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诏狱第一仵作》 第1章 你会验尸 京城往西,有个令人退避三舍,无人敢言之地,这里无有日月,无有阴晴,终年潮湿阴暗,一豆灯烛只能照亮脚前方寸,里面人凭老鼠数量多少,判断此刻是白天抑或黑夜。 时有小儿言唱:烛火巷东,人间幽冥,红尘三千丈,活鬼不见光—— 诏狱,是一个进来了就出不去地方。 “嚓……嚓……” 坠在腰间钥匙串声响起,今天轮值总旗开始巡视,申姜脚蹬皂靴,腰束铜扣,手中牛皮鞭柄不停敲打掌心,铜铃似双目犀利扫向周遭。 “都别哼哼了,吵老子头疼!” “东北边角墙面怎么回事?仗着黑上官看不到?给老子擦干净,现在,马上!” “这犯人怎么有白面馍,拿走拿走,这么馋,小心以后没嘴吃!” “这什么味——我艹,这都死了几天了还没拉走?快点处理了!” 随着他走过路,狱卒们闷头小跑着办事。 申姜仍然嫌慢,冲着最后那个甩了一鞭:“最近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么?新来头儿是好惹?一个个皮子都给老子绷紧了!头儿这会手上有案子,分不出功夫看咱们一眼,万一他老人家起了兴致,连老子带你们,个个都得去刑房领罚!” 诏狱,是得天子诏令抓来犯官,除非天子特赦,没出去机会,皇城根脚下,发什么案子都不稀奇,每天都有新鲜事,今天还有人记着,要力查,要奔走,过段日子连相关人都忘了,人犯也就无人问津,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得耗在里头,这诏狱里头,迄今为止最长住客是三十七年。 有人地方就有潜规则,锦衣卫够狠,只要你给钱,帮忙收拾里头犯官不成问题,只要家属钱给够,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给犯官点照顾,他们甚至希望每个犯官都有仇人,有亲人,这样又能收拾,又能照顾,白饶两份钱。 得了钱,也能给自己赚个方便,诏狱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尸体怎么处理?全都自己来多费劲,之前谁花了银子,就顺便给谁报个信,言明什么时辰会扔到哪里,好方便人捡骨,至于你捡去是鞭尸泄愤还是好好安葬,那就是你们自己事。 犯官案子风头过去,没有风险时候,亲属要敢进来,舍出身家买个探望机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守规矩,蒙着眼进,蒙着眼出,不看不听不惹事,速来速去。 源于诏狱各种骇人耸闻故事,大部分犯官家属都只花钱买照顾,不敢亲自来,敢来,就是真豁出去了…… 一个半月前,新指挥使上任,诏狱气氛也在一点点改变,每天来人,说话,都不一样,有些人能感觉出来,有些人什么都不知道,而从昨天起,氛围更加不对劲,凝肃与紧张,几乎每个小头目都不能免俗。 “什么?姓布孙子要借地验尸?”申姜脸色突然大变,嘴里骂娘,“操!头儿忙案子,他跟着来什么劲?什么叫没准和头儿案子有关系,我呸!不就是他自己任务完不成会被罚,这种瓷也敢碰,要不要脸!” “那咱们就拒了?” “别,不用,”申姜冷笑一声,“那边停尸房满了,咱们要不借这个地方给他,他不得告咱们状?让他来,就说里头没打扫干净呢,就这小片地方,爱验验,不验滚!” 诏狱往南,有专门停尸房,仵作房,北镇抚司地盘大,不缺这点建设,但最近上头拎出来案子特别多,那边尸满为患,人手也调不开,诏狱里有时为了吓唬犯人,或者犯人刚刚死在牢里,仵作过来就就地验了,停尸台也不缺,仵作布松良这个要求提并不算过分,可谁叫他和申姜有仇呢? 布松良指使着人把尸体抬进来,放在停尸台上,看都不看申姜一眼,不和他打招呼,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捂着鼻子,面无表情验看尸身。 诏狱不算安静,时有犯人忍受痛苦□□,镣铐缠动轻响,你能分辨出不同脚步声,谁在消磨时间,谁在百无聊赖,谁匆匆经过将要离去…… 是时候了。 从南往北第二间牢房里,一个少年舔了舔唇,与脏兮兮小脸不同,是一双灼灿明亮眼睛,就是现在! “五日前那个青衣新妇……好像走过来了。” 少年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很有些有气无力,右边牢房邻居却没漏听,抓着把脏兮兮破烂烂,看不出什么颜色扇子就冲到了门栏前:“哪呢哪呢?” 少年声音停了停,像休息了一阵,又像在回想:“她腰上似乎挂了枚哥鸽血玉,价值连城。” 左边牢房邻居哼了一声,也迈步上前:“什么价值连城?上回怎么没见着?我不可能看错宝贝!” 很快,一个花了大价钱,遮了脸妇人快步经过,被狱卒不怎么尊敬往外送。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做着自以为风流状:“啧啧,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小友年纪轻轻,眼光不错嘛。” 少年慢吞吞从后面蹭到栏前,目光所触之处,却不是什么美人,而是远处停尸台。 左边邻居嗤了一声:“到底是毛都没长齐小东西,什么品味?她腰上那玉算什么宝贝,手上带着镯子水头还算稍稍能过眼。” 少年嗓子哑,声音也慢吞吞:“东西好,还是人美?” 右边扇子邻居插话:“当然是人美!” 左边嘲讽哼:“红颜转瞬枯骨,真宝万年留存。” “花期就是因为短暂,才更值得欣赏珍惜!” “反正都要死,只有珍宝能伴长眠。” “庸俗!” “愚蠢!” 两边邻居激情对线,开始还压着嗓子吵,外人不闻,少年就慢悠悠拱火,一时说珍宝比人贵,一时又说美人在侧佳,两边就越吵越凶,动静越来越大,反正牢里无别事,不如掐出个结果,终于……引来了人。 申姜过来就甩了一鞭子:“吵什么吵,想死直接说话!” 犯人们别本事没有,在这里呆久了,认怂躲鞭技巧一流,左右两个邻居都没被抽着,一个战术性后仰就躲过了,齐齐闭嘴,谁都不说话。 安静之时,不远处仵作声音更加清晰:“……死者俯趴,背部无伤,酒味重成这样,大约饮醉了,被自己呕吐物呛到,窒息而死。” “愚蠢。”少年沙哑声音也很清晰。 申姜瞪眼:“你他娘骂谁呢?” 这诏狱里头,竟然有人不怕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布松良已经继续说话:“……肋骨摔断,插入心肺,应该是快要呛死之时挣扎,不小心摔下楼,摔死了。” 少年声音沙哑低轻,却足够别人听到:“不对。” 布松良:“……差不多可以了,此案没有凶手,全悉死者自作自受。” 少年叹:“大错特错。” 申姜眯了眼。 少年抬头,黑白分明眼睛直直看过来:“想不想立功?” 申姜:“你懂验尸?” “他让你很不爽吧?”少年看着远处尸台,沙哑声音透出两分精神,“验尸这么急,定是很紧要,上峰等着结果——想不想让他不爽?” “让我看一眼尸体,我让你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申姜转头看看布松良,再低头看少年,这哪来小子,这么大口气? 少年舔了舔唇,藏住眼底光:“怎么,怕我跑了?这可是你地盘,我这身板,插翅难飞……申总旗,你就这点胆儿?” 申姜看看左右,今天他轮值,手下五十人都在,想要干点私活还真是天时地利,没人知道,再回头—— 姓布已经书写验尸格目,人家在有个千户后台,这回再漂漂亮亮把活儿干完,可就得往上走一走了,在外头,仵作是贱籍,上不得台面,在这北镇抚司,却是缺不得人手,日子过得滋润不滋润,不看是不是贱籍,而是有没有功绩,被上司看在眼里…… 他这总旗已经当了好几年,眼看要而立,再被人踩,爬不上去,那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申姜眼神锐利:“你要什么?” 少年眼帘微垂:“一碗米粥。” 申姜眼神微深,没说话,出去一趟,再回来,就是胸有成竹自信了:“叶白汀是吧?等着!” “要热。”少年,也就是叶白汀没再说话,慢吞吞蹭回墙角,眼睛微闭,也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 良久,左边邻居眯了眼:“这小子……是不是利用了我们?”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慢条斯理:“您才瞧出来?” 视线在少年身上转了个圈,他低笑一声,还真是牢坐久了眼拙,竟没看出来,这小孩是个聪明人。 左边邻居回过味儿来:“他怎么知道随便使个小心机,别人就会答应?就凭他会验尸?”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意味深长:“所以说,不是什么小心机啊。” 左边邻居懒想,最关心是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要点肉,只要一碗清粥?这小子是不是傻?” 第2章 精确死亡时间 叶白汀当然不傻,这么久没闻过肉味,怎会不馋?可这具身体太虚弱,贸然大鱼大肉,一定消受不了,得慢慢养。 米粥,有第一碗就会有第二碗第三碗,身体扛住了,鸡鸭鱼肉还会远吗? 他是一个现代法医,死后穿书,成了叶白汀。原书是架空小说,背影和明朝相似,名大昭朝,主角是先帝流落在民间三皇子,讲是他忍辱负重,蛰伏数年后回归朝堂,除奸臣,清政道,夺帝位,君临天下故事,而叶白汀义兄贺一鸣,就是这位三皇子好友,一路帮了很多忙。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类掌天下权,卧美人膝香艳故事,看都没看完,可他这穿……委实不合时宜。 因这叶白汀,文一开篇就死了,整个故事没他什么事,就是个微不足道背景介绍。 原主是个娇少爷,脸嫩手嫩哪里都嫩,是父母老来得子,上头只有一个姐姐,全家人捧怕摔含怕化,宠上天入地,宠成了个傻白甜。 傻白甜不是不好,小孩单纯善良,对世界充满爱心和期待,挺好,如果家中一直顺遂,他或可平安到老,可祸事一来,大树倾倒,父亲突然下狱,不日身亡,娘亲心焦急病,跟着去了,要不是姐姐早早嫁去外地,怕也会被牵连。 忽逢大难,傻白甜少爷受不了刺激,这一段记忆有些模糊,不知道父亲具体犯了什么罪,怎么家里突然成了这样,官方放出来结果是贪污,数额巨大,最有力证据是义兄贺一鸣举报信件,私账,自己一家死死,关关,唯贺一鸣因‘大义灭亲’举报有功,升官做了刑部侍郎。 父亲早年无子,收养了失怙失恃好友之子贺一鸣,一直以亲子待,觉得夺人子嗣不义,才只教养,没让他改名姓记入叶家族谱,律法上讲,两个人并不存在父子关系,也正好成就了贺一鸣青云之路。 叶白汀不知事实真正如何,这具身体父亲到底有没有罪,但贺一鸣不地道,却是板上钉钉。 踩着养父血上位,诏狱里傻白甜弟弟看都不看一眼,不管死活,这样人是个好人?他不信。 可惜光占了条穿书命,占不到一点便宜,原书剧情线起码在两年后,他这个炮灰出场就是死,想活,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机会…… 这二十天,他一直在默默观察这个地方,这里生存规则,狱卒进出规律,谁可以用,谁万万不能惹,哪里有机会……新上任指挥使很有意思,一来就大刀阔斧,听闻上任第一天就杀了一堆人,诏狱地上血洗了几天血腥味都没散,诏狱格局和规矩也有了很大变化,比如他牢房位置,就从里边换到了外边,靠门口很近位置。 可能是看他体弱,跑不了,用不着怎么操心?不过这也给了他机会,更多观察……这里从上到下没一个好惹,想活着,想活好,他找到切入点,必须得一击即中! 诏狱里外气氛从昨夜起,变化尤其明显,今天这具尸体非常重要,仵作布松良并不怎么喜欢这项工作,很多时候甚至不愿意上手,尸体上衣服都让别人帮他解,可他有坚实有后台,今天轮值总旗申姜和布松良有仇,但凡能让对方不好过事,他基本都愿意干。 人,时机,气氛,都刚刚好,大牢深处还有个敢进来探视妇人,千载难逢好机会,下一回不知什么时候,再不牢牢抓住,他傻吗? 申姜也觉得自己很聪明,回去翻阅了犯人卷宗,问了人,发现叶白汀就是个无依无靠娇少爷,家人死绝,家产抄公,除了一个不知远嫁到哪找都找不着姐姐,根本没旁亲人,嗯,有个义兄,但这个义兄就是把他送进牢人,别说照顾了,人巴不得他早点死在这里呢…… 娇少爷要真有本事,他能混个功,要是不行,他把人弄死,根本没人会在意。 今儿个这事可不是他求着娇少爷,是娇少爷为了活命,为了那一碗米粥,必须得求他,必须得好好表现!划算! 仵作房那边忙,布松良匆匆写完验状就回去了,尸体没立刻搬,说是稍后,最多一个时辰,停尸房就能腾出位置,到时着人再搬。 申姜一看这天时地利人和,不搞点私货都对不起这运气,里外安排好,悄无声息走到叶白汀牢门前:“你只有一盏茶时间。” 叶白汀抬头看了他一眼:“粥呢?” 申姜啧一声,把拎着食盒递进去:“老子说过话,会不算数?” 叶白汀捧起粥,慢慢,一口一口喝。 完全不像平时牢中伙食,又凉又腥,粥有些烫口,水汽氤氲了眉眼,上面一层薄薄米油,入口微甜,清淡又熨贴,脾胃一顺,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喝完了没,快点!” “……好了。”叶白汀慢条斯理喝完一碗粥,斯文擦了擦嘴角,“走吧。” 申姜拿出钥匙,打开牢房门,看着那位娇少爷慢吞吞站起,腰身细一阵风就能吹折,一步一晃走到门前,扶了了扶门框才站稳。 手挺小,形状好看,指节纤细修长,指尖圆润有肉,看起来小小巧巧,很好捏样子……就是有点脏。 “净手。” “你说什么?”申姜看着停尸台前娇少爷,有点没反应过来。 叶白汀微抬着手臂,神色平静重复了一遍:“净手。” 申姜难以置信:“你让老子,打水伺候你?” 叶白汀:“申总旗打算帮我翻检尸身,脱死者衣服?” 那绝计是不可能,申姜嫌弃挥挥手,让自己小弟打盆水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双有点脏手干净起来,是什么样子…… “申总旗可看够了?”叶白汀洗干净手,拿帕子擦干,“某可要开始了。” 这一眼有点凶,淡淡扫过来,也不知怎,特别有威慑力,申姜下意识挪开位置,退了两步才绷住,这娇少爷怎么回事?刚刚还弱跟鸡仔似,走路都费劲……怎么突然精气神十足,像会发光一样,眸底生异彩,眼梢敛神芒,整个人气势迸发! 这诏狱里……还有没被绝望和死气吞噬犯人? “死者男,身长七尺,体瘦,发散,衣乱,角膜重度浑浊,尸斑指压不变色,躯干两侧现腐败血管网……”叶白汀低头验看尸身,眉睫微扬,给出第一个判断,“死亡三日有余,确切说——他死于九月十七凌晨,寅时。” 申姜第一反应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外面消息进不了诏狱,就算之前布松良验尸笼统给过死亡时间,也只是‘三五天’这样字眼,他怎么知道死者死亡时间,还具体到连寅时都有?真还是假! “很难么?”叶白汀不看也明白落在自己身上眼神有多震惊,“验不出来,才该反思自己是不是技术不足。” 这具尸体粗粗一掠,有经验仵作都能知道死亡至少三日,但法医视野,应该要更开阔,比如—— “死者肩背衣服痕迹有异,微湿又干,凝点细小均匀,不是雨,不是雪,是霜降……” 申姜:“你怎知是霜?就不能是雨雪?” 叶白汀看傻子似看他:“今日九月二十,尚未入冬,哪儿来雪?京城近一月无雨,死者从哪沾到雨水?天上云层么?” “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九月二十?不,不对,就算没雪,你怎么就知道外头没下过雨!”申姜更惊,诏狱里外守卫森严,难道这娇少爷跑出去过?不可能! 叶白汀闭了闭眼:“九日前,轮值狱卒李二冠告假去吃了趟酒席,回来说新妇貌丑无盐,新郎醉后仍不敢与友同厕,夫妻生活必定不协,实不该挑选‘十一’这样单日子成婚,不吉利;三日前,换班守卫毛伍以自身当值经历编讲鬼故事,准确又细致描述了前晚环境,霜于寅时降,卯时收,因是今秋第一场早霜,大家印象非常深刻,其后两日还调笑这秋霜是昙花一现,只来一晚便不来了,莫不是个羞羞答答新嫁娘;昨日牢里放饭,有人动作慢了一点,被牢头赏了鞭子,说有粥喝就不错了,外头这个把月可没下雨,罚去矮牢讨天刑,别说新鲜干净雨水沐不着,连碗馊粥都没喝……” 九日前婚期是九月十一,三日前一晚来了今秋首次有且唯一霜降,历时不到两个时辰,京城近一月没有雨,死者衣服上湿了又干痕迹只在后肩背,与前身衣服布料成鲜明对比—— 所以死者死于九月十七寅……不是明摆着事? 还用得着拿脑子想? 第3章 他杀 面对娇少爷一副理所当然,‘这么简单还用想’脸,申姜有点迷,这个……真很简单? 只一瞬他就摇了头,谁他娘没事记那么多啊!那布松良还是个仵作呢,不也没注意到这个,没验到这个寅时! 有理有据,这娇少爷没准真行!天天在牢里头,还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白天还是夜里,外头都有什么新鲜事……他是不是该管管狱卒们纪律? 可他们锦衣卫本来就是有纪律,到点轮值,职责分明,厚厚一本小册子,但有犯者,立刻拉下去罚军杖,新来指挥使酷烈无情,规矩更严,他们都被管成孙子了,哪敢犯纪?狱卒也是人,干活时候还不准人家开个玩笑聊个家长里短了?又没聊什么机密…… 怪,就只能怪这小东西脑子太好使了。 申姜收起怠慢之心:“所以死者真是摔死?” 叶白汀:“死者确从高处摔落,肋骨骨折,但这是死后伤。” “死后伤?” “死者重重摔落在地,除却肺腑内伤,身体多处有划撞伤痕,其开放性出血划伤,皮下无出血红肿,无凝血现象,无痂皮,无组织收缩,是为死后伤。” “那他……” “机械性窒息。”叶白汀左手扶着死者面部,“面部略显青紫肿胀,尸斑暗紫红色,眼结膜下点状出血……概因于此。” “窒息?” 申姜听不懂机械性三个字,窒息他可懂了:“所以真是憋死?布松良那厮还说对了?他是酒醉不省人事,被自己呕吐出来东西憋死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我说了,死者是机械性窒息。” “鸡……什么鸡……”申姜瞪大了铜铃眼,“到底什么鸡儿窒息!” 叶白汀:“机械外力引发窒息,如掐,勒,闷,扼,缢,吊……等,不一而足。” 申姜看了看尸体:“可他颈间没有勒痕。” 叶白汀轻轻捏开死者嘴:“下唇咬伤,嘴角轻微挫裂,上下唇黏膜有硌垫伤,牙龈也有出血,细看脸部皮肤也有轻微皮下出血点,口鼻处有不明显擦伤——死者绝非饮醉被自己呕吐物呛到,无意识摔下楼而死,他是被人闷死!” “可被闷死不可能不挣扎啊,”申姜指着死者手,“他手上没有伤,指甲也很干净。” “你看看他脚。” “脚?” 申姜视往下——死者穿着鞋,看不出脚上有什么伤,但是这双鞋穿很歪。这是近来在京里颇为流行小牛皮靴,料子有点硬,讲究造型好看,包裹性很强,不好穿也不好脱,如果不是很大力挣扎过,光是直直从楼上摔下来,不可能是这个扭曲度。 所以……死者还真挣扎过了? 那为什么手上一点事没有?有谁挣扎是光动脚丫子不动手? “死者当时确喝了酒,闻味道喝不算少,醉不醉却两说,要是能解剖就好了……”叶白汀顿了一顿,扭头问申姜,“能解剖么?” “解,解剖……你要剖尸?”申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当然不行!” 叶白汀不可置否,回过头:“可惜了,不然打开颅骨一定会发现脑血肿,证实我验证。” 申姜吞了口口水:“你真敢啊?剖尸?” 叶白汀微笑:“某不才,最擅长,便是这剖尸检验之法。” 申姜:…… “可惜手边没有工具,”叶白汀视线滑过正北方墙壁,那边大大小小刑具挂了整整一墙,专门用来逼问口供,或恐吓犯人,“那边有几样倒是挺锋利,可暂为代替。” 申姜感觉后背有点凉:“叫你验尸呢,别说乱七八糟,快点!你只有一盏茶时间!” 话音刚落,就见对方脸色一变—— “找到了!” 叶白汀翻检着死者头发,将一根橘红色丝线展示给申姜看。 申姜看得清楚,丝线看上去是上好绸料,颜色挺鲜亮:“所以?” “这丝线和死者身上衣物,配饰皆不匹配,为何出现在他发间?”叶白汀眉睫舒展,眸底荡开月光亮银,“申总旗瞧这丝线,能想到什么?” 申姜看了看,看不出来。 叶白汀沉默片刻:“死者死在什么地方?环境如何?” 申姜:“他自己家,靠着侧门小花园里,有个今年夏天才修起小楼,装修华美,处处讲究,顶楼取名摘星台,是花钱最多地方,据说他常一个人在顶楼望月独酌,环境极雅致,特别享受,谁知他会摔死在这楼下?” 叶白汀眼梢微垂:“所以这是一个清雅幽静之地,最宜望月饮酒,死者多次在上面一醉方休,夜里不下楼是常有之事——” “不下楼又如何?” “如今已有秋霜,白天就算了,夜里……不会冷么?饮醉了,就不知道自己找暖和地方?” 申姜猛拳砸掌心:“老子知道了,是被子!” 时人婚嫁,尤其有钱人,被面都是很讲究,色以红为主,这样橘红绸料,他见过不要太多,大多数用在被子上,还和现下情景很合:“他是被人裹着被子闷死?” 所以手上才见不到什么挣扎痕迹,因为他被隔着被子裹住摁死了! 叶白汀又道:“这具尸体是抢来吧?” 申姜一愣:“你怎么知道?” 又神了,神了,这娇少爷怎么连这都知道! 叶白汀:“这有何难?死者肤白净,衣着光鲜,皮肤较同龄人细致,一看家庭条件就不错,再观其右手,中指侧有茧,不是师爷也是官身,大半夜穿成这样,从容有余又纵情享受,我猜他肯定不会去偏僻没安全感地方,就算是兴趣所致,爬山观景,也定有同伴,没有同伴,身边也一定会有下人,夜里出了意外,最晚第二天白天也会被发现,北镇抚司三天才得,可见是从别处抢过来。” 申姜挺胸,颇有些自豪:“算你有眼光。” 在北镇抚司当差,别不说,张扬是肯定张扬,霸道是肯定霸道,只有他们欺负别人份,断没有谁人敢跟他们硬杠让他们吃瘪! 叶白汀微微一笑。 他会此判断,当然不单单因为这个,死者手被仔细验看过,蜷曲角度有点不对,布松良验尸时十分嫌弃,碰都没碰死者手,那这个细微角度变化,只能来自前一个仵作,且前一个仵作必然也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手上没有挣扎痕迹这个问题…… 申姜怎么看怎么觉得娇少爷这个笑容不对劲,还没看出点所以然来时候,就见娇少爷把尸体裤子脱了! 手法迅速且干净利落! “这玩意儿……也要看啊。”牛眼猛汉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叶白汀脸色肃正:“当然。” 申姜就看到了辣眼睛东西:“不过就是死人漏溺……有什么可看?你可别觉得老子们没见过尸体,那些个吊死,一半都要遗溺!” 叶白汀伸出两指拎起死者裤子,现出中间一小片灰白色不规则斑迹,成地图状,边缘明显,再看死者小腹,也有同样灰白色渍痕,形状却不似地图,有点像鳞片—— “申总旗管这个叫遗溺?” 申姜:…… 这还不真不是遗溺,这颜色这质地,是个成年男人都会觉得熟悉,这是米青斑!可—— “死人遗这个……也不算反常吧?” “机械性窒息死亡,有一定概率会引发不同生理反应,”叶白汀仔细验看尸身上痕迹,“可不由自主遗和自发性身寸,区别很大。” 触发机制不同,痕迹位置就不同,凶手锁定方向更加不一样。 申姜:“反正肯定不是自己作死,是他杀,有个凶手,对吧?” 叶白汀点了点头。 死者瞳孔有点小,死亡时大概率伴有生理兴奋,不管死者死亡时是个什么状态,平时生活怎样心态,这种死法不可能是自己找刺激能完成,一定是他杀! 第4章 死者一定有很在意的人 诏狱之内,无风无光,连烛火都是不会跳跃,可面前这个少年,带着月光皎洁与通透,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澄净眸,似乎能震荡灵台,让人忘了这里是暗不见光人间幽冥。 申姜更觉得自己这步没走错,没准一不小心,就能把案子破了,升官发财!验尸什么不重要,死者兴不兴奋也不重要,重要是凶手是谁! “是不是跟着丝线线索找,找到被子,就能锁定凶手了?” “我觉得……大概没有凶手会把被子随时放在身边,”叶白汀摇了摇头,“你需去现场勘查,顺不顺利,找被子都是第一步。” 申姜想了想,也觉得有难度:“强盗杀了人都知道藏刀,凶手很可能会藏被子,这橘红丝线虽然贵,却不算稀缺,有点钱人家都有,哪哪都有,一模一样东西,凭什么说某一条就是凶器?这个凶手多狡猾,犯罪现场都能伪装,骗过姓布仵作说是自作自受,没有凶手,作为杀人凶器被子当然要处理一下吧” 叶白汀:“这倒未必,杀人血衣易烧易弃,被子相对来说太大,怎么处理都很显眼,死者被闷死,看似全无痕迹,被子自然也安全了很多。” “那老子怎么找?”申姜有点急,“怎么确定找到就是行凶那一条?” 叶白汀眉睫微敛:“血迹。”他指着死者嘴角处非常浅淡撕裂伤,“再小出血量也有痕迹,那条被子上,一定有很容易被忽略血渍。” 申姜摸了摸下巴:“行吧,老子就去找找这被子!” 叶白汀又问:“死者平日以何为生,爱好什么,在外名声怎样?” 申姜:“死者叫梁维,是个六品小官,督粮转运使,名下有布行生意,早年是孤儿,没家世没背景,一路爬到这个位置,绝对是能力超群,就现在家财,都够儿孙霍霍几辈子了,可惜他无儿无女,更别说孙子了,偌大家财,怕是都得便宜小老婆们了。” 叶白汀:“小老婆们?” 申姜:“你不问爱好吗?他爱好就三样,一是布,二是酒,三是小老婆,做着督粮转运使,却没做粮食生意,偏对布料颇有研究,铺子光京城就开了十来家,万贯家财都从这里赚,没事就好品品酒,那些大小粮商想找他走门路,送好酒一定不出错,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年纪,又有钱,有点小权,色当然也免不了俗,这几年,年年都要纳两三个小老婆,玩腻了,就或卖或送换出去,是以这方面,名声不太好。” 叶白汀:“照他这个纳法,怕是不好讨良家女吧?” “可不是怎?”申姜一脸‘你可算说着了’,“谁家再穷,也不带这么卖闺女,他那后院乌烟瘴气,什么红牌窑姐都有,明明人长得还行,也是官身,到现在,也没哪个门当户对人家看得上他,能正正经经娶房妻室。” 叶白汀长睫微垂,沉吟片刻:“所以他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和小妾全无感情?还是花花公子,对女子真情实感,只是容易移情别恋?” 申姜:“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外人眼里,小老婆于他,不如美酒,美酒于他,不如布匹及生意。” 所以这是个事业心很强,爱财爱酒男人…… “他身边就没有特别亲近,特别信赖和依靠人?” “大约……”申姜想了很久,摇头,“还真没有。” 叶白汀眼睫微动:“不,他一定有。” “啊?” “辛苦申总旗去勘察现场,走访死者社会关系,凶手,一定是死者非常喜欢人。” “啥?”申姜不懂,怎么话题突然就跳成了这样,“为什么?” 叶白汀指着死者身上衣服:“穿成这样,一定是精心打扮过,寅夜小酌,你觉得他是想自己享受?” 申姜:“不然呢?都说了他喜欢在楼顶赏夜景啊。” 叶白汀摇了摇头:“别时候,我不多言,只说死者遇害这一夜,我问你,申总旗,如果你某天想一个人安安静静,享受惬意,不被打扰,是不是最放松状态?” 申姜点了点头:“那必然是。” 叶白汀:“你在最放松,不想见任何人时候,穿这样靴子,系这样腰带?” 申姜仍然不懂:“挺好看啊。” 叶白汀叹了口气:“这是在夜里,万籁俱静,无事打扰,若欲一人饮酒独醉,比如我,会换上最舒服睡衫,它可以是棉可以是麻,但一定足够柔软,我不想被任何东西束缚,不管什么腰带,袜子都懒得穿,更不要说鞋——死者穿着,华丽庄重,足够显身材却并不舒适,精心打扮,他是要给人看。” 申姜铜铃眼立刻瞪圆:“你意思是……当时有第二个人在场?” 叶白汀:…… 他看申姜眼神宛如看一个傻子:“不是说了,此案有凶手?” “可谁知道凶手还能和死者一起饮酒呢?”申姜想想随尸体来卷宗,“当时现场只有一个酒盅!” 叶白汀:“所以总旗大人,仔仔细细去重新勘察一遍现场,找找凶案发生点,问问附近供吧,死者一定有一个放在心上,非常在意人……” 申姜听着听着,真有点服了,这娇少爷委实不一般,随便验个尸,线索就拎出了这么多个,哪一边哪一边都是方向,他怕不是真要立功了! “应该……没到一盏茶?” 叶白汀该说都说了,能验也验了,垂了眸,仔仔细细将覆尸布拉上,盖住死者身体,往水盆架子走两步,慢吞吞净手。 就这一眨眼功夫,验完尸娇少爷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弱书生,什么清亮眼,眼里光,睿智灵通气质,都没了,嗓子也可见沙哑,再不复前番提神醒脑锐利,细腰纤腿小嫩手,走一步颤巍巍,走两步就得扶墙,一阵风就能吹折样子,好像下一秒就会死。 申姜:…… “之前说好……”娇少爷扶着墙走几步,想起了一件天大事,突然停住。 “米粥是吧?每天给你两顿,一顿两碗——怎么样,老子是不是很大方?”申姜摸着下巴,笑恶劣又邪气,“不过一共几天嘛,就得看少爷帮忙有多大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往自己牢房方向走。 申姜锁了他牢门,前脚刚走,后脚牢里传来一阵一阵口哨声,全部冲着叶白汀,‘左邻右舍’都很兴奋,对他感兴趣,纯粹起哄,带着恶意,污秽肮脏视线……都往他身上扫来。 “呦,小弟弟很能干嘛,总旗亲自给你开门关门呢!” “今天能干,明天就‘能干’,没想到总旗好这口……就是脏了点,下不去嘴啊。” “嘿嘿……今天下不去嘴,明天可没准,这小腰长很可以……” 叶白汀身上唯一干净地方,那双用清水洗过手,成了众矢之,白嫩,纤细,柔软,温暖……皮肤,这里头多久没见过了? 而且这个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出不去犯人。 想想就让人亢奋! 对面牢住着一个八尺壮汉,络腮胡子,脸上有疤,满眼凶光,每隔几天都会拖出去被行一回刑,三个多月了还没死,一看就很不好惹,所有人里,他投过来视线最放肆,最露骨。 “掀死人衣服,看死人鸡儿,就为了碗米粥,丢不丢人?”他粗鲁往前挺了两下胯,怪笑着,“不如跟了哥哥,哥哥给你肉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多久吃多久哟。” “哈哈哈噫——” 笑声伴着口哨,‘街坊们’一起起哄,以为一定能把小孩臊哭了,没想到人家开口了。 “我用自己本事谋生,有什么丢人?”叶白汀慢条斯理睨了对面一眼,“倒是你娘,在家一定经常哭。” 疤脸壮汉眯眼:“你说什么?” 叶白汀:“粮食很珍贵,实在不应该浪费。” 空气瞬间沉默,大家有点不太懂这话意思,是在说人老娘可怜,浪费粮食养出这么个玩意儿没人给养老送终?可又觉得气氛不大像…… “噗——” 安静环境里,叶白汀右边邻居笑声尤其明显,‘刷’一声抖开那柄脏兮兮扇子:“人丑就少出风头,省得别人看到这张脸就吃不下饭,吃完看到这张脸立马就吐出来……这位仁兄相貌确鬼斧神工,不怎么适胃口啊。” 众:…… 所以这小孩是在骂别人丑吗!不但没有臊哭,没有转移话题,还直接攻击了——少说这种骚话,爷不怕,怪只怪你太丑,爷不想玩。 这他妈以后还怎么调戏! “都关诏狱来了,还比丢不丢人这种事——你丢不丢人?” 右边邻居优雅摇着扇子,攻击完别人,又看叶白汀:“不过小兄弟,你不厚道啊,白饶邻居人情了?那热粥,是不是得分我点?” 叶白汀:…… 左边邻居也想起‘被坑帮忙’这件事:“对,这粥也有我一份!” 生怕叶白汀不答应,他立刻扬声吼对面疤脸壮汉:“你!对就是你!脸转过去!多久没喝过热粥了,老子不想吐!” 疤脸壮汉瞪眼,眼看要豁一下站起来,这边手腕一动,也不知怎么做到,一颗小泥丸‘咻’射过来,刚好擦过他脸,打在后面墙上,砸出一颗浅浅小坑! 疤脸壮汉没屁放,憋屈坐回去,转了身。 别人动作太快,光线也太暗,牢里众人没明白,不理解疤脸壮汉怎么就怂了,立刻起哄。 左边邻居撩了撩打络头发,看叶白汀:“粥,有我一份。” 叶白汀:…… 没想到在这诏狱,他两碗热粥身价,竟也能兼济天下了。 第5章 一个娇少爷看过几具尸 牢房里热闹闹不了太久,想闹也有心无力,天天暗无天日关着,有一顿没一顿馊饭吃着,能活就不错了,还想有精神头闹? 唯二两个有点精神,就是叶白汀左右邻居。 因为一份热粥憧憬,左边邻居屈指敲了敲木栏,指指头顶,友好提醒叶白汀:“这边刚换了头儿,浪出这么大动静,你就不怕?” 叶白汀知道他说是谁,能让诏狱内外如临大敌,除了新上任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没有别人。 原书里,仇疑青是阻止衍王上位最重要反派,武功高强,招式诡谲,冷血无情,杀人无数,几乎没有任何爱好,不沾酒色财气,身边连个伺候通房都没有,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冒出来,仿佛他生来就没有任何欲望,唯一喜欢就是杀人,普通人杀起来太简单,没意思,没挑战性,也不够爽,他喜欢杀高官,有理有据杀,让别人挑不出毛病……越厉害人,他越是盯紧,像盯住了猎物狼,要不是半道死了,没准最后连皇宫都敢端。 这本书很长,但不是自己菜,叶白汀跳着看了一些,故事细节走向知道有限,独独对这位北镇府司掌管者记忆深刻,仇疑青长相俊美,睿智无双,城府之深无人可及,别人走一步看三步,他或许看出十几二十步去,但凡想做事,无有不成功,但凡想算计谁,无人逃得了,是以死了之后,评论区掀起巨大波澜,所有人都觉得不合理,这样一个位居高位,聪明不行,身手天下第一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死? 叶白汀对自己小手段认知清楚,哄得了申姜那样小头领,哄不了这位指挥使,诏狱是北镇抚司很重要组成部分,只要仇疑青想,就能什么都知道。 他幽幽一叹:“所以……得在他知道前,动静闹得更大。” 左边邻居:……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想找死?” “你个核桃仁大脑子,懂什么,”右边邻居眸底闪过一道隐芒,扇子刷一声合起,敲打着掌心,声音悠悠长长,“好生想想,在这诏狱里,什么样犯人能闹出大动静?” 那必然得是厉害犯人,身手好使都不管用,四外守卫森严,还都是锦衣卫好手,任你武功再高都难飞出天去,得有脑子,脑子越好使,动静才越能闹大,而一般脑子好使到这种地步人,都是值得笼络收服人。 这位娇少爷本事不一般,他会验尸,仵作之技上不得台面,他却能以这一技之长,翻出巨大水花,不为逃出去,只为破案,北镇府司主要干什么,不就是关人审人,查出证据杀人抄家事? 这个一技之长越长,越能帮忙验尸查案,就越不可替代。 得到仇疑青眼神,可比这申总旗强太多了。 这不是傻,这是所谋深远啊。 手里扇子开开合合,右边邻居眼神微深:“小兄弟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嘛。” 安静良久,才有叶白汀微哑声音传来:“我不但胆子大,本事也很大。” 右边邻居手一顿,笑了一声,眼神更深:“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叶白汀:“那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楚。” …… 申姜从诏狱出来,就去了梁维家。 几碗热粥代价,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成本太小,太容易,他也不觉得叶白汀敢骗他,一个没父母没后台没人要,甚至那副小身板,没几天活头样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就给他这个机会,要是不行,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对,在他心里,他不是急着立功,想要破案需要帮忙人,叶白汀才是必须得证明自己有用,才能活着那个! 家主死了,梁家宅子肯定是有点乱,偏院已经拦了起来,下人们很警惕,不让进,申姜掏出锦衣卫牌子一亮,所有人闭嘴让开,一路畅通。 申姜先看了看楼下,梁维尸体发现地方,血迹没有清理,已经发黑发暗……仔细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他推门进厅,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到楼顶。 整栋小楼从上到下都十分精致,雕梁画栋,轻纱微摇,珠帘曼卷,矮几是漂亮鸡翅木,坐垫绣了富贵牡丹,正中间方方正正长毛毯,不知道费了多少兽皮缝制,长榻软枕小毯鎏金小炉,用得到用不到,不一而足。 总旗大人第一时间当然是找被子,橘红绸面被子……还真有!不只一条! 申姜:…… 大意了,这种富贵地方,该有东西怎么会不配齐,第一场秋霜都下了,主人晚上要呆地方当然会有被子,也不会仅仅一条。 不过娇少爷说了,杀人被子上,一定有血! 他立刻把榻边叠得整齐几床被子摊开,一条一条,仔细检查—— 还真他娘有! 中间这一床锦被,被面橘红绸,绣了牡丹,被里是雪白棉布,棉布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有,可这被面上牡丹再好看,再红火再富贵,仔细看一看,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靠斜边花蕊地方,有一抹血渍! 果然,被子这种凶器凶手不会随身带着走,也不好扔掉…… 再往地上找,申姜这次尤其仔细,又发现了新痕迹,长毛毯靠桌角位置,有小半个鞋印,和死者脚上鞋相符,不是挣扎力气过大,不可能印这么深! 所以死者是被摁在地上捂死! 得亏是天气冷了,地上铺上了长毛毯,不然这种痕迹都不会留下…… 一条两条都被娇少爷说中了,其它肯定也对!申姜不再怀疑,顺着叶白汀提醒方向,开始寻访问供,死者平日同谁接近比较多,信任比较多,谁在死者这里尤其有面子…… 管家,师爷,小妾,下人,铺子里掌柜,一个个问过去,却没有太清晰指向,口供里最清楚结论就是——死者脾气不好。 而且这梁家像是遭了贼了,多处都有被翻挑痕迹,尤其是书房,看起来像被顺了多少遍…… 走这走那,再回梁家,一整天忙碌下来,已是暮色四合。申姜有新发现,也有新疑问,有点想不通,准备回去再问问娇少爷。 刚出梁家大门,就看到了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细眉长眼,圆领青色官袍,大袖敞口,乌角革带,黑纱幞头,不就是新上任刑部侍郎,牢里那位娇少爷义兄,贺一鸣? 梁维案子,还是从他手上抢呢。 贺一鸣显然也没料到会撞上锦衣卫,一怔之下,长长眼梢已经凝了下来:“夜至而动,果然是你们锦衣卫风格。” 这看似平静实则嘲讽语气,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什么东西见不得光,只能晚上行动?自然是那鼠辈。 “哟,刑部还没放弃这个案子呢?”申姜嗤了一声,也阴阳怪气,“不服气往上头申诉啊,不敢走文书,不敢跟我们指挥使硬刚,人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人后偷偷摸摸趁夜过来看——贺大人此举,着实像那绑不住男人心,没胆气舍不得扔了可能有前程男人,没勇气自己努力,又没脸见不得正房外室呢。” “你——有辱斯文!” 贺一鸣甩了袖子,清高又傲慢走了。 “呸!” 申姜在他背后啐了一口浓痰,最看这种装逼人不顺眼,自己屁股下一堆屎,还笑话别人脏,京城里这几个月,最有辱斯文难道不是你贺一鸣?亲手把养大自己义父送进死牢,害得人家破人亡,因这事得了利人夸你一句‘大义灭亲’,你就真大义灭亲了? 跟他一比,牢里娇少爷可爱多了。 可惜可爱人不一定命好,这对兄弟往年也曾是京城里佳话,如今境遇嘛——算了,比不得。 正好路过糕点铺,申姜难得起了点良心,拣最便宜米糕买了两块,揣到怀里,回北镇抚司。 还没走到诏狱,就被人拦下了,正是相看两相厌仵作,布松良。 布松良面色极为不善,揣着袖子,抬着下巴,脸色似傲慢又似威胁:“你在查梁维案子?” 申姜眼珠一转,明白了,这是找场子来了。但他不怕,他确违规操作了,可没出什么差错,按小册子最多罚个两鞭,你布松良可是验尸出了大错呢,你敢跟谁告状? “怎么着,布先生急了?” “我说了死者是自作自受,没有凶手,你为什么要插手!”布松良用真实表情肯定了对方猜测,他就是急了。 申姜挖了挖耳朵,散散漫漫:“看不惯喽。” 布松良沉下声音:“你就不怕——” “你那个千户亲戚是吧?我可怕死了,”申姜阴着脸,“仗着这个,你搞了我几回?我告诉你姓布,这回我还偏要插手了,立了功,我搞死你!不,我立不立功还无所谓了,搞了你我就爽!” 布松良往前一步,眼神阴阴:“你不会真以为,一个不知道哪蹦出来小子,能帮了你吧?仵作行可是吃经验,他才几岁?一个娇少爷,看过几具尸?你确定他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么?” 申姜心头一跳。 他怎会没有怀疑?让叶白汀看尸,是他一时冲动,当时姓布在,他没经住激,但人都放出来了,后悔也得硬着头皮过一遭,且之后验完尸给完方向,今天一天亲历结果—— 有些人就是行,比某些只爱钻营人厉害多了! “你这么有信心不会输,还着什么急?”申姜笑了,“你想告状,就告去,想拦就动手,看看能不能拦得住,干不了,拦不住,就乖乖蹲墙角祈祷,老子要是心情好,赏你个全尸!” 他话说完,推开布松良就走,进了诏狱门,摸了摸胸口,往叶白汀牢门走去。 也不知道这米糕……合不合娇少爷胃口? 第6章 可怕的锦衣卫指挥使 叶白汀看到白白米糕时,眼神怔忡了一瞬。 往前推一个月,这种最普通东西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今时今刻,确是难得珍贵美味和享受…… 他很珍惜咬了一小口,味蕾爆发清甜激发出心底所有野望——他要出去,他要自由,他要吃到更多! 申姜看着娇少爷小仓鼠一样鼓起脸颊,也很满意:“若你能让老子破了这个案子,升官发财,老子给你更多。” “你去了梁家?”叶白汀问他,“找到被子没有?” 申姜:“找到了,橘红锦被,绣着牡丹花,牡丹花蕊处有血迹,桌角内侧长毛毯上有死者挣扎过半个鞋印,凶手确用被子闷死了死者,就在楼顶地上。” 叶白汀:“亲近人呢?” “没有,”说起这个申姜就不满意了,“梁维脾气不好,还多疑,身边根本没有太亲近人,也没有对谁特别信任,他小妾睡完了就得走,从不同榻过夜,管家管是家里鸡皮蒜毛小事,铺子里掌柜几乎就是个账房先生,所有重要事,他都自己一个人把着,对所有人态度都一样,根本没有必须得换华服赴约,放在心尖上人。” “不可能啊……”死者把人藏起来了?有点意思啊。 申姜:“他家里还遭过几波贼,书房翻乱七八糟,管家说家财丰遭人觊觎,好在家主建了地下银库,才没多少损失。” “银库你去看了?” “看了,还以为多大呢,也就藏藏他家那点家财。”申姜分析,“梁维是家主,一个人挣下这份家业,这一死,可不招人惦记?他没有族人,又无儿无女,后院小妾前院下人们都慌了神,各找出路,可不得把财产偷一偷分一分?” 表面看不出亲近人,家里遭了贼,真正财产又没丢多少…… 叶白汀沉吟:“死者近来情绪是不是有点不对?” 申姜一脸‘你怎么又知道’:“都说他更疑神疑鬼了,同僚饭局都不去了,在家酒却喝更凶,今年不是丰年,各地税赋不足,他这个转运使……有烦恼也应该。” 公务上有麻烦,可能会被问责,可能需要挡刀,家中屡次遭贼,书房翻最厉害…… 申姜说了一通话,得不到回答:“你走什么神,说话啊!” 叶白汀却问他:“布松良为什么着急验这具尸体,一时三刻都等不着?” 申姜被他问一愣:“上头催着要啊。” “停尸房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在忙,为什么偏偏这一具尸体等不得,借牢房地方也得立刻给结果?” “这老子哪儿知道?” “上头催要结果,却没有非常重视命案真相,派专人来细致侦查……”叶白汀眯了眼,“死者是谁杀不重要,与他有关东西才重要。” 申姜瞪大了铜铃眼:“啊?” 叶白汀眸底微光敛:“梁维藏了一样很紧要东西,你们这头儿想要,可人死了,不知道往哪里找,验尸结果催紧,是想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线索!” “啥玩意儿?”申姜转不过弯来,话题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这娇少爷从哪得出结论,死者身上藏了什么东西么?藏在哪了? 刚要一个一个问清楚,就听到了身后有声音。 至少五人以上脚步声,镣铐,锁链,沉重尸体被人拖在地上走……是熟悉,也让人头皮发麻声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扩散,尖锐铁锈,带着温热熏人,还是一具非常新鲜尸体,也许才刚刚咽气。 申姜后背一凛,大着胆子往后睨了一眼,差点没吓破胆。 来人宽肩长腿,俊颜高鼻,一双剑眉凌云,一双墨目点漆,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着飞鱼服,长皂靴,彩织云肩,箭袖轻摆,革带绦环,身形昂藏夺目,似出鞘剑锋,寒光凛冽,让人不敢直视,不是指挥使仇疑青是谁! 仇疑青背后,两个锦衣卫拖着一具尸体,乱发覆面,看不出是谁,地上长长一道血痕,殷红又刺激。 申姜心弦绷紧,大手一伸,抢过了叶白汀手里米糕! 叶白汀:…… 申姜扑通一声,迎着仇疑青方向跪了下去。 仇疑青身高腿长,不过两息,走至牢前,墨黑瞳仁往下一撇,声音冽如冬日寒冰:“下跪何人?” “属下申姜,是今日轮值总旗,见过指挥使!” 牢里光线暗,申姜寻思着,刚刚抢东西动作,指挥使可能没见着,可现在他要藏,却是藏不住,捧着米糕手抖了抖:“属下……属下在排,排查,牢里各处可有隐患。” 仇疑青溱黑瞳仁下移,扫过米糕,声音更冷,如刀锋刮骨:“排查?” 申姜跪在地上,满头汗,一动都不敢动,心说天要亡我……指挥使瞧着心情不大好啊! 叶白汀是犯人,跪不跪,没谁管,只要乖乖不动就行,好歹申姜是他选中冤大头,已经开了头,中间不好换,他便动作慢吞吞,拉了拉自己衣角。 他这个提示给很隐晦,动作幅度也很小,别人不会注意,申姜头磕在地上视角却很方便,那双洗干净白白小手实在招眼,他一下子就看到了。 拉衣角……什么意思? 衣服……布……布松良? 申姜立刻有了思路:“回指挥使,今日晨间仵作房来了具新尸,仵作布松良查验,说是死者醉酒被自己呕吐物呛到,即将死亡,挣扎之际不小心摔下楼,肋骨戳穿心肺而死,不存在凶手,可死者分别面色紫青,口鼻有出血点,唇角撕裂,舌尖有伤,黏膜破损,像是窒息而死,属下觉得有异,思来想去不对,立刻去排查了!” 仇疑青:“哦?” 申姜不敢让领导等久,立刻给出结论:“属下走访死者死亡现场,发现一床橘红锦被,丝线同死者发间遗留一致,其绣牡丹花花蕊处留有血迹,地上地毯与桌角内侧,不易察之处,有死者挣扎留下半个脚印,死者明明是被人捂死!” “三日前有今年第一场秋霜,寅时起卯时末,死者俯趴于地,背部衣料有湿了又干痕迹,前身没有,明显就是死在寅时霜降之前,这种时间点,死者还衣物华丽,收拾很端正,明显不是一人饮酒,他在等一个很重要,内心非常期待人,可属下今日走访问供,找不到这个人信息……属下心中思绪万千,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还,还忘了正吃着米糕……请指挥使责罚!” 申姜心脏猛跳着,又是拖布松良下水,又是将叶白汀分析过信息又快又急说出来,试图以这点功劳对冲‘不专心工作还吃米糕’行为,顺便转移点指挥使注意力,别让指挥使注意到叶白汀。 这个瞬间无比漫长,申姜感觉自己死了活了无数回,才等到指挥使声音—— “你想查这个案子?” 话音仍然凛冽,申姜却头皮一松,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这是有戏,领导允许他将功折罪呢! 他本没想着要破案,就是机会突然到眼前了,能搞到点功劳就搞到点功劳,搞不到就收拾了这娇少爷,全当一切没发生过,可到现在这份上,指挥使都这么问了,他就是编,也得编点漂亮话:“属下不才,愿肝脑涂地,为指挥使分忧!” “很好。” 仇疑青越过他:“三日内无有进展,军杖百。” 随着他脚步,锦衣卫下属拖着死透了尸体跟随,地上血痕拉长,伴着诏狱永远晦暗光线,腐朽死气,很是惊悚。 一行人背影消失,申姜腰力一卸,整个人瘫软在地。 “军杖百……” 娘哟,锦衣卫军杖,一百可是能打死人! “叫你嘴贱!”申姜抽了自己个耳光,要不是他非要大言不惭,编瞎话献媚,也不至于接这么个烫手山芋! 可又一想,方才情景,除了往前冲,他能有什么法子?他这是彻底卷进去,被拉下水了! 申姜眯眼,看向叶白汀视线像要吃人,就是这个小王八蛋,要不是他撺掇,自己怎么会想瞎了心,觉得自己一准能立功,冲着往前去! 叶白汀却勾起唇角:“一桶热水。” 申姜:“嗯?” 叶白汀慢吞吞把肩上打缕头发拂开:“再不洗澡,脑子转不动。” 申姜难以置信:“你在跟老子谈条件?这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洗澡!” 叶白汀展颜一笑,竟生了一对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如春光湖畔,因有眼底嫩嫩卧蚕映衬,一点都不轻浮,反倒格外纯真清隽。 “被领导记住,难道不是好事?”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桶热水,我让你升官发财。” 申姜牙齿磨得咯咯响,这小王八蛋一准没憋什么好屁,他已经上了一回当了,这回断不能答应! 叶白汀慢条斯理收回手:“申总旗想清楚了,同我合作,升官发财,不合作,可就要丧命了——机会我能给你,便能给别人,你确定放弃?” 第7章 狱中洗白白 申姜憋屈牙疼,瞪仇人一样瞪着牢里小王八蛋,可怎么琢磨,这机会都不能放弃。 指挥使话已经下来了,断不可能更改,他只是个总旗,在诏狱里头吆五喝六,耍耍威风,在外头本事不显,真要有本事,也不至于到今日还是个总旗,他不精于查案,手底兄弟们脑子也不够看,头儿限时三天要结果,没这小王八蛋,一准得栽。 那可是军杖一百啊!会死人! 再说前头他已经为这个案子付出了精力和时间,还亲自看了案发现场,走访问供,现在放弃也太亏了! 可这小王八蛋也不能不治,心眼太坏了! 申姜不想在小王八蛋面前认怂,太折面子,又不能硬气转身就走说爷用不着你,眼珠子一转,抬起从对方手里抢过来白软米糕,重重扔在了地上。 顿时五马分尸粉身碎骨! 他还大脚踏上去,狠狠碾了碾——面部狰狞,神色狠辣! 看到了么?扔了都不给你! 叶白汀:…… 左右邻居:…… 浪费粮食可耻!农民伯伯会哭!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悲愤泪水不争气从嘴角流了出来…… 申姜爽了,抱着胳膊,大马金刀站在牢门前,眼角斜睨:“你想要热水,行啊,老子还可以搭你一身粗布衣,热粥照之前约定,一口都不少你,可你再想要别,没门!” 他微微前倾,一口白牙阴森:“你乖乖听话,助老子升官发财,老子让你有好日子,敢再起小心眼害老子——老子就是要死,也先掐死你陪葬!” 叶白汀视线滑过地上已看不出颜色烂米糕,说话仍然慢吞吞:“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废话就不必了,我这里有几个提示,总旗要不要听听?” 又有新东西了?那当然是要听。 申姜站直,迅速那眼角撇了撇四周,这个点是提犯人行刑问话时间,小王八蛋牢房位置不错,挺清静,除了左右邻居没别人,丢不了什么人。 他清咳一声,抬起下巴,一脸‘既然你求了我就随便听听’纡尊降贵:“说吧。” 叶白汀舔了舔唇:“指挥使原话是三日内没有进展,军杖百。” 申姜瞪眼:“老子耳朵不聋!”重复这个有什么意思,吓唬他吗! 叶白汀:“有进展和破案是两回事,破案是客观事实,‘有进展’是主观判断,也就是说,三日之内,只要你拿出来东西让指挥使满意,就不会挨板子。” 申姜愣了一下,对哦,头儿只说给他三天时间,让他查案,又没说必须得三天之内把案子破了!就是嘛,指挥使大人爱民如子,怎么可能舍得手下起早贪黑战战兢兢,一定是在吓唬他……个屁! 地上血痕还新鲜着呢!仇疑青刚上任就血洗诏狱,整个北镇抚司顺了个个,规矩史上最严,人怕什么?人谁不敢杀?他一个小小总旗,是长得比大姑娘俊俏妖娆,还是伺候比大太监小意殷勤,仇疑青会舍不得? ‘让他满意’这四个字就是大问题!谁知道他怎么能满意啊!回头要是不满意,把这小王八蛋洗剥干净送过去有用吗! 叶白汀怜悯地看着他大脑瓜:“我之前说了,梁维一案,于你们领导而言,凶手是谁不重要,重要是东西。” 申姜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对,头儿出现前,你说了句话来着……死者藏了一样东西,很紧要?” 叶白汀微微颌首。 申姜还是暴躁:“可人死都死了,老子去哪里找!”他抓着牢门栏杆,瞪叶白汀,“第二个提示呢?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叶白仍然慢吞吞:“一个孤儿,仅凭自己闯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脑子必定好使,转运使涉粮米,是肥差,个中油水不足为外人道,死者位置坐得稳,几年不变,必对各种麻烦处理游刃有余,他聪明,谨慎,你想想,如果有一样东西至关重要,涉及性命,他会不会轻易交与别人?” 申姜摇头:“当然不会……可你也说过,这天晚上约酒之人对他很重要,他信任且期待,好感很足。” “这就是第三个提示了,”叶白汀眼睛很亮,“约了人来,目是为了交托这样东西么?你细看死者当时表现,衣着,状态,情绪,他约人饮酒,是为寄情享受,还是遇到了危险,有性命之忧,不得不出此下策?” 申姜想想那华丽衣裳,那奢华雅致楼顶布置,那长毛地毯,美味佳酿……怎么也不像有了性命之忧。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死,谁也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吧? 叶白汀:“死者右手食指指甲很秃,他有个很不好习惯,咬指甲,这种行为大多伴有压力和焦虑,他聪明谨慎,能把准自己舵,一定也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道理,有关性命之忧东西,我猜他本身是知道,可能还是有意制造,他思前想后,早有对策,做了聪明布置和提防,连累谁算计谁都不要紧,最不想连累,就是放在心上这个人。” 申姜回过味来了:“你意思是……杀他凶手,和那样东西无关?” 叶白汀颌首:“有很大可能。” 若死者不知道凶手对他早有杀意,自然不会提防,会一如既往满心满意对对方好;若死者早知道凶手对他有杀意,以这样姿态突然被杀非常违和,不像是一个聪明人会做出来事。 “若指挥使见问,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东西没丢。” “你……你怎么又几道……”申姜牙尖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嘶了一口,这娇少爷又开始放大招了,这是不是传说中多智近妖! 叶白汀勾唇:“申总旗觉得,仵作一行立世,靠是什么?” 申姜:“眼力……技术?” 叶白汀指尖点了点自己头顶:“是脑子。” 申姜:…… 叶白汀:“信息不太够,以上分析不一定精准,但东西没丢这个推断,我还算有些把握,你接下来可以以这个为方向奔走了。” 申姜恨不能拿个小本本记上:“你再说说,详细点。”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幽幽叹了口气:“唉……脑子木了,想不动。” 申姜:……艹! “老子现在就去给你弄热水,行了吧!” “嘴里少点甜味。”叶白汀视线滑过地上烂米糕,“粮食有什么错呢?” 申姜:…… “老子去给你买!” “掌盏灯过来,文房四宝伺候,”叶白汀太知道掌控申总旗情绪,“接下来往哪找,问谁,问什么,我给总旗大人写清楚。” “算你小子有良心,等着!” 申总旗颠颠去忙了,跑那叫一个快,情绪那叫一个积极。 米糕得外头去买,热水不用,随时能上,叶白汀很快享受起了热水澡。牢房昏暗,推到最后墙壁处一点光都没有,都不用拉帘子,他这个澡洗得舒服又放心。 ‘街坊邻居’被提出去又带回来,没谁看得到叶白汀,可干净味道,暧昧水声,怎么想怎么诱人。这娇少爷长得也好,洗完干干净净,小脸白发光,又嫩又软,可不叫人垂涎? 对面疤脸壮汉又开始撩骚:“小子,这么浪,怕爷看不到你身子是不是?” “我看到了,可白!” “我闻到了,可香!” “疤脸你个怂货,别只敢说不敢上啊,老子瞧不起你!” “来来,不如赌一赌,这小嫩兔子,几天能让疤脸得了手?” 四外又开始起哄架秧子。 右边玩扇子邻居嘲讽技能满点:“都是那玩意儿用不上,还操心别人怎么用,可笑不可笑?” 左边瘦成竹竿邻居又开始搓泥丸了:“吵死了!都他娘给老子闭嘴!” 二人怼完别人,齐齐看向叶白汀—— “热水就不必了。” “米糕,有老子一份! ” 叶白汀:…… 行叭,圣人不是云过了,达则兼济天下嘛。 申姜回来时,诏狱十分安静,娇少爷已经洗完澡,换了干净粗布衣,宣纸铺在膝盖上,左手托着砚台,右手拿着毛笔,在一豆烛光下认真写字,侧影……那张脸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粗布衣裳根本配不上! 算了,长得再好看,也是个小王八蛋。 他面无表情踢了踢牢门,晃晃手上米糕:“活儿都干完了吧?” 叶白汀将写完纸团了团,顺着牢门缝隙递出来:“这几页问题,对应不同人,你依次问供,写下回答,不可缺漏。” 申姜接过来顺手打开,脚下一僵,差点自己把自己给绊倒。 操!这字可真他娘惊天地泣鬼神,没形没骨,横竖撇捺跟开玩笑似,像只小肉狗在地上爬,跟他写有一拼! 再看内容—— 更他娘劲爆! 这种问题是可以问吗!没想到你是这样娇少爷,感兴趣方向完全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您是要帮忙查案,还是想借机学习房中术? 申姜看向娇少爷眼神像在看小变态。 小变态……哦不,娇少爷慢条斯理,认认真真比划着,将米糕分成三份,大小一致,嗯,有块还是稍稍大了点,留给自己…… 两块小,一边递给左边邻居,一边递给右边邻居。 从头到尾眉眼平直,严肃且淡定,仿佛那纸上东西不是他写一样。 第8章 祖宗球球了 申姜对小纸条上问题是存在质疑,实在看不出来,别人床上那点子事是能破案还是能找到东西,可娇少爷已经证明了他实力,跟着走不一定很快吃到肉,反着来一定马上倒霉。 他能怎么办呢?当然是立刻跑腿去查! 一个只动动嘴皮子,支使着他要这要那,破不了案是你自己懒动慢,关他蹲诏狱娇少爷什么事;一个位高权重令行禁止,不怎么说话,说话也不解释,动手就是要人命,为什么被杀你自己反思反思,能力不够还非要挤到前头被领导记住,你不死谁死? 申姜感觉吃了满肚子黄连,有苦说不出,想象中升官发财完全不是这样啊! 好在案子相关人混了个脸熟,他叫手下一个个召集到梁宅,顺便按娇少爷要求,重新勘察一遍现场,并简单绘制下来,标明重点。 完事回去喝口茶,下头回话都到了,先问哪个? “先问——” 申姜看看手上纸团,娇少爷没吩咐啊!算了,抓个阄吧。 闭上眼睛把纸团往桌上一扔,随便抓了一个,打开——哟,刺激!就你了,谁叫你倒霉呢! “叫安荷进来。” 安荷是死者小妾,个子偏高,人很瘦,倒是腰细腿长了,就是胸有点平,身材也就没那么婀娜,五官还可以,中庭偏长,十八九岁年纪,不会显老相,却一定不甜媚可人,要不是低眉顺眼颇有些温柔气质,实在让人想不到梁维为什么会纳她,是青楼女子不够娇,还是小家碧玉不够软? 申姜照叶白汀要求,把对方特点刷刷刷写在纸上,想想后院几个小妾都是这类型,顺便也写了一笔,心叹人有千样,不知这位小梁大人口味怎么就这么独特,身上没几两肉婆娘,抱起来舒服? “总旗大人……妾身之前该说都说了,万万不敢隐瞒……”锦衣卫声名在外,安荷脸有点白。 “今儿个问你点不一样,”申姜大马金刀坐在案前,很能唬人,“你说当夜和往常一样,家主没叫人吩咐后院,就是不需要女人伺候,后院到点关门下匙,没人敢走动,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第天管家说出事了不准走动,你们才知道这件事,这宅子规矩够严啊——说不准动,就一个都不敢动?” “这……您要有此怀疑,妾身不敢打包票,可之前因犯了禁被打死,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安荷抖了抖,“想在这家里好好活着,老爷规矩,一丁点都不能违抗。” 申姜完成过度,像模像样问纸上问题:“梁维多久叫你们伺候一次?谁伺候最多?” 安荷垂了头:“家主不重欲,后院换勤只是贪新鲜,不是好这个,十天半月里,最多一两回,这半年里,妾身……被叫最多。” “我看后院小姑娘不少,为何偏你受宠?” “这……大概是妾身乖顺,从不多话。” “他喜欢你怎么伺候?好哪种姿势,手劲大不大,来快不快?” “这……”安荷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这问题是开玩笑,还是在真问,更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 申姜一拍桌子:“讲!” 安荷抖了一下:“老爷爱背……背后姿势,不怎么怜惜人,手劲很大,会痛,过程中妾身最好不要说话,不要动,否则日后被厌弃赶出去事小,当下一定会被惩罚,倘若……被用了工具,没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 申姜手拿手笔,刷刷刷把答案写在纸上,继续跟着问题问:“他喜欢什么样亲热方式,拥抱,还是亲吻?” “老爷……从来不会抱我们,也不会亲,过程中也不亲。” “哪里都不亲?” “也不是……特别兴奋,不能自持时候,老爷会亲吻我们眼睛,但是得蒙上烟松纱。” “事干完,从不留任何一个人过夜?” “从不。” “他有没有外室?特别喜欢姑娘?” “大人说笑了,若有喜欢姑娘,娶进门不就是了?老爷本事大,除非看上是公主,官家小姐想娶一定能娶来,外室就更不可能了。” “缘何如此笃定?” “老爷好饮酒,可公务繁忙,能放心醉饮机会不算多,他每次前一天酒醉,后一天必叫我们伺候,过程中也会饮酒助兴,没有酒,似乎兴头起不来,酒与茶不同,老爷若在外头饮了酒,妾身等必能闻出来……” 申姜照着纸上问题,一个一个问,一条一条写,问很仔细,记录也很完整,连语气词都没漏。 问完这一个,叫了管家李伯:“夜里家主身边没人伺候,你们这些人挺会偷奸耍滑啊。” 李伯眉心习惯性紧皱,一脸苦相:“大人可误会了,不是咱们不想伺候,是自打那小楼建成,家主过去都是独来独往,不让人跟,连从主院过去小门都要锁上,和小楼挨着角门也不让放人。” 申姜笔尖顿了顿:“也就是说,这小楼和外头街巷是连着?中间有人进来你们也不知道?” 李伯:“话虽这么说,但更深露重,谁大晚上串门?角门虽不放门房,到点也是会闩上,墙高院深,外人等闲也进不来。” “最近家里常遭贼?” “是……老爷出了事,大家也害怕麻烦上身,门房田大壮心最黑,跑得最快,顺走银子最多,到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你想清楚,这遭贼是什么时候事?是梁维死后,还是他在时候,家里就开始遭贼了?” “这……穷人乍富,无有族人帮衬,家中难免被贼人惦记……” “梁维生前同谁要好?同僚朋友可有串门?同龄人多还是年轻人多?” “老爷性子独,不爱交朋友,外头打交道倒是多,什么年龄都有,到家里来……有个同僚叫鲁鹏池,关系算得尚可,只是这鲁鹏池年长了老爷六七岁,家中父母妻小,诸事琐碎,闲暇并不多,不过最近这几个月也没来了,应该是闹了点矛盾……” “那你不帮你家家主走走人情,送点礼把关系圆回来?” “这个……让大人笑话了,小人虽是管家,府里事也不是能说了算,所有库房钥匙,连同家中账册,都是老爷自己保管……” …… 申姜一条条记录,写完一张再一张纸,事无巨细,所有人问完,发现自己脖子都僵了,破案这种事,真不是人干!就这么折腾一通,又快子时了! 他可是只有三天啊! 饭都顾不上吃,他拔腿就回了北镇抚司,进门前正好遇到指挥使出门,仇疑青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气势凌厉,身影昂藏,一看那眼底杀气,就是出去杀人! 他吓立刻往后蹿,头背紧紧靠墙,一眼都不敢看。 等马跑远了,再没动静,他探头出来,仇疑青身边常用副将正按着绣春刀等他。 申姜:…… 副将郑英长得不如主子好看,冰冷气场却沾染很像:“申总旗,你只有两日了。” 申姜赶紧行礼:“多谢副将提醒,为指挥使分忧,属下谨记在心,断不敢忘!” 他火急火燎跑进诏狱,将问供记录一股脑塞给叶白汀:“快,现在看!” 叶白汀平时说话慢吞吞,吃饭慢吞吞,走两步都要扶下墙,很不成样子,可对工作态度一向端正,迅速接过来看,一句废话都没有。 起初纸翻还挺快,后来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严肃。 申姜感觉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迷药,这娇少爷说话,他总忍不住想怼,不说话,他心里更慌,这是解不出来了么?那什么一二三提示呢?那笃定霜降死亡时间气势呢?你来啊,老子顶住! 叶白汀:“你走吧。” 申姜:…… 你说是什么狗话!什么叫我走,我走了,案子怎么办!两天啊,可只有两天时间了! 叶白汀蹙眉看他:“申总旗不去吃饭?不饿么?” 跑腿一天,灌了一肚子茶水,换谁谁不饿,可饭能比命要紧么! “工作第一!”申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话来,“饿什么饿,老子不想吃饭!” 叶白汀‘哦’了一声:“那我饿了。” 申姜:…… 你不会又要坐地起价,要这要那吧! “申总旗想什么呢?”叶白汀把写满供言纸分成几份,摆到自己面前,“一下子这么多信息,我总得思考整理吧?” “那要多久?” “你明天中午过来吧。” 申姜就急了:“少爷!祖宗!您可快着点,刚刚在外头我就被催了!咱们只剩两天半了! ” 叶白汀淡淡扫他一眼:“你把我之前话告诉他没?” 申姜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提醒他时间是副将郑英又不是指挥使本人,他给忘了。 “那不就结了?”叶白汀慢条斯理整理着纸张,“若是晚了,这句话就能保你一命。” 申姜眼泪差点出来:“可我要是升官发财,不是保命啊!” 想想指挥使大人作风,他就心肝颤,那就是个工作狂,凡事以身作则,自己都能给自己上刑主,在他面前哪有通融一说,真过了日期,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叶白汀:“你再废话,我可能要思考到明天晚上了。” 申姜:…… 第9章 烟松纱蒙起的眼睛 叶白汀不是故意卖关子,是真要思考。 他修法医和心理学,双学位毕业,最初工作单位地方小人少,案子大家一起破,群策群力,想到什么方向一起分享讨论,不需要藏着掖着,案子没有明确指向时,没哪个灵感捕捉是多余,信息量越多,越大,越能抽丝剥茧,追根溯源。 后来独当一面,思维方式也锻炼出来了,法医看尸体表现,事实就是结论,破案却不一定,聪明凶手很懂得利用时间差视觉差等等做手脚,眼前看到未必就是真相,需得将视野放大,看到更多,结合更多,对比更多。 供言里看出来,死者梁维性子独,规矩严,底线明确,要求有绝对属于自己私密空间,不允许,也不能忍受被他人踏入;他爱财,有野心,却不是吝啬鬼,舍不得花钱,他养着很多人,自己管库房钥匙和账本,应该是想知道自己钱在哪里,去了什么地方,他要是掌控感;正如一定不会展现在人前私密癖好,他喜欢后入,少互动和亲密感,有轻微暴力倾向,这也是掌控感另一个微妙体现,每次必须得饮酒助兴……酒是必要,让他兴奋起来办法?他在这方面有障碍? 那么,酒这个爱好,真是爱好吗? 所有人都有爱好,都有向往,钱权酒本身并不能让人开心,让人满意,是它们带来东西,人们要是快乐,适当愉悦情绪体验,才会让生命过程不至于无趣,死者连房|事都需要酒助兴,会真喜欢酒吗? 未必。当一样东西成了必要,必须存在,而不是自己主动选择,快乐也就不那么纯粹了……他真正喜欢什么?真正想要什么? 死者看起来活得很远,没什么烟火气,每天忙碌工作,像个假人,机械干着‘应该’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为什么不渴望与人产生羁绊? 人是群居动物,基因里写着‘需要社会关系’几个大字,不同只是量多少,再宅再社恐人,也会渴望一份稳定关系,来自父母朋友还是爱人,总得有一个,哪怕一个就够,他为什么不想?还是…… 指尖滑过宣纸,落在某行字上,叶白汀眼神闪了闪。 还是……已经有了,只是藏起来了? 从看到尸体表现他就觉得不对,死者心里一定有一个很看重人,他很珍惜这个人,下意识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最好一面,和小妾床事特别激动时,会亲吻她用烟松纱蒙起来眼睛…… 他在幻想!幻想中亲吻,怀中亲密这个人不是后院养着小妾,而是另一个,这个人眼睛一定很特别,或者传达出来情绪对他很重要,比如很漂亮,很温柔,很包容……不去找正主,选择这种代偿,这个正主,他可能求不到。 烟松纱在这里有没有特殊意义?为什么一定是烟松纱,而不是什么别纱? 叶白汀迅速翻着口供,从布行掌柜那一打里寻找这三个字……找到了! 烟松纱是死者自己做出来布!死者对制布染色颇有天分,名下布行开红火,根基就是这份底气,店里很多布都是他亲自做出方子,烟松纱是最特别一种,别布或贵或便宜,不一而足,烟松纱不但价贵,娇气,还难得,除了原料稀缺,染色草也难寻,成布做出来是淡淡青,比天色浅,比水色润,如烟如雾,薄如蝉翼,触之如肤,制作方法很神秘,死者一直亲力亲为,耗个一年半载做好了,也大多自己留着,心情很好时,才会往外卖个一匹半匹。 喜欢到藏起来也不能伤害半分人,贵又难制也不愿假手他人布…… 还有小楼,角门,这个一到夜里就被封闭出来单独空间,必有存在价值,心尖上人死者要不到,未必见不到,他这么聪明,这么努力,权钱酒不缺,为是什么? 叶白汀大胆猜测,死者与这个人并非没有交际,可能早就是熟人,只是一直藏得很严实,没被别人知道。 那这小楼作用可太大了,可以不为人知和某人私会,也可以把白天不方便,与别人会面安排在这里……他秘密,不止一个。 就死者本身来说,六品督粮运转史,在京城官不算大,也不是无足轻重,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足以威胁性命?粮米,布行……死者能接触到东西有限,称得上重要,似乎只有秘方,或者账本类似东西。 做东西秘方,锦衣卫大抵不会关注,所以应该是类似账本东西?如果能威胁到别人性命,当然也就能把死者置于危险之中,东西在他手里,就是危险。 死者多疑,谨慎,对谁都不放心,不信任,保命东西会放在哪里?他在哪里呆最多,哪里最能给他安全感?别人不知道地方,还是自己身边? 死者最多停留地方,口供上显示,并不是小楼,而是前院书房。 书房太显眼,若他真选择把东西放在这里,一定会有一个特殊隐藏之法,密道暗格机关或其它,一定是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摆在你面前,但你一定会忽略方法…… 叶白汀想着想着,意识越来越沉,最后倒在了地上,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这具身体本来就不康健,还费了那么多心神观察算计,验尸都是强撑着精神,热米粥再养人也不是药,有个过程,再加热水澡本就解乏…… 深度睡眠是对病弱身体最好抚慰,在这诏狱,想睡个好觉实在太难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意识再度慢慢转回来时,叶白汀听到左右邻居又在吵架,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左边邻居脾气直又暴躁:“你快点叫醒他,热粥再不吃要凉了!” 右边邻居慢条斯理,一听节奏就是在摇扇子:“你怎不叫?” 左边邻居:“那不是怕他万一生气了,粥不分给我么!” 右边邻居:“ 我叫,他就不生气了?” 叶白汀:…… 一睁眼就看到吃,体验竟然还不错。 “什么时辰了?”他嗓子仍然有点哑,说话也快不了。 右边邻居抢答:“早先老鼠就没那么多了,肯定是白天,上午!” 叶白汀:“到中午了?” 左边邻居沉默片刻:“……这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挑衅我么! 右边邻居刷一声打开扇子:“方才有狱卒商量换班了就去一梦楼吃酒,该是未至午时,不过也快了。”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往日荣光,他长长一叹,颇为回味,“一梦楼啊,好久没去了,那里老板娘粉面桃花,丰腴妩媚,着烟绯霓裳裙最美不过……” 左边邻居嗤了一声:“诏狱也不是没有女囚,你有本事,过去看啊。” “你懂什么,女人美在那柔肤润脂,触手嫩滑,女囚一个个又瘦又枯,看她们还不如看男人,比如咱们这位小友——”右边邻居摇着扇子,看叶白汀,“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清荏孤净,何等美哉!” 叶白汀眼瞳一震,伸向热粥手猛然顿住:“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了? 右边邻居摇扇子手顿住:“小友不要过分自傲,美而不自知这种事太打击别人,请你务必早就知道啊。” 叶白汀大力拍门,引来狱卒:“我要见申姜!” 左边邻居看着地上将要放凉粥:“你倒是先分粥啊……”你不吃我还馋呢! 右边邻居目光也没离得了粥,一脸要诉不诉叹怨。 左边邻居目露凶光:“都是你!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他能知道啥!闭嘴!不许念诗了,再念老子打断你腿!” 右边邻居:…… 虽说……可诗文有什么错呢?美人也没错啊。 第10章 犯我北镇抚司者死 申姜来很快。 他其实到了好一会儿了,只是没过来,时辰还没到嘛,怕被怼,万一娇少爷看见他就心烦,说想不出来,还需要时间怎么办? 叫人去看了好几回,娇少爷还在睡,还在睡……是要一睡不醒么!他急不行,最后想了这么个招,叫人把热粥送了过去。热粥馋人,就算娇少爷不醒,别人总会起哄架秧子喊一喊吧!果然那边很快有了动静…… 不愧是我! 申姜风一样跑到叶白汀牢门前:“有结果了?” 叶白汀:“凶手是个男人。” 申姜心说凶手是男人有什么好奇怪,他接触到命案凶手八成是男人……不对,等等! “你……之前说,死者打扮成那个样子,是和心上人约了酒,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他喉头抖动,满脸震惊,“死者喜欢,是个男人?” 叶白汀面色平静:“男人怎么了?很奇怪?” 对方表情太过平淡,申姜很快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倒也不是,我也见过断袖分桃。” 叶白汀:“此人藏得很深,口供上看不出来,但死者极度热爱布匹,可能会以此示爱。” 申姜:“啊?布?死者不是好酒么?” “谁规定人只能有一种爱好?”叶白汀将有关烟松纱口供指给他看,“此布乃死者精心之作,造价高昂,原料不易得,用时长久,不能批量制造,意味着赚到钱有限,已经不怎么赚钱了,死者还不用来扬名,每年制那么一点,全放在自己私库,宁愿坏了也不往外卖,处理了再做一批,再藏起来,死者图什么?” 申姜更迷惑了:“对啊,他图什么?” 叶白汀:…… “你长脑子,只是为了拱食?” “瞧这话说,拱食那得用嘴——”申姜一顿,“你骂老子?” 叶白汀微笑:“怎会,我只是在提醒申总旗——死者藏,是布,还是人?”他尾音幽幽,意味深长,“□□时用烟松纱蒙起眼睛,他希望是谁呢?” 申姜眼瞳一震:“你意思是——” 叶白汀:“死者会以布示爱,或做成衣服,布料样式一定很特别,有死者专属记号,别人求而不得烟松纱,这个人手里一定有很多——找到他,你案子就能破了。” 申姜:! 这么快就能立功了么?幸福来好突然! 叶白汀:“死者行为路线没有太多突兀地方,也不会经常性消失一小段时间,这个人一定有与他交叉社会行为,很可能就是熟人,只是大家都忽略了。这个人藏得很深,找起来并不轻松,但死者示爱动作非常隐晦,照两人关系猜想,对方很可能不知道,或者不在意——抓住布匹线索,结合其它,难度会小很多。” 申姜听很认真,虽然他不知道娇少爷是怎么做到短短一夜想到这么多,怎么会这么牛逼,但不要怀疑,跟着干就就完事了! 叶白汀:“另外——” 申姜:“您说!” “之前没注意,”叶白汀指着画很粗糙犯罪现场一角,不大三足小几,上面有一本翻开书,“烟松纱给了我足够灵感,申总旗画技不算出圣入神,难得细致精准,而破案一事,最重要就是细节——” 申姜知道自己狗爪子怎么样,被夸了很惊喜,可他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灵感。 叶白汀便直接问:“桌上这本书,两行字之间空隙是不是有些大?” 申姜:“没错!我当时认真看过现场,那是一本讲说如何染布书,有图有画,字体本来就不小,两行字之间空隙也很大!” 叶白汀:“那书应该是是誊抄本?” “纸墨多金贵,正规制版书籍哪可能这么大字,行这么空,”申姜十分肯定,“那就是一本手抄自订,故意写字那么大,行那么空,一定是因为死者好酒,经常喝醉嘛,眼花,得弄更容易辨认。” “是么?我倒不这么觉得……”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微微倾身,放低声线:“指挥使三日之期……总旗多想想布料特殊性,东西或许就着落在这里。” …… 申姜再次走到案发现场,还是没参透娇少爷话,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过好几趟,每一处都仔细看过,包括书房书架,并没有什么特殊。 他再次站定在书架前,皱着眉,抱着胳膊,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把书架推倒—— ‘哗啦——’ 书掉了一地,不见任何暗格或机关。 他仔细翻检房间四周,无所得;把所有与布相关书籍找出来翻看,无所得;把所有空行过大书籍挑出来,仍然无所得。 他差点暴躁翻桌子,娇少爷是不是遛他玩!这里有毛线东西! 就在他想回去找人算账时候,突然听到窗外轻响——有人! 还没反应过来去看看还是不动声色时候,一排银针暗器已经射了进来,他即刻凝气沉腰,用足野狗逃命力气,才堪堪躲过! 想躲,暗器一排接一排,想往外冲,窗外脚步声重重,根本不是躲得了! 日你娘!没说查案会有生命危险啊!这哪是什么小贼,这是来了一个团吧! 申姜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喘粗气连连,一脑袋全是汗,心说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咻——” 一支羽箭破空,携风雷之势,‘哆’一声插在了门板上,白色尾羽颤动,箭身血色滴落,是锦衣卫所专用箭矢! 申姜得以喘息,狼狈翻滚在地,一个狗吃屎摔在门边,抬头,看到了指挥使仇疑青—— “犯我北镇抚司者,死!” 只见仇疑青拎着一个人飞跃而来,身如蛟龙,势若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绣春刀起,和院中黑衣人战在一处! 那人被他抛开又拎住,在空中大叫连连,他却听不到一般,全无所动,在十数黑衣人包围下,不仅没让自己和这人受半点伤,还解了申姜这边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游刃有余。 太快了……一切发生太快,申姜甚至没看清楚仇疑青招数。 “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有些人生而不同,绣春刀在这人手里才是锦衣卫刀,绣锦身贵,飞鱼藏锋,鸾带游蟒,一刀即出,众兵息敛,我过之处,尽皆俯首! 血腥味在小院里散开,一具具尸体摔出沉闷落地声。 “刷——” 绣春刀在身前斜斜划下剑花,血水顺着刀尖滴下,仇疑青山峦迭起般侧颜映在刀锋之上,狭长眼角冷冽如霜:“ 废物。” 地上一堆尸体,被他拎了又扔人白着脸撑着墙吐,趴在地上申姜还没起来…… 一时有点儿搞不清楚,这个废物是在骂别人,还是挑剔他们? 黑衣人全是死士,被杀死透了,重伤自己磕了齿边毒药死更透,仇疑青收起绣春刀,睨眼看向申姜:“你缘何来此?缘何祸乱书房?” 这酷冷无情,全然没一丝温度神色,申姜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被保护了?指挥使要保护真是他么,还是别什么? 还有……您不先关心这位撑墙吐,出气比进气多老头吗?他可是您拎起来! 仇疑青:“嗯?” 这个眼神更锋利更冷冽,申姜哪敢再呆,一咕噜爬起来:“叶——”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扑通跪下去,惨绿着脸解释苍白,“这……属下口头习惯不好,求指挥使责罚!” 仇疑青指尖按着绣春刀,似乎压抑很费劲:“讲。” 申姜不敢再言其它,迅速把话说了:“就我,属下自己,查案有巨大发现,死者真正爱好根本不是酒,是制布,研制‘烟松纱’,很可能是求而不得代偿……” 他把叶白汀话事无巨细,说给仇疑青。 “你说——制布之事很关键?” “是!此案种种,或许全都着落在这里!” 叶白汀提示方向精准,申姜想不明白,仇疑青却只顿了一瞬,就走进房间,选择性捡起了几本书,翻开书页,又是看,又是捏,又是轻揉,片刻之后,吩咐:“去寻些芷叶草来。” 申姜赶紧动。 好在副将郑英带着手下到了,大家一起,东西准备很快。 仇疑青接过芷芳草,去其茎叶,只取根部,指尖重捻,浅绿汁液溢出,往书页上空隙过大字行间一抹—— 之前空白地方,竟然显现了字! 卧槽卧槽—— 申姜捂嘴,秘密还真是在这里,有人名有数字,看起来还真是什么神秘账册!娇少爷牛逼!他不用被军杖打死了! 仇疑青掏出雪帕擦了手,一个眼神,副将郑英已经带着人整理地上书本,但凡空行比较大都不漏过。 “你怎知道书页有问题?” 申姜也很想问您怎么知道?怎么随随便便看一眼就明白了,我可是翻了很久都没…… 可他不敢问,也不敢不回答,想着这是个大功劳,娇少爷又是个犯人,转了转眼珠:“其实……属下看尸有点心得,对犯罪现场观察也细密……”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低,无它,指挥使眼神太吓人了,锋利像刀尖刮骨,像能看透人心,知道别人在说谎似。 “……如此这些,方得出这个推论。”可话已经开了头,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完。 仇疑青:“不错,有功。” 申姜大大松了口气,还好,蒙过去了! 仇疑青:“限你三日,两日便有进展,想来仍有余力,外边扶墙吐是刑部仵作,掌理停尸房,昌弘武尸体将转入北镇抚司,你既懂看尸,此事便交于你。” 申姜:…… 草!立了功不是应该有赏么?赏在哪里?为什么来是更多工作! 他就知道,别人东西不能随便拿……刚刚怎么就失心疯了说会验尸?娇少爷心机又邪性,忘了不能惹了?还敢冒他功! 他臊眉耷眼出来,瞪了老头一眼:“走吧?” 老头:…… 你们锦衣卫都是疯子吧!抢尸体抢这么勤,案子这么多办得过来么!老子都快蹬腿儿了没看到?催什么催! 郑英盯着人处理完书本,过来回话并提醒仇疑青:“昌弘武一案,已送信回北镇抚司,司里仵作应已经准备好,等着验尸,突然转手——” 仇疑青:“我有说不让仵作房看了?” 郑英垂头:“……是。” 明白了,机会平等,上面要是效率和结果,官场如战场,能站到前头,一定是更聪明,更有能力人。 申姜不知道这是个坑,老老实实跟着老头交接死者尸体,布松良这边准备好工具,先一步听到了这个消息。 “什么?尸体交给申姜检验?他懂个屁!” 布松良看着诏狱门,笑容阴森:“可真是没想到,姓申还能舔到头儿面前,也不怕肉骨头太大,烫断了舌头!” “可上边话已经下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少不得交交手了。” 第11章 验尸打赌 布松良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 诏狱这种地方不是人呆,没谁愿意来,他到这里,不是为了天天在臭烘烘停尸房验尸,他得往上走。有卫所千户关系,这事本不算难,哪怕是贱籍仵作,他也能混成最成功那一个,可自打新指挥使上位,这条路突然停滞,再没动静,恐怕就要断了。 新案死者昌弘武是工部尚书昌弘文弟弟,指挥使抢回来,亲自盯案子,关系重大,他得让指挥使看到他能力……不就是对付申姜?他可太有办法了。 申姜在外头跑一趟,各交接手续流程走好,秋高气爽九月,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带着手下回来,刚要去诏狱找娇少爷,就被拦住了。 布松良?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见对方眼睛一个劲往后面抬着尸体上瞟,那是又愤又恨又嫉妒,申姜可太明白了,这是馋尸体……呸,馋这差事呢! 他假惺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哟,咱们屁股比狗熊还沉布先生,今儿怎么乐意走动了?可惜,别说你亲自出门迎老子,就是亲手烧水给老子洗脚,这案子也是老子,跟你没关系!” 布松良眯眼:“你身后木板上抬,不是尸体?尸体不放在我仵作房,准备放哪儿?” 申姜脸沉下来:“这可是指挥使亲口下令。” “令不令,你诏狱有停尸房?还不是得放在仵作这边?”布松良掸掸衣角,十分淡定,“我可提醒申总旗,入案尸身保存不好,会加速腐坏,日后绿斑,胀气,腐臭,甚至肚子炸开崩你一脸都有可能,恶心不恶心,都是小事,申总旗见多识广,不介意,可如若到那时候案子还没破呢?指挥使要拿尸检结果,又从哪儿给?尸体都烂完了,怎么看?谁看?凭你牢里那个毛都没长齐娇少爷么” 申姜嗤了一声:“少在老子跟前装蒜,你我谁不知道谁?旁时候也就算了,这风口浪尖上东西都敢抢,不怕指挥使杖刑?” 布松良轻描淡写,一点不怕:“要告状是吧?行,你去告,正好我也跟指挥使反应反应,申总旗这看尸本事——怎么来。” “你敢!”这狗比太阴了,竟然想把娇少爷抖出去!申姜眼珠一转,冷笑,“申某不才,有些事也没想瞒,倒是布先生才能卓绝,梁维案尸检结果一条比一条偏,全错,至今还在格目录上挂着,你觉得能扣得下来?” 就你能威胁别人,别人威胁不了你了? 布松良眼底阴阴:“反正都讨不了好处,我还有什么好怕?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别想升官发财!” “你疯了!” “不过是讨生活,各有各难处,”布松良微倾身,压低声线,“我也不想为难申总旗,只要你愿意退一步,卖我个情面,尸体给我看看,咱们这篇就算翻过去,以往恩怨再也不提,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申姜:“你想验尸立功?凭真本事?” 布松良冷笑:“你还真以为那不知哪蹦出来娇少爷——能赢得了我?” 申姜差点没憋住笑出声,心说你知道屁!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娇少爷蒙上眼睛都比你强! 经过前事,他对叶白汀无比自信,更不怕比试,他要是升官发财,跟这狗比在这僵持不是事,真闹到头儿那里,头儿烦了,再两个一块发落,他得证明自己解决麻烦能力,不然以后怎么做上官? “行啊,咱们就各自凭本事,各自检验,支持破案,互不打扰,我走我阳关道,你过你奈何桥!谁敢反悔,背后耍小心思谁就是狗!姓布,敢不敢同我签文书!” “有何不敢!” 两人情绪激动,你一言我一语,竟立刻让下面人拿来笔墨,立了契书! 布松良看向盖着白布尸体,目光微闪:“申总旗一路奔波辛苦,便由在下先来吧。” 申姜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别说老子不让着你,一个时辰后,我带人来验尸!” 布松良:“落子无悔,申总旗放心,在下还不至于那般下作。” 尸身很快送进仵作房,布松良迫不及待净手,开始验看。 他是真自信,这一行干了十数年,内心是存在骄傲,怎么会连个外行娇少爷都比不过?那小子之前不过是运气,身量都没长成,才活了几个年头,看过几具尸?只要自己认真点,只要认真起来…… 覆尸布掀开,尸体身上不怎么令人愉悦味道扑面而来。 布松良退开一步,闭了闭眼睛,再厌恶再嫌弃,也没让别人帮忙,袖子挽起,亲手触碰死者。 本案死者发现及时,不需要确定死亡时间,找出死因是关键,死者尸斑颜色鲜红,两颊,嘴唇,前胸尤为明显,神态说不上安详,笑容确是明显……他死时应该没那么痛苦? 布松良看了看随尸而来简单口供,眼睛越来越亮,这回他一定错不了,这是个意外!绝对是意外! 这种结果显然谁先看谁有功,后头跟着说只能算附和,这回看那长没齐娇少爷怎么搞,这么明显,有本事你再搞个他杀出来! …… 另一边,申姜走进诏狱,找到娇少爷牢房,幽幽叹了口气,心累,不想说话。 叶白汀看了他两眼,声音慢吞吞:“你接了新差事。” 申姜挑眉:“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这事有点麻烦,但也是个机会,你必须得争取——指挥使派给你活儿?” 申姜:? 你怎么又知道! “此事与我有关。”叶白汀盯着申姜脸,唇角缓缓勾起,“你今日,找到梁维藏东西了?” 申姜:…… 你怕不是个妖精吧,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心情好时候,还是很善良,一点都不毒舌:“你这幽怨和人吵了一架心累表情,但凡对你有点熟悉,都能看出来,一定有麻烦事,且就在眼前,不过问题不大,你表现像是习惯了,应付来,近来与你颇为敌对,频繁接触,能有几个?遇到这个麻烦不去找别人,直接来找我,指向性不要太明显,与布松良相关——他是仵作,你们工作交叉只能是验尸相关,显而易见,北镇抚司来了新尸体,新案子。” “你只是总旗,有新案子不会第一时间知会你,新尸体也直接转去仵作房,跟你没关系,你沾身,一定是因为领导命令——不是你事,领导却命令你,自然是你行为被注意到了,你立了功,入了领导眼,领导看好你,遂再次委以重任。” 叶白汀唇角笑容玩味,颇有几分戏谑:“申总旗‘长于验尸’一事,被领导发现了?” “什么我长于验尸,明明就是你……” 申姜心虚很,敢怒不敢言,怎么娇少爷连这出都猜到了! “你说都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摸了摸鼻子,囫囵着话把经过讲了一遍,不敢说太细,省得自己再暴露了,这位主多智近妖,以后还是别打打他主意了,他不打自己主意就不错了…… 指挥使也是,有点不对劲啊,他说他就信了,还直接把案子给过来?怎么感觉有点刻意,仇疑青要真那么傻白甜,别人说什么都信,能走到这个位置? 他好像知道他能行,不……不会是知道他背后有个人能行吧! 可也不可能啊,指挥使满打满算也没上任多久,除了最开始那几天,最近十几日才来过诏狱一次,还正好撞到了他和娇少爷说话,当时场面他记得很清楚,别说认识娇少爷了,指挥神那眼神都不带一丝偏,根本就没看到娇少爷,不留意,不关注! 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申姜很想到大人物面前磕头,真要有什么事,你们聪明人厮杀好不好,别带上无辜总旗啊!简单点,能不能做事方法简单点! 一个指挥使,一个娇少爷,哪个都不好惹,他还是……乖乖听话,认真跑腿好了,已经努力这么久,升官发财必须要被安排上! 叶白汀不知道对方眼珠子转啊转,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不重要:“走吧,去验尸。” “你以为我不想?这不是正在等时间么!”申姜翻了个白眼,将刚刚门口事说一遍,“生死状都立了,愿赌服输,姓布敢拖老子时间,老子搞死他!” “这样啊……” 叶白汀倒也不介意,早点晚点他都行,不耽误案子就可以,现在么,闲着也是闲着—— “取文房四宝与我。” “啊?”申姜眼睛登时睁圆,不是吧祖宗,这种时候,你要搞什么鬼画符?想用那一笔小狗字吓老子? “拿不拿?” “……拿。” 申姜不想被怼,很快去拿了纸笔过来,递给叶白汀,发现他还真是在画鬼画符…… 没字,就是图,一笔一笔,像小刀,像暗器,又像是拿来玩小玩意儿,全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第12章 娇少爷有一百种法子治他 申姜在外边溜达一会儿,喝了盏茶,再回来,娇少爷鬼画符已经画好了。 这回能看出形状,有刃,有钩,有扁平头,大大小小,花样很多,大部分手柄长锋刃短,感觉像是干什么工具,不是拿来玩耍小玩意儿。 “这什么东西?” “解剖工具。”叶白汀将画好图纸递过去。 申姜吓一跳,捧着纸手有点僵:“剖尸?” 叶白汀看他一眼:“我不是说过了,我最擅长,便是这剖尸检验之法,拿稳了,去外头打一套。” 申姜吞了口口水:“不是我不让……这种事实在匪夷所思,就算在咱们诏狱,也有点过,你这‘最擅长本事’,恐怕用不了。” 叶白汀:“你先做着,会有机会。” 申姜没说话。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申总旗可别打着糊弄过去主意,你不做,回头我要用时候没有,耽误了领导正事,可能不是杖刑那么简单了。” 申姜心头一凛,算了,每回跟娇少爷作对就没有过好结果:“行行行,我做,做成了吧?但这东西不能给你,真要用得着,我自给你提来。” 正说着话,手下牛大勇过来报信:“老大,那边姓布完事了!” 申姜点点头,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少爷,咱们走吧?” 外面停尸台已准备好,该撤人都撤了,很安静,走路间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 叶白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之前说……去梁家找东西时遇到了危险,指挥使仇疑青也去了,还救了你?” 申姜点头:“别看咱们这行挺抖威风,危险起来也是真危险,随时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类似这种杀机时不时就会遇到,指挥使虽冷脸冷心,不尽人情,这点倒没挑,护短,那武功,啧啧,龙腾在天天衣无缝——” “我没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 叶白汀顿住,回头:“他怎么知道,是草汁问题?” 申姜被他问一愣:“这我哪知道?许是指使指学问深?他进屋见书落了一地,断定我在找书,问了一声,我说死者对布料颇感兴趣,精研甚深,此案关键许着落在此——他捡起几本书,随便翻了翻书页,拿手指捻了捻,摸了摸,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直接发话让找芷叶草,草找来,他不要枝不要叶,就留了根,拿手碾出汁液,往书上一抹,一下子就现字了!你说神不神!” 叶白汀眉心蹙起:“芷叶草……是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根粗叶长,一点都不嫩生,看起来有点像姜草那个。”申姜拿手比划着大小,给娇少爷形容了一下。 叶白汀眉头皱更深:“姜草……又是什么?” 申姜:…… 还真是过甜日子少爷,不精外物,不理植蔬。 叶白汀沉默片刻:“你去寻些药草图解书来与我。” 申姜:“这种胜负心……没必要吧?”何必要跟指使比呢,那位在大家眼里都不算人了…… 叶白汀淡淡扫他一眼:“别人也吃饭,申总旗是不是觉得没必要?” “找!没有买!今晚就给您送过来,行了吧!” 申姜下意识拍了下自己下巴,叫你嘴欠,娇少爷温柔一时二刻,你就觉得他不会骂人了?再敢不听,接下来他就是那‘拱食’,再惹急了,人撂挑子不干,不看尸了,怎么办?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真,娇少爷有一百种法子治他。 叶白汀满意了,走到水盆前净手。 他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熟悉世界,有很多东西跟他认知不同,比如植物,而法医验尸面对一大难题就是毒,现代有各种各样化学制剂,古代则大半靠毒虫毒草,随便一点方向偏差,就是巨大失误。 他需要学习。 转过身,集中注意力在前面停尸台。 “死者尸体保存状态很好,该是有意放在阴凉之地,腐败不严重,不代表是新死,”叶白汀翻开死者眼皮看了看,又握住手臂试灵活性,“角膜高度混浊,尸僵消失,死者死亡五日以上。” 申姜:“这次死亡时间不需要确定,死者叫昌弘武,九月十七是昌家老太太生辰,当天办了寿宴,昌弘武在家主理庶务,忙了一整日,送走最后一位醉醒客人已是戌时末,由下人伺候着回了书房,昌弘武表示累紧,沐浴热水先候着,等他看会儿书松一松再送来,下人等了大半个时辰,主子还没叫,就过来敲门,发现人已经死了,吓差点踢翻碳盆……就是不知道怎么死,凶手是谁。” 牛大勇悄悄凑过来,嗓子压低低:“那边姓布验出好像是意外,没有凶手。” 申姜笑出了声:“又是意外?他不会只会验这一种结果吧!” 牛大勇挠挠头:“他还嘟嘟囔囔说了点,咱们人在外头轮值,离得远,也没听清,不知道到底验了个什么出来……老大,要不要咱们去打听打听?” “不必,”叶白汀唇角勾起,“我已经知道他验出是什么结果了。” 申姜:“啊?什么结果?”这么快么! 叶白汀:“你方才说,下人发现死者死亡,吓得差点踢翻碳盆……这个房间里,当时在烧炭取暖?” 申姜赶紧翻口供及现场记录,口供里确有这么一句,至于现场情况记录……有一小片被墨点污了,看不出原本写是什么,别地方并未提及现场放着碳盆,放在哪里。 文字记录存档不该有这么大纰漏,是谁这么不小心? 他皱了眉:“口供里这么说,应当没错。” “死者尸斑色鲜红,两颊嘴唇尤甚,与碳毒死者表现相仿,”也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碳毒杀人于无形,是冬日最易发生意外死亡案件类型。” 申姜对碳气伤人不要太熟,每年冬天都会遇上多起,但娇少爷这么说,一定有——“可是?” “愚蠢。”叶白汀轻轻掰开死者嘴,“这么重苦杏仁味,他把鼻子送给野狗了吗闻不到?” 行,这位少爷眼里,事干不太行不是猪就是狗,申姜识趣接话:“所以不是碳毒?” 叶白汀:“自然不是,这是□□。” □□因发作快速,效率奇高,在他生活时代很受犯罪分子青睐,大都是化学合成试剂,古代却也不是没有,一些植物果仁,比如苦杏仁,桃仁,枇杷仁,都含有苦杏仁甙,在特殊酶或胃酸作用下会释放出剧毒氢氰酸,植物种类不同,受害者个体应激性不同,毒性效果也会幅度增减。 申姜没听懂,这又是一个和之前‘机械性窒息’一样新概念:“氰化……什么物?” 叶白汀:“一种来自植物种子毒素,发作迅速,致死也快,使用起来方便快捷——世间确有各种意外巧合存在,却不是每一种都是意外巧合,昌弘武,绝非死于碳毒。” 申姜回过味来,翻开现场记录那一页,眼梢眯起:“姓布是觉得他找到真相了,不想我们也发现,把有关碳盆记录污了?” 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蠢货永远都不知道真正有能力人站在哪个高度。 “死者好像在笑,这个什么化物,会让人感到快乐么?” “你看清楚了,这是在笑?”叶白汀轻轻转动死者头,让申姜看更清楚。 这……笑得有点吓人啊,太狰狞了!申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叶白汀:“不是所有嘴角牵动都叫笑,人在痛苦中死去时,面部肌肉走向很难有确切规律,每个人痛苦和狰狞都不一样,你不能因为他最后留下是唇角牵动,就觉得死者当时情绪是满足,幸福。” 他不知道死者当时是怎样心情,有没有努力想扯开一个笑容,但在那个短短瞬间,他一定是极痛苦。 叶白汀一边忙,一边问:“死者吃了什么?” 申姜:“吃……什么?” “□□发作快速,死者一定就在死前,最多一盏茶时间内,吃过东西,”叶白汀盯着申姜手上记录口供纸页,要不是手上不合适,他都能抢过来看,“他吃了什么?” 申姜赶紧看:“……没有,没人说他死前吃过东西,现场也很干净,没有任何食盘碗碟筷子之类东西。” 叶白汀手顿了一下:“干净?” “嗯,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酒呢?与酒有关东西也没有?酽茶?解酒汤?哪怕呕吐物?死者身上酒味很重。” “当天是老太太寿宴,昌弘武从早应酬到晚,身上有酒味应该正常?房间里没痕迹……估计吐也是吐在外头了?” “凶手身上没有外伤,毒只能从口入——”叶白汀仔细验看完尸体身上每一处,眸底微芒隐现,“找不到,便是被凶手带走了。” 申姜顿时头疼:“那这玩意儿要么毁,要么藏……有找了。” 叶白汀将尸体翻回平躺时,碰到了衣襟上挂着双玉环,个头不大,深青釉色,光滑润泽。玉环背面,靠里缝隙位置,有一抹极深紫色。 轻触边缘,渍迹已干涸,力大可蹭去,低头嗅之,有微微酸甜味。 “你说当日老太太寿宴……”叶白汀指尖轻捻,“食单上可有什么特殊食材,颜色深?” 申姜找了找,还真有:“他家有个南方姑爷,家中做蚕丝生意,有百亩桑田,九月了仍有桑葚,为了老太太寿宴,专门做了糖渍送过来,席间被烹成糖水,款待客人。” 桑葚色紫,易染,成熟时吃一顿舌头都能跟着变紫,死者作为待客家主,会沾上这种颜色……似乎很正常? 叶白汀:“颜色染在玉佩,你猜怎样行为会造成这样结果?” 申姜摸着下巴看了看:“推?或者不小心撞了一下?” 叶白汀:“怎么造成,并不重要。” 申姜:…… 不重要你还让老子猜! “重要是这个,”叶白汀指着死者腰带,“他身上衣服被换过了。” 第13章 我有特殊杀人技巧 衣服被换过了? 申姜凑上前,观察了很久,看不出来。 这次凶手很小心,叶白汀起初也没看出来:“人死后身体重,不会配合,凶手替换衣服很容易露出马脚,比如扣扣子角度,打结方式,以及衣服自身形成褶皱……本案凶手很聪明,完成很好。” “可是?” “玉环不对。”叶白汀将玉环比在死者腰间,“你看这道紫色痕迹,是不是少了头尾?按照常理,这头尾应该落在何处?” “在他衣服上!” “可现在他衣服上没有,为何?” 申姜拳砸掌心:“被换了!” 叶白汀颌首,一脸‘孺子可教’满意:“死者不小心碰了这糖渍桑葚,要么,他觉得脏污不雅,立刻下去换一套,因家中有客,换了衣服,这配饰自然也得更换合适;要么,他觉得不怎么显眼,看不大出来,继续穿着,断没有只换衣服,不换配饰道理,我猜——” “衣服对死者本身来说没什么不对,对凶手就不一样了,可能有暴露危险,没办法,凶手才给他换了。至于这玉环,凶手是过来杀人,不是过来换衣服,必须换衣服已经是个意外,他又怎会特别注意更换配饰?而且,死者死亡地点是书房,书房可能会简单放些主人衣衫,却不会刻意放一堆配饰。” 所以,才有了这不和谐破绽。 申姜张了张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又是衣服……梁维案子是,这个也是,他怎么跟衣服这么有缘分?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日子,九月十七,一个死在凌晨,一个死在深夜,申总旗,看来这个日子旺你啊。” “旺个屁!”申姜骂了句娘,“搞这么巧,这两个案子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叶白汀拉上覆尸布,给死者盖上:“目前还看不出来。” 申姜不满足:“诶?这就完了?你还没分析提示一二三呢?” 叶白汀没好气:“我倒是想告诉你死者死前吃了什么,你让解剖么?只要把死者胃切开就行!”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没这规矩。” 叶白汀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水盆边,净手:“再多,得看犯罪现场和口供,我需要对死者信息了解足够多,才能有更多推测方向。” 这事申姜干过,不要太熟:“得,我现在就出去干活,把该画给你画来,该问给你问来——你说你要是能出去多好,一边走访着就能把事干了,省得我这一趟一趟来回跑腿。” 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招手把牛大勇叫过来:“叫他送你回去,我这忙完了就来跟你回话!” 叶白汀没什么意见,随意点了点头。 牛大勇更没意见:“是!” 二人越过停尸台,走向更为阴暗牢道,还没走出几步,碰到一个黄牙狱卒出来,身后带着人犯,看到他们就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姓叶娇少爷么,还没死呢?” 叶白汀扫了他一眼:“某不才,活得还不错。” 黄牙狱卒啐了一口:“有人怎么就不见棺材不掉泪呢?案子让你参与,就是让你死明白,知道么?这种功你也能沾?沾到么你!” 叶白汀:“既然如此,足下何不安坐看笑话?” 黄牙狱卒看看左右,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别以为你那些小心眼瞒得过别人,姓申是傻子,随便你算计,可你要爬到别人头上,是不是想太简单了点?”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这是布松良人……眼睛早就适应了阴暗环境,他并不怎么费劲,往远处看了看,就看到了布松良隐在牢柱后鞋尖。 这个人有莫名其妙自卑和自傲,瞧不起仵作这一行,验尸连手都不愿意沾,又自认为自己本事最大,瞧不上同行,自恃甚高,话都不屑和他这个犯人说,活得相当别扭。 他‘哦’了一声:“你可以建议你主子努力变强,给叶某这条路增加点难度。” 别说布松良,黄牙狱卒都怒了:“你真以为仵作是谁都能干活?” 叶白汀唇角噙着讽刺:“反正连尸体手都不愿意碰,嫌脏人,肯定是干不了。” 黄牙狱卒出离愤怒,直接把主子卖了:“你敢瞧不起布先生?知道得罪他是什么下场么?” 叶白汀表情仍然淡淡:“这里是诏狱,锦衣卫杀囚犯还能操作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别部门插手进来,要我性命,你猜——只有申总旗会找去算账么?” 看到牢柱边鞋尖动了下,叶白汀修眉微挑:“哦,你可以让别人杀我,不过——要看这人有没有这本事了。” 黄牙狱卒冷笑:“不知天高地厚东西,好大口气! ” 叶白汀感觉对方神色有些怪异,阴狠中带着得意…… 下一刻,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有掌风迅疾而来,带着杀意,从黄牙狱卒身后直直打了过来,这是杀招! “哈哈哈小兔子,早说了,从了爷,陪爷睡一觉,爷还能护一护你,谁叫你不听话——” 正是对面牢里住着疤脸壮汉! “少爷小心——” 牛大勇接老大意思护送娇少爷,别人挡路,他当下就要出头,都是当差干活,你牛我能比你更牛,奈何娇少爷嘴快,自己就怼回去了,根本没发挥空间,现在有危险,他当然更当仁不让! 可惜手还没出去,就被娇少爷一脚踹到旁边,整个人贴在墙上:“……啊?” 叶白汀一看疤脸壮汉这掌风就不对,眼也太阴,角度来自暗处,牛大勇根本就没看清,莽撞迎上去很可能会受伤,干脆就自己来了。 他跟着疤脸壮汉伸到面前手,并没有挡,由着对方抓住自己手腕,跟着劲力过去,手肘快速往后二连击—— 脐中神阙——胸口膻中——后颈哑门! 最后侧身一转,单手成掌重重一劈,疤壮汉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现场所有人嘴巴张老大,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这娇少爷怎么做到,明明已经被疤脸壮汉得了手,拽进了怀中,怎么后肘往后胡乱怼了两下,手掌成刀切了下人后颈,疤脸壮汉就倒地不起了? 这一动不动……是死了么? 叶白汀站在原地,皱眉抖了下刚刚被对方蹭过袖子。 脐中神阙穴,重击肋间神经,中者身体即刻失灵;胸口膻中穴,击之内气立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后颈哑门穴,直击延髓中枢,中招后立刻头晕,倒地不省人事。 法医可是高危职业,不会点保命本事怎么行? 疤脸壮汉得感谢他,如果刚刚一击落在鸠尾穴,他现在该心脏震动,血滞而亡了。 “人没死,抬出去吧。” 叶白汀视线淡淡滑过四周,落在一个穿着明显不一样围观者身上—— 他认得这身制服,是刑房人:“你那皮鞭蘸盐水抽法子,痛,也不是不能扛,不如试试穴|位,人身穴|位精妙,不同搭配,效果会有不同惊喜。” 众人齐齐退了一步,草,这是哪儿来小妖怪,娇什么少爷啊娇!谁家娇少爷这样! 叶白汀把人撂倒,事了拂衣去,不染半分尘,转身朝自己牢房走去。 只是这走路姿势吧……倒不是不雅,而是一步三晃,还得撑着小白手扶一扶墙,像被狐狸精吸了精气书生似,弱柳扶风,一吹就倒,诱人担心想过去搀一搀。 没人敢过去搀。 这娇少爷没打架前也是这德性,没准就是装!小狼崽子不批张兔子皮,怎么招猎物来?还是别去了……被拆了骨头吃了怎么办? 奉命护送娇少爷牛大勇:我草? 被踹那一脚时没稳住,不小心撞了下墙,脑子有点懵,他真是来保护娇少爷么?是被娇少爷保护吧! 我老天爷……老大这是攀上了一个什么大人物!脸好看,身手好使,还有脑子有本事,要还不多,到现在也就要了几碗粥,外加一桶热水! 这通天大路剧本都写好了啊,还怕什么怕! 牛大勇当即站直身板,头抬那叫一个高,走路那叫一个狂:“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地上这没死透,来个人收拾了!躺在这伤不伤眼!” 第14章 锦衣卫就是这么狂 诏狱不存在给犯人放风一说,只会提审,问讯,偶尔会撞了时间,两个犯人碰到一起,若刚好是那有仇,打起来,谁厉害谁欺负人,谁不行谁就受着,没天理,没人管。 叶白汀这次,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被他艺高人胆大躲过了,不但躲过,还反制了,反制非常帅气。 往回走路上,他得到了‘街坊邻居’们张扬口哨声,连绵不绝掌声。 “小兄弟牛逼!” “再来一个!杀了疤脸!” “杀什么杀,小兄弟做对,现在杀有毛意思,等人回来,先女干后杀才得趣儿!” ……那激动性,要不是知道自己身在诏狱,叶白汀还以为自己跨界走了个红毯呢。 右边邻居一下一下,扇柄敲着掌心:“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游似蛟龙,玉面风流,小友好漂亮身手啊。” “好说,”叶白汀慢吞吞坐下,“不过子安兄——不,相师爷,你学富五车,夸人夸这么简单,是不是敷衍了点?” 相子安怔了一下,扇子掉了都没注意:“你怎知我是谁?” 叶白汀垂眼:“我不但知道你叫相子安,是绍兴师爷,还知道你才出师不久,尚未立有建树,就受主家大案牵连,进了这诏狱,委实可惜。 ” 右边牢房沉默很久,相子安没有说话。 他没问叶白汀是怎么知道,大家邻居,叶白汀怎么勾搭上申姜,怎么一鸣惊人验尸分解一二三,怎么有了米粥热水澡……他再清楚不过,这人能抽丝剥茧,经由各种信息推测出他是谁,也并不奇怪。 叶白汀:“打个赌,相师爷敢么?” 相子安捡起扇子,难得没有笑,表情平静:“赌什么?” 叶白汀头靠近牢栏木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相子安惊讶:“你好大口气!” 叶白汀微笑:“只说你敢不敢?” 相子安握着扇柄,也笑了:“有何不敢?便同你赌!” 这边两个人说话,左边邻居不甘寂寞了,嚷出了声:“打赌为什么不叫我?”他瞪向叶白汀,“为什么不说破我名字?是不是怂了,是不是老子太厉害,你猜不出!” 相子安翻了个白眼:“你可得了吧,大盗秦艽,孤僻成性,来无影去无踪,专做夜里买卖,可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这么不巧偷到了李大人家,李大人也不巧很,那晚正好被锦衣卫抄了家,你这梁上君子说不清道不明,可不就被当成从犯进了诏狱?就这点英雄史,还用得着人留意分析?” 秦艽:…… 叶白汀:“谁人都有运气不济时候,秦兄节哀顺变。” 秦艽:……你也知道? “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这群锦衣卫都是属夜猫子,越晚上越精神,别人当差下了衙回家睡媳妇,他们锦衣卫没媳妇,全他娘晚上加班干活,我偷个东西容易么?”他不甘心,也不服气,“这官差怎么能跟贼撞呢?他们不地道!活该讨不到媳妇!” …… 夕阳余晖柔婉,似能温柔万物,连一向肃穆井然刑部官署都活泼了几分。 “今晚去一梦楼吃酒?” “去不了,一梦楼太贵,这月底了,囊中空空啊。” “还是王兄好啊,我身边当差长随说在街上看到你家马车了,下来个内院婆子,沽了酒,嫂子定是在家等着你呢!” 正值散衙时刻,人们脸上笑容舒缓,收拾文书动作轻快,聊天寒暄间都带着愉悦。 有人路过偏厅,见新上任不久右侍郞贺一鸣坐端端正正,案上摆了一堆文书,手里毛笔也未曾放下,立刻放轻了脚步,暗自犹豫,是打个招呼问声好再走呢,还是表表忠心,向领导看齐,过去给添盏新茶,陪个加班呢? 正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候,官署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一群穿着飞鱼服锦衣卫闯了进来,流水一般,分两列而战,站位精准,训练有素。 居中一人,在众人拱卫下徐徐而至,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侧脸如山峦叠起,昂藏英武,声冽如霜:“刑部左侍郎沈德佑何在?” 这个人……在场人不要太熟悉,不是仇疑青是谁! 看这架势,是来找人?还是抓捕?要不说锦衣卫讨人嫌呢,太不干人事,什么时候上门不行,专挑别人散衙回家点…… 刑部主官曹严正刚刚上了自家马车,又下来了,回到正院,朝仇疑青拱了拱手:“仇指挥使缘何至此?若寻人散衙约酒,大可支会一声,何必闹这么大动静?” 仇疑青视线滑过廊前滴漏:“漏至人去,曹大人好生悠闲。” 曹严正话里运着气:“仇指挥使客气,若非阁下‘能者多劳’,先后调走梁维和昌弘文命案,本官何至于这般清闲!说起来,本官不过知天命年纪,身体硬朗,未曾想过乞骸骨,替圣上分忧之心一刻未熄,指挥使此来,是愿交还案件,给下官一个机会了?” 仇疑青按着绣春刀,慢条斯理:“你都说本使‘能者多劳’了,可见你这刑部没几个能干,蚍蜉百万抬不起一丈枝,与其耗众多人力物力,不如本使举重若轻,替你们干了,国库都不用支出那么多饭钱。” “你——” “左侍郎沈德佑何在!”仇疑青狭长眼尾散开,昭昭杀意隐现,“曹大人再耽误,可就是蓄意包庇了。” 曹严正面色一凛:“何来包庇二字,沈大人难道犯了罪!” “正是!” 仇疑青扔出一本账册:“为官不廉,收受贿赂,插手粮运,为一己私欲罗织构陷,致刑狱不正,公理不现——你刑部出这么大纰漏,曹大人还拦着本使,是想说上下一心,祸福与共了?” 曹严正哪还敢拦,惊眼皮都颤了:“这……怎会……” 仇疑青两根手指往空中一划:“搜!” 锦衣卫在过来时候就将官署团团围住,找人不要太快,三两下就把左侍郎沈德佑扣住,押到了正院。 右侍郎贺一鸣跟了出来,似乎不明就里,捡起地上账册看了看,才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看着被摁在地上,一脸土色沈德佑,他似于心不忍:“都是朝廷命官,还请指挥使给个面子,莫要如此折辱。” 刑部上下立刻投去赞同目光。 对,不管沈德佑干不干人事,自己有多失望,多遗憾,多觉得他得被教训,这里也是刑部地盘,被锦衣卫打上门太丢脸了,好歹圆回点面子! 右侍郎这两个月因‘大义灭亲’,可谓出尽了风头,所有人都夸,世人都愿意给个面子,他敢站出来,很好嘛!以后爷们挺你了! “我朝以左为尊,沈德佑下了诏狱,便宜不是你?”仇疑青狭长眼梢挑起,话音悠悠慢慢,“类似事你又不是没干过,缘何惺惺作态?”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也是,这人反手一个‘大义灭亲’,搞养大自己义父家破人亡,义弟被关进诏狱等死……没准现在已经死了,他们指望这么个私德有问题人,是不是有点太草率? 贺一鸣好悬厥过去,这又不关他事,为什么就不能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行个方便?气氛转变如此尴尬,他是万万没想到,圆场好处没有,倒惹了一身骚! 刚想好怎么急智处理挽回,一抬头仇疑青已经走了……他是用飞么,连背影都看不到! 贺一鸣舌根发苦,假装看不到同僚们躲避目光,走到曹严正身侧:“大人,这锦衣卫如此嚣张,怕是……” 曹严正闭了闭眼:“这是敲山震虎啊……他仇疑青就是嚣张了,有理有据,证据确凿,他有本事,就是能破案,连刑部都敢挑,证明了实力……以后谁还敢拿这点攻击他?皇上案前弹劾折子怕都要少了。” 看着天边最后一道晚霞落幕,曹严正转过身,严肃叮嘱:“之后刑部案子,都要慎之又慎,再不能被抓住把柄!” 贺一鸣拱手垂头:“是。” …… 仇疑青从刑部出来,副将郑英就行礼上前,低声禀报了诏狱里发生事。 “囚犯打架?出人命了?” “倒是没有……打人手下留了情。” “狱卒看管不力,蓄意挑事,杖六十,反应不及时,杖责减半,至于囚犯——”仇疑青意味深长,“都是出不去诏狱,被打死是本事不够,怨不着谁。” 诏狱再添一诡奇传闻,娇少爷再添战绩,风采卓然,里里外外都在传,不同人反应不一样,或是产生兴趣,或是惧怕提防,或是不敢招惹,不一而足,独独在外头忙碌奔跑申姜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苦哈哈问供画现场图,腿跑都快细了,等他知道时候,已经过去很久,新闻都不新鲜了。 诏狱值守到点换班,狱卒们来来去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荤话,地面非常安静,耗子们还没开始活动时候,叶白汀牢门前来了一个人。 “出来,去停尸房看尸!” 脸很生,叶白汀不认识这个人。 第15章 骷髅白骨 叶白汀垂了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值守换班,狱卒们开始说荤话,一天中地面最安静时候,老鼠们还没开始活动—— 时间指向很明确,这是在晚饭过后,不算太夜,是这里人们最悠闲时候,那些喜欢晚上干活夜猫子都还没开始动,时间最多也就是晚上七八点,连九点都没到。 这个时间别说提审问供了,狱卒连牢饭都懒送,怎么会有人让他去干活? 而且这个人他不认识,明显前头有坑。 谁……要算计他? 申姜不在,想不去,也不是没办法,就是有点麻烦,叶白汀心下转飞快,满打满算,他在这里没几个仇人,疤脸被他揍到现在还没醒,不做人义兄贺一鸣在外头,这会儿能搞事,似乎只有布松良了。 可布松良是万万不会杀他,鱼死网破没必要,一来不划算,杀了他,布松良也落不着好,申姜不是没脾气人,不可能随随便便认栽;二来——他一个小小囚犯哪来排面,他不配啊。 布松良是什么人,头顶有人,自认技术独一无二,无人望其项背,跟个没有明天囚犯计较多失格调,他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 别人是官,他是囚犯,形势比人强,别人铁了心要坑他,他就是装晕,装病,别人也能把他掐醒过来,抬出去,不如过去看看,这人葫芦里卖是什么药。 叶白汀站起来,似乎起猛了,力气不支,“哐”一声手撑在牢门上,门锁哗啦作响,十分吵人。 “抱歉,”他朝邻居道了个歉,站直了,看来人,“走吧。” 来人见他乖顺,没太为难,带着他往外走。路有点长,像是绕着什么主线走,没走出诏狱大门,拐进一道小小偏门,来到另一个空间。 是仵作房。 叶白汀只去过法医室,没见过仵作房,但这里苍术皂角味道很重,不管桌上摆饰,还是墙上挂衣物工具,都与验尸这项工作有关。 