意,功法和内功也都是些下道功夫。”周景宜轻嗤道。   “周公子,您这般说,倒让人家伤心。”琴泠娇声应着,她素来不喜欢旁人称她长老,是以门中人都称她一声琴仙,门外有些没眼力见的,便诨称她地仙,相当于说她不自量力。   她朝着周景宜走去,摇曳顾盼间,已有许多人看直了眼。   她来到周景宜身前,作势便要贴上去,周景宜身边亲卫瞬间提剑刺过去,琴泠腰如无骨般将两柄快剑避开,转旋间她纤手从二人颈间勾过,轻飘飘落到周景宜身后,作势便要环住他的腰身。   周景宜头都没回,反手绕后捏住琴泠的脖颈,朝前一摔,琴泠控不住身形,被周景宜抛高后便要直直摔下。   这一下如果摔实了,只怕要断几根骨头。   琴泠反应也快,空中撑着变了方向,而后重重摔在方才被周景宜一剑杀了的人身上。   她厌恶的起身,随手又在那具已经有些僵凉的身体上不上一掌,“嘭”地一声,那具身体上瞬时皮开肉绽,只是方才周景宜那一剑,血几乎流干,这会也只是再添几道新伤罢了。   周景宜正厌恶地擦手,他身边的两个方才出剑的护卫这会僵立在原地,面色胀地紫红,身子也微微弯着,到了这般地步,他二人也明白这是中了药,朝着周景宜身前一跪。   “庄主,我宁死不愿受辱,求庄主给属下个痛快吧。”   “死在庄主剑下,是属下的荣幸。”   周景宜握着剑,面上一派冷然,他盯着琴泠森然道:“解药。”   “公子若今夜许我作陪,我便将解药给了他们。”琴泠方才被周景宜一摔,内伤不轻,她抹掉唇边血迹,犹自笑道。   “好。那待会你也下去陪我这两名亲随吧。”   说着,周景宜长剑出鞘,他身前跪着的两人气息紊乱,却闭着眼等着这一剑。   “等等。”褚茯苓骤然出声。   她走上前几步,对着周景宜嘟囔道:“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杀人,简直比我爹还像魔教的人。”   那二人双目已经赤红,见此情形,桑萦如何不懂,她也走上前,生怕褚茯苓吃亏。   褚茯苓双手点向二人百会穴,而后又在这两人背心一拍,二人登时便软软倒了下去。   “褚姑娘,我的人,只能我来杀。”   “待会他们醒了,你只管杀便是。”   褚茯苓搭上这两人的脉门,从怀中拿出个玉瓶,倒出两粒丹丸,给这二人一人一枚催咽入腹。   她起身站到桑萦身后,“周大庄主,他们要醒了,你杀吧。”   不多一会,那二人醒过来,起身朝周景宜一拜,周景宜难得没做声。   那边的琴泠瞧着桑萦和褚茯苓,眸中杀意凛然,“我下的毒,还从来没人敢解过。”   “琴长老,这里毕竟不是贵派观音堂,哪会人人都让着你。”桑萦见她煞气腾腾地朝着自己这边,也只一笑说道。   琴泠冷哼一声,自顾自坐起调理呼吸。   “周庄主今日威风的紧,破阵之情,在下和辟心剑宗同门承情了,只是这细索难过,身后非我门人,着实不能放心,得罪了。”另一边为首一人率先开口道。   他这一说,旁人也都想到方才那三人的惨状,细索之上水汽氤氲,真气难提,悬璧之下水中巨鳄凶猛异常,本就极难顺利通过,还要提防身后有人暗箭伤人。   在场这些人都是小有名望的,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这一细想,众人面色皆是不定。   周景宜却没理会这些,对着那位辟心剑的人冷声讥嘲,“辟心剑宗?贵派门中何时出了剑道宗师,周某孤陋寡闻,还从未听说过啊。”   “我老师只同宗师一门之隔,只待突破瓶颈,便能跻身剑道宗师。”先前开口的人态度也是强硬。   “你老师哪位?你又是哪位?”周景宜嗤笑道。   “我老师是修竹客黎焕,在下左安淮。”   “我道是谁呢,现在还真是,随便来个什么人都敢自称同宗师一门之隔了,你们辟心剑想跻身剑宗之名,只怕还得有个几十年修行呢。”   “周公子风采卓然,琴泠仰慕已久,愿再同公子交手,讨教几招。”   “倒是热闹,还有没有人了?”周景宜不紧不慢,他转头朝向桑萦,“姑娘不是瞧不惯我?不一起来玩玩?”   见他问到自己,桑萦也笑,“看不惯是看不惯,可又觉着周庄主不大值当我出剑。”   “倒是巧了,这几人,也不大值当我出剑。”   看着这几人一同出手,周景宜也不慌,还在同桑萦一句一句地说着话,他身后的护卫迎剑而上,同辟心剑和观音堂的人战到一处,他一身轻松地瞧着战局,犹在说风凉话。   “还是要多带些人,省得自己受累。”   “依师兄看,这些人如何?”桑萦压低声音同岑行玉说。   “若单说门人,还是不二山庄的这些人,人人皆是精锐,不比你琴歌师姐差。观音堂实力虽然不够看,但小手段太多,不能不防。”   周景宜的人同这些人战到一处,十几个回合走过,辟心剑的便略显吃力,但不二山庄这些人见过方才琴泠只抖抖手,便险些让自家兄弟受辱自尽,这会打得颇为束缚。   “辟心剑这些人,我瞧着实力也一般,为何要起头打周景宜?”褚茯苓一边看一边问道。   “他们也不愿出头,但若他们不动,旁人也不敢动,这会他们动上手,剩下这些人也忍不住了。”桑萦朝着另一边的碧涛剑派、许珏那二人还有其他的门户众人示意了下,褚茯苓顺着瞧了一眼,果然都按着剑,一副随时动手的模样。   眼见辟心剑便要落败,这边的桑萦几人还有周景宜自己还都一身轻松地看戏,其余人也等下不去了,提剑便朝这边扑刺。   桑萦将褚茯苓往身后一推,横剑一剑扫开,那些个凑数的被剑气荡开,登时便跌坐在地,半晌起不来身。   “岑兄大名,周某听得也确实太久了,既然都要打,那边同岑兄战一场吧。”周景宜慢悠悠抽出剑说道。   “周兄的名讳,我倒是从未听说过。”岑行玉一笑。   另一边许珏也朝着桑萦这边走过来,眼见便是无止境的乱战,桑萦靠近岑行玉,“师兄,褚姑娘,下面的细索道,你们能过吗?”   “我可以,但不能有人干扰我,不然我会紧张……”褚茯苓轻声道。   “师兄,你带褚姑娘先走,这边交给我,你们在对岸等我。”   岑行玉不是好战之人,听桑萦这话,犹豫了下,却也知若是混战便没完没了,示意褚茯苓同他一起。   褚茯苓瞧了桑萦一眼,“桑萦姑娘,你……”   “我没事。”桑萦笑道。   桑萦想的倒是也简单,既然这些人都不愿再打头阵,那么与其在此混战耗尽精力,倒不如过了这索道便是。   至于那边壁画后的暗门,若崖壁另一侧是死路,再回来便是。   那边人眼见岑行玉和褚茯苓二人一同下了细索道,便一同朝这边打过来。   桑萦软剑陡然一震,剑风如削骨凛风一般,将这一柄剑使成了剑阵,余人只见到绵绵密密的剑影,却无论如何寻不出破绽来。   她无暇分心去瞧后面,只不愿让这些人干扰了师兄和褚茯苓,剑势是难得的强横,也亏了这些人先前同周景宜那些护卫缠斗,消耗了不少,是以这会竟没人能将桑萦这一手以剑化阵破开。   “师妹!”   身后传来几声清和,桑萦软剑脱手,破空飞挑,浩荡剑气凌厉难当,实力不济者这会口中鲜血涌溢,难以起身,她手上一掌正击在琴泠的右臂,琴泠手登时一麻,手中玉瓶摔落,瞬间一股清淡花香散开。   几乎是一瞬间,桑萦便屏住呼吸闭了气,虽然还是不可避免的吸入了一点,但桑萦感觉了一下,似乎没什么影响,也不知道琴泠这玉瓶中是些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总是帮了她。   眼见众人见中了招,也没人张罗拦人了,都第一时间坐下运气,桑萦趁此收剑,径直跳下身后悬璧。   细丝柔韧而弹软,她踩上这细索的时候,这细丝重重往下落,而后复又弹起,上下几次之后,渐渐平稳。   桑萦试着催动体内真气,确是极难调动,但她试着催动天命剑,却发现这里异常顺畅。   天命剑本是引天地之力入体借为己用,此地若是催动引入,她的剑风几乎可以同剑道宗师抗衡。   当年在石塔之内,蒙受宗门前辈祖师指点过,后来桑萦细细想过,此人多半便是剑宗的那位宗师,当时她天命剑初成,便是催动,也不堪抵挡祖师一剑之力,如今若是再同祖师过招,她自忖不会再败的那般快。   水下之物或是吃饱喝足,又或者这东西也有灵性,这会竟然安安分分,不曾露头,先前师兄二人从此过,她虽未看见,可这水中的动静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稳住心神,正要朝前去,脚下这细索却再次压低,身后传来周景宜的声音。   “周某可不敢一人独自过这索道,劳烦姑娘带我一程。” 第四十四章 不若我将那如意玉锁直接给……   索道的细丝软弹柔韧,周景宜飞身站上来,登时又低了许多。   水面近在脚下,清冽却带着透骨的冷。   桑萦被周景宜这一搅乱,堪堪稳住身形,低声喝问:   “周庄主,旁边的索道不够你站?”   “这水下的巨鳄怪吓人的,我自己走可着实没把握。”   周景宜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口中说着害怕,可这语气却是实打实的气人。   这脚下的细索本就极难寻借力点,周景宜如此横掺进一脚,她心下觉着不妥,不敢再继续往前走。   悬壁岸上的那些人这会尚未缓过来,待会若是都调整好了,保不齐要怎么干扰自己,周景宜又在自己身后,她如何能放心。   她强引真气,左手一掌推向水面,水花迸溅,借着水面的反力朝身侧右后方纵起横跃,手中软剑如游蛇般勾卷住右边的这根细索,顺势便荡了过去,左手凭空抓持住着细索,拉坠着软韧的细索半身落进水中。   这细索被桑萦如此坠荡,被吊出一道弯曲弧度,仅一呼一吸便又拉直绷起,借着这回弹之力,桑萦飞身出水,在半空中持软剑再度劈向水面,借力稳住身形,轻飘飘落在那正颤动不止的细索之上。   “周庄主,你我到底不熟,还是各走各的罢。”她对周景宜说了句,便沿细索朝前缓步而行。   “桑萦姑娘好本事,可惜周某是没这功夫了,不过姑娘便不怕这一番动静,惊动了水下的巨鳄?”周景宜犹站在原地没动,笑睨着她,温声问。   “怕又能有何用,还不是一样要过,再者,若与周庄主一同过这索道,我倒宁愿对付这水下的巨鳄。”桑萦口中如是说着,却也留心瞧着水下动静。   方才半身落进水中,她还确是怕惊动了那凶猛的玩意,突然扑出来,也给自己来一口,但总归是没发生这种意外,倒也算是好运。   “方才在岸边上瞧不真切,我倒是有些好奇这水下凶兽,想再看几眼,姑娘,若是待会周某这出了意外,还望姑娘看在你我同行的缘分上,帮周某留个全尸,可莫要让我就这样憋屈的进了鱼肚子里啊!”   那边周景宜絮絮叨叨正说个没完,桑萦听着觉着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不怎么对味儿,心下警惕,连忙转向他,盯着他问道:“周景宜,你要做什么?”   “好歹来一趟,如此难得一见的水中凶鳄,总得近距离看看不是?”   他悠悠说着,拔剑在自己掌心横切两剑,汩汩殷红顺着他修长手指滴流而下,饶是谈不上血流如注,可总是没止血的,点点滴滴落进水中,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半点不知疼似的,甚至还叮嘱桑萦:   “此地甚是凶险,姑娘可要小心啊。”   周景宜话音刚落下,桑萦便敏锐感觉到,这细索之下的潭水中有了细微的波动,片刻后,水面陡然荡开一圈圈波纹。   这会还不断淌向水中的鲜血果真激出了那头食人凶鳄。   桑萦是真没想到他竟会有此举,又觉着荒谬,心头又觉着恼怒,这人不惜给自己划上两剑,瞧着这会犹在淌血的架势,大抵还不轻,就为了给她添堵?   这世上怎会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   眼见凶鳄破出水面,桑萦脚下加快,不欲理会周景宜的荒唐行径。   这水中的巨鳄循着血腥气就在周景宜的脚下打转,无暇顾及桑萦这边,也正合了桑萦的意。   “果然这畜生喜好鲜血,”周景宜的声音适时响起,“桑萦姑娘,可要小心了!”   他言语间似是玩笑般,手底下动作却极凌厉干脆,他似是也在这深潭水汽中催动内息,几掌将细索之下的血气打散开,令这一片都染成血色,而后从袖中抖出一支袖箭,将手上鲜血涂抹在袖箭之上,随手朝着桑萦脚下一掷。   袖箭上的血迹在桑萦脚下的水中晕开,除了血迹,似是这袖箭箭尖上还淬过旁的药物,在水中呈现出幽幽的磷光。   袖箭缓缓沉底,那边的巨鳄也被引了过来。   “这大家伙过去了,桑萦姑娘注意脚下!”   桑萦冷沉沉瞥他一眼,倒没同他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只盯着脚下的情况。   巨鳄摇头摆尾游到她的脚下,扎进水下,一口将那沉底的袖箭咬住,袖箭上确是涂过什么东西,这巨鳄方才接触鲜血,甚至今日一连扑咬几人时,眼中也不曾像这会一般赤红。   畜生便是畜生,只会凭着本能而做出反应,更何况这会,这头本就凶猛的巨鳄又受了药物的刺激,它在水面之上盘旋,发出“嗬嗬”的吐息声,一双眼目通红地盯着桑萦。   桑萦冷眼看向那边正看戏一般的周景宜。   “周庄主,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荣幸之至。”周景宜笑道。   巨鳄渐渐目露凶光,桑萦也是头一回对上这般怪兽,不动声色地站着,隔着细索和水面,一人一兽暗暗对峙。   渐渐地,桑萦周遭的水汽愈发稀薄,她脚下的细软韧索也绷地笔直,不仅仅如此,这两岸之间隔空足有十几丈远,此间水汽如同蒸发般骤减。   那边的周景宜正一瞬不差地紧盯着桑萦,眸中掠过莫名的光,低声自语,“果然是天命剑。”   桑萦确是催动了天命剑。   而且此处环境地势特殊,一经运转,周天循环较平时快了许多,且她敏锐察觉到,她同周遭的感应也格外清晰,引进气海的真气内息也凝练精实。   她手中那柄软剑承载着她异常磅礴的内息,剑身震荡轻鸣,似有呼啸龙吟之声。   她一剑劈向水面。   极其随意的一剑,剑锋所至,白虹剑光闪掠,触及水面的一刹,平静水潭轰然炸开,水花溅起丈高。   随着软剑劈斩而落的,还有她澎湃内力化成的无形剑气,扭曲了她周身的水汽,同软剑的剑锋一同落在水潭之上。   剑气化为实质,形成无形剑气。   天命剑的第三层。   她竟在此刻突破到了第三层。   这会桑萦体内真气涌动,周遭压制内息运转的诡异水汽几乎被她吐纳吸收殆尽,脚下水中的巨鳄早在她天命剑内息爆发的一瞬间便沉进水潭深处,不敢再对她发难。   她自石塔中领会天命剑功法剑意,在第二层瓶颈停滞近一年多,知道这天命剑是惊世绝学,本就难以练成,祖师爷也不过堪堪练至第三层,她本以为这几年都不会再有进展,竟没想到,今日竟有突破,大抵也是借了今日这寒潭的地利。   桑萦盯着周景宜。   他阴差阳错竟让自己武学精进,可他本心却是借刀杀人隔岸观火。   “姑娘内力深厚,连这水中的凶鳄都要退避三舍,周某心中也怕得紧啊。”见她沉沉瞧着自己,周景宜微笑着道。   桑萦一言不发,手中软剑蓄起磅礴剑势,剑身周遭的稀薄水汽渐渐凝成水珠滞在半空,剑虹掠空,无形剑气如影随形,水珠化作剑雨,齐齐朝着周景宜袭来。   如此阵仗的攻势,若内力不济者,连察觉都察觉不出便要丧命。   周景宜负手而立,连半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自从在方才石室中遇见此人,除了见到他出剑杀了一人之外,便再没见他出过手,甚至他杀那人之时,也没放出内息真气,令人摸不清他的底。   桑萦这一剑本就带着试探的意味。   就在她这一剑混着剑气和剑雨齐至时,他一袍陡然一震,稍退半步,长剑甩脱而出,剑光残影掠开,屏障一般将桑萦这一剑于无形中消弭。   “周庄主深藏不露。”桑萦一笑说道。   周景宜闻言,隔空对桑萦拱手抱拳,若有深意地说道:“桑萦姑娘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桑萦本就是试试他的深浅,不愿同他在这里耽搁,一击不成,也不想缠战,朝前飞掠而过。   这会她不再被这水汽压制内息,速度自然快了许多,待到另一侧的岸边,脚踩上实地,回身再看,却见周景宜站在原处软索之上,正拿着帕子擦拭手中掌心的血痕,半点要追行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再理会,转身推开这边岸上的暗门门扉。   门扉之后又见暗门,一道紧闭,另一道虚掩着,桑萦朝那半开的暗门走去。   愈近门边,愈有渐起丝竹琴声,还未见其人,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   “萦萦,进来。”   此处仍是深入地底的密宫,头顶是琉璃般透光的隔断,这里似是莲塘之下,一室的硕大夜明珠,映着室内边角处的宫灯光亮。   桑萦走进来后循声望去,最先瞧见的便是陈颐。   他今日瞧着尤为好看,玄衣锦裳,金钩玉带,容止清雅矜贵,神色一派从容温柔。   室内随处可见的石台玉盒,她进来时,陈颐正将手中竹简卷合放回到玉盒之中。   他随手将玉盒递给身边的侍女,侍女恭谨接过后,径直走向一处石台,将玉盒放进第三层空位。   陈颐起身朝桑萦走近,含笑问她:   “今夜玩的可还尽兴?”   她哪里是玩来了,刀阵剑林也闯了,密阵险潭也入了,想必这一切都在眼前这人的预料之中?   “殿下今夜想必玩得比我开心罢。”她轻声道。   陈颐来到她身前,温情脉脉地眸光尤为蛊惑人心。   “萦萦此言听着似是颇有怨意。”他笑道。   “我师兄他们呢?”方才她来到这边,便没见到师兄和褚茯苓二人。   “在另一边休息呢。”陈颐温声答着,手中顺势要牵她的手。   桑萦避过他,不知为何,她这会瞧见他,心里总觉着不大顺当。   且他虽是瞧着同平时无异,可桑萦却总觉着这会他似是不大一样。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心里总是忍不住地不安。   “他们去了那边的石室?那我去找他们。”   说罢,桑萦便欲先行离开,皇室今夜引这些江湖人齐聚于此,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尚未可知,那个周景宜怕是也没有那么简单,她怕师兄那边有什么意外。   “不急,他们那边可要热闹一阵呢。”   陈颐面上坦然,任她瞧着,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手中的紫檀珠串映着暗光,他的话音轻缈,透着些愉悦。   “萦萦,不若我现在直接将那如意玉锁给了你,如何?” 第四十五章 可若是动情了呢?   如意玉锁,桑萦便是为了这件信物入京的。   玉锁的相关消息也都是她自行探查的,除了一些宫中放出来的信息,她从未主动问过陈颐。   并非是为了什么只靠自己的矫情心思,而是她知道,皇室横掺进来搅浑水,定是有其目标的,不如按部就班随着皇室的安排将东西拿到手。   是以她从未对陈颐问过关于玉锁的其他消息,无论是夜闯禁宫,还是进这密阵,大多还是循着江湖规矩来的。   不过如今他主动问起,桑萦倒也没回避。   她紧盯着陈颐,轻轻笑了,“殿下有何条件?”   “若是我说,我没有条件呢?”   “如此阵仗的水下密宫,皇室以苍云剑会信物为引,将如此多的江湖人招至此处,若说没有半分图谋,怎么可能呢?”桑萦平静说道。   她朝着此处的一方方石台走去,理石花石龟纹石,石台的质地不尽相同,沿着细密纹理削凿成崎岖摆台,上托玉盒。   “殿下这些石台倒是颇为精巧。”   “不过是前人的一些巧思,我改了改,找人依样做的。”陈颐慢悠悠跟在她身后,随意道。   “竟有先例,倒是从未听说过。”桑萦在面前的玉盒上轻轻抚过,不动声色道。   听他这话,想必这地宫内的诸多的设计,也同他脱不开干系,桑萦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听陈颐坦陈道:   “如今皇室权柄不复,江湖势大,萦萦虽长于江湖,可总也能看得清时局,若我说我皇室半分私心没有,你也不会信吧?”   “殿下这话着实坦率。”   桑萦回过身,陈颐已经在她身后,单论身量,他要高出自己一些,她抬眸盯着陈颐一对长眸,犹豫片刻,终是问出她在心里盘恒了一整夜的疑虑。   “殿下,皇室的这份私心,可会对剑宗不利?”   陈颐扬唇一笑,望着她的神色愈发和软,“你能如此问,我很高兴。”   见桑萦面露不解,他隔着桑萦短打夜行衣的袖袢,轻轻握住她紧攥的手,一夜紧绷,桑萦手脚这会将将有些暖意,被他那冰坨般的手一握,又是凉到心里。   “萦萦,我以陈氏皇族、未来储君的名义承诺于你,只要天归剑宗没有颠覆之心,定能长久安然坐守西南。”   他一字一句说得沉而重,面上更是一派凝重。   桑萦心下稍缓,虽是如今时局混乱,但剑宗如何她却是清楚的,剑宗下至普通外门弟子,上至长老掌门,甚至那位云游多年的祖师爷,都没有人有闲心愿意去颠覆皇室。   剑宗的人,向来对问鼎天下都没有太大的执念,所有种种,更多还是不忍见平民百姓遭难。   她轻轻回握陈颐的手,“殿下可是想要统一?”   如此发问,谈不上直白,却也并不如何隐晦,她是想问,皇室是不是有计划荡平那些心中对皇权没有敬畏的武林势力,陈颐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地方势大,如此长久发展下来,待我即位后,皇室便只剩下一个空套子,除了名头什么都没有,届时皇命不下地方,必定战事四起,于百姓也无益。”   “殿下不必解释这么多,”听他这一番话,桑萦低声说着,“我虽是江湖人,却分得清是非黑白,五岳剑、浣溪山庄,诸如此类的势力,江湖中不知还有多少,殿下胸有乾坤,我能理解。”   她一番话,说得陈颐哑然。   许久,他将她的手握得紧了紧,“走吧,我们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了。”   从豢养着凶鳄的寒潭一侧,渡细索过到这边来便听见他唤自己,径直来了这边石室,这会听他说去看看那边情况,桑萦下意识以为是出了这边直奔对面。   然则陈颐只牵着她,越过那些精巧石台,走到石室最里侧,不知是有人暗中操控,亦或是触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关,来到这空荡又普通的石壁面前时,石壁如同通灵般,轰然作响,从中一分为二。   桑萦也没问,只跟着陈颐沿着石壁后出现的石阶一层层走上去。   辗转不知几层高,来到一间不大的石室,四周似是有些隔音设计,从外面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但一进到内里,耳边便是一阵阵喧嚣嘈杂。   雕花软榻,实木小几,茶香馥郁,似是早有人备好,就等着她和陈颐上来一般。   “坐。”陈颐语气随意,坐到软榻一侧,先给桑萦斟满一盏茶,又给自己添了些。   桑萦打量这间小石室,耳边是喧哗人声,她来到正对着软榻的一侧,便瞧见几道镂空横栏石壁,透过一瞧,一眼便看到那位周景宜正同那位琴泠交手,剑剑致命,凭桑萦的眼力,自是一眼便看出,琴泠不敌周景宜。   再细细看过去,这下方是几丈宽高的宽敞石室,包括师兄岑行玉和那位药王谷的褚茯苓在内,大概能过那寒潭的这会都在这里了。   不仅周景宜和琴泠在交手,另有几处也都战成一团,师兄也正在同两人对招,只是离得太远,桑萦瞧不清楚都有谁。   她和陈颐在的石室,竟然能瞧见师兄他们那边的大致情形,连他们的声音都能拢了过来,桑萦回身望向陈颐,“这……”   “左安淮和严常不是你师兄的对手,放心吧。”陈颐端着茶盏,走到桑萦近前递给她,淡笑道。   “殿下这是隔岸观火?”   “毕竟都是江湖人,便是这一夜折腾,精力还是旺盛了些,且让他们再玩会。”   “殿下想做什么?”   “在这看他们争斗,不是很有趣吗?”   “若非殿下带我上来,我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桑萦垂眸盯着下面的胶着战局,笑了笑说道。   是他将自己带上来看他们困兽犹斗,这些人身陷皇室地下诡谲密宫,却一个两个都还觉着能占据主动。   可到了这会,桑萦心里清楚,大抵这一路走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陈颐的掌握之中。   桑萦敛眸不再看下面石室的战局,陈颐说得没错,同师兄相战的几人是胜不了师兄的,她握紧手中的茶盏,紧盯着陈颐问道:“殿下也不希望这些人都葬身此处吧?”   抛开那几个喂了那头凶鳄的人,其余这些人也都算是小有名气,皇室如此大张旗鼓将人引到这里,绝不会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他们尽数剿杀,这无异于引火烧身。   陈颐闻言只是笑。   他天生一双含情眼眸,眉目流转间眼尾微挑,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风流,不像守成王朝的储君太子,倒像是繁华京城里的纨绔公子。   他语调和缓,波澜不惊之下,是他深藏在骨子里的漠然。   “也不是不能杀,只是麻烦了些。”   桑萦心里一惊。   这样的陈颐,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陈颐便将她另一只手握在手心,轻轻揉捏,桑萦侧身去看,他身量修长,肩脊挺直,行止皆是她早已刻进心里的温和清隽。   她怔愣着,盯着他,呼吸渐渐急促。   耳边的喧嚣早已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缠绵悱恻的琵琶大曲,丝丝扣扣入耳,潺潺钻进闻者心底。   曲音袅袅,是她听过的、那夜在东宫时,他弹奏过的曲子。   似是有些变奏,但仍是那一首。   她眸光渐散,同他相识以来的种种,一幕幕在她眼前掠过。   绝云顶上初见,他白皙指关轻巧勾着黑子,观棋闲适,举棋信笃。   曲镇之外的破庙外马厩旁,他淋过雨的湿发,他精致苍白的面容,还有他隐含委屈的反问自己,是不是怀疑他动了手脚。   淮山派山顶正堂,他信誓旦旦,会给枉死者一个公道。   还有天下第一庄的观景高台,云水青天之下,他身上的清冽兰香。   还有,还有东宫月夜,他环抱着她时,他微冷的体温,和他温存的怀抱。   她出神了。   若是对战交手,这会只怕命都没了。   但此时她面对的不是旁人,而是陈颐。   不知是怎么的,她回神时便已经被他揽在怀中,陈颐那双微凉的手指,一寸寸抚上她单薄的蝴蝶骨,掠过她稍有些敏感的后颈,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听这一曲,萦萦想到什么了?”他压低了声音,缓缓问道。   桑萦没弄清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已经被他圈在怀中,便也没怎么挣扎,她双手都搭在他的胸口,下意识地一下下抠着他衣襟上的绣纹,抿唇道:“什么都没想。”   “那看来还是我做的不够好,不足以被萦萦挂念在心里。”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那你要努力。”   桑萦松开他略带褶皱的衣襟,伸手搂过他的脖颈。   耳边传来他含笑的低语,“怎么才算努力?”   “一心一意,坦诚相待。”她轻声细气说道。   腰际背颈,他环着她的手一顿,旋即又紧了紧。   “一心一意吗……”他莫名重复着,听得桑萦不大自在。   好端端地作壁上观,反倒在这说起这些不合时宜又颇为羞人的话,桑萦轻手轻脚推开他。   这会她倒不觉着同他有隔阂了,只是有些害羞,转而瞧向下方的石室。   这一看才发现,方才那一曲,并非只她听了,这曲子本就是下面的乐侍奏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几位侍女,三把琵琶,奏得方才那一曲柔肠百转,在场众人止了刀剑相向,一个两个都面色潮红的在原地打坐。   “他们……方才那曲子——”   “嗯,曲音的音律带着内力,会牵动体内的内息,想来萦萦的内功,就算不是天命剑,也不会比天命剑差。”   陈颐含笑的声音温和轻柔,在她身后将她揽住,握住她的手,顺着镂空的石壁,一一指过,“瞧瞧这些人,有何不同?”   顺着他引着自己指过的方向,桑萦一一看过去。   师兄、周景宜、琴泠、左安淮,这会这些人都在闭目调息,其中周景宜的面色尤为难看。   师兄虽然尚未起身,可桑萦看得出来,师兄只是被音律干扰,却并未受什么内伤。   琴泠、左安淮,还有旁的这些人,有的尚未从臆想中清醒,面色一派潮红,呼吸也乱的不行,可却不像周景宜那般。   桑萦盯着周景宜,心里大为不解。   在她心里,这些人中,周景宜算是最难对付的,他虽然口口声声自己打不过,只能倚仗人多,但是在寒潭细索上,桑萦同他对攻那一剑时便知,他的内功剑术绝对比这些人强出一截。   可这会,他面上青红交替,牙关紧咬,浑身都在颤栗,一副强忍痛苦的神情。   像是受了内伤。   可他内功犹在这些人之上,为何旁人没事?   “……周庄主怎么了?”桑萦有些好奇。   她知道是方才那首琵琶曲的缘故,可猜不到缘由。   “你很关心他?”陈颐冷不丁问道。   “以他的内功,当不至于如此。”桑萦皱眉思索,低声说道。   “那应当如何?”他语气中带着莫名的不愉。   桑萦回头瞧他,正对上他凉凉的眸光。   她有些明白,却又带着试探,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声道:“应同我一样,没什么影响才是。”   “你倒是知道他。”陈颐眸光掠过周景宜,抿唇道。   见他这般,桑萦觉着格外有趣。   瞧了半晌,她探手在陈颐冷肃的颊边轻柔抚过,“我更想知道你。”   陈颐一愣,她自幼习剑,手上带着茧,硬茧和软肉一同在他脸颊刮蹭而过,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这般亲昵地摸过他的脸。   他惯是苍白的面上染上绯红,便如下面那些被曲子勾引情动的人一般,落在桑萦眼中,却比那些人都要撩人。   “殿下,你脸红了。”   他眼睫微颤,薄唇紧抿,避着她的目光,生硬地转开话题。   “这组曲是母妃留下的,其中一只是她最常奏的。”   太拙劣了。   桑萦笑盈盈睨着他。   他自顾自说着,“方才这段是第二节 曲段,最是勾人情思,但……”   “勾人情思吗?”桑萦软声反问,又叹道,“怪不得。”   “方才我恍惚间,竟都是同殿下相识以来的种种。”   “……”陈颐说不下去了。   他可能也着了道。   陈颐凛凛盯着怀中那张娇颜,她犹在对他笑。   恍惚间,他忆起那夜,她将自己带上禁宫最高的屋脊,在自己颈边咬了一口。   唇齿紧紧挨上他的脖颈,软又嫩的触感,带着痒和痛,一同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   便如此刻,那遍彻四肢百骸的痛楚和那打从心里滋生出的痒意,都是她给的。   若不是她,他不会再经历这样的疼,也不会有如此的难耐。   还给她吧!   他心里叫嚣着。   也让她体会一下。   陈颐单手擎住桑萦细嫩的颈,在她脸颊摩挲片刻,带着灼人的呼吸,迎着她那对清凌凌的眼瞳,低头也咬在她当日咬自己的那处。   怀中的人嘤咛轻哼,不安地动来动去,碰碰蹭蹭地令他愈发难忍。   “殿下……你松开……”桑萦推拒他。   她方才确是有意撩拨他,可却没想到他竟会真的这样……这样待她。   少女白皙温软的颈肉,柔嫩且脆弱。   陈颐一寸寸掠过,留下一串刺眼的红痕,他的呼吸越愈发粗重。   少时那位老者同父皇的低语再度在他耳畔响起,“这毒只能压制不能根除,不过若非动情动怒,倒也不会再如这般受苦。”   可若是动情了呢?   盯着白皙皮肤上他留下的殷红印记,陈颐眸光渐渐暗沉,那熟悉的、折磨人的跗骨痛楚令他想要更多。   他自出生时便承受了如此难挨的痛,若当真有公平一说,那总应让他得到更多想要的吧?   陈颐微阖着眼,圈在怀中人腰际的手也一寸寸往上攀。   便在他那手将将要触碰到的一瞬间,桑萦反手一掌轻撞陈颐腰腹,他闷哼一声,硬受了她这一掌。   他松开桑萦,顺势跌在软榻上,眼神一瞬间清明过来。   桑萦手下留了劲力。   她没想到陈颐会忽然如此,更没想到他手也不规矩起来,下意识地出掌,却又收回了七分力道。   再看陈颐,他跌坐在软榻边沿,呼吸急促而粗重,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眸光幽深而专注,格外具有侵略性。   顷刻后,他闭上眼,敛去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这会桑萦方才瞧清楚,他额间冷汗涔涔。   微阖着眼,紧抿着唇,修长指关捻住软榻边檐,梨木雕花被他硬生生抓住几道抓痕。   “你那内伤发作了。”   “嗯。”   桑萦轻叹一声来到他近前,掌心抵住他的胸膛,天命剑的内力倾泻而出,陈颐面上渐渐泛起血色。   “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若再发作,我又不在,你岂不是要生生受罪。”   “向来如此。”陈颐垂着眼,哑声道。   他的语气平静又寻常,听得桑萦心也跟着揪起。   望着陈颐安静沉默的模样,桑萦忽而扑进他的怀中,头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道:“一定很疼。”   环住陈颐的纤细手臂紧了紧,复又说道:“我在说蠢话,惹殿下难受了。”   “我……”她还想说什么,陈颐已经将她圈在怀里。   “不疼。”他轻声道。   “……殿下为何会这样?”   许久,桑萦犹疑着问出口。   上次她就想问了,他这种金尊玉贵养大的太子,究竟为何会受这样难缠的内伤?   “是我母妃曾中过毒留下的病根,自我出生,便跟着我了。”陈颐淡声道。   “你母妃曾经中过的毒?那你……”桑萦怔住。   确实有一些毒性会伤人体的根基,有些还会从母体传给孩童。   可陈颐可是太子啊。   他竟然过得这样凶险吗?   “我没事,都是陈年旧事了,你若想听以后我慢慢说给你。”   他稍一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温声柔和道。   “今日还有正事呢。”   经他这般一说,桑萦想起来,二人本是在说下面石室的情况。   她从陈颐怀中抽身,来到那镂空石缝之前,再度朝着下面望去。   这会在看,倒令她一怔。   旁的人倒没甚,已经回了神三三两两站在一旁,一脸警惕地盯着先前那几位弹琵琶的乐女。   而周景宜那些人犹在闭息调理。   “殿下,他们这是……”桑萦回身轻声问道。   她大概明白,陈颐着人弹那一曲,大抵便是为了这一出,但想不通其中关节。   “当年的暹圣教在江湖中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能让暹圣教号令天下的,除了教主长寅一身诡秘莫测的武功,再就是当世无人能解的内息之毒了。”陈颐慢慢说道。   “卿心?”桑萦皱眉问道,她一直也在找寻与卿心相关的消息。   陈颐顿了顿,扬唇说道:“这种缠在经脉脏腑的诡异内息之毒不只卿心一种。”   他朝着周景宜示意了下,“他们这些人,是毒发了。”   “他们?”桑萦一惊,看着周景宜这些人,拢起眉,喃声自语,“从未听说过不二山庄同魔教有甚关联啊……”   “暹圣教以教令网罗人心,以百余种不尽相同的内息之毒控制教众,方才那一曲,能催引出闻者体内的内息之毒,如今教主长寅身死道消,无人能再仅凭此毒取人性命,但将这毒催引出来还是有办法的。”   “不过我倒是也没想到,原来不二山庄竟也是从魔教脱离出来的。”陈颐淡声道。   “除了不二山庄,还有其他门户也曾是魔教的?”   “药王谷的褚谷主不也是?”   “殿下对魔教似乎颇为了解。”   陈颐无言,沉默许久方才低声说道:“我母妃原就是魔教的,后来叛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又瞧她一眼,复又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探查母妃的真正死因。”   “和魔教有关?”听他提到母妃,桑萦小心问道。   “不知道,只是我的一点猜测。”陈颐摇头缓缓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桑萦别开话题。   他母妃相关的话题太过私人了,她自觉不好多问。   “如意玉锁,你想要吗?”陈颐语气中含了笑意,温声问道。   “若是直接给我,殿下也没法交代吧?”   “本就是皇室的东西,我想送谁便送谁,需要同谁交代?”   “皇室如此大的动作……”   桑萦话未说完,便生生顿住,定定瞧着陈颐。   不甚光亮的石屋之内,影影憧憧的烛火珠光下,陈颐幽沉的眼眸仿若锁链一般将她紧紧缠缚,他犹带着笑意问道:   “要吗?”   她匪夷岔问道:“你兜这么大一圈,甚至不惜将禁宫置于江湖危险之中,只是想找到魔教的故旧?”   “你就不怕一朝倾覆,从此再无宁日?”   陈颐眸若寒潭,冷沉沉掠过下方这些人,面带轻讽嗤道:   “人人皆知,皇室不精武学,江湖上人心浮动,皆想借机搅弄风云,可就这些人,却是还不大够格。”   “这些人虽心不齐,各自为战,可便是皇室精锐,也难以拦阻。”这话实则已是逾矩,可桑萦仍是如是说道。   她不愿陈颐心急,介时冲动起战,徒劳损失精锐得不偿失。   可陈颐深深瞧她一眼,附近她耳畔,吐息喷在她耳边颈侧,她蓦地呼吸乱起来,还未说什么,便听他说道:   “萦萦可知,皇室也有一位剑道宗师?”   能被称作宗师级的高手,便是再如何隐姓埋名,也都会有些端倪,当今世上,能道一声剑宗的都是有宗师高手坐镇的。   天归剑宗就有一位,便是经年不在宗门,可到底威名犹在,除此之外,苍云剑宗曾经出过一位宗师,但这些年苍云剑宗势弱,少有存在感,都说苍云剑宗门内的宗师已然作古,不知真假。   人人都说当年的暹圣教教主长寅未到而立之年便是宗师境界,但他名声起得快,人也殁得快,江湖上人人皆恨魔教行事猖狂,自他死后,与魔教相关的人或事皆成了禁忌。   可便是江湖风起云涌,这陈氏皇族却是从未传出过什么宗师的传闻,挨都挨不到一处,倘若陈颐所言非虚,那这么多年来,各方势力都对皇室的实力认识有误。   “当真?”桑萦扬声迫切追问。   他这一言,倘若流传开了,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水花。   陈颐但笑不语,将她微松的夜行衣袖袢扣紧,方才温声说道:“我引众人来此,只是想试探出哪些势力同魔教有关联,如意玉锁不过是个引子,只是先前不便给你。”   “要吗?”他轻笑睨她。   “要。”桑萦只犹疑一瞬便答了他。   她不在意旁的,能不节外生枝她自然也乐意,只是——   “若当真给了我,你如何同这些人交代?”   “本就是各凭本事,他们只知自己没能拿到,左右待今夜过后,玉锁的去向也不会是秘密。”   说到这,陈颐稍顿,解释一般地说道:“这名录按规矩是要公开的……”   苍云剑会的信物去处,向来都会公开,接下来的半月间,大家便各凭本事了。   桑萦知晓他的意思,“我知道的,这是规矩,不过若是到手的东西再被旁人得了,那也不必去凑这剑会的热闹了。”   “去同你师兄一起吧,我送你下去。”   走下二层石屋,桑萦来到师兄等人所在的石室之内,刚一进去,众人便瞧过来,岑行玉等人尚未开口,便听见那位琴泠微带冷意的诘问:   “桑萦姑娘这是打从哪来?” 第四十六章 我有点想亲你   琴泠语气不善。   被她这般发问,这会众人也都望向桑萦,想知道这么长时间,她去做什么了。   桑萦眸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掠过,半晌,她轻笑。   “我以为今晚是各凭本事,怎么诸位一副被我辜负了的委屈样?”   她这半调笑半讥嘲的话音方落,其余人面上皆不好看,正待此时,又是一阵乐声响彻。   还是那几把琵琶,还有笙箫埙鼓做配器。   雅正之音多是祭祀礼乐,饶是桑萦听得少,这会却也听得出来。   方才见过陈颐凭乐音控制众人,这会再闻曲音,她也不敢大意,内息护着心脉,而后观察这些人。   方才那一曲,最受影响的是周景宜那些人,只这会再看,桑萦却并没瞧见谁面露痛苦的神色。   一曲终了,乐侍收弦。   其中一位起身,朝众人再度一礼。   “诸位远道而来,我家主人有两个问题请教诸位,问题便在今晚这两曲之中。”   “这叫什么比试?”   “彩头是如意玉锁?”   “你们主人是谁?”   “……”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蓦地一股尤为浩荡的真气荡开,二层缓缓移出一块露台,侍女打扮的女子俯视众人一眼,旋即从露台一跃而下,稳稳站在地面石板上,轻轻一笑。   “我家主人喜好音律,方才的两首曲子,想请诸位英雄豪杰随意聊聊感想。”   “哪位愿意先来?”   侍女坦坦荡荡的阵势,反倒让众人踟蹰起来。   “嘿,你们都不乐意,那左某先来。”人群中一人忽地说道,“辟心剑宗,左安淮。”   左安淮自报家门,众人窃窃笑开,先前周景宜挤兑辟心剑的话众人还没忘记,有人哈哈笑道,“辟心剑真是大宗门,这才几个时辰,就有剑道宗师了。”   闻言,左安淮面前青红不定,盯着众人面上闪过狠,正要说些什么。   “原来是辟心剑派的左少侠,请。”   那位侍女笑着说罢,不知使了什么身法,竟然平地踏空而起,缓慢平稳地回到方才二层的露台。   这一下,满室皆静。   并不是说从一层跃上二层的身法有多么精妙,而是今夜皇室展露出来的太过让人惊讶,且不说那水下的凶鳄,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侍女,竟然也有如此的身法。   大部分宗门里教授的身法皆是需要借力的,平地而起,踏空而行,这除非内息极为深厚,否则一般人绝难做到,但眼前这侍女,满打满算也就刚及笄的年纪,哪来的深厚内息。   侍女这登台极为漂亮,左安淮不甘落后,提气飞身一掌拍在地面,反力跃上露台,进了后面的暗门。   一盏茶后,侍女再度跃下,笑盈盈问道:“下一位哪位愿意?”   “左安淮呢?”有人出声问道。   侍女笑而不语,只继续问道,“下一位是哪位英豪?”   同左安淮同来的辟心剑派其余人待不下去了,一个一个登了石台,最后一个人上去后,过小半晌,侍女下来,不待她问,周景宜上前一步,没理那侍女,沉着脸径直登了石台。   他这一动,不二山庄同行的那些下属紧随其后,桑萦低声对岑行玉道:“师兄如何打算?”   岑行玉眼风掠过露台上紧闭的暗门,将桑萦待到角落,确定旁人听不见自己的话音,方才低声语焉不详地问她:“方才……?”   “……”桑萦默了一瞬,又觉着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去见了陈颐。”   “那如意玉锁?”岑行玉没在意她口中对太子的称呼,捡着重要的问。   “他说给我。”她如实道。   “有什么条件?”岑行玉皱眉。   无功不受禄,太子平白无故示好,怎么可能无所图呢?   “……他还没说。”桑萦不想同师兄细说自己这些事。   岑行玉也瞧出来了,他不大放心,本想叮嘱几句,但见桑萦的神情,只叹息道:“师妹,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   桑萦应了声。   她其实也有些迷茫。   有数?未必。   她和陈颐之间,说不清楚,好像莫名其妙就发展到眼下这个情况了,剪不断的羁绊,理不清的情牵。   就这样吧,她也没心思细想。   不二山庄的人都登了露台,石室之内人更少了,侍女下来之前,桑萦朝着那边的许珏望去一眼。   “师兄,宗门有人手在京城吗?”   “有,怎么了?”   “出去之后,你帮我盯着点这个许珏,我觉着他不太对劲。”   岑行玉闻言,朝着许珏望去一眼,今夜但凡露面的人,他都有印象,这个许珏,功夫也就平常,他身边的那个亲随更是平平无奇。   “师妹觉着他有问题?”   “说不上来,也许是我多心。”   桑萦也有些犹豫。   她也觉着许珏的功夫很一般。   但这就是这个一般,让她心里很不安。   浣溪山庄当日那般声势,结果最后动起手来,陆庭深的功夫也就那么回事,遥遥万里派到京城的许珏,也是个难成事的,这怎么想都不大合理。   除非他们既没自知之明,又好高骛远。   可听陈颐先前说,浣溪山庄和天归剑宗,经年宿怨,若当真如此不知深浅,那浣溪山庄十年卧薪,岂不成了笑话了。   “谨慎些好,出去我便传信。”岑行玉笑着应下。   “我瞧着那个许珏也不太对劲。”褚茯苓蓦地出声道。   她武功一般,自进了石室便一直没强出头,这会听他们谈及许珏,忍不住说道。   “褚姑娘瞧出端倪了?”桑萦问道。   “我内功不行,但是我的内功对气息很敏感,我不知道你说的陆庭深什么情况,但是这个许珏,他体内似乎有两种不同的内息。”褚茯苓犹豫着说。   “两种内息又如何?”岑行玉看了桑萦一眼,并未多言。   他知道桑萦体内归一剑和天命剑的内息也是共存的,只是同门的隐秘,没必要同旁人多言。   “不是那种相辅相生的功法,许珏动手时使出来的是浣溪山庄家传的,这个他虽想掩饰,但瞒不过我,只是另一种,很奇怪,感觉……”褚茯苓似是也很难表述,只摇摇头,皱眉思索。   “没事,等离开这里,我们再试试他。”桑萦瞥了许珏一眼,眼见那个侍女再度出来,不再多言,“我们也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桑萦等岑行玉和褚茯苓都上去了,她才登那石台。   推开石门,便瞧见陈颐靠坐在石椅上,幽暗灯火之下,他更显苍白,整个人看着格外的孱弱无害,见她上来,微微一笑。   “萦萦。”   他一摆手,身后婢女低头碎步走上前来,将一个方形木盒递给桑萦,脚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如意玉锁。”陈颐声线清冽。   桑萦心一跳,连忙将木盒打开,确是玉锁。   巴掌大小,长命锁状,一面刻着“如意”二字,另一面也有些不同的纹路,但这灯光太暗,瞧不清楚,桑萦将玉锁放进盒中。   “殿下怎么不问问我,听那曲子有什么感受?”望着昏沉灯火下不甚清晰的陈颐,桑萦好奇道。   逆着光,她有些瞧不清楚陈颐面上神情,下意识朝前走去,几乎是同时,石室内的婢女皆护在陈颐身前。   她们缄默,训练有素,不多问也不多看,忠心而听话。   “下去。”陈颐声线微冷。   他一声言罢,瞬间剑拔弩张的无形气势被消解。   桑萦心底有些意外。   这些侍女功夫竟然都不错,虽然她们一起上,大概也奈何不了自己,但是对付寻常武林人绝对够了。   陈颐起身来到她身前,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带着她朝侧边的门走去。   “你师兄还有褚谷主的女儿都在宫门外等你,玉锁虽然给你了,但是明日之后是要昭告武林同道的。”   “我明白,殿下已经很照顾我了。”桑萦轻声道。   “萦萦,”陈颐蓦地顿住,眸色不定地看向桑萦轻声道,“唤我殿下,很生疏。”   他说得委屈又失落,明明眼中尽是侵略和占有,偏偏听他说完,心中像是被什么捏来揉去过一般。   桑萦避开他的目光,“那,叫什么?”   “方才不还直接唤我陈颐?”   桑萦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她方才在下面石室的角落,与师兄说得那些话,一同在大殿内的人都不可能听得见,他竟然会知道。   陈颐瞥她一眼,笑了。   “很意外?”   二人十指犹在交握相扣,桑萦微微定神。   这地宫诸多设计都很奇特,机关也很多,包括触发了的、没有触发的,还有他那些乐女,个个都有功夫,不然弹不出那样的曲子,陈颐能知道她和师兄的密谈,也确是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只是乍闻其言,心中难免惊惧罢了。   桑萦知道陈颐这个人,心思深沉不定,还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但她没有。   她一心待他,做事坦荡,没有什么需要防他的。   若叫她知道,陈颐利用她对他的感情,那她自然也不会再同他有什么牵扯。   “萦萦,我喜欢你唤我名字。”   他牵着桑萦,离开石室,沿着石阶一层层往上走,他低声道。   “以后唤我陈颐吧,我很喜欢。”   桑萦感觉到他同自己交握的手指渐渐收紧,她仰起头,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微敛着眼睫,在白皙面庞上投下鸦色暗影,长长的石阶两侧,宫灯和夜明珠泛着冷色光芒,目光所及便只有他漆黑如墨的瞳和那泛着艳色的唇珠。   “陈颐。”桑萦抿唇轻轻唤他。   陈颐微微偏向她的方向,垂眸瞧她。   “我有点想亲你。”   她似是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么不合时宜,声音低得连陈颐都只能勉强听清。 第四十七章 月下谪仙成了堕神,她却心……   宫灯明灭,夜明珠也不甚明亮。   陈颐侧脸清隽,薄唇泛着血色的红,诱着旁人忍不住想要去冒犯他。   他不言语,只眸中泛起氤氲的水色。   有点像是专门夜里出来引诱人的狐仙。   桑萦心里忍不住想笑,偏过头不再看他。   倏地,陈颐停下来,桑萦手被他牵住,他不走了,她也没法继续往上走,只得站在比他高一层的石阶上。   桑萦此时方才发现,她踩在上一层台阶,才堪堪同他一般高。   她很是惊讶,借着昏暗的灯火,一眼一眼地看他,似是在心里估摸算他的身量。   陈颐幽幽说道:“八尺有余。”   “殿下说什么?”   桑萦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应他。   “唤我什么?”   她比他站地稍高,陈颐抬手便将她揽到身前,双手环住她纤细腰身。   “……陈颐。”桑萦小声道。   她反应过来,方才他说的,应是他的身量吧。   只是告诉她做什么,她又没有问,桑萦面颊生热。   “再唤我一声。”   他声线低沉温润,犹带笑意。   “陈颐。”   “再唤一声。”   “陈颐。”   “再……”   他像是魔怔了一般,没完没了,要她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   他还未说完,便被桑萦堵住他的话音。   他精致的五官近在眼前,清润的兰香丝丝扣扣缠绕住她。   鬼使神差地,她覆上他的唇。   这个人连唇瓣都是冰凉的。   桑萦感觉到环着她腰身的手臂瞬间收紧,她咬住他的下唇时,心中竟有些飘飘然。   桑萦松开他,渐渐回神。   陈颐此刻的眸光正如这里明灭的宫灯,看不真切,却实实笼在她的身上。   连她自己心里都能感受到,她面颊一点点染上绯红。   但她又忍不住想看他的反应。   方才……她算是轻薄了他吧?   陈颐会生气吗?   “我……我该走了。”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害羞,因他没甚回应,又觉有些恼他。   此般少女心性,她鲜少会有。   桑萦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转身往外走。   “你也回去吧,石室里还有旁人等着呢。”   “萦萦。”   陈颐在他身后唤。   “方才……这算什么?”   陈颐的声线平直沉静,好像方才那个清浅的吻只她一个人心里被搅成一团乱。   他似是当真什么感觉都没有!   桑萦立时便静了心。   她其实有些委屈,但又觉着自己着实不算吃亏。   都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今夜有他的话,轻薄了便也就轻薄了。   她侧身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颐,对他扬了扬手中装着如意玉锁的木盒。   “就当是你拿这个换的。”   说完,她没敢再看陈颐一眼,径直朝石道出口的方向掠去。   陈颐盯着她娇小灵活的身影,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瞧了许久,直到视野内再瞧不见她,方才转身回到石室。   *   桑萦离开地下的密宫,从另一边浊池莲园中的假山山洞之内出来。   这里其实她前夜找入口时来过,只是并未寻到机关,此刻方才知晓,这里的机关只能从里面打开。   既是只有那边桥下一个入口,想起后半夜又进来那许多人,桑萦也没再回那边去拿自己的东西,径直往宫门外走。   师兄和褚茯苓等在宫门口。   除此之外,周景宜竟然也还没走。   左安淮那一群人是最先离开的,而周景宜出来后反而在此等着,倒让人觉着他有恃无恐。   见她出来,周景宜微笑着同她寒暄。   “桑萦姑娘可算出来了。”   “周庄主还不走?”桑萦也笑笑说道。   “不急。”周景宜眸光从她手中木盒扫过,“这是何物,先前似是没见过。”   桑萦望着周景宜,淡声道:“周庄主何必明知故问呢。”   周景宜微讶,“莫非是那玉锁?”   他面色不似作假,但桑萦心知肚明。   周景宜本就知道这东西会落在她手中。   他在左安淮之后登那露台,起身之前,他盯着桑萦瞧了一瞬,笑得若有深意。   大抵她晚进石室的那一会,他就已经猜到了。   不过桑萦心中也有一些猜测,她隐隐觉出周景宜关注的点也不在如意玉锁之上。   他似乎对今晚在场的这些人更感兴趣。   但他所谋为何,总不会她一问他便能如实道来。   桑萦也不同他做戏,打算先回客栈换身衣衫,天快亮了,她这身夜行衣若是白天穿在身上,只怕时惹眼至极。   岑行玉和褚茯苓落脚的客栈与她并非一道,问过师兄的住处之后,她只身往客栈走,没让师兄和褚茯苓与她同行。   周景宜似是瞧不出桑萦的冷淡态度,熟门熟路地跟上来。   “桑萦姑娘来京城大半月了,可知道这京中有什么好吃的?”   桑萦并不意外,她知道周景宜既然是专门等她,自然会跟上来,她瞥他一眼,态度不甚热络。   “周庄主消息当真灵通,连我何时进京都知道得这般清楚。”   周景宜面露得色,“那是自然,我还知道许多事呢。”   “周庄主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姑娘为林惊风而入这江湖浑水,为寻他的踪迹搅扰浣溪山庄,又因为他中了卿心,这才要去参加苍云剑会。”   桑萦停下来,面上冷色分明,手覆上软剑的剑柄,“周庄主为何说我师父身中卿心?”   她打探许久,才知晓这一点消息,卿心这种毒,江湖中这些年来只闻其盛名,却从未有谁亲眼见过。   等闲人若知道卿心现世,决计不会是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   “我说过了,我知道很多事呢。”LJ   周景宜语焉不详,见她一副防备的模样,他缓缓笑开,面上惊讶恰到好处。   “难道太子殿下没同你说,我与魔教有旧?”   “我对周庄主的私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可是,周某对桑萦姑娘很感兴趣。”周景宜微笑着说道,“或者说,我对天命剑有些兴趣。   桑萦心念微动。   她这阵子同陈颐来往,知他经年内伤时常复发,而自己的天命剑却能缓解他的痛症。   且她以内力帮他平复时,陈颐也并不如何意外。   先前陈颐以暗含内力的音律试出周景宜也身负奇经内伤,难不成自己的天命剑,对周景宜也有用?   可惜,他不是陈颐,便是他内伤发作在她眼前,自己也决不会冒着暴露天命剑的风险帮他推引经脉气血。   心中诸般猜测无从查证,桑萦不再言语。   “桑萦姑娘,你想拿苍云剑会的三甲,总要有朋友吧,凭姑娘自己只怕难以留住那件如意玉锁。”   “今夜我在此等姑娘,便是为此事,苍云剑会最后只会让手持信物的三人进藏经阁,届时终局车轮混战时,你我联手如何?”   桑萦确是不知苍云剑会的具体流程,但她听周景宜之言,也察觉出些微言外之意。   “周庄主,信物已经在我手中,你我若是联手,最后莫不是要你我二人死战?”   手持苍云剑会所公布名录上的信物之人才能进藏经阁,玉锁在她手中,她同周景宜联手,最后和他争斗,让他收渔翁之利?   已经快走到客栈门口,桑萦不欲同他赘言,“周庄主请回吧。”   “桑萦姑娘,周某诚心想邀,姑娘不必急于今晚做决定,今夜之约只要姑娘愿意,便随时成立。”   “来日苍云山再见,姑娘保重,周某告辞。”   周景宜说走,便直截了当地离开。   桑萦瞧着他的身形,思及今夜周景宜的种种行为,心里虽是微梗,却也说不出个中缘由。   这会已是快要亮天,薄暮熹微,她方觉疲累,只是今日之后,所有对如意玉锁有想法的人都会知晓,这东西如今在她手中,她行踪并不隐秘,不敢贸然睡下。   她快步回到房间,换了身正常衣裙,将夜行衣收进行囊。   将费尽心思得来的玉锁贴身收好,清点过行囊后,在桌上留下碎银当做这几日的房费,打开轩窗,翻身上至屋顶后,纵身腾挪渐失踪迹,连脚印都没留下半个。   *   今夜热闹非凡,除了进宫的各门派好手,陈颐一行人也一夜没合眼。   从地宫出来以后,陈颐吩咐江成,“将今晚启用的这两条密道封死,机关拆毁。”   “是。”   “把人都给我盯住了。”   “是。”   陈颐摆手让江成离开,回到他的东宫。   天光微亮,东宫一夜无人,宫门处值夜的禁卫却半分不敢松懈,见陈颐从外走进,也不惊讶,恭敬见礼。   他先去了趟书房,写了封信,封好火漆后,递给守在书房外的侍从,这才回到他自己的寝宫。   时辰其实已经不早了。   再过一会便是早朝,不过父皇特许他无须日日参加朝会,何况近日他在忙什么父皇都一清二楚,今日的朝会他压根没打算去。   一夜未歇本就疲惫,他的毒伤今晚又发作过,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陈颐解了外衫,着中衣躺下。   室内博山炉中燃过香,宁神安眠,他早已用惯了的。   可他心中不清净,虽是疲累至极,却难以安然入眠。   恍惚间,陈颐仿佛置身在地宫的那条幽深石道,只是两侧的昏暗宫灯眨眼间便成了泣泪红烛,烛火摇曳,令人心旌难耐。   少女连指尖都是暖融融的,令他一旦牵住便不愿松开。   她的唇软极嫩极,清浅的呼吸勾地他几乎快要窒息。   还有他掌下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只轻轻一带,她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中。   那大胆的少女咬了他的下唇便想跑,还说那是他用什么东西换得的。   她倒是真敢说,这世间,他想要的东西可从不需要他同人交换。   他将那胆大包天的少女扯进怀中紧紧扣住,压在旁边的石壁之上,复又低头碾上那娇艳的唇瓣……   陈颐蓦地睁眼,熟悉的痛楚遍布他四肢百骸,浑身经脉竟没有一处不痛的。   他面容沉暗,呼吸粗重,挣扎起身盘坐起来,便惊觉不对。   剧痛让他无暇顾及他寝宫中的境况,这一起身他才发觉,他的床边有人。   他沉沉盯着来人,浑身僵住,呼吸愈发粗重。   方才入他梦中的少女,此时正站在他的床边,面带关切地望着他。   陈颐眸光定定瞧着她,心下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萦萦……”他轻唤道,这一开口才知道,他的声音哑得不正常。   桑萦根本没想到他会忽然惊醒坐起,可只这么一会的功夫,便发现他的内伤似是又发作了。   她皱眉在他床边坐下。   陈颐看上去太不对劲了。   桑萦担心他的身体,也顾不上同他赘述自己的来意,径直去摸他的脉门。   刚伸了手,便被他反握住。   他似是想抱她,可手上又没劲力,她整个人纹丝不动。   陈颐眉眼中闪过不甘的狠色,像是同他自己较劲,近乎粗鲁地将她重重扯进怀中,翻身将她困在床上。   他身上只有一件中衣,几番动作,胸前敞了大片,鸦色的长发纷纷垂落下来。   他似是痛极了,却明知她想帮他,又自虐一般将她双手禁锢住。   “殿、陈颐,你怎么了?”   桑萦瞧出他的不对劲,却不明白症结在哪。   他浑身颤栗,额间泛起一层冷汗,可紧锁着她的眸光中复杂难言。   陈颐重重地喘息,却只埋着头从桑萦嫩白颈间一路掠至她的唇边,而后覆上她的唇瓣。   轻柔的触碰已经不足以满足他,浅尝辄止后他仍觉不够。   他承受着何等剧烈的痛楚。   旁人不知道,可他心知肚明。   这可是卿心。   药石无医的内伤,天下无解的奇毒。   只要他心生爱恨情.欲,他便是病入膏肓的废人,分分秒秒都在经受车裂挫骨般的折磨。   过往的二十年,陈颐从未将这所谓的卿心放在心上。   都多少年都没再发作过了的,他一度以为自己好了,痊愈了。   可遇见她以后,所有已经平复的一切又卷土重来,且一次比一次发作地剧烈。   他也咬了她的下唇,而后反复地一下下勾缠。   紧紧桎梏着她的手也渐渐松开。   桑萦得了空,正要推开他,可手掌触及他湿冷的中衣,她心尖微颤。   她知道他一定很难受,他身上的冷汗止不住,垂下的眼睫全然无法掩住他眼底的狠厉和痛楚。   桑萦感受到他掌心的凉意,指尖似是握过雪,湿漉、寒冷。   她知道他的手并不似以往拥抱她那般克制,他此时也不似平日见时那样冷静。   可她又实是不忍苛责他。   她知道他是病了,是内伤发作了。   可他似是不想她帮他。   桑萦闭上眼。   就由着他吧。   她也很喜欢啊。   痛楚本应令陈颐渐觉麻木,可掌心的温热触感不断撩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因为紧张而轻颤,闭着眼睛,包容他所有的僭越行径。   越是疼痛,他便愈发放肆,眸中的戾色便愈加沉重。   她的衣衫早已被他扯成一团,桑萦被他吻得发懵。   从她认识陈颐,何曾见过这样的他。   沾染着情.欲,带着近乎自苦的狠厉,忍着难挨的痛楚,仍压着她,一寸寸地吮吻。   月下谪仙沾染了欲念,成了堕神,她却心生欢喜。   她并不讨厌。   可他会疼。   桑萦撑着陈颐,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掌心覆住的他的皮肤,冰凉湿冷,可她却被他闹得浑身发软,热意难消。   许久,桑萦松开手,望着他不吭声。   陈颐敛眸,撑着身子瞧她。   雪白软肉上的那些红痕都是他留下的,她唇珠晶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水色,颊边绯色可爱至极,往日清透的眼底这会却泛着令他不敢多看一眼的媚色。   陈颐一言不发地想拢住她的衣衫,可看着她身上不像样的裙衫,难得地觉着理亏说不出话。   他不敢看她,唯恐从她眼中看见惊惧、厌恶。   是他逾矩了。   他太过分了。   陈颐斟酌着,想着怎么求得她的原谅。   然而,还没等他想到办法,他身边的小姑娘已经坐起身。   他下意识勾住她的手,心急地想要对她表明他的心意。   陈颐想说他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行的坏蛋,这么多年,他身边只有过她一个。   想说他待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若她愿意,他今日就能请来圣旨同她成亲。   可百般心思说不出口,因为对上桑萦温软的眸光,陈颐猛然想起当日她对他说过,她不愿意做他的太子妃。   她不愿意。   他能给她的,她都不想要。   陈颐心中酸涩,可他的身体又因方才他那些无礼行径隐隐的兴奋。   他越克制自己不想,脑海中的画面便越发清晰。   他心沉沉往下跌,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蓦地,小姑娘扑进他怀中。   “陈颐,你还疼吗?”   她的声音从怀中传出来,陈颐怔然一瞬,而后阖眸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他本来不疼了。   可她一问,他似是又要疼了。 第四十八章 他甘之若饴。   天光透过窗隙,寝宫内晨色渐起。   陈颐是当真没休息好,一夜未曾合眼,浅眠辗转之际便又同桑萦折腾那么一番,这会他揽她在怀中,和衣躺下,只一刻钟便欲睡去。   桑萦任由他揽着,眼见他入了眠,方悄悄打量他的脸。   他睡下了,平日里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便也散了,只敛眉闭目,一呼一吸皆平顺清浅。   成了一副乖巧、任人摆弄的好欺负样儿。   想到师兄每每提起陈颐时面上的凝重和猜忌,再看此刻近在咫尺微带倦色的清俊眉目,桑萦不由得想笑。   桑萦进京时,尚未想过此一行会同他生出如此牵绊。   当日决定来京前,师兄还提醒过她,教她同陈颐来往时自己在心里警醒些。   只是可惜,她自小跟着师父,早已是自在随性惯了,莫说只是师兄心里的一点猜忌,便是陈颐当真另有所图,她也是不甚在意的。   人心最是复杂,又有几人是纯然坚定,半分私欲不沾的?   便是连她自己都有私心,似陈颐这般心中图谋大业的自然也有许多难以对人言明的秘密,只要他的事同师父无关,桑萦便不会过多地去探查他的隐私。   陈颐大抵还是不舒服,不到一个时辰他便醒了。   醒时尚有些昏沉,思绪也转得慢,身上也没觉着如何爽利。   睡上这么一会,反倒是愈发疲累。   他阖着眼,神思渐渐清明,囫囵睡下之前的一幕幕再度涌上心头。   本就是晨起,饶是他再如何疲惫,也抑制不住因怀中不盈一握的软腰而升腾起的渴望,他身体羸弱不堪,却仍有寻常男人的劣性。   桑萦本就并未睡下,她在京中的落脚处并不是什么隐秘,只怕自己若歇在客栈,待一觉醒来后反会误事,离开客栈后先去见了师兄,而后她便想着来宫中见他一面,却未想到他当时尚未睡下。   她看着陈颐面上的倦累,便有些心软,这才任由他抱着,想让他休息会,自己暗自盘算接下来的事。   陆冲和宋成文等人的案子按照正常流程来说,本是该公开审办后判刑的,却不知为何至今都没有下文,她还想再见宋成文和陆临远一面,再问问那个玉珏和剑穗的事,她总觉着这里的事还有些不大对劲,就这样离京,总觉着心里不安宁。   桑萦陪着陈颐,暗自思忖自己的事。   陈颐的寝宫中满盈清浅兰香,自认识他时,他便一直用这香,却不知这香是如何制的。   这是她头一遭歇在他寝宫中的雕花床上,只觉着袅袅兰香清幽。   困倦的那股劲头已然过去了,她躺在陈颐臂弯,侧着身子怔怔瞧他。   桑萦目光灼人,陈颐平顺的呼吸渐重,待她觉察出陈颐已然醒了时,已经被他翻身覆住。   他撑在她身上,眼底尚有几分迷乱,就那样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瞧。   “你休息好了?”桑萦别开他的目光,转而望向床边帷帐上的蟒纹金丝,低声问他。   “没。”   他声线中泛着浅眠后未褪尽的哑,还掺杂着些旁的说不清的东西,听得桑萦心也跟着颤了颤。   “那、你再睡会?”桑萦顺着他的话说道。   陈颐低笑了声,眸光掠过她颈间那些衣领遮不住的红痕上,声音愈发地沉,“睡不着了。”   “说说,来寻我做什么?”   他就这样撑在桑萦的身上,床幔的帷帐透着晨色,方才肆无忌惮瞧他近一个时辰,这会桑萦连看他一眼的心念都没,正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他,便听见他问自己来寻他做什么。   桑萦尚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他:   “你这般原来只是要同我说这个?”   她神色间的讶然太过明显,陈颐莞尔,蓦地贴近她耳畔,在她颈便轻咬了下,声线呢喃缱绻,“嗯,那便不说了。”   桑萦被他这忽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他轻吻过的地方酥麻一片,几乎是一瞬间,浑身都开始发软。   他似是还要说什么,垂着头在她颈侧还要做什么,桑萦手下意识抓住他腰侧的衣衫。   他身上那件中衣的绸丝软滑,桑萦这一拉扯,腰间的系带便松了,早间他拢好的衣襟霎时便敞了大片。   她顿住,望着近在眼前的白皙皮肤怔愣着说不出话,陈颐低低笑出声,修长指关划过她绯色的脸颊,“这么心急?”   虽是明知他在打趣,可桑萦仍不可避免地感到羞恼。   她知道,闺阁女儿鲜少会如她这般,在成婚前便同男子这般,可她其实压根不在意这个,她知自己心意,便随了心,任由他亲近,她也想让陈颐因她而感到欢愉。   可他这种略带戏狎意味的轻浮态度,让桑萦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悦。   她在观海峰上这么多年,和师父虽然亲如父女,可在她心里,师父和长辈无异,她从来都没有过同龄的玩伴,更遑论心悦什么人。   陈颐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喜欢的人了。   可看他这么熟稔,桑萦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已经经历过很多了?   他刚刚及冠,往常总听人说,许多世家大族的男子,十几岁时房中便有女子陪伴,还不只有一个,他这种皇家的男子,虽是尚未成婚,可许多事大抵也都经历过了吧?   先前她也想过,毕竟是东宫太子,不可能身边没有女子。   光看他行事,拜访天归剑宗时,在绝云顶上,他身后侍女多得数不清,有怀抱筝琴笙萧的乐侍,也有照顾他起居的近身侍女,见绝云顶上风急,还为他增衣。   她本是不在意,可这会又忍不住介意起来。   桑萦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恼,侧过脸避开陈颐冰凉的指腹,对上他那双摄人勾魂的桃花眼,正瞧清他眼底欲色昭昭。   她更觉不舒服,抿唇问出声,“殿下同旁人一起时也会这般吗?”   这般勾人,让人忍不住想把一切都许给他。   她声音轻细,陈颐听得清楚,他有些意外,瞬间便知她想岔了,只是平日里,她从来只会因她师父而生出林林总总的忧思,何曾为他人分过心神。   陈颐觉着新奇,格外喜欢她这会因自己而吃味的模样。   “也会哪般?”   他问她,手抚上她细软且不堪一握的腰身轻轻捏了一把,低头在她颈间那片红痕处再度落下一串轻吻。   “这样?”   桑萦莫名觉着委屈,他没直接否认,而是问她口中的“同旁人这般”是哪般,一想到他也曾同旁人这般耳鬓厮磨,心中更觉涩然。   偏他不停,惹得她浑身酥软不堪,还低声笑她。   她将陈颐推远些,“殿下什么都知道了,我还只在剑图上见过一些。”   陈颐意外至极,拢起眉头正要问她看过什么图,便听她小声继续说道:   “日后我也应该去花楼里找人学学,这样才公平。”   “学什么?”   陈颐被她这话说得气往上翻,顾不及什么图不图的,只沉声问她。   “世家男子成婚前不都是有女子教引吗?我找个男子也……”   她话音都没落,便被陈颐蓦地倾身覆住唇,后半句话便被咽下去。   唇齿相依之际,他抚上她颈侧,另一手将她扯着自己衣襟的手绕到自己颈后,将她整个人困在榻上。   “想都别想。”   许久,陈颐松开他,带着平复不下来的轻喘,紧盯着她说道。   他声线平直低沉,蕴着山雨欲来的不悦。   “可是你也……”   “我谁都没有过,只你一个。”陈颐无奈。   二十年来只遇见一个她,哪来的什么旁人。   “找旁人教你,我还没死呢,你倒是真敢说。”   桑萦望着他,想了想后,小声问他:   “你从来没有亲近过女子吗?”   “嗯。”他应得生硬,犹在恼她口不择言。   她拥住他的腰身,“这样也没有过?”   陈颐被她这样抱着,她脸颊几乎贴在他胸口,她呼吸一下一下,勾得他心里登时软下来。   “没有。”他轻叹着应她。   桑萦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在他颊边轻柔印了一下。   “这样呢?也没有过?”   “嗯。”他应她。   陈颐这都及冠了,身边竟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女子,桑萦着实意外。   她之前只是不介怀,觉着只要同自己在一起时一心一意便好,却没想过他竟只同自己亲近过。   但转念一想,便想到他那身体状况确是经不得如何折腾。   光她进京以来便撞见过好几次他内伤发作的骇人样,这般严重的内伤,哪里还能同旁的男子那般肆意寻欢。   她想了想,蜷进他怀中,带着些安抚说道:   “你会好起来的。”   陈颐不解其意,将她头从怀中抬起,正瞧见她清凌眸中尚未散去的心疼和……   同情?   似是想到什么,陈颐面色愈发的不好看。   “你是觉着,我是因为身体不好这才……”他气极反笑。   他这毒伤,确是因她才会发作,每每她替他推引之后,才堪堪能压制住几日。   可这不过只是疼罢了。   他是个正常的男子,寻常男子会有的那些感受,他全都有,他若是放纵沉溺鱼水之欢,只要不是她,他连那些跗骨的疼痛都不会有。   可旁人不是她。   陈颐清楚地知道,只眼前这个眸中带着几分狡黠的小姑娘,才会带给他如晨间那般的钻心噬髓的痛。   且他甘之若饴。   甚至因着那些摧折心智的痛楚,他对上她那双清透干净的眼时,心底欲念只会令他更觉难以克制,只想拉下她,让她同自己一同沉沦,让她也感受他所有的痛楚和欢愉。   痛楚是钻心的,可欢愉也是难以言喻的。   陈颐低头咬住小姑娘绯色难消的耳珠。   “萦萦,别气我。” 第四十九章 “我想你来。”   “桑萦姑娘,这粥里面的桂花糖丝是东宫特奉的,早前殿下特意吩咐过,说是您喜欢,便让多备着了,您用用看,尝尝合不合口味。”   东宫这些侍女一个两个都是人精,见她和陈颐一起从寝宫出来都没露半分异色,笑意满盈地同她见礼,态度不刻意热络,却又能感受到亲近。   陈颐这人大抵是讲究惯了,这会早已过了早膳的时辰,竟也摆了满桌的粥点早茶。   只是他当时步履匆匆出了寝宫,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桑萦都没见到他人。   她目光在殿外梭巡片刻,身旁侍奉的侍女会心笑道:   “殿下嘱咐了要我们好生侍奉,姑娘多少用些,待会殿下回来再陪姑娘去逛园子。”   “……”   桑萦默然,她本意并非是想去东宫园中,但又觉着没必要解释,便只闷声喝着甜粥。   陈颐确是了解她的口味,她这会其实一点胃口都没,什么都不想吃,但这掺了桂花糖丝的粥清甜利口,她的确喜欢。   正小口喝着,眼底余光便瞧见一人越过门扉走近。   “萦萦。”   闻声,桑萦放下羹匙,转头去看。   这一看便明悟了,这人这么长时间做什么去了。   陈颐换了身衣衫,鸦色长发束起,白玉发冠通润,一身苍青衣袍更显他清逸气度,他眼底笑意未散尽,声线中带着些懒散。   “吃好了?”   “嗯。”   盯着面前堪称容光焕发的人,桑萦欲言又止。   一夜未能成眠,只小憩那么一会,这人竟第一时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拾掇自己,着实教她有些开眼。   不说眼下她离开师门,无暇顾及这些身外事,便是当日犹在观海峰时,也没有如他这般夸张的。   但不知是不是皇家的繁琐礼节教他如此,桑萦抿唇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终是没忍住地问道:   “殿下今日可是还有要事?”   “陪你,算吗?”   “……”   许是这阵子同他相处时愈发亲近,听他打趣,桑萦也不似刚认识他时那般,因他状若随意的言行而心神不定。   “我待会便要走了。”对上陈颐浅淡含笑的眸光,她低声道。   “那自是要送你出宫。”   陈颐走到桑萦近前,极为自然地接着她的话说着,顺手端起她面前的茶盏轻啜。   “太甜了。”他皱眉点评。   “是你宫中的人呈上来的。”   桑萦盯着他手中那只方才自己刚用过的茶盏,小声辩解。   “不是我要这么甜的。”   陈颐笑睨她一眼,“你不喜欢?”   “喜欢。”桑萦如实答。   “知道你喜欢。”   他勾唇笑,随手撑在桌边,缓声问她:   “可吃好了?”   “嗯。”桑萦也没提自己其实并不是很有胃口,只应道。   陈颐见她确是一副不打算再动筷的模样,便让人将早膳的桌案撤了,只留了茶点,让宫人尽数退下。   “今日之后,你那客栈便住不了了,可想好去哪里落脚了?”   陈颐放下茶盏,将话风一转,他似是在期待些什么。   “若是没去处,我的东宫随时恭候萦萦。”   “……”桑萦不用看他都能猜到他面上是什么神色。   “我已经想好去哪了。”她语焉不详。   陈颐并不意外,他自是知道她不可能直接住在宫里,但仍有些狐疑,总觉着她方才说话的神色颇有些底气不足。   “殿下今日若是另有要事,便不必顾虑我,我自己出宫便是。”桑萦想了想说道。   “萦萦的事便是我的要事。”陈颐悠悠说道。   饶是桑萦再如何同他相处,也还是不大习惯他这般直白的话。   事实上,如今她也就能堪堪无视陈颐平日同她说话时暗含的撩拨,这般直接表露心意的话,如斯白日还是没怎么听惯。   “方才见殿下进来,才知所谓的‘蓬荜生辉’并非只是客套。”   “嗯?”   听桑萦没头没尾说这么一句,陈颐稍怔,旋即反应过来,她是在打趣他,他低低笑了,开口道:   “我这东宫,哪能算是‘蓬荜’,称一句桂殿兰宫都谦虚了。”   闻言,桑萦悄悄打量四周,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   但她也不会顺着他的话意说,平白让他得意,她想起自己来的正事。   “殿下,淮山派灭门那桩案子如今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公审?”   “淮山派……”陈颐沉吟着,“宋成文和陆冲那些人吗?怎么忽然问起他们?”   “我想再见宋成文一面,他既然有我师父的剑穗,自是见过师父,我想问问他师父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形,师父受过伤,我不问清楚着实有些放不下心。”桑萦低声道。   “……”   陈颐皱着眉,半晌没动静,桑萦有些意外,望着陈颐问道:“是这案子有什么不对的吗?”   “那倒没有。”陈颐敛了神色,一副无奈又头疼的模样,“是谏院的那些言官,淮山派和当年的齐王案有关,虽然现如今淮山派三十七人已尽数亡于陆冲和宋成文之手,但终归事关皇族,齐王再怎么说也算是我的长辈,这案子便不能只经我手了。”   当日在淮山派的正堂外,宋成文确是亲口说过,淮山派的这位掌门亲手杀了齐王,桑萦也有印象。   只是如果是这样,那这案子要怎么审,又要审到什么时候?   她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   陈颐面显几分嘲色,“等下月月初选调三司协理,到时候主审便让父皇和那些朝臣们去争吧。”   “这些朝臣总针对你吗?”见他面色算不上好,桑萦好奇问道。   陈颐轻哼出声,“是我没心思同他们计较。”   “让他们觉着我想同父皇争权,我才能去出宫游历,不然,就依着太傅长史那几个老家伙整日往东宫跑的架势,我哪还能留他们到今天。”   他言辞暗含锋芒,面上反倒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桑萦看得好笑,接着他的话音说道:“那殿下要如何,杀了?”   陈颐一滞,“那倒也不至于,但总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他们舒舒服服在京中碍我的事。”   桑萦看着他忍不住笑开,而后便有些发愁。   她其实来这一趟,便是想问问宋成文和陆冲几人的消息,不仅仅是担心师父的身体,其实更多还是想问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上次见过宋成文后,她总是觉着他当日说的那些话哪里对不上。   无论师父的伤情再如何眼中,只凭五岳剑派的这些人,绝无可能从师父剑柄处斩断这根剑穗。   而且她手里还有陆临远当日给她的那个玉珏,这玉珏她也有了些头绪,只是还无从查证。   “怎么,萦萦想要见他们?陆冲还是宋成文?”   陈颐蓦地出言发问,打断了桑萦的思绪,不待桑萦回答,便笑着许诺:   “我来安排。”   桑萦摇摇头,“既是转交三司,想必便是以殿下的身份也是不大容易的。”   “见不到便罢了,等回头他们这案子结了,再问也一样。”   左右如今她大概也清楚,可能会对师父出手的人中,除了行踪诡秘的魔教,便只剩下浣溪山庄的人了,待苍云剑会之后,她总是都要去会会的。   听陈颐的意思,他虽身为太子,在朝中似是也受掣肘,他如此许诺,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但这件事说到底是她师门的事,本就不用他如此费周折。   何况她若是当真非见不可,便是皇宫大内也拦不住她,便不需他来为自己打这头阵了。   陈颐神色有些奇异,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守在殿门外的江成朗声通传。   “殿下,荣府送来一份请帖,是——”他顿了顿。   “是给桑姑娘的。”   “给我的?”   桑萦有些错愕地望向陈颐。   “拿进来。”陈颐淡声吩咐。   江成将那张烫金请帖递到桑萦手边的凭几上,躬身一礼,便退出了殿外。   桑萦没想到,江成会将请帖直接交给她,原以为他会率先交给陈颐的。   她将请帖拿在手中,却也没开,望向陈颐。   “既是给你的,看便是了,看我做什么?”陈颐失笑道。   望着请帖上外封上遒劲有力的字体,桑萦心底生出几分猜测。   她来京中时间不长,能将请帖递到陈颐宫中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若硬要猜一位,八成便是荣府的那位荣婉姑娘了。   桑萦一目十行看罢递给陈颐,“是荣姑娘,邀请我后日同她一起进宫参加——”   她低头复又看一眼请帖里页的内容,继续说道:“参加上弦灯节的宫宴。”   “上弦……每月都有上弦月吧?莫非每个月都要办宫宴?”桑萦讶然问道。   陈颐瞧着并不甚意外,只温声为她解释。   “这倒不是,上弦灯节宫宴每年都是母后宫中操办的,已经办了许多年了,这日子原是当年皇后娘娘加皇后冠冕的吉日。”   桑萦似是想到什么,抿唇小声问:“不会又是给你选妃的宫宴吧?”   她有些忿忿,皱起眉头,“我不想去。”   没等陈颐说什么,桑萦便转了话音,“荣姑娘竟然将帖子下到东宫来了。”   “荣家素来懂得审时度势,到底是百年国公府。”陈颐将请帖合上放到一旁,随意称赞了一句。   “审时度势?”桑萦小声重复,似是在思考方才陈颐的话。   “荣家送这一封请帖,明面上是寻不到你的住处的无奈之举,实则是在向我表明,荣婉无意于东宫妃位,且又同你有些交情,对你没有恶意。”   “宫宴当晚在御花园设有灯会,还会点长明灯,况且还有我来陪你,断不会让你觉着无聊。”   陈颐抬手轻轻勾碰桑萦的小指,颇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思,半是轻哄半带商量。   “应下好不好?不是选妃,我也不需要选妃,你都要离京了,总应有个正式的道别的。”   “我想你来。”他垂眸低声道。   桑萦任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折腾她的手指,默默别开脸,低低应了声。   “嗯。” 第五十章 她有点想见他。   日前深夜在禁宫地底的那场热闹对京城世家全无影响,这些名门望族一户两户皆盯着上弦灯节的这场宫宴,牟足了劲都想让自家的女儿得皇后娘娘青眼。   虽说眼下皇帝春秋正盛,东宫想要承继大位千难万难,可皇后娘娘无子,太子自幼养在皇后宫中,占了嫡名,而太子以下的庶出皇子在朝中全然没有存在感,太子这位置坐的也算是稳当的。   而如今太子殿下及冠,东宫妃位未定,就好似一只肥美的猎物,引得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眼下京中有些眼力的都能瞧出,这正妃妃位八成是武安侯吕家和靖国公府的荣氏打擂台,吕家虽不及荣府显赫,可胜在同皇后娘娘亲近,可便是正妃轮不到自家,三个侧妃妃位也足够有分量了,待日后太子殿下继位,说不得还能挣个贵妃之位。   有这种想法的世家不算少数,是以今年这上弦宫宴前夕,京中暗潮涌动,连街头巷尾的商贩都默默抬了商价,美其名曰同沐君恩。   桑萦来到靖国公府是宴会的前一天午后,也是荣婉在请帖中同她相约的日子。   说起来,这靖国公府也算是她进京后第一户正式拜访的世家了。   早便听说偌大的靖国公府如今都是荣婉在打理,桑萦跟着府上的管家一路从正院走到后院,阖府上下静悄悄地,来往走动的下人动作极轻,目不斜视。   靖国公府的园中鲜少有花木,入眼皆是青松,因着正值冬日,反倒成了难得的绿景。   “桑萦姑娘!”   刚进后宅,桑萦便听见荣婉笑盈盈地唤她,抬眼正瞧见她从环曲廊桥间走出。   “荣姑娘。”   走到荣婉近前,桑萦同她一礼。   “近来可好?”   “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整日闷在府上连后院都懒得出,正没意思着,便想着提前把你约过来,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桑萦笑着同她一起往主屋院走。   她有点摸不准荣婉唤她来的意思,不过她来这一遭,也确是有些事想同荣婉说的。   “行了,都别忙了,下去吧,我同桑萦姑娘说说话。”   刚一进屋,荣婉便将屋中侍女都打发出去,她在软榻坐下,看向桑萦。   “外面的事我也有些耳闻,我听府上的人说,京中很多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   荣婉顿了顿,复又关切问道:“你如今落脚的地方可安全?若是不行,你住我府上也可以,还没人敢来我荣府滋事的。”   “姑娘好意,不过我现下住的地方也还好,就不给靖国公府添麻烦了。”桑萦婉言说道。   她眼下确是住在一个相对清净的地方,只是不大方便同荣婉说。   当日陈颐曾送过她一枚玉佩,说是他不离身的物件,她便是拿着陈颐这枚玉佩径直住到了随园去。   随园是封闭的皇家园子,等闲人进不去,地方也相对偏了些,平时也没人会往那边去。   只是她去随园也算是借了陈颐的势,她连陈颐都没提,自然更不会同荣婉细说。   “这有什么麻烦的,旁的不说,今日你都已经来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走了,今晚就在我这歇下,明儿宫宴,准备的可麻烦着呢。”   听荣婉这般说,桑萦也明白过来。   前次她进宫是以剑宗弟子的身份,不大需要讲究宫中的礼节,这次是正经后宫宴请,自然不同。   只是,她无意逢迎,不日便要离开京城,对这些着实没甚所谓。   “宫裙首饰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可千万别推辞。”似是瞧出桑萦的犹豫,荣婉展颜笑道。   “谢谢。”桑萦知她一番好意,有些无措,她想了想,便将已知的一些消息直接告知于她。   “前些日子同师门通信,我同门的师姐打听到,当年你的姨母曾在西南漳山附近的猎户家中借住过,后来又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听那猎户家的夫人说,两人同进同出……甚是亲密。”   到底是旁人的隐私,又事关他人清誉,桑萦说得很是艰难。   “是什么样的男子?”荣婉面上并没有异色,颇为急切地追问。   桑萦摇摇头,“过去太多年了,猎户的夫人也记不清了,且便是记得,几次三番转述,又哪里真的能按图索骥寻到人呢?”   “这倒也是。”荣婉喃喃道。   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桑姑娘莫笑,实在是这桩事梗在我荣家太久了。”   “我会继续帮你留意的。”   桑萦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径直说道。   荣婉本也不需要安慰,旁人苍白的安慰实在过于无力,连桑萦自己也不愿听旁人在她师父的事情上安慰她。   “抱歉,其实本来是想等门中师姐查到更具体的消息后再一同告诉你的,但不知还要多久,便还是先同你说了。”桑萦抿唇轻声说。   “这是哪的话,”荣婉一怔,而后笑开,“等了这么多年,能有一点点消息都是幸事了。”   “天归剑宗不愧是大宗门,我荣家这些年都不知派出了多少人去西南,竟是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荣婉叹道。   桑萦摇摇头,“西南多山,农庄猎户众多,世世代代聚居,彼此间最是相熟,荣家派去的多是生面孔,农户们怕惹上麻烦,便是知道,大抵也会推说不知,剑宗这些年对他们多有庇护,查起这些旧事还是要比荣家人方便些。”   “原来是这样,那我更要好好招待你了。”荣婉眸光清亮,起身走到门处,唤来人吩咐几句,转过身来,对桑萦一笑。   “桑姑娘,今晚便在府上安心住下,明日我们一道进宫。”   *   上弦灯会的宫宴,是新岁之前宫中最为隆重的盛事,桑萦同荣婉进宫之前,并未想到这次的宫宴排场竟会如此之大。   桑萦其实鲜少穿这般繁复的宫裙,确切来说,她一次都没穿过。   走下马车时,她一动,发髻上插着的环佩泠泠作响,广袖和裙摆飘飘摇摇,一举一动皆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束缚感。   是了,行走要端直,要踏小步,否则头上的环饰会一直响动,引人侧目。   举止要慢,要轻缓,否则动作不美,还要被这长衫大袖缠缚,惹人发笑。   荣婉的眼光很好,早时她拿出这件绯红宫裙,桑萦第一眼看到便拒绝的毫不犹豫。   太艳。   太过招摇。   是荣婉说这套最适合她。   且荣婉说,宫裙的颜色几乎没有素淡的。   ——“谁会在这种日子穿一身素给皇后娘娘添堵?”荣婉如是说。   桑萦无奈,任由荣婉摆弄她的头发,又上了妆,最后换上这套宫裙。   确是好看的,只是她穿不惯。   望着今晚出现在宫中的姑娘们,一个两个皆是如此盛装,桑萦心底浮现几分同情。   左右这辈子也没什么机会再穿这些了。   她定了定神,和荣婉一同来到设宴的锦华宫。   锦华宫内通明宫灯将清冷雪地都一并映成暖色,梅枝挂雪,树下的兔儿灯对照成趣。   荣婉的席位设在内殿,桑萦的席位挨着荣婉,在她正对面的,是见过几面并不甚愉快的吕妙清,下垂首是同吕妙清一道进宫的陆书语。   因皆是女客,筵席摆开后,呈上的酒水皆是没甚酒气的果酿,宫人每每呈上新菜,侍奉在众人身后的宫人便低声介绍一下菜品。   殿中乐女抚琴鼓瑟,舞姬应曲踏歌,雅正的礼乐,端庄的舞姿,生生将这晚宴衬得少了几分滋味。   桑萦抿了一口果酿,听着一旁吕妙清娇憨讨巧的话音,心里盘算这无聊的宫宴要到什么时候结束,一旁的陆书语忽地同她说道:   “听闻桑萦姑娘不日便要离开京城了?”   对于这位陆姑娘,和那位吕妙清一样,桑萦都没什么好感,听陆书语同自己搭话,她只“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陆书语似是并不介怀桑萦的冷淡态度,笑着同一旁的侍女吩咐:“给我呈盏清酒。”   片刻后,陆书语端起酒盏面朝桑萦,起身郑重一礼。   “桑萦姑娘,前次冒犯姑娘,回府之后被家中长辈训诫教导,而后便一直想着,若有机会定要亲自同姑娘道个歉的。”   “之前是书语口不择言,冒犯姑娘,姑娘不豫也是正常的,这杯酒敬姑娘,书语自知失礼,先饮为敬。”   陆书语贸然起身行礼本就惹眼,这一番话也并未压住声音,一时间离得近皆望着这边,稍远的也交耳私语,议论纷纷。   桑萦皱眉,她本就不耐烦同这些人弯弯绕绕,但在人在宫中,便要守宫中的规矩,何况陆书语这一番自白,也算是认错道歉,便是桑萦再如何不耐,也做不出当众落陆书语面子的事。   她拿起方才喝过的酒盏又抿了一口以示回应。   “前次不豫?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是上次在本宫的席面上发生的事情?”端坐主位的皇后娘娘蓦地出言问道。   不待陆书语说话,另一边的吕妙清站起身,恭恭敬敬朝皇后行礼,“回禀娘娘,书语姐姐上次也是为我出头,这才惹了桑萦姑娘不快,说起来,我也应该敬桑萦姑娘一杯,盼能得姑娘原谅。”   “为你出头?这里还有妙清的事?”皇后娘娘皱起眉,似是有些不快。   吕妙清为难地抬头看了皇后娘娘一眼,眼眶蓦地红了,却只是摇了摇头。   “陆家姑娘,你来说罢。”皇后娘娘声音温和,却格外威严。   “前次……妙清妹妹问了些桑萦姑娘家中的事,惹恼了她,她砸了茶杯,说、说她不喜欢妙清妹妹,让妹妹日后少往她近前凑。”陆书语一脸为难,说起话来犹犹豫豫,言辞却并不含糊。   吕妙清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像是受了羞辱一般,“我、我并不知桑萦姑娘家中的事……”   桑萦冷眼瞧着吕妙清和陆书语一唱一和,心中更觉不耐,她将杯中酒饮尽,便要起身离席。   “小姑娘家吵嘴,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妙清,你同桑萦姑娘对饮一杯,便将此事揭过了吧。”   皇后笑起来,似是并未往心里去,唤了身边的两位侍女下去呈来两盏酒,一盏递给桑萦,另一盏递给吕妙清。   吕妙清率先饮尽,桑萦望着酒盏瞧了一瞬,催动内息护住心脉,将酒饮下。   荣婉适时开口,“娘娘,听闻今年的灯会,陛下特意请来了程先生制灯,早便听说程先生一双妙手,最擅灯影戏,今晚可算是借了娘娘的光了。”   谁不知道这一年一次的上弦灯节,便是当今陛下为皇后特意操办的,以示爱重,荣婉这一提,便有人附和起来,有说帝后恩爱成佳话的,也有好奇程先生何许人也的。   皇后娘娘笑起来,“你这丫头,想去看灯直说便是,竟还打趣起本宫来,罢了,本就是让你们来赏灯的,便一道去看看罢。”   说罢,皇后撑着侍女的手缓缓起身站起,众人应声而动。   荣婉朝着桑萦一笑,小声同桑萦玩笑,“走吧,宫宴虽无趣,程先生制的灯可不能错过了。”   桑萦其实并没有什么看灯的心思,她自今日一进宫,便觉着格外的不自在。   压抑、拘束,处处都令她感到不舒服。   这便是这座宫城给她的最深的感受,许是因为此刻她这一身拖沓的宫裙,这种感觉今日格外的强烈,令她有些恹恹。   但不知陈颐此刻在何处,她有点想见他。 第五十一章 “萦萦这番话可真教我伤心……   每年的上弦灯节,都是京都的制灯师大展身手的好时候,今年却是不同。   有程括先生亲至宫中,每一件宫灯都精巧得令人叹为观止。   “程括先生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巧手,这灯会我也算是年年都会参加,这些年愈发觉着没新意,竟从未想过,原来这灯还能这样做。”   荣婉惊叹地拉着桑萦转过假山,轻声同桑萦说着,言辞间对这位程先生很是推崇。   桑萦想起方才看过的那些灯景,也认同了荣婉的这番说法。   这灯会确是超出她的预想,这些出自程先生之手的宫灯,单独挂出来便已经是精巧至极,偏偏又和此时御花园中的月夜雪景融在一起。   在他的巧思之下,遍地雪色如似仙宫,回转廊桥便是那瑶阶灵台,两侧的丈高方灯幕上绘着的仙娥和神君栩栩如生,一路走来好似置身幻境。   “这位程括先生是什么人?”桑萦有些好奇。   “太过具体的我也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原是京中人士,家父还在读书时,程先生便已经过了科举,好似还是哪年的榜眼还是探花来着,但后来便脱离了父族,随了母姓远走西南再没回过京城。”   桑萦听得有些奇怪,“听起来似是和制灯没甚干系?”   “说来也是巧,是前几年地方呈贡上的一盏宫灯,华美精巧至极,皇后娘娘爱不释手,还让京中连年负责上弦灯会的制灯师拿去观摩,却无人能再做出第二盏来,自那之后,程先生这制灯的名头便传开了。”   荣婉声音轻柔,语气间的欣然意味令桑萦也一并感到开怀。   这御花园中的灯尚未逛完,便见园中赏灯的诸多贵女共同朝着一个方向疾走,便在此时,从人群中忽地走出两位宫侍,是皇后娘娘宫里人的打扮,直直朝着荣婉和桑萦这边疾走而来。   桑萦一顿,定定瞧着这愈走愈近的两位宫人,几乎是一瞬间便确定了,这二人是来寻自己的。   八成便是方才在殿内,吕妙清和陆书语唱和着闹出的那么一出,她二人这是还有后手了,想必这园中异样也是因此而生。   “二位姑娘,皇后娘娘有请。”开腔的是瞧着品阶稍高些的,说话时没什么表情,定式一般的毕恭毕敬,却没多少真情实意。   荣婉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同桑萦交握的手紧了紧,桑萦感觉到,回握了她一下,示意她不必紧张,率先跟上去,往皇后娘娘的宫中走去。   走进锦华宫的院门,桑萦便一眼瞧见守在殿外的江兆,他见到桑萦也是一恍神,一副很是意外的模样,而后似是想到什么,面色便有些难看。   另一边是随侍皇后身边的宫人,见到荣婉和桑萦,面上挤出几分笑意,“荣姑娘,桑姑娘,请进来吧。”   荣婉不动声色地望向桑萦,眉目间有些忧色。   桑萦微微颔首,示意她自己没关系,看着荣婉朝另一边去,她有些好奇、又有几分期待。   吕妙清若是想要害自己,势必是筹谋了许久,这才敢在宫宴上动些手脚,桑萦着实有些好奇,她会用何种手段对付自己。   一边的江兆见她望着锦华宫的殿门若有所思,以为她心有顾虑,朝她一拱手,却并未放声同她说话。   桑萦上次见江兆是她私闯大理寺的那次,江兆伴在陈颐身侧,一同夜审宋成文,而后她几次去东宫,都只是见到江成,而不是江兆。   路过江兆时,他唇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用仅桑萦能听见的话音说道:“姑娘小心些,殿下稍后来。”   桑萦被他说得有些莫名,也没回应什么,径直进了锦华宫内殿。   殿内的侍女尽皆被打发干净,今日所有有些身份的贵女和夫人此时尽在殿内,在皇后娘娘身边,坐着已经换了一身衣衫的吕妙清,她发鬓微乱,面颊潮红,桑萦进来时,她正哭得不能自抑。   挨着吕妙清的事她的母亲,桑萦前次已经见过的武安侯夫人,这会也红着眼,正低声安抚吕妙清什么。   瞧不出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但桑萦看得出,吕妙清面色不正常,身上的衣衫也换了,她站在内殿中,看着殿中这些差不多打扮的贵女们面上如出一辙的伤心与忿忿,竟觉着格外好笑。   她耳力极佳,方才逛灯会时,旁人说的话她也听了个大概,有议论她的,有议论荣婉家里那点旧事的,也有许多暗讽吕妙清装模作样,讥嘲吕家不知收敛登高跌重的。   这会倒是一个两个都端得一副伤心情态,这前后差距,比方才的灯会还要精彩许多。   “桑姑娘,我儿确是同你有过些吵嘴,且不说早已过去那么多时日,听闻今日皇后娘娘还亲自宽慰调解,姑娘,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和我家妙清有何深仇,竟会如此算计于她?”   “我听说姑娘是江湖中人,如此恶毒手段,就不怕堕了师门名头?”   桑萦这刚一进殿内,这位一品侯夫人便劈头盖脸一连串的诘问,她这话音刚落,吕妙清恰到好处地哭出声来,似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   “夫人这一番话,我听不懂,她这不是好端端在这呢吗?”桑萦眸光掠过吕妙清,有意停顿片刻,继续说道,“瞧着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夫人说我算计她,我算计她什么了?”   她说话时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冷意,惊得吕妙清几乎忘了哭,面露惧色地盯着她发愣。   “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毁妙清的清白,如今倒是甩脱的一干二净!她今日入口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唯一的意外便是同你喝的那杯酒!”吕候夫人恼火道。   “夫人说话我真是愈发听不明白,什么叫我毁她的清白?夫人如此声张,到底是谁在坏她的名声?”   桑萦也懒得再讲求那些虚礼,她进殿之后本是应该先向皇后娘娘请礼问安的,但她刚进殿站定便被人发难,她便没了同这些人装模作样的心思。   “且不说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只说夫人方才的那番话也奇怪得紧,我同她喝的那杯酒是皇后娘娘的人赐下的,众目睽睽之下全程都没经过我手,况且我也喝了,若是当真如夫人所言是这酒的问题,那您与其问我,倒不如去问问皇后娘娘。”桑萦冷声道。   “桑萦姑娘慎言。”皇后身边的侍女蓦然开口提醒,而后瞧了吕妙清一眼,低声对桑萦解释着,“吕姑娘方才出了锦华宫去赏灯,在御花园中……身子不适,而后误闯了东宫。”   这名侍女解释得颇为隐晦,桑萦却仍从中听出了言外之意。   但看吕妙清此时这副情状,便知什么身子不适只是托词,八成是中了什么下三滥的情药,至于这误闯东宫究竟是真的误闯还是有意为之却是不好说。   只是——   盯着吕妙清身上换过的衣裙,微带潮红的面颊,桑萦蓦地想到方才进殿之前江兆说得那句“殿下稍后来。”   为何现下不能来,而是稍后过来?   是因为……不方便吗?   在东宫里,发生了什么吗?   一瞬间,桑萦心里闪过许多难言的片段,陈颐氲湿发红的眼,急促而迫切的吻,还有他敞开衣襟下的白皙皮肤。   越想越觉着心头酸涩,但她越克制,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画面便越发清晰。   桑萦有些烦乱,右手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到她的软剑在进宫时交在宫门处了。   许是见桑萦不发一言,皇后娘娘出声道:“桑萦姑娘,你作何解释?”   桑萦抬眼,正正对视皇后略显凌厉的眼,“我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也不需要同你们解释,那杯酒是皇后娘娘授意的,也是您的人端来的,若是这酒被动了手脚,那也是在呈上来之前,倒是吕夫人一副认定我的模样,可是有了什么确凿的证据?”   “我见过姑娘的本事,隔着老远便能打坏桌椅木板,随手扔个茶杯,落地后连碎片都找不到,尽数化成粉末,姑娘如此好的身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酒盏中动些手脚还不是轻而易举?”吕妙清这会也不哭了,细声细气地说道。   桑萦看着吕妙清,将她眼中的闪躲和不甘瞧得一清二楚,片刻后桑萦缓缓笑了,“原来姑娘没有证据,只在这诛心呢。”   她有些好笑地摇头说道,“你连我一掌都接不下,我若是当真有害你的心思,焉能留你到此时,让你红口白牙的在这颠倒黑白?”   “便是一剑抹了你的脖子都辱没了我的剑。”   “更何况,我瞧你挺愿意嫁去东宫的,若我给你下情药,还让你有机会去东宫,那我倒觉着你应该好好谢谢我。”   “如此费尽心思地助你得偿所愿,你得给我磕几个头才能还了这恩情?”   吕妙清几乎是又惊又气,她是摸清楚桑萦的性子,知道她不喜以言辞争是非,又笃定她没法子在皇后面前下杀手,这才敢做出这番算计。   她致意陆书语向桑萦敬酒致歉,顺理成章引出前次宫宴时的那次争端,引皇后亲自过问。   毕竟陆书语是以酒致歉,八成皇后娘娘也会令她同桑萦二人对饮一杯,而她则会自己服下备好的药物闯进东宫,若运气好,能同殿下成事是最好,便是不能,她将事情闹开,皇后娘娘想必也会愿意顺水推舟将她定作东宫的太子妃。   她本就是人选之一,也算名正言顺。   只是吕妙清没想到,她进到东宫后,竟然同她事先预想的情况完全不同,但她确是得到了皇后的同情和许诺,只是没想到这会,原本以为不会同她逞口舌的桑萦,竟将自己诘问至失语。   她定了定神,“你!你胡说些什么!”   见吕妙清如此,桑萦心头嘲意更甚。   这些蛇鼠算计,最是令人瞧不上,偏这些人总觉着自己的想法天衣无缝,将旁人都当做傻子。   “我胡言?哦,吕姑娘原来竟不愿嫁进东宫?原来是我眼拙了,我还以为姑娘对太子殿下痴心一片,竟也不过如此,倒是没想到,吕姑娘远比我想的更有追求。”   这话一出,不仅众人望向吕妙清,连皇后都朝她看去。   “我……”   吕妙清察觉到皇后娘娘探究的眸光,刚要反驳,却被殿外的动静打断。   陈颐从殿外缓步而进,在桑萦身侧站定,他清润的声音中带着些不满。   “不愿嫁我便是有追求了?”   “萦萦这番话可真教我伤心了。” 第五十二章 “我看谁敢。”   陈颐言辞并不甚锋利,只是他这话音一落,殿中人皆定在原地,一股莫名的冷意令原本看笑话的人开始后悔掺和进来。   当然,这些人也没得选。   皇后娘娘一声令下,谁也跑不了。   “晏清,你来的正好,这些说到底还是你东宫里头的事。”   陈颐待桑萦的亲近,有些眼力的都瞧出来了,只皇后娘娘如若未见。   “母后说的是,确是我东宫的事,那人我便带走了,不劳母后烦心了,搅了母后的兴致,儿臣心中愧疚,待灯宴结束之后再来同母后请罪。”陈颐温声说着,言辞间一派亲近儒慕。   皇后娘娘似是很满意,无奈摇头笑开,发髻上的凤钗轻晃,她抬手抚过,温和开口:“一家人还谈什么罪不罪的。”   “这婚事都还没办,你倒是护起短来了。”皇后打趣道。   言罢,她望向吕妙清和吕侯夫人,正要开口,陈颐便已然出声。   他望向一同进来的江兆,“姑娘的剑呢?”   “江成刚取回了,现下在东宫呢。”江兆垂首恭声道。   皇后娘娘一怔,投向吕氏母女的目光收拢回来,本来要说的话终是没能开口。   吕侯夫人察觉到什么一般,瞥了桑萦一眼,转而望向皇后,“娘娘,妙清……”   “武安侯夫人,吕姑娘误用青莲引,横跨三道宫室后闯进孤的东宫,同孤的近身侍卫发生了一些接触,这件事待朝会时,孤定会好好同武安侯说一说的。”   方才对着皇后娘娘时,陈颐目光还算是温和,那此刻对上吕氏二人后,他的神色几乎是骤而冷沉下来。   殿中人皆一副震惊神色,脸色涨红,眸光泛着隐秘而兴奋的神采。   她们被灯会上离着老远的吕妙清闹出来的动静吸引,又被皇后的人请进来,听了半晌吕氏母女的哭诉,皆以为吕妙清是同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吕妙清为何会中那不干不净的药,可若是借此机会能让皇后娘娘将她定做太子正妃,那这也不算亏。   毕竟比起荣氏这等门第,吕家还是差了些底蕴。   可方才,太子殿下说的什么?   吕妙清同他殿中的亲随……?   一时之间,众人眼风越过陈颐,纷纷落在他身后的江兆身上。   连桑萦也有些错愕,朝他看去一眼。   江兆头垂得更低,也不吭声。   “殿下……”吕妙清抿唇,有些不甘心。   她知道陈颐对她无意,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武安侯颇得陛下倚重,母亲也同皇后交好,她赌陈颐为了大局,不会当众让她难堪。   “太子殿下,我儿同您在东宫也算是逾礼了,便是她不值当殿下挂念,可总不能这般不清不楚的揭过去吧?”武安侯夫人咬牙道,提及东宫语气重而又重,似是在强调东宫中是吕妙清和陈颐二人间的事,而非旁人。   陈颐饶有兴致,“哦?那依夫人看,孤该当如何?”   “……那,自然是将事情定下来也好收场啊。”   武安侯夫人一怔,下意识将想法说出口,她顿了顿,收了面上的迫切,摆出侯门夫人的气势继续说道:   “殿下确是尊贵无双,可我儿妙清也是侯门嫡女,明礼知事,不算是高攀。”   “是么?”陈颐弯唇,意味不明地轻笑着,“既如夫人所言,又何必费这多心思?”   “安分等孤上门求娶便是了。”   他言语戏谑,可那“求娶”二字又说得格外缱绻。   桑萦蓦地心烦起来,却又被陈颐牵住手,他手上温度是一如既往的冷,不知为何,她本要挣开的动作滞了滞。   主位的皇后娘娘皱眉问道:“晏清方才说的可当真?”   陈颐眸光笃定,“母后,今日之事,儿臣定会查清,只有一事,还要请母后帮忙。”   “何事?”   “此前殿中之事儿臣已然知晓,还请母后将当时为吕氏敬酒的宫人唤出,让江兆来问几句话。”   吕妙清皱眉起身,“殿下这是何意?”   她眸光飞快地掠过陈颐正同桑萦交握的手,“便是殿下同桑萦姑娘有故,却也没有这般偏袒的道理。”   “方才吕侯夫人说,要孤给个说法,武安侯是我朝肱骨,既是夫人的请求孤自当应允。”陈颐弯唇悠悠说道。   稍顿,陈颐言辞一转,冷声道:“待孤将此事查清,断不会姑息祸首。”   桑萦站在殿内,虽被陈颐牵着手,心情却没甚波澜。   她讨厌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种拙劣的攀诬,她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   便是后宫被敬作国母的皇后娘娘,于她而言也同普通人无异。   在她心中,这些人既非同道中人,又手无寸铁,若她此番入京是为寻常的出师历练,而非另有要事,她断不会如此顾前顾后。   但没办法,她即将离京,不愿再多生事端。   同皇家打交道便是如此麻烦。   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可偏偏掌握权柄,一言便能断人生死。   因为侯夫人说是她给吕妙清下药,因为皇后娘娘更信吕氏,所以她百口莫辩,也无人听她解释。   若非自己一身武学令她们心中有所忌惮,若非有陈颐在此,她又要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种无从言说的复杂心情,令桑萦心中更加郁结。   皇后已经命人将先前为她和吕妙清敬酒的侍女传唤进殿。   看着江兆将人带去殿外,桑萦望向吕妙清,淡声开口:“吕姑娘,你可还记着,我上次同你说了什么?”   不待吕妙清回答,桑萦继续说道,“我上次同你说了,我不怎么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往我眼前凑,看你今日这番动作,想必也没将我的话放在心里。”   她缓缓笑开,“也对。”   “吕姑娘何等身份,哪里会看他人眼色行事。”   “但我想着,吕姑娘在这京中,大抵也不会真受什么委屈,只怕也忘了,并非人人皆惧畏吕候的威权。”   桑萦言辞间带着冷意,话音将吕妙清惊在原地,还没反应回神,便听见立在殿中阶下的桑萦复又开口:   “吕姑娘方才说,我隔着老远便能将桌椅木板打碎,扔个茶杯连粉末都不剩,以此攀诬于我,说我凭此给姑娘下药?”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两步,素白的手一抬一震,殿中的人只紧盯着她,无一人敢出声,见她这一番动静便愈加紧张。   再看时才发现,是吕妙清身旁小几上的几只青玉茶盏,因方才桑萦那一抬手而飞至半空撞上一旁的窗棂,无声无息碎成湮粉。   一室静谧中,却见桑萦又是一扬手,这次众人清楚听见几声脆响,转而去看时,对上吕妙清惊恐的眼。   她捂着自己右侧的耳朵,美眸微睁,右耳传来微微的刺痛让她瞬间红了眼,她抚过自己的耳侧,看了眼手指。   指腹上的点点血迹昭示着她耳上的刺痛并非是错觉。   吕妙清吓得几乎要惊叫起来,却当着皇后娘娘和陈颐的面,死死咬住唇,不敢出声。   没理会众人纷乱的眼风,桑萦神色自若地走上前来,在吕妙清身侧站定,抬手在吕妙清身旁的软榻上划过,而后翻开手掌,露出掌心的物事。   一只缠金红宝石耳坠。   同吕妙清左侧耳下坠着的是同一款,而此时,吕妙清右耳下空空荡荡,被锐物划伤的裂口带出几道血丝。   桑萦将那只耳坠放在一旁,凑近吕妙清,在她耳垂的血痕上抚过,轻声问道:“疼了吗?”   “吕姑娘这次可要记清楚些,我若是在你同我对饮时动手害你,你绝无可能全身而退,且我若当真想对你出手,你也不会只是被你这耳饰的断面划破点皮。”   “你,你竟敢……”吕妙清怒而不敢言,忌惮地瞧着桑萦的手,白净、纤细,没拿兵刃,却似有鬼魅手段。   她目光投向皇后娘娘,极力稳住声音,片刻后轻声道:“你行事如此无忌,心中可有娘娘,天归剑宗门人,心中可还有君有国?”   桑萦语气平直,却极是果断,透着几分气定神闲的笃定。   “忠义在心,不必宣之于口,更不需旁人认同。”   “吕姑娘与其在这搅扰,不如去问问吕侯,何为忠,何为义。”   “他的妻女如此有恃无恐,想来吕侯自是一片赤胆忠心了?”   她这番话,实则算是大不敬。   不止这番话,她今天做了许多出格的事,若要计较,桩桩件件皆是大不敬。   但事已至此,皇后娘娘本就不会因为她的敬重而越过吕妙清来相信她,她也绝不会任由这些人攀咬,什么都不做。   “娘娘,今日民女确有失礼之处,但事急从权,我也不愿意被人凭空污蔑。”   桑萦望向主位上的宫装美妇,掷地有声地说着。   “我不会主动害旁人,却也不会任由旁人算计我。”   她这番话并不算如何恭谨,对于久居深宫,来往皆是权贵的皇后娘娘来说,已经是许多年不曾见到在她面前如此说话的人了。   皇后娘娘不动声色,“你是觉着本宫会回护妙清,冤屈了你?”   “是。”桑萦直视着主位上的皇后,毫不回避的开口。   方才对吕妙清出手,她便没想继续做小伏低。   她不是京中之人,没有令人忌惮的家世,便只能让自己成为这些人忌惮的存在。   高坐主位的皇后娘娘不发一言,大殿中静悄悄地,无人敢动,也无人敢说话。   只陈颐一副悠闲模样,幽深的眸光在桑萦沉静的面容上肆意掠过,他微微弯唇,蓦地抚掌笑开,似是刚看过一出好戏,瞧着意犹未尽又极为愉悦。   他眸光从桑萦处转开,落在殿内众人身上时,笑意便淡了许多,温和辞色渐冷。   陈颐踱步到桑萦身畔,就着桑萦宽大的袖摆握住她纤细的腕,将她因方才出手震慑吕妙清而不慎翻卷起来的衣袖抚正,闲谈风月一般随意开口。   “冤屈你?”   他放开桑萦的手腕,顺势牵住她,带着几分讽嘲,也没看殿中旁人,只他那清冷声线似有千钧之力。   “我看谁敢。” 第五十三章 “陈颐,你送送我吧,好不……   陈颐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沉沉落进每个人的心头。   皇后娘娘眸色渐冷,盯着陈颐问道,“晏清可是忘了这是哪里了?”   后宫皆以皇后娘娘为尊,陈颐虽是储君,却也不能越过皇后去。   “儿臣不敢,”陈颐笑答,“母后素来行事公允,儿臣最是清楚。”   他面上透出几分感怀,“儿臣自幼长在东宫,对母后为人最是清楚不过。”   “只是终归事情与儿臣的人有牵连,总要将真相问个清楚。”   陈颐说完,也没等皇后娘娘如何反应,沉声唤道:   “江兆。”   “将人带进来。”   门外的动静早就停了,这会听见陈颐的传唤,应声走进殿内。   江兆手上提着一人,正是先前被皇后传上来的侍女,为吕妙清奉酒的。   “禀皇后娘娘,禀殿下,吕姑娘酒中所掺之药,正是青莲引,”江兆指向地上瘫软着不得动弹的侍女,“正是此女所下。”   “闻心,可是如此?”皇后有些意外,皱眉望着瘫倒在地上,满手是血的近身侍女,言辞间满是威压。   “……”闻心似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她颇为急切地望向吕妙清,尽全力朝她缓慢地爬过去。   “啊!”吕妙清满脸惊色,“你……”   桑萦瞥了眼江兆,有些无奈。   他下手太重,这小侍女挨不过,这会连话都没法说清楚,便是查问清楚了,也没准会被污蔑成陈颐偏私,屈打成招。   她转过头望向陈颐,“能给她请个太医吗?”   “再这样下去,便更说不清了。”   陈颐挥手,江兆领会了,低着头退出殿外去安排。   “终于瞧见我了,愿意同我说话了?”陈颐看着桑萦打趣。   “……”桑萦避开他含笑的目光。   他这人到哪都那样有存在感,怎么可能瞧不见。   “先前并不是……”   她下意识便要解释,却被陈颐骤然揽住,他在众人前也毫不避讳,因他这般动作,桑萦本要说的话生生顿住。   “无妨,我不介意。”陈颐那双含情的眼定定望着桑萦,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   桑萦半晌说不出话。   什么他不介意?不介意她没同他说话吗?   这有什么值得介意的?   且他到底为何一副这种作态?   她怔愣片刻,将陈颐推远一点,两人拉开些距离后,她凑近陈颐,用仅二人能听到的气声问道:   “殿下这般,可是要我配合做戏?”   陈颐面上一派镇定,不动声色地“嗯”了声,而后又去牵桑萦的手。   “吕妙清确是到了东宫进了我的书房,可我碰都没碰她。”   他声音中甚至有些委屈,“她当时像是发了癔症,还碰砸了我的白玉镇尺……”   说到这,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望向一旁面色难看的吕侯夫人,“侯夫人,孤的镇尺虽是御赐之物,不过是父皇私下所赠,问罪便算了,夫人不必担心,只是还是要有个书面的说法,明日东宫会派人去侯府处理的。”   吕侯夫人挤出笑容,咬牙憋屈道,“承蒙殿下海涵。”   陈颐摇摇手,“海涵便算了,镇尺只是小事,只是吕姑娘今日在孤的东宫闹这一出着实不美。”   “当时孤并不在书房,吕姑娘当时又……”   他叹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看得吕妙清又羞又怒,竟打断了他的话,“殿下,今日冒犯了您,是妙清的不是,妙清深感羞愧,只是妙清也是身不由己,还望您能体谅一二。”   “吕姑娘此言差矣,若是体谅你,便要招人误会,旁人便也算了,”陈颐顿声,眸光掠过桑萦,继续道:“若是孤在意的人也误会,那可不好。”   “事关孤的清名,孤要如何体谅?”   他语气带了些戏谑嘲弄,桑萦听他同吕妙清说,这事事关他的清名,心里便觉着有几分好笑。   她看向吕妙清,毫不意外地看到吕妙清脸上难看的神色。   “吕姑娘,太医一会便来了,这位闻心姑娘眼下说不清楚话,待会若是只想吊一口气,让她讲明事情经过并非难事,你不如现下自己将事情说清楚。”   桑萦走到吕妙清近前,低声同她说道:“你谋划这一番,无非是打量着既同东宫传出什么首尾,皇后娘娘顾及吕侯,八成会顺水推舟将你推上太子妃位。”   “可你看看现下的情况,你以为你还能如愿?”   “姑娘便当真不想想后路?”   吕妙清没料到桑萦会同她说这番话,她恨恨道:“都是因为你。”   “吕姑娘,究竟是谁害谁,你我心中都明白,没道理反过来怪我吧?”   桑萦起身,不再同吕妙清多说。   她不喜欢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在这殿中耽搁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有些不耐,但偏偏又走不脱。   奈何吕妙清听不进人言,尤其是听不进她的话,便只能在此等着了。   这会江兆也带着太医一同进来,太医向皇后和陈颐一一行过礼后,一抬头望见殿中这些女眷,便知定是有事,他不敢多看,望向地上的闻心,来时江兆已经说过,让他来是给个去了半条命的宫人吊命。   施过针,又喂了一副药,闻心的脸色略略有了些血色。   皇后娘娘看差不多了,让人将闻心扶起来,淡声道:“闻心,说说今日之事。”   闻心借力撑在另一名宫人的身上,断断续续地交代,事已至此,她瞧出陈颐眼底的冷怒,也知道皇后娘娘大抵也不会如吕妙清所愿,便也没了顾及。   “……吕姑娘杯中的青莲引是奴婢斟酒时放的……”   “药粉是吕侯夫人身边的紫苑送来的,还有三枚金珠,和剩下的药粉一并在……在奴婢的枕下收着……”   “……吕姑娘说事成后,便设法将奴婢那个在浣衣局的妹子要到身边……”   闻心的话断断续续,但她一边说,一边有人下去核查,过不多时,装着青莲引的药粉纸包、金珠还有闻心的妹妹闻月都被一同带到殿中。   “江兆,你也留下,将当时吕姑娘闯进殿后的情况说清楚,不可隐瞒。”陈颐看差不多了,慢声吩咐江兆。   听着陈颐的话,吕妙清毫无血色的脸更是惨白。   “……当时吕姑娘神志不甚清楚,将属下当做了殿下,属下不敢冒犯,见吕姑娘实在是……只能将她打晕,而后去通传殿下。”   事情说开,便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桑萦朝主位的皇后娘娘一抱拳,也没行朝礼,便要离开。   陈颐一直留心着,在她要越过自己身旁时将她拉住,转头望向皇后。   “劳母后挂怀,本不该再令母后烦忧,只是母后今日也看见了,有些事还是要说明白些的。”   “今日诸位都在,孤便再说一次。”   “孤无心纳妃,诸位若执意想将女儿送进宫,父皇春秋正盛,后宫大选便在明年,也别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陈颐蓦地温柔笑了,清润眸光从桑萦面上掠过。   “我心有所属,旁人于我而言,实难入眼。”   *   从锦华宫中出来已是深夜。   禁宫肃穆森严,但桑萦如今也算是熟门熟路,初来时的那点忌惮早已一扫而空。   宵禁后,宫灯俱已撤下,桑萦也没了看灯的心思。   江成守在锦华宫殿外,将她的剑交还给她。   “多谢江大人。”桑萦笑着道谢。   不待江成做出回应,陈颐小声控诉:“是我吩咐他去取的,你怎么谢他不谢我?”   桑萦明知他是在玩笑,但陈颐面上的委屈不满实在是太过真切,她有些心痒,故意说些旁的给他听:   “那从宫门到东宫再到锦华宫来回折腾的不还是江大人吗?”   “那也是我让他去的。”   陈颐说罢,瞥一眼江成,江成立马拱手道:“殿下挂念姑娘,听了江兆的传话,直接从陛下那边告退离开直奔锦华宫来,还不忘让属下去取姑娘的剑。”   陈颐灼人的眸光落在桑萦面上,有几分小心试探的意思,但清俊面容上,毫不掩饰的自得神色,一副等她夸的模样。   看出他的试探,也看出他想逗自己开心的意思,桑萦忍不住笑意,勾住他冰凉的指尖握在手心。   “不想谢谢你。”   “殿下本就应该帮我的。”   指尖被桑萦暖融融的掌心拢住,点点热意却似能融解坚冰,陈颐不再往前走,转过身将自己另一只手也递过去。   桑萦站住脚,将陈颐另一只手也握在掌心,笑盈盈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   “萦萦说的对。”陈颐无奈笑道。   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此时此刻的她温和地出乎陈颐的全部预想。   今日走进锦华宫时,陈颐脑海中满是上次她沉着脸甩脱他手的模样。   一想到这些低劣又无聊的心机,只会让她更觉着这些麻烦都是自己带给她的,陈颐心中便更是不悦,连回母后的话都带着几分不耐的语气。   毕竟她上次就同自己说些什么“不愿嫁他”、“你找旁人我也找旁人”的鬼话,这次再度遇见这种事,少不得还要再说出些什么话来。   是以陈颐出了锦华宫,这会对着桑萦委实是有些无措,却没料到桑萦似是并没有上次那般气恼不悦。   陈颐有些意外,又觉着不大可能,他低头仔仔细细端详她的神情。   “真没生气?”   见他如此,桑萦握住他的手微紧,犹豫片刻,她摇摇头,如实道:   “今日这些事,我本来是有些不开心,但……”   她顿了顿。   “但我知道你也不想遇到这种事。”   “你今日来就是不愿我受委屈。”   “我要是因这事生气,你也会伤心的吧?”   桑萦望着陈颐,清透眸光中半分杂念都没有,她贴近他。   “你不想我不开心,我也不想你伤心。”   她并未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朝着他走近,直到身体贴合在一起,她侧过头,贴在他的胸口。   “陈颐,你送送我吧,好不好?” 第五十四章 能护你一二,确实是我的心……   不日便要离京,桑萦心中难得生出几分离愁别绪来。   对着今晚的陈颐,她有些不舍,心中想着,便也径直说了。   她的声音有些闷,声音直直往陈颐心里钻,他下意识想拥住她,略略抬手才意识到,他两只手都被桑萦牵着,拢在掌心。   “自然要送你。”   “今晚都没好好同你说上话。”   桑萦松开他一只手,跟在他的身侧,同他一并往宫外走去,想着今日发生的那些事,她低声问:“你今晚说的那些话……”   “句句肺腑之言。”陈颐笑着插言道。   被他这话堵地一滞,桑萦想也没想地说道:“我知道。”   “我是想问,你今晚那样说,会不会惹恼皇后娘娘?”   “而且我看那些官眷也都不像省心的,会让你在朝堂中失势吗?”   她迫切地问了许多,都是在考虑陈颐的处境。   毕竟她只要离开京城,这些人便不会再来碍她的事,可陈颐日后还要同这些世家勋贵周旋,从方才离开锦华宫开始,她便在想这些了。   “你知道?”陈颐低声重复了句,而后轻声笑开。   “也是,萦萦这么聪明,自然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思。”   桑萦一怔,“什么……”   话未说完便了悟他的意思,这人根本就没接她的话,她侧头瞧他一眼,学着他的语气,“也是,殿下这么厉害,自然是兵来将挡,没甚值得忧心的。”   “此言差矣,萦萦一身厉害武学,自是无所畏惧,可我这太子之位着实坐的虚得很。”   “我只是运道太好了,生在皇家,却没什么兄弟同我争权。”   “倘若是赶上史书里那些个父子兄弟间夺嫡争权的皇族,我只怕早就被赶出京城了,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陈颐说话时温和带笑,声线中甚至带着些理直气壮。   桑萦别开眼,这样自得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令她有些新奇。   “殿下还真是,谦虚了。”   “是桑萦姑娘过誉了。”   他这一唱一和的,桑萦也摸不准他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的话茬,便也没再提及宫中的事。   眼见快要走到宫门,她蓦地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未同他说过眼下的落脚处。   “殿下,我……我现在住在随园。”   她沉吟着,小声同他说。   说起这个来,桑萦当真有些气短。   她本想悄无声息地混进随园中,找个无人的空院子混过这几日后便离京,只是没想到随园的守卫,比起上次她来时,多了一倍不止,她不敢冒险,最后还是拿出了陈颐给她的那枚玉佩。   随园的侍从倒是都有些眼力,为首的属官一眼瞧出这是太子殿下随身的物件,便让她进了随园里,本来还要安排人跟着她,被她打发了。   眼下的京中,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打听她的行踪,这几日的清净也算是借了陈颐的光,她却连提都没同他提一句。   正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便听见他低低笑了几声。   “嗯,我知道。”   “怎么样?我的玉佩还算是有些用处吧?”   “你知道?”桑萦意外问道。   “随园的人都是我的人,我自然知道。”他停顿了下,复又随意问道:“你怎会想到去随园?”   “毕竟是皇家园林,位置也僻静,我又去过一次,相对熟悉些。”桑萦如实说。   “为何不直接同我说?”陈颐偏过头望着她。   莫名地感受到几分迫人的气势,桑萦有些不习惯,却仍是迎上他的眸光,   “毕竟是江湖事。”   “哦,江湖事。”陈颐淡笑,语气带着戏谑,“既是江湖事,还往随园来?”   他这般一问,桑萦便更有几分心虚。   这事确是她的做法不恰当。   本来于她而言,混进随园,和夜闯禁宫是一样的,只是手段而已,倚仗的还是她自己。   可眼下,她借了陈颐的名头,事情说出来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殿下不高兴了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觉着确是无从辩解,只小声问他。   陈颐似有些欲言又止,却只是垂眸看着她,而后只是一笑。   “你愿意用我的玉佩,而不是自己去冒险,我很欣慰。”   “或许你不需要,但能护你一二,确实是我的心愿。”   桑萦面上渐热。   这人如今是没法好好说话了。   三句五句都是羞人的话。   若是以往,这个时候早已宵禁,因着今日的灯会,宫中逗留了许多人,一直延迟到此时还未戒严。   宫门外停了许多马车,不时有人进出,桑萦打眼瞧着,还有几张熟面孔,是今日见过,但她叫不上名字的官眷。   陈颐牵着她往外走,守宫门的侍卫见到他尽皆行大礼请见,在宫门口还未来得及走的这些官眷也跪了一地。   桑萦跟在陈颐身后,这些白天还在看她热闹的女眷见到她皆是面露惊色,尚来不及收敛神情,便急急忙忙跪下行礼,不敢再朝这边看一眼。   江成早已备好车马,安排妥当,陈颐牵着桑萦走到门外,掀开车马的轿帘,示意她先上去,口中还嘱咐着,声音不轻不重。   “萦萦,小心些。”   “……”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桑萦没多说什么,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提着裙摆,从脚凳处迈进马车。   “江成,你驾马车。”   陈颐上车后吩咐道,江成应声,让本来驭马的马倌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不必这般吧?”待陈颐整衣襟坐下后,桑萦小声道。   “哪般?”陈颐含笑顺着追问。   “方才在宫门口,我知道你故意的。”桑萦望着他眉眼,轻声说道。   陈颐这人,平素确是讲究,但他只是自己讲究,对旁人……   至少在她看来,还是很温和随性的。   “让江大人驾马车,太屈就了。”她抿唇道。   “屈就?”   陈颐皱起眉,似是不满她的用词,蓦地扬声唤道:   “江成,为桑姑娘赶马车,屈就吗?”   “?”   桑萦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面上错愕,人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帘外江成已然应声。   “是属下的本分。”   陈颐倚在马车内的软靠上瞧着她笑,一副得意模样。   许久,他敛眸轻声说道:   “在京城,你大概觉着很拘束吧?”   “前次宫宴后,你同我说那番话时,我便知你的心志,便是这京城再如何富贵繁华,你也不会心生留恋的。”   他抬手将她发髻上牵缠在一起的钗坠顺开扶正。   “萦萦穿这套宫裙好看极了。”   “可我知道,你不喜欢。”   “不喜欢便不必穿,京中无人值得你屈就。”   “往后只要你在京城,如今日这般的事,断不会再发生。”   桑萦微怔,觉着他话里有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的都对。   只是她心里还有些想法,是他猜不到的。   “陈颐,这套衣裙我今日看到荣婉拿给我,我便知道我并不喜欢。”   “但是我还是想穿上,让你看看。”她有些羞,声音又轻又细。   说罢,她许久都没听见陈颐的回应,桑萦抬眼去看他,同他灼热的视线对上。   她怔了一瞬,便朝着陈颐动了动,贴在他身侧。   “我要离开了,在京城这许多日,我都忙着我自己的事,便是寻你也都是顺便的,好像都没好好陪过你。”   “陈颐,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   桑萦靠在陈颐身侧,头轻轻贴在他的手臂,清浅的呼吸传来,扰地他心神也渐渐乱了起来。   她对他鲜少是这样的态度。   陈颐抬手环住她的肩,微微沉默后,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舍不得我。”   “然后呢,就,没有了吗?”   等了半晌,也没在听他继续说,桑萦抬起头望向他,有些不甘心。   她还从来没说过这种直白的话,他听了,就没些旁的反应?   “然后?萦萦还想要什么?”   陈颐垂眸看她,蓦地将她朝自己拉近,那张清俊疏离的面容上泛起笑意。   “要亲一下吗?”   他眸光中夹杂着些说不清的意味,丝丝扣扣缠人,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砸进桑萦的心口。   陈颐离得太近了,桑萦被他环在臂弯中,他怀抱并不温暖,有清浅的兰香更为他添了几分疏冷。   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好整以暇的打量她神情变化。   桑萦放纵了那些从心底升腾起来的难言念头,将他往马车侧壁上按去。   他似是没料到她的动作,面上显出几分惊色,自顾不暇,还不忘用手护住她的头。   颠簸马车上,桑萦半坐在陈颐的腿上,腰身被他单手环在怀中,另一只手被自己握着反按在马车侧壁的木板上。   