四周很安静,只有最里边房间门关着,有声音,大约是谁在忙。 “里面人忙,你先在这里等会。” 这人随手一推,把叶白汀推进一个房间,关了门。 “哗啦啦——咔嗒——” 是锁链绕过铜锁声音,叶白汀不要太熟悉,这是在外头上了锁,他被关在这里头了? 不见面不虐待,只是为了把他关起来? 叶白汀靠在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起初外头很安静,慢慢,有人来去,低声说话声音也隐隐传了过来。 “……指挥使……要送新犯人来……” “那边已经腾地方了……说是亲自审问……” “还不知人是死是活呢……有没有我们活儿……” “要不要过去露个脸……” 仇疑青要来?审犯人? 叶白汀眼梢快速颤动,两息过后,面容舒展,唇角微勾,这样啊……那没事了。 放松下来,他开始观察自己所处房间,这是一间停尸房,空间不小,有八个停尸台,但都空着,什么都没有……布松良是不是太小心眼?怕他随便验尸,就把所有尸体都移走了? 房间很冷,冻得人手脚冰凉,叶白汀不是不怕冷,是这些日子过来,也习惯了,冷就冷点,反正死不了。 可是他无聊啊,没事干不就会时不时觉得冷?他开始翻一边东西,停尸台上没有尸体,柜边倒是有骨头,还一小堆,他随便瞥两眼就知道,有人,也有动物,应该是刚送过来不久,还没整理。 锦衣卫新上任指挥使是个工作狂,北镇抚司上上下下事都多了起来,案子多,仵作房接来尸体也多,紧要,新鲜尸体都验不过来了,何况骨头? 叶白汀看看白骨,再看看现成停尸台,左右无事,就开始捡骨。 这个是人,拿到停尸台;这个是鸡,放到一边;这个……看不出来,反正不是人,同样放到一边。 忙忙碌碌,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具细小骨头缺失,完整度不算太差骸骨被他拼凑了出来。 “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叶白汀站在停尸台前,观察这具骸骨。 “骨盆高而狭窄,纵径大于横径,心脏形,耻骨弓角……切合中指与食指形成角,大约70度,你是个男人。” “牙齿完整,锁骨,肩胛骨,颅底基底缝开始愈合……你已及冠,应该不到二十四岁?” “胫骨骨折,折断处……有血荫?”叶白汀眉心微蹙,“骨有齿痕,显已被野兽啃咬,可血荫明显,你在还活着时候,就遭遇了这种痛苦?” “骨头颜色发暗……发间有布料残留,这丝线……” 似乎有点不对劲。 …… 牛大勇派出去送信人终于找到了申姜,申姜从口供纸页中抬头,眼珠子都气红了:“操——肯定是姓布孙子干!搞老子人,老子搞不死他!不问了,走!” 他拿上口供纸,火急火燎回北镇抚司。 诏狱另一边,仇疑青在审新抓来人犯,刑部左侍郎沈德佑。 大刑已经上了一轮,从刑具到地面,血糊啦一大片,吓人紧,沈德佑起初还挺硬气,憋住了没招,现在趴在地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动都动不了了。 仇疑青转着鞭柄,眼睫微垂:“咱们沈大人风骨卓然,就上这点小菜招待,是瞧不起谁呢?再来一轮新鲜。” “是!” 锦衣卫齐声应喝,气势十足,沈德佑差点没直接过去,这轮还是小菜?那新鲜……他抖了抖,认了怂:“我……招……我招……” 仇疑青摆摆手,起身走到了沈德佑面前。 沈德佑脸贴在地面,咬着牙说了个名字:“高良平……” 仇疑青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顿后回头:“此人……似乎正关在诏狱?” 别人没他这个记忆力,迅速调了花名册,发现诏狱果然有这个人! “去提。” “是!” 一盏茶过去,敌人锦衣卫人没提过来,神情也小心翼翼,颇有些不好说样子。 仇疑青走出刑房:“出了什么事?” 锦衣卫单膝跪地:“回指挥使,人,死了!” “死了?”仇疑青眼梢微眯,“倒是挺巧。” “已通知仵作房看尸,布松良在外等候,是否即刻去看?” “去,”仇疑青掀开衣袍,大步往前,“叫人过来,同本使一起。” 布松良头前带路,垂眉束手,走得端端正正,又小心翼翼,上天助他,竟然这般顺利,不用特别布局……高良平是官身,关押地在更加阴暗潮湿内里,走过去,自然要经过叶白汀牢房。 越走越近,布松良眼珠微转,手心慢慢渗出汗,这牢房阴暗,不注意怕是看不出来,他得小小提示一下—— “指挥使大人……” “我说娇少爷,你今日分我粥可少了。” “哪里少?你属猪么吃那么多?也不怕噎死。” 布松良瞳孔一缩! 这,这后面答话,明显就是叶白汀声音!他不是被关在停尸房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回来! 牢里光线阴暗,影影绰绰,布松良看不到叶白汀脸,只看到他靠在里面墙壁影子……不,不行,他被坑了,不能被反打脸!无事生非,会被指使使问罪! 暗暗烛火下,仇疑青音色微霜:“嗯?” 布松良额角汗都下来了,赶紧转圜:“地滑,指挥使小心些。” 话说完就后悔了,不该这么说!指挥使武功奇高,轻功更是一绝,他提醒路滑小心,岂非在嘲笑指挥使武功不济?平地都能摔跤人,轻功能好到哪里去? 下一瞬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踉跄一滑,他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仇疑青越过他:“路都不会带,北镇抚司养你不如养条狗。” 布松良摔七荤八素,满脸通红,这个跤绝对不是他不小心,脚下石子是谁故意扔过来!要让他知道是谁在害他……要让他知道……他绝饶不了! 申姜靠在远处牢柱,先是吓汗湿了后背,再是捂住嘴控制自己别笑出声,一时水深一时火热,差点被折腾疯了,等二人走远,赶紧走到叶白汀牢门前—— 人呢?果真不在?那刚刚对话…… 他视线滑过右边邻居相子安,相子安眼皮耷拉着,手里扇子一摇一摇,好像没看到他;滑过右边秦艽,人直接靠在柱子上睡觉,眼睛睁都没睁开! 见了鬼了……娇少爷明明不在,怎么会有声音? 不敢前去触指挥使霉头,他拎过自己手下查了查,很快找去停尸房,门口明晃晃大锁奈何不了他,没钥匙,他还没武器么?两锤子下去,锁就被凿开了。 “娇少爷——叶白汀——你在不在里……” 门一开,迎面就是个停尸台,上面摆着一具白骨,头骨正好对着他,两个黑漆漆眼眶,一个张开大嘴,像是在对他笑。 “我草——” 一口气没顺过来,申姜差点左脚绊右脚,学布松良摔个狗吃屎:“祖宗,你又玩什么呢!” “可以,还不算晚,你没想象中那么废物。” 叶白汀转过头来,眉目如画,风轻云淡:“你来正好,我有重大发现。” 第16章 打脸布松良 申姜和停尸台上骷髅大眼瞪小眼,什么叫来正好,有重大发现? 叶白汀扶着骷髅头骨,转过一个角度:“你看——” 申姜脚一软。 这骷髅之所以那么吓人,就因为它不是纯白骨,身上还连着一些皮肉没被啃干净,头骨上当然也有残留毛发,看起来真太瘆人,能不能别对着老子! 等时间久了,叶白汀有点不耐烦:“看到了?” 申姜光是站着就费尽了力气,脑子很难转过来:“什么?不就是……连着点头发么?老子不怕!” “你眼瞎了?”叶白汀皱眉,“谁问你怕不怕?” 申姜:…… 叶白汀恨不得把头骨举到他面前:“这么明显丝线,你看不到?” “看到了看到了!”申姜往后一蹿,祖宗,你好好站在那里,别过来! “然后呢?” “然后?” “就没点什么想法?”叶白汀眼梢眯起,控制着音量,“不觉得颜色和质地有些眼熟?” 申姜不敢再躲,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抖着手指:“是……是烟松纱!” 上一案里,死者梁维亲手研制,不怎么往外卖布料,不易保存,很容易坏,但颜色和质地极为特殊,过了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这两个案子是有关系? “难不成这骨头就是那个一直找不到心上人?” “脑子不想要,可以送给有需要人,”叶白汀白眼都懒翻了,“梁维才死了几日?这一位,可是白骨化了。” 申姜:…… 哪怕死后立刻遭野兽啃噬,骨头颜色,皮肉残留这个程度,也不可能才死了几天,梁维之死,可有很大机率是那位心上人干! “那……烟松纱只是少往外卖,不是不往外卖,也许这就是一位碰巧买过客人呢?”申姜想,有可能就是巧合呢?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祖宗,现在要紧是昌弘武案子,前边还管它做甚?” 叶白汀垂眼:“那也是一条人命。”加上这个,就是两条。 申姜:“我少爷,你知道咱们诏狱一年死多少人?刑部大理寺监察司京兆尹,每年多少案子查不出结果就封存了?头儿现在要是昌统武案结果,旁有什么要紧?” 叶白汀嘴唇抿成一条线:“我知道,我看到了。” 申姜铜铃眼睁大:“祖宗你可别较这个真儿啊,咱们就算是累死,也干不了所有事……” “我知道。” 案有轻重缓急,特大重大轻量,也有线索久久查不到,没办法,只能暂时搁置,但他经了手,就不会放弃。当时没有结果,之后也要记得,空了就继续查找,这是他从业以来坚持。 叶白汀眸底微芒闪现:“亡者不能说话,躺在无人问津土里,冰柜尸袋里,亲朋会遗忘,家人会遗忘,如果连我们也忘了,真相怎么出来,等凶手自己蹦出来吗?” 申姜愣了愣:“你该不会是……对公道正义,有什么天真想法吧?” “当然不是。” 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纯粹愿景,对公理正义执着,都成了天真,成了很多人嘲笑蔑视愚蠢,傻,没脑子。 叶白汀抬起头,眸底一片幽深,像火焰焰心,明亮又安静:“学有所成,我专业和劳动值得被尊重,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案子都能破——我,就是行业内最厉害。” 申姜:…… 他猜不透这话是真是假,但够狂,做就做最厉害,让人刮目相看让人众星捧月,娇少爷牛逼! “行,回头我把这骨头要过来,给你研究成吧?现在昌弘武案子很关键,头儿冷脸样子很可怕,咱们可得小心,别把小命玩脱了!快快,先回去!” 叶白汀也没想玩,自由做事最根本基础就是小命,他很清醒,但骨头不能这么放着……他从房间里找出一个袋子,手脚麻利装好了,让申姜做上记号,二人才离开。 往回走一路跟做贼似,申姜非常小心,几度试图捂叶白汀嘴让他不要出声,但娇少爷是谁,那是多智近妖,随便看一看猜一猜就能得到一大堆信息人,怎会不知气氛紧张?根本不用他提醒,叶白汀一路非常安静,哪怕身子弱,手要时不时撑下墙,也尽量走得很快。 终于到了牢房,申姜麻利打开牢门,把他送进去,再迅速把锁锁上:“我得先走,你乖乖在里头呆好,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昌弘武案口供!” 叶白汀静静点了点头。 想起他一路都是这样子,申姜狐疑:“你该不会……又什么都猜到了吧?” 叶白汀唇角勾起,微笑无声:你猜? 申姜:…… 算了,时间不多,他必须得走了! “乖乖待着啊!” 另一边,布松良和仇疑青一起,走到诏狱深处,验看高良平尸身。人已经死透了,没说,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天以上,死者骨瘦如柴,缩在墙边角落,没有外伤,没有服毒后紫绀,周围也没有任何武器,这种死状诏狱待久了人都很熟,大半不是意外或人为,就是关太久,熬不住了。 布松良验尸验了个寂寞,这种专业技术要求不高,仇疑青比他还懂,视野还比他更宽阔,功没捞着,反而落了个‘无能’印象。 但经过这一阵,他也想明白了,之前……他肯定被耍了!叶白汀事他心腹亲自办,人锁在停尸房,申姜又不在,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回来,他当时只看到了一个影子,并没有看到叶白汀脸! 是不是他当时紧张过度,听岔了?不行,他得再试试…… 事办完,原路返回,布松良距离叶白汀牢房老远时就开始注意,准备随时不着痕迹提醒仇疑青,快了……快了……马上……到了! 一口气刚提起来,他就看到了叶白汀脸,这小王八蛋正坐在牢门边,抬头冲他笑呢!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眼底卧蚕嫩嫩,笑起来春光明媚,桃李生姿,又乖又纯,干净就像好人家精心养着小少爷! 草! 布松良浑身一震,明白了,方才那一回可能是假,现在这个一定是真,这小王八蛋脸他绝不会认错! 是……申姜回来了?有人给他报信,他及时破了局,把人给带回来了? 布松良悔得肠子都青了,之前怎么就没坚持住! 叶白汀坐在门边就是为了打脸布松良,故意笑特别端庄,穿过来第一次拗姿势,务必处处从容优雅,吓死这心脏货! 距离不远,他当然也看清楚了仇疑青脸。 这位指挥使大人个子很高,剑眉锋锐,眸蕴星芒,侧颜如山峦迭起,宽肩劲腰,两条大长腿……光从迈出步伐和力度,就能知道他肌肉里蕴藏着多大能量,气势惊人。 指挥使矜傲酷冷,目不斜视,眼里仿佛没看到任何人,当然也没看到牢房里犯人,身影如风掠过。 一行人走远,叶白汀朝右边邻居相子安竖了个大拇指。 相子安刷一声打开扇子,矜持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秦艽哼了一声:“不就是口技,有什么了不起?你一个破师爷,难不成什么都会?” 相子安摇着扇子,声线优雅:“相某不才,正是什么都会一点,也就是这看尸之技,未曾有机会涉猎——” 叶白汀:“想学话,我可以教你。” 相子字一滞:“……不必了,叶小友独美就好。” 又过去一会儿,外面动静彻底安静下去时候,申姜鬼鬼祟祟回来了,刚来手指就竖在唇间:“嘘——今天外头有人,咱们小声点。” 叶白汀就明白了,仇疑青没走:“口供呢?” “这呢这呢,”申姜掏出一沓写着字纸,“还没问完,这不听到你出事了么,我立刻赶了回来……少爷,咱们这回需要多久?” 他小心翼翼看着叶白汀:“我明天一早来行么?” 叶白汀拿过口供纸,随手翻了翻,没说话。 申姜心里更没底了:“少爷要来点什么?热粥还是米糕?热水要么?我给你安排!” 叶白汀抬起眼皮,看了看对方,不错,知道举一反三了,但是—— “今日不太饿,来份瘦肉粥吧。” “啊?” 叶白汀眼梢危险眯起:“很奇怪?我不能提这个要求?” 申姜赶紧点头:“能,能,太能了!” 加点瘦肉不也还是一碗粥!他感觉娇少爷简直太为他着想了,知道今天头儿在,不方便,饿了也不为难他,换了别人不知道要拿捏他什么东西呢!吃喝嫖赌,酒色财气,出去机会……别人什么都想要,也就这位主,才要碗粥!多良心! “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办!不过今儿个外头忙,盯紧,粥备得了不一定是我亲自送来,你也注意点,看口供时小心,要是发现有人来了,赶紧藏起来知道么?” 叶白汀摆摆手:“知了,你跪安吧。” 牢房再次安静下来,他把纸页分成几份,放在膝前,一项一项看。 犯罪现场简图看不出什么异状,就是很正常书房,没有打斗痕迹,书,椅,垫,茶具,各种摆放正都很常规,靠北墙矮榻上画了个人形圈,是发现死者位置,同样没任何看得出来痕迹…… 但这不可能。 死者中毒而亡,死前相当痛苦,一般会伴有尖叫,挣扎行为,挣扎时跑不了跳不了,移动不了太远,手脚总是会动,什么都没有……凶手处理过了? 凶手有给死者换衣服时间,自也有简单恢复现场时间…… 夜里声音传远,没有任何人听到声响,是不是凶手摁住了死者嘴,让他出不了声? 那换衣服呢?为什么一件衣服会暴露凶手?是不是……试图控制死者不要发出声音时,不小心被抓伤了,落了血迹? 现场看完,再看口供,叶白汀眼梢眯起,这昌家,有点意思啊。 第17章 你让我穿小裙子 昌家是个规矩,等级非常严家族,接连三代都出了五品以上京官,上到寡居老太太衣服颜色绣样,下到丫鬟小厮谁能去哪谁不能去哪,都有严格要求。 叶白汀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男权王朝,封建社会,嫡庶尊卑,这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就是这样,类似家庭有很多,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讲规矩家族,这一代当家人竟然不是嫡子,而是二房庶子,昌弘文。 不是地位超然长房,不是备受关注嫡子,昌弘文小时候日子想也知道,是很难过,从他求学经历就看得出来,整个过程非常不尽人意,可他就是起来了,说他运气也好,努力也罢,他仕途走又快又稳,而今三十四岁,已官至工部尚书,至于长房嫡子们嘛,就有点惨了,天资平平,一事无成,慢慢被边缘化,外面人根本不认识。 昌弘文既然是这一代家主,特权当然很多,别庶子不能做,他可以,别庶子走不了路,他更可以,但这份特权只他一人,除他之外,家里仍然重嫡庶,规矩不变。 这个家看起来刻板又包容,严格又随意,矛盾成这样还能和谐共处,没有任何黑料传出,据说都是昌弘文功劳,说他太过君子,谦逊不争,是个好人,妻子也温柔贤惠,勤勉持家。 死者昌弘武是昌弘文弟弟,同样生在二房,同样是庶子,小昌弘文十几岁,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二房太太不愿意养,就放在昌弘文生母姨娘名下,算是和昌弘文关系最亲近弟弟,可这个弟弟和哥哥一点都不一样,文不成武不就,资质平平,脑子还笨,唯一可取就是没脾气,是个老好人,不会争抢任何东西,书读不了,官当不了,在哥哥庇佑下,搞起了家中庶务,慢慢成了不可或缺人。 昌弘武在这个家里是没有特权,所有庶子该遵守条条框框,他都得遵守,可别庶子老老实实在自己院子里呆着,不惹事就行,他不行,管理庶务事情很多,也杂,总会需要到各处走动,安排,面临风险责罚也就更多,遂他时常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做错了,做还不够。 他娶过一房妻子,婚姻存续不到一年,发妻就急病去世,于三个月前,续娶了商户之女张氏,张氏貌美性娇,二人感情很好。 九月十七这日,老太太寿宴,高朋满座,昌弘武非常忙,这也得管,那也得看,时不时还得解决突发问题,陪陪男客,累了一整日,腰都快直不起来了,用丫鬟话就说:嘴角都打起白沫了,都不知道多久没喝过水了。 叶白汀指尖滑过口供纸,落在‘书房’两个字, 这么高强度忙累一天,好不容易最后一波客人也都送走了,和新婚妻子感情也好,昌弘武为什么不回房,要转去书房,看书?和妻子闹别扭了?还是当天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和谁交待,讨论? 从时间上看,死者掌理家中庶务很久,早就游刃有余,应该没什么和谁需要交代讨论,就算有,第二天也不迟,不用这么赶;从脾性上看,死者是个老好人,平时对家人算上是悉心照顾,常感叹自己做还不够,应该也不会和人有什么积怨?要有早闹过了,不会在这样一天无缘无故搞事。 这一天下来,昌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很累,凶手也不能免俗,为什么不早一点或迟一点,非选这一晚动手?就算不累,不怕人多眼杂,被看到? 叶白汀大脑转动,一刻未停思考,做梦都似乎身处犯罪现场,环境,动机,方式方法选择…… 第二天起来,还差点因神思不属,分粥时把属于自己多那一份给出去。 他以为今天申姜会早早过来,可等了很久人都没来……这傻逼不想升官发财了? 午时过了很久,他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申姜。 “起来,跟我走。”申姜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叶白汀不明所以,跟着他溜着墙边,专门挑阴暗地方走,拐过一道门,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小,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套锦衣卫小兵常服。 “换衣服。” “换……你们衣服?”叶白汀皱眉。 “怎么,少爷还瞧不上?” “不敢,只是——”叶白汀刚想说为什么,眼神一顿,唇角勾了起来,“只是不知申总旗今日吃了什么,胆子肥紧。” 太明显了,这是让他出诏狱,穿小兵衣服才能掩人耳目! 申姜啧了一声:“没劲,还想卖个关子,就知道你这心机,唬不住。” 叶白汀:“废话少说,去哪?做什么?” 申姜嘿嘿一笑:“头儿手里事有大进展,不知道要祸害谁去,点了一堆人跟着,今儿个北镇抚司空虚,我申总旗独大了!有这机会,还跑什么腿问什么供,老子直接把人给请过来了,少爷你亲自问!” 叶白汀十分意外:“昌家人来了北镇抚司?昌弘文可是工部尚书……”也能请到? 申姜瞪眼:“工部尚书怎么了?爷还是锦衣卫呢!那诏狱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官身!爷亲自请,他昌弘文敢不来!” 行叭。你是锦衣卫,你牛逼。 叶白汀拿起衣服,换上,穿最后一件时,有些下不去手。 小兵常服是靛青色,不丑,料子厚实,还挺阔有型,可这常服是配了战裙,黄色底,镶边还绣有紫色小花。这……猛男们穿着比武配箭,倒没那么显眼,他穿上,是不是有点娘? “这个能不穿么?” “不能!”申姜坚定摇头,“北镇抚司规矩,衣冠不整者,杖二十!” 叶白汀:…… 总旗制服配金丝缠纽罩甲帛带,不管头戴万字巾还是头盔,都很有派头,你当然愿意了! 见娇少爷战裙穿磨磨蹭蹭,挑挑剔剔,眉心都皱成小疙瘩了,申姜瞧不过去:“快点,不就是战裙,指挥使也穿!” 叶白汀好悬控制不住,一肘戳在对方死穴。 仇疑青穿那是飞鱼服!就是裙子也是高贵奢华有气场,跟着能一样么! 他忍不住阴阳怪气:“申总旗这般念叨指挥使,可别人家遭不住,提前回来看你。” 申姜:“祖宗!你可别乌鸦嘴了,快点吧!” 外人不得进诏狱,进去了就出不来,手上没公文,锦衣卫也不能胡来,好在北镇抚司地盘相当大,问供地方,随便收拾就能有。 申姜叫人离诏狱最近小厅收拾出来,里里外外带人布置好,保证出不了岔子,娇少爷越不了狱,这才请叶白汀过去。 两边门是连着,叶白汀根本算不上出去,没见到半点阳光,就是空气干净不少,比诏狱里味道清新多了。小厅故意打造肃穆氛围,没窗户,大白天点着灯烛,靠墙只放了一张案几,往中间隔了一道屏风,梅花映雪图案,够冷,够素。 叶白汀眼梢垂下:“你就让我站着?” “不然呢?让你坐我这?”申姜看了眼略透光屏风,“不怕被看到?” “申总旗可以多吃些核桃。” “啊?” “益智补脑。” 申姜瞬间瞪眼。 叶白汀问他:“我问你,叫我过来是干什么?” 申姜:“问供啊。” 叶白汀:“我张嘴问?别人透过屏风能看到人影,就分辨不出谁在张嘴?” “对哦。” “下面添个案几,上笔墨纸砚——”叶白汀转头看申姜,“我写,你问。” 申姜一拍大腿,指挥下边去办:“这样好!” 他坐首位,他问问题,就算慢一点,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思想深邃,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迅速让人将小几摆在下侧,申姜很兴奋:“来!带人——少爷,咱们先问谁?” 叶白汀没说话,写了行字给他。 草—— 申姜眼底兴奋瞬间变成脏话,这他娘哪是问别人供,这是考他吧!什么狗爪子字,本事不够就别学什么狂草好么,他认不出啊! “嗯?”叶白汀斜斜看他,“我字不好认?” 申姜哪敢说不好,敢惹娇少爷生气,娇少爷就敢算计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只能自己努力辨认那笔狗爪子字:“挺,挺好,有大家风采,你想第一个问死者续弦张氏是吧?来人,带张氏——” 张氏很快带到,杏眼桃腮,削肩柳腰,素衣玉镯,体态极尽风流。 申姜费劲认叶白汀写字,一个一个字问:“听说你与死者感情很好?” “是啊,”张氏帕子遮眼,梨花带雨,“夫君最疼我了,但有闲暇,就会过来陪我,衣服首饰,吃喝,从不吝惜钱财,什么都给我买,我不高兴了,更是花尽心思哄……他对我再好不过了,而今撒手就走,我可怎么活……” 进了诏狱便没有了未来,所有人最少最少,也会哭一次,可能是进来时候,可能是无望时候,可能是想开时候,拜此包赐,叶白汀熟练掌握了哭各种层次,真哭假哭一下就能明白。 观察了片刻,他提起毛笔,刷刷刷在纸上写字,转给申姜看—— 申姜静了更久,才开口问:“死者体贴听话,你被哄得开心同时,是不是也觉得他没出息?是不是偶尔在外头,会觉得抬不起头?” “啊这……”张氏目光微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有什么法子?日子还不是得这么过……” 叶白汀又刷刷写字,申姜又问:“案发时你在哪里?” “卧房。” “可有人证?” “这个……没有。” “你可曾去过书房?” 问题越来越快,张氏很紧张:“没,没有!那天白天太忙了,妾身累不行,到了晚上恨不得瘫在床上,根本走不动,茶都忘了给夫君送……” “死者身上衣服什么时候换?” “这……”张氏仔细想了想,“当天客人多,夫君衣服换了很多套,大人说是哪一身?” “就你记得,全部说一遍。” 张氏就回想着,一句句说:“妾身记得,早间穿是喜庆团花锦那套……” “你手指伤了,怎么来?” 张氏缩了缩手指:“剪,剪花枝。” “行了,你出去吧。” 整个过程相当快。 申姜狐疑看向叶白汀:“这都问出了啥? ”并没有什么关键之处啊,不是跟没问一样,“你可不能看着人小媳妇长得好看就放水偏私啊!” 叶白汀都懒得看他:“丈夫新死,着素衣也要配亮玉,鞋头缀南珠,颈间衣服压着别人瞧不见,也要戴五彩璎珞,表情浮夸张扬,说话永远抬着下巴,站姿妩媚——张氏是个喜欢炫富,好面子人,吃穿用度皆好固然能让她有面子,丈夫不能独挡一面一事无成却让她觉得丢脸;她哭太假,就算死者对她是真,她对死者不一定是真;她经常出入死者书房,会以亲自换茶方式表现自己‘爱意’;对现场环境熟悉,哪怕是紧张时间下激情作案,也能有收拾还原能力;再有——她手指有伤。” 第18章 娇少爷问供 “手,手指有伤,又如何?”申姜没懂,小媳妇剪剪花枝,不是很正常? 叶白汀摇头:“死者中毒而亡,过程痛苦,很难不尖叫和挣扎,凶手换了他衣服,有一定可能性是——凶手曾捂住死者嘴,让他不要喊出声,与此同时被抓伤了,留下了血迹,才不得不换衣服。” 申姜摸下巴:“那张氏岂非就是凶手?” “不一定,”叶白汀蹙了眉,“她对凶手身上衣服记忆并不是很深刻。” 如果是她杀人,对前边衣服不记得,这件一定记得,若要说谎,要么就是都不记得,要么就是都记得,后者太难,前者则容易多,张氏一些记得很清楚,一些又没注意,说出来是想让别人更怀疑么? 申姜哑口无言,没别,就是一个大写服字,这些都不是问题答案,却能经由这些问题得到分析解释,娇少爷牛逼! 他也不问了,反正能干事就行:“咱们下面叫谁?” 叶白汀指尖滑过笔杆:“昌弘文吧。这位可是工部尚书——等太久,生气了怎么办?” 申姜就笑了:“你这就不懂了吧,昌大人可是个君子,雅正量容,时时面带微笑,很好说话,不然我就算顶着锦衣卫名头,一个小小总旗,也不能把人客客气气请到这里。 ” 好人啊…… 叶白汀微笑:“我有点期待了呢。” 昌弘文很快走了过来,黑纱幞头,乌角革带,官袍加身气质斐然,看起来是个优雅帅大叔,五官并没有多出色,整体气质却温柔和煦,一双眼睛没半点中年人油腻世故,反而通透慧亮,写满知世事强韧豁达。 申姜问话声音都不由自主客气了:“昌大人,咱们说说当天事?有没有什么特殊?” 昌弘文也很给面子,拱了拱手,话音很配合,也很诚恳:“当日很忙,家中贵客大都需本官作陪,无暇它顾,庶弟都经了什么事,本官不尽清楚,要说特殊事……午时过后,外席女眷间好像生了什么龃龉,打翻了几个碗碟,好在庶弟和护院去及时,很快处理了,并无大碍。” 申姜看着叶白汀写字:“晚上呢?” “晚上……”昌弘文苦笑,“当日虽是休沐,第二天确要早起上朝,忙碌一整日,案上公文还没来得及处理,本官只得挑灯夜战,在书房忙碌,谁知庶弟竟出了事……” “昌大人对死者怎么看?嗯……觉得这个庶弟怎么样?” 昌弘文想了想,道:“小武很好,性格纯良,喜欢照顾人,虽无大才,胜在勤勉,大多时候他若拿书来请教,本官都会尽心指导……” “死者书房,昌大人去过么?” “自是去过。” “案发当日?” “那没有,白天是没时间,也没必要,晚上……本官着实没空闲,小武便是有事来请,本官也会不假思索拒绝。” “死者身上衣服,昌大人可觉得眼熟?” “眼熟?”昌弘文一怔,“这是何意?” 申姜看着娇少爷写出来字:“张氏方才供言说,死者当日换了很多套衣服——” 昌弘文:“哦这个啊,难免,当日老夫人寿宴,作为主家,不可失了礼数,家中所有子弟,包括本官在内,衣服都换了好几套,小武去世时……衣服瞧着是他平时惯穿颜色样式,想来是很喜欢?他书房应该就有类似。” 申姜看着纸上新问题,有些好奇娇少爷是怎么知道,却也没说,按着上面说,继续问:“听闻工部近来很忙,前几日京郊护城河渠有事,很多人都受了伤,昌大人还亲自去了,我见你走路倒是正常,身体可还好?” 昌弘文微笑:“劳申总旗关切,本官运气还不错,没有受伤。” 申姜又照着纸页,问了几个问题:“……今日暂时就到这里,耽搁昌大人时间了,请先回吧。” 把昌弘文送走,申姜很想听叶白汀分析个一二三,奈何叶白汀不想讲,换了一页宣纸:“请下面人吧。” 下面一个叫昌耀宗,死者堂兄,长房嫡系行三,他手上缠着绷带,这伤很明显了。 不用叶白汀提示,申姜都能问了:“手上伤怎么来?” 昌耀宗脸色不怎么好:“老太太寿宴时,女眷席不知怎有了口角,我当时就在现场,被摔碎碗碟划伤了。” “当时还有谁?” “二房娄氏嫂嫂,弟妹张氏不在,好像是去换酒了,娄嫂嫂正好盯着上甜汤,因这事,衣服都污了,哦,还有个护院也在,过来收拾东西时候,也不小心划破了手。” “为什么起口角?” 昌耀宗声音有些讽刺:“不就是那些嫡嫡庶庶事?” “嫡枝不力,为外人看轻,你心中可难受?” 昌耀宗手隐隐握拳:“自己本事不济,怪不得别人。” “当晚去过死者书房没有?” “他又没叫我,我为什么要去?” …… 问完这个,申姜又叫了护院过来,护院好像知道不多,回答也很精简,跟前面几个口供相符,他手上确也有伤,对死者书房不熟,但当晚换班,好像看到附近有人,过去查看又什么都没有。 最后,申姜请了昌弘文妻子,娄氏。 “平日和死者接触多么?” 娄氏长眉柔目,相貌柔婉,性格也很温柔,说话慢慢细细:“武弟管庶务,妾掌中馈,不可能没有来往。” “若遇事相商,一般会选在哪里?” “议事厅,”娄氏头微垂,“家里有专门做这些事厅堂,丫鬟婆子都在,也方便避嫌。” “你从未去过死者院子?” 娄氏有些犹豫:“基本不去,女眷有女眷交往方式,若要找弟妹,妾会邀她去后院花厅或暖阁。” “听说寿宴当日发生了意外,女眷席里摔了碗碟?” “是,妾身当时正在盯着丫鬟们上甜汤,因离得近,也不小心沾到了,还不得已,去换了套衣服。” “死者呢,他沾到没有?” 娄氏想了想,摇了摇头:“应该没有?之后他穿也是那些衣服,想是没沾到污渍。” “那他什么时候换衣服?他死时穿,可不是午后那一套。” “这妾身就不清楚了,申时妾身送走所有女客,同武弟交接完事,就再没见过他了。” “你身上有伤?” 娄氏一愣,下意识扶了下自己手肘,又很快放下:“没,没什么。” …… 送走娄氏,申姜憋了半天问题终于能问了:“你刚刚是不是在诈她?就那个娄氏,她袖子那么长,就算有伤,你也根本看不到吧?” “是啊。”叶白汀回他一张‘那又怎样’脸。 申姜:…… “你都不知道,也敢诈?” “敢啊,为什么不?” 诈,也是观察之后结果。 叶白汀反问:“申总旗觉得,这个案子关窍点是什么?” 申姜:“是什么?” 叶白汀伸出一根手指:“一,死者忙了一天,很累,周身难受,那么晚了,为什么不回去休息,让人伺候放松,反而在书房看书?你若累了一天,会如此么? ” 申姜摇了摇头,那是不会,但—— “昌弘文不就去了书房?没准死者就特别上进呢?” “昌弘文是官,身不由己,”叶白汀看申姜眼神宛如看一个白痴,“死者只是打理家中庶务,有什么特别紧急,必须得大半夜马上做?” “……是哦。” “很大可能是他跟人有约,有事要言。” 申姜:“又是有约?”这批次凶手很喜欢约人啊。 叶白汀伸出第二根手指:“关窍点二,剧毒入体,死者很大可能伴有尖叫挣扎,外边没有任何人听到,被凶手阻碍可能性很大,还有挣扎痕迹,凶手身上可能有伤,也可能没伤,但死者换下衣服一定有痕迹,现场没发现,去了哪里呢?” “三,书房非常整洁,没有打斗翻捡痕迹,环境干净成那样,凶手一定对那里非常熟悉,就算有什么乱了地方,也可以在短短时间内整理恢复如初。” 叶白汀目光灼灼:“所以本案凶手存在三大可能是,一,提前约了时间;二,可能受了伤;三,对死者书房非常熟悉。这可是规矩森严,丫鬟小时多走一步都要受罚昌家,什么人会在死者书房来去自由,都没人问一声?这天这般繁忙,谁邀约死者这般重视,疲累到极限也要强撑着见面?老好人,也不是没有脾气,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约都要见,这个人——一定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有不得不见理由。” 申姜叹为观止,下意识鼓掌:“好厉害……每回你一分析,我就觉得凶手近在眼前,下一刻就能锁定了!” 叶白汀一脸‘这不是理所当然’:“你觉得,好仵作是什么样?” 申姜想起之前屈辱:“擅,擅用脑子?” 叶白汀唇角微勾:“好仵作,不就是验尸寻踪,配合查访后捕快诓蒙抚诱,恐吓诈供,从各嫌疑人中锁定真凶?” 申姜有点懵。 是……是么?可别人根本没干过这活儿啊! 第19章 你穿小裙子很好看 申姜琢磨着,今天一共来了五人,死者继妻张氏,亲近兄长昌弘文及其妻娄氏,不怎么亲近嫡房堂兄昌耀宗,还有一个护院,除了昌弘文,其他四个身上都有伤…… “那张氏眼神躲躲闪闪,明显在隐瞒什么,是不是她?护院话说最少,我觉得也很可疑。” 叶白汀看向他目光像在看什么新奇物种:“不管张氏有什么小心思,在死者眼里,他们感情是很和谐,忙了一整日,又累又乏,同妻子有话聊,为何舍近求远,去了书房?小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关起门在卧房谈?” 申姜:…… “那你问她那么多!” “不可以?”叶白汀看着无可救药大傻子,问题不就是用来排除? 好叭,你说什么都对。 申姜又道:“那是护院——” 叶白汀:“他对死者书房不熟。” “也对,一个护院,能去几次主子们书房?”申姜铜铃眼瞪叶白汀,“那你知道,还不是问了那么多!” 叶白汀怜悯看着他。 申姜:…… 行叭,都是用来排除了,为了破案,老子忍你! “昌弘文作为这一代家主,倒是哪里都能去,他自己也说了对死者不错,常有来往,对书房应该也是很熟,家里规矩对他不好使,他去哪都不会有人问,可他身上没伤……所以凶手不是他,是娄氏?或者大房嫡堂兄昌耀宗?” “不一定,”叶白汀摇了摇头,“凶手是会说谎,不明显小抓伤又易遮掩,这几日过去或许只剩痂皮,亦或痊愈,不能简单粗暴地排除,我建议仍然是,找到证物。已知凶手没有处理死者衣服——” 申姜抬手:“等等!你怎么知道没有处理?” 叶白汀一脸‘这还用问’:“因为没有时间。” 申姜:…… 见他还没想到,叶白汀表情玩味:“你们锦衣卫,这么没有门槛么?” 又被骂没脑子了!申姜提醒自己控制住,不能揍,娇少爷这美人灯似破身子,扛不住几拳……话说这小王八蛋怎么长这么大没被打死?因为他没见识过那什么玄学制穴工夫吗! 叶白汀:“护院说了什么?” 申姜:“没说什么啊,不就是主家规矩严,职责之内必须勤快,没召见不能去书房?” “他在最后还说了一条很非常关键信息——夜深之时,他好像看到了个人影,就在书房附近,过去看时却没有,像是被他惊走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死者被发现很快,家中上下瞬间紧张起来,官府来也很快,人多眼杂,凶手失了先机,就再没机会去处理这些东西,处理也没办法处理很干净,于你而言,寻找起来难度就小了许多——东西就在昌家,且离书房位置不远,一寸一寸翻,也用不了多久。如若杀人毒物也一起找到,就更好了,申总旗立刻就可以缉凶归案。” 一席话说申姜双眼发亮,摩拳擦掌:“看起来老子是要立功了!” 叶白汀又道:“寻找时切记注意衣服面料……” 申姜:“您还记得这事呢?少爷,不是所有案子都有关系,本案死者昌弘武和梁维没有交集,不能无凭无据随便怀疑,知道么?”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脑子不好使可以不用,别想当然瞎猜,本案死者管理家中庶务,有钱给老婆买买买,自己身上衣料能差得了?我只是提醒你,寻找时集中注意力,切记不要被似是而非东西干扰。” 申姜:“干扰?” 叶白汀意味深长:“倘若凶手足够聪明,衣服没办法烧,不能处理干净,就会想办法放□□。若一下子找到被丢弃七八套衣服,你怎么确定死者衣服在不在里面?哪件是?” 申姜这下彻底明白了:“行,我记住了,这就去跑腿——就不亲自送你回去了?” 叶白汀看了眼门边,有点舍不得。 房间是为了问供设置,黑暗且压抑,只门边往外沾了一点阳光,不多,也只能在别人推门进出时候看到,仅那一缕,也够了。 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阳光温度了……只这一眼,也奢侈至极。 没关系。 叶白汀闭上双眼,有机会,总会有那么一天。 “好。”他转身走向来时小门。 …… 北镇抚司院内,娄氏刚要上车,突然听到惨叫声,扶着丈夫手一抖。 昌弘文温声安抚:“夫人莫怕,这里紧挨诏狱,是会有些声音,不要紧,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来配合工作,不会进诏狱,更不会出不去。” 娄氏脸色苍白,揪着袖子边:“武弟案子……” 昌弘文轻拍妻子背:“没事,你我皆不是凶手,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有什么影响,为夫自会护你……你事,为夫什么时候不上心了?今日天色好,回去路上正好经过一梦楼,给你打包一只你最喜欢卤鹅走,嗯?” 娄氏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唇角绽开柔软微笑:“嗯。” 马车车帘将要放下时,一个身影从廊前晃了进去,颀长,昂藏。 娄氏怔住:“那是指挥使?” “是仇疑青,”昌弘文面色沉凝,伸手挡住妻子眼睛,“若是害怕,就不要看了。” 怪了,这个时间点,他不应该在啊……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还是……一直都在? 娄氏拽住了丈夫衣角。 昌弘文将车帘放下,握住娄氏手:“不怕,指挥使再凶,也不会随便伤无辜之人不是?仇疑青上任以来,从未做过一件无理滥杀事,夫人尽可安心。” 庑廊之上,仇疑青越过斑驳光影,穿过墙门,一步一步,从极亮到极暗,脚步坚定且从容。 小兵在搬一道寒梅映雪屏风,想走舒服,一直横着抬,烛盏流光,暗色映人,影影绰绰,留下走在前方人影,肩很瘦,腰极细,头发以一截细布束着垂在腰后,颈线光滑柔婉,隐现风流。 仇疑青越来越近,脚步声可闻。 小兵赶紧让道,一前一后竖起屏风,站定垂首,请指挥使先行。 叶白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身后无比安静,蹙眉转身,正好和近前来仇疑青撞了个对脸。 叶白汀:…… 大脑一瞬空白,他赶紧学着申姜样子,单膝下跪行礼:“参见指挥使——” 穿过来这些天,满打满算,他见过这位主两次,都是他在牢里,这位主在牢外,囚犯根本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礼节,乖乖不说话不闹事就行,行不行礼,别人根本不会看,也不会计较,没学过练过,他能熟练才怪了! 动作做不伦不类,加之身体本来就虚弱,刚刚还动了一番脑子,颇耗心神,‘行礼’这个决定没错,他现在穿着就是锦衣卫小兵衣服,可他力气不足,本来单膝下跪,直接小腿一软,变成双膝落地,“扑通”一声,跪了个结结实实! 叶白汀两眼呆滞……这就尴尬了。 谁能想到呢,单膝比双膝更需要身体平衡,更费劲! 本来这种极简单,每天见到不知道多少回打招呼方式,仇疑青根本不需要应对,走过去就行了,但他跪这么响亮端正,岂不是在冲对方挤眉弄眼加招手——哈喽,看我! 对方脚果然停下了。 片刻后,叶白汀听到了仇疑青声音:“说吧,想求什么?” 叶白汀艰难站起:“属下失仪,属下并无——” 这具身体气血不足,他这一紧张,眼前一黑,解释没解释好,又往后坐了个屁蹲。 这也没什么,就摔一下么,谁没摔过跤,可他身体不受控制,摔时候两只脚往外撇,膝盖往里收,腿并紧,直接来了个日式经典少女坐……他还穿着小黄裙,镶边带紫花! 别问,问就是想死。 “战裙穿不错,”仇疑青似乎明白了,“过两日新制冬装会到,你想第一个试穿?本使允了。” 叶白汀两眼发直:“……还是小裙,战裙么?” 仇疑青眯眼:“不然?” “多、谢、指挥使大人。”叶白汀咬着牙站起,心中含泪,“战裙很好,轻盈保暖,属下很喜欢。” 呸呸呸,这男人什么变态,喜欢别人穿小裙子! 仇疑青看了他两眼,沉吟片刻:“你都不吃饭?” 长这么瘦,真是对不起你了! 叶白汀干笑:“属下只是不爱长肉。” 仇疑青更嫌弃了:“挑食?” 叶白汀:…… 少爷倒是想挑呢,你们诏狱管吗! 仇疑青指着叶白汀,问跟在身边人:“此人是谁手下?” 那人都吓傻了,手心都是汗,声音发抖:“回指挥使,是申……申姜总旗人。” “自己手下都养不好,告诉申姜,去刑房领罚,”仇疑青冷酷发话后,如霜冷目看回叶白汀,很是危险,“本使不管你是哪位‘贵人’送进来,北镇抚司不养废物,月末演练过不了,立刻滚蛋,没情理可通。” 叶白汀:…… 行,这是把他当成走后门进来了。 第20章 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锦衣卫福利好,地位高,是个混资历好单位,想进来大把,正好锦衣卫有一项任务是负责御前仪仗,代表皇上脸面嘛,得长好看,一些武功不怎么行,家里条件不错,脸也能看得过去,被各种塞进来人,就去了那边,但那边,也是需要操练。 仇疑青估计是把叶白汀当成了这类人。 这次意外见面,叶白汀委实吓不轻,虽然仇疑青话并不多,走也很快,他还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和仇疑青打交道在他计划里,但不能这么快,太早暴露,没让别人觉得他不可或缺之前,等着他只有死路…… 他以后行事得更小心。 回到牢房,牢门锁上时,他看到右边邻居摇着扇子,冲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个月……最多只能是两个月。 “闭嘴,我知道。” 强撑到这里,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闭上眼睛,躺下就睡。 左边秦艽没懂这操作,手探出去给相子安比了个中指:“你说了什么,把少爷都气倒了?” 相子安很无辜,扇子都不摇了:“同我有什么关系?你看到我张嘴了么?谁知道是哪个孙子干!” 秦艽眯眼:“要是连累老子没热粥吃,一定弄死这孙子!” 叶白汀刚刚经历大型社死现场,生无可恋,没心情和邻居们聊天打屁,真努力不动了…… 黑甜乡很快袭来,他一个接一个做梦,梦里一堆小裙子,红粉黄绿,什么颜色都有,梦里自己还兴致勃勃在那挑! 旁边一堆人鼓掌起哄,说红显白穿红,说绿旺人穿绿,说粉粉嫩嫩才最适合他,如桃似李不好么?旁边一柄绣春刀杀过来,架在他脖子上,是仇疑青,唇抿特别薄,眼神特别冷,逼着他选粉色,不穿就杀了…… 噩梦里醒过来,叶白汀差点不能呼吸,这北镇抚司真不是人待地方! “我说少爷——” 一醒就有声音炸在耳边,叶白汀差点一肘出去,直取对方死穴! 申姜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还急呢:“祖宗!你怎么搞?老子一回来就被拎去刑房受罚,一个月月钱啊!没了回去怎么跟媳妇交代?” 叶白汀一顿:“你竟然有媳妇?”哪位女士这般高义,杀身成仁,普渡众生? 申姜嘿嘿一笑:“羡慕吧?有人管滋味,你个毛没长齐少爷,不懂。” “被人管还好?拿了月俸就上交,想买什么都买不了,谁会羡慕?”叶白汀怜悯看着他,“我若有钱,定是不会给任何人。” 申姜哼一声:“你个小崽子懂个屁,你不交钱,难道等别人交给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叶白汀抿了抿嘴,没说话,就他这境况,人在诏狱,一个发展不好,一辈子都交代在这里了,还想出去,娶媳妇? 申姜脸阴森森:“少顾左右而言它,你给老子说说,怎么回事?” 叶白汀刚从梦中惊醒,眼前还有那一堆小裙子阴影,切切磨了磨牙,脸色比对方还阴森:“我还想问你呢——申总旗不是拍胸脯保证万无一失,北镇抚司空虚,你申总旗独大,不管发生了什么,没人会知道么?那仇疑青为何突然出现?” 申姜:…… 叶白汀冷笑:“我瞒过自己身份,没抛信弃义用你祭天改投高官,你还有脸问我罪?” 申姜沉默了。 早就知道娇少爷不是个省油灯,耍嘴皮子万万杠不过,何必送上门受辱呢? 叶白汀闭了眼,好在混过去了。 明明混过去了,还是越想越心虚,尤其那接连不断噩梦,仿佛揭示了什么预兆……真安安全全,全无纰漏混过去了么? 反复回想当时,仇疑青反应并不算违和,这个人凶酷冷冽,手段狠辣,大多针对敌人,北镇抚司内,也只有工作没做好,妨碍了正事下属才能得此殊荣,其它,他并不在乎。 水至清则无鱼,这里上上下下都有小心思,诏狱更是潜规则无数,仇疑青作为指挥使,怎会不知道?若被他撞上,定是法不容情,该打打,该罚罚,没被他撞上,也不影响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屏风后见面,自己只是反应不及时,礼行有些失礼,又没犯什么天大错,阻碍什么了不得正事,仇疑青当然不会要打要杀。 至于挑剔嫌弃……那不是很正常? 仇疑青不是什么性子好人,要真温和谦逊,他才要担心是不是露馅了。 叶白汀反复确认都觉得没问题,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隐隐不安。 “算了,”想太多脑仁疼,他果断将仇疑青甩到一边,看申姜,“说说案子吧,东西找怎么样了?” 申姜摇了摇头:“还没找着。” 叶白汀蹙眉,一脸‘没找着你怎么有脸回来’疑惑。 申姜赶紧开口:“不过真有你,说太对了!凶手极其狡猾,我带人过去翻院子,从池塘到后罩,光被丢弃衣服就找出二十来套!说什么近几天是集中清理日子,那些不要,用不着,都得扔掉,夫人小姐们有,老爷少爷们有,连下人们扔也有!你说他们这么富裕就捐点给百姓啊,扔了岂不可惜!” 叶白汀:“女眷衣服不必关注,下人们也可以排除,死者寻常从来不穿颜色样式也无需考虑。” “对啊!”申姜一拍脑门,“我只照着你吩咐,下人粗布去掉,死者不可能穿那么粗糙便宜,还觉得自己挺聪明,把女装也去掉了,完全没考虑死者喜好,他衣服是被凶手脱掉,那脱掉之前肯定是自己选嘛,肯定不会穿不喜欢衣服!” 叶白汀颌首:“孺子可教。” 申姜没工夫计较这看似夸实则骂成了小辈话:“昌家宅子说大不大,翻起来也不算小,我叫人翻着呢,还得需要点时间……得等等。” 叶白汀知道,也没指望立刻有结果:“骨头呢?” 申姜一愣:“啊?”骨头?什么骨头?娇少爷说了喝骨头汤么?他怎么没听到? “停尸房里白骨,”叶白汀眯眼,“申总旗不是应了我,要拿过来给我看?” 申姜摸了摸鼻子:“哦,这个啊,我这不想着不用那么着急么,要过来也没用嘛,就一具骨头,连脸都没有,根本没有办法确认死者身份,不如我先查着……”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你怎知无用?若我能确认死者身份,你怎么说?” 申姜有点迷:“就一具骨头,什么都没有,也能确认身份?” “你敢拿过来,我就敢让你开开眼,”叶白汀似笑非笑,“一桩功也是功,两桩功也是功,申总旗能者多劳,就不想玩把大,一次性升个百户当当?” 申姜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老子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很快转去仵作房,各种运作。 有别总旗不看好他这穷折腾,问图什么,他话说倍儿漂亮:“身为锦衣卫,为陛下尽忠,为指挥使鞍前马后!职责所在,只要工作不死,就往死里工作!” 同僚:…… 申姜心说你们知道个屁,娇少爷是个不能受委屈主,特别玄,他被人一堵,牛大勇遭了杖刑,大黄牙杖刑翻倍,差点被打死,再有一回就得滚出北镇抚司;他叫指挥使看到太瘦,他这立刻罚了俸……反正不听娇少爷话,下一刻一准倒霉,听了他话,让他满意了,升官不升官没那么快,日子肯定过爽,他这不是,不但被指挥使记住了,连布松良都能搞了! 被搞灰头土脸布松良这回验尸又出了岔子,正不知怎么圆上收尾呢,哪还敢见申姜?没人下绊子,申姜流程走特别顺,很快到停尸房,找到做了标记袋子,扛到了叶白汀牢房。 “这东西不方便让你在外头长时间研究,你要是不害怕,就暂时放你这里,你什么时候看腻了,跟我说一声,我马上收走……你不怕吧? ” 叶白汀一脸‘这是什么狗话’不屑:“你当我是你?” 申姜:“行,那你藏严实点,往后放放,别叫别人看到。” 叶白汀点了点头:“随尸档案呢?” 申姜:“我调出来看了看,真没什么信息,就一页纸,说摔在山下,远处有部分马车残骸,再多就没有了。” 叶白汀又问:“人口失踪信息不能调?” 申姜:“调是能调,就是时间有点长,得走各处官衙,而且也不是所有人失踪了都会报官,不一定有结果。” “行了,你跪安吧。” 目送申姜离开,叶白汀打开袋子,倒出那堆人骨,重新细致排列,摆成人体样子,认真验看,偶尔需要,还会捧着骨头到牢前门,借着墙壁上灯盏光亮,试图看得更清楚。 男性,二十到二十四岁,颅骨有塌陷性骨折,应该是致命伤…… 左右邻居本来在睡觉,一睁开眼,差点直接被这阴间操作送走。 “他,他在干啥?干什么抱着骨头,好吓人!” “闭嘴,你这后槽牙也挺吓人,小舌头都看见了。” 第21章 娇少爷太坏了 申姜这几天忙脚打后脑勺,得盯着人在昌家找东西,得帮娇少爷跑腿到各官衙调失踪人口记录,得时不时应付上头指挥使召唤,还得随时提防着布松良——这小子阴得很,别自己活儿干差不多了,再给别人摘了桃子。 连晚上给媳妇交公粮精力都没有。 是真惨。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躺春凳上眯瞪一会儿,还没睡实在,又叫人拍醒了! “滚你娘蛋!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也要先睡觉!”申总旗暴怒,“就是死在这儿,被指挥使杖刑,被媳妇罚跪搓衣板不让进门,老子也哪都不去!” 牛大勇刚挨过杖刑,屁股蛋子还疼呢,换了别时候,也不会过来触老大霉头,但这回不一样,叫人是娇少爷啊! “老大你醒醒,是娇——叶先生找你啊!” 略快语速中带着兴奋……自打见识过叶白汀智慧和身手,牛大勇就彻底沦陷成为迷弟,这种级别大佬金大腿闪闪发光,怎么可以不抱!你要懈怠别人可就冲上去了! 申姜:…… 草。 觉是睡不成了,他抹了把脸,转去了叶白汀牢房。 “祖宗!亲祖宗!您能不能稍微心疼一下我?再壮牛也不能这么没白天没黑夜使啊!” “哦。” 叶白汀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申姜正纳闷呢,他又开口了:“心疼完了,我们开始吧。” 申姜:…… 这他娘才两息吧,就叫‘心疼’了?你敢不敢让老子休息一盏茶!祝你单身一辈子!单身一辈子知道么!没人会嫁给你,没人给你暖被窝,没人知冷知热,没人给你张罗饭菜,你在这北镇抚司浪一辈子吧! 叶白汀不知道申姜在想什么,也懒得猜,指着地上白骨:“死者男,及冠之年,不超过二十五岁,肩窄胸狭,头骨相对较小,他很瘦,个子不高,骨上多有齿痕,乃是野兽啃噬所致,颅骨顶侧靠后有塌陷性骨折,骨折周边整齐,着力点以中心往外呈放射状,该是被不规则重器击打所致,大概率是——石头。” 申姜控制不住打哈欠:“这种死因算是常见,没办法确定死者身份吧?” 注意力太难集中,他都没发觉娇少爷今天声音有点哑。 叶白汀横眉:“闭嘴,我说你听,没点你名前,不许发问。” 申姜:…… 行叭。你厉害,都听你。他左手捂嘴,右手比了个‘请’动作。 “死者从高处坠落,多处骨折,此处有血荫——”叶白汀拿起那段骨头,给申姜看,“乃是生前伤,也就是说,死者被人以石块重击脑后,还没死干净,就坠了崖。结合你前言提及马车残骸,死者应该是被人重击至晕厥,放进马车,马被鞭策前行,速度极快冲到山崖,掉了下去。崖下无有人烟,死者求救无门,或者他根本醒不过来,没办法求救,崖下野兽循味而来,啃噬了他。” “然死者身上骨折并非这几处,还有很多经年旧伤,此处,此处,此处,你来看——” 叶白汀左手拿着死者肱骨,右手拿着胫骨,给申姜看:“死者手臂小腿皆有多处骨折愈合痕迹,这些浅色小圈便是骨痂,骨折愈合越久,颜色就越浅,死者大概从五六岁起,一直到他少年时间,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遭遇一次骨折伤害,最危险是——这里,锁骨,此处紧挨颈部要害,他当时应该有性命之忧。” “我观死者骨质密度,并非易骨折类型,他那段时间大概过得很艰苦,经常遭人欺负。” “他有痛风,膝盖会偶尔肿大,痛苦不堪,骨关节处留有多次针灸过痕迹;他有两颗假牙,安装很精致;他发间残留有不只一根丝线,观其颜色质地,该是不易购得烟松纱;最重要是,他左手小手指残疾,应该是十岁左右时旧伤——我这般说,申总旗应该能找到人了吧?” 申姜哈欠打了一半,顿住:“不是,你说了啥啊?就能找到人了? ” 叶白汀闭眼,不能把人给戳死,戳死了,就没人给自己跑腿办事了…… “还不明显?”他阴着脸,声音放低放缓,“艰难少年时期,经常骨折,锁骨骨折,不常见吧? ” 申姜:“那也有点……太笼统了?” 叶白汀磨牙:“他安了假牙。” 申姜:“所……所以?” ‘刷’一声,右边邻居看不下去了,相子安打开扇子,一摇一摇:“所以这个人是个少爷啊,家里很富贵,请得起大夫,从小到大骨折这么多次,不常见,就算你懒得去街坊市井打听消息,问问大夫圈不就知道了?” 左边秦艽也搭话:“啧,才二十来岁就痛风成这样子,时不时针灸续命,我要是走夜活听到了,也会觉得新鲜,出去跟人说道说道,这么不常见,还不好找?” 相子安慢条斯理:“更何况还左手小手指残疾,年纪轻轻就安了两枚假牙——每个都是明确方向,除非你犯懒不想,只要问,就会有结果。” 秦艽就不客气了,嗤笑一声:“你脑子里装都是屎么?就这,也能当锦衣卫?” 申姜:…… 日哟。老子被娇少爷踩脸侮辱也就算了,你们算老几,也敢来虐老子!老子可是正儿八经总旗,手底下五十人呢,怎么可能笨,还不是娇少爷多智近妖,太聪明了! “你个偷东西只会跑愣子,也敢说老子?” 他凶神恶煞瞪向秦艽,一定是娇少爷给他们透了题!验骨都是在牢里验,验过程别人怎会不好奇,娇少爷怎会一句话不说? 眼看着两个人跟乌眼鸡似,要打起来,叶白汀轻抚额头,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 “不客气。”右边相子安摇着扇子,侧目看他。 叶白汀挑了眉。 相子安刷一声,帅气收起扇子:“你不是要道谢?嗓子不行就少说点话,我们替你说了。” 秦艽:“当然那肉粥,我们也就受累替你分担了!” 二人一脸正气,好像帮了多大忙似。 “诏狱不比别处,风寒可是会要命,你可不能死。” “死了我们粥怎么办?” 叶白汀:…… 申姜:…… 粥可是他送!没他这些人吃个球!为什么没人感谢他,都去感谢娇少爷去了!什么垃圾地方,毁灭吧! 叶白汀经历太多,早可以处变不惊,风轻云淡:“若这些不够,我还可以做个颅骨复原,将死者面貌模拟出来,只是时间要稍稍长些。” 申姜怕了这群人了:“行行,够了,我去找,去找成了吧!这回您要什么,还是要肉粥?我让下头给你立刻准备上好了吧!”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这回不要粥了,要骨汤。” 相子安:…… 秦艽:…… 你才抱着死人骨头‘亲亲密密’研究过,吃得下么!不过骨头汤啊,连着肉那种……多久没闻过味了? 二人天人交战,又抗拒又渴望,矛盾紧,这娇少爷也太坏了! 叶白汀:“里头加点海带丝,颜色不要太鲜嫩,老一点暗一点才够味,细细密密才好。” 相子安:…… 秦艽:…… 我去——头骨上连着皮肉头发都有了! 申姜看到左右两个脸色发青,吃了屎一样表情,乐了:“没问题,今儿就照这个准备!” 叶白汀将冻红了手指藏到背后同,开启下吧:“有点冷,来个碳盆吧。”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要是走了水,多少人都得死在里头,我顶多给你弄个手炉。” 叶白汀原本想要也是这个,拳抵唇前咳了声,‘勉强’应道:“行吧。” 申姜把地上白骨拿走,娇少爷要东西给配来,骨头汤上上,没时间欣赏俩邻居痛苦面具般表情,就出去跑腿忙活了。 还别说,娇少爷验骨还真靠谱,照着这些信息去找,还真找到了人,没费什么事,可就着死者名字简单一打听,就觉得不对劲…… 苍了天了,这死者跟梁维有没有关系他不知道,和昌家有大大关系,他生母是昌家庶女,他得唤昌弘武一声舅舅! 第22章 凶手……是同一个人 申姜这回腿跑那叫一个勤,案情抓心挠肝,他真很想知道哇!几桩命案明显有关系,可他就是瞧不出来! 心里没逼数,不敢直接拿着这点东西就去找指挥使报告,人一问就得露馅,找娇少爷吧,又被左右俩邻居拦住了。 右边那个摇着扇子,用各种神秘莫测玄而又玄大话吓唬他,人是师爷么,别能不能干不知道,唬人花样那是一套接着一套;左边那个上来就嘲讽,还不怕你报复,人随手搓点泥丸子都能是暗器,越狱出去是不可能,阴你个半身不遂还是没问题,申姜哪里敢惹? 别看诏狱这地界锦衣卫独大,囚犯们没有未来,但囚犯们也是分三六九等,能惹和尽量别惹,有那些一肚子心眼老狐狸,最好少说话,不然人能把你算计死,你还不知道怎么死,娇少爷就有这潜力;还有那体格特别好,磋磨了这么久愣是影响不大,没事别硬碰硬,万一给人搞激动了直接把你弄死多亏慌? 他们轮守诏狱要是平静无波,要是利益好处,要是升职加薪,只要大家都乖乖,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也懒得找麻烦。 秦艽是吧,老子记住你了!你等着,昨天你被折腾没力气浪了,老子弄不死你! 申姜一天八趟朝娇少爷牢房跑,娇少爷都在闭着眼睛睡觉,也不知道哪里那么多觉睡,那俩邻居还一个笑一个瞪盯着他,他干不了别! 好容易一天半过去,娇少爷终于醒了,吃了碗热粥,申姜放下手里事,麻利就跑过来了—— “找着了!那骨头身份找着了,叫蒋济业,今年二十二,失踪了有小一个月了!” 申姜将查到蒋济业信息一股脑说给叶白汀,比如因是偏枝子嗣,从小就受堂兄弟们欺负,小崽子们玩挺狠,死者从小就命运多舛,好多次被打骨折,锁骨骨折那回小崽子们还用了马,差点小命都给交待了……家里都有什么人,人物关系怎么样,走到今天多么多么不容易,失踪最初没有报官,概因死者出门本就是收账谈生意,行商这种事常见,死者几乎隔两三个月就得出去一趟,没音信回来不算太特殊,家人起初就没当一回事…… 叶白汀坐在地上,抱着手炉:“你说他叫蒋济业,是个商人,开是粮铺?”许是睡够了,也不冷了,他精神头不错,声音也不哑了。 申姜心大,之前就没注意到,现在也不觉得哪里变了,一颗心全在案子上:“对没错,他是蒋家人,就是那个世代行商蒋家,盘子很大,家里人自己竞争都很激烈,他生母懦弱,对他不怎么看顾,小时候过得很苦,老被堂兄弟们欺负,能走到这一天,当上东家很不容易!” 叶白汀微微偏头:“你说他是东家?” 申姜:“对啊,蒋家几乎一半产业叫他管着呢,他要没出事,再历练几年就得是家主!” “家主啊……”叶白汀纤白指尖摩挲着手炉,“你说说,他是个怎样人?脾性如何?” 申姜想着走访来口供:“做生意么,那肯定是八面玲珑,心机深沉,身边培养出得力掌柜一大堆,又阴又毒,还要强,豁出去……” “娶妻没有?” “这个没有。” “你说他生母懦弱,护不住他?” “何止护不住?蒋济业走到今天,架子已经搭这么高了,几乎在蒋家横着走,他娘也不敢抖起来,反而时常帮着蒋家别房人拖他后腿,耳根子软,又识人不清,可叹很。” “死者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几岁?” “这个……”申姜想了想,摇头,“我没注意问,很重要么?” 叶白汀颌首:“当然。你都知道他整个童年到少年时期经常被人欺负,多处骨折,反反复复,已经不算欺负了,那叫凌虐,一个人幼年成长经历很重要,才几岁孩子被这么被欺负,没人管,没人疼,长大了很难不懦弱畏缩,就算是反社会人格,表面上也会尽量装不起眼,低调,不被人注意,死者突然变成了一个强大人,转折点在哪里?谁给他关爱和帮助?谁在安慰他温暖他?” “死者骨痂没有新增,痕迹最深至少也隔了六七年,也就是说,从现在往前六七年,他再没被打,没受过伤,连续暴力伤害不可能无缘无故停止,一定有一个人在暗暗帮助他——而以你说法,整个蒋家都在跟他作对,他叛逆反骨,亲人不近,连生母都帮着别人,没有人真正关心他?” 申姜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他打听了那么多,问了那么多人,结果就是死者很惨很可怜,被人欺负没人管,受了伤就一个人养,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蒋家不愿事情闹大,该请大夫会请,该抓药会抓,但更多关心,想都不要想。死者就是突然势起,好像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似,不确定蛰伏了多久,反正再出现,就一鸣惊人一骑绝尘,自己给自己搞到了铺子做生意,做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火,直到蒋家人没办法装作看不见,以最高礼仪请回家中,将大半产业给他。 蒋济业是完全靠自己实力逆袭,没有任何后台,家里人提防他,又不得不依靠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没有一个人对他真心,没有一个人和他走得近…… 叶白汀眼梢微眯:“又是一个藏得很好神秘人……和梁维案子有点像啊。” 申姜瞪眼:“梁,梁维?” 叶白汀:“申总旗就没想过这中间关窍?蒋济业开铺子,做粮食生意,梁维是督粮转运使,别说有什么暗地里上不得台面操作,得两个人合作完成,就算没有,他们俩这身份,也免不了打交道。” 申姜:“可和蒋济业有关系是昌家啊!” “昌家?”叶白汀眼神瞬间犀利,腰板都坐直了,“怎么回事?” 申姜唬退了一步,舔了舔唇:“蒋济业生母姓昌,是昌家庶女,上次你验过尸死者昌弘武,得管昌氏叫一声姐姐……” 叶白汀:“两案死者是甥舅关系?” “是,是啊……”申姜现在想起来都很激动,“当时你在停尸房摆骨头,指着头发里丝线说和咱们查案子有关联,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有联系!要不是你坚持,我怎么可能会去查,不查,就找不到连接点,不找,这些案子岂不是破不了了!” 他看向叶白汀眼神相当热切,这娇少爷简直神了! 叶白汀:…… 他当时还真是随口一说,只发现了丝线,没别佐证,他不可能百分百笃定,现在么,不一样了! 梁维案和蒋济业案松烟布,昌弘武被凶手换掉衣服…… 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凶手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基于什么样动机,前后杀了这三个人?三具尸体他都验过,有没有什么是当时没太注意,现在想起来却不大对劲? 叶白汀闭上眼,大脑迅速转动,验看过尸体,分析过口供一帧帧从眼前滑过。 死者都很瘦,瘦还有点厉害,蒋济业换了两颗假牙,梁维和昌弘武没有假牙,牙齿却都有一定程度损害……他当时以为是个案,又不是致死原因,没往深里想,如果不是呢?如果蒋济业换牙原因也并不是因为被打掉了呢?三个死者牙齿都有问题,是否指向了什么? 蒋济业发现时已是白骨,看不出死亡时面部状态,是何表情,梁维眼瞳收缩,小腹有米青斑,死前伴有一定程度兴奋,昌弘武中毒而死,面部狰狞扭曲,可他痛苦成那样,最后留下却是一个笑脸……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笑,死者当时根本没有办法做出愉悦笑,可如果这是死者想表达呢?他想笑却笑不出,为什么想笑?为什么对凶手想笑? 共同点,共同点,这些还不够……他得想到更多! 突然,叶白汀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眼瞳瞬间收缩! 如果……如果真是这个方向,麻烦可就大了! 他立刻转向申姜,语速非常快:“现在有几个事你马上要去办,最好几个时辰之内就给我结果!” 申姜不太想动:“今天有人请酒……” 叶白汀面色冷肃:“非常重要!” 申姜从没见到过娇少爷这样表情,冷冽,肃穆,庄严,那种豁出命去似劲头……他在牢里快病死时候也没这样过! 心脏不知不觉绷紧,申姜也严肃了起来:“你说!” 叶白汀:“其一,死者梁维和昌弘武死前都喝了酒,梁维是好酒,昌弘武是因为待客,你现在去确认后者只是因为待客才喝了酒,还是平时也好酒?还有蒋济业,他做生意,一定需要饮酒应酬,他对酒之一物,是否也偏爱甚深?” “其二,三人酒后是否会行为怪异,特殊兴奋,特殊表现,比如梁维,他小妾说每每酒后一日必会同房,同时饮酒助兴,特别兴奋时会有用烟松纱蒙眼亲吻举动——另外两个死者有没有类似?” “其三,走访三个死者相熟大夫,他们会不会经常生病,生病都有什么规律,有什么频繁出现症状?” “其四,细查死者梁维和蒋济业账,看他们之间是否有隐秘银钱往来,平日里熟不熟悉……” 叶白汀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咬了下唇,千万别是他想那种…… 千万不要是! 第23章 乌香之毒(含入V公告) 娇少爷表情吓人成那个样子,申姜不敢怠慢,心弦绷紧紧,哪还敢提喝酒,转头就出来办事了。 生怕是什么了不得大事,不敢耽误,他不但自己不赴酒局,还把所有手下都抓了过来,全部分派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老子干活! 锦衣卫一旦认真起来,行动力是无敌,腰牌一掏出来,谁敢不配合?想被抓到诏狱么! 几十个人分成八个小队,去往不同方向收集问供,如旋风过境一般,那叫一个快准狠,两个时辰,就把写在纸上问题问完了。 申姜拿到手,一刻都不敢耽误,立刻跑回娇少爷牢门前:“有了,给!” 叶白汀伸手拿过口供氏,一页一页,迅速在地上铺开,双眼射线一般扫过去—— 果不其然,三个死者都好酒,饮酒量都特别大,梁维可能不是真心喜欢,毕竟他有更热衷爱好——制布,烟松纱,喝酒频率很稳定,好像是到时间了,该喝了,就喝一回;蒋济业不一样,他喝多,也是真心喜欢,不管场合,没有规律,想喝就喝,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喝出了痛风,三不五十就得针灸一回;昌弘武看不出是否真心喜欢,频率也很明显,和梁维类似。 饮酒之后,三人都会兴奋,梁维表现在第二日必会叫小妾同房,且再次饮酒助兴;蒋济业表现在看人同房,他没有娶妻,也不止一次明言没此打算,他喜欢看别人做这种事,在观赏过程中自己给自己解决,经常出入青楼;昌弘武也常去青楼,和蒋济业不一样,他去地方不怎么高档,大多是私窠子,他喜欢在酒后玩点特殊花样,狠一点那种,人高档青楼红牌都金贵,不做这样生意,也因如此,他对续弦妻子张氏心怀愧疚,每回从私窠子出来,补偿给张氏就更多。 三个死者并非不认识,却也算不上相熟,好像是故意拉开距离一样,昌弘武和蒋济业都喜欢去青楼,却从来没去过同一间,蒋济业和梁维明明有大量账户往来,却装好似不认识一样,在外面场合见到也只是生硬点个头,不太热络……交集这般隐晦,要不是锦衣卫,还查不到。 三人每次喝完大酒,都不太喜欢亮堂屋子;有时候会觉得足心疼痛,走路都很不舒服;如若长时间繁忙,没时间饮酒,就会头晕眼花,意志颓废,馋不行;蒋济业换了两颗假牙,不是因为打架,而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牙齿发黑发烂,却不是虫牙,梁维和昌弘武没换假牙,但发黑发烂症状已经出现,明明照着大夫医嘱做了,还是没什么改进…… 凡此种种……什么样人,会同时拥有以上所有特征? 叶白汀闭上眼睛,喉头抖动,过了很久才能艰难开口:“……你们这里,有没有叫阿片东西?” 又是一个从来没见过表情,好像很难过,又好像很愤怒,最后归结于深深遗憾。 申姜看不懂,摇了摇头:“阿什么?没听说过。” 叶白汀又道:“□□,底也伽,乌香——” “这个有!”申姜眼睛睁圆,“这个乌香,老子听说过!” 叶白汀看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听说可解百毒,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痛苦,一丸千金,很多人根本就没听说过,听说过想买也未必买得到……”申姜看娇少爷表情就知道不对劲,“难道这东西有问题?不是好?” 叶白汀:“此物乃天下至毒,但凡沾了,小到一个家,大到一个国,都可轻易瓦解!” 申姜吓得抓紧了牢门上锁链,真有这么厉害? 叶白汀看过来,目光凛冽:“你必须将这件事上报给仇疑青,马上!” 申姜有点犹豫:“你能确定?真要像你说那样,可是大事……错了是会挨板子! ” “你确会挨板子……” “哈?” “但更多是功绩,”叶白汀放缓声音,安抚申姜,“只要这件事做了,你百户就有望了了。” 这一顿杖刑,或早或迟,申姜是逃不过去,事涉乌香这种害人东西,仇疑青不可能不重视,更不可能申姜说是他自己想到猜到,仇疑青就不问不查,他暴露可能性几乎是十成十,申姜会因违反纪律受罚,他自己,很可能丢命。 可有些事是容不得偏私拖沓,知道了,就得立刻做! 很有些不合时宜,叶白汀想起了之前和仇疑青见面……他事,他这个人,仇疑青真一无所知么? 那么聪明人,上任一两个月,就能把北镇抚司所有刺头调|教跟小猫咪似,唯他马首是瞻,指令必答,能让整个北镇抚司成铁桶一样,油盐不进,外人望洋兴叹,能让百官顿首,圣上信宠—— 这样人,真简单好骗? 看不透,也猜不出,叶白汀眼梢垂下,没关系,都没关系,不管别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他都已经证明了自己价值,有了些谈判了资本,不过是处于下风,可能被压制而已,只要命能保下来,他就有无限上升空间! 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是行业内顶尖,最厉害,无可替代那一个,那他就是不可或缺!再瞧不上,再不愿意,你也得捏着鼻子找我,跟我合作! 世上最值钱两个字,不过是‘唯一’。 他鼓励申姜:“富贵险中求,申总旗尽管放开胆子往前冲,最坏结果,不过是要了我命,你挨顿板子还是总旗,怕什么?但凡好一点——你想想百户。” 申姜一咬牙一跺脚:“行,老子这就去!” 仇疑青正好没有外出,就在北镇抚司书房,听完申姜话,他直接站了起来,双眼如刀锋一般刮过对方头皮,齿间冷意几可杀人:“你可确定?” 指挥使气势太难顶了,申姜背心又开始起汗,闭了闭眼:“属下确定!” 仇疑青:“看尸看出来?” “确……确是如此,先是梁维,再是昌弘武,后又有停尸房白骨,经查实其名为蒋济业,三人尸检结果诸多类似……如此种种,定都是因为乌香之毒!此毒非同小可,小者毁一家,大者毁一国,属下并无十成把握,可若不上告,便是渎职之罪!属下宁愿是自身错漏,案子没那么严重,按规矩领杖刑,也不愿因为不重视,放掉这些信息,致使乌香危害成祸!” 开始申姜还有点心虚,照着叶白汀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流畅,娇少爷说了,这件事很严重,他便不能退缩,害怕也得顶在这! 他对乌香了解不太多,生怕仇疑青刨根问底,问多了,他一定兜不住,可仇疑青并没有,只是叫他起来,眼梢危险眯起:“将这三桩案子,所有卷宗,都给本使拿来!” 太吓人了……杀气都外溢了,马上就有人倒霉了! 申姜不敢停留:“是!” 东西都是娇少爷刚刚看完,分门别类整理很好,他直接送到了仇疑青案前。 仇疑青读取信息速度非常快,视线掠过纸上,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死者人脉关系网络有交集,不管自己买还是往外卖,背后都必有一条完整贩卖链。 “凶手,极大可能就在贩卖链内。” 申姜:…… 啥?贩卖链是什么东西?怎么就在这其中了?您怎么说话和娇少爷一样,这么跳跃!咱们能不能简单点,说话方式简单点!起码能让我这脑子能听懂! “是货就得有库存有周转,据点必须得找出来,”仇疑青眯了眼,“凶手会杀人,当然也会提高警惕,加紧布防,不能打草惊蛇——来人!” 指挥使令下,锦衣卫一呼百应,瞬间跪了一地:“属下在!” 仇疑青立刻根据口供上信息,给下面人分组,布任务:“……只可跟踪排查,不可伤人,不可杀人,不可被人发现,一旦发现据点,立刻死死盯住,听懂了么!” “是!” 暗暗夜色里,锦衣卫倾巢而出,游鱼入海一样,轻灵滑动,不见涟漪,京城各个角落,死者社会关系网络所至之处,都在他们监视之下…… 而那最凶最险之地,自然是指挥便亲去。 北镇抚司气氛肉眼可见紧张,上上下下清静很,连狱卒都不说荤话聊别人家小媳妇了。 诏狱里气压很低,对面疤脸不知被人狠揍了一顿,爬起来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调戏别人了,左右邻居没事干,也不再活泼,牢房里安静吓人。 叶白汀脑子一刻未停,一直在想这几桩案子。 如果他是凶手,杀这三个人不管是什么样原因,杀完都会暂时停下,不会很快再有动作,看风头紧不紧,藏太安静太深,仇疑青找起来未必轻松,还是得把这个凶手揪出来,只要凶手能落网…… 一切尽解! 第24章 PUA大师 诏狱烛火长燃,灯芯却并不明亮,半死不活,好像随时都能泡死咽气,壁盏里灯油烧不完燃不尽,就没怎么见狱卒换过,好似能跟你耗一辈子。 夜深老鼠们开始行动,墙角稻草木栏衣裳布料,囚犯们脚趾,没什么它不敢咬,身上有伤犯人们被咬惯了,无知无觉,已经不会大惊小怪害怕,赶都不会赶一下。 这诏狱,似乎没什么是长久,囚犯们死了换新,狱卒们升职调任,只有这烛火耗子,好像无穷无尽,看不到头。 耗子们哪里都去,只叶白汀这里,不太喜欢光顾,因为太干净了,身上也没有汗臭油脏味道,甚至温度有点高,那装着炭灰小盒子有点热,烫到毛怎么办? 看看看看,他还不好好揣在手里抱着,倒出来写字了! 叶白汀心无旁骛,大脑迅速转动,想都是案子。口供记录,验尸格目,现场绘记,所有东西都被申姜拿走交了上去,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但他都记得。 有些关键点需要时刻注意,他便写下来,有些人际关系值得推演,他就用线连起来,取暖什么早被他忘到了脑后,牢房地上都快被他用炭灰写满了…… 凶手藏在哪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和这几个死者都有关联,关系是如何构建?杀机是什么? 他是死者梁维珍爱向往性|幻想对象,是死者昌弘武心中非常重视,临死前一刻都想露出笑容人……那有没有可能,他同时也是关注照顾蒋济业人? 做好事为什么不留名?为什么要藏得那么深,不让任何人知道?三个死者都是心里有巨大创伤,不幸福人,抚慰他们必会付出很多精力和时间,已然付出了这么多,又为什么干净利落杀死,不觉得可惜么? 凶手要,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申姜过来送粥,惊得下巴都掉了:“祖宗,你又在搞什么!” 这满地满墙字,吓不吓人! 再仔细一看,豁,都是人名,本案关键信息!线对线,点到点,一条一条逻辑清晰,信息明确! “你竟然都记得?”这是什么可怕记忆力! 十几个时辰未睡,叶白汀眼底已经有了红血丝,没有回答申姜问题,反问他:“从这些信息里,你看到了什么?” 申姜把食盒放好,认真看了这些字一遍,看了口气:“……惨。” 没别说,就是惨,太惨了。 “梁维从小父母双亡,没有族人可依,一路全靠自己打拼,能读上书,当上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官场哪那么好混?别说想要更多,光是努力保住现在拥有,就已经很难了,他又没有靠山,也没姻亲裙带关系,私底下得搞多少算计权衡,八面玲珑?累不累?他身边还没有知冷知热人,没人照顾,没人了解,郁闷时只能孤独到自己小楼上,借酒浇愁……最后被人杀了,也没个人真心为他哭,思念他,怀念他。” “蒋济业倒是有家,有父母,可这有还不如没有,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被那么按着,骨折那么多次啊,爹娘连个屁都不敢放,还怪他要请大夫,多事,说实话他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奇怪,我见过类似例子,杀人放火都有,但他没有,还做生意撑起了这么大一个家,我还挺佩服……可惜也死了,也是没人念着他怜着他,他那父母,正和蒋家撕产业归属呢。” “昌弘武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养在别人名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年岁二十好几,明明很有能力,打理庶务也能独挡一面,却还是畏缩没底气,生怕伺候不好别人,照顾不周到,时常心怀愧疚,一大家子人没几个记他好,连续弦妻子都不是真心爱重他…… ” 有一个算一个,都太惨了。 申姜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平了鞋尖,虽说锦衣卫也挺忙,新上任指挥使太狠,把人当牲口使,可也是给衣裳给饭加赏钱,事完了还能论功……成就感幸福感不要太多好么! “你说凶手图什么呢?就杀这么几个苦命人?” 叶白汀眼稍微垂:“我却只看到了两个字——控制。” 申姜愣住:“啊?” 叶白汀:“世上会不会存在这样一个人,从小就很惨,成长过程也很惨,从未获得过半点关爱,从未感觉到一分温暖……” “有啊!”申姜指指地上墙上,“这几个不都是?” 叶白汀颌首:“极端个例,我是相信,但我更相信人性,世间总有恶人,心善者更是不计其数,有些人可能生活环境不好,成长过程不如人意,但他们一定遇到过温暖善意,哪怕是一点点,一瞬间,可这几个死者没有,一点都没有,为什么?” 申姜:“也有啊,你不是说梁维有个什么心上人?梁维那样人能喜欢上别人,这个人一定对他很好啊!还有蒋济业,你不是也说他一定遇到了什么,才会有这样改变,没有走偏?昌弘武也是,虽是庶子,昌家不怎么待见,但他有个庶子当家兄长,要说一个笑脸都没见过也不可能。” “没错,这点很关键,”叶白汀眯了眼,“为什么死者在整个童年时期生存环境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越来越恶劣,偏偏到少年发育期,性格和三观形成最重要节点,突然有了改变,有了偏好?” 申姜沉默了:“对啊……为什么?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不早一点?” 难道前面都瞎了眼,看不见? 他懂娇少爷意思,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犯人,听过不少供状,确如此,再凶再恶人,成长时期或多或少都接受过来自别人善意,不管他们自己喜不喜欢,对此持何态度,一定是遇到过,一点都没有……就很奇怪。 叶白汀眸光微敛:“我更倾向是人为。” “人为?” “会不会有人在人群中挑选,在触目所及范围内,寻找这样样本,之后精准培养,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申姜细思极恐:“你,你是说这几个死者前期悲惨境遇,是有人故意推动?” 叶白汀点头:“对,这个人知道这些孩子处境,却没有立刻伸出援手,而是推动加剧,设计更多难题,增加他们困境,让他们在黑暗中无限下坠,无依无靠,看不到未来,充满绝望,在他们最绝望时候——成为他们救赎。” “从没感受过‘爱’孩子,突然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英雄,怜惜他,珍视他,包容他,温暖他,你觉得这个孩子会如何?” “会……会将这个英雄始为天神,会听他话,会敬他爱他,试图为他做任何他想要做成事……”申姜吞了口口水,“甚至可以为了保护他,不惜付出生命!” 叶白汀闭了眼:“没错。” 先是制造环境伤害,打击你,孤立你,让你生活一地鸡毛,再成为你救赎,关心你,温暖你,同时保持着环境对你敌意,慢慢构建出‘只有他对你好,只有在他这里你才安全’概念,等你全身心接受了,他就会让你帮他做一些事,或者按照他想法做事,之后阶段性,重复以上过程,慢慢,你就会成为他禁脔。 你没有犯法,你是自由,哪里都能去,但你心已经被锁了起来,自此再无自由。 这个凶手,是pua大师,在死者眼里手扮演是父母或爱人身份,行是控制之事,建立起了巨大权威,所谋之事,无不成功。 申姜打了个冷颤:“这不是变态么!玩什么不好玩这个!凶手图什么,图别人忠心给他办事么! ” 叶白汀没说话。 “这个人这么有心机,一定表面温柔善良,看起来很能骗人,会不会是昌弘武嫂子娄氏?”申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叶白汀,“其实我来也是因为这个,新线索——” 叶白汀立刻展开,细看。 申姜:“梁维案子里,那个叫安荷小妾,是从青楼里赎出来,这个小妾‘过往经历’丰富,和蒋济业昌弘武都认识,管家李伯在给他做管家前,是昌家踢出旧奴,在蒋济业铺子里也当过掌柜;昌弘武案里这几个问过供,昌弘文娄氏张氏昌耀宗,连带护院,都在梁蒋铺子买过东西……一圈看下来,三个案子相关人有很多交叉地方,问到底就是谁都认识谁,凶手肯定就在这些人中间!” “开始我还没敢想,可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娄氏据说温柔贤惠,心也善,在慈幼堂助养了不少孩子,会不会就是她!” 叶白汀却对这张写满了新线索纸很感兴趣,看了看,又晃了晃:“怎么来?你又加班加点去侦查了?” “哪能啊,”说起这个申姜就叹气,“这不是有你说那个什么……乌香么,大活儿,头儿把人都派出去了,亲自盯着,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空侦查问供?就是无意间发现。” “无意间啊……”叶白汀勾了唇,“那你现在再去查,这次不查死者了,就查纸上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过往。” 申姜两眼发直:“那老子手头活儿呢?不干会被指挥使杀了!” 叶白汀挑眉:“你过来给我送粥,他杀你了? ” “那倒没有。”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杀你?是真不知道?” 没被这么问前,申姜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娇少爷这么一问,他就犹豫了,指挥使眼神那么犀利,有个小兵小解消失那么一小会儿都能知道,会不知道他动向? “为,为什么?” “当然是他支持破案,”叶白汀一脸‘你是白痴吗’嫌弃,“你申总旗最近这么能干,回来诏狱不是‘看尸’就是‘思考整理’,每每出去必有收获——” 申姜:“可他不知道啊——” 叶白汀:“是么?” 申姜整个人愣住,要是……要是头儿都知道……他岂不是完蛋了! 叶白汀:“我问你,你将乌香之事告知时候,仇疑青可曾非常惊讶?” 申姜想了想:“意外是有……太惊讶,倒不至于。” “所以,这位指挥使敏锐程度,绝非你我能看透。” 叶白汀想,为什么这些这些尸体最终都归到了这边检验?最初仇疑青不知道他,之后呢?蒋经业尸骨是意外……被他发现么?就算这个是意外,死者昌弘武呢? 他猜,仇疑青可能并不确定案子会牵扯出乌香这种害人东西,但一定嗅到了什么不对劲味道,所以提前布局……把所有人都网了进去。 “去吧,我有预感,这轮信息收集好,让我确认几个细节,我就能告诉你凶手是谁了。” “确定细节就能砸实凶手……”申姜两眼灼灼,“那现在岂不是有了最怀疑人?是娄氏么?是她么!” 叶白汀勾唇:“你猜。” 申姜:…… 叶白汀:“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仇疑青,让他擅加利用。” “啥?可我不明白啊……” “你不用明白,照做就是了,他会懂。” 申姜:…… 聪明人了不起是吧!什么都不说,不用认识也有默契是吧! 还只管传话,别人深意自懂…… 玩这么骚,要不要把老子杀了,给你们助助兴啊! 第25章 凶手(入V三合一) 申姜一度为很自己工作单位担心。 指挥使虽低调, 命令所有人暗查,不得透露风声,不得节外生枝, 但整个北镇抚司锦衣卫几乎都派出去了,怎么可能没人察觉? 拜不干好事前辈们所赐, 锦衣卫在外名声并不好,很有些人盯着呢, 一天不知道, 两天也发现不对劲了……想要不着痕迹找到乌香贩卖链据点, 谈何容易? 申姜不觉得能行。 可没想到,指挥使是真骚, 比牢里那位娇少爷还骚。 人根本就没想过从头到尾彻底瞒住,头天晚上命令所有人低调行事,不可声张, 第二天过午就高调了起来,让一队锦衣卫招摇过市, 飞檐走壁……抓贼。 说是很重要账本被偷了, 不惜代价, 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 自打指挥使从刑部抢了两桩命案,又不知怎, 从死者梁维那里翻出这账本, 回头把刑部挑了,抓了人家左侍郎下了诏狱——这账本可就出名了, 基本就是抓贪污受贿官员凭证, 随着锦衣卫抓捕动作, 京城空气都更冷了, 人人自危, 都盯着它呢! 这东西何等重要,竟丢了?丢了……也好啊,活该你姓仇找不着,活该你再抓不了人了!来啊,大家伙有空赶紧掺一脚,别叫姓仇得了好去! 京城气氛绷如弓弦,一触即发。 申姜起初还跟着着急,真情实感帮忙跑腿,到傍晚随便点碗面吃,才吃一口看到小偷,立刻放下面去抓贼了!万一运气好,这偷账本贼给他碰着了呢! 后来还是叶白汀提醒,他才咂么过味来。 什么找东西,账本根本就没丢,这就是指挥使扔出去肉骨头,耍着所有人配合他演戏呢!东西足够重要,引来热闹足够大,所有人真情实感抢红了眼,可不就不会去猜指挥使私底下都干了啥么! 都说藏起一片树叶方法,是将它藏进森林,那如果不想别人知道你在干什么……就干很多事?□□多了,真真假假,别人怎会想到? 申姜感觉自己层次觉悟太低了。 但这招也不能太久,抓贼一天抓不到,大家看你锦衣卫笑话,两天三天抓不到,大家就会质疑你锦衣卫无能了,之后就会寻思,仇疑青怎会这般无能?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于是叶白汀让申姜如实转述那些案情信息就派上用场了。 仇疑青开始查,对,他亲自查,查梁维小妾安荷,查昌弘文妻子娄氏……一天登门五六次,次次都极尽为难之事,咄咄相逼。 外界看到,也很能解读,账本这事不是丢了脸么?当然得从其它地方找回来,破破案,攒攒功,给自己贴一贴金,人生嘛,总有些坎坷,得朝前看。 不管跟贪污受贿有关系账本,还是查案缉凶,没丁点涉及‘乌香’二字,仿佛北镇抚司从上到下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真正关注这一点人,当然也就放了心。 于是明面上仇疑青以不同组合招配合,暗里罗网大织,罩住越来越多乌香据点,越来越多人…… 具体到了哪一步,申姜不知道,以他级别够不着这样机密,指挥使也不会特别同他说,别说告知了,他要是哪天露一点好奇小心思,溜达近一点,都会被指挥使训斥—— “家里白蜡烛置办多了?赶着用?” 申姜:…… 寒衣节还没到呢!就算不小心买多了,也不值当我亲自死一死,好用得着啊! 他当时就有个想法,不知道这位和牢里娇少爷站一块说话是什么气氛,都挺嘴毒会损人,掐起来谁赢?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指挥使那边差不多没动静了,娇少爷让查事也查明白了,也就是说……案子能破了?他激动不行,一边照着娇少爷之前嘱咐好,支使牛大勇立刻带着线索信息回诏狱报信,一边摸鱼翘班,召集了所有与案嫌疑人—— 就今天了,破案! 申姜忙完一圈,回到诏狱时,叶白汀正坐在地上,手执毛笔,在宣纸上写字。 要不是见过那一手字,他都觉得这姿势唬人很,娇少爷长好看,唇红齿白,目生桃花,坐姿端雅如春波照水,作品定也……迷人紧? 叶白汀刚好写完,见他过来,放下笔,吹了吹宣纸:“嫌疑人都请来了?” “你怎么知——” 算了,别问,问就是自取其辱,娇少爷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你来寻我,定是不想自己单独提审犯人了?” 申姜拱手:“正是,请少爷同去。” “你们指挥使——” “今天绝不会来!他外面事还没忙完呢,绝对不会有意外!” “……是么?” 叶白汀怎么都觉得这话有点危险,但能破案当然是好,就站起了身:“开门吧。” 右边相子安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发出颇有节奏声音:“叶小友又要忙了?” 叶白汀直接用走出牢门动作,回答了他。 相子安打了个哈欠:“小心布松良。” 叶白汀怔住。 左边秦艽小手指挖了挖耳朵:“姓布这几天总偷看你,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当然不可能,叶白汀知道,这是来自邻居提醒:“多谢。” 还是那条往外走路,幽幽暗暗,侧门曲折,烛火只能照亮脚尖方寸,一条路仿佛走不到头。 叶白汀一路都在细细推演案情,提醒自己不要漏过任何细节,穿过一道侧门时,视线掠过不远处,正是仵作房,几乎就在他看过去一瞬间,仵作房门‘啪’一声关上了。 还在偷看他啊…… 很好,就怕你不来呢。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开阔,大丈夫不拘小节人,就是个小心眼,被算计那么多回,当然得算计回去。 不过么,他下手可就不那么好看了。既然决定踩,就直接踩死,小打小闹多没意思不是?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架寒梅映雪屏风,还是上下分了座次,这次别说小几,连笔墨纸砚都备齐了,除了光线暗了点,什么都很完美。 申姜扭了扭脖子:“我在屏风那头放烛火更亮,这边暗了,便是你说话,别人也看不清,我这两天在外头跑,话说太多,嗓子疼,这问供一事,少爷也代劳了吧?” 叶白汀:…… 嗓子疼你扭什么脖子?想偷懒就直说。 他虚弱咳了两声,扶着小几慢吞吞坐下:“近日风寒未愈,有点累。” 申姜铜铃眼立刻瞪大了:“你不愿意干?” 叶白汀诧异:“怎会?申总旗不也是,高风亮节,忠于职守,若不是不舒服,定不会转手他人。” 申姜:……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壮硕肌肉,再看美人灯一样,风吹就能折了腰娇少爷,对比太明显了,他装病怎么比得过这位! “可我不知道问什么……” “我早就写好了,申总旗且看——” 一张列着人名问题,连先后顺序都排好宣纸递了过来。 申姜:…… “行叭,”申姜抹了把脸,“那咱就一个个开始?” 叶白汀摇了摇头:“都叫上来吧。” 申姜一顿:“一起问?你确定?” 叶白汀睨他一眼:“速战速决不好?” 要真能速战速决,当然是好,申姜干一拍手,命令下去,很快,所有嫌疑人列到堂前。 有梁维案小妾安荷,管家李伯,昌弘武案继妻张氏,庶兄长昌弘文及妻子娄氏,嫡堂兄昌耀宗,至于死者蒋济业,因是死在城外,家人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就一个都没叫来。 申姜低头认了认宣纸上狗爪子字,先点了安荷名:“除死者梁维外,蒋济业,昌弘武,你可认识?” 安荷眼神有些闪烁,指尖搅过帕子:“认……认识。” “何时认识,怎么认识?” “就……妾身从欢场赎身之前,招待过他们。” “为何上次问供时不说?”申姜一拍桌子,气势惊人,“蒋济业之死,你可能不知道,但昌弘武死这么巧,刚好和你男人梁维同一天遇害,一个凌晨一个夤夜,你就不觉得奇怪?还是——你在刻意隐瞒什么?” 安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妾……奴命苦,自小被卖去烟花之地,赎身出来千难万难……和昌府夫人们不能比,怎敢对别人提及这些往事?” 张氏登时气极,提着裙子差点一脚踹上去:“你那嘴巴里说谁呢!你个贱人,怎配和我们比!” 娄氏赶紧拉她:“弟妹莫要如此……何必同她计较?” 申姜又点了李伯名:“管家李伯,梁维知道你经验丰富,是昌家赶出来家奴,在蒋家铺子做过掌柜么?” 李伯手拢在袖子里,眼神颤动:“这个……不好说,家主未提及,老奴怎会知道?” 申姜冷笑一声,将一个厚厚本子拍在桌上:“梁蒋两边往来账本你都能跟着做手脚,还这个不好说?” 李伯也跪下了:“冤枉啊,堂官在上,老奴只是管家,家主对账本看极严,都是自己管着,并没有让老奴参与啊!” “你不知道?”反正娇少爷不问,申姜干脆让人撤了屏风,手腕一翻,将一个信封甩过去,“看看这个,再决定赖不赖。” 李伯眼瞳一缩,这个……竟然被找到了?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这……这都是家主安排,老奴只负责联络记录,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房间不大,叶白汀和申姜坐在最里面,刻意没放什么烛光,非常暗,对面嫌疑人站地方却放了很多烛盏,亮如白昼,嫌疑人们看不清他们,他们却能看到嫌疑人脸。 问供进行时候,叶白汀视线缓缓在所有嫌疑人身上游走,观察他们表情,正在被问,还没问到……每一个人细微反应,以及下意识动作。 凶手,一定是最特别那个。 那边申姜已经开始问昌家人:“昌大人,所有人都知道您脾性好,与人为善,不管对家人还是同僚都照顾有加,您算是梁蒋两家铺子熟客,为何对这二人遭遇不见同情?” 昌弘文叹了口气:“本官虽有同情,可也是一个外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本官光是与政理家就耗光了心思,着实没精力去做更多……盼有一日,本官能做事更多,便也能周全照顾更多人了。” 昌耀宗在一边阴阳怪气:“就是,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照顾照顾弟弟们,光宗耀祖靠兄长一人也做不到嘛,弟弟们虽未中进士,好歹也是个举人,提拔起来,总帮得上忙。” “这位夫人就不一样了,”申姜视线幽幽落在娄氏身上,“你不但关心了梁维蒋济业,还给送过东西?” 娄氏手一紧:“妾……妾不知道……妾只是看不过去……夫君——” 昌弘文袖子被妻子抓住,赶紧伸手扶住,皱眉看向申姜:“你若有证据,尽可拿来出来,如若属实,本官绝不偏袒,若没有,请勿信口雌黄,污蔑吾妻!” “说好!” 申姜啪啪鼓掌,拿出这两日查到名单,出口便念:“正月初十,上元节礼,鞋袜帽衫;五月初一,咸甜肉粽,五彩绳结;七月初六,莲灯酒盏,沉香乌木……这一桩桩一件件,昌大人不如替妻子解释下,为何要送给梁蒋二人,样样精美细致,还专门印了娄氏小印?” 昌弘文大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妻子眼神十分沉痛,但就是如此,他还试图为妻子辩解:“许是下人们偷偷转走……吾妻理家中中馈,往来节礼自要精心准备,印上小印,可这东西是下面谁去送,是否送到了该送人手中……吾妻想是不知情。” “任你如何狡辩都没有用!” 申姜不要太兴奋,虽时间太紧还,没听过娇少爷分析,但这事基本板上钉钉了,他绝对没有猜错!他申姜就是大昭第一神探,料事如神,早早就猜中了! “凶手就是——” “凶手就是你,娄氏!” 横插过来另一道声音,十分耳熟,关键时候被抢了话,申姜大怒:“哪个王八——” 布松良进来,转过屏风,面色肃然:“指挥使到,尔敢不敬!” 申姜这才看到飞鱼服一角,从布松良身边越过,大踏步而来,剑眉藏锋,眸敛星芒,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气势昂藏,不是仇疑青是谁! 他立刻蹿了起来,走到下首行礼:“属下参见指挥使!” 角度好巧不巧,将叶白汀遮了个严严实实。 叶白汀心下明白,不着痕迹走出小几,在他身后跟着行礼,这回有座‘山’在前头挡着,他可以适当划水,不会被人注意到。 仇疑青走到上首,掀袍就座:“起吧。” 布松良却看到了叶白汀,眼梢眯出意味深长笑意,好像在说——抓到你了哟。 叶白汀半点没紧张,也眉眼弯弯,朝他笑了笑。 娇少爷笑起来与众不同,和常年浸淫诏狱,多多少少多带了点阴邪气狱卒仵作对比,他笑容干净,明媚,肉乎乎卧蚕托出春日阳光,似桃花绚烂,似湖水柔暖,惊艳很。 布松良僵了一瞬。 为何……他不害怕?难道不怕被拆穿? 但自己既然已经来了,计划是万万不会变,布松良朝仇疑青拱了拱手,信心满满,言词凿凿:“属下之所以指认娄氏为凶,概因此次三桩命案,尸身皆由属下检验!” 申姜愣住了。 这狗比好不要脸——竟然敢冒功! 你检验个屁啊你检验,你检验出来全是错,梁维案昌弘武案都是没有凶手,意外而亡,才放出来不久屁,这么快就被你咽回去了?还有蒋济业,就是一堆白骨,放你仵作房多少天,你看过一眼没有?要不是娇少爷,你怕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吧! 他在震惊之下反应慢了半拍,那边布松良已经开始分析列证—— “……先有梁维,再有蒋济业昌弘文,三位死者在幼年时期都十分不幸,备受欺凌,无人关爱,无人保护,少年时期得遇恩人,恩人对他们照顾有佳,关爱备至,三人便从此沉沦,将恩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不惜付出生命……” “……早在十数年前就开始在人群中狩猎,挑选心仪苗子,一步步布局,将死者驯化成比私人奴才更为忠心狗,娄氏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令人发指!” “……属下一直隐而不发,只为集齐所有证据,便要叫凶手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恶事,就一定逃不掉!” 申姜出离愤怒! 日哟,抢老子词!呸!什么叫你一直隐而不发,什么叫你集齐所有证据,前面都是娇少爷撑着风一吹就折破身子做,后头全是爷爷我跑腿,这几天下来老子都从一百七十斤瘦到一百六十九斤了,你算哪根葱! 这狗比一定偷听他们说话了!明明签了契,这狗比不讲武德! 气血冲顶,申姜站出来就要揭穿布松良,锦衣卫规矩,冒功可是要上刑枷! 然而袖口一紧,被叶白汀拽住了。 叶白汀不但拽住了他,还在他背上迅速写了一个字——我。 申姜瞬间就萎了。 他确可以当场拆穿布松良,可娇少爷就在场,布松良倒了霉,怎么可能不咬回来?功劳被人抢了也就算了,娇少爷可不能有事! 布松良心里一直提防着,自然注意到了二人小动作,心下十分得意。他敢趁这时间站到这里来,敢把指挥使请过来,就是知道——你们不敢胡来! 叶白汀可不是什么正经仵作,就是一个囚犯,见不得光人,纵使有大功劳又如何,他能受么?他受了么?既然如此,何不与人方便?我就冒了这个功了,怎样?你敢拆穿我,我就敢拆穿你!大家屁股底下都有屎,谁比谁高贵! 他就知道申姜一定会憋回去,如同那哑巴吃黄连,怎么苦,都说不出来。 申姜确像那吃了黄连哑巴,快要苦死了,这样吃闷亏不是他风格,太他娘憋屈了,可又真不能搞回去……一颗心像放在火上煎,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想着想着,他还把叶白汀给怪上了,心说娇少爷怎么想?那么聪明,小嘴叭叭,每回不用他说话就能猜出一堆事,怎么这回就没想到这一茬呢? 叶白汀当然想到了,前有验尸结果大错特错,后有赌约惨输,布松良已经无路可退,怎会不着急?有动作是一定,什么都不做才更反常。 但他不在意。 一来,最重要是案子破了,只要不耽误这个,其它都是小事;二来,他自己也是走投无路之人,布这个局,把申姜拢过来,难道是为了回归从前日子?当然不是,他有破案信心,也有走出绝境决心。 何况他还有一个人要试探—— 仇疑青出现时机还是很巧妙,表情……仍然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肃冷端穆一如既往,只指尖轻捻茶杯沿时,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布松良当真觉得所做一切过水无痕,没人知道? 可是不巧,这世上并不缺无心无眼之人。 叶白汀低眉束手,眸光尽敛。 房间安静半晌,仇疑青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看向申姜:“你也觉得凶手是娄氏?” 申姜心说当然,他早早就猜到了,你们但凡晚来几息,这列证指控真凶高光时刻,就是老子了!可话都让步松良说完了,晚了这一步,他就有点不太想说。 后背一痒,又是娇少爷在写字……读懂后他眼睛陡然一亮!也行啊,虽和自己预料不同,但只要能搞布松良,他就爽!他看错不错不重要,重要是布松良错了! 仇疑青久久没听到回话,不满睨过来:“跑两天腿,把舌头也跑掉了?” 申姜老脸一红,娇少爷在他背后写字么,他得辨认,反应就没那么快,也不知道这位少爷手里拿了个什么,有点尖,硌疼,这嫌弃,人还不愿用手指沾他身呢! 你个常碰尸体时候嫌弃老子?老子还没嫌弃你是囚犯呢! 可人有本事,人聪明,威压之下,他不得不怂:“属下……有问题想问娄氏。” 仇疑青颌首:“可。” 布松良也没反对,满脸都是‘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皮笑肉不笑比了个手势:“申总旗请——” 申姜就问了:“不管是节礼,还是什么说不得东西,上面都盖了你小印,你可承认?” 娄氏眼圈早红了:“妾……妾身……” 昌弘文十分着急,拉了妻子怀中,呵护备至:“你别害怕,只要你说不是,为夫替你做主,娘亲和孩子们在家里等着我们呢,只要你说不是……” “是妾身做。” “不可!” “就是妾身做,”娄氏提裙,跪在地上,“所有一切,都是妾身做,礼物是妾身备,局是妾身经营了十数年,人……人也是妾身杀!” 布松良一脸满意,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凶手认罪,此案终于能了了,倒是不枉费锦衣卫上下一番苦心——指挥使大人,您看?” 仇疑青尚未表态,那边申姜得到叶白汀新写字,又开始问了:“死者梁维对你有爱慕之心,时不时肖想同你一床厮混,你可知晓?” 娄氏身子一僵。 申姜又道:“他连和小妾同房,激动之时都会用烟松纱蒙起她眼睛,是否在幻想是在同你亲近?” 这个料可太大了,方才没人说过,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向娄氏,尤其之前说过这话小妾安荷,看过去眼神尤其复杂。 娄氏大骇,眼泪簌簌下落,立刻看向自己夫君昌弘文:“妾……不是……妾没有……” 昌弘文跪到她身边,拥住她,轻轻拍她背,似乎很遗憾,很为难,也很舍不得:“为夫知道……只要你说不是,为夫就信。” 娄氏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低,慢慢,她闭上了眼睛,下唇咬成白色:“是……妾身,他可能在相处过程中对妾身生了私情,但妾身并没有与他,与他……” “烟松纱呢?可是你们信物?” “妾身……不知……可能是吧,他自己私情,妾身无从得知。” “你家中库房里烟松纱,可是梁维所赠?” “记……记不清了,但妾身每每派人去梁记铺子采买,只要有货,就能买得到,妾身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你用什么毒死了小叔昌弘武?”申姜问题越来越快,越来越辛辣,“他临死前为什么要对你笑?也是思慕你么?” 娄氏瘫坐在地,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一个劲摇头:“不,不是……妾身同小叔怎么可能……要被浸猪笼……不,不是,可能也有,小叔在相处过程中心慕于妾身……” 这下张氏不干了,过来就扇了娄氏一个耳光:“你放屁!我家这个笨蛋虽没什么出息,胆子比蚂蚁还小,可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你知道么,真心!都是女人,一个男人真心还是假意,怎会感觉不到!你这人和木头一样,看起来贤惠温柔,实则无趣至极,他怎么可能喜欢你!你撒谎你撒谎——” 因佩戴首饰过多,她一出手就刮伤了娄氏脸,血痕瞬间出现,十分刺眼。 娄氏颤抖着手指摸了摸血,差点没晕过去,苍白着脸,语无伦次:“我没有……我不是……不是……不是这样……” 这边申姜声如洪钟,气势凛凛:“娄氏,你自何时认识梁维,何时开始帮助蒋济业,为何还未出嫁之前,就对小叔昌弘武用了心思,难道你早就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嫁进昌家?你为何要杀了这三人,都是如何筹谋,做了哪些准备,事后如何销毁证据——你且从头说来!” “妾身……妾身……” 娄氏唇角咬出血色,神情十分复杂,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带着坚韧与决绝:“往事已矣,妾身自有伤痛,不想再提起,总之这三桩命案都是妾身做下,妾身愿认罪伏法!” 昌弘文拥着妻子,眼底也有泪意,声音十分悲切:“不……我不信……惠珠你好好说话,别这样,为夫害怕……三条人命啊,若真是你做,你可就要被判处死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娄氏推开他,眼神亦不与他接触:“都是妾身一人做下,与昌家无关,夫君……若是可怜妾身,就将孩子们好好养大成人,别叫他们知道,他们有个这样娘。” 布松良看着这对苦命鸳鸯,更得意了,朝仇疑青拱手:“大案得破,凶手伏法,请指挥使下令,暂押诏狱,依大昭律,处以死刑!” 仇疑青却没答,两根手指慢条斯理转着杯子:“多年心血付出,突然全盘抛弃,定是他们做了让你失望之事——娄氏,你心中有恨,何不言明?是不愿意,还是——根本说不清?” 娄氏额头贴在地上,不愿起来:“是妾身做……一切都是……” “何时何地,如何认识,何种情意,相处细节,杀机何来——”仇疑青眼梢眯起,一样一样数,“杀人手段,杀人过程,过后凶器处理,你都不知道?旁便罢,昌弘武死前,衣服可是被换过,你亲手换下,也不知道扔在了哪里?” “妾身……妾身……”娄氏额上直冒汗,一个问题都答不出来。 看到这里,布松良有些恍惚,莫非……他又错了? 视线阴阴扫过申姜和对方背后叶白汀,他心下大骇,难道又被骗了? 事不过三,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如若再不成,他在北镇抚司是真没站地方了! 没办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咬咬牙,心一横:“指挥使何必问这么多?凶手已自认罪责,旁便没那么重要,外头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做,指挥使何不把这些细节交给下边处理?刑房人现在正空着,想必能撬开这娄氏嘴,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不同意! 申姜下意识就想喊,布松良这狗比又想耍阴招,只要把人关进去,过一道刑房,娄氏说不说得出来不要紧,里边人群策群力都能给她编出来,还能逻辑特别通,非常像真!大家都是要业绩么!这狗比一定会走小门路影响结果! 可后颈往上被娇少爷手指一戳,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娇少爷和疤脸囚犯打架,闻名整个诏狱时候,他正好在外边跑腿,没看着,听说是点了一个叫什么‘哑门’穴,能让人瞬间失声,还要晕! 申姜赶紧扭了扭脖子,张了张嘴……还好,麻木感觉只是一瞬,娇少爷手下留了情,并没有给他整废掉。 为什么不让他说话!真让这姓布狗比得逞了可就坏了! 下一刻,他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仇疑青开了口:“一证二供三押,缺一不可,北镇抚司什么规矩,你都忘了?” 声音之疏冷,眼神之寒霜,能冻人当场僵住。 布松良喉头微抖:“可……” 仇疑青目敛寒芒:“哦,有人教过你别。” 布松良咬了咬牙,跪下磕头:“卑职入职之前,卫所王千户有交代,说锦衣卫重在效率……” 仇疑青直接截了他话:“你唤我什么?” 布松良:“指挥使大人。” “你也知道我是指挥使了,”仇疑青冷嗤一声,“卫所千户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本使面前提?” 布松良瞬间闭嘴。 锦衣卫本是军事编制,历经朝廷变革,最初样子就早变了,如今没有南镇抚司,只有北镇抚司,北镇抚司坐镇者也不再是千户,而是锦衣卫最高官职,指挥使,锦衣卫所有职内任务,指挥使皆可过问,上有京城十二卫,包括金吾卫羽林卫府卫,下有五军都督府所有卫所,包括在京左右督军,在外外省督军卫所,都在指挥使辖下,拿一个卫所千户名头来吓唬指挥使,是嫌命长么? “嗒——” 仇疑青茶盏甩在桌上,视线环顾四周:“这北镇抚司,本使早已立下规矩——靠实力说话!小旗里,谁自认本事高过长官,可越级挑战;刑房中,谁觉自己绩效最高,待遇配不上,可表现给本使看;仵作房,谁自认技术出色,不可或缺,亦可直接比拼;包括本使自己,谁有胆子敢挑战就来,只要你不怕死难看——” “今乃多事之秋,外贼为祸,皇上求贤若渴,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北镇抚司亦是,不希望人才埋没,可若有人心怀不轨,贪财冒功,尸位素餐,胆子比本事大,可别怪本使不留情面!” 一句话说布松良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申姜却热血沸腾,差点要抓住娇少爷摇晃,看到了么!你机会来了! 岂知下一刻仇疑青就看了过来,盯着手上宣纸:“你手上东西——递上来。” 申姜僵住了。 这……是娇少爷事先写好问题,问供细节和排序,这狗爪子字,除了他估计别人也认不出来,怎好给指挥使看? 可没办法,头非得要啊!人巴巴看着要啊! 申姜硬着头皮,把宣纸递了上去。 仇疑青拿到手,眉头就是一挑:“你写?”这几乎是他进来以后最大表情了,可见这手字,委实令人震撼。 申姜咳了两声,心说不能让指挥使知道娇少爷存在,刚想点头应,又想起……他们可是每月都有述职报告!指挥使见过他字! 只得咬牙:“今日……属下有些累,就耍了懒,叫手下代劳执笔……” 仇疑青:“你这手下——” 申姜头皮发紧,怎样? “胆子不小,这么大宣纸,都装不下他。” “这……哈哈,”申姜视线小心掠过叶白,干笑,“他就这点不好,属下老是骂他。” 仇疑青又道:“娄氏方才话,你不服?” 申姜:“不服!” 仇疑青:“你可继续问。” 申姜又懵了,他怎么知道怎么问!娇少爷没说,宣纸又让您老人家拿走了!你俩是不是一块耍我啊! 仇疑青下巴指了指叶白汀:“他可是你手下?写这字人?似有话讲。” 申姜把珠子转了转,立刻就把娇少爷给卖了:“对,就是他!” 反正出来前也做了伪装,娇少爷穿是小兵制服,还绑了战裙,可布松良还在场—— 他刚一看过去,布松良就阴阴回嘴了:“申总旗,我劝你不要为了报复我,故意歪曲事实啊。” “吵死了,”仇疑青似乎听够了布松良话,打了个响指,指挥副将郑英,“让他闭嘴。” 布松良立刻被按倒在地,嘴里塞了块布,再也说不出话。 申姜就彻底放心了,推叶白汀出来:“禀指挥使,属下今日状态确有些疲累,嗓子疼,但这小孩最近一直跟在属下身边学习,瘦是瘦了点,人可聪明了,所有与案子有关东西他都知道,指挥使尽管提问考他,保准错不了!” 叶白汀被推出来,只好朝仇疑青行礼。 仇疑青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目光和那日一样挑剔:“挑食这般不好治?” 叶白汀:…… 我知道我瘦了,能不能别拿这个梗人身攻击了,谢谢! “放心大胆问话,”仇疑青手中转着杯盏,眼档流淌过星芒,似笑非笑,“案子破了,本使让你上官给你买糖。” 申姜立刻站了个正步,拍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买最好糖!” 叶白汀:…… 有病吧你们!谁要吃糖了?我是个小孩吗还要用糖哄着才干活儿? 还有谁说吃糖就可以治挑食了?你这脑回路是人工铲吗这么骚! 第26章 海王的鱼很多 之前问供过程, 叶白汀注意力一直很集中,观察着所有嫌疑人表情变化,看申姜布松良问题对现场气氛微妙影响, 思考仇疑青位置和诉求,每个动作, 每句话下藏是怎样潜台词…… 拜布松良搅局福,所有人反应都很大, 唯他心无旁骛, 看得清清楚楚。 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好顾虑? 仇疑青八成知道他,之前那番话, 大半是说给他听,罪还是功,人家心里有数。要是他猜错了, 仇疑青不知道,那更好, 直接混过去就行。 而今最紧要是破案……真相, 值得被尊重! “敢不从命!”叶白汀照着锦衣卫小兵要求, 朝仇疑青行礼。 这人既然敢让他问,他就敢问个清楚! 他往前几步, 走到昌弘文面前, 修眉扬起,目光灼灼:“敢问昌大人, 一样温和性子, 为何旁人说死者昌弘武是老实人, 老好人, 言及你, 只说脾气好? ” 昌弘文似乎还没有从妻子带来震撼中缓过来,神情有些慢:“这……本官如何得知?”他叹了口气,“世人大都对官者尊敬,不把本官往低里言说,许是因此?” 叶白汀不敢苟同:“大人此话差矣,‘旁人’是一个集体,对你认知来自你外在表现,所有人对你评价都是性格好,温柔和善,却没一个人说你是老好人——那一定是你做了不是那么‘老好人’事,你脾气好,常笑,却不一定愿意被欺负,被占便宜。昌大人,你都做了些什么?” 昌弘文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罢了,本官不管你和本官妻子有什么关系,你非要让本官替妻子顶罪,也是可以。 ” 他深情看向娄氏:“我不悔。” 娄氏立刻慌了,膝行两步,抓住叶白汀衣角:“不是,求您别冤枉妾身夫君,一切都是妾身做,是妾身杀了人啊!” 叶白汀眼梢垂下,眸底有似有似无悲悯:“昌大人这十数年挑中蓄养人,不止本案三个死者吧——娄氏,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 房间陡然一静,所有人视线齐齐看向娄氏,娄氏脸色瞬间苍白,抓着叶白汀衣角手垂了下来。 叶白汀看着她:“一个自小失恃,养在继母眼皮子下,被重重礼教规矩裹挟,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小姑娘,想要东西不敢要,不想要东西不敢拒绝,姐妹们争锋永远在背锅,连下人都得罪不起,从未尝过半分温暖,活孤寂绝望又无助……多完美样本,是不是?” 他顿了顿,转向昌弘文:“把这个小姑娘娶回家,纵容大环境孤立她,虐待她,对她不好,独独你对她温柔包容,言语体贴……她怎会不沦陷?一步一步,你加剧并重复这种生活环境,把她改造成你乖娃娃,她就能帮你做很多很多事,你做什么,她不会管,没有要求,没有问题,一旦哪日真相大白,查到你头上,你还可以轻易把她推出去,替你顶罪,就像——今日这样。” “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觉得这样作品除了你,谁都创造不出来?” 申姜惊差点掉了下巴,凶手竟然是他……娄氏竟然也是受害者! 他难以置信扒拉了扒拉桌上宣纸,上面都是他最近两日查到证据,什么印着娄氏小印东西,娄氏买烟松纱,娄氏亲自在点心铺子里买了杏仁干果,还有不在场证明,所有人都说得清楚,就她说不清……样样都是对她不利证据! 这么大网,这么铁证,原来都是昌弘文搞出来障眼法么! 昌弘文当然不会认,他还生气了,袖子一甩,怒发冲冠:“本官不知这位小大人是谁,竟在此信口雌黄,罗织污蔑,北镇抚司就是这么办案么!” 他直勾勾看向座上仇疑青,仇疑青却并没有说话,态度摆明了,就是纵容。 叶白汀唇角勾起,伸手为他鼓掌:“昌大人方才反应真不错,实乃教科书级别展现,让叶某叹为观止,您不是脾气向来温和,从不在人前生气发火么?怎么,被叶某说中了?恼羞成怒?” 昌弘文倒抽一口气:“是你欺人太甚!” 叶白汀手抄进袖子:“叶某不才,于研究人表情方面有些心得,方才申总旗问话案情,你妻娄氏表情迷茫,明显一无所知,点到你昌家名时她还十分震惊,提及死者梁维对你存在性|幻想,她直接僵住,看向你眼神十分不对——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吧?” 昌弘文表情冷漠:“这个问题你得问她本人,本官说过了,本官不是凶手,没有杀人。” 叶白汀并未转向娄氏,继续盯着他:“布松良指娄氏为凶手时,她怕很,你抱着她,拍着她背,对她说,‘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说‘孩子们都在家里等着呢’,说‘要是你承认,会被依法判处死刑,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凡此种种,有何深意?真是安慰她,让她别怕?” “还是点明了,提醒她——没错,就是我干,人是我杀,你反口不认罪,我就会被抓走;家里还有孩子未成人,谁对他们来说更重要,只会哭没用你,还是当官我;杀人偿命,你认了罪就会被处死,干脆利落,没有痛苦……你在示意她替你顶罪,若是真心爱你,必须这么做,你在威胁她,如果不这么做,日后倒霉除了她,还有她生下来孩子!” 昌弘文:“本官没——” 叶白汀脸色端肃:“昌弘文!你可知道,过往经历种种,娄氏整颗心早已寄托你身,愿为你付出所有,知你有难,怎会不为你顶罪?你根本不必这般逼她,多做多错,反而证实了你罪行!” 昌弘文眼瞳陡然一缩:“你们……故意?” 莫非刚刚一切,那申姜布松良,都是在演戏钓鱼? 叶白汀眼梢微扬:“你能用妻子迷惑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她迷惑你?还有昌大人,你方才,可是说错话了。” 昌弘文瞬间闭嘴,意识到自己被套了。 “束手垂眸,视线转移——”叶白汀微笑,“昌大人,你慌了。” 昌弘文视线直直盯过来,又阴又凶,充满压迫力:“办案,可得讲证据,小大人,你们指挥使刚刚说过话,这便忘了?” 叶白汀笑容更大:“哦,昌大人要证据啊,怎么不早说?你早说,我便早给你了啊。” 昌弘文心头一跳。 叶白汀往娄氏方向走了一步,下巴抬得高高:“娄氏说但凡她派人去梁家铺子采买,烟松纱总是有货,该是看着你面子吧?昌家主母库房里虽有几箱烟松纱,比起你昌大人私库,还是小巫见大巫啊,此纱于你,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昌弘文眯了眼。 叶白汀又道:“昌大人只记得杀了弟弟要把毒物和换下衣服藏起来,怎么忘了处理你那一库房烟松纱?哦,我想起来了,那是梁维爱意,你很享受,不舍得?” “你胡说八——” “你非要脱了昌弘武衣服,不是因为什么刮伤,血迹,是因为那件衣服也是烟松纱做吧?”叶白汀往前一步,“你知道我们查梁维案子,烟松纱很敏感,不想两桩案子被联系到一起,所以给他换了,是么?” “那日你见我们问了你们府上所有人受伤情况,谁都有,就你没有,你是不是很得意?” 申姜:…… 原来娇少爷早就知道了!故意不点明,还让他照着这个线查,是想放松凶手警惕么!可怜他这个跑腿,为了确定这一项,还委屈自己偷偷去看了昌弘文洗澡……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一个小意外,他明明不小心踩到了枯枝,声音很大,屋里昌弘文一点都没发觉,还有这个澡洗,天还没全黑就叫人上了水……难道凶手知道他在外面,是故意给他看? 阴啊,太阴了!一个两个都如此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背后不满视线太过强烈,叶白汀只好不着痕迹递去个‘淡定,再闹杀了你哦’眼神。 他确猜到了这个事实,但也是不久之前,这个不重要,他盯着昌弘文,继续:“方才申总旗念盖了娄氏小印礼单,只是今年,往年没有任何留存,可昌大人别忘了,礼单可以换,东西可以做假,但你亲自去过梁蒋二家痕迹藏不了。梁维无父无母无族人,搬了几回家,证据不太好找,蒋家可是没搬过,蒋济业年少时住院子并不好,在最偏门侧,可谁叫那边刚好有个独居多年妇人呢?那老妇想起来,蒋济业那会儿可苦了,让人心疼,大约十一岁时候吧,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经常过去看他,是个男人,体貌特征正好如昌大人这般。” “至于你弟弟昌弘武,生下来就没了娘,养在你生母于姨娘名下,最初过日子不怎么好,因你母子二人当时也不好过,于姨娘待他何曾不像个小猫小狗?之后你有了想法,慢慢影响环境针对性调|教他……那时你在昌家权力可是没这么大呢,很多人都看到了。” 昌弘文眯了眼,再次诡辩:“若一切真如你所言这般,本官图什么?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帮助他们,做了那么多好事,最后却要杀了他们?” “是啊,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叶白汀看着他眼睛:“申总旗办事上心,顺手查了查昌大人童年,似乎也不怎么尽如人意呢。昌大人多年努力,走至今日,心心念念,汲汲营营,想要到底是什么?是爱,是关怀温暖,还是——可以控制他人权力?” 第27章 我的人你也敢碰 叶白汀问话直击心灵, 你要,是爱,是关怀温暖, 还是——可以控制他人权力? 昌弘文眼瞳微缩,淡淡一笑:“小大人不是很聪明?没证据都能说我是凶手, 不如再编上一编?” 这种程度挑衅,叶白汀才不怕, 他早就准备万全:“好啊, 叶某便来猜一猜!” “你是庶子, 你家规矩森严,你小时候过得并不好, 身上时不时会带上些伤,很疼,你经常被罚跪小祠堂, 那种饿狠了滋味,是你最不想记起过往。你总想问一句凭什么, 心中有怨恨, 但不敢表现出来, 甚至一度心死认命,可有一回, 你不小心卷进了两个嫡子间争半, 被逼着帮了其中一个一点忙,之后获得了来自他母亲礼物……虽不是价值连城好东西, 于你却已经足够, 你便想, 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让这个嫡子, 成为你助力, 常常得到这些东西呢?” “你不能让明眼人看出你心思,昌家嫡子之间也是有竞争,你帮了这一个,就会得罪另一个,你可能得不到帮忙人回馈,但一定会被得罪人穿小鞋,你得想办法。” 他往前一步:“你家规矩严,以前你不喜欢,现在有点喜欢了,因为规矩能管你,也能管别人,而你学会了钻空子——你开始和嫡长子接近,恭维他,夸奖他,帮他逃课,代他解题,帮他想主意,帮他达成任何他想做事,他高兴了,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东西,就够你用了。你贪他东西,却瞧不上他,你利用和他接触,有了学习机会,和老师接近,直到火候到了,越过他,成为老师学生。” “你偷偷关心兄弟里刺头,不让别人知道你们关系,跟着他,帮他处理麻烦,让他感动,这样人最重义气,又一根筋,只要你能降服,以后你想干什么坏事不方便时,随便用个激将法,挑一挑火,叹两口气,他就能替你干了。” “你会选择一两个最底层,过最不好庶子,暗暗接济他们,在他们最难过时候给点吃喝,却从不给太多,这样他们会喜欢你,期待你出现,对你死心塌地,有什么很辛苦,你职责范围内事,你不想做,便都交给他们。” “你把周围人分成三六九等,不同位置用不同方式对待。地位最高嫡长子拥有太多,不会注意到你蚕食;最底端日子过得最不好,大多脑子糊涂,不糊涂你也不会挑,你给一点好处,他们就会离不开你,忠心不二,你是他们唯一,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刺头是你武器,一根筋又冲动人,但凡把握好,‘义气’两个字就能压得他们为你所用——” “昌家规矩还是那个规矩,但你玩转了,你就能在这圈子里衍生出另外一套规矩。” 叶白汀眼梢微眯:“昌弘武,是你意识成形时第一个完美实验品,样样都符合你预期,可这些都是在家里,随着你野心越来越大,当然就不够了,你手伸到了外面,想要寻找更多这样人,比如梁维,比如蒋济业,比如娄氏——” “够了!” 昌弘文突然厉声:“不知道你在胡编什么!没错,本官自小心善,总是忍不住帮助别人,尤其看起来很惨人,那些好日子过惯人自有父母亲人,哪用得着我帮?我帮了这些可怜人,给他们关心,给他们爱护,我是个好人!好人!你不能这么污蔑我!” 叶白汀静了片刻,浅浅叹了口气:“昌大人还是没明白,真正爱,是不管对方什么样子,你都会倾其所有,想要保护他,给他世间最好一切,你心甘情愿,不附加任何条件。而你给出,看似是温暖蜜糖,其实全是谎言,死者知道他们悲惨遭遇里,有一多半是你推动么?你让他们更惨,只为在你出现时他们能更依恋你,你其实一点也不心疼他们,你只想要在他们眼里,你等同于救赎。你施加‘关爱’一点点累积,就是扎根在他们心底亏欠感,就是——我有对你们做任何事权力。” “你高高在上,站得越来越高,别人就越来越低,你要,从来不是孩子们成长,带给你满足感幸福感,你要,从始至终,就是支配他们权力!” 叶白汀往前一步:“梁维院里小楼,最初就是为了你才盖吧?他想和你相聚,你又不愿让别人知道你们之间关系,不愿常在外往来,他只能在自己家中盖起一座小楼,每到夜里就和前后院隔开,锁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进出,甚至不留门房,就是为了方便你行事吧?” “你用被子闷死他时,他脸上出现了奇怪潮红,下面有了男子□□才有反应——你想让他死,是觉得他恶心?你喜欢女人,梁维对你越依恋,你就越恶心,是不是?” 昌弘文脸色铁青,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神色十分精彩。 旁边围观人也十分精彩,娄氏哭眼睛都肿了,安荷和张氏惊说不出话,昌耀宗没想到过来这一趟,话没说多少,听到了不少,小心思转飞,又是震惊又是疑问,这么变态人……真是他家养出来?怎会?为什么! 申姜虽然早就知道——娇少爷看第一具尸时候就点明了嘛,梁维心上人可能是个男人,他对断袖没什么想法,可这短袖是昌弘文昌大人,他可就太惊讶了!这人没半点表露啊! 连被堵了嘴布松良都是一脸问号,唯有上座仇疑青,从头到尾淡定悠然,表情都没变一下。 叶白汀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没有一点怯场,眼神无半点游移,一直捕捉着昌弘文,一刻不放:“小孩子是会长大,在社会里滚几遭,心志总会成熟——昌大人这些招数,是不是不太管用了?他们站越高,走得越远,影响他们环境需要力量越大,而昌大人如今官职,似乎没有这样能力——” “蒋济业是不是不服管了?是不是有那么几回,你叫了他,他却没来?昌弘武是不是长大了,有自己心思了?明明那么蠢笨,不堪大用,却喜欢上了继妻,将心赔了上去,他是不是开心跟你说,张氏很好,他要同她好好过,激动又小心翼翼等着你祝福,而你却只想杀了他?” “他太蠢了!” 昌弘文终于憋不住了:“张氏对他并非真心,耍着他玩呢,他竟还当了真!” 叶白汀:“张氏不真,你却是真,你恨他蠢,不允许自己作品有二心,所以把他杀了?” “没有,”昌弘文刹住脚,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他蠢归蠢,怎么也是我弟弟,我如何下得去手?” 叶白汀眯眼:“下不去手啊……” 昌弘文叹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对他们做了这么多事,付出这么多,就该明白,没有必要,就算有点失误,他们还可以改造,我没必要杀了他们,就算要,也不至于这般紧迫是不是?” 叶白汀知道他在说什么,梁维和昌弘武,是同一天死,一个在凌晨,一个在深夜,一天杀两个人,好像是有点刺激。 见对方表情放松,隐隐得意,叶白汀突然开口:“布松良认为娄氏是凶手,是不是也因你误导?” 昌弘文眼瞳微缩:“小大人套路还真是一套又一套,这也要栽到本官头上?” 叶白汀笑得意味深长。 整个查案过程,和他对接只有申姜,他们聊天内容多又具体,且只有他们知道,布松良就算偷听,也不可能离得太近,听得太清楚,他从未说过娄氏是凶手,为何布松良这般肯定?就从那些偷听到,模模糊糊话?布松良要是分析能力这么厉害,案子也不至于转手到申姜手里。 唯一可能性就是——在诏狱之外,凶手曾巧妙对他暗示过。 “多亏昌大人暗示了布先生,若不是有布先生闹这么一出,叶某也不可能看到昌大人这么精彩表情,由此锁定真凶。” 不说昌弘文,布松良都震惊了,虽然他嘴里被塞了布,说不出话,但表情太明显了—— 他想问,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背后长了眼睛么! 叶白汀微笑不语。简单,因为布松良行为鬼祟,前一日还盯他梢,让人观察申总旗去向,每隔半个时辰都要问一问,后一日突然就放松了,不盯他了,也不问申总旗了,甚至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看向他或申总旗时总有一种高高在上怜悯——好像他们都被蒙在鼓里,马上要被人算计死似,这不是外头得了了不得新信息,还能是什么? 何况布松良还连夜调了三个死者尸体,进行了复检,翻了所有语言口供…… “至于昌大人你——” 叶白汀转回:“为什么做这种暗示,因为你急了!” 他睨了眼申姜,摊开手掌,做了个‘拿来’手势。 申姜有点愣,拿,拿什么? 叶白汀眯了眼,眼神十分危险—— 关键时候,申姜明白了,急急从小几上拿来一叠纸,交给娇少爷—— 叶白汀直接甩在了昌弘文面前! “梁维案出逃门房田大壮已经被抓了回来,他当时跑那么快,并不是家主出事,家里贼遭,先跑能多卷点银钱,是因为他夜里出来小解,看到了你背影!” “蒋济业案,虽然时隔良久,第一案发现场找不着,但马车掉崖地方找到了,烟松纱丝线,你可以说不是你,毕竟这种纱也不止你一个人有,但那日昌大人丢了东西吧?” 叶白汀抬下巴,申姜适时取出一颗琉璃珠,拇指大小,蓝青相映,很好看:“少跟老子狡辩,这是镶在你腰带扣上,背面还刻着你表字,老子搜检时看到了你这条缺了镶饰腰带,对比过尺寸,刚刚好!” 可惜他先入为主,朝娄氏杠了,不然但凡聪明一点,这凶手就被他挑破了! 昌弘文看着那琉璃珠,嘴唇紧抿,仍是不说话。 叶白汀又道:“你杀了昌弘武,以为将他衣服藏进衣服堆里,就没问题了?不管张氏对他是不是真心,他对张氏是真心,二人最近正在玩恩爱游戏,张氏为了笼络丈夫,亲自做衣衫嫌累,别情趣倒是可以,昌弘武这半个月来新衣,她都在内角绣了朵桃花——” 被点到名,张氏连连点头:“是没错,前日申总旗来问时,妾就说了!” 昌弘文无语,他为什么没注意! 叶白汀:“那衣服就在你书房外湖里,而杀死昌弘文苦杏仁——就在你书房干果匣子里!凡是干果炒货,有经验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哪个是精细加料炒,哪个是掺杂在其中,未做任何加工——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明确,你还想抵赖么!” 昌弘文咬紧了牙关:“你说这些,本官都不知道,谁看到本官亲自做这些了?就是有人栽赃!本官没——” 叶白汀眯了眼,眸底暗芒灼绽:“昌大人若再推脱,叶某可就要上更要命东西了……” 昌弘文大骇,他确还有秘密,但他不信对方会知道! 这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样子,叶白汀冷嗤一声,扬声道:“你说对,你便是起了杀意,也没必要太迫切,不必一早一晚赶这么急,你可以慢慢来——但不行啊,这和酒吞服乌香,用多了,可是要人命。” 昌弘文身体大震,踉跄着退了两步:“你,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眯眼:“你给他们用这个,本是想管更严,控制更好,让他们更听话吧?可你搞错了,乌香之害,可不是你听来那么简单,它能让人更依赖,更听话,也能让人更不听别人话,有了它,梁维他们依赖东西就变了,不再是你昌弘文,而是是它!那些短暂欢愉,那些虚妄满足,这个东西都能给他们!” “他们被乌香控制,奔走赚钱是为了它,所思所想是为了它,日后一切汲汲营营,全是为了它!他们脱离了你控制,开始不听你话,他们有钱买这东西,没钱可以想办法弄钱,量用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差,三个人都开始坏牙……尤其蒋济业,直接换了假牙。” “给你这个东西人是不是告诉过你,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是过了量,不加控制马上就会死,而乌香敏感,这几人若因它而死,官府必会追查,这背后引来巨大麻烦,是你承担不了,所以你必须得先下手,杀了他们——” “你不是恨他们怨他们,你是要保护自己!” 叶白汀说到这里时候,眼神移动,朝座上仇疑青看了眼,似在问——这个能不能说? 仇疑青似笑非笑:不是已经说了? 叶白汀:…… 那还不是看着你脸色,感觉你有什么筹谋,并不在意这件事么! 见仇疑青点了头,他心里就更有底了,面色端肃看向昌弘文:“说吧,在这个乌香链条里,昌大人扮演什么角色?” 昌弘文脑门全是汗:“我没……” 直到这时,一直安静仇疑青才慢条斯理开了口:“怎么,昌大人觉得,本使今日至此,只为了当个吉祥物么?” 这人眼神太犀利,如刀锋刮骨,刮人生疼。 昌弘文膝盖酸软,差点跪下去。 仇疑青随手扔过来一本名帖,随风哗啦啦翻开,上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昌弘文熟悉名字! “扑通”一声,他这下跪瓷实了。 “就这点三脚猫本事,也想为难本使?我北镇抚司随便一个操练,藏得都能比你们严实。” 完了。 昌弘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这一刻他没别感觉,就是三个字,全完了。 都是他……都是这个小白脸!要不是他这么会套话,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他怎么可能败露! 鬼使神差,昌弘文掏出袖中匕首,朝叶白汀冲了过去! 距离太近,叶白汀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下意识知道要侧身避了,脚动不了,腰也得弯起来,之后再伺机—— 然而他手指都并好了,却没有表现机会。 ‘咻——’ 一枚短刃如电光划过,刺中昌弘文肩膀,一道修长身影随后飞掠过空,豹子一样,直接把昌弘文踹翻在地! 仇疑青袍角掀到一边,踩住昌弘文受伤肩膀,腰凝劲力,长腿修蓄,眸底杀意几能溢出:“我人,你也敢碰?” 第28章 你在教我做事 “啊——” 昌弘文惨叫连连, 殷红血色透过他骨肉衣衫,漫延到地板,温热, 粘稠,带着淡淡铁锈腥味。 这几乎是所有人一进入北镇抚司就能闻到味道……死亡味道, 在外面时感觉还没有那么重,亲眼见识可就太吓人了!嫌疑人们下意识就想往外跑。 “本使看谁敢动!” 随着仇疑青声音, 呼啦一下, 锦衣卫小队破门而入, 将房间团团围住,绣春刀所指之处, 皆是他们进攻范围! 嫌疑人们齐齐后退,瑟瑟发抖,没谁有勇气有肉身试刀锋。 原来早就布置好了。 叶白汀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仇疑青敢让他提乌香。 可他明白, 申姜不明白,这架势直接把他看懵了, 他悄悄戳了戳娇少爷肩, 做贼似声音压低低:“不是说不能打草惊蛇?头儿这么凶, 难道外头事全办完了?” 叶白汀唇角噙出浅笑:“就是办到一定程度了啊……” 他也看到了仇疑青扔在地上东西,明摆着, 这男人藏了一手, 为就是防凶手也藏了一手。 仇疑青拔下插在昌弘文肩膀短刃,在空中挽出锋锐剑花, 脚下用力, 又踩出一波血:“别人看到背影, 你腰带掉琉璃珠, 书房里杏仁, 书房外池子里衣服,你都可以狡辩别人栽赃,可这么多年经历,对三个死者做过事,参与乌香链条试图掌控别人事实——你还敢说不是你?嗯?” “啊——” 昌弘文疼得浑身冷汗直冒,终是受不住:“是我!是我做,人是我杀,我招!” 仇疑青脚却并没有移开,声音如霜冷肃:“你知道本使想要什么。” 昌弘文只得咬咬牙:“东,东沧码头18号库,陶,陶然客栈地字号房,平原商会……” 仇疑青手中短刃一翻,朝着他肩膀又是一刀:“最后这个,不对。” “啊——” 仇疑青牢牢踩住因疼痛挣扎不已昌弘文,刀尖滑过他颈,去往要害左胸,狭长眼梢危险眯起:“再敢骗本使,下一刀——昌大人猜猜,本使喜欢哪里?” 昌弘文吓声音都细了:“你,你滥用私刑!” “呵,”仇疑青笑了,“昌大人真是会逗趣,进了我北镇抚司,还问得出这种天真话?” 昌弘文眼泪都下来了,是啊,他怎么忘了,北镇抚司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地方,一旦被他们盯住,哪会有好日子过? 这次他真不敢耍小心思了,知道什么照实说:“东沧码头18号库,陶然客栈地字号房,丽京商会……” 说完了,伤口也疼受不住,晕过去了。 仇疑青站起来,唤过副将郑英:“人犯刚才说都听见了?” “是!” “带人去抄了这些地方!” “属下领命!” 申姜豁了一声,这回不用叶白汀提醒,全明白了,和着指挥使能查到已经全部查到,能控制已经全部控制住,完全可以分辨出凶手说没说谎,还能顺便从凶手嘴里榨取更多,埋更深,没浮出来线索……可不就能一网打尽了? 娘娘我姥姥啊,一个个怎么这么多心眼! 现场嫌疑人们更害怕了,一个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这个……好像是机密吧?为什么要让他们听到?为什么要当着他们面说?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啊!!!知道越多死越快,他们只想做个普通人啊! 正抖着,仇疑青转过身来,阴森视线滑过他们:“出去之后,知道怎么说?嗯?” 所有人头点像小鸡啄米:“知道知道,我们懂!” 仇疑青掏出雪白丝帕,慢条斯理擦手:“管不住嘴,本使也不惧,诏狱刑房近来更新了花样,正愁样品不够。” 所有人:…… 不不我们真不说,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等了好一会儿,沾了血帕子才被扔到地上,仇疑青大发慈悲:“滚吧?还要本使送你们?” 所有人你推我我推你往外跑,生怕落在最后头,被人连肉带骨头给啃了。 一路跑出北镇抚司,几个人喘不行,比进去之前更加愁云惨淡。管家李伯和小妾安荷愁是以后着落,梁维死了,看样子案情还有点复杂,往里深查怕是得被抄家,他们接下来如何营生? 张氏眼珠转动,想着也别要什么名声了,回去立刻重新说一门亲改嫁,昌家是呆不下去了,怕是要散;昌耀宗一脸迷茫,出了这么大事,家里还能有好么?那些规矩多少年都没变过,难道真错了? 娄氏脸色苍白,比所有人都害怕,一直以来坚持信念,依靠东西都变了,塌了,以后日子怎么办?她很迷茫,很恐惧,可终究,脚步还是慢慢,往前踏了出去。 北镇抚司内,申姜大着胆子问仇疑青:“指挥使,咱真……什么都不做?不怕他们传出去?” 仇疑青看他眼神宛如看一个智障。 申姜:…… 别,不用解释,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次,一般是娇少爷骂他脑子里有屎时候。 指挥使就是指挥使,还是要脸,没直接骂,还答了:“要就是让他们说出去。” 申姜:“哈?”啥玩意儿? 叶白汀赶紧拽了下他,提醒他别再丢人。 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抓这种丧心病狂毒链就是要雷厉风行,快准狠,最初不打草惊蛇,是提防人望风而逃,而今布置了这么多任务,大家不眠不休忙了这么些天,最后收网必然要高调,激昂,振奋人心,才能展现出你强大和决心,告诉对方搞什么小动作都没用,但凡敢起坏心思,搞这种事,抄家杀头没商量! 这是警告,也是威慑。 申姜没办法从娇少爷一个眼神里领会这么多,但没关系,他知道娇少爷知道就可以了,一会儿私下再问么。 案子破了,房间迅速被清理干净,凶手昌弘文被抬去诏狱,嫌疑人们离开,刚刚冲进来锦衣卫被郑英带走,去抄那寥寥几个没落网据点,最后就只剩个布松良。 和进来时自信满满意气风发不同,他现在萎靡很,明明已经没人按着他,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神愣愣,像被什么东西夺了魂似,空洞又难堪。 败了……又败了……都是那老王八蛋昌弘文! 要不是这老东西误导,他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他是被骗了,才丢人丢这么大! 受人误导摆布,顶替别人功劳,欺瞒上官……数罪并举,是要丢命! 布松良深呼口气,提醒自己冷静。正确验尸结果根本不是他给,可不管申姜还是叶白汀都没有戳穿他,为什么?因为他们本就拽着彼此小辫子,保持着微妙平衡,咬出来,大家一起倒霉,不咬,就是做人留一线,接下来怎么走,大家各凭本事…… 面前出现了一双鞋,染着血色,是仇疑青。 “眼瞎心盲,蠢不可及,你当真是我北镇抚司仵作?” 布松良拿掉塞在嘴里布巾,一个头磕在地上:“属下愚钝,请指挥使责罚!” 他心跳很快,不敢抬头,指挥使那么精明人,真不知道他在冒功?他和申姜之间气氛涌动,真很隐秘么,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他不敢往更糟糕方向想。 仇疑青居高临下看着他:“仵作布松良,无能,张狂,以下犯上,连本使都敢威胁——现治你渎职之罪,杖八十,除名北镇抚司,你可心服?” 布松良指尖一紧,颤抖着叩头:“属下……心服。” 至少还有命在,至少还能活着…… 布松良很快被架了下去,仇疑青也转身走了,似乎想起有什么事要忙,没留下什么话,别人……也没敢问。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仇人滚蛋,申姜心里美不行,看叶白汀眼神都带着笑:“走吧少爷,我送您回去?” 叶白汀看了看被人打开又关上门,房间被遮挡很严实,幽幽暗暗,只有一缕阳光随着门缝泄入,转瞬消失,触不到,看不着。 他都已经快忘了,阳光有多炽热多明亮,落在身上是怎样温暖? 案子破了,大戏散场,似乎一切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关在诏狱,见不得光人,不会改变,永远都是。 “走吧。”他越过申姜,往后面小门走去。 那里才是他应该去地方。 申姜瞧他臊眉耷眼,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警惕往后跳了一步,和他保持距离:“您别这样,怪瘆人,我可没亏待你啊,你不能搞我!” 叶白汀懒地安抚蠢货神经,话音淡淡:“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壁上烛盏灯芯一跳,得了风刺激,大方落下辉光,几步一灯,明了又暗,不似阳光普照,光泽万物,却足以照亮脚下路。 娇少爷在光影中穿梭,肩瘦腰细,后颈修长,侧脸轮廓融在光晕里,干净温润,如无暇白壁。他从黑暗中走来,带着足以照亮他人微光,轻描淡写一走,就可以是一辈子。 申姜又不怕了,就算是风一吹就能破美人灯又怎样,娇少爷就是娇少爷,威胁人恐吓人算计人都是他本事,不轻易用,不随便用,是他坚持。 他双手伸到脑后,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权力啊……人人都想要,又人人都害怕东西呗。这玩意儿得敬畏,不能犟,犟就要遭殃,瞧那凶手昌弘文,脑子都疯魔了,半辈子为控制别人奋斗,认为自己拿到了,玩转了,这个骄傲,这个狂妄,觉得世上没人可以和他比肩,殊不知是他玩转了权力,还是被权力玩了……”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会有些意外。 申姜老脸一红,粗声粗气提高音量:“怎么,老子就不能长点脑子?” 叶白汀低了眉,浅浅一笑:“你这样很好。” “切,老子用得着你夸?”申姜转了转眼珠子,“少爷瞧着像是有更多高见啊,说来听听?” 看你能说出点什么新鲜! 叶白汀视线瞬间变得意味深长。 申姜梗着脖子,左看左看,就是不看叶白汀。 叶白汀没折他面子,还真开了口:“算不上什么高见,权力,还是你影响一件事结果能力,是别人对你依赖程度,是你人格魅力所在。” 申姜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怎么觉得你这说不像是昌弘文?” 叶白汀:“那是谁?” 申姜摸下巴:“有点像指挥使啊……” 仇疑青虽然凶,骂人狠,对别人手段辣,对自己人手段更辣,常年一张别人欠他几万两银子冰块脸,可还真是这样,只要有他在,北镇抚司就有了主心骨,他想做什么就能成功,干得了所有别人想干干不到事,身到之处,所向披靡,还非常有魅力! 明明那么凶,那么没人情味,每回出去还有大姑娘小媳妇儿偷偷看他! 叶白汀低了眉,浅笑有声。刀有锋,挥出去是伤人还是护人,全在持有者一念之间,而大多时候一个人魅力,就来自于他解决问题能力……他确对这位指挥使有了新认识。 转眼间二人已走到拐角,再往前就是叶白汀牢房,申姜手刚摸到腰间钥匙环,突然整个人顿住,吓得都结巴了:“指,指挥使!您怎么在这里!” 就一个拐角,离得这么近,是不是听到他和娇少爷刚刚说话了? 不不这不重要,重点是这个位置,前头就是娇少爷牢房啊!指挥使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暴露了?完了完了,危险了! 仇疑青身影过于高大,将壁盏烛光遮了个结结实实,气势过于威压,眼神睥睨又危险:“你在教本使做事?” 申姜怂扑通一声跪下了:“属下不敢!” 叶白汀:…… 好像有点尴尬,他穿着小兵衣服,算是申姜手下,老大都跪下了,他站着是不是不太合适?可刚刚问供破案一通折腾,他真很累了,腿脚有点软,行礼他不怕,他就担心再搞出一个少女坐……丢不丢人? 好在仇疑青立刻踹了申姜一脚,将他踹得贴了墙,膝盖晃了晃,竟站住了! “多喂点食,”仇疑青下巴指了指叶白汀,像是嫌弃,又像不满,“月末考校,他若过不了,你这回功也别记了。” 说完越过申姜就走,干脆利落。 叶白汀赶紧侧步让路,可惜反应比不过人家大长腿,没让太开,被撞了一下肩膀。 接触面积不大,比起撞,更像是贴了一下。 距离太近,叶白汀瞬间感觉到了相当过分身高,他头顶似乎才到对方耳垂……秋深霜至,诏狱阴冷,狱卒们都换上了厚衣服,这男人身上布料却极为单薄,但人家并不冷,体温还能透过薄薄布料往外沁,比常人高很多,暖都有些炽烫了。 别问,问就是嫉妒。 这男人吃什么长大,为什么可以长这么高!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罩住了!为什么别人都冻成冰块了,他把自己活成了炭炉,傲慢张狂肆无忌惮散发着别人眼热能量! 他身上味道还很好闻……每天不是杀人就是干活,或者说锦衣卫活儿就是杀人,别人身上不是汗臭就是血腥气,这男人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打理自己,没半点异味,身边氛围疏冷沉寂,像冰封在冬河里松柏,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窥得一二鲜活。 叶白汀深深感觉到了来自北镇抚司恶意。 这地方……果然不是人呆! “老子功……”申姜目送指挥使背影离开,两眼无神,“他是不是发现了我和你事?是不是故意在敲打我?” 叶白汀嫌弃退了一步:“少造谣,我和你能有什么事?” 申姜难以置信,满脸委屈,现在是开玩笑时候么! “脑子扔了,眼也瞎了?”叶白汀下巴挑了挑不远处,“那么大地方看不到?” 申姜歪头看了看,再看看,恍然大悟:“刑房!三桩命案尚有细节未清楚,详细供状得书写画押,一般这种事都在刑房,听话就只吓唬吓唬,不听话就……指挥使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要嘱咐,才亲自过来了一趟,才不是要堵我们!” 叶白汀越过他,走向自己牢房:“开门。” 申姜脚步才轻快了几息,想起指挥使话,又丧了,指挥使虽然不是知道了‘秘密’在堵他们,但说出口威胁不是假,娇少爷还真得参加月末考校,过不了他这回功劳就全飞了! “祖宗……亲祖宗!”他手脚麻利打开牢门,把娇少爷送进去,“求您了,发发慈悲,帮帮小这个忙行么!” 叶白汀坐在干净稻草上,慵懒打了个哈欠:“关我什么事?” 我去—— 娇少爷不做人了,说话不算数啊!竟然戏耍他申总旗,知道这诏狱里谁最大么!还想不想活了! 申姜怒发冲冠,上来就是一个滑跪,满面笑容,谄媚紧:“少爷您想要点什么?热饭热菜?手炉暖被?还是想洗个热水澡?北镇抚司采买这次特别会做人,听人说指挥使喜欢木樨,特意从内务府那抢了新澡豆,可香可滑啦!” 第29章 我这人很挑剔 北镇抚司角门打开, 抬出一个木板,上面趴着刚刚受过刑布松良。 棕褐色木门打开又合上,外面天空明亮高远, 和北镇抚司墙内看到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那么令人向往。 来时意气风发, 自骄自傲,走时冷冷淡淡, 秋风凄凉, 连个人送都没有……布松良很迷茫, 自己汲汲营营为什么?得到了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失去……他原本也什么都没有。 担架被放在一边石台上, 老仆给了小兵酒钱,匆匆转去街外,将自家马车赶来。 阳光有些刺眼, 布松良很不喜欢。 他现在说不上后悔还是怨恨,他不是目中无人, 不知道谁是这儿老大, 也想巴结仇疑青, 但仇疑青来时间太短,他靠不上去, 没机会, 不知道新指挥使脾气禀性,以前行事风格思维模式又没改过来, 还不知道低调, 急着往上爬, 这才…… 阳光一暗, 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他艰难抬头——是指挥使身边副将郑英。 郑英过来是为了警告他:“布先生是个聪明人,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布松良眼瞳一震,这话……什么意思?职责范围内机密之事,不消别人提醒,他也知道闭嘴,副将刻意来提醒一趟,难道因为叶白汀? “不,不知郑副将此话何意?在下一个小仵作,能知道什么?” 郑英弯身,眼睛危险眯起,声音低沉:“你不蠢,这话为什么同你说,为什么这个时候说,你懂。” 布松良:…… 郑英站直身:“话已带到,做不做由你,要是不想好好活着话——指挥使手段,你知道。” 布松良闭上眼,苦笑出声。 他哪里还敢?他是亲眼见识过仇疑青有多狠,亲眼看到他连杀多少人,这种人绝对惹不起,他也不敢惹。 丢脸又怎样,被赶出来又怎样,反正外面人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有退路,起码是北镇抚司出来人,外头谁不多敬一尺?要求放低点,还是能寻到生计…… 可叹诏狱里那些傻子们,这么大事全蒙在鼓里呢!等着吧,有你们在这大坑里摔跤一天! 想着想着,布松良又愉悦了起来,视线滑过屋角,看到了远处皇城。 那里头,也有好多尊大佛呢,仇疑青啊仇疑青,你最好厉害一点,好好保住你现在位置,否则么……你被大人物啃得骨头都不剩时候,别怪别人欺负你养娇少爷! 金乌东升,暮降西落,朝霞明亮,晚霞绚烂,正午仿若金鳞开,光芒耀金,炽烈流转,每一刻皇城都应承接着不同光线,呈现出不一样美感,可以是肃穆,可以是深晦,可以是壮丽,可以是威慑。 今日早朝,锦衣卫指挥使上了个折子,说就是最近破获案子,三个死者,一个凶手,一本被藏起来记录着贪污信息账册,一条因想更有力控制别人浮现乌香贩卖链,短短数日追查,督粮转运使,刑部左侍郎,工部尚书全折了进去,未来还会有更多人卷进来,官职和重要性,不一而足。 薄薄一本折子,像投入湖中巨石,在朝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事,要不要接着往下查,查话查多少,如何处理与案人员……百官们纷纷讨论起来,最后因意见不一,打起了口水仗,吵得特别凶。 早朝还没散,消息就长了脚似,送进了后宫。 长乐宫里,金纱浅荡,珠帘卷绯,鎏金香炉袅袅生烟,殿中器物不一而足,一眼看上去就是富贵,以金色为主,绯色点缀,富贵又不失精致,让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尤太贵妃坐在铺了白色皮子榻上,染着蔻丹指甲一扫,就将小几上一众茶盏扫落在地:“一群没用东西!” 太监富力行赶紧跪在地上,给她擦手:“我主子诶,您倒小心自己手啊,为这点子小事伤了身子,咱们东厂哪担待起?” 尤太贵妃踹了他一脚,脚也没拿开,就踩在他肩膀上:“你们没用,本宫还不能说了?” 富力行顺势给她按脚,力道又缓又松:“主子这是什么话?别说说两句了,您就是立时要了奴才命,奴才也只有感恩戴德!就是以后不能伺候主子了,奴才这心里……” 说着话,还抹起了眼泪,看起来伤心极了。 尤太贵妃哼了一声,把脚收了回来。 富力行使了眼色,让小太监们把地上收拾干净,换了盏新茶,小心翼翼递给尤太贵妃:“这回这案子……咱们人卷进去不少,奴才得讨主子个意思,救……还是不救?” 尤太贵妃凤眼一嗔:“都是一群废物,救不了就不救喽,反正这回遭殃又不只是本宫人。” 富力行眼珠一转,看了看窗边西边,笑容谄媚:“要不说主子慧眼呢,那边——定也正愁着呢。” 尤太贵妃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啜了一口:“一个仇疑青而已,本宫有什么好怕?你吩咐下去,叫下头人最近行事小心点,避避风头,那姓仇要真有胆子找本宫茬,本宫自会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 和长乐宫略年轻张扬太贵妃主仆不同,宁寿宫这边,太皇太后和西厂公公之间气氛就肃静了不少。 宁寿宫摆件物什以玉器为主,偏素雅,东西放也不多,不往繁重华丽方向走,连香燃都是佛香,简单朴素,整体上有一股皇家大气和端庄。 太皇太后正拿着小银剪,修剪一盆绿植,她年过花甲,满头银霜,精神却看起来还不错,尤其眼神,安静又闲适:“东边折了那么多都不着急,哀家怕什么?” 西厂公公班和实束手恭立:“主子说是,与其忧心这个,不如想一想午膳,这两日风燥,主子胃口有些不好,不若奴才去御膳房,要几篮粉桃过来,给您润润口?” 御膳房,按理第一任务是负责皇上餐食,它现在也确负责皇上一日三餐,点心宵夜,但里面伺候人,却大都是先帝时期留下来,先帝生前独宠尤贵妃,但凡她想要,没有不给,是以现在能对这御膳房能指手画脚,影响力深远,自然还是当年尤贵妃,现在尤太贵妃。 当今圣上是个男人,不重口腹之欲,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舌头也淡,没什么要求,可有没有要求是一回事,找不找事,要不要借题发挥,是另一回事。 粉桃乃是盛夏之果,再是易保存品种,留到现在也不多了,宫里是个人都知道,尤太贵妃最喜欢桃子,你非要去要,还一要一篮子,岂不是剜她肉? 太皇太后看了自己心腹太监一眼,意味深长:“你若是能讨来,是你本事。” 班和安跪在地上,眼眶微湿:“只要主子身体康健,老奴就是把这性命舍了又如何!” 太皇太后微颌首,视线不期然掠过窗外,那里正有一只飞鸟滑破长空,羽翼未丰,飞却极快,极稳。 她顿了顿:“锦衣卫这个指挥使……若可结交,就笼络过来,若……罢了,有本事人心气都高,绝非一两句话就能震慑笼络,你吩咐下去,先敬着吧。” 班和安:“主子意思是……” 太皇太后放下小银剪,绕着绿植看了看,不大满意:“大剪未上,这根苗最终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现在就站队,可是傻了。” 班和安心底明白,这可不是在说小树苗,这是在说朝廷,大局未定,几方博弈未停,谁是最后赢家可是说不准,上对了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步踏错,断送,可不止自己前程,现在做决定,可不傻了呗。 “今儿个到这里吧,哀家乏了。” 太皇太后让人把绿植拿下去,由着嬷嬷给她擦手:“别人未必忠心龙椅上那个,我们若追紧逼牢,别人可就一定不会亲近我们了。” 班和安:“是。” …… 太极殿。 宇安帝坐在龙案后,一口气喝了三盏茶。 大朝会上完,百官也散了,留下一桌折子,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他看着空荡荡大殿,想起了什么,敲了敲桌子:“仇疑青呢,走了?” 老太监高苍将一碟点心放在桌边:“回皇上,是,老奴亲眼瞧着仇指挥使离开,想是皇上没特意下诏,仇指挥使不好硬来讨赏。” “还算懂事,”宇安帝笑了,“得赏。” 高苍:“仇指挥使这回案子破,漂亮是漂亮,就是牵扯进了不少人,老奴担心别人叫苦喊冤,惹皇上心烦呢。” “这不是没人找朕哭?” 宇安帝随手拿过一个折子:“左右不是朕人,杀了岂不正好?” 还挺巧,他随便一抓,抓到就是仇疑青折子,上面详细整理了此次大案始末,乌香链条,附上处理建议,什么人谁该怎么罚,怎么事该怎么办,顺便给北镇抚司人请功,谁有功当赏,谁有过已罚,另附一份对诏狱整改意见,言明诏狱里关押并非都是罪有应得重犯,有些只是因故卷入,罪责未明,纵使国库充足,也没这么喂人吃白饭道理,北镇抚司不养闲人,不若琢磨个法子,分级测评,人尽其用,以下是几条建议…… 高苍就见皇上折子看都没看完,就印了自己小印,直接准了! 流水赏赐进了北镇抚司,锦衣卫们身板更直了,这叫一个走路带风扬眉吐气,看谁再敢说他们锦衣卫只会抄家不会正经办案! 总之就是整个京城都很热闹,朝廷热闹,百姓们热闹,连诏狱气氛都挺欢快,唯独申姜苦着个脸,孝子贤孙似,一天往叶白汀牢门前走八回,把这几天轮值名额都占了,就差长在叶白汀跟前了! 给饭给肉给热水,给衣服给暖被给手炉,还得是精巧漂亮,雕着海棠花手炉,还真给叶白汀买了糖!从苏州来粽子糖,又甜又香,很不好买,外头官家小姐想吃一口都得排队等呢! “祖宗!求您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给帮个忙呗?” 叶白汀饭照吃东西照拿,拿完就转过身,背对着别人,不理。 申姜见他在研究植物花卉书,对,这书也是他带来:“您要喜欢这个,我再给你多送几本?” 叶白汀:“要药草,最好是毒草。” 申姜:“我下午去挑,明天就给你送来!您看这考校事……” 叶白汀回话那叫一个风轻云淡,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不去。” 申姜都快哭了,他是造了什么孽,才命中注定要伺候这位祖宗! “要说这事也怪我,是我起头,让你穿了小兵衣服出去问供,本来也没什么,可谁叫指挥使来了呢?他还记住了你脸,亲口点名你必须过了考核,你要不出去晃一圈走个流程,我怎么办?我百户啊……” 叶白汀十分无情:“不管。” 申姜两个爪子抱到胸前,眉毛都撇成八字了,装那叫可怜:“您就发发善心吧,嗯?我这俸禄刚被扣了一个月,家里婆娘还不知道呢,回头到了日子我拿不出来,可要被那婆娘打一顿,这要再雪上加霜……你不知道,我那岳家两辈前是杀猪,从老到小从男到女都留下个长处,力气大,我是真遭不住……” 岂知叶白汀比他更可怜,捂住嘴就咳了一阵,咳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好像下一刻就过去了:“申……申总旗觉得,我是缺考让你丢人,还是死在当场让你更丢人?” 申姜:…… 倒也不必这么咒自己。 叶白汀喝了口热水,想起个事,又问:“我解剖工具呢?” 申姜汗都要下来了:“我少爷,这才过去几天,半个月都不到呢!你画那些东西看起来个头不大,但都精细,以前没见过,得现打模子,不好做着呢,工匠那我派了人盯着,一有消息就来回你,您再等等,成么?” 叶白汀:“哦。” “你该不会就因为没拿到这个,才故意卡着我不肯帮忙吧!”申姜真有点生气了,合作干了这么多大事,基本信任都没有么! “这回我功劳累积可以直接升百户,你要害我得不到,可不是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事了!” 他话音恶狠狠,试图威胁,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叶白汀低眉看书,纹丝不动,表情丁点不带变:“申总旗想好了?” 申姜:“当然!” “那你且行且珍惜,别再来寻我,否则——”叶白汀翻过一页,唇角勾起浅浅弧度,“可就是另外价钱了。” 软不行,硬也不行,申姜再次一个滑跪:“祖宗,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你到底怎样才能帮我!” 他看看左右,把脸贴到木栏上,声音压低低,颇有些神秘:“我同你讲,虽说这月末考校是个大事,但校场一下子也装不了那么多人不是?再说大家还得轮班换值,得分批来。我呢,已经布置好了,你就在最后一场上,到时别人都完事走了,剩都是我人,指挥使那么忙,也不可能从头盯到尾,每个人都看,他要就是成绩,你不用多厉害,到时随便比划一下,甩个袖子,切个掌风什么,我人知道配合你……保证你能过去,懂了么?” 叶白汀合上书,眼神微闪:“你这是要造假……你们指挥使知道么?” “就是他不知道才——”申姜脸膛一红,“这事我也是头一回干,锦衣卫都是比真本事,能干就是能干,废物就是废物,我申姜本事不大,这点胜负心还是有,要不是你……算了,多不说,有罪和该我扛,我已经把难度降最低了,你要再不帮忙,可不厚道了啊。” 叶白汀沉吟片刻:“看在你马上要被打板子份上,且帮你这一回吧。” 申姜不懂:“板子?什么板子?”为什么要打板子? 叶白汀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申姜后背有点发毛,以为娇少爷又吓唬他,内心也抗拒这个话题,不想聊:“那什么,指挥使这两天又不见了人影,没问过你,应该是不知道你身份吧?” 叶白汀微微笑着,‘善意’点破:“不是哦,他没来找,没问过我,才是知道了。” 申姜一愣,立刻明白了先头‘打板子’话,为什么这顿板子早就记上了?因为他对上司隐瞒了重大信息啊! “不,不一定吧……你别瞎猜!” “呵。”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人,叶白汀低眉思考,仇疑青这个态度……是默许?还是对他把不准,想再看看? 那我便让你再看看。 “最近几日北镇抚司应该很忙,申总旗可积极响应,再立些功,板子许能打少些。” “啊?” 叶白汀忍住打死傻子心,闭了闭眼:“案子虽已告破,账本事可没过去,乌香链条也不算完,漏网之鱼可是不讲什么道理,这里路走不通,会不会走别路?保持警惕总不会错。” 这是要他注意收尾? 申姜点头:“行!听你!老子以后就是你人了,你指哪儿打哪儿!” “不要。”叶白汀皱眉看了看他,“我这人挑剔。” 申姜:…… 叶白汀又道:“北镇抚司当前要务,除了以上两样,还有昌弘文‘选人调|教’一事,本案是不是存在其他受害者,是不是在被迫之下做了什么违法之事,比如你曾提过,娄氏会资助慈幼堂……那里可都是孩子,需得确定一下。” 申姜也皱了眉:“这个我问过了,里面大多是无父无母孩子,几岁到十一二都有,也分别让人问过话了,没查出什么东西来。” 叶白汀顿了下:“娄氏什么时候开始资助慈幼堂?” 申姜:“她嫁进昌家十一年,最初两三年肯定不敢,她自己活着都战战兢兢,后来连续生养了两个孩子,没时间,等再后来起了心思,也没敢大张旗鼓让人知道,都是悄悄送点体己过去,也就是最近两年,才有了些风声……那昌弘文难道藏这么深?” 叶白汀沉吟片刻,眉头舒展开,那没事了:“也可能是真没动。” 申姜:“啊?为什么?他这样快疯魔了人,能放过送到嘴边兔子?” 叶白汀:“你觉得呢?” 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莫非……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太明显了,怕被人看出来?” 叶白汀一脸‘这脑子没救了’叹息:“他是工部尚书,事务繁忙。” “所以?” “所以他没空。若之前知道还倒罢了,他年轻精力足,心思也多,若这两年才知道,一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二来光是手边这三个人就足够他动脑子了,控制加乌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得付出足够耐心和精力。” 叶白汀看向申姜:“如若这次他连杀三人,并没有被抓住,手头空了,就会寻找其他猎物,娄氏盘子就在手边,她又是个完美替罪羊,为什么不用?” “所以还好我们破了案,抓住了他?”申姜回过味来,“不然待他业务精进,以后犯了事,更难找了!” 叶白汀颌首。 “算了不管了,反正案子破也破了,该注意事我记住了,考校二十九开始,先是京郊大营再是宫中羽林卫,很快就会到我们,你好好准备!”申姜说完就要走,“万一真倒霉遇上了指挥使,咱们也尽量把戏演全了!” 叶白汀倒不像申姜那么害怕仇疑青,不知是因为时代差异,还是从仅有接触中对方传达出来信息,他总觉得这个男人没有那么可怕。 他现在只希望……那一天是个好天气。 他真很久很久,没晒过太阳了。 第30章 被被抱了 北镇抚司近些天很热闹, 锦衣卫们个个如临大敌,晨间操练走起,号子喊起, 每个人都很勤快,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加班加点磨练本事,特别像考前抱佛脚, 气氛异常紧张。 诏狱狱卒们编制不同, 考核内容也不一样, 相对轻松多,最近放弃了说谁家小媳妇手白腰嫩荤段子, 聊都是哪个小兵傻比,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脚练瘸了,这回成绩别想了, 下回得加倍努力,不然就得滚回老家……类似事,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托叶白汀福, 左右邻居不仅跟着混了点好吃, 也因为大案得破,‘论功行赏’, 叶白汀请申姜安排他们洗了个热水澡, 送了套虽然有点粗糙,至少干净衣服。 相子安还换了把扇子, 非常朴素, 没字没画, 胜在干净, 他爱不释手, 舍不得放下:“怪在下眼拙,初初认识小友之时,没想到还有这种福缘啊。” 叶白汀:“可开心?” 相子安微笑:“心情甚是愉悦。” 叶白汀:“可满足?” 相子安摇扇:“人生最美不过此时。” 叶白汀:“那就别忘了赌约,该出手时候,还请相先生不要藏拙。” “这个自然,”相子安笑眯眯,“不过最应该记得这个赌约,是叶小友你啊,两个月期限——虽过去不到半月,在下想起仍然觉得很难,那位……是什么人?能力傲气一个不缺,怎会折节下交,到牢门前来寻你?” 叶白汀眉眼安静:“与其担心这个,相先生不如担心担心未来五年,职业是师爷,还是从属囚犯师爷,差,可很多。” 相子安倒很想得开,笑着眨了个眼:“叶公子若当真有如此大才,小生便是许了这终身又如何?” “不要脸!谁要你啊!”左边邻居秦艽呸了一口,“小白脸就会口花花,外头都快下雪了,还摇扇子,你不冷,别人看着还冷呢!” 相子安眯了眼,刷一声将扇子收起:“总比某个洗不洗脸,都一个色人强。” 秦艽:“你知道屁!老子——” 相子安:“屁都不知道人,也有脸张嘴?” 叶白汀:…… 这俩人天生犯冲,一天能掐八百回。 为了耳根清净,他提气扬声,字正腔圆:“今日午饭,我觉得盐焗鸡不错。” 左右两边像被掐住脖子鸡似,立刻停了嘴,不但停了嘴,还口水长流。 “嗯……还行吧。” “勉强算顺口,就它了。” 然后两个人就完全不记得吵架事了,以同样姿势,抱住牢门木栏,把头卡在栏杆缝里,眼巴巴朝着外面方向,跟望夫石似,那叫一个顽强,那叫一个坚贞。 狗日孙子申姜,怎么还不来!你家娇少爷等着点菜呢!有求于人家还不知道快点儿,回头考校你自己穿上小裙子上啊! 十月初三,锦衣卫月末考校即将结束,只剩下北镇抚司内几个小队,因为人很多,大家轮着来,申姜之前又‘高风亮节’把前面机会让给了别人,轮到他这边时,已经是中午了。 申姜走不开,牛大勇就一趟趟帮老大跑腿,过来给叶白汀报信,现在到谁了,进行到哪个阶段了,大约还有多长时间就轮到您了,咱们得什么时候准备起来…… 他还挺有眼力劲,来一趟就带点东西,热水啊果脯啊瓜子啊什么,眼看近晚饭点,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碟酱牛肉给叶白汀垫垫肚子,生怕这祖宗吃不顺嘴,再不高兴撂了挑子。 这回时间过去有点久,再有人来,就是申姜本人了。 “准备好没有?”他一过来就开叶白汀牢门锁,“快快,到你了,正好前头那边有事,郑英过来请走了指挥使,现在外头没人盯着,是最好时机!咱们快着点,争取一刻钟内拿下!” 还是那个小房间,叶白汀看着桌上战裙,眉头拧成了个小疙瘩:“不是要考校?为什么还得穿这个?” 申姜把衣服按在他身上,就出去关了门:“就是因为考校,才更要守规矩啊,连衣服都穿不板正,还切什么磋?我告诉你,你这回真相当幸运了,别磨蹭,坏了运气是要被上天惩罚!” 叶白汀没办法,只得再次换上小裙子,随着申姜往外走。 这一次是真得到室外了,所有人考校校场,可不是一件问供屋子就能装得下。 叶白汀内心怀揣着美好向往,朝阳炽阳怕是看不到了,时间感觉有点悬,至少能看到个晚霞吧?结果一走出来就想骂人。 屁晚霞,外面天都黑透了! 不但没夕阳,今天还是三十,连月亮都不会有,好像还阴天,抬头连个星星影子都看不见,风还很硬,挂在脸上小刀子似,恨不得片下块肉来。 空气是好点,可诏狱呆久了,鼻子也被迫适应,没觉得活不下去,里头好歹是屋子,防风,走出来挨这一通狠吹…… 叶白汀面无表情,转身就往回走。 申姜早防着呢,瞬间跳到他身后:“想走,得先杀了我!” 叶白汀:…… 他兴趣只是看死人,而不是亲手制造死人。 “既然你这么着急,手炉我就先不拿了。”娇少爷傲慢转回身,壮士断腕,视死如归一样,走向远处校场。 申姜:…… 拿什么手炉,你是知道打不过我吧!嘴巴这么硬,一点亏不吃,早晚被人收拾! 申姜赶紧跟上,警惕心一点没放,赶紧把这一出顺利过了才是正经! 校场上排着一队人,小二十个,有人在圈外,有人在圈里,还有人边上拿着纸笔勾勾画画,圈外人显然是考校完了,圈里还在等待安排对手,边上拿着纸笔勾勾画画,应该是记录成绩。 这些都是申姜安排人,不是他手下就是朋友手下,申总旗为人阔朗,善于交际,小小排面而已,不值一提。 寒衣节过去,一天比一天更冷,天黑了尤甚,大家带着任务来,都想快一点搞完,好安心做别事。伺候个小少爷么,有什么难?速战速决罢了。 结果一看到叶白汀,所有人傻了眼。 早知道这回要伺候是个小少爷,这次大案得破,锦衣卫不少人因此沾了光领了赏,全靠人家呢,可没人说小少爷长得这么好看啊! 肩瘦腰细,小手又软又白,眉修目耀,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像那映在湖里春光,像那开在三月里桃花,要是肯笑一下,他们这些连轴转了好些天糙汉子没准骨头都会酥一酥。 许是顶了风,小少爷鼻头有点红红,看着娇气又可怜,怪让人心疼。 这……这可怎么好?这细皮嫩肉,真伤到了怎么办? 叶白汀慢吞吞走过去,不怎么高兴抬起下巴,不怎么高兴往对面看了一眼,在别人眼里更傲气了:“谁先来?” “我来!” “我我!” “我!” 众人竟争先恐后了起来。 叶白汀随手点了一个:“就你吧,”之后又问考校官,“赢了就算过,是么?” 考校官三十来岁,拿着纸笔,表情端肃摇了摇头:“锦衣卫内部考校分不同组别,不同组不得交叉挑战,组内则每人皆有五次挑战切磋机会,胜三,过。” 叶白汀点头表示明白,冲着人招了招手:“来吧。” 招完手,他也往前走,总得和对手先碰上不是?结果两个人还有五六尺远呢,这人就往后一跳一仰,摔在了地上,还捂住胸口,装成很痛苦样子:“少爷好厉害内力!” 叶白汀:…… 不至于摔自己也摔这么狠吧?还有你那动作,左胸口底下才是要害心脏,你捂着右边喊什么?锦衣卫干了这么久,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平时申姜都训练了你们什么,把脑子扔掉七百八十种方法吗! 对方摔有点狠,他难免起了恻隐之心,想要伸手去扶,结果还没碰到人,这人已经爬起来跑了—— “多谢少爷手下留情,在下不敌,先撤了!” 叶白汀:…… “再下来讨教少爷高招!”场上迅速又跳过来一个人。 因为已经走到中间了嘛,叶白汀就不着急,等着对方走过来,见刚才扶人时袖子滑下来不少,不方便,就抬手准备去挽—— 结果刚一个收袖动作,这个跳过来人也飞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捂住右胸做痛苦状:“少爷……好厉害掌风!” 叶白汀:…… 这如出一辙动作表情,申姜这一旗是傻子训练营么? 他无语看了眼申姜,知道你要搞小动作,但能不能别这么假,还没挨上就都倒了,玩呢?能服众? 申姜太知道娇少爷在腹诽什么了,但是没关系,他被娇少爷羞辱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只要这一出能过去就行,至于考校结果,哪里用得着担心? 叶白汀看到站在边上中年男人在纸上勾勾画画,就明白了,竟然还真勾了他胜! 你说实话,你脸绷得那么紧那么严肃,是不是在憋笑!是不是在笑话我! 事情很顺利,叶白汀连胜两场,再胜一次,这次考校便算是在众人见证之下,通过了。 “在下讨教少爷高招!”又一个人自动请缨,跳进了圈内。 叶白汀面无表情,行叭,反正随便我动不动,你动就可以了,地上很宽,请开始你表演—— 然后就发现气氛不对,突然变得很凝重,风声也变越来越清晰。不,不是风声变得清楚了,是周围更安静了!他忽回头,看到了仇疑青。 这位指挥使大人,正由远及近而来,照那大长腿摆动速度,走到近前都用不了三息。 再看申姜,也是一脸死了祖宗丧气,满脸都是‘怎么办老子要陪葬了’绝望。 仇疑青一出现,校场上人齐齐往后退,再没有人积极过来了,也没有任何起哄善意笑声,跳到场上来这位也后悔不行,为什么就不能早一点或晚一点?早一点他就早干完活儿下去了,晚一点他根本不会跳上来,苍天啊,为什么这么对他! 可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朝叶白汀拱了拱手:“抱歉了,少爷。” 叶白汀下一刻就明白了这个道歉是为什么,因为不能继续作假了,至少不能做假那么明显,指挥使来了,人至少得把自己真本事使出来! 他闭了闭眼,十分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这件事,蠢不蠢?跟练家子比,怎么可能不受伤?受伤才不是小事,受了伤就会流血,就会疼啊! 眼睛再睁开时,他集中注意力,盯着对手,想要发现对方攻击线路,最好是简单—— 还真是简单直线,对方大约知道他不会武功,就算要展现真本事,也有些轻敌,拳头直来直去,他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拳至面前时,他急转侧身,以腰凝力,狠狠一折,同时右手两指并拢,戳向对方手肘曲池穴,使其产生强烈酸痛,手臂卸力,再左手撑地借力,直身,正面对手,迅速点向他胸部剑骨末端期门穴—— 力度掌握好,别人不会剧痛死亡,只会短暂昏迷。 他反击路线干净利落,因对方轻敌,整个过程快速又玄妙,形容起来就是——叹为观止,不可思议。 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申姜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他知道诏狱里流传着娇少爷一招制敌传说,可没亲眼见到,还以为是夸张,娇少爷那美人灯身子,风一吹就能破,怎么制敌,嘴炮把人说死么?最多是脑子聪明,看出来什么,迅速抢占先机,取个巧罢了,没想到……娇少爷还真行! 这个手下他是知道,年轻力壮,在小兵里算得上武功不错,刚才也明显是认真了,他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娇少爷受伤,结果才一招,这人倒了! 娘娘我姥姥,娇少爷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 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是指挥使来了啊!你这么勾人家兴趣,人家能放过你?完了完了,今天这顿板子看起来是必须得挨了…… 叶白汀留了手,地上小兵只是短暂昏迷,很快就醒来了,晃了晃脑袋,瞬间脸烧红。 实战只看结果,不管别人正面刚还是用巧招,赢了就是赢了,就刚刚昏迷这几息,要是正经战场,足够他被敌人杀死好几遍了。 “我输了!心服口服!” 小兵爬起来,拱了拱手,跑出了校场。 “有点意思。” 仇疑青解开护手腕带,迈着大长腿,走向校场中心:“我来试试。” 申姜更惊悚了,捂着自己嘴,老子就说吧!他很想拦,但不敢,急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指挥使武功深不可测,就算不上真格,也不是这些小兵花招能比,收不住手,伤了娇少爷怎么办?就那破身子,扛得住指挥使一掌?怕不是立刻被送走! 一时又想,娇少爷这明显不走寻常路,招数有点玄,不在对方武功高不高,只要叫他碰着,他就能把人搞晕,指挥使以前没见过这路数,万一着了道,也被弄晕了怎么办?这么多人看着,得多丢人?以后还怎么领导锦衣卫? 这两个人谁都不能有事,谁都不能死在这里啊! 申姜急两只手扣在一起,都不知道为谁担心多一点,愣是一不小心呛了风,岔了气,咳惊天动地。 校场上两个人已经对面而站,距离不过三尺。 “指挥使当真要尝试?” 叶白汀将微微发抖手背到身后,面无表情:“我这招式,可是要命。” 仇疑青慢条斯理解着腕带:“你要来看看。” 叶白汀:……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开嘲讽!瞧这漫不经心声调,懒得看对手一眼神情,你还笑了!别以为憋好我瞧不出来,你那嘴角明明有小于十五度弧度!就这跟小朋友开玩笑态度,就不能尊重我一下? 他抿了嘴,不理仇疑青,转向一边考校记录官:“我过了么?” 记录官不敢看指挥使脸,盯着手上记录板:“三……三场皆胜,过了。” 叶白汀眼帘垂下,矜持朝仇疑青点了点头:“指挥使向来体恤下属,只要勤于修身,精于本职,从不苛责,请恕属下无礼,方才几轮切磋已耗尽力气,实是难以为继。” 言下之意,不跟你玩儿了,我就是要耍赖就是耍赖! 申姜瞬间瞪圆了眼睛,少爷你在说什么狗话!刚才几轮怎么就耗尽力气了?难道不是配合你摔来摔去人更卖力气?在指挥使面前说瞎话是要被打屁股,你你还敢耍赖,惹急了指挥使,他亲自揍你信不信! 仇疑青没立刻亲自揍娇少爷屁股,只看着他:“害怕了?” 叶白汀嘴唇抿更紧:“指挥使非要找茬?” 小少爷生气了,虽然极力控制,脸颊还是鼓了起来,眼睛黑灿灿,像燃着火,给人一种‘虽然被针对欺负但我绝对不哭你给我等着’倔强。 更让人想欺负了。 仇疑青声音更加漫不经心:“考校进行中,指挥使有随时叫停抽检权力,你不知道?” 潜台词不要太明显——内部切磋事,怎么能叫找茬? 叶白汀:…… 你一个指挥使,要不要脸!抽检你怎么不抽检别人,这还不是找茬?你耍赖皮! 仇疑青视线上上下下在叶白汀身上扫了一遍,可挑剔了:“看来你不但得练练字,还得多看看书——” 叶白汀:…… 仇疑青:“说文解字。” 叶白汀现在很想戳死他,立刻,马上,戳死这男人!竟敢嘲讽他脑子不好使,领会不了意思,说文解字是什么,那不就是字典!和着以他智力,得先从认字明白意思开始是吧! 字写得不好怎么了?他一个现代人,不会毛笔字很丢人吗?怪只怪你见识太浅,没见过医生开药单子!不练不练就不练,文字是沟通工具,起到作用就好了么! 申姜现在没别想法,就是两个字,想死。 他不该乌鸦嘴,真,之前竟然还天真期待过这两尊大佛面对面碰撞是个什么场景,都是嘴巴坏人,骂起人来一定带劲,结果带劲是真带劲,可如他这等凡人遭不住啊! 苍天啊大地啊,这俩玩嘴炮都能打起来啊,真动了手,不管谁出事,他都要倒霉好么! 仇疑青把长长腕带扔到一边,右手背到身后,只伸出一只左手,摆了个又酷又帅起手势:“锦衣卫叶白汀,接受抽检。” 叶白汀:…… 动作不大,侮辱性极强,你这是要让我一只手? 可惜了,就算你把全身都让出来,我也赢不了。 仇疑青武功高强,岂是小兵能比?他一出手叶白汀视野就花了,根本看不到!别说别人手了,别人人在哪里他都看不清! 呼吸都没来得及,掌风已至面门,叶白汀听到了风声,更准确说,是啸声,对方存了力,这声音并不大,只因距离太近,他听清清楚楚,耳畔嗡鸣,随之头发跟着重重一荡—— 对方巨大手掌已至眼前! 叶白汀两眼一闭……晕倒在仇疑青身上。 是,倒在了人家身上。他软下速度不算快,仇疑青正好又离近,下意识一伸手,就把他揽到了怀里,接稳稳。 在场所有人:…… 啥玩意儿?裤子都脱了,你让我看这个? 不愧是和叶白汀合作过人,申姜反应极快,立刻出列解释:“咳,那什么,小叶这独门绝学,厉害是厉害,就是后劲极大,保命制敌招数么,用完体力透支,无以为继,这才……指挥使您看,要不下回再抽检他?” 他一边说话,一边跑过来,伸手要接叶白汀。 仇疑青却没放开。 申姜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狐疑抬头—— 仇疑青才眯了眼,动作缓慢放开怀中人,交给申姜:“食都喂不好,去刑房领罚。” 申姜如遭雷劈,这话显然不是冲着晕倒娇少爷说,说是他,指挥使要罚他!不是,为什么啊!娇少爷这么瘦也不是他错啊,诏狱伙食不好,环境也差,他已经很努力给东西了,娇少爷就是不长肉啊! 你是不是公报私仇?是不是觉得刚才松手动作慢了有点丢人?那也是你自己反应慢啊,是娇少爷身量太轻让你没觉得抱着个人啊,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倒霉! 要是因为前头破案隐瞒事,你打我也就算了,为这个你打了,那下回还打不打嘛…… 申姜一颗心拔凉拔凉,哭着叫下头上担架,把叶白汀抬回去。 还是娇少爷体贴,知道他难办,及时装晕,比指挥使仁慈多了! 这一刻申姜忘记了娇少爷毒舌,忘记了娇少爷各种算计欺负威胁,生出了一种‘要给娇少爷卖身一辈子’豪情! 第31章 它不喜欢我 申姜不知道, 叶白汀是真晕了。 这人总说他是美人灯身子,还真不算差,叶白汀底子非常虚, 原本是金尊玉贵小少爷,家里宠着惯着,养那叫一个娇贵, 不爱吃不吃,不爱干不干,什么苦夏贪凉嘴刁不爱动怕冷,小毛病一堆, 每逢换季必要病上一场, 小风小浪都扛不住,何况诏狱? 娇少爷要不是过去了, 叶白汀也来不了, 一过来便殚精竭虑,又是观察形势又是收集信息还得筹谋布局, 给自己搞个跑腿小弟以便自救,人都快熬成灯油了,早已是强弩之末, 底子能好起来? 这些天他循序渐进,慢慢热粥热水,打理干净自己,再慢慢喝点肉汤吃点肉食,总算走路没那么飘了,可也没寻大夫正经开个访用个药, 身子还是不抗造, 出去顶一口冷风就受不了了, 还打架—— 前头那些演也就算了,最后一个小兵武功高不高,他不知道,但应对起来仍然很费劲,一下子绷太紧,几乎用尽了洪荒之力,当下就手指发抖,脑袋有点飘,结果仇疑青又来了。 锦衣卫指挥使战力岂是一般?随随便便一个掌风,还没挨到他,他就头发一荡,心血一激,闭了气倒了。 仇疑青当时离得最近,眼力也准,看得出来是真晕,申姜就不行了,他从仇疑青手里接过娇少爷,就叫人抬了担架过来,把人好好放上去,一路着急忙慌还得注意上司同僚神情,哪有功夫认真看一看真晕还是假晕? 上回问供那么迫不得已,得在他背上写字,娇少爷还握着毛笔杆戳他呢,显是有点什么爱干净怪癖,不喜和旁人碰触,他要是没注意惹了娇少爷忌讳,回头娇少爷不知怎么收拾他呢! 申姜都没注意到,在场别人更注意不到了。北镇抚司人心思都活,暗暗一寻思,都觉得叶白汀在装晕,毕竟大家都要有面子么,自己不想输,又不想害指挥使丢脸,考校成绩也过了,晕一晕有什么要紧?可太聪明了! 于是叶白汀这一通晕,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以至于到后来,北镇抚司内部都流传着他厉害还是仇疑青厉害赌盘,所有人都期待他们打上一架,分个雌雄……不,是分个胜负,人们巴巴等,天天盼,最后二人真打架了,却不是他们期待中那种打…… 还有一个影响就是,叶白汀又扬了名。从诏狱到校场,前后两回表演都很高光,正所谓兵不厌诈,兵者诡道,大家对他实力印象很模糊,对这个人却记忆深刻,觉得这位少爷很神秘,很有本事,不确定他戳完人是真会有事还是没事,虚弱是不是装?上回不也这样,上一刻看起来虚要死,下一刻就能暴起把疤脸猛汉戳晕在地,戳完又摇摇晃晃,走路扶墙…… 一时之间,娇少爷竟成了北镇抚司不可说存在,在小部分人口中神神秘秘流传,就算谁有什么见不得人小心思,也不敢为难他,真要为难,就得做好周详完备计划。 叶白汀晕倒时间不长,就是气血所激,抬回牢里就醒了。 申姜冲他伸大拇指,眉飞色舞,很是服气:“您这手厉害!都会装晕了!” 叶白汀闭了闭眼,不想和傻子说话,站起来,自己走进牢房。 申姜让人把担架抬走,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手炉,忙完一通,又委屈了:“您倒是舒服了,我还得去挨板子。” “板子?” “你刚刚没听到?就是那一位啊!嫌你太瘦了,责我喂食没喂好,要打我板子!” 申姜越说越气,指了指北镇抚司中堂位置,义愤填膺:“你说他是不是不讲理?哪有因为这种事罚下属?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叶白汀低眉,看着捧在手里手炉。 他刚刚晕了,当然没听到,现在唯一能想起来也只有仇疑青怀抱,有点硬,撞上会疼,但好像不会担心对方会倒,这男人手很大,暖到有些烫,现在摸摸腰侧,似乎都还残留有温度…… 叶白汀紧紧扣住手炉,控制着自己蠢蠢欲动手,心里很想骂仇疑青不当人,牲口啊,这么冷天,所有人都缩跟鹌鹑似,就他那么暖那么烫,是想干什么?勾别人羡慕嫉妒恨吗? 我才不羡慕,哼! 他慢条斯理转向申姜:“恭喜申总旗,要升官了。” 申姜信他个鬼:“升官发财,那是要发新制服和赏银,还有盖过戳小本本,怎么会挨板子?算了,跟你个不通俗务娇少爷也说不清……” 叶白汀:…… 这跑腿小弟在说什么狗话?什么我能不懂?不就是体制内那一套,我混得四处开花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申姜:“那我走了?” 叶白汀面无表情:“希望你下次再来,带是好消息。” 申姜被说稍稍有点盼头了:“升官发财?”难道真行?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你没扛住板子,命不久矣——我可以换个聪明点跑腿。” 申姜:…… 今儿到底谁惹着您了,脾气这么暴?不就是被指挥使抱了一下,都是男人,有什么要紧?比起打架输了,这算个啥?面子好歹苟住了嘛! 娇少爷有脾气他早就知道,也没计较:“总之就是,指挥使下了令,我现在就得去刑房领板子,接下来两天可能来不了了,会叫牛大勇过来盯着点,你有什么事就叫他,知道么?” 叶白汀已经慢吞吞拿了卷书翻:“滚吧。” 早挨晚挨都要挨,申姜也没耽误,转身出来就去了刑房,二十大板,货真价实,屁股都要裂开了,他疼呲牙咧嘴,一个硬汉老爷们,好悬红了眼圈。 俸禄罚没了,板子也打了,没准一顿还不够,回去婆浪还得加码……这日子可怎么过!硬汉申姜流下了屈辱泪水。 最后受完刑,是牛大勇搀他出来,一路上遇到视线就很奇怪,不管同僚还是手下,看看他屁股,看看他脸,再看看他屁股,再看看他脸,或是拱手或是行礼:“恭喜,恭喜恭喜啊……” 牛大勇眼神迷茫挠了挠头:“老大……我是眼瞎了,还是耳朵不好使了,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在恭喜你?打板子有什么好恭喜……” 打板子当然没什么可恭喜! 申姜脸拉得又黑又长,这群人是在讽刺他呢,等着,等老子养好伤回来,弄不死你们! 一路一瘸一拐回到自己休息间,想准备准备回家,就见桌上放着个红木托盘,方方正正挺宽挺大,托盘上是一套衣服,乌纱帽,圆领袍,玉革带,皂靴,箭袖,腰部下做褶,上缀纹样蟒形,鱼尾,头顶双角下弯……这是斗牛服! 锦衣卫不是所有人都能穿飞鱼服,北镇抚司内制式衣服也是分等级,小兵衣服最简单,总旗也就好一点,有盔有罩甲,到了百户,才能穿上这斗牛服,到了千户,或者是特批节日,大事,才能额外穿上飞鱼服,指挥使就更不一样了,有皇上恩宠特赐,人是能绣蟒纹! 申姜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这衣服……放在他房间……是他想那样么! 还不敢抬脚往里走呢,门口副将郑英带了几个人过来,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东西,有玉器有摆件有金银。 “恭喜申百户。”郑英将盖了戳品级碟宝递给申姜,拍了拍他肩,“记得请酒啊。” 申姜抱着小本本,愣了很久,回过神来,郑英都走了,只留下一桌子赏。 “嗷——” 他狼嚎一嗓子,跳了起来,都忘了屁股疼,竟,竟然是真,他真升官了!娇少爷说到做到,真让他升了!我娘……听他果然没错! 牛大勇见老大都疼得呲牙咧嘴了,赶紧把副将随礼带来上好金疮药递过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伤也能好快点,老大,要不您多歇几天,好了再回来?我瞧刚才郑副将样子,挺好说话,小假没问题。” 申姜心里揣着事,哪儿能歇得下去?在家趴了两三天就受不了了。这金疮药不愧是特效专供,药效极好,他这通打算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两天就开始结痂,用不了几天就能全好了,还浪费这时间做甚? 叫家里套了车,他很快回了北镇抚司,一瘸一拐进到诏狱,找娇少爷。 ……娇少爷正在逗狗。 是,狗。 纯黑色狗,四肢修长,腰瘦体韧,身上肌肉线条极为漂亮,毛不很长,耳朵竖得很直,尖尖,显整只狗非常有精神,劲很足,盯着人不动样子威武极了。 它站在距离叶白汀牢门五尺位置,不叫不闹,不上前,也不后退,就直愣愣盯着叶白汀看,任别人怎么哄怎么诱,就是不挪一步。 相子安扇子都不摇了,给叶白汀出馊主意:“你给它颗糖,你扔块糖过去,没准它就过来了。” 秦艽就骂:“你懂个屁,狗是吃肉,糖有毛用,毒死它么?” “肉啊……”相子安想到这个字就一脸肉疼,可看狗子实在威武可爱,壮士断腕般叹了口气,“也罢,在下舍一嘴也不是不可以,昨天肉脯刚好还剩一块……” 他把藏在衣服里肉干掏出来,扔到了黑狗面前。 黑狗别说吃他东西了,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头歪都不歪,像没看见似。 相子安:…… 师爷都快哭了:“我从牙齿缝里省出来肉啊!我自己还馋呢,它竟然不吃!诏狱伙食这么差么?还是姓申孙子亏待咱们少爷,送了次货过来……狗子不可能这么挑嘴!” 秦艽开嘲讽:“你以为都跟你似,有奶便是娘?狗子最忠心,养好了,不是主人给东西,任你多好都不吃。” 相子安:…… 扇子柄敲打在手心,师爷出声怂恿叶白汀:“你招呼招呼它啊,它总看你,一定是喜欢你,没准你给它就吃了。” 叶白汀已经欣赏完黑狗英姿,低头垂眸,继续翻书:“它不喜欢我。” 他一向不招小东西们喜欢,想撸一把都没机会,还没按住人家就跑了……可能是常拿解剖刀原因? 不就是狗子,以为长得可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偏就不想撸你,哼。 申姜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和那天一样,所过之处,大家还是围着他笑,知道是知道他挨了板子升了官,道声恭喜,信息滞后不知道,便调笑两句——又叫家里婆娘给打了? 一路走过来,动静极大。 可动静再大也惊动不了黑狗,这狗子镇定极了,风轻云淡又目中无人,一点都不紧张。 叶白汀瞟了他一眼:“升官了还贵脚踏贱地,申百户还真是‘宵衣旰食,席不暇暖’啊。” 申姜吞了口口水,这回没问你怎么知道,下意识低了头,先检查自己,是穿了百户衣服,还是嘴角留了庆贺红糕渣没抹干净,还是眼底喜意太张狂没收住?怎么娇少爷又知道了?到底哪暴露了? 叶白汀拿白眼翻他:“别人都恭喜你,唤你百户了,你觉得我是聋还是瞎?” 申姜:……大意了! 竟被自己人出卖了! 算了,反正娇少爷什么都知道,怎么知道都正常,他现在就是有点心虚,虚夜里睡不着,必须得过来讨教:“那什么,你说说……” 他看看左右,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贼眉鼠眼:“你说我以后……会不会还得挨板子啊?” 上个案子能短时间告破,功劳一大半都是娇少爷,可他不能往上报啊,指挥使也不知道,就这么给他升了官,那万一哪天知道了……不更觉得被耍了,到时候别说板子,没准会被杀头啊! 他说很隐晦,但叶白汀懂了,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那申百户可要好好保重。” 申姜害怕抱住自己:“你别吓我……” “我吓你?”叶白汀挑眉,“难道不是你自己蠢,觉得德不配位,自己吓自己?” 申姜委屈:“就是你吓我,你刚才就吓我了!” 他这一委屈声音有点大,那边狗子不满意了:“汪呜——汪汪——” 叶白汀立时就瞪了申姜一眼:“吵什么,瞧你把小朋友给吓!” 申姜:…… 转眼看看狗子,再看看叶白汀,怎么着,他一个百户,给你个犯人当跑腿也就罢了,地位竟然连狗子都不如么!而且—— “我哪吓得着它,明明是它吓我!”申百户老委屈了,“你看看它那爪!你看看它那牙!它还瞪我了,一点面子都不给!” 叶白汀翻书手指顿住:“你认识它?” 申姜:“当然,这是我们北镇抚司狗嘛。” “我知道,”叶白汀催促,“重点。” 申姜反应了反应,拍了下自己脑门:“也对,你肯定能猜到,不是咱们北镇抚司狗,也跑不到这里……那什么,锦衣卫再多,也不如遇到麻烦多,有时候人手不够,或者遇到难题,需要跟踪个人什么,不得有个帮手?” 叶白汀明白了,所以这是警犬。 申姜:“不过这个不一样,跟一般狗兵不同,它是狗将军,叫玄风,最聪明,也最野性,执行任务从来没犯过错,绝不主动惹事,极懂分寸,北镇抚司上上下下,它哪里都去得,谁不规矩都咬得。” 叶白汀沉吟,怪不得它过来这么久,都没有人管。 都没发现书翻到最后一页了,他还淡定翻呢:“它平时……喜欢什么?” 申姜瞬间闭了嘴。 叶白汀眼梢斜过去:“你不知道?” 申姜心说,知道是知道,可他不敢乱说啊!就眼睛胡乱往左右瞟了两下,骗娇少爷:“我是总旗——呸,百户,又不负责养狗,哪能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你在哪吃了熊心豹子胆?” 申姜:“啊?” 叶白汀眼睛危险眯起:“都敢骗我了。” 申姜摇头摆手一条龙:“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呵。 叶白汀心中冷笑,就这反应,还说不知道?不过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他也懒得追究,反正只要他想,早晚会知道。 “行了,申百户以后好好干,害怕话就再努努力,立点功——别人想打你板子,也不好意思不是?” 这隐隐带着提醒和威胁话意,申姜一听就明白了:“祖宗!亲祖宗!我现在去哪给你找新案子去!我这百户才上任,地头都没熟呢!” “哦,”叶白汀垂眸:“你是百户,天地广阔,不需要单走这路子了。” 申姜:…… 就,就是这个意思呢!您看您也明白不是? 叶白汀似笑非笑:“可我是囚犯,困于方寸之间,好像什么都干不了呢。” 申姜小心翼翼:“又不是永远不搭伙了,就……不能这么急么,您得容外头凶手们也歇歇不是?你放心,我申姜讲义气,就算你以后不帮我了,这诏狱食水,要什么用什么,你都可以随时叫我。” “汪呜——汪汪!” 这正急着呢,黑狗也来劲了,一个劲冲他叫,黑黝黝眼珠也直直盯着他,似乎很不满他凑上去姿势,下一刻就会咬上来似。 申姜再知道这狗懂事,也不敢拿自己肉身试,不明白怎么有这一出,只能退开些,小心翼翼低声:“少爷?” 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我能让你升官,也能让你降职,你信不信?” 申姜立刻怂了,信,他太可信了,娇少爷本事,没谁比他更清楚! “我不是那意思啊!我虽升了官,但这诏狱还是我管,以前只能轮值,现在能大概齐说了算,什么事都能管了,你也更安全了不是?要是有了案子,我立刻来找你,行不?没有就……咱们也不能着急,气伤肺怒伤肝,身体为大啊。” 叶白汀也没非逼着他必须现在如何,就是敲打一下,提个醒:“看在你身上有伤份上,且饶你这一——” 话还没说完,就见牛大勇跑过来了:“不好了,老大,有人死了,命案,就在甘泉街!” 申姜脸一僵,捂住了自己屁股,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甘泉街啊,可是个热闹地方……”叶白汀却唇角勾起,心情不错,“死是什么人,可知道?” 申姜刚要使眼色,牛大勇已经答了:“是郡马呢,云安郡主郡马!” “哟,还是个皇亲国戚。” 叶白汀看向申姜,卧光蚕飞暖眼波带春:“申百户,劳烦您老人家走一趟?” 申姜现在没别想法,就是屁股疼,真,特别疼,比刚刚打完板子都疼,想到要劳动一路,就觉得火烧火燎疼,受不了……他今天就不该出门!就不该来这一趟! “汪呜——汪!汪汪汪!” 狗子还跟着凑热闹,这回还终于动了,不追别人,专挑他,驱赶猎物似往外轰,不动就呲牙威胁,再不动就真要上嘴了! 这什么狗东西! 娇少爷还笑! 申姜气不行,可事赶上了,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听话,给娇少爷跑腿…… 再说,娇少爷说不一定错嘛,合作这么久,还真能不管他?叶白汀既然暗示了会保他不挨板子不受罚,就一定能做得到! 他可太知道自己了,在锦衣卫中不算出挑,眼光能看到多远也有限,但他知道,越有本事人,胆子越肥。娇少爷都敢和指挥使杠,还能全身而退不受罚,怎么会是省油灯! 他出去就点了人马:“走,随老子去甘泉街!” 不对,别人骑马,他得搞辆马车……屁股遭不住。 第32章 这具男尸很特别 甘泉街在东西主街道延长线上, 紧临花街坊市,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很热闹,街道宽阔,商铺众多, 人自然也是多。 申姜到时候, 现场已经戒严, 京兆尹人已经来了,穿着皂衣衙役们在上官指挥下维持秩序,把犯罪现场圈出来, 隔开人群,清肃气氛, 百姓们只敢围在远处遥遥相望,窃窃私语, 倒是不敢生乱。 路遇尸体或命案, 百姓第一反应是报官,直辖衙署就是京兆尹, 类似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让开让开, 都别挡路!” 申姜大马金刀分开人群往里走, 抬高了下巴摆着谱,尽量控制着不去捂屁股。 底下人一面护着他往里走, 一面扬声:“锦衣卫百户在此,谁敢放肆!” 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现场陡然寂静, 没谁敢说话。 申姜走得很快, 视线环视一圈, 大概了解犯罪现场环境时候, 余光瞄到了正从路边马车上下来, 穿着官服,刑部人。估计也是听到消息,过来‘接’案子。 呵,真是笑话,论抢东西,谁比得过锦衣卫?老子们想要,你一根头发丝都别想肖想,老子们啃透了嚼碎了,扔出去无聊渣滓,也得先问问狗吃不吃,才轮到你们,就凭你几个弱鸡子似竹竿,也敢到爷面前丢人现眼? 申姜手指有些痒痒,按了按腰间绣春刀。 果然,对方这就怂了,朝同僚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就鹌鹑一样,缩到了墙边。 申姜认得这个人,‘大义灭亲’刑部右侍郎贺一鸣嘛,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不就是娇少爷义兄? 别说按着绣春刀手痒痒了,他拳头都硬了,要不是现在有案子顶着,不方便,他一定给这位蒙上麻袋好好教一教,什么是仁义礼智信,什么是孝悌忠勇廉! 他如今看娇少爷越顺眼,看这姓贺就越不顺眼,什么破养兄,亲手把养父送到死刑台,弟弟在牢里管都不管,呸!老子倒是要看看,你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转瞬走到圈内,看到犯罪现场,申姜就惊了一下。 不是他自夸,自打进了锦衣卫,眼界‘开阔’不少,一年年添了不少见识,鲜少被外界吓到,有什么花样是诏狱刑房没玩过?可眼前阳光下这一幕,还是让他绷紧了心弦。 死者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绑着细韧牛皮绳,非常紧,勒出几可见骨血线,脚踝也是,绑着同样牛皮绳,一圈一圈,磨白骨森森,皮肉模糊,视觉效果极为不适。 死者眼睛半睁,以很别扭跪姿跪趴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嘴里塞着一团布,看起来应该是先手脚被绑住,跪在地上,之后或是自愿,或是被人摁住磕头,然后就被杀掉了。 致命伤很清楚,就在颈上,死者左侧脖颈被开了一道很大口子,血肉外翻,伤口极深,但惊悚不是这个,是地上血迹。 血液自死者脖颈流下来,浸透了衣衫,洇湿了地面,非常非常大一片,都快把死者整个人给包起来了……这是全身血都被放干了? 你怎么不跟杀猪似,把人给吊起来呢!岂不是流更干? 更与众不同,是死者身边散落纸钱。 没错,纸钱,黄白,方圆,中间剪出了不同形状,一看就是烧给死人纸钱,非常多,像是一把一把抓起来往天上扬,落到处都是,地上有,死者背上有,血泊里也有,沾染着血色土色以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体液颜色,看起来更吓人了。 凶手很有意思啊,杀了人还给人烧钱送终?那怎么不干脆再帮个忙,把人给埋了? 京兆尹看到锦衣卫百户,陪着笑脸过来了:“百户大人辛苦,这回案子您看——” “停!”申姜铜铃眼恶狠狠瞪过来,“住脚!你给我老实站在那里,不准过来!” 和叶白汀合作破案,他可太知道娇少爷规矩了,整个犯罪现场,得给他细细致致描画回去,哪哪不准错,哪哪不准漏,每多一个痕迹都是负担,回头被骂脑子里都是草他找谁哭去! 京兆尹:…… 满脸都是无辜,满脸都是委屈。 申姜:“这案子北镇抚司要了,带着你人滚吧。” “这……”京兆尹小心翼翼,“指挥使大人那边文书签章……” 申姜冷笑:“我是走不开,京兆尹大人看起来好像挺闲,不如亲自去北镇抚司请一请?” 京兆尹瞬间怂了,胡子差点都拽下来几根:“指挥使大人日理万机,下官怎敢因区区小事打扰?百户大人稍后莫忘了走流程就是。” 申姜矜持颌首:“大人这就请吧?” 京兆尹不敢再废话,同锦衣卫交接完,就带着人走了。 申姜叫下面人控制好现场环境,让人拿来纸笔,亲自描画现场,又把最先发现死者人叫到身边问话…… 忙完一通,发现现场不吵是不吵,大多慑于锦衣卫威严,不敢大声说话,围过来人却一点都不见少,甚至越来越多,你传我我传你,很快都知道了,这个死者是云安郡主郡马,沈华容。 感觉这事闹得有点大,申姜琢磨着不行,还是得报告指挥使一声。把现场事走完,抬着死者尸身回到北镇抚司,突然发现不用特别汇报了,因为指挥使刚刚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 仇疑青看都没看申姜一眼,脚下也没停,越过他姿态从容俊雅,理所当然:“准备验尸吧。” 明显是都知道了,不用废话报告前情,可他去方向并不是仵作房,而是正厅往侧,他休息房间。 这是要……换个衣服再来?也是,这一套身上血腥味好重,明显是干完大事回来! 申姜眼皮一跳,乖乖行了礼应了是,一点都不敢耽误,三步并两步往诏狱跑,屁股疼都顾不上了,呲牙咧嘴跑—— 换个衣服能多久,得快点把娇少爷请出来,不然一会怎么办,当着头儿面让娇少爷变身么!他还没活够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叶白汀看到申姜额上汗就皱了眉:“我是让你办案,没叫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句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顿了下,“仇疑青回来了?” 申姜又疼又累,气都喘不匀,抖着手给他开锁:“赶,赶紧吧,快点把衣服换了,头儿马上就能到!” 叶白汀皱眉:“我要当着他面验尸?” “不然呢?”申姜心累,“我穿了你小裙子过去直接露馅?” 叶白汀:…… 能不能不提小裙子,那是我小裙子吗,还不是你申姜拿过来要我换! 申姜早豁出去了:“反正指挥使已经打了我一顿了,什么意思你能想明白,我不行,我跟你们聪明人玩什么藏猫猫,不如躺平任嘲,就这样了,爱咋咋滴,头一颗命一条,干脆拿了也行,省老子一宿宿睡不着觉!” 叶白汀随他往外走,垂眸看着脚尖前明明暗暗光影:“倒也……不失为办法。” 申姜:“就试试呗,咱们要破了案立了功,他还能不承情?他之前只当我玩手段,有心冒功,又不知道你是囚犯……” 叶白汀对对方脑子单纯程度叹为观止。 不过算了,你开心就好。 两人走到换衣间,叶白汀再次对小裙子露出了嫌弃神色。 申姜就低声哄:“那什么,这是新制冬衣,颜色更亮,褶纹更好,穿上坐哪都不会皱哟,你看上面小紫花,是不是鲜亮了很多?” 叶白汀:…… 他看起来像是对小紫花特别感兴趣吗! “而且它料子更厚,防风保暖——” “你说保暖?”叶白汀眉头松了些。 申姜赶紧点头:“对没错!你穿上试试,试试就知道了,可暖和了!” 看在实用功能性上,叶白汀忍了。 换上小裙——不,小兵制式冬衣加战裙,二人迅速去往仵作房。 但还是晚了一步,仇疑青已经到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玄底,窄袖,青金纹,不是飞鱼服,没有曳撒,更像轻便骑装,以利落方便做事为主,因裁剪贴身,更显得他肩宽腿长,身材好到不可思议。 他视线掠过申姜,往叶白汀身上上下一扫:“不错。” 叶白汀微偏头,没懂,什么不错? 仇疑青:“怪不得你向本使跪求试穿新冬装,紫花与你很配。” 叶白汀瞬间想起在幽暗小门后狭路相逢,他体力不支又是干脆跪又是少女坐,这男人就擅自脑补了他在求这种事! 你才跟小紫花配,你全家都跟小紫花配! 申姜十分震惊,像中了仙人跳无辜少年一样看向叶白汀—— 你俩竟然还暗暗勾搭过这种事!没看出来啊娇少爷,在我面前装和外头糙汉们一样,各种嫌弃小裙子,实则暗地勾搭上司,种种手段齐上,就为能试穿新款小裙子……走位够骚啊! 叶白汀:…… 这傻逼世界,毁灭吧! 仇疑青:“开始吧。” 申姜愣住,这就……开始了?见他带娇少爷过来,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都不问? 仇疑青眼梢危险眯起:“怎么,板子没挨够,还要顶功?” “不不不,”申姜赶紧摆手,“您火眼金睛,属下哪敢再来?前番破案,确是我这手下十分擅长看尸,遂……” 仇疑青:“行了,开始吧。” 死者尸体就放在停尸台上,做惯工作,不管什么环境,不管谁在旁边看着,叶白汀都不紧张,伸手挽了袖子,从容开始。 仵作房比诏狱里头干净多了,东西也齐,棉布什么管够,做个简易口罩还是可以。他三两下做好,看着空空手掌,顿了一瞬,要是有手套就好了…… 可这种时候,到哪里找手套? 他摇了摇头,去水盆边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拉开了白色覆尸布。 死者尸僵非常明显,保持着死亡时姿势。 比起破案紧急性时效要求,这边官府更在意亡者尊严,一般看完现场,全部记录好后,运送尸体会尽量放倒躺平,死者这个样子,显然是放不平,只能原封不动送过来。 死亡现场就够吓人,单一具尸体这么摆在停尸台上,也没减几分,看起来好像更恐怖了! 申姜偷偷喵了几眼娇少爷……什么表情都没有可还行?真就一点都不怕? 行叭,你是少爷你牛逼。 叶白汀先是把整个尸体观察了一遍,头发,衣服状态,四肢特点,又翻开眼皮看了看,伸出手指在死者手臂按了按——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片状,由条纹开始融合,色渐深,聚于手臂,内颈,腹部,大腿前侧等地,指压完全消退变色,退指重聚——死者死亡时间四个时辰以内。” 申姜算了算,现在是辰时末,四个时辰以内,也就是说,人是过了子时死? 叶白汀检查死者手腕脚踝,被牛皮绳绑缚位置:“……表皮挫伤剥落出血,边界模糊,组织收缩,青淤明显,有大量痂皮呈暗红色……亦有无组织收缩,没有皮下出血或凝血现象少量蜡黄色创面。” 申姜:“什么意思?怎么什么都有?” “前者为生前伤,后者为死后伤,”死后伤因不再有生活反应,很容易和生前伤分开,叶白汀说道,“死者在死前经受了一段时间痛苦,时间在一刻钟往上,一个时辰以内。” 他解开死者身上衣服,想要继续观察,解开裤子就顿住了:“咦?” 申姜凑了过来:“怎么了?” “这个死者,该要注意一下与他有亲密关系人,”叶白汀指着死者隐私部分,排|泄|器|官附近,“硬下疳,圆形或椭圆形溃疡,边界清晰,伴有疱疹,这是……花柳。” 现代医学叫梅|毒,古代应该还还没这个术语。 申姜又凑近了些:“哟,这个新鲜,竟然染上了这种脏病——这也能看出来?” 叶白汀:“此类痕迹触之有软骨样硬度,百户不信话,不若试试?” 申姜才不要,下意识就要往后跳,结果还没动,后脖子一紧,就被仇疑青拽开了,仇疑青不仅拽开了他,还拉了叶白汀一把:“离远些。” 不是,你拽就拽,能不能一碗水端平?凭什么拽我就暴力,拽娇少爷就柔风细雨生怕折了人家腰似?会验尸就了不起么,就高人一等么! 叶白汀朝仇疑青微笑了下:“指挥使莫要担心,这种病有固定传播途径,只是看一看,不打紧。” 不过——他倒是真缺手套,可惜不知道怎么找。 仇疑青视线滑过死者某处,眉心仍然很紧:“那也离远些。” 申姜感觉有点不对劲,还没回过味,又被指挥使扔了任务:“验完立刻去寻些手套,要薄,防水防油。” “啊?” 仇疑青看了看叶白汀手:“码数小一点。” “……死者身上无明显外伤,只膝盖处有少量擦伤,该是跪姿所致,凶手对他折磨并非暴力虐打,单靠绳子勒,以及这个跪姿——这个姿势一直持续到死后。” 申姜还没想透仇疑青话,立刻又被叶白汀给出信息拉了回来,听直咂舌:“也就是说,他被绑了挺长时间?到死这绳子都勒着他,一直在流血——直到被凶手杀了,全身血被放光?” 叶白汀颌首:“是。” 可凶手是怎么制住他呢?还绑成了这个姿势? 他视线往上,一点点移,看得非常仔细,到颈间时,瞳仁陡然一顿:“颈左侧靠后有伤,死者曾被凶手打晕过。”他让开身,指着颈侧伤处,“你们来看——死者颈部伤口过大过深,很容易掩盖这处红肿青淤,这个从左侧绕到后部印子,是生前伤,击打伤。” 申姜探头认真去看了,没懂:“哪呢?”这血糊啦一片,他怎么瞧不出哪里特别? 叶白汀:“眼睛瞎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仇疑青扫一眼就认出来了,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位置:“此处,乃是重力所击边缘——先打后杀,痕迹互为掩盖,凶手倒是聪明。” 申姜:“先打晕了……再绑起来杀?” 叶白汀无语:“不然呢?换你是死者,会乖乖让人这么绑上?” 申姜头摇像波浪鼓:“那不能。” “本案致命伤一眼就能看清楚,就在颈部,”叶白汀沉吟,“这个出血量换谁都得死,可这个姿势有些奇怪……为什么要跪着?” 申姜:“方,方便放血?” 这下连仇疑青都怀疑自己升人任用决定了:“问题不在姿势本身,而是目。凶手为什么非要进行这个步骤?” 申姜:…… 叶白汀:“现场图呢?” 申姜赶紧掏出来,叶白汀接过去,仇疑青也倾身上前,二人同看一张纸,头靠很近,气息隐隐交缠,叶白汀注意力集中,非常专注,显然没注意到。 这两人表情没什么变化,申姜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了,别,别挨这么近啊,脸都快贴一块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不尴尬么! 别以为老子不懂,到了那种尴尬时候,你俩脸皮厚,都不会不好意思,倒霉能是谁?当然是我这个可怜百户,一个旁观者!没准还要倒打一耙,怪我不提醒你们! 他缓缓开口,试图隐晦提醒:“那什么,现场所有我都尽量还原了,旁边一堆脚印都是官兵,还有墙底下,肯定不是案发当时留下,不可能有这么多凶手么……” 叶白汀巷子里嘛受唔了一声,突然道:“死者经受痛苦折磨时,凶手似乎就站在一边看着。” 仇疑青指尖点在图画上,离尸体不远地方,那里有一双脚印:“就站在这里,至少一刻钟?” 这个人在干什么? 二人对视片刻,眼梢微抬,齐齐看向申姜。 申姜吓了一跳:“又,又有新线索了?” 可我猜不到啊!我又不像你们似什么都懂,能不能放过老实人! 仇疑青:“跪下。” 第33章 你跪下 什, 什么?跪下?一言不合就罚跪? 申姜震惊,申姜委屈,动不动就叫人下跪, 指挥使您怎么了?这不是您风格啊! 他转向娇少爷, 想要用眼色问个意见—— 娇少爷给了他意见,冲他点了点头, 意思是:跪吧。 生怕申姜脑子直不明白, 他又加了一句:“就用死者姿势。” 申姜瞬间明白, 这是让他还原现场?您二位倒是早说啊! 换了别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干,可他刚挨过板子, 屁股上伤还没好呢, 就死者那反剪手手脚被绑脸贴地撅屁股朝天跪姿, 他怎么来?来不了啊! 仇疑青:“嗯?” 不用多, 只一个鼻音, 申姜就懂了,来不了也得来!这俩哪是怜香惜玉?非让他跪,非让他跪!不是, 你俩玩什么不行非得玩我么! 然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百户,只能跪了。 仇疑青和叶白汀照着图画上比例, 一起退后了几步,驻足细看。 叶白汀:“不太像欣赏。” 仇疑青:“也没什么好欣赏。” 叶白汀皱了眉:“往前推作案时间,该是深夜,这种距离,黑灯瞎火, 应该看不清?” 仇疑青颌首:“也不像在思考怎么杀, 凶手明显有很强计划性, 什么步骤先什么步骤后,安排很好。” 叶白汀若有所思:“这是与主街相连暗巷,凶手在此悠闲行凶杀人,不怕被人知道,除了夜色掩映,是不是还确定……死者不会招来人?” 仇疑青眯眼:“如此,凶手对四周环境该很熟悉,也对——” 叶白汀目光一凛:“也对死者非常熟悉。” “我……属下我可以起来了么?”申姜以别扭姿势跪在地上,弱弱挣扎。 然而没人理他。 叶白汀继续:“死者左边颈侧致命伤非常深,伤口在后颈痕迹位置靠下,几乎齐肩,前颈则靠上,过喉,伤口贯穿方向应该是从后往前,角度如此偏差,该是凶手左用将死者摁在地上,右手持凶器,完成这个过程。” 仇疑青颌首:“伤口深,却不见反复模糊,二次下手痕迹,凶手对人体要害应该有一定了解,可能有武功,但武功不高。” “有,有点麻……二位爷……我能起来了么?”申姜感觉自己要死了。 然而还是没人理他。 叶白汀:“这个下跪方向有点奇怪……对面好像是青楼?” 仇疑青:“妙音坊,姑娘卖艺不卖身,做是‘知音’生意,琴师最贵。” 你们还说,还说!到底有完没完了?能不能让我起来,你俩再甜甜蜜蜜?屁股真好疼啊…… 申姜正哼哼着,想着得琢磨个主意让这俩人看看他,突然就见仇疑青不满看过来:“你为什么还趴在地上?” 叶白汀还‘关切垂问’:“手断了?” 申姜:…… 你俩是不是人!叫老子起来了么!不叫老子怎么敢起!明明是你们错还倒打一耙,百户就可以这么侮辱么?百户不是人吗! 怎么,玩了半天小情趣翻车了,恼羞成怒,折腾别人泄愤? 申姜又后悔了,刚刚光注意屁股疼了,没仔细听,这俩人怎么就聊崩了?好像是……妙音坊?姑娘卖不卖身? 卖不卖身,同你们有什么关系,难道—— 你们要一起去青楼玩? 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时,申姜整个人都麻木了,什么都不想,就想安安静静躺一会儿,然而另外两个男人却没有想放过他。 叶白汀指着现场图上脚印,问他:“这上面看不出来,你亲自去过现场,一定记得,这脚印看起来有何特点,是男是女?” 申姜:…… 这他怎么知道? 他努力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分辨不出来:“这脚印并不深,只是有,这两天又没下过雨雪,地上不泥不泞……真看不清。” 他可没有凭脚印认男女本事,不懂,就不能瞎说,万一说错了,误导了破案方向,怎么办? 叶白汀:“我只问你,那脚印大还是小?” 申姜:“不,不大也不小吧,算是中等?” 叶白汀皱眉:“宽还是瘦?” 申姜缩了一下,声音更低:“不,不宽也不瘦吧……就中等?” 叶白汀翻了个白眼:“跟你比呢?你自己脚印总熟悉吧!” 申姜这下不结巴了:“那肯定不如我大,也不如我宽。” 叶白汀沉吟,所以凶手一定是身高体重不超过申姜人,若是男子,一定不胖。 “稍后有暇,本使去看看,”仇疑青问申姜,“发现尸体人怎么说?” 申姜:“甘泉街虽然热闹,但郡马死在和街道相连巷里,有墙遮掩,倒没那么显眼,巷子往里走没什么门,有也是别人家偏门小门,平时锁了不怎么出入,这才日头那么高了才被发现。第一个发现是个婆子,因为不认识,又觉得挺吓人,直接报了官,说是没动任何东西,现场就是咱们看到样子……” “我问了她,从昨天傍晚到早上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人,听到什么动静,她说都没有,就和平时一样,没见到过生人,郡马她也不认识,没见过,昨天晚上睡得早,附近也没什么奇怪动静,要说吓人,就是这入了冬,夜风冷很,呜咽呜咽,跟谁在哭似……” 叶白汀:“所以她不知道死者身份尊贵,是个郡马。死者家属呢?可见到了?” 申姜:“得是京兆府那批孙子过去,认出了人,风声才传了出去,大家才都知道了死是谁。咱们这儿接到信时候,郡主府那边应该也接到了通知,但咱们离近走快,案子等不了,就先搬回来了,估计没多会儿,郡主那边就会有人找过来。” 叶白汀颌首:“那正好,你能顺便问个供了。” “啊?”申姜看看娇少爷,看看仇疑青,又看娇少爷,颇有些小心翼翼,“不是,我都问什么啊?” 在指挥使眼皮子下打眼色,他有点虚,但这种事儿他真需要方向,祖宗,你一二三呢?赶紧摆出来给我啊! 叶白汀:“你说呢?” 申姜想了想,好歹也是个说话机会,要是言之有物,没准就被指挥使记住了,非常谨慎开口:“凶手狠是狠了点,到底杀人之前还帮人买了纸钱,是不是心存愧疚?那如果排查附近香烛店,会不会有收获?” 叶白汀闭了闭眼睛,没再问他,转头看向仇疑青:“指挥使觉得呢?” 仇疑青视线滑过愚蠢下属,沉吟片刻:“诸如方才所列,凶手计划详备,步骤分明,此等杀意应该起了很久;致命伤刀口坚定,没有二次补刀,却切入太深,不管会不会武功,对人体要害熟不熟悉,凶手经验都是不足,或者,干脆没杀过人,这是第一次;凶手在案发现场站了很久,不怕有人察觉,不是对环境很熟悉,就是对死者很熟悉,用一定方法将他诱过去——若死亡时间能更精准,许对本案勘破有巨大帮助。” 叶白汀颌首,不要太同意:“指挥使所言极是,以上种种,都是接下来极为重要侦破方向。” 仇疑青:“但是?” 叶白汀眼睛亮亮,唇角翘起小小弧度:“没有但是,只有一些小补充。” 仇疑青:“讲。” 叶白汀:“我感觉这个案子有很强烈感情色彩,凶手目明确,就是要杀这个人,先诱过来,敲晕,绑好,堵嘴,命令跪下,摁头杀死,放血,撒纸钱……前前后后在现场站了很久,每一步计划都很详细,步骤分明,动手果断,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一样,许连可能会发生意外都猜想过,真遇到了也不怕,这么执着杀一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仇?” “下跪姿势很微妙,什么人才必须要跪下?是身份低微,还是罪大恶极,需得以这样方法请求恕罪?为什么要放血,用这样方式放,血在整个杀人过程中为什么那么必要?在什么目死亡方式里,这个过程才不可或缺?我想到方向只有一个——血祭。凶手认为死者对不起谁,或者害了谁,必须得以血祭奠,以命相偿。” “还有纸钱,寻常人命案,凶手会好心祭奠死者么?” 听到这里,申姜顿时来劲了:“所以是愧——” 叶白汀横了眼:“申百户莫要忘了,最近什么日子才过去。” 什么日子? 申姜想了想,差点把大腿拍废,什么日子,寒衣节啊!给死人烧纸钱烧衣服日子!这种日子前后,每个香烛店客人都很多,能排查出来个屁! 叶白汀:“纸钱,衣服,元宝,准备这么齐,可不像给仇人送终,我理解是——凶手是在问罪,实施对某个特定人选处决,至于祭品,是为了告慰亡灵,祭奠,是早早就不在世间那一位。” 仇疑青:“寒衣节当日,凶手祭奠过谁,乃本案关键。” 申姜又不明白了,这怎么就关键了? 然而他不用懂,叶白汀懂就行了:“这个位置,”他指着犯罪现场图中巷子口,问申姜,“凶手和死者怎么相遇?大半夜,哪哪看不清,换作你,你会不管谁叫一声,都去这种暗巷子?哪怕是认识人,也一点疑心都不起,不觉得有危险?死者身份可不一般,是郡马,一般规矩是任何时候出门都要有人跟着,为何现场只有他一个,别人呢?他小厮呢,长随呢?谁都不管,任主子一个出门?还是有人中间使了绊子,里头有内鬼?” “凶手对死者熟悉绝非普通意义之上,不是过命交情,特别信任,就是捏住了他小辫子,知道他弱点,才能大半夜也能把他叫过去。” 叶白汀指向停尸台:“还有死者身上衣着,似乎很华丽,料子一看就很贵,仔细看就觉得不和谐,这并不是成套衣装,分明是睡衣外随便批了件外袍——死者是急匆匆从某个环境里出来,或者让人伺候着上了床,却根本没睡,悄悄独自一人跑了出来——为什么?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必须得立刻处理?” 申姜拳捶掌心:“对啊,也许他根本就没叫人跟着,这才一个人死在了那里嘛!” 叶白汀:“他不但没叫人跟着,自己也从头到尾没出声,是什么样秘密邀约,让他这么重视?天那么黑。夜那么寒,他当时害不害怕?如果害怕,又为什么要去?” 仇疑青扬眉:“要先确定昨夜死者在哪里睡——一定不在家。” 叶白汀目光流转,眸底赞叹:“指挥使英明。” 申姜又呆住了,怎么就英明了?为什么就他听不懂?到底打哪来结论,为什么死者一定没有住在家里啊!能不能说明白了! 还有娇少爷,你拍马屁就拍马屁,少眼睛那么亮,你还笑,眉眼弯弯,似春水湖畔,弄满屋子都有了桃花似,把水平拔这么高,以后让别人怎么搞?别人拍马屁笑不了那么美,溢不出桃花怎么办?活该被嫌弃倒霉么! 叶白汀在图上画了一个圈:“寒冷深夜,穿这么单薄,郡马看起来可不似指挥使这等内力高强之人,短距离尚耐寒,走太远怕是不行,死者昨夜一定就住在附近!” 申姜:…… 好嘛,现在老子懂了,你们一个二个说话能不能云山雾绕,直接说清楚不就行了,能不能简单点,沟通起来简单点! 叶白汀:“另外,医者也很关键。死者生了病,总得看大夫吧?总得开药吧?总得被问病史吧?或许能问出点什么。可能这个病或与他有亲密关系人同本案不相关,但眼下没多线索,肯定要排查一番。” 所有该说说完,叶白汀眨眨眼,唇角噙笑,露出小白牙。 “还有——指挥使先前提起死亡时间,我确可以缩得更短,但需要工具。” 仇疑青:“工具?” 叶白汀微笑看向申姜:“是,工具。” 申姜腿一软,你说这是工具事么?你该不会要剖尸吧! “工,工具,我可以去催一催,但剖尸……”他眼珠子转着,飘来飘去,想要以这样方式默默提醒指挥使,这话重点不在工具,是最后这两个字啊! 仇疑青看向叶白汀:“你要剖尸?” 叶白汀本也没想瞒着,申姜又干不了这个,想要解剖验尸,只能往上找:“确有此意。解剖验尸于破案大有裨益,属下不才,最擅长便是此法。” “最擅长?” “若指挥使给机会,属下就敢让您及诸位同僚,见到生平前所未见,绝妙技艺。” 少年眼睛很亮,侧脸融在烛光里,显得更小了,微微有些笑意,眼底卧蚕就现出来了,肉乎乎,稚气又可爱。 他眸底盛着一汪湖水,清澈,明亮,炽热,是繁星,是皎月,是燃烧火把,是耀眼自信。他不似锦衣卫,不像小兵,和北镇抚司所有人都不一样,个子不高,也不威猛,没有能吓哭小孩子满身煞气,甚至太瘦了,腰细一掌就能握住,可你看到他时,只会觉得他瘦,不会觉得他弱。 身似韧竹,不会被任何东西压弯,心若坚玉,不被俗世沾染,他尚年少,有着成年人早已磨平热血,他能为了自己追求和守护东西所向披靡,永不后退,他让你……想把全世界给他。 仇疑青垂了眸,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似在思考。 “笃笃——” 门响了,是传令兵来报告:“禀指挥使,云安郡主到了。” 仇疑青点了点头,看叶白汀:“你在此处处理收尾,”又指申姜,“你同本使来。” “是。” 申姜给叶白汀飞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便宜行事,别想在北镇抚司惹事,后果谁都承担不了,务必第一时间去找他人——你知道找谁。 叶白汀好悬冲他翻白眼,他像是出来没带脑子么?还惹事,他现在只想验尸破案。 仇疑青二人走到会客厅,远远就看到了云安郡主,大概丈夫意外去世,接信出来又急,没时间准备丧服,她身上穿并不是素衣,而是将外裳反穿,算应个急。 她身边带着不少人,除了丫鬟婆子,还有小厮护院,和北镇抚司气氛有些格格不入,所有人都绷得很紧,主子没坐,下人们也不敢散开太远。 走近些,才看清这位郡主脸,细眉杏眼,白肤樱唇,算不得明媚娇艳,用清秀形容却不够,总之人是好看,只是有些偏瘦,二十七八岁年纪,状态如此已是保养很好了。 神情也太过平淡,一眼扫过去,她身边下人们装也装出了些悲戚神情,她自己就看起来怔怔,眼圈微红,显是哭过,却不见特别悲伤,反应有些慢,好像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似。 “仇指挥使。” 见仇疑青过来,云安郡主目光垂下,行了个礼:“我夫君之事……劳指挥使受累了,”她手指指向廊下站着青衣小厮,“此子名罗安,是平日随侍我夫君长随,等闲不离一二,昨夜应该也是他伺候我夫君……想指挥使应该有话要问,便带来了。” 仇疑青浅浅颌首,视线似有似无掠过申姜。 跟娇少爷混久了,别不长进,眼力也得长进,申姜小心翼翼插嘴:“属下带人下去问个话?” 仇疑青:“可。” 申姜两眼放光,立刻带着人转去了空闲小厅,立功机会又到了! 云安郡主有些犹豫,看向仇疑青:“不知我夫君尸身……可能带回?” “不急,本案有些蹊跷,带回去未必与你有益,郡主坐。”仇疑青将人让到座上,上了茶,指尖轻缓敲着桌面,“眼下倒是有一桩事需郡主解惑。” 云安郡主只稍稍沾了坐,茶也未捧,看不出不敢还是焦虑:“指挥使请问。” “郡马可有仇人?” “仇人?”云安郡主愣了一下,方觉失态,帕子印了印唇角,“指挥使说笑了,他这样身份位置,狐假虎威也就是了,哪敢同旁人结仇,若要真说有,怕只能是我了。” 第34章 别说的那么暧昧 申姜点了个字写好手下拿纸笔记录, 带着死者长随去了个小厅,手上拎着个紫金小茶壶,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 铜铃眼瞪过去:“罗安是吧, 昨天一天都在哪里,一直跟着你家主子?” 从进入北镇抚司,罗安就吓不行,攥着自己手, 眼神都飘了:“跟,跟着, 从晨起就跟着伺候, 不,也不算全跟着……主子休息时, 自, 自不能打扰。” 申姜喝了口茶,露出一嘴白牙:“你这主子, 昨晚没在家睡吧?” 罗安震惊:“你, 你怎么知道!” 申姜一脸‘这有什么’淡定, 腔调拿更加矜持:“他还有见不得人小秘密。” 罗安更震惊:“这, 您也知道?” “本官问什么,你答什么, 不许废话, 懂?” “知, 知道了……”罗安抖更凶, 眼睛都不敢抬了。 申姜内心这叫一个舒爽。做个事事料在前面, 什么都知道聪明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高深莫测, 句句玄妙,不用特意装逼,别人就已经顶礼膜拜,可太爽了! 希望娇少爷以后尽心尽力,多多总结出那一二三二二三,好让他抖起来!他申百户走出去就是个智勇双全,胸有锦绣人物了! 内心狂一批,表面稳如老狗,申姜学着指挥使样子,敲了敲桌子,声调拿捏那叫一个稳:“都说说吧,昨天跟着你主子都干了什么?郡马什么时辰起床,什么时辰吃饭,什么时辰遛弯,去了哪里,会了谁,说了什么话,干了什么事,从早到晚,一样一样,都给老子说清楚!” …… 听完申姜心里就有谱了,怪不得会得那种病,原来喜欢去楼子里听曲儿啊。不过妙音坊和别楼子不一样,做是‘乐雅’生意,每日午时前开门,到了晚上子时丑时就散场了,绝对撑不到寅时,不是专门做夜里生意,规矩就是姑娘只唱曲儿不接客。 莫非……也有那暗地里交易? 不行,得查一查。 这长随说到后面,都给申姜说馋了,说死者晚饭就是在妙音坊用,菜点还挺多,什么天上飞地上跑水里游,菜名都报了老久。 娇少爷最近胃口不好,他正愁着呢,不管指挥使真关心还是假客气,既然说了让他‘好好喂食’,他就得重视,不然完不成任务,不得又是一顿板子? 别说指挥使,他自己看久了都嫌弃,就娇少爷那小细腿小细腰,能承得起什么大风大浪?就指挥使那手掌,一个不小心都能给他摁折了,一旦案子多了,事多了怎么办?受不受了?这个菜单子不错,要不要试试?妙音坊……那条街上好像有不少卖小食,有几样还挺出名,要不也买来给娇少爷尝尝?万一喜欢呢? 正放空脑子瞎想,‘咻’一声,空中飞来一颗石子,正对着他脑门! 申姜眼风一凛,屏息偏头,同时脚下一个滑步,险而又险躲过去了,很狼狈,差点原地摔劈叉……刚要暴怒骂人,抬头一看是仇疑青,瞬间就怂了。 不带这么欺负人!太狠了,冲哪儿不行直接冲脑门来啊!但凡他反应慢一点,脑浆子都能被打出来!和上司距离近就是这待遇?随时被抽检,随时被试验?那些副将和护卫兵们每天过都是什么样日子啊! 仇疑青:“有时间发呆,没时间查案?” 申姜赶紧叫屈:“冤枉啊,属下这不是刚问完事,等着向您禀报么?”他往前一步,行了个礼,“郡马昨晚还真没回家,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他在那里有产业……他还真是楼子里常客,几乎每两天都要去妙音坊,每回去还点一堆东西,也不怎么吃,最后都撤了,浪费很!属下有点怀疑妙音坊有问题,查查看谁也生这种病一定有线索,没准郡主也——” 眼角瞄到郡主正带着人离去,背影已转过北镇抚司影壁,尽管人应该听不到,他声音还是压低了些。 仇疑青却很笃定:“她没有。” 申姜震惊了:“她连这个都告诉你?”这种私密…… 仇疑青看着手下百户像在看个废物:“她不说,就不能想办法了?” 就很突然,申姜想起娇少爷之前说一句话,说好仵作,是验尸寻踪,配合查访后捕快诓蒙抚诱,恐吓诈供,从各嫌疑人中锁定真凶……指挥使似乎也很擅长此道? 嫌疑人或证人不配合,要么是有什么顾虑,要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可不得想办法?可今天这种事能想什么办法呢?申姜有点抓心挠肝,很想知道是怎么办到,又不敢问……这位可是指挥使,不是娇少爷啊! “如此……大半是妙音坊有问题了?”申姜小心翼翼,“属下去一趟?” “不必。”仇疑青抄起桌上绣春刀,“本使去。” 申姜:…… 没想到你是这样指挥使,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花花肠子不少,爱去这种地方?行行,你干就你干! “那属下就去查大夫这条线?” “忘性这么大,脑子喂狗吃了?” 绣春刀指着自己,好像下一刻就要□□了!申姜赶紧后退两步:“指挥使意思是……” 仇疑青:“仵作房验尸未完。” 申姜瞬间想起来,对,娇少爷说要剖尸检验来着,要工具! 但指挥使这眼神好像不只是工具事:“指挥使可是有什么指示?” 仇疑青慢条斯理往外走,话说随意至极,像是偶然想到:“北镇抚司兵器补新,今日正好接驳,有新货,你去跑一趟。” “案情紧要,交接东西这种事……” 仇疑青脚步顿住,声音寒冰凛冽:“霜花。要小号。” 申姜恍然大悟,这个霜花可不是夜里凝霜花,而是锦衣卫内特殊配置手套!这种手套极为特殊,薄如蝉翼,色似凝霜,聚五种生在北寒之地特殊蚕种凝丝织就,极为难得,可避百毒,水火不侵,是只有武功极为上乘,执行特殊任务才会给配制,他也就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这这,这竟然要给娇少爷么! 仇疑青没听到答复,眼梢危险眯起:“怎么,本使要,不可以?” 申姜推回自己下巴:“当,当然没问题,属下一定办好!” 你都说是小号了,还是给自己用?骗谁呢!行叭,谁叫自己不懂看尸,不是技术性人才呢?酸也没用。 想想武器交接会经过街道,铁铺正巧在那附近:“那属下顺便把验尸工具拿回来?” 仇疑青转身走了:“可。” 申姜也没耽误,回头点了人,也离开了,想着这条街距离那大夫医馆有点远,但回来时稍微绕一下,也能正好经过,顺便问个话……还能给娇少爷买点吃。 破案重要,人也重要不是?把人累坏了,谁来看尸分析? …… 仵作房里,叶白汀正在整理收拾,死者衣物,死者身体,拉过覆尸布盖上……做着做着,旁边伸出了一双手,将活计接了过去。 灰发长眼,皱纹深重,背有点驼,看起来很有些年纪。 “站累了吧,我来。” 叶白汀看对方过于熟练动作就明白了:“您是这里仵作?” “什么您不您,我姓商,叫商陆,在这诏狱呆了都有小三十年喽。” 明明头发斑灰,背驼,看起来有点老,可眼神一点都不浑浊,透着精气神,叶白汀感觉有些违和,多看了两眼,发现对方脸色特别苍白,晦暗发涩,就像没怎么见过阳光似。 “你……平时不出去?” “出去?这里头和外头,有什么区别,”商陆手脚麻利收起陶盆,放到墙角,“在哪活着不是活?” 叶白汀一怔,是自己着相了。 他是被关着犯人,自然想出去,别人是自由人,来去自如,当然也就不觉得自由有多珍贵,你说阳光温暖,他还嫌刺眼呢。 叶白汀笑了下,走到水盆前,净手。 商陆收拾完,拍拍手:“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却不知这个状元出来有多难,年纪大了,干久了,发现越往里走越难,总有你不懂……这一行不容易,小伙子,你很不错。” 叶白汀擦手动作顿住:“你知道我?” “诏狱里,能有什么秘密?”商陆看向他眼神有些狂热,“天才,自该被仰望。” 叶白汀:…… 这老头是不是有点奇怪? 商陆伸了个懒腰:“人年纪大了,就爱看个传奇话本,小子,你且卯足了劲朝前走,老夫倒是要瞧瞧,你能走到哪个高度,别处我管不着,也管不了,这仵作房,你随便来。” 叶白汀蹙眉:“天下似乎,没有免费午餐?” “你个小子,以为老头就没上进心了?”商陆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悠悠磕,“没了他布松良,这仵作房唯我独大,说一不二,老夫得承你这个情。” 叶白汀:…… 没想到破案顺便对付个敌人,竟然还能无心插柳柳成荫,开拓新地盘了。 “不过也得提醒你一点,小子,别太狂,有人地方就有江湖——官匪不同道,上头再有人护着你,也不是你生活当中同伴,小心有人搞你哦。” 商陆瓜子皮磕满天飞,意味深长:“不管干哪一行,想要长久,身体可是第一位。” 叶白汀受教,朝对方拱了拱手:“多谢。” 这是来到这里第一次,得到同行认可,基于面临生存环境和机遇风险提醒,心里有点暖。 “你我同行,本就该互相照顾么——” 商陆笑眯眯,将小半袋瓜子塞到他手里:“所以你那剖尸绝技,老夫能旁观么?” 叶白汀:…… “怎么,年纪大了就不能拜师学艺了?”商陆立刻板起脸,“看一眼也不成?” 叶白汀知他误会,赶紧解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来,我只是……有些惊讶。” 还以为是心软帮忙大叔,没想到也有点小心思,但这个一点都不讨厌,叶白汀很愿意推广更多知识。 “那你要说话算数啊!” “自然。” 叶白汀见死者尸体还在停尸台上,便想外头叫人,抬下去妥善保管。 “这个不用了。”商陆摆摆手。 叶白汀不明白:“嗯?” 商陆:“你不是说要剖尸检验?到不了晚上,指挥使就能拿签了章文书过来,现在搬了,一会儿还得搬,累不累?” 叶白汀怔住。 商陆啧了一声:“老夫活了半辈子,别不说,看人准很,指挥使是个有主意,刚才没应你,不是不能行,是一定能办成事,何必炫耀招摇?他不是那种风骚性子。” 叶白汀低眉,自言自语:“所以这个案子……他会一直跟了?” “你说什么?”商陆没听清,不过不影响,老头老会看人了,“放心,这个案子,指挥使一定从头跟到尾,前头刚破了大案,手头正好没事,你小子又挺俊,本事勾人,不多瞧几眼怎么行,亏不亏?” 叶白汀:…… 什么叫本事勾人,要不要说那么暧昧? 不过算了:“看来我得回去吃个饭了。” 商陆:“对,吃饱点,晚上有是活儿干呢!” 出来过几趟,回去路算熟,叶白汀没叫人,自己往回走,在拐角地方,又遇到了那只叫玄风黑狗。 狗子蹲在那里不叫也不走,见到他也没站起来,一双黑漉漉眼睛看着他,微微歪了歪头。 叶白汀目不斜视,越过它时候,突然蹲了下来。 狗子站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叶白汀垂眸,拍了拍鞋面,重新站起来。 以为长得可爱就所有人看到了都会想摸一摸撸一撸么?我偏不会,哼。 殊不知自己拍鞋面动作柔软至极,像拍小狗狗头。 他一路往回走,狗子一路跟着,不叫,也不跑,即将到达自己牢门时候,它突然往前冲了冲,冲着暗不见光深处大吠了几声。 齿间咆哮,声音洪亮,似在威胁。 叶白汀最初是关在里面,穿过来时浑浑噩噩,时晕时醒,生命危机感让他第一时间注意是外界动静,有怎样机会可以自立更生,对里面关着人并没有太熟悉。诏狱么,关不仅仅是他这样无辜被卷入人,大多是罪大恶极之人,狗子这么叫……是里头有什么动静? 他站了一会儿,听不到,就先放下了,有案子要破呢,没空。 也没理会左右邻居口哨调笑,回到牢里,靠墙站好,就往外看。这个距离……和牢门外黑狗距离,照比例看,和案发现场凶手和死者很像。 凶手在干什么?为什么看了死者那么久?如果是心怀巨大仇恨,不应该杀之而后快?如果认为死者不配这么便宜死,不应该凌虐侮辱,欣赏他惨状?静静在一边站着……为什么?他在看什么?或者,在等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甚至不太记得自己吃饭了没有,申姜就来了。 “来来来少爷,看看这个,尝一块?”他将从街上买来葱油饼递过来。 叶白汀伸手接过,随便撕了一小口,尝了尝:“还行。” 申姜:…… 这明显兴趣不大啊!看来是不喜欢。 他发现娇少爷挺挑剔,以前是没得选,清粥也吃,现在有选了,就不喜欢粥了,少爷好像不太喜欢吃没味道东西,是甜是咸是鲜,至少得有个长处,要不就样子精致好看,诱人入口,都没有,那完了,知道多少东西喂了隔壁两头猪—— 两头猪正盯着他手上热乎乎香喷喷葱油饼,两眼放光呢! 看屁看!你们都是托娇少爷福,托他福知道么! 没法子,娇少爷不喜欢,粮食不好浪费,申姜顺手扔给了两边。 “说吧。” “啊?”申姜愣了一下。 叶白汀蹙眉:“你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送吃?消息呢?线索呢?案子不破了?” 申姜:…… 吃难道不比案子重要?你看看你那腰,指挥使一手就能掐断知道么! “行,就说案子,我同你说,有惊喜,你要东西全都有——” 叶白汀:“但是?” 申姜:“你又知道?” 叶白汀一脸‘看你这眼神就知道你没憋着什么好屁’明透:“说吧,想问什么?” 申姜突然就想杠:“为什么是我想问什么,而不是想要什么呢?” “我有什么?”