静悄悄的夜,还有静悄悄的马车。   有夜风掠过车帘,拂过桑萦微热的面颊,她微微回神,有些进退维谷。   垂下眼便瞧见陈颐犹在笑,似是笃定她只是装腔作势。   桑萦勾唇,凑到他耳畔,唇瓣轻轻抿上他的耳垂,而后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陈颐环着她的手便紧了又紧,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腰间的掣肘顺时松开,他擎住她的下颌,迫她望向自己。   略显逼仄的马车,昏暗的夜明珠回光,桑萦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很有趣?”他问。 第五十五章 待日后,你会再回京中来吗……   许是陈颐只是瞧着气势迫人,但捏住她下颌的动作轻缓而温柔,似是不愿捏疼她一般,桑萦并没有被他唬住。   她借着陈颐手上的劲力顺势仰头看向他,眸光和神情中甚至能看出几分挑衅,似是在激他,在等着看他究竟会做些什么。   陈颐微阖了眼,向后靠向软垫里,按着她压向自己,身下是柔软的兔绒软垫,身前是柔软的她。   陈颐指尖舒展,冰凉的指腹从桑萦下颌划下,寸寸掠过她的皮肤,而后顿在她的领口。   许是他触碰过来的手太冷,冰得她忍不住颤栗,缩着身子想往后躲,却被陈颐牢牢桎梏在他的身上。   “人都在这了,躲又能躲哪儿去?”   夜幕中,陈颐清润声音听起来不含半分欲色,将桑萦从自己的思绪中惊出来。   他这人其实很奇怪。   桑萦借着暗沉夜色的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陈颐。   他没有内力,又一身沉疴痼疾,明明是一副孱弱身体,偏偏每次见他都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模样,似是万事成竹在胸。   可对自己而言,仅仅是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便如此时,他湿冷的指尖停在她的领口,若有若无地勾着她的衣襟,另一只手紧紧环在她的腰,令她紧紧贴在他身上,被迫感受他身上气血的涌动。   他的动作略显轻浮,言辞也带着调笑,桑萦控制不住身体对他触碰的本能反应,心里却并没有特别反感。   桑萦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抚上他的衣襟,甚至还往里勾了勾。   “我没想躲。”   “殿下方才问我,要亲一下吗,我觉着,要。”   她指尖点点他交复衣领之下,半露的琵琶骨,轻声问他:   “我想亲这里,可以吗?”   陈颐微怔,定定瞧她盈润的眸,似是想从她眼中确认些什么,只是桑萦今夜似是故意同他较劲一般,眸中带着不服输的执拗。   她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掌下的是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更激他心底深藏的欲念,越这般瞧她,便愈发按捺不住,胸中似是有什么要撑破而出,难以抑制。   “就快到了。”   他率先别开眼,开口时声线是他一贯的冷清平直,只微颤的呼吸声昭示着他并不如此刻看上去那般无动于衷。   “殿下认输了。”桑萦话音中带着笑。   “嗯,输给你了。”陈颐眸光锁着她,认同的点点头,勾着笑意问她,“桑萦姑娘可有什么惩罚没有?”   桑萦还没说话,马车缓缓减速,最后停下,旋即外面传来江成的声音,如同商量好一般地说道:   “殿下,桑姑娘,到了。”   见桑萦没甚反应,陈颐将她的手从自己颈边拿下,顺势牵住,环着她的手微紧,“不如罚我抱你走进去?”   桑萦抿唇看他一眼,利落从他身上起来,在陈颐温和含笑的目光中率先出了马车。   双脚踩在地上,桑萦才发现,随园这边竟是早已提前收到消息,阵仗摆的极大,随园这边的总管领着人守在园子门外,低着头,朝着马车这边久久地施礼。   她避开这些人正对的方向,见陈颐还未下来,便对一旁等待的江成说道:   “江大人辛苦了。”   江成躬身先朝马车的方向拱手礼了一记,又对着桑萦施礼,“不敢,听差办事而已,姑娘言重了。”   “听差办事,辛苦也是一样的。”   “我听门中的师姐说,这阵子在西南,皇属大军频繁调动,奉的便是殿下身边江大人的安排,京中西边一应事务都要江大人一个人操心,如何不辛苦?”   桑萦看着随园一众弓着身子等陈颐露面的管家侍从,轻声同江成说道。   这阵子西边的军队调动频繁,剑宗唯恐皇室是有什么针对动作,格外的关注,只是驻地的军队调动本也不是秘密,这会桑萦说起来也没什么顾虑。   大抵没想到桑萦会直接提及这些,江成不着痕迹地朝马车看了一眼,而后恭声道:“若是此事,那更是属下职责所在了。”   他微顿,而后继续笑着说道:   “况且换防巡查的章程本就是早已拟定好的,以往也有定式,更谈不上辛苦了。”   正说着话,陈颐已经下了马车,他面上带着些未退的红润,身上霁色的雪缎映着随园门外悬着的门灯灯光,缎面的纹绣鎏光暗闪。   他来到桑萦面前站定,看着她身上略有些单薄的宫裙微顿,“换防也算是驻军的常规流程,你若想听,我讲给你。”   桑萦摇摇头,沉吟着望向陈颐,灯影重重,投在他清冷面容上,有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心里微动。   “殿下,浣溪山庄的人在西南的动作,你知道吗?”   陈颐也没回头,只牵住她的手,越过那些躬身行礼的管家和侍从,朝着随园内走去。   “回去再说。”   随园内便要清净得多。   有江成跟着,旁人皆各自散了去下去做准备。   转过回廊,陈颐却没往主院走,吩咐了江成一句,江成转身离开后,他牵着桑萦,径直朝着后园去。   “京中人都说母后院中的梅花最具雅色,其实不然。”   “遍寻京都,断不会再有哪处的梅花比我这随园的更有风骨了。”   听陈颐这般话,桑萦蓦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到皇后宫中时的场景,当日的吕妙清盛赞皇后园中的梅景,虽是借着梅花的由头亲近皇后,但皇后自己也对那梅园格外喜爱。   眼下陈颐却说,遍寻京都,只他的随园梅花最具风骨,想是他将皇后娘娘宫中的梅园排除了去。   桑萦跟着陈颐,心里想着西南的事,任由陈颐带着她走。   “陆庭深一直派人往西南来,浣溪山庄的人到了西南来,行事反而大张旗鼓毫不掩饰,却只循着江河湖泊探查,不知要找什么,你可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她望向陈颐,却只瞧见他凛而沉的眸光在对上自己的一瞬间消解,而后他面上浮现几分无奈的笑意。   “已经派人去查了,还没有消息。”他的声音轻缓,听不出语气。   “没事,等查实了,我会让人去给天归剑宗传信的。”   陈颐站定,江成从后面转出来,手中似是拿着一团什么,走到近前递给陈颐,他接过后展开轻轻顺了顺。   是一件玄青的狐裘大氅。   陈颐将狐裘的绒毛抚平整,将其披在桑萦身上,双手将狐裘系好结扣,垂眸看着她,片刻后轻轻笑了。   “还冷吗?”   厚实的大氅将夜风尽数拦阻,桑萦摸了摸软顺的狐绒,摇摇头,“不冷。”   她看向陈颐,看他身上同自己方才差不多面料厚度的衣衫,也皱起眉,手搭上他刚刚系好的绳结上,“我不怕冷的,不用这个的。”   陈颐没让她继续解那结扣,握住她的手,朝院内走。   “我冷惯了,不觉着冷。”   “西南的事,你也不必太挂心,今晚别想这些煞风景的事。”   他没应承自己会做什么,可桑萦却当真松了心神。   这些事本就需要时间,等她离了京,若当真有问题,回一趟西南便是,他远在京都,同他说也没用。   桑萦的心思轻快起来,方才没忽略了的许多事,这会渐渐清晰起来。   比如她身上这件玄色的狐裘,泛着清浅的兰香,随着她一步一动,正一下下地刺激她的心神。   这件外氅是他的?   也是,哪有女子做这种深重颜色的大氅。   但便是雪白的狐裘,他穿也应该很好看吧……   “台阶。”   桑萦乱飘的思绪被他一声低语打断,一低头她才发觉已经走到了一处院落的后园,她刚刚想些有的没的,有些出神,全然没注意到月亮门处的门阶。   “在我身边还出神,想什么呢?”陈颐状若无意淡声问着。   “在你身边就不能走神吗?太子殿下好生霸道。”   “若是旁人如此,便是欺君。”陈颐勾着笑,声音有些淡,他看她一眼,“但若是你——”   “是我如何?”桑萦好奇地仰头看着他反问。   “若是萦萦,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委屈便只能忍着了。”他悠悠说道。   什么打落牙齿和血吞,被他说得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桑萦正要再说什么,陈颐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   “这么多年,还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走神的。”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惩罚?”   似曾相识的语气,似曾相识的发问,好像今晚她已经听过一次了。   桑萦下意识说道:“先前在马车上,你还你输了,让我罚你呢。”   “我认罚,你随便提。”陈颐应得果断,继而带着几分兴味继续说道,“萦萦认罚吗?我也可以随便提要求吗?”   “不可以。”   “谁说要罚你了。”   桑萦挣脱同陈颐牵着的手,小声嗔道。   “谁允许你罚了。”   “好好,不罚。”   陈颐神色温柔,眸中笑意溺人,静谧院中只一片冷清月色,更显他容色出众,他朝她伸出手。   “谁也不罚,牵着手,好不好?”   桑萦最喜欢听他如此温声哄人似的讲话,她本也不是生气,便将手搭进他掌心,旋即被他握住。   他的手掌冰冷,握她手的力道却格外坚定。   在她同他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院中刹时亮如白昼。   桑萦惊了一下,下意识便挡向陈颐的身前,耳畔响起他的轻笑,她怔了一瞬,望向院中。   满院的火树银花将这夜空映照得通明,沉湛夜幕下,高耸火树参天,舒展的枝叶燃着银白的焰火,将原本光秃秃的枝条压缀得满满当当。   院中雪地上兔儿灯、猫儿灯灵动可爱,不远处的梅枝疏冷错落,似同这边的热闹半分不相干,可又同样带着不容忽视的美。   “喜欢吗?”   她在看这满院的奇景,陈颐却定定瞧着她,许久,他轻声问。   那两侧的火树皆是铁做的枝干,填充了火药后,燃了许久便停了下来,火树银花一瞬而过,院中又亮起许多同今日在宫中灯会一样的灯,甚至比起宫中那些她只看了一半便被打断的灯精巧更甚。   “这是……”看着灯上映出的画幅,桑萦望向陈颐,“这些灯同那位程先生做的一样。”   “就是程括做的。”陈颐淡笑。“只给你一个人看。”   桑萦怔怔瞧着满院的灯,后知后觉地问他:   “程先生,是为你做事的吗?”   “嗯。”陈颐应声。   “方才那个焰火,也是他做的?”   桑萦想起方才的焰火盛景,有些意犹未尽。   莫说焰火,她连灯会都是今遭头一回见,更不用说方才那极为耗费的火树银花。   “怎得在宫中没瞧见,错过了好可惜。”她有些遗憾。   “宫中没有。”陈颐牵起她,朝院中唯一的一座楼阁走去,“只有这才有。”   “宫中没有?怎么会?”桑萦讶然。   今晚的灯会显然是陛下为皇后娘娘操办的,如此稀奇惹眼的物事,这里摆了满院子,宫中竟然没有?   陈颐丝毫不以为意,引着她沿着楼阁内的台阶往上去,他走在桑萦身后,随口说着,“若不是今年有你,我也不会唤他进京。”   “母后那灯会年年都办,若是次次都这样操办岂不是累死人。”   “便是我愿意折腾,父皇也不舍得开私库给银子啊。”   说话间,桑萦站上三层阁楼的望台,陈颐负手站在她的身侧,她往下看去,雪地上灯火点点,红梅疏疏冷冷,可这些难道不是在下面看更好?   还没来得及问,便听见一声爆响,院中的那些火树银花似是又填充了火药,再度燃起焰火,须臾间,暗沉夜幕上也炸开火光。   满目的焰火入眼,似是将桑萦的身形定格住,陈颐抬手,将她揽在自己胸前。   许久后,一切归于平静,桑萦半倚半靠在陈颐怀中,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颤,她听见他轻缓的声音。   “萦萦,待日后,你会再回京中来吗?”   他是在发问于她,却没有疑问的语气,像是早已笃定她的回答。   桑萦想了想,转过身扑进他的怀中,“陈颐,你还在这里呢。”   “若到时你想我了,我就会来陪你。”   陈颐揽着她,微有几分自嘲,将她未言尽的话意挑明:   “你倒不如说,若我到时没有太子妃,你便来找我。”   桑萦闷头在他胸口不言语。   她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你总是不信我。”   陈颐笑笑,语气平直又理所当然,“不过你迟早会知道,无论我说过多少谎言妄语,如何与人逢场作戏,我今时今日待你的心意都是真切的。”   “想要讨你欢心是真的。”   “想要留你在我身边也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混杂着清冷夜风,一并掠进桑萦耳畔,他如此镇定自若的表意,她听得渐渐耳热,从他怀中抬眼正望见他凌厉漂亮的侧脸,带着些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坚毅,她只觉着心跳得更快。   “那,你想要我罚你的心思也是真的吗?”   桑萦有点受不住这样的氛围,半开玩笑地问他道。   可陈颐似是听不出她的玩笑语气,语气甚至比方才更恳切。   “是,无论如何惩罚都甘之若饴。”   桑萦被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梗住,愈发不自在,陈颐面上现了些笑意,将她按回怀中,“想不出便慢慢想。”   “日后你总会想到的。”   “什么时候我都会听。”   “但是萦萦,你注定只能同我在一起。”   “你我之间都不会再有旁人了。”   *   三日后,东宫。   陈颐半靠在书房的桌案前,捏着手中的公文册子,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江成从外面走进来,一并进来的还有江兆和苍溪二人。   几人见了殿内跪下请礼,江成率先禀道:   “殿下,桑萦姑娘已经离京,尾随上的人都处理了,只是离了京城,我们安插的人手便有些力不从心了。”   江成低着头恭声说道,没听见回应,也不敢抬头朝前方看,说完话只垂首候着。   片刻后,他听见陈颐冷淡不耐的声音,“随园那边?”   他明白过来陈颐在问什么,快速而清楚地回禀,“这几人属下一直在随园,姑娘这几日只去过一次荣府,并没有往马场去,也没见到那匹汗血马。”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姑娘说她离京不需要人来送,只让属下代为转告殿下,也没留下信函。”   江成说罢,听见上首陈颐“嗯”了声。   片刻后,陈颐开口淡声说道:“吕家和陆家的事办妥了?”   “回殿下,已经安排下去了,这几日便会有结果。”   “嗯,江兆,你那边呢?”   “回禀殿下,宋成文和陆冲坚持说不知道齐王当年的事,更不知道淮山派的人为何会同齐王牵扯上。”江兆答得有些艰难。   他在大理寺审了多日,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各种手段用尽,还是没能问出殿下想知道的线索。   “罢了,你把人从大理寺提出来,带几个人将这几人送回西南关着,京中还是不大方便。”   陈颐似是想起什么,微微一顿。   “这阵子可有旁的人进去过?”   “没有。”江兆答得果断。   “属下一直在大理寺,活人只能进不能出。”   “是么?”陈颐淡声反问,“夜审那日你不是也一直在,她进去盘问陆冲你可发现了?”   “……”江兆一窒,当日他确是没想到,若非后来殿下迫宋成文演那一出,只怕后果难测。   “苍溪,你先去趟不二山庄,把这封信带给周景宜,然后去苍云山待命。”   陈颐将一封信推了推,苍溪垂首拿起,小心收好后站到一旁。   “江成,你去安排,三日后离京,京中的事别出纰漏。”   说罢,他似是有些疲累,摆摆手不耐道:“出去。”   几人各自领命退了出去。   陈颐从漆木桌案上,拿起一只荷包。   剑纹缭绕,正是天归剑宗的标志,他眸光温软,将荷包收进怀中。   起身走到屋中燃着的炭盆便,将几封读过的信引燃扔了进去,出了书房。   火舌吞没薄薄的信纸,墨迹依稀可见——   “诚请教主亲启,惟愿圣教……” 第五十六章 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心上人。……   苍云剑会在即,越近苍云山,气氛便愈发紧张。   如今名录上的三件奇珍的归属早已公布,其中如意玉锁现下在桑萦手中,只生于沼泽深潭之下的陀罗芝被渡生寺一位法号为建白的弟子寻到。   当今朝廷不推崇佛学和道术,这些在前朝备受敬重、几乎能影响朝局的佛门中人如今再不复当年光景,虽是京中的乾宁古塔中供奉着十几位大师的身故舍利子,可这佛教弟子心中的圣地,也不过是如今供京中的贵族游玩的去处之一。   渡生寺是当今佛门弟子中最有底蕴的武寺,发源于中原,后隐于西域,心法自成一派,门中弟子皆修空相心经,这位名作建白的弟子是这一辈天赋最高的一位,去年参悟空相心经第七层,如今一年过去,想必又有进益了。   至于最后一件珍物,那本《丹霞录》的下落则最令桑萦震惊。   这本古书竟然是在周景宜手中。   当日从皇宫的地下密宫中出来时,桑萦便察觉出,他对如意玉锁并不似旁人那般势在必得,只是她不知周景宜那日走那一趟所图究竟为何。   如今名录公开,桑萦从京城东行至登州,一路上都没能甩开那些跟着她的人,只是这些人身手一般,几次动手也没能得逞,其中一人反而伤在桑萦剑下,她瞧不出这些人的来路,但也没怎么太往心里去。   登州已近苍云山,师兄已经以剑宗名义递过拜帖,明日她便要先行进山拜会苍云剑派这一代掌门杜温行。   当年的苍云剑宗人才济济,只是大约十几年前,江湖一场大乱,门人几乎被折损殆尽,苍云剑宗仅有的一位剑道宗师在两年后过身,自此苍云剑派一门也逐渐凋敝。   桑萦的师爷,也就是林惊风的授业恩师,同如今的苍云剑掌门杜温行有旧交,如今她人已经到了苍云山附近,自当先行拜会。   只不过,桑萦今日已将房钱结了,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她明日便要离开这一消息只怕是早便传开了,从登州东门离开便进了苍云山的山脉,再想追她便难了,有心对她动手的人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了。   她躺在客栈床板上阖着眼等着入夜。   其实她从来都不是挑剔精细的人,衣食住行皆能凑合,但这一行出来,离京城越远,便越觉着客栈的饭菜粗淡难以入口,被衾潮冷无法入眠。   大抵是京中富饶,是这偏远东部比不了的吧。   桑萦思绪乱飘,想到京都,便不可避免地想到陈颐。   “咔——”   门外突兀的一声轻响,将桑萦惊回神。   有人来了。   旋即,她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桑萦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呼吸平顺,与浅眠无异。   她闭着眼,默默在心里分辨来人。   进屋来的有三人,门外似是还有,但听不大清。   她握着剑的手微紧。   其中一人走到床边,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许久,却迟迟没有动作。   桑萦足足等了有一刻钟,另一边的几人似是在屋中翻找良久,而后几人打了手势,站在她床边的人挥刀便朝着床上砍来。   这人等了多久,她便防了多久,如何能被他得手。   她朝外侧一避,而后翻身而起,手中剑锋带起寒芒,刺向来人的脖颈。   这人似是意外于她是假寐,却也没乱阵脚,飞身朝后跃开,避开桑萦的剑光,高声招呼同伴,“一起上,不能留活口。”   桑萦冷笑,“您口气倒是不小。”   她刚说完,便听见门外脚步声乱起来,而后又有人进了她的房间,与先前那三人一起同她交手。   桑萦心知不能这样拖延下去,对方人数多得出乎她的预料,好在她今晚早已将东西收拾好,此刻她软剑朝前横推,如虹剑风掠过,微受了潮的桌椅瞬间坍裂,粉尘扬起,令后进屋内的那些人下意识避开眼周。   借着这一瞬的空息,桑萦灵动身形朝前闪掠,从面前二人中间飞身而出,手中剑刃划开右侧那人的手臂,左手出掌拍在左边人的下腹,稍微打偏了些,没伤到要害,却也听他闷哼一声。   她也没回头去看这几人的伤情。   本就是为了夺路而出,这会已然破开二人攻势,她脚下蹬上窗边方桌,单手推开木窗,跃至窗外,闪身飞上房梁。   不待她去看那些人是否追上来,她一眼瞧见,这房梁上竟然早已有人在蹲守。   看清那人的脸,桑萦惊了一瞬。   这人月夜之下,着一身雪白缎袍,腰间宝剑剑鞘上的宝石折着月色,正闲闲坐在屋脊之上自斟自酌,手边一方小桌,还有一只青瓷酒壶。   见她上来了,对她很是有礼地一笑。   “桑萦姑娘好慢啊,莫非连那些无用之人都应付不来了?”   桑萦站在房檐上,脚下镇兽的兽首颇显凶煞,令她此时看上去杀气也重了许多。   另一侧的房檐上,是方才在屋中同她交手的几人,一同而来有许多人身法不精,无法从窗檐上飞身跃上客栈三层的房顶。   见那三人也正打量这边的情况,桑萦明白这二人与面前正端酒盏自酌的人并非一道的。   她没理会那边的几人,方才在过招时,这几人的身手她心里便清楚了,只是屋中施展不开,他们人又越来越多,这才上了房顶。   她看向眼前正饮酒赏月好不自在的男人,淡声同他说道:   “周庄主好兴致。”   周景宜朝她看过来一眼,将手中自己方才饮尽的酒盏添满,往她的方向递了递。   “桑萦姑娘倒是不美,竟还带着三个不入流的玩意一并上来煞周某的风景。”   他用过的酒盏,还递给她。   桑萦心生反感,一剑挑过去,剑风正正逼至周景宜递酒盏过来的那只手。   “我瞧周庄主这待客之道,也算不上如何入流罢。”   周景宜托着酒盏的手握成拳,酒盏中的酒液却没落下,而是直直撞上桑萦方才那一剑的剑气,两相消解,发出沉闷的气声。   “桑萦姑娘竟将周某同这些人相提并论?”   “这酒可是宫中的酒,姑娘便一点不想念?”   “好生无情啊!”   “……”   周景宜如同醉酒般,正一句一句地说着,另一边几人已是不耐烦了,大抵是桑萦和周景宜二人似是都没将他几人放在眼中,这个认知令他们十分恼火,是以一言不发,提着剑便朝这边疾刺过来。   桑萦看清他们攻势朝自己掠过来,转身避开三人交错的剑锋,手中软剑朝下劈砍,房檐上砖瓦应声而碎,零零落落朝地面砸下去。   她剑风一转,归一剑的剑式又快又凌厉地朝这三人分别攻袭。   她剑招熟练,以一人同三人对攻,脚下踏着屋檐上的镇兽,守着高点,几个回合下来未落下风,闪身避过其中一人的攻势,反手一剑自上而下劈开,剑风所至竟带着灼人的热度,正打在这人的胸口。   她抽软剑收招,那人胸前衣衫竟如被烈火烧过一般,衣襟破裂之处,连皮肤都是被烧灼后的焦色,他似是受不住疼,脚下失了力,软身跌下房檐,摔落在院中。   另外一人横刀架住桑萦的软剑,凭己身蛮力别开桑萦的剑,而后退出战圈。   他眸中惊疑万分,微喘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归一剑第四式?”   “你是天归剑宗的人?”   他这一问,桑萦也怔住了。   这些人跟了她一路,她本以为是为了苍云剑会的信物而来,若是为此,自然不会不知她的来历。   是以动手时她并未隐藏剑招渊源。   可这人似是才认出她的师门。   桑萦敛了神色,细细回想这些人方才进屋后的种种动作,确是有在屋中翻找过什么的响动,彼时她以为这些人是在找那如意玉锁,难道并非如此?   那是在找什么?   “你既不认识我,又为何今夜出现在此?”桑萦皱眉问道。   “奉命行事,无可奉告。”先前发问那人冷声说道。   而后他微微顿了顿,复又开口问道,似在确认什么一般,“方才那一剑,可是燎原式?”   若说当下有哪家武学能凭内力化劲,将衣衫引燃、将人烧伤,除了西域渡生寺的武学,便只剩一门归一剑了。   而渡生寺又皆是武僧,断不会有姑娘家在渡生寺学艺的。   桑萦盯着他只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你等来意不明,又是冲着我来的,还想我先同你们自报家门?”   “若是……”那人咬咬牙,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畏惧,“若是,我等便给姑娘道歉,望姑娘莫要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中。”   “若我不是呢?”桑萦淡声问道。   那人不答,只握紧手中的刀,紧紧盯着她。   “动手吧。”桑萦一笑。   “什么归一剑不归一剑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打都打了,断没有停下的道理,这些人显然是另有目的,且目的是她,而非是为了旁的诸如师门或者近在眼前的苍云剑会。   桑萦持剑便要再度逼战。   另一侧半晌没动静的周景宜却在此时开了口。   “你们几个没眼力的,这位姑娘,是破云剑林惊风的亲授弟子,天归剑宗门下年轻一辈最具天赋的小辈,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心上人。”   “赶紧滚下去救你那个没用的弟兄,别在这里大煞风景了。”   他戏谑的话音讲了一连串名头,桑萦听得浑身不自在,手中剑势一转,澎湃内力化作剑气袭向周景宜。   周景宜单手扬起,掌风同剑气撞到一处,两股内力竟然消融在一起。   见此情形,桑萦惊疑地望向周景宜,叫那几人都顾不得了。   能消融在一起的内力定是出于同源的,而她的内力承自天命剑,且她如今第二层已然突破,连同修天命剑的师父都不能做到如周景宜这般,而他却如此轻易。   周景宜其实知晓桑萦在想什么,他带着些笑意,很是得意地朝桑萦望去一眼,手下掌风一推,竟朝另一边听了他话后持剑进退两难的二人卷袭而去。   “滚下去。”   他似是不耐至极,语气骤冷,言辞间杀意尽显,而后他看向桑萦才复又露出笑意。   “失礼了。桑萦姑娘,同周某喝一杯如何?” 第五十七章 她得回去,和这些人好好唱……   周景宜这一剑一掌混杂着他和桑萦两人的磅礴内力,那二人决计接不下来,瞬息之间,这两人连躲闪都来不及,径直被这一击正击在胸口,摔落在院中。   这一落地才发觉,他们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了,客栈的四周尽数都是不二山庄的人,这两人也被一并缚住手脚后,其中一人扬声恭敬说道:   “庄主,一个没跑。”   “嗯,出去候着,不要放人进来。”   周景宜也没往下看,声音颇显冷淡,他举盏看向桑萦。   “桑萦姑娘不来一杯?”   瞥了一眼他手中仅有的一只酒盏,桑萦淡声推辞:“周庄主美意,不过我看周庄主只这一只酒盏,大抵本来也并不想同旁人共享佳酿罢?”   周景宜眉梢微动,执着酒盏的手轻轻抬起,看着酒盏笑道:“如姑娘这般磊落的江湖中人,竟也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是啊。”桑萦顺着应了,堵了周景宜接下来的话茬。   她站在房檐的边缘,院中的情形清晰入眼,她收了视线,看向周景宜,“周庄主今日可是为了那些人而来?”   “他们?他们也配?”   周景宜饮尽杯中酒,复又续满一杯。   “我可是为你而来。”   “先前周某同姑娘说的提议,考虑的如何了?”   桑萦想起当时从皇宫地下密宫出来后,周景宜有意在宫门之外等她,提出届时参加苍云剑会,要与她联手对敌。   当时她并不知道周景宜手中已经有了《丹霞录》,想到若是同他结盟,最后还是难免要同他相争,便径直拒绝了。   只是如今虽是知晓了,她心中仍有疑虑。   她盯着周景宜,借着月色,不错过他的每一瞬神色,“苍云剑会能人众多,为何周庄主执意要同我一起?”   周景宜竟点点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而后应声附和,“是啊,为何呢?”   他略顿片刻,“桑萦姑娘,我自然是有我的目的,只是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联手的话,你我都不吃亏,不是吗?”   “不冲突吗?”桑萦淡声道,“这世间,都是自己人下手最狠最黑,萍水相逢的人根本谈不上欺瞒背叛。焉知届时周庄主不会暗算于我?”   “有理。”周景宜点点头,赞同道。   “那桑萦姑娘可要小心了。”   “毕竟,人心确是难测。”他微笑着道。   “周庄主此言何意?”   他一句一句地说个不停,像是话里有话,桑萦皱眉问道。   “无他,来自江湖前辈的金玉良言罢了。”   周景宜摇头叹道,“也罢,良言大多逆耳,就当我是酒后胡诌。”   “剑会联手,如何?”   “我的目的姑娘不必再问,总之,同姑娘你和你师门都没有干系。”   “也不对,和你师门可能也不算完全无关。”   “毕竟是江湖事,哪方势力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不是吗?”   周景宜一连串说了许多,桑萦思索片刻,而后缓缓答道:“倘若剑会上,庄主遇到什么困难境况,我不会坐视不理。”   而后她问出今晚最让她困惑的一件事,“不过我还有一问,想请周庄主为我解惑。”   “为何周庄主的内力,能同我的融汇在一起?”   周景宜似是并不意外她有此问,“内力相融交汇,自然只能说明你我的内力是同源。”   “绝无可能。”桑萦断言道。   “姑娘如此笃定?”   “也对,毕竟是天命剑的传人,有这个自信也是应该的。”   桑萦不搭话,也没辩驳,当日在皇宫地下,那个深潭软索上,她借着地势和水雾,强催天命剑,却反而有了突破,这些事当时在上面的那些人不知,但同在软索上的周景宜却瞧得清楚,凭他的眼力,自然不会什么都不曾察觉。   她甚至猜测此番他强行要同自己联手,说不得也是有天命剑的缘故,毕竟这门武学名头太响,当世武林又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周庄主还未回答我,为何你我的内力能融汇在一起,还能受你的催引。”桑萦也回避了他的反问,继续追问。   “桑萦姑娘可是在探问我不二山庄的武学秘辛?”周景宜轻轻笑了,盯着她轻声道。   “无可奉告。”他不等她回答,便继续说道。   桑萦点点头,对着周景宜一抱拳,“也罢,那周庄主,来日剑会再见。”   周景宜兀自坐着,动也未动,微带戏谑的声音,总会让旁人怀疑他说话的真假,他面上真诚,慢慢开口:   “桑萦姑娘连日赶路,想必消息不甚灵通吧?”   “前些时日,太子殿下已然离京,想必朝着这苍云剑会的热闹来的,想想也是,如意玉锁便是出自宫中,太子殿下本就时常微服游历,自然不会错过这场比试。”   “殿下来与不来,同我有何干系?”听到他提及陈颐,桑萦微顿,不动声色问道。   “这关系可太大了。”周景宜站起身,将手中空了的酒壶和酒盏扔在他身侧那张不大的木几上,“桑萦姑娘可莫要小瞧了朝廷在江湖的影响力。”   “若是如同那些蠢人一般,真的将朝廷视作任人捏扁捏圆的存在,只怕未来要吃大亏的。”   “周庄主同我说这些,不觉着有些交浅言深吗?”   见周景宜似是要朝着自己走过来,桑萦握紧手中软剑,身形却没动,只盯着他的双手,口中问道。   “如此说来,确是有些交浅言深。”   “想来还是同姑娘投缘。”   周景宜面上一副无畏又随意的神色,来到房檐的边缘,这里已是三层楼阁的屋顶,视野开阔,院外同他一起的那些不二山庄的侍从将客栈周围一圈都守得严严实实。   “桑萦姑娘可知京中这几日的大事?”   桑萦不语,她已经决意要先行离开,不愿再同周景宜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人口中话语真假难辨,句句听在耳中都是另有含义,可若是当真推敲起来又白白浪费许多心神,于当下事毫无益处,反而徒增忧思。   她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更不会做杞人忧天的事,选择信任的人便不会轻易去怀疑其用心,决定要做的事便会做到底。   周景宜的用意不明,她没道理在这里继续陪他打哑谜。   饶是周景宜说的桩桩件件皆是她颇为在意的事,她也不为所动。   只是周景宜根本不等她回答,径直开口。   “武安侯之女于灯会失仪在先,强闯东宫图谋不轨在后,还在皇后面前意欲欺君,被皇后娘娘下旨斥责,禁足在府,只怕未来几年议亲都要难了,更不用说进宫了。”   “眼下朝堂也都在参武安侯的奏本,吕家是再难出头了。还有那个和吕侯过从甚密的陆家,这会也撇不清楚,只怕还要给吕氏当替罪羊。”   周景宜一边说,一边观察桑萦的反应,见她面色没甚变化,他有些失望。   “姑娘都不想说些什么?”   桑萦有些奇异地看他一眼,“我竟不知,周庄主原来这般喜欢听旁人热闹?”   “那是自然了,我不仅喜欢听热闹,还喜欢看热闹。一出好戏,除了戏中之人真情实感,戏外的看客也各有各的反应,有时候要精彩更甚。”   “那便祝周庄主日日都有热闹可瞧,莫要反被旁人瞧了热闹。”   桑萦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轻巧跳下房檐,飘身进了自己那间客房,将窗子关上栓好。   因先前的打斗,屋中杂乱不堪,几乎无从下脚,什么痕迹都已经寻不见了。   桑萦站在屋内缓缓环视四周,沉吟片刻后留了些银两,推门出了房间。   已是后半夜,客栈的二层和三层,只有些鼾声此起彼伏。   她走下楼梯,柜面之下窝着一位有些面熟的伙计,也已经沉沉睡下。   心里有些说不上的奇怪,但她心中另有惦记的事,便也不再耽搁,轻着步伐走出客栈。   客栈外,整条街都是静悄悄的,仿佛周景宜带来的那些人从来都没来过一般,只是这才过去没多久,那么一群人,断无可能从这登州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三步两步登上临街酒楼的屋顶,借着视野之便,一眼看到几条街开外三三两两的人影。   桑萦细细辨认了一下,飞快朝着那边小心纵身凌越而去。   今晚对她动手的人都被周景宜带走,当时她只自己一人,单单周景宜便能将她拖住,根本没法将他带来的人尽数拦下。   但她想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也想知道周景宜将人带走的目的。   只是到了近前,桑萦竟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眼前这些人是周景宜的人不错,今夜对她出手的一十三人,还有同周景宜随行的二十二人,连同周景宜自己,尽数在此地。   再看他们所处的这条街,正是登州府的府衙所在。   周景宜这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围在府衙门口,一个两个都一声不吭地沉着脸,被他最后打下房檐的两人这会面上充斥着怒火,似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实则此刻,这二人被反手缚着,委顿在地,动弹不得,这情状也确实算是屈辱了。   可显然这会,他们的怒火并不是由此而来。   其中一人梗着脖子,满口污言秽语,“我说你奶奶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爷爷我活了这般年纪,还没见过你这种遇事便要报官的小崽子。”   “娘的你这到底算哪门子江湖人?”   这人的话印证了桑萦方才看清此地情形后的心中猜测。   周景宜竟然要报官,要将这些人送交官府?   “遇见贼匪,自当要报官。”   周景宜倚着府衙大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大门上的漆金门钉,慢声说着。   “周某自诩良民,竟遇你等匪贼,心中实在畏惧不已,想要寻求官府的庇护,有何不对?”   见这些人都在,桑萦心中也松了下来。   她本来怕方才那一会的空当便寻不见这些人,这会看他们整整齐齐都在,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的模样,桑萦在临街的房上寻了处相对隐蔽有遮挡的位置坐下,远远地盯着那边动静。   桑萦看了眼天色,已然是破晓时分,此时大抵也快到衙门上值的时候了,想必也不会等太久。   约莫有半个时辰后,街上传来打更人报更的声音,周景宜挥手朝身边的人示意了下,离他最近的人起身去敲鸣冤鼓。   登州府衙的官员们在任这几年,大抵还从未有人守着开值的时辰来敲鸣冤鼓的。   当真有冤情的人不会等到天明,大多是夜里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而能等的人,自然不会这般早。   登州的知府肃着脸带着一肚子火气来到官府门外,便被这架势惊了一惊。   知府已逾不惑之年,大抵这些年过得也算是滋润,瞧着很有几分富态。   他坐在上首,命人将周景宜和先前对桑萦出手的十三人一并带到堂中,登州百姓有些消息灵通的也都来到府衙外看热闹。   直到那十三人被尽数收押进登州监牢,周景宜才悠悠走出府衙。   桑萦听了全程,望着周景宜的身影,转身朝另一边离去。   周景宜将这些人送进登州监牢不知是有什么打算,她等着看。   天色早已大亮,她寻了处早点摊吃了口东西,出了登州府,沿着山峦缓坡的石道进了苍云山。   未至午时,登州府衙众星捧月般迎进一位排场极大的贵客,满府衙的官员皆毕恭毕敬,小心讨好着贵客身边的几位亲随。   “这十三人,提审。”   “江兆,你亲自去。”   *   桑萦见到苍云剑宗掌门杜温行时,是在苍云山顶的云崖堂内。   这是在一处天然风化形成的高台上兴建的气派堂室。   杜温行长须长眉,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像是武门耋耄,反而像是位方外仙人。   “晚辈天归剑宗桑萦见过杜掌门。”桑萦对杜温行行了个晚辈礼。   天归剑宗和苍云剑宗本就是将近几十年的交情,杜温行更是同自己师爷相识多年,又对师父林惊风破颇为关照,多年间私下里也素有来往。   “坐。”杜温行慈眉善目,说话也温和。   “其实我早已知你会来参加这次剑会,只是想提前见见你,这才同你掌门师叔说,让你先跑这一趟,路上可辛苦?”   “劳前辈挂念,晚辈不觉辛苦。”桑萦看着杜温行正色回答道。   她倒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苍云试剑大会公布的名录中本就有她的名字,杜温行不知道才奇怪。   只是她来这一趟却也并非是为了单纯陪这老头叙旧的。   她将如意玉锁拿出来放在桌上。   “杜前辈恕罪,我取这玉锁,实则并非为了参加剑会……”   “你想进我苍云派的藏书阁,对吗?”杜温行含笑打断她的话音。   “对。”桑萦如实应道,“师父失踪至今,晚辈无能,至今只寻得一星半点儿的线索,还不知真假。”   “这段时日以来,师父的安危是我心中最为挂念的事,说句不敬的话,我着实没什么心思去参加剑会。”   “江湖上都在传,说你师父……是在魔教手中,可是如此?”杜温行微微沉默了会,温声问道。   “我不确定,说来惭愧,我至今只知晓师父失踪之前似是身中卿心之毒,除此之外,便没有直接的线索同魔教有关联了。”   “你来我苍云剑派,可是想查卿心和魔教的相关记载?”   “是,若前辈能行个方便,晚辈感激不尽。”桑萦迫切地说道。   杜温行面上露出几分歉意,“不是我不愿照拂于你,若是寻常时候便罢了,眼下试剑大会在即,我若为你行了这个方便,只怕届时人人都要来我苍云剑宗的藏书阁行方便。”   “不过我观你内力扎实浑厚,如此年纪便有这般功底,想必是下了苦功,只怕此次夺得前三于你而言不难。”   闻言,桑萦有些失望,却也不算意外,她微微一笑,“前辈谬赞。”   “这可不是谬赞,毕竟是天命剑的传人,当得起。”   桑萦心重重一跳,却并未盲目否认,只摇摇头笑着说道:   “师父总说我经不得夸,听两句溢美之词便会心生浮躁,前辈方才这般夸奖若还不是谬赞,那晚辈更要自惭形秽了。”   杜温行若有深意地笑着同她说道,“你可不像浮躁之人。”   “我苍云剑派的心法最能感应习武之人的内息了。”   “不过你既是天命剑的传人,说不定此次太古承天决也能一并出世了。”   桑萦先前便听闻师兄岑行玉说过,苍云剑宗如今辉煌不复,这门太古承天决近几十年无人能领会,这才每十年办一次试剑大会,遍请天下杰出的年轻一辈前来会武,最为出众的几人可以去参悟这门绝学。   只是她对此倒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她身怀天命剑,只怕要同这太古承天决相冲。   她思索片刻,转而问道,“前辈对这魔教了解多少?”   “日前淮山派灭门,连几岁的无辜稚童都没能幸免,我亲眼看过尸身,同我知道的卿心之毒的死状很是相似。”   桑萦说的这些也并不算是秘密,杜温行确似是意外至极,只是他沉吟许久,什么都没说,只问道:   “你确定是魔教的手笔?”   “我并非亲眼所见,不敢妄下定论。”桑萦思索许久,方才答道。   “但除魔教之外,当今武林还未听说哪门哪派有如此狠厉手段的。”   “既是狠厉手段,自然不会现于人前。”杜温行淡声说罢,似是想起什么来,缓了声音说道:   “到底是未经查证的事,严谨些总是好的。”   他不待桑萦继续问下去,“这几日,你想住在山里,还是住在登州?”   桑萦望着杜温行,将心中的疑问按下,恭敬起身,礼数周全地告辞。   “多谢前辈关怀,不过晚辈这些日子都住在登州,房钱都付完了,便不叨扰前辈清净了。”   登州府内,不仅有位另有所图的周景宜在,大牢中还有刚被周景宜送进去的一十三人,他们这些人究竟是奉哪方势力的命令来对她出手,所求为何,这些也还都是未知数。   但显然眼下各方皆还未得手,断不会就此收手,只要他们还有所行动,迟早会暴露出意图。   她得回去,好好和这些人唱完这出戏。 第五十八章 师兄还是怀疑陈颐同那位魔……   从苍云山离开,桑萦回到登州,寻了另外一间客栈住下。   她并未有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原以为试剑大会在即,登州府内尽是参加大会的江湖人,这几日都不会清净。   但出乎意料的,一连几日都安安生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周景宜也没再来找过她,旁人也没有来打扰她的。   她着意去打听了登州大牢内那十三人的动向,却也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只知道在她拜苍云山那日提审过一次,而后又尽数关了回去,只是具体交代了什么,审问了他们什么,这些消息却没能流露出来。   先前师兄同她通信时言及,此次试剑大会,天归剑宗掌门徐怀义不能到场,指明要由师兄岑行玉带着门人一同前来。   师兄早在几年前便已经入了门中长老席,若论资历的话,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   试剑大会开始的前一日,桑萦与剑宗的同门相见。   这一聊上桑萦才知晓,除了自己,剑宗年轻一辈另有几人也是要参加此次剑会的,其中便有当日她执意下山时交过手的琴歌,另一位是叫做慕霁的师兄,但她没同这位师兄打过交道,谈不上熟悉。   一番寒暄过后,同门皆各自散去,桑萦本也要离开,岑行玉却将她唤住。   “师妹,你等一下。”   岑行玉的神色意外的严肃,他将门窗尽数关好,而后在桑萦对面坐下,“师妹,当日在浣溪山庄之后,你可有再见过那位名唤作苍溪的魔教高手?”   见岑行玉这般郑重,桑萦皱起眉细细回想一番后,摇头答道:“并未,离开浣溪山庄后我便赶往京中,未曾再见过此人。”   “且从未再听过同此人相关的消息。”   闻言,岑行玉面色更加沉重,见他如此,桑萦心也跟着提起来,“大师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烛火飘摇,岑行玉看着桑萦的神情也飘忽不定。   他不作声,桑萦也不作声,眸光很是坦荡地回望岑行玉。   许久,岑行玉沉重面色微松,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桑萦。   “师妹先看看。”   桑萦不明所以得接过展开。   这是一封匿名信,信上无落款,也没有什么印记,从火漆金封到所用的信纸文墨,都是当下各地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中都能寻见的那一种,连笔迹都是规整的隶书,根本无从分辨下笔之人。   信上大意是让天归剑宗认暹圣教为武林至尊,日后以圣教之命为行事之圭臬,若不依从,当日的淮山派一门、以及三日之后碧涛剑派的下场,便是剑宗的未来。   淮山派灭门之事,如今武林无人不知,这寄信之人竟然以此来要挟天归剑宗?   盯着信,桑萦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就凭今时今日天归剑宗在武林的地位,竟然也有人用灭门一事来要挟?   她只觉着荒诞,复又从头看了一遍信。   “师兄,这信是何时收到的?”她皱眉问。   岑行玉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见她问此,便道:   “有一周多了,收到后我便派人去碧涛剑派走了一趟,今日刚收到回报。”   他顿了一顿,神情似是有些不忍,默然片刻,又微带着怒意说道:“回报来的消息,碧涛剑派满门,除了少宗主凌天和游历在外,宗门内上至掌门长老,下至门人弟子,包括洒扫的老妪和门中收留的幼童,无人幸免,说是……横尸满地。”   “这魔教是要将不愿屈服的门派诛杀殆尽不成?”   “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耐上玉山来。”   岑行玉似是越说越恼,有些口不择言。   桑萦也对岑行玉的反应有些感同身受,她自幼受师父言传身教,又有天归剑宗的宗门传承,从来也都不是想要一统江湖,似这般动辄杀人灭门,连老幼妇孺都不放过的行径,她心里也着实是瞧不上。   她盯着手中这封信,心中回想方才师兄说得碧涛剑派这些事,“师兄,你方才说,他们的少宗主凌天和眼下不在宗门内?”   “嗯。而且已经确认过,碧涛剑派被杀的人中,没有他。”   “那,我们可要派人去盯着些,防着魔教再下杀手赶尽杀绝?”   “已经安排过了。”   说到这,岑行玉沉吟着许久,终是开口,“师妹……”   他唤了声,而后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情。   岑行玉自方才同桑萦说话,神情便一直不大对劲,桑萦如何瞧不出来,她心中了然,轻声接着他说道,“师兄是想问陈颐?”   “师兄还是怀疑陈颐同那位魔教高手有关系?”   当时离开浣溪山庄,自己只身往京中去时,岑行玉便同自己分析过,他觉着那位名作苍溪的魔教高手同陈颐相熟,并且行事受陈颐指示,似是听命于他。   可是这些只是些无凭无据的揣测,陈颐是当朝太子,又半点武功没有,怎么可能号令得了如苍溪那般的高手。   “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而且师妹,”岑行玉犹疑着,半晌后缓了声音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关切,“师妹,我并非只是疑心太子,我也不放心你。”   “我未下山前的那些年,小林师叔时常指点我的武功,于我似兄似友,他如今下落不明,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他唯一的弟子,我不能让你再出事。”   桑萦却不知原来师父同师兄还有这些故旧事,她同师兄年纪差得太多,在门中时交集着实不多。   “师兄放心,师父的事还没有着落,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你莫怪师兄多事,太子殿下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如今时局又是这般混乱,你同他交好,我实在难以放心。”   岑行玉从桑萦手中将那封匿名信收起,他望着桑萦说道:   “师妹,你的私事,师兄没有立场过问,但同样的,我私下里也会派人盯着太子,以防有变,望你勿怪。”   “不过即便是你心中介怀,我还是会这样做。”岑行玉补充道。   桑萦一怔,并未想到岑行玉会如此说。   方才他提及陈颐时眸中的怀疑和防备,令桑萦几乎以为,他下一句便会要求自己日后不许再同陈颐来往。   她轻轻笑开。   “师兄,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岑行玉似是也松缓过来了,笑道:“自家师兄妹,还说什么了。”   “到底是我们天归剑宗出来的人,断不会为儿女情长失了心性,先前倒是我多虑了。”   桑萦有些好笑,心里却也泛起暖意,不管旁的乱七八糟的事,师兄此刻如此待她,也是有一份情谊在的。   只是毕竟又是一宗灭门惨案发生,乍听之下,桑萦也难以开怀,脑海中闪过当日淮山派的死状,她蓦地开口问道:   “师兄,碧涛剑派的人是死于什么?刀剑伤,还是毒伤?”   闻言,岑行玉沉声正色道:“似是毒伤,又不像寻常的毒,浑身的血脉尽数迸裂爆开,伤口细密,极不明显,乍看皆是全须全尾,可实则浑身每一处完好的。”   “又是这样……”桑萦喃喃道。   “什么?”岑行玉没听清。   “淮山派的人就都是这样死的,疑似是魔教的卿心散。”桑萦低声道。   只是她说完,又有些犹疑,“只是,我后来在京中也查探过,淮山派的人虽是死在这毒上,可动手的人是五岳剑的另外两派,掌门之间是结义兄弟的关系。”   “我知道了,回头我派人去一趟京都,查一下五岳剑其余的人。”岑行玉正色应了声。   他看向桑萦,见她也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叹了口气起身说道:   “行了,这些事也不是在这干坐着便能解决的,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明日便要进苍云山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桑萦点点头应了。   “好,对了师兄,登州大牢中有十三个武人打扮带着血迹的人,他们前几日对我动手,后来被不二山庄那个周景宜送进监牢里了。他们来意不明,我过几日可能没法盯着这边,师兄帮我盯着些,别让他们出事,也别让他们跑了。”   “行,我知道了。”岑行玉应下,“没受伤吧?”   桑萦一笑,摇头说道:“没,他们这些人身手一般,不知道我来历,也不像认识周景宜的样子,只说是奉命行事,还说什么不能留活口,但当时周景宜也带了二十来人,我顾不及多问。”   “没事,我让人去盯着,若是有人相救,便直接跟上去,看看背后是何人指使。”   桑萦同岑行玉道过别,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   十年一度的苍云试剑大会举办在苍云山的一处山谷腹地。   四周的高崖皆修作看台,桑萦同天归剑宗的人一同到场时,周遭已经有其他门派的人早早做好准备,只等开始了。   她略略扫过一眼,确是看到几张熟面孔,但大多数人她都不认识。   他们一行人来的晚,这厢将将坐下,下方便有了动静。   苍云剑派的人一身玄青衣袍,服饰简单却别具古韵,他们人数不多,且都已经不算年轻。   杜温行走到下方中央,环顾四周,朗声一笑,中气十足地开口,言简意赅,声音清晰传遍整个山谷。   “都是熟人了,我便也不多客套了。”   “试剑大会为期三日,下方山谷内有一处战台,在战台之上混战决出的前十位,分组对阵最后决出三甲,最终持名录上信物之人进我苍云剑宗的藏书阁。”   “既登剑会,生死自负。”   杜温行声音淡淡,稍作停顿,又说道:   “若是敌不过也可主动认输,退下战台上来休息,切莫逞强,反伤了根基、丢了性命。”   “诸位,请吧。”   杜温行并未如桑萦预想中那般说些场面话,而是像话家常一般寥寥几句,若非他声如洪钟,内力雄浑,几乎看不出他是一宗之主。   随着他话音落下,苍云剑派这些人尽数飞身跃上看台,这届剑会,他们本门无人参加,尽数做了看客。   “都小心些,刀剑无眼。”岑行玉轻声嘱咐着。   桑萦微一点头,正要下看台,一旁的琴歌走到她身边淡淡开口。   “我如今剑术又有精进,前次败于你,今日定要讨回。”   她说完,提剑率先跃下看台。   这位琴歌师姐自这次见面以来,一直没同她说话,桑萦更懒得凑上去费口舌,却没想到前次同她那一场比试,她记到现在。   她没往心里去,若是现在她连琴歌都还要打得难分敌我,这如意玉锁今日定然是要落到旁人手中了。   想进藏经阁,便只能赢下这场比试。   魔教和那卿心之毒,相关记载实在太少,但这消息又实在是重要,眼见下方山谷内已经有许多人了,她双脚一荡,也飘身下去。   这处山谷从上面看时,还是一片宽阔平坦的腹地,真正脚踩在实处了,再看周遭才知这地方怪石嶙峋,视野一点都不开阔。   桑萦并没着急往那战台处走,只粗略辨了辨方向,便提步朝另一边走去。   眼下战台上,大概都是些按捺不住的人在对阵,真正能同她有一战之力的人都还没现身,桑萦寻了棵参天的古树,跃上树梢,凭高远眺,遥遥望去正隐约能瞧见战台那边的大致情形。   她看了几眼,便收了目光,却刚好瞧见一位认识的人。   是浣溪山庄的许珏。   当日在皇宫两次同她交过手。   印象中这人身手一般,并不算是特别出众的。   她瞥了一眼,没再继续看他。   其实她有些好奇的是,碧涛剑派的那位少宗主凌天和此刻在不在这里。   只是她没见过这人,就算他站在自己眼前,若是不报姓名,她也是认不出的。   桑萦借着这高处不甚显眼的树梢隐蔽,有些躲懒的意味,她本就不是好战之人,兼之又不愿被无意义的车轮战平白消耗体力,便只在这悄无声息地坐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行人从另一侧的林中转出来,朝这边走过来。   桑萦垂眸看了一眼,这几人都不是她认识的人,便没有理会,但这几人里有一人蓦地朝她藏身之地看了一眼,皱眉站住脚。   “宁泉,怎么了?”他身边的人看向他问道。   被称作宁泉的男子看着桑萦的方向,蓦地一掌朝桑萦的方向打过来。   桑萦并未接他的招,拍掌打向身下的古树枝干,借反力腾身避开这一掌,而后轻飘飘落到地面,站在这几人面前。   这几人大抵也没想到会是一位如此年少的少女,被唤作宁泉的男子也是一怔。   “你是何人?”   “这话该我问才是。”   桑萦不答,盯着宁泉腰际的玉珏反问道。   “五岳……”宁泉脱口而出的话只说了一半,片刻后,他神色如常继续说道:“福山剑派,宁泉。”   他这般作态,桑萦心中已然明了,这人是原先五岳剑之一的福山剑派的人,只是如今淮山派已然不复存在,衡山剑和寿山剑的人又尽数收押在京中的大牢中,五岳剑这名头只怕是也不如原先那般好用了。   她方才其实便有几分猜测,毕竟这位宁泉,腰间那枚玉珏,包括流苏扣结的样式,都同陆临远给她的那块有些相似。   “你们是一起的?”桑萦瞥了眼宁泉身侧同行的几人问道。   “你是哪门哪派的?”宁泉没回答,反而问道。   “我?”桑萦轻轻笑了,“这剑会似乎并没有必须要自报家门的规矩吧?”   “打吗?要打你们就一起上罢。”   “好狂妄的丫头片子。”   宁泉身边的人似是被她激怒,扬声喝罢,劈手便是一掌打来。   桑萦眼看着那人一掌砸过来,竟只站在原地不躲,直到这一掌堪堪要击中她面门时,她轻巧侧身避开,反手一掌格住他要变招的手,另一手正击在他胸口。   她尚未尽全力,这人已经被她这一掌打得踉跄后退,站都站不稳。   这几人本就是较为亲近的同门,彼此间最是熟悉,身手也相差无几,眼见他连桑萦一击都接不住,登时便失了战意。   自淮山派派被灭门,衡山剑派和寿山剑派被抄家后,剩下本就相对势弱福山剑派和陵山剑派更是化作惊弓之鸟。   来参加这剑会,本是打着在剑会上一举成名技惊四座的主意,但先前便遇见一人,武功极是高强,这会又遇见桑萦,本来见她只一人在此,还以为是个软柿子,却没想到遇见硬茬了。   这丫头的身手,瞧着好像比先前那小子还厉害。   宁泉无奈,他方才都没能把话说完,便动上手了。   宁泉盯着桑萦手中那柄剑,又看看桑萦清冷的脸,脑海中想到前几日那神秘男子给自己看得那幅画像。   五百金,买画像之上的人一条命。   似乎就是眼前这个少女。   他正要开口,面前的少女朝他们几人走近,而后停在他面前,率先开口道:   “你腰间这只玉珏,摘下来给我看看。”   宁泉有些不明所以,犹疑间对上桑萦冷淡的眸光,一瞬间明白过来,她并非在同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   他下意识摸上腰间的玉珏,还未说什么,便听到不远处的林中有人开口说道:   “姑娘这刚一见面,便要强抢人家贴身之物,不太好吧,这便是天归剑宗的教养吗?”   桑萦本只是想看看宁泉这只玉珏,同自己手中那块陆临远的有无关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   她面向林间,盯着声音的来处,觉着这声音有些熟悉。   蓦地在脑海中对上一张脸,是方才远远瞧见一眼的人。   倒是热闹起来了。   桑萦望向林间,扬声道:“既是来了,便也没必要藏头露尾了。”   “许公子,偷听别人谈话,也不算什么君子吧?莫非这是浣溪山庄的教养?” 第五十九章 师姐,我帮你报仇。   京城一别,此番再会,桑萦远远端详从林中走出来的许珏,心里涌现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她之前同许珏交过手,知道他的身手,虽然不能称之为平平,可却是也没到佼佼者的水准,但这会被许珏泛着笑意的双眼无声望着,桑萦莫名地觉着心里发毛,格外不舒服。   许珏这会走上前来,举止间倒是没有方才在林中出声时那般不友好。   “桑萦姑娘,又见面了。”他瞥了眼宁泉,笑着朝桑萦说道。   “你想同我动手,将他们救走?”桑萦没动,淡声问许珏。   许珏望着桑萦,默然半晌,似是在心中思索衡量着什么,而后轻声笑开。   “许某自问不是姑娘的对手,不过既是试剑大会,自是不能不战而降。”   “只是此处既非战台,姑娘同许某之间又不算什么生死仇,我们点到即止如何?”   “便当是许某请姑娘指教一番。”   许珏言罢,抽剑直奔桑萦刺过来,桑萦软剑一振,使的是归一剑第一式流霜,流霜式的四套剑招精而快,她的内功向来扎实,便是不动用天命剑,同辈中人也鲜有人能硬接她剑招。   但见许珏被她的这一手快剑打得被动又憋屈,他本就占了个先手,率先朝桑萦出手,可刚一交上手,几个回合没过,后手的剑招根本使不上,桑萦的剑风算不得狠辣,所刺的皆是制伏敌人的命门,而非使人伤残、要人性命的穴门,只是招招凌厉精准,他根本无暇想其他,只能一招一式被迫应接。   “桑萦姑娘这剑法进步神速,许某佩服。”   他横剑格住桑萦翻飞而来的剑势,闪至一旁树后绕身而出,口中朗声说道:   “姑娘,接我一剑!”   桑萦不动声色,这种一边对攻口中还要喊招的人,基本都是要使什么暗器故意引人分散注意,她没理许珏这话,只留心盯着他的双手。   不管是什么暗器,都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己飞出来伤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许珏这一剑自远处斜刺,方向却与桑萦所在的位置偏了几分,本应竖起的剑身也朝外轻斜。   这是个极为别手的姿势,但正因如此,正午时极为刺眼的日光沿着剑身正正折向桑萦的双眼,她强忍之下,仍觉眩目,瞬时眼前只剩模糊耀眼的光晕。   她心里一紧,手中软剑变招,在她又快又密的招式下,因她内力尽数倾泻而发出轻鸣。   耳中听到似是什么东西落到脚下,她不敢托大,足尖点地轻身而起,也没转身,如箭一般反身撤后,而后便听“嘭”地一声巨响,似如惊雷在耳畔炸开。   她这会眼睛也已经略略恢复清明,虽仍有不适,却已能看清当下的情形。   只见满地烟尘飞扬,却已经没有许珏和先前遇见的宁泉一行人的身影。   许珏的声音从林间遥遥传来,“得罪姑娘之处,待战台相见再行赔罪,只是这几人,我便带走了。”   桑萦看着林间,又看向一旁原本宁泉几人所处的位置,心中更为疑惑。   她原本没想透许珏现身同她交手的道理,这里又不是试剑的战台,且许珏应心知肚明,他不是自己的对手,没道理在这与她缠斗。   可是他救了宁泉几人,那想来便是为这几人而来。   但五岳剑的这几人同浣溪山庄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那个宁泉,他功夫平平,却能一眼发现自己藏身之处,身上还有同陆临远和宋菱一样制式的玉件配饰,难不成陆临远交给她的那只玉珏,五岳剑门人里人手一只?   只方才她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许珏现身打断,她将疑惑按下,整理了下衣衫,转身朝战台方向走去。   她还有很多事要解决,实在不想再行耽搁了。   这剑会,该赶紧结束了才是。   桑萦到时,战台上酣战正激,她仰头望过去,才发现在上面缠斗的其中一人正是琴歌。   同她交手的人她也有印象,是御剑门掌门的师弟,姓楚,名字她没记住,但她认得这人手中用的兵刃。   这御剑门虽门户名唤作御剑,可门人弟子传承的却不是剑法,而是棍法,此次剑会,御剑门只此一人入场。   御剑门的闻名武学是十九式折戟盘龙棍,外家硬功,和着内功力道,但凡是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们那柄铁棍砸上那么一下,身上五脏六腑都能被震碎,直接绝了生机。   当年师父便说,若非这外家功夫瓶颈限制太多,实难突破,上限太低,御剑门当不会只是江湖中的小门户,可即便是如此,他们这门中的佼佼者也不大好对付。   在桑萦对这一门武路特点的了解下,她一直以为这御剑门的门人皆是爽直硬汉,大刀阔斧,敞敞亮亮的。   可眼下看,似是并非如此。   台上琴歌使的是归一剑的第三式平澜,她剑法纯熟,只是内力不够深厚,劲力气息也不如同她对攻的这人强劲,已然有些落入下风。   而反观御剑门这人,单看形貌也算是像模像样的,心术却是不行。   这会琴歌剑招处处受制,并非是招式不敌,而是力量上着实吃亏,长剑被这人那柄铁棍逼得无法施展,这也罢了,这人一边同她交手,口中一边说些不三不四的怪话。   听不入耳,同他辩驳又太造口业,何况他说的那许多轻浮酸话,旁人着实也实难说出口。   “什么天归剑宗,还归一剑,小娘们在这给爷挠痒痒玩呢!”   眼见要分胜负,这人忽地扬声大笑,将手中长棍重重一砸,而后朝横扫而出,棍风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声势朝琴歌席卷。   琴歌今日吃亏便是吃在她与面前这人之间相差悬殊的力道上,这会哪里还敢硬接,足尖蹬地借力跃起,一剑震扫而下,可那声势骇人的棍风将她这一剑的力道尽数消解开,那人见之哈哈大笑。   “就说,小娘们好好嫁个人得了,玩什么刀刀剑剑的。”   琴歌冷着脸,却没理会这人的歪言混语,她压根也没想仅凭她这一剑就能抵消这一棍带起的浩大声势。   她这一剑出罢,灵巧避开这人后续的棍法,腾身至他身后,刺向他的后心。   这一剑突兀又没甚章法,令这人更加得意,他口中不三不四的笑骂着,反手便抓向琴歌的胸口。   虽是江湖上交手时顾不及这许多,难免都会碰到这种不好说的位置,可大都是无心的,并不会计较太多,眼下这人却非如此。   以他出手的角度,本应抓的是琴歌手腕的位置,他这一手抓向她胸口,实则还是托大。   在这人眼中,琴歌不是他的对手,对他的手段已经是无可奈何。   他身形朝琴歌逼近,手掌伸出来的角度也是琴歌身后的位置,他笃定琴歌会躲,是以并未朝她正处的方位出招。   但琴歌没躲。   甚至朝他近了几分。   这人一手抓向琴歌,另一手防范她的剑招,手中的长棍挥地虎虎生风,带着沉重的风声闷响。   琴歌微一侧身,竟是硬接了这人一棍,虽然避开了要害,但这一击之下,左肩手臂直接塌陷下去,软而无力地垂下,口中鲜血喷出,只眸中狠色分明,右手手腕一动,一剑刺进这人的肋下。   “什么下流东西,也敢侮我师门!纳命来!”   她本是要刺向心口,却因硬承他这一棍,重伤之下手上失了准头,她抽出剑,那透胸伤口处鲜血立时喷出。   这人本还在得意,哪里想到琴歌竟如此不要命,她刺过来的那一剑,根本谈不上章法剑式,就那么直直的刺穿过来。   他恼羞成怒,忍着痛,单手抓住琴歌再度刺过来的剑,先前她那一剑,身上已经疼痛至极,这会再顾不得手上的剧痛。   这会两人几乎是在拼狠拼蛮力,片刻后,琴歌的剑脱手,被这人扔向一旁。   他恨恨盯着琴歌,笑得有些狰狞,口中“嗬嗬”地喘着,环顾四周,而后盯着琴歌开口:   “辱你师门?还是个护主的狗,老子现在就打死你,我看你那师门能将我怎样!”   话音落下,他一掌朝着琴歌胸口打去,琴歌先前受那一棍,内伤本就不轻,她抱着搏命的心思,想将此人斩于剑下,可却没能如愿,这会已经有些撑不住。   她性子要强又孤傲,看不上本应同行的慕霁,是独自上的战台,这会也只她一人,本以为性命要交代在这,可目光一转,却正瞧见台下的凝目望向这边的桑萦。   两人对视,却是无言。   御剑门这人根本没注意到琴歌在看什么,却被她这复杂神色晃得怔了神。   待回神后,他收了掌,将琴歌往地上一按,随手裹了伤处止血,口中朗声说道:   “这什么剑会忒他娘地无聊,爷们都瞧着点啊,给你们看个乐子。”   