叶白汀似乎还有点小烦恼,“除了过于聪明脑子,一无是处。” 申姜:…… 他就知道,何必呢,非得自取其辱! “死者郡马,你不是说他有花柳?肯定是关系乱,怎么也得查查这条线,他和郡主是夫妻,郡主有没有这病就很重要了,可人家堂堂郡主,怎么问,怎么查?我就隐晦请示指挥使,结果他竟然已经查出来了,说郡主没有,你说说,他怎么查呢?” “查出来了?”叶白汀微微偏头,“你将前后情况详细与我讲来。” 申姜就讲了,从仵作房出去,见到云安郡主开始……刚说完,就发现娇少爷用看白痴一样眼光看他。 怎,怎么了嘛!到底哪里有问题,他没看着? 叶白汀:“你说你当时正好看到了郡主带人离开?” 申姜:“是。” “走急,头发散了一络,衣带缠了腰玉也没注意? ” “是。” “在你描述里——云安郡主来很急,因事发突然,家中没有现成孝服,反穿了外裳。” “所以?” “家中忽逢白事,衣服知道应急,首饰自然也有时间摘,若她一露面外裳反穿却环佩叮咚,你不会注意不到,偏人离开,你却发现衣带系了腰玉,为何?” “为何?” 叶白汀一脸‘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竟然还不明白到底有没有脑子’:“因为她换了衣服。” 申姜:“啥?” 叶白汀:“这种隐私,纵是仇疑青也不好直接问,但郡主衣服脏了,总得换吧?北镇抚司在外声名可怕,却也是最安全,最不用担心出意外地方。” 申姜拳捶掌心:“对哦!咱们这虽然没训练有素丫头,帮厨仆妇还是几个,都是伤兵家属,有些还上过战场,手脚麻利,眼神也好……指挥使这招够阴,弄脏人衣服,趁人换时偷看啊!” “汪呜——汪汪!” 狗子叫有点凶,申姜往后退了一步,跟它对视:“……你是不是在骂我?” 他侧耳听了听,四周哪哪没动静,这狗子直愣愣盯着他,就是在骂他! 叶白汀:“别瞎说,它在思考。” 申姜:“啥?” 它一个狗子,脑仁能有多大,怎么思考,思考什么? 叶白汀落在一双眼睛黑漉漉,一看就很聪明狗上:“大概是——昨晚凶手站在那里看着死者时,都在想什么?” 看完狗,又看人,视线不觉怜悯起来。 狗子都知道思考,你一个百户,怎么就没点上进心呢? 申姜:…… 艹! 你喜欢狗子,也不能这么贬低人吧,他一个牲畜,能懂什么!还思考,它会思考个蛋! “你出来,现在就去仵作房剖尸检验,老子要破案!” 第35章 解剖验尸 申姜也不是傻到底, 指挥使特别提醒了手套和工具,他就知道今天这事能成,娇少爷剖尸绝技一定得亮一亮, 只不过是时间, 早一点还是晚一点而已。 方才从外头回来,他已经问过,指挥使还没返回,但命令已经吩咐了下来, 半个时辰内准到,那他当然得先把娇少爷接过去, 不过这回倒是不用着急, 一步一挪过去也来及。 仵作房里,放着两个箱子, 黄杨木做, 都不算特别大,一个放着各种刀具, 带刃带尖扁平头, 各种各样, 都是叶白汀之前仔细画下来样子;另一个则是分格分层, 放着酽醋,酒糟, 姜, 葱须, 白梅, 胡椒, 盐等, 不一而足。 申姜先把娇少爷请到第一个箱子前, 让他看:“怎么样,锻造技术不错吧?” 叶白汀确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字写不怎么样,画更不行,也就尺寸大小标注清晰些,申姜替他描了描改了改,改时还问过他,他对成品期待并没有那么高,能用就行,可眼前大大小小解剖工具过于熟悉,就像……摆在他解剖室那些一样。 形状标准,尺寸精确,每个锋刃弧度恰到好处,手柄——握感也很舒适。 大拇指轻轻蹭了下倾斜角度刀刃,发出清脆声音,悦耳动听,熟悉仿佛他就在原来地方,做着原来工作,哪里都没去。 “不错。” “那当然,也不看看事是谁办!” 申姜很骄傲,带着叶白汀看第二个箱子,就有点不明白了:“瞧瞧你让我准备这些东西,又是酒又是盐,又是葱姜蒜,您这是要看尸还是下厨?” 叶白汀大概看了看数量,闻了闻味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天气越来越冷,尸体表征也会变化,如何让隐藏痕迹再现,已然是法医首要掌握技能。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双手套。 质地绵密细腻,一看就不是棉布,也不像什么动物皮,非常薄,延展性佳,外表看起来就很漂亮:“给我?” 申姜:“怎样,我们指挥使够意思吧,你都没提,就给你备上了。” 叶白汀就试着戴了戴,触手微凉,转瞬就暖了,手套贴合手指,动一动也不会扭来转去,和医用乳胶手套不一样,用起来感觉却不会差很多。 “舒服吧,好看吧?”申姜可酸了,“集北地极寒之地五种蚕丝,手巧绣娘提着小心做三五个月,才能得这一双,经久耐用,水火不侵,可避百毒,脏了用酒泡一泡就干净如新,样子长得还好看!” 多好东西啊,锦衣卫里没几个能领到,这回要不是娇少爷,他都没机会看见呢。 叶白汀嗯了一声:“是挺惊喜。”他转过头,冲申姜微笑,“多谢。” 娇少爷笑起来有多好看呢?反正就朝你最喜欢景想就是了,三月桃花,四月暖阳,夏日雨后彩虹,冬天雪后初霁,皎月银河,漫天繁星都在这双眼睛里。 好像他笑一笑,你就能看到四季风景,韶华流年,那么暖,那么近。 申姜蹬蹬蹬后退几步,头往外偏,这是他能看到东西么! “不,不关我事,是指挥使吩咐。”你要笑冲他笑去!我不能对不起我媳妇! 眼一瞟看门口,纳了闷了:“我说,这狗子怎么还跟着呢?” 叶白汀放下手套:“许是……你们锦衣卫最近很闲?” 申姜想了想:“乌香链条清出来,还真没那么忙了。” “大约诏狱里,有什么很吸引它东西。”叶白汀问申姜,“案情进展如何了?” 申姜站累了,拉了把椅子坐下:“这沈华容能当上郡马,一是当时家里条件还行,不拉胯,二是长得不错,嘴巴甜会哄人,鞍前马后伺候了郡主大半年,才掳获郡主芳心,抱得了美人归。你可知道云安郡主是什么人?” 叶白汀摇头:“不知。” “皇家宗室女不少,可获了封号郡主,也就这一位,打小得了太皇太后眼缘,常去宁寿宫伺候,太皇太后可喜欢了……”申姜神秘兮兮凑过来,声音压低,“你不知道,宫里头形势可不一般,太皇太后一波,太贵妃一波,皇上一波,三足鼎立呢!先帝在时独宠贵妃,和当时太后也两边对立,先帝一走,新帝登基,再添一股劲,这不就微妙起来了?” “咱们北镇抚司破了那么大一个案子,这乌香毒链嘛,查来查去最高涉案官员也就是昌弘文,再多查不出来,可能有心人办事低调,想徐徐图之,还没牵连太深,梁维那账本可不一样,梁维有钱,能挣钱,可买乌香更花钱,才生了那花花肠子,索贿贪污营私结党……两位娘娘人里,都折了几个进去,最近都韬光养晦,不问外事,不然这郡马案绝对不能无声无息,太皇太后就得插手,给郡主做主! ” 他一脸得意说完,等着娇少爷惊讶惊喜捧他呢,就见对方面色沉肃,一脸无语。 叶白汀:“怪不得你只能做个总旗。” 啥玩意儿? 申姜就不同意了:“老子现在已经是百户了!” “哦,百户。都到百户了,还不长点脑子,是想被降回去?” “你……” 算了,申姜摸摸鼻子:“这不是指挥使还没来么,聊点别怎么不行了,你急什么?” 叶白汀:“案子急。” 申姜彻底没话:“总之就是,这沈华容只知道甜言蜜语口花花,没什么上进心,成功娶到郡主后,越来越膨胀,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日子一长,郡主也明白了,这东西就是个绣花枕头,夫妻俩感情并不好,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听闻郡主有别相好……” “昨天晚上沈华容没回家,他有个贴身长随叫罗安,到哪都伺候着,基本没离过身,交代很清楚,说沈华容是妙音坊常客,基本每两天都要去一回,去了不呆到夜里不出来,昨天也去了,倒是没平时待晚,许是心情不好,叫了一大桌子菜,也没吃几道,这小子说到这个,当场给我来了个报菜名……不过这个地方我没查,指挥使亲自去了,具体情况得问他,我不知道。” 叶白汀:“病呢?死者找大夫了么?” 申姜点头:“找了,大夫叫常山,斯斯文文,小医馆开地方不起眼,生意却不错,在民间算是个小圣手,什么病都能治,医馆关门也晚。我顺着罗安供词找过去,问起这个病,常山记得很清楚,说大约在五天前,沈华容过去找他看病,第一回用药开方,但看症侯,这个病发起来可不只五天了,怎么也得有一旬,身上肯定难受,不明白为什么没早点就医,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可身为大夫,总得问问病史,常山还隐晦暗示,说这个病会传染,最好提醒下有亲密关系人,尽快就医,但沈华容没说怀疑从哪染病,也没提及别人,只问这病是不是常见,是不是吃一样药就能好,大夫当然说不同人不同症,还是得切脉看过,才能各自开方……” “再多就没有了。我问罗安他主子最近并没有哪里奇怪,遇到什么特殊人特殊事,罗安怎么想都没有,说称得上特殊就是这个病了,这种病不好往外说么,也不好治,沈华容最近脾气就大了点,一会儿一个主意,时常反复,急起来还会赶人走,说一个人呆着更舒服,昨天晚上就是,罗安陪他看完病出来,马车还没走多远呢,突然就叫停,决定不回家了,睡在旁边自家铺子里。 ” 叶白汀:“自家铺子?” 申姜:“对啊,自家铺子,他家不穷,沈华容又做了郡马,有不少私产,你不是说死者睡袍外套华服,一定住不远?还真是,当时那路,马车往侧一拐,有条小街,他铺子就在那小街上,距离案发地点甘泉街非常近!” 说着他还拿过张纸,刷刷刷几笔,画了个简单示意图:“喏,就是这样,看着是不同街道,也有房屋相隔,实际距离却并不远……” 二人正说着话,空气就是一静,仇疑青来了。 要说指挥使这气场,申姜是服气,甭管什么时间,甭管什么地点,只要他一出现,保管是人群中最瞩目那一个,不管你在干什么,一定会抬头看他! 连刚刚冲着他吠狗子都退后了几步,让出道来给这位指挥使,别说吠了,怂尾巴都夹住了,也就是人没勾手指头,否则这狗一定冲过去任人上下其手。 你说这狗子也是,这么害怕,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是,他知道娇少爷长得好看,但人狗不同啊,难道美貌如此管用,狗也喜欢好看? 仇疑青不像申姜那一堆废话,直接扔过来一打纸,是口供记录。 正好在叶白汀旁边,他拿过来就打开了,申姜脑袋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仇疑青去是妙音坊,问自也是妙音坊人,姑娘们回话非常一致,都说楼里绝不接客,这是规矩,若是私底下有什么感情……别人就不知道了。沈华容是常客,熟悉姑娘有好几个,常听她们唱曲儿,但每一个都说同他绝无私情,身上也没有那种病,甚至不是每回沈华容过来,她们都有时间相陪,要说回回都在,只有乐师史密。 史密相貌好,技艺佳,姿容雅致,是坊里花了大价钱从别处挖来,现在外头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开了大价钱挖他,可他是个男人,每天也只负责弹琴,给姑娘们伴奏,就算沈华容回回来他都在弹琴,两个人也根本不熟,没怎么说过话。 做为琴师,史密每天时间都很透明,别说私会外客了,他能独自休息时间都有限,身上更没有病,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至于沈华容仇人——暂时还没有方向。 仇疑青:“妙音坊和案发地点距离有些微妙,需得有更精确死亡时间,才能确定这些人是否能排除。” 申姜有点惊讶,不是,这么短时间,你还把这条路都重走了一遍? 叶白汀心知时间有限,能做到这些就不错了:“脚印?” 仇疑青:“更像男子,身高七尺,偏瘦,体重不超过一百二十斤,若凶手为女子,此人必心思缜密,穿了男子鞋,而一个女人有男人鞋——” 还能出来走动,绝非是闺阁女子。 叶白汀点了点头,垂眸思索,不过也只沉吟了片刻,便看向箱子里解剖刀:“那我现在开始?” 仇疑青颌首:“可。” 叶白汀就动了。 今天进行尸体解剖,未免刺激性太大受不了,他从仵作房找出苍术皂角,在陶盆里点燃,才做了口罩带上,手套戴上,选一把解剖刀—— 申姜看到他拿着刀站在尸体前就有点怂了,他不是没见识人,不是没见过人往人身上上刀子,刑房就不少,但这回是死人啊,人都死了…… 左右看看,就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仵作房钉子户商陆老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不仅不往后退,还往前站,两眼放光样子,好像娇少爷不是要剖尸,是要给他做什么大菜什么…… 还有墙边狗子,不叫不跑不说话,你也不怕么!那边都亮刀子了! 叶白汀工作起来就心无旁骛,不会管别人视线,只专心做自己事,此次解剖是为了更精确死亡时间,他之前就已经有想法,检查胃容物。 那就要开胸了。 解剖刀按在死者两肩,以锁骨为起点,集往胸部中间,做‘Y’字切口,过胸,从腹正中心直线切过,观察四者皮肤皮下组织有无充血血血肿现象,再进行各个肌肉层组织切割分离。 他手很稳,速度说不上快,也并不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习惯使然,画面一点都不难看,甚至称得上优雅,尸体是新死,味道也没那么冲,围观人好像也不应该太反感…… 可申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死者割开肚子,还没什么血流出来,脚就有点软。 “咦?” “怎么了?”仇疑青不像没出息百户,猜测叶白汀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解剖刀停在食管位置:“这里有灼烧痕迹。倘若一个人有胃病,比如经常胃酸上返,食道里就会留下类似痕迹,但死者这个痕迹很新,并非年深日久造成,应该……不超过半个月?” 仇疑青问申姜:“死者长随可曾说过他近来胃口不适?” 申姜:“好像没?罗安只道主人因这花柳病,情绪非常不好,主意变很快,一会儿要干这个,一会儿又不干了,吃也是,前头刚点了什么东西,后头没准又不要了……” 叶白汀:“这就是胃口变化。” 可能死者反应不强烈,或者不想说,在外人眼里才变得有些奇怪。 仇疑青:“并非因为花柳?” 叶白汀:“人生病后情绪会低落,胃口可能也会变得不好,可偶尔不想吃东西,并不会引起食道烧灼,这个症侯出现,必有其它原因。” 他低头仔细看了看死者指甲,认真检查喉骨附近……莫非是某种毒素? 仔细检查完,他刀尖往下:“我准备取胃了。” 仇疑青颌首:“嗯。” 申姜不明白为什么会特别提醒,切就切呗,今天不就是为了切切切吗,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这种提前预警还是有用。 叶白汀用带钩镊子提起脐侧腹膜一侧,左手食指中指伸进去,用了点力气提起来,两指撑开,右手换回解剖刀,从这层腹膜中间剪开,分离边缘肌肉层,死者腹腔就充分暴露了出来。 脾,胃,肝,肠子…… 申姜捂住嘴,胃口有些不适,想,想吐。 等叶白汀刀剪齐下,把死者胃摘出来,他就更受不了了……这是人胃,人,摘下来整整齐齐,边缘平滑,比杀猪手艺还好,是不是有点吓人?娇少爷手上还红红白白,又黏又湿……到底都沾了什么东西啊! 叶白汀取下胃,放在一边平台上:“我要切了。” 下一刻,解剖刀轻巧一划,胃袋打开,里头东西就滑出来了…… “呕——” 申姜猛往外冲。 胃里东西能好闻到哪里去?活人吐出来东西都受不了呢,何况死人! “不用管他。”仇疑青倒是面色平静,颇有泰山崩于前色不变气派。 听听听听,这是人话么!申姜扶着墙,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虚弱一天……再左右一看,只他一个人跑出来吐了,狗子都没他这么怂,蹲在里头一动不动,黑漉漉眼睛仍然盯着娇少爷,好像娇少爷是它划出来地盘,不管他干什么不干什么,只要能看到就行,你说味道?虽然我是狗子闻更清楚,但,怎么了?不就是点异味,大惊小怪。 那个叫商陆老头也是,连上下尊卑都忘了,快挤到指挥使前头了!还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生怕看到不够清楚,味不够大么! 可也不能一直在外头不回去,他揽来案子,就得跟到底么。 感谢诏狱内外排风系统,特别顶那个点过去,适应了,好像也还好? 申姜用茶水漱了个口,回到停尸房,叶白汀已经开始给结论—— “……如是,死者死亡时间必在丑时。” 第36章 喜欢吗 丑时?怎么就突然丑时了? 申姜怀疑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敢大意,聚精会神侧耳倾听。 叶白汀:“申百户先前同我聊过些案情,死者长随交待, 昨日一整天,死者都在妙音坊, 午前人开门就去了, 入夜很晚才走,午饭晚饭都是在那里用,午饭没什么异常, 申时末, 晚饭上桌,死者不知怎有些不快, 这一席一筷子没动, 一个时辰后,长随看着主子脸色,又叫了新一席,菜色十分丰富,比如文思豆腐, 西湖醋鱼,三脆羹……烧鹅。” 他用镊子在死者胃里夹出一小块略硬东西,拿清水一冲, 别人也能认清楚了, 这是一块尚未消化完小骨头! 申姜心道好家伙,妙音坊烧鹅一绝, 是招牌菜, 先腌后烤, 小火慢来, 在炉里几乎要放三四个时辰,出来焦香扑鼻,皮酥化渣,连骨头都是脆,有时候吃下去都没发现自己咬了块骨头。 叶白汀将小骨头放到一边,继续:“戌时中,死者从妙音坊出来,去医馆寻大夫常山,为了身上病,完事大约在亥时,上了马车没多久,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回家,让马车行往自己名下铺子。这段路程并不久,死者下了车,长随发现车内小桌上备糕点少了两块——” “花生酥。” 他镊子上,多了块花生碎,仍然是从死者胃里捡出,个头不大,边缘也不算清晰,但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花生。 “东家来了,铺子上下不敢马虎,纵是夜深,也殷勤打理房间,上了茶——” 这一次叶白汀夹出来茶叶,就几乎是完整,没有太多消化侵蚀了。 “除却体质特殊病情特殊,我们大部分人对食物消化过程是一样,半个时辰内,胃里食物会变软,外形完整,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食物开始移向十二指肠,三个时辰以内,胃里都会有食物残渣,尤其不易消化质硬之物,三个时辰后,胃排空。” 叶白汀总结:“死者在妙音坊用晚饭,到现在除了一块小骨头,什么都看不到,马上车用花生糕残渣并不完整,只花生碎明显易见,铺子里不小心随茶水喝进去茶叶形状完整,对比死者时间线,他应该是用了茶水之后,半个时辰左右遇害。” 申姜这时可精明了:“罗安说死者晚饭在戌时,从医馆出来往回走,已是亥时,到了铺子,也并没有立刻休息,深夜过来,总得和掌柜管事说道说道,别人也要临时准备么,等一切妥当,郡马在卧房更了衣,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说要睡觉时候,已经是子时了!那茶就备在房间里,郡马定是在这个时候饮,所以他一定死在丑时!”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神探附身,再没有比他更聪明人了,所有人都得深深拜服,目光赞赏! 他抱着胳膊,扬着下巴,非常自信看着面前两个人,却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一句你好厉害……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我们要找一个,在这个时间可以随意出门人。” 叶白汀看着他:“花柳,还有食管灼烧,看时间应该是同一个时期发作,食管灼烧并不来自机体病因,那就很可能是外来。” 仇疑青目光沉邃:“你意思是……毒?” 叶白汀颌首:“非常有可能。但这个毒毒性轻微,对人体影响并不大,死者自己可能也没有察觉,下手人目,就很微妙了。” 仇疑青:“死者半个月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很重要。” 叶白汀点头:“凶手局,可能布比我们想象更久。” 申姜:…… 不是,你们就没看到我刚刚帅气样子么?精确死亡时间一点都不重要么,为什么你们可以随便就聊别了! 不行,堂堂百户不能掉队,得让领导知道他重要性,申姜立刻提出犀利质疑:“你说凶手之前下了毒?那既然有机会下毒,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还要费这一道事?” 仇疑青目光怜悯看向他:“你知道,投毒杀人其实很危险么?” 叶白汀就更直接了:“凶手要杀人,也要隐藏自己,利益最大化,才是聪明人追求,你刚才——” 是把脑子也一起吐出去了? 当着领导面,有些话他没说,但申姜‘听’很清楚。 他错了,真,他现在才想到,越是毒性剧烈毒药,来源控制越紧,官府越方便查,越是毒性剧烈,死者表现越夸张,别说当时惨叫抽搐了,尸体样子根本骗不过人,且本案凶手仪式感这么强,心内恨意定然滔天,如果简单粗暴把人毒杀了,怎会满足? “也……也是,可能凶手当时动手并不方便,可能会暴露……”申姜赶紧给自己把话往圆了说。 叶白汀和仇疑青已经不再看他,继续面对面讨论—— “如果凶手在布网,下毒是关键一环,那他|她布了个什么样网,目是什么?” “如果毒非凶手所下,那他|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机会,并且善加利用,方才有此案发生?” “不管是哪一种——凶手一定是死者身边人。” “且消息灵通,盯人盯得很紧。” 申姜:…… 行叭,猜不到还是别乱发言了,可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咦?” 叶白汀和仇疑青齐齐看过来:“嗯?” 申姜:“我突然想起个事,就半个月前,庄夫人不是办了场秋宴?客人非常多,郡主夫妻都去了!” 叶白汀:“庄夫人?” 仇疑青:“户部右侍郎徐良行之妻庄氏,以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著称,京内女子对其颇为推崇,人前称庄夫人。” 叶白汀便明白了,社交达人啊。 申姜:“指挥使说对,庄夫人最善交际,家里中馈打理好,人也热情好客,爱办小宴,喜欢揽各种事,生平最推崇四个字——夫人交际。徐大人不像郡马一样,烂泥扶不上墙,要啥啥没有,吃啥啥没够,是正经进士出身,就是不怎么会说话,总是得罪人,全靠娶了这位夫人,各种上下经营,仕途才得以顺畅……” 叶白汀:“这场花宴,有死者熟识人?” “那可太多了,圈子里人就那么些,混久了,谁不认识,出去谁不说声熟人?”申姜想起那日徐府前车水马龙热闹,“云安郡主也去了,好像席间还出了点事?” 叶白汀:“什么事?” 申姜摇了摇头:“不知道,夫人圈里总有些是非,好像庄夫人和云安郡主早先就有龃龉,那段时间北镇府司忙成那样,都没关注,我也就是和人聊天时听了一耳朵,具体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排查吧。”仇疑青道,“先摸查死者当日时间线,云安郡主那边是否有异,再是席间大大小小所谓‘意外’,有人投毒,必会留下痕迹。” 申姜立正行礼:“是!” 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有点难以启齿,搓了搓手,眼角瞟向叶白汀:“那什么,这回这个和死者有染,会不会也可能是男人?” “不,沈容华喜欢女人。”叶白汀没答,仇疑青先说话了,且话音极其笃定。 申姜就不懂了,为什么啊! 叶白汀见申百户实在可怜,善意提点:“忘了你说过话了?” 申姜一脸懵逼,啥?他说过什么了?竟然无意之间说破了真理么?为什么他自己不记得了! 仇疑青话音冷漠至极:“宗室嫁娶,会事先了解对方品性。” 这个申姜懂,别说宗室,就是寻常人家嫁娶,也得先私下打听打听对方脾气秉性呢,可你会打听,别人不会瞒么?没准早准备好了,就不表现出来呢? 叶白汀一看他就没明白,一脸‘怎么没笨死你’嫌弃:“宗、室。” 皇家人,和寻常百姓怎么可能一样?没什么必要,别人不查也就算了,别人真要查你,别说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了,你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能查出来,每个人生长轨迹都是有逻辑,如果喜欢男人,那在少年时期定有不同表现,专门干这种事人眼光老犀利了,怎会看不出来? 你也说过,云安郡主得太皇太后青眼,她都这么受贵人重视了,婚嫁大事,下面人能不当心? 申姜:…… 总算想透了,对啊,宗室和普通人能一样么!听闻云安郡主选婿时,太皇太后放出话来,说家世才学都不要紧,只要郡主中意,郡主当时年纪小么,就想找个喜欢,脸长得好看…… 现在听娇少爷分析多了,他也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这沈华容能做郡马。云安郡主成亲都是十多年前事了,当时先帝尚未驾崩,宫中局势和现在不一样,每个上位者喜欢偏好,都是别人做手脚重灾区,云安郡主或许只想嫁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好郎君,她父母可能更期待有个前程似锦亲家联姻,宫里头没准会想推过去个自己人,好拿捏,钉子也好,武器也好,总得有用,最差最差,不能成为助力,也不能成为自己弱点…… 看得清人未必不知道沈华宫有几斤几两,什么能耐,可几方角逐下来,没办法,人选只能是他,只他合适。 脑子里转完,申百户不胜唏嘘,心说聪明人心眼太多,他是玩不转,还是这诏狱好,没人敢嫌弃他,抬眼再一看,娇少爷已经收集整理完所有证据,连验尸格目都理完了,现在正准备把刚刚剖出来胃放回去。 他先穿好针线,用镊子把胃袋缝好,再双手捧着,放回死者体内,刚刚怎么剪剖出来,现在就怎么缝好,连接血管,包裹肌肉层,一根一根,一层一层,竟这么利落缝好了! 最后除了死者肚子上这条线,好像一切跟之前没什么区别,穿上衣服哪哪看不出来了! 申姜下巴微张,好久都合不起来,这这,这也太厉害了吧!简直鬼斧神工,娇少爷诚不欺他,他今日还真大大开了眼界!这是人能做到事么?娇少爷怎么就记得那么精准,完成这么闲适,好像不是在剖尸,而是展现一种特殊艺术! 再看旁边,老仵作商陆眼睛更亮,好像里头燃着火,狂热又激动看着娇少爷,要不是现在旁边没人,他没准都直接跪下来磕头,大喊迎接神仙了! 做惯了工作,叶白汀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所有缝合完成,验尸结束,他摘下手套,将白色覆尸布拉过死者头顶,拿着手套,来水盆边清洗。 头顶往南有一盏壁灯,仇疑青身影正在灯前,斜斜罩过来,高大颀长,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似乎是赶巧了,正在旁边,仇疑青便也微微倾身,很顺便问了一句:“可喜欢?” 距离有点近,叶白汀闻到了他身上味道,不重,就像是路过偶遇,在某个特殊地方穿梭了一趟,有气味扑面而来,挂在衣服上,随他走了一路,来到了面前。 人生中总有一些味道,不管多淡你都能辨认出来,那是怀念,是记忆,是孤独温暖那些年,比如生在蜀地叶白汀,对他而言永远能第一时间辨认味道,就是川菜麻辣鲜香。 京城里……竟有味道这么正宗川菜馆子? 走了下神,回答就慢了一拍,叶白汀知道仇疑青说是手套,唇边噙起微笑:“多谢指挥使,解了燃眉之急。” 仇疑青:“喜欢就好。” 二人一个低眉,一个侧首,一个身影高大,将另一个完全罩住,看似平平淡淡没什么营养对话,却萦绕着某种不可说氛围,显别人那么多余。 申姜还不确定自己是走还是留,那边特殊气氛已经结束,好像一切都是错觉,仇疑青走了过来,面色冷肃,气场冰封,哪里有方才半点温柔? “明日该做什么,都知道了?” 申姜:“是,属下明白!” 那边商陆已经瞅着时机,凑到了叶白汀身边,抢过他手上活儿:“您歇着,我来!”明知道现在有上司在,不太方便多说,还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尽量压低了声音,“您这手艺,简直鬼斧神工,咱们大昭头一份!到底是怎么剖,最后那针又是怎么缝,我都没看清……” 叶白汀:“想学?” 商陆眼睛更亮,倒是挺直爽:“想!” 叶白汀唇角微勾:“下次再让你见识点新东西。” 商陆:“那……” 叶白汀:“闭嘴,不许问。” 申姜这边,差不多把明天全部工作顺了一遍,都没见上司表情有半点松缓,心都悬起来了:“指挥使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仇疑青:“竹枝楼菜不错,明日可犒劳属下。” “啊?”申姜一愣,话题怎么突然就跳到这了,他挠着后脑勺,可谦虚了,“属下们职责所在,不敢贪功,多谢指挥使体恤!” 说完就见指挥使眼底有杀气。他明明态度已经够好了啊,会说话人不都这么说?为什么感觉上司一点都不安慰,反而想杀了他? 仇疑青:“补你这脑子,猪都会委屈。” 申姜:…… 仇疑青:“那里菜偏辣,少喂点,伤身,能勾起食欲即可。” 艹。 申姜明白,又自作多情了,指挥室要犒赏哪里是他,分明是娇少爷!只有娇少爷!还记着人家瘦,怕吃太辣伤肠胃,‘勾起食欲即可’呢! 等等,不对,为什么你会知道娇少爷喜欢吃辣?他真……喜欢吃辣?但是吧,他不敢问,指挥使又不是娇少爷,可容不得他放肆。 更刻不容缓事就在眼前,尸也验完了,分析也分析了,指挥使怎么还不走,还不走,他怎么送娇少爷回牢房? 到底升了官,申姜还是有些急智,看现场还在收拾,就清咳两声,看向叶白汀,眼色示意:“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们能自己能清理干净?那我和指挥使先走了?” 叶白汀多灵人,立刻道:“二位请便,属下恭送指挥使。” 不管心里怎么想,仇疑青也只能走了,大步越过叶白汀时,只留了四个字:“早些休息。” 擦肩而过,他声音微沉,气息凝实,落在耳畔,不知怎,耳根有些痒,叶白汀感觉他好像想做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做……气场也是真足,黑狗玄风见他路过,还后退了几步,趴了前爪低了头,似在代表是臣服。 不过跟着叶白汀时候,狗子可不一样了,又冷淡,又威风。 还是那条长长路,狭窄,幽长,壁上烛盏只能照亮脚尖方寸,寂静无声,没有旁人,叶白汀在前面慢慢走,狗子在后头慢悠悠坠着,不跑不叫,不远,也不近。 叶白汀一直在想案子,走很慢,而且越来越慢,到最后像走不动了似,不知不觉停在原处…… 突然后腰被轻轻撞了一下,暖暖软软,力道一点也不重,撞了还没走,像在小心翼翼支撑他。 他垂眸一看,就对上了黑狗湿漉漉眼睛。 狗子见他看过来,人也没倒,立刻噔噔噔退后几步,停住,冲他‘汪’了一声,声音不大,有一点点凶,像是在提醒他好好走路。 叶白汀就眯了眼。 你也不是那么高冷嘛……关心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心机法医计上心来,继续往前走,开始走挺好,不疾不徐,速度合适,后来慢慢就慢了,越来越慢,突然间,左脚绊到了右脚,往旁边一歪—— 非常危险,眼看就要摔倒了! 狗子急不行,立刻蹿上去,把身体隔在叶白汀和墙壁之间,似是想要替他挡住,别摔疼了。 哪知等来不是人类身体,而是人类手。 叶白汀早就准备好了,怎么可能真摔倒?顺势往下一蹲,直接把狗子抱在怀里,卡住—— 小样,我还撸不到你了? 黑狗一脸震惊,直面感受到了人类无耻,竟然还有种招式?可怜它被制住,四爪捣腾了一会儿,不想咬人,又怕伤到人,动作始终收着不敢大,就……跑不了了呗,只能呜呜汪汪挣扎。 “嘘——乖了,没事啊,没事……” 叶白汀迅速对狗子上下其手。他是法医,学过解剖,对人体穴道有研究,再加上辈子云吸猫吸狗各种姿势,拿下毛绒绒不在话下,他太知道怎么撸它们舒服了! 从上到下,眼疾手快一通揉,狗子已经从呜呜挣扎,变成了向他亮出肚皮,随他摸。 “喜欢?”叶白汀唇角翘高高,“那以后就别别扭了,嗯?喜欢我就说,那么高冷做什么……” 撸了一通狗子,叶白汀舒爽多了,倒是狗子有点害羞,把它送到牢门口就跑了,一步都没留。 叶白汀笑了笑,刚想推门进去,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牢门上……多了点东西。 听到他回来,申姜事先安排人过来锁门,叶白汀假装扶了扶门框,把东西取了下来,待人走后,才打开。 这是一张纸条,白软宣纸,清浅墨香,字写得很漂亮,是瘦金体,华丽很,上面是一句邀约:君风姿斐然,吾心甚慕之,愿为友。 诏狱牢房里出现这个,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然而在叶白汀眼里,这才不是什么倾慕有思,社交交友,这是赤|裸|裸展示和威胁。 在这里,什么人才能来去自由,在你门上放东西?锦衣卫可以,除了锦衣卫呢? 必然是更有心机手段,阴暗里也有办法凝聚力量人了。 诏狱物资难得,别说食水,你能弄到都算本事,再看看写字条这位,上好宣纸,不炸锋新笔,几乎没半点臭墨香,哪样是凡品? 这个字条,就是故意向他展示实力,绝对不可能是锦衣卫,锦衣卫没必要用这样方式…… 叶白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容,这诏狱里,竟然有囚犯比他混还好?传这张字条,又是什么目? 这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老仵作商陆话,有人地方就有江湖,官有官道,匪有匪道……这诏狱,静水流深,绝对不太平。 这里环境特殊,思维不能等同于外界,别人这么辛苦,又是亮山门又是搭讪,看上了他什么?站在他背后申姜?还是他这手验尸破案本事? 不管是什么,心慕不心慕都在其次,这个人,恐怕是有事需要他做。 第37章 我不喜欢老东西 叶白汀揉碎了纸条, 问左右邻居:“我走之后,有没有什么人经过这里?” “有啊,”相子安笑眯眯摇扇子, “点杀官,隔三差五不就来一回?” 所谓‘点杀’,是诏狱囚犯起外号, 指是这里一个传统,每隔三五天,就会有锦衣卫进来来点一回名,从头到尾,每个人囚犯名字都要叫一遍,日子不固定,有时每两天来,有时五天了都不来, 时间也不固定,早上,中午,晚上,看这人心情,来了不干别,甚至不离牢门近了仔细看, 就站在外面, 一手花名册一手毛笔,叫了名字,有人应了, 就画个勾, 没人应, 就画个叉,主要是为了排查是否有囚犯死在了牢里不知道,需得及时清理。 也是因为这个,叶白汀才需要相子安‘口技’本事,在需要时替他说句话。 现在申姜对他态度改变,倒不是不能通融,可自己已经能处理好事,没必要再提,所以他才没说。 “他走到我这里,可有什么异常?” “自然没有,”相子安悠然摇扇子,“我在外头名号可是‘全能师爷’,这点小事,怎会出纰漏?” 左边秦艽声音嘲讽:“这倒没错,小白脸别本事没有,也只会口花花诓人了。” 相子安扇子一收:“只长手脚不长脑子人闭嘴。” 秦艽不甘示弱:“你个没用小白脸才要闭嘴,动不动就邀功,就你长了嘴叭叭叭会说?吵死了!” 叶白汀:…… “除了‘点杀官’,还有旁人来过么?” “没。” “这破地方,也没人稀罕来。” 叶白汀就知道了,动手脚很可能就是这个人。可这些‘点杀官’,值班从规律到人选都十分玄学,下回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时半会应该是找不出来了,但只要他来,相子安和秦艽一定能认出。 想了想他就放下了,反正他是不会给任何回复。 一觉醒来,黑狗玄风又蹲在门口。 这狗子神出鬼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为什么总来寻他,不过这回一点都不高冷了,完全不扭捏,摇着尾巴就过来了:“呜汪!” 叶白汀手伸到牢门外,它就乖乖抬起下巴,让他摸,还热情舔了舔他手,叶白汀摸完,手一抬,它立刻改变姿势,趴下来让他撸别处。 相子安手里葱油饼都掉下来了:“它它它——这狗子让摸了让摸了!我也要!” 秦艽也酸,不过不耽误他嘲讽人:“你闭上眼睛来快点。” 相子安呸了一声:“你才去做梦!”他扒着牢门,跃跃欲试看着叶白汀,“你喂它点东西,快,给点吃,它在这蹲了好久,一定饿了!” 叶白汀一听蹲了好久,也有点心疼,撕了一小片饼,递到狗子面前—— 狗子没吃,尖尖耳朵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 相子安一脸迷惑:“为什么还不吃?明明都那么喜欢了,还不亲近,这狗子不对劲!” “你知道个蛋。” 秦艽发声:“不吃你东西,是因为嫌脏,不干净,不吃少爷,是因为心疼。” 两个人从做邻居那一天开始就在杠,相子安因为师爷身份,多有涉猎,耍嘴皮子从来没输过,向来把秦艽摁在地上摩擦,骂人不会还口,这还是头一回被嘲成功,栽在了狗子身上。 “这里犯人,能有什么好东西?就算食物还行,数量也不多,谁能保证下回还有?” 眼见相子安没了声,秦艽更得瑟了:“且瞧着吧,这狗子聪明,今天知道不抢少爷食,没准哪天就给会少爷送食了。” 叶白汀笑了:“那倒不用——” 几个人正进行着和谐美好晨间闲聊,突然外头动静大起,所有人肃正行礼,是指挥使仇疑青来了! 这本没问题,人家是指挥使,每天无数工作要忙,进诏狱很正常,寻常叶白汀也不怕,牢里光线阴暗,他只要往墙边一缩,仇疑青能看清才是见了鬼了,可今天不一样,狗子在这里啊! 它要是像前两天一样,只蹲在一边盯人不出声也行,小动物么,总有些倔强小脾气,可经过昨天叶白汀那一通撸,它把他当朋友了啊!一点都不高冷,蹲也不远,这守护姿态,求撸求亲近热情,谁看不出来?那仇疑青还不得合理怀疑里头有事,提囚犯问一问? 他叶白汀,穿上小裙子假扮锦衣卫小兵,脱下小裙子就成了囚犯,哪里经起细问?别说问了,仇疑青仔细看他一眼,他就得露馅! “嘘——玄风,你站远点,往那边走,别用这样眼神看着我……不能汪,不能被看到这样,知道么!” 狗子哪知道他在说什么,歪了头,吐了吐小粉舌头:“汪?” 眼底热情十足,嘴脸开弧度特别像在笑,仿佛下一刻就能扑过来,要贴贴舔舔亲亲! “参见指挥使!” “参见指挥使!” 仇疑青脚步越来越近,叶白汀心跳越来越快,狗子不走,他快速思考不管能不能行。狗子叫玄风,是狗将军,整个北镇府司哪里都去得,比如昨天就蹲在仵作房,看他验尸,仇疑青当时也在场,没有任何怀疑,什么都没说。 可当时他叶白汀是‘锦衣卫’,是同僚,今天不一样,狗将军和一个囚犯这么亲近,一定有问题,囚犯一定要搞什么事! 真不行…… 叶白汀只是会撸狗,没驯过狗,不知道怎么命令玄风才能离开,没办法,只能抿了唇,并起两指,轻轻在狗子身上点了一下—— 狗子浑身一颤,刷一下就跑了,瞬间距离六尺开外,看过来眼神委屈不行。 叶白汀:…… 对不起,但只会麻一下,一下下就好,你不要怕我啊! 好不容易撸到手,他不可以这么被抛弃! 仇疑青由远及近,走过来了,一步一步,靠近,经过,远离,衣摆云纹如水波般荡过,滑过皂靴,又涟漪般散开。 他身影仍然颀长高大,龙章凤姿,背影昂藏,他气势仍然沉如山岳,矜贵优雅,眉藏剑锋,眸蕴寒星,酷冷又神俊。 昨天还在一起讨论默契人,今天一个在牢门外,一个在牢门里,一个威武干净,一个衣染尘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换了别人可能会有些失落,叶白汀不一样,他就觉得很刺激。从莫名其妙穿到这里开始,一切都很刺激,他玩,好像就是个刺激。 仇疑青身影消失在更暗之处,叶白汀放了心,冲狗子招了招手—— 狗子没过来。 叶白汀:…… 他就知道! 某些人就是很喜欢讨厌! 难道下一回还是得利用人家心软,再假装摔倒? “汪!汪汪!” 黑狗突然大叫,不是冲着叶白汀,而是更深更暗牢房深处,齿间咆哮,似在不满,或是威胁。 叶白汀眉梢一挑,突然有些怀疑,仇疑青知不知道诏狱有问题?他只看一眼那纸条,就觉得诏狱不寻常,是否在别地方,仇疑青也发现了不对?可发现了,为什么没管? 不知过去了多久,狗子离开了,仇疑青从里面出来,也离开了。 晚一点,申姜过来送菜,拎来了竹枝楼辣子鸡。 叶白汀大为惊喜,没给任何人分,两筷子就吃完了,之后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嫌弃分量太少,看向申姜眼神相当直白,就是在骂人—— 怎么做了百户变得这么小气,两口菜,至于么? 申姜:…… 突然发现发现指挥使算无遗策,娇少爷还真喜欢吃辣!一小碟辣子鸡吃完了,还做了舔唇角这样不优雅动作,像是意犹未尽,还想要更多…… 不是,为什么啊,这种事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两个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了什么交流啊!明明没提过半句口味偏好话题,叶白汀也没当着指挥使面要这要那谈条件,为什么指挥使全知道? 手套事也就算,菜口味也知道?为什么别人不行,他这百户脖子上真长了颗脑袋么! 他抹了把脸:“你可别冤枉我,虽然被打了板子,罚了俸禄,可我升了官,我媳妇高兴着呢,这几天零花钱都多给了不少,是指挥使交待了,不让多给。” 叶白汀怔了一下:“仇疑青?” 这菜式也是仇疑青安排? 他每每想到这个人,都感觉他身上有很强烈矛盾感,越矛盾越神秘,让人很有探究欲……他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秘密? 申姜:“别问我,我不知道,昨晚指挥使突然说要犒劳属下,差点明确指着我鼻子,让我给你买这个菜,应该是知道你喜欢吃辣,但你太瘦,肠胃弱了,不能多吃。” 叶白汀眼睫垂下,快速颤动了两下。 申姜看了看左右,凑过来,悄声问:“我说,指挥使怎么知道你爱吃这个?” 叶白汀已经想到了答案,大约是昨晚讨论手套喜好话题时,对方靠太近,他闻到了味道,走神太明显,仇疑青猜到了。 “猜。” “猜?那我怎么猜不着?”申姜不服气,“我跟你在一块时间总比指挥使多,为什么我猜不到?” 叶白汀拿眼白瞟他:“不是我说,你总挨骂不是没有原因。”多半都是自己找。 申姜:…… “我不管,反正我就不服气!” 他总感觉这两个人有什么猫腻,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私会,有些信息绝对不可能是‘聪明人默契’,聪明人了不起么?聪明人就什么都知道么?可偏偏抓不住任何证据…… 但有做过,必有痕迹,惯犯总会露出马脚,老子就不信抓不到你俩事! 申姜暂时放弃这个,说起案情:“我去徐家问过话了,庄夫人对这件事表示震惊,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叶白汀阻止了他,“她对哪件事表示震惊,郡马之死,还是中毒?” 申姜:“中毒,郡马出事消息全京城都知道了,可能她最初听到时也震惊,但我找上门问话时,她似乎没那么意外,说起中毒表情变化就很大了。态度倒是很配合,我问什么都说,她那丈夫徐良行也和传闻中一样,不爱说话,木讷,我要不点,他能闭着嘴在那坐一辈子,夫妻俩全程没什么交流,看都没看对方一眼,该谁说话是谁就说话,不该谁说话时没人搭茬,感觉有点别扭……再多暂时没有了,我一会儿还得继续去走访,要是忙起来,这两天可能过不来了。” 叶白汀:“好。” 二人聊了一会案情,申姜就走了,他是真忙,没太多时间,叶白汀想了想,昨晚收到纸条事,还是没告诉申姜,他总感觉这里有蹊跷…… 总得知道是个什么事,才好做打算。 照目前来看,别人写了小纸条说要交友,肯定不会害他,他生命安全是有保障,不如就等等后续。 后续来很快。 午后,傍晚前,诏狱最安静时候,突然来人解开了他牢门,说是要提审。 叶白汀心道,来了。别说认识申姜之后,就算之前,也没有任何人要提审他,因他进来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父亲案子,做为家属从犯被抓,父亲已经去世,案情明了,他这个犯官家属有什么好问? 根本没有人关心他,死也好,活也罢,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前身之所以离开,也是自己没熬住,今天新鲜了,竟然有人要提审他? “呜汪——汪汪!” 黑狗玄风在牢门前走来走去,对着开牢门人叫,凶得很,叶白汀走过来,它又绕着他腿走路,贴很近。 叶白汀心尖一暖。 之前不是还跑老远,不愿过来?现在见他有事,又粘粘乎乎了? 真是一点都不诚实,哼。 叶白汀蹲下,揉了揉狗子头,耐心安抚它。 过来开牢门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这,玄风什么时候和犯人这么亲了? 叶白汀抱着玄风头,声音冷淡:“能带它过去么?” “……可以。” 没有人敢拦狗将军,它在北镇抚司,是有特殊权限,一只狗而已,又不会说话,能怎样? 叶白汀就带着狗,随着这人来到了刑房。 刑房空着,一个穿着官服锦衣卫都没有,正中间八仙桌边,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未至四十,束着发,穿着囚衣,从上到下都很干净,窄脸薄唇,细眉长眼,坐姿很优雅,通身气派看起来还挺有魅力。 “咔”一声,叶白汀带着狗进到刑房,门就被锁上了,没人出得去,也没人进得来。 男人看着叶白汀,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刑房里人都去哪里了?” 不等叶白汀表态,他顾自往下:“有是换班,有是茶歇,有被叫上司走啦。 ” 叶白汀没说话。 男人执壶倒茶,往叶白汀方向推了推:“这茶不错,叶小友赏个脸?” 叶白汀还是没说话。 男人叹了口气,又道:“诏狱不止一个姜百户,北镇抚司也不止一个指挥使,底下还有千户若干……仇疑青才来几天?手段厉害是厉害,但如你这般聪明,应该不会觉得凭他一人,能控制北镇府司所有人吧?” “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野狗,凭一颗野心,一嘴撕咬工夫,是能立功,也能归拢人心,可谁都会服他么?那些被挡了路,有真本事却被埋没……这北镇抚司,不知凡几。” 这话说稍稍有些让人不舒服,叶白汀挑了眉。 男人却非常自信,再次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叶小友,赏个脸?”说完又笑了,“你该不会怀疑这茶里有——” 叶白汀已经坐了过去,端起茶喝了:“不会有毒。你有求于我,怎会做这等蠢事?” 男人挑了眉,很感兴趣:“哦?我有求于你?” 叶白汀眉横目直,眼神淡淡:“你脸黄牙暗,发肤指甲皆无光泽,进来诏狱至少五年以上;你左腿微抖,刚刚推茶盏过来时,右手小指有折断痕迹,可见你最初进来日子也不是这么好过,你受过刑;你齿间残留有梅菜渣叶,今日诏狱午间伙食,就是梅菜烩肉,当然,肉是找不见,梅菜却一大把,可见你食水待遇并不怎么好。就算你能给我递纸条,好像处处优越,你背后之人对你照顾也有限,不能方方面面,随时随刻——还说你找我,不是有所求?” 男人啪啪啪鼓掌:“厉害,不愧是我看中人。” 叶白汀脸色冷淡:“我这人,最讨厌废话。” 男人拄了下巴,脸上笑意风流:“就不能是我心悦你?不瞒你说,我这人,好男风,且活儿不错。”他微微倾身,声音温柔哄诱,“小友在这诏狱寂不寂寞?你家人死绝,义兄无情,好好一个娇少爷,被迫自己立事,手都糙了……就不想继续被人疼着捧着,做回原来娇少爷?” “你若应了我,你那义兄,不出十日,我可替你杀了;你那牢房,我也可用些手段,换到我那里……世事无常,及时行乐,都是男人,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应了我,日后高床软枕,华服美食,呵护备至,你想要,都能有,如何?” 叶白汀低眉,指着狗子:“看到它了?” 男人没懂:“嗯?” 叶白汀一伸手,狗子就把头送了过来给他摸,他轻轻一按,狗子就顺从趴下,他再随手挠挠下巴,狗子就舔舔他,亲亲热热汪了两声。 “你也知道,我是娇少爷,心气高,”他揉着狗子,慢条斯理,似笑非笑,“我呢,不喜欢老东西,就喜欢壮,精力强,我说什么,他听什么,我说往东,他不能往西,不准忤逆,不准挑衅—— ” 他挑剔看着男人,视线从上往下,嗤笑一声:“阁下——就是现在去投胎做狗,怕都来不及了。” “你——” 中年男人气差点拍桌,又忍下了,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暗示十足:“年轻人就是脾气急,算啦,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大家同在诏狱,总有共同目标么……” 叶白汀眉眼平直:“目标?” 男人指了指天:“小友就不想晒晒太阳?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年年花不同,只要出了这里,到处都是好日子啊。” 叶白汀就懂了,这是要越狱。 男人似乎也不指望第一次见面就聊成功,点到为止,话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 “小友现在不答应也没关系,回去好好想一想,到底谁是你敌人,谁是你朋友,想好了,不用做别,往你那牢门柱上画三道印即可。” 男人起身姿势很优雅,步子也迈不疾不徐,应该是想展示更多风度,装逼到底,结果料错了距离,离叶白汀近了些。 狗子就不干了,瞬间扑上去,咬住他衣角往外扯,拽他‘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男人:…… 他倒是想骂人,可这房间里除了叶白汀就是狗子,连个轮值锦衣卫都没有,狗子牙齿那么锋利,凶下一刻就要咬上来了,他哪扛住?半点不敢靠近,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艰难站起。 “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叶小友,人和狗不同,脑子也不一样,环境所限,你当能明白?” 叶白汀微笑:“您慢走,当心再摔了。” 这一场交谈让叶白汀很意外,原来所有牢狱都一样,有些事总不能避免。 这天晚上他也没睡好,来来去去都是梦,还都不是什么好梦,早上醒来,也没什么好消息—— 庄夫人死了。 第38章 又死一个 叶白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庄夫人?半个月前主办花宴, 云安郡主夫妻都去了那个庄夫人?” “对,就是她!” 消息是申姜亲自带过来,他抹了把脸, 自己也很震惊:“我昨天才问过她话,今天就死了,和郡马一样死法, 也是在一个暗巷里,手脚被绑,跪着被放干了血,还有花柳,她身上也有这个病,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之前还没事,锦衣卫问过话就死了, 绝对是她暴露了什么……” 叶白汀:“你说慢些,命案何时发生,现场情况如何,尸体现在在哪里,可抬回来了?” 申姜摇了摇头:“我昨天熬了个大夜,接信刚跑到现场,还没怎么查呢, 指挥使到了, 把我踹了回来,叫我歇一刻钟,顺便准备验尸, 他稍后勘察完现场, 就带尸体回来。” 叶白汀:…… “你歇完了?” “哪里睡得着?”申姜随身带着个小壶, 壶里装着浓茶,喝一大口,呸出一片茶叶渣,“你说这案子来,不是折腾老子么?本以为有你,什么案子来都不在话下,随便捞点功,我这百户也算站稳了,郡马就郡马,也就听起来是那么一回事,上头人其实不怎么在乎,也就外边人看个热闹,办好了没准我还能扬一扬名,谁知道又来一个,郡马,官夫人,两个人还都他娘染了花柳,整个京城都看着呢,要是破不了怎么办! ” 叶白汀:“安静。” 申姜瞪出眼底血丝:“老子安静不了!” 叶白汀:“案子会破。” 申姜:“你说破就破了?” 叶白汀拂了拂衣角,慢条斯理,云淡风轻:“我说能破,就能破。” 申姜闭了嘴。 “上个案子简单?我叶白汀在哪里,什么模样,你申总旗在哪里,什么模样?看尸要抢,案子表面看不出关联,那么难都能拨开云雾走过来——”叶白汀低眉,唇角勾出淡淡弧度,“你就是不相信我嘴,也该相信我脑子。” 没错,上个案子办更难,机会都要抢,命案关联都不明显,想要别人相信都得用个计,现在不是好了很多?起码想查什么就能查什么,上下都会配合,案子关联性也很明显,比如一样死法,一样病…… 申姜慢慢就安静了下来,娇少爷不是他以前会欣赏,想要结交类型,太瘦,太弱,可认识久了,你就不会把他瘦和弱联系到一起,他气质是敛在身体里,锋芒收在眼底,静水深流,聪慧绝伦,只要他想,就没有办不到事。 他能量和耀眼,绝非浮于表面,谁要看轻,可是大错特错了! 双手下意识握拳,深呼吸两口,申姜眼底仍然有血丝,整个人却沉下来了,不见半分浮躁。 叶白汀:“现在同我说说经过,把你和庄夫人见面问供所有,一五一十,仔细道来。” 申姜缓缓开口:“那日你剖尸检验,不是说到毒问题,半个月前庄夫人宴请有些微妙么?我第二日就上门拜访,问了庄夫人,当时她丈夫徐良行也在场,丫鬟婆子们没打发完,问话过程并不算秘密。我问庄夫人知不知道郡马沈华容死了,她说这么大事,怎么会不知道?还问我案子难不难,凶手抓没抓到?案情细节不可能往外透露么,这是纪律,我就没说,继续问她和郡马平时可有来往,她就笑了,说我这话问奇怪,她是内宅妇人,郡马一个外男,能有什么交往?最多也就是谁家办宴,人多热闹,顺便看到了,我再问多细节,她就什么都不知道,说是不熟,别说这两天了,最近都没怎么见着。 ” “问不出更多,我就提起她半个月前办花宴事,她记很清楚,云安郡主夫妻都是到了,但她是主家,要招待客人,特别忙,这两位席间发生过什么事,有没有意外,她还真不知道,客人们多,谁不小心打翻个酒盏,掉个筷子什么,都很正常,谁家办事都会发生,她不觉得是大事,听到就吩咐下人妥善处理了,并没有过分关注……” 申姜说着就来了气:“这女人说话客客气气,脸上带笑,问什么都答,没哪儿态度不对,可问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她说那么多,一句有用没有,合着跟我兜圈子呢!我就想先摸查,等查到点东西就去和她当面对峙,看她再敢不说!谁知道她死这么快,都不给老子二回机会!” 叶白汀眸光深邃:“若如她所言,和郡马只是认识,不熟,没有任何过深交往,亦无恩怨情仇,为什么要和你兜圈子?” 申姜一愣:“对啊!要真是什么都没有,她心虚什么?就算八卦也得聊点吧?庄夫人可是京城有名爱说爱笑爱揽事人,这种带着神秘色彩命案,她会不想多知道点东西?” 这才是问题所在,他怎么就忽略了! 叶白汀:“也可能是你现在回想,方觉不对劲,当时正常走访,只觉得对方有心帮忙,奈何接触并不深,才给不出更多线索。”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她丈夫徐良行呢?”叶白汀看申姜,“问话时两个人都在现场,你还说这对夫妻之间气氛很微妙,和别人不同,像在闹别扭?你为何有这样想法,可是看到了什么?” 申姜想了想,点头:“我也说不太清楚,徐良行这个人寡言木讷,总是板着脸,不怎么会来事,可官做应该还可以,不然就算庄夫人再搞什么夫人交际,年末考绩这种事,也得上官同僚都认同,她帮不了太多,那天我问话,徐良行一直掉着脸,没怎么说话,问他也就答几个字,看起来很不耐烦样子……” 叶白汀:“不耐烦?” “对,他经常会这样,”申姜眉皱眼凶,嘴一撇,发出‘啧’声音,“就这个表情,我看见了好几回。” 叶白汀顿了一下,似乎很感兴趣:“这个表情啊……你且仔细想想,都在什么时候?” 申姜愣了一下,仔细往回想想,心说娇少爷就是不一样,这关注点,绝了!他懂了! “就是每回提起郡马沈华容时候!”申姜两眼放光,“我每回提起这个名字,徐良行就不爽,庄夫人但凡说沈华容半句好话,徐良行也这德性,明显是对这个人有意见!这俩人都有花柳,有没有可能通女干,还被徐良行知道了!” 说着又有点怀疑:“就是年纪好像不大合适,沈华容小了几岁,庄夫人胯大腰圆,小眼厚唇,断断称不上好看鲜嫩,论身材论长相样样比不过云安郡主,沈华容图什么?” 要不是两人身上有一样病,他绝不会把这两个人想到一块去。 可要说这两个人没事,那病怎么解释?又为什么每回提起郡马,徐良行就不高兴? 申姜刚要和娇少爷细说分析,就听到外头叫他名字—— “啧。”他也露出了和徐良行一样表情,不耐烦。 叶白汀:“不想应付人?” 申姜:“本想直接把你带到仵作房,等着指挥使回来验尸,这下不行了,这个冯百户和我不对盘,我得先去应付一下,一柱香吧,你等我!” 说完就跑了。 右边摇扇子声音传来,相子安慢悠悠:“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庄氏啊。” 叶白汀:“你知道?” 相子安扇面遮脸,似笑非笑:“知道我在外头,是什么名号么?” 秦艽:“你可得了吧,又要吹你那个全能师爷?” ‘刷’一声,相子安扇子一收,挺腰肃坐,优雅端庄:“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虚名,在下还有一个长处,便是江湖百晓生——这朝堂之上,但凡你叫得出名字人,没有我不知道,这后宅之中,但凡数得出来事,没有我不清楚来龙去脉。” 秦艽无语半晌:“……怪不得师爷干不下去会转行算命先生,你们这行传统吧。” 相子安眼档斜过去:“头发长见识短,聪明人事,是你能懂么?” 秦艽:“少他娘废话,都自己抛引子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 “年轻人,事事着急可是不太好,须知人生中有些事,是急不得,越急,发挥越不好,”相子安轻描淡写滑对对方下半身,进行隐晦攻击后,看向叶白汀,“今天还没有看到玄风呢,难得狗将军愿意临幸诏狱,在下深感荣幸,一日不来竟思念甚深——要不您开个口,唤它一唤?” 这是要谈条件? 叶白汀面色不变,右手滑到小腹:“今日没什么胃口,想是这几日过得太好,得清清肠胃了,晚饭就要一碗清粥吧。” 相子安还没说话呢,左边泥丸子搓成‘暗器’就射了过来,直冲面门! 秦艽这个着急:“过好什么好?为什么要清肠胃?还一杆子支到晚饭了,中午就干饿着么!” “秦兄此话差矣,”叶白汀慢条斯理更正,“狱卒们可没偷懒,每日两餐可是照时送,从不缺漏。” 秦艽一噎,问题是没饭吃么,是没好饭吃!狱卒端过来饭有什么好吃,油星不给,调料没有,有时干脆就是馊,喂狗狗都不吃! 他又搓了颗泥丸,夹在指间,威胁相子安:“你挑事,你快点解决了,耽误了老子饭,老子弄死你!” “别别,”要不是手上有柄扇子挡一挡,相子安只怕当场破了相,赶紧朝叶白汀道恼,“少爷这是何必?咱们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跟食物生气不是?” 叶白汀:“哦。” 相子安往这边蹭了蹭,笑得跟花儿一样:“在下就是瞧那狗子喜欢你紧,这不是馋么?要说这庄氏,那可不是一般人,未出阁前就是有名会说话主,心眼也是真多,没嫁人前就帮着父兄攒过几回事,得了不少赞誉,在女人圈更了不得了,好揽事,好做媒,好搞小团体,你对她客客气气,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要不吃她那一套,表现稍稍过激,那就得不了好了。云安郡主比她小几岁,年轻时心眼直,又受宫中贵人宠,哪是会哄人主?随便一个小口角,两人就结了梁子,郡主毕竟小几岁,心眼一时没长那么多,可不就吃了亏,庄氏比她大,嫁人也比她早,每一步都在前头,时常做前辈提携点评样子,教郡主做事,比如说你得怎样怎样才能招男人喜欢,怎样怎样才能夫妻美满,怎样怎样才能生个儿子……一回两回便罢了,年生日久,谁吃得消?” “至于她那大夫徐良行,哪里是寡言木讷,他就是没担当。不是不会做官,不是不会做事,只是不想承担责任,正好又娶了个庄氏这样爱揽事婆娘,就更如鱼得水了,仕途是庄氏帮他打点通畅,官路却是他自己走,有了功劳,升官发财是他,办错了事该倒霉了,那是庄氏头发长见识短,连累了他,风险太大差事不想揽,随便在床头叹个气,自有庄氏问清楚,想办法周旋帮他推了……” “和郡马沈华容一样,都是不负责任人,不一样是,郡马是个懒货,草包,徐良行假装木讷,其实可有脑子了,比如八年前那桩闻名京城河道贪污案,徐良行和沈华容都有份,别涉案人员不是杀头就是入狱,只这两个人没事,沈华容可是娶了郡主,有太皇太后这个靠山,仍然被打了板子,禁足了小半年,庄氏所有嫁妆都赔进去了,徐良行可是全须全尾,一点事没有……” 等申姜回来,这天聊都十万八千里了,那些人事跟案子办点关系没有。 “走不走?”他看着听得认真娇少爷。 叶白汀站了起来:“走。” 反正相子安就住隔壁,想听随时都可以。 在小房间换了衣服,走到仵作房,没多久,仇疑青就带着尸体回来了。 叶白汀看一眼就怔住了,申姜说两个人一样死法,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死者庄氏和沈华容一样,也是跪姿,额头贴着地面,双手反剪绑在身后,手腕脚踝绑着极细极韧牛皮绳,绑得很紧,勒出了模糊血线,连绳头打结方式都一样。 致命伤同样在颈侧,伤口很深,血肉模糊,背上衣服里裹了纸钱,圆方,形状不一,应该也是凶手扬。 叶白汀粗粗一看,发现尸僵程度也差不多,只比上回好一点。 “死亡现场可有关联?” “不一样,离稍微有点远,跪方向也不同。”仇疑青拿出一张纸,上面画是尸体现场,看着比申姜画更工整,更精致。 叶白汀靠过去,看得很认真。 仍然是紧挨街道暗巷,墙高巷深,环境幽暗,死者所在位置已经被标了出来,旁边散落着纸钱,跪姿……方向很正,冲着正北,上次沈华容,磕头方向是东南,确实有点不一样。 叶白汀戴上手套,走到停尸台,刚看一眼,就顿住了:“死者衣服脱过了?” “并无。”仇疑青道,“命案为大,仆从不敢不招,花柳一事,乃其贴身丫鬟所述,现场并未进行尸体搜检。” 申姜点头:“对,我去时候,那丫鬟正在说话,我才听到!” 仇疑青如墨眼线挑起:“尸体衣服有问题?” “你们来看——” 叶白汀指着死者衣襟丝线:“死者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自己挣扎绝对出不来这样痕迹,如若被地面石子刮破,也不可能是单一,细微一小条。” 仇疑青眯眼:“凶手动了死者衣服。” 叶白汀:“可能是拿走什么东西。” 申姜不明白:“可这里能有什么东西?谁会在这种地方放东西?也放不下啊。” 仇疑青:“若是凶手不小心落呢?” 叶白汀:“比如凶手走近,将要杀人时,或者干脆就是杀完人,站起来发现东西掉了,很重要,总要拿回来吧?” “那印子就很重要了!”申姜看向仇疑青,“大人有发现么?” 仇疑青摇了摇头:“现场血泊很厚,浸透了地面,看不出东西形状。” 申姜就更服气了,要不是娇少爷看出这个疑点,他们甚至连凶手掉过东西都不知道!染了血物件哪那么容易洗干净,这可是本案第一个关键性证据! 叶白汀继续进行尸检:“尸斑聚积成片,颜色加深,尸僵波及全身——死亡三个时辰左右,手腕脚踝勒痕很深,血淤明显,大部分是生前所致,死后少许,和上一个死者沈华容一样,庄氏在死前同样经历了一段时间折磨,疼痛难忍。” “……死亡过程也类似,应该是先至暗巷,被打晕后绑好,嘴里塞布,醒来照凶手要求跪下,最终被死者按住头部,匕首割颈而死。但是这一次,有些许不同,庄氏颈侧击打痕迹只有一点点在致命伤口外缘,几乎看不到,刀口仍然很深,却未及颈骨,不似上次几乎要把沈华容头切下来,匕首从颈后侧往前送,颈后落点不再那么高,颈前收势也没有那么低,这样变化只有一个原因——省力。” “凶手变得熟练了。” 叶白汀想起一件事,看向仇疑青:“这次凶手有没有站远欣赏?” 仇疑青颌首:“有。”他拿出现场图,修长指节落在一个点,“不太清晰,但这里,有明显停留过脚印。” 所以庄氏被要求跪在地上叩头时,凶手仍然站在略远地方,看了很久,或者说,等了很久。照庄氏手腕脚踝留下绑痕看,这个过程最少得有一柱香。 仍然是没有更多折磨,只是远观,等待这段时间过去……为什么?凶手站在那里时,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信凶手只是默默看着,猜不到这样做理由。 申姜就更不明白了:“这庄氏和沈华容到底有什么关系?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难道就因为他们通了奸?凶手憎恨奸夫□□?”他对比两张现场图,脑袋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浆糊,“而且这两人跪方向都不一样啊,沈华容那边,非要找,瞧着是妙音坊,庄氏这个,正北对着街道算什么事?” 仇疑青:“证据不足,尚未查出二人在生活中有交集,通女干二字有待商榷。” 锦衣卫要查一个人时,那是方方面面哪里都查,这样都查不到,似乎有点…… 叶白汀已经解开庄氏衣服,看到更多:“不对,庄氏和沈华容,应该没有通女干。” 申姜愣住:“啊?” 不是说好一样死状,同一个凶手?这俩人有事是板上钉钉了啊,怎么会没有! 第39章 缠腰龙 “你们来看——” 叶白汀让出位置, 让仇疑青和申姜看更清楚。 申姜看到头皮就是一麻:“这这,这莫非是缠腰龙!” 死者右侧腰腹,及至后背脊椎, 有相当明显长条性带状粉红色痕迹, 色深且密集,冷不丁一看吓一跳, 就是民间所说缠腰龙,蛇盘疮, 现代医学称为带状疱疹。 “此病多发春秋, ”因侵犯神经, 年纪越大越疼痛难忍,叶白汀仔细检查着这片痕迹,“治疗过程也很痛苦, 死者身上只留痕迹,未见水泡痂皮, 显然病灶已康复, 只是痕迹难去,需要时日……半个月前她主办花宴,该是那个时候好差不多了,再往前看, 她必定有一段时间闭门不出。” 申姜没明白:“道理我都懂, 也见过别人得缠腰龙, 可你都说病好了, 不耽误她和别人私通啊……” 怎么就应该没有了? 仇疑青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她是女人。” 申姜小心翼翼:“所以?”这不所有人都知道事? 仇疑青看了申姜一会儿:“你还是回去做总旗吧。” 申姜:…… 叶白汀:“女人爱漂亮, 普通出门都得收拾干净得体, 何况会情人?没有女人愿意被情郎看到自己尴尬样子, 除非那个人不是情郎——” “对哦……”申姜反应过来了, “想玩什么时候不能玩,又不是什么绝症,忍一忍过去再玩呗,女人又不像男人,想时候怎么搂都搂不住,再说就这样子,男人看到了不得萎?” 还没说完就被仇疑青绣春刀柄敲了下后脑勺:“好好说话。” 申姜捂着脑袋:“那如果庄氏没跟男人……花柳怎么得?这半个月怕丑,得忍,往前推正生着病呢,疼,更干不了这档子事,这花柳总不会是凭空来吧?” 难道……娇少爷看错了?这根本就不是花柳? 叶白汀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每种病表现方式都不同,他看得很清楚,这就是梅|毒,最大途径就是性|接触。可也不是一定要做这种事才能被传染,比如你手接触过病毒源,没洗,就解开衣服进行自我安慰……或者贴身亵裤,沐浴时浴盆等被做了手脚,都有一定几率染上,死者到底是因为什么,尚不好说。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庄氏和沈华容花柳病,真藏得很深,所有人都不知道么?” 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其实在私底下早讨论开了? 仇疑青眸底墨色一凛:“此二人有无私通,和别人认为有没有,是两回事。” “也许凶手要,并不是这两个人既成事实……人家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他|她想要,是外人嘴里不堪,是别人对他们敬而远之,是他们身败名裂,就算什么都没做也要背着脏污名声,被人瞧不起,被人暗中唾骂不齿,而他们说不清楚,日日经受痛苦折磨……” 叶白汀问申姜:“庄氏看过病没有?” 这个案子没跟,申姜哪知道,看向仇疑青:“看……看过没有呢……得查?” 仇疑青颌首:“看过,和沈华容前后脚功夫,同一个大夫,常山。” “也是晚上去?” “是。” “那这个大夫有点特别啊,别人开医馆都在白天,天黑了关门,偏他在晚上干活,深更半夜也有人去找……”叶白汀一边看尸,一边发散思维,“这大夫难不成专看花柳,得了都去找他?” 申姜觑着指挥使神色,摸了摸下巴:“看来得请过来问问供了!” 叶白汀看完尸体表现,问仇疑青:“可能解剖检验?” 仇疑青摇了摇头:“来不及。” 叶白汀就明白了,时间太紧,来不及操作:“没关系,那就简单看一下食道——琉璃灯。” 申姜一听就是自己活儿,赶紧往门口跑——就见商陆老头已经笑眯眯,把灯递了过来。 他一把抢过来,甩了个意味深长眼色过去,夸奖并提醒:眼里有活儿是好事,也希望你别不识相,知道自己位置在哪。 琉璃灯制作精良,透明度高,是这里最亮灯盏了,申姜高高拎好了,靠近娇少爷,就见娇少爷左手按开死者嘴,右手拿着镊夹往里伸,还没看清他按是哪里,就看到了死者咽喉部位不同。 “也有烧灼痕迹,庄氏和沈华容应该在半个月前,吃了同样东西。” “乖乖……那可是她自己办花宴啊,也能着了道?”申姜十分吃惊。 “如此,两个死者交叉线就很重要了。”叶白汀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此前因沈华容之死,查妙音坊时,曾得到过一个信息,庄氏丈夫徐良行,也是坊中常客。因当时只有郡马案,我没深究,现在细想,许有问题。” 叶白汀:“又一个爱听曲?和沈华容一样,有相熟姑娘?” 仇疑青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相熟姑娘各有不同,去时场场都会在,还是乐师史密。” 申姜恍然大悟:“那这史密有问题啊!”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重点在另一处:“不管史密是不是凶手,与本案有无关联,既然从头到尾都在,一定会看到听到些……外人不知道东西。” 仇疑青酷冷眸色滑过申姜,到叶白汀身上才缓和些许:“现在安排问供,你有没有问题?” 叶白汀当然没有问题,但这是让他参与意思? 他刚刚摇了摇头,仇疑青指示就下来了,冲着申姜:“去安排。” 申姜:…… 行叭,休息什么休息,聪明人脑子碰撞几下就火花四射,线索漫天飞,他这种没脑子,还是跑腿干活儿吧。 申姜离开,仇疑青也没留下,撂下一句‘吃完饭过来,不准迟到’,也走了。 速度之快,搞叶白汀差点怀疑这人是故意避开,故意给他留出避嫌和吃饭时间。 商陆适时拎着个食盒过来:“申百户腿脚快,锦衣卫令牌一出,没人敢不从,时间还真有点紧,少爷也别回去吃饭了,就在我这凑合一顿,如何?” 叶白汀有些犹豫,他不回去,左右邻居不得饿死?可一看商陆手里食盒打开,摆上桌菜…… 饿死就饿死吧,个人有个人命数,跟他无辜可怜病弱少爷有什么关系? 叶白汀矜持坐到桌前,斯文举了筷:“如此,便叨扰商兄一顿了。” “别客气,您有什么吩咐,随便说,”商陆笑眯眯,“他申总旗能办到,老头子一样可以,多个朋友多条路么,少爷请——” 诏狱里,左等右等,眼看饭点要过了,娇少爷还是没回来! 秦艽气搓泥子射相子安:“都是你!看什么狗,拿什么乔,还威胁娇少爷,把老子饭都搞没了!” 相子安拿着扇子左支右绌,躲这叫一个狼狈:“你个糙蛮汉子,给在下住手!再敢造次,在下让你下一顿也没有肉吃信不信!” …… 申姜果然腿脚很快,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事就办好了,把该请人都请来了北镇府司。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个坐次,上下两个案几,正中一个,下首一个,只不过这回没了屏风,视野开阔,哪哪都看到。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仇疑青就到了,叶白汀只得用眼色问申姜:跑了这么半天,吃没吃饭?渴不渴?要不下去先垫点? 申姜悄悄摆了摆手,告诉娇少爷没事。 他是什么人?那可是实打实从底层做起,一点点升到百户,早就练就了边走路边吃饭本事,忙起来哪有时间坐,几张卷饼就着手就啃了,饿是饿不着。 不过今个儿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娇少爷总算长了点良心,知道关心人了? 叶白汀就放心了,坦然坐到了房间内唯二,下首那个小几旁边。 申姜:…… 我艹? 指挥使坐上首正常,人家地位摆在那儿呢,下面这个,难道不应该是他这个百户位置?你一个囚犯,怎么敢坐过去?要脸不要? 你还若无其事摆弄文房四宝,展纸研墨,是想假装文书记录活儿?你能不能认真看一看你狗爬字,你敢写别人敢看么! 叶白汀不但敢坐在那里,还十分坦然回了个眼神,似乎十分惊讶:你不是说了不累,难道还有意见? 申姜:…… 和着您刚刚关切问题,是为了抢位置坐?别人就不能是客气客气么?硬汉也很委屈啊! 仇疑青似乎全然没注意到两个人之间‘暗潮涌动’:“开始吧。” 算了。 申姜摸了摸鼻子,看在娇少爷美人灯似身子份上,不跟他计较,另外随手指了个人,示意对方站在墙偏侧拿着纸笔记录,这才朝仇疑青拱手:“回指挥使,属下准备好了,就是有个问题——属下嫉恶如仇,怕控制不住,若问供时嫌疑人不配合,能动手么?” 他想起了之前一案,昌弘文在房间内暴起,差点伤了娇少爷事,指挥使武功高强,完全可以压制住这种事,但不能回回都指望指挥使动手啊,他得防患于未然。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要多肃正有多肃正:“我北镇抚司,从不滥用私刑。” 申姜气势瞬间弱了,不行啊…… 仇疑青又道:“然上下规矩,来者必从,刁蛮无礼,明知故犯者,当罚。” 申姜气势立刻又回来了,这就是行了! “那属下先叫徐良行?”刚死了妻子鳏夫,舍你其谁! 仇疑青:“可。” 徐良行很快被锦衣卫请到了厅中。 房间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中有一点点尴尬。 申姜偷眼看了看坐上指挥使,您不问……是让我问?看向娇少爷,娇少爷给了个鼓励眼神,意思是,上吧。 上屁上,确这样头更有派头,显他申百户那么能干,地位不同,问题是老子问什么啊?从哪开始?正急着,就见娇少爷神秘一笑,开始提笔在纸上写字。 申姜一哽,不是吧,又来这招?你写我念? 行叭。他若无其事往娇少爷身边蹭了蹭,果然上天逼你学会技能,没一个是没用。 “庄氏身上病,你知不知道?” “不——” 申姜按住绣春刀柄,皮笑肉不笑:“徐大人好好说话哟,在这里撒谎,什么后果——徐大人见多识广,定是懂。” 徐良行僵了一瞬:“……知道。” 申姜:“说。” 徐良行:“不就是缠腰龙?因为这个病,她两个多月没出门,好不容易好了,憋难受,这才办了个花宴。” “少左右而言他,”申姜冷笑,“你知道我说是什么,花柳呢?怎么得?打哪得?” “这本官哪知道?她没同本官说实话,只说是缠腰龙后遗症,不都是水泡么?本官哪里懂,还是后来听了大夫们话,才知道水泡和水泡是不一样,她后来得这个,是花柳。” 徐良行面色黑里发青,似愤怒,又似委屈:“我还等着她同本官交待呢,谁知道她倒先死了。” 叶白汀笔下不停,刷刷刷写字,申姜凑过去一看,眼睛都瞪大了,这这这—— 行叭,你让问就问。 “你们夫妻,房|事和谐么?” 徐良行直接愣住了,这种问题…… 申姜声音提高:“讲!” 徐良行:“也不能说不和谐,只是年纪都大了,俗世之欲便少了,再加上她得这个病,我们已经三四个月没宿在一起。” 申姜再看一眼娇少爷字,觉得自己节操估计要在今天败完。 “未见得吧?”他琢磨着用词,问不那么尖锐,“六十老头兴致来了还得搞一发呢,女子虽性羞爱忍,也有人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们日日不在一起,有需求了,怎么解决?自己玩?” 徐良行:…… “这个……” “别跟我说冠冕堂皇那一套,阴阳人伦,天之大道,你骗不了老子。” 徐良行闭了闭眼:“本官房里,又不是没丫头……庄氏爱拈酸吃醋,不让本官纳小,丫头,她总不能都一碗药药死了。至于她自己,之前会找我求欢,各种暗示,这几个月没有,大约是生了那种病,臊慌,真有需要……不是外头找人,就只能自己……自己玩了。” 申姜:“你怀疑过沈华容么?” “本来没怀有,可沈华容也得了这种脏病……”徐良行眼睑颤动,“云安郡主夫妻不和,圈子里都知道,往里追溯,有我妻之过。纵庄氏是本官发妻,本官也不好偏袒,她要强好胜,什么事都喜欢拔尖,只凭一己之私,不和郡主搞好关系,还让别人越来越恨,叫本官都跟着被牵连,落了几回麻烦。” 申姜看看娇少爷字:“那可是奇了怪了,我可是听说,你这仕途,多亏尊夫人打点,才能如此顺畅。” 徐良行:“她喜欢在外面这么说,本官一界男子,还能休了她不成?总是要些体面,不过虚名而已,她要就给她。” 申姜:“所以徐大人觉得一路官至户部右侍郎,全是自身能力?” 徐良行略抬了下巴,声音铿锵:“若无有真本事,谁人能做到这等官职?” 还挺骄傲。 申姜顿了顿,又问:“十五日前花宴,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那日我上门去问,你们语焉不详?” “也没什么,”徐良行指节动了动,道,“就是有人想借着人多机会行卑鄙之事,生米煮成熟饭,还用了催|情丸,好在我妻机敏,迅速就处理了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 “催|情丸?但凡沾了这两个字,效果都不会差,是怎么处理?” “本官不知,总之没出乱子。” “你觉得谁杀了你妻子?你可有怀疑之人?” “这个本官不敢说,可死这两个人,一个是云安郡主丈夫,一个同她有仇……” “你也说了,人家是郡主,郡主出门动静小得了?这两个人可都死在深夜。” 徐良行:“这等身份人杀人怎会亲自动手,许是买凶,又许是让他人动手,郡主在外面不是有个心上人?” 申姜眯了眼:“你知道?是谁?” 徐良行清咳两声:“圈里很多人知道,宫里乐师,就姓乐,叫乐雅。他二人暗通曲款,几乎都摆在明面上了,云安郡主不开心,就要叫这人上门抚琴,抚晚了,回不了宫,乐雅就会宿在郡主府,听闻还会打发所有人出去,许就是趁着这个时间……” 听到这里,叶白汀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对他轻轻颌首,确有此事。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啊…… 叶白汀回神,继续写字。 申姜就念:“庄氏平时都有什么习惯?尤其和你在一起时?” “习惯……她喜欢给本官整理衣服,算么?” “庄氏死时,你在何处?” 徐良行:“在家,书房,用完晚饭就在了,觉也是在书房睡,家里上上下下都看得到。发妻遭此境遇,本官心内悲痛,方才若言语有失,也大都是爱之深责之切……” …… 问题问完,锦衣卫进来把徐良行带出去,申姜抓紧时间喝了半壶水:“这个徐良行,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叶白汀:“可太不对劲了,你不是说他木讷寡言?我看他话不少。” 申姜:“……他平时确没这么多话。” “贪婪,冷漠,无情无义,半点担当都没有男人,”仇疑青冷嗤一声,“也配说‘爱之深,责之切’?” 贪,贪什么?无情无义? 申姜看向娇少爷。 叶白汀:“霸占他人功劳为己用,不贪婪?发妻新死,不见悲伤,反而数落责怪——‘不是她没准郡主这边关系我早攀上了’,不冷漠?明知纳妾娶小会被拈酸吃醋妻子用手段,药死了不知道多少小姑娘,仍然不改,不无情?巴巴想着云安郡主人脉网,不知平时为此做了多少努力,这时却矛头一摆,指人家是凶手,不是无义?整个说话过程他只有一个目,把自己捞出来,错全是别人,不管死活,只要能想到疑点,全往别人身上倒,全然不顾往日情分,这样男人,知道什么叫担当?” 还假惺惺推说自己爱之深,责之切,呸! 叶白汀齿间发冷:“此人是不是凶手,暂时还不知道,但他推脱自己心态,估计无人出其右。” “不想沾一点关系,利益至上,”仇疑青沉吟,“若他是凶手,这二人死一定于他有很大收益。” 申姜挠了挠头:“收益?他不是都靠媳妇跑官升迁人际交往么?庄氏死了,难道不是损失?” 叶白汀唇角微抬:“所以得是,更大收益才行啊。” 他看向申姜:“下一个,请云安郡主吧。” 申姜其实有点想问问,娇少爷刚刚让问那些问题怎么回事,可指挥使等着呢……没办法,先问完再说吧。 “请云安郡主——” 第40章 花柳 把云安郡主叫上来, 问题问也很直接—— “郡马得了花柳病事,郡主知道么?” 云安郡主顿了下,垂下眼帘, 掩住内里厌恶:“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吧?大家只是碍于情面没说破,他以为私底下偷偷看病就能瞒过去?大夫是不会随便往外说,可看那病是什么大夫?他不说别人就猜不到?市井街坊里说书都有新段子了, 他是不敢去青楼,要是敢去,也一定不会有姑娘接他客。” “青楼?” “这个……”云安郡主帕子按了按唇角,“是宣平侯, 前几天亲自提点过我。” “你和郡马感情不太好?” “好不好, 都凑合到了现在, 没什么可说。 ” “听闻你和郡马长期分居——别看我,”申姜把锅甩到上一个嫌疑人身上,“我不知道, 是徐良行刚刚说。” 云安郡主:“他是不是怀疑我是凶手?” 申姜:“所以你和郡马不宿在一起, 有这种需求话……” “我说过了, 我和郡马既然已经凑合到了现在, 我没理由杀他,庄氏也是, 谁在这世上没一两个讨厌人, 难道都要杀了?我若真想动手早动了, 能容她到现在?” “若这二人有染呢?” “申百户觉得,沈华容想同我合离?”云安郡主冷笑, “他要真有这等心气, 何必跟我耗到现在?同我说一声, 我随时可放他离去。” 叶白汀顿时明白了, 这对夫妻关系之所以能存续到现在,就是这个微妙平衡,沈华容不放云安郡主走,自己也不乱来,宁愿憋着,对着外面人流口水,也要为现有荣华富贵生生忍住,他作为男人没有过错,郡主怎么好意思提合离?只要她敢,他就去闹……男权社会,外人会支持谁,显而易见了。 “郡马平时有什么特殊爱好?不好意思往外提那种。” 云安郡主想了想:“看话本算不算?就那种有图……干脆全是图。” 这话说很隐晦了,指是春|宫图,小黄文。 申姜清咳两声:“郡主觉得,有没有可能……有谁看不惯郡主境遇,替郡主动手?” 云安郡主顿时警觉,手中帕子一紧:“你说是谁?” 申姜看着叶白汀写字:“看来郡主很明白。” 云安郡主低了眉,咬住下唇:“我家事同旁人没关系,锦衣卫若要定罪,还请拿出证据!” 申姜:“最后一个问题,郡马和庄氏遭遇意外这两个晚上,郡主在何处,可有人证?” 云安郡主:“在家,只有贴身侍女为证,不过在你们眼里,大概也不算有力证据。” 看纸上没有新问题了,申姜抬手:“郡主莫恼,锦衣卫按规矩办案,诸多问题也是不得已,若有新消息,自会回报郡主,郡主请回——” 云安郡主朝仇疑青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出去,看到站在门口乐雅,就发了火—— “你们怎么回事,竟然请了他过来!为何要请他,他同这个案子根本没有关系!” 申姜还没说话,乐雅本人先笑了,他微微侧首,声音温润:“郡主放心,只是破案需要例行询问,没事。” 他个子高,偏瘦,腰背挺直,额阔鼻高,眉目如星,整个人气质很符合他名字,俊雅如玉,将近而立之年,气质里没一点油腻,很干净,笑起来很舒展,让人看了就如沐春风。 云安郡主咬了唇:“你……” 乐雅:“我是聪明人,自不会做傻事。” 云安郡主冷笑一声,狠狠推开他,往前走:“你想死就尽管死,关我什么事?” 乐雅目送郡主身影离开,走到堂前,向仇疑青几人拱手行礼:“抱歉,刚才失礼了。” 这下不用娇少爷写,申姜都会问了:“你喜欢郡主?” 乐雅:“喜欢。” 没人能想到,他竟然回答这么干脆,敢回答这么干脆。 申姜:“破坏别人夫妻感情可是不好。” 乐雅:“所以我从未上前。” “那你如今在做什么?” “你也说了,破坏别人夫妻感情才是不好,他们夫妻早已没了感情,不过名存实亡,我也从未引诱逼迫,和郡主清清白白,要不是沈华容死了,我连‘心悦’二字都不会说,”乐雅嗤笑一声,“我这份情不自禁,或许令人不耻,但,我不悔。” 叶白汀注意到他说起‘沈华容’三个字时重音尤其重,便提笔写—— 申姜:“你恨沈华容?” 乐雅:“恨不得杀了他。” “有计划?” “还真有,杀猪刀我都买好了,只是犹豫动了手之后怎么办,郡主没了丈夫,又没人在一边照顾,以后可如何是好?结果沈华容就死了,你们若抓住凶手,还请告知于我,我必要好生谢上一谢!” “知道庄氏么?” “知道。” “可曾与他有过什么交集?” “没有。” “据查,庄氏和沈华容都得了花柳——” 乐雅笑了:“你怀疑我杀了他们?”不等申姜又问,他又道,“不瞒几位,也是巧了,这二位死这两个晚上我都没办法提供行踪,亦无人作证,但贵处非要疑我,还请拿出证据。” 申姜:“你这么狂,不怕我们为难郡主?” 乐雅一怔,视线看向仇疑青:“听闻指挥使手段虽辣,但黑白分明,铁面无私,应该不会无故迁怒,为难郡主吧?” 仇疑青表情丁点没变,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乐雅垂了眸:“若……是我杀,我认了,是不是郡主什么麻烦都不会有?” 仇疑青指节敲了敲桌面:“你可以退下了。” 申姜看着人走出去,有点不理解:“这个乐师是不是狂了点?难道宫里伺候都这样?还是乐师都这样?” 叶白汀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申百户再叫一个人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下面这个也是乐师,只不过不是在宫中奉职,而是在市井花楼,妙音坊乐师,史密。 能做乐师人长得都不差,比如乐雅,除了相貌,他身上更亮眼是气质,是常年沉浸在乐声里,身上自然流淌出来东西,这些东西让他优雅,让他看起来丰富迷人,有一种特殊故事感,或许神秘,或许激昂,或许矛盾忧郁,不管好还是坏,他是纯粹,有一以贯之执着和追求,跟这些比起来,年纪反而不那么重要。 比起宫中乐师乐雅张扬,市井勾栏做活史密就低调多了,他很谦逊,有股特别忧郁气质,礼行一板一眼,头不抬,手侧束,看起来有些拘谨,若不是相貌过于清秀,站恣过于优雅,连发束都比旁人精致,几乎看不出来他是乐师。 申姜:“沈华容和庄氏死了,你可知道?” 史密垂着眸:“知道。” 申姜就眯了眼:“郡马死你知道正常,他是你们坊里熟客,庄氏出事为何你也会知道?她可是内宅妇人,与你不相干。” 史密:“庄夫人虽是内宅妇人,小人却认得她。” “如何认得?” “徐大人是坊中常客,庄夫人心眼有点小,我们坊不是青楼,不做皮肉生意,只是给客人弹琴唱曲,夜深必散馆,可纵如此,庄夫人还是很介意,偶尔心情不好时候,会带着人找过去……是以认识。” 申姜有些好奇:“找过去……砸场子?” 史密:“也不算,但当时在姑娘难免受些委屈。” 申姜清咳两声,继续:“这个案子可是挺大,接连死了两个人,都同你们妙音坊相关——你就不害怕?” “这个……”史密顿了顿,“不知大人可曾去过妙音坊?” 申姜瞪眼:“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准牵东扯西!” 这就是没去过了。 史密垂眼:“大人性洁德高,脚不踏贱地,可世间之人如大人者几何?我坊在京城算有些名气,客人众多,小人大言不惭说一句,除却老幼,京城有一半男人都是我们客人,后宅夫人但凡关心些丈夫儿子,也会时不时叫人来打听……要说担心生意是有,害怕,从何谈起?” 申姜一噎,看到娇少爷新写在纸上字,愣了一下,又是他完全没想过方向—— “郡马是你们坊熟客,徐良行也是,那他们两个,熟不熟?” 史密怔了一下:“这个……不好说。” 这就有东西了!申姜有点兴奋:“怎么个不好说?” 史密:“听坊里老人说,他们两个之前关系好像不错,现在两家也没绝了来往,可到了我们那里,不说装作不认识吧,最多也就是撞对脸了,互相点个头,过了就谁都不看谁,从来不不打招呼,若是不巧点了同一个姑娘,也从不会争抢口角,后点那个马上就会换人……贵人们气氛不协,看不透,伺候起来就费力气了,我们那里姑娘有时也很烦恼。” 申姜看了纸,又问:“他们从不坐一起?” “自小人来坊,从未见过。” “一件一起做事都没有?新鲜不新鲜,都可以。” 史密就顿了顿,没说话。 申姜眯眼:“讲!” “小人不敢胡乱编排,是听说过一件事……”史密指尖捻了捻,似有些犹豫,终是被申姜逼不行,缓缓说了,“倒不是我们坊,是隔壁花楼,有个头牌姑娘叫红媚玩花活,将那素帕在下……在身上蹭了……赠出去,因这姑娘生妩媚妖娆,价格很高,平时难得一见,这素帕就引得客人们争抢,听说郡马和徐大人都得了。” “素帕?都得了?” “都是小人听来,做不得数……”史密犹豫了下,又道,“后来那姑娘就消失了,有十来天了吧,不知赎身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楼里妈妈说她得了急病死了,小人未知实情,不敢胡言,若是于本案有用,且请大人亲去详查。” 这个信息可从没听说过! 申姜追着继续问:“郡马和徐良行相看两相厌,岂不是有仇?真没打起来过?还是你没看着,不敢说?” 史密:“有无大仇……小人真不知道,确实看不出来,非要说看不顺眼到打架地步,比起他们俩,宣平侯许更微妙些。” “宣平侯?”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侯爷也是坊里常客,若是三人遇着了,气氛也和郡马徐大人相似,不点头,不打招呼,似乎看不顺眼,却也不生事,可有一回徐大人不在,只郡马和侯爷在时,不知怎,突然和往常不一样,郡马冲侯爷砸了酒杯,动了手……” “这三人中间发生过什么事?” “小人不知,不过感觉和大人一样,这三人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什么旧事,不大好与外人言说。”史密说完,行了个礼,“小人常在坊间,难免沾些陋习,言他人是非,很多道听途说,不敢说真,大人如有需要,还是亲去详查确定好。” 申姜:“说起来,你们坊位置很特殊啊,若是你去杀人,似乎方便很哪。 ” 史密愣了下:“呃……小人杀他们?莫非是嫌打赏少了?大人莫要开这样玩笑。” …… 问完史密,让人下去,申姜搓搓手,跳到叶白汀面前,十分兴奋:“你刚刚听到了么?有个青楼姑娘,得急病死了!还有那帕子,是不是有问题!” 叶白汀点了点头,眸底闪过锐芒:“不仅这个姑娘,还有一位宣平侯,不仅郡主提到了,史密也提到了——” 他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今日不方便传唤,稍后本使亲去问。” 外间传唤人只剩最后一个,大夫常山,申姜趁热打铁,把人叫了上来。 “说说,为什么医馆开那么晚?” 今天叫过来人除了徐良行,长得都不错,常山眉目清俊,身材修长,二十多岁,去了少年青涩,多了成年男子稳重,气质看起来十分踏实。 他行完礼,叹了口气:“小人也不想,可之前得罪了人,若和别医馆一样晨间开门,定会有人过来砸,没办法,只得晚开些。” 叶白汀瞬间懂了他为什么会叹气。 开门做生意当然需要选时间,谁不想白天干活,不管答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气氛总是平和,晚上做生意都是什么人?勾栏赌坊,走贼销赃,甚至专门干黑天买卖人……这大夫接诊可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 比如这花柳病,不就都找他看了? “什么时候开始?” “一年前。” “郡马和庄氏,都曾找你治过花柳?” “是,”常山恭恭敬敬,“就前后脚时间。” “同样病症,你就没有怀疑?” “这……实话实说,小人医馆病患很多,晚上也经常有姑娘过来,这个病对别人来说许新鲜,于小人,却不是头一次看了。” “你很擅长看这个病?” “许也是找不到别人看,大家才来找我,”常山头微垂,“为了少惹些麻烦,小人只看病,不多话,病人因何患病,有何怀疑,若说了,小人就听了,不说,小人也不关注,若病情实在影响大,最多也是问一声提醒一下,病人配合最好,不配合也就算了。” “你可知,你那医馆距离二人死亡现场很微妙?是你轻易就能走到位置,你医馆还开门营业——” 眼看常山眼神闪烁,申姜立刻喝道:“别想撒谎,老子查过了,两晚你都开了门!” 常山叹了口气:“小人不敢撒谎,医馆客人虽非权贵,偶尔也会要求单独看诊,隔出私密空间,小人忙起来时一会儿在这个隔间,一会儿在那个隔间,大人问确切时间段小人到底在哪,小人说不清,真不记得,就算把那些病人找出来,也没办法为小人证明,大人非说小人在行医途中出去行凶杀了人……小人无法自辩,可小人真没有杀人。” “郡马,庄氏,你都看过病,其它人呢,云安郡主,户部右侍郎徐良行,宫中乐师乐雅,妙音坊史密——你可认得?” 常山顿了一下:“这几位……都是名人,小人在不同场合见过,他们却未必认得小人。” “医馆最近,可曾接过别花柳病患?” “这个……有。” “名字,大概病情,全部写下来。” “是。” 所有问题问完,要将人请下去时候,叶白汀突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成家没有?” 常山一怔,却是笑了:“成家了,有妻紫氏,在家中照顾。” 叶白汀:“你在医馆劳碌,彻夜不归,病患什么样都有,她就不担心?” 常山:“习惯了,便也还好。” 申姜指挥着送人出去:“门口文书上按个手印,走吧。” 常山看了看门口记录文书,又回头看了看叶白汀,似乎有些不明白,明明伏在案上做纸笔记录是这一位,为何却在这一份上按手印? 除了屋子里,大概也没谁知道,娇少爷那笔字,委实见不得人。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仇疑青站了起来:“都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叶白汀在常山写下人名里,找到一个叫红媚名字,纤白指尖按上去:“首先是这一位——这个姑娘,需得查一查。” 最后一次看诊是在十二天前,当时病情发展已经很严重,不说日日复查,隔两天都需要去一趟,为何突然消失,不再看病了? 如无意外,这个姑娘许就是史密说那位,往外扔帕子青楼头牌,而花柳源头,或许就在她身上。 “云安郡主说过,沈华容喜欢看内容‘有些特别’话本。” 为了不和郡主合离,他控制着自己不能放纵,不能找人,可心思绝不了,怎么办呢?春|宫图小黄文给他提供了极大帮助,他经常幻想这些事,拿到心仪已久,青楼头牌私密帕子,很难不兴奋,若时间和空间合宜,没准很快就会玩一发,如果有什么特别癖好举动,或者不注意卫生…… 得这个病,完全有可能。 但也有想不通地方,就算此女是花柳源头,扔出来帕子携带病原体,郡马和徐良行都有,为什么郡马感染上了,徐良行没有,而他妻子庄氏却有呢? 仇疑青:“徐良行说,庄氏喜欢给他理衣服。” 不管是表达亲密,还是向外人传达她们亲密,接触都是频繁,庄氏会碰到徐良行东西,不奇怪。 “且花宴当日,出过意外——” “催|情丸!” 仇疑青一提起来,叶白汀就立刻想到了,但凡这种功效东西,都很刺激,味觉视觉上都是,他不知道当日别人是怎么计划,一切是怎么发生,但庄氏迅速解决了,解决又快又好,真一点气息都没沾到?就算没沾到,药性上影响不大,当时精彩场面肯定是亲眼目睹了,心中会没有半点波澜? 庄氏不是未经人事小姑娘,和丈夫关系有些微妙,这种事明显不太和谐,她还病了很久,旷了很久,好不容易病好了,心情也不错,丈夫就在身边,会不会想做点什么? 可时间不合适,她身上缠腰龙痕迹未去,大夫又很冷淡……那晚一点呢?时间空间都有,早前看到画面刺激挥之不去,她会怎么办? 理论上也是有接触传染可能性,问题是太巧了。 青楼头牌红媚因工作原因得了花柳,并非小概率事件,巧是她得了,携带病原体私密帕子到了沈华容和徐良行身上,之后突然消失,有说失踪有说得急病死了,偏就在这个时间段,庄氏办了花宴,宴上客人众多,发生了‘催|情丸’事件,因庄氏处理得当,基本没什么影响,可她和沈华容在这个时间同时‘误服’了轻微毒,并且在之后先后确认患了花柳,被人杀于暗夜深巷。 叶白汀试图解析这里逻辑点:“我有两个点一直想不通,其一便是这毒,毒性轻微,症状不明显,辨不出是什么毒,似乎只影响死者胃口,如果是误服,为什么两个死者都有?如果不是,别人下这样毒有何目?” 杀不死,甚至不能让死者特别不舒服。但凡下毒举动都有很大风险,为什么要做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发泄爽感,没有任何收益事? “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们不思饮食……”仇疑青眸底墨色滑过,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叶白汀眼神深邃如星,“一个人对美食没有欲求时,会想做什么?” 有句话叫饱暖思淫|欲。 两个死者不是饱暖,只是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可他们不是穷人,不是吃不起,身处环境也安全无忧,当时还没染上花柳,那人体基本欲|求,还能剩下什么? 第41章 指挥使的知心人 人需求层次理论, 马斯洛教给我们了,性是最基本生理需要,所有人都一样, 如果这‘不痛不痒’毒是凶手所下,目一定是为了促成死者花柳!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第一次有点惊讶, 这个男人,很敢想啊。也挺懂,难不成是经验丰富? “凶手知道青楼姑娘红媚生了病,知道沈华容和徐良行是其拥趸, 可能也用了一些手段帮忙 , 让这两个人得到了红媚帕子。” 仇疑青声音低沉, 说话时尾音略降,有一种特殊韵律感,透着和别人不一样锋利和睿智:“凶手也知道, 庄氏被缠腰龙折磨了两个月, 终于病好, 要开花宴。凶手有办法对席间某些人下毒, 或许催|情丸一事也参与了,就是为了让死者受尽影响, 从而达成最终目——花柳。” 而且素帕很微妙, 红媚既然是青楼头牌, 要做这种暗示意义明显事,为什么不用更有个人记号帕子, 反而用素帕这种, 放在男人身上一点都不违和东西, 很像有计划故意为之。 “凶手并不在意这个病是当天立刻完成, 还是稍后几天,只要毒下了,红媚帕子在,早晚目能达成,如若不然,许还有别推动计划。” 叶白汀点了点头:“凶手还知道,这种病很难宣之于口,而治疗颇有心得,名声在外,只有大夫常山,他|她不用在死者身边,盯很紧,当死者去寻常山看病时候,就是推波助澜,让他们被人唾弃鄙夷时候,再等几天,等死者身心痛苦,就可以动手了。” “我有一个问题!” 申姜听了半天,信息太多,实在整理不过来,举起手:“照这样说,徐良行是凶手目标可能性也很大啊,为什么他没得花柳,也没死?” 叶白汀:“他自己不都说了么?” 申姜:“……说了什么?” “关于夫妻问题不协调怎么解决——”叶白汀提醒申姜,“他不是说房里有丫鬟?这男人从骨子里透着一种优越感,他会听曲,追头牌,有机会也会成为某个花娘入幕之宾,却不一定喜欢幻想,人家玩就要玩真格。” 仇疑青:“徐良行非常注意衣着形象,不蓄须,脸上永远干干净净。” 申姜:“啊?”所以呢? 叶白汀一脸‘你是猪吗’:“所以他爱干净,常洗手。” 只要他不是和红媚真刀实枪来过,染病几率就很小。 “所以凶手想杀人……从始至终都是沈华容和庄氏?此不惜耗费巨大心血计划准备,只为做这么一个局?”申姜咂舌头,“那这个凶手,有点厉害啊。” 这点叶白汀很同意:“目标精准,计划到位,凶手对死者了解程度不仅仅是熟悉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仇疑青:“连性格习惯都知道,凶手对死者绝非简单打听消息,或许已持续关注数月,或者——经年。” 叶白汀颌首:“沈华容和徐良行手中帕子得到先后顺序也很重要,若沈华容先得到帕子,且在花宴之前就染了病,那是否中毒就没有了意义,我们以上推断需得重新架构。” “我知道了!”申姜拳捶掌心,“既然是在花宴上中毒,那我们把多派点人手,重点排查,把人抓出来不就行了?” 叶白汀一脸‘身为百户怎么这么天真’:“问题就是人太多,怎么抓?本案多少嫌疑人都在里头,届时你怀疑谁,不怀疑谁?” 仇疑青:“没去花宴,反而更有了理由——既然凶手是在花宴下毒,我又没有去,同我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锦衣卫也不是没有动,他已经派了人排查,但与宴人员真太多,圈子盘根错节,再加花宴多是内宅掐尖争斗场所,许多有没小秘密齐齐浮上,有些人不配合,刻意隐瞒原因根本不是命案而是其它,想要查非常清楚,很难,需要大量时间。 申姜:…… “凶手就是故意吧!选这种场合,提前准备好计划步骤,不管本人去还是没去,最终目都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大家都有嫌疑了,可不就显不着他了?” 叶白汀:“所以说凶手很聪明,局布很大。” 申姜看着娇少爷,也总算回过味儿来:“我就说你为什么要我问那些问题……什么夫妻感情好不好,房|事和不和谐,不在一块都怎么解决……原来是这样!你是想知道死者病怎么来?” 叶白汀拿眼角白他:“申百户有何高见?可有怀疑人?” “当然有!”生姜就来劲了,“徐良行啊!你看,他和郡马那个见面气氛,互相不搭理,连招呼都不愿意打,明显是有仇,说起庄氏又是什么‘爱之深责之切’,又是不能包庇,也是不满已久,对两个死者都有杀人动机,下手也方便!” 叶白汀:“那云安郡主呢?照你这个推理方向,夫妻失和,想和离都和离不了,和庄氏积怨几乎从少女时代开始,不说恨入骨髓,也肯定不想对方好过,岂不是也都有杀人动机,下手也方便?” 申姜就皱了眉:“对哦,还有那个乐师乐雅,他自己都明着承认喜欢郡主了,看起来像个胆大,自己也说杀猪刀都买好了,没准是他看不过去,想要为郡主出口气呢?” 说着说着,申姜就觉得这个可疑,那个也可疑:“还有那两个杀人现场,从路线距离上看,医馆大夫常山好像更方便?妙音坊也并不太远,乐师史密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手可能,虽说妙音坊到那个点应该闭馆休息了,可这种地方关门哪那么准时,没准就有个大人物不肯走,姑娘们伺候着,完全不耽误史密出去杀个人再回来……” 完全是没营养猜测了,给不出任何方向。 叶白汀干脆不理他,手上宣纸团成一个小纸团,写个‘常’字:“医馆大夫常山,明确表示自己在这两个晚上都在行医忙碌,却因病人隐私奔波于不同隔音,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 又团了一个,写上‘乐’字,放在另一边:“乐师乐雅,直接承认在这两个晚上都出去过,具体干了什么不方便讲,总之没有杀人。” 再之后,又是两个纸团,一个写‘徐’,一个写‘云’,两个放在一起:“徐良行说自己都在书房,熄灯后直接宿下,家中上下都看得到;云安郡主说在自己房间休息,有贴身婢女做证。” 最后,是一个单独纸团,写上‘史’字:“妙音坊乐师史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距离感暧昧,潜在信息量丰富,却哪儿哪儿不沾边,没有杀人动机人。” 他看向仇疑青:“为何请他过来?” 仇疑青:“市井乐师生存不易,多活在夹缝之中,最该懂得便是‘说话之道’,要么,他该闭嘴,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除非逼没办法;要么,就该抓住机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跟官家说——可史密态度,让我感觉有些违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叶白汀:“你去查了他?” 仇疑青颌首:“搜了他房间。” “可有异常?” “并无,”仇疑青摇头,“和坊内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整洁,干净,日常应用之物都有,不该有一点都没有,房间里除了衣物配饰,最多就是乐器,琴瑟筝笛,不一而足。” 他修长指节滑过叶白汀桌上纸团,将最初写就,‘沈’‘庄’两个纸团摆到一起。 两个死者之间,一定有一条线索贯穿,清晰明了,至关重要,可他们现在并没有发现,只有凶手知道。 申姜戳了戳这两个纸团:“真不可能是情杀么?大部分命案原因,无非是财,情,仇。” 仇疑青将被他戳过纸团挪回原地:“就算是情杀,也不会是两个死者之间有情,花柳是凶手故意为他们画侮辱色彩,伤害足够深,引导起来很便利。 ” 申姜挪了挪‘徐’字纸团:“那是利?庄氏能帮他仕途顺畅,他都不在乎了,没准有了什么更好想法?” 仇疑青再次将‘徐’字纸团移回原地:“男女性格不同,擅长方向不同,资源倾斜不同——搭配使用比单一项更有效果,除非找到确切证据,这样猜测没有任何意义。” 案情似乎进入了一个僵局,怎么说都有理,也怎么说都不对,明明问了供,得到了更多消息线索,却仍然理不出最重要那一根线。 死者一男一女,所谓桃色表象都是假,根本就没有私情,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仇疑青:“本使去宣平侯府看看。” 叶白汀点了点头:“辛苦指挥使。” 申姜瞧着上司要走,赶紧发问:“我呢?属下现在干点什么?” 仇疑青剑眉锋锐,眸藏冰霜:“你是想猝死,好让别人参本使不恤属下?” 申姜:…… 这,这怎么话说? 仇疑青:“滚回你班房。” 指挥使背影昂藏,来去无踪,不惊半颗风尘,不扰半片云彩。 申姜吓得屁滚尿流,嚎丧似跑到叶白汀身边:“完了完了我完了!我一定是惹到指挥使了,他刚刚说话那脸吊比雷雨前还黑!” 叶白汀放下毛笔,看着桌上纸团:“是么?” 申姜十分肯定:“是!指挥使虽然以前也超凶,一点都不温柔,说话也不至于这么狠,跟要杀人似……他今天绝对不对劲!” 叶白汀唇角微勾:“那你可要记清楚了,下回别碰他碰过东西。” “碰他……碰过东西?” 申姜顺着娇少爷眼神,看到了桌上写着嫌疑人代号纸团—— “不会吧?就因为这?我也碰过了,指挥使就不满?难道指挥使有什么特殊爱干净毛病?”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像,他不喜欢异味,身上沾了血,会想尽快换掉或洗干净,但若条件不允许,或者有其它事很紧急,他是可以忍一忍,和普通人一样,他爱干净,但干净并不是他计划单上头等重要,位列第一必须立刻处理事,更像……有一点整理癖。” 申姜没听懂:“整理癖?” 叶白汀回想曾经见过仇疑青所有瞬间,唇角微微翘起:“他似乎喜欢把所有‘领地内’东西弄得井井有条,非常有地盘意识。” 怎么你又知道了!他知道你喜欢吃川菜,你知道他有很强地盘意识,整理癖,为什么你们明明没见过两次面,说过几句话,却什么都知道,我天天见你天天见他,也没看出什么来,你们是在干什么,展示心有灵犀嘲笑我智商么! 申姜不服气:“那你为什么没有被凶?纸团还是你写呢!” 叶白汀微笑:“是我写,但他碰了以后,我就没再碰了啊。” 申姜:……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太坏了啊,就是想看别人倒霉是不是! “我之前又不知道。”叶白汀摊手。 “骗人!你刚刚明明说出来了!” “所以感谢申百户,”叶白汀慢吞吞站起来,“让我获得了一条职场禁忌,以后更知道怎么和指挥使相处了呢。” 申姜:…… 所以我就是那试毒小太监是么!专门为你开路给你挡刀! 申百户气,送娇少爷回牢房路上一声不吭,把人关进去就走了,老子不爽,老子要冷战! 叶白汀并不是空着手回来,从案几起身时,他顺手把问供时顺便写满宣纸带回来了,将它们一页一页,分门别类摆开,放在地上,自己则坐在了这些纸对面。 人物关系,矛盾纠葛,都有怎样爱恨情仇,好感度,厌恶度…… 他凝神静思,仔细梳理人物关系,将线索一一连接,到底是什么秘密掩藏在重重迷雾之中,被他忽略了呢? 这一坐就是许久,饭都忘了吃,最后还是狗子叫声,让他回了神。 “汪呜——汪!” 狗将军玄风今天也很威武,四肢修长,毛发黑亮,耳朵尖尖,嘴里叼着个小篮子,叫声有点瓮,不像平时那么脆,啪嗒啪嗒跑到牢门前,连汪好几声,像在催促他快点把小篮子拿走。 叶白汀心瞬间就暖化了,手伸出牢栏,拿下狗子嘴里叼着小篮子。 小篮子不怎么长,宽度更巧,刚刚好能顺着牢栏缝隙过来,也不太重,狗子叼着并不费力。掀开上面搭布,看到里面东西,他更惊喜了,竟然是蛋烘糕! 这是用鸡蛋和发酵了面糊做出来小食,平底锅烘熟,又香又软,半月牙型,中间夹馅,有咸甜两种口味,咸口夹芽菜肉末,椒麻鸡丝,肉松,甜口夹各种果酱,红豆蜜枣葡萄干等等等等,这个小篮子里一共放了八小只,咸甜各四样,松软柔嫩,看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这是他很多年前经常吃到,之后最怀念,特意找都很少找到味道。 “谢啦。” 叶白汀伸出手,揉了揉狗子头:“是谁让你给我带过来?还是你抢?这么记得我,我可太开心啦!” “汪!”狗子拱他手,示意他快吃。 叶白汀先选了一个咸口,一口咬下去,幸福闭起了眼:“好吃!” “汪!” “你要吃么?” “汪!”狗子躲着他手。 “不要啊,也对,你大概是喜欢吃骨头,等哪天有机会……”叶白汀一只手吃着蛋烘糕,一只手继续撸狗子,“是不是申姜让你来?他竟然敢使唤你,真是好大胆子,回头问他要感谢费好不好?你可是狗将军,跑一趟怎么也得两根肉骨头,不行,六根以下免谈……” 狗子被他揉七荤八素,最后瘫在他身边,任撸任摸,无欲无求,好像只要这样子看着叶白汀吃饭,它就很开心了。 叶白汀吃完也没往里走,就靠在木栏上,挨着狗子,看地上散落那一堆宣纸,狗子见他不走,往前拱了拱,挨他挨更紧。 一人一狗就这么隔着木栏依着靠着,叶白汀感觉后背软乎乎,暖洋洋,舒服极了,狗子也非常满足,舔了几下他手,头搭在前爪上,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 好像这不是什么诏狱牢房,而是温馨家一角。 叶白汀想着,狗子不能总趴在地上,多凉,稍后得问申姜要个要个小毯子,它再过来,就给它垫上。 他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狗子,继续想案情。 本案两名死者,沈华容和庄氏,没有男女私情,看起来也不像情杀,到底有什么联系,凶手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凶手动作里,昭示着目,而目里,藏着他们动机。这种类似祭奠,仪式感相当强杀人方式,必定裹携着巨大仇恨……所以仇恨呢,这么大仇,到底在哪里? 庄氏爱揽事,爱攒局,喜欢各种被别人需要场景,沈华容什么本事没有,就想躺在‘郡马’这个功劳簿上咸鱼,就像申姜说,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凑热闹第一名…… 那缺了一环到底在哪里?什么东西能藏得这么深,锦衣卫一时都挖不出来? 隔壁邻居睡太香,呼噜震天,叶白汀突然想起了相子安讲过故事,八年前河道贪污案,卷进了很多人,别人下狱下狱,杀头杀头,就沈华容和徐良行没事,个中内情尚不知晓,有无隐秘也不清楚,但一样涉案人员……会这么巧么? 会不会是之前受害人回来复仇了! 那就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杀沈华容和庄氏,偏偏留下了徐良行?是还没来得及吗?徐良行是计划中排在后面目标,还是其它! “相子安——相子安!” 叶白汀把右边邻居喊醒,问他:“你之前说那个贪污案,涉事人员都有谁?” 相子安睡到一半,有些迷糊,扇子都忘了拿:“当时死死关关……在外头也就是郡马和徐良行了。” 叶白汀:“那都有谁被关了?至今没死?” “那就只有柴朋义了。”相子安眼梢眯起,似笑非笑,“这柴朋义,如今就关在诏狱。” 叶白汀想起了约见自己那个中年男人。 从始至终,这个人都没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会不会这么巧? 既然想到了,多问一句也没什么,叶白汀转向相子安:“这个柴朋义长什么样子,你知道么?” “当然。” 相子安扇子一甩,姿态那叫一个傲:“在下是谁?就算之前不认识,到这里久了,自也知道了,在下没见过柴朋义本人,只听说他相貌长得不错,算是俊雅,有些气质——还爱装逼,好男风,喜欢玩弄权谋。” 叶白汀:…… 倒是都对上了。 相子安掐指算了算:“进来好像有……七八年了?最开始日子过得并不好,过了好几遍大刑,到现在腿还不利落,上过夹手指也没有痊愈。” 叶白汀心内一凛,还真是他了! 这么多都对上了,不问一问本人,都对不起他费这些心思。 他只犹豫一点,要不要告诉申姜? 柴朋义找他可是为了越狱,暗中必有筹谋,不知积蓄了多久,因为别事打草惊蛇,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他现在是囚犯,别囚犯有大动作,诏狱必然会乱,他知道自己斤两,也就脑子好使,战斗力并没有那么强,想要制一个人都得看时机,一旦发生械斗混乱,他脑子再好使也不行,还是希望生存环境平静安全。 可如果他告诉申姜,惊动了别人,别人计划提早或推后,或中间有什么变数…… 怎么想,都不如自己先去探探路。 他找了块坚硬石子,在自己牢门栏杆上,画了三道杠。 直到他睡前,都没有人过来,一觉醒后,发现牢门上多了一张纸条,一样纸,一样墨,一样笔迹,没说约在哪里见,只道:你不是很聪明?自己来找我。 叶白汀:…… 呵,给你根杆,你还真顺着往上爬了。 行吧,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你应该仰望人,合不合作,游戏怎么玩,应该是你听我,不是我听你! “……不对劲,你表情告诉我,你不对劲,”相子安眼神相当犀利,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不是要搞什么人?” 叶白汀微笑:“怎样,子安兄可要同去?” 相子安:“哪里?” 叶白汀下巴朝牢房深处指了指:“里面玩一趟。” 相子安手指漫不经心在扇柄滑过,眼锋内敛,藏住不满:“是该教训一顿,从昨天到今天吵死了,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秦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阴森着眼神,加入了话题:“就是他们捣鬼,昨天狱卒连饭都没给,是该给他们找点事了!” 叶白汀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原来柴朋义不是简单说说,而是已经行动了啊,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候,就已经开始下手打压欺负了? 那你还真是先撩者贱。 叶白汀看向相子安:“进来这么久,各狱卒声音,总旗百户,应该都熟悉?” 相子安知道他说是什么,扇子一摇,自信满满:“放心,都能模仿,连你家指挥使都可以。” 叶白汀又问秦艽:“你是大盗,应该会开锁?” 秦艽嗤笑一声:“老子是没真心想跑,不然你以为这玩意儿能拦得住?” “很好……”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笑春风拂面,桃花盛开:“待我准备一二,咱们就进去——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第42章 为你搭一个王座 叶白汀怎么想, 这事都不能让申姜知道,一旦锦衣卫插手问供,性质就变了, 柴朋义很可能不配合,反正人已经在诏狱了,又出不去, 为什么要便宜了官家? 没准还会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谈条件,案子不好这么拖延,还不如自己来。 柴朋义能跟他谈合作, 需要他帮忙计划越狱, 他不也就有了筹码?你不能只叫我干活,不给好处吧? 只是在诏狱里行走, 难度仍然有点高。 他是能出去,秦艽也能开锁,走过去之后呢?会不会遭遇狱卒巡查?时间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被发现了怎么办?回来时撞到人了怎么办? 柴朋义一看就是老油条, 最后谈不拢, 闹出动静怎么办? 处处都是风险。叶白汀要做,就是预设整个过程,规避风险同时, 抓紧时间, 把该问线索问到, 如果对方不配合,非要为难, 他有没有可以调整备案…… 计划在短时间内快速搭建, 叶白汀很快想好了步骤, 召了牛大勇过来。 牛大勇现在是个小旗,人很实诚,经过前事对娇少爷有点个人崇拜,基本就是问什么答什么,叶白汀根本不用费力气,随便一套话,就问出了深处牢房果然有一个柴朋义囚犯,关在一四八号房。 得知仇疑青和申姜都办差在外,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叶白汀让他送了几样东西到牢里,叮嘱几句话,就让他走了,说之后离诏狱远点,没事别进来。 接着,叶白汀就开始忙碌干活了。 左右邻居看不清他在鼓捣什么,百无聊赖地摇扇子打哈欠—— “什么时候行动?” “快了快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 “马上马上。” “还不走?” “在动了在动了。” 叶白汀完成所有准备工作,站起来时,黑狗玄风正好来了,扑到牢门前,把头扎进木栏里,亲亲热热蹭了他一通。 狗子实在可爱,叶白汀扛不住,就蹲下来,狠狠撸了一通,在它脑门亲了一口,顺便揉了把头:“你来啦,要不要跟我出去玩一趟?” “汪!” 叶白汀站起来,退开两步:“行了,开始吧。” 秦艽就动了。 他从头发里摸出一根极细,看不出什么质地,类似铁丝一样东西,捏捏拽拽,调整好长度和大小,反手摸出门外,摸到锁,按住,随便碰了那么三两下,锁就开了。 打开门,大摇大摆走出来,他转到叶白汀牢门前,同样施为。 速度之快,可以称之为开锁专家。 门一开,他还没反应过来,狗子就冲了进去,随叶白汀出来时,竟然也没闲着,嘴里叼着个绳,绳后坠了个长条小木板,两头椭圆,底下安着俩小轮子,说车不像车,小很,看不出来能干什么,被它拽着跑,竟然还挺顺滑。 “这什么玩意儿?” “本来我想自己带,它非要玩,”叶白汀看向狗子目光很有些溺爱,“就随它了。” “汪!”玄风嘴里咬着根绳,还不忘和娇少爷亲热互动。 秦艽:…… 那边相子安等不耐烦,扇子摇都快了:“快点傻大个,还有在下呢!” 秦艽慢悠悠扭脖子扭脚,十指交叉,骨节发出咔咔咔声响,就是不动。 叶白汀知他在等什么,笑了:“这趟回来,肉管够。” “老子是那种看中仨瓜俩枣人么?” 秦艽嘴上这么说,动作倒是很快,走到了相子安门前。 一边开锁,他还一边和叶白汀确认:“你真要带上这废物点心?这里边行走,可得有体力,只会口花花小白脸不被人啃了才——哦我明白了。” 他左边唇角勾起,笑容那叫一个邪气:“这小白脸就是要扔出去给人啃吧?看家狗有了东西咬,自然不会追少爷你啊。” “就这花生仁大脑子,还敢亮出来丢人现眼,”相子安冷嗤一声,“你再说,信不信我几句话,就能说服少爷不带你?” 秦艽啧了一声:“算了,老子有规矩,不打老弱妇孺。” 相子安打开牢门出来,哼了一声:“在下也不欺负傻缺智障。” “你个没用小白脸说谁呢?” “哟,自己就对号入座了,也没是蠢到底嘛。” “你——” “怎样,很帅气很迷人是不是?” 叶白汀淡定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调|情,可以在办完事后。” “谁跟他有情了!” “这种傻子扔给狗狗都不要!” “汪!” “哦,抱歉,在下不该这样说,侮辱你了。” 进行‘友好和谐’感情交流后,三人一狗排成一排,大摇大摆往里走。 这个点是诏狱最安静时候,轮值巡查锦衣卫不会来,狱卒们也找个地方偷懒休息,只要不闹出大动静,快去快回,还真能钻个空子。 越往里走,烛光越暗,每个牢房都没空着,都关着人,不过囚犯和囚犯不一样,有看到他们,会吹个悠长口哨,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问一声:兄弟玩什么,带我一个? 有就不那么活泼了,好像没看到他们路过,眼皮撩都不撩一下,好像并不感兴趣。 也有一些眼神阴森,想要看到他们倒霉……或者想自己出来,促使他们倒霉。 叶白汀三人全无波澜,一步一步往里走。 “一三四……五十七?”秦艽停住,“下面一个应该是一三五啊,咱们是不是得拐弯?” 