说罢,他手伸向琴歌衣领,作势便要将她衣衫从肩处扯下。   这可是剑会的战台,虽是江湖中人,对女儿名节看得并没那般重要,可若是当真被此人得逞,凭琴歌的性子,只怕是受不了这等羞辱。   但此刻琴歌已经再无战力,伤的左肩方才被那一棍生生砸出一个坑来,这会已经肿得老高,动弹不得,另一侧手臂被这人制住,根本腾不出手。   桑萦实在是忍不住了。   这剑会本就没有一对一单打的明文规定,这人先前百般讥嘲,不仅羞辱琴歌,还羞辱剑宗,言行俱是令人作呕,她早便想登台。   可她知道,琴歌对自己也有敌意。   自从下山之后,桑萦早便将当初同她的意气之争抛诸脑后,如今便只当她是同门,可琴歌显然是还想同自己比试。   若是自己在她的回合强行出手,即便是帮她,她也不会领情。   但这会确是不然。   战台之上的是自己的同门师姐,除非是叛出师门,否则无论二人之间有何龃龉,桑萦都不会让同门在自己眼前丧命。   她一掌自战台下打向那人后脑,身形一飘跃上战台。   一上来才知,台下四周人已经围了许多,远处也有些人往这边赶。   倘若让这人得逞,琴歌决计不会苟活性命。   桑萦持剑直指那人,“原来御剑门竟然是这等下流门户,今日真教我开眼。”   方才桑萦自战台下突如其来的那一掌,打得此人措手不及,闪身回避时却没松开琴歌,制着她一同闪避开桑萦的掌风,这会怒视桑萦的方向,这一眼看过来,见是个比琴歌看着还要小几岁的少女,他哈哈笑道:   “嘿,又来个小娘们!”   他根本没将桑萦放在眼中,方才桑萦那一掌,虽是有几分力道,可也就那么回事,他轻轻松松便躲开了,他心里得意,连着伤处都不那么疼了。   “怎么着,你也想脱脱衣裳?”   桑萦不答,盯着他抓着琴歌的手,握紧手中的剑,挽剑锋飞身而去。   她的内力浑厚扎实,剑气所到之处连她的身影都尽数化作一片残影,她只想速战速决,半点都没留情。   御剑门这人好悬没反应过来,他本就是伤体,手上还扯着琴歌,一瞬间只觉着四面八方俱是桑萦和她的剑。   这少女如同在他四周飞旋一般,哪里都是她的身影,可手上长棍打去,却根本碰不着她。   他认出这是归一剑的流霜式,可方才战琴歌时尚能应对,这会却根本无从破解。   手上的人渐渐碍事,他这会已经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想将这后来的少女击败制服,再说旁的来解气。   他一棍扫开,将琴歌推向桑萦的方向。   分辨不出真身和残影又如何,这一试便能知道了。   这一手,不过是他赌桑萦不会罔顾琴歌的性命。   只要桑萦救人,他就能辨出她的身位,身法好又能如何,真枪实战到一处,照样不是他的对手。   他赌对了。   应该说,他只赌对了一半。   桑萦确是出手救了琴歌。   她使出如此快又密的剑招,凭剑宗燕返的身法,绕得这人眼花缭乱,就是想逼他放开琴歌。   她左手揽住琴歌的腰身落地,右手持剑,冷眼盯着御剑门这人的动作。   见他双手握棍高举劈砸而来,桑萦剑一挑,竟要自下而上硬接。   身边的琴歌几乎是软在桑萦身上,半分力气都提不起,看清桑萦的动作,她费力开口:“不要……”   只是太快了,瞬息间,桑萦软剑已经碰上那人的长棍,一副要卷刃的架势。   便见这人面露喜色,似是已经看到自己的胜利,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桑萦的剑确是卷了刃。   不仅仅是卷刃,而是卷起来了。   这已经不像剑了,而像是长鞭,缠绕在那柄长棍的棍身,绕了一圈又一圈。   再看那人,面上一派震恸惊愕。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是没有遇见过使长鞭的,这种软兵刃本就对他这类硬兵有些克制。   可是就在自己的长棍被这丫头的软剑缠缚住之后,他试着想撤出长棍,却惊讶地发现,这长棍竟然纹丝不动。   他后知后觉,眼前这丫头的内功居然不比自己差。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四岁练武,掌门师兄日日夜夜看着他,御剑门中,上上下下多少人,多少心力倾注,光是通经疏气的天材地宝他不知吃了多少。   二十多年的苦功,如今竟然敌不过这么个女娃娃?   “小娘们,倒是有些本事,老子这是伤了,否则今日定教你颜面尽失,哭着求爷爷放你一命。”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还很具体,手上一掌打向桑萦面门,想要逼她回撤,好收棍再战。   可哪里会如他所愿。   他这一掌的强劲掌风在触及桑萦衣袂之时便被无声无息地消解,桑萦内功尽数泄开,无论他是打琴歌还是桑萦,任他如何出掌,都无法触及她二人的身体。   饶是外泄内力护住她和琴歌二人,桑萦软剑仍半点力道不松,她紧握剑柄,剑身紧缚那人的棍身,磅礴内力渐渐令他撑不住,口中溢出鲜血。   终是受不住,他手臂渐渐颤抖,一个不甚,长棍脱手。   而后便见他那柄足足重几十斤的铁棍竟然被桑萦那柄软剑缚着滞空片刻后,朝着他砸过来。   便是他的兵刃,这会却蕴着桑萦的浑厚内力,他这会本就身负剑伤,方才的硬拼耗尽内力不说,更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此时他几乎毫无战力,哪里还敢接。   可桑萦这一手,用他的兵刃反逼得他无可奈何,他恼火至极,几乎是失了判断能力,闪身避开这一棍,任凭长棍落地,将台上铺得齐整的砖地足足震碎好几块。   他不顾自己已是伤体,拼力蓄起一掌,朝着桑萦身边的琴歌袭去。   琴歌这会半分气力都没有,呼吸都是微弱的,她躲不开,便只闭着眼睛,默默调动内力,做了硬抗的打算,她料定此人已和她一样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如此,掌风落到她身上,大抵便消了力道,不会波及她身后的桑萦。   她已经欠了人情,还是欠的她不怎么喜欢的人,不想再连累了旁人。   可是她身子一轻,桑萦揽着她的腰腾身而起,全然没将这人拼尽全力蓄起的一击放在眼里。   桑萦在她耳边轻声说:   “师姐,我帮你报仇。”   琴歌尚未反应过来,周遭景色疾掠,她看到桑萦一剑将那人的胳膊砍下。   他出掌的那一只手正是方才要扒她衣衫的那只手。   这会已经落在地上,沾了灰。   桑萦下山至今还从未杀过人,此时仍有些下不去手。   在她心中,若非是大奸大恶之徒,便罪不至死,等闲人也没有审判他人的权利,无权判他人生死。   可脑海中复又想起他那些令人作呕的言辞。   他辱骂师门,口中一口一个“小娘们”,话说得难听至极,眼神专门往女子身上盯,毒蛇一般恶心。   比武较量,琴歌已经落败失去战力,生死虽是由他,但他竟然当众要解女子衣衫。   桑萦心一横,便要出剑。   身后琴歌轻声唤她。   “师妹。”   “这等货色,死不足惜,你要杀便杀,不愿脏手便留他一条贱命,不必顾念我。”   “也并非什么样的垃圾都配死在我们剑宗弟子剑下的。” 第六十章 “亲一下?”   他如是问她。……   桑萦回身看向琴歌。   “你想如何?”   这人毕竟冒犯的是琴歌,自己没立场替琴歌原谅他。   “杀了他太便宜了。”   琴歌看了眼这人,轻声说道。   这会同门的慕霁已经来到了战台周围,看见桑萦和琴歌在上面,也上来了,伸手扶着琴歌撑着她,让她稍微舒服些。   “不如便废了他的武功,让他再不能逞威风。”琴歌说道。   桑萦点点头,掌下运起内力,朝着地上不省人事的人走去。   正此时,台下两侧一边上来一人。   其中一人一句话不说,上来便将御剑门的这人拖起,而后径直飞出战台,进了山腰的密林,没了踪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是一瞬间便过去了。   桑萦皱眉看向方才上来的另一人,也是个她不认得的人。   这人形容堪称狼狈,面色憔悴,衣衫褴褛,只一双眼,疲惫却亮极。   “你是天归剑宗的桑萦?”   颇有些无礼的发问,声音粗哑嘲哳,难听至极。   “嗯。”   桑萦应了一声,站着没动,等着他的下文。   “如意玉锁在你手里?”   “嗯。”   “给我。”   他紧盯着桑萦,朝前买了一步。   这个人瞧着有些不大正常。   桑萦皱眉盯着他打量,朝他问道:   “阁下是?”   “凌……”   他下意识开口,又生生顿住。   片刻后,缓慢抬起手,对着桑萦一抱拳,扯扯唇,露出一个不带半点笑意的笑。   “凌安。”   听他说自己姓凌,报名字却吞吞吐吐,桑萦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八成这人便是碧涛剑派的凌天和。   他外出游历,家中却骤生惨案,门中没剩下一个活口,任谁经历这等事,状态都不会太好。   她也没说旁的,只道:   “如意玉锁在我手中,但断不会交予旁人的。”   桑萦看着凌安,心中却有些同情,若他当真是凌天和,只怕来这一趟是想得到苍云剑派的那卷太古承天决,看了名录,觉着周景宜和建白不好对付,这才盯上自己。   她这是被人当做软柿子了。   “凌安,别在我这里费力气了。”   桑萦不想同他对战,可话出口,心里也有些无奈。   不找她,找谁呢?   周景宜?还是那个建白?   她默默握紧了剑,看了凌安一眼,转身朝着慕霁说道:   “慕师兄,劳你送琴歌师姐去看台,然后再来参战罢,我先帮你占占位置。”她玩笑道。   琴歌硬挨了一棍,已是重伤之体,须得及早治疗,慕霁点点头。   “师妹客气,我本就是来长长见识的,师姐伤了我便同她一起回看台,为师妹观敌料阵。”言罢,他抱起琴歌下了战台。   对面的凌安见人走干净了,他横剑在胸。   “如意玉锁,必须是我的。”   像是在对桑萦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也没等桑萦答他,便一剑刺过来。   桑萦侧身避过这一剑,同他战到一处。   凌安的剑招很是干净利落,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定是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导的,只是这会他大概很长时间都没休息好,眼底满是血丝,持剑的手已然在微微发颤,见他如此,桑萦默然不言,手中剑却握得极稳,一招一式凌厉无匹,半分破绽不露。   到此刻战台附近,人已然不剩半成,伤患皆是已经回到看台,她这边正在同凌安过招,不远处的其他战台上,也都在激烈交战。   此时几声钟鸣响彻,而后是一位杜温行和着内力的声音。   “本次剑会前十已然决出。”   旋即便听到老者唤了自己的名,还有同她正交手的凌安,除她和凌安之外,熟悉的名字还有周景宜和许珏。   只剩下十人,待决出三甲,这剑会便要结束,桑萦迫切地想要去藏经阁找寻自己想要的消息,招式骤然凌厉起来。   凌安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桑萦方才尚有些恻隐之心,不愿他太过失颜面,但只凭他自己,怎么都胜不了自己。   如意玉锁是断不会给他的。   桑萦剑招斜刺而下,挑向凌安手腕的脉门,凌安闪躲不及,被她一击而中,登时手腕酸麻难言,气力便是一松,长剑瞬时脱手,发出了“锵”地一声响。   桑萦的剑锋横在凌安的颈侧。   “你不是我的对手,别白费力气了。”   凌安缓缓动了动头,盯着桑萦冰冷的剑锋,眸光渐渐暗下。   “……多谢。”他也看出桑萦剑下留了情,没有伤他之意。   他似是明了此时的境况,并没有再行出手的意思,转身便要离开,有一人从台下上来。   桑萦还未看清楚这人的样貌,便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   “桑萦姑娘好厉害的剑招,难怪不愿同周某联手,先前倒是在下以己度人了。”   周景宜笑吟吟地从桑萦和凌安两人面上看过来。   “周庄主神出鬼没,行踪难测,本也无需帮手。”   见凌安没什么动作,桑萦收了手中的剑,偏过头对周景宜说道。   此时钟声复又响起,杜温行的声音也响彻此方山谷。   “三件奇珍已有归属,若有人挑战,则可自请上到战台上来。”   杜温行话音落地,桑萦望向其他的战台,具是已经结束了比试。   只是如意玉锁在她这里,《丹霞录》周景宜手中,陀罗芝呢?   此时从两侧崖壁之上,飞身下来一人,这人站定后,将手中一根半枯萎半盛开样的花茎扬起。   桑萦看清此人身形样貌后,瞬间心里疑窦丛生。   这人是许珏。   许珏此人,在京中时,她几次三番同他交手,在她心中,这人并不算是难对付的,至少之前几次动手,此人都没能胜她。   他竟会胜了渡生寺那位早有声名的建白,从他手中得到陀罗芝?   桑萦心中蓦地想到当日褚茯苓评价许珏的那句话。   褚茯苓说许珏体内似有两种内力互不相容却共存一体,莫非与此相关?   大概她看着许久的神色太过直白刻意,许珏似有所感应,侧过身朝她微微一笑。   “桑萦姑娘,周庄主,又见面了。”   “当日宫中地底初见许公子时,公子带着随从,尚抵不过桑萦姑娘一人,如今竟能凭一己之力战胜建白,真教周某叹为观止。”   周景宜笑着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怪。   “莫非许公子这些时日有了什么奇遇?又或者……你同那建白和尚是亲戚?”   许珏盯着周景宜,片刻后缓缓一笑。   “不二山庄真不愧是从魔教中分出来的门户,周庄主这嘴皮子功夫同魔教那些妖人也没甚区别,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但在下也有些不解,苍云试剑大会乃是正派名门的盛事,魔教的后人也有资格登苍云山吗?”   周景宜也不恼,笑吟吟地摆弄他腰间那柄宝剑的剑鞘,“不二山庄就是不二山庄,同魔教如今可没甚干系,怎么,弃暗投明都不行?说不定,不二山庄的名声,比你浣溪山庄的名声还要好上一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桑萦默不作声听着,心里有些惊讶。   周景宜许是当时在宫中的地下密宫时知晓许珏是浣溪山庄的人,可许珏是如何知道不二山庄与魔教有旧的?   先前还是陈颐告诉她,不二山庄是魔教的故旧,在这之前,她还从未听说过这不二山庄同魔教有何干系,可许珏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似是早已知晓一般。   几人在站台上小声说着话,另一边杜温行正在宣布先前几场对阵的结果,桑萦共战两场,一场便是同御剑门那男子,听着名她才知这人唤做楚沧,还有一场便是方才凌安那场,之后便无人再来寻她邀战。   她心中本还在疑惑,此刻方知,在她来之前,御剑门那个楚沧凭他那十九式折戟盘龙棍,已是连胜十几场,而她将楚沧击败,凭己身内功硬抗他那一身硬功,便知她内功如何,旁人若想得到这信物,自不会再来寻她,平白消耗自己的战力。   周景宜此前已是战了四场,建白则艰难了些,他连战七人后,被观音堂的尤思击败,许珏同尤思对战,胜了尤思,也是费了一番辛苦才得到这根陀罗芝。   到这会,剑会的结果也算是尘埃落定了,桑萦看向周景宜,“周庄主诓我,先前庄主说的诸如多人围攻的情况,根本就没发生。”   周景宜笑得意味深长,“是啊,这届人不行,一个两个都太要脸了。”   正说话间,杜温行见再无人登场,便飞身下了看台,来到三人面前,“恭喜三位,请随我来吧。”   杜温行说罢便走,桑萦几人跟在杜温行身后,一同往苍云山的后山走去。   *   距离试剑大会结束已有几日,决出三甲后,待到去剑阁参悟太古承天决前,会让她和周景宜、许珏再行比试,决出三甲的名次,而后依次序进入剑阁。   眼下无论是来参加剑会的,还是来凑热闹的,皆是留在了登州府内,许是想看看今次有无能将那太古承天决参悟的人。   桑萦却并未理会这些,她这些时日都在苍云剑派的藏书阁内,想从中找寻自己想要的那些消息。   只是这藏书阁书籍种类繁多,便是分门别类去找,也要费上一番功夫,更不用说还有那周景宜。   自剑会那日之后,桑萦每次往藏书阁来,都会恰到好处碰到周景宜,然后被他想方设法地跟着,一同进到藏书阁。   她想查的事,本就同魔教相关,且实实算是自己的私事,便是周景宜与魔教毫无干系,她也不愿与他一起。   因着周景宜,桑萦在藏书阁内更觉束手束脚,是以这次她是在子时之后才出了房门,朝藏书阁来。   苍云剑派兴建的这座藏书楼,本是极气派恢宏的,无论昼夜皆是灯火通明,只是如今门中凋敝,平日里鲜少再有人往书楼来了。   桑萦径直走向二层,前次她在这边看过一些关于用毒的记载,只是当时周景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旁边,看什么都不方便。   她依着记忆寻到那几册书,寻了个光亮处,一页页地翻起来。   这册书中确是有关于卿心的一些记载。   只是这也只是记载的卿心散,是暹圣教的一种毒粉,她先前在皇宫看到过一册名为《百毒解》的书中有过零星记载。   这里这册书倒是具体了些,书中提到,这卿心散无形无色,剧毒无比,等闲人若是触碰到,便会导致体内的气血逆行,经脉痉挛,爆体而亡,死状乍看并无异样,只细看则知死者浑身皆是细微如毫芒的口子,深足有寸许。   这里记载的死状倒是同那淮山派一门以及先前师兄说过的碧涛剑派等人的死状相吻合。   只是看上去,这卿心散似是同当日药王谷的谷主褚融所说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桑萦细细回想当日褚融所说的卿心之毒,说这是内息之毒,是当年魔教的那位教主长寅独创的绝学春江花月的一种杀招,除非长寅亲至,否则此生都要同卿心相纠缠。   这似乎同这卿心散相去甚远。   她继续沿这段往后翻,倒还当真发现另一段事关卿心的记载,但此处只是寥寥几句引言,并没有详细的记载,桑萦看着下面一行小字,说此段是摘录引用自一册医经之中,关于卿心和春江花月的记录,也都是那册医经中的内容。   见此,桑萦登时起身,将这几册书也拿在手中,朝三楼走去。   这藏书阁中不同门类典籍的大致方位她如今堪称了如指掌,所有的医书和经文皆在藏书阁的三层。   藏书阁的三层并不大,她一册册书看过来,将同奇经八脉中的奇门内伤相关的书册都拿下来放到一旁。   手边的书一册册堆起,古朴红木书架上,不知还有多少,桑萦打算现将这面书架上取下的这些书先翻查一遍,她抬手去够最后想要的那一本,却有一只修长的手自她身后伸出,将她想要的那册取了下来。   她惊得不行,登时回身去看。   凭她今时今日的内功,竟有人无声无息走到她的身后,教她如何能心平气和。   “萦萦拿了这么多书,可看得完?”   桑萦刚刚回过身来,方才她想取的那册医书便被身前近在咫尺的男人轻轻放在她的手边。   她手中捧着书,怔怔抬头看向他。   陈颐甫一开口,桑萦便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一回身,他身上浅淡的兰香便将她缠住,丝丝缕缕地往她心里钻。   他身上这件玄色大氅格外眼熟,她好像穿过的。   腰间的沉金龙纹腰封映着这藏书阁内的摇曳灯火,一下下地勾她的神思。   她手中捧着他方才放到她手中的那侧医书,可眸光几乎被定在他的身上,半点不能移开。   陈颐就着她的高度,微微垂首,任由她瞧。   “开心吗?”半晌后,他勾着笑意问她。   “什么?”桑萦下意识道。   “看见我,开心吗?”   他的声线无端沉了几分,盯着她的神色也瞬时暗下许多。   桑萦这会才缓过神。   刚刚见到他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京中。   她有些羞,将手中的医术放到一旁摞起来的书册上,背对着陈颐问他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   陈颐低低笑着,便是桑萦不回头,都知道他在看自己。   她本就因为方才的恍神而感到羞窘,这会被他一笑,笑得愈发窘迫。   也没心思看书了,她弯身想将一摞书抱起来先送到住处,缓一缓以后再同他讲话。   可桑萦刚刚弯下身伸手,便被陈颐从身后拢进怀里。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清浅的呼吸喷在自己的后颈,后腰处抵着的是他腰封处凸起的扣饰。   他身上不暖,可他抱过来时,她心里却很温暖。   “我在问你,萦萦,方才你看见我,开心吗?”   他的话音不同于寻常时那般温和,甚至带着一点点强硬。   不待她答,陈颐便在她后颈轻轻落下一吻。   “你很开心,我知道。”   桑萦反手牵住陈颐的衣摆,指尖轻轻抠着他衣衫上的绣纹。   被他唇轻碰过的地方似是已经不会动了,她在他怀中僵着身子,心思却渐渐定了。   “开心的。”她小声说。   她刚说完,便被陈颐转了过来,双眼都还未对上他的眸光,便已被他的手覆住。   眼前一片黑暗,陈颐附在她的耳畔说:   “我也舍不得你,所以我来找你。”   他说他也舍不得自己。   也舍不得?   许是目不视物,心念便格外地灵。   桑萦瞬时想到离京前,她对他说,她有点舍不得他。   当时他怎么答的?   他说他知道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伸手环住她,正要开口,他的呼吸蓦地近了许多。   他一手覆着她的眼,一手将她拉近怀中。   “亲一下?”   他如是问她。   这一次却没等她的回答。 第六十一章 太子殿下,帮帮我吧。……   桑萦根本没防备陈颐如此。   她都不知道他今晚会来。   她的呼吸尽数被他攫取,双眼也被他如冰般凉的掌心覆着,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只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兰香,还有,他。   四周皆是静悄悄地,那些细微到平时根本听不到的声响此刻却格外清晰。   藏书阁外的清凛山风,室内的烛火烧燃之声,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喘和水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颐将覆在她双眼上的手松了,扣在她的后脑。   她下意识睁了眼,便被室内的烛光晃得不行,立时又阖上。   陈颐同她稍稍分开些,抵着她低声道:   “闭上眼。”   “为什么?”她小声问。   为什么要遮她的眼睛,此时还不让她睁眼?   “伤眼睛。”   他并未解释为何要将她双眼覆上,只低声道。   陈颐凛沉眸光掠过她轻阖的眼,她纤长的眼睫微微地颤,手臂上撑着她的手,她靠在自己怀中,有些站不住,整个人都在因他方才出格的举动而轻颤。   他似乎从未说过,桑萦这双眼黑白分明,眸光清正通透,个中情绪最是坦荡。   可正因如此,他每每瞧见,心中的渴望和侵占便一点点破土而出,将他的理智一寸寸蚕食殆尽。   便如今晚,陈颐本是为了此间藏书阁中的一册医经而来。   他不希望桑萦查到那册医经,早已安排了周景宜连着多日跟着她一同进出藏书阁,却不曾想,她深夜甩脱周景宜只身前来,方才江成见到后立刻回禀,陈颐这才会出现在此。   只是在方才一见面,对上她望着自己的温软眸光,早已谋划好的一切便尽数失了掌控。   她问自己为什么,可他也想问问她这是为什么。   隔着寸许的距离,陈颐沉沉盯着桑萦。   她很听话,他说不要睁开眼,便将双眼阖得很紧,在他面前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模样。   他也闭上眼,将她扣在胸口,而后弯下身,埋首在她颈侧。   “萦萦,都这么晚了,书看完了吗?”   桑萦未提及自己也才刚来没多久,她看了眼从身旁这面书架上拿下来的一摞书,小声道:   “还差一些。”   “太晚了,这些书又不会凭空消失,不如明日再来?”   提到这,桑萦有些忿忿,闷在他怀中控诉道:   “白日里太不方便了。”   “那个周景宜,防我好似防贼一般。”   “也不知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和他相关。”   陈颐微顿,声音听起来却同方才别无二致。   “……周景宜?”   听他这般问,桑萦心中一紧。   此前在宫中时,她每次听到什么“太子妃”,还有那些京中贵女的名字,她心中就格外不舒服,推己及人,他大概也不大喜欢从自己口中听到旁的男子?   她立时从他怀中退出些,抬起头,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我真的不想理他的。”   “我总感觉他好奇怪,一脸坏人相,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陈颐,你没有不开心吧?”   桑萦问得含蓄,陈颐却一下子明悟她话意为何。   她会如此在意他的感受本就令他开怀,又听她这般评价周景宜,心里也觉着好笑。   他故意道:“有一点点吧。”   “那怎么办?”桑萦抿唇问。   她想了想,在他唇上贴了下,“好了吗?”   陈颐将她揽近,悄悄话般低声道:   “这样不行。”   “要方才那样的。”   方才那样的?   方才……那个吻吗?   桑萦面颊腾地烧起来。   可陈颐此刻的表情实在是挑衅太过。   他好像笃定她害羞,不好意思对他做什么一样,几次三番地用这种神情来反激她。   她蓦地咬上他的唇,凉,且软。   就像他的人,冷清,温柔。   令她想要更多。   她学着他方才的动作,一下下地青涩吻他。   不知过了多久,陈颐似是不满足于此,将桑萦往她身后的窗壁推去。   他动作轻缓小心,可脚下步步紧逼,强势而不容她退避。   可陈颐不会武。   桑萦若是不想配合他、任由他为所欲为,他又哪里能制得住她。   她手搭上他胸膛,将他按到二人身侧的高大书架上,另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腕,反扣在后。   陈颐似是意外至极,微带水色的唇轻动了下,许是想说些什么罢。   不重要了。   桑萦也没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微踮起脚再度吻上陈颐。   前后皆是书架,烛火映照,将书架映出层层叠叠摇曳的暗影。   纸墨和尘灰的味道同他身上的气息交混在一起。   窗外的风声呜呜,书阁内的人却半点不觉着冷。   如此情状,桑萦能清晰地感知到陈颐急促的气息。   只是贴得太近了,令她觉着有些硌。   于是,覆在他胸膛的那只手渐渐去摸他的腰封,随着那金属扣饰的几声清响,陈颐腰间一松,腰封落在地上。   桑萦正要贴近他,他那只未被自己制住的手却蓦地扣住她的腕。   他连说话的话音都带着急促的喘息声,眸中沉暗一片,偏又蕴着情潮,令本应有的压迫感都淡了几分。   “萦萦,你在做什么?”   闻言,桑萦抬眸看向他,“你这腰封,有点碍事。”   她顿了顿,又道:“有点硌我。”   陈颐只盯着她不作声,面色却愈发地红,连同脖颈和耳边俱是红地几欲滴血。   不知过了多久,他别开眼。   “哦,碍事。”   他任由桑萦将他按在书架前,盯着别处,却单手将她压进怀中。   “现在呢,我那腰封可还碍事?”他一字一句问道。   桑萦僵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腰封。   她又羞又窘,又不敢乱动,再不敢如方才那样去亲他撩拨他。   只是,他在同自己说些什么?   她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可这会陈颐已经转过来,眸光沉沉地锁着她。   有什么了不得的。   寂寥的山中子夜,静谧无人的藏书阁中,便是做些什么也不会有旁人知晓。   她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在他怀中蹭了蹭,松开按着他的手,环住他的脖颈。   “陈颐,你很想吗?”   她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浑身上下的温度几乎都要烧起来,踮起脚,贴近陈颐的耳边,微不可闻地同他一句句说着。   “我,我可以的。”   陈颐手一颤,将她抱得更紧,却什么都没说,只抿着唇,阖上眼,慢慢平复着自己已然失控的心境。   她好像一团火,几乎要将他烧燃殆尽。   “……你不愿意吗?”   桑萦感受到他的沉默和克制,有些羞耻,又很是委屈。   她在京中那段时日,参加了两次后宫的宫宴,同那些夫人小姐寥寥谈过几回,倒是学了个词,叫做妇道。   那些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妇道人家要怎样怎样守礼自持,却从未听过他们劝导世上男子应如何。   她现下这般,是不是就是她们口中的不守妇道?   可她只是想随自己心意,这有何不对?   陈颐也是京中长大的,他也赞同这些,觉着女子不应做这、不能做那吗?   桑萦缓缓松开陈颐,想将他推得远着方便说话,却反被他揽得更紧。   “萦萦,我没有不愿意。”   “只是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   她下意识问道,话问出口才后知后觉,如此问,似乎显得她很急切?   陈颐对上她清透眸光,只是低头在她眉心轻轻印了下,“什么都没准备,所以不可以。”   “何况,这可是人家苍云剑派的藏书阁。”他含笑提醒。   再过些时日。   再等等。   陈颐垂眸看着她。   待苍溪那边有了消息。   他便将那些他从未同她提过的事尽数告知于她。   若是到时候她气他恼他,他都认下。   若是她不原谅自己,他便多哄一哄,然后为她多做些事,帮她多分担些。   他对她有耐心,又势在必得。   “萦萦,现在,还不是时候。”陈颐温声道。   他确是想要她,但他要她在足够了解他的前提下,心甘情愿地同自己在一起。   桑萦在他怀中,听他这话却有些不解其意。   她眨眨眼,蓦地明白过来,旋即软了语气,贴近他小声问道:   “是不是你那内伤,不可以?”   她想到他内伤发作的样子有些心疼,方才那一点郁结登时便消散了。   “我一定会找到医治你的办法。”   “这里的医书和武功秘籍都很多,我总能查到你是受了何种武功的内劲,帮你找到解法。”   陈颐有些意外,“你来这里是为了医治我?”   他看着她,转念间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与内伤无关。”   无关吗?   说起来,他这次好像便没什么大碍?   她有些狐疑地打量他的神色。   方才他问她,深夜来这一趟是不是为了医治他时,眸中带着的期盼,这会被桑萦看得一清二楚。   她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是想查关于卿心的资料。”   “褚谷主当日说,师父中了这种毒,可这卿心实在是记载太少,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放不下心。”   “不过我现在已经有了些眉目了。”   桑萦没留神她说话时陈颐的神情,提及这些正事,她也不再同他胡闹。   她看向那一摞书,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向陈颐。   “你也帮我一起看吧,两个人的话看得也更快些。”   陈颐面上有些错愕,大抵并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言,他正了神色,故意玩笑道:   “萦萦连哄我一句都不愿,还想让我帮你做苦工?”   他顿了顿,复又对她道:   “再熬下去天都要亮了,你先回去歇歇,待醒了再过来?”   桑萦只是摇头,“回去也睡不下。”   “而且天亮了,周景宜又要来跟着,更不方便了。”   她从书摞最上面拿起本医经,走到陈颐身前,仰头在他唇上贴了一下,而后将书递给他。   “太子殿下,帮帮我吧。”   陈颐盯着她,而后攥住她手腕,将欲坐到一旁的她拉回身畔,在她唇上咬了个印,而后弯唇道:   “孤应下了。” 第六十二章 “不会骗你。”……   夜深人静,苍云剑派的藏书阁内,澄黄烛光明灭。   陈颐背倚靠着书柜,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中的书。   也不知该说他是幸还是不幸,方才桑萦随手拿起递过来央他帮着看的这册医经,正是她今晚要找的这册。   她想知道的所有事,都在他手中这部医经中有记载。   幼时父皇时常送他来苍云山小住,这藏书阁中所有的书,连位置在哪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都答应我了,专心些啊。”   一旁的桑萦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心不在焉,以为他累了在这里强撑,心中顿时有些愧疚,小声同他说着。   “早些看完,回去我们好好休息。”   “一起休息吗?”   陈颐微侧过头,笑着追问。   “也……不是不可以。”桑萦垂着头看着手中的书页轻声应道。   闻言,陈颐点点头,将书阖上,探手将她手中的书也一并阖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那走吧。”   桑萦站在原地,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道,“我是说看完。”   “都看完了才可以。”她强调道。   陈颐眸光从地上那一摞书上掠过,“这里的书,我都看过了。”   桑萦只以为他不愿,有些恼,但转念间又觉着,他也确实没义务同自己在这里看这些,便只道:   “那你先回去,待我看完,我去找你。”   说罢,桑萦复又坐下,将方才翻了一半的书再度翻开。   她被陈颐的态度也搅得有些心不在焉。   虽说,虽说这事同他不大相干,可他们都那么亲密的关系了,他还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实在是有些伤人。   越想心里便越有些不舒服。   只是话说完了,桑萦一边看书,一边却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陈颐站的方向,想看他会不会真直接走了。   她动作轻微,可陈颐一直看着她,自然不会看错眼。   听他轻笑了声,桑萦立时收了目光,低着头,手上还将那书翻了页。   片刻后,她被笼在一片阴影下。   她皱眉抬头,正瞧见近在眼前的陈颐,他屈身蹲在她身前,眉眼间俱是温和笑意。   “不高兴了。”   他端详她神色,下结论道。   “没有。”   桑萦移开目光,低下头看着手中书。   “有。”他笃定。   桑萦将书放下,抬头看着他,“我没有。”   “你有。”陈颐好像故意和她作对。   她被他这一声声呛地哑口,恼意和方才的不悦一并涌上来,忍不住将手中的书朝他扔过去。   “陈颐你好烦啊。”   她没使多大劲,手中的书落在他的胸口,被陈颐单手接住,另一手伸过来环住她的背,将她圈进怀中。   “见你这般,倒还真难得。”他语气很有几分愉悦。   他手在是她背后一下下抚过,见她并未如何挣脱,神色愈发和缓。   “别怕,林前辈不会有事的。”   陈颐声音温柔平缓,一点点将她心底的焦虑和不安抚平。   她的心思他都知道,她不好的情绪他也尽数包容。   便是明知他那话只是在安慰自己,可她仍是慢慢开心起来。   桑萦任他抱着,将头靠在他的肩膀,手脚一点点回暖,心境也一点点放松下来。   “方才若是我直接走了,你可会追来?”   “你要走便走,谁要去追你。”她闷声道。   陈颐只笑,片刻后,他慢慢对她说道:   “我方才不是在诓你。”   “这里的书,我都看过了,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   “不会骗你。”   桑萦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惊异地同他分开些后问道:   “你都看过了?”   “都能记住吗?”   “什么时候看的?”   她一连声问了许多,陈颐这会格外依顺,将她问的一句句答了。   “都看过,大致记得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幼时身体不好,因着求医时常往苍云山小住,杜掌门这藏书阁中,书的格局摆放,大多还是我当时分门别类整理出的。”他解释道。   桑萦有些不信,随手指了书架上的一册问他,“这书中都有什么?”   陈颐瞥一眼,慢声道:“手少阳三焦经。”   他说罢,抬手将那册取下来,递给桑萦,“劳驾先生检查一下,看看学生答得可对?”   桑萦没理会他的戏谑,接过书翻开,见确是同手少阳三焦经相关的,她将信将疑,将这册书塞回书柜,又从另一处拿起一册,朝他示意。   “……”陈颐却不言语,神色有些微妙,对她说道,“换一册问。”   “这书你不记得?”   “我就说,这么多书,怎可能记得过来。”   她小声说着,欲将那册书放回原处。   “我记得。”陈颐无奈道。   他看向她,“但你现在不能看。”   “萦萦若实在感兴趣,我帮你留着。”   “待婚后,你再看。”陈颐悠悠道。   听陈颐如是说,桑萦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倒也没了验证一番的想法。   剑宗的书阁中也有一些涉及男女情.事的图谱和内功法门,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她将书放回去,转过头问他:   “你当真都记得?”   “嗯。”陈颐沉沉看她一眼,应声。   “那你可记得哪册书中有关于魔教卿心的记载?”   “不是卿心散,是卿心。”她补充道。   陈颐将之前他翻阅过的那册医经递给她,“这便是。”   他看着桑萦一页页翻查,片刻后,在她旁边坐下,慢慢开口:   “这毒是暹圣教上一任教主长寅的内功造成的内伤,却不会如卿心散那般立时要人命,只是难捱些。”   “难捱?”桑萦喃声重复着,旋即望向他,“可有解法?”   陈颐望向窗外,盯着天边月,片刻后,轻声道:   “有。”   “长寅亲至可解。”   “可长寅不是已经死了吗?”桑萦皱眉道。   “嗯。”陈颐淡淡应声。   “那便是无解了。”她有些失落。   见她这般,陈颐沉默着,而后轻声道:   “会找到解法的。”   桑萦只当他在安慰自己,更觉无望。   她不怕难,只是担心师父。   那卿心散触之即死,何等烈性,又是那样惨烈的死状,这卿心,又能好到哪去?   陈颐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斟酌开口:   “我问过褚谷主,你师父当日只是受的外伤中了些,他体内的卿心之毒并未受催动,或许此生都不会发作。”   “总不能将希望寄托这种虚无缥缈的期许上,解法还是要找的。”   说到这里,桑萦微有些哽意,却只是冷声道,“魔教的这些妖人邪物,若我师父出事,我此生势必将魔教诛尽。”   陈颐只看着她,沉默良久,抬手揽过她的肩,“好,都杀光。”   “……”   他这话听着反倒有些怪,好似个昏君,肆意取人性命只为博她一笑一般。   桑萦有些难为情,她这些话杀气太重,或许吓到他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桑萦也不欲在同他多说这些,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对陈颐道:   “我记着,当日在药王谷时,褚谷主曾提过,说这卿心是长寅独门绝学的杀招之一,好像叫做春江花月吧?”   “陈颐,你知不知道,这藏经阁中有没有记载春江花月的武学书啊?”   “……”陈颐微顿,只道,“长寅的独门绝学,苍云剑派怎么可能有记载,况且,长寅过世不过十余年,也不会有史书记录。”   陈颐说罢,一转头,却对上桑萦满是失落的微红双眼,顿时便有些语塞。   他手指握成拳,复又松开,小心搭上桑萦的手,缓缓同她交握。   许久,他温声道:“苍云剑派的老宗主同长寅曾是忘年交,他们这一派的太古承天决也是长寅独创,后赠予苍云剑派的,老宗主虽是过世,但想必杜温行能知晓一些消息,我们去问问?”   桑萦点点头,管他杜温行会不会说,总要去见一面问问。   “好。”   她应了,便要起身,只是在地上坐的太久,这乍一动,便有些站不稳。   陈颐没动,也没扶她,甚至她站不稳时,同她相牵的手还将她往下扯了扯,任由她失去重心,跌在自己怀中。   “真主动。”他任她靠在臂弯,悠悠说道。   桑萦也没慌,方才她站不稳时便知道他定会接住自己。   她眨眨眼,脸颊轻轻贴在他胸口蹭了蹭。   “谢谢。”   陈颐微怔,“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夜陪我在这里。”   从子夜刚过,到此时晨光熹微。   “……”   陈颐看着她不作声。   “理应如此。”   他半是叹息,半是承诺。   “才不是呢。”桑萦立时否认他。   “就算是骨肉至亲,都没有理所应当这回事。”   “你待我一直很好,我都知道。”她偎进他怀中。   桑萦看不到的地方,陈颐敛眸,唇微动,却终只是叹息。   “累了吗?”他问道。   她盯着他看了看,眸中掠过几分狡黠。   “和你一起,才不累。”   闻言,陈颐轻笑,沉重的心思倒是散去许多。   “说实话。”他垂眸看她道。   “累了。”桑萦改口道。   她这阵子本就没怎么休息好,白日里便忙得不行,心思也绷得紧,这会又是熬时辰到天亮,怎么可能不累。   “回去歇歇,醒了后我们去见见杜温行?”   陈颐的语气有些强硬,半是询问,半是安排。   “你也去?”   桑萦有些意外。   “过河拆桥?”他笑问道。   “没有,你既是常来苍云山小住,同杜温行想必比我熟悉的多。”   她又看他一眼,“而且,你在的话,我也自在些。”   陈颐俯下身,在她温软唇边轻轻贴了下,而后轻声道:“回去?”   桑萦点点头,从他怀中起身站起后,将那些被她拿下来的书一本本放归原处。   陈颐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动作不作声,片刻后,从她手中抽出那册医经。   “这本医经也是许久之前看到了,有些描述也不大记得清了,你带回去再看看罢。”   “别因我反误了你的事,那便非我之愿了。”   他神色言辞俱是郑重其事。   桑萦本想说她信他,却被他肃然模样震住,依言想想,又觉着他说得有理。   若当真像他说得那般,因他之言误了事,平白生出隔阂来,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将书拿在手中,“好,我回去会再仔细看一遍。” 第六十三章 “今晨你可应允过,今日要……   苍云剑派山顶的云崖堂内,杜温行命门中的小童奉来茶点。   “桑萦小友,晏清,这茶也算是我苍云山独一份的了,我给起了个名,唤作点苍,比之名茶是比不了,但我喝惯了,就是给我换别的我也不想喝。”   杜温行将茶盏朝桑萦和陈颐的方向推过来,桑萦接过道谢,身畔陈颐端起茶盏笑道:   “杜掌门这茶,往年我来时想喝都没得喝,偶尔喝几次还要受杜掌门冷眼,今日倒是难得。”   闻陈颐此言,杜温行横他一眼。   “这话让你说的,哪次你回京时我没让你成车成车地往京中带?”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他们说话时语气熟稔,一听便是在玩笑,桑萦也不插言,只跟着二人一并笑。   “桑萦小友,你同许珏和周景宜两人的对战便是明后日了吧,准备的如何了?”杜温行同陈颐说罢,转而问桑萦道。   杜温行是苍云剑派如今的掌门,同师父和掌门师叔是为同辈,他称自己小友是客套,真的相熟,应是他待陈颐那般的态度,她心中清楚,自是不会失礼。   过几日要进剑阁去观摩太古承天决,她和周景宜、许珏二人这几日还要战出个名次出来,届时依次序进剑阁,只是她对那太古承天决的兴趣并不在这武学本身。   “前辈客气了,唤我萦萦便可,门中长辈都是这样唤我的。”   “反正已然进了前三,次序倒是也没甚所谓了。”   “若能得到太古承天决,便是我苍云剑宗的剑阁传人,苍云剑上下皆会以少宗主之规格礼敬。”杜温行看着桑萦笑眯眯道。   “若你能成为我派这一届剑阁传人,那以后再见我便要向你行礼啦。”   桑萦从来不知,这苍云剑会背后还有这般说法,她有些不太能理解,犹豫着问道:   “前辈的意思是,若是有人能得到太古承天决,日后便是苍云剑派的人来?”   那岂不是叛了原本的师门?   杜温行似是看出她心里的想法,温和一笑,对她解释道:   “只是名义上的少宗主,并非是叛教,我们也不会要求剑阁传人必须入我苍云剑派,当然,若是想入我派,自然也不会拦阻。”   “其实,这只是一种交换罢了,趁我们这些老家伙现都还在世,会将苍云剑所有的武学传承尽心教授,待日后寻得能撑起我派门户的人,剑阁的传人也需尽力教导指点。”   “如此……是为了宗门传承?”   桑萦听出了些门道,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当年的苍云剑宗也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如今竟连一个出色的后辈都难寻得,不得不将如此基业托付于外人。   “嗯,若能承袭我派的太古承天决,那想必也定然能将我苍云剑宗传继百年。”   说到这,杜温行叹了口气,语气中尽是遗憾无力。   “这是当年先师定下的,先师故去时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为此,说到底还是我等资质有限,至今没能完成先师遗愿。”   “所以,若先进剑阁之人能参悟太古承天决,名次在后的人便没有再进剑阁的必要了。”杜温行语气一转温声说道。   他看向桑萦,“我私心里盼着你能做到。”   “这届的三甲,周景宜心思不在武道上,许珏又天资平平,都不适合,剑阁的传承于我一门几乎算得上是生死难关,他们心中盘算太多,若将宗门的未来交付于他们手中,我实难放心。”   “承蒙前辈抬爱,晚辈尽力一试。”   桑萦听出杜温行的言外之意,认真应声。   她有些感慨,只觉杜温行此次只怕又要失望了。   三四十年来都没能寻到合适的人,只怕今次也是以同样的结局收场。   但苍云剑派愿意将宗门的传承托付于外人,几乎算是一场豪赌了,看着昔日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宗门走到今日,着实令她心生叹息。   杜温行听桑萦这般应承却是有些开怀,他带着笑意看着桑萦,“说罢,今日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师父的事,我也着人打听了,但暂时没消息。”   桑萦怔了下,摇摇头道:“谢谢前辈,不过我是想请教前辈些旁的。”   “这几日我在藏书阁内翻查关于卿心的消息,看到相关的医经中只说这种内息之毒是由长寅的春江花月心法所致,只有长寅亲至可解。”   “前辈,不知您对长寅和这春江花月知晓多少?”   听她问得是这个,杜温行不着痕迹地看了陈颐一眼,见他正旁若无人地端着茶盏喝茶,杜温行微顿片刻,缓缓道:   “先师同长寅是忘年交,我当年在习武时确是常常能见到这位魔教教主提着两坛子酒来同先师比剑喝酒。”   “长寅这人,算是天生的奇才,无论多晦涩的剑谱,他翻翻便能有模有样地使出来,这等天赋不知羡煞多少习武之人。”杜温行叹道。   桑萦点点头,耐心地听着。   她已经听许多人说过,这位创立了魔教的人自创三套高深武学,其中便有眼下苍云剑派门中无人再能习得的太古承天决,但看这修习的门槛,便知这位教主的武学造诣如何,何况还有那春江花月,也是他的独门绝学。   这世间竟会有这般根骨天资的人。   一想到这般人物竟是魔教中人,桑萦便觉着遗憾至极。   若……若此人是剑宗的人,不知如今天归剑宗能否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杜温行犹在继续说着。   “长寅这人性子跳脱不羁,最耐不得束缚的一个人,但却是个极重情义的,先师对他有救命之恩,得他以太古承天决相赠,只可惜,除了先师当年得长寅亲自指点,余下的这么些年,竟再无人能领会。”   “至于他那门春江花月心法,其实说是门毒功也不为过,这门武学自成一路,极难对付。”   “寻常人对招,内力外放,各凭兵刃制敌取胜,这春江花月的心法大成之后,体内的内息能附带一种奇特的内劲,同人交手时侵入对方的体内,附着于五脏六腑之间,只要他一经催引,伤者立时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桑萦从未听过这般诡异武学,同自己修习多年的心法剑招截然不同,听着甚至有些不真实。   但转念一想,本门中也有如天命剑这般的武学,大抵天下武道一途,臻入化境便是如此。   “这侵入旁人体内的内息,便是卿心?”桑萦问道。   “不错。”   杜温行应下她,复又说道:   “因此也只有春江花月的内功能够催动这种内劲。”   听杜温行如是道,桑萦心中却是有些不解。   “可是长寅已然去世多年,为何师父还会身中此毒?”   “此事却是个疑点。”   杜温行也皱起眉头缓缓道,“倘若当世除长寅之外还有人会这门功夫,只怕这江湖又要生乱。”   杜温行的语气显得忧心忡忡,一旁一直不声不响喝茶听着的陈颐却在此时开口道:“如今已入乱局,再乱些倒是也无妨。”   桑萦满心皆是这棘手的卿心,此时也没作声,细细回想着当时在京中,褚茯苓随口提及的话。   “前辈,当日我同药王谷谷主的女儿有过一面之缘,她说她同褚谷主上魔教圣坛之时发现,如今的魔教似是已经有了新任的教主,不知前辈对此事可知晓?”   桑萦的话音落下,杜温行尚未开口,陈颐举盏的动作却是一顿,他的声音显得莫名虚幻,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追问桑萦。   “新的教主……褚茯苓对你说的吗?”   “是,褚姑娘说当日她和褚谷主险些便没能走出魔教,且那次,褚谷主也受了很重的伤。”   桑萦对陈颐解释了句。   “她可看清那人样子了?”陈颐神色有些郑重。   “那倒没有,她说那人一出来周围皆是迷烟,待她醒来时,褚谷主已将她带离魔教。”   杜温行似是对这事意外至极,他沉思良久,叹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事,待会便得安排人下山去详查。”   “如今想来,这一段时间,魔教动作颇多,定然也是因这位新的教主了。”   “我派同魔教原是有些渊源,长寅虽与先师同辈相交,可实则年纪比我还小些,我同他也算是故交,对他的性子也算是了解。”   他望向桑萦,语气颇为叹息:   “当日你来时,同我提起淮山派和碧涛剑派灭门一事,我当时只想着,以长寅的性子,断然不屑于做这等事,而如今这暹圣教群龙无首,当年聚集在长寅身边的六大高手,死的死,伤的伤,活到如今的也都成家立业,自立门户,如今的暹圣教不过是一盘散沙,心里便觉着这些灭门案幕后另有其人。”   “却没想过,如今这暹圣教竟是有了继任教主。”   杜温行此言,桑萦立时想起当时她同杜温行说此事时,杜温行的态度,当时便觉出他心下偏向魔教,只是不知缘由。   她看着杜温行,斟酌着轻声问道:   “前辈是觉着长寅在世时的暹圣教不会做这种灭门的事?那为何暹圣教如今被称作是魔教?”   闻言,杜温行长叹一声:   “魔教这个称呼,是长寅死后,江湖上对暹圣教的称呼,他在世时,这暹圣教虽是鼎盛的声势,行事也高调惹眼,可滥杀无辜、伤天害理的事却也是没有的。”   “是长寅死时发生了什么?”桑萦顺着杜温行话意道。   杜温行点点头,“长寅是因众江湖门派围剿而受了重伤,然后他负着伤杀上各大门派,当众将当日参与围剿的人强杀后离开,便是那个卿心,死的那些人皆是当时那些门派中德高望重之人,当着门中众人面前经脉寸断爆体而亡,却无人能留下长寅。”   “他连杀三十余人,当日参与了围剿相思顶那一场大战的人,无一人幸免,但当时他本已身负重伤,又使了不知什么法子,强行提升内力,回到相思顶后没多久,便传出来他自绝身亡的消息。”   桑萦听得有些不解,“既然暹圣教不曾做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围剿?”   “这我便不知了,当年这事的知情人如今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具体内情如何,只怕也是说不清楚了。”杜温行叹道。   “大凡纷争,所图无非就那么几种,为财、名、利而蝇营狗苟,套个冠冕堂皇的说辞,便能占个先机,当年的暹圣教行事太过招摇,只要长寅坐镇一日,有些人便食不下咽,坐卧难安。”陈颐蓦地出声,语气带着他鲜少会有的讥嘲之意。   桑萦没想到陈颐会这样说,心中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她想了想,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转而继续问杜温行:“那这卿心,除了长寅本人,可还有旁人能解?”   “如今的魔教新任教主可能解此毒?”   “其实这卿心之毒,我当年也问过长寅,之所以说是长寅亲至才能解,是因为这毒是一种内息化劲,解这毒伤,需要他独创的那三套武学,若旁人也能同时催引这三种内力,引至伤者体内,自然也能化解。”   他看向桑萦,“所以眼下这太古承天决,你若能参悟,也算是有了些希望。”   “春江花月、太古承天决、那第三种武学是什么?”桑萦问道。   她话音落下,杜温行却沉默下来,他看了陈颐一眼,陈颐却如同不觉。   片刻后,杜温行缓缓开口:   “第三种,是你们天归剑宗的天命剑。”   桑萦完全没想到。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长寅,他也会天命剑?”   杜温行摇头苦笑,“天命剑本就是他的独创。”   “只不过我印象中,他从未用过天命剑,但这确是他的武学。”   “此等高深武学,寻常人修其一都难,却是他的独创武学,真是难以想象,若他如今还在世,他会是何等成就,说不定,宗师往上的境界,也能由他来开创。”说到这里,杜温行很是赞叹。   桑萦仍觉着不真实。   天命剑竟然是长寅的武学,难道天归剑宗同这位魔教的前任教主也有旧交?   可紧接着,她便想到,若第三种武学是天命剑,那她若是得到太古承天决,便只剩下一门春江花月便能医治这种毒伤了。   那苍云剑的这部太古承天决,她定要尽力得到。   桑萦想了想,问杜温行:   “那这春江花月……”   她一开口,杜温行便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他看了一旁的陈颐一眼,却也没多说旁的,只道:   “这春江花月如今在何处,还有没有传承,我确是不知晓了。”   “很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位身中卿心之毒且已经发作了的人,他那毒伤比之一般人情况还要复杂许多,只是他也算是命大,药王谷谷主褚先生曾为他施针压制,而后指点他来我苍云剑的剑阁。”   杜温行一边回忆,一边说着:“那人也是天赋绝佳的底子,只是可惜受那卿心影响,身子虚弱得不行,且日日承受卿心发作之苦,性子也乖戾,后来他受了好些罪,才算是勉强将这毒伤压制在体内。”   “若想解决这毒伤,便只能去研习长寅的武学,可就算我愿将剑阁日日开放,却也不是人人都能有所领会的。”   桑萦听杜温行讲这些过往的旧事,心中升起几分压抑,她没去问杜温行言及那人如今如何,无论此人是生是死,总都不会太好过便是。   可该做的她总要去做的。   一时间,云崖堂内三人,心中各有不同心事,俱是沉默不语。   片刻后,陈颐伸手握住桑萦的手,“问好了吗?我们去山间走走如何?”   他没理会杜温行骤然惊愕异常的神色,另一只手别去桑萦耳畔的碎发。   “今晨你可应允过,今日要陪我的。”   桑萦点点头,“嗯,陪你。”   她转向杜温行告辞。   杜温行只那一瞬神色不对,待桑萦同他望过来时已然恢复如常,他打趣地看向二人牵握的手,对桑萦笑道:   “好,你们年轻人,只管去吧。”   “西山石壁上有一些图谱,是我派中人进入剑阁后的一些体会心得,虽然他们也都没能成功,不过你若是有兴趣便去瞧瞧。”   “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若桑萦姑娘当真能成为我剑阁传人,还请姑娘为我苍云剑派多费些心。”   桑萦起身,郑重行了晚辈之礼。   “多谢前辈,桑萦记下了,定会尽全力而为之。”   陈颐却没做声,起身牵住桑萦,带着她往外走,身后端坐的杜温行复又说道:   “我苍云山西山的天然汤泉有活血活气之效用,既是走这一趟,便也别错过了,我派人给你们安排下,把西山的厢房也收拾两间出来,你们自去玩吧。”   闻言桑萦却是一怔。   走出云崖堂时,面上已经泛起热意。   汤泉?   ……和陈颐一起的汤泉吗? 第六十四章 “我在这里等你。”……   桑萦原以为杜温行所说的石壁是一整面的高大石台,等来到了西山才知,此处是一片石林,一块块嶙峋的奇石足有半身之高,石上皆有一面似被人为削成光滑的平面,刻着些图形和文字,下书落款,依稀能辨出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一进石林中,最为显眼、也是最大的一面石壁上,剑书石刻行云流水,桑萦走近去看,见到落款上书长寅二字。   “这是长寅将太古承天决赠予苍云剑派后,离去时持剑手刻的。”身后陈颐在桑萦身边站定,望着石壁温声说着。   “本只是为留念,而后陆续有人登剑阁后将心得体会记录于此,苍云剑派的人也尽心将这些石录精心保存下来,便是再过百年,这些石刻模糊风蚀,也有誊录的手书,也算是另一种传承了。”   桑萦点点头。   这些体会皆是武学心得的一种,与是否能将武学参悟成功无关,江湖中好些前辈的一些独门绝学甚至也是从无数前人心得中感悟而来,这也正是大宗门的底蕴之一。   她逐字逐句将石壁上的文字看罢。   这其实是一篇小记,同太古承天决没什么干系,只是说自己蒙当时苍云剑派的宗主相救,在苍云山小住,见山中白日有松风寒鸣,更深露重之时有无尘圆月高悬,愿就此身作山中一孤鸟,日日能与此相伴。   “长寅这篇小记,倒是有几分疏阔,不大像是会自绝生机的人。”   桑萦看罢,同陈颐一边走一边说着。   先前杜温行说,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长寅是杀了各大门派三十余人后,自绝而亡,但看此一篇行文,怎么都不像是会走这般绝路的人。   “许是此一时彼一时罢。”陈颐微默,片刻后道。   许是山间冷清,陈颐的声线也微带着凉意。   桑萦也不再揣测这位魔教的前教主的生平过往,他再如何惊才绝艳,杀人是事实,他的暹圣教如今是魔教也是事实,多思无益。   石林中的其余石壁上,便是后来者的手书,桑萦一面面看过,将落款一一记于心底。   对于这太古承天决,她已是决心尽力一试,这些在石壁上留书之人,于她也算是有半师之缘,自当铭记于心。   一路看过来,桑萦走在前,陈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任她一人走走停停,这会行至石林尽头,他走到她身旁。   “天色不早了,可看好了?”   因石林两侧的皆是高耸入云的山峦和参天古树,本就遮了天光,这会桑萦抬眼看了看,才发觉已近傍晚。   想想也是,从藏书阁中离开时便已经拂晓之时,回房后她看了半会儿书便沉沉睡下,醒后又去见了杜温行,到这会,本就应天黑了。   她看了看最后的几面石壁,“就剩几面了,看完罢。”   陈颐微顿,语气有些不满,“这些人学不成武功,反倒心得体会一大堆,都快赶上那些久试不中的酸腐儒生了。”   他这话说得稍有些刻薄,桑萦却忍不住笑意,她回望他一眼:   “哪有你这样编排读书人的太子。”   “我只是储君,自是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还要学习。”   陈颐理直气壮,“如何尊重这些操笔杆子的文人,我还要向父皇多学学才行,现在还差得远呢。”   “写这些石录的人,虽都没能得到太古承天决,可这些记载却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的,于我而言,这些前辈的心得经验本就是我现在所缺的,对这些前辈,我心里是感激的。”桑萦牵住他的手,走向最后一面石壁。   陈颐任她牵着,目光掠过那面石壁时微顿,却也没说什么,反握住她的手,跟她一并走过去。   桑萦走到这最后一面石壁,乍看上面文字凌厉古朴,只是石壁上的刻痕比起其他要轻许多,细看运笔顿笔也稍有几分稚嫩。   这处石壁上的文字不长,只寥寥几行,却让桑萦半晌无言。   ——愚人痴念,庸人俗思。昼夜见此文录,天地灵石何辜。   没有落款,也没有什么标记,只有这孤零零一句话,飞龙走蛇一般呈在这块石壁上。   桑萦没想到这最后一面石壁上竟是这样一段话,她怔愣片刻,想起杜温行说,此处皆是由进入剑阁后的前人所刻录的,但不知杜温行见到这石壁时是何等心情,若那些前人现仍在世,如今若是故地重游又是何等心境。   “这人看笔迹力道应是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却如此刻薄乖张,不知此人落笔时,又可曾想过,这面石壁日夜呈着他这尖酸文字,相比之下是不是更无辜。”桑萦摇头道。   “兴许这石头自己也愿意呢。”   陈颐随口说着,眸光从石壁上的文字掠过,弯唇道:“字丑了些,想来这石头八成是不愿意。”   桑萦忍俊不禁,蓦地想起方才他也说先前那些石壁上的记文酸腐无用,倒是同此人想到一处了。   她再度看向石壁,微摇头道:“这副字不丑,很漂亮了。”   “这都能被你夸作漂亮?”   陈颐悠悠道:“这可比我如今差远了,怎没听你夸我写得漂亮?”   听他如是问,桑萦细细思索片刻,而后有些不大确定的问道:“我好像还未见过你的字?”   陈颐淡笑着点点头,“也对,等何时我写给你看。”   看罢石壁的文录,她和陈颐一同走出这片石林。   将将要入夜的苍云山,有着湛色的天和澄亮的月,饶是桑萦这阵子心事繁多半分不敢松懈,心境仍是开阔许多。   难怪连那位魔教的教主,都想在这苍云山中做只自在孤鸟。   山径曲折,两侧是低矮的灌木树丛,枯枝残叶上覆着寒霜疏雪,铺在细窄的小径上,一走一过带着轻声的脆响。   桑萦和陈颐牵着手,沿着层层石阶慢慢朝上走。   “萦萦。”   陈颐蓦地开口唤她。   “之前听你说,林前辈唤你音音?”   “嗯。”   桑萦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只如实应道。   “为何要唤音音?”他如闲聊一般随口问。   往日在师门,也只有林惊风一人回唤她音音,于她而言,这个称呼是极为亲近私密的,骤然从陈颐口中听闻,她面上渐热。   “我也不知,音音是师父给我取的小字,却从未说过是为何。”   她看向陈颐,“为何问我这个?”   陈颐神情自若,看她一脸正色,面上便现出几分笑,“只是随便问问。”   “当日在药王谷听褚融提及,便一直记着了。”   桑萦侧过头看看他,面上有些不确定。   “当时我说过吗?”   “说过。”   陈颐应得快而笃定。   “褚融问你是不是叫音音,你说是。”   桑萦也想起当时同褚融刚一见面时,确是如此提了一嘴。   想到这,她笑着看他,“这么久的事了你都记得啊。”   “太子殿下有心了。”   闻言,陈颐也笑,他握紧桑萦的手,勾着笑意叹道:   “倒也并非是孤有心,只是经历过的事,实是想忘也忘不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同太子殿下不同,比如不喜欢不想记住的事或人,我都不会放在心里的。”   本是随口的玩笑,桑萦这话说完,陈颐却是沉默下来。   片刻后,感受到桑萦关切的神色看过来,他回了神,声音有些缥缈。   “这很像你。”   “这就是我啊。”   桑萦有些奇怪,却看他眉眼恹恹,面色沉寂,想到他本就身有旧疾,这一夜又没怎么睡好,这会又陪着自己山上山下的来回折腾,心中一紧。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   “没事,杜温行不是邀你去他那汤泉?我也要去。”他没待她把话说完,便开口道。   “可是……”他的面色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好。   “去吧,苍云山的这汤泉对你有些好处。”   陈颐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淡声道。   天归剑宗虽也是坐落于高山之巅,可这玉山和苍云山气候大为不同,桑萦还从未见过天然生热的汤池。   这是一处在两处山峰间的驼谷中自然形成的热泉眼,辟了一方足有四五丈宽的水池,周围砌成石墙,东西两侧是更高的山峦,北边是一方小院,几间厢房,南边望去却是百丈高的山崖,视野宽敞开阔。   杜温行在这边派了个小童子,为她和陈颐各自准备了下汤池的中衣和长巾,而后看向桑萦和陈颐笑道:   “师爷爷说了,今晚这边不会有旁人上来,后面厢房也收拾好了,着人备了洗沐用的热水,只管去歇着便是,不过这汤池里也不适宜待太久了,桑萦姑娘明日还要同周庄主、许公子二人比试,便先祝姑娘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小童子笑得眉眼弯弯,很是讨喜,说完便将木托放到一旁石桌上,从桑萦和陈颐来的方向下山离去。   站在汤池边,热气升腾,桑萦脸也渐渐烧起来,手脚怎么都不自在,陈颐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走到石桌边,手指一样样挑过木托上的衣物,意味不明地淡声道:   “杜温行真是有心了。”   