不用叶白汀回答,相子安就率先拐向了左边:“不是在下挑剔,进来这么久,还没搞清楚牢中地图,蠢死你算了。” 秦艽:…… “小白脸,你最好别有求老子时候!” 狗子拉着小车车,头歪向叶白汀:“呜汪?” 叶白汀揉了把它头:“乖,别跟他们学。” 如此拐了几道弯,慢慢看到了空牢,几乎要到诏狱最深处,终于找到了目地。 这里连壁盏上灯烛都少了,幽暗阴森,气味晦滞,似乎连狱卒们都不愿意进来,冷清又没有人味。 “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啊。” 随着一道阴恻恻声音,前面牢房突然出现响动,左右邻居迅速集往中间,烛光大起,四人站立拱卫之下,坐在最中间那一个,不是柴朋义是谁? 原来两边牢侧木栏早被他们做了手脚,可以自由来去,都不用开门。 哟,这逼装,相子安刷一下打开了扇子,站姿更优雅,气度更君子。 秦艽嗤笑一声,都没上前,从头发里摸出那根细丝,手腕一甩,细丝直接插进面前牢房锁眼,‘咔嗒’一声,开了,连锁带链子滑到了地上。 “哗啦啦——” 安静牢房,铁链掉在地上声音无比巨大,重重,像砸在人心上。 叶白汀很满意,朝秦艽伸出大拇指,暗意:不错,加肉。 秦艽胸脯就挺得更高了,大摇大摆上前,推开牢门就走了进去,及至中间才停,脸往侧里一转,直接半跪在地,露出膝盖,拍拍大腿,朝叶白汀抬了抬下巴。 叶白汀:…… 这是让他坐上去? 加块肉而已……不用这么拼吧? 秦艽目光鼓励——少爷来吧,老子体力杠杠,好使,随便坐,给肉就行! 相子安扇子遮唇,也觉得非常可:“对方都这排面了,我辈岂能认输?难得傻大个聪明一回,少爷尽可随意。” 被当椅子坐人都没意见,叶白汀觉得自己不能太矫情,脚尖一动,就要往前走。 结果狗子比他还快,放下嘴里叼绳,嗖一下蹿进牢房里——当场来了个跨栏表演。 它是冠军,秦艽曲着腿就是那个栏,摆出来就是为了给它踩! 它不但跨了栏,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柴朋义背后,把他被子叨出来,拽过来,放到秦艽这边地上,四爪按上去,刨了刨拱了拱团了团,玩满意了,转头冲叶白汀叫:“汪!” 叶白汀:…… 你这是,为我搭了个王座? 狗子汪声催促叶白汀,还朝秦艽翻了个白眼。 秦艽:……娘,输了。 这个被子‘王座’显然比秦艽腿舒服,用还是对方被子,挺干净,牢里能有这样物件,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用这个,好像更有踩脸效果? 叶白汀看得很清楚,被子是被面朝上,狗子活干可精致了。 他走过去,在被子上盘腿坐下。 秦艽站起来,走到他左侧站定,相子安随后而来,站在他右侧,狗子趴在他脚边,满面严肃,虎视眈眈看向对面—— 少爷精致贵气,左右臣属威武威武,优雅优雅,再加个忠心狗子,这画面,岂止是好看?这是诏狱里能看到东西么! 柴朋义身侧四人:娘,输了。 叶白汀双手搭在膝前,微笑矜持,慢条斯理:“我来了,你这里确蓬荜生辉,不过我不介意,暂且将就吧。” 怎么着,我这新被子还委屈你了是吧? 柴朋义眯了眼:“吾以为,小友应约前来,便是有了诚心合作。” “我以为,诚心和态度是两码事——”叶白汀下巴微抬,眸底似有月华流淌,“你要,是能合作人,不是跪舔你人吧?” 柴朋义没说话。 “哟,我猜错了?那可真是抱歉,”叶白汀嘴里说着抱歉,面上傲慢一点未减,“我呢,从前就是个娇少爷,傲气,不跟任何人低头,你想让我听命于你,总得展示点本事——你那计划,水路旱路,药别人还是药自己,刀剑武器,帮手几何,划下道来吧。” “少年人,总是心太急。” 听他这么说话,柴朋义反而放松下来,意味深长笑了下,又看了看站在自己左右人,那意思—— 本官都能招揽这么多帮手了,还不能说明一二?这不叫本事,什么叫本事? 都不用叶白汀说话,相子安摇扇子姿势就带上了嘲讽,秦艽不屑哼了一声,连狗子都呲出牙齿叫:“汪!” 柴朋义:…… 他一个眼色,站在左边汉子就往前一步,不知从哪抄来块板砖,上来就拍脑门,气势汹汹:“老子曾是武将,阵前杀敌盈百!” “啪”一声,板砖就碎了,干脆利落,就是光线不明显,看不到他头上起包了没有。 就这? 秦艽用鼻子哼了一声,随手一抓一捻,把溅过来板砖碎片捏成渣又搓成小泥丸,一个观音弹指,直接切中对方膝盖,让他来了个王八翻面—— “想杀老子人何止百数?可惜连老子小指头都碰不到,你,不行。” 站在柴朋义右边,气质比较斯文人感觉不行,站了出来:“本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才相得,文章看得,但有问题,无所不能答——” 相子安扇子刷一声收起:“这么懂,在下便来讨教讨教,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这人:…… 相子安扇柄一下下轻点掌心:“你家主子缺是知天文地理,懂星相算数人么?”他斜眼觑了下柴朋义,“他明显要是会拍马屁人。” “没师爷本事,还是别抢师爷碗了,这饭不是谁都能吃。” 相子安说完,还笑眯眯提醒:“哦还有,奉劝你一句,如果你主子只喜欢听马屁——还是尽快换一个吧,没前程。” 出来两个,两个铩羽而归,剩下一个怂了,一个不服气,跃跃欲试抬腿—— “呜汪——汪汪汪!” 直接被呲着牙狗子吓回去了。 “啪啪啪——” 叶白汀抬起手,一下下鼓掌:“武将营养不良,站都站不稳,文官直接养傻了,话都说不溜,我看你这附近也不是没别人选——” 他视线滑过走到对面一排牢房,又回来,眉眼弯弯:“柴朋义,你不行啊。” 柴朋义怔了一瞬,眼睛也弯出一个弧度:“知道我名字了啊……不错,脾气不好我也喜欢。” 叶白汀冷了脸,揉着狗子头:“可惜少爷非但脾气不好,还没什么耐心,对谎话连篇油腻老男人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再不给点真东西——你日暮西山有是时间消遣,我还年轻,很忙。” “等你到我这岁数知道,少年人,熬些耐性不是坏事。” 柴朋义语重心长:“你既来了,就该相信我实力,这些——”他视线滑过几个不成器手下,“不过小菜,你知道,有些人眼界不够,偏就能被这些东西吓住。” 叶白汀站起来要走。 柴朋义:“说吧,想知道什么?” 叶白汀:“你可真有意思,不是你叫我合作?我想知道什么,还用说?” 柴朋义:“小子,还没正式加入,就想知道核心机密,会不会太贪心了?” “啧,”叶白汀懒洋洋甩了甩手,“那就地图吧,不用标那么清楚,随便给我看下就行。” 柴朋义看了看相子安,又看叶白汀,笑了:“小友要挺刁啊,又是懂天文又是懂地理,会算术还懂观察,地图给了你,我还玩什么?” 叶白汀有点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说,你能给点什么?” 柴朋义想了想:“你最近……好像在办一个案子?” 叶白汀:“你该不会想说——你能打听到东西,可助案子告破?” 他嗤笑一声,站起来就要走。 柴朋义目光闪烁:“不用打听,我本人就知道点东西,可说与你,助你破案。” 叶白汀头都没回:“办案是外头锦衣卫事,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在算计他们,拿功劳拿东西?” 见少年停了脚步,柴朋义眸底闪烁更甚,循循诱导:“不如这样,我同你讲说些机密,让你去破案立功……待你真心信服于我,咱们再谈细节如何?” 叶白汀还是没有回头。 柴朋义叹了口气:“这立不立功是其次,我等皆为阶下囚,怎么立功也算不到咱们头上,可和锦衣卫打好关系就不一样了,你长处可都在这上面,真舍弃了不要?你可想好了……” 他声音里满是可惜,一脸‘你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只能换人了’暗示。 叶白汀似经不起激,回身坐回‘王座’:“少爷做事,不用你教,该我跑不了,不过你非要说,少爷也可以勉为其难听一听——你记住了,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想谈条件,就拿出自己诚意,至于之后嘛,看我高不高兴。” “虽然少爷并不是很感兴趣。” 柴朋义也很满意,再傲,不也是个小孩?是小孩,就得教教规矩,待这少年真心被他折服,满眼都是崇拜时候,还不是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随便他怎么用? 但表面也得装出个不满样子:“少爷这么狂,是不是不太好?” 听完这话叶白汀更狂了,纤白手指往外一指:“诏狱里折了骨气人有是,你找他们去?” 柴朋义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容忍你脾气,强者,配得上更好待遇。你放心,等你听完我话,从百户那里捞了功,得了好处,就该知道,我实力是真是假,该用什么样态度和我说话……” 叶白汀单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最好如此。” 柴朋义:“这个案子,是不是死了两个人,郡马沈华容和徐良行妻子庄氏?” 叶白汀看着自己手指,似乎对指甲边上死皮不太满意,慢悠悠撕着:“所以?你既然说自己很厉害,打听到两个死者好像并不难?” 柴朋义:“我不但知道他们,还知道宣平候,云安郡主,宫中乐师乐雅……” 与案相关人名字被他一个个念了出来。 叶白汀缓缓坐直:“我现在有点感兴趣了。” “还有让你更感兴趣。”柴朋义缓缓开口,“先前有个闻名江南美人叫紫苑,可听说过?” 叶白汀摇了摇头。 柴朋义手抄在袖子里,神情高深:“你不知道她也正常,她声名崛起,得是二十多年前事了。” “你要说,可是十年前闻名京城荒野失踪案?”相子安扇子一收,开了口,“这紫苑,正是这离奇失踪,杳无音信当事人。” 秦艽哼了一声,看过来眼神那叫一个嘲讽:某些人还吹,只要是美人都知道,结果怎样,还不是叫少爷跑来问别人了? 相子安一个眼神杀过来,声音冷淡:“可叹当时在下年岁不足,学业繁重,个中细节不得而知。” 叶白汀看向柴朋义,有些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你会聊聊八年前河道贪污案,沈华容和徐良行不都被卷进去,又捞出来了?结果就这,随口扯一个美人?” 柴朋义一脸‘你小小年纪懂什么’高深莫测:“贪污案有什么稀奇,就诏狱这些人,你去问,谁都有,美人才有意思呢,那可是心中魔,刀上刃——” 叶白汀挖了挖耳朵:“随便吧,你爱说就说。” “要说这紫苑,长得是真漂亮,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养着她人家,本是想将她调教成瘦马,卖个大价钱,可她打小心思玲珑通透,实在可人疼……再用点心机,正好那家也没孩子,钱存差不多,本想做最后一单隐退,结果这最后一单也不做了,拿她当女儿养了。” 柴朋义声音缓缓,不疾不徐:“紫苑也争气,最后没进这行当,也大大出了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琴之一技,技巧娴熟,感情丰沛,惊为天人,绕梁三日而不绝,但凡听过,没有不为之动容,不知多少人慕名而去,挑战者也次次败北,反而更成就了她名声,最后得诸位大家推崇——” “你当知道,世间任何一样东西,你研究到极致,无人出其右,得所有人佩服,你就是大家。紫苑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比之自身美色,她更出名就是这一手琴,所到之处,但有献艺,无人不膜拜静听。” “她也知道自己颜色好,待到嫁人年纪,并没有嫌贫爱富勾勾搭搭,随随便便就嫁了,一直到了二十岁,拖成老姑娘了,才低调入世,嫁了个郎中——小友可知为何?” 叶白汀其实懂,但配合对方谈兴:“哦,为何?” 柴朋义果然谈兴更甚:“姑娘家花期也就那几年,寻常人家姑娘到了年纪,不管长得好不好,都有媒人上门呢,何况紫苑?大家盯得紧着呢,谁不想看看美人最后便宜了谁,还有那暗中较劲,准备搞事,结果人家就是这么通透,硬生生熬过了花期,都成老姑娘了,大家也就不稀罕了,你爱嫁谁嫁谁,别处有是鲜嫩小姑娘看。” “紫苑是想低调生活,淡泊名利,可她生不平凡,活不平凡,注定嫁人后也不会平凡。天底下有喜欢鲜嫩小姑娘,也有偏好美艳少妇,她躲过这拨,躲不过那拨。贵人们口味不同,没时间打听,当然也不用打听,自有那爱攒事婆子,喜欢多方交际,网罗人选,待到时机合适,送到他们面前……” “京城一场小宴,这紫苑就认识了庄氏。” 第43章 你也配 诏狱幽暗, 无风无声,烛火跳跃都是直上直下,映人脸苍白可怖。 “听过潘金莲故事么?” 柴朋义勾着唇角, 像说着一件极为有趣事:“紫苑不是潘金莲,她丈夫石竹也不是武大郎, 夫妻二人感情很好, 但这个庄氏, 却实打实是个王婆呢。” “市井坊内有三姑六婆,说媒接生打胎相看人家,明暗生意都做, 贵人圈里也有类似需求, 不过干这种事,做不是生意, 图也不是钱,是人脉。” “都道庄氏能干,最懂夫人交际, 能助丈夫青云直上,可一个女人, 才名不显, 容貌不佳,也没见办成过什么大事,就凭能说会道,就到这份上,可能么?” 叶白汀便明白了,庄氏为什么这么喜欢办花宴, 恐怕爱交际是其次, 穿针引线, 借着机会相看人,促成私底下事,才是正经。 果然,下一刻柴朋义就说起了花宴:“她办那些小宴,看起来热情好客,谁都请,实则方向早就是定好,有帮别人相看,有纯粹联络感情为日后方便下手,也有正常保媒拉纤。比如有个大人物点了名,说看着哪个姑娘好,庄氏就把人请过来,小姑娘和长辈要是愿意,这事儿就成了,要是不愿意——她也有法子。” “表面当然是客客气气笑眯眯,各种慈爱,实则把人脾气秉性琢磨透,知道对方在意什么,就能看着下招了。你要有未婚夫,就让你未婚夫出点事,你有心上人了,钟情不二,就让你心上人眠个花宿个柳,沾惹上一二小妾,你恶不恶心?要还是想不通,就让那些楼子里姑娘闹到你面前,什么脏臭都往外说,你要不要脸?还敢不敢喜欢这样人?你爹娘不同意,那更好办,你爹想升官吧,想发财吧?你娘在后宅娘家,有各种有烦恼吧?许你利,许你财,你能不动心?还不动心,就做个局,先打压你,夺去你东西,让你日子难熬,再予你利,予你财,你屈不屈服?” “庄氏这套玩不要太熟,算计都在私底下,明面上永远都是‘我能替你解决问题’靠谱样子,关键是她找人条件还都挺好,处处都合适,你有什么好说?至于成了以后,日子最终过怎么样,那是你自己本事,跟她庄氏有什么关系?” 叶白汀:“有姑娘入了她眼,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不是好事。” 柴朋义神秘一笑:“紫苑名声在外,是她早就盯准了人物,辗转着找机会结识,自然也不是什么单纯仰慕,各种凑巧,帮人家些小忙,为就是被别人引为挚友,真有需要时能请来,哄住。” “紫苑不傻,真傻也不可能在男人追捧下平安那么多年,熬到二十才嫁人,可她毕竟出身不怎么好,打小没怎么遇到过不求回报善意,见惯了世态凉薄,男人动手动脚,女人唾弃不齿,少有见到这么温暖善良,纯粹来交朋友。庄氏一开始也确没有任何异动,日子一长,可不就把人心捂软了?紫苑哪里知道她心肠,只当她是好人呢。” “再然后,就有人看上紫苑啦。” 叶白汀眼神一凛:“宣平侯?” 柴朋义看了叶白汀一眼:“你小子倒是聪明,怎么没想过郡马?” 叶白汀嗤了一声:“就他那胆儿?”得了吧。 照时间推算,紫苑声名鹊起大概是在二十年前,出事是十年前,照柴朋义讲述,当时应该有二十六七岁?十年前沈华容二十岁,和郡主成亲两年,‘真性情’已慢慢显露,想干大事,掌控人生野心仍在,可惜甜言蜜语已经哄不住女人,下意识就会收敛。 如果紫苑真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年龄感在她身上并不明显,绝色美人在前,沈华容可能会流口水,但占有?他不会冒那样风险。 徐良行就更不可能了,这个人想要什么东西都得迂回暗示,等着别人送到他面前,若是仕途作官也就罢了,但是女人,庄氏怎么可能帮他?他第一欲|求梯队是仕途,是利益,女人多是,机会合适,他就玩玩,不合适,他也不会对某一个人那么执着。 唯有这个宣平侯,本案中没什么存在感,直到问供时,才先后在云安郡主和乐师史密话中出现。仇疑青已经过去问讯,具体信息如何,还未传回,叶白汀没办法不关注。 柴朋义对面前少年越来越满意,果真聪明通透,若能纳入麾下,必是一员大将。 他话说就更直白了:“宣平侯今年得四十几了?老了吧,当年可不,凭着一手马屁工夫,在先帝面前可得脸呢,人家有圣宠,通天本事,可不就更尊贵了?他这样人,看上谁了不会直接说,三言两语,下面人会自己品,品对了,把人送上去,事办好,侯爷玩开心,该你赏赐不会少,品不出来,或者品出来不愿意办,也没关系,以后别想有好处,也别想再有亲近机会。” “于是这十年前深秋,在京郊西山,便有了一场围猎。” “围猎?”叶白汀视线滑过相子安,所以这就是荒山失踪案事发地点? 相子安轻轻点了点头。 叶白汀眸底有暗色滑过,高山,密林,野兽,还真是绝佳抛尸地点。 柴朋义:“这场聚众围猎,就是庄氏攒起来,几乎把所有本事,人脉都用上了,过来基本都是男人,贵人,高官,打猎也只是个幌子,没有人会比试,也没有人在意,手下护卫们出去应个景,添个肉菜也就算了,他们要‘猎’,是美色。” “庄氏准备了不同姑娘,应对不同阶层男人,大部分是自愿,不自愿,庄氏也能‘说服’她们自愿,紫苑是最特殊一个,根本不知道这个围猎是什么性质,过来会发生什么……她那丈夫医馆这段时间出了点麻烦,有人过来砸馆,说他治死了人,这人还是官家,势力大不大,反正普通百姓惹不起,庄氏出手帮了她忙。” “认识几个月,庄氏不知道帮了她多少,从不要求回报,这回围猎犯了愁,说有位贵人颇懂乐理,近日正为一桩事犯难,心情不好,围猎机会对她来说很重要,实在不想出错……紫苑问清楚是何场合,气氛如何后,就说自己可以帮忙。” “以琴技闻名十数载,紫苑虽已低调下来,却不是永远不弹,一些清谈场所,或有大艺师相邀,她偶尔也是会赴会,既然围猎为是展男儿气概,雄大昭武风,紫苑虽是女子,也有国家情怀,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哪里知道,庄氏嘴上说是一回事,实际到了,是另一回事。” “‘逼良为娼’戏码,百姓们看到大约会义愤填膺,贵人们就不一样了,有些人就喜欢看美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从抗拒到哭泣,再自己褪衣委身,傲骨一寸寸折断样子……” 叶白汀眼眸微闪:“他们……强迫了紫苑。” 柴朋义:“起初也没想着到那地步。这紫苑,生是真好看,眉黛唇朱,桃腮粉面,柳腰轻摆,端是妩媚妖娆。偏她自己不知道自己诱人,有这身段也不款款摆一下摇一摇,不和任何人对视,抛个媚眼勾个春波,就顾自抚琴。她手指也是真美,纤细白皙,似那削葱,又润又滑,指尖沁粉,每勾琴弦一下,好像能把男人心给勾起来。” “她只准备了一曲。可贵人上座,为是什么?怎么可能只听一曲。庄氏过来劝她,就像那青楼里老|鸨子,话术一套又一套,先是好听,夸她琴抚好,夸天花乱坠,贵人们实在意犹未尽,再给她分析利弊,得罪了会有怎样怎样不好后果,熬过去有怎样怎样好处,光是人脉上,她那做郎中丈夫都不用怕别人砸医馆了……一回一回,把人哄住,哄不住了再说。” “郡马当时年轻,还在笼络郡主,太出格事不敢做,可融入圈子抱大腿没错啊,庄氏扮红脸,他就扮白脸,各种恐吓威胁,还派了人硬拦硬推,推着紫苑必须往前走。徐良行最贼,整个过程都在场,却全程没有参与,早早醉死在了桌上,从头睡到尾,好像跟他没什么事似。” “紫苑从不知真相到慢慢察觉,被背叛愤怒,走不出去禁锢,难受肯定是难受,挣扎也是要挣扎,但贵人看不就是这个趣儿?酒乐奏着,兴头起着,在场人再造个气氛起个哄,有什么是不可以呢?一个民女而已,强要了也就强要了,甚至你要了,别人也可以再要,反正时机难得么……” “尽管已经这样,紫苑也纵死不答应,匕首抵到了颈间——不能让贵人扫兴么,你猜,庄氏还有什么招?” 叶白汀指尖攥紧:“……她抓了紫苑丈夫。” 柴朋义抚掌:“没错,还真抓了她丈夫。庄氏多会办事人,早早就药倒了她丈夫,在一边备着呢,要就是你就范,你要自杀是不是?那先看着你丈夫死吧,这个男人多可怜,医术高超,活人无数,一辈子做好事,就因为娶了你这个女人,厄运缠身,要枉死它地,无人敛尸,无坟无碑……” “紫苑这辈子,对她真心好只有这个男人,怎么会舍得?她也是真狠,匕首往下,没割自己颈子,划破了衣襟袢扣,露出一小片肌肤——” “她对庄氏说,她养父养母做是瘦马生意,青楼里那点事,没谁比她看多,学多,今儿个这事,她能做,保证让贵人们满意,但她丈夫,必须全须全尾送回去,就让他继续晕着,什么都不知道,就当这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还威胁庄氏,说她既然懂得媚男人,也知道怎么在床上抓男人心,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她有是方法吹枕头风,让贵人弄死庄氏!” “庄氏便真送了她丈夫回去。谈条件而已,紫苑只要今日从了,她不也就有了紫苑把柄?这个郎中一天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就不怕被紫苑报复,只要不到鱼死网破地步,什么都可以谈嘛。” “可那天玩是真疯,在场不只侯爷一个,人们都喝醉了,这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哪还有什么分寸?郡马也入了场……这女人,就被玩死了呗。” “可怜一代琴师,所有人推崇大家,在那苍凉夜色下,一遍遍抚着秋霜调,直到香消玉陨……啧啧,真惨呐。” 叶白汀光是想象当时场景,就知道这件事有多残忍,这个姑娘得有多痛苦。 他话音讽刺:“之后呢?就算寻常百姓,生死也是大事,紫苑死了就死了?” 柴朋义笑容阴阴:“不然呢?死就死了呗,又不是什么干净女人,随便挖个坑,埋点土,或者路过个井,顺手一扔,没痕迹就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她那郎中丈夫找过来,庄氏就说她弹完琴走了,非要走,这天黑路远,旁人不是不担心,可她性子执拗,你这当人丈夫又不来接,出了意外,能怪谁?也许没出意外,人只是不想跟你过了,反正她们不知道。” 叶白汀看着自己手指:“之后呢?就这么算了?” 柴朋义摇了摇头:“还真没有。这石竹医术好,病人多,每天从早忙到晚,妻子心情平和,没有任何不对劲地方,他当然也没注意,他真心喜欢紫苑,不像别男人一样把她禁锢在家里,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安全,开心,他并不计较。当日和平常一样,他在医馆忙了一天,午后喝了盏茶就睡着了。他以为自己是累,全然不知自己被绑架了一通,去了趟西山又回来了。” “妻子失踪,生死不知,他寻了好多天没结果,所有人都劝他想开些,往前看,可他想不开,最后医馆都不开了,就查这件事,官府不帮忙,他就自己来,没人看好也没关系,他只想找到自己妻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啧,挺聪明一个男人,医术不错,有大好前程,被个女人,还是死了女人迷坏了脑子,到处闹腾,一回回报官,一回回上状,被打了板子都不放弃,傻啊……就这么过了两三年吧,他也死了,这事就彻底过去了,谁都不记得了。” 叶白汀盯着柴朋义:“真谁都不记得了?不尽然吧。” 柴朋义甩了下袖子:“除了我们这些官场老人,大概只有他们资助过人了?” “这女人估计是个天生有病,不然怎么成亲那么久下不出个蛋来?自己没有,就常资助慈幼堂孩子,以期慰藉。她丈夫也被她哄不错,没儿子也不在意,还和她一起,收了几个徒弟,养子养女,学琴学琴,学医学医……紫苑倒是挺会笼络人心,外边男人们喜欢,乐艺大家推崇,丈夫钟情,友人珍惜,孩子们也喜欢。” “她出事,她丈夫闹那么一通,这些人帮忙说话,闹得还挺大,不过很快就散了,她丈夫又死了,朋友们再仗义也不是亲人,能帮多少?那些孩子更是,她们认识时候,小还不会说话,大也才十来岁,能干什么?久了就忘了。这时间啊,最是无情,什么都能埋葬。” 柴朋义说到最后,看向叶白汀,语重心长:“你看,没有家人,就是这么可怜,你认识我不久,对我提防,我能理解,但别把别人推得太远,只要你相信,我就可以给你更多保护和温暖——你和这里人不一样,我也不一样。” “我可以是你家人,为你挡风遮雨,让你安心休憩,只要你愿意。” 好一通见缝插针表白,都把叶白汀逗笑了:“你懂什么叫家人?” 家人是互相支撑,互相拥抱,永远守护,永不背叛,永不放弃—— “你也配?” 他倒是没想自己,想到紫苑遭遇,再看本案中两对夫妻,只觉得讽刺。 有些夫妻委以生死,矢志不渝,用尽全部力量追随对方,守护对方,纵死不惜;有些夫妻貌合神离,心机用尽终成怨偶,得过且过不愿上进,哪怕控制欲|念,熬死在一纸婚书上,也要以后衣食无忧,财享不尽;有些夫妻互相利用,要是对方资源,人前脸面,一旦有更大利益或危机,立刻弃之如敝履…… 而柴朋义将这些作为谈资,侃侃而谈,指点江山,脸上除了不知道哪来优越感,再无其它,有什么脸提家人二字?若他当真有那些他以为可贵品质,说起这件事,绝不是这样表情言辞。 柴朋义脸上笑就收了起来:“配不配,总比你那白眼狼义兄好。你还小,说话没分寸,我不怪你,但一次两次可,再多了,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叶白汀拂了拂膝盖上衣角:“可惜了,我并不怎么想要家人。” 太阳是想晒,越狱出去还是算了,没钱没房子没工作机会,还得和人渣茬架,不如先诏狱苟着,现在已经吃喝不愁,有手炉能洗澡,想用什么澡豆用什么澡豆,高床软枕还会远吗?等积蓄了足够实力,干什么不行? 叶白汀站起来,身姿挺拔,眉目舒展,眸底有星火闪耀。 他知道了,凶手在杀死沈华容和庄氏时,为什么在一旁站了许久。 “走了。” 柴朋义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整个谈话过程似乎是由他主导,提出给凶案信息这件事也是他自己建议,甚至中途还为说服了叶白汀隐隐得意,可少年转身离开姿态是不是太潇洒了些? 难道……被利用了?这人根本不是来入伙,就是为了套信息? 柴朋义按捺住自己多余:“孩子,知道与虎谋皮人,最后都怎样了么?” 叶白汀话音淡淡:“哦,怎样了?” 柴朋义眯眼:“我倒不介意被你利用一把,合作么,各取所需,你很聪明,有些小动作我也愿意包容,但你若要了拿了——却不还不报,可别怪我下手辣!” “啧,约是你定,事是你谈,我亲自过来入伙,你又不信,”叶白汀翻了翻脑子里渣男语录,“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柴朋义怒火更甚:“小子,你这态度,可就是要茬架了。” 叶白汀:“那也是先撩者贱。” 柴朋义眯了眼:“你信不信,我让你回不去!” “你以为我来毫无准备?”叶白汀头都没回,嗤笑一声,“领导太过情绪化可是不好,带不好队啊。” 二人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对面牢房似乎看不下去了:“呵,一群只会嘴炮东西,无趣至极,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大戏呢,睡了睡了。” 不干点什么好像都对不起自己屁股底下位置,柴朋义桀笑一声,舔了舔唇边,兴致盎然地看着叶白汀:“我还真想试一试你本事了——来人,给我抓住他!” 顿时,附近牢房站起来许多人,捏捏胳膊,扭扭腿,卸门卸门,开锁开锁,空气瞬间紧绷! 叶白汀也没急,‘啪’一声,打了个响指。 “老子看谁敢动!都活腻了是不是!” “本使地盘,何人敢妄动?” 四周瞬间安静,卸门停了,开锁收回了手,安静在牢里也探头探脑,四下张望—— 无它,这声音他们太熟悉了,不就是申姜和仇疑青!一个百户,一个指挥使,谁惹起? 趁着这个时间,叶白汀迅速走出来,扇子遮唇相子安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秦艽和狗子。 柴朋义眯眼:“都给我直起腰来!那是口技,别人学来唬你们,怕什么怕!就算那姓仇真来了,会给一个囚犯撑腰?不过被锦衣卫养狗似喂了两块肉,就以为是人家人了,做什么美梦呢?你你你——都给我上!” 相子安跑挺快,一边跑一边拿扇柄指秦艽:“傻大个,该你了!” “用得着你说!” 秦艽手指齐动,手腕一翻,刷刷刷一堆暗器——泥丸子,砸不死人,摔个狗吃屎也够瞧了。 叶白汀从容往外走,狗子踩过一个摔倒人背,汪汪叫着跟上…… 有相子安时不时来一嘴,熟悉,惟妙惟肖,必须提防人声音,大多数牢房人不敢乱动,担心锦衣卫们会不会真过来,柴朋义人就不一样了,扑过来非常快,而且人很多—— 对方只有三人一狗,要是让他们这么跑了,岂不是奇耻大辱! 秦艽干翻了一波人,回身往前跑,三两步就越过了相子安,笑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小白脸自求多福吧,爷走了!” “用不着傻子操心!”相子安跑红了脸,不肯认输,“在下就是到了穷途末路,只凭一张嘴,也能翻出花来!” 关键问题是少爷救不救。 真真是美人灯身子,风一吹就破,最开始还走在前面呢,现在早落在后头了,要是不救,以后可没肉吃了!救吧,难度还有点大。 正左右为难,就觉一阵狂风刮过,叶白汀刷越过他们,声音淡定又从容:“辛苦二位,我先撤了。” 狗子汪汪跑在他身侧,觉得不合适,四爪扒地,瞬间跃到了最前边! 再一细看,狗子嘴里仍然叼着之前那根绳,后面坠着个长条,带着两个轮子小车车,现在叶白汀单脚站在那个小车车上,另一只脚稍微踩地借个力,就刷一下滑出去老远,看起来是狗子拉车,其实哪个都不费力,狗子拉了个寂寞,人往前蹿水过无痕云淡风轻…… 我艹? 围观人员齐齐歪头,好像只有我们看着费劲啊!都看不过来! 相子安:…… “你倒是捎上在下啊!” 师爷崩溃了,你既然有这本事,为何不做两个小车车,匀我一个! 叶白汀声音飘在风中:“抱歉,车小拒绝超载。” “少爷等我!”秦艽不仅会鉴宝开锁,轻功也是无敌,脚尖一点地面,刷一下就飞了过去。 相子安:…… 师爷两眼发直,完了,看来今天真得交代在这里。 “你跟上来做什么?”叶白汀看到并肩而来秦艽,略有些嫌弃。 “汪!”狗子也冲着他叫。 秦艽:…… “把小白脸带回来,单独给你加顿肉。” “您早说啊——”秦艽当即返身,一息之间,就跑到了相子安身边,踹飞两个敌人,把他扛起来就跑。 相子安胃被硬邦邦肩膀顶住,差点吐在当场:“在下是人,不是沙袋啊!” 后边人急了,问柴朋义:“这可怎么办?” “急什么?”柴朋义面色阴森,“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狱卒,等着吧,他们回不去,不出五息,就会被过来人抓住,押去刑房。” 叶白汀从容踩着滑板,心间默默倒数,五,四,三,二,一—— “啪”! 随着他响指,外面锣声大起:“走水了——” 北镇抚司走水可是大事,所有人训练有素跑过去救火,诏狱里……谁还顾得上?反正大门一锁,固若金汤,不管里头怎么乱,谁死谁活,都不要紧,你们自己看命,大不了锦衣卫回头多来几趟车,送你们去乱葬岗。 …… 白马街外。 仇疑青得到了副将郑英送过来消息:“诏狱乱了?” “是。” “玄风呢?” “跟着人呢。” “那便好。” “耗子们开始打洞了……不管?” “不是布了人?”仇疑青眉锋如剑,眸底深邃,似卷尽了暗夜里波涛汹涌,“不出大乱子,都不用管,本使要人出了事,提头来见!” “是!” 第44章 我就是他要忙的事 夜色降下。 路霜知寒, 炭火知暖,每个夜晚都会如期而至,有些人看到是它黑暗, 它漫长,有些人却等待着黑暗之后天亮,和温暖。 户部右侍郎府上, 主母庄氏过世,关门闭户, 竟也没开始设灵堂,徐良行享受着丫鬟伺候, 连筷子都不拿,酒肉都有香唇软舌送过来,一顿饭尚未吃完,衣不整冠不正,来不及净手,已经拉过丫鬟, 压在了桌上…… 云安郡主府设了灵堂, 素了缟, 郡主眼圈有些红,却难再有更多悲伤, 低头看着手里信,终是慢慢折了起来,引火点燃。 有人忙完一日夜归, 和家人聚餐,岁月静好, 也有夜里上工人, 或挂上笑脸, 为生计忙碌,或熟练平静,待到天明归家,灶上有热饭温着…… 与所有地方温馨气氛不同,诏狱折腾一波,安静不下来,狱卒们加强巡查,管严,没人敢妄动是真,人们兴头久久未去也是真。 旁边刑房几乎所有人都去过,少一两回,多数不清,墙上挂东西可不是摆设,不服管不行,但之前那一波热闹也实在好看,这腰瘦得风吹就能折小少爷有点东西啊! 柴朋义进来多少年,老油条了,但凡对周围关注一点,隐隐约约,都能猜到点他在搞什么东西,叶白汀不一样啊,夏天才来,不声不响,可怜巴巴,连饭都不怎么吃,差点把自己落落饿死,结果一朝想通,不但勾搭上了锦衣卫,还能在诏狱来去横行,连老油子都能惹! 不但惹了,还踩了人家脸,自己全身而退! 真是江湖代有人才出,老浪迟早被拍在沙滩上。 “少爷……少爷?您还要人么?” “再回搞事带我一个!” “我要不多,一碗肉粥,绝对比你旁边那两个货便宜!” 矜持不矜持,但凡有机会经过叶白汀牢房,或能和他说上话,都来毛遂自荐,纷纷表示归顺,你就是老大了,以后老子跟着你干! 还有人暗搓搓蹭过来,问他外头走水是怎么回事,明明他人在诏狱里,怎么就能控制外头事?囚犯让北镇抚司走水,搞没人管诏狱,这怎么可能呢?说出去谁信? 叶白汀当然讳莫如深,不可能细说。 外头当然没有走水,他怎么可能控制得了那么多,还在仇疑青地盘上放火?他只是让牛大勇出去转悠了一圈,不小心撒了点信号,误会能有多大有多大,能骗到多少是多少,时间能拖一刻是一刻,谁知牛大勇这回竟然这么给力,动静闹得这么大? 总来说就是少爷他命好,今日福星高照,顺风顺水。 但牢里这些人不知道啊。相子安就暗搓搓建议,不如顺势打造一个诸葛孔明人设,好待以后…… 叶白汀没理。 师爷当然是不会失望,干他们这一行,只管想主意,不管馊还是好,蔫坏还是光明正大,想出来越多,越显得他们有本事不是?至于取不取用,就是家主事了。 “……不过今天运气不错倒是真,还有这小车车,”他扇子指着牢房外那个扁长带俩小轮子滑板,“可真是太好用了,你怎么想呢?” 叶白汀当然是见过。 他其实没玩过滑板,并不精通,本身也没有太多运动天赋,可当时想不出更好方法了。如遇意外,他需要抢时间,秦艽武功再高也顾不到所有人,他得想办法让自己速度快一点,条件有限,能做到不多,他只想到了这个,只要轮子好使,起码比自己跑快,还不费力。 就是他手艺实在不怎么样,小滑板并不耐用,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轮子已经有点松了,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坏。 “随便玩玩。” “呜汪——汪!” 狗子来回扒拦着小车车,还试图用牙去咬,一脸对这新玩意很感兴趣样子。 “对,还有我们玄风将军,这回谢啦,但不许和别人打小报告哦。” 狗子没理相子安,每天来回几趟诏狱,它眼里除了叶白汀,就没有过别人,最开始还各种警惕高冷,叶白汀几回撸,它就彻底败倒在了人脚下,乖很,走都不爱走了。 “汪!”它叼着小车车绳子,歪头看叶白汀,好像在问这个可不可以玩。 相子安都快萌翻了,声音高都有气音了:“给它!你看它眼睛湿漉漉都可爱,少爷快给它!” 狗子不理他不要紧,他能经常看到就行! 秦艽嗤了一声:“呵,舔狗。”说不清骂是狗,还是人。 叶白汀揉了把狗子头:“去玩吧。”反正他现在也用不到了。 狗子可开心了,拽着小车车就跑了,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不知道它怎么办到,就是能随时叼着篮子给叶白汀送吃,有时是小吃,有时是干果蜜饯,这回送了卤肉干过来,数量不少,大约是对小车车谢礼? 叶白汀看一眼就知道不是申姜授意,每个人有每个人选择偏好,如果是申姜,这个肉干味道一定偏硬偏咸,但小篮子里东西却偏香偏软,好像将将完成,并没有晒得多干。 他不知道狗子从哪里抢来东西,但想到它叫玄风,是北镇抚司哪里都去得,人人都尊敬狗将军,就也没多想。 秦艽得了少爷扔过来肉,放到嘴里嚼,眼睛都眯起来了:“这回过瘾,里头那老东西怕得气坏了吧!” 难得师爷这次没杠,看法相同,慢悠悠摇扇子:“不只,没准都气死了。”他接过肉干,咬了一口,“不过老东西那么贼,说那些事……应该真真假假,有所隐瞒?” 叶白汀颌首:“当然。” 秦艽顿时手里肉都不香了:“那你案子……”要是破不了,岂不是白玩一通? 叶白汀眼角睨过来,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你质疑我本事?” 秦艽顿住。 “怎么可能,当然能破!” 既然少爷有信心,瞧着也有劲头,那他就放心了,以后肉也有保障了,手里可以吃掉,不用藏起来。 叶白汀:…… 锦衣卫里里外外折腾一通,终于闲下来,有时间了,申姜跑过来:“祖宗,你又闹什么了!” 叶白汀相当淡定,一脸无辜:“我闹什么了?哦,你说是之前发生小危机?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里边囚犯……姓什么柴在闹么?” 申姜哽住,上上下下看了叶白汀好几遍,满脸都是我怀疑你,但我没有证据:“你不会对我撒谎吧?” 叶白汀微笑:“当然,我们可是合作伙伴,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申百户不要太敏感了。” 申姜就不懂了:“那牛大勇……” 叶白汀装不明白:“他怎么了?做错事了?” “那倒没有,就是一切巧很……”申姜提醒自己不能被套话,硬生生憋住了。 叶白汀冷了眉眼:“百户大人这就不对了,因为外头发生了什么意外,有点巧,就来怀疑我?” 申姜:…… “都说了,是别人在闹事,我可是乖乖一直在这里呢,就算偶有走出牢房——” “你真出去了?”申姜突然高声,嗓子都破了,像被掐住脖子公鸡。 “那也是为了躲过于凶残闹事囚犯,”叶白汀眉梢带笑,声音又低又乖,“申百户也知道,我身子弱,可经不起别人拳头,不得时时刻刻琢磨着怎么保护自己?” 申姜盯了娇少爷半天,实在看不出异样,慢慢被说服了:“……也是。” 他今天都在外边,出事时不在场,听说当时锣声尖锐,走水来很突然,所有人到处找火苗子,还没找到,有人就回过味儿来了,高声喊这是操练,于是所有人有效组织,紧张撤离…… 指挥使上任后,每个人手里发了一份小册子,上面内容详实,从规矩到刑罚,大大小小,不一而足,这‘操练’要求,自然在上面。锦衣卫每月月底有考核任务,平时也有对阵操练,这‘走水’实操,还是头一回。 在这期间诏狱大门是关上了,所有狱卒都出来‘救火’,里面有没有动静……因为外边太吵,说不清,之后打开了门,所有囚犯都在自己牢房里,牢门上上着锁,非常安静,有那鼻青脸肿,说自己睡着了梦没做好,磕墙上撞,也有人死在了自己牢里,不多,三四个,可诏狱里有犯人去世是常事,时不时就有人熬不住,有时几天一个,有时一天好几个,也不算新鲜。 可申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问了问下面人都说没事,一切正常,上头也没有追究,显然这事并不出格,牛大勇傻乎乎,问什么答什么,就是越听越糊涂,好像真没什么异样似。 所有人都说没事,他也不好抓住不放,又没有什么恶劣影响,何必闹同僚们不安生,真弄得所有人挨了罚,他这个百户上官也不好当。 末了只能提醒娇少爷:“你现在身份敏感,记得离麻烦远一点,指挥使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真要露了馅……我最多是这个百户不要了,你么,这条小命别想要了。 ” 叶白汀笑颜如春花:“我懂。” 他就知道事情会这么收场。越狱这种事,哪能摆到台面上说?柴朋义被他气动手已经是冲动了,怎么可能继续扩大影响,当然是怎么低调怎么来,踹开牢门自己关上,开了锁自己锁回去,身上脸上伤当然只能是自己撞,不幸‘牺牲’了狱友,也得帮忙拖回原来牢房,死你也得死对地方。 柴朋义吃了闷亏,也不敢露出来,更不敢打小报告告他,自己安全很,有什么不放心? 叶白汀把申姜敷衍过去,笑出小白牙:“所以,申百户今次过来,就是威胁恐吓我?” “当然不是。” 申姜翻了个白眼,把牢门打开:“出来,动作快点,把小裙子换上,头儿要找你谈话。” 叶白汀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往外走,正好他也有要说。 “你都不惊讶?”申姜自己都很惊讶,“指挥使很少找人谈话,每天每天那么忙,又不是闲蛋疼。” 叶白汀唇角微勾:“所以我就是他要忙事啊。” “啊?”这……莫不是什么说不得私会! “案子。”叶白汀看傻子似看着他,“不破了?” 申姜:…… 那还是要。 小厅中,仇疑青已经坐在上首,申姜把娇少爷送到,行了个礼刚要走,就被叫住了。 “不是查到了新线索?说吧。” 申姜:…… 原来真不是什么私会,就是查案,是他狭隘了! 他赶紧整肃表情:“是!属下去查了青楼女子红媚,因时间紧急,此人行踪暂时无法确定,但送出去素帕先后顺序已经查清,徐良行先得到,就在庄氏花宴当日,他之前拜托过别人,这天宴上别人正好给他送来,郡马是宴后第二天傍晚,出了妙音坊,亲自去了青楼,匿名花大价钱买下……” 所以在顺序上没有问题,对上娇少爷此前所有推理。 “还有就是这毒,属下仔细排查过徐家上下,与宴客人名单,具体是谁动手脚,方向仍不清晰,但当日中毒并不只郡马和庄氏,毒应该是下在一轮茶里,除他二人,另有十余客人也出现了同样症状,没什么大反应,只是胃口消减,连腹泻拉肚子都没有,本人就没怎么在意,也没请大夫,现在已经完全康复,属下让大夫给他们看过,脉象并无不妥,身上皮肤没有异样,胃口也回来了,非常健康。” 叶白汀沉吟:“所以这个毒,并不是精准下给某个人,凶手无法控制这一点,只尽量做到了小范围,只要确定死者能中毒就好。” 申姜:“没错,和你同指挥使之前推测一样!”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指挥使此番回来,应该也从宣平侯那里问到了信息?” 仇疑青摇了摇头:“侯爷喝了大酒,醉人事不醒,说不清,若想知更多细节,须得等他清醒。” 叶白汀歪了歪头,但是? 仇疑青:“但本使确认过了,他也得了花柳。” 申姜诶了一声:“可是宣平候……并没有在与宴名单上啊!那天花宴,他根本没有去!” 仇疑青眼梢睨过来:“谁说花宴和花柳有必然关系?” 申姜缩回了头,就你,你和娇少爷,不都是这么推测…… 叶白汀想了想,问仇疑青:“宣平侯身上花柳是不是更严重?” “不错。”仇疑青颌首,目露赞许,“他得病,比两个死者都要早。” 叶白汀目光更深:“那他现在生活环境,一定很不如意,喝大酒,大半是郁结难去,无法消解。” 仇疑青:“伤处溃烂成灾,家人退避,亲朋不问,纵是下人丫鬟——也宁愿扛家法,不愿近身服侍。” “那这……是得借酒浇个愁……”申姜背着仇疑青,小心翼翼给娇少爷使眼色,到底怎么回事,快说,不能你俩都明白,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 叶白汀微笑:“正好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要向指挥使汇报。” 仇疑青:“讲。” “诏狱深处,有个犯人叫柴朋义……” 一句话还没说完,申姜眼睛就立起来了,好个娇少爷,你还骗我说你乖乖没搞事,没搞事你怎么得到新消息了,还知道牢房深处有个犯人叫柴朋义?你是不是去问了人!那么大事,你到底怎么搞出来?但凡问我一句,也不用这么折腾啊! 还有这是哪里,指挥使就坐在上头,这种事是能随便往外说么?你就不怕指挥使当场打死你啊! 申百户又又急又慌,生怕出了什么事。 叶白汀递了个‘放轻松’眼色过去,保证不会有事。 仇疑青沉吟片刻:“本使在犯人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该是八年前,因河道贪污案进来?” 申姜:…… 申百户两眼发直,心道完了完了,放什么轻松,保证什么没事,这不就有事了!指挥使什么脑子,人全记着呢! 叶白汀话音不疾不徐,稳很:“当年这桩河道贪污案,卷进了无数人,徐良行和沈华容也是其中一员,但别人伏诛伏诛,下狱下狱,偏这二人,一个因妻子奋力奔走,全身而退,一个因妻子是郡主,最终小惩大过,并没有押解入狱。” 申姜注意力立刻被这句话调开了:“我知道了!这就是复仇!是当年受害者过来杀漏网之鱼了!” 仇疑青却摇了头:“河道贪污案苦主是百姓,未必能越过重重障碍,寻到始作俑者,且也解释不了本案最关键一点——故意羞辱。” 如若跪姿只是为了惩罚,那花柳呢?这个指向性太明显,就是为了羞辱,凶手要是死者身心皆受折磨,焦虑躁郁,精神难安,这种行为背后,一定有一个特殊受害者,凶手复仇,是为了这一个人,而非团体。 叶白汀微笑着,果断拉邻居下水:“诏狱里有一个叫相子安人犯,进来前曾是师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有个诨名江湖百晓生,自出师以来,官场上事,没他不知道,我同他聊了几句,予了些好处,他便提起一件,从别人嘴里辗转得知故事。” “相子安……”仇疑青似乎不熟,看向申姜,“本使没什么印象,可是不怎么惹事?” 申姜一听就猜到娇少爷有鬼,但这个时候,哪能出卖队友,当即拱手:“确……是如此,这个人犯平时比较乖顺,只是嘴皮子油了些,进来以后不曾惹过事。” 仇疑青颌首,修长指节敲了下桌子:“继续。” 叶白汀:“说是二十年前,江南有个美人名叫紫苑,眉黛唇朱,玉影娉婷,一手琴技惊天下,不知多少人翘首以盼,欲得美人一顾。” 仇疑青没什么表情,好像没听说过。 申姜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我知道啊!这个紫苑姑娘特别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琴技之高深,声名远扬,引得诸位大家追捧,多少人自恃才高过去挑战,全都铩羽而归,最鼎盛时期,只要她马车经过,不知多少人涌到路上偷看,只要她拿出琴,不出一刻,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去听曲了!” “不过这姑娘红颜薄命,最好年纪都没有嫁到良人,过了二十成老姑娘了,才寻了个郎中成亲,此后低调为人妇,好像在京城定居了,不是特别熟悉人都不知道,十年前吧好像,听说失踪在荒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找不着了。” 话落,房间安静无声。 叶白汀:“继续。” 申姜眨眨眼:“继续……什么?”老子都说完了! 叶白汀:…… 还以为能收集到更多线索,到底是难为申百户了。 “我听到是,十年前,紫苑并非失踪,而是死了,被人害死了。” 叶白汀将从柴朋义那里听到故事一五一十说了。紫苑之为人,庄氏之行径,沈华容之无耻,西山围猎乌合之众,事情是怎么发生,怎么诱别人入局,怎么哄劝逼迫,怎么挟人威胁,悲剧是如何发生,人是怎么没,尸体怎么处理,死者丈夫如何求告无门,奔走无助,最后自己也折在了里面…… “……凶手复仇,不是为了河道贪污案,是因为紫苑。” 申姜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紫苑夫妻心地善良,资助了不少孩子,照这个年头算,大点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些人回来复仇了!” 叶白汀颌首:“朋友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一场围猎,说到底是庄氏媚权,为宣平侯攒局,好像所有坏事都是别人做,但宣平侯可不无辜,他不只是受用,整个过程他看在眼里,什么都知道,却一刻都没有叫停,喝着酒,吃着果,享受着整个过程,甚至最后欺负紫苑,他是头一个,之后别男人参与,也是在他点头示意之下,可以说,他是凶手最主要目标,之所以现在还没杀,很可能是有什么特殊想法。” “凶手整个杀人计划里,‘花柳’一环极为重要,必须要让这些作恶者食其痛,经受折磨,但不一定非得是同时,庄氏和沈华容许是顺手,合适,在花宴上一起算计还能减轻自己嫌疑,对宣平侯,可能早就下手了。‘坊间圣手’常山不知道,是因为宣平侯身份特殊,人家有钱有权,没准御医都请到,看不上民间大夫。” 仇疑青听完,看向叶白汀,目光专注,眸底深邃:“如此,有人可以排除了。” 叶白汀回以微笑,眼底似有星辰闪耀:“不错,我想我知道,该怎么抓住凶手了。” 第45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不是, 怎么就知道怎么抓凶手了?我为什么不知道啊! 安静房间,鸦雀无声,申姜无助看向娇少爷, 就……给点提示,行么? 所有一切都对上了,方向已经非常明确, 叶白汀心情不错:“申百户就不觉得,有嫌疑人可以排除?” “徐, 徐良行吧?”申姜挠着后脑勺,“每件事都有他, 他最应该在位置是被报仇,而不是凶手,云安郡主么,感觉哪里都没沾,至少目前没查出来,她和紫苑是否有什么牵扯, 要是认识, 感情好, 那就不一样了。还有她追求者,宫中乐师乐雅, 从年龄上看,大概是紫苑差不多?紫苑当时名声那么大,但凡学琴之一道, 一定听说过,技艺高深没准还切磋过, 得查一查关系……妙音坊乐师史密和医馆大夫常山年龄就很微妙了, 现在都是及冠之年, 往前数十年,都是十一二岁小孩,正好啊!” “不止。” 仇疑青缓缓开口:“本使记得问供之时,大夫常山提起过家中妻子,就是姓紫。” 都姓紫,怎么会这么巧合? 申姜顿时领会了这个点:“那这个紫氏夜里活动岂不是很自由?丈夫在外头开医馆,家里也有男人鞋,她要乔装打扮一番出来作案,不是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娇少爷你可太神了,你当时怎么就会问常山那一句,有没有成亲?你是早料到了么!” 娇少爷? 叶白汀并不知道一直以来,在对方心里,这三个字才是自己真实名字,不过—— “这件事还真是个巧合。” 他那时觉得大夫常山看起来气质温煦,身材也并不高大威猛,医馆开在夜里,接治病人可能大部分很特殊,可他看起来安安静静,就有点好奇,家人会不会担心? “巧合就巧合吧,这个不重要——”申姜关心是,“到底怎么抓人?你不是说你知道了?” 叶白汀点头:“宣平侯得了花柳。” “是啊……” “他病比庄氏沈容华染都早。” “所以?” “他是凶手名单上人——很重要人。” “是啊,可他不是没死么?只是醉死了,没真死!” 叶白汀叹了口气。 仇疑青实在难以忍受手下愚蠢,干脆利落开口:“你带上人,亲自去跟踪蹲守宣平侯,谁想杀他,按住抓回来就是。” “啊——” 申姜终于恍然大悟:“对哦,凶手已经杀了两个人,怎么可能放过他?一定会去动手!只要跟住了,不就能顺藤摸瓜?” 百户很兴奋,行了礼就往外走:“天干物燥,夜黑风高,正是行凶好时候,没准今天就……我这就去,等我好消息吧!” 叶白汀眨眨眼,你走是走了,我呢?就把我放在这了?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连从窗角掠过风都小心翼翼,溜着墙边走,生怕打扰了什么。 仇疑青站起来,走出案几:“表现不错,想要什么?” 这意思……是要赏了?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很想说我想要句实话。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在诏狱做了什么?你到底是纵容,是配合,还是顺水推舟,算计着更多? 申姜已经被打了板子,自己在诏狱里外行走不只一回,他不信仇疑青这个指挥使不知道,可对方一天没露,他就不敢百分百确定,万一呢?万一他就是躲过去了呢?自揭话题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他这一眼看有点久,目光非常专注,看清楚了仇疑青浓如墨线眼梢,鸦羽般又长又密眼睫,以及对方视线滑过来时隐隐星芒,似藏了千山万水深邃。 叶白汀突然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 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怀疑,在矛盾,在犹豫,对方也是。仇疑青一定也在思考,所有布置,所有水过无痕,似有似无关注,自己察觉到没有?察觉到了多少?仇疑青也一定很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个指挥使在干什么,心里又是怎么想,准备怎么应对? 可仇疑青也不敢问。万一呢?万一自己其实是个傻憨憨,什么都没察觉出来呢?他一问,岂不是故意把秘密露给了出来? 叶白汀眼梢舒展,卧蚕盈笑,心情突然大好:“指挥使问这般突然,属下倒难答了,不知指挥使心下可有成算,想赏什么?” 仇疑青视线下移,刚好落到叶白汀战裙上。 叶白汀瞬间警惕,这个不可以!吃喝玩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小裙子! 脑子急转,刚要想什么办法改变对方主意,突然听到与诏狱相连小门有点动静,哒哒,哒哒,他不要太熟悉,这是狗子跑过来了! 他迅速走过去,‘啪’一声,门给关上了。 “嗷——汪?” 玄风硬生生刹住车,才没一头撞在门上,怎么回事?这门为什么不为狗将军大开!它明明闻到主人味儿了!生气! 爪子挠门声音只有两下,之后就放弃了,狗子也没叫,应该是知道进不来,就走了?还是趴门外呢? 叶白汀知道狗子乖,心说这回抱歉,回头一定给你做个最上等马杀鸡。 仇疑青狭长眼神看过来:“嗯?” 叶白汀十分淡定:“风门大开,指挥使不冷么?” 仇疑青视线从上往下扫他一遍,话音慢条斯理,意味不明:“怕冷,就少挑点食。” 叶白汀:…… 还是嫌弃他太瘦,指点他多吃,长点肉? 我为什么‘挑食’,你心里没数么!就你诏狱那伙食,换个正常人谁不挑! …… 夜色遥遥,暗巷深寂,申姜亲自带着人在宣平侯府外蹲守。 就在刚刚,前去打探手下送来个消息,说宣平侯今夜不知怎么回事,不好好睡觉,竟然换了衣服要出门,还说了不带人……这样好机会,他都不会放过,何况凶手? 他感觉今天来着了,一定有戏! “都稳着点,别说话,乖乖盯梢,事成了,老子请大酒!” “是!”所有人照队形方位散开,隐匿在茫茫夜色。 等了没多久,宣平侯还真出来了,身后只带了一个长随,打角门出来,鬼鬼祟祟,不知道要干什么。 主仆俩出来没走几步,斜对面小街就走过来一个人,个子不高,很瘦…… 气氛瞬间紧绷,蹲守锦衣卫蠢蠢欲动,申姜做了个压手动作,示意安静,不可轻举妄动—— 待到人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是个女人,手里拿着匕首,一步步走近,直冲宣平侯而去! “动手!” 别人都亮刀子了,申姜可能干看着,当即带着人过去,哗啦啦一排,把女人围在了中间。 “放,放肆!”宣平侯吓声音都细了。 一排绣春刀指着女人,应该是跑不了了,申姜转回头看宣平侯,皮笑肉不笑:“这么晚了,侯爷还是回家休息好,这夜路,可是不安全啊。” 宣平侯当然没有漏看女人眼底迸出浓烈杀意,甩袖子转身就往自家门走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哼!” 宣平侯府大门重新关上,申姜转回来,看着被绣春刀指着女人,眼睛眯了起来:“说吧,是谁,叫什么名字,大晚上出来干活,意欲何为啊?” “你们抓到我了。” 女人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没错,我想杀了宣平侯,沈华容和庄氏也是我杀,都是我杀——我叫紫苏。” 申姜立刻就兴奋了,破案了破案了!姓紫,一定跟紫苑有关系!这次凶手是个女人! “还愣着做什么,带走——” 申百户潇洒转身,指挥手下快点行动,他要立刻回去和指挥使娇少爷表功! 可人还没怎么动,后面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男声:“傻瓜,为何要替为夫顶罪?” 医馆大夫常山分开众人,走了过来,叹了口气,抓住紫苏手中匕首:“人明明是我杀。” 申姜顿时睁大了眼睛,这就刺激了!两个凶手?还抢着当?难道是当班当太久,脑子迷糊了? 醒醒神再看,还是那个场面,半点没变,夫妻俩执手相看,谁都没有笑,妻子更是眼角通红,双方眼底都是对对方浓浓情意和担忧。 这个紫苏,是常山妻子?没错,常山确说过已经娶妻,妻子就是姓紫!所以这人到底是谁杀?妻子,还是丈夫,还是夫妻俩一起? 常山要把匕首抢过来,交给锦衣卫,紫苏松了一下,手指握得更紧:“不,人是我杀,你才是,不要随随便便为我顶罪……我做事就是我做,不要任何人帮我承担开脱!” 常山眼帘垂下,看向申姜:“抱歉,大人,内子性格倔强,实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杀,怎敢杀人?还请大人谅解则个,放过她,带我走吧,人,是我杀。” “不,是我杀!”紫苏突然站到常山面前,伸开双臂护着他,“你们不要抓我丈夫,他生平医人施药,活人无数,从没害过一个人,是我……都是我做!” 她回头看着丈夫,眼泪不停往下掉:“不要这样好不好?求你了,这些事就是我做,我欠你,下辈子还……到时一定做个好妻子,好好听你话,同你白头偕老,你不要这样……” 常山叹了口气,拥住了她:“你是我妻,你为人我怎会不知?我曾允过你,琴瑟和鸣,白首共老,可终究心魔难去,这辈子,不能同你一处了,你乖一点,好好回去,”他吻了吻妻子眉心,“嗯?” “不,不要……你不是……你不是……” “就是我。”常山放开妻子,转身,看向申姜,“放开内子,带我走吧。” 申姜都气笑了,一个两个当老子是什么?随便说什么都信,随便被你们诓骗么! “一个都别想跑,都给老子带回去!” 申姜挎起个脸,心情不太美丽,还以为这就立功了呢,结果还有事!他想着趁热打铁,回去火速通知指挥使,再找娇少爷捋一捋,结果回到北镇抚司发现……这两个人竟然还在同一个房间里? 不是,他这都出去一趟回来了,你俩怎么还……是玩过一轮了,还是一直在对峙?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啊! 叶白汀表情无辜,因为狗子守着门嘛,仇疑青似乎也没走意思,二人就着‘挑食’话题,各自发表了一通观点,不知怎,就变成点了菜,一块吃了个宵夜。 寂夜幽冷,大晚上也不好置办禁止菜碟,厨房上了个锅子,荤素都有,吃着也暖和。 大概忙错过了饭点,仇疑青真有点饿,吃不少,叶白汀注意到他很喜欢吃味道重东西,但也只是这些了,食不言寝不语,他和领导没什么话说。 不过东西是真好吃。申姜也来真及时。锅子刚刚吃完,刚刚撤下去,他正琢磨怎么告辞呢,申百户就来了,还带着……惊喜? 申姜反应慢半拍,也闻到锅子味了,差点当场控诉上司不当人,他一个人在外面跑,你倒好,拐了娇少爷美食放松,二人世界是不是! 但是,案子要紧,他申百户职业操守可比这俩人高多了! “这一趟收获颇丰,出门蹲点,带回来俩凶手。”他一五一十,迅速把当时情况说了一遍。 叶白汀微讶:“两个凶手?这倒有趣了。” 申姜:“可不是?咱们这一行,惯常看到互相推卸,互相栽赃,这争着认凶手,还是头一回。” 这还有什么好说,问供吧。 仇疑青一个手势,锦衣卫们立刻动作,将房间内案几重新摆好,指挥使肯定坐在首座,下首次席……仍然是叶白汀,申百户没有座位。 已经习惯了事,有什么好惊讶?申姜抹了把脸:“那属下就带人进来了?” 仇疑青:“来。” 紫苏和常山很快被带到了房间。一路吹风冷静,夫妻二人神情已不似方才激动,情绪外漏,常山肃面沉默,紫苏除了眼角微红,也不见了哭泣痕迹。 仇疑青视线滑过夫妻二人:“你们谁先说?” 紫苏叩了个头:“这位百户大人亲眼瞧见我执刀行凶,沈华容和庄氏也都是我杀。大人如若不信,可派人去之前两个现场仔细搜查,墙角底下,靠阴位置,那里平时没什么人走,应该还有我脚印。还可去我家搜查,在我夫妻卧房床头,靠墙位置,垫褥掀开,有一枚青鸟玉佩,它曾在我行凶时掉进过血泊里,血渍难去,至今仍在。” 哦豁,这个证据也对上了!申姜连连点头,不用说了,凶手就是这个紫苏! 仇疑青却不疾不徐:“为何要杀这二人?” “为何?”紫苏笑容苍白,“已过去十年事,大人可能并不知晓,十年前有个女人叫紫苑,被人害死在了西山,如诸位所见,我姓紫,原来是孤女,得其赐姓,被其收养,五六岁时就跟在她身边,最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温暖,善良,心中有追求,行事有底线,不管外人怎么看,她始终做着应该做事,虽是女子,骨有气节,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可别人为什么就能那么残忍!” “……那段时间,她失踪后那段时间,何等漫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养父从未放弃,慢慢,一点一滴,全查清楚了,就是那群畜生干!宣平侯,沈化容,庄氏,徐良行,他们一个都不无辜!奈何普通百姓报仇无门,养父纵使竭尽所能,也未讨回公道,临死时劝我们想开,往前看,说养母是他妻子,他们结发同心,生同衾死同穴,他有责任做这件事,但我们没有,他希望我们能好好活着,一生平安顺遂,他和养母便能含笑九泉……可怎么可能呢?凭什么他们这么好人死了,别人却活着!我偏不!” 紫苏眼底燃烧着仇恨:“我同养母学过琴,在坊间小有名声,想过各种方法,用过各种渠道了解和监视这些人,大人若不信,尽可去调查问话,不相信我琴,我也可以当场为你们演奏,《秋霜调》,是养母自创名曲,我很擅长。” 仇疑青指节轻敲了下桌面:“具体计划如何,怎么杀,详细讲来。” 紫苏:“方才说过了,我心中仇恨一直未去,盯了这些人很多年,他们什么性子,喜欢做什么,我全都知道,听说沈华容和徐良行得了红媚帕子,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丈夫对医治花柳颇有心得,全城也只有他治好,谁得病了,谁去看过,我第一个知道,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我也很清楚,我没有马上杀他们,而是等着他们被这个病折磨,遭周围人厌弃,难受够了,我才动手。也不需要特别准备,只要知道他们下一次找我丈夫看病是什么时候就可以了,蹲守很方便。” 仇疑青:“哦,你蹲守死者。” “是。” “之后呢?”仇疑青看着跪在堂下女人,双目沉凝,“你蹲到了人,怎么引到暗巷?又是怎么杀?” 紫苏垂了头,手指绞在一处:“这……这么说有些不要脸,但我自认有几分姿色,暗夜引诱一个男人并不算难事,至于庄氏……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女子,但凡长出挑点,都是她眼里货物,我装一装,自也能引她见面。至于怎么杀……呵,你们不都看见了?” “从背后绑住他们手脚,让他们跪在地上,匕首放到他们颈间,放干他们血……那个牛皮绳结,我打很紧,就是要磨出血来才好,他们不配痛快死,等一切结束,再洒上纸钱,以慰我养父母亡灵。” “这些案件细节,我不信诸位大肆张扬,全说了出去,如果我不是凶手,我为什么知道?” 紫苏咬着唇说完,看向丈夫,眼里有水光浮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你是好人,要向前看,别为了我,一意孤行,跳进火坑。” 房间陡然安静,落针可闻。 申姜频频朝娇少爷使眼色,连细节都对得上,说出来,这回没跑了,这紫苏一定是凶手吧! 叶白汀却没理他,沉吟片刻,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神情和叶白汀相似,没有喜悦,也不见失望,停顿片刻,指向常山:“你呢,可有什么话要说?” 常山先叩头:“内子性格执拗,早年经受过这些事刺激,一直害怕身边人再出事,行事有所偏激,还请大人谅解,所有罪责我愿一并承担。 ” “人是你杀?” “是。” “那她刚刚所言之事,作何解释?” “回大人,都是我做。” 常山转头看向妻子:“匕首是我藏起来,掉下去青鸟玉佩是我,两个人是我绑,是我按着他们跪,纸钱是我撒,你是不是……都看到了?当时是不是很害怕?抱歉,又让你难过了。” 紫苏摇着头:“不……” “你经受了这些痛苦,我何尝没有?你是养父母孩子,我又何尝不是?你我同是孤儿,得他们爱重,受他们培养,习一技之长,将来可谋生计,我们……何其幸运。” 常山闭了闭眼:“你随养母学琴,我随养父学医,如今虽没什么大出息,也能活好好,日子尚算不错,养父养母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可你不能为了保护我,就做这种事,不值得,也不应该。” 他抬头,看向上首,目光坦然:“内子一届弱女子,怎么制得住来人?又怎么把人叫到了暗巷?她愿以名节自污,我却要劝大人,一个字都不要听。内子偶尔会同我闹些小脾气,娇起来也非得让人让着宠着,可她这辈子,都不会做这样事。我养母气节,她坚持和要求,教会了我们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什么绝对不可以,内子深受其影响,绝不会如此。” “是我做。沈华容和庄氏看病之时,我装作有事要交代,很私密,暗示他们稍后去巷子里,我事先埋伏,等他们进去了,立刻打晕,尔后将他们绑好,命令他们跪下……之后杀死,如同内子方才所述。我做这些事原本很隐密,没有人知道,我不知道内子为什么知道,可能是不放心过来看我,顺便见到了,也可能是我杀人后,日常神色难免有异,她察觉到了,私下偷偷暗查……但这一切,都同她没关系。” “那个青鸟玉佩大概是最大疑点,但那是内子赠予我之物,我每天都带在身上,行凶时不小心掉了下去,血污洗不干净,这才藏起来,内子会知道,大概也是翻见了……” 常山说着,看了妻子一眼:“我说你最近为何总跟我提起旧年往事,原是知道了。对不起,我做这个决定时候忽略了你,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做事。” 紫苏摇着头,眼泪簌簌而下:“不,你不能这么欺负我……明明不是你做,为什么要认?为什么要认!” 常山再次叹气:“痴儿,你虽会琴,看起来有动机,但你懂人体么?你自小不喜药味,连针灸穴位都认不清,知道人致命处在哪里,怎么下刀方便,哪个角度省力,怎样才能让人死得干脆,又怎样才能让人死痛苦不堪?” 紫苏哭说不出话。 常山握着她手:“我知你心疼我,但这不对,也不可以,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好不好?”他拉着她手,轻轻叠到她小腹,“月份尚浅,还不能确定,我便没有告诉你……要当娘人了,别为难自己,好么?” “对不起,不能再保护你了。” 第46章 挑衅杀人 房间鸦雀无声, 夫妻执手相看泪眼,这气氛……申姜感觉自己成了那棒打鸳鸯恶婆婆。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感觉两个人说都很有道理!谁都排除不了, 也谁都确定不了,你说愁不愁人? 他眼睛悄悄溜向娇少爷——您怎么说?要不要也问两句? 叶白汀却没说话,方才整个过程,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现在也是,头转向指挥使,似乎等着对方表态。 指挥使很快表了态,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押下去,分开关。” 竟然不问了! 申姜不敢质疑,赶紧叫人过来,把夫妻二人带下去,分开关押,可内心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问娇少爷:“到底怎么回事?这两个……到底谁是凶手?还是同伙作案?” 叶白汀沉吟片刻, 摇了头:“这对夫妻,感觉很违和。” 申姜嘶了一声:“你该不会怀疑,这案子还有隐情,这对夫妻有可能不是凶手吧!” 叶白汀给了他一个‘你终于聪明点了’肯定眼神。 申姜却觉得自己要死了,这眼看着快要破案子,竟然还能出幺蛾子? “可她们每个细节都说很清楚, 怎么计划,死者死亡现场什么样子, 牛皮绳绳结, 还有那个掉在血泊里玉佩!要不是你仔细, 验尸都验不出来,连这种事她们都知道,怎么可能不是凶手呢?”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你觉得呢?” 仇疑青:“二人从始至终,没提过下毒一事。” “没错,就是这个毒,”叶白汀目光灼灼,“按照凶手行为逻辑看,这个下毒是很明显一环,断不可能忘,紫苏和常山为什么都没有说?还有,凶手在杀害沈华容和庄氏,绑住二人,逼迫二人下跪叩头之时,照脚印看,本人还在旁边不远处站了很久,凶手站在那里,做了一件事,这是凶手最重要标志,行为有很明确目,紫苏和常山又为什么,谁都没提起?” 无关紧要事不记得,算正常,但这是在杀人,是在进行一个在脑海里不知推演过多少次画面,怎么会不记得?越是重要步骤形式,记得越清楚,忘什么都不会忘这个。 仇疑青:“还有,怎么把人诱进暗巷。” 叶白汀眼梢微眯:“紫苏说她以色引诱,常山说他暗示有约,可这都不是死者二人独自前去理由,前者,对死者来说是突发事件,无法提前安排下人,后者,并没有私密到那种程度,连贴身人都不能带,别忘了——沈华容死时穿衣服,是睡衣外套了外裳,他是已经就寝睡下后,悄悄起来,独自赴约。” 这个邀约过程,夫妻二人都不能自圆其说。 申姜:“可还是那个问题,他们知道杀人细节啊!那个青鸟玉佩!” 仇疑青:“或许这件事,紫苏没有撒谎。” 叶白汀和他对视,结论相同:“她大概真看到了杀人过程。” 申姜笃定:“那凶手就是她丈夫常山,没毛病啊!” 叶白汀摇头:“常山所述,并没有解决我之前提出来问题。” 仇疑青:“他所有对杀人过程描述,不过是重复了紫苏话,除了玉佩,和医术。” 玉佩以‘夫人所赠’名义,轻轻松松地揽了过来,为对方消除疑点,谈及医术,就是加重对人体理解,杀人嫌疑,让自己话更容易被取信。 申姜终于明白了:“也就是说……常山给人感觉是他很知道,一切都是他做,但其实他并不知道,是听了紫苏话,才迅速理清思路,给自己找到了合理逻辑,并立刻举例,反驳了她?” “还有件事。”叶白汀眸底有星芒闪耀,“你们可还记得,最初案子发现,问询附近百姓时,曾有人说,夜里睡得不踏实,听到风很大,呜咽呜咽,像人在哭——” 仇疑青挑眉:“你怀疑?” 叶白汀:“我怀疑能发出这类声音乐器,比如洞箫,比如埙——可派人去常家搜检,看有无所得。” “还有那枚在被褥底下青鸟玉佩,以及案发现场墙角脚印,都需要确认。”仇疑青说着话,看向申姜。 申姜:…… 行了,知道了,跑腿活儿都是老子! “属下这就去!” “顺便还有宣平侯,”叶白汀提醒,“不是都醒了,能出门走动了?那该问话也能问一问了吧。” 仇疑青拿起绣春刀:“本使亲自去。” 案子有巨大进展,申姜正在兴头上,一刻都没停,趁着夜色就往常山家去了。宅子并不大,离医馆也不算远,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堂屋里放着入夜才收回来,在外面晒好药,西间放着很多乐器,琴瑟,琵琶,箜篌,铃钟,小鼓,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却没有娇少爷所说类似洞箫,埙之类东西。 往里屋走,便是夫妻二人卧房,桌上有喝了半盏茶,翻开书,也不知谁出去前正在看,北面靠墙是个拔步床,床头,靠墙位置…… 申姜掀开垫褥,果然发现了一枚青鸟玉佩! 玉佩血迹斑驳,明显是掉在哪里过! 他感觉真,不怀疑这对夫妻都不行了,带着人,把这座宅子里三遍外三遍,全都搜了个清楚,可惜除了这些,再没别发现。 外头天已经亮了。 “正好,也别歇着了,同本百户去之前案发现场,把那墙根下脚印找到!”他就不信,这案子还破不了了! 申百户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出发,再检案发现场,四周拉起长长围条,锦衣卫办差,闲人不得打扰! 夜色之下,宣平侯府。 仇疑青左脚踩在案几之上,对着摔跌在地,脸膛酒后红晕仍然未去人,眼底满是冰霜:“侯爷可是酒醒了?” 宣平侯实在不想惹这煞星:“之前不知指挥使大驾光临,怠慢了,你一走,下头就给本侯上了醒酒汤,醒了,全醒了。”他狼狈爬起来,理了理衣领,“这凶手都抓到了,案子不应该已经结了?仇指挥使再来……是想让本侯指认凶手?” “结没结案,不是侯爷该关心事,”仇疑青冷嗤一声,“侯爷还是注意自身安全,没事别出门,省得被人寻仇。” “这……” “废话少叙,回答本使问题!” …… 锦衣卫各自忙碌,没叶白汀事了,他打开小门,自己回去了。 狗子还真跟小门后等着呢,许是等得太久,都睡着了,他揉了把头,硬生生把人家给揉醒了,顺便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把狗子撸直哼哼。 回到牢房,他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就有点长,直接睡过了午饭,醒来发现不但自己没有吃,左右邻居也没有吃。 “少爷您可算醒了,今天申百户没来,他那个小弟牛大勇好像也被派出去办差了,根本没人管咱们饭啊!” “别说肉了,馊饭都没有。” 叶白汀一下子就醒了神,不应该啊,自打开始验尸破案,他基本不担心吃,申姜升百户后更是,权力更大,管更宽,都不用亲自来,随便吩咐一声,小弟们就能办好,今天这种……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联想到最近一次相同待遇,立刻明白,除了柴朋义还能是谁? 谈判场子,自己可没输,别人要找回脸面,当然要干点事,可每回只能在这个问题上动手,是不是太小打小闹了点?柴朋义嘴炮搞那么厉害,竟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不知道他有是法子弄来好吃? 没有百户没有小弟,也难不倒叶白汀,他还有狗将军玄风。除了早晚固定一小段时间,它一天十几趟往诏狱跑,基本上只要他醒着,它就会过来求撸,撸爽了,就躺在他身边,等待下一通撸,如果他一直睡觉不起,那完了,狗子得急,不敢吵他是真,跑过来更勤快也是真。 这不,他这一醒,狗子像远远就听到了似,没一会儿就哒哒哒跑了过来,亲亲热热他面前扑:“汪!呜汪!汪汪!” 叶白汀从头到尾把它撸了个爽,盘膝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我饿了呢玄风,怎么办呢?” 狗子当然听不懂人话,但它是一个知恩图报狗,一个超级想和少爷亲亲贴贴狗,怎么样让少爷心情好,它可太知道了! “汪!”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狗子舔了下叶白汀脸,哒哒哒跑了。 没过一会儿,叨着那个熟悉小篮子又回来了。 这回是一篮子香喷喷饼,有葱油饼牛肉饼猪肉饼,还有韭菜盒子……不知道打哪儿抢。 左右邻居:…… 相子安扇子都掉地上了:“要说您这本事,在下也是服气。” 他最喜欢这威风凛凛狗子了,不知道口水了多久,就想摸一摸揉一揉,可惜狗子眼里只有娇少爷,是他不配。 师爷看着小篮子里饼,悲伤泪水从嘴角流下来。 秦艽伸长手,从娇少爷那边接过韭菜盒子,一口咬下去,喷香:“你知道屁,狗子忠心,不认二主,少爷是什么人——那什么肉饼,也给我来一个。” “你们那案子不急?”相子安伸着头,往外看了看,“百户不来,你家指挥使也不来。” 叶白汀算了算时间,他睡了一觉了,别人连轴转了很久,查案,也是要休息,估计再一天吧,再一天,应该就有更确切信息了。 结果没有让他等一天,天还没黑,诏狱还没放晚饭,申姜就过来了,带着一个不能休息,必须得加班巨大消息—— 宣平侯死了! 叶白汀听到这个,也实实在在惊了一下:“死了?常山和紫苏夫妻呢?” “还在!分别关着呢!”申姜跺脚,“你又说对了,凶手还真不是他们,有别人!” 叶白汀沉吟片刻:“仇疑青不是去问话宣平侯了?” “就是指挥使去问过话了,还提醒他小心,最好别出门,身边随时留点护卫之后,人才死了!” 申姜头都大了:“指挥使是觉得案子还有蹊跷,说话态度是怼人了点,但心是好啊,提醒你小心有什么不对?你个干了坏事人不该心虚,不该时时害怕么?结果人宣平侯就是不害怕,认为杀人凶手被抓到了,他安全了,不愿意听锦衣卫话,也不服锦衣卫管,连我们好意帮忙都拒绝了,派过去人全赶了出来,这不就出事了么!” 叶白汀心说到底是仇疑青,知道继续蹲守宣平侯,只要凶手尚未落网,一定会去杀他,可架不住别人自己非要送死。 申姜是真心累:“老子这往常山家一趟,里里外外搜遍了,再往犯罪现场细看深刨,饭没吃水没喝,到中午才囫囵了一小觉,好不容易青鸟玉佩找着了,墙根底下脚印也确认了,结果给老子来这一出,整个儿白忙活了!” 他是真想骂街:“一个个能不能少给老子搞点事?话都说那么明白了,为什么就是不听?非得上赶着死了才消停是吧!” 叶白汀见他实在可怜,犹豫了下,把狗子之前送过来,被他撕吃了一角饼递过去:“……消消气。” “谢了。” 申姜还真接过来吃了,他今天就没吃过几口东西,饿不行,奈何这饼也不是能大口嚼咽饭,噎得他直翻白眼。 叶白汀沉吟片刻:“宣平侯,是怎么死?” “良言难劝该死鬼,这孙子知道自己屁股底下有屎,之前一直没敢出门,现在这不‘凶手’被咱们抓住了?还是老子亲手抓获,他亲眼瞧见,就以为安全了,耐不住性子,叫了个堂会……呵,这种老色鬼,迟早死于马上风,不对,他已经死了。” 申姜啃着饼:“总之就是,这种人,消停不了,一有机会,就想着那档子事,他身上病外头都知道,可没办法,他给钱实在太多了,人家楼子里挑挑拣拣,也是有能接这个活儿人,大不了用点不一样手段,该避避,该防防……” “买主要买,卖主愿卖,咱们也不好说什么,蹲在门外兄弟没法拦,就看着一堆人进去了。” “这孙子好歹是个侯爷,一点脸都不要,不就是憋了一阵,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叫了一大堆,驾着车,骑着马,莺莺燕燕,有跳舞,有唱曲儿,有打板,还有唱戏,一窝蜂进去,根本没办法一个个排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出了事进去一看——这些姑娘戏子彼此也不是都认识,也不都熟,说不清什么时候身边都有谁,又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反正就,找不到凶手,到底在里边还是已经离开了也说不清。” 叶白汀目光怜悯:“那你们可有查了。” “可不是?倒也不是不能查,大事小情,只要锦衣卫出马,一定能查个底透,可就是……需要时间。”申姜看向叶白汀,目光讨好,“这不就找少爷您来了么?您出马,那必定是手到擒来啊,什么凶手,在您面前走不了两个回合!” 叶白汀哼一声:“少废话,尸体呢?” “路上呢,回来就进仵作房!” “这么顺利?”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亲自办差!” “哦,仇疑青啊。” 申姜打开牢门动作滞了一瞬:“为什么不能是我?” 叶白汀没说话,只用眼梢睨了他一眼,淡定越过了他。 “好吧,还是指挥使威武,皇亲国戚如何,曾经受尽皇宠又如何?这满朝文武,朝廷内外,就没咱指挥使不敢惹!”申姜抬脚跟上娇少爷,“再说死亡现场太吓人了,别人也不敢管,惹事上身怎么办?凶手可还没抓到呢,不能因为这个就让凶手记了仇啊……” 说话间到了仵作房,叶白汀一看到正往里抬尸体,就懂了。 这次凶手屠杀更残忍更血腥,死者还是手被反剪在背后,和脚一样用细细牛皮绳绑了,牛皮绳勒得特别紧,都不只是青淤血渍了,隐隐能看到白骨。 仍然是跪姿,背上衣服仍然有纸钱散落,但是他头,直接被砍掉了,和身体分开,死不瞑目,脸上表情伴有巨大恐惧。 申姜一转过来,就看到了死者头颅,直直瞪着他:“靠,谁让你这么放啊!吓死爹了!” 抬尸人赶紧把这颗头移了移,把尸体移好放在停尸台上,迅速行了个礼,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立刻跑开了。 仇疑青推开了门。 他换了一身衣服,也不知是身上,还是这套衣服上,有一种很干净皂香,哪怕只是一瞬,也冲开了尸体面前令人不适味道。 看到站在停尸台上叶白汀,他也不废话:“开始吧。” “是。” 叶白汀戴上手套,开始检验死者。因为死亡模式几乎一模一样,他并未赘述,直接解开了死者衣服,入眼就看到隐私部位密密麻麻,溃烂皮肤和水泡。 “死者身上病情很严重,看样子都不只是花柳,还混杂了其他病灶,病情发展不只半个月,至少是两个月往上。病情如此,反反复复,一直没有治好,死者应该很受折磨。” 再看这熟悉姿势—— 他问申姜:“死亡现场和之前一样?” 申姜:“是,除了砍头,都一样。” 仇疑青补充:“案发现场是在死者书房,无法检查到脚印,不过院外值守下人供言,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或动静,似乎有一阵呜呜咽咽风声,像人在哭。” 病情开始那么早,凶手放置不理,不是忘了,也不是放弃了,只是为了折磨这个人更久。 花柳可不可怕?你不是最喜欢做那种事,现在没人愿意伺候你,你难不难受?有顶着同样病人愿意伺候你,你又难不难受?沈华容庄氏死时候,你害不害怕?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一天?应该会想到吧,每一天每一天,不自觉等待,每一天每一天,发现自己活下来了,是庆幸还是怨恨? 从他死亡时表情,就能窥探一二。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块小,呈条纹状,尸僵颈部,上肢较明显,下肢尚未波及,死者应该是新死,一到两个时辰……”叶白汀眯了眼,“死亡时间和被发现风险和以前明显不同,凶手着急了。” 申姜:“所以说,凶手就在那群被招进去堂会人中间啊!” 仇疑青:“堂会至今已经快要一天,凶手随人群混进去,应该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时机,直到午后很久,才得了机会下手。” “还有这个砍头动作……”叶白汀指着死者颈部,“说明了什么?” 申姜往前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出来:“说明了什么?” 叶白汀:“愤怒。” 仇疑青:“嘲讽。” 叶白汀:“就差把挑衅拍锦衣卫脸上,告诉你们,找错人了,又或许是——” 仇疑青:“他想救人。” 叶白汀颌首:“凶手不想被人顶罪。” 申姜诶了一声:“有人顶罪,不该很开心么?凶手就可以逃了啊!不对,”他说了一半,又否定自己,“要是逃了,最重要这个目标宣平侯可就不能杀,要放弃了……那凶手愤怒,是气常山夫妻顶罪顶太早,应该晚一步?这对夫妻也是,无缘无故,替别人顶什么罪?” 仇疑青看了自己傻子百户一眼,不想说话。 叶白汀:“凶手和这对夫妻都是当年紫苑案受害者。” 申姜觑着指挥使脸色,问小心翼翼:“所以?” 叶白汀:“所以他们应该认识。” “啊!原来如此!”申姜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认识,那怪不得了。 叶白汀看着尸体,突然问了个问题:“死者当时也是跪姿,方向冲哪里?” 申姜一脸意味深长:“那得看你问是头,还是别了。” 叶白汀:…… “他头被砍断了么,滚得有点远,额头眼睛都不和腔子一个方向。” “……腔子。” “这里。” 仇疑青明白了叶白汀在说什么,迅速拿出了现场图,以及所在街道,指尖落上去:“沈华容是冲着这里——” “庄氏是这个方向——” 叶白汀手指也顺着街道地图往前伸,最后和仇疑青指尖相触,汇聚于一个地点。 三个死者叩头方向延长线上,有交叉点! 叶白汀目光灼灼:“申百户,这个案子,咱们今天能破了。” 仇疑青也眸底深邃:“我即刻派人去搜查物证。” 申姜看看娇少爷,再看看顶头上司,一脸懵逼,啊?怎么回事嘛!他是漏听了什么东西么,为什么突然就马上破案了!但气氛突然变月朗星稀,轻快活泼,他也不敢问。 下一秒,就被下了任务:“趁着天色未晚,把所有嫌疑人都带过来吧。” “是!” 申姜快速跑出去,仇疑青看向叶白汀:“地方不远,片刻即回,你收拾完就过来,半个时辰后,问供结案。” 叶白汀摘下手套:“是。” 所有人走后,他坐在仵作房,闭上眼睛,脑海里滑过与案件所有相关线索,人物关系,尸体表现,人证物证……所有角落都已经拼好,凶手一定就是这个人! 半个时辰后,仍然是那个小厅,所有人聚齐,叶白汀看着首座矜贵昂藏,明显不想说大段话仇疑青,再看看跑累急,连连摆手申姜,终是有些不忍,这次问供……要不他来?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仇疑青已经指了他:“你来问。” 申姜也连连点头。 既然没人介意,叶白汀也就却之不恭了,潇洒转身,面对堂前所有案件相关人:“今次请诸位前来,是因为这桩案子有结果了。” “徐良行,云安郡主,乐雅,史密,紫苏,常山——”他一个个点过这些人名字,“凶手,就在诸位之中。” 随着他点名,嫌疑人们表情不一,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叶白汀:“在此之前,有件事,我想应该和大家说明白,十年前西山失踪案,苦主紫苑,诸位应该都熟悉?” 所有人眼神微闪,有躲避,有轻颤,没一个眼神茫然。 “看来都知道,那也应该知道,所谓西山围猎,并不是普通围猎了?” 叶白汀声音突然变得锋利:“苦主紫苑在全然不知情况下被诱入局内,折辱致死,其夫石竹之后再努力,也未能讨回公道,最终随她而去。时光能掩埋很多东西,也会让一些东西成为执念,永世不去,这件事,有人从未忘记,今番连续命案,便是复仇而来——” “凶手,就是你吧。” 第47章 凶手是你 “凶手, 是你吧?”叶白汀看向站在人群中,最左侧男人。 紫苏立刻提着裙子跪了下去:“是我……” 叶白汀侧头, 微笑看她:“常夫人,我还没说完前,不要擅自开口哦。” 紫苏搅紧了帕子,担忧朝后面看了一眼,却也不敢再随意插话。 叶白汀往前一步:“紫苑一生坦荡,心向光明,却一直在被人挑剔,被人误解, 她用了二十多年时间, 向人证明她坚持,她追求,她不放弃, 可最终,所有努力仍然敌不过贵人一句——‘不过一个民女,强要了也就强要了’。她用所有走过路,熬过时间, 抗拒着这个似乎从她一懂事就降临在身上命运,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禁脔,只想成为自己, 可最后仍然逃不过, 贵人们看只是个趣儿, 是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没用挣扎和不放弃。也许在庄氏眼里, 这一切很讽刺, 结局都是注定, 乖乖认了不就好了,你又何必那么折腾?可在紫苑心里,得有多痛苦?她守护并不是她贞洁,而是她心中不灭理想,她不觉得女人一定得是这个命,不觉得长得好看就一定要依附男人,讨好男人,她想向世人证明,她可以不一样,别女人也可以不一样——宣平侯庄氏等人行径,羞辱何止是她身体?” “她心,这些人不懂,有人懂,有人不会忘记。” 叶白汀看着人群里男人,目光灼灼:“你要杀死这些欺负过她人,这些人浅薄,无知,不配好好死,没什么意志好摧毁,至少让他们自食其果,安排人勾引都太便宜他们,不如让他们染上说不清脏病。宣平侯是你第一个下手人,但他是所有罪恶之源,早早弄死太便宜他了,得让他经受足够痛苦,所以你留到后面。” “郡马沈华宫为虎作伥,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庄氏好人不当,偏学青楼花活当老鸨子,他们两个活得够长了。你盯了他们很长时间,了解他们脾气秉性,所有细节习惯,甚至隐私癖好,日子也是早挑好了,寒衣节,故人魂归,烧献暖衣,你想让紫苑夫妻看一眼,是不是?” “你有便宜消息渠道,知道很多贵圈辛密,说服安排某个人在庄氏花宴上做点不为人知小手脚,很方便,你认识红媚,请她顺手帮个忙,造‘素帕’声势也不难,你让庄氏和郡马中了‘无伤大雅’毒,再让他们染上花柳,城中看这个病最好大夫是常山,只要盯住了,你就能知道这两个人行踪,病情演化程度,在你认为差不多,可以动手时候,便在夜色下蹲守,在暗巷中吹响《秋霜调》——引他们过来。” 底下夫妻脸色瞬间变化,常山瞳孔一震,似乎非常惊讶,紫苏脸一白,深深咬住了下唇。 叶白汀便更确定自己猜对了:“这首曲子,在那个西山围猎之夜,紫苑临死前,曾一遍遍弹响,但凡经历过当事人,都会非常熟悉。那件事之后,酒醒人归,这些人许后悔,许不后悔,但见面肯定尴尬,因为紫苑丈夫不停纠缠闹腾,外界舆论越来越大,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单纯风流韵事,而是一个大|麻烦,麻烦到有些人已经为此付出代价,麻烦到他们不得不断尾求生,送几个无关紧要人出去背锅,之后也不好再聚集,或者谈论这件事。” “因每个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不同,态度便也不一样,利益撕扯,很难维持以前友好关系,关系亦会渐渐淡下去。这件事便成了几人心头一根刺,互为把柄,不愿触及,若有一天再提及,必是遇到大难,要谈条件了。” “他们怎么想,揣着怎样算计,你都知道,你确定,只要吹响这首曲子,他们一定会心弦绷起,一定会寻来。” “所以郡马看完病,从常山医馆离开,听到这只曲子,突然决定不回家,在附近商铺落脚,待所有人休息后,匆匆套上外裳,独自一人寻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庄氏也一样,低调过来看病,离开医馆回家途中,听到曲子,纵是深夜,也不得不一人独自过去……” “你把他们打晕,双手反剪到背后,和双脚一起绑好,再拍拍他们脸,和善同他们打招呼,聊一聊当年事。他们很害怕,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也用肢体和表情传达着求饶意思,可你不可能满意。你站在一边,为他们吹响了送行曲,也就是那一夜在西山之上,久久没能平息曲子——《秋霜调》。” “这是送行曲,也是安魂曲,你想让紫苑在天之灵看到,他们不配活着。你匕首抵在他们颈间,用他们血涤荡他们肮脏灵魂,你朝天上扬洒纸钱,用他们生命祭奠亡灵。” 叶白汀话落,全场寂静。 申姜才意识到自己屏了息,长长吐了口气。 好家伙,娇少爷什么都知道!原来凶手把人制服后,站在旁边是吹了首曲子!就说那距离远不远近不近,不像在欣赏,也不可能是计划其它动作,原来是这首《秋霜调》!紫苑被害时一遍遍弹过曲子,凶手记得这么多年,从未曾忘记,刻印在灵魂里曲子! “而这个过程,被她看到了。” 叶白汀指向紫苏:“你是紫苑弟子,养女,从小由她教养,被她影响,她几乎是你生命中最重要人,如此遇害,你心中意难平,越是想念,越是怀念,越是会升起报仇念头,你确做了一些计划监视之事,对庄氏等人恨之至深,甚至有几回都打算动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你丈夫,对么?” 紫苏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眼帘微垂:“你与丈夫常山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到现在,感情甚深,在他心里,有些事不是不值得,是不可以。杀人很难,背负所有前行更难,他希望有一天能做到正大光明惩治仇人,可目前明显没有办法做到,他未必不挣扎,而你,冲动比他多多。” “沈华容死那晚,你是不是去医馆看你丈夫了?或者是去之前,或者是离开时候,你听到了熟悉曲子《秋霜调》。这是你曾一遍遍练习,如今却伤痛在心,鲜有弹起曲子,它每一个旋律,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只要一个音调,你就能认出来。” “你跟着曲子过去,看到了整个杀人过程。你远远看着,当时可能并不认识这个杀人凶手,但这首曲子指向性太明显,就是为了给紫苑报仇。你一直想做而不敢做事,有人做了,你一直顾虑和担忧东西,有人不怕,你觉得自己有点坏,像是尸位素餐,等着别人替你报仇似,你犹豫了很久,走上前去,将身上青鸟玉佩扔进血泊,又重新拿起……你那时就考虑要帮人顶罪,可能很犹豫,不确定会不会做,但物证准备好,总归有备无患。” “至于你——” 叶白汀看向常山:“你自陈凶手,是因为真信了妻子杀了人,紫苏心中仇恨一直未去,这些年不止一次出现过这种念头,你也拦了不止一次,是不是?我方才提起,凶手用《秋霜调》引死者去暗巷,你表情十分惊讶,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是不是?” “而你就不同了,”叶白汀又看紫苏,“你知道,但是你没有说,是觉得不重要,还是怕我们怀疑上别人?” 夫妻二人对视。紫苏掩面垂首,低泣不言,常山长长叹了口气。 叶白汀目光锁定房间内一人:“我刚才说对么,史密?” 随着他话音,房间内所有视线齐齐聚到了史密身上。 叶白汀:“沈华容,庄氏,宣平侯,三个死者死亡地点不同,跪姿方向也不一样,可顺着方向延长线勾画,却能集中到一个点——那里可曾是紫苑夫妻故居?还是属于你小秘密,和紫苑夫妻相关小秘密?我们指挥使在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表现有些违和,仔细搜了你房间,却什么都没搜出来,你房间太干净,没有凶器,也没有血衣,是因为你放在了别处——放在了这里,是不是?” “你过往刻意模糊,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江南学艺,但你去江南之前,人在京城是不是?回到京城,被挖角到妙音坊,也是你故意吧?妙音坊名声足够大,客人足够多,有利于打听消息,在贵人圈里,想要了解一个贵人,太容易,这是你能想到,最方便路。” 叶白汀指向紫苏和常山:“你们进来顺序位置,这对夫妻在前,你在后,紫苏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你,我点了你名字史密,她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我指你为凶手,她转过头,满脸骇然……你就是当夜行凶,被她见过人。” “而常山和紫苏青梅竹马,年少经历相似,整个过程对你出现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十数年不见,少年相貌改变,认不出来很正常,可我点过你名字,他们仍然没印象,可见——你改了名。紫苑石竹,紫苏常山,你们一家人全都是药材名字,所以你不叫史密,你叫石蜜,是不是?” “石蜜!你是——” 紫苏突然掩面,哭控制不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常山看着史密脸,目光隐动,最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拍妻子肩,握着她手,以示安慰。 “不错,人是我杀。” 史密,不,石蜜身体站直,竟然直接承认了! 竟然还有改名这一出! 申姜看向娇少爷目光充满佩服,这也太厉害了,都是怎么想到? 仇疑青也目光微动,视线滑过少年瘦肩细腰——确不错。 石蜜一站直,整个人气场就变了,比之之前谨小慎微,说一句都要带个前提,‘我只是听说不确定,你们最好去查一查’样子,不要自信太多。 不但人变得笔挺了,眉目舒展开了,连咬字都更清晰:“紫苑和石竹,是我义父母。我幼失怙恃,叔婶不是东西,抢走我家微薄积蓄,还让我染上重疾,扔在了大路边,我是被捡进慈幼院。我当时生了重病,脸上生疮,就算在慈幼院,也深觉羞耻,不敢走到人前,义父义母……是对我最好人,他们从不嫌弃我,从未放弃过我,不嫌我脏,也不嫌我病,我一条命,是他们硬生生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说起往事,石蜜眸底隐动:“慈幼院里孩子很多,义父义母从不偏心,一样资助,一样教导,明明每个人都比我长好看,比我干净,聪明伶俐也不少,大家都很喜欢他们,想成为他们孩子,却因为我最弱,他们给关爱最多,温暖最多,甚至别不过我趁病苦求,收我为义子,为我取名石蜜。他们之于别孩子,最多只是养父母,大家要叫先生,夫人,独独我,可以称他们父亲,母亲。” 他单手掩面,声音里透着仇恨和疯狂:“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旁人都记着,我却忘恩负义,不思回报,独自逍遥……我还是人么!” 紫苏和常山对视一眼,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们童年时期,有一个讨厌‘小疤脸’,总是霸占着养父养母,还怕苦娇气,‘蜜罐儿’这个小名,还是养父为了哄他,给他起,他还特别有心机,在用药期间,趁病情反复几近垂危,各种哭求,被养父母收成了义子,明明她们都想要做养父养母孩子! ‘小疤脸’病很重,慢慢一点一点好,最后能坐了,能跑了,能跳了,脸上疮疤却祛很慢,直到养父母出事,大家分开时,她都以为‘小疤脸’好不了了,最好也是个小麻子,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出落成这样男子,顶天立地,风姿俊雅。 原来真是……故人归来。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紫苏帕子捂了脸,哭停不下来。 石蜜没有看她,对上叶白汀视线:“我随义母学过琴,也随义父学过医,两边都算有天赋,当年得到夸奖也最多,他们出事后,我从义母遗物里找到了一样东西,和谁也没说,独自下了江南,学习琴乐。” “你说都没错,就是这样,我学习那么辛苦,闯出大名声,辗转回到京城,‘被挖角’到妙音坊,都是计划好。” “我这种行当,认识些青楼姑娘很容易,而且我懂医,药方子也会开,姑娘们总有些不能往外说秘密,我可以给她们保密,私下为她们开方,别人不会知道,她们得了好处,自然也不会介意顺手帮我点小忙。宣平侯会不会,常不常来妙音坊没关系,他只要想着女人,只要我认识姑娘有机会接近他,我就有机会,让他得病并不是件很难事,可我不着急杀他,因为他不配,他不配死这么干脆。” “沈华容和庄氏,我用了红媚,你们应该都查到了,她现在也没死,只是去了外地,以免被人寻仇。那些散出帕子也没有问题,只沈华容和徐良行有。沈华容毛病我很清楚,跟着我计划,他一定会染上病,庄氏如果改了性子,不再碰徐良行东西,我也有办法,她不是最喜欢挑拣身家清白漂亮姑娘么?我可以给她找一个,专门为她训练一个都行,只是那样风险有点大,还好她性子没变,也成了。在她办花宴上下点毒,说真,对我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根本称不上挑战。” 他看着叶白汀,眼睛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反而很有些欣赏:“你猜很对,这些人在西山做下那等畜生行径,我义母死让他们害怕,我义父不肯放弃,以命相追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不敢提起这件事,甚至私下里做了利益交换,彼此不愿再见面,见面也不会打招呼,他们掰了。他们唯一害怕就是这《秋霜调》,因为只要它一出现,就是这个小团体里某个人遇到了解决不了难事,在以命相逼,你不来也得来……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探到这个事实,没想到你随随便便就猜到了。” “我一手策划了他们病,也在乐坊青楼乃至贵人圈子造大了声势,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得了这个病,让所有人唾弃他们,远离他们,鄙视他们,玩腻了,再挑一个时间点,吹响《秋霜调》,把他们诱出来。” “他们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这件事是不可以说,他们独自来见我,我打晕了他们,绑好,按着他们叩头,问他们知道自己错了没有,为他们吹响送葬曲——他们至少有一首曲子时间,后悔这辈子最不该做事,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泪流满面,悔冲我一个他们惯常瞧不起人磕头谢罪,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你既然已经发现交叉点宅子,那我穿过血衣,杀人匕首,吹曲子陶埙,我义父母牌位,应该也都找到了?物证俱在,我不会辩驳。” 石蜜说完,看向紫苏:“对不起,吓着姐姐了,实非我意。” 紫苏看着他,摇着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石蜜看向常山:“抱歉,时过经年,我没有认出哥哥,还利用了哥哥民间圣手,擅治花柳名声。” 常山也眼眶微湿:“……怪我,没能早点找到你。” 石蜜视线转回,看着叶白汀,目光清澈,黑白分明:“但我不觉得有错,杀母之仇,我不应该报么?真相对你们官府来说不重要,对我们一家却很重要。就因为别人是权贵,我们是百姓,我义母有多痛多冤,没有人关心,大家只会嘲笑她,我义父有多难多险,没有人管,大家只会劝他不值,大男儿何患无妻,要往前看……” “义父费了那么大力气,找了那么多证据,耗尽心血,一个河道贪污案,拉了那么多人下马,连自己命都赔出去了,可那些当官只是私扯利益,互相攻讦,只要自己人能得到好处就好了,全然不关心这个案子是怎么递到面前,谁递到面前,为什么递到面前。” “义父所有目,不过是为了给义母伸冤,告诉世间所有人,她从来都没有错,错是那群畜生,他以为只要案子足够大,证据足够多,大家会看到,寒冬腊月,朔雪纷纷,他跪在刑部官衙前,以自己血,绘成血书,直至再也撑不下去。他以为别人会数罪并罚,还以公道,可那些人确被处置了,杀头杀头入狱入狱,可义母名字,终究没有人提及,一个民女罢了,没有人记得,别人也不认为自己应该记得。” “义父没报完仇,我报!义母伸不了冤,我替她诉!”石蜜眼底燃起熊熊烈火,恨意滔天,“我义父义母,不该这样死!他们心地善良,活人无数,他们心有坚守,胸有锦绣,他们比那些畜生高贵伟大多了!这些人,和该用性命和鲜血,为、他、们、祭、奠! ” 石蜜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下去:“我既然敢做,就知道终究有被抓住一天,我也没想逃,这不是义父义母教过我东西,随你们关还是杀,我不怕。我们只想要个真相而已,却这么这么难,就因为是百姓,民女,没人会管,不会有人管,公理正义,这世间根本就没有……”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转头看仇疑青,似乎在问:指挥使还不动? 有些动作,他可是看出来了。 仇疑青便点了一个人名字:“徐良行。” 徐良行没反应过来:“我?本官是无辜啊,没有欺负紫苑,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可你贪污受贿,强占民宅,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 仇疑青将厚厚一叠纸甩到他面前:“再把错推到庄氏身上,钱总是你自己收吧?官总是你升吧?印总是你用吧?抢占良家女,脱了裤子事总是你自己干吧! ” 徐良行一看到纸上字,差点晕过去,怎会……怎么会这样! 仇疑青冷嗤一声:“来人,拉到刑房,请徐大人好好说话,有什么没交代,一并说出来!” 锦衣卫喝声,很快把人带走了。 叶白汀转向石蜜:“你有原则,刀下亡魂必得是仇人,放过徐良行,是因为他到底没对你义母动手吧?可他行径,你必也看不过眼。世间有至善之人,也有至恶之人,律法本是道德底线,可总有那么一些人肆意践踏,对遇到灾难人来说,正义本就珍贵——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 “我辈竭尽所能,想要做,不过是让正义脚步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你对世间失去希望也好,不愿再信任何人也罢,我辈无法要求别人,只能敦促自己做得更好。” 房间安静许久。 云安郡主掩面,泪落了下来:“紫苑……我也是识得,郡马竟然有此禽兽行径……我果然不配得到幸福……” 乐雅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我视紫苑为友,当年石竹兄为此事奔波,我也曾竭尽所能,石竹兄去后,此事无人再提,我便以为结束了,实是想不到……” 石蜜垂眼:“没有人要求做朋友必须两肋插刀,他死了你也得死而后已,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他又看向紫苏和常山:“义父去世前说过,他和义母是夫妻,荣辱与共,生死相陪,做什么都是应该,但你们不用,你们有自己人生和未来,听话了,放下了,才是对他们报答和宽慰,可我不一样,我是儿子,一天是爹娘,一世是爹娘,为人子者,不敢让父母墓碑蒙羞。谢谢你们为我做,但是不必了。” 他抬起手,对着座上仇疑青:“抓我下狱吧。” 事实俱在,仇疑青没什么好说,当即叫了来人:“押送诏狱,以待刑批!” 纯黑色诏狱大门打开又关上,像寓意不详凶兽,死气沉沉,阴气森森,人一旦进去,再无天日,除了死亡,永远不会有出来那天。 这天风很冷,很大,隔着窗子,叶白汀都听到了,像困兽在咆哮,好像有什么了不得事要发生。 结果果然,这边案件相关人还没离开,门外动静大作,出事了。 第48章 就差控诉他奸妃误国了 “叶白汀不配参与锦衣卫案件!” 朔冷北风中, 一个身材粗壮男人推开门,在十数锦衣卫簇拥下走了进来,面膛铜色, 目有凶光, 绣春刀柄指向叶白汀:“这人才不是什么仵作, 就是个囚犯, 关在诏狱里,本该不见天日,至死不能出,是申姜升职心切, 不择手段, 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照北镇抚司规矩, 当即刻诛杀, 以警世人!” 正是和申姜不对付冯百户, 冯照。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身后锦衣卫小兵也跟着扬声:“ 没错,这小子叫叶白汀,今年六七月进牢, 狱卒大半都见过,随便拉一个过来就能作证, 他根本不是我们锦衣卫人!若再不信,这小子外头还有个义兄,听说在刑部当官, 只要请过来认一认, 立辨真假!” “还有前日诏狱大闹, 就是姓叶搞出来!什么磕碰死人, 全都是他之过!这小子包藏祸心,阴狠凶残,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哄申傻子各种上当,为他大行便利不说,如今引着他骗到指挥使面前了,当真可恶!” 一群人气势汹汹,目光不善,矛头齐指叶白汀和申姜。 冯照抬手,制止了身后小兵话,微眯了眼睛:“指挥使,您可千万别被这小白脸给骗了,不然我辈纵死,也难以挽回北镇抚司名声啊。” 申姜慌了。 说谎是要付出代价,他不止一次做噩梦这件事会被拆穿,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揭开,娇少爷刚刚破了大案,立了功,这群人是瞎了看不到么!诏狱囚犯怎么了,娇少爷只是因为犯官家属被卷进来,本身无任何错处,只是帮个忙破个案,怎么了?月末考评出来,上头论功行赏,司里有钱了,赏丰了,能没你们份么!何必非要损人不利己,干这种肮脏事!就你们长招子了,就你们看到了知道了,别人都是傻子是么!你们这么行事,想没想过以后?有哪个同僚会往你们面前凑,敢往你们面前凑! “你在说什么狗屁东西,兄弟们可都看——” “刷”一声,冯照绣春刀出鞘,指向申姜咽喉:“今日我便为指挥使诛杀叛徒,肃北镇抚司清名!” 一连串事件发生非常快,简直目不暇接,叶白汀从听到声音,看清楚冯照人,再到对方一句一紧逼,直到现在刀锋相对,神情从微讶到意会,再到眉舒眼笑,听到最后这句话,差点都要为这群人鼓掌了。 真是好一幕‘清君侧’。 开眼了,到这里这么久,头一回看到这样大戏,头一回听到别人对他如此评价,包藏祸心,阴狠凶残,哄傻子上当,一路哄到了仇疑青面前——还挺新鲜。 他难道不是卖惨装乖,大聪明加小聪明,凭真本事获得申姜和仇疑青信任,一步步走到现在?怎么能说他阴狠凶残,他这‘美人灯’身子,风一吹就能破,怎么就凶残了?你真害怕了吗?既然那么害怕,还敢用刀指着我? 还有这话术,痛心疾首,字字泣血,就差控诉他奸妃误国了。 历史上类似场面不要太多,不过大部分清君侧,都是打着‘除奸臣’幌子,目不过是为了夺权,篡位。你个当皇上,连身边有这么个大奸臣都管不了,看不清,还有什么资格再管天下? 如同现在,一堆人刀剑相逼,不避不退,指着申姜,不也指着仇疑青?他们才不是要挽回北镇抚司名声,北镇抚司在外头有什么名声,他们只想自己扬名,能被傻子属下蒙骗,被个小白脸哄住,你仇疑青不过如此,这指挥使当德不配位,还是别干了,让有能者居之吧。 “指挥使面前亮刀,你们是不想活了么!我看谁敢动!” 申姜早就跨出一步,挡在了仇疑青和叶白汀面前。 这傻大个可能不像别人心眼那么多,但他办事细致,干活从不推卸,嘴上嫌这嫌那,说指挥使就会使唤他娇少爷就会欺负他,该干却一点没落下,这会顶在最前面,要说心里一点不怕是不可能,后背整个都汗湿透了。 叶白汀叹了口气,拽开他—— 没拽动。 申姜梗着脖子站在前头,马步扎稳稳。 虽然自认识以来,他所有目都是升官发财,背地里不知道骂过多少次娇少爷小王八蛋,但男子汉讲义气,他块头大,肉多骨头沉,扛杀经砍,真出事,多少还能拖点时间,让后头人跑,真要娇少爷上来了,就那小腰,那小胳膊腿,风一吹就折,能挡得住啥?都得死在这,不行! 叶白汀啧了一声,只能往侧往前几步,绕到他面前,对上执刀而峙壮汉。 “这位——冯百户,冯照是吧?胆气十足,敢作敢为,在下佩服紧呐。” 冯照眼神往他身上溜了一圈,嗤笑:“怎么,觉得姓申傻子靠不住了,想要另投他所?可惜了,我不是那种吃马屁人,你再夸也没用。” “那可怎生是好?阁下之行径,在下景仰至极,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言不快啊。”叶白汀一番推心置腹,诚恳至极,只恨这回出来急,没借相子安扇子一用。 冯照被这笑容晃眼花了一瞬。 叶白汀要就是这一瞬,语速又快又疾:“九月二十,申百户为查案,走访问供日夜不停时候,冯百户在哪里?我想想,哦,对了,腰缠红线,口晕酒香,颈边留着女子脂粉唇印,去一梦楼吃醉了酒,被塞了个叫榴娘小妾,当夜轮值——好像只派了个小旗顶上?” “十月初七,申百户和指挥使为案情忙碌,日夜不息时候,冯百户好像去兵部侍郎家吃了场喜酒,又去吏部尚书姻亲家会了个丧席?红白一事不落,冯百户可真是通透圆融,处处周到——接到上峰调令,你也未曾到场?好像是说自己‘病了’?” “更莫说前夜,整个北镇抚司都在忙碌,独你调了假休。” “别人都在忙,缺人手时候,你冯百户偏偏要休假,不是病休就是家人出事有要事要办,别人忙碌告一段落,分享任务成功喜悦,你又突然出现,存在感十足了,不是带着人总结这次哪里好哪里不好,就是忙着操练下属,下回该怎么努力,看着可是负责又专心——” “不提别,就冯百户这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职,偷懒偷义正言辞,摘果子摘光明正大做派——某实在佩服紧呢。” 冯照大惊:“你怎么知……” 叶白汀勾唇,笑明亮又坦荡:“某可是最厉害仵作,连这点都不知道怎么行?” 冯照一噎。 “冯百户既然私下做过功课,知道某善于破案,观察分析本事了得,为何做小动作时不背着人一点?哦,还有你身上这叶子,”叶白汀轻哼一声,“今日朔风肃冷,不在外面蹲个一个时辰以上,你这腰带鞋封不会卷这么多残破黄叶,衣角不可能这么多褶皱,头发不会乱和被弃尸十几回死人一样,既然早就想干大事,早就准备好埋伏好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不早一些?哦,因为你在等家中小妾榴娘情信。温香软玉,一刻难离,你与榴娘如今正乐于玩‘鸿雁传情’游戏,马上就到点了,还没得到她印着脂粉唇印丝帕,你怎会动?” “啧啧,在冯百户眼里,申百户和指挥使算什么,要事大事算什么,外头所有一切,都不及你那坑头上小妾重要呢。” 叶白汀说完,往侧一步,看向冯照身后小兵,声音扬高高:“别人升官驭下靠是功绩,实打实能力,唯这冯百户嘴皮子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聚一堆人来,办自己认为最重要事时,还得看看家中小妾什么吩咐,这样人,你们也敢跟?真知道跟了他,以后会付出什么样代价么?到底谁会哄人,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冯照握着绣春刀柄手心有些汗湿,这些明明都是他暗地里做,为什么这个小白脸什么都知道! 要不是情势不允许,申姜都想叉腰哈哈大笑,怕了吧孙子!我们娇少爷是谁,当然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你少往诏狱里走,别人就不会闲话你那些风流韵事了?你敢和手下吹,狱卒们就敢把你房里那点你不敢聊荤段子都聊出来!调个假行踪就算秘密了?同在北镇抚司当差,谁没个对头,大家只是不会闹到鱼死网破,私底下怎么会听到这样秘密还憋着不说,既然是对头,就要让你不好过啊! 气氛变得太快,姓叶小白脸太会说话,冯照立刻明白,再这样下去不行。 他今天摆出排场,就是要搞申姜,百户竞争本就大,凭什么又多出一个傻子?叶白汀只是顺带,是他翻出来由头,要是能让仇疑青跟着丢脸就太好了……他这是在做好事,仇疑青身为指挥使,就算顾及面子,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真有什么万一,他背后还有关系相好千户,大不了这回受点罚,待把仇疑青搞下去后,新任指挥使上任,他翻身就是个千户! 不行,所有一切,不能被个小白脸给破坏了,他不能再让他说话了! “闭嘴!”冯照刀尖冲着叶白汀就去了,“没有你搅风搅雨,就不会有今天这件事!你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其罪当诛!斩杀叛徒,肃北镇抚司清名,是我锦衣卫职责,兄弟们,动——” 动手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开,往后飞了老远,直接破开大门,重重跌摔在院子地上,喉头一腥,喷了口血。 是仇疑青。 指挥使伸脚踹人时,顺便环住了叶白汀腰,带着少年一旋一转,稳稳避开了刀尖,妥善安放在后:“乖乖,别动。” 紧接着,他拔出绣春刀,手腕翻转就是一个剑花,冷冽锐利:“找死!” 冯照不可能原地等死,当即举刀格挡,奋力往后一跃—— 随着他动作,他带来小兵也糊里糊涂跟着拔了刀,往前。 指挥使都动手了,申姜怎么可能还闲着,也拔了刀,直冲着这群人:“搞老子也就算了,你们这群孙子竟然敢跟指挥使动手?老子就算撤职查办,也得先把你们办了!” 两边迅速打成一团,刀剑声,惨叫声,跟朔冷风声混在一起,肃杀又凛冽。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目光有些怔忡,何其有幸,他竟然看到了阳光! 此刻小厅门被破开,光线倾泻而下,是夕阳,并没有多刺眼多炙热,是淡淡金色,卷在呼啸冷风里,落在肃杀院落里,被切割成一缕一缕,在枝头,在树梢,在血色之上,不是他最喜欢那种四月暖阳,如沐春风,金色夕阳带着金属一般锐利,酷冷,又凛洌,连在人身体上镶上那层模糊金边都带着杀气。 刀光剑影中,他看到了仇疑青背影,修长挺拔,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绣春刀所指之处,对方不是应声倒地,就是血花飞溅,而他滴血不沾身,腰韧,腿长,挑跃腾挪,整个人如同绷紧弓,掷出矛,携风雷之势,所战之处,便是战场分割点,不会有任何一个敌人能冲到他背后,他如山岳,如营垒,一夫当关,便能万夫莫开! 房间里人没有尖叫,却也吓得够呛,乐雅将云安郡主挡在身后:“郡主莫怕,没事,指挥使威名如雷贯耳,怎会连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 云安郡主推开他手,虽然脸色微白,还是勇敢站在了前面:“我安危,我自可以负责,用不着谁护!” 乐雅有些伤心:“我给你写信……你可看到了?” 云安郡主却没看他:“看到了如何,没看到又如何?你我,终究是没缘分。” 另一边,常山也将妻子紫苏护在身后,同时没忘了叫叶白汀:“前方危险,叶小先生不妨走进来一些,刀剑无眼,以免万一——” 叶白汀却并不害怕。仇疑青背影给了他极大安全感,好像只要面前有这个人在,就不需要担心其它。 而且……这阳光虽不炙烈,他也有些舍不得。 交战人群中突然飞出刀鞘,直冲着他来,不只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时—— “汪!”玄风冲过来了,不知道它从哪里跑过来,像是走了很远路,蓄了很久力,竟然一个长跳,飞扑到空中,硬生生把刀鞘给撞飞了! 叶白汀终于知道为什么它叫玄风了,因它周身黑色,没有一根杂毛,跑起来飞快,跳起来更是雷霆万钧,几乎成了虚影,就是一团黑色旋风! 狗子直冲他而来,这回却没有亲亲热热蹭蹭挨挨,而是站到面前,头冲外,身子压低,咧出锋利牙齿,冲着院中人:“呜汪——汪!” 它在恐吓,在威慑,在告诉所有这些人,它牙齿可不好惹,胆敢过来,别怪狗将军无情! 就和站在最前面仇疑青一样,眼神凶恶,耳朵尖尖,威风凛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也别想从它身边过去! 叶白汀:…… 也是服气。 狗子不但一眼没看他,就站在他面前相护,它还真身参与了打架,相当有模有样,能蹿起来老高,刷刷刷一圈,挨个把人脸挠稀巴烂,落下时还能顺便踩住另一个敌人脸,顺便减轻自己落地震感,让人闻一闻它性|感屁股,要么立刻称赞此味只应天上有,绕梁三日而不绝,要么直接翻白眼晕过去。 它也不随便咬人要害,最多是咬住你脚踝摔你个狗啃屎,但你要不服气,非要上刀——小心你颈子哦,它闻过了,肉还挺嫩挺香。 整个打架过程持续其实并不太久,只是人在局中,难免感觉危险无助,时间感无限拉长。 在仇疑青干脆利落处决冯照后,对方小团体已经不成气候,有人已经被吓得哆嗦,手里拿不住刀,仇疑青随便一个动作,已经哐当一声扔了刀,跪在了地上。 加之仇疑青一连串动作,动手时已经发出指令,外围锦衣卫很快聚拢而来,将现场团团围住,这种时候你就是不认怂,也翻不了天。 仇疑青手腕一翻,甩干绣春刀血,扬声铿锵:“叶白汀,年一十八,祖籍蜀地,于本年六月二十六申时关押,乃犯官叶君昂之子,系株连入诏狱,本身并无罪责,在狱期间亦无恶行。诏狱每日食水消耗,看管成本良多,累及库银,本使已请皇上奏批条陈,减缩诏狱负累,少部分在押人犯并非死罪,本身德行亦不出错,择百户以上锦衣卫担保,可参公务,立功业,减罪罚——于乌香案中,叶白汀协助破案有功,早就有了议事之权,参与本案名正言顺!” 他说着话,手中翻出一枚令牌,方方正正,半掌大小,黑底金字,上书一个‘叶’字:“这是他身份令牌,本使亲自在圣上面前担保,圣驾亲允——尔等有意见?” 豁! 别说申姜懵了,叶白汀自己都有点懵,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出! 这牌子有点好看……他猜仇疑青绝对憋着什么心思,没准就是故意要用他,可他一点都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仇疑青直接给他过了明路,亲自担保,还给他弄了块牌子! 这人这般谨慎,滴水不漏,耐心十足,恐怕除了诏狱里乱七八糟事,就是等着这个‘清君侧’呢! 这人空降锦衣卫指挥使,干了不少大事,立下不少威信,但总有那些不服气,他今日举动,便是另一种威慑——你们想什么我都知道,还事事做在你们前头,比你们聪明,比你们讲理,武功还比你们厉害,就问你们服不服! 这个冯照事,仇疑青估计早知道,不但知道他,还知道他背后千户,以及所有关系网,今日事后,这些人恐怕也得不了好。 叶白汀第一次心头微动,对一个人有点服气。 “汪——呜汪!” 