桑萦走过去,拿起那件中衣,只觉入手细滑如丝,应是极好的面料,却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她将衣物放回去,看向陈颐,“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陈颐神色淡淡,只是笑道:“没什么不对。”   “这些都是江成拿来的,自然不会有问题。”   “江大人拿上来的?”桑萦讶然。   “这些东西苍云山中应该也有吧,杜前辈还特意去让江大人来一趟?”   “是啊,要不怎么说他有心了呢。”   陈颐笑笑,正要说什么,便听桑萦摸了摸给她准备的衣物问道:   “那,你为何会随行带女子中衣?”   “……”陈颐无言,片刻后说道:   “是江成准备了的,回头我帮你问问他。”   “江成准备的?”桑萦笑着看他,“那我不要穿。”   陈颐不动声色点点头,“也可以。”   “无妨,我并不介意。”   桑萦怔了一瞬,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面上更是热了几分。   她正说不出话,陈颐已是低低笑开。   “玩笑话,别恼。”   “在浣溪山庄时,你去后山回来那晚之后,再随我出门,无论远近,江成都会准备一份女子衣物给你。”   闻言,桑萦想了想,倒是有些佩服江成。   “江大人真有心。”   “他跟我这么多年,若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早让他去守城门了。”   陈颐说着话,却走到了她的身后,将她束发的发带拆下来,手指缠上她的头发,挽成利落的男子发髻,而后对她笑道:   “头发挽起来方便些,我只会挽这个,以后学了旁的再给你挽别的样式的。”   桑萦摸摸发髻,看着眉目间一派温和笑意的陈颐,移开目光,点点头应了声,“嗯。”   许是那汤池的缘故,她觉着这里有点热,她有些待不下去,垂头拿起石桌上的木托,朝着后面的院子走去。   “萦萦。”陈颐在她身后笑着唤她。   桑萦顿住回身去看,却见他已经坐在石桌旁。   夜幕沉湛,陈颐身上的玄色衣衫似被疏冷月色覆上一层白霜。   见她回头望去,他遥遥举盏。   “我在这里等你。” 第六十五章 “是我贪心了。”   桑萦倚靠在汤池边,整个人浸在暖融融的池水,热气升腾,夜间山风吹拂,带起阵阵凉意,却令她格外舒服。   隔着雾蒙蒙的水汽,桑萦望向陈颐,他犹坐在池边不远处的石桌边,望着东边的崖壁的方向,瞧不清楚神色,不知在想什么。   陈颐看着山崖,暖池中的桑萦看着他。   他这段时日以来心事重重,好几次在她身边还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桑萦在池水中拨弄出片片水花,思索片刻后,她朝着他的方向慢慢蹭过去。   先前她进这汤池时,本还有些害羞,便是穿着中衣下池,却还是有一种当着他的面沐浴的感觉,下了池便往离他远的方向去,一句话都不敢同他讲。   许是这会适应了,桑萦也没有方才那般不自在了。   她蹭到离陈颐最近的池边,半身搭在阶上,仰起头望向他。   他神色疏淡,发梢因水汽而微微湿润,因先前她在汤池中,他未曾往汤池的方向望去一眼。   见他如此,桑萦既觉心安,却又因他这格外自持的举动而略略有些失落与不甘。   “陈颐。”   她轻声唤他。   陈颐偏过头,垂眸看向她。   尚未开口,眸中便微带了几分笑意。   “不怕我了?”他问道。   桑萦搭在池边,仰头看他的姿势有几分费力。   “谁怕你了。”她小声道。   “哦,没怕我。”   陈颐顺着她说了一句,而后起身走到池边,俯身在她近前轻声道:“那我去更衣?”   他这一靠近,桑萦便觉身上笼了层阴影,澄净明亮的月色被他遮了大半。   她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却心知肚明,他只是在吓自己。   桑萦只看着他,轻声道:“那你去更衣吧。”   陈颐半晌没动静,他偏过头,过了好一会,桑萦才听他道:   “方才连看我一眼都不敢,这会胆子反倒大了。”   “陈颐,现在是你不敢看我了。”   桑萦一手撑上他的手腕,她浑身皆浸在水中,一抬手便是一片水渍,将将碰到他,便将他的衣衫摸出几道湿印。   陈颐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反手将她扶住。   她身上只那一件中衣,此时一湿透,便尽数贴在她的身上,薄而滑顺的触感从他掌心传来,他握着她腕的手微颤。   手腕上她湿透的衣衫这会已是冰凉一片,陈颐俯下身迁就着她的高度,让她不那么费力,由着她伸手折腾,只道:   “别冻着了,回头再病了。”   他话音刚落,身上那件玄青大氅却已经被她解下扔到一旁,她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腰封,顺力一带,陈颐连外衫都没褪便被她拉进池中。   陈颐只意外了一瞬,而后便看着她笑开。   他抬手圈上她的腰身,将她压向另一边的池壁,另一只手将她面上溅起的水珠拭去。   “想同我一起?”他问。   这么长时间同他相处下来,她大概也能瞧出他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虚张声势故意吓她。   她任他动作,只一双眼定定望着他。   “想。”   桑萦背抵着暖池的池壁,腰后还扣着他的手臂。   满池的水雾升腾,天边月如银盘,将陈颐的面容映得清晰。   浸在暖融融的池水中,连水汽都好似有灼人的热意,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陈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语带关切,轻声问他。   陈颐缄口不言,只沉默着,将圈着她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是遇到麻烦了。   是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   他本是为天命剑而来,可如今,他却要将所有的筹码尽数奉一场豪赌,赌她的心意。   他眸中尽是沉而深的情绪。   “有很棘手的麻烦,我确是解决不了了。”   “是京中的事?”   他语气太沉重,听得桑萦也为他担心。   “那你回京去吧,我也不会在苍云山留太久的。”   陈颐摇头。   “不是京中事。”   “萦萦,离开苍云山,你会去哪?”   不待桑萦继续问,陈颐便岔开话题问道。   “我要回一趟师门。”   桑萦沉吟片刻,将那封写给天归剑宗的警告信转述给陈颐。   “魔教送了封信,说若剑宗不归顺,便会同淮山派、碧涛剑派一个下场,我得回去看看。”   陈颐皱眉,手臂劲力松开,虚虚搭在腰间,往池壁的小阶上靠坐。   “信?”   “……确定是魔教中人送的?”   闻言,桑萦仔细回想了下,而后摇摇头。   “是师兄说的,只不过信上并无落款,火漆信纸俱是看不出来路,倒是也无法确认就是魔教送的。”   “但是大师兄说,他收到信时,碧涛剑派还未出事,而后师兄派宗门内的师兄师姐们赶去支援,正见到碧涛剑派满门死状,我听着同淮山派的人死状相同,应是死于魔教的卿心散。”   说罢,桑萦也面上带了几分薄怒。   “魔教这般行事未免太过猖狂,莫不是那魔教的新教主当真以为自己已能称霸江湖不成。”   陈颐缄默着,神色微妙难言。   他目光从东山崖间掠过,在经过某处时微微一顿,眸中闪过几分不耐。   收回搭在桑萦腰间的手,陈颐慢条斯理去解自己的腰封。   因着方才说的这一番话,桑萦全部心思都在这些正事上,待再一回神,一旁的陈颐已将外衫都解去了,见她朝他望过来,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朝自己的方向牵引。   水声潺潺,澄明月色之下的暖池,桑萦被陈颐环着匐在他的身上,他的黑发半湿随意散落着,池水没过他的胸膛处的中衣。   “萦萦,帮我。”   他一手揽在她腰际,另一手环上她的后背,将她压向自己,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有人在看这边,配合我,可以吗?”   身体同他严丝合缝贴在一起,桑萦手撑在他的胸膛,有些紧张地应了一声,而后又问道:   “怎么配合……”   陈颐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东边的山峰上闪掠而过,他低声快速地说道:   “待会你不要慌乱,我不会有事,你就当一切如常,什么事都不会有,记住了吗?”   “记住了,但是……”   但是她好像还是没懂,要帮他什么,要怎么帮他。   “也别害怕。”   他沉沉望着她的眼,似是能窥探她出的心底事。   桑萦正因不解而微怔,却被他轻轻按住后脑,扣压着俯下身贴上他吻过来的唇。   这个吻来得突兀又急切,他像是久行渴水的旅人,一次又一次迫切地索取,难耐地求她的恩赐。   池水温热,连清凛夜风也吹不散此一方天地的情潮。   他扶在桑萦腰际的手抚向别处,在如此温度的暖池里,他一寸寸抚过来的手仍是冷的。   他轻喘着同她分开些,在她唇瓣上轻轻啄吻,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愈发苍白,只那双眼中带着无言的欲色。   桑萦看着他,他被她压在身下,微微抬头才能同她对视,可整个人却带着难以言道的掌控感,好像无论是何种境地,他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无尘清净的夜色里,隔着蒙蒙缭绕水汽,桑萦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却不知为何,莫名地觉着看不透。   她学着他的动作,也一点点在他身上摸索。   “这样就能帮你?”   桑萦不大确定地问他。   陈颐眸光愈发沉,呼吸也愈发地急,他盯着她,攥住她毫无章法乱动的手向下探,引着她触碰自己。   “这样,才能。”   幸有月夜,将桑萦颊边绯色尽数遮了去。   陈颐蓦地欺身靠近,在池中坐起,将她抱在怀中。   她正要将他推远,却发觉他轻阖着眼,脖颈间的青筋尽数偾起,浑身冷地不行,哪像是身在暖池,他这副样子,说是刚从数九寒冬的冰水中捞出来都不为过。   桑萦反应过来,陈颐这是那内伤发作了。   他眉宇间似是在强忍痛色,敛起的眸中却是一派狠厉。   他眸光掠过东山崖上,神色变得不耐而阴沉。   “……陈颐?”桑萦轻声唤他。   听到她的声音,陈颐朝她望过来,而后将她腰身圈紧,骤然下沉,带着她一同潜进到暖池的最底下。   桑萦会水,觉察出陈颐的意图,下意识便要闭气,可他动作太快,在池水下的时间又过得太慢,她很快便气息不足,抓着陈颐的手一点点用力。   很快,陈颐便覆上来,将气息尽数渡给她。   暗沉暖池水底,泉眼汩汩,极具生命力的模样,而潜在池水下的陈颐正在承受由外而来的窒息和源自体内难以克制的痛楚。   如此濒死的感觉,便是与他作伴了二十余年的感觉。   自他出生之时起,便被断言是早夭之命,不堪以此身负家国之重托,可他一路行至今日,硬是叫他从黄泉路上搏出一丝生机。   便是为这一丝生机,他才会遇见她。   如今方知,他的生机,从不是天命剑,不是那卿心的解法,而是她。   她将他从暗无天日的池底拉出,重见这月色盈盈,更能只清浅一吻,便让他对这跗骨之痛甘之如饴。   “陈颐,你怎么样了?”   “我看你在水下好像没知觉一般,便将你带上来了。”   “盯着这边的人走了吗?我……有帮到你吗?”   少女浑身湿透,因方才在水下的纠缠,他亲手为她挽起的青丝尽数散开,乌发墨眸,好似精怪神女。   陈颐移开目光,“嗯。”   桑萦松开贴在他胸膛的手掌。   方才他渡气给她,这会她又将自己的内力渡给他。   她端详他片刻,见他确是缓过来了,才轻声问道:“是杜温行?”   陈颐点点头,声音微哑,“他想知道我的内伤如今怎样了。”   “那瞒过去了吗?”桑萦犹疑着问他。   方才他内伤发作,又在水底一副要溺水的模样,她实在怕出事,径直将他带出水面。   “嗯,在水下的时候看着这边的人便已经走了。”   桑萦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转头望向南边宽阔旷野,星垂万里,空寂无人,她心定下来许多,很小声地,她问他:   “只是有人盯着而已,为何非要我那般配合你?”   许久,桑萦听到陈颐一笑,似是略带几分自嘲,她转而朝他望去,对上他温柔而专注的眼。   “我确是有一点私心。”   他将她揽进怀中,这一次不带半分欲念,轻缓的动作中只有安抚和歉意。   “是我贪心了。” 第六十六章 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被陈颐揽入怀,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桑萦心中更觉悸动。   “你总是这样讲。”她蜷在他胸前,小声道。   “怎样讲?”陈颐笑问。   “总是说,是你有私心,才诓我同你那样。”   桑萦指尖在陈颐胸膛轻戳了戳,仰头看他一眼。   “陈颐,你骗人。”她轻声道。   “你每次这样说,都是想掩饰一些别的事情。”   “上一次在浣溪山庄你说你有私心,当着江成和浣溪山庄护卫的面与我同榻而卧,当时你说你的私心是想试探我对你的心意,实则不是。”   “那个时候你带去的亲卫应是都进了山庄吧?那晚的那场乱子,应不仅是我和师兄擅闯后山闹出的,应该有你的人在浑水摸鱼,否则那夜,你不会出现在我房间里。”   “我猜的对吗?”   桑萦仍是那样贴在陈颐的胸口,只一字一句皆不是此情此景当说的话。   陈颐幽深的眼定定将她盯着,似是要透过缭绕的水雾将她看穿。   她心思灵透,很多时候并非看不出他的打算,只是信他,信他不会害她,便是心有疑虑也都是坦荡道明,从未暗地里探查过他什么。   枉他自诩聪明,盘算权衡许久,却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唇微微勾了一下,似是想笑,却又实是没什么笑意。   “是啊。”   他慢慢应了一句,开口时胸腔微微震动,只揽着她的手臂渐渐用力。   “别有用意是真,想知你心意也是真。”他敛眸轻声又道。   陈颐本就是靠坐在暖池中的石阶上,身后便是南山悬璧,山下是一片开阔平原,他侧倚着池壁,望着山下村落间的点点灯火,神色晦暗不明。   桑萦在他怀中慢慢直起身,跪坐在他腿上,探出手将他头一点点转向自己。   “所以这次,除了你的私心以外,你的那些别有用意,可以说给我听了吗?”她轻声问。   她没等到陈颐的回答,他沉默着,眸中歉意呼之欲出。   显而易见的,他这次也不会告诉她。   桑萦松手,她有些失落,但她仍是倾身抱住他。   “那,陈颐,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陈颐慢慢回抱她,似是在她侧颈轻落一吻。   “这次只有私心,没有旁的。”他沉声在她耳畔轻声道。   “我的毒伤如今凡是有大的情绪波动便会发作,幼时我曾为这伤来苍云山求医,也是杜温行照料过我一阵,若认真论起,他算是我半个师父,这些事杜温行知道,但却不知我如今身体如何,他见你我这般,便引你我来此,想试探一下。”   闻言,桑萦立时从他怀中起身。   “毒伤?”   她是第一次亲口听他说,他是受的毒伤。   且这症状,同她刚看过的那册医经上的记载如此相像。   “……是卿心?”   “嗯。”陈颐轻轻应了。   桑萦紧紧攥着手,抑制不住的有些颤。   又是卿心。   又是魔教。   她在意的两个人,竟都在经受这种早便应该消失在这世间的奇毒。   原来,他每次内伤发作,承受的都是这样的痛楚。   而令他这样疼的人,是她自己。   桑萦垂着头一声不吭,陈颐抬手将她头抬起,却见她已经红了眼。   竟是要哭了。   陈颐见过很多女子在他面前哭。   梨花带雨的,娇怯惹人怜惜的,哭得千人千面,各不相同,南戏班子里的名角都未必有她们会哭。   可唯有她一个,这个正坐在他腿上一声都没有的缄默少女,只是红着眼朝他望过来这么一眼,他便有一种,他此生都不会好了的错觉。   若非此刻他体内,她天命剑的内力正在经脉中流转,只怕那卿心又要发作了。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她眼睫间微微有些湿润,陈颐轻轻拭净,便听她低声道:   “我没哭。”   陈颐点点头,“嗯,是水汽,暖池中太热了。”   “嗯,太热了。”桑萦也点点头。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陈颐低低笑了,移开落在桑萦微红双眼上的目光,慢慢道。   “什么都可以问吗?”她看向他。   “嗯。”陈颐应了一声。   “你为何会身中这种毒?”她犹豫片刻,小声问他。   “自出生时便有。”陈颐望向池壁外南山下,平静地回答道。   他年少时也曾为此感到不公,为何他生来便要受此折磨,只是到了今时今日,卿心,连同它带来的长达二十余年的痛楚,尽数化作他经历的一部分。   “那……杜温行说的那个同样身中卿心的病人,就是你吧?”   “嗯。”想到杜温行说那番话时望向他的眼神,陈颐面色淡淡,“他是故意说了试探我的反应。”   “他不是你的师长吗?”桑萦有些不解。   她师门中的那些长辈,待她都是很好的,甚至有几位长老,都是百十来岁的人了,还在她小时候陪着她在玉山上上下下捉山中的灵猴玩。   “只是算是师长,但到底立场不同,各自都有盘算,不仅他有,我也有。”   陈颐声音淡淡说道:“这么多年的情分是在的,心中权衡却也是有的。我们心知肚明,倒也相安无事。”   “真复杂。”桑萦低声喃道。   陈颐点点头,“是啊。”   “所以陈颐,你当初原本是想要做什么呢?”她蓦地攥上他手臂。   “你想要天命剑,我一直都知晓,可便是将天命剑的心法给了你,你又能如何呢?”   陈颐看着她,而后缓缓说道:“事在人为。”   “萦萦,我们该回去了。”他微笑着对她说。   桑萦点点头,正要应声,却忽地想到什么。   每次都是他引着她,也是他先抽身,好像那些情.事中,只她一人沉浸其中,他想若抽离便半分不留念。   她只看着他,不吭声也没动作。   旋即她一只手撑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探进他交叠的衣领,一路向下探去。   “陈颐,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想要问你。”   他隔着自己湿透的中衣,覆住她作怪的手,微微偏头错开她盈盈的眸光,“说。”   “我想知道,之前这样,”她动了动被他制住的那只手,“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久久无声。   桑萦失望地想要缩回手,却被男人握住,轻轻吻在手背。   而后她听到了她期待的回答。   “喜欢。”   *   霞光映下的山谷中,战台之上桑萦望着面前的许珏。   昨日她已同周景宜对战过一场,那人好像局外人一般,随随便便上了,随随便便输了,将手中木剑一扔,便下了战台去寻旁人喝酒。   她也是昨日才知,周景宜腰间常常挂着的那柄嵌满明珠和宝石的剑鞘中,竟装得的是木剑,无论断了、坏了还是卷刺了,都随便一扔,然后换把新的装进去。   只是她也看出周景宜这人,本也不是为了太古承天决而来,她不知他所图为何,这人除了前几日整日跟着她往藏书阁跑,便没再见他对什么旁的感兴趣。   他不仅输给自己,也输给了面前的许珏。   桑萦看向许珏,也没说客套话,只道:“请。”   许珏提剑未动,见桑萦抽出那柄软剑,眸光骤然冷厉下来。   “桑萦姑娘,得罪了。”言罢,他一剑刺来,竟是先手出了招。   桑萦一招一式同他对攻,心中却想着方才许珏的神情,只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就好像,他认识自己这把剑一般。   这怎么可能呢?   她蓦地变了招,一剑一剑皆朝许珏的眼前使。   只是眼见他眸光落在剑身,却也并无什么异样了。   桑萦只道自己想多了,她其实并不想缠战,只想同他速战速决,早些将此间事了结,剑招倾泻而出,下意识地朝许珏攻去。   却见许珏接下了她这几剑之后,神色渐渐阴沉下来。   他横剑在胸将桑萦剑锋格开,“这归一剑,桑萦姑娘倒是下过苦功了。”   旋即他站立当场,似是在催动什么心法一般,几息之间,周遭的风声便发出呜呜凄鸣,也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许珏的气势似是也锐利许多。   桑萦敏锐觉察出许珏似是在动用一种内功法门。   随着周遭的这些异象,许珏的内力在瞬息之间便提升了许多。   这大抵是同她的天命剑一般,能强行提升内力与人相战,只是他这门功夫,好像对她体内的内功有所压制。   她从未见过对天归剑宗本门内功有如此克制效果的功夫,倘若许珏本身实力再强劲一些,只怕同他交手,桑萦要处处受制。   但是这会,她却想再看看,便由着他催动。   许珏似是瞧出桑萦面上的惊异,他心中有些畅快,此前几次同桑萦交手,皆在她剑下吃过亏,今日便先讨些回来。   他冷哼了声,连连几剑朝桑萦劈刺过来。   桑萦正等他这几剑,看剑锋所至,反手硬挡一剑,两柄长剑碰到一处,桑萦便觉虎口一震,而后许珏的内力便从剑上传来,她这次清晰地察觉到,体内本门源自归一剑的内力尽数被消解,全然调动不出,连内息流转都被抑制地迟缓许多。   她又以内力硬接几剑,再试着强行催动时,体内的内息已然隐隐失控。   许珏这门功夫,似是格外针对天归剑宗的归一剑,各处运功的法门都尽数被压制住。   战至此刻,桑萦已然明了。   许珏的这门功夫如此克制归一剑,而她又早知许珏是浣溪山庄的人,想来这门功夫,便是陆庭深准备拿来针对天归剑宗的武学。   到底是一方雄豪,卧薪几十年,自不会再如毛头小子一般,凭着一股心气横冲莽撞。   只是不知。   浣溪山庄的这门功夫,对天命剑是否也有同样的克制效果? 第六十七章 还有别的招数吗?再不用你……   桑萦自在京中地宫的深潭池底将天命剑突破至第三层后,连同对归一剑的掌握都更上一层楼,凭她如今的内功和剑法,仅一门归一剑便已然能应对绝大多数的战局了。   但显然眼下的境况却并非如此简单,她的归一剑处处被面前的许珏压制,只要剑锋交错,内力同他的一行交汇,她体内的气息便紊乱起来难以平复。   难怪上次在京中时,褚茯苓说许珏的内息令她感觉不对劲,想必她也是对他这一门强行提升内力的功夫有所感应。   此地本是山谷腹地,周遭尽是一些来凑这剑会热闹、此时还未离开苍云山的人。   前两日结束的那两场对战,一场是周景宜和许珏对战,再便是昨日桑萦对阵周景宜,本是备受期待的两场对决,却未曾想那周景宜就差把“不想打”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拿着把破木剑比划一番便敷衍了事,是以今天来看这一场的人并没有前两日那般多。   这些人不乏有眼力好的人,一眼便能瞧出许珏方才催动的心法似是能引动周遭的异象,自他催动那门心法,原本是占尽上风的桑萦便好像是那热炭火盆上被浇了盆冷水一般,在接下来的几个回合中处处受制,似有万般能耐却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来。   眼见这么打下去便要分出个胜负来了,众人却忽见此间云层翻涌,苍松簌簌,近百十来丈远的松柏林间,随风动而落霜雪,而再望向场中二人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桑萦体内本因许珏心法克制而施展不出的内力此时尽数倾泻而出,周身俱是澎湃内力化作的无形剑气,甚至桑萦手中的软剑也被内力承托着离了手。   软剑剑身轻振而鸣,携着桑萦磅礴内力化作的无形剑气,自半空中一并缓缓朝许珏逼近而来。   许珏神情阴郁,盯着桑萦的目光中隐约带着几分恍然,他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当下已经不容他再多言。   大凡剑法皆是追求快剑,稳且精准,何时见过如桑萦这般,不足一丈的距离,寻常人走都走到了,这柄剑还在半空悬而不动,不仅这剑不动,剑锋所指的许珏也沉着脸不动,连立于剑后的桑萦也一动不动。   但这会全场寂静一片,无一人出言。   多少人活了这小半辈子,还从未见过能引动天地异象的武学,今日这一场比试竟同时见到两种,如何能不为之感到震惊。   且明显,光从这异象来看,后面这位的要更为厉害些。   渐渐有人率先回神,面上震惊之色难消,议论之声渐起。   “方才这……是天命剑吧?”   “你问我,我问谁?当世武林哪还有活人见过这门武学啊。”   “以气御剑,以剑引气,除了天命剑,可没听说还有哪一门武学能做到如此,连天命剑也不是入门便可做到的,定是天命剑,假不了。”   “天归剑宗这门绝学竟有传人,此前竟半点风声没有听到过!”   “她这才多大,竟能做到如此?鬼才信你们胡扯,这定不是那什么天命剑。”   场下一片嘈杂,场上二人却置若罔闻。   桑萦冷冷清清站在原地,她的软剑和由内力化作的六柄无形剑刃皆在她操控之下,带着铺天盖地的内力威压朝许珏一点点逼近,任他如何引内力相抗衡,皆无法止住桑萦那柄缓慢移过来的软剑。   且随着这一实六虚七柄剑的压迫,许珏已现出颓势,他膝盖微微发着颤,额间冒了一层冷汗,连握剑同桑萦空悬剑气相抗衡的那只手的虎口都已经开裂,殷红鲜血顺着手腕流进袖中。   他已经着了败相,桑萦看着他,平静问道:   “许公子,还有别的招数吗?再不用你便没机会了。”   许珏被她言辞一刺,正要还口,刚一开口,便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没理会身受的内伤,盯着桑萦的眼光愈发奇异。   “难怪我……”   “怪不得庄主想要你的命。”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同她说话。   说罢,许珏又是一口血从唇边溢出,他没理会,只眼底显现出一派狠色,将内力尽数释放出来,竟生生将桑萦的剑气抵在半空,僵持着不进不退。   只是还不待他继续,桑萦隔空再度推来一掌打破此间的僵持,随着那一掌的劲力,桑萦的剑气如同高台倾塌一般倾泻而至,排山倒海一般轰然压向许珏。   许珏身如飘絮一般,被桑萦这一下震得径直飞出老远,在半空中便已是人事不省。   见她如此,桑萦也是怔愣了一瞬,有些没反应过来。   见到许珏这会虚弱异常、连呼吸都很微弱的样子,她后知后觉,他此前那对归一剑极为克制的武学,似是对他的身体有很大的影响,在那些强行提升的内力消散之前若不能将敌人制伏,只怕危险的便是他自己。   如此看来,浣溪山庄这门功夫,应也算不得是上乘武学。   大凡会对自身造成伤害的武学,无论是何等威力,皆被天归剑宗视作旁门左道,不允许门中弟子修习。   剑宗素来对本门弟子约束极严,只是桑萦对这些皆都是认可的,便是剑宗不做强制要求,她也会这般要求自己。   只是许多师兄师姐们都觉着剑宗这些规矩太过严苛,听师父说,早些年他的一位师兄便是因不服管教,顶撞了当时的掌门后离开了宗门,虽不算是叛出宗门,却也是此生没再回来过了,不然她应该还有个师伯才对。   这会围观的人皆在议论方才的这场比试,虽不如寻常比武你来我往打得那般激烈,可无声的对决却也是令他们震撼的。   毕竟,那可是天命剑。   连苍云剑派那些个老家伙都惊动了,除了天命剑,也再没有旁的能做到了。   桑萦却并未理会这些探究的目光,见苍云剑派的人在此善后,便跟着杜温行一路来到苍云山的剑阁之外。   说是剑阁,实则是一处山洞,从外面瞧着,只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杜温行看出她的好奇,笑道:   “这是当年长寅在苍云山小住时住过的,那太古承天决的传承便在这里,桑萦姑娘何时准备好了,便可进去一观。”   说罢杜温行便要带她往剑阁另一边的院落走,一边开口道:“待姑娘进了剑阁,此处山峰便会封山禁行,不会有旁人来干扰,自然也不会有人进剑阁。”   “前辈也不在吗?”桑萦看向漆黑的山洞,皱眉问道:“那苍云派如何知晓进入剑阁之人是否成功得到武学传承?”   杜温行笑而不答,只道:“待姑娘进去一观便知。”   桑萦点点头,“我现在可以进吗?”   “现在?自是可以,只是……”杜温行沉吟着。   “我没事的,且参习武学乃是天缘,若是无缘,便是养精蓄锐、沐浴焚香七日再来也一样是无功而返。”   听她这般说,杜温行也不再多说,他将一枚精巧玉件递给她,什么都没说便独自离开。   桑萦看他背影渐渐消失在山径间,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件。   这玉件同手指差不多粗细,如同一只玉管,两侧是通的,中间嵌着三枚差不多粗细的银环,银环上有一块小小的菱状凸起,银环可以转动,四次后回到开始的位置。   她将这玉件拿在手中,朝那山洞走去。   山洞内有一面光滑的巨石,上面放了些被褥衣衫,叠得整整齐齐,是时时有人来洒扫的。   另一边的石桌上有几卷书,桑萦拿起翻了几下,皆是些话本,只是看这纸张,应是十余年前的了,想是当时长寅留下的,   只是没想到,这位魔教的前教主,竟然也喜欢看这些只讲情情爱爱的话本。   桑萦放下书,走进里间,看见一道石门,她走上前去轻轻一推,石门便似受了力而缓缓移开。   她有些意外,原还以为这是有锁的,竟是能直接开。   随着她走进,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里面是一间石室,四面石壁上皆是文录和图形,有些甚至同她先前在山下的石壁上看到的那些差不多少。   正面前是一个比她稍微矮了几寸的铜人,穴位和经脉刻画极为细致,在铜人的头顶百会穴处有一个空槽,桑萦看到那空槽,便想到先前杜温行给她的那个玉件。   桑萦试着用那玉件插进槽口,却因玉件之上的菱纹对不上而只能进去一小截。   她将玉件拿出来,打量这间石室中四周石壁上的文录和图形,发现每一面的墙壁的右下方皆有四个小图,正能对上她手中这玉件的侧面,应该便是喻指这玉件的菱纹朝向。   桑萦按着这图案,将这小玉件四面皆转成同这图案一样的状态,再度插进那铜人的空槽,却仍是不对。   她皱眉将那玉件拿出来,看向其他的石壁。   此间石壁,四面皆是不同,每侧下方绘着的这玉件图纹也皆不相同、   这是为苍云剑派传承武学而建成的,能进来的人原本皆是苍云剑派极为出色的弟子,自是不会有取人性命的机关。   而如太古承天决这般的武学,应是也当有个修行的顺序才对,她方才随便一试,想来是试得不对。   桑萦这才注意到这铜人是背对着石室的门口,面朝着对面的石壁,她心念微动,按着那面石壁下绘的图纹,将玉件也转成同样的形状,走到铜人近前,轻轻插进百会穴处的那个空槽里。   这次是畅通无阻,直接将推了进去,正正好好填在里面。   旋即,桑萦便看到,这铜人缓缓动了。 第六十八章 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这剑室中本只有桑萦自己,这铜人乍然一动起来,便如同活过来了一般,随着咯咯吱吱的响动,铜人慢慢挪动到那面石壁之下,盘坐在地上。   桑萦这才看到,石室的地面是有凹陷下去的辙印的,应是方才那根小玉件插进去之后出现的,她看着铜人正有些不知所措,便听到一声轻响,铜人丹田气海附近的一枚铜珠不知受了什么催动,沿着经脉缓缓运转,最后咔嗒一声落回原处,旋即再度运转一周,如此周而复始。   盯着这铜珠的运转轨迹,桑萦猜度这大抵便是那太古承天决第一层的法门。   她试着催引内力,虽那枚铜珠运转一圈畅通无阻,可她跟着铜柱的轨迹,引内力在体内经脉间运转却难以那般顺畅的运转下来。   桑萦坐在铜人的对面,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她停下来,目光跟着铜珠,观察它所经过的几条经脉,渐渐也觉察到一些问题,铜珠可以在这铜人体内的十二条正经间游走来回,可习武之人的内功真气却不是这般容易的。   她再度运转真气,尝试将铜珠运转一周天所经行的几条经脉间的经别和奇经尽数打通。   天归剑宗本门剑诀是归一剑,归一剑是正统十二正经上的功夫,无需调动其他脉门,但她的天命剑是以八条奇经中的督脉和冲脉为根基的,因着修习天命剑的缘故,她的这八条奇经也算是活络通敏。   铜人的那颗铜珠运转一圈也就几息之间,桑萦这第一次引内息渡经脉一周天,足足尝试了将近三个时辰才成功。   当她的内息同那颗铜珠一同在体内运转一周后,铜人的铜珠落回原处,她的内息回到丹田气海,却在下一瞬再度破丹田而出,无需她再行催引,便开始第二周天的循环。   桑萦心中明悟,这大概便是成了,但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除了体内真气源源不断地在方才那几条经脉缓缓运转不迭。   石壁之下坐着的铜人,那枚小小的铜珠仍在一圈圈运转,发出嗒嗒的轻响。   她朝铜人走近,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片刻后,她似是发现了什么,运内力一指点向铜人下腹的关元穴。   这铜珠运转的一周天,关元穴乃是其中的命门所在。   铜人关元穴的穴关处确是有一暗门,一触便向下陷进去,而后便见那铜珠缓缓回到丹田后,铜人再度动起来,慢慢移动到侧边的墙下。   不出意料地,那枚铜珠再度运转,这次是另外的几条经脉,同样是沟通正经和奇经的脉络。   有了方才的经验,这次桑萦也明白了个中含义,她径直开始慢慢尝试跟着那颗铜珠的走向沟通自己的体内的经脉。   不知过去了多久,桑萦呼出一口气,这会她体内已经是有两股不同的内力在各自运转。   她探指点向铜人腹脐正中的神阙穴,铜人随之而动,移到了对面的墙壁之下。   这会桑萦也不再耽搁时间,径直随着那枚铜珠尝试着运转内力,待她再度睁开眼,径直朝铜人胸膛的玉堂穴点按。   此时桑萦体内三股内力分别在不同的经脉间流转,也无需她主动催引,方才她指向铜人的那三处穴位便是这三股内力运转的命门。   而那铜人此时已然来到最后一面墙下,也是这进入这石室的石门所在的墙面上。   石门在这一面墙壁的左下方,其余部分便是那些图文,桑萦方才也留心看了这些图形文录。   上面都是一些指引,如何催动内力将正经和奇经互相打通,打通后又如何将内力引进周天循环中,每一周天里的各处穴关脉门如何沟通皆有指引。   但桑萦先前依着那些图文试了试,只觉着晦涩难懂,无从下手,反倒是她自己一次次尝试,误打误撞将这三个周天循环打通。   她看着铜人上显示的最后一个周天,继续之前的法子去尝试,只是这次当她将各处经脉尽数打通,催动内力时,总是差那么一点,没办法将内力引回至丹田。   试过几次之后,桑萦缓缓站起身,仰望墙壁上的图文,她自己试过了,这些图文上的办法也尽尝试过了,可总是不成,她逐行看罢仍觉着毫无头绪。   她也没灰心,闭目静心许久,再度看向那铜人。   这第四个周天的循环,经行的几条经脉,似是同她催动天命剑的法门有些相似。   桑萦沉吟片刻,尝试着运转天命剑,瞬时,石室中的烛火明灭摇曳,室内明暗不定,她调引天命剑的内力与那铜人的铜珠一同运转过每一道经脉穴位。   随着铜珠落入铜人的丹田,桑萦体内那一道承自天命剑的内力也顺利回到了丹田处。   这是成了?   桑萦有些不大确定,但见那一股内力一如前三股一样,自主在体内运转起来,她尝试着将天命剑的内力撤去,也没有影响,便知应是成功了。   而后她点向铜人的气海,铜珠回落,铜人似是触动了某种机关,竟对着桑萦推出一掌,只是这一掌半点内力没有,只有铜铁的蛮力劲道。   但这一掌着实将桑萦吓了一跳。   这铜人本就几近等身,又能做示范教习之用,瞧着虽谈不上活灵活现,可到底这石室中只桑萦自己,这会这铜人骤然出掌朝她打来,如何能不骇人。   桑萦被铜人推这一掌,后退了几步,下意识便闪身斜飞攀上石壁,借着高处,防这铜人再度暴起,但见铜人仍是朝她方才的方向推掌,这才知方才只是碰巧打到她,这铜人的动作应都是早已设计好的。   她飞身落地,心下倒是松了口气。   还好这玩意没她方才想的那般灵智。   但眼见这铜人朝前一掌又一掌推出来,她仍有些不明所以,只是观察了半晌,却也不清楚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它停下来,又要如何才能走出石室。   桑萦的目光流转,最后落到最下方那道石门的附近。   那里隐约有一行石刻小字。   此间四面石壁上的字,同苍云山下石林中的第一块石碑上的刻文字迹相似,应皆是长寅的手刻,这一行小字也不例外。   这一行文字看完,桑萦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   这位魔教前教主的意思,竟是要和这铜人对击三掌,感谢这位铜人的亲身指教?   她看向那个还在一掌一掌推出来的铜人,迟疑地走近,而后在它下一次推出一掌时,桑萦也推出一掌,同铜人连击三掌。   随着桑萦内力灌入,铜人停下动作,缓缓移动回最初的方位,旋即进入石室的那道石门对面,整面石壁轻震着发出轰轰的声响,而后石墙后移半丈,在同进门右手边的侧面石壁相接的位置现出一条通道。   桑萦抬脚朝着通道走去,临进入那条暗道前,她回过身,对着石室以及石室中的铜人正色弯身行了一礼。   她心中略有几分惭愧,此番虽是苍云剑派的传承,可这是魔教这位前教主长寅所留,长寅说铜人算是入此石室后人的半师,但实则是这武学赠予苍云剑派,他不便留名罢了。   对击三掌,承的算是同辈情谊,若是不知长寅此人便罢了,她既是知道,自不会装作不知。   但师父如今十有八九是在魔教手上,她同魔教便堪称势如水火,长寅这情,她虽是知晓,却也不能领受。   她面朝铜人的方向,连行三礼,转身朝通道内走去。   狭长通道在布局上隐约同皇宫那地下密宫的几处通道有几分相似,行至尽头,桑萦走进另一处山洞石屋中。   这间石室比之前一处更为简陋,地上散落着几件血衣,另一边有一方小案,一只碎成几段的玉梳,碎片有些污渍。   桑萦没动这石屋中的东西,这么多年,苍云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此处,既然这里至今仍是如此陈列,想必也是不愿旁人擅拿擅动的。   她朝着光亮处走去。   走出山洞时,山中正值破晓,晨时暮色未散,漫山俱是覆着一层寒霜,略显凄清。   桑萦认出此处已是苍云山后山,便沿山径缓步走下山峰,迈步转进前山林间。   刚一进林间,桑萦便是一怔。   林间不似山顶那般冷清,有人。   许多人。   杜温行立于首位,身后一众白发垂髫的老者肃然站在杜温行身后,再后面看衣着应是如今苍云剑派的百十位年轻弟子,最后一列是苍云山上所有做杂役的外门弟子。   如此浩浩荡荡近千人,皆是面色沉肃地站在林中,见桑萦进到林间,齐齐朝她躬身。   “愿桑萦姑娘承继老宗主遗志!”   “望剑阁传人壮我苍云剑宗!”   声音算不得整齐,可声势震天,一改这些日子以来苍云剑派门人的颓靡之态,就好像桑萦得到太古承天决的传承,极大地振奋了苍云剑派宗门的人心。   桑萦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这些人看向她的眼神虔诚而炙热,那些年长的老者眸光慈和又欣慰,后面的年轻弟子神色更是火热。   被这样一群人用如此阵仗对待,桑萦有些不自在。   “前辈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桑萦回过神,连忙走近拦下他们再度躬身行礼的动作。   只是她根本拦不住,这些人硬是三次礼罢才直起身。   连杜温行都眼微泛着湿意,“姑娘见笑了,实在是我苍云剑宗一门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晚辈承了苍云剑派的情,应做之事必当尽力。”桑萦一时无言,微顿片刻,正色道。   其余几位苍云剑派的长老自桑萦进苍云山,便在关注桑萦的表现,这会待她皆是亲近,其中一位老者叹道:“天归剑宗这气数运道俱佳,真叫人羡慕。若我苍云剑宗也能有如此弟子,何愁宗门不振啊。”   正说话间,杜温行已将其余众人遣散,与其余几位长老一起,同桑萦往前厅云崖堂走去。   杜温行面色肃然,边走边对桑萦道:   “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眼下旁的都不重要,你师兄岑行玉早已下山离开,他给你留了一封信,你先看了再说。”   桑萦有些惊讶,接过杜温行递过来的信拿在手中。   “这几日?我进剑阁后已是过了几日了?”   “前几日你同许珏对战,而后进了剑阁,眼下已是过去三日了。”   杜温行一边说着,一边进到云崖堂的正堂,几位长老也没离开,皆是坐到一旁。   桑萦知道师兄定是有急事才会先行离开,她不动声色划过信封火漆,见是完好无损,且是天归剑宗独有的火漆封,这才放心拆开。   信中提及,辟心剑派灭门,江挽月已经先行敢去,琴歌伤重,如今形势不明,岑行玉将琴歌和其他同门一起送回师门,也会去辟心剑派走一趟。   岑行玉言明,辟心剑派上下足有几百人,听线报说,同先前的淮山剑派、碧涛剑派的死状一模一样,但辟心剑派的宗主黎焕,几乎已经是半只脚踏进剑道宗师的门槛了,若魔教能将辟心剑派满门屠尽,必是出动许多魔教的精锐。   而前几日江天十七盟的盟主王弘也被发现以同样的死状死在江东一带,想来魔教的人眼下应是聚集在江东,西南一带的魔教中人应是不会太多。   信中岑行玉让桑萦出关后不必回剑宗,也不必再往这几门已被魔教灭门的门户中去了,让她先行回西南,去探一探魔教,若魔教当真有计划覆灭天归剑宗,那剑宗也不能坐以待毙。   信最末尾,岑行玉嘱咐桑萦一切小心,一切首先以自身安危为重,待他和江挽月办完事,便会立即赶回西南接应她。   桑萦看完,将信折起收好,慢慢在心里消化信中的内容。   一旁杜温行见她看完,开口道:“想必你师兄同你说了辟心剑派被灭门的事。”   “嗯。”桑萦点头,心中有些说不清的难过。   前段时日在京中,她还与辟心剑派的左安淮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左安淮尚还因是称辟心剑派还是辟心剑宗同周景宜吵嘴,不想这还没过多久,便遭逢这等横祸。   “辟心剑派灭门,江湖上如今都说是魔教兴事,只怕又是一场乱局。”   杜温行感叹了一句,望向桑萦,温和开口道:   “想必姑娘也已有决断,我也不多啰嗦了,好些事待时局平稳再议也不迟,今日便不留姑娘了。”   杜温行顿了顿,又道:   “如今时局不定,若是从前,我派必会守好山门隔岸观火,不卷此番危局,但此一时彼一时,若桑萦姑娘有何难处,我苍云剑派一门必会鼎力相帮。”   桑萦看着杜温行,见他眸光清正诚恳,便也没多说旁的,只道:   “前辈言重了,不过若当真有此一日,我也定会尽全力护苍云剑派周全。”   “如此甚好。”杜温行抚须笑道。   “那姑娘路上小心,若有事,只管传信于我。”   桑萦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即将走出云崖堂时,她蓦地想起来什么,顿在原地,片刻后回身望向杜温行问道:   “前辈,陈……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此番出关她便没见到他,当时便觉奇怪,只是旋即便被苍云剑派众人惊住了,而后便是得知了辟心剑派灭门的消息,更是没来得及问。   她此番要动身去魔教,尚不知有何危险在等着她,陈颐自是没法与她同行的,总还是要去同他道个别。   正想着,杜温行愣了一瞬,继而笑着开口道:   “你入剑阁那日,晏清便已下山去了,说是京中陛下急诏,命他回京,应是京中另有要事,待他回京,想来会派人想法子与姑娘通信的。”   京中要事?   当日她还问过他是不是京中出了些棘手的事,他还说没有的。   不过想来也是,辟心剑派灭门不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既是他回京了,那等她这边忙完再去京中寻他便是了。   思及此,桑萦也不再多说,同苍云剑派等人道别后下了苍云山,往西南去了。 第六十九章 “在这应是该唤教主了?”……   桑萦长于西南天归剑宗,此前虽未曾下山历练过,可对西南各方势力大抵也是清楚的,但对于这魔教,却实是知之甚少。   昔日在剑宗时,师父从未同她提过魔教相关的事,若非是如今下山走这一遭,大抵到现在她都不会知道江湖上还有魔教这么一方势力。   离开苍云山,她便先去了一趟药王谷,见了药王谷的谷主褚融。   褚融是因褚茯苓出谷未归,本是要去寻女儿的,正遇见桑萦进药山,便与她同行了一程。   借由这一路,桑萦将想知道的尽数问清楚,而后在药山山脚下同褚融告别,改道往魔教所在的羡山行去。   若非褚融尽言相告,桑萦从不知,这魔教所在,实则同玉山也不过堪堪百十余里的路程,只是西南多山脉,且俱是高山险峰,便是再如何强大的宗门势力,也难说能将方圆百里内的山峰的动向尽数掌握。   更何况,据褚融所说,魔教的圣坛,也就是相思顶,实则是在地下而非山顶,等闲人若登羡山,也不过是将这山视作一处妍秀的风景,赋上一篇诗文而已。   桑萦行至羡山时,看天色约莫是正午,她径直孤身从东山山麓沿石阶拾级而上,这台阶大约每隔几十级便有一层歇脚的平台,旁边伫立着一块石碑。   她一边朝山上走,一边默默在心里记着数,最后在数到第十六块石碑时停了下来,走到靠近山崖一侧向山下打量。   来前褚融告诉她,在第十六块石碑所在的平台西侧山崖下,有一处被掩在崖壁岩松间的山洞,那便是进入魔教的入口。   桑萦站在石台的边缘,探身朝下看了半晌,可莫说山洞了,眼下这平整如刀削一般的悬壁连个能站人的地方都没有。   她还不敢托大,倘若仅凭着轻功下去细细探查,万一到时自己耗尽体力也寻不见入口,便更麻烦了。   思量片刻,她从行囊中拿出一把短匕,这匕首还是当时在京中,浣溪山庄的人鬼鬼祟祟来她落脚的客栈中翻找她的东西被她发觉,而后交手时那几人留下的,她一直随身带在行囊中。   她试着将短匕往山崖上的石缝中插了几下,又用力掰了几下,见还算是得用,便将身上东西收好,将行囊也收紧,翻身跃下石台。   这一侧的山壁,地貌同她在上面观察时看到的差不多,大部分皆是整块巨大的山石,但这会下来细看才发现,这些山石也皆是有些人工凿刻的痕迹。   看着这些凿痕,桑萦本仍有些不大确定的心倒是慢慢放下来些。   日前同褚融提及她要来魔教时,褚融便说过,她师父大概率并不在魔教,且无论魔教教主是谁,只要是能得长寅认可,受其传承之人,皆不会同天归剑宗为难,但待她继续追问的时候,褚融便不再就此事多言了。   她虽是知晓褚融同师父是至交好友,可却也知道褚融原本就是魔教中的一员,因此在心中对褚融告诉她的消息也是将信将疑,对于这魔教入口的位置,桑萦实则也没完全信。   只是她也没别的办法可验证,便只能先来这里探个究竟,否则要在这西南找一处能容下魔教的地方,可就当真是在大海捞针了。   桑萦一手攀着石棱,令一手运内力将那匕首刺向下方的石缝,而后蹬石壁借力,以轻功身法,一丈一丈地向下探,最后下到这处石壁的最下方。   这里仍是万丈高崖,但这处的山崖比下面的山壁要凸出来许多。   她手足并用,将自己牢牢挂在山石石壁之上,而后将匕首插进山石下方的边缘,用脚踩了踩,见卡紧了,向下荡身,手握在匕首的短柄上,身子腾空而悬荡,偏头避开眼前的巨石,朝下方望去。   下方仍是山壁,但有盘根弯结的遒劲苍松越出山石而立,在树根处不远的地方,确是能看见一处山洞的洞口。   桑萦心中立时有了决断,她指作鹰爪状运开内力抓向石壁,平滑石壁立时便被她抓出五个指洞,五指指尖深深陷在石壁中,她腰腹用力,双腿一荡,便蹬上这面凸起的山崖崖底。   短匕被她拔出收进怀中,手指上的劲力微松,腿借力反向一蹬,朝下方苍松崖边落去。   手臂稳稳挂在树干上,桑萦这才松了口气,她双脚踩在松树的根上站稳,纵身朝旁边那处山洞一跃,来到山洞的洞口。   还不待她细看,便听见山洞中有动静,而后从山洞里面走出来一人,身着绛色衣袍,蒙头覆面,看见她在这也是一愣,而后便立刻抽刀朝她冲过来,与她在这山洞入口处战在一起。   桑萦也没想到这么巧。   但这人挥刀便坎,她几经闪避稍落了下风,却仍未拔剑。   她倒并非是畏战,只是刀兵相向时两柄兵刃俱是会发出响声,她不欲引来更多人,便只凭掌力同此人相战。   她素来惯用剑,但日前从苍云剑派习得太古承天决后,在剑阁中打通的四个周天的内息循环便日夜不歇地在她体内不断地运转,如今她体内太古承天决的内力强度已然比归一剑的内力强悍许多。   兼之这段时日她自己也在研究这门武学,到眼下这时,已是能将这些内力引为己用,方才她以指关插陷石壁便也是使得这太古承天决的内力,只是她手掌和指节此前未受过锤炼,对着石壁,也用不了太多次。   眼见那绛袍人又是一刀砍向她双腿,桑萦一掌将那刀锋格开,又一掌拍向这人心口。   来人也没想到桑萦的内力如此深厚,这一下猝不及防被打得严严实实,身形一颤闷哼着昏了过去。   桑萦在他脑后又横打一掌,而后探了探他的脉门,知道待此人醒来也是几日之后了,便开始解他的衣衫。   这人方才是从里面出来的,左右这些人都蒙着面,她也换一身这袍子,进去也不惹眼,方便她探查。   她将衣衫鞋帽尽数换好,甚至将此人袍服内的衣衫也解下穿在身上,将身形撑起来些,又在这人身上摸索一番,翻出来一块玉牌,也收进怀中。   再检查一番,见没什么旁得了,便将人拖到山洞内一间石室的暗处不大显眼的地方,用旁边防潮的木屑袋子将他掩住,而后朝内走去。   山洞内别有洞天,最里面的地面上有一处活石板已经翻起,大抵被她顶替的这人出来得也急。   她顺势跃下,落在下方一层的地面上,两侧的人身着青袍,见到她下来,朝她的方向垂首跪地,一声没有,却也不敢抬头看她。   桑萦猜着,方才那人应还是个有些身份的人,她也不慌,大步沿石道朝内里走去。   这里的沿廊,其实令她颇有些眼熟,她已经在好几个地方都见过差不多建式的了,皇宫的地下密宫,还有之前苍云剑派的剑阁,都与此处的有几分相似。   石道尽头是几间石室,有一人守在门口,见到桑萦立时跪地,而后恭敬道:“苍湾大人不是刚领了教主令外出吗?怎又回来了?”   原来被她顶替的人名作苍湾。   她不敢出声,却也没露怯,越过此人径直朝内里走去。   那人似是有些奇怪,起身小心跟上她,“大人可是要再去审问那几人?可教主那边……”   “滚。”   桑萦回想着方才同自己动手那人的声音,她只在交手时听过他几声低哼,便尽力压低了嗓音贴近那道声音。   因着此间石室尚有些嘈杂,桑萦这一声本就不大清晰,那人只当她发火,再不敢多问,顿在原地垂首躬身,待她走了,慢慢回了门口继续守着。   桑萦手心已经俱是汗意,她其实还是有些冒险了,但方才她刚一到那山洞门口便遇见这个叫苍湾的人,此刻只能是见招拆招了。   也不知这里通往何处。   石室内另一方向还有一道石门,因此处的动静外间的石道皆能瞧见,桑萦也不敢在这停留太久,她走向那道石门。   刚一推开,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旋即耳边隐约听到几声惨叫。   她心念微动,快步朝内走进。   待看清里面的情形,桑萦有一瞬几乎还以为自己是在京中的天牢里。   一间间石牢,俱是单间,被关在其中的人,琵琶骨已被打穿,用八根极粗的铁链分别栓住手脚和身体,这些被囚的人只能在极为有限的空间内活动。   但桑萦的震惊并非为此。   而是她在这些人中看见了本不应该在此地的人。   她站得笔直,动也不动,目光从陆冲、宋成文二人脸上掠过,心中却是翻起惊涛骇浪。   里间有些身穿青袍的蒙面人,见到她在此,俱是放下手中之事迎过来。   “苍湾大人吩咐的事很快便会有结果,大人去而复返,可是还有什么要交待我们的?”   “都出去。”桑萦故技重施,压低声音含糊命令道。   她换这套衣衫时极为小心,那人身上所有的配饰皆被她扒下来小心佩上。   此处已是巍峨羡山的山石正中,寻常时候非教中之人,鲜少会有人往这边来,她衣袍佩饰俱是齐全,虽然看着有些不大对劲,但也没人想要质疑她到底是不是换了人,听她这般命令,皆是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桑萦望向一旁的陆冲和宋成文,她没瞧见陆临远还有宋菱,但这并不重要,她更想知道的是,为何会在此地见到他们。   她缓缓朝此二人走近,他们二人所在的监牢一左一右挨着,皆是委顿在地,瞧着身形气色,比起当初在京中大理寺监牢时还要清减许多。   听见她的脚步声,陆冲抬头瞥她一眼,已然粗哑的嗓音发出几声冷笑。   “你又是哪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又要来找你陆爷爷做什么?”   此间没有旁人,桑萦看看陆冲,又看了看宋成文,思索了片刻,压低声音故意试探道:   “我奉教主令,来取你性命。”   闻言,陆冲面色几变,盯着她的目光慌张又带着恨意,他遏制不住地怒道:   “当初齐王的事,我知道的我可是都说了,淮山派的死也是宋成文下的手,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杀我,凭什么不杀他杀我,就因为宋成文在京中时主动投靠了太子?”   他这一喊,旁边的宋成文也在一瞬间被点燃心头怒火,恨声道:   “凭什么?你当初故意留下一个宋字,难道不是在用我宋家为你陆家做后手?是,我是同太子做了交易,也同他作了场戏,可我那也是迫不得已,我何时害过你?我将你当哥哥,你将我当做什么?你们陆家青云直上的垫脚石吗?”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怒斥争辩,皆是掷地有声,说得却尽是些卑劣之事,桑萦听得似懂非懂,却听到他们提及陈颐。   她一瞬间几乎连呼吸都窒了窒,却强自不动声色,只追问道:   “太子?”   陆冲犹在瞪着宋成文,看都未朝她看一眼,口中怪笑道:   “哦对。”   “在这应是该唤教主了?” 第七十章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不如来……   什么叫做在这应该唤教主了?   桑萦盯着陆冲,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她听清楚了,话中含义也辨得分明,可仍觉不可置信。   定是哪里错了。   宽大绛色帷帽遮住她微微发白的面色,她神思有些恍惚,一瞬间想到的,尽是陈颐温和疏淡的眉眼,还有环绕在他身畔的丝丝缕缕清浅兰香。   陈颐,当朝的东宫太子,怎么可能会和魔教扯上干系。   她按捺住心头跌宕的情绪,看了一眼宋成文,平稳着声音对陆冲低声道:   “他的命自有旁人来收,我只是奉命杀你。”   这一句说罢,宋成文蓦地抬头打量她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陆冲却骤然放声大笑,对着宋成文道:   “你以为你投靠太子就能得好?你、我、还有五岳剑剩下那几门,咱们谁的手上没沾过朝廷命官的血?再则你当初在京中天牢见过宁泉和陆恒的事,你以为能瞒过去太子的眼线?你以为太子还会信你的投靠——”   陆冲话音未落,宋成文怒而打断他喝道:“陆冲!你莫不是疯了!”   陆冲根本没理他的怒喝,见宋成文如此大的反应,反而笑得愈发猖狂:   “你还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聪明人呢,哦你以为你搭上浣溪山庄的人便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陆庭深连我这堂兄都不管,他能好心救你?怎么着,你宋成文浑身上下这二两重的骨头里有金子不成?”   到这会,宋成文也失了顾忌,许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久了,身上旧伤新伤日日不断,心性也磨得差不多了,他阴沉沉盯着陆冲道:   “左不过你死期将至,淮山派满门三十七条人命,你、我,咱们谁也别想脱开干系,届时到了阎王地府见了二哥,咱们再好好分说分说。”   听宋成文提及淮山剑派,陆冲浑身一颤,当初在淮山派正堂初见时的气势如今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血丝满布的浑浊双眼,他面色上狰狞狠色犹在,望向桑萦的眸光也是阴鸷一片:   “你说你奉教主令来杀我?”   “你让他亲自来,我倒想问问,我杀二弟满门,也算是得了他的授意,如今为何反倒尽数栽到我头上来了?”   听着陆冲的诘问,桑萦想到淮山派正堂内仅有几岁大的年幼稚童,面色惨白毫无生机,浑身无数皲裂而开的毫末伤口。   那么丁点儿大的小孩子,又何错之有呢?   真的是陈颐让人做的?   桑萦攥紧手中的苍湾的那柄刀,横手一刀砍在石牢的外缘,刀风蕴着内力劈进,正正击在陆冲的腰腹上。   他跌坐在地,重重地喘息。   “教主亲自来?你以为你够资格?”   桑萦知道这会陆冲怒急攻心,便专捡些能刺激他的话说。   “陆某虽自问算不得好人,可若非当初得了太子的人暗示,我怎么可能会杀二弟一家,还有那卿心散,也是你们的人给的,如今想要冤死我?”   “我便是死,也不能这般死得憋屈。”   陆冲犹在一句一句地怒斥,另一边的宋成文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目光有些奇异地盯着桑萦持刀的手,看罢多时,他在桑萦浑身上下细细打量,缓缓皱起眉头。   “你不是这里的人。”   宋成文蓦地出口打断她和陆冲,语气很是笃定。   “这里能着绛袍的人左不过就那几位,但无论哪位都不是女子。”   宋成文言罢,陆冲也愣住了,他也转过头来盯着桑萦打量,待眸光掠过桑萦持刀的手,也目露恍然。   “哪家的小丫头片子,敢来消遣你陆爷爷?”   许是被关久了,陆冲瞧着大有一副豁出去了模样,方才因以为她是魔教中人,上有几分顾忌,这会看出她似是女子,言行便愈发无状。   桑萦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掩盖身形,她的手掌终是要比男子小,且若非这里光线昏暗,陆冲和宋成文又被刑囚太久,判断力也不及寻常时候,只怕她早便被认出来了。   她将帷帽和面纱落下,露出眉眼,暗色地牢中,将她面容映得苍白。   “陆冲,你方才说杀淮山派满门,是太子的授意?”她看着陆冲单刀直入问道。   陆冲看了半晌,似是将她认出来了,盯着她讥笑。   “原来是桑萦姑娘,姑娘的心真大啊,你那师父尚生死未卜,还有心思来管死人闲事。”   桑萦抬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冲胸膛,“我问,你答便是了。”   “无论我是不是魔教中人,想取你的性命都是易如反掌。”   陆冲口中鲜血溢出,他也没管,兀自笑道:   “是啊,就是太子让我把他们都杀了,怎么着,天归剑宗的仁人义士想要给我那倒霉二弟报仇?”   “你去啊,去杀了太子,去给那些死人讨公道去啊!”   桑萦被他连番诘语说的心绪愈发乱,盯着陆冲心头杀意渐起,陆冲似有所觉,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怎么,在老夫这逞能耐,对太子下不去手啊?”   “哦也对,你和他是情人嘛,当初若不是为你,宋成文也不会有机会搭上太子,下不去手也正常。”   方才她便听到陆冲说什么宋成文投靠陈颐,帮陈颐做戏的话,这会又听他如是说,桑萦忍不住看向宋成文。   若陆冲说的是真的,那势必是要在她、陈颐还有宋成文三人都在场的时候才行,京中只有那一次。   她怀疑师父的那根剑穗的来历,两次去探大理寺监牢,第二次正遇见陈颐提审宋成文。   当时她听到宋成文亲口说那剑穗是浣溪山庄的人交给他的,便信以为真,那次是做戏吗?   那日她亲口问过陈颐,师父的事同他有没有干系,他当时如何说的?   ——“林前辈失踪这件事,同我并无干系。”   他是骗了她吗?   桑萦望向宋成文,“我师父的剑穗,是浣溪山庄的人给你的?”   宋成文避而不答,盯着她的目光中带着权衡和盘算,片刻后,他道:   “我告诉你,你出去之后帮我向太子传句话,如何?”   “我可以先答应你,然后再失信毁约。你也别无他法。”桑萦看着宋成文平静道。   “而且,我只是问你,无论你答或不答,无论是与不是,我都会去自己验证,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但你可以想好后再回答我的问题。”   宋成文一怔,望着她的神色正了许多,口中却只说道:   “姑娘虽是这般说,但我知道,你若是应下了,定会去做。”   “但你既不应,我确是也没办法。”   “那剑穗的来历我的确是不知道,当日那番话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宋成文从地上勉力起身,半坐半跪地朝她一拱手:   “桑萦姑娘,我因一念之差落到如今这般地步,若有机会,还望姑娘能帮我女儿宋菱求个宽待,到底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连累了她。”   桑萦什么都没说,也未应承。   她如今自己的事尚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如何还有心思顾及旁的,说到底五岳剑派这些人终归都是咎由自取。   不过宋成文却也并未等她的回应,他对桑萦拜身一礼,动作将腰背的伤口崩裂也没理会。   另一边陆冲见此情景嗤笑道:   “宋成文你好不要脸,见个人就求就要拜,你那膝盖莫不是没有骨头?”   他讥讽一句,眼风扫向桑萦:   “再则这丫头片子只怕早便是太子的人了,你还求她?”   陆冲说完犹未觉意尽,口中又是一番污言秽语对着她讲一些如羞辱一般的说辞。   桑萦哪里听过如此市井如此不堪的话,她本就情绪起伏不定,此时更是火大,一时之间也制不住体内内息的外泄,心绪激荡之下,震得此间石牢中捆缚这些人的铁索上下翻震不停。   她也觉察到自己的心绪不平,慢慢收敛内息,压下心头诸多情绪,转身便要离开。   再同此二人继续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再继续深入里面探一探。   正待此时,这间石室外,进来十余位青袍覆面之人,分于两侧垂首而立,旋即跟进几位同她身上衣着差不多的绛袍人,其中一位身形尤为眼熟,尚不待她细看,那人便来到桑萦所在的位置附近。   在这些人刚踏进此间石室的时候,桑萦便已将内力运起,待见这人朝自己的方向过来,她已然做好迎战的准备。   但正待她持刀运力之时,那人却已径直越过了她,来到了陆冲所在的石牢前方。   这人横出一掌,内力刚硬雄浑,空气中带起一阵闷响,便听陆冲一声痛呼,左侧的脸颊已是被这股内力震得血肉绽开,不待陆冲出言,那人又是一掌打向陆冲右侧脸颊。   这两掌打得陆冲神志都昏沉下来,半晌才缓过神,随着他将满口鲜血吐出,几颗槽牙也随之落地。   他恨恨望向出手的人。   那人看都没看陆冲,来到桑萦身前躬身一抱拳,而后站到桑萦身后之人身侧。   桑萦回身望去,正对上那人漂亮至极的疏冷眉眼。   是她熟悉至极的,却也是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   她不语,看向一旁先前对陆冲动手的绛袍人。   此刻她已是认出此人了,她当然会觉着这人身手眼熟,她也是同他交过手的。   浣溪山庄陆庭深摆出的那场贺寿宴上的最后一日,正是此人当众点破她师从林惊风。   “苍溪。”她似是自言自语。   苍溪将遮面的帷帽解下,朝她再度躬身行礼。   桑萦看向苍溪身前的那人。   玄色袍服更显他此刻姿容清贵气度迫人,他望向她的眸光温柔至极。   “萦萦问完了吗?”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不如来问我。”   陈颐字字句句清晰入耳,桑萦不知他此刻为何会这般平静。   若他煞费苦心欺瞒于她,那此刻乍见自己,总应有些旁的反应才对。   他如此轻描淡写,是全然不曾在意过吗?   桑萦看着他沉默良久,在他几近溺人的专注目光中略略颔首,垂下眼睫轻声道:   “好。” 第七十一章 躲了,你更不会理我了。……   听见桑萦平静应声,陈颐微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终是什么都没说,他只微微笑了笑,缓缓对她说道:   “此处总归是不大方便,换个地方可好?”   “好。”   桑萦看他一眼,点点头低声道。   回到外间的石室,桑萦跟在陈颐身侧朝着另一侧的石道缓缓走去。   原本跟在陈颐身侧一同进到石牢的那些人听苍溪的调派尽数留在外面,只桑萦一人跟陈颐往里走。   足有十几丈深的下行石阶,半点缓冲都没有,乍一见甚至令人觉着头晕眼花。   陈颐朝她伸过手,似是下意识想牵她,但将将要碰到她时又生生顿住。   他收回手,轻声同她道:   “这台阶窄,小心些。”   桑萦没理他,越过他,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   这处的廊道同京中地宫中的更是相似,石道两侧的宫灯和夜明珠几乎与地宫那条石道两侧的一模一样。   望着这条廊道,她想起同他的第一个吻。   那应当算是吻吧,她站在稍高一层的台阶上,踮脚去碰他的唇,甚至还在他下唇唇瓣上咬了一下。   她怔怔盯着脚下,蓦地出声问他:   “淮山派的命案,都是你的人做下的吗?”   那些年近古稀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有那个三四岁大的孩童,他们惨白无血色的脸一瞬间从桑萦面前一一闪回。   她还是将将能拿稳剑的年纪,便一次次听师父同她说,身怀武艺,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在意的人。   剑宗弟子的剑更不可挥向平民弱小,要砥砺勤勉,要行正事,走正路。   以承天命,扶正道。   桑萦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底,一刻未曾忘记过。   她甚至想过,待寻回了师父,还可以用手中这柄剑来保护陈颐。   知晓他心中抱负,她由衷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也一直信他做得到。   