玄风跟着抬头长吼,气势特别足,就像在说,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听到了么!少欺负我家少爷,碰一下咬死! 大家当然听到了,听得非常清楚,明着来,人家已经过了明路,暗搓搓要干架,拱出来头儿怎么样?冯照连句求饶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处决了!谁还敢服不服气?当下放开武器,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一句话都不敢说。 仇疑青收起绣春刀,冲着房间里人:“本使治下不严,见笑了。” “哪里队伍都不好带,指挥使言重。”乐雅常在宫中走动,见多识广,面不见惊色。 “指挥使客气了,”云安郡主话不多说,直接提出告辞,“案子告破,还未恭喜指挥使,眼下诸事不便,我先告辞了。” 常山夫妻也跟着行礼,低调退出。 目送这些外人离去,全是自己人,申姜傻了眼,绣春刀都忘了收起来,所以他这是……不用被罚了? 如果娇少爷早就过了明路,那他还胆战心惊个毛啊!合理合法,他事办没毛病! 仇疑青走过血色台阶,走到叶白汀面前,将令牌放到他手里:“你东西,收好了。” 对方指尖划过掌心,叶白汀感觉到了仇疑青手指温度,干燥,微暖,和他声音一样,低沉有力,总是藏着些什么,内敛低调,从不与旁人言。 心尖仿佛被猫爪子踩了一下,叶白汀想说谢谢,可在这种场面下,好像又过于轻了,不大合适。 “不满意?”久久没得到回话,仇疑青皱了眉,视线从少爷身上过了一遍,顿了顿,沉声道,“锦衣卫牌子皆为黑底金字,不能出现小紫花。” 叶白汀:…… 请让我感动完行吗?活该你在别人眼里永远都凶神恶煞,没人愿意亲近!你这样是娶不到老婆你知道吗!没有姑娘会喜欢你这种直男脑内小剧场不断人!我为什么要喜欢小紫花?小裙子事在你心里是过不去了是吗! 叶白汀瞬间觉得阳光一点都不美好了,不管是朝阳还是夕阳,照在身上光线都太清楚了,锦衣卫冬款小兵制服明明增加了耐脏指数,面料更厚,小紫花更少,只镶了一条边而已,往外一站,却哪儿哪儿都看得清楚! “哐——” 叶白汀还来不及想借口调开别人注意力,恢复自己神勇无比,智勇双全诏狱第一仵作形象,突然听到里面一声闷响,像是……诏狱大门? 仇疑青转了身:“怎么回事?” 申姜听了小兵传话差点跳起来:“头儿,诏狱好像出事了!有人死了!” 今天怎么回事,哪哪都是事,倒霉扎堆了! 第49章 最后一个死者 诏狱大门打开, 往里走,暗无天日,烛火幽幽, 空气中渗透都是不祥味道。 地上横七竖八, 躺了几个死人, 有牢房门都没关, 里面要不没犯人,要不犯人蜷在墙角装死,大门明显有被从里面攻击过痕迹。 站在最前面狱卒小心回着话:“刚刚外头突然出事……小们怕里头也闹,直接闩了门, 结果谁知, 还真有人敢……” 仇疑青抬手:“知道了。” 这个场面不必细说,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就是有人要借乱生事, 更可能是早就策划好‘里应外合’, 只是没想到外头那么怂,平息那么快,里边门都还没打开呢,外头就停了, 那还有什么可玩?冲不出去,凶多吉少, 没办法再闹了,得赶紧撤回来。 可这回准备了那么久,人们那么疯, 想要收回来不是随口吩咐就能行事, 不见棺材不掉泪, 大门要被锦衣卫重新开了, 这群人才抱头鼠窜,快手快脚收拾,却没办法像上次一样,还原到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比如地上尸体,开了锁牢门,人犯们躲闪目光…… 还有,那尤其吓人,从诏狱深处传来惨叫声,伴着浓烈血腥味。 仇疑青走在最前面,一群人往里行去。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重,空气都变得越发黏湿,弥漫着挥之不去肃杀气氛。 大约人们走太快,掀起风有点大,壁上烛盏猛摇晃跳跃,映前头人脸明明暗暗,连脚步声都越发瘆人。 然后,申姜就看到了那个叫石蜜青年,白衣染血,手中细刃薄透,被殷红血浸透,血水顺着锋刃滑下,落在地上,发出滴嗒轻响,他侧脸融在黑暗里,唇角勾起,像是在笑。 这个笑怎么形容呢?像是偿了夙愿,像是没了遗憾,像是得到了人生中最想要东西,至此了无牵挂,任凭别人来去,他自从容。 这个死在血泊里男人,也很熟悉,是关进来八年,不久之前还被娇少爷提起过名字,柴朋义。 柴朋义俯趴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颈子被割破,刀口很深,浑身血几乎被放光,这次没有双手反剪,绑了牛皮绳,他是直接被制住,摁在地上放血。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脸上全是对死亡恐惧和震惊,眼下除了血还有泪,他应该是求过饶,但并没有被放过。 总之,死相很惨。 “都这么惊讶做什么?”石蜜扔了手中细刃,拎起衣角擦了擦手,“我不就是因为杀人才关进来,又杀一个而已,有什么特别。” 他从暗影中走出来,身形有些摇晃,不似在外面小厅问供时站那么直,上衫染血很明显,是死者,腿上血迹却从里而外渗出,是他自己。 他缓缓,走到光线最明亮之处,微笑拱手:“抱歉,这次是真没有藏东西了。” 狱卒满头大汗,赶紧和跪下解释:“所有人犯进诏狱都要经过搜检,此人身上并没有携带利器,只腿上有疮疤,触之略硬,他说是之前不慎摔伤过,目前与行走无碍,就是伤口深了些,不太容易痊愈,小人总不好把伤口割开看里面,这才……” 申姜倒抽一口凉气,牙花子都疼。 人犯入诏狱,必得经过搜检,别说武器了,头上连木簪子都不能有,束发只能用布带,可这石蜜还是能杀人,用是这个薄薄,宽不过一指,长亦才半掌细刃,原来竟自己划了个道口子在腿上,把凶器藏进腿肉里么! 得是对自己多狠,才能下得去手?得是对死者多恨,才能忍住了疼痛,一步步走到现在,有机会杀人? 诏狱闹出这么大事,申姜生怕指挥使生气发作,见场上人谁都不敢说话,只能小心翼翼问:“指挥使,您看……” 未料仇疑青没给任何脸色,也没什么生不生气:“清理干净,本使回来再检,任一处不合格,即去刑房领罚。” “是!” 申姜还能怎样,只能带着大家目送指挥使离开,然后开始干活:“石蜜是吧,进来就犯事怎么回事?连累大家跟着吃瓜落,必须得教教规矩,你你,过来,把他押往刑房,给点鞭子见见颜色!” 说完看到石蜜瘸了腿,他顿了下,眉头皱死紧:“叫大夫过来,给人看看,上点药,省得外面说我们锦衣卫别不会,就会虐待人犯。” “是!” 石蜜表情没任何变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哪怕大腿流着血,走路有点瘸,还是尽可能走正了,走直了,越过叶白汀时,低声说了句:“多谢。” 申姜溜眼一看:“少废话,快点儿,带走!你你你——都别闲着了,地上这么脏,不知道收拾么?还是想等指挥使回来替你收拾!” 底下狱卒哪敢再呆,各自分工,抬人抬人,拿工具拿工具,不管尸体还是血,都得擦干净了。 指挥完现场,申姜送娇少爷回去,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不对,我该送你去牢房……还是往外边送?照指挥使说法,你是他人了,也有锦衣卫牌子,好像不应该在牢里了?” 叶白汀给了他一个‘蠢死你算了’眼神,率先往前走:“回牢房。” 他虽得了一个牌子,有了将功赎罪机会,身上还是‘有罪’。在这个封建王权时代,律法适用和现代不同,株连本就合规合理,只要一天他父亲罪名没除,刑判未减,他就一天得受这诛连之罪,按规矩,是不能出去。 就算仇疑青给他过了明路,拿到一个锦衣卫身份铭牌,以后充满希望,现在却还不行。他注意到仇疑青方才话里三个字——担保人。 既然需要一个担保人,那他活动范围肯定是有限,时间也是,指挥使职位特殊,暗中盯着人也多,现在仇疑青人不在,他还是不要出去给人惹麻烦好,万一被人狙了,给别人带来麻烦倒是其次,他跟谁哭去?好不容易多来一条小命,可不能给混没了。 他不着急,一切等仇疑青回来,把各种细则讲说清楚,他就能拿捏更多分寸了。 可申姜不明白,小声逼逼:“指挥使也是,有什么急事非得现在干么,也不先解释解释,又不是每个手下脑子都那么好使……” “向圣上报告回禀北镇抚司方才事,外头动静那么大,都有点像哗变了,他不赶紧收尾动作,等着别人先告状么?”叶白汀慢悠悠走,“这么大事,有无人指使,有无人插手,有没有人想顺便占个便宜,把手伸进你们锦衣卫——权利和规则都岌岌可危,每一样,都需要他即刻算计清楚,并予以决策。” 申姜:…… 倒也是。 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反正听娇少爷一定没错。 “那个凶手,叫石蜜……为什么要谢你?”他凑过来,看看左右,声音压低,“明明是你把他揪了出来,定了罪关进诏狱,他不恨你就算了,竟然还要谢你?” 叶白汀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就是因为把他抓进来了啊……” 申姜:“啥?”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不然他怎么有机会,手刃最后一个仇人?” 申姜回过味来,表情复杂:“你知道……石蜜进来后会杀了柴朋义?你早就猜到了?” 叶白汀不答反问:“本案从发现郡马沈华容开始,谁给出信息最多?” 申姜仔细回忆,问供时候,大家都很配合,可主动给了很多他们都不知道,不确定信息……还真是石蜜! 叶白汀:“从始至终,石蜜就没想过要逃,还担心我们遗漏线索,找不着他,故意把红媚和宣平侯给卖了。” “那柴朋义……”申姜还是有点不明白,“怎么就是仇人了?难道他也参与了十年前事,欺负了紫苑? “自然。” 叶白汀冷嗤一声:“提起这件事洋洋得意,细节知道那么清楚,还带着各种优越感点评,十年前西山围猎,他必是其中一员。” 申姜表情复杂:“你早知道他参与了?” “不然呢?”叶白汀看傻子似看着他,“一个全无关系外人,从哪里知道那么多细节?亲身参与了,又口出污言,没半分尊敬,全然不见悔意,本案凶手必不会放过他。” 竟然还有这种事……申姜真想不到。 叶白汀:“当年参与过本案之人,被紫苑丈夫石竹一个个翻出来,以河道贪污案由头,送走了一批,仅剩这几个,宣平侯沈华容庄氏在外,柴朋义在诏狱,石蜜原则分明,明明看不惯徐良行,却因为徐良行当年一醉到底,未曾亲身参与,放过了他没有杀,那最后这一个柴朋义,一定被他纳入了计划中。做下那等恶事,就因为进了诏狱,反而成了多活几年理由,凭什么?” 申姜咂舌:“这意思,不管我们破没破案,他都会进来?我们要是不愿意动,他自首也要进来?” 叶白汀:“他准备中,杀宣平侯也不会这么仓促,应该是常山夫妻打乱了他计划。紫苏看到他杀了人,当时可能没认出来他是谁,但仅凭那首曲子,她就应该知道是故人。她看着他接连杀了两个人,那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宣平侯,他做了她一直想做,而因为种种理由一直放弃事,她心中感恩,应该也有亏欠,内心不希望他因此被抓,想要顶罪,岂知他根本就不需要,他计划很深,有必须进来诏狱理由。” 这诏狱……也不是拿个寻常百姓,想进就进得来。 “嘶……胆子够大啊。” 申姜品了品,越来越觉得这石蜜是个人物,年纪轻轻心思就这么深,倒是有点可惜了,要是放在正事上,不知会有怎样成就? “那这事,指挥使知不知道?” “他事,我怎么清楚?”叶白汀唇角勾起,“你该去问他啊。” 申姜:…… 不,你就是知道,你就是不跟我讲,你俩就是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百户就可以随便被欺负,随便被敷衍了么!他要是敢问那位,用得着在背后悄悄说小话么! “不对啊……” 申姜想着想着,又觉得娇少爷不对了:“这不符合你性格啊,你既然知道他要杀人,为什么不管?” 叶白汀睨他:“我什么性格?我只是一个卑微,娇弱,美人灯似娇少爷,作为人犯押在诏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管了什么?” 申姜:……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都干成多少事了,还装乖? “别人下了决心要做事,会因我而改变?”叶白汀叹了口气,“自古有千日做贼,没千日防贼,我说了,提醒你们了,他久久没动作,谁会信我?他迟早要动,你们盯得再紧,拦得了今日明日,拦得了一年两年?总能被他找到机会。再者——” 叶白汀挑眉,看着申姜:“申百户你,会拼尽所有努力,保护人犯柴朋义么?” 申姜果断摇头:“那他是想瞎了心了,外头每天那么多事,不够老子忙?升官发财攒功绩,再不济给家中婆娘上供交粮伺候吃穿,哪个不香?老子们哪有闲心护他?” 叶白汀闲闲摊手:“所以了,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做什么都没用,我又为什么要白费力气?” 申姜:…… 叶白汀感叹:“出门在外,男孩子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啊,诏狱是什么地方,进来都是没有未来人,哪个不是光脚不怕穿鞋?我一个娇弱小少爷,有心无力呢。” 申姜:…… 够了,真。 叶白汀已经看到了自己牢门:“诏狱再黑,不过是心脏和心更脏斗心眼,人心鬼蜮,外头遭了难普通百姓日子更难,他们何其无辜?官衙难叩,有冤难诉,很可能步步血泪——那里,才是更需要我们发挥地方,申百户有心思瞎想,不如多帮帮这些人。” 申姜想起堂前娇少爷说过话:“我辈所为,不过是想让正义脚步,来再快一点?” “那是申百户你,我可没那么伟大,”叶白汀走进自己牢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只是个小小仵作,循踪锁凶,查找真相,只不过是不想辜负所学,浪费生命罢了,只要我是——” 申姜:“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你是最出色那一个,就是不可或缺,谁都离不了你是吧?你迟早会成为指挥使心尖尖,命根子,在这北镇抚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吧!” 叶白汀满脸严肃:“瞎说什么大实话,低调点,别叫人知道。” 申姜:…… 这是低调不低调事么?你那块牌子可是过了明路,北镇抚司所有人都瞧见了! 叶白汀盘膝坐下,摆了摆手:“行了,申百户去忙吧,不送。” 申姜重重锁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招呼手下:“怎么还有闲着呢?都跟老子走,把外头台阶洗干净去!老子倒是要看看,都有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搞老子!” 他一边捏拳一边往外走,气势汹汹,眼神凶恶。 安静牢房里,突然传来了相子安声音:“倘若这柴朋义是被人栽赃陷害,误入诏狱好官呢?倘若他是个无辜老人孩童呢?少爷真不管?” 叶白汀看过去,一脸‘你说什么狗话’:“当然要救,舍了你我性命也得救。 ” 相子安:…… 在下就不必了吧? 叶白汀:“见义勇为,不是你我男儿应该做事?” 能力是一回事,心是一回事,我们认识善恶,知悉底线,不是来践踏律法,要求不了别人,至少要求自己,遇到事时不要一味地说‘和我无关’,能做多少是多少,没有任何一份付出,是无用。 不过见到了阳光,难免更感孤寂。 家人二字,在这个案子里几乎在闪闪发光,彼此支撑,彼此信赖,信念坚守和传承,短短时间建立起羁绊,哪怕时光流年,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哪怕没有血缘,即使面对面我已认不出你,我还是愿意信你所为,愿为你赴汤蹈火,哪怕知道这样不对,我就是要护你,我知你为人,所愿只盼你日后平安顺遂,再无枷锁…… 再想到自己那个在刑部升官发财义兄贺一鸣—— 可见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烛光落在指间,随着手腕轻轻翻动,微光似在指间跳跃,和阳光下一点都不一样。 家人啊…… 叶白汀目光隐动,眼底卧蚕都消失了,拥有家人人,一定很幸福吧? 得多幸运,多努力,才能拥有呢。 …… 太极殿。 仇疑青站在下首,向宇安帝禀报了刚刚在北镇抚司发生所有事,以及自己应对和建议。 宇安帝正描一幅落雪梅图:“既然指挥使位置予了你,所有一切,你皆可做主,便宜行事,无须问朕。” 仇疑青:“是。” 宇安帝画笔拿开,退开看了看:“你快过来,看看朕画这幅梅花怎么样?” 仇疑青上前看了,道:“梅有气节,雪有凛冽,相杀相生,不失鲜活,皇上画很好。” 宇安帝摇了摇头,叹道:“远不及你。” 仇疑青眼帘垂下:“皇上忘了,臣现在已经不会画画了。” 宇安帝眼睑微动,握着画笔指节捏紧,似乎有什么情绪抑制不住,要不顾一切流淌出来,最后终究只是闭了闭眼:“税粮灾劫,田兴民生,派官治下……朕终究精力有限,这冤狱,只能交给你,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仇疑青退开几步,半跪于地,行了个标准军礼:“是!” “陛下有赏——” 宫外巷道上,引领太监带着托盘里东西走过来,宇安帝便笑了,张扬又愉悦,亲自扶起仇疑青:“跪什么跪,你可是朕指挥使,怎会让朕失望?来,看看,朕赏了你什么?好好干,干好,以后朕还赏你!” 仇疑青:“是。” 流水赏赐从面前滑过,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其中不乏价值连城之物,仇疑青全程面无波澜,好像这些东西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不了,不好奇,也不对拥有它们有任何期待和骄傲。 宫里人消息灵通,得知仇疑青进了太极殿,早早就有太监在外面廊柱边候着,见到他身影,立刻端起笑脸,迎上前去—— 却被别人抢了先。 西厂公公班和安端着和善笑脸,朝仇疑青行了个礼:“多谢指挥使照应我们云安郡主——太皇太后在深宫多年,也就这么一个看顺眼小辈,能时不时进宫凑个趣儿,这回遇到案子,太后太后可是问了好几回,多亏指挥使,郡主才能安然过去,没坏了名声。” 仇疑青人前一贯严肃:“云安郡主只是被卷入,本身并无过错,本使亦无照顾。” 班和安笑意更深:“那也要多谢指挥使,要不是您干脆利落破了案,查清楚案情始末,外头那起子人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子呢!承了您情,哪能不思回报?” 廊柱后东厂公公富力行看了清清楚楚,顿时没有上前打招呼联络感情心思了,转身回长乐宫,就告了个刁状。 体态年轻,爱着红裙,眼角几乎没有纹路尤太贵妃都被逗笑了:“你这心眼啊,怎么这么小?仇疑青又破了个大案子,本宫倒高看他一眼,这里里外外风头抢,别人都不知道东厂西厂门冲哪开了……也挺好,本宫没占着便宜,别人也没占到便宜。” 富力行眼神阴阴:“可是娘娘,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啊,夏天那档子事闹挺大,咱们修身养性,再低调也总有个头,风头都叫姓仇出了,回头咱们干大事时,岂不是……” 尤太贵妃吹着新染指甲:“与其跟仇疑青搞好关系,不如研究研究,他是怎么变这么厉害?一个名不见经传,走了狗屎运,被小皇帝抽签扔出来人,刚上任厉害两天也就罢了,不过是武功高,有点心机,可破案也这么厉害……本宫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去查,他肯定有帮手,解决不了这个人……”尤贵妃勾唇笑着,意味深长,“就解决能解决这个人人。” “娘娘英明!” 富力行头叩在地上,一阵激动,说起来,自家主子娘娘不一直都这样干?身为女子,当不了官,理不了政,左右不了朝堂,那就百般勾引,霸占住先皇……不就什么都行了? 这个仇疑青油盐不进,他试了多少回,都没用,没准就有能拿捏得住他人呢?最后真要找不着,那就给他创造一个嘛。 这种事,他们长乐宫最擅长了。 第50章 你愿意为我戴上小铃铛吗 申姜这一趟出去就没回来。 北镇抚司安静无声, 诏狱里也全然平息,时间越来越晚,申百户办完事直接翘了班, 随便找了张纸写了字, 让人捎回给娇少爷。 叶白汀打开折好纸,表情冷漠。 这里是个人写字都比他好,申姜就是个四肢发达武夫,才华水平在北镇抚司完全排不上号, 就这,写出来字不说铁画银钩, 至少像模像样, 跟他狗爪子刨似字一比…… 不要, 才不比, 为什么要比?每个人擅长东西不一样, 比用手写出来字好不好看——不如比手好看?就申姜那爪子,哼,只配叫爪子。 叶白汀看了看自己洗得白白净净, 虽然有点瘦, 但骨节足够长,形状颜色骨相都不拉胯手,感觉找回了些场子。 他慢条斯理看向手中信纸—— 字不多,大意就是, 外头浪了好些天, 想媳妇了, 已办轮休, 你将有几天看不到百户大人, 请务必控制住, 不要随便想念,有事找牛大勇,不然就找指挥使?反正你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 叶白汀:…… 哪种关系?怎么就那种关系了,你给我说清楚! 他感觉这纸上语气欠欠,就少了一个表情包——狗头。行,申百户你好样,胆敢内涵少爷,你等着! 申姜捎来当然不只是信,还有肉。申百户可出息了,这么晚还能从酒楼要到席面,当然为了凉也不减风味,并没有热炒菜,凉拌加拼盘,糟卤,素荤都有,有切好酱牛肉,整个烧鸡烤鸭,也有根根分明棒子骨,棒子骨是连汤带肉一起送进来,有汤好热,牛大勇指挥人在厨下热过,拎过来几乎整个诏狱飘香,馋人紧。 左右两个邻居干饭干要疯,好像八百年没见过肉似,尤其秦艽,终于能敞开了吃一顿,一个人能顶几人饭量。 叶白汀倒是不太饿,比起吃肉,他热汤喝更多。 相子安头回不计形象,扇子都扔一边了,袖子挽起老高,两只爪子抱着根棒子骨就啃:“在下学成出门时算过命,说是出师不利,有大灾祸,然只要自己心窍未失,抓住机会,便可青云直上,大路通天,没想到在下路在这里……少爷厉害啊!” 秦艽不但馋肉,还馋叶白汀身上东西:“那块牌牌,少爷再给我看一眼?黑底金字,低调奢华,高贵又质朴,可真是好看,老子也想要!” “你也就是想想了,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相子安非常挑剔白了浑身肌肉傻大个一眼,笑眯眯转向叶白汀,“少爷您看,在下也没犯过事,人也灵透,识心思懂眼色,您跟咱指挥使说说好话,帮手下我也求一个?” 叶白汀:…… “我和仇疑青没交情。” “嗐,都到这份上了,不用瞒,”相子安看看左右,神神秘秘凑过来,“在下同你讲,在下可不是为了自己,这诏狱里头……有多少被牵连进来,本身并无大罪状人,少爷知道么?只要你一句话,甚至都不需要答应承诺,他们都可以是少爷助力,以后乖乖听少爷话……” 叶白汀哦了一声:“我不需要。” “反正少爷好好想想,”相子安点到为止,也不说了,往外看了看,再看看自己手,突然痛心疾首,“狗子呢,玄风怎么没来?在下今天有美味大骨头,真不过来分享么!” 秦艽呵了一声:“来了也不吃你,多脏啊。” 相子安眯了眼:“你说什么?敢再说一句?” 秦艽肉啃喷香:“多脏多脏多脏多脏——咋,你咬我啊?” 相子安:“你给在下等着!” 叶白汀懒得理幼稚鬼吵架,慢悠悠喝热汤,然后就发现,狱卒押了个人过来—— “要不是今儿个要罚人太多,刑房没地方了,你小子可没这么幸运……好好呆着,别惹事,知道么?” “知道,您放心。” 一个挺瘦青年被押进了对面牢房,说话还挺客气,眼熟得紧,不是石蜜是谁? 叶白汀对面原本住了个刀疤脸,目光总是让人很不舒服,最近不见了,好像是……半个月前?不知道是被转走还是直接消失了,他没问过,也没想问,跟他没关系,诏狱这种地方,人员变动不是很正常? 新来邻居很有礼貌,碰到他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像这并不是在暗无天日诏狱,而是某个鸟语花香午后,搬了新家,友善和邻居打招呼。 叶白汀看到了他身上鞭痕,明显是用了刑,但并不重,肩背只有星星点点血迹渗出,应该是申姜交代过了。诏狱刑房相当讲究,可重可轻,一样数量,让你死和让你蹭破层皮,全看执刑人心情,手下都是技术活。 但他腿上伤应该很重,缠了绷带,有淡淡药香,血迹斑斑,光是要好好坐下来都很困难,靠在牢门栏杆上,冷汗直流。 叶白汀想了想,用油纸包了块肉,扔了过去。 石蜜一怔,下意识接住,愣愣低头看肉,半晌没动。 叶白汀:“放心,没毒。” 石蜜终于抬头,静静看着他:“我知道。” “你不对劲,”相子安头卡在牢栏缝隙里,观察叶白汀,“为什么突然照顾一个不认识人?” 叶白汀没理他。 相子安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这边,很快领悟了过来:“所以不是不认识,是认识,”想想少爷刚破案子,心里立刻有了答案,“凶手,史密?” 石蜜颌首:“在下石蜜。” 相子安这下认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我道谁这般胆气非凡,原来是你,失敬失敬。” 少爷回来时候和申姜一直在聊案子,他都听到了,当下拱了拱手,拱完发现自己手里还有肉骨头,便客气往前让了让:“还要么?在下这里还有——呃,半边没动过。” “不必,这个已然足够。” 石蜜垂眸看着手中油纸包,再次向叶白汀道谢:“多谢叶公子。” 叶白汀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大事,刚好自己手边有多,刚好对方很可怜样子:“不必客气。” 石蜜全面色肃正,很是认真:“要谢,我虽没什么出息,也是父母好生教养长大,不敢做失礼之事,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顿了顿,他又道:“北镇抚司有叶公子你,锦衣卫似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叶白汀早知道这人有点轴,干脆不说了,行吧,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过这次是真没事了,吃饱喝足后,他抱着手炉,卷着被子,一觉睡了很久。梦里有四月暖阳,落花缤纷,有追着窗子跑灿烂光影,窗外草地青青,树梢落了飞鸟,身边有个高大人影倚在窗边,看不清脸,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笑了,笑很开心。 醒来狗子正在和相子安对峙,锋利犬牙都呲出来了,一副要咬人样子。 “你怎么惹着它了?” 叶白汀赶紧招手让狗子过来,按住头就是一通撸。 “呜汪!汪!”狗子抬头蹭他脸,亲不行。 相子安羡慕都要流口水了:“在下就是想摸它一下,可它总想咬在下……” 叶白汀撸着狗子:“不怕不怕啊,他不吓人,呃,他不吓狗,也不会在身上涂毒,诱你去舔……” 相子安:…… 少爷你知道你学坏了么! 然而心中愤愤,表面还要微笑可亲:“少爷你劝劝它,让在下摸一把,在下就告诉你个秘密,好不好?” “不用狗子出卖色相,老子告诉你,”秦艽打了个哈欠,“你睡觉时候,指挥使来过了,像是要找你。” 啊? 叶白汀这下真有点紧张了,以前怎么怀疑怎么猜都没关系,现在要对上真人……倒也不是虚,就是有些突然。 很快,外面过来一个穿着锦衣卫制服人,将他牢门打开:“叶先生,指挥使有请。” 叶白汀:…… 行吧。反正早晚有这一回。 他一起身,狗子就跟着站了起来,他往前走,狗子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它跟着……” “没关系。” 这次不再是那个熟悉黑暗小厅,小厅门在昨天已经被拆了,他走出诏狱,走出了长长巷道,看到了无遮无掩阳光。 和之前夕阳不一样,这次是午后,阳光明亮灿烂,天空湛蓝高远,已经入冬,光线不再那么炽烈,甚至不见特别温度,落在身上却感觉暖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空气里都是自由味道,和诏狱完全不一样。 叶白汀都有点不太想走了。 “汪!” 狗子像遇到了什么亲人似,突然往前跑,叫声明显和别时候不一样,叶白汀睁开眼就看到了仇疑青,他穿着蟒青缎常服,束腰,箭袖,袖口已金钱封镶,更显英姿勃发,身影昂藏。 他冲狗子伸手头,轻轻揉了下它头,任它舔了两下,手掌下翻,轻轻一按——狗子就乖乖蹲坐在地,不动了。 之前因工作关系,叶白汀遇到过几次警犬,训犬员也是这样命令它们,动作姿势稍稍有些不同,但意思……他猜是原地待命? 他很快明白过来:“玄风……是你养?” 仇疑青微微侧头:“你不是知道,它是狗将军?” 叶白汀:…… 总算想起第一次遇到玄风时,申姜欲言又止是为什么了,因为这俩主宠关系! “是你让它去诏狱?” 叶白汀心情有些复杂,好不容易有了个亲近小东西,没想到是别人养,这一刻回想仵作房解剖检验,狗子表现,还有诏狱里仇疑青经过,他怕被发现和狗子关系好,还赶狗子走…… 尴尬了。 他还想表现风轻云淡,不要被别人发现,其实一切都在别人掌控中,别人早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抬头看着仇疑青,话音笃定:“你让它去诏狱,让它看着我。” 仇疑青挑眉:“这不是知道?” 叶白汀:…… 这个他真没猜到。对仇疑青所有怀疑,所有分析是一回事,可仇疑青从始至终没有正面反馈,他也只能保持怀疑。 “世间总有万一,”叶白汀有个好处,就是不自负,不为难自己,某些时候脸皮可以很厚,比如现在,他就笑了,“万一我猜错了,你根本没做这些很聪明,提前布局,我岂不是暴露了?傻不傻。”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脸:“是挺傻。” 叶白汀:“嗯?” 仇疑青却转了身:“我从不做没有把握事。” 叶白汀顿了下:“不带这么夸自己啊,指挥使大人。” 仇疑青勾勾手,叫上狗子,在前面带路:“有问题就问。” 叶白汀还真问了:“诏狱里,你帮了我是不是?柴朋义找我,你都知道?那天我寻他谈判,闹出那么大动静,外头却没什么事,是你帮忙圆了场对不对?柴朋义要对付我,不应该只有那点程度,少一顿饭而已,我太能找回场子了,是你阻止了更多是不是?” 再一想,还是有点不对,仇疑青既然看这么清楚,什么都知道,那他算计申姜,头一次插手命案,仇疑青应该也知道,那为什么装作全不知情,甚至几次在诏狱经过,都像没看到他,不认识他一样? 他心头一动:“我突然换了牢房位置,是你安排?” 最初醒来,他被关在诏狱深处,他想自救,想要了解四方信息,有尝试小动作难免,难道那时仇疑青就发现他不同,将他调了牢房,安排在靠外面最近,最容易接触到锦衣卫地方? 可那个时候,仇疑青也才刚刚上任不久,怎么能一下子注意到这么多? 仇疑青到底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什么时候起心思,在布一个怎样局,为什么非得是他? “都知道了,还问?”仇疑青视线落在他脸上,颇有些深意,“你可以问一些你不知道,比如——我现在带你去哪里。” 没错,还有这个气氛。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和仇疑青说话气氛并不生硬,话题可以随意切入,一点都不会不自然,原来这个人对他关注从很早就开始了,在他认为彼此是陌生人时候,他对他已经很熟悉。 叶白汀横了眉眼:“哦,去哪儿?” 仇疑青停下脚步:“自己看。” 叶白汀就看到了一间暖阁。 那是在北镇抚司正厅后侧,靠西位置,新近打造出暖阁,小小一间,面积不大,看起来却非常精致,透过开了条缝隙窗子,能看到窗角放着梅瓶,通了地龙暖炕,还有炕上黑檀木小几,上面放着套釉青色茶具,茶盅润润,圆圆,造型很特别,和别处不一样,窗子上漆色才干,迎着阳光折射出明亮光线。 叶白汀突然想起了这两个案子问供地点,锦衣卫办事,为什么问话要在那么一个阴暗房间,难道只是因为将就他犯人身份? 原来是因为不方便,这边在修小房子。 “不是怕冷?进来看看。”仇疑青已经率先踏步,进了暖阁,“地龙,手炉,薄衾,文房四宝,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问下面要,我在时候,你随时可以来,我不在时候——” 叶白汀已经有点怔:“不在时候?” 仇疑青看着他:“也可以来,只是不能离开北镇抚司。” 暖风扑面,衣角生香,叶白汀感觉自己脸瞬间被暖意熏红了,看着屋子里一切,有些不能理解:“这个暖阁……给我?” 仇疑青挑眉:“不然?你用申姜,都知道允他升官发财,我要用你,不舍些本钱,怎配你第一仵作排面?” 叶白汀是真没想到,那么早之前,仇疑青就把他安排在了他计划里,在他不知道时候,就已经予以信任,并给他造了个小房子。 他想控制住情绪,别开心太外放,叫人笑话,可根本控制不住,他笑眉眼弯弯,卧蚕托了桃花,手指轻轻抚过暖炕上小几—— “指挥使这般信任,不怕我趁你不在,跑了?” 仇疑青没说话,看向他眼神意味深长。 叶白汀:…… 好吧,我是没武功,也不会杀人,这里看门都是锦衣卫,怎么可能跑出去? “不给我倒杯茶?”仇疑青掀袍坐到小几对面。 在锦衣卫地盘,自己做主人,给锦衣卫奉茶,这感觉有些新奇,东西都是现成,叶白汀给他倒了一杯,推过去:“指挥使请。” “你不渴?” “哦。” 叶白汀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茶香……还未入口,就觉清香怡人,沾唇一品,暖香盈舌,不涩,初味微苦,回味则甘,好茶啊。 再看仇疑青,好似什么都没做一样寻常。 真不是在提醒他品好茶么? “笃笃——”外面有人敲门。 仇疑青放下茶盏:“进。” 进来是个大夫,拎着药箱,长了一撮山羊胡,表情很严肃,过来就冲着叶白汀:“伸手。” 叶白汀不明所以,看了看仇疑青,把手伸出去—— 大夫按了会儿脉象,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布袋,布袋打开,是一枚枚长短不一金针。他挑了根金针拿出来,扎向叶白汀手腕—— 要不是仇疑青在这,面色无半分不妥…… 叶白汀蹙着眉别开头,乖乖给大夫扎针。 “行了。”大夫来快,针扎准,出去也快,连句话都没放。 叶白汀有点迷,这到底是? 没等问出口,又有人敲门,来请示仇疑青,说是菜准备好了,现在上还是一会上?要不要酒? 仇疑青点点头,都允了。 叶白汀隐隐明白了,这大约是,入职福利? 行吧,他都自吹是第一仵作了,自然什么待遇都配得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回头努力帮你破案,帮你积功就是了! 今天这个席面就很丰富了,比起申姜昨晚简单粗暴都是肉,大荤大汤,今天菜式很讲究,四凉八热,带小炒带羹汤,荤素适宜,有辣有咸,色香味俱全。 叶白汀唯一不满就一点:“为什么辣子鸡只这么小半份?”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你抠不抠门? 仇疑青不动如山:“你底子不好,只能这一点,想吃多,就别挑食。” 叶白汀:…… 看在菜份上,今天就不计较你骂我不长肉了。 “行,我不挑。” 话音未落,面前就放了一个碗,碗里汤味道明显和这桌菜不同,遮掩再结实,也有药气!这是药膳汤! 他刚要推走,对面仇疑青就挑了眉:“嗯?是谁刚刚说,不挑食?” 叶白汀:…… 严重怀疑这人刚刚是在钓鱼执法!就为了这碗汤打预防针! 不喝就是他挑食,不喝就是他不想好好长身体,不喝就是不想吃辣子鸡,今天没有辣子鸡,以后就永远没有川菜…… 叶白汀瞪了仇疑青一眼,咬咬牙,端起碗干了……干不了,太多了。 “我慢慢喝,行么?” 仇疑青矜持点了点头:“可。” 叶白汀:…… 难道以后这种问题,都要请示领导?领导就不忙,不累,不会觉得烦么? 今日有菜有酒,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桂花酿,酒味清浅,飘着淡香,不醉人,味道正好。 叶白汀喝了两口,放松下来,懒得想太多,伸手给仇疑青倒酒,举杯敬起:“恭喜指挥使再破大案,功勋卓越!” 仇疑青跟他碰杯:“同喜。” 叶白汀就更自在了,仇疑青今天算是跟他交了底了,除了帮他过了明路,给他做了小房子这件事,还有诏狱里…… “诏狱里,是不是关着什么了不得人?”他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敌人?细作?” 仇疑青两指拈着酒杯,目光微深:“再想。” 叶白汀:“难不成是敌国王子?公主?” 仇疑青晃了晃酒盏,眸底落下淡淡阴影:“不能确定,但一定是很重要人,有人很想他救出去。” 叶白汀立刻来了精神:“个子高不高?胖瘦几何?相貌有何特点,浓眉大眼还是长了痣?是男是女?” 仇疑青摇了摇头:“都未确定。” 叶白汀脸上笑就收了起来,都不知道……搞什么? 仇疑青:“不着急,慢慢来。” 叶白汀想了想:“行,那我先注意着里头动静。” 酒过三杯,叶白汀红了脸,仇疑青也润了眼,谁都没醉,气氛却更自在了,房间温暖,阳光灿烂,窗外天都比平常高些,二人影子在房间里拉得长长。 仇疑青:“暖阁,喜欢么?” 叶白汀不如他能装,笑灿烂:“我可太喜欢了!” 仇疑青就拿出一个小镯子,金丝绞,细细一条,没有太多花纹,就是金光闪闪,挺好看,镯子上坠了三颗小铃铛,颗颗小指腹一半那么大,特别小巧,精致很,上面雕了胖乎乎游鱼,声音也很清脆,仇疑青明明动作很稳,都没怎么抖,它就响了,像夏天挂在屋角风铃,悠远绵长。 指挥使这么硬汉人,拿着这么个小玩意…… 不对,等等,叶白汀突然心生警惕! 仇疑青:“你愿戴上它么?为我。” 叶白汀:“怎么就……” 仇疑青抓住他手,拉到面前,将小镯子一套一按,小铃铛碰撞出悦耳声响,立刻就住叶白汀手腕上了。 别说,还挺合适,金线细细一根,款式大方素净,小铃铛也是新制,上面游鱼胖胖可爱,赤金颜色配上他过于苍白肤色,还挺好看…… 好看个屁!不合适一点都不合适,他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带这种小镯子! “里面……有字?”叶白汀正腹诽,突然又发现了一点。 “汀。”仇疑青翻开小铃铛,示意他往里看,“写了三十多遍,总算挑出了个满意。” 叶白汀看到那个字,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叫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什么叫好看字,这才是好么!申姜写那叫什么狗爪子字,这个才好看!他虽然不会写,审美没毛病! 仇疑青:“现在,你可以在外面院子随便走了。” 叶白汀立刻明白,为什么刚才提及‘逃跑’话题,仇疑青表情那般意味深长,就是因为这个! 不管他会不会武功,脑子好不好使,只要戴上这个,就相当于随身携带了枚定位器,别人听到哪里响,他就在哪里,哪用得着特别监视?还跑,你都走不到墙头,你信不信! 所以这东西,他不要也得要,这是他能在北镇抚司自由行走道具。 叶白汀闭了闭眼,朝仇疑青挤出一个微笑:“……谢谢?” 第51章 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说话能哈出白气,晨间地面开始起冰,穿多少都不嫌多, 明天就是冬月,到了腊月, 离年就不远了。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外面会开始慢慢松懈下来,清炕底糊窗户, 百姓们开始准备过冬,商户们盘点买新清库房,等待本年度最后一波年货旺季,官差们也不如往日紧绷, 能找个暖和地方躲躲懒就躲躲懒。 一些流言便在北镇抚司上下盛行开来。 “……诏狱那位叶小少爷,听说了么?不仅有了锦衣卫牌子, 穿上了特别量身定制战裙,还被指挥使戴上了特殊手铐!” “嘿嘿……别人手铐是铁链子, 又重又沉, 哗啦啦拖在地上老长, 这位少爷可不一样, 娇气很,哪能用那么凉那么硬东西,是指挥使特别给做, 金丝绞, 细细一根,精致又好看金镯子!” “对对对, 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纯金, 和那白生生手腕一衬,比外头大姑娘小媳妇腕子上还好看,还坠了三颗小铃铛,也不知拿什么东西做,动一下就响,可清脆了,离老远都听得见!” “听说指挥使还亲自写了娇少爷名字,刻在了那小铃铛里……” “这样金镯子也不止一个,手上有,脚腕子上也有……” 这还得了?自指挥使到了这北镇抚司,行事风格那叫一个辣手无情,铁面无私,什么时候有过半分柔软?这位娇少爷不一样啊!能让指挥使这般殷勤,还有什么事是办不到? 所有人都提醒自己,私底下注意着点。 北镇抚司任务量很大,锦衣卫很多,每个人熟悉擅长领域并不一样,有些离诏狱近,消息灵通些,心中自有思量,别人提起时,讳莫如深,有些人离得远不知道,可有些事经不起琢磨,经过这一遭,谁不知道指挥使边连破大案,又立了功,最大功臣么…… 几乎上上下下锦衣卫,全都认识了叶白汀。 不认识,赶紧找个机会轮个值替个班,特意进去诏狱看一眼,认认人,别哪天大水冲了龙王庙,瞎了眼办错事。 一时之间,叶白汀牢房成了‘远近闻名’打卡点,认识他人,可比他认识人多了去了。 锦衣卫和狱卒们就算说闲话,也知道收着些,犯人们就不一样了,诏狱里头也有各种小故事流传。 “听说了么?那娇少爷,成了指挥使人了!” “心尖尖宠,命根根要,一天都离不得!” “哪怕知法犯法,也给人整了个锦衣卫身份牌牌,还戴上了小镯子!你们是没看见,那小镯子金灿灿,沉甸甸,还栓了小铃铛,不管他到哪,指挥使都能逮到,保证离不了身边!” “嘿嘿……那小镯子可不止一个,听说有一整套,七十二个,从粗到细从大到小,套哪里都有……要不说还是指挥使会玩呢……” “娇少爷还能随时走出诏狱,时间不固定,知道去干什么了么?” 有人笑意味深长,有人各种犀利猜测没到点上,被人摁着骂了一顿蠢货—— “指挥使是什么人?锦衣卫首领,工作不分日夜,哪里有固定休息时间?娇少爷出去时候,自然是他有空时候……” “是去干那事了啊!” “姓柴算什么,这诏狱以后谁能横着走,都知道了?” 有那曾经位高权重文官给大家仔细分析—— “知道自古以来,朝廷里什么人过得最好么?” “什么人?” “奸妃啊!这都不懂,先帝时尤贵妃那排场还不能让你开个窍?这什么风都不如枕头风,你想过得好……就得抱大腿,懂了?” “懂了,娇少爷从现在开始就是奸妃,咱们八仙过海,各凭本事,以后平步青云鸡犬升天……苟富贵,勿相忘!” 诏狱风向肉眼可见改变,犯人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想凑过来和叶白汀说句话,有时甚至为了这个说句话机会,都会私底下先打一场,谁赢了谁上。 这就有相子安发挥地方了。 相师爷俨然成了少爷代理人,话术一套又一套,能把你说云里雾里,都不知道自己是招呼打成功了,还是被拒绝了,但只要话说没那么死,就是有操作空间!所有来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不高兴,因为没有被不礼貌对待么,没有被不礼貌对待,就是被看重,以后机会多着呢! 秦艽在旁边听着,白眼翻出天际,要不是手里面有肉,还托少爷福,弄来了口酒,他怕忍不住要揍人。 别人说闲话不可能当着正主面,叶白汀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说了什么,但风气改变,明显感觉到了,大家这么热情,直接把越狱事压下去了呢。 柴朋义是死了,但这件事绝对没完。柴朋义不算彻底蠢货,却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凭他一人,未必能架起这么大一个盘子,他背后一定站了人。 只是这个人心思深,太谨慎,藏太严实,绝不会贸贸然出来,想找出来,必也得花大心思,大量时间。 叶白汀倒是不怕事情琐碎复杂,他只是在想,这个人和仇疑青要找人有没有关系?越狱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诏狱所有在押人犯名字都是在皇上面前过过,进来大都是官身,品级还不会太低,这里人犯越狱出去,可不算有前途,不能当官了,没有以前权势,哪怕改名换姓重来,也绝对走不上以前路——这里又没有高超整容换脸技术。 所以何必呢? 你要真这么厉害,心机手腕一样不缺,能在北镇抚司诏狱,锦衣卫地盘搅风搅雨,逃出生天,不如和外面人脉恢复联络,给自己翻个案,堂堂正正出去,不比像老鼠一样偷偷活着好多?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是没有答案,叶白汀心中有数,倒也不急,慢慢看着,总会有水落石出一天。 他太知道自己用处在哪里,即使在外面有了小房子,也并没有天天在外面,诏狱牢房,才是他发光发热,短期内具有核心竞争力地方。 不来,怎么探到新信息? 仵作房也得常去,那边时不时就会有新尸体,新案件,老仵作商陆对别事漠不关心,对本职工作相当热情,对他‘新知识’也很热情,时不时碰撞一二,总会有新火花和认知。 “怪无聊……对面兄弟,吹个曲儿?” 相子安最近忙不亦乐乎,稍微闲一会儿,就无聊想找乐子,看向对面牢房石蜜:“在下给你说段书,保证精彩绝伦拍案叫绝,不行学个鸟叫也可以——您也秀一手?” 师爷号称涉猎广泛,什么都略懂,琴棋书画是基本盘,样样都会,可碰上行家,这‘样样都会’就水了点,尤其石蜜学就是乐,启蒙老师是名震天下义母紫苑,自己又转去了江南投名师苦学,几乎只要是乐器他都会,不是乐器……随手拾片别人不小心带进来树叶,也能吹个漂亮曲儿。 相子安是真心佩服,总想听,可石蜜性格过于安静,经常不理他。 师爷也有招,扇子摇两下,就看向叶白汀:“少爷,您发个话?” 叶白汀也没理他。 秦艽在一边哈哈大笑:“活该小白脸!还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呢是吧!” “蠢货闭嘴,”相子安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咱们这位石兄弟判罚……少爷可见着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这是我能随便看到东西?” 北镇抚司自有规矩,是谁事谁负责,别人无权干涉,他就算得了个特殊身份,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不过么—— “近来锦衣卫事务繁杂,有些事流程走略慢,眼看年关将近,诸事不宜,哪怕斩刑,也得是秋后了。” 秋后么,自然是来年秋后。 “那算起来……至少还有大半年呐,”相子安就不担心了,笑眯眯看着石蜜,“这么好消息,石兄不觉得该庆祝?” 一阵悠扬曲调响起。 清脆悠长,像是……短笛? 再一看,石蜜手里按着一段极细极小竹筒,颜色很暗,质地也不怎么样,眼熟得紧,像是……下面人孝敬娇少爷吃食,有种味道挺特殊卤肉,就是用这小细竹管做了包装拎头,省硌手,这都能被他改一改用上? 不愧是大家。 师爷摇头晃脑,指尖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一曲听陶然忘忧,就是这石蜜眼神落点……为什么总是娇少爷?就像这首特别曲子,是为了娇少爷而吹。 叶白汀……叶白汀没什么反应,比较抱歉是,他不但字写得不好,还是个音乐白痴,品不出别人技巧在哪里,哪个炫技特别牛,只知道这曲子挺好听,像是揉入了极幽微情感,没有那么磅礴宏大,细细感受,却满心都是喜悦,他很喜欢。 一曲毕,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秦艽在一边催:“别人曲儿都吹了,小白脸,你书段子呢?快点给爷上!” 相子安:“合着我们都给你表演了是吧?这位老板,赏钱呢?” 秦艽迅速搓了几颗泥丸子,夹在指间,语带威胁:“你刚刚说了什么?爷没听到。” 相子安懒理他:“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石兄弟,你听好了,在下今天给你说一段《西厢记》!” 叶白汀听着邻居们有来有往热闹,竟然觉得诏狱日子还不错,还挺有意思。 这几个人都很好相处,石蜜执着起来很吓人,可你要不惹他,他基本就是个安静到极致人,为人处事自有章法,心胸也并不狭隘,相子安摇着扇子各种口花花,偶尔显得有几分油腻,其实人很通透,有些话你都不用点,他自己就明白了,看着瘦,生命力其实很顽强,不用特殊照顾,有点吃喝,能保暖能找着乐子,人就满足了。 秦艽么,起码到现在为止,只要给肉吃,什么都好商量。 以后日子长了可能不会局限于此,但日子长了有日子长了过法,起码现在,大家十分和谐,都挺好。 “呜汪——汪!” 诏狱热闹把玄风吸引了来,狗子一如既往,谁都不找,直往叶白汀身上扑。 相子安顿时没说书心了,眼巴巴看过来,眼角一个劲瞟叶白汀:“少爷,要不您……出去呆会儿?” 叶白汀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狗话?” “不是在赶你走,”相子安话语殷殷,“这不是你在,狗子都不让摸么?你去外头一趟,有什么吩咐让狗子带进来,在下不就能……嘿嘿嘿……” 叶白汀:…… 自打他能出去,狗子作用当然不只是叨小蓝子送吃了,他在小房子里睡得暖洋洋不愿意动时,会写个小字条,塞在狗子脖子上黑色皮带扣里,狗子送过来,相子安就能光明正大摸一把了。 他本人在相子安这里,竟然不如一条狗? 相子安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确不如一条狗,见他不动,直接赶了:“快快,快点去你那小暖阁,你都整整一夜没出去了,你家指挥使会想你!” 叶白汀:…… 诏狱不容他,自有容他处,哼! 走出长长巷道,来到暖阁,他并没有看到仇疑青。指挥使神出鬼没,最近经常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就算看到了,也是匆匆一掠,仇疑青最多跟他点个头,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寒暄交流。 不过暖阁是真暖和,茶也是真香,在里面坐一会,暖和劲从骨子里泛出来,让你就想窝在软乎乎大迎枕上靠着,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 “哟,瞧瞧瞧瞧,这是哪儿来娇少爷,好厉害本事啊!” 听到熟悉声音,叶白汀头都没回,眼皮懒洋洋撩了一下:“申百户终于舍得来上差了。” “是得来,”申姜一点也不客气,坐到小几边,自己给自己倒了盅茶,“再不来,少爷都要上天了,老子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一盅茶下肚,申姜舒服直叹气,看了看四周:“我说指挥使为什么要在后厅边加盖这么个小房子呢,原来是为了少爷你啊。” 叶白汀懒得和他废话,瞥了他一眼:“出外巡营去了?” 申姜铜铃眼一瞪:“你怎么——” 叶白汀:“面有风霜,鞋有浮尘,眸敛锐芒锋利,虎口有短期大量持兵器裂痕——不是跟去京郊巡营操练,能是什么?” 申姜瞪眼:“那你还污蔑我这么久没来上差?” “我说不对?”叶白汀捧着茶,热气氤氲了眉眼,连说骂人话都显得风雅温柔,“你不是销了假直接去巡营,十数日没来北镇抚司上差?申百户是把脑子都扔在了操练营地,没带回来?” 申姜:…… “你有胆子说我,怎么不说指挥使!” “嗯?” “再装可就没意思了,”申姜身体前倾,凑过来些许,一脸意味深长,“大家都说你俩有事,独瞒着我?那小镯子呢,金灿灿沉甸甸带小铃铛那个镯子呢?手伸过来,给我瞧瞧。” 叶白汀眯了眼:“外头说我脚腕子上也有呢,要不要也给申百户过过眼?” “少爷要是愿意,我倒不挑——” 申姜刚蹬鼻子上脸,要伸手,突然回过味来,身体往后一仰,十分警惕:“不对,等等!我要碰了你,指挥使会不会砍掉我手?” 叶白汀看傻子似看着他,面色复杂。 申姜提醒娇少爷:“就之前那事,你说啊!指挥使规矩严,碰过纸团都不让我碰,那你这个人——” 叶白汀眉目睥睨,眼神冰冷:“他砍不砍你手我不知道,但你舌头,马上要没了。” “别!”申姜捂住自己嘴,“你别这么凶,动什么手,我不说了行了么!” 叶白汀哼了一声:“说吧,找我什么事。” 申姜眼神飘了下,局促给自己添茶:那什么,家人事,你不要难过。“” 叶白汀不解:“我为什么要难过?”什么家人事? 申姜看看左右:“不就是那个柴朋义,抓着这个来刺激你?别以为瞒着我,就是秘密了,我可是百户,随便一打听,什么都能知道!” 叶白汀懂了,这傻大个以为他会为这件事受伤,本来被关进来就很可怜了,义兄还是那么个东西,再加上这个案子里家人……照他这年纪,是得伤心两天。 可他不是原身,自也想得开,没什么好难过。 “用不着,”他哂笑一声,“我这不是有申百户?” 申姜瞬间感动:“你可算知道我对你好了——”不知想起什么,又瞬间摇头,“别,你有指挥使就行了,他就是你家人,你港湾,你依靠,为你挡风遮雨,保你安全无虞,用不着想那些有没,知道么!” 叶白汀:…… 牙齿有点痒,想咬人。 “到底什么事?爱说说,不说滚。”娇少爷不耐烦了。 申姜赶紧拉回正题:“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叶白汀想了想,还真没想起来:“你出门忘记吃药日子?” 申百户满眼失望,痛心疾首:“月末考校啊!你不会以为月末考核只有一次吧?下头都完成差不多,就差你了!” 叶白汀:…… 申姜撸起袖子,兴致勃勃:“这回好办,既然你已经是指挥使人了,虾兵蟹将怕是配不上了,我给你安排几个百户,我也亲自上,配合你高光踩脸怎么样!” 叶白汀幽幽看着他:“你也说,我是指挥使人了。” 申姜一怔,愤怒拍桌:“你终于承认了!” “指挥使不得有点特权?指挥使人当然也——” “那不能,”申姜头摇像波浪鼓,“指挥使在这事上从不放水,每回都亲自参加,大杀四方!” 叶白汀:…… 脏话。 失算了。 “所以,我只是仇疑青人,不是他手下,”叶白汀迅速找到了一个新点辩驳,“考校事,等我真正成为一名锦衣卫再说。” 申姜:…… “你这个时候可以坚持一下,真,自信点,你都有锦衣卫牌牌了,怎么不是锦衣卫?” 叶白汀突然把茶盏放在桌上,双手叠在小腹,背靠大迎枕,闭上眼睛,面容安详:“头晕乏力,骨节酸痛,发热盗汗——我该是染了风寒,痊愈周期少则七日,多则半月,申百户,这回我恐怕是帮不了你了。 ” 申姜:…… 倒也不必这么咒自己。 正寻思怎么说服娇少爷时,狗将军玄风过来了。 “汪!汪汪!” 它嘴里叼着根绳,拽着个小车车,似乎想找人帮忙,把这根绳系在它脖子上,让它好好拉。 申姜已经知道了娇少爷在诏狱里搞事,那个小滑板被传神乎其神,他当时不在,没见着,只能凭想象想一下子,但狗子身后这个更新奇,不但有轮有底,四边还有靠有托,真是个小车车了! 玄风不知道为什么,对小车车情有独钟,之前那个滑板被它硬生生玩坏了,北镇抚司有擅长手上活计,见它可怜,就帮它真做了个小车车,就是面前这个,轮子够滑,重量也不大,小孩子坐上去没有问题,大人瘦一点坐也没问题,奈何狗子看不上别人,唯对叶白汀情有独钟,时不时就拉着小车车来叶白汀眼前晃一圈,眼巴巴瞅着他,还上嘴拱,就想拉一拉他。 叶白汀头更疼了,眼睛闭得更紧:“牙疼上火,意识模糊,我这风寒似乎加重了,痊愈至少得一个月。” “汪!汪汪!” 憋睡了,大好天气睡什么,起来嗨! 申姜围着小车车转了个圈,倒是挺感兴趣:“这个不错啊,现在是有点不够瞧,回头下了雪,院子里起了冰,这个拉着一点都不费劲啊,少爷可真是会享受!” 叶白汀:…… 这什么破北镇抚司!毁灭吧! 突然街外一阵巨响传来。 “砰——”一声,威力十足,从窗外看过去,硝烟肉眼可见。 叶白汀:…… 倒也不必这么应景,他不是灭霸,没学会打响指这种技能。 申姜一看就皱了眉:“动静不小……不行,我得去看看!” 叶白汀也已经坐直:“注意安全。” …… 甘泉街往北爆竹小作坊,爆炸声后,熊熊火起,舔食着所有能燃烧东西,一点点可燃物怎么够? “走水了——救火啊——” “散开,都散开!” “这是怎么话说?怎么突然爆炸了?” “兴许是东家着急做腊月里生意吧,想赶急点,多囤点货……” 第52章 与本使同骑 申姜这一出去, 久久都没回来,回来只是张字条。 说是爆竹作坊爆炸起火,烧还挺厉害, 好在是饭点,工人们回家回家,外头吃饭吃饭,作坊里头没什么人,只轻伤了两个,没有重伤死亡,就是火势太大,哪怕火师们到了, 一时半会儿也灭不了,他得在现场帮忙。 玄风是相当有职业操守狗将军, 一听到动静,立刻放下小车车,颠颠跑去了自己狗舍——如果有需要, 它会被人组织带出。 人和狗都不在,叶白汀不用装病,站在暖阁窗前, 手负在身后, 遥遥看向硝烟直冲空中远处, 双目沉凝。 这个时间点有些敏感,为防有人钻空子, 他还是回牢房好, 可他没动, 是因为看到外面经过了一个人…… 一个千户, 叫彭项明。 锦衣卫事, 仇疑青没跟他说太多,那日聊天也是浅尝辄止,解释和规划都是他这个囚犯身份,涉及到了什么,能做什么,更多,仇疑青也不可能和他说,没法说。 人一个统领大局指挥使,什么事都得想着,什么事都得规划,和你说什么,说哪件? 但仇疑青不说,这几天下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叫彭项明千户,和越狱事件有千丝万缕联系,现在柴朋义被石蜜杀了,百户冯照被仇疑青当场处置,死无对证,反而抓不到任何证据。 他不信仇疑青没怀疑,可仇疑青就是没任何动静,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彭项明竟然也不心虚,还和往常一样,脾气挺大,看人时眼神阴阴,尤其对他不客气,每每看到他,都是一脸‘你怎么配站在这里和本千户说话’样子。 叶白汀倒不是惹不了,是觉得没必要,何必打乱了别人布局? 他打算等这个人走过去再离开,结果下一刻,就见彭项明……跪了? 再一看,哦,原来是对着仇疑青。 仇疑青从院外进来,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彭项明就跪了,再之后,只有两个锦衣卫把他押走了,看方向……是刑房? 啧,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大招,指挥使有点狠啊,希望这回能问出点东西来。不过瞧这架式,只是什么工作没做好小打小闹,弄死是不可能,以后怕是还得有交集。 叶白汀看着窗外,仇疑青并没有走过来,看都没往暖阁方向看一眼,仿佛漠不关心,就好像他在哪里不重要,事情有没有进展也没关系…… 叶白汀感觉自己玩了个寂寞,整个北镇抚司连带诏狱,流言那么暧昧,他差点都信了,其实人正主对他丝毫不关心,他是真备受重视么?怎么越看越不像呢? 反倒是仇疑青,显越来越神秘了。 这个男人若即若离,眼底藏着千山万水,就算他有了锦衣卫牌牌,有了挂着小铃铛金镯子,还是没有走近这个男人生活,未来怎么样,什么样,还是得他自己努力争取创造,这个人酷冷无情,断断不会帮忙…… 叶白汀哼了一声,回了诏狱。 接下来日子,依然普通又平常。 仇疑青经常不在,照申姜说法,是在外巡营,指挥使对各处卫所有监管之权,不管宫里宫外,京郊还是外地,一有时间,总得抽调看看,年前一段时间,几乎是最忙时候。 进入冬月,一天比一天更冷,北风呼啸,恨不得把寒意揉进你骨头里,天越来越阴,好几日不见阳光,终于这一日,天空飞白,初雪来了。 雪花小小,白白,从空中慢慢飘落,随风一荡一荡,到地上就不见了。 “呜——汪!汪!” 狗子本来趴在暖阁,叶白汀脚边,见外面雪飞好看,叫了两声就蹿了出去,追着雪,又跑又跳,傻乎乎,玩可高兴。 叶白汀一边看着它玩,一边思考今天中午吃什么,下雪话……锅子最应景? 最近他每天都两三碗药膳汤,那个住在北镇抚司山羊胡老大夫已经点了头,允他吃点辣,那他是不是可以期待个火锅? 正想着,‘砰’一声巨响,炸雷般声音由远及近,响彻在耳畔。 比之前那一次更响! 叶白汀腾站起来,走到窗边,果然看到了冲天硝烟与火光,这次爆炸,更近,也更吓人! 听到动静,锦衣卫立刻行动,申姜迅速点了人,顾不上其它,赶紧往外跑,狗子也不追着雪玩了,冲叶白汀叫了一声,跑向自己狗舍。 叶白汀想了想,回了诏狱。 出不去,帮不上忙,至少别添乱。 抬头看看阴沉天色,初雪无声,默默飘洒,非雨之势,却有雨之密。 希望……不要有大事发生吧。 回到牢房,里面当然也听到了动静,相子安问了句:“外面出什么事了?严不严重?” 叶白汀摇了摇头:“似是哪里起了火,具体不知。” …… 申姜带着人到了现场,好悬骂脏话,这次可比上次厉害多了! 出事地点是个药材铺子,可不是什么做爆竹,今日正在义诊施药,人非常多,这突然一爆炸一起火,人们根本跑不出来,尖叫喊救命,到处都是。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火师们还没来……” “火师没来,你们是死么!”申姜见旁边商户推了一缸水出来,立刻过去舀上满满一瓢,倒在自己身上,率先往火里冲,“能救一个是一个!” 人一个一个往外救,火越烧越大,火师们来了,带着水车,可就算这些水也是杯水车薪,根本灭不下来,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申姜头发都被燎焦了,身上衣服也被烧不成样子,大冬天,愣是忙出一头大汗。 慢慢,京兆尹人来了,五城兵马司来了,一边救着火还在一边茬架搓火,什么这是你问题,为什么要什么什么没有……北镇抚司就申姜一个百户带着人,指挥使连影子都不见! 申姜感觉不太行,这回别倒了霉,被人给搞了啊! 冬月十六,初雪第二天,早朝。 台阶下人们吵翻了天,只因这次事故损失过大,死伤十数人,轻伤快五十了,京城地界,天子脚下,鲜有如此意外事故,这都是官员们办事不力!长此以往,京城安平何在! 京兆尹推锅给五城兵马司:“此次事态尤为严峻,火师到场速度并不慢,只是人数有限,难缓大局,若非五城兵马司太过敷衍,死伤怎会这般严重?” 五城兵马司才不会认这口锅,面色严峻:“日常巡查警惕,是你京兆尹职责吧?你若办差经心,处处盯得紧,篱笆扎严,一有苗头即刻通知,防范到位,又哪会生出这般祸事?” 当着宇安帝面,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互相推卸责任,言辞凿凿,反正就是对方工作没做到位,不关我事,期间拉帮结派,各自寻找帮手帮忙开脱,不知怎,竟还牵扯到了东厂,说东关街出事,东厂距离那么近,为何没派人帮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东厂公公们不在,他们身份也不能参加早朝,可他们有‘交好’官员啊,当然要站出来说话,祸水东引,不,祸水西引—— “要是这么说,西厂还管着宫造内务呢,临近年节,这爆竹药材,哪个不该关注不该采办,知道这些事,好像也是应当应份?” 先帝在时,东厂独大,直接向皇上负责,几乎被喂成了当时尤贵妃,现在尤太贵妃私有财产,西厂避其锋芒,无处可依,转投了当时太后,现在太皇太后脚下,在今上继位前后,算是帮了些忙立了些功,才重新和东厂分庭抗礼,谁都不怕谁,又谁都不服谁。 新帝继位,朝廷格局改写,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低调了下来,没惹出过什么大事,似乎怎么着,宇安帝都得给个面子。 …… 叶白汀被申姜请去了暖阁,桌上小吃一水摆开,都是精致好看,味道不错,分量也不太大。 申百户捋了捋被火燎焦发梢,口沫横飞,和娇少爷八卦早朝事。 叶白汀:…… “百户好厉害消息来源,知道这么清楚,你蹲人官袍底下了?” “说那么难听,”申姜看看左右,小声道,“不是我,是别人蹲了,转述给我!” 叶白汀睨着他:“所以?” 申姜拍桌,眉飞色舞:“所以我实在太好奇,都等不及散朝了,少爷你快同我分析分析,咱们这回,瞧谁热闹?城兵马司,还是京兆尹?不然是东厂?西厂?” “嗐,这说白了,其实就两拨人,五城兵马司受过太皇太后恩,京兆尹扒扒裙带关系,托是尤太贵妃福,两拨都找过咱们锦衣卫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谁倒霉我都开心!” 叶白汀顿了顿:“倒霉?” “是啊!”申姜想起以前场面就乐,“他们撕起来可好看了,你以前没见过,这回好好瞧瞧!就比如药材铺爆炸这件事,现场可乱可严重,这两拨人谁扛了都得不了好,查吧,你怎么查?现场哪哪都是人,从哪个追起?你草草结束,说是意外,别人不服,说你包庇犯罪,就是人为,你怎么说?你能拿出反驳得了所有人证据?你说不是意外,要从头彻查,那查谁不查谁?现场那老多人,谁都可疑,烧成那德行,就算有证据也烧光了,栽赃都没头绪,你就算起早贪黑,查到过年也不一定有结果,可别人盯着这个呢,回头参你一本,说你办事不利,你倒不倒霉?” “那恭喜申百户了。” “啊?”申姜大眼迷茫,你在说什么? “百户大人要忙起来了,”叶白汀亲手执壶,倒了一杯茶,推到申姜面前,“这桩倒霉事,估计得落到你们锦衣卫头上。” 申姜手一哆嗦,差点烫到:“啥玩意儿?凭什么落到我们锦衣卫头上!” 叶白汀表情淡漠:“你不是说了,这互相推诿,其实就两拨人?照眼下局势,宫里那两位娘娘都是长辈,又都没故意惹事,皇上得给些面子,不管是暂时得罪不起,还是有意震慑,皇上都得找个合适又能干人办了这差事。时下在京城官场,谁风头正盛?” 申姜倒抽了口凉气。 那肯定是他们指挥使!接连两桩大案,连环凶杀,乌香链条,被指挥使破惊天地泣鬼神……好吧,娇少爷居功甚伟,可别人不知道啊,别人只知道指挥使仇疑青,逻辑缜密,破案好手,这回虽是火灾,但要查清楚事实经过,也算查案,细一想,可不就对口了! “不要啊——老子们要办也办正经案子,谁要搞这种净会扯皮事!” 申百户万万没想到,他就是想吃个瓜,最后竟然要吃到自己身上? “不行,”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还不如去叫场操练打架呢,这事不能管,少爷你快点想想办法——” 叶白汀斜了眼:“你是猪脑子?我一个小小仵作,还能支使得了朝廷大事?” 猪,猪脑子…… 好久没有被骂这么直白了,申姜有点没反应过来。 叶白汀顿了顿:“便是能,现在也晚了。” 申姜:………… 你骂我也就算了,你还自己夸自己? “那少爷……努努力?” 话音未落,就听到北镇抚司大门打开声音,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老太监捧着檀木盒子走在前边,背后一水小太监伏腰快步,训练有素。 “圣旨到——” 竟然这么快来传旨了! 申姜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生无可恋。 就是这么巧,指挥使在这节骨眼上回司了!一身飞鱼蟒服,风尘仆仆,身上肃杀气氛未去,眉挑冷锋,眸藏锐芒,看谁一眼都能冻人牙疼! 既然碰到了,当然得接旨。 “臣仇疑青,接旨!” “昨日辰时,东关街许记药铺爆炸起火,死伤者众,其因不明,着锦衣卫即刻前往勘查,理清明由,速速处理上报——钦此!” “臣仇疑青,领命!” 传旨公公知道接下来会很忙,也没多留,把圣旨交给仇疑青,笑眯眯和他寒暄了两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仇疑青转过身,就开始在北镇抚司点人—— 申姜赶紧从暖阁里冲出来:“我——属下昨日去过起火点,愿同往!” 嘴里说着嫌弃,身体却很诚实。 仇疑青点了头,视线越过百户,看到了叶白汀:“可要一起?” 叶白汀稍稍有些惊讶,指了指自己:“我?可以么?” 这要出去就不是在北镇抚司行动自由事了,可是走到外面去! 仇疑青见他没拒绝:“随本使来。” 能出去当然好,叶白汀立刻拢了拢衣服,走到仇疑青面前。 仇疑青已经迅速点好了人,侧过头问叶白汀:“可会骑马?” 叶白汀诚实摇了摇头:“不会。” “无妨。”仇疑青直接手伸向他腰,将人揽住,往身边一勾一托,放到了自己马上,“可与本使同骑。” 突然旋转视角,突然拔高高度,叶白汀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勒紧了仇疑青脖子。 要不说人家能干指挥使呢,别人被这么一勒,不说惨叫,至少呼吸急促,生理性激动,仇疑青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背,示意他放松。 叶白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动作太过激,赶紧松开双手:“抱,抱歉。” 仇疑青揽住他腰:“放松,相信我。” 叶白汀:“……嗯。” 仇疑青双腿一夹马腹,马就跑了出去:“不会太久,一会儿就好,腿不会疼。” 叶白汀:…… 我知道你在尽可能安慰我,可是这话是不是有点……不许多想,集中精力,马上要办案了! 过来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到外面风景。 昨日初雪已经停了,今年第一场雪并不大,持续也并不久,地上连积雪都没有留下,远远看去,只有高高树梢和无人打扰屋顶积了薄薄一层没有化,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是透明冰色。 冬日天冷,街上百姓没那么多,但几乎每间铺子都开着门,有声音传出来,有当街做小吃卖,柴火正旺,热气氤氲,似乎能暖了整个冬天。 街上百姓们对飞鱼服已经很熟悉了,看到就知道是锦衣卫办事,也有人认得指挥使那张脸,可今天指挥使有点不一样,怀里好像……抱了个少年? 少年长什么样子,马跑得太快,没看清,就感觉皮肤特别白,跟块嫩豆腐似,就算是刷一下飞过,也能留下好深印象,还有这清脆铃声……少年手上戴了小铃铛? 也不知什么质地做,这般清脆好听。 叶白汀没觉得腿疼,马儿颠……也还好,就是风太硬,像小刀子割似,有点受不了,下意识往仇疑青身上靠。 仇疑青自始至终表情都没变过,眼神扫都没扫他一眼,披风却不知怎一振一抖,盖到了身前,刚好拢住了叶白汀。 申姜也骑了马,跟在后面,本来不觉得有什么,锦衣卫办事,遇到意外时候,共骑不算新鲜,他和别人一起骑过马,别人也曾求他带一带,一起骑过他马,指挥使也不能免俗,他就亲眼见到过,三个月前,指挥使刚上任没多久,有一天遇到刺杀,有个伤兵马死了,他让那个伤兵横趴在马前,将人带了回来。 可前头这两个人身影……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并没什么暧昧气氛,也不见任何多余动作,可娇少爷靠在指挥使身前,娇气又依恋,指挥使牢牢扣住人腰,霸道又充满占有欲…… 不能想不能想,申姜用力摇头,正事要紧! 很快到了地方,没等叶白汀愁怎么下马,仇疑青大手一扣一揽,就把人给带了下来。 发生爆炸地点是许记药材铺,在东关街正街,门面不算大,往里走面积却不小,除了前方坐诊堂,后边有药房,中间还有一个大院子,用来切晒各种药材,最后面是库房。 现在铺子几乎全部被烧掉,只能靠残留痕迹辨认这里大约是什么地方,作为什么功能使用,四处一片焦黑,损毁很厉害。 见锦衣卫过来,药材铺掌柜赶紧过来招呼,头上还包着绷带,表情看起来凄惨极了,差点张嘴就要哭:“□□,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这么放火,是要搞死我们啊,求求大人,一定要把那贼人找出来!” 仇疑青挑眉:“有人放火?” 掌柜红着眼,愤愤道:“这不是明摆着事么!我们这是药材铺,前头有座堂大夫,后头就是库房,这药材都是要经过晒干炮制才好保存,我们这寻常最注意事就是得干燥,通风,一点火星子都不能有,从伙计到小工,每个人都耳提面命,大家都很注意,断断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还有昨天那声音,‘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一样,跟雷劈过来似,不仅声音响亮,动静还特别大,房子都跟着震动了,之后才是起了火,火烧还特别快,轰一声从前到后,哪哪都是!这要不是别人蓄意纵火,还放了什么助燃之物,哪能有这效果!” “丧良心啊!想着年节了,大家都难过,我给他们义诊施药,积福消灾,他们却要害我!” 叶白汀一边听着掌柜话,一边往里走,随时注意着,不要和仇疑青离开太远。 申姜昨天来过,正好指给他看:“这里,看到没?损毁尤其严重,应该是爆炸点,掌柜说还真没错,这回火,真像有问题……怎么跟那间爆竹铺子似?” 叶白汀仔细看圈院子,转头问:“尸体呢?” “请随小人来——”一个帮工过来引路。 申姜手掩在唇间,同娇少爷解释:“这不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一直在撕么?伤者重要,就先转移走了,天气冷,尸体又不怕坏,先抬在了隔壁邻居清出来柴房……咱们得快点,外头死者家属们都在要人呢。” 到了柴房,内有死者八人,一字排开,五男三女,两位老者,六个壮年,每个人身上都伴有不同程度烧伤烧焦,有人折了胳膊,有人肩膀被烧没了,有人半张脸血肉模糊,能看到白森森牙齿。 看上去惨极了。 “我先看看。”叶白汀掏出随手带着手套,仔细戴好,走上前细看。 第53章 本使的眼光一向很好 叶白汀俯身检验死者, 柴房安静无声,隐隐能闻到烧焦味道, 木头,布匹,味道奇怪药材,以及……人肉,气味一言难尽。 他全然不受打扰,面色认真严肃,从左到右,一个个尸体看过去,白色手套很快沾上不同程度炭灰油脂, 颜色越来越重,和他过于白皙肤色比起来, 越来越不忍直视。 整个过程不算快, 期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申姜很想问一声怎么样,如何了,有没有什么疑点,都因娇少爷表情过于严肃,没敢吱声。 不知过去多久,叶白汀看到最后一句尸体时,仇疑青过来了。 “如何?” 申姜瞪大眼睛, 心内大叹, 要不人家是指挥使呢, 光胆色就无人能及,怕什么怕, 有什么好怕, 不过一个娇少爷, 能凶出天上去? 叶白汀沉吟片刻,直直看向仇疑青眼睛,话音笃定:“此次失火,绝非意外。” 仇疑青神情也没什么惊讶意外,狭长眼梢墨色沉凝,缓缓颌首:“是有人故意而为。” 叶白汀左手展开,指向木板上一排尸体:“可绝不在这些人之中。”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后悔自己脑子怎么这么不争气,怎么突然就有了结论,一定不是意外,是人为,还不在死者里 叶白汀当然是要解释:“此间所有死者,衣服毛发烧毁严重,身体表面有不同程度水泡,烧焦及碳化痕迹,外眼角皱褶明显,皱褶内皮肤没有被烟灰炭末——概因人遇到火烧时,会下意识闭眼,烟灰痕迹进入不到眼睛里。” “死者皮肤皲裂,乃是高温凝固收缩所致,绽痕直线或弧形,走向与皮肤纹理一致,还有这典型拳击样姿势——” 叶白汀笃定:“此间所有人,都是死于火烧,无一例外。” 随后,他伸手指向两个老人:“此二人膝关节肿大,该是常年受风湿所困,站立行走或有困难,”又指向一个骨骼粗大壮年男子,“此人手臂骨折,却并非火灾砸伤,他骨节已经接上,养出浅色骨痂——” 最后,他顿了顿,垂下眉眼,指向一具略年轻妇人,“此人身体一直蜷缩,护着小腹,我方才仔细看过,她该是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怀相不好,需得保胎。” “这里所有人都是病人,过来求医请药。” 申姜一怔,竟然有孕妇?当下拳头就硬了,哪个孙子这么王八蛋,当真没娘生没爹养么! 叶白汀停顿片刻,指着最后一件尸体:“我之所以确定此次火灾一定是人为,概因此人身上明显爆炸伤。” 火灾伴有爆炸并不鲜见,气体,液体,粉尘,静电,特殊物质自燃,突然改变压力差……都有可能引发。 “爆炸一定伴有冲击波,高压气浪对人体产生最大特点是尸体完整,体表轻伤甚至无损伤,内脏却损毁严重,心肺震荡,肝脾破裂,骨折,耳鼓膜穿孔——可此人身上有广泛性烧伤,是短时间大范围突然袭至,说明这个爆炸瞬间释放出大量热能,形成了高温区——” “再看死者皮肤体表大量散在创口,就更明显了,这是弹片伤……综合环境气候考虑,意外情况下火灾,产生这么大爆炸规模可能性非常小。”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目光灼灼生辉:“此人爆炸伤明显且严重,该是距离炸点最近,一般这种情况,肌肉骨骼内脏被炸碎,身体残缺很正常,可他问题是头和躯干没事,两只腿没了,所以这爆炸点,很可能在地下。” 仇疑青颌首:“已经找到了,就在库房地下。” 那也不一定完全排除死者干吧…… 申姜有个问题:“那如果就是有个人绝望了,一心赴死,又跟这个药材铺子有仇,要拉人陪葬呢?” 叶白汀慢条斯理拽下手套,小心折好:“这种一定会引起爆炸事纵火,大部分会提前设置引线,以免自己受伤,从这个点看,外面围观人都比这几个人可疑;若是有意自焚,必须亲自当下动手,那凶手应该是这具距离爆炸点最近尸体,他受伤最严重部位——不应该是手?” 对哦…… 申姜伸脖子看了看,这里所有死者就算胳膊腿不全,烧厉害,手指形状也是完好,才不是什么冲动自焚,就是提前设置好,不会让自己受伤那种蓄意搞事。 娇少爷还真没说错,此间所有死者,就是无辜被连累受害者,与其关注他们,不如把视线放到外边…… 叶白汀将折好手套放进荷包:“我观死者身上炭灰痕迹过重,焦黑与众不同,不似一般——指挥使可有方向?” 这男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有线索。 仇疑青:“雷火弹。” 叶白汀动作一顿。 这次不但他惊讶,申姜更惊讶:“雷火弹?那玩意儿不是材料紧缺,每年数量极为有限,只送往边关战场么?” 仇疑青沉了眸:“所以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雷火弹啊……基本是打那种攻城恶战时才用东西,拿来炸一个药铺子?申姜后背有些发凉,指挥使别是看错了吧…… “雷火弹外形各异,多见罐子型,葫芦型,内里蓄□□,填以铁砂,铁片炸起,可钻透铁甲,杀伤力巨大,其声如雷,可闻百里——” 仇疑青指着死者身上焦痕,以及被烧毁屋舍:“足量□□,才能有如此浓重硝烟,以及深如此类焦痕。” 这种痕迹,他断不会认错。 “那来源可要好好排查了。”叶白汀若有所思,“如果只是为了纵火,有其它更便利方式,就算追求效果使用炸弹,也有更容易引燃,为什么非得是雷火弹?” 烟花能炸漂亮好看,纸油易燃物能增强放火效果,可这雷火弹,怎么想特点也在声音巨大,杀伤力更强…… 叶白汀眯了眼:“动手之人想要所有人看到,他在表达他存在感。” 仇疑青视线锐利环顾四周:“此地虽非闹市,却紧临大街,巷道众多,一旦出事,立刻会被人关注,如有意外,也利于避逃——此人早就踩过点。” 叶白汀若有所思:“选这里纵火,是对这里特别熟悉?” 仇疑青却摇了摇头:“爆炸点库房现在已面目全非,但仍能辨认清楚,地上裂痕干脆,且非新土,雷火弹该是提前很久就埋在了那里。” 叶白汀听完也觉得有些微妙,纵火人踩过点是肯定,不踩点,怎么成功埋下雷火弹?可既然早早打算好了,也准备好了要炸,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动手? “到底是熟悉还是不熟悉呢……” 他顾自思索着,视线定义落在申姜身上。 “我?”申姜指着自己,这种问题,问他,一个百户? 既然他都说话了…… 叶白汀仇疑青齐齐看他,点了点头:“你说说看。” 申姜:…… 突然觉得头昏脑胀,后背冷汗,舌根发麻,他怕也是得了风寒了,十天半个月好不了那种! 就这种事,老子怎么可能知道! 你俩都不能确定熟不熟,问我?你给个烧鸡,我咬一口能立刻告诉你们熟不熟,可这作案人——他拿眼角觑了觑指挥使和娇少爷,二人目光都很严肃,视线执着,好像这回非得给一个答案不可。 申百户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挣扎着回了一句:“那要不是……以前挺熟,现在不熟了?” 叶白汀漂亮眼梢一挑,当即扔过来一个嘲讽:“脑子空,直接承认就可以了,不会有人笑话你。” 仇疑青眼神冷肃,似能杀人:“下次再给这种无意义话,回司刑房领罚。” 申姜:…… 你们怎么能这样,聪明了不起啊,聪明就能逮着百户一个人欺负啊! 为了不被罚,申姜努力开动不怎么大脑子,试图证明自己还是有点用:“要不是私仇?” 他刚想往这个方向找出佐证,叶白汀就说话了:“现场伤亡很多。” 申姜:“所以?” 叶白汀:“如果是单个人和单个人有仇,很少会选用这样复仇方式。” 这个案子,要说纵火者心有仇恨,对象恐怕只能是社会了。 申姜愁脑仁疼:“这案情发展也不像跟女人有关系,存在情债,是不是钱财方面?被欠了钱或者欠了很多钱,用这种方法泄愤?” 他招手就把掌柜重新叫过来,追问这个点。 掌柜认真回想很久,也找不出个具体人来,脸愁成一团:“看病治人,这叫谁说都是善行,我们家真是,东家心善,伙计踏实,一点缺德事都没干过,账目也清晰,但开门做生意,要说没一两个对家,没人上门捣乱也不可能,有那泼皮拿了钱,专门干这种丧良心事,往地上一躺,装个病啊,哼哼两声,说你治死了人,说你医术不佳卖假药,每两三年都能遇到几回,可要说什么深仇大恨,到这种绝人活路地步,还真没有,不至于啊……” 问不出东西,申姜面色有点凶:“指挥使在前,妄言当斩,知道么?” “知道啊,”掌柜直接跪了,“小人迎来送往,不是那么不懂眼色,万万不敢撒谎!” 申姜烦躁摆摆手:“行了行了,下去吧,包着头跟这儿跪,外人见了以为我们怎么你了呢。” 叶白汀这时却想到一句话,和申姜一起看现场时,申姜随口说了一句,怎么跟上回爆竹铺子似…… “半个月前,那个爆炸起火爆竹铺子,你不是去看过?”他转向申姜,“可有觉得哪里特别微妙,很相像?” 申姜怔了一瞬:“我就是随口一说,都是爆炸起火么……上回动静没这么大,也没有死人啊。” 叶白汀便问:“现场烧毁情况?” 申姜摇摇头:“两边都烧不成样子,没剩下什么东西,就是上回没怎么连累邻居,就自己着完了,其他差不多。” 叶白汀:“地点呢?离这里远么?” 申姜:“那可就真有点远了,一西一东,隔着半个城呢。”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去看看?” 仇疑青颌首:“可。” …… 还是那匹马,还是那条主街,叶白汀和仇疑青共乘一骑,路遥风硬,呼啸而过,可他并没有觉得冷,仇疑青后背很宽,足以挡住所有袭过来寒风,仇疑青胸膛也很暖,似能融化所有冰霜。 谁能想到呢,明明总是冷着脸,疏离淡漠,拒人千里指挥使,其实也是个乐于助人,身有热血普通人。 京城百姓今天算是开了眼,先前才见着锦衣卫奔驰而过,飞鱼服,绣春刀,最前面那个怀里还抱着个少年,正寻思是谁呢,四处攒人八卦打听,没想到又回来了! 这回离得远远,他们就伸长了脖子瞧,终于看清楚了少年脸,啧啧,就是两个字,好看! 面冠如玉,肤白胜雪,你说一个男人家家,怎么能长得那么白呢?叫他们这群大姑娘小媳妇怎么办?还有那眉眼,眉修目展,双目润泽清亮,黑白分明,长眉过鬓,眉尾收尖尖,都不用画,微微一笑,竟然还有卧蚕!那恰到好处明媚灿烂,就像三月里桃花,四月里暖阳,嘤,人家也好想要! 不对,等等,长得好看是一回事,被人抱在怀里是另外一回事,这位锦衣卫……好像是指挥使吧,对她们漂亮可爱少年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不会关注路人目光,为什么别人看过来眼神越来越复杂,甚至充满着挑剔和打量,他也没时间关心,一路骑马带着叶白汀,来到了损毁过半,异常安静爆竹铺子。 叶白汀扶着仇疑青肩,由着对方托下马,走进了这家铺子。 确和申姜说一样,损毁大半,现场焦黑一片,可从程度上来讲,远远不及刚刚药材铺子,部分地方还隐约辨认出原来放是什么东西。 尽管如此,也是不能干活了,需得整理重建,估计东家急着做年关生意,直接把工人调到了它处,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一边,暂时就荒着,没有人烟。 正好方便他们查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走进去,打算先看看起火点,那边申姜就已经三两步蹿进去,招呼他们过来:“起火点就在这里!” 非常好辨认,稍微比别地方严重,地上炸出了一个坑,比别处坑都深,不管深度还是颜色。 这个地方仇疑青是第一次来,他先是缓缓看了看四周,才走到坑前,蹲下,仔细查看,又伸出手指摸了摸,抬到鼻前嗅了嗅。 “雷火弹。地上纹路脆裂,非新土,仍然埋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爆炸力度上来看,这一颗威力不比药材铺子,仇疑青站起来,四下找了找,很快从焦黑炭迹中踢出一枚薄薄铁罐。 个头不大,也未炸粉碎看不出是什么,哪怕叶白汀这种外行人,也一眼认了出来,这就是装着□□和铁砂小罐子——雷火弹原本模样。 所以有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叶白汀眸色微深:“两件火案是否一人所为?如果纵火者手上只有两颗雷火弹,那就是碰巧,时运造就,可如果不是,问题就大了。” 这样危险品,理当管制严格,是怎么流入到外面?流出了多少?杀伤类武器,若是心善之人拿到,尚能记着保护归还,若是凶徒恶匪拿到,可就不一样了。 仇疑青:“本使已命人交接兵部,配合筛查。” 申姜已经傻眼了,我滴个乖乖,竟然又一颗雷火弹!这玩意儿现在是遍地都是么?这里是半个月前发生事,他亲自过来看过,为什么就没发现! 两场大火,他根本没往一块想,爆竹铺子看起来就是个意外,另一个顶多就是个蓄意纵火,掰扯不清楚,也不好查,没想到指挥使和娇少爷随便一看,就看出了两枚雷火弹,还是年深日久计划! 申百户搓了把脸,这案子得亏得亏交给他们锦衣卫了,换别人来,查到猴年马月也出不来个所以然啊! 那边叶白汀已经快速思考,和仇疑青展开讨论:“一样埋弹方式,一样爆炸起火,一桩只有火,没有伤亡,一桩声势浩大,伤亡惨重——指挥使最能想到是什么?” 仇疑青看着他眼睛:“尝试,进化。” 叶白汀:“就像不确定效果如何,纵火者第一次就算作案心情强烈,也难免心虚,担心事不成,可若真是这个方向——” 仇疑青眸底深暗:“这个人很可能不会停下来。” 叶白汀神情也绷紧了,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只要这个人没有被抓住,这样惨剧还有可能发生,雷火弹源头被控制紧还好,如果此人手里仍有雷火弹,那接下来日子,恐怕是水深火热了。 他看看四周:“地址也有些微妙。” 仇疑青颌首:“一东一西,一闹市一偏僻,为何?” 叶白汀:“为什么雷火弹埋了那么久才动作,这个人中间去做什么了?” 仇疑青眯眼:“还是——换了一个人?” 可眼前能找到线索太少,似乎只能先排查能接触到雷火弹人,还不是最近,得往前往早,时间越久,记录越容易遗失,若别人利用就是这一点,可能等不到期待结果。 叶白汀沉吟:“一般这种聚焦型犯罪,作案人很可能有性格方面超高自恋,喜欢被别人关注感觉,不管赞他还是骂他,之后我们调查过程,该要注意这个点,不要刺激他,还有,这类人对自己作品留下记号,可查探至今,并没有发现。” 仇疑青:“还有时间。两起爆炸都是在上午辰时左右,作案人在这个时间有空闲。” 这个时间东西集市最繁忙,百姓最热闹,不管做买卖还是采买东西,哪怕是酒楼饭肆,都张罗着切墩备菜,脚下不停,什么人在这个时间段,特别闲呢 叶白汀也想到了:“纵火者既然享受被关注感觉,一定不会错过别人评论,火起之时,他一定就在附近。” 仇疑青:“若烟花铺子是为了方便掩盖尝试痕迹,下一个为什么要选药材铺子?” 这个铺子有什么特别? 二人双目相对,接下来思路渐渐清晰,排查闹市是必须,凶手享受被关注,就不会在偏僻地方动手,尤其街边旺铺富户,近几年谁家动过土,有没有特殊异动…… 你要在别人家埋雷火弹,总得有机会,有动静吧?要是打算今天埋了,明天炸,那没什么话说,要想机关一直存在,不被人发现,那就得埋深点,引线布好点,大工程,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眼,别人问起来,你总要有理由。 叶白汀:“火师那里,也得着人去问一问。” 他们是进来救火人,相当于是第一批深入现场腹地,那时还有东西没有燃尽,或许有不一样线索呢? 仇疑青转过身,就要点人—— 申姜立刻举了手:“我!属下去!那天属下来过现场,知道找谁!” 仇疑青颌首:“可。” 申姜立刻点了两个人,随他一起去了。 其他方向,仇疑青也迅速点人安排,很快锦衣卫们如鱼入海,都去忙了。 叶白汀眨眨眼,看看空荡荡四周,所以接下来,他干什么? 仇疑青:“此处再往北,就要进山了,可稍做勘察。” 叶白汀没什么意见,往里走不一定有线索,但现在没别方向,看一看也好。 前路窄静,宽阔之处也没有明路,二人便没有骑马,并肩前行。 山不算高,能看到明显顶坡,树虽不少,大都落了叶子,显得光秃秃,触目所及没有绿色,只是深浅晦暗黄色…… 叶白汀却感觉很不错,看哪里都很稀奇。 眼下他蹲在一丛灌木旁,盯着一株绿意未尽荒草,足足有五息了。 仇疑青:“虎头伞,没见过?” 叶白汀诚实摇了摇头,还真没见过。 仇疑青:“可治风湿,腰腿疼痛,促断骨接驳,百姓常在其鲜嫩之时,采来烹菜。” 叶白汀目露敬重:“指挥使学识渊博,胸藏锦绣。” 仇疑青视线淡淡扫过他,一副理所当然样子:“良禽择木而栖,你眼光,自是很好。” 叶白汀:…… 夸自己也要拐道弯,这男人这么闷骚? 停这一瞬工夫,仇疑青看着他,又说话了:“本使眼光,自也是很好。” 叶白汀:…… 夸我就夸我,请不要带上你自己,谢谢。 不怎么走心花式吹捧完毕,叶白汀站起来,追着仇疑青身影,刚往前走一步,脚底一硌,踩到了东西。 “咦?” 感觉这异物感有些不同寻常,他踢了踢旁边树叶,果然不一般,他看到了一只手,死人手。 “怎么了?” 见他久久没跟上来,仇疑青回转,看到皮肉腐败,露出白骨手,也是一怔。 叶白汀缓缓问他:“这里……离那个爆炸爆竹铺子,远么?” 仇疑青:“……很微妙。”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好随便联系并案,却也并非全无可能。 叶白汀手摸上腰间荷包,刚想拿手套出来,简单验个尸,突然想起来,手套之前用过,按完烧伤尸体已经又脏又黑,不能用了。 仇疑青拿出自己:“用这个。” 叶白汀没客气,拿过来就戴上了。 一样白色蚕丝手套,一样质地,一样感觉,带着别人体温,套在手上,有种微妙,特殊被包裹感。 仇疑青手明显比他大一圈,并不合适,眼下也只能将就了,毕竟……它很暖和不是? 第54章 凶死你算了 发现尸体, 现场就得勘验,地形如何,环境如何, 四周都有何疑点, 房舍,脚印, 凶器……务必得仔细看清楚。 可现在问题是, 锦衣卫们都被派出去了,没人。 叶白汀一边戴手套,一边看仇疑青:“指挥使帮个忙?” 仇疑青点了点头, 人家根本不用跑, 脚尖轻轻一点地,直接就飞了起来, 纵跃过重重落叶, 直直落到了拴在树上马旁,从马背搭袋中翻出纸笔,又飞了过来, 勘察记录四周情况。 人家现场看得足够仔细, 手上不管字还是画都很考究, 没有漏过一个细节, 整个过程以最不破坏现场方式,慢慢飞,缓缓跃,做又快又好。 指挥使活儿干这么漂亮,还一点都不骄傲, 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 行云流水, 又似闲庭信步,从容又淡定。 叶白汀叹为观止,他跟过无数次现场,见识过无数次勘验画面,这种还是头一回,仇疑青这是连无人机活都能干啊! 他可飞不起来,跟不上节奏,只能让领导……能者多劳,自己在边上做个辅助,看有什么被忽略细节,尽量填补上。 很快,外围勘验结束,二人一起走到尸体位置,蹲下,慢慢拂开尸体身上树叶,让其全身显现。 地上不仅有树叶,还有残枝,被折断树枝很锋利,足以割伤人手。 “小——” 小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仇疑青就看到了叶白汀戴着手套,瞬间收声。 叶白汀清润如泉眼睛看过来:“嗯?” 仇疑青眼梢垂下:“小力些,别伤了尸体。” 叶白汀眼睛里泉水立刻变成了冰霜:“你质疑我专业素养?” 还是质疑他力气?这种事用得着特别提醒么?他怎么可能会破坏尸体! 娇少爷显然不知道他手上这副手套杀伤力,能硬生生扭转因果,把被它物伤害,变成伤害它物。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手腕上小金镯,随着他动作,小铃铛簇簇作响,铃音清脆—— 他并没有解释,又快又好把尸体挖了出来:“验吧。” 叶白汀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当真仔细看起了尸体。 “着素裙,平刘海,元宝髻,是个未出阁女子?” 衣服还好,顶多是有些脏污,看脸就很惨了,死者脸曾被重击数次,被砸面目全非,已无法辨认眉眼长相。 “身体软组织分解,毛发,指甲开始脱落,体内液化反应消失……” 腐败到这种程度:“死者死亡应该有半个月了。” 仇疑青指着死者空空肚腹:“人为,还是其它?” 叶白汀看了看:“有动物齿痕,死者死亡时间太久,又置身野外,就算没有引来野兽,自身□□腐败,也很容易化掉腹腔。” “这衣物质地,头发残存色泽,该是好人家女儿……至少是被好好教养长大,为何失踪了半个月,没有人知道?” “她该是出了趟远门,”仇疑青指着死者裙子一角黄色印痕,“这个漆色,是城中云氏车马行独有标识,非出远门者,不会雇他家车。” 叶白汀仔细辨认死者颈间残留不多痕迹:“应该是被勒死,”他伸出手指比了比,“勒痕有些宽,应该不是一般绳子。” 可惜死者腐败过于严重,太多痕迹辨认不清楚,现场也没有太多线索残留。 但有处痕迹,叶白汀没有漏掉,他小心将死者头部转开一个角度,露出压在底下耳侧:“指挥使请看——” 死者脸被砸烂了,可在这脸侧往下,耳根位置,有不同寻常异物残留。 仇疑青看了看,面色并无变化:“嗯?” 叶白汀:“指挥使不认得?” 仇疑青眯了眼。 总算扳回了场子,叶白汀很满意,把人惹到之前,迅速开了口:“所以凶手性别确定了,是个男人。” 不规则地图形状,灰白色,鳞片状,似干掉痂皮,这玩意太眼熟了,是米青斑。 “一个男人在无人知晓时候,悄无声息绑走了死者,实施虐待,满足了心理上变态欲|望,像扔垃圾一样,把她丢在了荒野。” 尸体腐败严重,皮肤表面很难肉眼看到太多东西,但裸露出骨头还在,带回去仔细检验,他就会知道,这个姑娘生前都经历了什么。 “目前看来,找不到与纵火案联系,先带回去?”叶白汀看向仇疑青,等待指示。 仇疑青:“可。” 指挥使不但点了头,还从身上腰包里掏出一枚玉哨,很短,但吹起来清越悠扬,传声甚远。 叶白汀就见这人随便吹了两下,很快,穿着锦衣卫制服人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面前,刷刷刷跪倒一片。 他直接傻了眼。 你有这令哨,为什么不早用?还上蹿下跳这么飞那么跃忙,甚至陪我亲自刨尸?你早点叫人来多好! 算了,叶白汀琢磨着,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呢,聪明人也不是不会冒傻气,还是别提醒了,真伤了面子,别人难过了怎么办? 他摘下手套,折好,放进自己荷包,和自己脏手套挨着——都用脏了也不还,还是回去洗洗再说。 尸体有人张罗搬运,回去路上,叶白汀还是和仇疑青同骑,一路穿过主街,马蹄嗒嗒,铃声飒飒,背后胸膛温暖,身前披风挡风,他竟然觉得大冬天出门……也还不错。 路上经过一个做姜蜜水摊子,摊主是个收拾很干净大娘,手脚很是麻利,笑眯眯招揽着客人,热腾腾水汽,甜澄澄蜂蜜,连生姜辛辣都变得不那么奇怪了,端暖意盈盈,让人看一眼就馋。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过午时,水米未进……叶白汀艰难收回了视线。 “吁——” 仇疑青突然勒马,扶着叶白汀腰,把他带了下来。 叶白汀看了看四周,十分不解:“好像……还没到?” 仇疑青:“本使饿了。” 叶白汀还没反应过来,仇疑青已经朝路边食肆走去,将缰绳扔给迎上来伙计,随手指了指姜蜜水摊子:“那糖水瞧着不错,来两碗。” 嗯?!叶白汀弯弯眉眼滑过仇疑青,清咳两声控制住,随对方进了食肆。 指挥使要歇脚吃饭,底下锦衣卫迅速分开,一部分带尸体回司,一部分散开守卫,两息工夫,能肉眼看见锦衣卫,只有叶白汀和仇疑青了。 食肆面积不算太大,能点菜品种也不多,味道却特别好,肉类用各种香辛料增加其醇厚,素菜能有多简单就多简单,吃到嘴里都是原汁原味清香,再加上外头摊子上送来姜蜜水……这一餐滋味,简直了。 人间烟火,莫过于此。 这该是叶白汀穿过来到现在,吃最多一顿饭了,脾胃熨贴,心情也好极,眼底卧蚕几乎能托出一季桃花来。 就是仇疑青这个人太严肃了,端坐吃饭,眉不动,眸不乱,姿势矜贵优雅紧,却一句话都没有。这么好吃饭菜,竟也勾不起他半点情绪?还有那姜蜜水,你要都要了,半天才下去小半碗? 指挥使大人要求,未免过高了。 一顿饭吃不紧不慢,心情愉悦,待到快吃完时候,叶白汀看到了窗外辣卤铺子,煮了一上午,终于开了锅,那香味扑过来,啧啧—— 叶白汀看到了红彤彤鸭脖子! 可仇疑青明显没有给他买意思。 “咳咳,”叶白汀很有技巧‘暗示’,“指挥使眉不展目不舒,可是不合胃口?要不要来点小食开开胃?” 仇疑青已经吃完两碗饭,放下筷子,优雅擦嘴:“不用。” 你不用我用啊! 眼看这男人要发话离开,叶白汀看了看对面铺子里辣卤,舔了舔唇:“为你工作……我有月钱么?” 仇疑青眉一挑:“嗯?” 就是工资啊!少懂装不懂,领导都是这德行!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认怂,叶白汀斟酌着语气:“我知自己身份,不敢有过多要求……” “那就别要求。”仇疑青掏出散银会账,“北镇抚司物资丰沛,你之所需,皆能满足。 ” 叶白汀万万没想到,到了这里,竟还要受这种压榨! 是,你们锦衣卫是铁饭碗,吃喝不愁,可零花钱也是需要啊!谁能没个小爱好呢?他要不是钱,是自由! 可手碰上腰间写着自己姓氏牌牌,眉眼就蔫了下去,也对,他又不是什么正经锦衣卫,只是诏狱囚犯,因为用了特殊心机,才被允许短暂站在阳光底下,还得有专人看管。 他乖乖站起来,规规矩矩跟着‘看管人’,亦步亦趋,绝不乱晃乱走乱说话,全然没了之前鲜活样子。 什么姜蜜水什么辣卤,他不配! 仇疑青墨色眸光缓缓滑过少年:“立了功,再跟我谈条件。” 所以还是有机会? 叶白汀立刻提起:“之前两个案子——” 仇疑青剑眉一挑:“不是那两个案子,你能出来?” 叶白汀:…… 凶死你算了。 行吧,我继续加油,等再立了功,看你怎么说! 二人刚出门口,就遇到了一个人,男人,上了年纪,两鬓灰白,背有些不直,面白无须,一双眼睛老而精,哪怕是笑着,也有种能一眼看透别人犀利。 看到仇疑青,对方顿了一下,立刻笑眯眯打招呼:“指挥使大人,未曾想此地偶遇,荣幸之至啊。” 说话声音也有些细,不似寻常男子浑厚。 叶白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身份,是个太监,而且从说话语气上看,这太监地位还不低,嘴里说着荣幸,人可没客气,直接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看来并不是真熟。 叶白汀悄悄退后两步,眼观鼻鼻观心,不乱看,不说话。 仇疑青随意点了点头,全当打招呼:“班厂公,幸会。” 他说话时接过掌柜找零,脚步顺势侧了一步,正好挡住了身后叶白汀。 班和安双手速在袖子里:“药材铺子失火这件事,听说给指挥使查了,咱家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原以为是个什么小事,想着指挥使能力卓绝,必也不怕,便没在意,谁成想到竟然是雷火弹……咱家这不是做了恶人了么?” 叶白汀立刻猜到了这个人大概身份,此事在早朝上撕扯过,牵扯到了东厂西厂,最后才推给了仇疑青,这人自己说自己做了恶人,仇疑青又唤他厂公,那他不是东厂一把手,就是西厂一把手了。 另外,他心里迅速给这公公再加一条:消息灵通。 他和仇疑青早上才看过现场,申姜问话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这人就知道雷火弹了…… 这是在炫耀?还是提醒? 班和安看了眼四周,引仇疑青至背阴处,低声道:“这件事上,五城兵马司职责所在,无可厚非,朝上言语,只不过是不愿受人挟制罢了,咱家在这边还算有些脸面,若指挥使需要……尽可知会一声。” 叶白汀听到了,心下思量,是来帮忙? 不不,他摇了摇头,若真心帮忙,直接带人过来就是,把当时情况详详细细说一遍,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只说不干……这是在谈条件。是告诉你仇疑青,我能帮你,只要你来,可天底下没有免费馅饼,你想好了,过来了,就得带上够诚意东西。 仇疑青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东厂西厂想要? “劳厂公记挂,”仇疑青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是淡淡,“厂公一心为国,值得钦佩。” 班和安脸上笑僵了一瞬,他要是真一心为国,可走不到这位置。法这人老了,脸皮也厚,这点东西可伤不到他。 “听闻指挥使今日外出办差,竟然连马都没备齐?”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试探,“指挥使都得同人一骑?” 叶白汀:…… 说事就说事,别绕到我身上,谢谢。 仇疑青也没避谈:“说起这件事,本使正要问厂公,今次年底采办,锦衣卫物资,什么时候能到位?风硬天冷,兄弟们食不果腹,马也病累损耗,确是不够,本使只是与人同骑,下面兵将还几人共用一马呢。” 早在几年前,西厂就着太皇太后面子,将部分采办工作拿到了手里,这些还真是他活儿。可但凡采购,都有先后顺序,都有损耗油水么…… 班和安笑就没那么自在了:“这个……还得指挥使亲自上个折子啊。库银就那么多,哪哪都紧要,哪哪都催,咱家也是没法子……” 叶白汀在后面听着,憋笑憋很辛苦,叫你话多,被怼了吧,想拉近关系,就先给东西,仇疑青挺坏啊。 班和安说话点到即止,眼神往仇疑青身后迅速一扫,又很快收回来:“指挥使事物繁忙,咱家就不耽搁你了,有机会一定来咱家那里坐坐,告辞。” 仇疑青点了点头:“班厂公好走。” 两边就各自带着自己人走了。 叶白汀在锦衣卫队伍里,个头没关系,身材十足十拉了胯,太瘦,站在里边哪哪不协调,可锦衣卫本来队伍就特殊,十四五岁就进来并不鲜见,抽条成长期少年也是这样瘦…… 班和安手抄在袖子里,眼睛毒辣扫过这个队伍,不说有没有底吧,心里至少有了数。 呵,东厂那些心眼,都是他玩剩下,都是宫里娘娘,装什么?尤太贵妃会,太皇太后一样会,段数还不是一个级别,不就是想找仇疑青身边可人儿? 咱们各凭本事! …… 回到北镇抚司,郊外女尸已经移到了仵作房,叶白汀和仇疑青刚刚过去,申姜也办完事回来了。 “问了问了,”申姜不知道从门外哪个小兵那里抢了壶茶水,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火师那边,当时参与救火人我都问了,说是当时情况紧急,并没有注意到特别事,就是火烧起来很快!外面围观百姓太多,根本来不及观察注意,实在没发现什么可疑……” “火师们也惨,领队孙鹏云头一个冲进火里,这两回救火都有他,身先士卒,为了救个小孩硬生生举起了一根大梁,虎口都撕裂了,血糊啦一片,他们文书叫李宣墨,活儿干也认真仔细,火场进不了,文案工作做很好,这前前后后事,出任务前后记录,都做很详细,小伙子很会来事,两包案卷都给我了,让咱们看着分析,还说有需要,可以随时叫,他们这行日夜轮班,晚上多晚都有人……” 申姜豪气干了一壶茶,身子一转,把空了茶壶往案几上一放—— 被砸烂了脸女尸吓了一跳。 “豁!” 申百户一步蹿出去老远:“我这才离开多一会,你们跟哪儿找来一位姑娘?” 仇疑青没理他,翻开他带回来卷宗,迅速查看,寻找更多线索细节,两个爆炸点地理位置,地形特征,附近人口分布,具体时间点,有没有相似规律……等等。 “第一桩纵火案发生地点,爆竹铺子以北,荒山脚下。”叶白汀从柜子里翻出苍术皂角点上,嘴里含了块生姜,用棉布给自己做了个简单口罩戴上。 申姜:“你们怎么去了那里?这大冷天,山里头有什么好看?” 娇少爷就是娇少爷,散步也不知道找个合适地方。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这个姑娘不就很好看?” 申姜后背一凉,往后退了两步:“少爷你饶了我吧,这回我真不行。” 叶白汀没理他,低头准备验尸。 之前在野外,条件不便利,很难看清楚,现在工具足够,时间也足够,他一样一样拿出仵作箱里子工具,一点一点,检验清理。 眼下非盛夏时节,尸体组织液化也差不多,腐败气味肯定是有,但没有那么严重,食腐虫也是有,只是不似夏日看起来那般骇人。 看着虫子跟着娇少爷手镊子翻过地方抖落,申姜就鸡皮疙瘩直掉:“这姑娘……遭罪了啊。” 尸体身腐败严重,很多痕迹难以辨认,倒是骨头露出来不少,叶白汀想了想,拿出另一个仵作箱子,翻出申百户吐槽过,做饭调料,把酒和醋拿出来,加热,敷在死者部分完好皮肤上,再用葱须,胡椒,白梅,盐,酒糟拌在一起研烂,做成大小厚度差不多饼子,放在火上烤热,在尸身白骨之上,他判断可能会有伤痕部位,用纸垫好,放上糟饼…… 申姜叹为观止:“少爷您这是?” 叶白汀:“冬日天寒,伤痕血荫难见,此法可助其显现。” 果然过了一会儿,申姜都能发现不一样了:“这里颜色深了,深了!我知道了,死者是被勒死!” 当时在现场,叶白汀就以不易辨认痕迹猜到了死者死因,现在更明显了:“勒痕在颈部呈环形,方向水平,边缘皮下出血明显,伴有针头大小水泡,深度基本一致——” 说明当时受到压力平均,死者就是被勒死。 “勒痕较宽,索沟及边迹不明显,圈数……不止两道,无有特殊花纹及绳结压痕,凶器应该是较长,柔软物品。” 叶白汀检验过不止一次类似女尸,记忆最深凶器就是丝袜,可这个年代,并没有丝袜,还有什么东西足够长,足够柔软,又容易取得呢? “披帛。”仇疑青走了过来,“时下女子偏爱软绸披帛,死者身上这套衣裙,初见时我就觉得少了什么,现在想,应该是披帛。” 叶白汀相当受教:“原来如此。” 看来以后不能只看植物大全,还得多多了解时下流行装,珠宝首饰了。 “那披帛呢?现场没发现?”申姜摸了摸下巴,“该不会……还在凶手那里吧!” 叶白汀颌首:“很有可能。” 他伸手,拿开敷在死者骨上糟饼,掀开纸,细细验看。 “死者碗骨,脚踝,骨上皆有血荫,左腿小腿有骨裂痕迹,手臂肩背,有多处青淤,她死前曾遭遇过虐打。胸肋,盆骨,耻骨伤痕尤其严重,死者该是有意攻击她性别隐□□,痕迹看来——” “有类似木棍工具伤,也有拳脚打踢所致明显伤。” 叶白汀眯了眼:“凶手悄无声息绑走了她,堵住她嘴,绑住她手脚,虐打她,羞辱她,最后杀了她,在这种强烈情绪中达到变态高|潮,在她脸上身寸米青,砸烂了她脸,最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她随随便便扔在了荒郊野外。” 申姜:“这是个畜生啊……” 叶白汀:“生殖系统具有明显性别暗示,一般凶手对这些地点进行攻击,是有强烈恶意。” 恨到这种程度,恐怕面对不只是面前这个姑娘,凶手似乎对于女性群体很有意见。 他看向申姜:“死者身份确认仍然很重要,麻烦申百户走访了。” 申姜:“怎,怎么确认?”死因他倒是知道了,别一点方向没有,“脸都烂成这样了,我怎么画像寻找?” 叶白汀指了几处死者身上骨头:“肱骨股骨骨骺已经愈合,耻骨结节骨骺开始愈合,骨化结节尚未出现,死者年龄应该是十九到二十三岁;未有生育痕迹,再结合发式衣着,死者大概率尚未婚配,这个年纪还没嫁人,一定有原因,外人知不知道不重要,但外人一定会谈论;死者内脏消失,仍然能看出盆骨腔内残存痕迹,残留脏器淡淡药味,我猜死者是有病在身,且常年用药——再加上他衣服发饰习惯,绝非普通百姓,这些够了么,申百户?” 申姜傻傻点了点头:“应该是不少……” “如果不够,还有。” 叶白汀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捏开死者嘴,伸进镊子,夹出了一样东西。 第55章 你不许有别的狗 是一张字条。 死者嘴里, 被塞了一张纸,长不过两寸,宽仅一指, 应该是死者死后塞进去, 纸条并未被咽下,也未被消化, 只是随着尸体腐败, 有些损毁,但上面字迹仍然可以清晰辨认。 上面有四个字:风停之时。 “风停之时?什么意思?”申姜看着躺在停尸台上死者,“凶手在风停之时杀人?可这是大冬天啊, 哪天没刮风?哪天到了深夜不停一会?这有什么特别?” “不, 有。” 叶白汀眯了眼:“往前数半个月,很有几天阳光甚好日子, 除了冷些, 没什么不舒服,天气是在冬月前一日转阴,也是在那日, 刮起了北风, 特别大, 劲头特别足, 整整四天,才停了。” 申姜有点害怕:“你,你怎么知道?” 过去半个月事,谁还会记得? 叶白汀横了眉:“申百户忘了?那几日,正是月末考校。” 申姜长长哦了一声, 才想起来, 没错, 还真是这样!十月二十五开始,北镇抚司进行月末考校,就是因为天气太好了,底下人才特别积极,他还撺掇娇少爷赶紧,把活给干了,娇少爷非说自己得了风寒,各种耍赖,这期间他们拉锯了好几回,以天气真恶劣下来告终。 掐手指头算一算,可不就是那个时候?十月二十五开始,天气好,阳光好,就算偶尔起一阵风,也并不大,考校将要结束,大家约着要喝酒,就是十月三十这一晚,开始刮风,还特别大,但凡在京城日子过久了人多少都有点经验,这种风一旦起来,一时半会儿可是停不了。 “那这个风停之时是什么意思?照死亡时间推算,风停之时,死者早就死了啊!” 叶白汀摇了摇头:“目前还不知道。” 申姜明白,出了人命,是得赶紧破案,可破案并不是那么容易事,随便猜一猜,说句话就行了,娇少爷一向思虑缜密,所有推测一定基于事实,如果没有事实依托,就算有猜测方向,也不会贸然笃定。 他不用发愁,娇少爷早晚能找出多东西来,他只要跟着命令走就行了:“那我先去走访,确认死者身份?十九到二十岁姑娘,家境良好,尚未说亲,可能身患疾病,常年吃药……是不是?” 仇疑青见叶白汀盯着尸体没动,像在思考什么,补充了两句:“云氏车马行。死者裙角印有此车马行徽记,她该是外出了一段时间,行踪不定,出了事家里才无法察觉,没有报案,你可循此线索稍作排查。” 叶白汀回过神,点了点头:“要是能发现凶手痕迹当然更好,尸体发现地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凶手要如此虐打折磨受害人,肯定有一个合适场所,完全由自己掌控,动静引不来旁人。” 申姜怕脑子记不住,干脆拿来一张纸,一样一样写上,都问清楚,才折好收起:“那我走了?” 叶白汀:“申百户辛苦。” 送走申姜,他走到仇疑青面前:“如何,可有线索?” “雷火弹记录信息,锦衣卫调取不难,但没有发现。” 仇疑青面前摊开一排卷宗,都是申姜刚刚带回来,其中不乏火灾现场图示,指挥交接,秩序维持,物品消耗等等,似乎每个信息都很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叶白汀:“术业有专攻,一心二用通常得不到预期结果,纵火案,劳指挥使排查用心,”他唇角勾起,眸底有星火闪耀,“破案么,就交给我了。” 仇疑青也很干脆,把这些卷宗收好,卷起。 越过叶白汀时,他头也没回,手里卷宗卷往后轻轻一落,拍了下叶白汀头:“本使等着你请功。” 不疼,不痒,暗示意味十足。 请功……不就是发钱? 叶白汀揉了揉自己发顶,领导很上道嘛,不给足了肉,小狼们怎么嗷嗷叫着往前冲? 就是嚣张过了头,竟然敢允诺这种奖励,就不怕我掏空了你?金牌法医积极起来,案子可是架不住破! 于是接下来,仇疑青带着人排查纵火案,从雷火弹追踪,到制造雷火弹材料追踪,主街道分片区排查,纵火者既然想被关注,偏僻地方可以直接排除,院子大没什么人住宅子也排除,哪里最繁华热闹,哪里就是最需要排查确定地方。 做什么营生,干了几年了,中间有没有换过老板,有没有翻修造土,人员变化情况,在这里时主要负责什么,脾气秉性,性格爱好……每一点都不漏过。 如果一切都朝最坏方向发展,他们预料没有错,那纵火者一定会再出来犯案,时间非常紧迫! 仇疑青几乎是整日整夜忙,好几天都没回北镇抚司,叶白汀根本就没见过人。 申姜也忙脚打后脑勺,寻访找人并不是件容易事,哪怕有了方向,也是需要磨时间,他带着人从官府户籍册,查到街道坊市,再结合云氏车马行信息,但凡有一点符合,都要停脚细细问一问,直到三天后,找到一户人家,和娇少爷说严丝合缝,一点不差。 这家姓王,家主是个六品小官,有个女儿叫采莲,今年二十岁,尚未婚配,原因么,因为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容貌不佳,再加十前年落过水,伤了身子,体寒尤其严重,常年吃着药,每月几乎有十来天,必须卧床静养,根本没有办法正常嫁人,只能先调养着……这不就是娇少爷要人? 再一问,这位采莲姑娘大概一个月前出了门,半个月前传信说要回来,却一直没见人影,妥了,这就是死者! 申姜立刻集中问话,性格爱好,人物关系,家庭环境……把所有能问都问到,一样一样写到纸上,再跟着这些信息继续找,转回北镇抚司时已经入了夜。 叶白汀一行一行,读取着宣纸上信息:“死者日子,似乎并不好过。” “怎么可能好过呢?唾沫星子淹死人,这姑娘都二十了,没人说亲,嫁不出去,从小被人叫着‘丑婆娘’长大,还身有恶疾,被大夫断言生不出孩子,以后能有什么指望?” 申姜说着也叹气:“就他爹娘和兄嫂那嘴脸,嘴上说着担心,其实根本不在乎这姑娘,我这个锦衣卫百货都登门问话了,他们第一反问是害怕惹上什么事,都没问自家姑娘怎么了,之后发现不关自己事,就慢慢放松,甚至还有嫌弃这姑娘常年吃药花钱,要不是这姑娘还会点手艺,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叶白汀翻了翻手上纸页:“手艺?” 为什么纸上没写? 申姜:“这事有点不好说,我就没写在纸上,这姑娘会双面绣,绝活,手艺还特别好,虽然费功夫,她那身体也着实拉胯,但架不住成品出来就是好啊,一幅能赚不少银子,坊间算是也小有名气,也因这双面绣,她能帮衬着家里,钱财,父亲官声,母亲走礼,兄嫂面子……腊月二十,皇城里贵人们要去往皇陵祭台,少爷知道么?”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能理解,寻常人家过年还得给祖宗烧个香拜一拜呢,皇家人有组织活动也正常。 申姜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人家皇家事,咱不好说,但这祭礼每年都有一回,天子要亲至,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是长辈,去不去不一定,宫里那位太贵妃是一定是去,人家是先帝生前最爱女人,先帝临咽气,都留下圣旨给了人特权,到现在外头都不知道这位太贵妃手里到底握了多少东西……总之就是事关重大,太多东西需要准备,别礼部有经验,按部就班做就是了,太贵妃这里可不行,衣服首饰,茶水点心,样样要排面,真敢敷衍,那东厂是吃素?上下早早准备起来,任务一样一样往下分,正好上官知道王大人女儿会双面绣,采莲姑娘不就得忙起来?” “宫里主子事,当官都不敢耽误,何况一个姑娘家?一般绣样花色肯定是不行了,得推陈出新,花样子要新鲜,颜色要配漂亮,底布要讲究,没有灵感,可不得四处看看收集?可怜采莲姑娘那身体,愣是顶着冷风出了门,起初用是自家马车,后来马车坏在了路上,她就带着丫鬟租了车,继续找,就在半个月前吧,她感觉有了思路,说要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又看到了什么,得停一下歇一宿,可都已经通知家里了,姑娘怕家人着急,就让丫鬟先回去说一声,反正离也不远了,她自己那模样长相,没什么好怕……” “结果就出了事。” 申姜说完,有点可惜:“好好一个姑娘,生病了也不是自己愿意,又不是一辈子治不好,脸上胎记虽除不掉,又妨碍不着谁,怎么就遇到这种事了呢?” 叶白汀看着纸页上信息:“车行人怎么说?死者租了车,不到目地就失踪,他们就不找找?” 申姜:“租车确签了契,约定好到哪里,但也约好了时限啊,我问过云记车马行人,找到了死者租车,赶车是个小伙子,说最近生意忙,订单特别多,每个时间都是卡好了,上一个顾客要是耽误了,会影响他们下一个单子,遇上不好说话主顾,道歉赔钱都没用,事得闹大,死者突然要求回程路上停下,说歇一宿,这不就耽误了么?小伙子很为难,看在对方是个姑娘,还予了更多银钱份上,说愿意等一等,回去时快马加鞭就好,但他只多等半天,要是姑娘不回来,那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先走。” “小伙子给了客栈名字,我骑马往京郊去了一趟,在官道上找到了这家客栈,掌柜和伙计证实了小伙子话,死者在客栈留宿一夜,身上并没有行李,是让报信丫鬟带回了家,天一亮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他们就照之前约定办了退房。” 叶白汀纤白指尖滑过宣纸:“也就是说,死者在回来路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有了一种灵感,想要抓住,但抓住就得留下多看看,遂遣了丫鬟回家,和车马行赶车人约下了时间,到了时间,她没回来,车马行和客栈只能以为她离开了。” 京郊离城内并不远,身子弱姑娘需要搭个马车,如果是个壮汉,自己腿着就能走回来,只是需要时间稍稍长一些。死者自己应该都考虑到了,就算出了意外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要受些罪。 可她并不知道,就在这条路上,她被人盯住了,再也没办法回来。 叶白汀点着舆图上山脉:“客栈距离死者发现地点,有多远?” 申姜过来,指出客栈位置:“这里到这里,不算远,换了我,也就两个时辰路。” 叶白汀眉心微蹙,死者生存环境说不上和善,可人际交往很单纯,日常接触也就那些人,如果凶手在这些人里,杀机是什么?如果凶手没在这些人里,又是怎么知道死者会独往深山,尾随并杀害呢? 那种残忍杀害方式,那种承载着恶意恨意摧残…… 他感觉这件事很违和,很多地方说不通,又没有多信息线索。 “汪!” 感觉到他很久没动,玄风走过来,前爪扒上台子,拱了拱他腰。 叶白汀顺手揉了把狗子头,对上狗子黑漉漉眼睛,突然有了个想法:“你是狗将军……肯定很善于闻味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汪!”狗子舔了舔他手。 叶白汀转向申姜:“再去走一遍那条路,带着它。” 申姜瞬间明白:“你是说……让狗将军闻味,找凶手线索?” 叶白汀:“死者也可以,任何漏下东西,哪怕只是走过路线,或许都有用。” “可狗将军这几天很忙,”申姜指了指外面,“指挥使得用它清排雷火弹呢,它这会儿会在……应该是轮休?”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挺久没看到狗子,原来是执行任务去了。 “那就借个别?司里可还有空闲任务犬?” “那肯定是有,咱们锦衣卫讲良心,人能当牲口使,牲口却不能过劳,走,我带你去选一个!” 玄风哪里知道两人聊是任务,它只知道娇少爷突然走向狗舍了,他要有别狗了!难道它一个还不够么!明明它才是最威武最帅气那一个,别花花肠子小崽子都不配!它还没有哄娇少爷坐上它小车车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呜汪!汪!” 狗子横在叶白汀面前,就是不让他过去,申姜要帮忙,它就瞪眼呲牙,威胁低吼,再敢撺掇别人,咬死你哦! “我草——”申姜可惹不起狗将军,“它不让过去啊!” 叶白汀叹了口气,没办法,蹲下来揉了揉狗子头:“好了,我不过去了,不许闹脾气。” “呜——汪!” 狗子嘤了两声,蹭了蹭他脖子,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 不仅昨天晚上不行,第二天早上也不行,狗将军可聪明了,一看到申姜,就知道他肚子里冒坏水,给娇少爷挑狗来了!它把所有狗赶走,不让上前,瞪着眼呲着牙,和申姜对峙。 申姜没办法,只好拉了它走:“那你今儿个就跟我,帮娇少爷忙吧!” 为了不受处分,申百户还特别贼写了一个条陈,让人送给仇疑青,说绝对不是自己劫走了狗将军,拦着狗将军排查雷火弹,是娇少爷这边破案需要,狗将军还耍赖,实在没办法,只能带它走。 条陈送走后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回音,申姜倒是放了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意思是指挥使不会责怪嘛。 