但倘若,陈颐从未将这些弱小者的生命放在心上,她还会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吗?   不会。   这是毫无疑问的、根本无需犹疑的回答。   “是。”陈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却并未避讳她的问题。   “不是我直接下的命令,但执行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人。”   陈颐说完,忍不住侧头望向她。   唇微微动了下,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到桑萦的神情,他面上泛起几分自嘲,终是未曾开口。   “殿下,您命人杀那些老人孩子的时候,可还想过您除了是魔教教主,您也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桑萦骤然变了对他的称呼,言辞听着也尖锐起来。   大抵从未被桑萦以如此冷厉言辞对待过,陈颐面上惯有的温和辞色尽数褪去,淡声嗤道:   “五岳剑派俱是钦犯,若按罪论处,连同福山剑派和陵山剑派两门皆是株连之罪,淮山剑派手上沾着我陈氏皇族的血,无论我是暹圣教的教主,还是当朝太子,便是来日我登上皇位,淮山派一门,连同他们上下九族也都是要死的。”   他的语气漠然,似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桑萦心头情绪涌动,胸口微微起伏,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只摇摇头。   “你说的不对,这不一样。”   说话间,已是下到最底层,陈颐走在前,触动机关石门应声而开,桑萦跟着走进。   她站在石门处,朝内环视,陈颐回神朝她看过来,见她站在那未跟上来,只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他走到一处石台,随手按了几下,石室四周应声而动,巨石朝下陷进,原本只有长烛明灯的石室内骤然亮起。   桑萦这才看出来,此处是半山腰处的石洞内开凿出的一间石室,外间的光亮正从那几处石台陷落的窗口投进来,将这间石室映照地如同寻常屋室一般明亮。   陈颐在软榻一侧坐下,拿过青瓷酒盏为自己斟满一盏,又为她倒了一盏茶,而后朝她望来。   见桑萦仍站在门口不进来,隔着老远静静看着他,他极轻地笑了下,却瞧不出笑意,只问她道:   “萦萦不进来,是害怕了,还是失望了?”   桑萦不语,片刻后朝软榻走来,看了眼她这侧的案几上他推来的白瓷茶盏,她坐下来,垂眸盯着茶盏,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是甜的吗?”   陈颐一怔,目光也落到那只白瓷茶盏上,片刻后道:   “嗯,是你喜欢的。”   桑萦捧起那只茶盏,茶汤的温热隔着瓷片从掌心传来,她并没有喝,只轻轻将茶盏放回去,复而抬头望向陈颐。   “你当初给我看的,我师父的那根剑穗,原本就在你手里,对吗?”   陈颐看她许久,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他点点头,坦然道:“对。”   “你的人和我师父交过手,剑穗也是那时候斩下的,我师父身上所中的卿心,也跟你有关系的,对吗?”   桑萦声音微微发颤,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却摸了空,这才想起,套这几件苍湾的衣袍时,她怕佩剑露出端倪,径直套在里面了。   “对,都对。”   陈颐执酒盏的手微动,那只酒盏在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晃。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桑萦听他如此说,皱眉看向他。   却见陈颐眉宇间不豫之色格外明显,似是不悦至极仍在这强行压着火。   是他一直在骗自己,他还有什么不满吗?   骗她骗得意犹未尽、心中尚有遗憾?   有一瞬间,她握紧手中苍湾的那柄刀,陈颐似有所觉,却仍是用那种坦然又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见他如此,桑萦失了同他继续说下去的想法。   她实则还有许多想问的,但都没有意义了。   在他肆无忌惮大行杀戮之事的时候、在他打伤师父囚于魔教之后还对她百般欺瞒的时候,就注定她此生再不会同他走到一起。   至于那些诸如他为何同魔教有如此牵涉、为何骗她,还有他心中到底如何待她,这些只关乎她个人的问题,继续追究也只是多生烦扰,不如不问。   “没有了,我要走了。”   桑萦只觉着一刻都不想再同他在这耽搁下去,起身径直便要离开。   只是待她走到进来的那道石门门口,“轰”地一声,石门翻转,石室内透光的石窗尽皆回关,室内骤然暗下,她回过身,却发现陈颐已然无声无息走到她的身后。   他朝她走近,微微垂头盯着她,再度朝她迫近一步。   “萦萦要去哪?”   桑萦这会哪里还会放任他离自己这般近,想也不想的拔刀,反手便是一刀掠开。   她收了力道,只是想逼他退开些,但陈颐半步都未退,甚至朝她又近了几步,抬掌横拦住她劈过来的刀风,刃口顿时见了血。   陈颐手掌接过她这一刀,见她皱眉收了刀,他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道隐约可见手骨的刀口,而后幽深眸光朝桑萦望过来。   “可惜了,竟不是萦萦的那柄剑。”   “什么?”   桑萦尚未回过神,听他的话下意识便问出口。   她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的左手,殷红血色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也好像落到她心里。   “我没想这样,是你自己不躲。”   “躲了,你更不会理我了。”   陈颐见她同自己讲话,弯唇轻声道。   他抬手从桑萦手中拿过那柄刀,扔到一旁。   桑萦也没执着于那刀,她将目光从陈颐犹在滴血的手收回。   “我不用刀,也能伤你。”   “陈颐,你要拦我吗?”   陈颐温和一笑,“没想拦你,也不是怕你伤我,那柄刀是苍湾的刀,脏得很。”   “你用你的剑,若刺我几剑便能让你解气的话,我绝不躲。”   “我没有这种爱好。”桑萦别开眼道。“你若不是要拦我,就把门打开。”   陈颐不置可否,在她身前站下,“你就没些旁的想问我的?”   “你关心你师父,关心五岳剑的那些人,除了这些,就没些旁的?”   “没有。”   “当真没有?”   陈颐幽深眸光紧锁着她,语气显得有些缥缈。   “你怎么不问问,你师父是不是被我囚禁了?”   “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我给你师门送的那封信?碧涛剑派灭门是不是我授意的?”   “怎么不问我,我待你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一句又一句,恬不知耻又理直气壮,桑萦心里本就乱成一团,原本是不想理会他,这会反被他勾出火气来。   “殿下……不,应唤你教主。”   “教主方才说得这些,我半点都不想知道,能让我走了吗?”   “萦萦口不对心。”   陈颐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些你都想知道,但是你不敢问。”   “你怕你师父在我手里,怕他在我这饱受折磨的时候,你却一心要与我在一起。”   “你怕我一面哄骗你,暗地里却像对淮山剑派那些人一样,用你的师门当靶子当鱼饵,更怕因为我,你反而成了师门的罪人。”   他这些话如同利刃,句句扎进她的心口,她蓦地将身前的他推开。   “你……”   桑萦被他这副态度气得说不出话,她对旁人尚能坦然,可此刻对上陈颐,万般心绪都积在心头,却什么都说不出。   陈颐被她推得退开了些,隔着几步的距离,沉沉看着她,见她这般模样,竟微微弯唇笑了笑,而后低声说道:   “见你如此,我倒安心。”   “你在意就好。”   他似是对自己说地一般,而后正色同她道:   “萦萦,你师父失踪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一直派人在查,那封信也不是我授意的,更不是我写的。”   “我此前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曾骗你。”   他话音刚落,桑萦再忍耐不住,她看向他,“哦,那我是应该诚惶诚恐谢太子殿下恩情,还是毕恭毕敬领圣教教主旨意?”   陈颐听她言辞,沉默下来,眸中似是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消散。   她不信。   两相无言良久,他敛眸低声道:   “都不用。”   他似是不知她此刻心头的怒火,不设防地再度朝她走过来,左手掌心的伤口仍裸露在外,未曾处理过,他如同不知疼一般,用那只手轻轻扯了扯她身上的那件绛袍。   “萦萦,把这个换下来。”   他盯着那件从苍湾身上扒下来的绛袍,想到入口处昏得人事不省、身上只剩一件中衣的苍湾,不大高兴地说道。   “我这里,没人敢动你,你把这个换下来,我便让你离开,如何?”   “当真?”   桑萦也没理他这会开口就让她解衣衫的无理要求,只同他确认道。   见陈颐点头,她背过身,将这几件后套上的衣衫尽数解下扔到他脚下,而后等着他打开机关。   陈颐依言去开这里的机关,石门翻转而动,慢慢打开,桑萦也没管他是否还有什么话要讲,径直出了他那里。   他方才那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待她离开这里,寻到已然快到羡山地界的师兄和师姐,再做下一步打算。   身后陈颐似是知道这道门一开,她立时便会出去,也没有朝她这边再度追来的意思。   他看着桑萦身影消失在石道尽头,也起身走了出去。   苍溪见陈颐出来,自觉跟在他身后。   “将所有出口都封住,打开相思顶地坛的入口。”   “让人给陆冲看看伤,别让他死了,到时候真就说不清了。” 第七十二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陈颐那离开,桑萦本想沿来路回到那处石室,但她在外间的单向石道里绕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来时那处足有十几丈长的石阶。   石道尽头的几条岔路她尽皆走过一遍,只有两处是能走通的,单看地势,一处是往更深处去,另一处是朝上去的。   她依稀记着出口是在上方,朝那更深处看了一眼,却并未往里进。   日前桑萦同师门通信时便已经知晓,岑行玉和江挽月已经到了羡山,她是想着,待先见到了师兄和师姐,再做下一步打算。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接受到的信息都是师父受困于魔教,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灭门案,也皆是出自魔教的手笔。   如今却骤然得知,那位魔教的新教主竟是陈颐。   这一事实,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情感上,皆令桑萦感到难以接受。   陈颐说他不曾骗过她。   可便是当真同他说的那般,只是他的人同师父交过手,师父失踪一事同他无关,但他终归还是对她有所隐瞒,还有那些无辜者也仍是做了魔教的刀下亡魂。   时至今日,桑萦方才明了日前在苍云山时,陈颐那般心事重重,究竟是为了什么。   欺瞒她至此,他却骗不下去了,可是终于良心发现了?   她信他待自己尚有真心,也知他此刻大概也不会真的让人对自己下杀手。   可她不确定的是,若明知她是来探查魔教的底细,陈颐还会放任她查到紧要的消息吗?   应是不会吧,否则她今日便不会在此碰到他。   思及此,桑萦走向另一边朝上行的岔路。   她一层层朝上走,心中却是茫然一片不知所措。   脚下的台阶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恍惚间桑萦甚至觉着自离开剑宗至今,所经历的一切事似是都是虚幻的,是假的。   蓦地,她握紧手中的剑,将心头万般酸涩尽数压在心底。   现在还不是她能放任自己的时候。   何况,若是陈颐见她因他哭,大概会很得意吧。   师父便已在他手中吃了亏,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也这么没用,被他骗至此刻,竟还对他心有留恋。   桑萦心不在焉地走过层层石阶,来到这边廊道的尽头,却见此处石门紧闭,她试着运内力朝石门闭合的缝隙处打了一掌,见那石门纹丝不动,她知道此处定然也是有机关控制的。   想到陈颐那石室中的复合机关,只一处石台,便能改变那间石室的好几处布局,眼下这道石门,想必也不是她想开便能开的。   她看着严丝合缝的石门,心中更是郁郁。   是陈颐吩咐的吧,给她一条看上去能离开的路,行至尽头却发现是条走不通的死路。   为了单纯戏弄她?又或者是让她知道仅凭她自己是离不开此地的,以此逼迫她回去求他?   便是当真如她若想这般,她也要听陈颐当面说出来。   桑萦盯着紧闭的石门,提剑一言不发转身朝下走去。   这次便快了许多,但待她回到方才陈颐所在的石室才发现,这边的入口处也是紧紧闭合着的。   那便只剩下那道继续深入下去的岔路了。   她望着幽暗石道,径直走进。   这条岔路确非死路,尽处是一处山洞,洞顶和四周皆是天然的石洞,里间不像外面那般处处燃着烛火,过于昏暗的视线令桑萦觉着有些不适应。   见到四周石台上有油灯,她拿出火石将其点亮,借着几盏油灯的微弱光亮堪堪看向这处山洞。   入目是十几处石台,上面的锦盒已是落了一层灰,显是许久未曾有人来过了。   桑萦拿起一盏油灯朝石台走近了些,这里的石台建式她也在皇宫地下见过,难怪当时陈颐说,他那石台也有前人的一些巧思。   到石台前,便一眼看到,有一只锦盒上面的灰已被拂去,似是被人动过。   这些锦盒皆未落锁,桑萦稍微有些好奇,伸手将锦盒打开。   锦盒内丝帛层层覆着的,是她极为熟悉的,也绝对不会错认的玉件。   ——如意玉锁。   她手轻轻抚过通透玉质,心思瞬间飘回到他将这玉锁给她时的模样。   原来连这东西也是出自魔教的。   桑萦走向其他的石台,将那些已是覆满了灰的锦盒尽数打开。   断作两截的匕首、青铜酒壶、似是牡丹花样的玉簪,甚至还有一套大红的女子婚服和冠饰。   瞧着都是些用过的旧物,且都是有年头了的。   她走到最里侧的石台,打开上面的锦盒,里面似是一封信,并未封口,信封上的墨痕已然褪色,看不清楚原本写得是什么,火漆也是已经开过了的。   只微微犹豫了一瞬,桑萦还是将那信封拿起打开,却发现信封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将信封放回锦盒,朝着石洞内侧的里间走去。   里间也陈列着一些已然用过的旧物,但正对着她的仍是一道石门,上面隐约有字,她走近了些,借着手中油灯的微弱光亮一字一字看清。   石门上三个纂体字,自上而下写就。   ——相思顶。   原来这处山洞才是相思顶吗?   桑萦看着这三个字,心不在焉地想着,蓦地身侧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油灯,指尖相碰,触之冰凉一片。   不待她说话,耳边便听到“咔”地一声轻响,面前这道石门豁然翻转,视野间的光线骤然亮起。   那人将油灯轻轻放到一旁的石柱上,站在离她几步的位置,轻声对她道:“出来看看?”   桑萦看着陈颐稍现疲惫的苍白面容,满腹的话无从开口,也没答他,径直走了出去。   这应是羡山东南侧的一处悬崖,周遭俱是险峰,对面的山崖上湍流瀑布疾下,跌进云层之间。   陈颐自后方走近,站在她身侧不远不近的地方,见她朝对面的山峰望去,微微一笑,“那座山萦萦可认得出?”   桑萦看他一眼,却不接话,目光在这边的悬崖间环视。   见她不应声,陈颐自顾自开口,“那山名为漳山。”   他望向她,“你应是听过的吧?”   听见漳山之名,桑萦微微一怔。   她确实对这山名有印象。   当日在京中应下荣婉的请托,帮她在西南寻她母亲小妹的踪迹,后来师门传回的通信中说在漳山寻到些线索。   几乎是瞬时,她将目光投向悬崖边的两块碑。   这边悬崖除了一棵已经满是枯枝的苍松,便只有这两块醒目的石碑,因此方才一出来的时候,她一眼便瞧见这两块石碑。   心中若有所觉,桑萦朝石碑走近。   石碑是面朝着对面漳山那雾腾腾的壮阔瀑布立下的,碑上的铭文也是朝着那边的。   桑萦来到悬崖边上,靠近石碑,看清了两块石碑上的碑文。   这是两块墓碑。   墓碑的主人,一是长寅,一是秦如意。   她随手在墓碑边的碎石泥土间抚过,身后走过来的陈颐见她如此,微微一滞,而后轻声开口:   “这两块石碑立下已经有十余年了,每年春日之后便野草丛生,根茎皆在土壤中,不是浮土。”   “萦萦,我确实对你有过隐瞒,但此前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从未曾用假话敷衍过你。”   陈颐声线微微有些哑,语气也听着有些委屈。   方才掌心触到紧实地面,桑萦便已是知道这石碑并非是他特意立下诓自己的,此时被他道破,她也不觉着有何窘迫。   她看向陈颐,见他神色微黯,面色也不大好,心中反而奇异地轻松了些。   原来也不是只她一人心里难受,倒也不算她错付真心。   “这碑,是你为他们立下的?”   她站起身,看着面前的两块墓碑,轻声问道。   “不是我。”   “这石碑是长寅亲自立下的,还有石碑上的碑文,皆是长寅亲手所书。”   “……”   桑萦转过头看向陈颐,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平静。   “碑文的字体与苍云山上的不一样。”   言外之意,这石碑看着并不像是长寅亲手写的。   陈颐同她目光对视,待看清她的神色,心中微微发涩。   自浣溪山庄同他熟识,她看他时,都是眸光清清亮亮的,不仅眼神坦荡,连带着心中对他的情意也是坦荡的。   她何曾用过此时这般的神情看过他。   陈颐别开眼,低声道:   “刻这两块碑文的时候,长寅重伤未愈,手上劲力不足,字迹不同是正常的。”   桑萦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她再度望向这两块墓碑,想到方才打开山洞石台上的锦盒时看到的那些已然蒙尘的物件,轻声问他道:   “他们是夫妻吗?”   “心心相印,生死相随,虽未拜天地亲祖,却也是同夫妻一般无异了。”   听到陈颐的这般评价,桑萦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陈颐是对当世的三媒六聘之礼很认可的,毕竟他出身的皇家,向来最是讲求礼法的,却没想到长寅和秦如意这般,他似是也很认可。   她看向他,转念间便想到,她对这人实则也没她心里想得那般了解。   至少他是魔教的教主,便是一桩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实。   “长寅给他自己立墓碑?”桑萦敛眸问道。   “当时秦如意已经死了,长寅将她葬在此处,立下这两块石碑后离开了,再回来时便也只剩下半条命在,他拒绝了褚融的医治,留下遗书后自绝。”   大概魔教这位前教主的死,如他这般的魔教中人很是能感同身受,陈颐的语气听着也令人心里发沉。   桑萦本不想再同他说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却蓦地被他递过来一封稍有些厚重的信。   桑萦低头看了一眼,心中略有猜测,却并未伸手接过,她避开陈颐的目光。   “我不想看。”   陈颐也没勉强她,自顾自将那封信展开,句读分明地为她读出来。   正如她所想,这是一封绝笔信。   信中将二十多个门户足近百人围攻魔教之事一笔带过,只说当时秦如意为他挡了一道致命伤而身逝,他也已将当日动过手的人尽数杀了。   信末提到,若有后来者愿继暹圣教教主之位,烦请将他的尸骨同秦如意葬在一处。   绝笔信之后的文字,是长寅手书的武学心得。   陈颐低沉的声音将这些早已被埋进地下的过往一一陈述出来,读罢,他将信折起,拿在手中。   “萦萦,暹圣教此前在长寅手中虽是正邪莫辨,可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将做尽恶事,同当今五岳剑派、浣溪山庄这些门户做的事相比,实是算不得什么。”   “我确是暹圣教的第二任教主,但我也从未下过诸如灭门这般的命令。”   说话间,陈颐朝桑萦的方向走近了些。   “便是判刑也还要将案情审问清楚,萦萦,你我之间更要把事情说明白。”   自今日见面之后,许是知晓桑萦不会任他如以往那般亲近,陈颐自始至终都同她离得不远不近,甚至几次想牵她都没直接碰她的手。   也只这会,他朝她走近的时候,桑萦清晰看出他平和面容下暗藏的不平静。   他的眸光幽深,如同腊月寒潭般冷沉,将他心底强行按捺着的强势一点点展露在她眼前。   听着他的话,桑萦目光投向悬崖下的翻涌云层,轻声开口:   “嗯,那你说吧。”   “就从师父的那根剑穗说起吧。”   “……”   陈颐一顿,片刻后道:   “剑穗确是一直在我这里,可是萦萦,当时我还不认识你。”   “我师父,当时伤得重吗?”   “……重。”   桑萦点点头,声音显得飘忽不定。   “你的人重伤我师父,给他用毒,然后将他关起来了。”   听她越说越远,陈颐有些无奈。   “见到你师父的时候,他已经是重伤了,毒伤确是我做的,但那毒未经催动,对身体不会有影响。”   “我是为了天命剑,所以后来才会上剑宗访绝云顶,但你师父失踪这件事,确实与我无关,而且因为这幕后之人打着魔教横行的幌子,我也一直在派人追查。”   桑萦偏过头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想说,除了你之前认下的淮山派一门,其他的灭门案背后也另有真凶,是用了暹圣教的毒药,打着魔教的幌子做下的?”   陈颐面色沉肃,凝眉看她道:“你不信?”   “若是旁的便罢了,此等脏水寻常人都避之不及的,你就这样任由那幕后之人做了一次又一次?”桑萦垂眸道。   “为何不可?有人平白为我壮声势,我自然乐见其成。”   许是见到桑萦对他仍是一副怀疑态度,陈颐语气也淡了下来,提到这些事,他眉宇间稍有不耐。   “萦萦,我接手暹圣教本就有我自己的目的,我若只是常年坐在东宫,听着旁人禀报江湖上的这些事,皇室永远不可能统一。无论是东宫太子,还是暹圣教的教主,不过是我达成目的的手段和工具罢了。”   “淮山派一事我针对的只是五岳剑派中的几个人,是手下的人行事太过,我知道后也惩戒过,但后来的那几起灭门案,确非暹圣教出手。”   桑萦听他如是说,却也没说是信了是不信,她转过头看他。   “殿下说完了吗?”   “你还是不信?”   见她如此,陈颐面色有些难看。   “殿下,您很聪明。”   桑萦看着他,朝他轻轻笑了笑。   “您故意将我引到这,让我听了一番前教主的旧事,告诉我魔教并不是我想的那般作恶多端,魔教的前教主也不是嗜杀之人,所以您这个现任教主也是清清白白。”   见陈颐沉默不语,只一双眼眸凌厉锋锐,不似往常那般潋着温柔情意,桑萦接着说道。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便是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于我而言也都是一样的。”   “我只在意师父的安危,你说师父不在魔教,也不是你囚禁师父,若是真的那很好,我心中也很感念,但无论是与不是,这些事都是我离开这里之后要再行查证的,不是你同我说几句话,我便能听之信之的。”   桑萦越说语气越急,看着陈颐的神色也愈发冷淡。   “我方才从你那石室出去,你让我在两条岔路上做选择,却故意将那道出路堵死,而后在这里等我。陈颐,你是想看我求你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线有些不稳。   陈颐望向她,万丈高崖悬壁,满目尽是重岩叠嶂,衬得她看上去单薄而柔弱,只眸中好似能燃起火,满是执拗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陈颐缓缓移开目光,淡声道:   “我心里确是希望你能直接来这里的。”   “当日在苍云山的藏书阁,我也是不想你看到那册医经的,可最后也还是将知道的尽数说给你,我当时说让你回去再看一遍,私心实则也是想着若你我有今日,你也不要否定我当时待你的心意。”   “便是如眼下,你若是想在我这探知什么,这羡山之下十五层地宫,你尽可随意出入,我不会拦你。”   陈颐说到这里,缓步朝桑萦走近。   “但是萦萦,在你我将事情说清楚之前,我不会让你走。”   他的语气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桑萦后退一步,防备地看着他道:   “那现下说清楚了吗?”   陈颐没答她的发问,只继续道:   “将出路封死,还让你选,也不是想看你如何求我,我知道你不会,且我也没有那样的好兴致。”   “可是萦萦,你没直接来这里,我心里真的很难过。”   “你不是怀疑我囚禁你的师父,暗地里筹谋着杀人灭门吗?为什么要选择那条出路,而不是再深入探查一番呢?”   他语气柔和,神情也是柔软的,字字句句说得都像是撩拨人的情话,但在眼下这不合时宜的地方,听得桑萦格外不自在。   但她仍是对上他那双深沉的眼,轻声讽他道:   “探查?探查什么,探查你亲自授意好,安排给我看的所谓线索吗?”   陈颐垂眸笑了笑,复又望向她,“萦萦,你心里是不是还觉着,我有可能会让人对你下杀手,所以选择先行离开?”   他看上去似是随意一问,可他盯着她的目光强势而不容她回避,便是桑萦猜度不出他此刻的想法,却也看出他对这个问题的在意。   她终是摇摇头,“我没有这样想。”   “陈颐,就这样吧,你让我走吧。”她软了语气对他道。   陈颐敛眸,方才莫名摄人的气势渐渐散了,他看上去似是有些疲惫。   片刻后,他朝她走过来。   以一副不容拒绝的神色,伸手牵握她的腕。   桑萦下意识便要挣,可一瞬间好像动不了一般,看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他掌心冰冷温度隔着衣衫透进,而后她被他牵着,跟着他朝山洞里走去。   直到走在那些单向却能改变方向的石道里,桑萦都没回转过神。   她体内的三种内力,归一剑、天命剑、太古承天决,在陈颐手伸过来的时候竟然尽数被压制下,一直到此刻都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体内运转。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身侧的他。   他默不作声地走,神色看上去认真又凝重,眸光微微有些散,好像是在思索什么棘手的难题。   目光流转间,陈颐对上她的视线,缓缓一笑。   “想问什么便问吧。”   “陈颐,你会武功,对吗?”她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恍惚。   想到此前他几次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时的情景,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了。   只怪她太过笃信他不会武。   如今想来,他却也从未亲口说过他不会武,只江湖中都说,皇室不修武学,她便也从未对此有过怀疑。   陈颐漫不经心点点头。   “我若是不会武,大抵也活不到今日。”   他似是想到什么,侧目又看她一眼,问道:   “我若是当真活不到今日,你心里会觉得畅快吗?我活不下来,想来也不会遇到你了。”   他像是随意问起,也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微微笑着淡声道:   “你还是别答了,我不想听。”   桑萦内息因为他的缘故根本运转不起来,只能任他牵着。   她的神情不似往常同他一起时那般开怀,看着陈颐的目光也如陌路一般,却仍是皱起眉看向他,轻声问他道:   “陈颐,若我死了,难道你会觉得高兴吗?”   陈颐想也不想,“我不会让你死。”   “但若当真有这一日,待我将我应尽的责任尽数卸下,我会去陪你。”   “所以你也不要怕,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到那边继续骗我吗?”   桑萦垂眸微一笑,温声道:   “我不会想看到你的,你不要来找我。”   “萦萦,我自出生起,这卿心便日日发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而感到不公平。可也是为这卿心,我才会遇见你,若这过往二十年的痛楚是我应付的代价,那我觉得值得。”   “以前我只觉得长寅为情所困走上绝路,实是不值,可事到如今方知,代价和所得唯有自己才最清楚,他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留下的,想来定也是他觉着值得的。”   桑萦摇头,“他付出的代价,想来秦如意觉得不值。”   “陈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着暹圣教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些坏事也不是你做的,你想要我还像以前那样同你亲近。”   陈颐握着她的手渐渐用力,还不待他说什么,桑萦便继续说道:   “可是我不愿意。”   “我不会因此否认你待我的好,但我有些累了,我们就先这样吧,你让我离开吧。”   她似是知道他会拒绝,另一只手覆住他握着她的手,但她此刻指尖也是冰凉的。   “你也不必为我做什么,你既掌朝堂,又涉江湖,想必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虽然没你的目标那样远大,可也是刻不容缓的。”   桑萦心头有些酸涩,可仍是眸光清正地望着他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颐,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第七十三章 再陪我待会儿吧。   桑萦说完,自认还算周全,便仰起头望向陈颐的方向。   他一言不发,只沉着脸,对她措辞良久的一番话如若未闻。   见他如此,桑萦试着挣了下被他握着的手腕,却立时被他以更重的力道握紧。   他朝她望过来一眼,复又朝向前方。   “累了,便去我那歇一会。”他淡声道。   桑萦怔了一瞬,明白过来。   合着方才她那一番话,他就听进去她说自己累了。   她看着他,他面上没甚表情,侧脸线条锋利,唇色也较寻常时浅些。   陈颐一路紧握她的手腕,径直将她带回到他那间石室,打开左侧里间的石门走进。   直到那石门翻转紧合上,陈颐才松开握住她的手。   桑萦试着运内力,他一松手,她体内的内息便恢复正常,不再是方才那般不受催动的状态。   她心头微松,这才转而打量此间身处的石室。   这处石室不似外间那般宽敞,但布局却处处都要精致许多。   石室内昏暗而不透光,烛灯和夜明珠折出的光亮将石室间映出一片暖色。   桑萦看到另一边有张漆木长案,案上是成摞的信笺和文书,大部分是看过的,也有没看的。   她将目光投向四周,这里的石壁想来也是有机关能打开的,否则只凭这几根长烛、几颗夜明珠的光亮,应是没法长久地在此看这般数目的公文的。   她的目光从长案处收回,在石室内一处处掠过,软榻茶台、精致酒器、几把琵琶,后面还有一展四折屏风,隐约可见其上绘着的是寒山雪景。   这里应是陈颐休息的地方。   陈颐站于桌边,朝石室内的错金博山炉中填了些什么,叠山间隙的镂空云气纹中青烟渐起,片刻后桑萦辨出熟悉的兰香。   这应是他惯用的香。   他燃了香,拿过一旁的酒器倒了杯酒,执起酒杯时动作却是顿了顿,而后朝她望过来一眼,也没说什么,却将青铜酒盏放到一旁,换了只紫砂茶碗,斟满,而后饮尽。   桑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正待开口问时,却只见陈颐将那茶碗随手搁在案上,而后慢条斯理地解下腰封,脱下外衫,扔到一旁,转身朝她走过来。   逼仄的石室中,唯一能进出的石门紧闭着,她和陈颐之间的氛围压抑间犹带着些说不出的暧昧。   眼看陈颐又是燃香又是倒酒,这会又解了衣裳朝她走近,桑萦心头瞬间涌现的皆是此前在京中、在苍云山时同他一起的画面,顿时便朝石门边退去。   知道陈颐也会武功,桑萦内力也尽数外放出来,背着手在石门缝隙处细细摸索,试探着想找到破门的办法。   她绷着脊背,上半身尽数靠在石门上,心念微动,探指成爪运内力意欲沿着石缝将门强行打开。   实则此类机关控制的石门,大多都有些自毁装置,先前不敢强行擅闯,但眼下她见陈颐也在此处,心知便是当真触动这些同归于尽的机关暗门,大抵也不会当真就被困死在此地。   她只是不愿如现在这般不清不楚地在这里同他纠缠。   但也不知陈颐这间石室中,这些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巨石都是哪里寻来的,石面光滑,掌风指劲挨上去纹丝不动,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只这么一会儿,陈颐已然来到她近前。   陈颐的神色尤为平静,望着她的深沉眸中宛如一潭静水,本就没几分血色的面容此刻更是苍白。   他抬手绕到她的身后径直扣住桑萦的手,同他寒凉手指交碰到的瞬息,桑萦真切感受到一股不亚于她的内力,且似乎与她的太古承天决同源。   还不待桑萦确认,她便察觉到,她体内太古承天决四道运转的命门尽皆被一股几近彻骨的寒气侵进,直到完全失去对这门功法的控制。   她指关蓄起的内力也在一瞬间如潮水般消退,陈颐将她两手交叠在一起,而后顺势在她身后握紧。   “不用试了,这石门你打不开,只会伤了手。”   陈颐声线也平静至极。   他单手钳制住她,而后默不作声盯着她,带着锐色的沉暗眸光久久落在她头上某处。   片刻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束发的发带解下来扔到一旁,见她发丝散落下来,还不忘将她垂下的碎发理顺至耳后。   眼见他拆了自己的发带,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身上的衣衫,桑萦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恼意,抬腿朝他踢去。   她双手被他制住,体内的太古承天决也被他扼住命门,也只剩下腿是能动的。   见她抬腿踢向他的膝骨,陈颐那股寒冷至极的内息沿着她腕间的经脉遍传她周身,刹时,桑萦四肢尽数僵冷难言,再动弹不得。   陈颐再度朝她逼近,双腿将她的腿顶压在她身后的石门上,借着身量的优势,居高临下垂眸瞧她。   “这是什么?”桑萦轻声问他道。   她问地有些没头没尾,但她知道陈颐听得懂。   那一瞬间遍传她全身的,令她到现在都动弹不得的,是什么?   陈颐微微勾唇,“卿心。”   “害怕吗?”   “你给我用毒?”   桑萦微怔,旋即有些不敢置信,喃声重复了句。   “我不信。”她盯着他道。   “不仅下了毒。”   他一点点靠近她,语气沉缓,停在她面前极近的位置,垂眸盯着她微微开合的唇瓣,而后在她唇边极轻地贴了下,“我还燃了催情香。”   他的语气好似情热爱侣间的低语,可桑萦听他的话音,瞬间想到他一进来时面无表情往博山炉中添香的模样。   不知是因他的内息,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桑萦只觉着遍体生寒。   “陈颐,我不愿意。”   她声音有些颤,却将话说得分明。   陈颐似是也不意外她如此,只在她说不愿意的时候,面色愈发得冷。   他冰凉的指腹在她脸颊轻轻蹭过。   “不愿意了吗?”   “真可惜。”   他手缓缓落到她衣襟,“可是催情香我已经燃了,怎么办呢?”   桑萦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心头蕴着的怒意,也看得出他此刻眸中敛着的欲色,但他触在她衣襟的手指却也只是搭在襟领,再无逾越。   饶是桑萦看不出陈颐此刻真实的意图,可她心里总觉着他不会当真如他说的这般对她。   她不再闪躲挣脱,盈润的眸一瞬不落地望着他。   “总不过一场露水之情,实则我心里也不大在意。”   “但是,陈颐,旁人便算了,是你的话,我不会原谅你。”   桑萦自觉此番同他也算是坦陈心中所想,但不知是她哪句话刺激到了陈颐,他神色蓦地阴沉下来,眸中不悦之色尽显。   片刻后,他钳制着她的手稳稳托在她腰背处,另一手越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旁人?这里只你我二人,哪来的什么旁人。”   “不过你既不在意,那想来我更不必在意了。”   陈颐平时瞧着清瘦,此刻被他横抱在怀,桑萦才发觉他手臂腰腹俱是有力,一手掣着她两只手,只凭手臂的力道托在她身下,力道却格外的稳。   他一路来到那面四折屏风之后,将她放到被屏风掩住的玉床之上。   隔着好几层软毯,桑萦都能感觉到玉石的冷。   不待她如何,陈颐已然欺身在她上方,他松开她的手,慢慢从她腰间解下她的佩剑,而后探手伸向她腰间衣衫的绳结。   这会桑萦虽不似方才那般全然无力,可仍是无法调动内息,她怔怔看着在她上方面沉似水正解她衣衫的男人,手指搭上袖中的短匕。   陈颐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她一眼,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渐渐地他皱起眉,有些失去耐心,她外衫几处结系甚至是被径直扯断的。   他微垂着眼,将她那件被扯成一团乱的外衫扔到地上,从另一旁拿过自己的一件外衫打开罩在她身上,而后缓缓躺到她身侧。   他从她身后慢慢将她环进怀中,手掌握住她的手,指尖触碰到她手中来不及收起的匕首,却也没有旁得动作,任由匕首留在她手中。   “你别怕。”他埋首在她发间,声音发闷。   “没给你下毒,也没有催情香。”   “我也没想对你怎么样。”   “不是毒,是什么?”   桑萦听他声音从身后传出,心中甚至有些委屈。   “是我的内力特殊,待消散了就没影响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反应不似方才对他那般抵触,他将环住她的手紧了紧。   “萦萦,若我早知会有今时今日,定不会如此瞒你。”   “我若早知你是魔教……早知你是暹圣教的教主,我绝不会与你同行,更不会同你有其他的交集。”桑萦声音很轻,却极果断。   陈颐阖着眼,微微笑了笑,“那看来,还是应该瞒着你。”   “便是你此后再不原谅我,我也要你心里有我,”   他将她略显单薄的肩脊揽在胸口,紧紧贴着,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我几日未曾睡过了,知道你往这来,我路上都一日不敢耽搁。”   “你师兄师姐也快到了,萦萦,再陪我待会儿吧。”   桑萦骤而从他口中听到师兄和师姐,心头微震,旋即又觉着如此倒也正常,可他既是知晓师兄和师姐来了,又打算如何对待他们呢?   她想回头看看他的神情,却被他扣在怀中动弹不得。   正欲开口,便听身后他低声同她耳语:   “你方才束发的发带是苍湾的,你的衣衫上也沾着他的气息,我不喜欢。”他声音委屈。   “但是方才确是我一时没想开。”   “萦萦,以后我不会再用这种事吓你了,你……”   陈颐隔着她的发丝,在她后颈轻轻贴了一下。   “萦萦,你心里不要埋怨我。” 第七十四章 她也骗他一次,权当是扯平……   桑萦并未应陈颐那些话,她眸光微有些散,也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定定瞧着玉床前的那折屏风,心中思绪却已不知飞到哪了。   但渐渐地,她越看越觉着,屏风上绘着的覆雪寒山,峰峦间的高低走势怎么看怎么像是天归剑宗所在的玉山。   她从观海峰西侧隔着云层远眺,连绵起伏的山势同这扇屏风上绘着的几乎一模一样。   桑萦心中泛起疑惑,回身正想开口问,转身却见陈颐清浅呼吸已然平稳,在她身后毫不设防地睡着。   他眉头拧起,唇也紧抿着,只圈在她腰际的手臂结实而有力,因她回身这一动,反倒是圈得更紧了些。   他并没有醒,一呼一吸俱是浅弱,眉宇间的疲色似是在印证他方才说的几日不曾睡过的话。   桑萦望着他的面容,心头浮现的是同他相识至今的种种。   她明知他是为师父和天命剑而接近自己,他也从不曾掩饰自己对天命剑的兴趣,也正是因他从未掩饰过这一点,她才会放任他的接近。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目的,正是知道他所图是为天命剑,于天命剑无关的那些事上,她都从未怀疑过他。   此刻望着他眉眼轮廓,竟觉着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明面上是东宫太子,瞧着一副心怀天下的温润模样,背地里却和魔教有所勾连。   那他明明确确说出口的那些哄她的话,实则在他心中是不是也有另一番盘算?   许是因着满腹心事,陈颐睡得也不大安稳,只那么一会儿,便渐醒转。   他睡意未散,眸中温软一片,微微睁眼便对上桑萦有些发怔的目光。   “在想什么?”他问道。   平直声线中带着将醒未醒的哑意。   “你醒了正好,你这样抱着我,很难受,你放开我。”   桑萦别开眼,低声道。   刚说罢,她便被他翻身抱至他身上。   “你……”她惊了一瞬,出言便被他打断。   “不放。”   陈颐握住她下意识撑在他身侧的手,往她身后一带,令她被迫扑在他胸前。   “萦萦,我也很难受。”   许是这个姿势过于暧昧,又或者是他刚刚睡醒,只这几息之间,桑萦便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   她动了动,避开了些,坐在他腰腹以上,声音有些忿忿。   “你不要脸。”   “脸面最是无用。”   他说话时,眼中犹带着笑,挺秀的眉微微上挑。   身于下风,手却掌在她细窄腰间,游刃有余的模样,将他久居上位者的倨傲一点点显露无余。   “你方才刚说过,不再用这种事吓我。”桑萦皱眉道。   闻言,陈颐点点头,勾唇坦诚道:“这次不是吓你。”   他扣住她的后脑带向自己,而后轻轻在她颊边贴蹭。   “萦萦,不走行不行。”   “我帮你找林惊风,帮你杀了所有对你、对你师门不利的人。”   陈颐语气眷恋又温软,说出的却尽是些煞风雅之事。   他松开扣着她的手,牵上她同她交握在一起,而后一并背到她的身后,另一只手覆在她那只持短匕的手。   “还是你心里仍是气我瞒你?”   引着她那只手,直到那柄匕首抵在自己颈侧,陈颐轻声问道:“那我怎么才能让萦萦不气我呢?”   他手微一使力,泛着寒光的短匕刃身滚下血珠,他朝她微笑,“这样可以吗?”   桑萦那匕首在手中握了许久,实则她本意也不想伤他。   虽是他瞒了她许多事,可她心里仍下意识觉着他不会当真对她如何。   但她未想到的是,他会如此不把他自己当回事。   “你松开我!”她急道。   “萦萦不气我了?”他只问道。   问罢,却并未得到她的回应,那柄匕首又深了几分。   她试着抽手,却抽不开,只能看着那匕首深深扎进他白皙颈边,她又惊又恼,看着他气道:   “陈颐,我竟不知你原是这样的性子。”   这样强势不容回避,这样恶劣又偏执。   闻她此言,陈颐面上闪过嘲色。   “是啊,现在你知道了。”   “有点晚了呢。”   “萦萦,你还记得在随园时,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他颈侧血色染红雪白中衣,而后又将他身下绒白的软毯染上殷殷血色,伤口并不算浅,他却全然不在意,只盯着她道:   “你和我之间,再不会有旁人了,你只能同我在一起。”   “萦萦,这次,你要记清楚些,日后莫要再同我说什么旁人不旁人的。”   “你身边,永远不会有旁的男人了。”   昏暗石室之内,他平直声音一字一句地同她说着,听得桑萦呼吸都窒了窒。   当日离京前同他在随园时的情景犹历历在目,直到此刻她才恍然。   难怪他当时同自己说什么惩罚,还说若她一时想不出便慢慢想,总会想到的,原来话头是落在这里了。   桑萦任他抱着,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将匕首抵在他颈边,手上却用了力气,没让他再往深了刺。   她沉默许久,而后轻声道:   “说完了?”   “那你松开我吧。”   也知道他这会听不进旁的话,她想了想,寻了个他大概会接受的说辞。   “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果然,听她如是说,陈颐弯起唇,缓缓松开她的手,拥着她起身。   “桌案下备了药箱。”   “伤口好疼,萦萦去帮我拿。”   桑萦唇微动,却也没说什么,朝他颈边看了一眼,慢慢从他身上下来,往他那文书遍布的桌案走去。   在他桌案下寻到药箱,待站起身后,她一眼看到他桌上平展着还未来得及收起的信。   信上文字入了眼,末处的落款是周景宜。   她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回到陈颐床边。   陈颐还是方才那个姿势,这一双眼殷殷切切地将她笼着。   这一坐起来,他那道自己割出来的伤口犹在汩汩流着血,顺着他精瘦的身体将上半身中衣尽数染成血色。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她弄成这副模样。   桑萦看他一眼,再好的脾性此刻也没了好态度。   “你自己把衣衫解开些。”   她硬声说罢,垂头打开药箱拿出棉布折好,又将止血的创药一点点倒在棉布上,而后抬起头,正对上陈颐精瘦有力的上身。   陈颐肤色极白,浑身上下除了正流着血的颈侧,连哪怕一道浅细的疤痕都没有。   他这哪里像是个习武之人。   桑萦盯着他一时间都忘了手上的动作,片刻后她回神,也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把衣衫尽数脱了。   她强做镇定,“你转过去。”   陈颐理直气壮。   “一动就疼,转不了。”   “疼也转过去,不然你自己上药。”   他叹了口气,微微侧了些,而后偏头朝向她,无言地望着她片刻,而后低声道:   “再转就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会更疼的。”   听他又开始胡言,桑萦也不理他,只是正要将棉布覆到他伤处,便又听他埋怨道:   “应该先清理一下,再在伤口处涂了药,才能缠起来的。”   方才随口说为他处理伤口,本就只是托辞,可他这道伤口确是极深,也不知道这人对自己为何如此下得去手。   她也没吭声,却依言将棉布洇湿小心将血痕擦拭干净,而后用手指指腹轻轻在他伤口处涂药,动作轻而缓,似是怕弄疼他一般。   将药箱收好放到地上,起身正同陈颐对视一眼,桑萦轻声问他:   “疼吗?”   “嗯。”他抿唇应声。   “那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桑萦道。   “不。”   他垂下眼,抬手拢她入怀,答得却是果断。   陈颐上身什么都没穿,骤然被揽进他怀中,她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肩上,更觉发烫。   只想着随便寻个什么话头分散他的注意。   “周景宜是你的人吗?”片刻后,她问道。   话一出口,她便僵了一瞬。   早在京城时他便告诉她,周景宜是魔教中人,她这会这样问,不仅是问了一句废话,还表明她已是看到了他案上未来得及收起的信。   “算是吧。”陈颐随口答道。   “他父亲原是教中人,后来离教自立门户,也就是现在的不二山庄,但他父亲当年偷了长寅的武学要领,不二山庄的武功心法也同春江花月有些关联。”   说到这,陈颐话锋一转,“萦萦难道没发现,周景宜的内功与你的天命剑有些关联?”   “长寅自创的这几门武学,本就是同源一体,相辅相成的。”   他这一说,桑萦也想之前同周景宜交手时,发现自己的内力同他的竟能相融,当时尚不知晓,原来其中竟有如此缘故。   但她心中想这些,却并未答他。   “你让他在苍云山监视我。”想到那封信上写的内容,桑萦语气微淡。   “我是不想你在苍云剑派的藏书阁内查到那本医经。”他道。   陈颐这会倒是毫不避讳,他似是也知道桑萦的介怀,又低声道:   “而且最后也还是都让你看了。”   他蓦地翻身压下来,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萦萦,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你留下来。”   桑萦看着他,片刻后,她慢慢搭上他的腰侧,乌黑清亮的瞳显得格外真诚。   “好啊。”她神色和往常待他那般无异。   陈颐眸中蓄着情绪,沉沉望她许久,而后倏地朝她压下来,细密的吻一路落下。   他就这般压着她,在她细白的颈肩吮咬,落下一片不堪入眼的红痕,也令她浑身俱是发软。   “你身上有伤……”   她扶上陈颐撑在她身侧的手臂,想打断他的动作,却只让他顿身那么一瞬,复又继续下来。   许久,他轻喘着同她分开,手缓缓从她衣襟里收回,一言不发地拿过一旁的宽大衣衫将她盖住,呼吸重而沉,眸中尽是灼人欲色。   片刻后陈颐一言不发从她身上起来,随便套了件外衫,打开石门快步走了出去。   方才桑萦差点以为他当真会继续下去。   见他走了,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她扶住衣衫坐起平复着紊乱的气息,一点点将身上中衣系紧,而后将他留下的那件干净衣衫套上,挽起头发,来到他书案旁,将他当日在京中给自己的那快玉佩留在他的书案上。   她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方才应他,只是不想刺激他再做出些旁的什么事。   桑萦将先前被他解下的佩剑拿起,而后来到他方才打开石门机关的位置,在几处石台边尝试起来。   约莫半刻钟,石室内遮光的巨石缓缓下陷,外界的光亮骤然透进,桑萦径直朝亮出走去。   陈颐这里机关重重,她若也从石门出去,只怕还是找不到路。   桑萦记着这间石室是同外界相通的。   与其在他这地底下打转,倒不如直接循着光亮出去,从山崖悬壁间找别的出路。   师父的剑穗,是他骗了她。   如今,她也骗他一次,权当是扯平了。 第七十五章 我打算再去一趟浣溪山庄。……   西南一带俱是险峻高岭,桑萦在羡山参天石崖上耽搁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绕出羡山。   她原本穿着的衣衫被陈颐扯得根本没法再穿,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他的外衫,峭壁山林间摸爬大半日,这会看都不用看便都知道自己此时形容有多狼狈。   入夜之后,桑萦行至羡山以北的镇店上落脚。   镇上只一间客栈,住店的人并不多,她付了房钱进客房躺下。   实则也是累了,只是她确是没甚睡意,堪堪合上眼,便似有陈颐的音容在她眼前晃个没完。   最后她实是躺得心烦,翻窗上了房顶,坐在屋顶房梁之上,颇有几分寂寥地望着这西南偏僻小镇的夜景。   然则到底这只是一处无名小镇,而非名山大川,笼烟夜暮间望不见月,待近子夜时分,便连点灯火都再瞧不见了,桑萦瞧得无趣,头撑在膝上,望着羡山的方向兀自出神。   桑萦素来不喜欢眼下这般寂静的夜晚。   半点变化都没有,就同她在观海峰上度过的那几千个日日夜夜一样。   但有陈颐在的地方却是不一样的。   他在,宫墙廊桥、桂树莲塘尽皆都变得生动起来,有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宫灯和漂亮焰火,还有他身上清冽的兰香。   这人可太坏了。   他装出那样一副好皮囊,诱着她一点点踩进他的圈套里不得脱身,以至于到如今将一切摊开后,她竟还会在心里念着他。   越想,桑萦心里便越发难过。   桑萦正乱想着,余光中隐约瞧见下方一闪而过的人影,打眼瞧着正有几分眼熟。   这会已是夜半,外来进出者大多也是如她一般的借道之人,她进客栈时没见过有这般身法的江湖人,这会她也不敢大意,轻身落至院中,朝着方才那道人影的方向掠去。   飞身跃进庭院,却再没能寻见方才的那道身影。   桑萦微一犹豫,便觉身后一道寒光掠至,她并未回身,径直踏平地而纵身,足尖点在砖墙上,倒悬于檐上,抽剑回刺向身后人。   身后那人却愣了一瞬,而后在桑萦这一剑刺来时也使了和她方才一般的身法,跃至另一边墙檐。   桑萦微怔,转头朝那边望去,来人也解下面纱,笑着朝她道:   “师妹好凌厉的剑气。”   见她收了剑,对面那人也落进院中,笑着开口道:   “见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师姐。”桑萦轻声道。   来人正是江挽月,她见到桑萦确是松了口气,收了剑,同桑萦一并往客房走。   “我还去羡山寻你,却不曾想你已离开了。”   江挽月一边推开房门,一边朝她问道:   “魔教的人不好对付,你可受伤了?”   进了门,掌了灯,桑萦看清江挽月白裙下的血迹,皱眉问道:   “师姐受伤了?”   “没事。”   这会江挽月也看清桑萦此刻的衣着形貌,目光落在桑萦颈边耳畔,迟疑片刻轻声问她:   “师妹,你这是……”   见江挽月这般神情,桑萦心知肚明,面上微热,却并未细说,她只问道:   “师姐方才说去羡山寻我?可进到暹圣教里了?”   “嗯,按你说的位置下去,便看到了入口,大师兄同苍溪缠战将他引开,我径直往里去寻你,却一路都未碰到人。”   “后来我回到那入口,师兄说要去石牢里见个人,让我先回来同师门联络了后再做打算。”   “师姐在那下面进出都没有什么拦阻吗?没遇见死路?”桑萦问道。   江挽月摇摇头,“没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桑萦想了想,对江挽月轻声道:“暹圣教地下十余层,机关无数,其间每一处石道都能调转方向。”   听她此言,江挽月心一紧,眉头紧拧,“难不成是故意示弱,想要对师兄出手……”   桑萦摇头。   若是事情落在旁人身上,她或许也会这般思量。   可陈颐先前便已说过,师兄和师姐进了羡山,他若是当真想动手,想来便也不会对她说了。   江挽月和岑行玉能进出自如,只能说明,陈颐根本也没想拦。   “师姐放心,师兄应不会有事的。”   她话音刚落下,门便从外推开,岑行玉带着一身寒气走进。   “小师妹这般说,是信我的身手,还是信魔教教主会手下留情?”   见到岑行玉无事,江挽月松了口气,但听平素最是温和的师兄这般冷言,她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桑萦听出岑行玉的话意,思及此前几次师兄良言相告,自己都未曾放在心上,神色更是低落。   “师兄,对不起。”她小声道。   在同门师兄和陈颐之间,此前她一直坚定地相信陈颐。   “……罢了,我也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见桑萦这般,岑行玉面上冷色微散,朝她望过来,正欲问些什么,却看清了她此刻的模样,顿时恼火问道:   “他强迫你?”   岑行玉对她和陈颐之间的事也算是知晓一二,见桑萦此时着男子外衫,颈边暧昧痕迹刺眼,又是独身一人在这里,神色黯然,顿时便有些坐不住。   见他提剑又要出门,桑萦也顾不得旁的,忙开口道: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师兄说去石牢寻一个人,是去寻谁了?”   岑行玉看她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端茶盏润了润嗓子,从怀中拿出封信递给她。   “陆临远。”   “陆临远?他也在暹圣教的石牢?”   桑萦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是陆冲或者宋成文。   说话间,她接过信展开,借着不甚光亮的灯火三段五行地看起来。   江挽月将灯盏朝她移近了些,她已是看过了信,这会对桑萦解释道:   “这信收到有几日了,也是没有署名的信,信上说当日杀淮山派满门的卿心散之毒,陆临远手中还留有余,后来在京中时,将剩下的毒药尽数交给了许珏。”   桑萦看罢,见其上字迹虽也是无法辨出写信之人,却同前一封信有不同之处。   上一封的字迹用的是隶书,此时这封信,却是用纂体写的。   除此之外,瞧着用的墨也是比较难寻的苏合墨,墨色相较另一封无署名的信上的要浅些。   她将信折起递给岑行玉,“那师兄见到陆临远了,他怎么说?”   提及陆临远,岑行玉面上露出几分冷嘲,却没说是如何让他开口的,只道:   “陆临远说他确是将剩下的卿心散交给了一人,却不是什么许珏,而是亲手给了浣溪山庄的少庄主,陆庭深的儿子,陆恒。”   桑萦将行囊中陆临远给她的那块玉珏拿出来,面上神情也冷了下来。   “陆临远倒是好盘算,不比他爹陆冲差,杀人灭门后,陆冲将祸水东引,用宋成文做陆家的后手,陆临远留下证据之后两头押宝。”   岑行玉拿起那块玉珏打量片刻放回到桌面,看了桑萦一眼,而后道:   “我进石牢时,正遇见太子在里面盘审陆冲和宋成文两人,我听了一会,听那意思,好像除了淮山派以外的灭门案,确与魔教没甚干系。”   “太子怎么会和魔教搅在一起?”   江挽月听得似懂非懂,问岑行玉道。   “我虽一直对太子有所怀疑,可却也没想到,太子竟是魔教的继任教主,如今再看,若暹圣教也在皇室手中,再加上尽是精锐的皇属精兵,这皇室的势力可也不容小觑了。”岑行玉也心有所感地叹道。   他转而望向桑萦,“刑审陆冲和宋成文时,魔教中人的诸般酷烈刑罚,我看了都觉着不舒服,那位太子殿下见了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师妹,我知你心里有数,有些话我也不便多说,但有些事总还是要认清些,可莫要再吃了亏。”   言至于此,岑行玉话锋一转。   “对了师妹,此前你提过的夜袭于你的那十三人,现下也在魔教那石牢中,但不在陆冲和宋成文在的那一层。”   “先前这些人莫名从州府大牢中失了踪迹,原来是被弄到这了。”   桑萦若有所思点点头。   难怪当日周景宜会将这些人送官,原是方便陈颐来了之后将这些人带走。   但不知陈颐要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当日周景宜在她落脚的客栈房顶看她和那些人缠斗,一副瞧热闹的姿态。   他似是早知那些人会对她出手,而当时陈颐应是还未离京。   想到京中种种,桑萦便又想到京中荣婉的请托。   自从见到长寅和秦如意二人的墓碑后,她便一直没想明白,世家高门出身的秦如意又是如何牵扯到这些江湖事中来的。   她望向岑行玉问道:   “师兄,此前我传信师门,让在西南寻一位失踪多年的世家贵女,后来在漳山的农户口中得知,她曾和一男子在农户家中留宿,师兄还有印象吗?”   “嗯,消息后来也是我整合后传给你的,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相思顶见到了两块墓碑,正是暹圣教前教主长寅和这位名作秦如意的贵女二人的,两块碑面朝的正是漳山以西的瀑布,师兄,当年围剿暹圣教,我们天归剑宗有人去吗?”   闻言,岑行玉沉吟良久,而后道:“……有。”   “师妹,你问这做什么?”   桑萦不语。   她听陈颐读过长寅的绝笔信,此前也在苍云山见过长寅留下的石刻碑文。   他会将自创的绝学相赠于友人,只让后来者与铜人击掌相谢,他以毕生的武功心得和魔教教主之位相托,也只是请求得他绝学和教主之位的人能将他同心爱之人葬到一处。   这应是性情疏阔洒脱不羁的一个人,到底为何缘故,会被众门派围剿至重伤,最后走上那般绝路?   “那后来长寅也来天归剑宗杀了这位同剿相思顶的剑宗前辈?”   岑行玉沉默许久,沉声道:“当年自请同去魔教的人,是你的师父。”   “不过长寅后来确是上剑宗来了一趟,只是这件事小师叔此前也从未提过,具体在魔教发生了什么,长寅来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恐怕也只能去问师叔了。”   一旁江挽月问道:“师妹,你问这些陈年旧事,可是发现了什么?”   桑萦想了想,如实道:“我只是觉着浣溪山庄有些可疑。”   “此前我便听说浣溪山庄同剑宗势不两立,但我在剑宗这些年,却从未听说剑宗和他们有过什么交集,那想来便只能是因着过往了,但往前推个十几二十年,江湖上应该也就这么一件大事了吧。”   说到这,桑萦也有些坐不住,将自己的打算也一并说出。   “我师父失踪的这件事,本来一直也有些传言是同浣溪山庄相关的,如今他们又同五岳剑的人扯上关系,此前我一直怀疑是魔教的人做的,但眼下……”   她看了岑行玉一眼,犹疑一瞬,仍是如实开口:   “我觉着暹圣教可能确是同我师父的事无关。”   “师兄,师姐,我打算再去一趟浣溪山庄。” 第七十六章 同我去见见你那未来的新婚……   浣溪山庄位于东海,桑萦自西南一路奔行,饶是几匹快马轮替着跑,也仍在路上耽搁了大半日。   来之前,桑萦和师兄师姐商量过,师姐回宗门去找掌门徐怀义问当年围剿魔教的这一战、以及同浣溪山庄的龃龉。   而岑行玉则带着她手中的那只玉珏,转道去五岳剑派如今剩下的几个门户,看看能否有些旁的发现。   但不知除了宁泉之外,这些人手中还有没有同陆临远给她的那只玉珏一样的玉件。   再度来到浣溪镇,桑萦便熟悉了许多。   前次来这之时,陆庭深正以其父寿宴之名大行宴请,浣溪镇上连寻常住家的宅院里都有外来贺寿的客人。   此番桑萦再来,原以为镇上不会有如前次那般多的人,可到了这里之后,见却来往行人也不少,且一个两个尽皆打马提刀,她心头也渐觉疑惑。   这一路上都未曾听说近日浣溪山庄有何大动作,但见这些人皆是江湖人,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桑萦也未贸然打听,定下客房后,在镇外的官道边上寻了处茶摊,坐着喝了一下午的茶,倒还真听出了些名堂来。   将将入夜之时,桑萦慢悠悠往客栈回。   听这意思,浣溪山庄的少庄主不日便要大婚,要遍请江湖各路武林同道,于婚宴之后举行一次武林大会。   想来这大婚之名也只是个由头,是为还是为了这场武林大会。   然而这些人说得也含混不清,想来也只是从什么渠道提前得了些消息,便先来此地,看看能不能占个先机,具体情形却也无人知晓。   如此看来,她倒是赶上了这桩热闹。   桑萦快步走回客栈。   刚一进客栈的门,桑萦便觉出几分不对。   午后她出门时,客栈里人声嘈杂,店家伙计忙得脚不沾地,一层大堂连一张空位都腾不出来,而眼下这会,一层的酒桌尽数空了下来,客栈里人也都散了,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她看了看,却也没多言,径直走上二层,一眼望见坐在二层临街雅座边自饮独酌的周景宜,他身后跟着两位极貌美的侍女,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   除他之外,这客栈楼上楼下再无旁人。   见到她从楼下走上来,周景宜动也未动,只望着沿街的方向朗声道:   “桑萦姑娘,周某久候多时了,还请过来一叙。”   桑萦虽是瞧出他是在这等自己的,可本意确是打算径直回自己的客房。   原以为周景宜最多也就是问她要不要与他对饮之类的说辞,她连婉拒的话都想好了,却不曾想他这般直白。   但便是如此,她仍不打算同他纠缠。   周景宜这个人,此前已经是打过几次交道了的,就目前来看,他对自己虽没甚敌意,可却也实在谈不上是有交情。   只是桑萦回绝的话还未出口,周景宜复又转过来,与她笑问道:   “姑娘便不想知道浣溪山庄是在筹谋什么事?”   “且周某对姑娘并无敌意,此番来也算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   陈颐吗?   桑萦思索片刻,来到周景宜对面坐下。   “客栈内的其他人,可是周庄主请出去的?”   “是啊。”   “姑娘住的这间客栈人太多了,这人一多起来,周某便觉着浑身都不舒爽。”   他看桑萦一眼,笑问道:“姑娘一路来此地,路上可有遇上什么麻烦?”   “若周庄主也算是麻烦的话,那还是遇见了些的。”   桑萦望着周景宜摆了满桌的瓷酒壶,也没有要同他共饮的意思。   “周某可不能算是姑娘的麻烦,想当日姑娘从京中离开去往苍云山,一路上意欲拦杀姑娘的人无数,好些可还是在下出手解决的。”   桑萦微一顿。   当时苍云剑会的名录已然公布,一路上她都知道有人跟随,也一直等着暗地里的人出手,最后却一路安然地到了苍云山附近。   原来当时是陈颐的人帮她清理了这些人吗?   见她不语,他笑望过来一眼,又道:   “倒也不必想该如何谢我,本也是受命于人罢了,周某这人惯来只爱看旁人打架,不喜欢自己动手。”   她看向周景宜,“不二山庄早已脱离暹圣教,凭周庄主如此人品,竟也甘心听从他人调遣吗?”   