申姜带了块死者衣衫上掉下来布条,带着狗将军去到京郊,找到那家客栈,让它闻了闻味,一人一狗便开始了搜寻之路。 因为过去时间太久,这半个月又是大风又是下过雪,难度非常大,玄风得一遍遍重新靠布条确定味道,一点点搜寻,描绘死者曾经走过路。 申姜跟在它身后,按着地形,一点点勾画着,路线倒是慢慢清晰了,除了人走过在荒枝草地上留下痕迹,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找着,最后,在一条靠着路树边,玄风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失去了死者味道。 申姜在路线图上重重打了个标记,死者很可能是在这里被带走,玄风都闻不到,一定是被装进了什么东西里,这之后……经历了一连串不好事,最后被抛尸离炮竹铺子不远荒野。 这个地方……申姜四周细看,有什么人会经过? 该记录记录了,该注意注意了,该观察观察了,始终没有找到凶手任何东西,申姜有点不甘心,和狗将军商量:“祖宗,咱们别歇着了,再干会儿活行不行? ” 玄风蹲坐在地,严肃又威武回了一个字:“汪!” 干完了,没什么可干了,回家吧! 申姜:…… “你想想娇少爷?” “呜汪?”玄风转了转头,没看到人,委屈眼睛都要湿了。 “别撒娇,没用,少爷不在这,别找了。” “呜嗷——” “祖宗您往哪跑?咱们得先干活啊!” 荒野险地,也不知道是锦衣卫遛狗,还是狗遛锦衣卫,申姜这一趟差,办得着实不易。 …… 仇疑青这边,没了狗将军,也有别任务狗,大家都兢兢业业,随锦衣卫一处处排查。 哪怕排除了偏僻之地,排除掉民居,工作量仍然非常巨大,京城繁华,从主街延伸出去就不知多少铺面,何况小街?大家轮着班,一茬一茬来,唯有指挥使始终站在前线,亲自督导,好像从来不会累。 “先到这里,休整用饭。”仇疑青见大部分手下额角见汗,狗子们也累了,大手一挥,令行禁止,休息完再来。 随意进馆子名字倒挺熟悉,竹枝楼。 仇疑青上到二楼,寻了窗边位置坐下,等着上菜功夫,外面街上经过了一队人—— 衣着很熟悉,是刑部,打头人更熟悉,是贺一鸣,叶白汀义兄。 一行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脚步很快,后头有人拉了个板车,板车上盖着白布,布下看形状,是个人,白布从头到脚盖严严实实,很明显,这是个死人。 贺一鸣身边文书边走,边觑着上司脸色问话:“这都午时了……大人要不,用个饭再回官署?死者尸身下面人自会带回去。” 二人正走在竹枝楼门口,贺一鸣正在犹豫,也不知怎那么倒霉,突然一盆脏水兜头泼了过来。 贺一鸣自然是立刻退身躲避,可惜距离太近,他又不会武,襟角难免被打湿。 也不知这盆脏水洗过什么,味道相当……一言难尽。 贺一鸣是刑部侍郎,怎么说算个高官,不好随便恶言,文书当仁不让,冲着里面大骂:“眼瞎了还是心盲了,没见门口正过人么!” 端着盆子是个美妇人,削肩柳腰,肤色雪白,梳着堕马髻,眉目灵透有神,顾盼间明媚如榴花绽放,透着说不出风情,让人看不出真实年纪,只觉她笑起来应该非常好看,可她现在横眉竖目,一点笑意都无,眼神往贺一鸣身上一扫,阴阳怪气,十分泼辣:“倒是没看到什么人,只瞧见了一只狗。” 文书眼睛立刻立了起来:“豁,你还敢骂人?知道我们是谁么就敢骂,你这妇人是想下大狱么!” “哟,刑部这么大排面呢,想杀谁就杀谁,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来啊!” 美妇人眸底燃火,盯着眼前人,素手往前一伸,银晃晃镯子晃眼紧:“抓我下狱,你娃不抓就是孙子!” 文书这下看清楚了,这妇人冲上司,两人……认识? “大人……您看?”他只得小心翼翼请示。 贺一鸣淡淡看向美妇人:“京城生活不易,何必生事?” 美妇人冷笑:“是碰上你,生活就不容易了吧,也是,这天底下,哪里都能活人,独在小人身边,活不了。” 贺一鸣视线突然犀利:“京城可不是什么小地方,胆敢再妄言,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贺大人不留情面也不是一两回了,谁不知你‘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美妇人把盆子交给伙计,拍了拍手,“不过贺大人可别信口胡诌,我同你这样可没什么情面,嫌脏。” “呜汪!汪——” 远处突然传来了熟悉狗叫,仇疑青抬眼一看,是玄风和申姜,这两个不应该是在山里寻踪,为何到了此处? “狗将军,祖宗!您讲点理,别这么遛我,成不成!” 申姜满头大汗,根本控制不住狗子,生怕一眨眼狗子跑没了,回去得挨板子,注意力非常集中追,根本没注意到四下形势,周边还有散落吃饭锦衣卫同事,只要他喊一声,完全能帮上忙…… 他非常不能理解,狗子之前怎么都不动了,为什么现在冲这么快?指挥使不在,娇少爷也没出来啊,你这兴奋劲冲谁? 结果就见狗子直直,冲刑部后面板车上拉尸体了扑过去,蹿到车上闻了闻,围着转了两圈,跳下来,蹲在远处不动了。 “汪!”见他还没上前,狗子很威武吼了一声,似在嫌弃他眼里没活儿腿脚不快,没见着大爷坐这了么,怎么还不来! 申姜气都喘不匀了,跑到跟前:“让你找追线索,你冲着个死人搞什么……” 等等,不对,他带着玄风出来是找命案线索,狗将军从不做多余事,会蹲在这里—— 一定是这具尸体有问题! 第56章 骂的就是你个狗东西 申姜跟娇少爷久了, 训练出来了,脑子不好使,那是在指挥使和娇少爷面前, 比不过聪明人, 还搞不定外头闲人? 他反应迅速,手押在绣春刀柄上,大马金刀往前一站:“这个尸体,我要了!” 贺一鸣身边文书直接笑了:“你谁啊你就要, 我们家大人东西, 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开口么!” 申姜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 今天任务是和狗子一块搜山, 深一脚浅一脚,他没穿制服。开玩笑,他斗牛服多帅, 指挥使亲自请功, 今上批了红,御赐衣服,哪能这么糟践?出门前他在班房随便找了一套短打常服换上, 没有战裙, 没有玉革带,看着是普通了很多。 可你眼还是瞎, 老子腰间这么大一把绣春刀, 你瞧不见? 申百户和不长脑子臭鱼烂虾没话说,眼梢往旁边一扫, 哟, 还是个熟人, 这不是贺一鸣贺侍郎, 娇少爷那个臭不要脸义兄么? 这位义兄还面目沉肃, 一脸坚贞,跟双手环胸,绝对不让别人占便宜小寡妇似。 申姜好悬笑出声,下面虾兵蟹将没脑子没眼力,长颗头大概只为了拱食,上官明明瞧出来了认出来了,模样摆忠贞,就是不说话,纵容底下虾兵蟹将乱吠—— 指望这样就能把老子吓走? 啧,就这点水平,你们刑部迟早要完。 申百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很快看到了那位美妇人,竹枝楼老板娘,思量思量人表情,肢体语言,再瞅一眼地上水渍,还有什么不明白? “哟,爷当谁呢,原来是兢兢业业,一心仕途贺大人,怎么,今儿在刑部闲蛋疼,出来欺负人了?” “阁下慎言。”贺一鸣脸立刻拉了下来。 “慎什么慎,缺德带冒烟事你干得,别人说不得?”申姜大聪明可能没有,小主意多着呢,伸手点了点那美妇人,“说吧,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随意按了两下绣春刀,学着自家指挥使漫不经心样子:“顺便说一声,爷姓姜,是个百户,你若有冤尽可诉来,爷可为你做主。” 老板娘多聪明,当即就帕子揉眼,泫然欲泣:“这位刑部大官打我门前过,无缘无故骂人,开口就威胁押我下狱!我寻思我这开门做生意,见过不少当官,人家可不是这样,比如百户大人你,多清正多廉明?我这外地来,也不知京中规矩,敢问百户大人,民妇这遭遇,是正常么?京里当官都这样,还是民妇今日倒了血霉,遇着那横了?” 申姜眼睛一立:“当然不正常,光天化日欺压百姓,这样官,就欠大朝日参上一本,叫他出出名!” 那文书急了,指向美妇人:“你红口白牙说什么浑话,明明是你先泼水!” 美妇人手中帕子一甩:“这是老娘生意,老娘楼,官衙过了明路上了契书,门口还不能泼盆水了?泼盆水就得下狱,谁规定?四辆马车都能并行大路,你们官大威重要排场,怎么不往中间,偏打我这儿门口走?还说不是故意挑事?” 文书气脸色胀红:“那还不是想吃——” “吃什么?吃屎?”美妇人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嫌弃又恶心,“那玩意儿得你自产自销,老娘楼卖东西是给人吃,不是给狗吃。” “汪!” 美妇人看到了狗子,‘嗐’了一声,笑了:“抱歉抱歉,没说你,这种人怎么能跟你比呢?我错啦,回头补偿你根大骨头!” “汪!”玄风蹲在原地,耳朵竖直直,十分威武。 “你——你们——”文书气差点闭过气去。 “我怎样?要抓我下狱?”美妇人更有理了,看向申姜,“百户大人您瞧,您还在跟前呢,他们就敢这样放肆!” 申姜:…… 行,今儿算是见识到了,还有跟娇少爷一样一脉相承嘴,这位姐姐您厉害。 申百户假惺惺劝:“这□□,你们没事,别人日子还得过呢,上客点,别再吓着了无辜百姓,这样吧,都卖我个面子,”他看向美妇人,“今儿这事老板娘别追究了,我让兄弟们光顾你一个月生意,这姓贺要再敢口出狂言欺负你,我就把他下了狱,怎样?” 美妇人眉眼弯弯,笑明媚又大方:“百户大人豪爽!民妇在此多谢啦!” 申姜又转向贺一鸣:“车上尸体乖乖给我,案子我们锦衣卫要了,今儿这欺负民女事我就当没看见,也不撺掇我们指挥使上折参你,下回你也收着点,就别闲蛋疼外头惹事了,如何?” 贺一鸣皮笑肉不笑:“撺掇指挥使,参本官?” 那模样就差直接嘲讽,不过一个百户,有那本事么,就敢胡言? 申姜眉毛一跳,狗东西竟敢质疑老子?老子是不行,可老子身后有娇少爷!娇少爷随便卖个乖撒个娇——不,随便耍个小心眼布个局,指挥使就能考虑,再说这件事事实确凿,本就无可厚非,参你一本怎么了! 文书瞧出上官意思,也抖了起来,伸手问申姜:“手续呢?盖了章公文呢?总不能你一句话,我们就给吧?” 申姜手里绣春刀都快按不住了:“你个倒霉玩意儿,知道你们尚书大人都不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么?” 贺一鸣面无波澜:“那就请阁下去尚书大人那里要吧,下官不敢擅专。” “汪!呜汪!” 玄风虽然瞧不上申姜,但好歹是常见熟人,感觉气氛不对,当然要护,跑过来就冲着文书呲牙咧嘴,低吼威胁。 文书直接摔了个屁墩:“这哪来狗,来人,快,给我打死!” 申姜秀春刀直接拔了出来:“日他娘,看谁敢动老子狗!” 剑拔弩张之际,突然楼上飞了块牌子下来,砸在了申姜头上,申姜伸手一捞,差点跪下,老子运气来了,指挥使在啊! 玄风比他反应还快,闻到味儿,嗖一声蹿进了楼里,啪嗒啪嗒顺着楼梯往上跑,没多久就传来了亲亲热热撒娇求夸奖声音。 “嗷——呜汪!汪!” 仇疑青垂眸看着楼下,距离不远,话音足够让人听清:“锦衣卫奉旨办案,夙兴夜寐,贺侍郎这般有空,不如辛苦一趟,把尚书大人请过来,将流程办一办?” “汪!”狗子头伸出窗外,耳朵立得尖尖,狗脸满是严肃,似在附和。 申姜腰板立刻挺直了,将指挥使那非同一般牌子往前一举,亮给这王八蛋:“老子们连吃饭睡觉工夫都没有,哪有空跑流程,贺大人闲蛋疼,还有空欺负别人呢,要手续费是不是,好办,您跑一趟呗?” 老子面子你不看,指挥使可在上头呢,你敢说声不我听听? 贺一鸣:…… 怎么每回都这么倒霉,刚好撞上不讲理锦衣卫? 文书一看不好,凑过来低声:“大人,锦衣卫不好惹,您看是不是……” 贺一鸣瞪了他一眼,看到襟角脏渍,袖子一甩,走了。 文书没办法,只好陪着笑,过来和锦衣卫交接。 申姜趾高气昂,漫不经心挖耳屎:“刚才爷好像听到了一句话,你要打死谁来着?” “不敢,万万不敢!”文书眼梢觑了觑楼上指挥使大人手边狗,差点跪了,“要不您打死我?” 申姜哼了一声,没意思。 刑部臭鱼烂虾但凡有点骨气,他都能有点劲。 挥手示意下面人交接,他三两步上了楼,跑到仇疑青面前,指着贺一鸣背影,低声道:“这人是娇……叶白汀义兄,指挥使可知道?” 仇疑青点点头,眸底闪过一道锐芒。 申姜就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不搞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放走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仇疑青:“他会自己来。” 指挥使一向话不多,声音低沉,很值得细品,尤其此刻有风拂过,冷风中竟然出出现了一抹柔意,申姜登时反应过来,这个‘他’,指是娇少爷啊! 要是有机会,娇少爷当然会自己来,还能花式报仇,让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啊,那多爽啊,这会儿替他解决了,娇少爷岂不是会意难平? 就算到时候娇少爷解决不好,这不还有指挥使呢么?指挥使最护犊子了,能让娇少爷吃亏? 申姜顿时爽了,瞪着贺一鸣背影,且容你再逍遥几日!喜欢吃点什么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否则以后可没机会了! 仇疑青没管手下怎么想,目光在老板娘身上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很快点了身边副将,做了个手势——关注此人。 顺便…… 仇疑青命令申姜:“点几个菜,带回去。” 申姜可太懂了,这里不就是竹枝楼?娇少爷最喜欢这家菜,打包回去除了他,还能给谁? 想想也是,天天又是药膳又是汤水,好好养了这么一个来月,娇少爷脸上总算有点肉了,肠胃能扛,辣口也能多吃几嘴了。 仇疑青又加了一句:“量不可多。” 申姜:“是,都记着呢。” 他赶紧跑下去点菜,忙完了发现,今天打包盒尤其丰富,老板娘似乎多送了道菜?大概是为了之前事表达歉意,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人。 狗子找到尸体还要交接,打包饭菜先送回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正在仵作房,菜摆到桌子上,一边吃,一边看着不远处字条——从尸体嘴里发现那个。 风停之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注意力过于集中,他连入口菜都没注意是什么味道。不过也就是因为川菜,对他胃口,哪怕没留意,也一口一口,吃了一碗半饭,要是换成别,两口就能放筷子。 没过多久,尸体抬了过来,玄风冲在最前面,扑过来蹭蹭贴贴求撸求抱抱,尾巴转都快飞起来了。 叶白汀揉着它头,笑温柔极了:“是你发现对不对?真乖。” 他抱着狗子头,冲着脑门亲了口。 仇疑青和申姜正好进来。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环境,再熟悉不过人,正常很,申姜却感觉到了一种与众不同阴森,好像是从指挥使背上泛起来? 再一看,狗子不知怎么回事,像被谁教训了似,呜鸣一声,蹿出了房间。 这谁也没招惹它啊,怎么了? 玄风日常行踪不定,没有规律,叶白汀正好也要忙,也没注意,见尸体来了,已经迅速带好手套—— 见仇疑青正看着自己,神情稍稍有点……不悦? 叶白汀这才想起一件事,打开小盒子,把洗干净另一副手套递给仇疑青:“指挥使见谅,我都忙忘了。” 仇疑青指尖滑过叶白汀掌心,慢条斯理将自己手套拿走,缓缓放进怀中:“嗯。” 叶白汀已经走到停尸台前:“什么情况?” “我今天不是带着玄风在外头找线索么?多证物没有,只画了这个,”申姜拿出画好追踪图,指着一个点,“味道应该是到这里就没了,玄风无法找到新位置,也不听话了,我只能带它回来,谁知道到大街它就不走了,直直奔着别人拉尸体来,我瞅一眼就知道,这肯定有问题,就抢过来了——” 他清咳两声:“不过别人看是指挥使面子,要不是指挥使在现场,我哪能这么气派?就是指挥使不爱名利,也不爱炫耀,由着我们下头人揽功……” 仇疑青面色严肃,讳莫如深,却并没有阻止申姜……夸这么恶心。 叶白汀微微一笑:“指挥使能力卓绝,我自来是佩服。” 仇疑青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申姜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确事,可为什么,正确在哪,他有点糊涂,问就是直觉。下次必须得保持!升官发财就指望它了! 叶白汀对仇疑青到来有些意外,却也不觉得奇怪,这次案子有些微妙,尸体发现地址,与纵火案关联,玄风特殊表现…… 作为指挥使,他关心进展很正常。 几日未见,这男人好像变了一点,脸不见消瘦,目光越发锐利,也不知他都排查到了什么,注意到了谁? “我开始验尸了。” 掀开白色覆尸布,还是一具女尸。年龄和死者采莲完全不一样,是个妇人,瞧着得有三十来岁,脸没事,没有被破坏,看得很清楚,身体有些肥胖,身上有多处虐打伤痕,胸,下|体,等生殖位置尤为严重,死者皮肤表面还被划了很多伤口,尤其大腿腹部这类脂肪很多地方。 右手右腿,及右侧衣服尤为脏污,散发着浓重臭味,左侧相对干净,发现时应该是侧躺,且被抛尸环境很不好。 叶白汀一边仔细观察,一边问申姜:“哪里发现,可知身份?” 申姜在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捻开带在身上小本子:“尸体是从刑部抢……咳,刑部给,具体信息不多,是百姓报案,尸体被抛尸在排水道,应该是随水冲了一阵,上有石板隔挡,寻常没有人注意,这回是水道堵了,大家前往清泥,才发现了。今晨才发现,只有现场勘察记录,破案工作还未展开,死者身份也未确定。” 仇疑青补充:“尸体发现地点离东关街不远。” 东关街……爆炸药材铺子所在地,就在东关街。 所以还是那两个字,微妙,这个地理位置距离,很有些奇怪。 叶白汀低头,认真检验尸体—— “喉头软骨骨折,颈部有勒痕,环形,水平横向,压力均匀,没有绳结压痕,圈数在两道以上……和死者采莲一样,她应该也是被柔软布类勒住脖子,窒息而亡,照死者衣服特点,应该也是披帛?” “死者生前经过虐打,胸腹下|体青淤明显,破坏严重,仍然和上次一样有棍棒伤,也有拳脚所致,另,死者这次面部未有损伤,大腿及腹部却出现了很多匕首划伤,伤口细而浅,会让死者痛苦,却不会致死……” “死者面部,左侧额角至发根地方,有残留米青斑。尸体身上已现腐败血管网,死亡日期大约在七八日前。” “……死者应该是先被绑掳,堵住嘴,被凶手虐打,匕首划伤,最后勒死,在其濒临死亡之际,凶手达到变态高|潮,在她脸上身寸米青,最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扔在了脏污排水道。” 简直和上一具女尸一模一样,凶手对死者,或者说对女性充满恨意,整个杀人过程透着宣泄和残暴,唯一不同地方是,前一个砸烂了脸,后一个在身上划出了许多只会让人流血害怕,不会致命密浅伤口。 概率上来说,变态凶手是有特殊类型挑选偏好,但这两个受害人明显不是同一种类型,一个未婚,一个已婚,一个瘦一个胖,一个面有胎记,在外人眼里相貌无盐,这一个不说美吧……叶白汀仔细端详了妇人容貌,至少不丑。 为什么?凶手选择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差?真是一个人? 叶白汀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一点,如果也一样,那必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他眯了眼,慢慢捏开死者嘴,还真有! 镊子再一次夹出了一张纸条。 “我草!”申姜惊差点往后蹿,“这孙子有什么毛病,杀人还带写条!” 雪落之时。 叶白汀把纸条小心展开,是这四个字。 又是风又是雪,凶手对天气很在意?总之这一点可以确认了,类似杀人方式,一样纸条,这就是个连环凶杀案! 叶白汀口罩下嘴紧抿:“能解剖么?” 仇疑青进来之后,头一次视线转向申姜:“尸体无人认领?” “是,目前还没有……” 申姜被指挥使锋利目光一激,脑子转得飞快,立刻领会到了,有人认尸,那之后走流程就得问家属意见,没有,就是荒野横尸么,官府不知道,自有处理之权不用问谁意思,而且少爷活儿干漂亮,剖完再缝上,死者除了身上多条线,没什么区别,和家人也好交待,闹不出事。 申百户当下拍胸脯:“剖!没事,你尽管验尸,有事我顶着!” 最多不就是一顿板子,真要是出了事,指挥使心里有数,绝对会保他! 叶白汀眸色微缓:“内脏等部位会反应身体健康情况,有无病情,胃容物能帮我们知道死者最后一餐情况,幸运话,我们可以找到死者更多生前轨迹。” “没问题,你就来吧!”申姜刚说完,又改了,“不,你先等等,先别下刀子,我得找个东西捂住口鼻……” 那个味道,他真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然而就算他捂了鼻子,娇少爷还发善心,让老仵作商陆洒了酒,给他嘴里塞了片生姜,他还是顶不住,这味道真,太刺激了! 有一点点想吐。 叶白汀有条不紊,面部改色开胸,看到死者心脏就发现不对:“她有心脏病。” 仇疑青也看到了那颗过于肥大,肌肉束明显不寻常心脏,也想到一个点:“时下医治心疾,大都耗费巨大,且不能保证痊愈。” 上一个死者,也是常年用药。 叶白汀手脚干净麻利,一层层剪开腹膜,血管,肌肉层…… “脾破裂,出血严重,就算死者不被勒死,也会死于内脏出血。” 他手下微动,小剪分隔开不同器|官组织层,把胃袋取了下来。 “我打开了。”他还很良心,在开胃之前通知了一声。 可申姜还是没忍住,那味道简直像兜头砸过来,让人窒息,他麻利冲出去吐了。吐完还不敢耽误,得赶紧回来,不能错过娇少爷检验结果! 每回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特别佩服指挥使,要不说人家是上官呢,就这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本事,够他吹一辈子! 叶白汀打开胃,自己也有些意外:“死者胃里东西——非常完整。” 镊子夹出东西,也相当有标识性,沙姜,碎鸡肉骨,蒜,不知名菌类…… 一样一样夹出来,几乎能拼凑出死者生前菜单。 “沙姜鸡肉,蒜炒菌子,香菜……饼?”还有一样叶白汀没认出来,转头看仇疑青,“指挥使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仔细看了看他镊子上夹东西:“米肠。” 这些食物虽经死者咀嚼,但并没有被消化,小块小块,形状完整,甚至部分气味明显,完全能认得出来。 “死者应该是吃了这顿饭后,半个时辰之内就被杀掉了,”叶白汀若有所思,“加上虐打时间,凶手肯定没有囚禁死者习惯,劫掳到手,立刻实施暴行,然后杀害。” 那这顿饭在哪里吃,就很关键了。 第57章 爆炸就在眼前 这桩命案发生时间很微妙, 凶手简直就像在餐馆外蹲守,知道死者会到这里吃饭,默默找了个位置等待, 甚至在死者吃饭时候,激动又兴奋等待,幻想马上要进行一切……等人吃完出来, 在最无人注意,最黑暗角落, 将其掳走, 实施伤害…… 这是随机挑选受害者会出现情况么? 叶白汀感觉不对:“凶手很可能认识死者。” 如果凶手选择并非随机, 那凶手杀人倾向, 是不是也有一定指向性?他讨厌女人,讨厌是某种特定类型女人? 还有这些菜式—— “哪间餐馆,擅用这些食材烹菜?” 鸡肉和姜向来是好搭配,寻常人都会这么做, 但少有用沙姜, 沙姜辛辣要比生姜淡一些,不仅去腥,还能增香提鲜,细节这般讲究,餐馆一定不寻常。 还有菌子, 几乎所有餐馆都会在时令季节添上一两道, 可要作为招牌菜,在这种季节都有, 就需要提前进行长期备货, 比如你现在要收, 就没那么容易收到, 寻常人谁会晒那么多存着?百姓们晒一些,大多是为了偶尔添一顿菜。 加之米肠……叶白汀听都没听说过这道菜,想来极富特色,只要味道好,口碑定然传广。 果然,见多识广指挥使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进城门后往西,巷子深处,有个高记小馆,梅子酒馥郁,招牌菜味美,口碑很是不错,这米肠和蒜炒菌子,都是那里特色。” 申姜终于吐完了进来了,听到了很关键部分,举手补充:“没错,那家味道特别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司里都有人去吃过,说那鸡汤味道绝了,老板娘祖上是高丽逃难过来,厨下烹制手法与我们不同,米肠绝对是独一份,整个京城都没有!要真是这家就方便了,过去问问就什么都知道了呕——” 食材说起来和看到眼里完全是两回事,申姜不才,刚好吃过这米肠,记得它味道,眼下看到从死者胃里扒拉出来东西,形状,颜色,味道,哪哪不一样,更反胃了。 他得缓缓…… 叶白汀沉吟:“若这高记小馆是死者最后出现地方——” 仇疑青眸色如墨,只有一个字:“查!” “是!” 申姜忍着胃中不适感,拿出随身小本本:“娇少爷说吧,要点我都记上,这回死者有脸,绘个画像去问,方便非常多!” 娇少爷? 叶白汀刚才他干活还算积极份上,算了:“死者手部皮肤光滑,无有茧裂,衣着质料款式皆佳,家财应该颇丰;死者腹部腰侧有妊娠纹,色白且淡,她育有孩子,但时间应该稍显久远,至少五年以上;死者患有心疾,需得常年吃药控制,花费颇甚;最后出现地点——极可能是高记小馆。” 但这点也很值得怀疑,叶白汀微微蹙眉。 仇疑青深知少年蹙眉原因:“死者被掳走,为何无人发现?照死者身份推测,她身边该伴有下人伺候,人呢?去了何处?” 申姜立刻刷刷刷,在小本子上记下。 “看死者年龄打扮特征,该是个深宅妇人,出门机会不比男子多,以我浅见,这样人就算出门,需要吃饭,去也多是高档一些食楼,很少独自去往巷子深处,环境干不干净优不优雅安不安全都是问题,且光是方便二字,就足够作出决定了,死者为何要去这城门口,深巷里高记小馆?” 叶白汀有个大胆猜测:“死者很可能在‘食’之一道颇有见地,要求很高。” 对美食有研究人,会下意识追寻特殊味道,不一样感受,习惯使然,平日里也一定多有表露。 最后就是—— “凶手标志性太明显。” 仇疑青:“可能还会继续作案。” 申姜牙华子都疼了:“一桩雷火弹爆炸纵火就已经够吓人了,再来个变态连环杀手?这要是叫外头知道了,岂不是人心惶惶?” 叶白汀见申百户眉毛都皱成一坨了,有些话就没说。 还有更可怕……就是这两桩案子有关系。 两次雷火弹爆炸,死了两个人,各自按照线索推测,可能还会有爆炸,可能还会有死人,这么巧么?而且距离感实在微妙,每次死者出现地方,都离爆炸点不算太远。 可目前这些仅仅是怀疑,没有更多线索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叶白汀再次看向那张从死者嘴里夹出纸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仇疑青看向申姜:“案情重大,务必加紧排查。” “是!” 申姜应声应干脆,自己也真没偷懒摸鱼,顶着冷风兢兢业业,走街串巷,跑官衙,访百姓,一刻都没歇着,可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京城这么大,就算你有画像,一定能找到,走路不需要时间么? 更可怕是,因为雷火弹太敏感,北镇抚司上下锦衣卫全被指挥使给调动了出去,根本分不出多人手给他,连狗子都借不到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最多带俩手下,一块跑。 就算人能当牲口使,那也是会饿会累需要休息,申姜知道案情难,死者难,可他自己也是真难,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回还不如上回幸运,足足跑了四天,才找出死者是谁。 光找到了不够,他还得立刻走访问供,得排查人物关系,此前行为轨迹,都喜欢什么,每天大致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之后计划打算,大概率会接触什么人……有任何异常举动,都得立刻去查实分析。 一连两三天过去,他都快烦死了,这个死者太能跑了,近远,信息一直在增多,就没个完! 知道娇少爷等也急,申姜连北镇抚司都来不及回,连轴转在外面跑,找到了新线索信息立刻让人传回去,有用没用,哪个重要哪个不需要,他也没时间系统整理,一股脑全交过去。 这边锦衣卫忙脚打后脑勺,另一边,已经有小道消息在民间流传起来了,说这爆炸起火是天罚,老天示警呢,某些上位者要是再不重视,这爆炸还会继续,来日京城沦陷大火,百姓民不聊生,都是天意! 还有两桩杀人案,头一个死者王采莲已经被大家知道了,王采莲本身就很有话题性,脸上巨大胎记,被大夫断定不能生育恶疾,已经二十了都说不到婆家,一手巧夺天工双面绣,不管讨厌她还是喜欢她,都能迅速找到同伴,她死亡也被传天花乱坠,有说是她也是天罚,这样女人连嫁人都做不到,活着还有什么用?有说她自强不息,一个女子尚能如此,别人难道不该奉为榜样,学之从之? 市井声音越来越高,很快引发了百官注意,早朝上开始有折子撕来扯去,京城气氛变得微妙。 叶白汀都不知道这里信息是怎么传出去,仇疑青治下极严,绝不会有内部人员暴露案情细节,而这些流言,不知道细节绝不会传这么清楚…… 不是官府人,就只有作案人自己了。 为什么?凶手为什么希望被知道,真只是想被关注? 北镇抚司除了轮流值守人,几乎都空了,所有人都在努力,仇疑青也是,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人影了。 叶白汀也在努力,古代资源有限,信息追踪起来太慢,他只能尽所有努力,一遍遍过着手上东西,或者再进行尸体复检,看有无遗漏。 在他时代,办案已成体系,一桩命案怎么划分怎么操作都有流程,可即便如此,连环凶杀案也不是到手就能告破,一般只出现两个死者,分别在不同分局,都不一定能并案处理,何况他手上这桩? 可他仍然不希望有更多死者,哪怕事实大概率会如此,他宁愿自己累一些,苦一些,也不想新尸体过来,给他更多线索…… 申姜能查到信息已经陆续到了手里,第二个死者名叫方晴梅,年龄三十二,育有一个儿子,今年七年,她自小体胖,又患有心疾,这个孩子得来非常不容易,基本不会有第二次生育机会。比起第一个死者,她接触人可就多了,她好美食,自己也擅经营,有小圈子也有广泛人脉,会经常打听这些消息,之后分别去尝试,若这爱好是男子身上,并不会有什么不妥,可她是女人,是一家主母,需得掌中馈,理家事,这个小爱好就惹人闲话了。再加上她身材很胖,得了不少外界恶意,偶尔地方不太远,她又有空时,会悄悄一个人出来,前去试菜。 目前两个死者共同点,都是女性,都得了病需常年吃药,外貌上都有些会受人指摘缺点,都……不能再生育? 还有什么信息被忽略了呢? 两个死者,两张字条,纸是桑皮纸,市面上最便宜,量最大一种,踪迹难循;字体像是楷体,因是官方通用,所有有志读书认字人,初学就是这种字,字写不算好,他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没有筋骨,可也没有过于特殊标志,只能等抓到嫌疑人之后,才能做比对。 一个风,一个雪,一个是风停之时,一个是雪落之时,凶手对天气有什么执念?不喜欢刮风,喜欢下雪,还是喜欢刮风,不喜欢下雪?还是单纯不喜欢天气变化? 叶白汀对着面前摆开线索方向,食不知味。 “今儿个天够冷……” “风还大,阴沉沉,该不会又要下雪了吧……” “有吃还堵不上你嘴!听说外头轮班兄弟连吃饭功夫都没有,别说看天了。” “咱们……也就这一顿了,晚上就得换过去。” 有换班轮值锦衣卫从暖阁前路过,聊着所有人下差都会有没营养话题,难得轻松。 叶白汀却突然一震! 不对,纸条上说是天气,未必是天气,它指是日子! 他立刻放下碗,把两张纸条找出来,并排放在自己面前,再找到纵火案时间,重新排列案子顺序—— 最先发生是王采莲命案,她在十月三十失踪,晨间天还没亮,她就出了门,到约定时间仍然未归,郊外客栈和车马行按照约定,退房退房,离开离开,就在这一日,王采莲遇害。 四天后,冬月初四,第一桩雷火弹爆炸案出现,在城西往北爆竹铺子,地方相对偏僻,没有人员伤亡,可王采莲尸体,就在铺子往北不远,挨着山脚下,无人发现。 刚好这两个时间点很特殊,叶白汀记得很清楚,十月二十五开始,天气晴朗,无风无浪,锦衣卫月末考校开始,进行如火如荼,到了三十,天气开始转阴,有起风迹象,申姜还来催了他,再不开始可来不及了,被他赖了过去。这天夜里便开始了大风,呜咽咆哮,寒意侵骨,十分猛烈。 一连刮了四日,才渐渐停歇,停时候,就是爆竹铺子爆炸起火时候! 因为王采莲尸体没被发现,家人也没有报官说失踪,命案就没人注意,雷火弹爆炸只是在午歇空隙,烧了大半个铺子,并无人员伤亡,哪怕动静很大,也没引来更多重视。 第二个死者方晴梅,死于冬月十二,这天傍晚,爱好美食她独自出门,去往城门口深巷里高记小馆,老板娘和伙计都还记得,她大概是申时末去,点了招牌鸡汤,蒜炒菌子及血肠,酉时中吃完饭才离开,当夜她并没有回家,家中仆妇照她提前安排好借口,说她去了娘家。 叶白汀不知道方晴梅为何做这样安排,丈夫家人又为何对她如此放心,问都不问一声,可他知道,这天夜里,方晴梅就遇了害。这天天气,是阴天。 三日后,冬月十五,京城迎来初雪,也遭遇了始料未及雷火弹爆炸起火,这一次炸是药材铺,死伤者重。 纸条上字并不是写给死人看,也不是死亡预告,不,它算是另一种预告,是写给找到尸体人,写给官府看! 风停之时……雪落之时…… 不就是两桩爆炸案时间? 就像凶手在说,我杀了一个人,告诉了你们什么时候会有下一大事,你们有本事,就去阻止,没本事,就瞧瞧这朵漂亮大烟花吧! 啧啧,我都预告过一轮了,你们还是这么蠢笨,竟然一点都没发现,好吧,我就大发善心再来一次,再杀一个人,告诉你们什么时候会再放炮仗,一窝蠢货,竟然还没有发现?那就来点更刺激吧! 凶手似乎把杀人当成了一个游戏,他在炫耀,他在挑衅,他在肆意宣泄和玩乐! 风停之时,雪落之时,你可能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起,但它肆虐咆哮,一定会有停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下雪,可天色阴霾,乌云沉沉,风中挟有湿寒之意时,一定不久就会下雪。 再看两轮作案时间间隔,十月三十,冬月初四,十月冬月十二,冬月十五…… 今天已经是冬月二十六,按照凶手习惯,很可能已经开始了新一轮!再看外边天色,正是阴天许久后,风里裹挟着淡淡潮意,换班锦衣卫都能看得出来要下雪了,如若真相是他猜想这样,新雷火弹爆炸可能就在眼前! 必须得立刻告诉仇疑青! 可他现在去不出,手上戴着小铃铛呢,没有仇疑青本人,他相对自由只在北镇抚司里,不能出去。 他立刻写了张纸条,去排班房看了一眼都有谁轮值,正好看到了熟悉名字,立刻把牛大勇找了出来—— “把这个交给指挥使!” 牛大勇值了一天班,刚好换下来,心眼直,非常听话,看都不看就收好了:“是!” 仇疑青很快收到了叶白汀纸条。 时间仓促,叶白汀没办法在纸上写处处详尽,一□□爪子刨出来字也着实迷惑,好在仇疑青足够聪明,很快理清了逻辑,知道这件事有多紧要。 他迅速改变部署方向,应对这次危机! 副将郑英有些犹豫:“一切只在猜测阶段,就这么大动作,百姓不愿配合怎么办?若咱们猜错了,劳民伤财,必会引来怨言。” “如果对了呢?” 仇疑青眼梢垂下,看着繁华街道人来人往:“不作为,是想更多人死么?” 郑英没说话。 仇疑青:“劳民伤财,好过丢命,吩咐下去,即刻动作,有任何后果,本使一力承担!” “是!” 锦衣卫吹响了行动急哨,申姜案子都不办了,屁股尿流赶过来:“出什么事了?” 仇疑青看都没看他一眼,指令只是让他归队,接受调遣安排。 指挥使握着城防图,修长手指一点点从街道上滑过……锦衣卫从接到圣旨,窥见案情一角就开始排查雷火弹,从西往东,眼下西边街道已经排查差不多,他确信不会有新雷火弹,东边排查工作尚未完成,但作案者已经在那边放过一把火,第二次选择几率折半,北面是皇城,守卫森严,但凡动土都会查更严,外人不可能有机会,遂这一次如果出事,很可能就在南边! 但往南边多远,就不一定了。 作案人已经准备行动,现在排查已经没用,东西是很久之前埋下,现在该找不是东西,是人! “此处,此处,此处——” 但凡指尖落点,都是需要加倍观察注意地方:“引导百姓避险,责令店铺关停,等待锦衣卫号令!” “是!” 仇疑青想着叶白汀传来纸条:“纵火者大概率是个年轻男人,年纪十八到三十岁,可能警惕提防,但行为举止不会畏缩,不会怕事,可能还是个能言善道人……知道我们盯得紧,他可能会选择其它动作干扰,尔等须得时时提防,步步注意,都给我找!” “是!” “汪!” 锦衣卫很快散开,任务犬也没闲着,所有能做,都尽量做到。 仇疑青自己也没闲着,手握城防图,纵跃在各高墙,屋顶之上,鹰隼一样眼神时刻观察着四周,每到巷道多大陆和拐角,都要停下来仔细看一看。 拉柴车……好像是第二次看到了。 仇疑青转回刚刚高墙,果然看到了一模一样柴车。有柴车不稀奇,这种季节,百姓们都要囤炭置柴,可疑是,两辆车一模一样。 作案人用可能就是这种干扰办法! 仇疑青用了哨令,命令所有人注意,一辆,一辆……又一辆,找到可以迅速排查控制,找不到呢?作案人故布迷阵,定有更多! …… 午后没多久,雪粒就开始飘了,很小,偶尔有人能感觉到,抬头一看又不像下了雪,这场雪,酝酿有点久。 叶白汀更着急了,也翻开了地图,迅速思考。 两桩命案除了纸条,与雷火案纵火案看不出关联,但有几点很醒目,两个死者都有所有人都知道‘缺点’,比如相貌不佳,比如身材不好,两个人还常年生病,需要治疗,但也大概率治不好,都不能再生育子嗣,凶手对这种人态度充满着不尊重,他讨厌这类人。 药材铺子爆炸有很多伤亡,当时正在义诊施药,会去那里,都是什么人?贫富不论,一定是需要治疗,凶手可能也很讨厌这类人。 如果所有选择都是有意,是不是一定程度说明了凶手心态倾向? 存在没有价值人,没有必要活着人,不必要花费…… 那凶手再次攻击目标,会不会是高档脂粉铺子,珠宝铺子,衣料铺子这种地方? 纤白指尖滑过长安街道,叶白汀迅速点了几位置出来,找名字眼熟锦衣卫:“快,速速把这些送给指挥使!” 他走到院子里,抬眼四望。 北镇抚司内有眺望用塔楼,但都靠着外墙,位置比较敏感,他不能用,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屋顶了,他选了个离南墙没那么远地方,问人要来□□,爬了上去。 风很冷,脚下很高,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落在发间,落在脸颊,落在屋瓦之上,雪天地滑,好像一不小心,就能踩空掉下去。 叶白汀长长吐了口气,努力站稳,控制着不往脚下看。北镇抚司离东边闹市很远,南边街道倒看见,他很快看到了仇疑青身影。 有点远,也有点小,可他就是能认得出来。 漫天飞雪中,这道身影在高墙屋顶腾挪纵跃,如鸟飞掠,似豹轻灵,仿佛什么都阻挡不了他,什么都困不住他,他好像找到了什么东西……车? 叶白汀双手展开舆图,视线快速在上面搜寻。 街道能一眼看清楚,巷子多是四通八达,更容易隐藏,不被发现,他对着舆图一点点找,发现有一件事很容易被忽略,就是各巷子里人家门开方向。 大门,角门,侧门,偏门,不同人家不同门打开,很可能就是一条路! 街上那些车都是□□,这里,才是危险之源! 叶白汀捏着舆图指节发白,快点发现快点发现快点发现—— “仇疑青——” 他忍不住喊出仇疑青名字,手高高扬起,指着巷道方向,就在那里,有一辆车已经着火了! 跃在高墙上仇疑青一顿,转头,看到了叶白汀。 第58章 我可是指挥使的小宝贝 仇疑青不但看到了叶白汀, 也看到了那辆通过两户人家角门后门开合,赶出来柴车。 柴车装很满,上面覆了层油布, 绑严严实实,最底下一层已经着火,火苗舔舐着杂柴, 漫出黑烟,坐在车前赶车老者却丝毫不觉, 别人喊也没有听到, 似乎是个……聋子? 下一瞬, 不知怎, 马突然惊了,不听使唤,鞭子都控制不住,长嘶一声, 往前奔跑,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仇疑青飞跃过去,一把拎起赶车老者,扔给了赶过来锦衣卫,单手拽住缰绳, 试图控制方向, 很快,他就看到了马屁股上针痕, 这匹马被用了药! 马根本控制不住, 车跟着惯性往前冲, 与马绑死死, 再往前,就是珠宝铺子了! “闲杂人等散开!左右听令,立刻疏散人群!” “是!” 仇疑青站在车辕之上,大手拽着缰绳,用力一勒—— 停不住已发狂找死马,至少能改变它奔向! 马车跑得飞快,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做太多,锦衣卫们随着指挥使动作,来不及解释,街上百姓能赶赶,赶不了干脆直接上手,拎了拽了提了抱了——强迫离开现场! 珠宝铺子老早就知道锦衣卫在外面通知闭铺,准备了老久,可惜东西太多,收拾不过来,眼看马车冲自己这边过来,顿时慌了,伙计后悔听了掌柜话,没第一时间跑出来,扔了扫帚就往外跑,掌柜精明不行,顺手抄了铺子里最值钱宝贝盒子,瞧见一个黑衣服锦衣卫正往这边冲,干脆闭上眼睛从楼上往下跳—— “救命啊——” 稳稳被锦衣卫接住了。 虽然马上就被扔在了街边,摔了个屁蹲,但好歹命保住了,最值钱宝贝盒子还在。 疯马眼睛已经充血,缰绳控制不住,仇疑青纵身跃起,迅速弹往右侧高墙,腰重重往下一沉,脚用力一踩,整个人旋身返回,带着借来千钧之力,往车轮上狠狠一踹—— “轰”一声,连马带车掀翻在地,一车燃烧柴火齐齐倒下,冲往珠宝铺子旁边空院。 “哇……娘……” 有个小娃娃吓懵了,站在原地不会躲,仇疑青飞掠而过,拎起小娃娃,兔起鹘落,送给了街边面色焦急妇人。 妇人眼泪都掉下来了,吓不轻,轻拍着小娃娃背:“乖宝不怕……不怕啊,娘在……” 小娃娃不懂危险,吹了个奶泡泡:“咦?娘啊……乖宝刚刚飞上天啦!” 一车柴,带着覆厚厚油布,烧得极旺,可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空院子,左右不靠,柴烧完了火就会停,顶多墙损了,烧焦一些。 这种火灭起来也很容易。 “都散开,散开!” 火师们迅速赶到现场,由头领孙鹏云带着,有效组织救火:“那老头,那妇人,都离远些,碍什么事啊!” 雪下越来越大。 仇疑青襟角经了火,烧毁不少,他却没来得及管,带着锦衣卫:“即刻排查珠宝铺子!” 一群人迅速行动,将珠宝铺子团团围住,从前往后,大堂到仓库,所有角落,常有人走动不常来人,全部,照着地底挖! 没过多久,就在仓房位置,挖了一枚雷火弹。 罐子形,填充了黑□□和铁砂,和之前两回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话说?” “着不是空院子么,怎么珠宝铺子给围起来了?” “火灾不断,果真是天罚么!” 外面百姓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人数众多,期间不乏有带节奏。 仇疑青犀利视线滑过人群,突然一个纵跃,冲往人群里,按住了一个人。 “瓦刺人,嗯?”他声音低沉危险,隐带威胁。 被按住男人胳膊都脱臼了:“疼……疼!小人就算是瓦刺人,也是老老实实正经做买卖干活儿,这事跟我没关系!锦衣卫就可以随便抓人了么,锦衣卫就可以随便冤枉强杀百姓么!” 仇疑青冷笑一声:“有没有关系,去一趟北镇抚司就知道了。” …… 一场危机气势汹汹开始,声势浩大结束,期间没一个人受伤,引来震荡感却是无穷。所有人都看到了锦衣卫怎么训练有速令行禁止,看到了这群往常最不好说话,所有百姓而且面目不准惹人,干起活儿来是什么样子。 他们可能纪律严明,板着脸不爱说话,命令人时候有点凶,拎人后脖领往外扔时候也不温柔,可他们把百姓当人,他们在救人。 火还在烧,火师们还在忙,街上人从动静开始出来时就越来越多,光是身上制服就有很多种,当官,文官武官,京兆尹,五城兵马司,东厂西厂…… 叶白汀从爬上房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这样好像是个靶子,安全很成问题。之前精神一直紧绷,没时间分神,见仇疑青把马车踹翻,火师们到场救火,珠宝铺子拉起隔绳挖雷,危机大概率解除后,就觉得非常不对劲了。 眼下北镇抚司空虚,雷火弹事关重大,几乎所有人都派了出去,留下,除了轮班当值动不了,就是不想动,有别心思,比如—— 千户彭项明。 他现在就站在院子中间,目光阴阴看向屋顶叶白汀。 这种阴森带着邪气目光,叶白汀不知道看了多少回,这人早就想动他,一直没动,大约是没机会,现在四下空虚,岂不是正好? 叶白汀心头一凛,绝不能死在这里! 彭项明一直是暗中窥探,未有任何举动,遂无人知晓,没有证据,叶白汀也不好同任何人说,眼下人家是留守千户,自己只是个囚犯,别人不管是正大光明请扣,还是私底下押了就走,他都反抗不了。 不能坐以待毙……他站在屋顶上,四下环顾,有没有能借助力量?什么都行! 好在他眼力不错,有些东西只要见过一遍,就会记忆深刻,比如厂公衣服。他和仇疑青在外面吃饭时遇到过一个老太监,身份不低,衣服也很有特点,眼下就在这道墙外不远,也经过了一队人,领头大约三四十岁,面白无须,是个太监,和之前老太监衣服不一样,但款式质地连颜色都颇为相似,不像是一个队伍人,倒像是在比劲。 所以这队人不是东厂就是西厂,且还很有身份! 这些人引来很可能是王炸,更可能会带来后续麻烦,但方法总比困难多,以后麻烦以后再想,现在保命要紧! 叶白汀眸底一转,迅速有了主意,把舆图卷起来握在手里,叉着腰,看向院子里彭项明:“你想干什么!” 他故意扬声,话音清亮又骄矜,像个被人蓄养小孔雀,百般宠爱万般疼惜那种,比一般小情儿可有脾气多了—— “我可是指挥使人!你敢动我一下,不怕指挥使回来,我同他吹个风,叫他杀了你么!” 这颐指气使语气,故意摆出来姿势,算计好侧颜对着外街角度…… 东厂人能看不到? 厂公富力行立刻摆手叫了停,退后几步,视线越过高墙,看向屋顶少年。 距离有点远,雪有点大,他看不清少年相貌如何,看得清少年身形,瘦肩细腰,身材线条完美,抬着下巴样子带劲极了,还有那手上脸上欺霜赛雪皮肤,映着雪色尤为红润唇色…… 有点意思啊。 叶白汀保持住姿势,没往外看——钓鱼太明显,鱼儿就不上钩了。 他垂眸看着彭项明:“我都见过指挥使什么样子了,你一个千户还敢凑上来,当真以为我什么臭鱼烂虾都瞧得上么!” 彭项明还没开始搞事,就被喷了一通,差点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胡……” 叶白汀生怕这人说多了露馅,见好就收:“反正我生是指挥使人,死是指挥使鬼,绝不会受你勾搭,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坐上□□,两腿往侧边一弯一勾,也不慢吞吞爬下□□了,直接把□□当成滑梯,从上往下滑了下去! 脚着地之后,差点摔倒,他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站起来就跑,心里不停催促自己,快点快点快点……一定得逃掉啊! 彭项明嗤笑一声,就这连三脚猫功夫都比不上步法,还想跑?编点无意义瞎话就能吓着人了?开什么玩笑。 他手指往前一伸:“去,把这个不守规矩抓住。” 几个小兵应声,立刻冲往叶白汀。 快快快再快点! 叶白汀咬着下唇,知道自己这一波是躲不过了,闭了下眼,又刷睁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左手手肘准备好,聚精会神,汇集浑身力量……冲! 京门穴,期门穴,腮角穴…… 所过之处,围上来小兵尽皆倒地! 但这并不能说明危险过了,他招贵在出其不意,别人没想到,一旦被人察觉注意,之后就难说了,他得利用这点宝贵时间,往前跑——往诏狱里跑! 远处彭项明一怔,对啊,他怎么忘了,这小王八蛋还有这手本事,平时平时娇兮兮腰细细,走两步就能喘,这一下轻了敌,就没想起来…… “你,你,你,给我上!” 没关系,眼下北镇抚司没有旁人,唯我独大,我看你往哪里跑! 叶白汀一动,手腕上铃铛就会响,跑起来响声更甚,特别清脆,传特别远,频率还非常密集。 站在边边角角,负责安全轮值锦衣卫们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因为并没有哨音警报,也没有人想过来看一眼,少爷常在院子里走动,有时还会和玄风闹一闹跑一跑,这种动静不算异常,只要人没想越狱往外逃就行。 叶白汀在漫天大雪中奔跑,感觉到了额角鼻尖有液体滑过,那不是眼泪,是汗,是融化雪水。他心里不停催促自己,快点快点再快点……眼看诏狱大门就在前头,身后追兵到了! “你回不去,认命吧!” 叶白汀肩膀已经被捉住。 怎么办……难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绝望之际,就见诏狱大门突然被踹开,里头刷刷刷扔出来一堆暗器……泥丸子? 东西是什么不重要,重要是这些泥丸子足够精准,力量足够大,刷刷刷落在小兵手上,肩上,膝盖上,想要抓自己人瞬间摔倒了一片! 再抬头一看,是秦艽! 秦艽瞧见喘跟什么似娇少爷,眉头一皱:“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叶白汀立刻进了诏狱大门。 秦艽护着他往前走,嘴里快速交代因果:“就你那小铃铛,响跟什么似,隔老远都能听到,要不是干什么激烈事,断不会如此,小白脸说声音不对,频率有点杂乱,你一定不是在玩乐,也没有好好走路,大半是在逃命,你家指挥使要是在,不可能发生这样事,姓申傻大个和狗子也不会让你吃亏,定是身边没人护着,叫我出来看看……” “这一瞧还真是,你什么时候又惹到了一个千户?”秦艽往后看了看,啧了一声,“这回得两顿肉,大肉!” 叶白汀努力平复呼吸:“给,给你,少爷命可不只两顿肉,你要多都行!” 要抓人进了诏狱,彭项明当然不会放弃,推开门就要往里走。 然而他工作范围并不包括诏狱,平时没过来轮过班,也没管过人,叶白汀要是普通人犯,在他手底讨不着便宜,随便就能调出来,可谁叫他不是普通人犯,是在狱里搞过大事娇少爷呢? 回回搞事,回回能成,自己片叶不沾身,把别人弄得水深火热不是死就是残,娇少爷在诏狱人犯里那是有特殊光环,倍受大家尊重和推崇存在! 外头不懂,里面人能不明白么?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从犯人到狱卒,都知道少爷心眼少爷本事,人连指挥使都能驯服,你一个千户……想让我们反水,听你? 也是想瞎了心了。 眼下诏狱,在外面人眼里是鬼域,最不想看到存在,在叶白汀这里,就是□□! 果然,彭项明还没进来就被狱卒拦住了,说是诏狱有规矩,外人非当值,不能进。 彭项明眼睛一立:“怎么,本千户也不行?” 狱卒手抄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您是千户当然可以,可您身边人就……千户大人明鉴,指挥使规矩严,求您别让小人为难。” 彭项明想了想,不过抓个跑几步路都能摔倒娇少爷,也用不着那么些人,点了手下两个百户,跟着往里走。 狱卒这边是过了,可犯人们那里过不了了。 不知谁起头,两边囚犯突然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嫌不过瘾,突然就拆了牢门,冲出牢房,干起了群架。 彭项明直接愤怒:“成何体统!狱卒呢,为何不管!” 狱卒就更为难了:“这个……咱们人手有限,硬管怕是管不了,成天坐牢,谁心里受得住?憋不住了就得泄泄火,千户放心,这群犯人精明着呢,只敢彼此打架,不敢冲着咱锦衣卫,否则就不是打个架事了……都懂事,不会伤到您。” 伤不伤放一边,他这根本走不过去啊! 彭项明眯眼:“今儿个本千户有事要办,你必须得想办法,让他们停下!” 他不说这话不要紧,一说这话,干架囚犯们开始往外涌,冲他都站不住,直直退出去了五六尺:“狱卒!” “都回去,给老子回去!” “你个王八蛋没娘养……” “别打了,回去!” “老子今儿要不揍服了你,你就是我孙子!” 狱卒吼了几声,一点用都没有,没办法,苦着一张脸,转向彭项明:“您看,不是小人不管,是管不了啊……他们这火气,也是之前留下根子,前段时间那冯百户搞事您也是知道,勾牢里人犯跟着越狱,结果想越狱没越了,死在了这诏狱,不想越狱吃了诛连刑罚,这会子气都没消呢……上头交代话是,看管要注意手段方法,别出现大规模哗变……他们就是不顺心闹对方一闹,也没攻击您不是?” 隔着重重犯人,彭项明别说看到叶白汀,他连叶白汀牢房都看不到。 可还是不甘心,今日机会难得,错过了,下一次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地尴尬时候,厂公富力行慢悠悠过来了—— “哟,这是怎么话说?指挥使在外头忙,你们在里头捣乱?啧啧,当真不懂体贴。” 富力行视线滑过千户,眸色一深。 北镇抚司管严,仇疑青当了指挥使以后,挺多东西外头都打听不到,但关注久了,里头恩怨关系,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比如这千户叫彭项明,似乎和仇疑青不合,那他趁仇疑青不在,欺负仇疑青人……自也是合理。 他在墙外还真没听错,就是有人在搞事! 公公眼神邪性,尤其当了厂公人,那一眼刮过来,能刮你骨头缝都冷,彭项明眼皮一跳:“北镇抚司内务,就不劳公公操心了吧?来人,送——” “千户大人喊打喊杀,隔着墙都听到了,是谁那么大胆子,得罪了您?”富力行可会自来熟,仿佛察觉不到对方紧绷,笑眯眯,“咱家自己手上活儿都不够忙,哪有空插手旁人外务,只是这世人都好看个热闹,你们这里事,能引来咱家,自也会引来别人,千户大人还是上点心,速速先把事给平了吧。”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面看,诏狱牢房? 仇疑青小情儿在这里头? 又一想觉得不可能,别说仇疑青那样人,强霸,贵气,讲究,怎么会喜欢犯人?就算真喜欢了……有一万种办法把人弄出去,怎么舍得叫人在这里头吃苦? 彭项明心里转了转,很快明白了一件事。 前有犯人闹事,后有公公盯着,今天这个事,怕是不成了。不过就算仇疑青回来,他也有办法解释,不说叶白汀闹事瞎说话,还可以说外边危险,他只是想把人送回来,谁知人误会了呢? 眼珠一转,他干脆伸了手,邀请富力行往里走:“我正好有事要同人交待,公公既来了,不如顺便参观参观?” 富力行其实并不想参观牢房,他一进北镇抚司就看到了后面那个小房子,新建暖阁,漂亮又精致,一看就和锦衣卫那群糙汉子气质不符,他比较想去看看那里,但这是锦衣卫地盘,能进来是一回事,乱走是另外一回事…… “好啊。” 富力行心里想着事,心不在焉跟着彭项明往里走。 囚犯们个个都是人精,看得出来别人不会妄动,很快散了,自己抬着门就回了牢房,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叶白汀就看到彭项明脚,停在了他牢门前。 烛盏昏暗,他没抬头,看不清后面公公脸,公公自也不清楚他。 “来人——东西拿来,给少爷看看!” 随着彭项明话,属下将一个小包裹拿过来,往叶白汀面前一扔。 素青色小包袱,巾角精致,镶边用了波浪纹银线,哪怕素净,也不失格调。小包袱重重落地,里面东西露出来,是一双毛茸茸暖袖。 彭项明:“本来觉得你可怜,这点东西帮你收着,全当慰藉,没想到你这么不识趣,油盐不进——” 叶白汀并不认识这个小包袱,但打开一看,也明白了,这应该是别人送给他东西。 鞋袜,围领,暖茸护手,每一样每一样,不管样式尺寸,都是照他年纪身形来。 小包袱里最多就是鞋袜,有单鞋布袜,也有夹棉鞋,加厚毛袜,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批次送进来,后面这些鞋袜厚实,更合现在季节,但前面更讲究,鞋底子压特别紧,鞋面还有银青绣样,很讲究,一看就需要花很多钱。 新鞋袜暖袖够暖,却没有花纹,是……经济上出现困难了? 叶白汀知道,任何地方都有潜规则,诏狱小动作更是数不胜数,很多外头送来东西,不一定能到犯人手里,他原本也没有记着这种事,一点不关注,因他父母双亡,家仆散尽,长姐远嫁无有音讯,义兄不是个东西…… 可现在一看,竟然有人……惦记着他么? 东西送了多久?塞了多少银子,上下做过多少打点,还把自己累穷了?明明知道很难,明明知道他这辈子出不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白费力气做这种事? 叶白汀捏着小包袱指节隐隐发白。 上辈子没什么亲缘,来到这里,他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家人,可猛然看到这些,心里就是一撞。 第59章 我做的还不够 被防盗章封印孩子啊, 我以作者名义告诉你,补订阅才能解除!  申姜凑上前,观察了很久,看不出来。 这次凶手很小心, 叶白汀起初也没看出来:“人死后身体重, 不会配合, 凶手替换衣服很容易露出马脚, 比如扣扣子角度, 打结方式,以及衣服自身形成褶皱……本案凶手很聪明,完成很好。” “可是?” “玉环不对。”叶白汀将玉环比在死者腰间,“你看这道紫色痕迹, 是不是少了头尾?按照常理,这头尾应该落在何处?” “在他衣服上!” “可现在他衣服上没有, 为何?” 申姜拳砸掌心:“被换了!” 叶白汀颌首,一脸‘孺子可教’满意:“死者不小心碰了这糖渍桑葚, 要么,他觉得脏污不雅, 立刻下去换一套,因家中有客,换了衣服,这配饰自然也得更换合适;要么,他觉得不怎么显眼,看不大出来, 继续穿着, 断没有只换衣服, 不换配饰道理, 我猜——” “衣服对死者本身来说没什么不对,对凶手就不一样了,可能有暴露危险,没办法,凶手才给他换了。至于这玉环,凶手是过来杀人,不是过来换衣服,必须换衣服已经是个意外,他又怎会特别注意更换配饰?而且,死者死亡地点是书房,书房可能会简单放些主人衣衫,却不会刻意放一堆配饰。” 所以,才有了这不和谐破绽。 申姜张了张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又是衣服……梁维案子是,这个也是,他怎么跟衣服这么有缘分?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日子,九月十七,一个死在凌晨,一个死在深夜,申总旗,看来这个日子旺你啊。” “旺个屁!”申姜骂了句娘,“搞这么巧,这两个案子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叶白汀拉上覆尸布,给死者盖上:“目前还看不出来。” 申姜不满足:“诶?这就完了?你还没分析提示一二三呢?” 叶白汀没好气:“我倒是想告诉你死者死前吃了什么,你让解剖么?只要把死者胃切开就行!”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没这规矩。” 叶白汀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水盆边,净手:“再多,得看犯罪现场和口供,我需要对死者信息了解足够多,才能有更多推测方向。” 这事申姜干过,不要太熟:“得,我现在就出去干活,把该画给你画来,该问给你问来——你说你要是能出去多好,一边走访着就能把事干了,省得我这一趟一趟来回跑腿。” 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招手把牛大勇叫过来:“叫他送你回去,我这忙完了就来跟你回话!” 叶白汀没什么意见,随意点了点头。 牛大勇更没意见:“是!” 二人越过停尸台,走向更为阴暗牢道,还没走出几步,碰到一个黄牙狱卒出来,身后带着人犯,看到他们就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姓叶娇少爷么,还没死呢?” 叶白汀扫了他一眼:“某不才,活得还不错。” 黄牙狱卒啐了一口:“有人怎么就不见棺材不掉泪呢?案子让你参与,就是让你死明白,知道么?这种功你也能沾?沾到么你!” 叶白汀:“既然如此,足下何不安坐看笑话?” 黄牙狱卒看看左右,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别以为你那些小心眼瞒得过别人,姓申是傻子,随便你算计,可你要爬到别人头上,是不是想太简单了点?”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这是布松良人……眼睛早就适应了阴暗环境,他并不怎么费劲,往远处看了看,就看到了布松良隐在牢柱后鞋尖。 这个人有莫名其妙自卑和自傲,瞧不起仵作这一行,验尸连手都不愿意沾,又自认为自己本事最大,瞧不上同行,自恃甚高,话都不屑和他这个犯人说,活得相当别扭。 他‘哦’了一声:“你可以建议你主子努力变强,给叶某这条路增加点难度。” 别说布松良,黄牙狱卒都怒了:“你真以为仵作是谁都能干活?” 叶白汀唇角噙着讽刺:“反正连尸体手都不愿意碰,嫌脏人,肯定是干不了。” 黄牙狱卒出离愤怒,直接把主子卖了:“你敢瞧不起布先生?知道得罪他是什么下场么?” 叶白汀表情仍然淡淡:“这里是诏狱,锦衣卫杀囚犯还能操作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别部门插手进来,要我性命,你猜——只有申总旗会找去算账么?” 看到牢柱边鞋尖动了下,叶白汀修眉微挑:“哦,你可以让别人杀我,不过——要看这人有没有这本事了。” 黄牙狱卒冷笑:“不知天高地厚东西,好大口气! ” 叶白汀感觉对方神色有些怪异,阴狠中带着得意…… 下一刻,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有掌风迅疾而来,带着杀意,从黄牙狱卒身后直直打了过来,这是杀招! “哈哈哈小兔子,早说了,从了爷,陪爷睡一觉,爷还能护一护你,谁叫你不听话——” 正是对面牢里住着疤脸壮汉! “少爷小心——” 牛大勇接老大意思护送娇少爷,别人挡路,他当下就要出头,都是当差干活,你牛我能比你更牛,奈何娇少爷嘴快,自己就怼回去了,根本没发挥空间,现在有危险,他当然更当仁不让! 可惜手还没出去,就被娇少爷一脚踹到旁边,整个人贴在墙上:“……啊?” 叶白汀一看疤脸壮汉这掌风就不对,眼也太阴,角度来自暗处,牛大勇根本就没看清,莽撞迎上去很可能会受伤,干脆就自己来了。 他跟着疤脸壮汉伸到面前手,并没有挡,由着对方抓住自己手腕,跟着劲力过去,手肘快速往后二连击—— 脐中神阙——胸口膻中——后颈哑门! 最后侧身一转,单手成掌重重一劈,疤壮汉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现场所有人嘴巴张老大,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这娇少爷怎么做到,明明已经被疤脸壮汉得了手,拽进了怀中,怎么后肘往后胡乱怼了两下,手掌成刀切了下人后颈,疤脸壮汉就倒地不起了? 这一动不动……是死了么? 叶白汀站在原地,皱眉抖了下刚刚被对方蹭过袖子。 脐中神阙穴,重击肋间神经,中者身体即刻失灵;胸口膻中穴,击之内气立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后颈哑门穴,直击延髓中枢,中招后立刻头晕,倒地不省人事。 法医可是高危职业,不会点保命本事怎么行? 疤脸壮汉得感谢他,如果刚刚一击落在鸠尾穴,他现在该心脏震动,血滞而亡了。 “人没死,抬出去吧。” 叶白汀视线淡淡滑过四周,落在一个穿着明显不一样围观者身上—— 他认得这身制服,是刑房人:“你那皮鞭蘸盐水抽法子,痛,也不是不能扛,不如试试穴|位,人身穴|位精妙,不同搭配,效果会有不同惊喜。” 众人齐齐退了一步,草,这是哪儿来小妖怪,娇什么少爷啊娇!谁家娇少爷这样! 叶白汀把人撂倒,事了拂衣去,不染半分尘,转身朝自己牢房走去。 只是这走路姿势吧……倒不是不雅,而是一步三晃,还得撑着小白手扶一扶墙,像被狐狸精吸了精气书生似,弱柳扶风,一吹就倒,诱人担心想过去搀一搀。 没人敢过去搀。 这娇少爷没打架前也是这德性,没准就是装!小狼崽子不批张兔子皮,怎么招猎物来?还是别去了……被拆了骨头吃了怎么办? 奉命护送娇少爷牛大勇:我草? 被踹那一脚时没稳住,不小心撞了下墙,脑子有点懵,他真是来保护娇少爷么?是被娇少爷保护吧! 我老天爷……老大这是攀上了一个什么大人物!脸好看,身手好使,还有脑子有本事,要还不多,到现在也就要了几碗粥,外加一桶热水! 这通天大路剧本都写好了啊,还怕什么怕! 牛大勇当即站直身板,头抬那叫一个高,走路那叫一个狂:“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地上这没死透,来个人收拾了!躺在这伤不伤眼!” 申姜感觉吃了满肚子黄连,有苦说不出,想象中升官发财完全不是这样啊! 好在案子相关人混了个脸熟,他叫手下一个个召集到梁宅,顺便按娇少爷要求,重新勘察一遍现场,并简单绘制下来,标明重点。 完事回去喝口茶,下头回话都到了,先问哪个? “先问——” 申姜看看手上纸团,娇少爷没吩咐啊!算了,抓个阄吧。 闭上眼睛把纸团往桌上一扔,随便抓了一个,打开——哟,刺激!就你了,谁叫你倒霉呢! “叫安荷进来。” 安荷是死者小妾,个子偏高,人很瘦,倒是腰细腿长了,就是胸有点平,身材也就没那么婀娜,五官还可以,中庭偏长,十八九岁年纪,不会显老相,却一定不甜媚可人,要不是低眉顺眼颇有些温柔气质,实在让人想不到梁维为什么会纳她,是青楼女子不够娇,还是小家碧玉不够软? 申姜照叶白汀要求,把对方特点刷刷刷写在纸上,想想后院几个小妾都是这类型,顺便也写了一笔,心叹人有千样,不知这位小梁大人口味怎么就这么独特,身上没几两肉婆娘,抱起来舒服? “总旗大人……妾身之前该说都说了,万万不敢隐瞒……”锦衣卫声名在外,安荷脸有点白。 “今儿个问你点不一样,”申姜大马金刀坐在案前,很能唬人,“你说当夜和往常一样,家主没叫人吩咐后院,就是不需要女人伺候,后院到点关门下匙,没人敢走动,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第天管家说出事了不准走动,你们才知道这件事,这宅子规矩够严啊——说不准动,就一个都不敢动?” “这……您要有此怀疑,妾身不敢打包票,可之前因犯了禁被打死,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安荷抖了抖,“想在这家里好好活着,老爷规矩,一丁点都不能违抗。” 申姜完成过度,像模像样问纸上问题:“梁维多久叫你们伺候一次?谁伺候最多?” 安荷垂了头:“家主不重欲,后院换勤只是贪新鲜,不是好这个,十天半月里,最多一两回,这半年里,妾身……被叫最多。” “我看后院小姑娘不少,为何偏你受宠?” “这……大概是妾身乖顺,从不多话。” “他喜欢你怎么伺候?好哪种姿势,手劲大不大,来快不快?” “这……”安荷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这问题是开玩笑,还是在真问,更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 申姜一拍桌子:“讲!” 安荷抖了一下:“老爷爱背……背后姿势,不怎么怜惜人,手劲很大,会痛,过程中妾身最好不要说话,不要动,否则日后被厌弃赶出去事小,当下一定会被惩罚,倘若……被用了工具,没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 申姜手拿手笔,刷刷刷把答案写在纸上,继续跟着问题问:“他喜欢什么样亲热方式,拥抱,还是亲吻?” “老爷……从来不会抱我们,也不会亲,过程中也不亲。” “哪里都不亲?” “也不是……特别兴奋,不能自持时候,老爷会亲吻我们眼睛,但是得蒙上烟松纱。” “事干完,从不留任何一个人过夜?” “从不。” “他有没有外室?特别喜欢姑娘?” “大人说笑了,若有喜欢姑娘,娶进门不就是了?老爷本事大,除非看上是公主,官家小姐想娶一定能娶来,外室就更不可能了。” “缘何如此笃定?” “老爷好饮酒,可公务繁忙,能放心醉饮机会不算多,他每次前一天酒醉,后一天必叫我们伺候,过程中也会饮酒助兴,没有酒,似乎兴头起不来,酒与茶不同,老爷若在外头饮了酒,妾身等必能闻出来……” 申姜照着纸上问题,一个一个问,一条一条写,问很仔细,记录也很完整,连语气词都没漏。 问完这一个,叫了管家李伯:“夜里家主身边没人伺候,你们这些人挺会偷奸耍滑啊。” 李伯眉心习惯性紧皱,一脸苦相:“大人可误会了,不是咱们不想伺候,是自打那小楼建成,家主过去都是独来独往,不让人跟,连从主院过去小门都要锁上,和小楼挨着角门也不让放人。” 申姜笔尖顿了顿:“也就是说,这小楼和外头街巷是连着?中间有人进来你们也不知道?” 李伯:“话虽这么说,但更深露重,谁大晚上串门?角门虽不放门房,到点也是会闩上,墙高院深,外人等闲也进不来。” “最近家里常遭贼?” “是……老爷出了事,大家也害怕麻烦上身,门房田大壮心最黑,跑得最快,顺走银子最多,到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你想清楚,这遭贼是什么时候事?是梁维死后,还是他在时候,家里就开始遭贼了?” “这……穷人乍富,无有族人帮衬,家中难免被贼人惦记……” “梁维生前同谁要好?同僚朋友可有串门?同龄人多还是年轻人多?” “老爷性子独,不爱交朋友,外头打交道倒是多,什么年龄都有,到家里来……有个同僚叫鲁鹏池,关系算得尚可,只是这鲁鹏池年长了老爷六七岁,家中父母妻小,诸事琐碎,闲暇并不多,不过最近这几个月也没来了,应该是闹了点矛盾……” “那你不帮你家家主走走人情,送点礼把关系圆回来?” “这个……让大人笑话了,小人虽是管家,府里事也不是能说了算,所有库房钥匙,连同家中账册,都是老爷自己保管……” …… 申姜一条条记录,写完一张再一张纸,事无巨细,所有人问完,发现自己脖子都僵了,破案这种事,真不是人干!就这么折腾一通,又快子时了! 他可是只有三天啊! 饭都顾不上吃,他拔腿就回了北镇抚司,进门前正好遇到指挥使出门,仇疑青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气势凌厉,身影昂藏,一看那眼底杀气,就是出去杀人! 他吓立刻往后蹿,头背紧紧靠墙,一眼都不敢看。 等马跑远了,再没动静,他探头出来,仇疑青身边常用副将正按着绣春刀等他。 申姜:…… 副将郑英长得不如主子好看,冰冷气场却沾染很像:“申总旗,你只有两日了。” 申姜赶紧行礼:“多谢副将提醒,为指挥使分忧,属下谨记在心,断不敢忘!” 他火急火燎跑进诏狱,将问供记录一股脑塞给叶白汀:“快,现在看!” 叶白汀平时说话慢吞吞,吃饭慢吞吞,走两步都要扶下墙,很不成样子,可对工作态度一向端正,迅速接过来看,一句废话都没有。 起初纸翻还挺快,后来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严肃。 申姜感觉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迷药,这娇少爷说话,他总忍不住想怼,不说话,他心里更慌,这是解不出来了么?那什么一二三提示呢?那笃定霜降死亡时间气势呢?你来啊,老子顶住! 叶白汀:“你走吧。” 申姜:…… 你说是什么狗话!什么叫我走,我走了,案子怎么办!两天啊,可只有两天时间了! 叶白汀蹙眉看他:“申总旗不去吃饭?不饿么?” 跑腿一天,灌了一肚子茶水,换谁谁不饿,可饭能比命要紧么! “工作第一!”申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话来,“饿什么饿,老子不想吃饭!” 叶白汀‘哦’了一声:“那我饿了。” 申姜:…… 你不会又要坐地起价,要这要那吧! “申总旗想什么呢?”叶白汀把写满供言纸分成几份,摆到自己面前,“一下子这么多信息,我总得思考整理吧?” “那要多久?” “你明天中午过来吧。” 申姜就急了:“少爷!祖宗!您可快着点,刚刚在外头我就被催了!咱们只剩两天半了! ” 叶白汀淡淡扫他一眼:“你把我之前话告诉他没?” 申姜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提醒他时间是副将郑英又不是指挥使本人,他给忘了。 “那不就结了?”叶白汀慢条斯理整理着纸张,“若是晚了,这句话就能保你一命。” 申姜眼泪差点出来:“可我要是升官发财,不是保命啊!” 想想指挥使大人作风,他就心肝颤,那就是个工作狂,凡事以身作则,自己都能给自己上刑主,在他面前哪有通融一说,真过了日期,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第60章 休要小看我 申姜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叶白汀, 感觉不对劲,又没瞧出什么伤,就不懂了。 “少爷怎么了?谁招你了?” 北镇抚司竟然有人敢欺负他申百户, 不, 指挥使人, 是不是不要命了! 叶白汀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哑:“没事, 先看尸吧。” 见左右停尸台都抬了人放上去,他眉心微蹙:“这次是两个死者?” “对,没错,一男一女,被扔在垃圾堆里,靠很近,应该是一个凶手干?”申姜也没想通,“凶手怎么回事, 突然改套路了?” “怕不是什么套路, 是出现了意外,或者,凶手犯了错。”叶白汀视线从尸体身上滑过, 熟练戴上手套,“仇疑青呢?” 申姜:“挖雷火弹时候抓到一个瓦刺人, 大概忙着问话?” 叶白汀动作一顿:“外族人?” “那可不是一般外族人,小心眼多着呢, ”申姜显然很不喜欢这种人, 语气里都带了出来, “前些年北边靼子不消停, 瓦刺人心会最闹幺蛾子,来回撺掇成了好几回大战,要不是咱们边关有安将军顶着,战无不胜,攻无不破,他们能这么乖?打去年起边关就没什么大战了,靼子们都叫安将军打怕了,瓦刺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这回出现,准没好事,一定是憋着什么坏呢,必须得好好问问!” 叶白汀点了点头,就先开始了,先看男尸,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身上衣服是官袍,褶皱程度……看起来像是穿了一整天。 “死者身上无外伤,尸斑数量不多,聚集成团,指压完全褪色,死者死亡时间在十二个时辰内。颜面青紫,结膜充血,散在出血点明显,口鼻周围表皮有轻微皮下出血斑……死于窒息,他是被捂死。” 叶白汀俯身闻了闻:“有很特殊味道……是迷香?” “我来闻下——”这个申姜熟,凑过去闻了闻,眼睛立刻瞪大,“没错,是迷香味!” 所以有个问题答案就很明显了,凶手是怎么顺利掳走受害者?因为他用了迷香。 为什么玄风能循着味道找到方晴梅,他们却闻不出来,因为之前两次死者死亡时间略久,迷香气味跟着消解减弱,腐败气味增长,人类鼻子很难辨别出来,狗却不一样,它们更灵敏,更能捕捉。 女尸表现就很惨了,和之前两个女性死者一样,也是被柔软布帛勒死,生前经历过虐打,身上一些地方已经不成样子了,相貌很有特点,柳眉樱唇,长得很漂亮,应该也是个会打扮人,妆面虽已破坏,看出来花了很多心思,身上搭配衣服也很漂亮,榴红颜色,窄袖,织锦蝶花,死者生前样子,一定很灵动鲜活。 “依照凶手杀人逻辑,这个死者应该也有显而易见‘缺点’,凶手觉得对她们进行惩罚是应该。” “啧,真狂妄,”申姜撇嘴,“老子一个百户,都不觉得对谁惩罚是应该呢,他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么!” “汪——” 说话间隙,玄风冲进来了,仇疑青也进了房间,按住狗子:“不许闹。” 玄风歪歪头,也看出来,娇少爷在工作,好像是不能打扰?它嘤了一声,跑过去蹭了蹭叶白汀腿,安静跑出去了。 叶白汀看过来:“指挥使忙完了?” 仇疑青看着少年略红眼角,眸底似有暗芒隐动:“辛苦你了。” “辛苦?”申姜不明白,难道辛苦不是忙里忙外百户大人么!少爷好好在司里,能苦什么? 叶白汀却一眼就明白了仇疑青话中隐意。 之前发生事……仇疑青都知道了。 “没什么。” “本使考虑不周,已做处理。” “也是我自己没想到……”叶白汀想起自己干事,也不怎么光明,“稍后我也有些话……需得向指挥使汇报。” “可。” 申姜看看指挥使,看看娇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娇少爷,为什么突然就不懂了呢?他们在说什么?说是人话么?还是他突然变成了狗子,听不懂人话了? 明明一样时间没见面,为什么这两个人又能有小秘密了! 还有娇少爷脸是不是有点红?为什么突然脸红?指挥使是说了什么了不得骚话了?好像也没有啊。 申百户没想通,娇少爷也没给他时间想通,已经继续低头验尸。 他拿着扁平头镊子,从女尸嘴里夹出了一张纸条—— 雪落之时。 还是这四个字。 申姜看到就头大:“草——雪落之时,又是雪落之时,他怎么对下雪这么执着,是八百年没见过雪么?你怎么不来个雪停之时!” 叶白汀和仇疑青齐齐看过来。 申姜摸了摸鼻子,想起进来前天色,雪早停了:“也对,初冬雪没谱,一般都不太大,没准一下就停了,这点功夫都不够杀个人……啧,这凶手不行啊,胆子比卵蛋还小。” 仇疑青眯眼:“再乱说话,就出去。” 申姜赶紧捂了嘴。 大老爷们,说句脏话怎么了……哦对,娇少爷还小,不能让人听这个。 叶白汀其实不必怎么验,这具尸体情况大家都看得到,生前经历过虐打,惨不忍睹,相较于前两个受害人,这个死者相貌出众,身材也是看一眼就会赞好,皮肤细腻,妆面衣服搭配讲究,身上裙子不仅材质,颜色样式都很有特点,是时下京城最流行一款。 “死者王采莲,脸部被砸烂,死者方晴梅,腹部大腿等地被匕首划出细碎伤口,两个行为都表达着凶手偏好,他不喜欢王采莲脸上胎记,也不喜欢方晴梅比普通人胖身材,可这一具,似乎没有更多……” 叶白汀认真找了找,尤其死者脸上,耳际,发根,什么都没有,之前两次会有米青斑,这次没有。 仇疑青:“凶手改了作案手法?” 申姜还是没反应过来:“改了?改什么了?”他怎么没瞧出来? 叶白汀已经解开了死者衣服:“你仔细看她颈间勒痕——” 申姜仔细看了,一脸茫然。 叶白汀:“还没看出来?” 申姜老老实实摇头:“就……没什么不一样啊。” “你站好。” 叶白汀让申姜站好,随手拿了一团略长布过来,横在申姜颈间,站到他背后,轻轻一勒—— 申姜终于明白了:“是勒痕对不对!这回好像和前两回不一样!” 叶白汀放开布:“前两次杀人过程,凶手站位都在死者背后,劲往后往上使,大约死者挣扎过程让他感到兴奋,遂在人死后,他迫不及待自渎——米青斑之所以在脸上,一是为了羞辱,二也是距离上最方便。但这次死者颈间勒痕,他得用布帛在她颈间绕上两圈,然后往下,在身前用力——杀人过程更长,死者也会更痛苦。” 他指着死者手脚:“看到这些绑痕了么?之前两次并没有,这次却出现了,说明什么?” 申姜:“这个女人……比较特殊?” 仇疑青扫了眼自己不争气手下:“凶手前两次杀人并没有绑缚死者,说明他将人制服后,根本不担心她们跑掉。” 就像猫捉到了耗子,不想吃时候,放了又捉,放了又捉,生生把耗子玩死,凶手很享受这个过程。 叶白汀颌首:“还有抵抗伤。一般人遭到袭击,会躲,双手会下意识挡在身前,手臂会有留淤伤,王采莲和方晴梅都有,这个死者没有,而是手脚多了绑痕,看上去更像被绑在什么类似于床,平一点地方上,不管凶手虐打还是什么其它动作,她都反抗不了。” 仇疑青:“但凶手作案伴有特殊兴奋,是必不可少一环。” 叶白汀若有所思:“所以一定是有……” 他仔细检查,终于在死者大腿根附近,发现了米青斑。 死者下面伤很严重,凶手仍然进行了性|侵犯。 申姜拳头都硬了:“这人是畜生吧!” 叶白汀也不理解这个模式变化,为什么?只是因为这个死者更漂亮? “不对,”申姜又想起来,“那王采莲和方晴梅既然没被绑住,会有反抗伤,那不应该会抓伤凶手?凶手再厉害,也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咱们是不是可以往这个方向排查! ” 叶白汀:“不要忘了迷香。” 仇疑青沉吟:“还有时间。” 凶手没有囚禁死者习惯,用迷香把人迷晕,掳走,回去立刻会实施暴行,如果人还没醒就被虐打,等疼醒时,身上还有多少力气?大约也只能下意识举起胳膊,蜷起身体,抵抗冲过来木棍和拳头了。 她们反抗,很可能根本伤不了凶手分毫。 “一般来说,凶手作案模式不会改变,我仍然倾向于——‘缺点’这两个字。” 叶白汀话音平直,明明没什么表情,还是透着淡淡讽刺:“世上总有些自大自负之人,认为自己存在才是最高价值,认为自己性别是最高贵,所有女人都该捧着顺着,不合他心意人就是忤逆,就该消失。他不喜欢脸长得不好看,不喜欢胖,他觉得常年吃药是浪费,没价值不如去死,不能生育女人活着也没用,还连累男人,女人会胖就是吃太多,浪费粮食,这些人不懂眼色,竟然不赶紧自杀还世间清静,他只好亲自处理。他喜欢长得漂亮姑娘,但脸长好看,又打扮这么招摇,衣服穿成这样,也不配活着——他对女性挑剔,已经到了病态程度。” “我猜,这个死者也有他不喜欢点,观其气质特点,可以往这个方向找,看她是否私德不修,以及生育能否,仍然是重点。” 另外一具男尸……就有点微妙了。 叶白汀解开死者衣物,仔细验看,仍然没有任何外伤:“他也中了迷香,死亡时间和女尸类似。两人一个穿着官服,一个穿着红裙,都很显眼,除非是家人,否则就算是熟人,也不会这样约在外面见面。可如果是家人,根本没必要约在外面见面,回家换个常服,舒舒服服不好么?” “没准是意外?”申姜做了个杀人手势,“凶手正在杀人时候,这个男人突然路过,顺便就灭了口!” “有这个可能,”叶白汀转头看他,“对凶手重点排查,可以即刻展开了!” “之前怎么都找不着,这人也确是能藏!”申姜瞬间兴奋,拿起小本本:“少爷你说,我都记着!” 叶白汀:“死者行为表露了他目,而目里,藏有动机,从三个女性死者来看,凶手性格偏执,成长期可能会有女性类型有三:一,不喜欢长辈。年龄距离应该不会拉得特别远,比如祖母这种,很可能是继母婶母伯娘,或者是生命中缺失,又突然出现亲娘,这个人并不疼爱他,不关注他,很可能对他造成过什么伤害,即便有钱,也不会给他花太多;二,不喜欢姐妹。这个人可能生病,可能有些难以向外人道缺点,本身带不来任何金钱价值,家里却仍然要养着,他认为这个人挤占了他生存空间,消耗了本属于他资源,他内心充满怨恨;三,他可能有心仪姑娘,但别人看不上他……” “他非常满意自己男人身份,又不满别人不重视他,有任何机会错过,或者遇到任何倒霉事,他都不会觉得是自己错,会觉得是身边女人错,都是这些人扯后腿,他才没有成功,所以这些女人不配活着,对他爱搭不理,瞧不起女人也一样,都该死。” 叶白汀沉吟片刻:“他性释放更像是一种杀人过程中伴生品,他杀人目不是为了性,可这个过程让他感受到了刺激,这个时候那里很行,那别时候可能非常不行,他很可能和正常男人不一样,他不举,不是一个有魅力人。” 申姜:“不是?”之前不是说是? 叶白汀颌首:“没错,凶手很有可能非常自卑,不爱说话,是扔在人堆里找不着那种。” 申姜咂么了下:“也对,但凡有志气男人,都知道靠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事业是自己拼出来,推到女人身上算什么毛病?他是该自卑,老子就瞧不上这种人。” 仇疑青:“和纵火犯不一样。” 叶白汀点点头:“确是如此。纵火者喜欢被关注,享受成为焦点,本人在生活中一定有这类倾向,或者小时候就是这样,纵火行为本身,看不出对女性有任何偏见,也可能很满意自己男人身份,觉得自己这么出色,所有人都该关注他,佩服他,但他绝对不是畏缩人,有意外出现,能不能解决是一回事,他绝不会害怕。” 申姜有点吓着了:“所以……” 叶白汀眸底似有火焰跳动:“所以我们这次找凶手,如果不是人格分裂,就是两个人。” 申姜嘶了一声:“两个人?” 叶白汀:“一个嚣张,负责计划和雷火弹纵火,一个掳人杀人,二人一定有联系,不然预告纸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准?二人一定也有矛盾,否则照纵火者看,抛尸不应该抛那么隐晦,放在人来人往繁华大街上才好,官府会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看到纸条,可杀人者不敢,他内心深处,是自卑。” 仇疑青:“我倾向于两个人。” 叶白汀:“团伙作案,在时间上更充足。” 仇疑青颌首:“今日街上柴车数量很多,光是计划布置,就需要时间,另外今次两个死者——” 叶白汀眸底有隐芒闪现:“一个死者,抛尸相对容易方便,两个死者,还是在不那么偏僻地方,怎么做到?” 从死亡时间看,出事应该就在昨晚,而锦衣卫近来动作颇大,到处都在排查,如果深夜拉个车,很容易就被发现,天亮了更不可能,虽是冬日,百姓们也起很早,不方便,最大可能是两个人顶着夜色,一人背一具,共同抛尸。 仇疑青打开城中地图,标记了三次爆炸案位置,三次尸体位置,每个点上画了一个圆圈—— “花样玩再多,凶手也需要一个熟悉环境,他连死者都不绑,不就是确定环境安全,不会有人发现?” 而但凡一个人觉得安全地方,一定是自己很熟悉地方。 “抛尸存在风险,太远了也不行,”仇疑青指尖落在几个圆圈交叉部分上,“这几个地方,要重点排查。” 第一杀人现场,许就在这些小圆圈里! 申姜赶紧记下,心说能办大事都是神人,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对于犯罪地理画像,叶白汀非常认同,甚至还看了仇疑青一眼,果然有能力人都目光精准,这个时代并没有犯罪心理画像,犯罪地理画像概念和侧写,但仇疑青总是能抓到关键点。 “我猜测也只有这些,更多线索佐证,就要靠申百户了。” 叶白汀收回目光,提醒申姜:“第一件事,立刻确定今日两位死者身份,尤其女性死者,看她和王采莲,方晴梅是否有更多共同点,凶手觉得自己有理由杀害她,侵犯她,那这个理由是什么?如若一切同方才分析吻合,那凶手类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申姜点头如小鸡啄米:“嗯,我记住了!” 叶白汀:“死者身份一旦确定,即刻调查她人际关系网,和王采莲方晴梅做交叠比对,去掉女性,去掉老幼,去掉很多年前认识但早断了音信——剩下这些男人里,一定有我们想要凶手。” 申姜精神一振,可算是看到曙光了! 叶白汀循循善诱:“死者王采莲因脸上胎记,病情严重,少有出门,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应该能帮你大忙。” 没错! 申姜不是没留意过凶手信息,查王采莲身份时,查方晴梅身份时,他都细致筛查过关系网,还带着狗子不知道跑了多少回抛尸现场,连凶手半根毛都没找到,现在有娇少爷这一通方向,再有指挥使画出来圈圈,要是还筛查不出嫌疑人,他这个百户也别当了! “放心吧少爷,你等着瞧好吧!” 叶白汀:“还有这个男性死者——” 仇疑青:“我来。” 他感觉这个死者出现,多多少少有些违和,如果真只是意外,他也没什么损失,顶多是点时间,如果不是……那这个案子,水可就更深了。 申姜在班房灌了半壶茶,收拾收拾点了人,立刻出去了。 仵作房里,安静无声。 叶白汀脱下手套,给死者盖上白色覆尸布:“雷火弹没炸,柴车火势控制极好,没有伤及百姓,指挥使之能,令人佩服。” 仇疑青深邃目光滑过叶白汀手指:“可惜人并没有抓到。” 他声音低沉,将之前街上发生事,问到信息,缓缓说了一遍。 叶白汀听到捐客,柴车,有些意外,却也并不觉得奇怪:“原来早有预谋……这个纵火者绝不简单,听说你抓到了一个瓦刺人?” 仇疑青:“你知道了?” “申百户说,”叶白汀去水盆边净手,水放了一会,已经不热了,不过他手指也很凉,并不嫌弃,“他说边关有位安将军,很是厉害,若不是托了他福,只怕我们连安平生活,抓瓦刺人机会都没有。” “安将军……” “指挥使认识?” “并不。” 仇疑青话音顿了顿,方才又开口:“瓦刺人身上,目前并没有找到特殊疑点,请他过来配合工作,只是京城防卫需要——擦手。” 叶白汀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仇疑青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给他递来一张素帕。 他抖了抖手上水,接过:“谢谢。” 仇疑青微颌首:“若这瓦刺人果真牵涉案中,那遭遇危机,可就不只是京城百姓了,我们面临,也不仅仅是雷火弹爆炸。” 叶白汀懂,如果事涉邦交,战争,细作,那面临危机,就是整个国家。 他微微歪了歪头,看向仇疑青眼睛:“那指挥使务必努力,我们都靠你呢。” 看着看着,不等对方回应,他眼神就有些飘:“之前我说过有事向你禀报……你应该都知道了,你们没在时候,我一时情急,编了些瞎话……抱歉,利用了你。” 开头时还有些不自在,说到后边就坦然了,少年眼神清亮,黑白分明,灼灼有光,是个心里有规矩人,就是为了这些规矩,他可以不守规矩,可以把自己名誉,脸面甚至生命,统统放到后面。 仇疑青知道少年经历了什么,就是因为知道,才更动容。 少年并不是孤僻清冷,守死礼,拒人千里之外人,他其实很鲜活,很通透,只要你愿意,就能看到他闪闪发光灵魂。 “叶白汀,休要小看我。” “嗯?” 白汀第一次看到仇疑青笑,这个人从来不笑,每次出现脸上都是一派严肃,心里怎么想,绝不泄露半分,你只能远远从他目光深处,眼底明暗变化,感知一些他细微情绪,可现在他笑了。 他本身就长得很俊,只是因为总是板着脸,别人都敬他畏他,以至于忽略了他相貌,他额头阔朗,剑眉英挺,眸底藏着千山万水,深邃如云海,他头角峥嵘,气势不凡,再加上他过于伟岸身材,人前一站,总是有昂藏之感。 这次一笑之下,山水尽现,云海拂开,皎月当空,星耀寒夜…… 叶白汀想,这个人,该多笑笑。 仇疑青突然倾身,呼吸靠近,大手伸了过来:“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 第61章 我撑着的天塌不了 仇疑青手落到了叶白汀额间。 “你生病了。” 叶白汀后知后觉抬手, 摸了摸自己脸,好像确有点烫,呼吸也是, 感觉呼出来气体都带着热气, 喉咙干干,有点发痒。 难道是之前……又是跑又是逃, 出了汗又吹了冷风,真染了风寒? 仇疑青随手脱下自己披风,兜头盖在叶白汀身上:“回去歇着。” 他披风实在很大,叶白汀扒拉了好几下,才把眉眼露出来:“可是——” “没有可是。”仇疑青剑眉微挑, 命令不容置疑,“死者人际关系申姜在查,其它有我在, 即便需要对尸体进行复检, 商陆也不是吃白饭,现在不是你忙时候——你给我乖乖,回去休息。” 披风料子在下巴上堆叠,隐隐残留着对方味道, 有风凛冽, 雪寂冷, 火燎过焦灰气息里,一点点木樨香沁了出来,带着淡淡温暖…… 叶白汀怔了一瞬, 乖乖……回去休息? 仇疑青倾身, 大手按了下他头:“我撑着天, 塌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烧不好使了, 叶白汀反应有点慢,眼角绯红,呆呆看着仇疑青。 仇疑青顿了片刻,看向他腰:“走不动,想要我帮你?” 叶白汀终于反应过来了,迅速摇头:“那不用。” 他帮,能怎么帮?难不成还敢抱他走么! 叶白汀被自己脑补惊得不轻,赶紧抬脚往外走。刚走出仵作房,拐了弯,还没踏出两步,就听到仇疑青极低沉,意义极丰富“嗯?”了一声。 他头皮一麻,看了看脚下路,是去往诏狱……赶紧折回来,拐向另一边,去往暖阁。 我去那里养病总成了吧! 这次很顺利,没再听到领导含蓄指示,他顺利走到了暖阁。 白胡子大夫来很快,又是捏脉又是扎针又是开方子命令他好好吃药,还很不满问:“是不是又吃辣食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有。” 大夫显然不信他,意味深长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叮嘱:“你身体虚耗太多,又怕苦不爱吃药,养起来太费劲,以后药膳不能断,辣口也不能随便吃,再馋,也只能一两口,懂?” 叶白汀:…… 这事没人跟他说过啊! 老大夫:“好好听话,认真将养,老夫保你以后活蹦乱跳,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不听话,等着下半辈子病痛都来找你吧!” 叶白汀被吓一愣,眨了眨眼:“我这……不是风寒么?” 老大夫一脸‘你竟然敢质疑我’哼了一声:“要不是身子太虚,你能随随便便染上风寒?你看外头那群每天早晚都操练锦衣卫,哪天不出汗,哪天不吹冷风,人家风寒了么?” 叶白汀:…… 那是没有。 看着到时间了,老大夫把他身上针取下来:“接下来这十日,饮食清淡,忌辣,忌重油,哪也别去了,脏地方更不行,知道么?” 叶白汀知道老大夫提醒是什么,脏地方指不是真脏,是环境不好,可能带来更多病毒细菌地方,老大夫真正意思是,最好不要再回去诏狱。 他现在有锦衣卫小牌牌,回不回去没什么关系,就是不回去话,有些信息会受阻,短时间倒也没关系,相子安还是很能干。 “多谢您,我记住了。” “真记住了才好,长得挺精神小伙子,老夫才不愿意老见着你,哼。”老头慢悠悠走了。 叶白汀感觉晕乎乎,有点难受。他现在虽然现在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可想到辣辣鸭脖,魂牵梦绕川菜,自己却不能拥有…… 人性么,就是这样,我可以不要,但你不可以不给,你越不给,我就越想要……堂堂北镇抚司仵作,也是个普通人啊。 “汪——” 门帘底下一卷,玄风跑了过来,后腿一蹬,蹿上了床。 “哇玄风——不要舔,别舔我,我病了,你也想风寒么?” 小动物总是很治愈,玄风虽不是长毛狗,但它被养很好,黑色毛发亮亮,摸上去特别柔软,还暖暖,耳朵尖尖特别威武,黑漉漉眼睛里简直像装满了天上星星,每回看到都想赞你是世界上最可爱! 叶白汀闻到了它身上味道:“木樨香……你洗过澡了?” 狗子往他身上拱,亲热不行:“呜汪!” “仇疑青给你洗?” “汪!” “他大约没空……轮值锦衣卫给你洗?悄悄用了他澡豆?” “汪!” 叶白汀知道问狗子当然问不出来,也没指望答案,反正狗子干干净净,上床没问题,他还分了半个被子过去:“你现在过来,是休假么?还是没任务了?要不要陪我睡一会儿?” 狗子恨不得赖在他身上:“汪!” 叶白汀等了等,见没人来叫狗子,就安心抱住它,贴着它暖烘烘毛毛,睡着了。 房间可能有人来过,也可能没有,似梦似醒时,他感觉狗子动了一下,但没有叫,很快又趴了回来…… 梦里男人手变得很大,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把他捧在手心,随随便便就能撑起一片天,他说,‘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又说,‘我撑着天,塌不了’,‘叶白汀,不要小看我’。 叶白汀从梦中惊醒,后知后觉发现,仇疑青竟然对他瞎折腾抱有期待吗!这话放,好像在说——你随便玩,随便闹,多离谱都行,什么场面我都能接得住,都能处理得了。 可自己敢那样瞎说话,就是名声不要紧,他根本就没想过,也不担心,仇疑青名声也会跟着受损,这男人就不在乎么! 你都二十好几了,不怕将来娶不到媳妇么! 叶白汀怔住,想一想仇疑青人前样子,冷冽端肃,面无表情,生人勿近,威武是威武,可也很难让人产生亲近念头,人自己好像也不着急,没对谁家姑娘表现出青睐,有娶妻成家意愿…… 算了,正主都不着急,他这在操个什么心。 叶白汀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还是有点热,和平时凉凉感觉完全不一样,竟然有点像仇疑青掌心温度。 他翻了个身,看到窗外伸出一枝早梅,粉嫩嫩,怯生生,好像还有点怕冷,在北风下微微颤抖,可就算怕冷,这枝梅还是努力舒展,绽放……来世间一遭,它似乎想闻一闻雪味道,想等一等年气息,或许运气好,能感受下春暖意,它不知何时会走,旅程如何,它只想感受,它喜欢周围一切。 叶白汀目光怔忡。 仇疑青……到底想做什么呢?又想撑起怎样天?为谁? “呜……汪?” 狗子很乖,一直窝在他身边,见他醒了,就拱了拱他肩膀,示意他翻身到另一边,往外看—— 叶白汀就看到房间里多了个小炭炉,在屋角位置,上面隔了炉架,放着个陶罐,陶罐里温着粥,他一闻就知道,这粥定是煲了很久,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香甜。 睡了一觉精神好很多,他起身把陶罐端下来,发现小几上还有个食盒,打开,是煮好咸鸭蛋。 米粥熬稠稠,上面有厚厚一层米油,本就清甜,齿颊生香,用出油咸蛋黄一拌,味道美极,滋润了喉咙,熨贴了脾胃。 “汪!” “乖,这个太咸,你不能吃……” “汪!” “等下给你找好吃行么?” 叶白汀用着手法,从头到脚把狗子撸了一顿,撸狗子摊成一张饼,靠着他直哼哼。 “辛苦你啦。” 他揉了揉狗子头。他喜欢狗子,但没有困着它意思,狗子喜欢往外跑,每天不跑几趟运动几回不舒服,眼下明显到了极限,头频频往外看,正好他也想起一件事,得问问相子安—— 叶白汀去墙边翻到纸笔,写了张条,塞进狗项圈皮扣里,拍了拍它屁股:“帮我带个信,然后去玩儿吧。” 狗子早熟悉了这种工作安排,“汪”了一声就跑了。 诏狱里。 相子安一看到狗子,笑就跟花儿一样,扇子都扔了:“来狗狗,乖狗狗,让在下摸一把,就一把……” 狗子仍然只让他取了颈间纸条,并在他快速伸手试图占便宜时候,头一甩,准确咬住了他手。 “疼疼疼疼疼——在下不敢了不敢了!” “汪!” 狗子只是给他一个警告,并没用力,这活儿它太熟练了,见相子安懂事了,就吐出他手,目光睥睨瞪了他一眼,啪嗒啪嗒跑了。 相子安还是不甘心:“狗将军留步,在下还没有回信呢!” “汪!”狗子头都不回,好像知道对方套路,傲娇说了句,急什么,爷一会儿回来。 相子安:…… 秦艽乐直拍大腿:“哈哈哈小白脸,你以为沾了少爷光,就能无往不利了?人家就是不喜欢你!” 相子安觉得有点奇怪,掐手算了算:“这都有三天了吧,少爷为什么不回来?” 少爷心中有成算,从不骄傲,也不会瞧不上这里,就算有了身份小牌牌,只要不忙正事,每天大部分时间仍然是在诏狱,从未离开这么久过。 对面牢房石蜜说话了:“那一日叶白汀回来,呼吸急促,两颊潮|红,唇干苍白,汗热风邪侵,他大约染了风寒。” 他顿了顿,又道:“诏狱环境不利康复,大夫应该会叮嘱他,痊愈前最好不要回来。” 相子安‘哦’了一声,身边有个大夫真是好,下一刻,他突然撸起袖子,两眼放光:“少爷一时半会回不来,那这几天在,下为大啊!” 嘿嘿嘿,看他怎么搞事! 秦艽哼了一声:“就你,得了吧,鼻子里插两根葱,你也不是大象。” “没脑子傻子懂什么。” 相子安心有大志,不跟他争,看着娇少爷送过来字条,手里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没多久,就翻出牢房一角藏着纸笔,给娇少爷回信。 狗子还挺会卡时间,在外面浪了一会儿,顺便吃了顿美美加餐,回来信就写好了,它站在牢门前,由着相子安别在颈间皮扣——当然,撸还是不能撸。 叶白汀很快接到了纸条。 他问是雷火弹事。这题确有点难,属于朝廷保密层面,可相子安不是号称江湖百晓生,什么都知道点么? 打开纸条,相子安还真知道点东西,说雷火弹其实最早出自戍边安将军之手,之前人们知道大都是土弹之类,爆炸力不强,威慑力也不足,安将军临危受命,在边关征战时,大昭朝已经摇摇欲坠,难以支撑,极需要一些振奋人心大胜,安将军和靼子周旋半月,摸透了对方脾气秉性,找了个机会,拿出了秘密武器雷火弹,自此一战成名。 据闻这位安将军才高八斗,面如冠玉,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雷火弹就是他一手研制出来,可他再忠勇,再厉害,也没办法完全掌控当时形势。 那时朝廷水深火热,内忧外患,要不是有这位安将军顶住,早就破了城,变了天,还有什么大昭朝。别说边关细作多,就连朝廷里重要官员也曾被渗透。 那些年先帝昏庸,独宠尤贵妃,太后又不是他亲娘,说什么都不爱听,里外上下关系都紧张,当然就有人乐煽风点火,往里横插一杠子…… 当时太后和贵妃未必是真想跟外人同流合污,大家都是互相利用么,难免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安将军大胜之后第二年,靼子们又策划了第二场大战。 朝廷里这堆蛀虫指望不上,最后所有还是安将军扛下来,那场大仗打死伤惨重,极为艰难,前有敌人,后有细作,中间还有叛变者,安将军差点拼出一条命去,疆土百姓倒是保住了,可丢了很多东西,补给,粮草,衣服,兵器,还有雷火弹。 这批丢失雷火弹到目前都没有消息,应该还真有可能跟外族有关。但这玩意久了不用,很可能会变成哑炮,不知道为什么隔了几年,现在才出现,如果有关系,埋弹日期必然就在那两年,绝不会错…… 叶白汀看着纸条,若有所思,如果事情确如相子安所述,朝廷动荡,内忧外患,必然是细作最方便动手脚时候,雷火弹在那两年就已埋到了京城……可能性非常大,一旦安将军恢复了元气,休整了队伍,扎紧了篱笆,别人再想干这样事恐怕就难了。 但当年埋弹人一定出了什么事,或者被什么突发意外打断,原本计划不能执行,所以这雷火弹就一直埋到了现在。仇疑青在勘察现场时候也重点提过土裂痕迹,雷火弹必是埋了很久,才会出现那样现象。 尘封那么多年,为什么现在突然被引爆了呢?是当年人回来了,还是谁知道这个秘密,重新开始布置实施? 如果雷火弹与当年战争有关,那么现在剑指方向,只是京城百姓么? 那个瓦刺人,仇疑青大概真没有抓错。 可叶白汀仍然有疑问,这个知道秘密人如果想搞事,直接来就行,突如其来爆炸,全部摧毁,谁能抵抗得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又是杀人,又是杀人预告,最后才慢悠悠制造个火情? 这里面,到底是谁被利用了,还是一切都是故意,本身就是一环套一环,他理解不了,是因为还没有发现对方最终目? 对方这般折腾,图,到底是什么? 养病这几天,他一边没滋没味吃药吃素,一边琢磨这个问题,还是猜不透对方手法。 仇疑青一直在外边忙碌,回北镇抚司次数都有限,每回回来,也只是过来匆匆看他一眼,检查他有没有好好养病吃药,之后立刻就得走,没办法交流更多。 申姜也忙脚打后脑勺,这几天压根就没回来,叶白汀这里,陪着最多就是狗子,还有就是申姜下面小兵,以牛大勇带头,时不时过来看他一趟,问问他都需要点什么,跑个腿给他备齐。 等额头不再发热,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咳嗽没怎么再犯,只是声音还有些瓮时候,申姜那边具体信息已经传回来了。 第三具女尸身份找到了,叫余红叶,果然如他之前推测,余红叶已婚,是个好打扮自己,喜欢社交人,对衣服面料,款式及搭配颇有心得,今年二十一岁,已婚,未有生育,但她没生育并非是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本身也没什么病,是自己选择不生。她私底下问大夫要了避子汤,这两年一直在悄悄服用…… 余红叶不想给丈夫生孩子,她那丈夫在外面表现也不怎么男人,有点面,有点怂,是个没什么脾气人,所有人都笑话他娶了个水性杨花女人,绿帽怕是带了一打了,他也没什么反应……这一点上,符合凶手杀人偏好,余红叶有‘缺点’,就是‘水性杨花’。 但这件事是否事实,申姜查不到确切证据,他查到是,余红叶不拘小节,性子直爽,跟男人女人都聊得来,也有和外男在外边茶楼喝过茶,但这些男人们都只承认了们认识,只是偶遇打个招呼,不承认有私情。 当然这种事比较敏感,就算有,别人也很难会认,都是拖家带口人,名声重要。申姜在底下小字言明,是自己猜。没查到确切证据,就不能断定这就是事实,如果非常重要,他可以去继续查,就是得花更多时间了。 叶白汀唇角勾出冷笑:“所以凶手觉得,这个女人‘人尽可夫’,可以毫无负担审判她,处置她,甚至侵犯她?” 和几个死者都有关联,排队女性,老弱,很久不联系后,剩下并不多,再结合指挥使画下图,申姜揪出来几个,报告指挥使后,说很快可以安排问供了。 到了下午,仇疑青回来,该准备就准备好了。 这次问供不再是之前那个阴冷小房间,暖阁已经建好,这边工程已经结束,问供地点,就安排在了外面厅堂,和暖阁挨着。 叶白汀还没起身,仇疑青就开了口:“你不必出来。” 申姜就不懂了,怎么就不必出来了?为什么不让出来?明明都是锦衣卫人了,小牌牌也挂在腰间了,上回还捧着纵着让娇少爷主持问供,现在就不叫人家出来了? 申百户看向上司眼神相当奇怪,敢怒不敢言,紧接着,转向叶白汀,拳头一握一挥,目光无比坚定——娇少爷加油! 叶白汀:…… 他突然想起来,这些日子申姜一直在外面跑,回都没回来过,大概并不知道他生病了,还以为仇疑青虐待他呢。 别人鼓励这么诚恳,他只好以微笑表示感激。 申姜更加触动,瞟仇疑青再瞟瞟他,挤眉弄眼,表情生动极了,随便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想表达是什么—— 要是指挥使欺负你,我一定站你这头! 叶白汀干脆利落收了笑。 ……还是不必了,我怕你这百户保不住被撸,回头还要找我哭。 申姜跟着仇疑青气势汹汹往外走,还没两步,门都没出呢,就见仇疑青停下了脚步,弯身把放在墙边红泥小炉拿起来,转身折回,自己坐在了暖炕上,红泥小炉也放在四方小几上。 申百户不懂这操作:“不,不是要问供么?”怎么不走了? 仇疑青挟着冰霜眸子就看了过来:“所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申姜:…… 我去,是让我去问啊! 他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指挥使这是明目张胆以公徇私啊,连脸都不露了,陪少爷喝茶? 也对,干坐着无聊么,总得吃吃喝喝,这桌上有点心有干果,可不就差茶水了! 他以为这回娇少爷要受委屈了,没想到受委屈竟是他自己。 行叭,一个两个都惹不起,申姜抹了把脸,干活就干活,刚抬脚出去,想想不对劲,又回来了。 仇疑青正把桌上粉红色红豆糕往叶白汀面前推,看到他脸,手就是一顿,十分不悦看过来:“还有事?” 申姜吓好悬当场跪下,干什么……气场突然这么吓人!你伺候就伺候,娇少爷就是要伺候,没毛病,我也伺候,我又不往外说,你吓唬人干什么! 他哪扛得住指挥使这眼色,立刻道:“属下是想请示,这门要不干脆别关了,属下让人上一架屏风,挡风也挡人,嫌疑人回话你们也能听见……” 仇疑青:“可。” 申姜又小心翼翼瞄叶白汀:“还有这怎么问话……” 叶白汀很干脆:“你让人去抬屏风吧,准备传唤嫌疑人,需要问什么,我写给你。” 申姜才不想当碍眼人,立刻应声出去,本来还怀疑那得多少字,能快得起来?还有少爷那笔字,实在难认,不过等一切准备就绪,他发现娇少爷还真可以这么快,因为这次问供和前两回不一样,方向十分明确。 这回他终于有座了,整个小厅,就他职位高! 申姜大马金刀走到小厅首座,袍角一掀,清咳一声:“那我就叫人了?” 屏风后没人搭理他,申姜明白,这就是可以意思。 “带嫌疑人!” 他拍了下惊堂木,看着手上名单,第一个唤谁呢?瞧见一个眼熟名字,行,就你了! 第62章 你觉得这些女人怎么样 申姜看了看自己小本本, 第一个叫上来,是火师孙鹏云。 “申百户,久违了!”孙鹏云倒是不害怕, 上来就拱手行礼, 笑容还很大。 “你也辛苦了,”申姜低头看了看纸上问题, 问话也没那么严肃,“最近还是忙?” 孙鹏云:“这两天倒没什么就是这几轮火事,有点让人害怕啊。” 申姜挑了眉:“哟,你还会害怕?听闻你是火师里胆子最大,不管什么火情, 你都冲在第一个。” “那也怕啊,头一个冲进火里,真要出事, 那死头一个不就是我?这火情越多, 我不是越危险?”孙鹏云叹了口气,“可咱可咱也干不了别,手底下一堆兄弟,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申姜桌上摆着两份宣纸, 一份是本案卷宗, 查到嫌疑人信息, 其中孙鹏云,被他放到了最上面,一张是娇少爷给他写, 都要问什么问题。 他瞟了一眼, 问:“火师里, 你收到投诉最多, 是不是平时性格不太好?” “你说是那些骂我凶吧?”孙鹏云抬了抬眉,满不在乎,“忙起来我哪能处处注意到?你说起火这么危险事,你心疼你家,心疼你衣裳钱财,还有心疼那两口吃,哭着嚎着往里走,外头看热闹也不少,一点都不注意距离,巴巴往前凑,这不是不要命么?我不是没好言好语劝过,可谁听了?没办法,就得说凶一点,态度这点我认,可真没别法子,下回碰到,我还这样。” 申姜:“你还没娶亲?家里一个妹妹,一个嫂子,好像身体都不怎么好?” 孙鹏云:“要是家境好,兄长能娶个好点嫂子,妹妹病也不至于拖,我也不用干这种拿命拼活计了,能怎么着,扛呗。”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问话?” “大概明白,问案。” “那说说吧,死者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吧,怎么认识?” “这个还真是有点巧,方氏家大概两个月前好像,走了回水,我带人去,她是主母么,里外操持安排,自然就认识了,”孙鹏云再说余红叶,“就之前那场大火,药材铺子烧了那回,火情很厉害,旁边挨布行也遭了连累,库房烧了一半,余红叶是这家布行常客,关心她之前订货,缠着我非得先帮她看那边情况,我被她缠烦,还骂了她,她火也大,我们就……吵了两嘴。” “骂了她什么?” “大概就是无知妇孺,头发长见识短之类?我还警告她不准捣乱,妨碍我们事。” “王采莲呢?”申姜叉着手,“怎么认识?” 孙鹏云挠了挠头:“她么,别人搓合过,给我们俩说亲。” “你觉得她怎么样?” “怎么样……这话怎么说?” “你没看上她?” “这事肯定是不成,”孙鹏云头摇像波浪鼓,“我再不济,也是个壮年男子,有活干,有钱挣,娶个婆娘回来,不说帮我多少吧,起码不能……不能太差了。” 申姜:“这个年纪还没成亲,你就不着急?王采莲虽身子不好,却有一手双面绣本事,不会拖累你。 ” 孙鹏云:“着急也不能随便娶个婆娘啊,她可怜是可怜,又生不出孩子,能挣点钱又有什么用?她要病死了,我还得给她操办丧事。” 申姜顿了一下,又问:“方晴梅呢?她怎么样?” “太胖了?”孙鹏云说起来就皱眉,“不是我说,她该管住她那张嘴,胖成那样,是个男人看着都不舒服,她自己估计也舒服不到哪去,不是也吃着药呢?少吃点饭,没准就能好了。” “余红叶呢?你觉得她为人怎么样?” 孙鹏云嗤了一声:“水性杨花吧?听说给她男人戴了不少绿帽子,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申姜:“瞧不出来,你小子挺爱扫听啊。” “嗐,那还不是您问,您不问,我敢跟锦衣卫说这些……” 屏风后。 仇疑青将沏好茶推给叶白汀,身体也倾过来,声音压很低:“可有所得?” 因为门没关,与外面厅堂只隔了一道屏风,不好朗声说话打断问供,二人离得很近,话音几乎是夹杂着呼吸,落在耳畔。 叶白汀摇了摇头。 凶手知道自己作了案,但凡脑子清醒,遇到官府问话,多少都会装一装,他虽修过心理学,偶尔可以尝试做个简单侧写,却不懂微表情,只能从嫌疑人回话内容和逻辑分析,有没有可能说谎,有没有可能藏了什么。 他接过茶,也往仇疑青那边凑了凑:“再看看。” …… 申姜那边,已经继续往下问:“之前同你说过,好好想想这几次爆炸失火,你头一个冲进去,有没有看到什么不一样地方,这些天里,可有所得?” 孙鹏云还是摇头:“我是真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火情么,不就是从着火点开始,慢慢覆盖周遭一切?每回我到时候,中间都已经烧不成样子了,有没有不一样,哪能看得出来?真要说特殊,我好像看到过一块红布?四四方方,八仙桌桌面那么大,有点脏,有些方黑乎乎也不知道沾了什么,不过我也没注意,应该是跟着烧完了,回头再记录烧毁现场时,就没那块红布了。” 申姜盯着他:“每回都有?” 孙鹏云:“好像是?” “除了这个呢?” “那没有了,连布都有可能是我着急看错了,大火烧起来,哪儿不是红?我可不敢瞎说。” “张和通认识么?”申姜翻着卷宗,张和通,就是和余红叶一起被发现,另一具男尸。 孙鹏云点了头:“张大人啊,最近可是圈里圈外名人,谁不认识?听说揽了皇家事,春风得意,不久后就要出大风头。” “哦?” “百户大人竟然不知道吗?”孙鹏云还惊讶了,“这马上宫里贵人们就要祭皇陵了,里里外外多少事,张大人被分派了给娘娘车马打点之类活儿,娘娘行车用什么吃什么消遣什么,什么时候启程什么时候到哪儿,他最知道了!” 申姜:“你也巴结?” “那没有,贵人们事,和我一个火师有什么关系?”孙鹏云幽默开了个玩笑,“难不成这么大日子,还会着火不成?” “所以你只是听说过他,见脸认出来,平日并无私交?” “没有,人家哪瞧得上我。” 申姜盯着孙鹏云看了一会儿,继续:“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时间点,你在何处,做了什么,可有印象?” 孙鹏云:“过去这么久,我哪想得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活儿忙,晚上我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家里睡觉,冬月初四和冬月十五这两天早上我熟,冬月二十六也是,不就是失火了么?我回回都冲在前头来!接到警信就去了,不信你问我们文书,他心最细,活儿从不出错,记录单上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行,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吧。” “那行,有事您招呼,我立刻就来!” 申姜下一个叫,就是火师里文书,李宣墨。 和前头队长一比,李宣墨看起来就斯文多了,身材不如孙鹏云健壮,有点瘦,站姿却很优雅,眉眼也从容,一样火师制服,他穿在身上就是别人好看。 申姜:“还没多谢你之前调给我文档记录。” 李宣墨拱手,一派潇洒:“大人不必言谢,都是属下职责所在。” “你这般细致——”申姜看着之前借过来记录文档,“我看这出队前后记录,连你们队长虎口撕裂受伤,不爱包扎细节都有,你们队长刚才还跟我夸了你活儿从不出错,就算他忘了什么事,问问你也就都明白了……” 李宣墨:“职责所在,不敢贪功。” 申姜:“细心负责自是好事,可火师里大都是糙汉,不爱拘束,你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相处?” “倒也没有,”李宣墨微笑,“大家都是讲道理人,干这种玩命活计,我出不了力,至少能想些法子,不敢在百户面前夸功,这接火报平事回返一整套流程,有很多都是经我建议改善,速度快了,功劳大了,大家都很开心。” 申姜点了点头:“我去过你们那,倒也听说了,你知才华,不下于一般官员,听说你也经常攒局,安排同僚放松吃酒?” 李宣墨:“是。他们大都轮班忙外面事,我天天负责记录大事小情,以备留档或回访,他们所有人时间只我最清楚,大家都辛苦,火里一趟就是过命交情,早喊着一起喝酒,总对不上,正好我方便,就顺手帮忙安排时间,久了,兄弟们承我情,愿意多给几份面子,也是我福分。” 申姜:“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不是以前问过……”李宣墨眉心一蹙,看到一边拿着笔负责记录锦衣卫文书,就明白了,态度十分配合,“我早年家境还算不错,人前也能称一声公子,后来遭遇火势,家道中落,便只剩了我和妹妹,妹妹被接到外祖家养了,现在还没出嫁,我不盼别,只盼我做这个做哥哥,能给她攒点嫁妆。” 申姜:“你和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 “是。” “怎么认识?” 李宣墨回忆了回忆,道:“王采莲……是有人牵线,和我们队长说过亲,好像是小两个月之前?相看时候,不巧让我给撞见了,却不过情面,说了几句话。方晴梅是家里起过火,队长带人去灭火,前后负责记录,和人问话交接也是我,除了队长,我和她说话最多。余红叶……好像是药材铺子着火那日,因隔壁布行波及,队长没有听她话帮她先去救她布,她非常生气,扬言要告诉我们上官,我过去陪了好一通笑脸……” “可能是知道自己过分,她后边有些不好意思,见我模样还算周正,还允了个好处,说认识人多,回头给我说个亲,但也仅止如此,没有别了。” 申姜:“说起说亲,你好像比你们队长还大两岁?就不着急?” 李宣墨就笑了:“说句脸大话,大丈夫何患无妻?真有本事,七十老叟也能得个美娇娘,我没什么志气,也希望能先立业再成家,倒也真没那么着急。” 申姜顿了顿:“你觉得这三个女人怎么样?” 李宣墨似乎没明白:“大人意思是……” 申姜:“你自己观感,直说便好。” 李宣墨就叹了口气:“都挺可怜,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呢。” 申姜:“其它呢?没了?” 李宣墨一怔:“我和她们真不太熟。” “张和通张大人呢?认识么?” “倒是有幸见过,张大人最近风头很盛,忙着贵人活儿,要操心东西很多,因为这个月接连几起火情,他心中不安,还专门跑来我们这里问了一趟,我亲自给他找档案资料,张大人是个很细心负责人,若是没死,前途定然可期。” “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日子,都有印象么?你在何处,做了些什么?” 李宣墨沉吟片刻:“十月三十我有印象,那天是我妹妹生辰,我中午下了差就去了外祖家,吃过晚饭后,很晚才回。冬月初四和冬月十五早上也记得很熟,爆竹铺子和药材铺子火情,不正好是那个时候?冬月二十没什么印象,冬月二十六指挥使当街救人,制止了更大火灾,我们处理起来都不用费什么劲,心内很是感激,二十五,不就是这件事前一天?那夜我值晚班,倒也……没什么特别事发生。” “为何停顿了一瞬?” “是突然想起来,夜班之前,我前去衙署交接时候,好像看到了张大人……不知是否能作为证据?” 申姜陡然眯眼:“哦?看到他在哪里,做什么?” “做什么不知道,”李宣墨摇了摇头,“我急着上差,和前一个兄弟交班,走比较急,就看到张大人胳膊上搭了一块布,匆匆走向南丰街……就这些。” 申姜又问了两句,见他知道着实不多,才又问起火情:“方才你们队长在这里,你知道吧?” 李宣墨:“知道,我们一同过来。” “他说火情紧急,进去时候只顾着救火,顾及不到其它,隐隐记得曾在火场之中见过一块四四方方红布,但并不确定,你负责前后现场记录,可有印象?” “有。” 李宣墨答非常干脆:“火场通红一片,队长进去又是救灾,需得抢时间,记不清很正常,但我负责记录现场前后,确发现了两块红布,第一张是在爆竹铺子,当时没有人员伤亡,铺子虽然烧了大半,也有很多东西没有烧毁,那个红布就是,还挺完整;第二张是药材铺子里发现,只药材铺子火情过于严重,那张红布烧毁严重,只剩小半块……百户大人要么?我不知它对你查事是否有帮助,只照规矩整理封存好了,大人说一声,随时都能拿过来。” 别说申姜,屏风后叶白汀和仇疑青听到都有些意外,这是新信息,之前没发现。 “可有想法?”仇疑青再次倾身过来,气息落在叶白汀耳畔。 叶白汀感觉耳根有些热,大概是风寒未愈? 他略略拉远些和仇疑青距离,指尖点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需得看见实物。 仇疑青回了个:可。 叶白汀字圆圆胖胖,还连笔,又因写太快很难辨认,看起来……不需要看起来,就是丑,不好看,别人随随便便一个字,优雅漂亮,有筋有骨,衬那圆圆胖胖字像开玩笑似。 叶白汀沉吟片刻,抬起下吧冲仇疑青笑了笑:你字很好看。 仇疑青修长指节也很快:你也是。 叶白汀:…… 那你审美可不怎么样。 屏风另一边,申姜又问了几个问题,就叫李宣墨下去了,换上另一个男人,年纪比较大,已是不惑之年,叫吴新立,前面几人不管开不开心,面上都是一片阔朗,这个人不一样,一走出来就一脸阴郁,像谁欠他几万两银子似。 “你做过礼部侍郎,不该人脉广阔,仕途顺畅么?为什么被罢免了?” 吴新立袖子一甩,哼了一声:“还不是世人愚蠢,尸位素餐,就喜欢听别人吹捧拍马屁,尽信小人,不信君子。” “你是君子?” “自然!” 申姜差点从位置上掉下来,就这理直气壮,没半点谦逊样子,还敢说自己是君子?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就这性格,怪不得被别人排挤。 “你如此‘坚定自信’,平时不会被家人说么?” “她们懂什么?一堆老弱妇孺,头发长见识短,除了烧火做饭洗衣叠被,还能干什么?” “你家中都是女人?” “五代单传,祖父和父亲皆已去世,我是独子,家里顶梁柱。” 