闻言,周景宜不甚在意地笑开,看着手中酒盏中清亮的酒液,不置可否,只反问道:“如此人品,何等人品啊?”   他倒也未执意要她回答,见她不言语,自顾自笑道:   “我父亲曾对暹圣教有诺,且我不二山庄的武学法门特殊,实在是时势迫人,别无他法。”   难得听周景宜说几句真话,桑萦忍不住抬头看他。   之前陈颐便提及,周景宜父亲是叛离暹圣教的,叛教之后竟然还会立下这等君子之诺,想来这其中应也是另有内情的。   “那此番周庄主来,也是别无他法了?”   周景宜不置可否,他斟满一盏,举盏笑问她:   “喝一杯?”   桌上这许多种酒,瞧着应都是他自己喝的,桑萦还未见过这般喝酒的人。   寻常人喝酒,皆是一桌酒菜只饮一种酒,似他这般,这个喝一半,那个尝一口,十来种酒混着喝的倒是也少见。   见周景宜一盏接一盏喝得来劲,她倒也没怀疑酒有什么问题,虽然知道他是陈颐的人,可总归算不得有交情,桑萦朝各式精巧酒壶望了一瞬。   “我不会喝酒。”   “那便喝茶?”   周景宜回头吩咐身后的侍女几句,过不多时,便见那两位貌美侍女奉上一碟芙蓉糕,一盏果茶来到桌边,她二人一走一动环佩轻振,带着若有若无的女儿香气。   不二山庄的侍女,比起浣溪山庄陆庭深精心养着的那些侍女都不遑多让。   桑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周庄主当不是只为了请我喝茶吃点心吧?还是直说吧。”   “好吧。”   周景宜朝她手边茶盏望了一瞬,带着些惋惜叹道:   “就是可惜这茶了,可是特意为姑娘准备了的。”   “应从哪说起呢,对了,姑娘可还记着当日在苍云山下夜袭于你的那十三人?”   “那些人是接了观音堂的悬赏令,来拿姑娘的人头换赏钱的。”   桑萦从未听过什么悬赏令,但经周景宜这一说,倒是也明白了几分。   当日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但又不知道她的师门来历,一见到归一剑,认出是天归剑宗的人,便心生退意,原来是因为悬赏。   她看向周景宜,“这悬赏要的是什么?”   周景宜笑道:“你的命。”   桑萦微微默然,继而问道:“为寻仇还是另有目的?”   周景宜身朝后靠,饮尽杯中酒,笑吟吟看着她。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天归剑宗可收到过一封信?在碧涛剑派灭门之前。”   他若是单单问信,桑萦还不确定他是何意,但他一提碧涛剑宗,她便知他指的是什么。   “与那信有关?”她含混反问。   “那封信是浣溪山庄寄出的,还有些旁的门户也俱是收到了信,观音堂便也在其中。”   “姑娘不妨猜猜,观音堂的选择是什么?”   周景宜既是这般问,那也不用她猜了。   “观音堂和浣溪山庄联手,却要对我发悬赏令?”桑萦问道。   “是啊,姑娘想想,浣溪山庄的庄主陆庭深野心昭昭,又同天归剑宗有宿怨,届时遍请天下英豪,在众人面前以林惊风师徒二人的人头祭刀,多壮声威啊。”他淡笑道。   桑萦腾地站起,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直直盯着周景宜,“你说什么?”   “我说用林惊风的人头祭刀……”   周景宜一字一句重复,尚未说完话,便被桑萦提剑横在颈边。   实则他也没躲,只笑看着她。   “姑娘好凶啊,我们那位太子殿下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他抬手握上桑萦的剑,手掌翻覆间将她翻腾的内力尽数消解。   “同我拔剑没用啊,你师父又不在我这。”   桑萦这会也回了神。   方才她太心急了。   师父的消息,她寻了快大半年,杳无音讯,她几乎也要以为师父凶多吉少了,只抱着一股不甘的心劲儿,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腔孤勇地在这乱局里横冲直撞。   如今骤然从周景宜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几乎是一瞬间,气血便朝头上顶。   她撤了剑,一瞬不差得紧盯着周景宜。   “浣溪山庄我去过,一处不差地走过,我师父并不在山庄里,你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我师父受困在浣溪山庄。”   “不是浣溪山庄,难道姑娘觉着是暹圣教做的?”周景宜笑着反问。   “何况姑娘若是当真半分不信的话,周某今日便不会在这等到姑娘了。”   周景宜避而不答,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拿过桌上方才让侍女后呈上来的果茶,倒了一盏尝了尝,皱眉点评道:   “太甜了。”   他朝她望过来,“太子殿下说你喜欢喝这些,我瞧着你也不怎么喜欢。”   “看来他也不怎么了解你的喜好。”   “我也不怎么喜欢,如此说来,还是你我更投缘些。”   对着桑萦泛着寒光的剑,周景宜似是半点未曾放在心上。   听他这一句一句的,桑萦心里隐隐觉着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却也说不上来。   “你为何称呼他作太子,而非教主?”她按捺下情绪,随口问道。   周景宜微怔,而后笑道,“我又不是他暹圣教的人了,唤什么教主啊,像是什么邪门教派似的。”   “周某可是良民,虽非朝堂中人,却也自认是天子臣。”   桑萦本也是随意问的,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懒得同他分辩,转而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   “周庄主为何如此确定我师父受困于浣溪山庄?”   “我也好奇,姑娘说此前到访过浣溪山庄,探查过山庄的所有地方,姑娘便如此笃定没有遗漏吗?”   周景宜一边端详盛着果茶的精巧茶器一边问道。   他这般一问,桑萦蓦地想到浣溪山庄后山的那方天池水池底。   偌大山庄,也就那水底下她没能下去。   “后山天池池底有一道暗门,姑娘可打开了?可进去过?”   周景宜恰到好处地问道。   桑萦持剑的手攥地发白。   若师父当真在那里,那她岂不是白白耽搁了这么久。   “看吧,还是有疏漏,姑娘太大意了。”   “不过倒也不必太往心里去,倘若当时姑娘便发现了,说不定如今里面关着的便当真是你师徒二人了。”   周景宜的话,越说越不顺耳,桑萦这会也觉出身体上的异样。   她只站起来这一会,便已然开始头晕,浑身的气血翻腾着,而在她试着运内力之后,身上便愈发无力。   先前还以为是骤然得知师父的消息,心绪激荡,一直忍着,强作镇定地同周景宜说着话。   她坐回椅子上,极力平复心绪,盯着周景宜问道:   “周景宜,我师父的行踪,你怎会知道地如此清楚?”   “是啊,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周景宜笑着重复了句,而后缓缓起身,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拿起桌上他那把张扬惹眼至极的剑鞘,将上面沾的酒液一点点拭净,而后来到她面前。   “因为我见过啊。”他微笑着说道。   “桑萦姑娘的内力倒是比我想得还要深厚得多,这么长时间,竟还能撑得住。”   “茶中有什么?”   桑萦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浑身的气血俱是乱的,内力也使不出来。   那茶她只抿了一小口,什么东西能有这样的药效?   “茶中什么都没有,我都不确定姑娘会不会喝我的茶,怎么会在茶里动手脚呢。”   周景宜说到这,却是一笑,“不过姑娘倒还真喝了一口,看来太子的名号还是有点用的。”   桑萦默然一瞬,此次见到他,因知道他是陈颐的人,待他甚至要比此前几次见他时多了几分信任。   她想到满桌的甘冽酒气,还有那貌美侍女身上的淡香,蓦地想到头一次来浣溪山庄时,陆庭深给那些人下的散功的毒,便是酒菜和那些侍女身上的香混在一起。   “不二山庄竟甘愿为浣溪山庄这样的门户唯命是从?”她轻喘着,冷声道。   “方才周某便说了,是时势迫人啊。”   “放心吧,我只是借姑娘的人用用,不会让姑娘真的出事的。”   周景宜示意了一下,那两名侍女走到桑萦近前一左一右将她撑起来。   他似醉非醉,慢悠悠往下楼的方向去,淡声同她道:   “走吧,同我去见见你那未来的新婚夫婿。” 第七十七章 周庄主,但不知婚期定在何……   直到被周景宜带到福船上,桑萦仍是浑身使不上力。   那两位侍女将她扶进船舱便退了出去,应是对这药效很有信心。   这药确是有散功之能,方才她察觉使不上内力,确是慌了一瞬,但平静下来后,她渐渐也发现,这药似是对她体内的天命剑和太古承天决没有影响。   只是她也并未表露出来,毕竟周景宜执意带她进浣溪山庄,她心里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作何打算。   她坐在船舱内缓慢地调息,太古承天决的内力渐覆周身,她心里也定下来许多,听到船舱外的细微脚步声,立时将内力尽数撤去。   周景宜似是在船上又喝了些酒,晃悠悠地推门进来,但桑萦看出他眸光清明,知他未醉,更不敢大意。   “姑娘别紧张。”他随意笑道。   “周某一个人喝酒太过无聊,便来寻姑娘说说话。”   “我同你没什么可说的。”桑萦淡声道。   “别啊,周某虽不如太子同姑娘那般有交情,可应也算不得是无趣的人吧?”   周景宜看她一眼,玩笑道:“再则,姑娘都要成亲了,对自己的未来夫婿便不好奇吗?”   “我好奇,难道周庄主便会如实相告?”   桑萦眸中掠过冷意,语气却未没显露出分毫。   “那自然不会。”周景宜回答地半分犹豫都没有。   “无趣,看来不是周某无趣,是姑娘太无趣。”   他悠悠感叹了句,片刻后看着她微微一笑。   “看来姑娘不怎么关心你的这位未婚夫婿了,也对,毕竟有明珠美玉在前,等闲鱼目哪还堪入姑娘的眼。不关心夫婿,那……林惊风呢?”   桑萦抬眸看他,明知他是故意提起师父,却仍是开口问道:   “我师父,他怎么样了?”   “林前辈啊,说起来,当年我父亲也同林前辈有些交情,我幼时也曾有幸见过前辈。如此说来,我同姑娘倒也还算是世交了。”   见她感兴趣,周景宜讲故事一般缓缓说着。   “不过前些时日,我见到林前辈之时,瞧着人倒是也没什么事。”   任谁被关这么长时间,都不可能没事的。   一想到师父,桑萦心里便难过地不行。   “陆庭深为何会带你见我师父?”桑萦想了想问道。   她不知道周景宜的目的,只能一点点地试探。   “那自然是我要求的。”周景宜微笑着答她。   “你要求他便答应?陆庭深应不是这般好说话的人吧。”   “他不好说话,周某也算不得是好说话的人啊。”   周景宜微笑地说了句,而后侧身看她,似是随意,又似是另有他意,继续同她道:   “我与陆庭深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眼下要做的事正合了我的心意,我便来帮他添把火。”   “你说要帮他,他便信你?”桑萦顺着他道。   “本来不大信,但我把姑娘带来了,他便能信我七分了。”   “不过信不信都无所谓,总归他不会拒绝我的提议便是了。”   桑萦无言,周景宜瞧着是她问一句便回一句,一副无有不应的样子,实则说了这么久,半分要紧的事都没透露。   “若我不来浣溪山庄呢?”她问道。   “我知姑娘走了羡山一趟,又见太子同姑娘前后脚到羡山,便猜想着,姑娘定会来浣溪山庄的。”   他语气中显出几分得意,复又叹声道:   “实则我心里还是希望姑娘不来的。”   “姑娘若是仍是怀疑是暹圣教,而不是选择相信太子,便不会出现在这了。”   “我心里还期待着姑娘同太子撕破脸,哪想到姑娘这般没脾气。”   听周景宜的话意,似是对她和陈颐的事极是了解,桑萦也有些意外。   但至于她和陈颐两人间的这些是非曲直,她也并不打算同周景宜一个外人说。   周景宜仍在一句句说着,话多得好似是醉了一般。   “姑娘说我和陆庭深不是好说话的人,但我瞧着姑娘倒是好说话得很,太子那般欺瞒,竟还能得姑娘的信任,连带着令周某都借了太子的光,此番行事都方便了许多。”   “桑萦姑娘,周某倒是当真好奇,似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出身的人,是不是性子都是这般正直好欺?”   “周庄主若是当真好奇,倒不如一个个去试,左右我瞧着周庄主也不是什么怕事的人。”   “那还是算了,我虽不怕事,可却怕麻烦。”   他含笑目光望着桑萦,“所以姑娘,这段时日还是请消停些,莫要给我多找麻烦。”   “但凡是周某说出口的话,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实,我不二山庄同魔教和林前辈俱是有旧,姑娘便权当是成全在下的一点心愿,我愿以我父亲之名同姑娘起誓,绝不会让你师徒二人出事。”   周景宜神色带着他少有的认真,只是桑萦还未听过似他这般不以自己名义、而是以父亲之名起誓的说法,难免觉着他又是在诓自己。   但她仍是正了神色同他道:   “周庄主此言听着诚恳,可实则却极是傲慢。”   “若你当真要我助你,此前在浣溪镇客栈,你大可以直接同我开门见山说清楚。”   “若你知道浣溪山庄是要拿你师父的性命做文章,你能忍住不出手阻止?”   周景宜朝舷窗外瞥了眼,淡声问道,也没等她答,便继续说道:   “姑娘定会想方设法相救林惊风,扰乱陆庭深此番筹谋的武林大会。但这样,我要查的事便没着落了。”   他站起身,一边往舱外走,一边道:   “陆庭深的这次大会,姑娘也是极为关键的一部分呢。”   “桑萦姑娘,周某虽有得罪之处,可还是那句话,皆是迫于时势,是万般无奈之举,我对姑娘却无坏心,此番良言相告,还望姑娘莫要白费了周某一番好意。”   望着周景宜离开的身影,桑萦神色渐冷,但那两位侍女很快便进来,将她扶起至船舱外。   福船已泊至渡口边,桑萦这会实则已然缓过来许多,她不动声色地望向浣溪山庄的沿岸。   前次来时,庄上内外管事之人是江兆化名在此,后来跟陈颐一同离开,如今不仅外侧的护卫多了,近海处打眼便能瞧到好几艘巡船。   周景宜的船一靠岸,岸边便有人迎上来,而后桑萦便被身侧的侍女蒙上眼,被引着一路走进山庄。   桑萦一边走,一边在想为何要蒙她的眼。   此前浣溪山庄的布局她早已记在心里,这些人覆住她的眼,要么不知她是何人,不欲被她记住来路,要么便是这山庄沿路有许多不能给她看的布置。   她暗自在心里盘算一路的路径,直到走进一处院落,被推进房中。   门轻轻阖上,桑萦身边的侍女为她取下遮目的黑纱,而后也轻手轻脚退下去,自始至终都未同她说一句话。   她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便瞧见屋中的另外几人,这会这些人皆未看她。   “周景宜,你这是何意?”许珏面色有些难看。   “你不是要成亲吗?我帮你挑个新婚妻子啊。”周景宜笑道。   桑萦看向许珏,他这会也朝她看过来一眼,而后对周景宜怒道:   “浣溪山庄的事,可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这会的许珏装束气势同此前见他时尽皆不同,体内若有若无的内力也比往时要浑实许多。   见桑萦打量许珏,周景宜道:“这位是浣溪山庄的陆小庄主,陆恒,姑娘此前也见过吧,哦,那时他化名许珏。”   周景宜的语气在陆小庄主四个字上微微强调了下,而后他也没等桑萦反应,转而对陆恒道:   “小庄主,我同你父亲陆庭深平辈相交,若论辈分,或许你还要唤我声叔父,我虽不怕折寿,但想来你应是不愿开这个口,我这个做长辈的便也免了你的礼数。”   “但是在眼下这件事,可是你父亲首肯的。”   周景宜偏头望了望一直沉默的桑萦,而后道:“怎么,如桑萦姑娘这般的天归剑宗名门之后,还屈就你了不成?”   正说话间,陆庭深也自外而进,他沉着脸,盯着桑萦瞧了一瞬,径直对陆恒道:“做场戏罢了。”   “周庄主说得对,借由这场婚事,遍请各派武林中人,婚后第二日杀林惊风师徒二人,各门派便是想保持中立,天归剑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还是陆庄主看得清楚。”周景宜称赞道。   “浣溪山庄同天归剑宗的宿怨终得清算,陆庄主此番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但不知周庄主如此助我,有何所求?”陆庭深问道。   桑萦也看向周景宜,她也想知道,他费这许多周章,所图为何。   周景宜避而不答,“在下诚心相助,不过也只是想讨个真相。”   “庄主放心,在下父亲早年叛离魔教,我又亲自将天归剑宗这位林惊风的弟子送到浣溪山庄,便是别有居心,却也是同陆庄主在同一立场的人了。”   陆庭深盯着周景宜看了半晌,缓缓点点头,转身离开。   “将人看住了,莫要再出岔子。”   待陆庭深离开,周景宜笑而看向陆恒。   “如何,陆小庄主?”   陆恒不言语,桑萦看他一眼,心中暗自思忖着今日周景宜说得话,以及方才陆庭深的只言片语。   她这会倒是听明白了,陆庭深要以她和陆恒成婚的名义,在婚后第二日杀她和她师父。   那她定是要在此日期之前,想办法将师父救出来的。   周景宜在船上说她若知陆庭深以师父的性命相挟,定会想发设法阻止搅扰。   这是必然的,若不这般,难道要将师父和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周景宜的良心上?   左右这成婚不过是个幌子,她还能多些时日想办法进到天池下。   心中打定主意,桑萦望向周景宜。   “周庄主,但不知婚期定在何日?” 第七十八章 陈颐,我好想你。   想来连陆庭深都想不到,他自忖绝不会有失的散功之毒,竟在桑萦身上失了效用。   因着不知道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战力,是以这几日安排在她房门外看守的人连山庄中的精锐都算不上。   连着几日,桑萦都在入夜之后悄无声息地往后山天池去,但此时浣溪山庄后山值守巡山之人几乎是前次她来时的几倍还多,想不惊动这些人接近天池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眼见如今浣溪山庄内船只往返,来客越来越多,桑萦也着实是有些心急起来。   这几天,无论是陆庭深、陆恒,还是周景宜,都没人再来过,只有同她一起进庄的那两位侍女跟着她,裁衣量尺也俱是她二人来做的。   天归剑宗也已经得了消息,岑行玉如今已经也在浣溪山庄中了。   师兄是得了她和陆恒在浣溪山庄婚礼的消息,觉出不对后先行而至的,师门的其他人也快到浣溪镇了。   岑行玉进庄后第一时间寻到她这里,一叙方知林惊风也在这里,他行动不似桑萦这般不自如,一连多日都守在后山天池,虽然仍是没能接近天池,却恰好见到一次陆庭深引其他几个江湖人来此,打开了天池机关,离着虽是有些远却仍是看清了林惊风。   若非是岑行玉亲眼见到,桑萦也没法确定师父受困于此,毕竟此前她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陆庭深和周景宜口中的只言片语。   眼下倒是放心许多,桑萦同岑行玉商量过,最终还是决定顺水推舟。   毕竟他们没办法打开天池的机关,贸然行事的话,又怕打草惊蛇,届时陆庭深将师父带去别处,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左右如今剑宗的人也都快到了,桑萦也不是孤身一人在此,便是到时直接在大会上动手也有些底气了。   自那日之后,岑行玉便没再来见过她,她也一副任人安排的做派,让梳洗便梳洗,让试衣便试衣。   这成婚本也只是个幌子,陆庭深、陆恒包括桑萦自己都是意不在此,但桑萦是为了引陆庭深自己将师父带出天池底,却也不知陆庭深执意要她和陆恒成婚是为何。   即便是他想召开武林大会,也绝不是唯有让陆恒同她成婚这一个由头的。   不过无论桑萦作何想,本就定在月内的婚期却是一日日地近了。   陆庭深大抵也是算好了日子,连给各门各派下的帖子也是远的先送,近的后送,最后各门各派到浣溪山庄的日子都是差不多。   桑萦趁夜翻出去将此时在山庄人尽数看了个遍,除了周景宜的不二山庄,还有观音堂的人,五岳剑派中剩下两门的人也在此地。   还有那个御剑门的楚沧,此前被桑萦斩断一侧手臂,这会和他同门的一行人一起,也被陆庭深一并邀来了。   陆庭深这是将对天归剑宗有敌意的门户尽数招揽来了。   桑萦隐住自身气息,俯在檐脊的木梁之上,借着微敞的木窗窗棂,细细听着下方的堂屋内十来号人议事。   正说话的这人桑萦听不出是谁,但他话里话外句句都不离林惊风,连恭维的话都是如此。   “陆庄主,林惊风那一柄剑,连我祖父都抗不下来,陆小公子却能将林惊风生擒,如此本事当真是教人心生敬服啊。”   “恒儿自幼用功,此前我浣溪山庄韬光养晦十余载,为得便是能有朝一日荡平天归剑宗,如今总算有机会得偿夙愿,待我父子二人手刃林惊风和他那亲传徒弟,报了家仇,再图天下,届时还望诸位能助我父子一臂之力。”   报了家仇,再谋天下。   陆庭深盘算得倒是挺不错。   桑萦心中冷笑,却也未曾出声,继续安静听着下面的话音。   “那是自然的,我等既是来贺这场喜事,对陆庄主自是支持的。”有人如是笑道。   人言嚷嚷,桑萦心知此时能在这里的人本就是陆庭深信任的势力,无论诸人心中作何想,总归都不会在这会给陆庭深下面子。   “只不过,陆庄主,莫怪我说话不中听,虽说这皇室中人都是不会武的,可到底人家是有军队的,便是你我能以一挡百,但总归是撑不住天天鏖战的。”   “对,白掌门此言不假,当今皇室不尚武,同我等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虽没甚过节,可若陆庄主有意入主,我们日后也好互相照应,但问题便是京城距此相去甚远,待我们一路行至京中,只怕皇室大军已经设好了局,届时只怕要被动。”   桑萦辨不出这二人是哪位,但她留心问过岑行玉,御剑门那个楚沧的掌门师兄便是姓白,想来当日在苍云山出手救下楚沧的人,应也同浣溪山庄脱不开关系。   “这是自然,不过若是反过来,让皇室的人来入我的局,便没有这般多的顾虑了。”陆庭深语气带着笑意,话音听着满是笃定自信。   “皇室的人怎会来?”先前那位白姓掌门复又问道。   “虽说此前老庄主寿宴,皇室的那位太子来过,但当时是因着老庄主当年救过先帝,有着些情分,这才会来,且当时寿宴最后魔教的人来闹了一场便寥寥收场,此番皇室的人能不能再来可不好说。”另有人道。   桑萦听着,蓦地心里一跳。   她似乎有些想通为何陆庭深会要她和陆恒办婚事了。   不待她细想,下方房中的议事厅内,陆庭深笑着开口:   “且看吧,太子殿下定会来的。”   *   白浪拍岸,云水天共一色。   浣溪山庄绵长岸边已是挂满红绸,葱翠山间亦有隐隐红纱飘展。   大抵陆庭深也怕那散功的药劲过了,这几天给她房中的香薰和送过来的酒菜里都加了剂量,桑萦也不欲惹陆庭深怀疑,便也随着他们折腾。   虽他们这些人皆知道这不过是做戏,可无论婚服妆礼还是新房皆是布置的满堂华彩,教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桑萦这会满腹心事皆落在明日,便是明知道现下岑行玉和江挽月都混在宾客中,只待明日救了师父之后再同陆庭深清算,可心中仍是惴惴。   侍女为她沐浴,水中散着桂花的淡香,应也是放了什么药的,但桑萦这会也无暇顾及,感应到对她体内的太古承天决没有影响,便也由着她们了。   红色的中衣中裤,大红的繁复婚服,摇金点翠缀珠的头面首饰,零零琐琐地比当日在宫中荣婉给她挑的那套宫裙还要不舒服。   约莫到了吉时,侍女为她拿来团扇遮面,时下江湖门户成亲都不用盖头覆面,桑萦也是今日才知,心里也松了口气。   她知道浣溪山庄筹备这场婚事,其意却不在婚事上,本以为不过是幌子的婚礼,桑萦根本也没放在心上。   对她而言,这和她当日参加的一桩桩宫宴实则也没甚差别,都是防备,都是做戏。   可今日眼下这一切,真切得过分。   满堂的红绸喜烛,甚至连她自己也成了这孤立于陆地之外的一抹红,身边同她一起的是她认识的许珏,更是她从不曾认识的陆恒。   他面上甚至是在笑的,同那些来道喜的人客套寒暄着。   其下的宾客们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开口便称恭喜,直将她和陆恒夸作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她被引着,行至陆庭深面前,此前她已然知道今日的流程,这会应是她和陆恒一起拜陆庭深。   可此时此刻,桑萦对陆庭深如何能跪得下去。   她膝盖僵着,盯着陆庭深的神情杀意渐沉。   一旁的陆恒似有所觉,他握住桑萦的手,劲很大,挨着她的耳畔低声警告:“你老实点,待会还能少吃些苦。”   大抵也知这一跪桑萦是绝不会做的,他握着桑萦的手,唯一躬身朝陆庭深敬了杯茶。   席间众人不知这边的这一插曲,此间贺喜之人,实则也皆各有盘算,有些离得远地甚至已是三三两两地私语交谈起来。   桑萦只微低了头,要她跪陆庭深是绝无可能的。   只是方才陆恒那话是何意……   待会少吃苦头……吃什么苦头?   陆恒敬了陆庭深一杯酒后,似是又说了些什么冠冕堂皇的客套言辞。   桑萦全然听不进了,身后侍女将她从陆恒手中接引过来,而后带她朝东厢陆恒的院中走去。   东山之下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海,居高而望,有明月照影,波光粼粼。   今夜实是好月色,若是她和陆恒是有情人,应也算共度一个良宵。   然则,饶是陆恒也算仪表堂堂,可却不是她的有情人。   桑萦坐在喜床之上,看着满室刺眼的大红,盯着手腕上被侍女用黛墨绘出的浣花令图腾,心头愈发压抑。   自她决定要配合成婚,引陆庭深将师父带出来,这一连多日,她也算是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   只是当日看陆恒的反应,知他也是不愿的,便也不觉着有什么。   可方才陆恒同她说的那话,她又不是不知事的懵懂少女,自是听得出话意的。   是她忘记了,男人的欲望和他心中有无情爱是没有必然关系的。   此刻看着房中的红烛春帐,桑萦心中终归是有了几分害怕。   可她将将站起身,过重的头冠和繁复的裙摆便压得她动作一滞,旋即便想到师父。   她这般,不过是想顺水推舟,引蛇出洞。   若是她此刻逃了,明日早已在心中演练过的一切还会发生吗?   桑萦怔怔盯着燃得摇摇曳曳的红烛,烛花爆燃发出轻响,她渐渐稳住了心思,走向一旁的铜镜。   望着镜中映出的另一个她,桑萦也愣了一瞬。   她鲜少似这般用妆,平素皆是怎么轻便怎么来,今日梳成高髻,坠上珠钗,瞧着倒是同她进宫时见到的那些成了婚的夫人差不多模样。   进山庄后周景宜收了她的剑,但后来师兄来时说周景宜将她随身的行囊和兵刃送到了他那,而不是交给陆庭深了。   且他发现师兄也混进山庄,却也未同陆庭深说。   但桑萦已然不关心周景宜究竟在图谋什么,左右等她救下师父,无论他图谋的是什么都同她无关了。   她从发髻上挑了一处不大起眼的位置拔下一根金钗,收进袖中。   倘若陆恒能安分度过今日,她便也不另生事端,但倘若他起了旁的心思,便也不要怪她下手不容情。   桑萦刚将珠钗收好,坐回喜床上,外间房门便开了。   一道脚步声缓缓进来,她转头望去,便见到陆恒满身酒气地朝她走过来。   见到她冷冷清清盯着他,陆恒轻嗤一笑。   “夫人,如此神情,当不应是新婚夜该有的吧。”   “陆恒,这桩婚事内里事情如何,你我皆是心知肚明,何必作这副虚伪作态。”   陆恒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他走到她近前。   “可是夫人,此番我也是头一次成婚,总不能马虎了不是?再则我浣溪山庄如此阵仗,倒也不算委屈了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她张开手,“夫人,更衣?”   桑萦没动,只看笑话般望他一眼。   陆恒似是意料之中,他收了手走向一旁的衣架,将身上正红婚服和繁琐配饰一件件解下,而后走到床边,坐在桑萦身边。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是不是想明日父亲将你师父带出来,而后救了人再将我和我父亲一并杀了?”   他靠在床沿,斜睨着她,看她的眼神如同掌他人性命之人看掌中玩物一般。   “你这些盘算都写在脸上,实是不难猜。”   “看在你我如今也算夫妻,我不想明日便做了鳏夫,便给你指一条明路。”   “你废去武功,从此便在我身边安安分分待着,我便留下你师徒二人性命,如何?”他有些戏谑地问道。   “哦?陆小庄主如今也能做浣溪山庄的主了吗?”桑萦看他一眼,故意诧声问他道。   “我知道你心中如何看我。”陆恒不大在意地笑笑。   “我化名许珏,两次落败于你,你自是未曾将我放在眼里,且东宫太子瞧着又待你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你更不会将心思放在我这。”   “实则我对你也没什么兴趣,也懒得管你是如何想我的。”   “可总归你现今是我陆恒的人了,我现在倒是觉着有些兴趣了。”   陆恒一边打量她,一边笑道。   桑萦还在想方才陆恒的话,他说他知道她应下这婚事背后的心中盘算,若是他和陆庭深皆知晓,那明日可还会如她此前猜想的那般行事?   “我瞧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陆恒忽地说了句,而后朝她挨过来。   “今夜还长呢,夫人,你现下觉着如何?观音堂新制的药,总共也没多少,今晚可都给你了,也算是夫君怜惜你了。”   药?   桑萦心中顿时一紧,这么长时间,她竟半分没觉察到。   可观音堂制的药,能是什么好东西?   她细细感应着体内的变化,这才发现,她之所以什么都没感应到,是她内力太古承天决的缘故,此刻她体内内力运转,将药力压下了。   这会虽是没什么异样反应,可也没法再调动内力了。   只是,若一直这般,陆恒应也会觉察出她并非完全失去武功。   桑萦正有些为难,陆恒却不知她心中这些想法,倾身朝她压下。   这会不能催动内力,面对成年男子的身量力道,桑萦实是难挣开他掣制过来的手劲。   陆恒微眯着眼,自她上方压着她两只手,另一手便要去解她的腰带。   桑萦只觉着他碰到自己时的触感令她格外恶心不适,再顾不得其他,体内内力尽数倾泻,趁陆恒不备将他手震开,而后一掌打向她胸口。   这会她知道观音堂新制的药是什么药效了。   只这几息之后,她双腿发软,手臂无力,倾力打陆恒那一掌都显得软绵,若非她内力扎实浩荡,怕是根本不能伤到他。   桑萦双脚刚落在地,双膝便软地使不上力,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着浑身都要烧起来。   她想朝门外跑去,去找师兄,而后再想其它,可陆恒这会也反应过来了。   他自她身后,扯着她微散的发髻将她拽回身前,顺势压到一旁的妆台镜前。   “跑什么,你还会怕我?”   桑萦动弹不得,手中珠钗毫不思索地插向陆恒,正插进他肩下几寸的位置,血滴落在她的中衣上。   陆恒这会已然是恼怒至极,他没想到都这般境地,桑萦竟还能伤他。   他冷笑着捏住桑萦下颌。   “省省力气吧。”   “我本来只不过想看你同我讨饶。”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陆恒钳住她细白的颈,另一手径直解下她身上婚服的结扣。   “你说,今夜过后,皇室的那个太子可还会待你那般好?”   “他亲过你吗?这婚事就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才办的,他不来倒真可惜。”   “我真想看看他若见你我这般,会是什么反应。”   桑萦这会心思都在压制体内的异样,根本无暇理会陆恒一句一句在说什么。   只是事到此刻,她竟也觉着难过。   当日离开暹圣教,她将他的那只玉佩还给他了,当时虽将事情都说清楚了,可她每每想到他在师父的事上骗她瞒她那么久,心里便转不过来弯。   但如今陈颐没来,他是当真觉着日后便同她做陌路人吗?   她咬着唇肉,让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将外放的内力尽数收回内力,一点点克制自己身体内紊乱的药性,打算寻机会将身前男人一击毙命。   正此刻,本不会有人来的东厢院内传来脚步声,而后房门处一声巨响,两扇木门门扉自外倒向屋中地面。   桑萦朝那边转头望去,正瞧见陈颐带着一身寒气踏着满地尘灰朝她走近。   随着陈颐一步步走过来,屋中所有的红烛尽数熄灭,喜床之上高挂的红绸也寸寸裂断。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此刻是幻觉。   很快,钳制在她身上的劲力便松了。   陈颐平静面容下似是压着滔天的怒意,他指关捏在陆恒的颈上,瞧着是不曾用力,可陆恒面容痛苦异常,手下意识地在身前攀扯,险险擦上桑萦的胸前,而后那只手便突兀地软下去,无力的耷在陆恒身侧。   片刻后,陈颐松手,将陆恒松开。   陆恒剧烈得喘,可他失了支撑,瞬间跌在地上,腿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他却全无所觉,手臂瞧着似是在动,却只能无力地垂在他身侧。   桑萦这会才从妆台上起身,她这会腿也是软的,只虚虚靠着身后的长桌,这才看清楚陆恒颈间的几个紫黑的指印。   可这会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陆恒,只一瞬不差地看着陈颐。   陈颐面色堪称阴沉,他欺近陆恒,在陆恒近乎惊恐的神情中抚过他周身各处筋骨经脉。   “不是说好奇吗?”   “日后可要记住了。”   “哦,可能你也没有日后了。”   陈颐慢慢起身,没再管地上的陆恒,来到桑萦面前,眸光暗沉沉地盯着她。   方才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陆恒压着她在梳妆台上解她的衣衫,满目喜烛摇摇晃晃刺他的眼。   从他那离开,便是为了这一幕?   她为了救她的师父,还当真是付出什么都可以。   不过真可惜,他方才没控制住,她今晚的新郎怕是再不能如方才那般待她了呢。   陈颐望着桑萦,她这会钗鬓俱散,颊边红霞漫开,唇微开合,气息乱作一团,身上凌乱的大红婚服更是刺眼。   蓦地,陈颐揽住她的腰,朝她欺近。   此刻他胸腔满是戾气,可却已然不是杀了陆恒能解决得了的。   他将桑萦压回方才的妆镜前,手抚上她的颊边。   她面颊滚烫,连呼吸都是灼人的。   陈颐覆上她的唇,重重地咬了她的下唇。   不知过了多久,陈颐同她分开些,微阖着眼,敛去眸中的戾气同她道:   “萦萦,你第一次穿婚服,竟然不是为我。”   可几乎是同时的,桑萦察觉他同她拉开距离,双手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半身都扑进他的怀中,在他耳畔同说着什么,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陈颐,我好想你。”他听到她说。 第七十九章 音音,我们慢慢来。……   桑萦此时浑身都是烫的,一呼一吸尽皆落在陈颐颈侧。   骤然被她环住,陈颐只觉颈上那道当时在相思顶上几可见骨、如今已然长了新肉的刀伤又疼又痒,就像他此刻跌宕的心绪。   他慢慢将手收紧,将她单薄身躯桎梏在怀中。   自进这房间,看到她的那一刻起,陈颐周身经脉便寸寸都在泛着剧痛。   她在旁人怀中,被别的男人压在妆台之上,这个场景令陈颐心头杀意尽数漫开。   他微垂下眼,抬起怀中人的脸,迫她望向自己,语带愠怒地问道:   “萦萦,为了你的师父,你便如此豁得出去?”   “不愿和我在一起,转头便跑来浣溪山庄嫁陆恒?”   他微顿,清冷眉目此时满是锐色,眸光如刀般从地上呼吸微弱的陆恒身上刮过。   “倒是可惜了,他今晚是没法陪你了,萦萦,不如换我来陪你如何?”   便是听到她方才说她想自己,陈颐心头杀意和怒火仍是难消。   这浣溪山庄满堂红彩,每看一眼,心中便又多一分戾气。   他从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只是素来待她用心罢了。   可这会桑萦已然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   她连日来紧紧绷着的心神,连见到同门师兄和师姐都无法让她觉着安心,却在方才见到陈颐的一瞬间松了下来。   扑进他怀中的时候,她同他身上熟悉的兰香融在一处,身体被已然发散的药效摧折,可若是陈颐的话,她是愿意的。   也只有他了。   或许她听到了陈颐的问话,又或者没听进心里,这些都不重要了。   陈颐半晌都没等到她的回答,揽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萦萦,说话,别让我——”   他话都未说完,便被她手探进衣襟,而后细密的吻落在他颈侧和肩骨。   像他从前待她那般,她也一下下生涩地用唇舌取悦他。   许是浑身无处不痛,她带给他的这一点点欢愉便格外清晰。   陈颐阖眸,单手将她抱上身后的妆台,任她解去自己的腰封,又解开他的外衫,而后去扯他中衣的衣襟。   他只将她困在身前,修长手指伸向她的发鬓,将上面已然微松的凤冠珠钗一根根取下扔到一边,散下她的发丝顺在她身后。   这些皆是她为陆恒佩的,他瞧了只觉碍眼至极。   桑萦的手渐渐探进他衣襟,环上他的腰,似是察觉他身上冷得不正常,下意识地便将手覆上他胸膛,而后她天命剑的内力涌向他四肢百骸,将他经脉间的躁动一一抚平。   而后,她软嫩的唇瓣贴上他的唇,轻轻蹭了蹭。   “……陈颐,我不舒服。”   桑萦声音委屈又无措。   她体内的药劲本就是凭着内力在镇压着,方才她下意识地便运内力为他解了发作的毒伤,几乎要被那药效支配了神思。   陈颐这会虽已不似方才那般愠怒,却已是被她勾得情动,她还用那样的声音唤他的名。   她说她不舒服,他才是真的不舒服。   “再唤我一声。”他沉声要求着。   “陈颐。”   她此刻乖顺而柔软,与当日在相思顶上同他说“我不想同你在一起了”的时候判若两人,她吻过他的唇畔,又去蹭他的颊边。   “……陈颐。”   桑萦此刻的声音带着陈颐从未听过的软和娇,他心底几乎是本能地升腾起掌控欲和占有欲。   他一寸寸地亲在她细白的颈,那里有两个指印,是方才陆恒捏出来的,瞧着可怜又可恨。   陈颐握住她的手,似是想要同她十指交握,却被她反手推开。   “你太坏了。”她推拒着他,含混道。   这会陈颐哪容得下她的拒绝,他强势地握住她的腕,反扣到她身后。   “嗯,我太坏了。”   “你骗我。”   “嗯。”   “你怎么能骗我呢。”   “……”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陈颐到此刻方才听出桑萦话音中的不对,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抬起她的脸朝向自己,屋内原本燃着的喜烛早已被他尽数熄了,此刻借着妆镜折着满室的澄净月色,将她眼睫下滚落的泪珠瞧得一清二楚。   是委屈了吗?   他微一滞,开口时声音便有些发涩,“可是方才萦萦还说想我。”   “我也不想想你的。”   “你还骗我。”   “你太坏了。”   她一边重复这几句话,一边掉眼泪,对着这样的她,陈颐难得地觉着手足无措。   他指腹捻去她面上的泪痕。   “我惹萦萦难过了,是不是?”   “嗯。”她重重点头。   抬眸看他一眼,而后去扯自己身上凌乱的婚服。   “我不舒服。”   “这婚服不舒服,我们脱了好不好?”他耐心低声问她。   “嗯。”桑萦低垂着眼应了声。   陈颐勾着唇,一点点去解她身上的婚服裙裳。   他早便看这累赘玩意不顺眼,可即使是方才自己最捺不住心性的时候,也没直接去解她的衣衫。   他还是不想她怕自己。   连桑萦自己都要研究半晌的繁复婚服结扣,被陈颐抬手一处处解开。   她似是也很厌恶这件华美至极的衫裙,在陈颐解开最后一处结扣后,她自己便将衣衫脱下,扔到了一旁地上,而后身上只那一件单薄中衣,钻进陈颐的怀中。   陈颐微微一怔,而后单手抚在她的背后,隔着她的长发,一下下地顺着。   “萦萦,今日,害怕了吗?”   他语气也柔和下来,说话间,有轻柔的吻落在她散开的发顶。   怀中人没有动静,片刻后,他衣襟处却蓦地湿了小片。   自那日看到周景宜的传信说她要嫁陆恒时起到今夜,一直积在陈颐心底的愠怒和杀意到这会已然尽数消散开了。   他微微阖眸,抬起手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轻抚了一下又一下。   “都过去了。”   “音音。”她很小声地说了句。   “嗯?”他似是没太听清。   “我想听你唤我音音。”   桑萦将他腰身环紧,声音虽不大,但这次足够他听清了。   陈颐弯唇,但目光掠过此间陆恒的婚房,他神色略冷。   “好,音音,我们该回家了。”   *   浩浩东海之上,似有银月入水,天与水俱是一片沉湛夜色,只有层云轻晃而过。   粼粼水面上映出海上福船的点点灯火。   陈颐用自己的外氅裹着桑萦,从陆恒那入目便是一片大红喜色的院落离开,留了人守在院内,此前院中的动静,并未惊动山庄的任何人。   江成将经脉寸断、手足尽废的陆恒一并带离山庄,心头也是惊诧非常。   他跟陈颐多少年了,何时见过他这般震怒,竟下了这样的狠手。   登上福船之前,陈颐声似寒铁,吩咐江兆道:   “去找周景宜,让他来见我。”   船上并没有旁人,随行的其他人也都在周边的小船之内,陈颐将桑萦放到榻上,刚松了手,便被她缠住腰。   “陪我。”她小声道。   她这话听着是命令他,却又没甚气势,陈颐撑在她身侧,拨开她面上垂落的发丝。   “怎么陪?”   他在她唇畔轻吻,“这样陪吗?”   桑萦方才下意识为他解那卿心的毒伤,天命剑运转后,内息和她体内的太古承天决一同压制体内的药劲,可便是如此,到这会她仍是有些撑不住。   只是现下这里,处处都是陈颐的气息,她很喜欢,又觉着很安心。   她手在他身上一寸寸往下探,腿也作势欲勾上他的腰。   “这样陪。”   实则桑萦这会身上的中衣中裤也是大红的,陈颐本是想唤人来帮她换了,可刚将她放下,便被她这般缠住。   方才在陆恒那新房中太过昏暗,他看不大清她的神色,这会船上燃着长烛,陈颐才将她此时模样看进眼底。   她眼神迷蒙泛着湿意,颊边带着不自然的绯色,还用那种又委屈又渴求的神色望着他。   陈颐面色渐沉,他薄唇紧抿,呼吸也重了许多。   他皱眉覆上桑萦的腕脉。   片刻后,他连神色也阴沉下来。   “陆恒给你用药?”   桑萦怔怔看着他,而后摇摇头,复而又点点头。   “不是陆恒,是观音堂。”   “但陆恒也知道。”   她说得有些颠倒,陈颐却听懂了。   难怪今晚她乖顺异常,他刚见到她时实则也是脾性不大好的,可她竟也半分未曾放在心上,同她那样亲近,好像之前在羡山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陈颐似是怒极,又在她面前压着火。   “很难受,是吗?”   先前她便同自己说过,她不舒服,是他未曾发现她当时的异样。   “陈颐,你不要生气。”   “我是想救我师父……可也并不是什么都会答应的。”   桑萦学着他的样子,也凑上去吻他,手也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摸索。   “至少这件事,除了你,别人都不行。”   被她手摸蹭过的地方似是一点点烧灼起来,陈颐几乎也要失去理智,同她一并陷在情爱欲念里难得解脱。   “音音……”   他音色沉,语气却极温柔,听得桑萦只想给他更多。   船舱内的长烛蓦地熄了,她任他扣着自己的手,缓缓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陈颐撑起身,他气息也乱得不行,却仍是拿过一旁的织毯将她笼住。   而后她身体内骤然多了一股不属于她的内力,冰冷彻骨,却正令她神思渐渐清醒。   她一言不发地望向陈颐。   陈颐抬手捻过她的唇瓣,将她唇上的水光拭去。   “音音。”他轻轻唤她,语气中微带叹息。   “倘若我也这般对你,我和那姓陆的又有何分别。”   桑萦看着他,似是想说什么,陈颐却安抚般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后起身下了榻,去拿一旁备好的衣衫慢慢穿好。   他白色中衣上甚至有几处蹭到她的唇脂,显着他这会倒是有几分轻浮浪荡公子哥的模样,可他神色专注而认真。   “观音堂的药都是有解的,你不会有事的。”   “这件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但今晚……便权当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当日你离开羡山时,你曾说过你不愿意,现今我来找你,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我不会走,也不会轻易让你离开。”   陈颐眉眼带了几分温柔,指关微凉,轻轻蹭过她颊边的软肉。   “我不希望你此刻的愿意是迫于外物的无奈之举,你本应有足够的时间来重新接受我。”   “音音,我们慢慢来。”   他将她严严实实裹进绒毯,快步出了船舱。   桑萦无言地看着他,有水色划过她的面颊,落进柔软的绒毯里。   陈颐一贯待她如此,他从不曾掩饰他的欲望和渴求,可面对她时,他又最是温柔而克制的。   自今夜之后,在她眼中,再不会有人比陈颐还好了。 第八十章 “我不想听你提他。”……   陈颐回来时,满身的肃煞都在看到桑萦的时候尽数消散开。   他走到桌案边,在正燃着的香中添了些什么,而后烹茶调盏,信手垂眸,一举一动皆令人移不开眼。   实则这些事他鲜少会亲自来做,但他这人无论是做什么事看上去都极为令人信服。   桑萦从榻上坐起身,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动作。   没多一会,陈颐端着白瓷茶盏的托底来到她近前,将温热的瓷盏递到她手中。   桑萦双手捧着茶盏,望着他的清亮眸中盈满藏不住的少女心思。   “谢谢太子殿下。”   陈颐看她一眼,低笑着往后靠向榻边的雕金立柱,“这便谢完了?”   “音音看上去诚心不大足。”   茶盏中不知是什么,微有些甜,算不上好喝,却也谈不上难入口。   桑萦将空茶盏放回陈颐手中。   “那还给你。”   陈颐笑睨她一眼,转身将空瓷盏放回桌边,而后来到榻边她身前,勾着她仰脸朝向自己,俯身覆上她温软的唇。   “好歹也算是当了回柳下惠,音音对我便这般冷淡?”   “施恩图报非君子。”同他稍分开些,桑萦轻声道。   “可我委实也算不上君子。”陈颐含笑道。   他坐到她身侧,侧头看她问道:   “现下感觉如何?”   “我好多了。”桑萦小声应了。   这会她灵台清明,再不复方才那般昏沉,便心知应是无碍了。   她看向他,心里却想到今夜他在陆恒那边时,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略沉吟了片刻,而后望着他慢慢开口道:   “我没想真的嫁陆恒。”   “师父确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桑萦话音未尽,陈颐面上笑意却是淡了些,他转而望向另一边,续着她的话道:   “嗯,你师父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所以旁的你都可以不在意。”   “可是你不在意的,我都在意。”   “萦萦,你做那些决定时,你可想过我?”   一提及此事,陆恒压着她的那副情景便挥之不去,只让陈颐觉着怒从心起。   可自羡山一别,已是足有月余未曾同她见过面,当日也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一直到如今都未曾同她好好说过话,许些重话他又着实难说出口。   他不愿再提这些,压了压脾性,“周景宜到了,一同去见见?”   看着陈颐这般,桑萦将原本欲说出口的话咽回,点点头,“好。”   她这会体内催情的药性已是尽数解了,确也有些问题想问问周景宜。   只是和陈颐,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清楚。   桑萦看着他,片刻后朝他的方向靠过去,脸颊贴在他肩侧,手也攥住他宽袖袖摆,一下下捻着上面的银丝绣纹。   许是方才那话题着实令陈颐不快,他虽是缓了面色,可瞧着仍是沉寂无言的模样。   “陈颐,陆恒怎么样了?”   “我看当时是江大人带着人将他抬出来的,他还好吗?”   “陆恒……”   她还欲说什么,陈颐已是抬手将她从身侧扯到身前,捏着她下颌迫她同自己对视。   他眸光沉暗,不豫和怒意蕴在其间,紧抿着唇,却不期然正对上她含笑而明亮的眼。   “疼。”她轻声道。   陈颐微滞,方才下意识用力的指关蓦地松了力道。   “故意气我?”他垂眸紧盯着她问。   “是啊。”   她在他怀中小声承认。   “我不想听你提他。”   片刻后,陈颐缓声道。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也不想提他,故意说给你听的。”   见他这会不似方才那般面冷,桑萦在他怀中微微支起上身,揽住他的脖颈,贴在他耳畔,软了声音道:   “我根本不关心旁人。”   “师父是我很重要的亲人,可是陈颐,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我能为我师父做的这些事,换成是你,我也一样会为你做。”   陈颐从未曾听过这般直白又恳切的话,多少人在他面前表过忠心,个中真意有几分唯有彼此心知肚明。   可这番话是她说出来的。   他缓缓将她圈紧。   “之前在羡山时我气你伤了我师父在先,用师父的剑穗骗我在后,那时候你同我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后来我们都那么亲近了,你仍不曾对我坦陈过。”   “我到现在还是有点生气。”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声音越说越小,埋在他肩头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他。   陈颐默然,他无从辩驳。   从他察觉自己对她动了心思之后,这桩事便如同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每每在他因她给予的欢愉而得意忘形的时候,便要压下来几分。   “可是陈颐,你先前说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我虽然现在还没有原谅你,可是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想要旁人。”   “我们慢慢来,好吗?”   桑萦将他今晚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又说给他听。   言罢,她从陈颐怀中抬起头,去看他的神情。   陈颐阖眸垂首埋向她肩颈,叹了口气道:   “音音这般好哄,我会愧疚。”   “你骗都骗过了,现在才说愧疚,未免有点晚。”   桑萦将他推开些,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许久,陈颐都未曾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   周景宜实则早便来了,被安置在其他的船上,江成和江兆都在这里盯着他。   实则在他知道陈颐到了浣溪山庄的时候,即便是江兆没有去寻他,他自己也会找过来。   桑萦到了这边的船上,站在甲板之上,这才看清这边的情形。   江成和江兆守在一旁,地上横七竖八已是躺了许多人,周景宜便坐在这一群生死不知的人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船上置下的一张古琴。   她目光掠过地上的众人,顿时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观音堂的琴泠。   这位前次见时还趾高气扬的观音堂长老,此刻委顿在地,四肢瘫软不省人事。   桑萦微有些错愕,回身望向陈颐,“这是……”   许是到这会,知道她对他的脾气秉性也算是心里有数,陈颐也没甚遮掩的,瞥了眼地上的人,冷声道:   “都是观音堂的人。”   陈颐复又朝那几人看了看,他当时没收住手,这会看着情状确是有几分骇人。   只是一想到这些人配合陆恒给她用药,他便觉着让这些人死了都是他在行善积德。   桑萦也没细问,观音堂这些人的死活她并不关心,左右都是想要她命的人,犯不着她来这做好人。   她转头看向周景宜,“周景宜,陆庭深明日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从陆恒此前同她说的话中,桑萦觉出几分不对。   他那般笃定她明日的盘算会落空,是不是说明了,他们浣溪山庄原本便不是如她想的那般安排的?   “怎么,如今回到了太子殿下身边,便连周庄主都不喊了?”   周景宜语带轻讽笑问道。   桑萦没理他的嘲问,打量他片刻,轻声开口:   “周景宜,你将我带进浣溪山庄,向陆庭深提议让我同陆恒成婚,应不仅仅是陆恒说得那般,想……”   她微顿,看了陈颐一眼,将剩下的话说完。   “应不仅仅是为了试探殿下的态度,也不是为了陆庭深所说的,以殿下的性命来迫皇室下场吧?”   “你费尽周章就是为了现下,我和我师父,暹圣教,还有浣溪山庄的人,尽数都聚在一处。你想要知道的,是当年相思顶的那一战具体发生了什么,对吗?”   见周景宜沉默不语,桑萦心知八成是猜对了。   此前她便想不通周景宜的目的,但从师兄口中她知道,浣溪山庄和天归剑宗的恩怨,便是在当年相思顶的那一战中结下的,倘若周景宜想借浣溪山庄之手知道什么真相,便也只有这一桩事了。   她朝他走近一步,“周景宜,你我所图不同,成事虽难,但我若想坏你的事却容易。”   “你别看陆庭深口口声声要报家仇,实则他的心思可比你我要大得多。”   “若天归剑宗没有如今的地位声威,陆庭深才不会这般对待我师父。”   “他摆出这般阵仗,说是给他陆氏亡魂报仇,可实则他是想借着天归剑宗的名望,用我师父和我的性命给他浣溪山庄立威,以号令武林中一些同样私欲作祟的门户。”   “若是这时候,陆恒已经出事的消息被他知晓,至少明日陆庭深便不会再如此前同你约好的那般行事吧?”   随着桑萦的话音落地,周景宜这会也回过神,他一笑,“我此前竟没瞧出来,姑娘心思倒是比周某还多。”   “只是姑娘提及陆恒时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些,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新婚夫婿不是?”   他刚说完,浑身便是一僵,如同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似是在强忍着什么,面上神情痛苦难当。   而后一直在桑萦身后看着的陈颐阴沉着脸缓缓走到周景宜面前。   周景宜收了一贯的戏谑神情,震恸而惊骇地望向陈颐。   陈颐一言不发,平静地望着周景宜。   只这几息之间,周景宜便已是冷汗涔涔如水,再站不住,向身后倒跌坐在舱板上,喘息着惊声道:“你……”   陈颐淡淡笑开,“很意外?”   “你不二山庄连武学都是源出暹圣教的春江花月,我会知道你内功的罩门也不算是难事吧?”   说话间,陈颐不知是又做了什么,周景宜已是浑身颤栗,痛苦难当,再看不出半分方才对桑萦说话时的悠然自如神情。   桑萦看着陈颐,如银月色为他映出一身清辉,瞧着甚至别有几分赏心悦目,可他此时声音漠然,语气平静地令人心悸。   “她问你话,你便如实答,莫要让我动手。我今日心情实算不上好,容易失手。” 第八十一章 这人他是残废了的好,还是……   大半个时辰下来,周景宜面上痛色不减,望向陈颐的目光除了惊怒和畏惧,还有几分困惑。   他似是想不通,为何陈颐能教他周身百处穴道同时如被毫针刺穿一般地剧痛。   缓缓地,他姿势僵硬地望向陈颐。   “春江花月,是吗?”   陈颐负手站在他面前,不置可否。   “周景宜,林惊风现在何处。”   周景宜似是想笑,但浑身上下俱是不堪承受的痛楚实是教他难发一笑。   他缓了缓,语气极轻,犹带着微喘,“当年我父亲早已脱离暹圣教,听闻教中有变,仍是执意要回去。”   “他说他‘此心犹在,死生皆无畏’,他是无畏了,只给我留下那么一副轻飘飘的尸骨,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周景宜回忆着,声音有些干涩,他将自己腰间那柄剑解下扔到陈颐身前。   “陈颐,我一定要知道我父亲死前发生了什么,你要么便用这把剑杀了我,要么便只能等明日再见林惊风。”   桑萦看向周景宜扔过来的那柄剑,是他一直挂在腰间的,剑鞘上嵌满华贵的宝石,此时剑柄已然不是木制,而是和剑鞘如出一辙的张扬惹眼。   她将剑拿在手中,走近周景宜。   “周景宜,我师兄他们是你的人帮忙带进来的吧?”   “你虽迫我同陆恒假婚,但又给陈颐传了信,还把我同门师兄师姐都带进浣溪山庄,我承你这个人情,若明日我师父安然无恙,今日事我不会再同你追究。”   见桑萦不再言语,一旁陈颐漫不经心道:   “她不追究,我会追究。”   “周景宜,你父亲当年偷盗长寅武学手书,叛教另立门户,我原本也不在意,可现下,我容不得了。”   “便权当是清理门户了吧。”   陈颐说罢,望向江成,“送周庄主回去陪陆庭深把这出戏唱完。”   而后他揽住桑萦的腰,腾身点水,带着她从海面几起几跃,平静海面荡开涟纹。   桑萦手扶在他精瘦的腰身,有海风吹散她心头的全部忧思。   落到陈颐那艘没旁人的福船舱板之上,桑萦并未松开他。   “陈颐,若你是我,你会今夜想办法救人,还是等到明日拼力一搏?”   陈颐微微叹气,而后缓缓抚过她的柔顺的发。   “明日便见到你师父了。”   *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   桑萦站在浣溪山庄西山山顶,看着漫天霞光破开拂晓晨雾。   她心中彷徨难安,一夜未曾合过眼。   倘若只因她一念之差,而错过了相救师父的唯一机会,她此生都不会安心。   这会人已是来得差不多了,桑萦垂眸看向下方陆庭深等人所在的观景台上。   陆庭深不知在同众人说着什么,然后起身摆手示意了一下。   随后桑萦便见到着浣溪山庄服饰的护卫抬着几口木棺上到观景台上,将木棺陈列在众人面前。   片刻后,陆庭深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诸位,此间四口木棺,皆是我陆庭深手足血亲,我妹妹天资卓绝,远超于我,死时尚不过十六,正值妙龄,却命丧于林惊风剑下,我浣溪山庄同天归剑宗势不两立,今日便请诸位来同我做个见证。”   “带上来。”陆庭深扬声喝道。   随着他此声令下,十几个人抬着一副极为沉重的铁笼上到一处丈高石阶之上,固定住铁笼,而后守在一旁。   铁笼之中隐约可见一人,看不清脸,单看身形同林惊风极为相似,桑萦看着那人,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那是师父吗?   她死死望着铁笼中的人,希望那人能抬起头让她看一眼,好借机辨认清楚。   可那人一动不动,被人关在笼中,似动物一般任人肆意羞辱,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桑萦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向铁笼周围的十几名护卫,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实则浣溪山庄的人她也不敢说都见过,可她在这庄子里也算是待了足有小半月,每每寻到机会她都会借机探查一番。   旁的她不敢肯定,可时常跟着陆庭深的几个精锐护卫她确是心中有些印象。   此刻这铁笼周围的人,却没一个是的。   借着地势之便,桑萦再度望向宾客席位。   这一丈宽高的方正铁笼并非离陆庭深最近,反倒是挨着东侧的宾客席位,东席一字排开,除了空荡下来的观音堂的席位,就是御剑门、不二山庄这些对陆庭深明示过会支持他的门户。   救人这件事,她也只有一次机会,若一击不中,且不说她自己的后果,便是她毫发无伤地杀出重围,想再救师父却是难上加难了。   事关师父性命,桑萦半分不敢大意。   她看了半晌,越发觉着铁笼中的人可疑。   看此人方才活动过手脚,镣铐之下,腕间隐约可见被磨出的一片深红血印。   而在他脖子上圈着的铁镣远比手脚之上的沉重。   他应是很不舒服的,但自始至终都从未抬起过头来。   若他是师父,应不会这般回避。   现在这人这般作态,就好像是有人事先叮嘱,不许他抬头一般。   再看铁笼周围的布局,若是她认定此人是林惊风,强行上前去,只怕立时便要被陆庭深提前布置好的人手围攻。   桑萦盯着铁笼中的人又看了半晌,越发认定此人不是林惊风。   她在观景台上仔仔细细看过护卫的每一张脸,陆庭深身边的那几个精锐均不在场。   今日若是她上前救人,定是要动手的,陆庭深的护卫,不在他身边保护他,现在又会在哪呢?   桑萦望向山庄的方向,巡守的人员一如往常,没有在哪里停留更久的迹象,也没有哪里增添了人手。   若靠她自己,只怕是要一间间去寻人了,但这样容易打草惊蛇。   她思忖片刻,不再耽搁,径直朝西山山麓临海一面的渡口掠去。   这边原本也是有守卫的,但这些守卫原本都是归由江兆管理,多年来已是被他安插了好些陈颐的人,现今西岸边的防卫已然不归浣溪山庄所掌控了。   岸边也有许多人,除了岑行玉和江挽月混在周景宜的人中现下不在此地,天归剑宗的其他同门由琴歌和慕霁主事,也皆在这里。   陈颐的亲兵也在,但苍溪和苍湾这些暹圣教的人却不在此地,应也是不方便现身。   此外,连苍云剑派的杜温行也带着人到了这里,见到桑萦,俱是躬身行礼。   这会桑萦也顾不上寒暄,她来到陈颐、杜温行一行人近前,将自己此前的猜测快速说清楚,而后道:   “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若是错了我不会怨别人,但现在我需要你们帮我。”   似是知道她此刻的强作镇定,陈颐牵住她,“是想引蛇出洞?”   “那我觉着还是你同门的师兄师姐更适合。”   陈颐声音随和又镇定,听得桑萦心中渐渐也安定下来,她点点头,而后看向琴歌和慕霁。   “师姐,你的伤现下如何了?”   桑萦神色如常,对待琴歌的态度和其他同门无异,琴歌也自在许多,只摇头道:“已是无碍了,师妹,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观景台上救人。”   *   观景台上,陆庭深高坐主位,望着坐在他下首两侧的众人,心中畅然无比。   这么些年过来,他陆家青云直上的东风终是到了。   陆庭深站起身回敬众人的酒,心中却在盘算时间。   若恒儿那边一切顺利,这会他应是带着那丫头片子一同上来。   那丫头身手了得,但有观音堂的人在那边助他,且又是用了那副药,倘若恒儿昨日成事,她这会武功应是已经废了。   且再等等。   他一边盘算,一边同下首众人寒暄。   蓦地一只匕首自山壁之上斜斜飞下来,正击在同陆庭深敬酒之人的酒杯上,酒杯立时碎成几片。   一股浑厚内力席卷开来,几经震荡之下,碎裂酒杯中的酒液也如同利器一般,将离得最近的几人面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堂下众人皆是一愣,而后各抄兵刃望向匕首投来的方向。   只见山崖之上,白裙少女坐于高山悬壁之上,有风将她束于身后的如墨青丝扬起又抚落。   见他们朝她望去,她拿起身旁的剑,缓缓站起身,轻巧朝前踏出一步,竟是将那嶙峋的百尺山崖视若无物。   待她双脚皆离了悬璧,便已然再看不清她的身影,耳边只听到几阵破空之声,而后便瞧见一道白影环着剑光袭向陆庭深。   陆庭深早在看见桑萦的一瞬间便知晓是陆恒那边出了差头,立时便想到今日绝不会善了。   他运着内力,剑也出了鞘,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仅是过了这大半年的光景,这丫头的武功又精进许多。   桑萦也不是来同他交手的,她不过是打陆庭深一个措手不及,见他怔神,一剑便朝他喉间刺去,陆庭深登时倒点石阶朝后退闪。   借着这一个空当,桑萦纵身跃向东边,离着那铁笼近了几分,而后不动声色望向笼中之人。   那人先前被她下来的动静吸引,正朝向陆庭深的方向,这会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被她瞧了个正着。   不是林惊风!   桑萦心下顿时定了下来。   不是师父便好,她想救人,于她而言,最麻烦的便是陆庭深当真将师父关在这铁笼子里,手脚四肢尽数绑缚起来。   如此一来,一旦动了手,她只怕便是活活被拖死在这里都未必能将师父带走。   看来陆庭深不仅仅想要林惊风,也还想要她,想用她来试探陈颐的立场和态度。   在这弄个假的引人耳目,大抵陆庭深压根也没觉着她今日会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她没猜错,只怕陆庭深是觉着有陆恒和观音堂那几人在,只对付她一个中了毒的人,定然是十拿九稳。   实则他也确实成功了一半。   若陈颐昨夜没来,她大概也不会像眼下这般好。   那边陆庭深沉沉盯着她,片刻后道:“恒儿呢?”   桑萦故作讶异,“什么横儿竖儿的,你浣溪山庄的宝贝藏在哪,我可不知道。”   “陆恒呢?”陆庭深眸中掠过杀意,却仍是问道。   桑萦弯起唇,恍然道:“哦你说陆恒啊?”   “陆庄主,回答你之前,我其实也有点好奇。”   “我寻思着陆庄主你毕竟是他的父亲,应是为他好的,若依你觉着,这人他是残废了的好,还是死了好啊?”   桑萦声音轻快,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语气带着些关切,听得陆庭深面色更是阴沉。   他面色几度变化,盯着桑萦道:“桑萦姑娘莫不是忘了,你师父可还在我这。”   闻言,桑萦复又笑了,“托陆庄主的福,将我师父留在山庄将养这么久,桑萦心中感念庄主恩情,只不过——”   “陆庄主这消息可不大灵通了。”   “我师父,现在已经从你浣溪山庄西岸出海了,这会怕是已经在百里之外了。”   “方才我见庄主对我这般凶狠,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她看看陆庭深,又看了看观景台上的其余人,轻声问陆庭深:   “怎么,你山庄里发生的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陆庄主竟完全不知道吗?” 第八十二章 跨越千万里山河,多少个辗……   桑萦一番话说得委实算不上客气,但她瞧着底气十足,饶是陆庭深心有疑虑,却也仍是信了几分。   他唤来一直守在观景台门口的山庄护卫,问了几句什么,只见那护卫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此,桑萦轻轻一笑,“陆庭深,你是不是想问他,你留在我师父身边那几个近身护卫有没有来给你传信?”   “他们命都去了半条,哪里还能来给你通报。”   陆庭深阴沉着脸转过头来打量桑萦,许久,却是笑开。   “一个黄毛丫头片子还在这跟我虚张声势?”   “怕是你找不到你师父,在这激我呢吧?”   桑萦心头一沉,她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那句话太过具体,露了破绽,可跟着陆庭深的那几个近身护卫,既不在这观景台,又没被他安排给陆恒,那只可能是在师父那边了。   她定了定心。   “陆大庄主是觉着我在骗你啊?”   “也对,行吧,就当我是在我骗你吧。”   桑萦点点头,极是随意地应了一句。   陆庭深沉沉盯着桑萦许久,而后唤来身后的一个山庄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走到桑萦面前。   那个护卫从陆庭深方才的位置径直转向西山林间,而陆庭深的站位正好挡住桑萦的去路。   桑萦面上瞧不出有异,在陆庭深朝她走过来的时候便作势要去拦阻那个护卫,陆庭深扬剑截住桑萦。   “姑娘省省力气吧还是。”   “陆庄主是要派人去看看?”   “庄主怕是要失望了,他下不去的,我剑宗的同门已然将这里的守卫尽数控制了,便是他冒险从西山天险下了这观景台,他也上不来的,没法给庄主你回禀报信。”桑萦看了一眼,并未执意去追,只笑道。   陆庭深也笑起来,“多说无益,待会烟花若是炸了两响,今日我这观景台便是姑娘的埋骨之地。”   他看了桑萦一眼,见她面露沉吟,缓缓一笑,笃定道:“你应是安排了人跟上去了吧?”   “可惜,我却没让他带着人去关你师父的地方,到时候到了院中,你们剑宗的人若是来了,他便会放两响烟花,届时,你、林惊风,今日全都要血祭我浣溪山庄的剑。”   桑萦冷着面色看着他,“这么说,今日我和我师父都要死在这了?”   “尽人事,听天命,陆庭深,你说说,这天命是会选你还是选我?”   陆庭深没答她的问,在他方才听到桑萦开口时,便大笑几声后说道:   “姑娘还是心性不够稳,瞧瞧,这不是说穿了?”   “方才还说你师父已经在百里之外了,这会害怕了?”   “放心,待会动手时,我给你个痛快,不过对你那师父,老夫可便没这般好心了。”   见陆庭深越说越开怀,桑萦观察他半晌,见他这会气息姿态无不是一副志得意满的做派,望着他冷笑道:   “陆庭深,那你不管你那没用的儿子了?”   “他若死了,到时你便是如愿入主京都,你这皇位也没人能继承了,难不成,庄主你到时候现生啊?”   “你还想惦记着救你师父,总不会对恒儿下杀手,吃些苦头罢了,不妨事。”陆庭深镇定自若地说道。   “那便祝庄主父子二人早日团聚了。”   桑萦轻声道,她朝先前领陆庭深命令下山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间带了几分焦虑。   明显陆庭深今日的防范极是严格,她待会若是和师兄师姐闯下山,留琴歌和慕霁还有一众同门在这拖延时间,只怕还是拖不了太久。   桑萦望向坐在东侧上首的正喝酒看热闹的周景宜,心中渐渐有了决断。   周景宜是为他父亲的死而来,师父交友广博,绝不会只因出身魔教便将人赶尽杀绝。   若周景宜关于他父亲的那些言辞没有作假,那这位不二山庄的前庄主、长寅身边的六大高手之一,应也是个重信重诺的人。   这样的人,师父大概不会无故将人杀了。   倘若周景宜父亲并非是死于师父剑下,那周景宜便是顾忌陈颐,也不会对剑宗的人出手。   左右情况也不会比眼下更难了,便权当是赌一把了。   想了想,她望着陆庭深道:   “陆庄主,我见你这浣溪山庄大得很,你那护卫光是下山都得好一阵子,倒不如我们来分说分说,你口口声声说同我天归剑宗不共戴天,可我在剑宗十四年,可从未听说剑宗有你这么一号仇人,庄主该不会是恨错人了吧?”   方才陆庭深便见她一双眼转来转去,似是在盘算什么,她一开口,陆庭深便打定主意不同她多言。   可这牙尖嘴利的丫头说话着实叫人生气。   陆庭深冷笑,“你想拖延时间?也罢,左右都是快死的人了,老夫便当是积些阴德了。”   “我的妹妹陆亭安,便是死在暹圣教,你师父的剑下,是我二弟陆庭和亲口所说。”   桑萦点点头,“那这位二弟,现在何处?教他出来再说一遍,也教我们都听听,我师父是怎么杀了你妹妹的。”   实则早在她第一次来浣溪山庄,在后山听到陆庭深和陆恒密谈的时候,便隐约听到陆庭深说,陆恒的这位二叔二十多岁便已经死了,她朝着阶下陈列的几口木棺瞥了一眼,心中了然。   她不看着一眼还好,这一看,陆庭深更是恼恨非常。   “把你的眼珠子给我管好了。”   “我二弟是在我眼前被魔教那个长寅活活折磨至死的,放心,这笔账,我慢慢清算,哪个都跑不了。”   桑萦有些好笑地看陆庭深一眼,他大概不知道,得了长寅传承、继任魔教教主的正是他想发设法引过来的陈颐,这会也在他的山庄之内。   “我师父为何要杀陆亭安?”她敛住笑意问道。   “讨剿魔教,我妹妹杀长寅,何错之有,你那师父却对那长寅夫妇两个百般回护,旁人都在剿杀魔教妖人,你们天归剑宗却用盟友的性命为魔教做人情,我此生必定要让天归剑宗灭门,让此后再听不见这个名号,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桑萦赞同地点点头,“陆庄主志向当真高远。”   陆庭深眸中尽是杀意,“你也不用在这浑说,我今日便先了结了你这条小命。”   “当年暹圣教那一战,我恐怕都还未出生,没能一见,当真可惜。陆庄主,我听说魔教教主身边有六位高手,你小妹当年竟能绕开这些魔教高手去杀长寅?”   “什么六个高手,当时留在长寅身边的五个人都已没了战力,后来倒是又回来一个想救人的,被我小妹杀了。”陆庭深不甚在意道。   他这话一出,桑萦心便是一跳,一旁喝着酒的周景宜也顿了手,看向陆庭深。   “陆庄主的妹妹,竟能杀了魔教前教主长寅身边的高手?陆庭深,你莫不是在说大话?”桑萦冷嘲了句。   “你不用在这里激我,老夫行走江湖的时候,你爹娘还不知道在哪捏泥巴呢。”   见陆庭深再不多言,桑萦也只好作罢,她看向一旁的周景宜,见他捏着酒盏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她望过去,他朝她一扬酒盏。   桑萦心下稍安,陆庭深竟当真知道周景宜父亲的死因,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只是陆庭深似是也不知道,当年那个人便是周景宜的父亲?   桑萦正心中思量着,山下蓦地传来炸响的声音。   这一响,不仅她和陆庭深同时朝声音来处望去,连观景台上这些各怀鬼胎的江湖门户掌门也一并望过去。   “嘭!”   “嘭!”   一连两响,陆庭深微笑着转过来,望着桑萦的目光带着杀意。   他正要开口,山下又是两响,他唇边的笑意顿时僵住。   桑萦笑吟吟道:“哎呀,陆庄主,方才怎么是四响?”   陆庭深死死盯着她,桑萦面上显出几分冷嘲。   “用血生祭,陆庭深,这等好事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你这浣溪山庄,哪哪都不如玉山,可还留不下我和我师父。”   方才四声炸响,山下已然渐渐传来打斗之声。   这会桑萦话音一落,观景台下三面的石阶径道便尽皆被人占守。   桑萦从琴歌、慕霁、还有苍云剑派的人面上一一看过,心跳快得几乎抑制不住,她朝他们一拱手。   “诸位,有劳了。”   而后桑萦转头望向周景宜的方向,扬声道:   “师兄、师姐,我们走。”   陆庭深赫然望向周景宜,便见到他身后混在不二山庄的人中,岑行玉和江挽月二人飞身跟上桑萦,一同朝山下疾掠而去。   他怒喝一声,“周景宜!”   “陆庄主,稍安勿躁,方才我听你说的故事,很是有趣,能不能再同周某讲讲。”   周景宜慢慢站起身,将佩剑抽出,没理会此刻观景台上已然乱成一团,只望着陆庭深笑道。   “便从被你那妹妹杀了的魔教高手讲起吧。”   陆庭深冷眼看他许久,却并未多说,抽剑便朝桑萦的方向追去,却被周景宜拦住。   “陆庄主,林惊风本就不是你们浣溪山庄的人,该放手还是要放手,强迫来的也不成买卖不是?”   “想打架,周某陪你。”   周景宜说罢,神色骤冷,提剑朝陆庭深刺去。   他来势凶又快,陆庭深避无可避,终归是被他缠住手,再追不上几近消失在山道中的桑萦几人。   *   岑行玉和江挽月今日一看到桑萦出现,便知道之前的计划有变,但二人皆知桑萦不可能在林惊风的事上大意,便也一直没动,方才听桑萦一唤他们,立时便跟了上来。   “事出仓促,眼下是没空细说了。”   桑萦一边朝前疾掠,一边对二人说道。   方才烟花炸响前两声的时候她便已然确定了方位,后两响放得是剑宗特有的信号,更是一眼便看清了具体是山庄的哪处位置。   这处院落靠山庄以北,也最近后山,这会院中已然交上了手,桑萦一进院便看见了苍溪。   去观景台之前,她便已同他二人定好,到时陆庭深的人下西山后,并不一定会直接去确定师父是否还在山庄,所以若见不到师父本人,他们便不会现身。   此番来浣溪山庄,天归剑宗的人中能无声无息跟着这人而不被察觉半分的,除了她便只有师兄师姐二人了,其余人说不定便会露出行迹,皆是只怕更费心费力了。   思来想去,也就陈颐身边的苍溪最为合适,他身手好,熟悉浣溪山庄,且又在沔江江畔亲自和师父交过手,认识师父,不怕陆庭深再弄个假的来糊弄人。   她一剑将拦杀过来的山庄护卫挑到一旁,来到苍溪面前。   “在哪?”   “后院。”   一见桑萦几人,苍溪立时迎上来,而后朝后院走去。   此时院中的护卫也已经唤来附近巡守的护卫,人越来越多,桑萦却顾不得这许多,见岑行玉和江挽月二人守住了进出后院的月亮门,她径直朝内走去。   苍湾已经带着人在这了,地上捆着的是此前下来被陆庭深指派下山的那个护卫,正屋的房门大敞着,反倒是侧边的东屋门窗紧闭,窗棂纸都是密不透光的,似是钉死的。   桑萦看向苍湾,指了指东侧,“里面?”   苍湾点点头,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些欲言又止。   这会苍湾自是认出她是当日在羡山同他交手,又把他一身行头尽数换了去的人,瞬时便想到后来陈颐指派他,非让他在陈颐那处总机关石室外悬崖峭壁上修出一条栈道来。   那一侧的崖壁连个落脚的借力点都没有,陈颐还没给他指派人手,全靠他一人,待今日事毕,他还得回去继续磨这苦差事。   眼下他算是后知后觉,自己这一遭分明是无妄之灾。   他走近桑萦,很是恭敬,“姑娘,两边的屋中都看了,没人,林惊风前辈在东屋,只是……”   “什么?”桑萦皱眉问道。   “……您进来看看吧。”苍湾叹气道。   桑萦下意识扯住苍湾衣袖,却没想到苍湾吓得不行,不敢对她动手,只朝后弯身避开,而后逃一般避开好几个身位。   回过神站定,苍湾对上桑萦望过来的讶异目光,他也有些抹不开脸面,连一旁苍溪低声笑他都顾不得了,只道:   “人还活着,姑娘放心。”   听到苍湾这话,桑萦这才宽心了些。   走到东屋门前,她提剑的手都微微地发颤。   可这会实容不得桑萦多做犹豫,她轻轻推开门。   因着窗棂都是钉死的,透不出半点光亮,饶是此时未至正午,室内却是一派昏暗,但到底是白日,借着微微天色,她看清屋中的情形,顿时只觉着浑身的气血都停滞了,只剩下一腔恨恼往心头涌来。   屋中什么都没有,只停了一口棺椁,较之等闲棺椁大出许多,并未封棺。   桑萦一步步朝那棺椁走去,将本只有一道缝隙的棺板推开。   她这一触碰这棺椁才知道,这东西竟不是木制的,触之一片冰凉。   若非进来前,苍湾同她说人还活着,只怕她这会已然要失了理智。   林惊风手脚尽数捆缚在这里,原本轩昂挺拔的男子如今连气息都微弱许多。   “师父。”桑萦双膝一软,跪扑在一旁,低喃出声。   林惊风似有所觉,一直阖紧的双眼微微睁开,艰难朝她望过来一眼。   他下意识抬手,铜铁制成的镣铐发出轻微脆响,而后便见林惊风面色微变,手便落了回去,只看着她。   旋即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音音。”   “莫哭。”   怎么可能不哭呢。   几百个日夜的焦心和忧思,从西到东,自北到南,跨越千万里山河,多少个辗转的不眠夜啊。   师父在时,她是师父膝前的孩子,师父不在,再没谁能为她撑住世间风雨了。   “……师父,是我太没用了。”   “我应该……应该早点找到这里……”   她哽地说不出话,看着林惊风,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林惊风望着她的目光怜惜又心疼,“别……别哭。”   桑萦重重点头,抹掉眼泪,而后看向林惊风手脚上的镣铐,这一细看,便瞧清楚,这镣铐内里尽是锐利的尖刺,微微一动便是一个血洞。   方才见到她哭,师父下意识抬手,这会那里已是血肉模糊。   她眼泪更止不住。   “陆庭深,我定要亲手杀了他。”   看清这镣铐的形制,桑萦更不敢轻动,她看了许久,瞧见四把镣铐,各有一个锁孔,她看向林惊风低声道:   “师父,我去找钥匙。”   而后她将面上泪痕擦干,提剑朝外走去。   这会陆庭深那四个近身护卫也来到此处后院,岑行玉和江挽月也进到了这里,两拨人在此对峙,皆无人动手。   桑萦望向四人中主事的那人,“钥匙在你这?”   那人一笑,“什么钥匙?”   这会桑萦哪有耐心同他周旋,横出一掌,便将那人打得倒飞出几丈,而后她飞身追至,抓着那人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按到墙上,手指扼在他的喉间。   “我倒要看看,陆庭深养的这些狗对他有几分忠诚。”   “钥匙呢?”她冷声又问了一句。   这人在浣溪山庄的一众护卫中也算是武功极为出众的,这才会被挑了跟在陆庭深身边,方才他们几人对阵刚经历过几轮车轮战的岑行玉和江挽月,打得也算是有来有回,倒也没觉着他二人武功如何高。   原还想着天归剑宗名不副实,哪成想到这会在桑萦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走不过,这会被她钳制住,更切身感受到她内力的压迫。   他犹自嘴硬,“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桑萦点点头,“好。”   而后她手上劲力倾泻而出,片刻后松了手,其余人只见这人一声没吭,软软跌倒在地,口中鲜血慢慢流出来淌落在地上,聚成一滩。   而后她提剑走向离她最近的另一人,那人见她走过来立时蹬地跃身,落到一旁,而后望向其余两人,“一起上。”   见那二人竟还犹豫,他怒喝一声,“你们以为还走得了?”   随着他话音落地,另外两人目光掠到墙边那瞧着不知生死的人,而后抽刀便朝桑萦刺过来。   先前跃开的那人也横刀冲过来。   两边的人见这几人三打一朝桑萦过来,正要来支援,便见桑萦身影一闪,飞掠如同鬼魅,几道白虹剑光掠开,在见院中,便只见那三人皆已摔落至地,口吐鲜血,过了好半天仍是起不来身。   她走到先前那个号召其余人一起动手的人面前,指关捏上他的脖颈,同最开始那人一样的手法,此时横在他的颈边。   “钥匙在哪?”她声音冷凝。   “给了你,你便放了我?”这人强作镇定,讨价还价般问道。   桑萦平静道,“不想活命的话那便算了。”   说罢手上缓缓使力气,这人似是察觉到是桑萦手上的内劲几乎要绝断他的生机,面上涕泪横流不说,身下也一派不堪。   “给!给你!”他挣扎着嘶哑出声。   桑萦松了手,他从腰间摸出一把铁制的长条状的小棍,而后道:   “我们四个一人一把。”   “我们真的是奉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去……去找庄……去找陆庭深,别找我。”   无暇顾及这人说什么,桑萦转头望向另两人,那两人也已然拿出一个形制差不多的钥匙,而后桑萦从墙边那人身上又摸出一把,回到这三人面前,将每一把钥匙各自负责的是哪只镣铐问清楚后,看向苍溪。   “这些人,陈……殿下可说了要如何处置?”   苍溪朝她一拱手,恭敬回话,“按附逆谋反论处。”   他看了桑萦一眼,又道:   “殿下说,姑娘要杀便杀,不想脏手的便由殿下来处置。”   桑萦点点头,她这会实是没心情想其他的,径直走进东屋,来到林惊风身前了,却又不敢贸然动手。   她不知道这几把钥匙对应的镣铐顺序是不是正确的,倘若那几人故意骗她,她大可出去将他们全杀了,可对师父造成的伤害,却有可能是不可回转的。   林惊风看着她,眸光温暖而关切。   “音音,别怕。”   桑萦眼眶微酸,点点头,而后拿起一把钥匙,对上相应的锁孔,插到底,她看了林惊风一眼,而后用力旋开。   咔嗒一声,林惊风右手的镣铐应声而开。   她几乎是提着一口气在心头,直到将林惊风四肢都解开,这才算松了口气。   看着镣铐内里的几寸长的尖刺,心头对陆庭深的恨意更加深切。   桑萦小心将林惊风从铁棺之中扶起,撑着他问道:“师父,您能走吗?”   见林惊风点点头,她便不再多问,扶着他的手愈发用力。   走出院中,岑行玉和江挽月第一时间过来,这会再顾不得虚礼,岑行玉扶在林惊风另一边,“师叔,我们来晚了。”   “不晚不晚,倒是我,是我牵累你们了。”林惊风笑笑道。   林惊风仰天看了看,长叹一声,最后只是道:   “回去师兄又要骂我了。”   他看向岑行玉和江挽月,“到时候你二人可得帮我求情啊。”   “师父的脾气,我可劝不动,师叔怕师父,我也怕啊。”岑行玉眼也是红的,却故意玩笑道。   江挽月这会也换到桑萦这边,见师兄和师姐一左一右跟在师父身边,桑萦也安心了些。   她持剑走在最前面,身法轻盈似飞鸿,剑光掠至之处,无一人能近她身。   林惊风看了许久,很是欣然道:“音音武功精进很多。”   江挽月赞同道:“小师妹这一年进益极大。”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最担心的便是她因着我的事而耽搁下了,今日亲眼见了,这才算是放了心。”林惊风叹道。   他看向掌门师兄的两位爱徒,“你们也很好。”   “剑宗有你们,才能算作是有未来的。”   从山庄最北的院落一路径直来到西边海岸的渡口,江成正在这等着。   一见到她们,便放了给观景台上人示意的信号,而后朝他们迎过来,行了礼恭声道:   “林前辈,桑萦姑娘,药王谷的褚谷主也来了,正在船上等着。”   这会林惊风看到江成,便是一怔,而后便望向另一边的苍溪,神色微顿,却是什么都没说。   桑萦这会心思都在林惊风身上,自是不会错眼。   她这一路一边打,一边就在想,该怎么同师父说起陈颐的事。   思来想去却仍不知如何开口,这会眼见便要见面了,她略微犹疑,而后走到林惊风身前,朝下一跪。   “师父,徒儿不肖。”   “当日您在沔江之畔遇袭,而后中了卿心之毒,动手之人便是……便是当朝太子陈颐,江成和苍溪也都是他的人。”   “他不仅是东宫太子,也……也是魔教的现任教主。”   桑萦心一横,一股脑把事情尽数说清楚,而后垂着头闭着眼,再不敢看向林惊风。   片刻后,一双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知道了,起来吧。”   林惊风看向她笑道:“分别一年,音音爱哭了许多。”   “走吧,也让我去见见你说的这位太子殿下。” 第八十三章 “我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当日在药王谷,林惊风和褚融见过一面之后,便再没了踪迹。   此番再见,两人俱是有些感怀。   这会林惊风已是重新洗沐过,换了衣衫,瞧着确实清减了许多。   二人相望许久,褚融拍拍林惊风,“没事便好。”   他看了看站在林惊风身后的桑萦,又道:   “倒是难为了你这小徒儿,这大半年来四处奔走。”   林惊风点点头,一时也颇有些无言,桑萦摇头轻声道:   “虽确是走了许多地方,但也长了许多阅历,于我也算是有进益,并不辛苦。”   她看向褚融,极是敬重地行了一个晚辈的礼。   “此前承蒙褚谷主几次相帮,还未正式同谷主道谢。”   褚融将她扶起,“起来吧,别纠结这些虚礼了,坐下说罢,我顺便看看你师父身体如何,浣溪山庄如今跟观音堂的人掺和在一起,原就不是什么体面门户,如今是愈发下道了。”   桑萦同林惊风一起进了船舱。   一进舱内,满室的馥郁兰香令桑萦稍有些恍神,她下意识便想要寻找陈颐的身影,却并未瞧见他。   褚融引林惊风坐到一旁,探住他的脉门,口中道:   “方才教主的人放了信号,跟你们一起过来的那两个孩子也往观景台那边去了,再过一会你们天归剑宗的人便能到了。”   “你身上倒是没什么内伤,不过这半年一直被陆庭深下重药,待会我给你施针,等你回去了也要好好调理调理。”   林惊风摆手,“这些倒是不急,褚融,你方才说教主,你们暹圣教何时有的新教主?”   褚融一顿,看了桑萦一眼,而后道:“我也是这半年才知道的。”   “此前我见你体内有卿心的伤象,便有些起疑,后来便带着苓儿往羡山走了一趟。相思顶原本我也是每年都会去,长寅毕竟留下那么大个摊子,就那么扔着,我也不放心,当然,我也想是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春江花月的线索。”   “便是那次,我在相思顶看到长寅遗物盒子被人动过,如意玉锁不翼而飞,我被突然出现的教中之人打伤,而后便听见他们对一人敬称教主,但当时我也没看清那人模样,便被送出了羡山。”   “听音音说,现任教主是皇室太子?”林惊风皱眉问道。   褚融点点头,“我这次本是去找苓儿,也是当时你徒儿来问我相思顶的位置,后来我寻到苓儿后,思来想去还是不大放心,便和苓儿一道又去了一趟羡山,正见到这位新教主。”   说到这,褚融一副很是感叹的模样。   他让林惊风躺下,开始为他施针,继续说道:   “实则我也算是同他有些过往。”   “你可记得当年长寅手下的郦思?”   林惊风伏在软榻之上,轻声道:   “好像是和当时京中的一个王侯贵胄在一起了,但后来便没再听过她的消息了。”   “郦思当年为那人自废了一身武功,却没能等到那人迎她进府,后来不知怎的便被当年的昭王、如今的陛下纳进了府。”褚融道。   桑萦守在外间,也在听着里面褚融和林惊风的谈话。   这位郦思,应是同褚融和林惊风都是故人,提到她,褚融的语气带着些怀念。   “当年我们都在长寅身边,她是我们中天赋最好的,却自己废去了一身内功,半分余地没留,也正因自废武功,体内卿心便再不能尽解,长寅后来也去京中寻过她几次,也没能解了她体内的毒,后来又出了些旁的事,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她有孕生子,撒手人寰。”   “如今这位太子殿下,便是当年郦思的儿子。”   桑萦此前只听陈颐说过他母妃同暹圣教有旧,却不曾想竟是这般深的渊源,林惊风对暹圣教显然也比她了解得要多,听褚融说完,林惊风思索片刻,问道:   “那卿心……”   “嗯,这孩子也算是命大,同卿心伴生,成年人都难忍卿心毒发的痛楚,他七岁之前,却日日都要承受这些,也亏了他生在皇家,寻常人家怕是都撑不过一年。”褚融叹道。   “我当年便是为着和郦思那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实是没法置这孩子于不顾,后来也是我送他去苍云山的。”   “行了,你起来运运内力。”褚融一边收针一边朝外走去。   “这会他应是在另一侧的船舱,说是我给你疗伤,他是外人,在这多有不便,现下我去找他过来,不管怎么说都该来见见你的。”   褚融说完便出了船舱的舱门,桑萦起身走到林惊风身侧,关切问道:   “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林惊风让她坐到一旁,“我没事,但这一年终是耽搁了,这些都是小事。”   他看着桑萦,缓声问道,“音音,他对你有意,对吗?”   桑萦怔然回不过神,不知师父为何会这般突然地问这些。   鲜少见到她这副怔愣模样,林惊风有些好笑。   “褚融可不是这么能说道的人,怕是受人所托,又是给我疗伤,又是给我说这些陈年旧事,想来能请动他的,除了这位皇室太子,也没旁人了。”   “也算是有心了。”   林惊风含笑望着自己的徒儿,心中却不知是想到什么,面上现出几分怅惘。   “师父,他伤了你,间接害你被困在浣溪山庄。”桑萦垂眸道。   “我受困于此,是我自己托大轻敌,失手于人,同你们有何干系。”   “音音,可莫要自己困自己,不管是为了何人,都不能自苦。”   桑萦手抚上腰间的剑,眼中涩然。   她对陈颐的心思从未变过,可便是为了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她心底除了担忧师父的安危,便只剩下愧疚和自责。   明知道他对师父出过手,她怎么还能总想他呢。   此刻被林惊风反过来开解,只觉着心中更是难过。   便是此时,舱门打开,她下意识抬眼望过去,便瞧见陈颐自外走进,银丝勾线的玄色云纹锦袍衬出他一身清贵风雅。   对着林惊风,陈颐一副晚辈模样。   “晚辈晏清,见过林前辈。”   “起来,坐下说话。”   自陈颐进屋,林惊风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片刻后道:   “你我也不算是第一次见面了,不必如此客套。”   “此前在沔江之畔,对前辈多有不敬,晏清心中惭愧。”   “对我惭愧,还是对我徒儿惭愧?”   林惊风语气平和,语意却是直白。   陈颐朝桑萦看过一眼,而后道:   “对前辈惭愧。”   林惊风笑笑,不甚在意地说道:   “你也算是我故人之子,我不会怪你。”   “且当日,也怪不得你。”   “师父,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桑萦忍不住问道。   闻言,林惊风拍拍她,却并未答她,只定定望向陈颐。   “你是如今暹圣教的教主?”   “是。”陈颐应得坦然。   “长寅的传承,太古承天决和春江花月,你应是都习得了?”   陈颐微顿,而后点头算是默认。   他这一点头,连一旁的褚融都面露惊色。   “你想要天命剑吗?”   林惊风一瞬不落地望着他,淡声问道。   陈颐微微沉默,而后开口轻声道:   “天命剑,我原是志在必得的。”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却是不想要了。”   “不想要了?”   林惊风笑开,“你那卿心,不想解了?”   “情爱不过是一时,而这可是关乎性命的事,还是要想得清楚些。”   陈颐垂眸,望向腕间母妃留给他的紫檀珠串,轻而缓地笑了下。   “想得已是不能再清楚了。”   他看向林惊风,“母妃当年为了把我带到世上,受尽了苦痛,饶是我这二十余年实算不得开怀,却也是在尽力让自己活得再久一点。”   “所以我一度很难理解当年长寅的选择。”   “但如今,我也有了在我心中能比活下去更具诱惑的抉择。”   “我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陈颐声音沉稳,字字句句皆掷地有声。   林惊风静静看着他许久,而后摇头笑道:   “真不愧是郦思的儿子。”   他眼含笑意,转头却一眼看见桑萦看着陈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看得有趣,问道:“音音,想什么呢?”   桑萦本是没想说话,不防被师父提点住,她看着陈颐,见他也朝她望过来,眸光一如平素待她那般温柔,她微顿,却仍是小声回林惊风的话。   “他这人最会说了,师父别被他骗了。”   她一说完,林惊风轻声笑开,一旁的陈颐也无奈地笑着看她。   只是这会岸上渐闻吵嚷之声,他们这船本就并未离岸,这会一听不对,几人立时站起,透过舷窗朝岸边望去,一眼便瞧见岑行玉、江挽月等人和陆庭深一行人正交手,其余人也各自为战,乱成一片。   桑萦自将林惊风救出来后心头便忍着一股怒火,这会见到陆庭深,更是怒从心起,她望向林惊风,“师父,您要出去吗?”   “嗯,我尚有些事想问他。”林惊风道。   见林惊风如是说,桑萦便也没再说什么。   径直朝外走去,一旁陈颐见她这般,三步两步追至她身边,见同林惊风几人有些距离,低声同她道。   “音音,先留个活口,你师父余毒未清,若没有解药还是会有些影响。”   桑萦脚步微一顿,看他一眼,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她知道她不该迁怒,但是亲眼见到陆庭深是如何对待师父的,她这口气出不来,看到陈颐心里便有几分别扭。   她想了想,而后想对陈颐说些什么,“我现在,我……”   陈颐低头垂眸,缓缓笑了。   “没关系,我都知道。”   他看向浣溪山庄的方向,“音音。”   “待今日之后,便再没有浣溪山庄这一名号了。” 第八十四章 陈颐,我在天归剑宗等你。……   旁人可能不清楚,陆庭深为今天花了多少心思,可他自己心中却是如明镜一般,一清二楚。   而如今棋差一招,林惊风好端端地又站到他的面前,教他如何不恨。   桑萦可不管陆庭深此时如何想,她一言不发,一步步朝着陆庭深走近,随着她腰间软剑出鞘,后山数十丈的高崖之上滚石飞沙,怒涛腾起,无形剑气也蓄于桑萦身侧。   而后她骤然跃身纵起,横劈出一剑,浣溪山庄中那些内力不济的人立时被震出几丈远,皆是没能受住她这一剑的力道。   正同这些人交手的人也腾出了手,收了剑,陆续站到陆庭深等人的对面,桑萦没理会这会面色阴沉的陆庭深,转而望向仍在交手的方向。   和岑行玉交手的人是此前和御剑门的楚沧在一处那人,应是御剑门的掌门,但见师兄应对这人游刃有余,倒也没太担心。   江挽月以一战四,瞧不出那四人是何门户,不过四人战江挽月一人,仍是吃力,应也算不得什么出名的门户。   另一边,琴泠正和那个楚沧交手,但眼下楚沧惯用的那只手已在苍云山被桑萦一剑斩断,这会单手凭一身硬功和琴泠对攻,倒是打得分不出胜负。   而慕霁这会对阵的人,却叫桑萦微一皱眉。   她不知为何此前也在苍云山同她交过手的凌安会站到陆庭深那边,她原是猜测此人同已被灭门的碧涛剑派有关的。   此时除了这些人还在交手,其余人包括周景宜都站到一边观战,无人敢上前贸然插手帮战。   似先前那些内力一般的人,这些人对战,帮手便也没什么,越是内力深厚的人交手,寻常人越不敢贸然帮战,否则只怕几人都要受严重的内伤。   左右这会天归剑宗的人都到齐了,也没什么担心的,桑萦收了目光,望向陆庭深道:   “陆庭深,看来今日我和我师父,都不会如你心愿了。”   她话音落下,剑锋微转,朝着陆庭深飞身刺去。   周身无形剑气笼罩向陆庭深身侧,不断压缩他的行动范围。   陆庭深原本镇定自如的脸色,在剑锋同桑萦相撞的一霎骤然变色。   便只见桑萦的剑身缠缚在陆庭深的长剑之上,而后她腕间劲力倾泻而出,回撤剑身,意欲让陆庭深手中的剑脱手。   但陆庭深察觉到桑萦的意图,持剑的手紧了又紧,二人僵持片刻,陆庭深的虎口便已开裂,他的剑柄震颤不停,桑萦冷笑看他一眼,周身剑气再度朝陆庭深逼近。   而后便只听见一声极为刺耳的金石脆响,陆庭深手中长剑的剑身碎折成几段,飞散开来落到地面,将海岸边的浮沙扬起。   陆庭深有些不可置信。   他盯着桑萦,心头颇有些胆战心惊。   他同桑萦这一回合,瞧着是他的剑受不住摧折,可实则是他内力不敌桑萦。   在大半年之前他是亲眼见过桑萦和魔教那苍溪对阵,当时她拼力迎战尚落于下风,眼下这才过去不到一年,她的内功便已是到了这般程度。   且如今,她这才多大,这几年只怕她更是要突飞猛进,何况未来她还有那么多年,有这样的人记恨他浣溪山庄,实是叫人难以安寝。   若今日不能将她按死在这里,只怕未来浣溪山庄更是永无宁日。   陆庭深心中发沉,盯着桑萦的目光愈发冷厉,他将手中的半截剑柄随手扔开,运内力劈手便是一掌,正朝桑萦面颊打去。   桑萦盯着陆庭深打过来的掌心,躲都不曾躲一下,猝然出剑扫过,立时便在陆庭深掌心划开两道血痕。   她冷笑一声,仍是站在原地面带嘲意看着他。   “你浣溪山庄也就这点本事。”   “躲在旁人背后畏缩不敢出头,好不容易动一回手,还要先用些旁门左道才敢露面耍威风。”   言罢,她没再同他费口舌,挽剑纵身,再度逼近。   陆庭深却在这一瞬间气势骤然提到一个远远超出他内力的程度,而后并指为掌,掌风汹汹。   这是那套专克制归一剑的心法,此前便已然见过陆恒使用,桑萦和陆庭深过招这么多回合,便是等着他使出这一招。   桑萦身法迅捷如灵兔,无形剑气也在陆庭深周身飞转,她手中剑在几息之下便点破陆庭深几处命门,而后左手一掌正击在他后心。   一瞬间,陆庭深气势骤减,连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口中涌出鲜血。   他心中剧震,“……你,你怎么……”   “我怎么会破你这功夫的命门,而不是被你钳制?你倒不妨猜猜。”桑萦一步步走近她,语气微嘲。   她一剑横挑向陆庭深双腿筋骨之处,剑锋轻飘飘掠过,鲜血瞬间喷出。   “陆庭深,我真想杀了你。”   陆庭深双腿剧痛,不用看也知道他这双腿已是废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沉沉怒视着桑萦。   一旁周景宜迈步走上前,“桑萦姑娘别急,周某还有些话想问问陆庄主。”   “放心,待我问完了,杀剐皆由你。”   “周庄主,不,应唤你景庄主,对吗?你是长寅身边那个景程的儿子吧?”   陆庭深冷笑道,“此前我听你说你父亲叛离魔教,我还以为只是寻常的教众,若我早知你是景程之子,当日便该一刀宰了你。”   “陆大庄主就这么点本事,偏偏见了谁都要喊打喊杀的。”周景宜笑道。   “你连儿子年岁都比我大了,你怎地反倒成天活在梦里。”   这会身后林惊风等人也来到这边,他看了一眼陆庭深,而后侧身对周景宜道:“景程是你父亲?”   “正是。”   看着林惊风一过来,桑萦便收了剑,站回到他身后,周景宜了然道:   “林前辈也认识我父亲?”   “当年见过。”林惊风叹道。   他看向陆庭深,“当年我杀了你妹妹,你很恨吧。”   “陆庭深,便是我受困于此几近一年,再问我当年会不会对你妹妹出手。”   林惊风朝他走近了些,“我告诉你,该杀,我还是会杀的。”   陆庭深被林惊风这话气的胸腔激震,张嘴却说不出话,又是呕出一大口血。   林惊风微微一顿,复而说道:“当年长寅妻子刚刚产女,尚虚弱得起不来身,便遇上各大门户趁人之危围攻相思顶,你那妹妹偷袭长寅被景程拦下,杀了景程后见没机会再近长寅身,竟然想去杀那刚生下来的婴孩。”   “莫说当年,便是如今,该杀的,我还是会杀。”   “魔教妖人,死不足惜。”陆庭深喘着气恨声道。   “魔教?若非当年齐王挑唆,各大门派心怀鬼胎,一边忌惮长寅,一边又贪图他的武学,哪还有后面这许多事。”   林惊风这一番话,连如今两涉江湖和朝堂的陈颐都从未听过,更遑论其他人。   陈颐若有所思地看着林惊风。   陆庭深不住地咳嗽,犹自笑道:   “我还当天归剑宗多有操守,鼎鼎大名的破云剑还不是和魔教中人私交甚笃。”   “陆庭深,亏你活了这一把年纪,竟是这样虚伪。也是,你们陆家,也就你那妹妹天赋好点,可惜小小年纪行事狠辣又恶毒,倾慕长寅,又恨他待秦如意情深,嫉妒秦如意,便要对刚生下的无辜幼女下狠手。”   “你也是一样,恨我,恨天归剑宗,却打着魔教的幌子,借机对旁的门派大肆杀戮,辟心剑派、碧涛剑派、江天十七水道多少条无辜性命因此而遭难。”   听到林惊风的话,另一边的凌安怒喝一声,冲将过来,一柄长剑直指陆庭深,“我碧涛剑派一日之内满门丧命,是你做的?”   到这会陆庭深已是有恃无恐,他嗤笑一声,“凌少宗主,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   “你……”   凌安,或者说是凌天和,他面色胀地紫红,呼吸急促,词不达意。   “啊!”   凌天和痛喝出声,眼底泪光犹带血色,他骤然暴起,抽剑便朝陆庭深冲过去。   这会陆庭深要已没了还手之力,见凌天和杀气腾腾冲过来,他慢慢闭上眼,便是心中再多不甘,这会他却已是无法再做任何事了。   只可惜,凌天和虽恼怒至极,却只是在他身上划出一剑又一剑,都是寸许的口子,说深,却要不了他的命,说浅,血却止不住。   陆庭深有意讥讽,“凌天和,就你这样的,还想杀老夫报仇?”   凌天和理也不理,许久后方才停下来,他声弱力竭,慢慢说道:   “你是想激我杀了你吧。”   “陆庭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扔了剑,走到海岸边,缓缓跪伏下来,似是悲恸至极。   这时候陈颐慢慢走近陆庭深,他垂着眼,手微一抬,连出三掌,打向陆庭深前心几处不同穴位。   陆庭深根本未曾反应过来。   他一直以为陈颐不会武功。   可这会他知道却是也晚了。   周身经脉尽皆泛起剧痛,而方才被陈颐掌风打到的地方更是尤甚。   他来不及细想,便听到陈颐温声问道:   “熟悉吗?”   陆庭深此时心头的惊骇远甚于此前所有。   便是桑萦一招破了他心法的命门,他都未曾有过此番感觉。   他周身剧痛无比,相比之下,膝下被桑萦挑断的脚筋、凌天和划出的遍布他周身的剑痕所产生的痛感俱是已微不足道。   陈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问他:   “陆大庄主,我暹圣教的名头,可还好用?”   “卿心散多没意思,哪比得了卿心呢。”   言罢,陈颐看向另一旁应陆庭深相邀的各门户掌门,内息瞬间翻涌而出,不足一息的功夫,这些因陆庭深战败而纷纷停下观望的人便尽数屈身跪伏于低,再起不来身。   他们听不到此前陈颐对陆庭深说的话,这会疼得在地上动不了,口中犹自吵嚷。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殿下,陆庭深有意谋反,我等可未曾有过反心!”   陈颐并未理会这些墙头草,唤来江成,低声吩咐了几句,江成领命退下。   片刻之后,皇室亲兵携长.枪将此间众人团团围住,一一捆缚起来。   “有冤情回京再喊。”   “放心,一个都跑不了。”   陈颐淡笑着,隐含锐色的眸光从每一张脸上掠过,慢悠悠说道。   这会天归剑宗的人也已然整顿好了,先前已然给了信号,来时的渡船尽数停靠进岸。   桑萦站在林惊风身边,看着陈颐从岸上朝这边走过来。   “林前辈,可是要走了?”   陈颐看了看桑萦,而后笑着对林惊风问道。   “嗯,该走了。”   “那便愿各位此行顺遂。”   陈颐说这话时瞧着是十成十的情真意切,哪还有半分方才面对陆庭深等人时的冷戾模样。   此时岸上江成等人已经将浣溪山庄各处尽皆把控住,包括陆庭深在内的一干人等也悉数被控制起来,原也没什么再留下的必要了。   同杜温行、褚融等人一一道别后,桑萦和林惊风同乘,和剑宗的人一同离了浣溪山庄。   渡船离港,桑萦忍不住透过舷窗朝岸边望去。   陈颐仍站在那,眸光定定地望着她的方向,孑影独身,瞧着格外落寞。   桑萦回身坐下,只觉哪哪都不太舒服。   她忍不住看向林惊风,“师父……”   正对上林惊风满面皆是笑意,片刻后,他轻笑了声。   “去吧,一刻钟。”   陈颐遥遥望着天归剑宗的一行人离开,难得地沉默不语。   他自是知道她心里对他仍是尚有心结未能尽解,这一日她似是也在刻意避着他,连分别都未曾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   便是他原便打算要再去一趟天归剑宗,这会仍是不怎么开怀。   他沉声唤来苍湾,“你去把陆庭深关林惊风的那口冰棺送去羡山地牢,等回头给陆庭深个惊喜。”   苍湾心中哀叹,面上不敢表露半分,低头应了,而后朝北苑去。   陈颐复又朝水面看了一眼,却一眼瞧见桑萦轻点水面,正朝他这边飞掠,几息之间,便来到他近前。   方才尚如在天边般遥远,这会便已然到了他近前。   陈颐弯起唇,心中也有些欢喜。   “音音舍不得我了。”   桑萦便知道他会这般打趣她,她也并未否认。   想了想,她朝他伸出手,“我之前,落下了一块玉佩在你那。”   陈颐点点头,“确是有块玉佩,被音音扔在羡山,很是委屈。”   他口中说着委屈,连言辞语气也俱是委屈。   桑萦收了手,却被他握在手中,而后一个冰凉又熟悉的物事被塞进她的掌心。   “音音,我送你的玉佩,你都还了我两次了。”   “便这般不喜欢?”   她将他递过来的玉佩握紧,“喜欢的。”   “不会有下一次了。”她低声同他保证。   倏地,她被陈颐揽进怀中,额头正贴在他微动的喉间。   “喜欢?喜欢我的玉佩,还是喜欢什么?”   桑萦在他怀中仰起头,“喜欢你的玉佩,也很喜欢陈颐。”   她踮起脚,轻轻吻了下他的唇瓣。   “陈颐,我在天归剑宗等你。” 第八十五章 “可你不是外人。”……   当日在浣溪山庄发生的诸多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地沸沸扬扬。   名动江湖的天下第一庄,成了意欲谋反的逆贼,几大门派也俱是附逆同党,被太子的人亲自押解回京候审。   桑萦倒是也没再关注过这些事,当日临别时,陈颐将陆庭深和此前便已被控制住的陆恒一并带走,她和师父一行人回到玉山时,苍溪亲自来将陆庭深手中的解药送了过来。   她没再过问陆庭深的事,不过大抵陆庭深在陈颐那里,还不如当日被她一剑杀了来得舒服。   林惊风自回山后,同掌门徐怀义见了一面后便一直在闭关,出关那日,也是桑萦正式入天归剑宗长老席的日子。   天归剑宗的掌门徐怀义,这阵子堪称是春风得意。   失踪将近一年的师弟如今好端端地回了剑宗,门中又出了一位十四岁便已能比肩宗师的弟子。   桑萦得授剑宗的云剑腰牌时,天归剑宗无论内门还是外门的门人都在听云峰观礼。   自林惊风失踪后,剑宗上下便好似蒙了层阴霾一般,笼着一股压抑的氛围,如今这场礼会,也算是重振了门中的士气。   当年的岑行玉乃是二十出头的年岁获授云剑腰牌,都未曾得到林惊风亲手在腰牌上刻下云纹,如今桑萦的腰牌却是林惊风亲手刻纂,但剑宗上下也无人觉着不妥。   理应如此的,并无人觉着意外。   而后众人便见到,按剑宗授牌的流程,本是应由刻纂腰牌之人,也就是林惊风亲手为桑萦佩戴上,但此时接过腰牌的却并不是林惊风,而是早已出门云游多年的祖师爷。   为桑萦佩戴云剑腰牌的人,竟是徐怀义和林惊风的师父,剑宗的那位剑道宗师,云崖。   这人也是桑萦的师爷,但她也就当年在石塔中参悟天命剑时同这位见过一面。   这位祖师爷显然对她极是满意,笑眯眯地为她将腰牌佩好,眉目和善地端详她许久,而后如寻常长辈一般,轻轻拍拍她的肩。   “随我来吧。”   而后他看向徐怀义和林惊风二人,“你们也来。”   桑萦跟在林惊风的身后,认出这是往绝云顶去的方向,她心里有些不解,待来到绝云顶,却一眼见到一个她根本没想到会出现在此的人。   见到他们一行人,陈颐站起身,“晚辈陈颐,见过剑宗云老前辈,见过徐掌门,见过林前辈。”   而后他笑着望向桑萦,“见过桑萦姑娘。”   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一瞬间便教桑萦想到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的情景。   她想了想,也煞有介事地对陈颐回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陈颐一笑,“听闻天归剑宗今日为桑萦姑娘授云剑腰牌,特来道贺。”   云崖上前一步,却并未接过,只摆摆手,让众人坐下。   “殿下有心了。”   他看着陈颐,面上神色喜怒难辨。   “此前听闻你对我剑宗的天命剑很有兴趣?”   “晏清此前确是有意贵派武学,也因此才会对林前辈有过诸多冒犯。”   他一字一句皆应得坦然,微顿了下,又道:   “不过此前在浣溪山庄时便同林前辈说过了,如今别无他想,今日前来乃是诚心道贺。”   “只为道贺?”一旁林惊风笑问。   “除道贺以外,也确是还有些私事。”   云崖蓦地出声道:“太子殿下。”   “我也不同你绕圈子,便直说了。”   他朝桑萦指了指,“她,不会入宫做皇家的人。”   听闻云崖此言,桑萦心一跳。   她没想到自己的私事竟也会被师门如此关注。   正待开口,便见云崖瞥她一眼,冷哼了声,复又道:   “除非你入我天归剑宗。”   这话一出,不仅连桑萦讶异,一旁的徐怀义都面露惊色。   她下意识看向师父,瞧见师父面色镇定自若,似是早已知晓。   林惊风也是此时开口,语气稍带解释,“若你入我门下,便也能名正言顺进入石塔,研习天命剑。”   “陈颐,若这卿心不得解,你要受苦不说,便是我徒儿再如何心悦你,我也不会同意。”   桑萦是当真没想到师父和师爷竟然想要让陈颐拜入林惊风的门下,但细细想来,却又觉着顺理成章。   他如今春江花月和太古承天决俱已大成,只剩一门天命剑,便可将他体内的卿心尽解,无论她同陈颐日后是何等境遇,她都是希望他能好的。   陈颐似是也有几分意外,而后他起身郑重躬身朝云崖几人一拜。   “承蒙几位前辈抬爱,然若只是为这卿心,便不必如此周折了。”   “你不愿意?”   云崖皱起眉,“若你不愿,无论你提何种条件,我都不会允你进入石塔。”   他朝一旁的徐怀义和林惊风二人看了一眼,“没我的命令,他们也不敢放你。”   “晏清知道。”   陈颐声线沉稳,微带着笑意。   “晚辈也不是那般两面三刀的人。”   “你当真不想要天命剑?”   云崖眉头紧锁,沉声问道。   “是。”   “不过今日前来,也确是另有一事相求。”   陈颐手微抬,一旁的江成将锦盒打开,呈到云崖几人身前的石桌之上。   桑萦站在林惊风的身后,也朝里看去。   里面的物件皆是她见过的,长寅留下的绝笔手书,还有那柄如意玉锁。   她有些不明其意,转头却见师父几人面上皆是一派沉肃。   云崖声音都冷了几分,“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陈颐恍若不觉,微笑着说道:   “晚辈无意贵派私密,只是确如方才所说,这卿心我还是想解的。”   “但左不过就这三门武学,天命剑既是贵派所有,晏清便也不愿强求,但这门春江花月却是由我一人决断便可。”   他看向桑萦,“这门心法便在这封长寅的绝笔手书上,若日后桑萦姑娘有所感悟,届时还要烦请姑娘为我解这卿心了。”   “至于这玉锁,此前既是送予桑萦姑娘,如今便权当是物归原主吧。”   陈颐这番话,听着似是意有所指,可桑萦细细思量,却又毫无头绪。   她朝师父看去,却见师父望着那封手书,垂于桌下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许久,云崖长叹一声,望着陈颐说道:   “你很敏锐。”   陈颐摇摇头,“羡山也有许多长寅留下的过往痕迹。”   云崖点点头,连语气都沧桑了许多。   “长寅,他曾是我心中最爱重的弟子。”   他拿起那件如意玉锁,端详许久,神色很是伤怀。   而后他看向陈颐,“你说的不错,这玉锁倒确是物归原主了。”   桑萦听着二人这番话,看着那玉锁,蓦地想到此前在浣溪山庄,师父同陆庭深说话时曾提及的,当年长寅和秦如意似是有过一个女儿,她心中似有所觉。   “师父……”她忍不住想问林惊风。   “音音,来。”   林惊风从云崖手中接过那柄如意玉锁,又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一并递给桑萦,而后温声笑道:   “打开看看。”   桑萦接过,看着那只同如意玉锁如出一辙的玉质钥匙,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这柄玉琢长命锁,确是有锁孔的,但是她此前只当是装饰,竟不知这是能打开的。   她轻手将钥匙插进锁孔,稍稍拧转,便见到这只长命锁锁簧一动,自正中一分为二,露出内里。   这柄长命锁已是精巧至极,却不知,玉中嵌玉,内里竟还有一只更小的长命锁。   桑萦将那小的玉锁拿起,一眼瞧见玉锁上的刻字,正是“音音”。   锁中藏锁,一名作如意,一名为音音,一切再明显不过。   林惊风起身来到桑萦身边,“音音,长寅是我的师兄,你是他的女儿。”   这小的长命锁,应是给她的吧,可是,雕琢它的人再也没机会将它亲手送给自己了。   桑萦垂眸看着手中的两只玉锁,心头茫然又无措。   年幼时,她在观海峰上,望着白茫茫的雪山,也想不明白,为何同门们每年尚能回家一趟,她却只能年复一年地守在那座孤峰之上。   同门师兄师姐门口中说的那些,母亲的殷切叮嘱,父亲的谆谆教导,她从来都没体会过。   她的亲人,只有师父一人。   师父待她很好,令她心里的那处空白小得不能再小。   可还是有。   有时她也会想,为何她的父母在她生下来便不要她了,有时候又会想,会不会哪一天,她失散多年的亲人也会找到她,告诉她,他们不是不要他了。   如今方知,原来不是他们来找到她,而是她将他们找到了。   想到相思顶上面朝漳山瀑布的两块石碑,桑萦有些难过地胡乱想着。   一旁的林惊风轻轻抚过她细软的发,“音音,直到今日,他都一直是我心中最为仰慕的师兄,他不是坏人。”   桑萦点点头,却仍有些说不出话。   陈颐适时开口,“再过些时日便是桑萦姑娘的生辰了,不知姑娘可愿再走一趟羡山?”   桑萦点点头,不待她说什么,便听到一旁的林惊风淡淡说道:   “陈颐,我且问你,日后你有何打算?”   陈颐一怔,“林前辈指得是?”   “你既是太子,日后便是要继承皇位的。”   林惊风语气微冷,“我的徒儿不会同其他女子共事一夫,也不会安于做皇家园林中的金丝雀。”   这话直白又突兀,但林惊风言罢,包括徐怀义在内,一干人等都看向陈颐。   陈颐肃容沉声道:“父皇如今尚未至不惑之年,他应允我,至少未来十年,我都不必日日守在京中,权当是游历了。”   “待来日我继位之后,萦萦亦可随意出入京都,未来我身边,也不会再有旁的女子。”   云崖摇摇头,沉吟片刻后说道:“你请一封圣旨,将这些过了明面后送到剑宗来。”   “好。”陈颐郑重应下。   “年轻人的事,我便也不跟你们掺和了。”   “陈颐,你既愿将春江花月交与剑宗,又与我门中弟子另有渊源,那石塔,你若什么时候想去便让他们带你去看看。”   云崖缓缓起身,待一句话说完,人便已然在绝云顶之外了。   见师父都没什么话说了,林惊风也同徐怀义下了绝云顶。   过不多时,绝云顶上便只剩下桑萦和陈颐两人。   陈颐展臂将她圈进怀中。   “音音,你师爷爷太难对付,若我早知此番会碰见他,定会再早些时日来寻你,免得被他们轮番为难。”   “才不是,你准备了这么多说辞,都是说给他听的,再则,我师父他们哪里为难得了你。”   听她这般说,陈颐清俊面容上浮现几分笑意。   “我便只当音音是在夸我。”   “陈颐,你宁愿将春江花月交给我,让我来为你解这卿心,也不愿入剑宗门下,这是为何?”   桑萦仰头看他,低声解释了句。   “其实我师父他们真的是一番好意。”   “怎么,音音不愿救我于水火?”   陈颐淡笑,“音音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陈颐,你不是那种会甘愿将自己性命交付给外人的人。”   “可你不是外人。”   “音音,若我入林惊风门下,你们这位祖师爷、你的掌门师伯、包括你师父在内,都会认为我如今待你的心意不正。”   他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声线温和稍带安抚。   “实则旁人看法如何,我素来都是不在意的,但到底是你的师门,你对他们敬重,我心中便也对他们有敬重。”   “所以,日后,还是要请桑萦姑娘多多为我费心了。”   桑萦看着他,心思渐渐安定下来。   她环过他的腰,在他怀中小声道:   “便看你日后表现了。”   “实则我不愿入你师父门下,还有一个原因,音音想听吗?”陈颐含笑的话音传来。   “什么?”她轻声问。   “音音是自幼在剑宗长大,林惊风门下也只你一人,与其他同门自是以年龄论长序,但若我如今也拜入你师父门下,那日后岂不是要唤音音师姐了?”   “我还想着待何时让音音唤我一声晏清哥哥,这句师姐如今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的。”   陈颐淡笑着说完这番话,好整以暇看着桑萦的面色一点点染上绯色,眼见她便要恼了,他低低笑开。   “好了好了,我错了,小师姐。”   他低沉声音入耳,“小师姐,随我去羡山吧,我陪你过今年生辰可好?” 第八十六章 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在剑宗停留了小半月,长寅的那卷春江花月桑萦已是初通,林惊风体内的卿心已然能解了,只陈颐的情况有些复杂,但如今也能控制着不再发作,剩下的便也是时间问题了。   从剑宗离开之后,桑萦同陈颐一起,绕行江天水道,一路徐行,待到羡山之时恰逢她的生辰。   前次来羡山时,还是问过褚融才知道应如何走,这次却是轻车熟路了。   当时她还不知为何入口要从第十六块石碑所处的平台进入,如今倒是也猜到了三分。   当年的长寅便是只在剑宗生活了十六年,他修这羡山十六层石台,既是纪念,也是告别。   走上第十六层平台,桑萦看着石碑,心中有些复杂。   早在苍云山,她便对这位暹圣教的前教主长寅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抛却门户之见,她对他是有些感佩的。   可若他是她的生身父亲,这份感佩便又要复杂了许多。   实则直到如今,父母二字于桑萦来说,仍是遥远而陌生的。   “难得。”   走在桑萦身侧的陈颐看她一眼,蓦地出声,将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打断。   “嗯?”她有些不解。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近乡情怯了?”   他眼底笑意漫开,“可要我让人给你烫壶酒?”   知道他故意调笑,桑萦也不恼,看他一眼。   “殿下是身体虚,这才要喝热酒,若我要喝,定是要喝冷的,最好是冰过的。”   陈颐侧头盯着她瞧了一瞬,意味不明地轻哼,而后垂眸低声道。   “嗯,音音说得是。”   他这一应声,桑萦反倒过意不去了。   她本意也不是想刺痛他,这会见他神色瞬时落寞下来,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桑萦伸出手,转身抱住陈颐。   陈颐慢慢拍拍她的背。   “音音心疼我了。”   她在他颈间一下下蹭,闷闷地应声,“嗯。”   “那可要多心疼些,最好再久一些。”   “好。”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陈颐将她的头抬起,垂眸看她片刻,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音音,他们是你的父母,无论他们在不在这世上,对你的爱都是没有条件的,也不需要你回报。”   “你不必有心里负担。”   “若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们今日便不下去了。”   他微顿了下,“反正你也来过了,也没什么好玩的。”   桑萦摇摇头,“我要去,我想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且今日是我的生辰,师父说当年便是我出生后三日,各门各派都围攻进来,我应该在今日给他们磕头的。”   “嗯,那便下去。”   陈颐牵过她,带着她跃下石台。   桑萦前次寻这入口,一面警惕一面探路,心绷得紧,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陈颐抱着她,带她下来,便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下到入口处,她蓦地想起一事,仰头看他道:   “我上次刚到这便遇见苍湾,他原本要去做什么?”   听她此问,陈颐神情有一瞬不大自然,片刻后,他避开她的目光。   “……去拦你。”   桑萦顿住朝里进的脚步,望向他道:“你让他去拦我?”   见陈颐望向另一边,桑萦也走到他另一侧。   她看着他,有些气他,小声诘问道:   “你要怎么拦我?带一群人来打我?还是把我也抓到你那地牢去?”   “你在苍云山还一副那么待我好的样子,转个身竟然就这样对我。”   “我只是想让他拖一拖你,待我到了亲自同你说。”   “苍湾若敢对你这般动手,我便让他去南山给我新凿个汤池出来。”   桑萦抬手戳他的胸口,“你,翻脸无情。”   她看他一眼,又道:“你才该去南山凿汤池。”   “那我给音音在南山修个汤池,这桩事日后我们便不提了,好不好?”   “你亲自修吗?”她有些不信。   “嗯,既是金屋藏娇,怎还能假手于人呢?”   陈颐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揉她的指根。   “音音,我确是不够坦诚,让你难过了。”   桑萦垂头沿着石道往里去,许久,她小声道:   “汤池要视野宽敞的,能看到星星和月亮,旁边要有很好看的灯,还要有在汤池里抬手便能碰到的石桌放鲜果和茶点,还要……”   “还要什么?”陈颐渐渐笑开,顺着她问。   “先就这些吧。”她抿唇正色道。   “桑萦姑娘的要求,晏清谨记于心。”   走过层层石道,这会已是站在刻有相思顶三字的石门门口。   陈颐停下来,将石门打开,“音音,你自己进去?”   桑萦点点头,走到这石门前,她心思已然沉重下来。   两侧的精雕石台上的锦盒,皆是长寅和秦如意直接的过往,她看了良久,郑重将外氅解下放到一旁,而后朝石门之后走进。   天色已然暗下,澄净圆月高悬正空。   高山飞瀑折出的粼粼水光,将此处山崖映出满地清辉。   那两道石碑仍面朝着漳山瀑布静静伫立着。   不会动,也不会说话,或许百十年过去,终会被世间风雨侵蚀,可他们会一直这样并肩在一起。   桑萦默默地跪在石碑之后,良久,她以头触地。   她的父母便葬于此处山壁间,伏在地面,她竟觉出几分别样的安心。   许久后,她恍惚抬起头,便觉着好似有什么从她眼前飘掠而过。   起身站稳后,桑萦朝前望去。   无数天灯漫开,在这羡山和漳山的夹壁之间飘飘摇摇,星星点点的暖色将她方才心中的怅惘一点点抹除。   天灯之上,每一盏都写着相同的字。   ——音音长和。   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人,将她裹进厚实的大氅中,而后自她身后将她圈进怀中。   “音音。”他轻声唤她。   “做我的皇后吧。”   似是怕她不愿,陈颐难得地将他的筹码率先摊开。   “我同父皇约定,未来十年,我微服游历,不必守在京中,我可以与你一同走遍大江南北。”   “待我继位之后,亦不会让你日日守在宫中,我不需要纳官员的女儿为妃,也不会让这些琐事惹你心烦。”   “我……”他还要继续说,怀中的人已然开口:   “好啊。”   桑萦望着漫天灯火,小声道:“你不是已经跟我师父他们说过了?”   “嗯,”陈颐沉默了下,而后道:“但你应了才算作数。”   他拿出个锦盒递到她的手中。   桑萦打开了才看到,里面竟是两道圣旨。   一道将他方才说的那些尽数落到纸上,还有许多细细琐琐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事。   另一道则是一封婚书,为太子陈颐向天归剑宗求娶的婚书。   “你若同意了,父皇的这两道圣旨,最快明日便能送到剑宗。”   陈颐在她耳畔轻咬了下,“若应了,便不能后悔了。”   桑萦笑着躲他,“那我不应了。”   “晚了,音音,早在我带你进浣溪山庄,便注定你只能同我在一起了。”   他将两道圣旨收进锦盒,在她眼前晃了晃,“今晚我便让苍湾送去剑宗。”   桑萦转身贴进他怀中,“你又哄骗我,当日在浣溪山庄,你对我分明都是虚情假意。”   陈颐蓦地笑了,“如此说来,音音当日对我却不是虚情假意了?”   他也没等她应声,亦真亦假说道:   “若我说,我对音音是一见倾心,音音可信?”   桑萦摇头,“你不是。”   “若我没记错,你的卿心应是在随园时第一次发作。”   “当时那匹马朝这边疾奔,你将我护在身下,你当时的神情便不对劲。”   说到这,她忿忿看他,“你偷我的马,还把它养那么胖。”   “我要离京的时候,在随园看到它,它连跑都跑不动了,整日趴在马厩里,动都不爱动。”   “当时你还帮我找,装得那么像。”   陈颐无言,当初的那些事,只要提及,便是他理亏。   “天灯放完了,这边待会儿会有人来收拾,我们去南山看看?”   她看他一眼,“你心虚了。”   “是啊,心虚。”他笑道。   “还很后悔,音音这么好,我竟然骗她。”   “我太坏了。”他悠悠叹道。   桑萦听着他语气莫名觉着耳熟,直到被他牵着,走进他那七拐八拐的石道中,她才反应过来。   他是在学她之前因观音堂的药而心神迷乱时说的话。   她正想说什么,便听陈颐蓦地开口道:   “当时我真想杀了陆恒。”   “罢了,不提这些了。”   他带她来到一处石门外,单手打开机关,牵着她走进。   桑萦本也不是真的翻旧账同他生气,这会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事上了。   她格外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热气升腾的汤池,视野宽阔,山峦绵延无尽,星与月似触手可及,两侧长灯映着画壁,池边的小桌上呈着酒壶酒盏。   她看哪里都觉着喜欢,口中却道:“说好你亲自给我修的。”   “这里都是我亲手修的,便觉着你会喜欢。”   “不过当时也想着早些去玉山找你,还是有些仓促了。”   陈颐眼神晦暗,缓声问她,“要下去试试吗?”   桑萦却并未注意,她走到低矮石桌边,拿起酒盏倒了一点,小口喝了一杯,清甜沁人,“好喝。”   再一转头,陈颐已然走近,将她从地上拉起,接过她手中的酒盏,将她杯中的酒饮尽,而后将酒盏扔到一边,慢悠悠解她的衣衫。   几息之后,桑萦便一身中衣被陈颐压在池边。   夜幕之下,星月无声。   陈颐的吻急切而强势,眸中也似是能燃起火,手臂撑在温热池壁,将她困在身前。   她几欲喘不过气,手无助地撑着他,任他解下她身上仅剩的中衣。   不知过去多久,陈颐松开她,她下意识唤他,“陈颐……”   他沉暗眸光掠过她微湿迷蒙的眼,泛着绯色的颊边,莹润的唇,落到她白皙的颈侧。   陈颐抬手勾过桌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漫出的酒液划过他的衣襟,没入衣领。   她连中衣都被他解去了,可他这会却严严实实,桑萦觉着不公平,也去扯他身上的衣衫。   她只刚解开他腰间的结系,便被他勾住手。   陈颐将酒盏递送到她唇边,微甜的果酒入喉,她听到他微有些喑哑的声音:   “别这么心急,音音。”   比起她此刻的被动,他太过游刃有余了。   桑萦蓦地将他推到池边,攀着他,在他唇畔颈侧一下下啄吻。   池水中看不清旁的,只有满池的月色和涌动的情潮。   “音音。”   陈颐制住她乱摸的手,“别乱动。”   他微带喘息的声线清冷不复,混着欲色,将她仅剩的理智烧的一寸不剩。   桑萦也就着酒壶喝了一口酒,而后含着酒液,覆住他,将酒液渡给他。   连清透月色都被云隐去,桑萦几近赤.裸,被陈颐禁锢在他身前。   陈颐紧紧扣住她细窄的腰,微垂着眼,瞳中沉暗不见光,胸膛起伏着,滚烫的呼吸一下下喷在她的颈边。   “音音,若是疼了……”   他顿住,而后微阖住眼,按着她往下。   “定会疼的,明日补偿你。”   水纹一点点漾开,陈颐的动作重而不知收敛,只落在她面上的吻带着安抚。   “……抱歉音音。”   晓星初上,月往西落,陈颐穿戴整齐,抱着桑萦回到他的石室。   桑萦环在他颈间,“陈颐,我觉着这里还应该有个能住的院子。”   “最好还能沐浴。”   陈颐垂眸瞧她,弯起唇低声道:“好,我记下了。”   他将她放到床上,轻轻吻她眉心,语气微带着歉意,“今日,我没控制住。”   “本应更顾念你些的。”   桑萦钻进他怀中,将他抱住,“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陈颐,你能陪我很多很多年吗?”   “嗯。”   “那日后我若是在京城待烦了,你还能陪我出来玩吗?”   “好。”   “那若是我瞧你瞧烦了呢?”   “……那定是我做的不好。”   “陈颐,我想去看草原和大漠,还想看被那些文人夸上天的江川湖泊。”   “嗯,明日便走?”   “……后天吧。”   “陈颐……”   “睡吧音音,我一直在。”   * 正文完结。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