申姜眼睁睁看着吴新立理了理衣角,还挺骄傲。不是,你都被罢了官,没俸禄没进项,全靠别人养着,你骄傲个什么劲! “是……么?” 吴新立自己还不满意了:“家有老母妻女,老,都快进棺材了,手里东西仍然攥着不放,给我能怎么?我有了银子不也是疏通官路,到时候她要是去了,也风光不是?妻子也早是半老徐娘,一点姿色也无,只会盯着我身边会不会有小妾,也不看她胖跟猪似,哪来脸拈酸吃醋?我看她一眼都想吐,要不是看在她嫁妆丰厚份上……呵,嫁妆那般丰厚,但凡能想着帮我一点,我都能每天意思意思,昧着良心赞她两句。女儿,呵,赔钱货罢了,长不出挑,才华不出众,还命中克夫,我想找个不错联姻对象都够不着,要她有什么用?” 申姜听下去了:“你这……是不是成见有点大了?” 吴新立眼皮一甩:“什么叫成见?我说不对么?谁家不是个样子?女人没用,不如扔了。” 申姜冷笑一声,和这种恶心货也说不通,干脆直接问案情:“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么?怎么认识?” 吴新立又有话说了:“王采莲是我女儿手帕交,你看看,人长得不行,连眼光都不好,她都知道自己命中克夫了,还不温柔贤惠点,找那些高门贵女多巴结巴结,跟个丑婆娘玩什么?王采莲脸上那玩意儿多晦气!天天跟她玩,贵女们怎么不会越来越远!还说什么王采莲是个有志气人,她也想不靠别人,活精彩,精彩个屁,连嫁都嫁不出去,没男人要,你还想精彩?你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省老子给你花饭钱!” 申姜实在不适,打断了他:“方晴梅呢?” 吴新立又是一声冷笑:“呵,方氏是我妻子密友。还真是挺有缘分,肥猪就喜欢跟肥猪在一块儿,天天聊吃,聊铺子,有什么好聊,你们怎么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跟那余红叶学一学怎么勾引男人呢!” 申姜:“余红叶?” “这女人水性杨花,谁不勾引?小宴上碰到我就要打招呼,不就是看上了我?我都懒理她。” “行了,”申姜再次打断,狗嘴吐不出象牙,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也别说了,“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你都在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吴新立还挺有理,“你记得你四天前晚饭吃什么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 申姜都气笑了:“那你认识张和通张大人么?” 吴新立甩了下袖子,阴阳怪气:“我倒是想认识他,可人家忙成那样,哪有时间认识旁人?” 申姜:…… 吴新立还一脸受了委屈样子:“今儿要不是你们这北镇抚司请我,我也不会来!” 第63章 你们在玩什么花活 把人放出去, 申姜听到屏风那边动静不对,连茶盅重重放到桌上声音都有点惊心动魄,显是窝着火。 他没敢出声问, 抹了把脸,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叫了这么个货过来……哦对, 这个货在嫌疑人范围内,谁知道为人这么恶心呢?不过就算知道也没办法, 再恶心,也得拉出来问一问。 申百户深呼吸几口, 平复了下情绪,才叫了下一个, 这人叫高康,这人身份比较特殊, 是男尸张和通同僚。 他看着桌上信息卷宗,问:“你和张和通共事, 理应合作和竞争都很多, 这次贵人们大事, 你没抢过张和通, 心里怨恨么?” 高康年纪比前面两个火师要大些, 看起来也更稳重些, 话说也圆滑:“技不如人,不甘心肯定是有, 怨恨就算了,你恨人家也帮不了自己忙,揽不着功, 还不如和人关系搞好点, 没事帮衬些, 别人有良心,自己也能分到点好处,别人没良心,那其他人也能看到不是?大家都知道我好了,下一回再有这样事,可不就该着我了?” 申姜:“你这心态倒不错,挺豁达,平时有人夸过你么?” 高康就笑了:“花花轿子人抬人罢了,好听话谁不会说,谁不爱听?说说罢了,当真了,得意了,那可就麻烦了。” “听闻你家四世同堂,枝繁叶茂?” “大家都这么说,我是个有福气。” “可为什么你家里生都是儿子,没什么女孩?”申姜话音一转,眼神也跟着犀利了起来。 高康怔了怔,叹了口气:“这个我们家里也愁,男丁多是好,壮家门,可女孩子们多乖,知道疼人,家里风水不知怎么闹,几辈都一样,生出来就是儿子多,辈辈兄弟数不完。” “你也想要女儿?” “想要。” “不对吧,高大人,”申姜翻开手边纸,“你发妻怀第一胎就是个女孩,真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好好养,让人生下来没两个月就夭折了?” 高康脸色变得惆怅:“许是我没有女儿缘吧,明明那么珍贵,却还是染了病,没养大。” 申姜看问不出什么,没在这种问题上打转,开始转案情:“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这三个女人,你都认识?” 高康点了点头:“余氏交友广阔,偶尔会在小宴上碰到,说过话。王采莲……是那个脸上有胎记,身体不好,却有一手双面绣绝活姑娘?我和她倒是不熟,大概两个月前好像,她同人说亲,被母亲嫂嫂押着去相看,但别人聊得很开心,连她走出了园子,晕倒在墙边都没发现,还是我瞧见,帮她叫人请大夫,又帮她通知了家人。” “至于方氏,她很懂菜式,本身也打理着几个铺子,我去过她店里吃过饭,也问过她相关问题,她虽然体胖,瞧着不好看,食之一事品味着实不俗,这次张大人因贵人事多方奔走挑选,就有人推荐了方氏。” 高康说完,还顺便解释了下:“这民以食为天么,贵人出行,你知道她都需要什么?当然得什么都备上一点,起码不能别人要时,你没有。” 申姜:“你觉得这几个女人怎么样?” 高康摇了摇头:“不好说。外头话都怎么说,想必百户大人也都知道。” 申姜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我问是你。” 高康叹了口气:“那当然是可怜,女子生活不易,我希望她们都好。” “你既和张和通是同僚,应该知道他出事前,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大概知道点,却也不那么清楚,”高康解释道,“自接了这差事,张大人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什么都要准备,出事那天,我记得早上还是在选车马,贵人出行,车要好,马要好,可什么样叫好?时下人们说好,总得多过过眼。中午饭都没吃两口,就开始盯绣品,送到手里东西好看倒是好看,但没什么新意,连他都不大看得上眼,何况宫中贵人?这一下午,我就见他四处转圈了,像是愁紧,之后就散衙了,我不像他那么多事,直接回了家,之后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 申姜下一个叫,是成衣铺子裁缝,胡二树。 胡二树和前面几个就很不一样了,前面几个不管人品好不好,年纪大不大,至少脸是看得过去,胡二树就有点太平庸了,个子不高,肤色略黑,眉眼也不怎么精神,他大约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气息畏缩,或者不管干什么都露着怯,进来就行礼,幅度比任何人都大,行完站在一边,拘束不行。 申姜翻着卷宗:“你是裁缝?” 胡二树捏着自己手:“是。” “成衣铺子多见绣娘,倒是少见男子。 ” “其实绣娘们只负责绣制……”胡二树一板一眼,“铺子大了,都叫她们缝衣裳浪费,那些裁剪,拼接等琐碎活儿,东家倒是愿意找我们这样。” 申姜想了想,也对,这样搭配起来速度才更快,能接更多单子。 “你这性子好像有点闷,平时会不会被人欺负?” “倒也没有。” “家里都有什么人?” “没人了,老娘去年也没了。” “你还没成亲?” “没有,也没人看得上。” 申姜看了看胡二树,态度很配合,问他什么就答什么,就是话不多。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吧?” “认识。” “怎么认识?” “王姑娘是双面绣,她在我们那里交货,方氏是我们店客人,常来定做衣裳,余氏也是客人。” 申姜没辙,敲了敲桌子:“仔细说说。” 胡二树:“王姑娘双面绣很不错,每副成品时间都很长,但她跟我们店熟了,基本只接我们这活儿。” “你接待?” “她脸上有胎记,不爱见别人,头一回谈事是我,后来就都找我了。”胡二树解释了一句,“只要有银子赚,没有别纰漏,这些小事,东家和掌柜都不会在意。” “方晴梅呢?你同她接触也很多?” “她长胖,又想要时兴花样子和款式,说别人家才裁不如我们好,常来订制。” “还是只有你接待?” “不不,方氏没那么讲究,谁都可以招待。” “说说余红叶,她也是你们客户,和方晴梅一样,经常去订衣服?” “不,不一样,”胡二树顿了顿,“方氏虽然要求多,但是好满足,给她最时兴东西就行了,余氏不一样,她要求不只多,还高,经常提出些新意见,新配色,新裁剪方式,有时我们做不到,还挺发愁。” “她这般挑剔,你们不会烦她?” “不会,她虽挑剔,眼光也是一顶一,如果有哪个样式她特别坚持,特别较真,那这个样式很可能很快就会流行起来,铺子里觉得她难伺候,也能靠她赚很多钱,遂还是愿意接待她。” “你觉得这三个女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申姜手指点着桌子:“比如你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胡二树头垂更低:“哪轮得着我喜欢?人家有家有业有本事……” 申姜:“张和通张大人呢?认识么?” 胡二树摇了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时间,你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 胡二树想了想:“初四和十五……有印象,不是城中哪里爆炸失火了么?动静很大,整个铺子都慌了,我也就跟着跑了出去,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事。二十六,不就是前几天?指挥使大人肃清街道,听说也着火了,我离远,也不知实情……哦,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次着火前一天,应该就是二十五?那天铺子里活儿多,我回家晚,大概是戌时吧,听到有人在找什么‘张大人’,不知是不是您方才提到那位。” 申姜追问:“是谁在找?具体说了什么?在哪里?” 胡二树摇了摇头:“天黑,我也看不见,听也模模糊糊,不过看语气,应该是这位大人手下?好像说了在哪里见面来着,这些人没等到,就过来找,地方……我已经拐过了南丰街,大约是柳树胡同?” 申姜有点着急,这一个两个,信息都不全,可他再问,胡二树已经尽是摇头,一问三不知了。 “行,你下去吧。” 申姜叫了下一个,周平。 这没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周平和胡二树气质有点相似,都是长得不怎么样,普普通通,往人群里一扔就是找不到男人,相貌平平无奇,姿态说不上畏缩,但肯定是不自信,非常拘谨。 “干什么?” 周平行了礼,话回很老实:“卖颜石,淬粉,染料。” “平时和别人接触不多?” “不算多。” “生意好么?” “能养活人。” 申姜心内啧了一声,得,这也是个话少:“所以平时也没个什么朋友?不怕别人不找你买货了?” 周平顿了顿,回话有些慢:“干我们这行当不多,不找我买,他们也找不到别地方买,我不需要和他们交朋友。” “家里都有什么人?” “没人了,就我一个。” 一个两个都这样,申姜叛逆心起,非得问个明白:“之前呢?家人离世之前呢,都有谁?” 周平垂了头:“我爹好赌,之前有祖母撑着,后来祖母死了,家里一天比一天难过,我爹和娘打架出了意外,双双溺死在了河里,妹妹命不好,没嫁人就病死了,家里一直都很穷。” “你还没成亲?” “没有,成不起。”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吧?” “认得,她们都找过我买染料。” 申姜怔了怔,就懂了,娇少爷说过,要求高人自己会追求更高,比如王采莲,她双面绣本来就很出色,想要更上一层楼,就得图样更鲜活,颜色更生动,选不到合意绣线,会想着自己染一染试试,似乎也很正常?方晴梅对吃食有研究,食之一事,本就讲究色香味俱全,色,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食材本身颜色搭配没错,可偶尔是不是可以找一找那些没有毒害,能让食物颜色更丰富呢? 至于余红叶,就更不用说,她爱打扮,喜欢搭配,不管胭脂水粉还是裙子浅纱,哪样不讲究颜色? 这三个人会找到周平买东西,不算奇怪。 “你觉得她们怎么样?为人如何?” “好不好,也不关我事。” 申姜感觉自己给问得再直接一些:“你看到过王采莲脸么?” 周平摇了摇头:“没有。” “方晴梅呢?会不会觉得……她有点胖?” “她就是胖啊,”周平抬眼看申姜,一脸‘这有什么可说’。 申姜清咳一声:“余红叶呢?可有听到过别人都是怎么说她?” 周平:“那也不关我事。” 问不出来,申姜只好换另一头:“认识张和通张大人么?” “不认识。” “没见过?” “没见过。” “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时间,你都在哪里,做什么?” “大概都在屋子里?”周平道,“我不怎么出门。” “大热闹也不出来看看?” “我不喜欢吵闹,出门一般就是找货。” “在哪里找?” “山里,林子里,哪里可能有颜石,我就去哪里。” 申姜盯着他:“那你很可疑啊。”独来独往,又山里林子哪里都去…… 周平嘴唇抿了抿:“你们官府问话干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只是实话实说。” “初四和十五早上,动静那么大爆炸着火,你真就稳住,不出来看看?” “出来看了一眼吧……大概,但离太远,什么都瞧不着,炸又不是我家,为什么稳不住?” 行吧,申姜问完,让人下去,感觉自己嘴皮子都说干了,非常缺一壶水,正想着反正完事了,先去找点水喝时候,突然看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 “启禀大人,小人金时成,有消息汇报!” 申姜看了看手上卷宗,并没有金时成,但这个名字他好像有点熟悉,不就是指挥使在街上问过那个掮客! “行,你进来,”申姜重新坐在了座位上,“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么?” 金时成摇了摇头:“不认识王采莲。” 那你来凑什么热闹?申姜就说自己不能漏掉信息。 金时成陪着笑脸,有点怂:“这不是之前被指挥使大人问过话么,我回去想了想,还是得过来说一声,那天被按住那个瓦刺人,就是大街上大家都看见了那位——他说他是正经做生意,我得告诉指挥使一声,千万不能信!” 他就给申姜数:“这外地人到京城,吃穿住行,哪一样不得四下打听四下熟悉?更不用说要做生意了,这铺面,房契,钱税,户籍,就算他牛,他有钱,都派下人们出来找,也得找我们问问吧?可我入行这么多年,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跟四下兄弟们打听,大家都摇头,都说不认识这个人,没做过他生意!那他是怎么在京城安家?这根本是不可能事,就您方才说,那方氏余氏,一个开铺子,一个找好布行,总爱打听稀奇东西,也能问到我这,就那小姑娘,王采莲,也有一回托人到我这里问了问,有没有合适小宅子,想搬出去住呢,一个外地人过来做生意声息全无,我们掮客都不不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呢么!” 申姜眉头一抬:“我记得你刚刚才说过,不认识王采莲。” “确不认识啊,”金时成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表达错误,连连摆手,“都是好些年前事了,这位王姑娘托人到我这里问过小宅子,但没有合她要求,她后来也没再问,我连她面都没见过,就是当时记了一笔……我们这行当,脑子里好使,东西你得记得全,才能招呼好客人不是?” 申姜觉得还是得再问问:“你觉得这王姑娘,还有方氏,余氏,都怎么样?” 金时成:“唉,都是可怜人,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女人更是,难着呢。” 申姜又问:“张和通张大人知道么?” “这位哪能不知道?”金时成搓了搓手,“自打接了皇家差事,天天春风得意,不过也愁,这车马衣裳首饰吃吃喝喝,哪样不得琢磨?每天都四处打听呢,就那天,我被指挥使按住那天,不是马车翻了着了大火么,差点又有死伤那天——” 申姜头皮发麻:“你见着张和通了?”那时不应该死了? “那没有,”金时成摇了摇头,“我是说这个日子,您好理解么,我想说是前一天晚上,我跟客人吃了酒出来,正好看到他经过,应该也是吃醉了酒,让人架扶着,都走不动。” 申姜立刻眯眼:“等等,你说他喝醉了酒,被人扶着?” 金时成眨了眨眼:“是啊。” “扶着他人长什么样子?认识么?” “那太黑了,看不清,”金时成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立刻稳重起来,“其实那天我也喝高了,和客人有说有笑,就瞄了那么一眼,也不一定……没准就瞧错了呢?” “当时是什么时辰?你在哪里喝酒?” “那可是有些晚了,得亥时末了吧,就在宝华巷,李记酒馆……” 金时成老实交代完,就给自己求情:“百户大人,您能不能在指挥使面前帮我求个情?我可是进来主动配合工作,二十六那柴车,那大火,那雷火弹,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断断不会做恶人办种事,丧良心啊!我家几辈良民,生是大昭人,死是大昭鬼,真没干亏心事!但凡有用得着地方,您尽管使唤,我万死不辞!” 这个套路,申姜太懂了:“行了,回头我问问指挥使,你要是没问题,你那铺子也给你开了。” “多谢百户大人!”金时成当场跪下来给他磕头。 又找了新东西,申百户非常兴奋,茶水都忘了找,转去门口签押地方,问:“都让他们写名字了么?” 北镇抚司有规矩,但有来访,都要记录,平时这项工作都是轮值人员负责,今天早早就吩咐了,让嫌疑人自己写。 “写了,您看——” 申姜拿到手就皱了眉,都不一样。 “左手呢?要求了么?” “这不大好说……属下问了一嘴,都说左手不会写字。” 申姜瞬间挎了脸,不过想想今天问到东西,倒也收获颇丰,摆摆手叫人下去,再次兴奋进到厅堂,绕到了屏风后—— “瞧瞧我都问到了……什么……” 申百户突然结巴。 因为他看到,指挥使和娇少爷正在用手指打架? 指挥使手常年握刀,有点粗糙,虎口指节都有薄茧,娇少爷就真是娇少爷了,手指纤长白皙,指甲光滑,指尖粉嫩,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用眼神交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随便一个小变化对方都能猜得到,正经极了。 可你们表情再正经,手指也是在打架啊,戳来戳去,暧不暧昧! “你们……” 叶白汀看到他,缓缓收回了手:“哦,我们在讨论案情。” 仇疑青也收回手,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丝不悦:“对。” 申姜感觉自己要瞎了。 你要是眼神不带杀气我也就信了你了,讨论案情值得这么暧昧么!你们别时候不这样啊! 叶白汀手指指向屏风,一脸无辜:“不是你建议放上它,让我们不能好说话交流? ” 申姜:…… 行叭,都是我错,都是我锅。 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桌上有字,应该是蘸着茶水写,有些痕迹已经干了,有些还很湿,显是刚写,刚刚那一幕‘手指打架’,应该是双方意见不同,娇少爷推开了指挥使手指,指挥使没动,两个人指尖碰在一块,才像在打架。 ……好好茶水就这么浪费了! 他在外头渴得嗓子冒烟,这两人就在这里浪费! 还有那小乌龟怎么回事?娇少爷你在玩什么花活,竟然敢在指挥使面前画小乌龟!不怕被军法处置么! 又一想,也对,娇什么人,怕过谁?别说在指挥使面前画小乌龟了,他连指挥使‘小情儿’都敢冒充放话呢! 申姜现在已经知道下雪那日发生事了,在外面跑时,别人还问他娇少爷情况,说担心人受罚,毕竟也不是故意不是?他只想回个白眼,心说你们知道什么?娇少爷要装成是别人小情儿,那肯定不行,指挥使得大开杀戒,装成指挥使……怕个蛋啊! 娇少爷在指挥使面前是有特权,那小牌牌,那小金镯,那小铃铛,你们都眼瞎,没瞧见么! 这事倒霉是姓彭,没见人前都见不着他了么?不知道指挥使私底下怎么搞他呢。指挥使一向大度,你有野心,要算计,行,没问题,你冲着指挥使来,指挥使都接着,也顺便叫别人都看看,为什么他能当指挥使,你不行,可你别惹指挥使心尖尖啊,你惹了娇少爷,那不就是老寿星上吊,找死么! 就这一小会儿,申姜脑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小心翼翼过来,指着桌上茶,吞了口水:“这茶——” 仇疑青面无表情指向一边茶壶:“赏你了。” 申姜:…… 那是问供前下面人备好送过来,虽然在火边温着,味道定也不好了,哪如你这桌上这壶! 也对。 申姜抹了把脸,桌上这壶是指挥使特意为娇少爷沏,他是什么人,又不是指挥使小宝贝。 他哪里配。 第64章 我感到很羞耻 申姜天天在外面跑, 糙惯了,不是精致讲究人,都是茶水么, 能糟糕到哪里去?司里沏茶,他又不是没喝过…… 吨吨吨灌了半壶下去,还行,解渴又够味, 爽快!比那只会飘着香强多了! 申姜假装没看到指挥使亲手泡茶, 勒令自己回神,说案情:“人是都问完了,可都是到关键点就没了,你说这一个个, 倒是往下看,看清楚啊!拉屎拉半截, 你就不难受吗!我实在没瞧出哪里特别不对……少爷给指点指点?” 仇疑青刀锋似眼神刮了过来,和声音一样凝着寒气:“你是该指点指点。” 申姜:…… 我错了,我错了成么?我不该在娇少爷面前说脏东西, 可指挥使大人, 你好歹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人娇少爷根本不在意好么!那诏狱里头,说什么都有, 荤话能飞上天你不知道么!娇少爷才不怵这个! 叶白汀看向申姜:“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纵火者特征么?” 申姜点了点头:“自信,自负?不会怕事, 可能看起来还有点魅力?” 叶白汀:“那你觉得,方才这些人里, 谁有这样特征?” “孙鹏云?”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 “小伙子长得不寒碜, 身材也健壮,火师队长,大小也是个头领,还挺讲兄弟义气。” 但凡能做头领,气质都会有点不一样。 “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急,对姑娘就有点不尊重了。”这点得扣分。 叶白汀点点头,又提起了一个人:“还有李宣墨。” 仇疑青:“高康。” 二人抬眸对视,默契尽现。 申姜:…… 你们别看来看去,倒是给我说明白啊! “那李宣墨明显没什么大出息,只是个文书……高康活也有点憋屈吧?干不过同僚,人张和通揽上贵人事,看着要立功,他却只能忍住了不痛快,强笑着过去帮忙,指望别人有点良心,好歹能分到仨瓜俩子……” 这样也行? 叶白汀仍是点了头:“李宣墨确只是个文书,火师里看似地位最低,但他姿态优雅大方,好面相,好气质,会办事,能给大家出主意,帮队伍提高办事效率,多得赏银,还能时不时攒局,让兄弟们有时间放松喝酒……你觉得,以他身材相貌,每日里做事,让一众彪形大汉兄弟们敬他护他,是件容易事?” 这个是真很不容易,申姜当时就觉得挺意外,他遇见过大多数类似环境,男人需要以自身武力,或者力气挣取更多东西时,对于身材瘦弱小白脸是很瞧不上,别说关系好了,很多时候甚至乐意欺负一下,但这个李宣墨,似乎确在火师里混得如鱼得水。 叶白汀眉目端肃:“高康,和张和通是同僚,他没有竞争过别人,拿到好差事,但他很能自我调节,不管是帮张和通忙,还是圆融周围,让别人看到他努力,他每一步都没有浪费,他在往前走。甚至金时成,他看起来市侩,话密,有时甚至有些谄媚,但他脑子里永远转着东西,所思所想全是怎么处理问题——” “可能在一些人眼里,这样并不帅气,我记得在乌香案时,同你说过,一个人魅力,来自于他解决事情能力,他可以独自解决很多事情,处理很多麻烦,可以朝自己想要方向走,他就会拥有不一样自信,而这种自信,终将成为一种气质,叫做‘靠住’。” 不管是上司挑选属下,还是女子挑选心仪男子,‘靠住’都是非常重要一点,不要小看女人,她们可能很多人并不擅长分析,但她们直觉,她们在不怎么安全友善环境下培养出来潜意识,会告诉她们怎么选。 “比如申百户你——就是一个靠住,有魅力男人。” 申姜一怔,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那没有,少爷您客气了,我可不能有魅力,我家婆娘不干。” 不过最近这两个月,媳妇揍他次数好像是明显少了,偶尔在外头忙,也不会被怀疑藏了私房钱瞎浪,回到家甚至还能有精心准备饭菜…… 莫非是解决事情多了,他拥有了这种靠住自信和气场,变成有魅力男人了? 申姜心里美了一会儿,更加坚定了方向,要是真有,更得跟着娇少爷干了!这都是托娇少爷福,要不是娇少爷,他哪来这么多机会,哪能立这么多功?他申姜是怕苦怕累怂货么?当然不是,他只是少了点脑子,没靠谱人领着! 想一想,申姜又有点慌,他现在这么出色,这么帅气,玉树临风风神俊朗,要是有大姑娘小媳妇当街投怀送抱怎么办!他开始由衷烦恼,太厉害了也不行啊,太耀眼,光芒四射。 叶白汀:…… 一看就知道这傻大个脑子里转着什么废料。 不过这‘解决问题’,有正经问题,不同工作需要,也有不正经,歪路子,罪犯培养出‘靠住’能力,显然和正常人不一样,但他们在刻意伪装和引诱时候,你很难看得出来。 叶白汀现在几乎已经确定,本案中团伙两人,一个纵火,一个杀人,纵火负责计划实施,如遇意外,会帮杀人凶手掩护,杀人凶手很听纵火者话,因为只他自己,办不到这件事。杀人凶手自卑,内心暴戾,不喜欢露于人前,就算挑中了目标,想不想动,动起来会不会达到预期结果,都不一定,目标对象也不一定会理他,信任他,不提防他,跟他走。 纵火者就不一样了,这个人散发着‘靠住’气质,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做事也很积极,能游刃有余处理各种突发问题,跟踪目标,确认目标行动路线,不是很轻易事? 就算不小心,露了馅,被目标发现了,姑娘们出于好印象,可能也不会多想,随随便便被糊弄了过去。 申姜又提出了一个人名:“那个叫吴新立老男人,做人人不行,做官官不行,还被罢免了,除了骂女人什么都不会,看起来不自卑,也一点都不可靠,这个人可以排除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纵火犯自信和傲慢,因个体不同,表现方式不同,官府面前也未必说实话,只凭问供时外在表现,不能简单粗暴地直接排除。” “也对,这老狗不是个东西,却不是怕事人,什么都敢怼……”申姜懂了,“所以纵火犯嫌疑人就在这几个当中,对不对?” 叶白汀抬眼看他:“如果我们排查工作没有失误……是,纵火犯必在这几人之中!” “那你放心,活儿都是我盯着亲自捋,保证没纰漏!”申姜拍了拍胸脯,琢磨着琢磨,又问,“那杀人凶手呢?如果别人没有伪装话,今天只有两个不爱说话,年纪差不多,相貌都不怎么样,还都很畏畏缩缩……怎么区分?” 叶白汀:“还是有不同,比起裁缝胡二树,后面那个叫周平,要更孤僻一些。” 就目前信息点,看哪一个都不能立刻排除。 “我们必须要注意是,团伙作案,有主谋,就有下头听话,遇到特殊事件,主谋会教下面人怎么应对,怎么说话——”叶白汀转相仇疑青。 仇疑青目光微动,点了点头。 申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叶白汀微笑:“在你回来之前,指挥使已经分别派了人跟踪,看这几个人会不会私下联络。” 做了坏事人,行为肯定会小心谨慎,他们计划不愿停下,官府询问也会让他们情绪紧张,这联不联络,怎么联络,就是个问题了。 除非决定长时间散伙,不然一定会有联络。 申姜愣了愣:“所以我刚才问话过程没有意义?今天目只是这个?” “怎么可能,”叶白汀摇摇头,“罪犯花样百出,我们只是想找更多方法帮我们确定,但没有任何一件事,比知悉事实真相更重要。” 问供当然有意义,每一个人说话行为,传达出来情绪,原生家庭影响,案子发生前后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不在场证明……每一个回答,都有可能拼凑了犯罪真相。 “时间非常关键,不管是第一起凶杀案,还是第一起雷火弹纵火,时间都已经过去很久,这一个月频繁发生事,除非特殊原因,一般人肯定记不住,死者具体死亡时间,我们并没有向外说明过,谁对这段时间记忆深刻,对答如流……就值得怀疑。 ” 仇疑青补充:“还有不举。” 所有这些嫌疑人中,成亲只有两个,已过不惑之年吴新立,和年轻一点,死者张和通同僚高康。吴新立不管是年纪,还是对妻子反感,身边被妻子盯程度,他房|事表现上,一定会有不协调,举不举,存在迷惑性。 高康只是没有女儿,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这一点上倒看不出什么。 另外几个,都没有成亲,举不举,也无法佐证,有人是真不着急,或者成不起,有人不成亲,就是‘不举’保护色了。 申姜叹了口气:“可惜这种事不好查……我也问过与他们有过接触大夫,人从来没看过这种病。” 这种话不好说,也没办法让人配合查,你说你试试,人说对着你举不起来,你怎么办,去找个姑娘过来试么?这不是有病,青楼姑娘也不能随便使唤人家干这种活儿啊,多恶心。 叶白汀又道:“另外,三个女性死者之间,除了所谓‘缺点’,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之前没有注意。” 申姜:“共同点?” 叶白汀抬眉,目光灼灼:“王采莲,双面绣特别优秀,甚至可以帮上家人忙,为贵人事分忧;方晴梅在食之一道颇有心得,自己名下也开了不少食肆,高康说,有人在张和通面前推荐过她,那余红叶呢?她在外面名声那么响,对衣服样式搭配那么有见解,随便在成衣铺子里挑剔方向和坚持,都有可能成为流行风向标,张和通办贵人出行事,方方面面都在张罗,会不知道余红叶这个名字?” 三个死者,都是某方面佼佼者,承办贵人事宜张和通又出了意外,这一切真是巧合? 仇疑青:“高康供言,出事前一天下午,张和通一直在为绣品纠结,那下一步,他很有可能做什么?什么东西与绣品直接关联?” “自然是衣服,漂亮裙子。” “那谁在这方面比较权威?可以提供参与意见?” “余红叶!”申姜终于想到了,都会抢答了,“那天散衙之后,张和通是不是去找余红叶了!正好余红叶出事,她也顺便被杀了!” 叶白汀眯眼:“所以重点来了,余红叶当时在什么地方?张和通寻去了何处?他们是否有约,谁给他信息?” 仇疑青立刻取来城中舆图:“李宣墨说,那一日他上夜班,急行交班之前,曾看到张和通去往南丰街,胳膊上搭了一块布——” 叶白汀手指点着南丰街位置,往右,往前:“再晚一点,胡二树正好加完班回家,此时天色已暗,他看到张和通拐进了柳树胡同。” 仇疑青手指点向宝华巷:“及至更晚,亥时末,金时成看到张和通‘喝醉了酒,让人架着走’——恐怕不是喝醉了。” 叶白汀目光微深:“是死了。” 这个行动路线非常清晰,立刻就能勾画出来,是个大三角,时间相隔也并不久,凶手如果在这个时间内作案,肯定远不了,范围有限,地方就很好找了。 叶白汀抬头,转向申姜:“恭喜申百户,你可能马上就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 申姜上前一看一寻思,这没多远啊:“屁大点儿地方,至多一下午,我回来复命!” 心里一兴奋,歇都不想歇了,申姜调头就走,生怕人跑了似。 叶白汀却还有一件事没说,凶看向仇疑青:“失火现场红布……孙鹏云说有,不确定,李宣墨证明了确有,珠宝铺子那次爆炸不是成功阻止了?你有发现这种红布么?” 仇疑青目光沉凝:“我看到,是一块黑布。” “黑布?” “没错,四四方方,八仙桌桌面大小。” “那有必要调过来对比一下了……” …… 申姜活儿干细致,先在外围控制,把指挥使划出来圈子团团围住,再从外到里,一家一家,一个宅子一个宅子搜。 这里靠东南,不是特别繁华闹市,也就沿街地方热闹点,有店铺,有长街,往里走都是深巷,巷子中间还住着各种各样百姓,有烟火气,越往里越安静,越没有人声,等到了挨着护城河地界,就更不是什么好地方了,护城河淤泥不可能清到街道桥边,不能影响正街美观,就落在了这偏僻又无人烟荒滩上。 巷子最深处,离荒滩越近,淤泥带来腥味越重,声音也从之前安静,变成了微吵,河水是流动,靠得越近,越觉得它响,到了冬日,河面结冰,冰下也并非平静,冰与冰也有缝隙,冰与冰也会摩擦,朔冷北风呼啸而过时,双方碰撞,会产生更大更奇怪声响,让人不敢靠近…… 很快,申姜找到了一个不对劲宅子,味道有点特殊,这四周都是空房子,都有荒滩独特泥腥味,但这个宅子腥味……夹杂着很重铁锈味,非常不对劲! 申姜抓人经验也算丰富,立刻命令大家噤声,隐蔽,不可轻举妄动,观察完四周环境后,打头走在最前面,形成楔行小队,往前突进,也没敲大门,直接跳进了墙里。 腥味越来越重,不但有铁锈味,还有特殊臭味。 大冬天能出来这个味儿,也是有本事很。 申姜眯了眼,拔出绣春刀,几个简单指令下去,让大家分开包围,门窗墙头及后门,全部堵住了,才踹门而进:“锦衣卫查案,里面人给我呆好了,不准动!” 他率先冲进去,后面锦衣卫跟随,第一时间检查屋里人员,有没有人,几个,都呆在哪里—— 没有发现,房间很大,空荡荡,一眼能望到头,桌椅床柜都有,就是没有人。 现场触目惊心,墙边飞溅痕迹,地上拖拽痕迹,散落木棍及钉锤上血迹……唯有一个角落是干净,那里放着一个搭衣服架子,却没有任何衣服,只有几条披帛。 浅纱披帛,颜色和三个女死者身上衣服一致,干净柔软,因为刚刚踹门进来风,它们轻轻拂动,似在诉说着什么。 申姜也吓了一跳,抹了把脸:“都愣着干什么?往外头四下找找,看人走没走!分个人回去报信,速速告知指挥使!” 我乖乖……这里还真是第一案发现场!过去这么久,好多血渍都变黑了,就这个量,这个模样,凶手就是在这里杀人! …… 这次线索发现速度着实有点快,仇疑青桌上文书都还没处理完,听到锦衣卫报信,抄上绣春刀就要走。 没走两步又顿住,脚步一转,去了暖阁。 叶白汀正吃药呢,见仇疑青走过来,表情明显不对:“怎么了?” 仇疑青眸底晦暗:“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你随本使同去。” “我就不必了吧?” 叶白汀倒不是害怕,杀人现场他见过很多种,早过了害怕时候,风寒也没关系,已经快好了,他只是觉得,仇疑青带着他,不太好办正事。 毕竟……他不会骑马。 “随我同去。” 仇疑青已经过来拉人,顺便把副将拿过来大氅裹到了叶白汀身上:“不会冷。” 叶白汀垂眸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手都伸不出来大氅,这不是冷不冷事:“别耽误你正事……”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会很久。” 叶白汀感觉到了‘你必须去’意思,再看对方眼神,突然领会到,仇疑青是担心出现上次一样意外么?可彭项明不是已经被他按住了,还担心什么? 别人非要坚持,没办法,他只能体谅一下:“好吧。” 又是二人共乘一骑,一路风驰电掣,小铃铛清脆作响,但是很暖和,他没吹到一点冷风,仇疑青大氅就是不一样,足够厚实。 很快到了现场,房间里样子……触目惊心。 叶白汀看到了各种各样血痕,滴状血痕,喷溅状血痕,流柱状血痕,擦拭状血痕,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血印痕,血泊…… 还有各种各样工具,木棒,石头,锤凿,以及留在上面深深浅浅,现在已经完全是深褐色血迹。 叶白汀学过犯罪现场痕迹分析,几乎能想象出当时场景,受害者是怎样试图逃跑,怎样逃不了,怎样被虐待……她们是怎么想要保护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墙角或挨着墙边,苦苦求饶,还是没有被放过…… 凶手很享受这个过程,他虐打这些人,甚至逼迫她们站起来跑,这不会给他带来烦恼,反而是更大刺激。 这里环境封闭,没有街坊邻居,外面河水声大,受害者就算叫喊,估计也没人听到,更别提受害者都被迷香迷晕过,还没醒来就已经遭受虐打,醒后力气也很小,就算呼救,声音也不会大。 这里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就是最合适杀人场所! 畜生。 叶白汀闭了眼睛,捏拳手指有些颤抖,再睁开眼时,已经肃正犀利,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时更尖锐。 他走到墙边,一处一处,认真观察每一处血迹,每一处凶手行为轨迹:“这里,是王采莲遇害地方,凶手虐打杀人后,用石头砸烂了她脸——” “……这里有多处滴状痕迹,应该是方晴梅身上那些被划细密伤口留下。” “这里拖拽痕迹,是死者抓住想要逃跑受害人后,拎着……可能是拎着头发,拖过来。” “……这张床有绑痕,是余红叶被绑地方。” 一处一处,他分析着,声音越来越冷,表情越来越淡。 申姜拳头也捏咔咔响:“畜生啊,这是!” 北风朔冷,河冰空寂,有些人性命永远留在了这个冰冷冬天,再也不会感受到春日温暖。面对着一个以杀人为乐畜生,闻到是令人不悦腥臭味,她们临死之际,是何等绝望?若有来生,她们还愿意来人间走一遭么? 仇疑青紧了紧叶白汀身上大氅:“你在生气。” 这很少见,少年心中有规矩,有善念,但也通透,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情绪最好不要有,以免被情绪左右,判断有所偏颇,他一直是理智,聪明。 叶白汀紧紧抿着唇:“你看,在某些男人眼里,女人就是物件,他们认为自己有判刑和处置她们权利,甚至觉得自己在伸张正义,丑了不行,胖了不行,不能生养也不行,身为女人就是原罪,不为他们奉献,不为他们肝脑涂地一辈子,就是不忠,不配,不如去死。” “他们从不觉得姑娘们可爱,不觉得姑娘们应该被怜惜,被鼓励,活出光彩,他们目光永远透着挑剔,外貌,身材,性格,听不听话,恭不恭顺,但凡哪里有一点不好,都能成为被他们言语攻击理由,哪怕是这样死了,他们也不觉得她们惨。有些人明目张胆就敢这样说,这样骂,有些人没直说,却也这么做了。 ” “我感到很羞耻。” 叶白汀眸底燃着火:“生为男人,不是用来做这种事。” 生命,不应该被这样轻视。女孩子,也不可以这样被对待。 “我很生气,但不会放弃。”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眸底火焰灼灼烈烈:“逝者不能再开口说话,被迫只能期待幸运降临,我们却不能,再难,我们每一步,也必须精准快速!我们可以阻止罪恶发生,可以让正义来更快!” 仇疑青看着他,声音微暗:“是,我们可以,凶手不会停,难道锦衣卫就会停了?赛跑比武,本使从未输过。” “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走在凶手前头!” 叶白汀心内突然浮上一个想法,眼梢眯了起来:“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准备去哪里,那为他们寻一个合适地方,合适人选不就行了?” 仇疑青眸底暗芒隐现:“……不错。” 申姜听到这里,弱弱举了手:“可凶手是要杀人?” 他不说话便罢,一说话,娇少爷和指挥使视线齐齐落到了他身上。 “……那就给他准备一个。” “可。” 申姜突然感觉气氛有点不对,下意识环胸:“你,你们想怎样?” 第65章 猛汉被调戏 叶白汀和仇疑青还真了想法。 连环凶杀案加雷火弹爆炸纵火, 再有凶手有意引导,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了舆论恐慌, 在民间已有压不住迹象,现在已进腊月,离皇家祭陵没有多久,年关近在眼前,他们不想再跟凶手耗,必须得抢占先机。 不过这件事可以回去再安排,眼下是犯罪现场分析。 叶白汀停顿过后,情绪已完全平复, 可以继续查看现场, 他视线越过申姜肩膀, 突然看到了一小片很干净地方, 干净……有些不对劲。 “这里似乎很久没被打扫过了?” “是,”申姜也放下了护胸手, “地上但凡干净一点, 都是拖拽过死者留下痕迹,不对,也不能说干净,拖拽过死者会留下血痕——” 叶白汀指着门边:“但这里很干净。” 有明显拖拽痕迹,却没有血迹, 这片痕迹是一条直线, 明显是人躺在地上被拖行, 看线条宽度, 不可能是女子, 死者中身材最丰满方晴梅, 也比这个窄一些。 仇疑青眯了眼:“张和通身材微胖。” 申姜一愣:“所以张和通也被拖进来过?这从门口就有, 是晕着拖进来?” 仇疑青已经迅速跃到了门外,沿着大门,一点点往里,细细检查。 “……痕迹虽已被破坏,仍遵循一定规律,人是从大门口被拖进来,没有挣扎,定是失去了意识。” 申姜听着都害怕:“所,所以这张和通根本没有看到杀人现场……那他为什么会被杀?” 叶白汀也走到窗外,捡起了一颗石子:“指挥使,你看看这个。” 仇疑青接过,辨认了下,又跳上墙头,看了看院里院外环境,才道:“这颗石子应该是外面扔进来——就在不久之前。” 叶白汀立刻明白:“是有人在提醒凶手,官差来了,快跑。” 刷一声,申姜绣春刀又抽出来了:“所以凶手还没有跑多远?老子去追!” “未必,”叶白汀却摇了摇头,继续看向仇疑青,“指挥使派出去跟踪观察嫌疑人人?” 仇疑青摇了摇头:“未有回信,该是没有异常。” 申姜举着绣春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不要追?” 叶白汀想了想:“犯罪团伙既然知道互相通气,被官府找过后没有立刻碰头,那对于某些危险预知,也是会留有暗号。比如凶手杀人,他真肆无忌惮,一点都不害怕被发现么?” 申姜反应过来了:“所以他可能请了人观察,如果有发现异常,就用小石子扔他窗户?” 叶白汀颌首:“如果他当时正在话,自然能及时跑掉,可今日问供,他比寻常老实了很多,不敢出格,可能根本没有来。” 申姜眼睛刷亮了:“那我岂不是可以蹲守!” 叶白汀:…… 他很隐晦提醒:“蹲是可以,但未必能蹲到。” “为什么!” “蠢,”仇疑青拿白眼扫了一下没脑子手下,“别人知道雇人提醒危机,再过来时,难道就不会检查有无异常了?” 扔石子这个人就算找到,估计意义也不大,团伙都能利用掮客搞那么多辆马车,扔石子这个人,未必就看到过凶手脸。 不过,还是要查一查。 申姜瞬间缩回去了:“……也是哦。” 叶白汀:“以张和通行为逻辑,他有可能会找余红叶,不一定和凶手有交集,凶手作案地点隐秘,可能被外人知晓,他不应该找到这里。” “人不是主动来,必定是凶手从别处带来,”仇疑青沉吟,“若如此,张和通死便不是意外。” 他本就是凶手计划单上,必须要杀死人。 那动机呢?凶手前后杀了三个女人,是因为厌恶,因为内心深处变态意识,杀张和通是为了什么?今日问供,大部分嫌疑人都认识张和通,但并没有多熟悉,哪来恩怨情仇?唯一一个同僚,也似乎除了一点不甘心之外,并没有升腾到要杀人恶意。 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又是怎么制住他? 难道…… 叶白汀看了看床上血痕,难道凶手知道张和通要找余红叶,还利用了这一点? “这桩命案,一定隐藏了什么东西。” “啊?又增加难度啊!”申姜都头疼了。 叶白汀眯了眼:“张和通不是凶手杀人偏好类型,被害定然有别原因,很奇怪啊这个案子……杀人是为了塞纸条,预告雷火弹爆炸,雷火弹爆炸纵火,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秀一把,让别人都认识纵火者?那他不该时间拉这么长,手法也没必要这么隐晦。” 仇疑青眯了眼:“如若,张和通死才是关键呢?” 如果所有目,都在这个人身上呢? 叶白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转向仇疑青:“指挥使之前查张和通,可有所得?” 仇疑青略点了点头:“有些猜测,尚未确定,不过也快了。” “那行,”叶白汀突然弯了眼,像只狡猾小狐狸,“这次我们数招齐下,定能抓获这个团伙!” 仇疑青目光微暖:“嗯。” 二人再次齐齐看向申姜。 不是申百户胆小,他真又下意识想环胸,这两个人眼神太可怕了!不会是要让他做玩命事吧! 叶白汀和仇疑青什么都没说,这里不是好好说话地方,他们勘察完现场就走了,叶白汀回暖阁整理思路,仇疑青在外面做新安排部署,申姜带着人把第一案发现场记录封存,忙完天都黑了。 回来找到暖阁,只有娇少爷在,指挥使还没回来,他就简单和娇少爷一起吃了顿饭,刚放下筷子,饱嗝还没打呢,指挥就推门进来了。 看看桌上饭,看看桌边人—— 仇疑青:…… 申姜:…… 申百户麻溜滑跪下来:“不是,我,属下没有偷偷和娇少爷……” 叶白汀也赶紧把碗里那片水煮鱼片扔到了申姜碗里,假装没夹过这个菜,优雅拿帕子擦嘴:“都是申百户点,说庆祝我风寒痊愈。” 申姜:…… 就说娇少爷今天怎么这么痛快,也没说要等一等指挥使,原来是要偷偷吃辣口?什么风寒,哪来风寒?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提醒! 根本不用抬头,他就能感受到指挥使死亡视线。 ……他人要没了。 申姜悄悄看了娇少爷一眼,你不救我,也不能坑我啊! 叶白汀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恬静而淡定—— 坑什么?什么坑?谁不能坑?朋友,不就是用来坑? 仇疑青冷笑:“竹枝楼水煮鱼,你们伙食不错啊。” 叶白汀‘娇弱’咳了两声,声音也软塌塌,好像快被狐狸精吸光了魂书生似:“可惜我病了,没有口福,这样东西实是吃不下,都叫申百户解决了,指挥使饿不饿?稍后同我一起用个宵夜如何?清淡些,我实在是……见不得这红红油油。” 申姜:…… 人干事?你把嘴角口水收一收,我还能信你两分! 仇疑青没理他,只是抬了手:“来人,收拾了。” 很快,那半盆热腾腾,香喷喷,麻辣辣水煮鱼片就被端走了。 叶白汀:…… 唉,领导么,都是有脾气,惹不起惹不起。 仇疑青让申姜到门外风口站了两刻钟,曰:冷静一下。 申姜这种体力壮锦衣卫也不怕罚,他又不是娇少爷,随随便便就能染个风寒,可染不了风寒,也是知道冷啊!就这大晚上,就那北风呼呼,吹一会儿鼻子耳朵都不是自己了你信么!随便一扯就能掉! 再回到房间,申姜老实了,也不敢扯别:“那个,案子事……接下来怎么办?” 叶白汀不知刚刚经历了什么,握着拳,凝着目,眼神非常犀利,态度十分积极:“凶手丧心病狂,我们这一次,必须得走在他们前头!” 申姜不明白:“所以?” “所以他既然需要杀一个女人——”叶白汀看向申姜,顿时变慈眉善目,“我们就给他送一个好了。” “送?送谁?怎,怎么送?”申姜光是看到娇少爷这表情,就有点害怕。 叶白汀拍了拍手,外面就进来一群小兵,由牛大勇带头,每人手里都拖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衣裙,红,粉,姜黄,嫩绿,淡紫,什么颜色都有。 “申百户喜欢哪件?” “我,我喜欢?”申姜小动物般危险意识崛起,立刻摇头,“没有,我都不喜欢!” 叶白汀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答案似,顾自走到一个托盘前,拿起一套裙子:“申百户似乎夸过我战裙上小紫花,想是……喜欢这套?” 申姜:“不不不,属下可不敢。” 叶白汀:“申百户不必害羞,去换上试试吧。” 申姜:…… 他可怜兮兮转向仇疑青:“指挥使……” 奈何指挥使并没有帮他,看了看紫纱裙,又看了看他过于壮硕身体,嫌弃挥了挥手:“去换。” 申姜:…… 不是,你不觉得我穿这种颜色很冒犯么?娇少爷穿才好看嘛! 可惜锦衣卫有条铁律,上官话必须听从,指挥使命令大于一切……没办法,申百户拿了裙子,去外间找了架屏风,在后头不情不愿换上了。 效果果然是毁灭性。 紫色衣服,深了显贵气,浅了添神秘,越有气质人,穿着越好看,哦,还得加上一点,必须得皮肤白。你要是长得又黑又黄,那没戏,唱戏角都不敢这么试,你再稍微壮一点,娘喂,那你不是想美美哒,你是想报复社会啊! 申姜一出来,就把牛大勇为首一堆锦衣卫吓跑了,有说要洗眼睛,有说隔夜饭快吐出来了…… “这是干什么嘛……” 申百户很委屈,寻思最近也没办错事,每天都在好好上差工作,为什么要受这种羞辱! 娇少爷到底是娇少爷,见多识广,没有去洗眼睛,也没有吐隔夜饭,甚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说了句非常违心夸赞:“可以,非常好看。” 要不是指挥使还在跟前,申姜很想说一句你是不是瞎,还是染了风寒都这样? 不过再迟钝,到了现在,也回过味来了:“你意思是……想让我装女人,勾引凶手?” “申百户此话差矣,”叶白汀欣赏着糙汉子身上紫纱裙,腰实在太粗,脚也实在太大,很不错,“咱们锦衣卫事,怎么能叫勾引?” “那叫——” 叶白汀谆谆善诱:“叫抓现行。” 随便吧,申姜毛手毛脚拎了拎裙子:“可别人也不瞎啊,就这样子,能瞧不出来我是个男?” 叶白汀:“反正夜黑,看不清?” 仇疑青也道:“旁事本使已安排好,你照做便是。” 申姜:…… 不是,怎么回事,指挥使唤你不能跟着瞎啊!枕头风很要命,不能随便听! 他试着出声劝道:“这回只怕真不行,别不说,光看属下这体型,正常人谁都能认得出来,谁家姑娘长这样,谁家姑娘不漂漂亮亮?要我说,娇少爷扮上才最合适,一定像极了!” 他恶从胆边生,眼珠子四下转了转,撺掇指挥使:“指挥使您仔细品品,您看看娇少爷,这身材,这小腰,他要是穿上一身紫色小裙子,是不是更好看?再仔细扮一扮,别人一准瞧不出来,比小姑娘还好看呢!” 仇疑青似乎有些犹豫,好像是? 申姜瞧着有门,继续:“再有指挥使您保驾护航,能出什么差错?娇少爷一定安全无虞,只是换了个地方,走了一趟而已!” 仇疑青没有说话,似乎真在考虑。 申姜握拳,对,就是这样,快点答应,快点改主意,你还能顺便看一看少爷女装!天天拿小紫花打趣娇少爷,你真一点都不馋么? 叶白汀一点都不急,乖乖巧巧捧着茶盏喝茶,等申姜说完了,才笑眯眯问:“说完了?” 申姜想了想,自己说话一点问题都没有,条理清晰,逻辑自洽,用力点头:“完了!今儿个这事,你最合适!” “那你显然对这次案子不上心啊,”叶白汀慢条斯理,“可别忘了,凶手每次选中目标,可不是漂亮,完美姑娘,是有缺陷姑娘。你也说了我扮上一定完美,那么完美……岂不是露馅了?” 凶手要,就是你不完美。 仇疑青立刻颌首:“没错。” 申姜顿时就傻了眼,指挥使你不能这样啊!明明刚刚你和我站一头,怎么可以变这么快! 算了叭。 他怎么可能说得过娇少爷。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紫色纱裙,觉得再染点色,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茄子,可以直接扎地里了,他一个糙老爷们,玩这种花活儿…… 叶白汀眯了眼:“怎么,申百户不愿意?” 申姜敏感从这里面听出了威胁意味,哪敢还反对,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愿意!这事就该我申百户来!属下愿为指挥使和娇少爷鞍前马后,刀山火海,水深火热,阶前效死!” 来吧!让暴风雨来更猛烈些吧,他是百户,他扛住! “行了,下去准备吧。” 娇少爷随随便便地挥了挥手,就打发了他出去。 至于之后是不是和指挥使用了宵夜,点什么菜,有没有酒,怎么哄指挥使开心,忘记水煮鱼片那茬……区区百户,就不配知道了。 之后两天,申姜按部就班做自己事,等待仇疑青安排,腊月初六这一晚,终于等来了通知,让他去一条暗巷。 “凶手很有可能就在附近,你去慢慢走一遍,一遍要是不行,你就绕一点,重新再走一遍……”叶白汀认真和他交代。 申姜看着黑黝黝巷子子,心情有点复杂。 办事当然是没问题,他干锦衣卫这一行,就是得解决问题,就是得平事,可就是吧,没穿裙子前,他哪儿都敢去,一穿上这小裙子,不知怎么回事,顿时就觉得这世界上坏男人太多了,一个两个心里没数,觉得下面多长了二两肉,就能上天入地了,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看…… 呸! 老子抓就是你们这种人! “我去了!” 申百户抬头挺胸,视死如归,风兮兮兮易水寒,好像那要为守护天下苍生牺牲性命英雄。 五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眼泪汪汪看着娇少爷:“你,你们可得保护我啊,千万不能让我落坏人手里!” 要被欺负,被□□,被上下其手,想想都太惨了!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笑眯眯:“你就安心去吧。” 申姜一听更不吉利了,还想再哼哼两声,发现指挥使压根就没看他,好像世间就没他这号人,人正看着娇少爷呢。 娇少爷今天跟着出来了,风寒好是好了,但还是怕冷,指挥使又把自己大氅给人裹上了,这回还挺细心,给人脖子上加了个毛领,白白软软,一根杂毛都没有,风一吹,能荡出水波般涟漪,一看就是狐狸皮。 申姜依稀记得,指挥使在去年围猎时候,刚好猎到过一只白狐,正中眉心,整张皮一点都没损,可好看了,难不成就做成了这个? 就是这大氅实在太大了,尺寸明显不一样,都能把人埋起来了,你说你有空给人家拿狐狸皮做围领,怎么不多给人家做一件披风?那样你自己不也冷不着了么? 申姜不懂这心思细腻聪明人脑袋里都转着什么弯,反正自己事得做,他迈步往前走。 刚走出去,又觉得不对劲,稍微收小了些步子。 女孩子么,都斯斯文文,哪能走这么豪放?裙纱翻出来花也不好看啊! 他慢慢走,久久过去也没见到人,心里恨不得招呼招呼喊一喊,喂那怂货,快点过来啊,看我,看爷小裙子美不美,辣不辣!看爷腰粗不粗,壮不壮!是不是不配当女人,你是不是心里很痒痒?你爷爷我就在这,个不成器孙子,快点抓我啊! 再着急,他也只敢心里爆粗,不敢扭头四下看,万一引起别人警觉怎么办?诱饵就得有诱饵样子。 娇少爷和指挥使还在后头看着他吧?都隐藏好了吧?一定能保护他……吧? 越走心思越多,申姜心里直叹气,日他娘,这活儿也不好干!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声音,不对劲声音。有人正在往这个方向走来,速度很慢,很小心,但明显没什么武功,和锦衣卫隐匿功夫比起来差多了,这孙子脚都踩到枯枝了! 人还没走近,不能贸然出手,万一抓错了呢?申姜明白,这时候得有耐心,于是他走得更慢了,甚至往上拎了拎裙子腰带—— 他明显听到了后面呼吸声,草,这孙子竟然还兴奋了!怕不是有病! 申姜忍着恶心,继续往前走,越来越慢,越来越缓,来吧孙子,快点跟上你爷爷我,看爷弄不死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声也越来越重,近了,又近了,就在身后! 申姜正眯着眼蓄力,肩膀就被这孙子搭住了—— “美人,怎么这么晚在外头走?是不是迷了路,认不得家啦?来,叫声好哥哥,好哥哥就帮你找找家门……” 申姜这回知道隔夜饭差点吐出来是个什么滋味了,嘴里嗨呀一个沉声,重如铁钳大掌按住对方猪爪子,伸出比对方厚实了不知多少胳膊,腰间一个摆力,直接来了个过肩摔! “孙子,敢调戏你爷爷我,胆挺肥啊!” 他这一下没收住劲,用力这么一按,只听‘咔’一声响,把人胳膊给拧脱臼了。 “来人!”申姜立刻扬声叫人,“把这孙子抓回去!” 四周安静无声,没有人来。 申姜还以为人们离得太远,声音更大:“来人!把这孙子抓回去!” 还是没人。 申姜气往回看,一群牲口啊,人呢!说好,一大堆保护老子人呢?都去哪了? 啪嗒啪嗒脚步声从远处跑过来,是牛大勇:“我!头儿,我在呢!” 申姜看看他背后,眼睛瞪成铜铃:“就你一个?” 牛大勇点了点头,瞧着看到这一幕还挺开心:“是,就我在这儿呢!” 申姜:…… 老子就这么不值钱?没想到你是这样娇少爷,骗子! 申姜捏住被手下人脸,左右看了几遍,不认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里?” “疼疼疼爷慢点慢点……我,我是……” 这人嘶嘶抽着凉气,半天说不出一整句话,牛大勇看了看,特别实诚开口:“头儿,这人我认识,叫毛三,就是一个小混混,抢小孩糖,敲寡妇门,偷看大姑娘洗澡,他什么都干,天天嘴里头念叨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远近闻名大流氓!” 毛三:“是是是……我是流氓,不管好不好看,只要是个女人……咳咳别打了别打了!我就是接了个活儿,占占人便宜,谁想到你们办这种事啊!” 申姜横眉:“怎么,老子这姿色,还委屈你了是吧?” “不,不敢……” “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你说接了活儿,什么活儿?” “不,不知道啊,就一张字条,几锭银子……” 毛三艰难用没受伤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申姜抢过去,打开一看,是几两银子还有一张写着字纸,那字迹不要太熟悉,就是凶手! 不对,娇少爷人呢? 说好了今晚一直盯着,现在人去哪里了! 他是穿上裙子也不像姑娘,娇少爷那脸,那眉眼,那裹着软乎乎白毛围领样子,不扮也是美人一个啊! 就这夜色,就这环境,不要碰到坏人了吧! 第66章 凶手是你 申姜只担心了一瞬, 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娇少爷多聪明人,能随随便便被人给欺负了去?他又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还有指挥使呢!说好了在这又不在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申姜一边扯身上裙子,一边吩咐牛大勇:“把这恶心玩意儿给我押回去,好好‘招待’几天,教教他规矩,实在不行把那玩意儿给他剁了,看他还敢瞎胡闹!” 这么关键时候瞎跳,他这猛男心差点遭不住, 都快跳出来了! 毛三这回是真怕了, 他向来喜欢调戏大姑娘小媳妇, 无往不利, 这种事儿也没谁有脸往外说不是?谁知道这回碰到铁板了,竟然是锦衣卫假扮…… “不敢了, 我真不敢了……”□□直接萎了, 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干活了。 一巷之隔另一边,叶白汀和仇疑青正了隐匿了形迹,跟踪另一个人。 本案主某是有计划人,不会简单上当,他们做这个局, 让申姜扮女装, 也不单纯是为了引诱对方, 而是让对方注意到这个点——这是个非常完美机会, 正好趁机做个案, 还能顺便嘲笑官府, 你真要错过? 按照犯罪团伙规律惯性, 他们不可能停下,照时间分析,下一次行动一定已经计划开始了,他们要寻找一个完美受害者,符合凶手杀人标准,这个人,叶白汀和仇疑青在两天前已经找到了,就是吴新立女儿,吴蕊。 看吴新立问供时那德性就知道,他女儿日子一定好过不到哪里去。吴蕊相貌一般,稍稍有些胖,也有点倒霉,早年吴新立给她说亲,定一桩亲事,男方就出事了,换一桩亲事,男方又出事了,如此三四次,她自然也落了个克夫名声,还说什么大师批了命,她这辈子都克夫,以至于到现在也没人愿意上门说亲求娶。 就这点事,叶白汀和仇疑青都不用讨论,随便对视一眼就能有默契,什么女孩子克夫,分明就是吴新立造孽,就他那浅薄糟糕眼光,女儿根本不是女儿,是用来联姻,往上爬工具,他狮子大开口置换资源,一点脸都不要,说到能是什么样人家?男方八成有问题,果不其然,后来就出了事。吴新立未必不知道,大概想着不会这么倒霉,反正他想要只有好处,女儿给了就给了,结果‘运气不好’,一回两回三回,男方都死出其不意早,计划全部落空,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会犯错?当然就是女儿命不好,不中用。 可以时下风气,小姑娘落了这样名声,以后怎么办? 小姑娘大约也没想着指望父亲,她刺绣也不错,和擅长双面绣王采莲是闺中密友,近来张和通死了,贵人们事得有人办不是?高康努力还真没有白费,这件事落在了他身上。 吴新立和高康本没有什么交情,但那日不是一起去北镇抚司被问过话?吴新立就起了心思,把女儿绣品拿过去给他看了…… 如此,吴蕊便和之前三个女性死者有了非常一致点,比如不好看,克夫,只能在家里‘浪费粮食’,嫁不出去,比如因绣工出色,和‘贵人出行’扯上了关系。 要不说凶手聪明呢,那日问供结束,所有嫌疑人先后离去,仇疑青派了人跟踪,看他们之间有无联系,有无交流,结果当天是没事,第二天不知怎,好几个人参加了一场小宴,互相都认识了,拿着这案子说事,因为‘贵人事’得着急办,很多东西也得置办,成衣铺子得去,不同颜料得买,一圈转下来,所有嫌疑人没一个漏下,都有动静。 外头雷火弹还没有排查完,锦衣卫人手不够,事有轻重缓急,仇疑青也没法派更多人监视跟踪这几个,好在这件事很快有了转机,就是吴蕊。 她最近行踪出现异常,和往日规律不同,有小秘密了,叶白汀和仇疑青猜测,她可能已经被凶手盯上,或者对方已经用了什么方式联络引诱,只是目前证据不足,拼凑不出来,这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子,也都不知道。 但不管他是谁,今天都跑不了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不知道凶手准备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行动,干脆给他制造一个—— 凶手自大又自负,想来是觉得锦衣卫愚蠢至极,以为一个申姜就能骗过他?最好踩脸,难道不是趁机把事情做了? 外界形势紧张不紧张,锦衣卫破案排查力度吓人不吓人,凶手心里最清楚,他们所有急躁,挑衅,甚至孤注一掷,都会在这次行动里。 所有恰到好处时机都在今夜,他们怎么可能会错过! 叶白汀和仇疑青站在街巷转角,光线非常幽暗,别人看不到角落里,盯着吴蕊。 小姑娘刚刚从庄子上回来,本是下午出发,不知怎,路上遇到点事,耽搁到了现在。 他们人一直小心谨慎地跟踪在暗处,从昨天开始,知道小姑娘所有行踪,如有意外,确保能暗中保护,但现在还没有看到人,他们只能谨慎再谨慎,不能被发现。 吴蕊回家途中换了车,车前只有一个车夫,车里只有一个丫鬟,车行至巷子口,她突然叫停,勒令丫鬟不准跟着,说之前同人说好了,要取一络很特殊绣线,只能自己去,马上就能回来,丫鬟不敢不听话,也不敢真坐在车里等,就站在巷子口,很有些担心往里看。 吴蕊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她浅碧裙角被风拂起,翻起涟漪,又迅速不见,她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她鬓边钗环轻轻鸣奏着欢快乐曲,慢慢,连这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巷子口像张开大嘴巨兽,将这一切都吞没了进去。 吴蕊也有点怕,她轻轻拍着自己胸口,告诉自己没问题,丫鬟就在巷子口,真有事,她只要喊一声,就能迅速过来…… 黑暗中有一只大手,按住了她肩膀。 她心头重重一跳,还来不及回头,口鼻就被一个散发着强烈味道帕子捂住! 不,不可能…… 吴蕊万万没想到,她连张口大叫机会都没有,努力挣扎也没有用,她用尽全身力气,都敌不过男人壮如铁钳手。 “行动!” 仇疑青已经率先冲了过去,指尖一弹,一枚石子重重撞上了男人手肘,男人手一麻,没办法再控制小姑娘,小姑娘倒在了地上。 锦衣卫也从黑暗里跳出来,个个都拔出了绣春刀,男人见事不对,扭头就跑,仇疑青当然带着人追了上去。 叶白汀扶起了地上小姑娘。小姑娘吸入了一点迷香,但量不多,并没有彻底昏迷,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已经好了很多,虽仍然有点脚软,站不住,有点恶心,但不至于晕过去。 “别怕,我们是锦衣卫。” 吴蕊一时说不出话,浑身都在抖,眼泪不停掉。 叶白汀担心小姑娘因为刚刚事,对男人有应激反应,把人扶起来后就推开了两步,站在安全距离外,浅声安抚:“没事了,你很安全。” 吴蕊看着他,停顿了两息,突然捂住脸,哇一声哭了出来:“我……我不认识他……” 叶白汀摸了摸腰间小壶,那是他出来前带水,小壶材质特殊,保温性能很强,他以为今晚要等待很久,一口都没喝过,见小姑娘可怜,便把小壶解下来,递过去:“喝点水?” 吴蕊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哭着接过了小壶,哭着喝了两口水,热水下肚,她情绪似乎好了很多,眼睛红红:“对不起,我……” 叶白汀摇了摇头,声音温柔:“不需要道歉,遇到这种事,不是你错。” “谢……谢谢,”吴蕊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知道我还是做错事了,今夜来这里,是因为这个……” 叶白汀接过信,打开一看,是一首情诗,字迹么,也很熟悉。 这次团伙作案,有两个人,一个是杀人凶手,塞进受害者嘴里纸条就是这个人写,字写相当不怎么样,还不如他小狗字好看,另一个是纵火犯,主谋,仇疑青成功阻止第三次爆炸时,曾在掮客金时成身上得到一张要求记录详细纸,上面字迹可就好看多了,虽不至于有风骨,至少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看起来能过眼。 今夜这个姑娘,明显是凶杀案作案目标,可这张纸条上字,字迹平整,看过眼。 叶白汀眸底闪过一抹暗芒:“给你写信是谁?” “我……也不知道,”吴蕊垂下头,不安捏着自己手指,过于低弱声音里,藏着深深自卑和羞耻,“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样子……长得不好看,又克夫,少有人喜欢,我爹那般嫌弃我,不知道将来会把我扔到什么样人家,我娘虽常对我说不要怕,她有嫁妆,养得起我一辈子,可我也知道,她私底下还是会担心,我就……我也不是腆着脸,非要嫁个男人,我自己能活,真!可我不想我娘担心,这种信……是前阵子去了一位夫人家小宴后,有人悄悄送来,前后一共有三五回,说我很特别,欣赏我勇气和作为,鼓励我不要害怕……” 叶白汀立刻就猜到了:“但你不知道他是谁,他让你猜,是么?” 吴蕊点了点头:“我起初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别人恶作剧,我这样,怎么会有人喜欢?也没想猜他是谁,可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事担心,我擅长什么,骄傲什么……” 这下不用说了,叶白汀都懂,情场老手手段了,拐骗无知少女,都是这路数。 “对不起……我这么蠢,真信了他……” 小姑娘又是后悔又是羞耻,哭停不下来。 “没关系,别怕,先回家吧。”叶白汀听到脚步声抬眉,看到了匆匆跑过来丫鬟,想了想,又温声道,“自信自立不是坏事,只是莫要心急,遇到坏人,不是你错,只是下次若非必要,切不可这么晚时候单独出来,你娘会担心。” 吴蕊:“呜呜呜我知道错了……” “至于你爹,”叶白汀又道:“稍后会有锦衣卫送你回家,说是办案需要,需得你协助。” 吴蕊眼睛红红,感激看着叶白汀:“谢谢你……” 这样她就不怕父亲骂她了,呜呜呜锦衣卫里竟然有这么温柔,这么好人!她以前都错怪他们了! 叶白汀其实也没说错,如果有需要,后续确会再请小姑娘协助调查。 吴蕊主仆离开后,申姜终于跑了过来:“我就知道少爷有法子!人抓到人了么!”他手里还抱着刚刚脱下来裙子,“得亏我在另一头,不然得跟小姑娘撞个对面,得把她吓坏了!” 叶白汀却转头问他:“你在调查王采莲,方晴梅和余红叶时候,有没有发现有人给她们写过信?” “什么……信?” “情诗。”叶白汀把吴蕊小纸条递给他看。 申姜看了看,果断摇头:“没有!” 他不敢说自己是全天下办事最细致,但绝对是用了心,每个边边角角都不会漏过,如果有这种东西,他不可能发现不了! 叶白汀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很快,仇疑青回来了,身后锦衣卫押着一个人,相貌一般,身材一般,腰不挺,背不直,气质不说畏缩,至少是很不好看。 这人不要太眼熟,卖颜石周平。 “我日,”申姜骂了句脏话,“竟然是你!” 周平没说话,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申姜却觉得不对劲,这眼神怎么什么回?竟然有一丢丢不屑?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紫纱裙,回过味来了:“草,老子老子为了你穿这身衣服,你还敢瞧不上?” 见他把裙子扔给下面锦衣卫,捏了拳头就要上,叶白汀突然拳抵唇间,惊天动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申姜一愣,立刻明白了,捏拳手改了姿势,缓缓朝上,伸了个大大懒腰—— “那什么,指挥使,忙了一晚上,兄弟们都累了,这嫌疑犯,就交给属下押回去吧?” 仇疑青越过他,走向叶白汀:“可。” 很快,指挥使就带着大部分人离开了,申姜和另一小撮人慢悠悠押送周平。 这任务简直一点难度都没有。指挥使规矩大,北镇抚司从不会无故虐打他人,但嫌疑犯不听话,不配合,他们是有权利纠正嫌疑犯行为,责令他配合工作。 “你倒是走啊,为什么不动?是不是想逃跑!” 啪,就是一脚。 “怎么,又改路数了,趴地上碰瓷了?啧,祸害人小姑娘时候怎么没这么怂呢?” 啪啪啪,又是几脚。 “爷穿裙子好不好看?让你兴奋了没?你他娘来杀爷啊,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 啪啪啪啪啪,不知道多少脚。 当然,申百户心里也是有数,教训是一回事,不能真把人打死了,那一堆罪状,还等着凶手招认,另一个同伙是谁,还得凶手指呢! 回到北镇抚司,专门找了间环境特别幽暗问讯室,把人牢牢绑在椅子上,申姜才去请了领导过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来,一进来就看到鼻青脸肿周平,身上袄子也脏了,除了泥污就是滴上去鼻血,这…… “回来路上滑,属下没看住,嫌疑犯摔了几跤。”申姜一本正经解释,瞎话说脸不红心不跳。 周平也没反抗,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仇疑青掀袍,坐在上首案几之后,眸底深邃暗沉:“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可是你杀?” 周平声音低哑:“官府抓人,得有证据。” 没说不是,也没承认。 “草,老子抓你个现行,你还敢不认?”申姜眼睛立了起来,“你那杀人地方,到现在还悬着死者三条披帛呢,你敢说不是?” 周平眼皮一横:“杀人现场在哪里?我不知道。” 申姜差点又要揍人:“那你说说,你今天在巷子里干什么?用浸了迷香帕子欺负小姑娘,老子抓你还抓错了么!” 周平抬头,眼里一片平静:“现在官府破案,都靠犯人自己招了?你们还真是轻松啊。” 申姜冷笑:“我看你是想见识见识诏狱刑房。” 锦衣卫办差,各种各样犯人都见得多,就周平这程度,连激将法都算不上,申姜看了看指挥使脸色,见自己没有被制止,果断继续:“不如干脆点,你少受点皮肉之苦,我们也少点事,说吧,同伙是谁?雷火弹从哪来,还有多少?为什么要搞杀人预告,怎么杀人,一样一样,全给老子交代清楚!” 周平冷笑一声:“为什么杀人?呵,她们都该死!” 竟然招这么快…… 叶白汀一怔,看向仇疑青,仇疑青正好也看过来,眸底隐动。 二人快速交换了个眼神,什么都没说,任由申姜继续发挥。 这点眼色申姜还是会看,捏了捏手指,攥住周平衣领:“哟,您这脾气比老天爷都大,老天爷都不会随便批人命,你说她们该死,她们就得死了?” 周平哼了一声,露出一口恶心黄牙:“她们就是该死!” 申姜:“那你说说,她们为什么该死?” 周平眼底闪着诡异光:“王采莲,长得那么丑,身子有病,生不出娃,说亲都没有人要,这种人留在家里干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死?” “关你什么事?”申姜忍不住怼,“人家会双面绣,有手艺,不嫁人又怎样,人能养活自己!” 周平冷笑:“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她挣那点钱,能养活自己?天天照顾她,必须为她付出精力,被她吸血,是她家人!因为她生病,饭菜要清淡,为了将就她,别人就不能吃肉;因为她要花钱买药材,有没有钱都得想着她那一份,必须得花;因为她生病,所有人都得围着她转,但凡有一句怨言,私底下说两声,别人就说你们这些家属没良心,凭什么?你知道她嫂子生了几个儿子么?你知道这些男丁都要认字上学,都要长身体,以后是家里顶梁柱么?你知道她哥哥有多辛苦,不容易么?那分出去,都是应该花在他们身上钱!一个大夫都救不了女人,凭什么!” 申姜也差点笑了:“你可拉倒吧,她家老子查过,哥哥嫂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哥哥是个赌鬼,挣不到钱怪谁?连嫂子带亲娘,谁照顾王采莲了?连她身边丫鬟月钱,都得她自己开!你知道她父亲仕途为什么近两年顺畅了很多么?因为王采莲那一手双面绣,她所有家人都在她身上吸血,利用她,她但凡身子好一点,有点脾气,都不会过得这么惨,你竟然说她家人可怜?” 叶白汀却立刻明白,这是一种投射心理,他突然想起来一点,看着周平:“你说你娘和你爹一起死了,你嘴里娘,是继母吧?” “没错,又蠢又肥,明明是死了男人,自己一个人过不下去才嫁进来,却不好好持家,不好好待我,”周平眼底一片恨意,“她嫁妆银子,全用在了那个带过来女儿身上,她女儿长得丑,小小年纪就被人糟蹋了,不能生育,嫁也嫁不出去,还敢腆着脸让我叫姐姐,安心花我家银子,凭什么?” 申姜感觉这话思路清奇:“人家自己嫁妆自己花,有什么问题?” 周平瞪着眼睛:“那是我!她们母女既然嫁到了我家来,她们东西便都是我,就该像祖母一样,给我花,给我用!我才是男丁,我才是将来撑家门人,她们不好好待我,不给我吃好穿暖,不让我人前有面子,还把我银子那么浪费,就是该死!我爹那种赌钱敢押房子货色,都有祖母偏疼,她们凭什么低看我!” 说着说着,他笑容渐渐变得诡异:“不给我又如何?她死了,藏东西还不是到了我手里,那个她带进来‘姐姐’,我一天不给她吃药,她就等死,还被人欺负。呵,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勾引男人了,勾搭不了我,就勾搭外面人,想让那些男人给她买药……真不要脸!有钱了难道不是得先跟我说点好话,允些好处么?你知道么?她求我杀了她,她说她活着也是个累赘,每天都很痛苦,她求我杀了她,她该对我说谢谢!” “方晴梅和我那后母一样,好吃懒做,贪嘴,多少钱都叫她吃了,肥成那样子,再不能生养,男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就该把她那一身肥肉都切掉喂狗!” 申姜怒了:“她又没花你钱!人家会做生意,钱都是自己挣!” 周平比他还怒:“可她花了她男人钱!她挣来钱,就都是她男人,她凭什么花!一个没用女人,凭什么!女人就该老实听话,会生儿子生儿子,会给男人挣钱就给男人挣钱,不该有想法就不能有!她们就该好好供养家里男丁,只有男丁才是有用,只有男丁才能延续香火!”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她们都该死!她们家人,也该对我说声谢谢!” 第67章 我就喜欢杀人放火 “她们都该死, 她们家人,也该对我说声谢谢!” 周平屁话放理直气壮, 声嘶力竭,申姜都愣了一下,一时都没回上话,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男人。 叶白汀面沉如水,冷笑一声:“你说你继母带了个姐姐,她勾引你?” “是!”周平似乎回想起了当初画面,眼底满是不屑,“天天躺在床上, 衣服也不好好穿, 随时都在喊我名字, 不是勾引我是什么?” 叶白汀垂眼:“你没答应?” 周平咧开嘴, 笑了:“这种人尽可夫□□,怎么配要我种!” 叶白汀:“你不是不答应, 是答应不了吧?” 周平笑容顿时僵住, 目光非常不善射过来。 “你姐姐是有病在身,起不了床,家里又除了你没别人,你再渣再烂,她也得想办法求生, 可是你——”叶白汀视线滑过他身下, “你那东西能硬起来?男人种, 你有么?” 周平下意识夹紧双腿, 愤怒咆哮:“你个小白脸兔儿嗷——” 话还没说完, 声音就变成了惨叫, 片刻后, 吐出一口血,还有两颗白森森牙。 仇疑青淡定收回手指,视线扫向申姜:“人犯狂妄不敬,试图攻击锦衣卫,需得看紧一些。” 申姜:…… 指挥使好样,可比我猛多了! “是!” 周平不敢再嚣张,只是瞪向叶白汀眼神依旧阴冷,依旧怨毒。 “你是不是想问——我知道什么?” 叶白汀非常有礼貌微笑:“至少知道它情动站起来时是什么滋味,鱼水之欢,妙不可言,不像你——啧,真可怜。” 周平呼哧呼哧喘粗气,瞪着叶白汀样子,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 叶白汀才不怕这点威胁:“你有过喜欢女人吧?她瞧不上你,是不是?” “那是她眼瞎!” “我看她眼光倒是好很,看一眼,就知道你不行。” 周平气得满脸通红,想打人手绑在椅子上,想站也站不起来,用尽了浑身力气,也只是让身上青筋毕现,表演无能样子,什么都干不了:“你给我……等……” “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越狱!”申姜一个巴掌抽过去,“给老子老实点!” 周平脸一偏,头晕眼花,嘴疼脸疼哪里都疼,半天缓不过劲。 申姜双手抱在胸前,心里哼了一声,小样,你再狂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叶白汀敲了敲桌子:“说吧,人都是怎么找,怎么杀?”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用迷香抓了来,带到我房子里,房子……你们也找到了不是?”周平垂着头,目光阴阴,“应该看到血迹了?还有那些披帛……我好好收着,一个都没有乱,一点都没有脏。” “你看,衣服比人干净多了,脏了洗一洗,就跟新一样,人就不行了,从里头就脏了烂了,怎么都干净不了。” 他唇角牵起弧度僵硬又可怖:“她们不懂眼色,不肯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全了名节,也成全家人,我就教教她们,到底哪里错了。你长得丑,就不配被男人要,你生不出孩子,就是没用,活着就是浪费粮食,你贪嘴花钱,肥跟猪一样,男人看一眼都恶心,你就该觉得羞耻,不配活着,你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就是该死!所有不听话女人,不给钱供养男丁女人,都该死!” 他慢慢笑:“你看,她们也不是听不懂话,还是能教乖,她们后来都知错了,跟我跪下求饶了,说只要我放过她们,就愿意照我说做,好好守节减肥,供养男人,可是晚了,太晚了啊,她们还是太笨,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不就没事了?她们自己都承认错了,当然要承受犯错代价,没了命,怎么能怪我呢?得怪她们自己没眼色啊。” 叶白汀打断他:“怎么知道她们行踪?” 周平面色有些不愉:“她们在我这里买货啊,挑三拣四,这个嫌弃太粗糙,那个嫌弃不够鲜亮,我给她们找到颜石,又是凿又是磨,磨成那样已经不错了,为什么就不能稍稍体谅一点男人?嫌粗,你买回去自己再磨一磨不就好了?” 叶白汀又问:“怎么跟踪?” 周平笑了:“用不着跟踪,她们一个个水性杨花,会勾引我,自然会告诉我她们去哪里。” “呸!”申姜一个字都不信,“你放屁!” 周平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不生气,也不反抗,还非常放松地看了申姜一眼:“随便,你们爱信不信。” 叶白汀眯了眼,又问:“张和通呢?为什么杀他?” 周平:“因为他来找余红叶啊,他看到我杀人了,我不灭口,他不得报官?” 放你娘狗屁! 要不是之前听了娇少爷在杀人现场分析,申姜肯定认为这是实话,因为当初他就是这么想,可是不对,这不符合证据链逻辑!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更知道情况不对,这人早准备好了,怕是从这里开始,一个字都不能信了。 可该问,还是得问一遍。 “为什么要在死者嘴里塞纸条?风停之时,雪落之时,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知道?砰——”周平身体突然前倾,表情意味深长,“不告诉你们,你们怎么知道爷有多猛?” “就你?” 申姜嘲讽视线看向他下身:“老子也可以让你见识见识北镇抚司刑房有多猛,保证你这玩意儿割下来还是热乎乎,没准比长在你身上还有用,还能跳一跳呢,要不要试试?” 周平恨恨瞪着申姜,腿夹紧,没话了。 申姜:“快说!同伙呢!你干这些事,是不是他帮你策划?他是谁,现在在哪里!” 周平呵了一声:“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人是我杀,雷火弹也是我引爆,我就是喜欢杀人放火,就是喜欢动静大,是你们这群当官蠢,都给出那么多东西了,还抓不到我。 ” “你说雷火弹是你引爆?”申姜看了眼娇少爷,见对方点头,就去案前拿了纸笔,往周平面前‘啪’一放,“行啊,那你把所有埋藏地点都写出来,写不出来,就是你冒名顶替!” 周平咧嘴笑了,仿佛第一回干这么爽快事:“炸完了,没了。” 申姜:“放你姥姥屁!” 周平:“这就是实话,信不信由你,我就是意外之下知道了雷火丹存在,就这三个,全用了。” 申姜嗤笑一声:“怎么个意外,什么意外?是吃了狗屎还是做了美梦?” 周平:“忘了。也可能是突然在路上捡了个纸条,上头写清清楚楚?” 申姜拳头又开始发痒,要不是见这混蛋伤有点厉害,怕再打说不出话,他这手早上去了。 周平打了个哈欠:“你们让我交代,我交代了,没有同伙,人是我杀,火是我放,雷火弹也就这几颗,不信你们等着看,以后不会再有爆炸了哦。” “两种不一样字体,你怎么解释?”叶白汀把从尸体嘴里拿出来纸条,以及金时成提供,‘柴车雇主’要求清单摆在桌上,往前推了推,“都是你写?” 周平看了叶白汀一眼,舌头顶了下腮:“是我写,人还不能有点本事了?” “就你还本事?”申姜拎住他衣领,眼睛非常凶,“行啊,你现在就写!写两张一模一样,写不出来,就去刑房把你那没用玩意切了!” 周平:“手伤了,写不动!” 申姜手抬起,就是个重重耳光:“少他娘在指挥使面前诬赖我,你那爪子老子丁点都没动,现在就可以请大夫验伤!” 周平喘息着,又吐了一口血:“呵,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现在,就是写不出来。” “你——” 申姜气差点又动手,就听见指挥使茶杯放在桌上声音,有点重,只得哼了一声,按下火气,退到一边。 “你说你是凶手,那给出来这点东西可不够,”叶白汀指尖敲着桌子,声音有些意味深长,“周平,你是想让我们接着查呢,还是不想让我们接着查?” 这一次周平安静了很久,才又开口:“云氏车马行。我是卖颜石,不懒时候,我可以把它们磨得很细,这个车马行东家要求很高,也识货,做他们家生意,活儿累,又没多给多少钱,别人都不爱做,就便宜了我……那些车夫们话密,聊天时常能聊到客人,我要是手脚麻利点,或者给他们算便宜点,方便了他们事,他们就好打交道。” 申姜明白了:“你说车马行人给你报信?” 他有点不信,王采莲案出来后,他就特别查过这个车马行,东家生意确做得大,可规矩也特别严,不该做事底下人一点都不能做,否则开除事小,报官事大,伙计们都很规矩,不可能随便透露机密信息。 “呵,他们不用告诉我,”周平笑了一声,“只要我随便听听,就能知道我想要东西,再不济,还可以趁他们茶歇时,看看他们放在车上交接册子。” “时人出门,谁不用马车?有那走远一点,有秘密,自家不方便,都得在外头雇,到我这里买颜石特殊客人,如果有这样麻烦和倾向,我也可以帮她们推荐云氏车马行……” “哈,老子根本不需要什么同伙,安排猎物,杀人,放火,老子自己就能干!”周平眼睛瞪大,笑容诡异,“叫你们这群没用官差见识见识,老子是最厉害男人!看谁敢再看轻老子! ” “最厉害男人?狗屁。” 叶白汀嗤了一声:“以为给自己扯一块遮羞布,别人就看不清了?你不过是个龌龊,恶心,扔在人群里没有谁想多看一眼癞|□□,胆小鬼!你说了那么多遍,你是男丁,多么多么了不起,是顶梁柱,要撑家,可你做了么?你为你家人做过什么?男人,本该俯仰天地,肩担日月,能者戍边固土,为国为民,普通一点,勤劳肯干,农耕走商,至少也要护住家人,你干了什么?你和穷凶极恶人一起,杀了别人家人,要毁了你脚下这片土地,毁了所有人家!” “你不是讨厌女人,周平,你只是愚蠢无能,目光短浅又不肯承认,只想要好处不想任何付出,希望全天下都是你那‘劳苦功高’祖母,把你拴在腰带上喂饭才好,蛆虫都比你高贵!” 叶白汀视线鄙夷往他下面扫了扫,冷笑:“至少蛆虫也会繁衍,你连这个都做不到。” 申姜不能再同意了:“没错!老天爷都知道叫你不举呢,你不配!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知道到什么是真正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滋味!别男人能扛事,知道心疼人,自也有人愿意知冷知热,你个没卵蛋货,永远都不会有人疼爱你知道么,永远不会!” 周平突然挣扎,喉咙嗬嗬有声:“不——我是男人!我是——” 申姜:“呵——呸!” 仇疑青:“带下去。” 外面立刻有锦衣卫进来,把周平架了出去。 申姜:…… 我这还没骂完呢? 再扭头,就看到了娇少爷正在和指挥使低语。二人一抬头,一低就,距离特别近,别说呼吸可闻,连滑下下头发都纠缠到一起了! 你们在偷偷背着我说什么?是不是新想法计划了?有什么是我申百户不能听! 他这一寻思功夫,那边已经停止了,叶白汀挽了袖子,执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刷写字。 申姜凑过来:“少爷写什么呢……” 叶白汀倒也没吝于回答:“把周平送到诏狱。” “为什么!这刑房都没过,实话都没招,同伙还没交代呢,就送进去,是不是太便宜他了!”申姜还以为娇少爷心软了,站在底下苦口婆心劝,“少爷你不知道,这凶犯什么样都有,大半进来都死不招认,你不过过大刑,吓唬吓唬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怕,咱们这可不是虐待囚犯,这是正常辅佐办案手段,不会要了他们命,你不要怕!” 叶白汀写完字,把宣纸拿起来,吹了吹:“你看那周平像是会说实话样子?” “不像!”申姜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他不说实话,才要让他过刑——” 叶白汀看向申百户眼神充满怜悯:“你今天,话是不是有点多?” 申姜不服气:“我这还多?那周平才叫多呢!你看上回问供时多老实,今天那嘴叭叭叭叭,我还以为换了个人呢!” “你都注意到了,还不懂?”叶白汀眼神更加怜悯。 “懂……什么?” “他被人教过。” “啊?” “话说那么流利,像模像样,偶尔一两个用词也不像他惯常使用,他却连个结巴都不打,还敢瞪你——”叶白汀唇角勾起弧度意味深长,“你觉得,是他自己想?” 申姜终于明白了:“纵火犯……教?他们早预料到会有这样可能,连应对都想好了?” 仇疑青眯眼:“将人送去诏狱,并不是占便宜。” 叶白汀颌首:“而是现在,比起过了大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犯,我们更需要一个有行动力人。” 仇疑青:“有行动力,才能帮我们找到人。” 申姜更懵了:“哈?” 你俩倒是有默契了,能不能稍稍考虑一下下面人?我为娇少爷扛过坑!我为指挥使卖过命!我可是功臣! 叶白汀已经把纸条叠好,示意仇疑青把狗子叫过来,也能稍稍放松一些,看向申姜:“申百户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娇少爷骂人日子?指挥使心情不好日子? 申姜仔细想了想:“腊八……前一天?” “十月十三,王采莲遇害,冬月初四,爆竹铺子爆炸失火,纵火犯进行第一次雷火弹试验,冬月十二,方晴梅遇害,冬月十五,药材铺子爆炸失火,死伤无数,冬月二十五,余红叶张和通遇害,二十六,团队主犯策划柴车掩护,试图再一次纵火,被指挥使成功阻止,并在珠宝铺子里,挖出了那枚本该要爆炸雷火弹——” 叶白汀一一重复完,问申姜:“你现在还不觉得哪里不对么?” “是时间!”申姜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凶手杀人时间非常规律,都是十二三天,纵火时间倒是看不出来,什么风停之时雪落之时,可能三四天,可能一两天,但团伙都是先杀人再纵火,这个规律不会变,今天夜里周平计划杀人,那下次雷火弹纵火是不是也已经不远了!” 如果别人一切早已经安排好,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还能阻止这次爆炸么! 周平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他说所有雷火弹都用了,放他娘狗屁,就是想降低他们警惕,让他们别再排查了! 申姜脑子里弦立刻绷紧了:“那咱们现在……” 叶白汀微笑:“当然是表演好各自身份,也好给里面外面人时间,好好想想计划,琢磨琢磨应对——你过来。” 他招手让申姜靠近些,加入和仇疑青低声讨论:“接下来咱们要如此这般……” 申姜听完,从一头雾水,到恍然大悟,最后两眼发直,五体投地:“……对啊,就该怎么办!少爷你好聪明!这脑子怎么长出来?这回看他们怎么逃!” “汪!” 狗子听到仇疑青哨音,啪嗒啪嗒跑过来了,一过来就冲叶白汀摇尾巴,还蹭他腿,跳起来拱他腰,直接仇疑青一个眼神过来,才老实了。 “好啦好啦,不许撒娇——”叶白汀蹲下来,抱着狗子亲亲热热撸了一遍,才把刚刚写纸条塞进它脖子皮带扣,“帮我带个信,回头好好犒劳你!” …… 诏狱。 相子安很快收到了狗将军送过去信,也很快安排好了,等周平窝在牢房睡着,狱卒们值班时间过了,才带着秦艽……以及新帮少爷收小弟,踹开了他牢门。 “来吧,兄弟们,少爷赏我们新玩具,特别牛,听说只欺负姑娘呢,专挑最可怜那种,没家人护姑娘,大家今儿个可敞开了——随、便、玩!” “草,什么玩意儿!除了欺负姑娘什么都不会?傻逼一个。” “都起开,让本官教教他规矩!” 周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粗鲁扯了起来,遭遇了他在外面根本没见过,只存在话本故事里悲惨酷刑。 申百户也是多虑了,进了诏狱,哪里有便宜可占?娇少爷从不会轻易心软,放过应该被惩罚人。 …… 腊八过了就是年。 甜蜜蜜腊八粥煮起,红彤彤灯笼挂上,百姓们开始慢慢准备年货,该打扫打扫,该置办置办,纵使经历了两场爆炸,纵使有有心人刻意制造舆论,煽动危险气氛,也没打消他们过年积极性。 还有锦衣卫呢不是? 那群穿飞鱼服家伙确很凶残,一出来就是大动静,个个都面无表情,看起来就不好惹,街上不是没被他们掀了摊子,按着查,可也是这两回爆炸,大家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并没有多凶,就是喜欢板着脸,不爱说话,他们内心很温柔,虽然扔人动作粗鲁了点……也比谁跑都快,救下人比谁都多,大家最多也就遭个屁墩,命都好好。 所以指挥使发了话,教大家正常生活,有情况随时报告,锦衣卫排查必须配合,那照做就好了呀,怕什么。 这一日,仇疑青在外排查雷火弹之时,偶遇了东厂厂公富力行。 “哟,这不是指挥使么?今儿个可算是缘分,咱家荣幸之至啊。”富力行笑眯眯拱了拱手。 仇疑青浅浅颌首,眸底波澜微起:“还未谢过厂东,在本使不在之时,去我北镇抚司平乱。” 富力行顿时心虚,他哪里是平乱,就是想进去找找那仇疑青心头肉小妖精,可惜人没找着,小房子也没能进去看一眼,姓彭千户就是不行啊,没眼力,给咱家点好处又怎样?回头你被仇疑青坑了,咱家还能捞你一把。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万万不能这么说,他笑容更大:“岂敢岂敢,那日指挥使在街上排查平乱,咱家正好路过,听到贵处动静不大对,实在关切,便斗胆进去看了一眼。要不说指挥使被皇上破格提拔,就是能力卓越,身不在司,上上下下也严谨很,一点都没乱呢。” 仇疑青思考片刻,似有些犹豫,还是开了口:“本使从不承别人情,便也告知你一个秘密。” 富力行:“嗯?” “此次雷火弹一案,许是冲着尤太贵妃而来……”仇疑青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迅速说了几句话。 富力行一怔,下意识觉得这不能吧,为什么仇疑青要给他这个人情?怕不是……要算计他? 仇疑青说完,就越过他走了:“信不信由你,本使公务繁忙,便不作陪了。” 富力行还真有点不信,可仇疑青刚刚说话又确让他很在意,私底下悄悄一查……豁,死了三个女人一个男人,都和他家主子出行事有关! 他并没有查到具体证据,确定这件事确是冲着尤太贵妃来,可这么大事,也不能瞒,就避着人,悄悄禀报了尤太贵妃。 尤太贵妃刚戴上玉镯子都摔碎了:“本宫倒是瞧瞧,谁敢在本宫头上撒野!给我查!出了事,本宫要你脑袋,没出事——本宫要姓仇脑袋!” “是!” 东厂立刻调动了起来,一切为了主子安全。 仇疑青照搬此模式,在别处‘偶遇’了西厂厂公班和安,也是三言两语,利用东厂西厂矛盾,成功引起了班和安警惕。班和安现在就怀疑,这所有雷火弹爆炸是冲着宫里,太皇太后娘娘来,天子祭陵,皇宫空虚,别人要趁着这个时候炸京城,欺负是谁?还不是独自留在皇宫太皇太后! 班和安当然也不会全信了仇疑青,大家还没有结成利益同盟,他不信仇疑青会这么好心,可也和富力行一样,他私底下带着人悄悄去查了,同样没得到确切证据,也不能消除所有怀疑,别事小,太皇太后安危事大,一点隐患都不能有,怎会不重视? 这事往太皇太后跟前一报,西厂也准备起来了,上下防护极严,和五城兵马司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好保证一旦事发,能立刻回应。 仇疑青一边带着人排查京城东南各大街道,一边装成人犯已经抓获从容样子,暗地里还一步一步,调动起更多人,除了东厂西厂,还有掮客,车马车……确定信息,混乱信息,浑水摸鱼。 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二,天子出行,携百官祭陵日子。 这天很冷,卯时就开始下雪,仇疑青准备停当,开始出发时候,地上已经白了。 风寒刚好,这两天夜里又太冷,叶白汀没有回诏狱,晚上就睡在暖阁,听到外头动静起来,穿好衣服,出门正好看到了仇疑青。 仇疑青穿着银甲,眉锋凝霜,双目肃冷,每走一步,似都有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昂藏,他威严,他肃杀,可叶白汀却注意到了,他眼底淡淡浅青。 这个男人多久没睡觉了? 见他眼神怔忡,仇疑青垂头,看到了他露出袖子手指,是那种透着浅青白:“知道冷,怎不知拿个手炉?” 叶白汀却道:“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休息。” “梨花白,你可喜欢?” “嗯?”叶白汀没懂。 仇疑青眸底微缓:“那夜揖凶归来,街角酒肆正好打烊,掌柜柜台温着梨花白,你好像很馋样子,想喝?” 雪花飞白,梅蕊初绽,仇疑青脸似乎有些模糊,眼眸隐在厚厚眉睫之后,看不到那里山水深邃。 叶白汀想了想,才想起那夜让申姜女装,他和仇疑青始终在一起,回来时打马穿行过长街,夜很冷,仇疑青大氅很暖,夜也很暗,街角酒肆烛光尤其温暖。 他完全没注意到店中掌柜温着酒,梨花白…… “好喝么?” 仇疑青大手按了下他头:“乖一点,等我回来,就给你尝。” 第68章 你招不招 腊月十二, 大雪纷飞。 天子携百官祭陵,队伍浩浩荡荡。大雪阻止不了天家行动, 也阻止不了百姓们热情,大家一排一排,极守规矩,站在官府拉线之后,顶着雪花,翘首期待天子仪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皇上看起来好年轻,好随和,还冲我们微笑点头呢!” “还有那顶玛瑙垂珠帘轿子, 是太贵妃吧?太贵妃真好年轻……” “只有我看到指挥使了么!你们快看, 那在帝王驾侧骑马, 是不是指挥使!那眉眼, 那腰身,那长腿——哇银甲□□, 他好帅!” “我也认出来了!那天指挥使救了我家娃!我娃小, 不懂事,指挥使明显不会抱,可他拎很稳,我家娃愣是没哭,还跟我说他会飞了!” “指挥使一看就是好男人, 话不多, 有能力, 靠谱!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姑娘能嫁给他, 旁不说, 那方面……一定享福!” 天子仪仗过处, 百姓山呼山岁, 叩首为礼,不敢多言,仪仗过完,那小话可就多了,说什么都有,总之,这日京城街道,非常热闹。 热闹气氛好像会会传染,或者总有那么一些人,有特殊渠道,总能听到外面事。 诏狱角落,周平窝在牢房一角,嘴角抽动,露出了一个诡异笑。 是时候了……你们等着瞧!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到角落,相子安也在观察他一举一动,看到他笑,师爷扇子‘刷’一声打开,笑那叫一个春风灿烂,春暖花开。 愚蠢无知傻子,真以为你能算得过少爷? 咱们走着瞧! 等街上热闹看完,天子仪仗越来越远,百姓们慢慢回了家,京城街道越来越空,越来越安静。 申姜站在北镇抚司门前,拍拍肩头雪,转身进来:“关门!” “吱呀——砰!” 北镇抚司大门关上,雪落屋檐,寂静无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诏狱里,周平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咳了两声,用带着沙哑,不怎么好听声音,问外面狱卒:“什么时辰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好像根本没有人在。 一般这种问题,这里是不会回答,诏狱囚犯,关心这个问题,会自己琢磨,会观察,不需要问别人,不关心,白天晚上都一样,一天可能有两餐,也可能一餐都没有,每天都是这么过,何必要问。 可周平不知道,还问很执着:“什么时辰了……我问,什么时、辰、了!” 今天他运气好,还真有人答了:“未时。” 相子安笑眯眯看过来:“未时二刻。” 周平嘴就咧开了:“未时啊……哈哈哈……” 是时候开始了! 他耐心等待着,大约一刻钟之后,外面‘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如雷贯耳,地动山摇。紧接着,外面动静大了起来,好像锦衣卫们在排兵布阵,拿着武器各种走动,诏狱气氛也明显凝重,狱卒们都跑去了大门边,观察外面。 周平唇角勾起诡异弧度,笑了两声,开始吹口哨。 曲调很简单,甚至称不上是曲调,只是单一规律重复……这是特殊暗号,只有特殊人懂。 他一遍又一遍吹着,表情越来越轻松,心情越来越愉快,哪怕这哨音过长,让他本就干疼喉咙负担很重,可他没有停,按照约定,足足吹了十三遍。 口哨声开始又停下,没引起任何波澜,好像只是诏狱里哪个囚犯无聊,弄个花样消遣自己,无需在意。 两刻钟后,诏狱深处有了动静,并不是有人走出来,试图趁机冲开大门,这个人脚步很轻,且越来越轻,他在往更深处走……绕过转角,走进一处空着牢房,伸手摸索着墙角位置,慢慢,慢慢,往右,往下。 拂开遮掩稻草,那里,有一个很小很小,只容一人通过洞……是密道。 男人咧开嘴,笑容无声,刚跳下去,四周围突然火光大亮,远处,叶白汀带着人走了进来。 叶白汀眉眼清澈明润,披了件烟青色披风,浅青色细长亮缎在颈前打了个漂亮蝴蝶结,下巴陷在软软毛茸茸,没一丝杂毛狐狸皮围领里,手里捧着个鎏金海棠掐丝手炉,逆着光从诏狱大门进来,干净像贵人家里娇养小公子,根本不该踏足诏狱这样地方。 “汪——呜汪!” 娇少爷不但身后跟着锦衣卫,身侧还站着狗将军玄风。 “多谢你为我们找到了人。” 叶白汀站在周平牢房门口,眼梢弯弯,卧蚕盈春,就像在寒寂冬日里,伸出明媚桃枝,修长手指往诏狱深处一指:“去,抓住他。” “是!” 锦衣卫应声,气势汹汹去了牢房深处。 “汪!”狗子也冲了过去。 周平怔住,看看牢房深处灯火通明,看看面前微笑灿烂人,牙齿不由自主打颤,后背冷汗直冒,怎么可能?不……他们不可能知道!就是吓唬他,对,他们一直在吓唬他! 叶白汀慢条斯理抚着手炉:“你以为,把你关在这里是要折辱你?真正侮辱是什么样子,你根本想象不到。” 随着他动作,身后狱卒搬了个椅子过来,就放在牢门口。 叶白汀掀袍坐下,看向周平:“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周平看着他,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魔鬼:“你……不,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都这样了,还不信?”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唇角弧度意味深长,“那我就发发善心,再告诉你一点,你同伙——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照着他说做,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你供词,我们没有办法取证,你们最终目,我们也不会猜到?就比如刚刚那个跳进密道人——” 周平顺着他视线看向诏狱深处,越来越恐惧。 叶白汀:“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那个密道,我们一个多月前就发现了,只是它一直空置,没有人使用,我们便只能守株待兔,等着别人告诉我们他是谁,奈何对方太有耐心,若不是你来——” 周平一抖。 “我们还不知道呢。” 周平:…… 叶白汀笑毕,话音一转:“你可知道,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动机,你们四处杀人,到处纵火,好像在做什么了不得事,搞得到处都很热闹,可目呢?你说杀人是为了预告爆炸纵火,那爆炸纵火呢?你预告那么隐晦,完全达不到效果,你同伙都没生气,可见他也不是完全为了出名,他心中另有目,什么样目比杀人放火还刺激?自然是更大凶险——”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特殊技能,且非常出色,与祭陵日贵人出行有关,张和通,直接就是负责贵人车马安排事宜。你想杀人,目标对象自然是你选择,却也是划出了范围,张和通却并不是顺便,他才是你们真正目标吧?你有意在隐藏他?” 周平下意识反驳:“不,不是,杀他就是顺便,他来找余红叶,看到了,所以我杀……” “他是想找余红叶,为了衣服搭配事,但他是昏迷着被拽进你那个房子,并没有看到余红叶被害,”叶白汀直接阻了他话,“为什么不请他过去,你还少费些力——哦,是了,你这样没用男人,大约是请不到官员作客,只能趁其不备,先打晕了?” 周平:……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张和通都知道些什么?负责天家祭陵贵人车马,他会知道贵人具体行程,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小歇,在哪里要用茶在哪里要更衣……你们对他动手,就是想引导我们,这次天家祭拜,尤太贵妃一定会出事,对不对?” 叶白汀看着周平,目光灼灼:“你们目标并不是什么女人,京城街道,京城百姓,而是天家祭典,是贵人,是天子?” 周平神情愣愣,面前人根本不是什么娇少爷,他是个怪物!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心思……他都知道! “可惜障眼法就是障眼法,假就是假,真不了,”叶白汀叹了口气,“你们杀掉张和通这个关键人物,引诱我们怀疑到贵人安危方向,接着呢?” “如若这是你们真实目,你们就是要害天子,害贵人,张和通不配合你们,你们杀了他,下一步是不是该在这个位置上安排上自己人?可高康,我们指挥使把他查了个底掉,他不是你们人,身边也很干净。那就奇怪了,你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让我们‘悟到’这个方向,为什么没后续了?” “所以这仍然不是你们最终目,你们目——” 叶白汀脚尖抬起,踩了两下地:“在这里,就在诏狱,是不是?” 周平牙齿开始打颤:“不,没有……不是这样……” 叶白汀眯了眼:“王采莲她们是幌子,张和通是幌子,最后接下这桩差事高康也是幌子,雷火弹爆炸都是幌子,你们一步步,故意嚣张,又故意隐藏,不惜以人命做局,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个好不容易‘猜到重大危机’,毕竟自己冥思苦想出来,我们才更信是不是?” “可你们漏了一个关键点——你进了诏狱。而且很配合,极能忍耐,连句倒霉都不叹,太识相,牢里犯人可没你这样,你没有不甘不愿,进来,是早就打算好,对么?” 周平对上对方明亮到锐利眼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白汀盯着他:“你们要,是官府足够重视这些事,加强天子祭陵安全防范,最好这一日所有兵力都随驾出去,城内空虚,好方便你们做事是不是?你们所有目,就是刚刚那声口哨,你们和瓦刺细作勾结,想要在诏狱救一个人,是也不是!” 周平额角冷汗直冒:“不,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为什么不可能?以为你们那点小花招,真骗过了我们?”叶白汀冷笑一声,“利用云氏车马行盯受害人信息没有错,但这个人不是你,你不敢做这样事,我们已经查到,本案另一个嫌疑人家庭关系里,与这家车行东家夫人有姻亲,他若去车行,是要被称一声‘少爷’,他要收集这些消息,跟踪受害者,不比你方便多了?” 周平:“你都……都知道了……” 叶白汀冷笑:“又不是什么特别难查事,有什么稀奇?车马行生意再火,背后入股人再多,细心捋,总能捋出来。你挑中王采莲方晴梅时,你同伙甚至不太需要隐藏,四周无人时,可以亲自上阵编织谎言机会,诱她们行踪,之后案件依次被发现,锦衣卫盯紧,他便不敢再明目张胆,你盯上吴蕊,他便改成了写情诗,是不是?” 周平心大中骇:“不,不可能……你们要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抓他?” “当然是他还有用,”叶白汀唇角勾起,“城中都有哪里埋了雷火弹,不是他最清楚?天这么冷,雪这么寒,锦衣卫兄弟们也不是铁打,需要休息么。” 周平磨着牙:“你们利用他……让他……带你们找……” 叶白汀抚掌:“终于聪明了一把,没错,只要我们盯紧了,他就能帮我们找到那些尚未排查出雷火弹!你们既然打算做大事,定要倍加小心,埋得年深日久东西,真可靠么?看一看,检查检查总要吧?还有那些暗地联络细作……平时再谨慎,计划日子到了,还能耐住?把他也抓进诏狱,这些鱼怎么钓?把你们一锅端了,岂不省事?” 周平眼神愤愤:“你们就不怕出事?雷火弹,可是随时都引爆!” “你对我们锦衣卫有什么误解?”叶白汀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垂头俯视他,“只要我们盯得紧,当然不会有事。” 周平:…… 叶白汀目光锐利:“现在,还不想说点什么么?” 周平舔了舔唇:“你知道……又怎么样,外头还不是爆炸了,这里还不是有密道……” “原来还不够。” 叶白汀眉眼冷厉:“你这样人,愚蠢无知,窝囊废物,再想杀人也只是想想,不敢动作吧?你大概是做什么事时被他瞧见了?他先夸了你,又打击你,各种狡言诱惑,劝你和他合作是不是?他帮你引诱受害者,助你杀人,你帮他隐藏痕迹,让所有一切计划更顺利……他是不是总说,你们是好兄弟,有难一起扛,有肉一起吃?” “你被他骗了。” “你进来这里,本就是他计划中一环,不管那一夜杀小姑娘吴蕊有没有成功,你都是要进来,只有进来这里,你才能帮他吹那几声口哨,联络这里人。” 周平:“不,我进来是你们抓,不是他错!” “是,你进来是我们抓,但我们不抓,他也会想其他办法送你进来,不然那个口哨,他白教了你?他是不是答应过你,说会救你出来,一旦出现意外也没关系,甚至教会了你怎么应对我们,提前备好了口供,他反复同你强调,你进来只是会遭点罪,只要扛住了,到了今天,这个时间点,他会在外面引爆雷火弹,救你,和‘那个人’出去——” 叶白汀提醒周平:“你用你那草包脑子好好想一想,如果他没这个打算,为什么跟你叮嘱那么多?” 周平咬着指甲,表情突然变得沉默。 “你看,我什么都知道,你觉得,我还会让你们得逞么?” 叶白汀垂头,看着周平眼睛:“来,告诉我,你知道所有东西,你们在诏狱目标,是谁?哨子是吹给谁听?都有谁知道?京城雷火弹位置,是谁告诉你们?说!” …… “轰——” 北镇抚司北墙外,迎来了第二次攻击,地面摇动,震耳欲聋。 不是雷火弹,只是一般土弹,响动很大,威力却不怎么样,两颗弹了,都没炸破北镇抚司围墙。 正如叶白汀所言,此时京城空虚,别人想趁机闹事,可之前百般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雷火弹,不知为何,没有配合时间在京城各处燃爆,造成恐慌,吸引分散各处京城兵力,墙外攻击这一波人也觉得有点奇怪,可已经到点了,信号都发了,他们只能继续。 申姜此刻盔甲都穿上了,带着人在墙外迎敌,□□刀剑都备上了,不带怕! 指挥使不在,京城空虚,北镇抚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这是计划里一环,北镇抚司一定会遭遇危险,为了诱敌深入,他们甚至不能做太多准备,让对方看出来,他早就有准备,这一战开始可能会吃点亏,没想到真正面对时,吃了天气大亏! 雪下太大,视野不清楚,北镇抚司又不会囤炮|弹那种危险东西,别说指挥使,皇上都不会允,谁知道这群人准备了土炮啊!他们□□手看不清,就射不中,可别人土炮直接冲着墙来就行了,根本不用怎么瞄准! 申姜一边砍人,一边骂街,这群细作也是藏得太深,藏了太久,平时一点异常都没有,有些甚至是细作儿子,孙子,这回是听了长辈话干事,指挥使按住那瓦刺人太晚了,时间不够,不然哪容得对方这么嚣张! “兄弟们,给老子扛住了!他们就这点人,抓住了就是大功!” “是!”锦衣卫齐齐顶上。 京城百姓听到动静,也纷纷来到了街上,探头打听看是怎么回事,一听到北镇抚司被攻击了?锦衣卫都跟着指挥使伴驾出城了,里面空虚? “难不成又是炸街那个事?” “可这些贼人打哪儿不行啊,打北镇抚司,图什么?是钱比皇宫多,还是美人多?” “呵呵,美人不多,倒是犯人多——我去,该不会是有人要越狱吧!” “不行,不管了,我得过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别说越狱能是什么好东西,那边诏狱关着都是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主,就说上回在街上排查雷火弹,十来辆柴车,那么险,锦衣卫一句废话没有,不管老人孩子是男是女,碰到了就救,还一点事没耽误。 老百姓们最淳朴,谁对他们不好,他们可能不太记得住,过段时间就忘,可谁对他们好,他们记得门清,起码这救命之恩,得还! 立刻有青壮年出来招呼着,京城有乱,老人小孩都回家,大姑娘小媳妇藏好了,孩子自家看好了别出来,一群爷们裹着袄子,脸认熟四处通知张罗事,脑子活络赶紧想法子,他们都是普通人,不会武功也没武器,不能贸然过去,帮不了忙,还托人家后腿,能敲敲边鼓助个阵就好,别高瞧自己…… 最最紧要,得是确保自身安全!不然人锦衣卫前头拼着命,还得顾着后头你,你是帮忙还是捣乱啊?要是拎不清就别过去了,有这份心就够了。 “草!老子别是摊上事儿了吧……”掮客金时成看了看街上情况,眼珠子一转,出去了,“老子以后还得在京城混呢,可不能被算计了!” 这四下通知,京城哪里有什么,哪里方便做什么事,谁比他更清楚? “草!还以为今天终于能清静一天呢!” 火师署衙,孙鹏云炸着头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窗外远远飘着硝烟,抓起床边衣服,一边穿一边急,急往外跑:“兄弟们快,带齐家伙事,随我去北镇抚司,那边着火了!” “日你姥姥,这种日子也敢搞事!” 竹枝楼。 美妇人看到街上动静,茶杯都摔了:“北镇抚司被攻击了?北边墙?那不就是……诏狱?” “可不是么,也不知道这贼人怎么想……咦,老板娘你干什么?可不能去啊,那边土炮都用上了,会没命!” 美妇人却只是拿起围裙,甩一甩,拴在了身上:“做饭。” “哈?”伙计没明白。 美妇人眯了眼,美眸一片凛然:“我说,去、做、饭!” 北镇抚司指挥使不是厉害着呢么? 姓仇,你要是照顾好了老娘人,老娘舍出整个楼给你庆功,要是照顾不好…… 这就是你断头饭! 第69章 我来教教你什么是男人 墙外硝烟大起, 水深火热,刀光剑影,锦衣卫喊声震天, 士气激昂。 情况很凶险, 所有人都在努力,叶白汀知道, 早在这个计划进行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每个计划布局时, 决策人都尽可能想周到, 想全面, 所有细节, 所有可能出现意外都做上预案, 可即便如此,也没谁敢保证自己计划百分百成功,一点错都不出。 外面情况很危险,所有人都在努力, 他也该一样。 “还不愿意说?” 叶白汀打开了周平牢门, 往前几步, 将人逼到了墙角:“杀人过程,你并没有说谎,人选也都是你在对方指定范围内, 自己挑,可你就没有想过, 你同伙那么聪明, 那么会规避风险, 为什么愿意将就你, 帮你跟踪引诱这些你选好人, 好方便你杀?” 周平嘴唇翕动:“为,为什么?” 叶白汀目光明亮到锐利:“因为只有这样,一旦事发被官府追查,所有线索,所有怀疑方向都只会指向你,人是你挑,人是你杀,尸是你抛,雷火弹纵火预告也是你发,所有一切,都是你干——” “你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蠢货,你是被他抛出去饵,本案只会有你一个真凶,只有你一个人在动,你是他千挑万选出来,最合适顶锅人!而他自己,是无辜,你若提他,就是无端攀咬,拉人陪葬!” 周平眼神开始不对劲,整个人都在抖:“不,不会……他答应过我……我们都是男人,不会互相欺骗……” 叶白汀眯了眼:“你觉得他是男人,他把你当男人了么?你想一想每次和他见面经过,他在说夸你话时,眼底深处藏着,是赞赏,还是鄙夷?他是不是经常用这样话哄你——放心大胆玩,外面所有恐惧议论,都是你应得荣耀,被抓了也没关系,大家好兄弟讲义气,我会救别人,自然也会救你,不就是北镇抚司诏狱?到时候‘砰’一声炸开,你不就出来了?” “不要急躁,稍安勿躁,不要害怕,不要紧张,被问话也没什么了不起,照着之前我教你就好——想想那些钱,想想马上就可以拥有美人,想想每日奴仆环绕日子……” 叶白汀一边说,一边看周平表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他都允了你什么好处?钱财美人,荣华富贵,还是远走高飞?你再想一想,他是不是只和你描绘了那种场景,那种心情,却没有跟你说具体怎么操作,走水路还是旱路,随身要带什么,路引怎么弄,路上如何补给,交接人都是谁?” 周平抖越来越厉害:“没有……都没有……” 叶白汀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带你走啊,你竟然真信了,呵,傻子。” 周平摇着头,眼瞳里满是迷茫:“不,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 叶白汀:“你看,他对你了如指掌,你却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从计划一开始,就已经是弃子,早就被背叛了。” “我不是傻子……不是……” “周平!”叶白汀拎起他,把他摔在墙上,按住他肩膀,盯着他眼睛,“你们目是诏狱,你们知道有人想出去,有人在探路是不是?” 叶白汀太清楚,从认识柴朋义,他就知道诏狱里不简单,后来仇疑青给他戴上挂着铃铛小金镯,说了些隐情,他更知道,这里头□□。 敌在暗,他们在明,他们干什么别人都知道,别人想什么,得做出来,他们才可能有防范,对方藏太深,藏太久,可能他们随便一个动作就是打草惊蛇,只能等待机会,这一次难能可贵,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说!”他锐亮双眸逼视周平,“你们怎么互相联络?刚才那个口哨,是诏狱接头暗号,还是可以联络外面人?所有你见过人,知道事,全部给我说出来!” 周平两眼发直:“他不会背叛我……我们都是男人……好兄弟……他说不会放弃我……”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不会被背叛?就因你无知愚蠢脑子,没有半点责任感不懂承担,是个卵蛋都没有男人么!” 叶白汀眸底燃起熊熊烈火:“你一步一步被他哄进这里,到现在还听他话,可真是条乖狗,他说会救你,你就信,他提防你利用你至此,只是为了自己脱身,你倒真想为他扛?你觉得你们是联盟,是伙伴?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信任,什么是真正伙伴,什么,才叫真正男人!” 他让人拿来绳子,将周平绑好,直接押上了墙边塔楼—— “来,你好好,仔仔细细,看清楚!” 北镇抚司北墙已经破了一个口子,风雪呼啸,连着硝烟一起往里灌,很多锦衣卫受了伤,身上又脏又黑,可他们一步都没有退,手上绣春刀所指,皆是前行方向,至于后背,他们从来不会担心,也没有人往回看一眼,因为他们后背,一定抵着另一个人,他们不需要做别,只要往前冲! 叶白汀将周平上半身按出墙去:“看到了么!这才是不会背叛伙伴,这才是同盟!” 底下也不仅仅是锦衣卫,大雪纷飞街对面,战圈之外,有不少探头探脑百姓,有个裹着金钱厚袄人尤其惹眼,缩着脖子四处跑,不知道都和谁碰了面,说了什么,但凡跟他说过话,都立刻行动,不知转去了哪里,很快回来,手上不是多了武器,就是多了御寒衣物。 这个人很眼熟,问供那日见过,是掮客金时成。 叶白汀:“看到了么?他只是个掮客,油滑奸诈,唯利是图,似乎只嘴皮子利索,可他这行当,知道信息最多,最能串联交接消息,他一跑动,整个京城都知道哪里发生什么事,前因后果,怎么应对。” “比如与你们联络瓦刺人,进了京不找他打听又如何?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外人进京安居,还是做生意,宅子铺子下人,你们提前藏好了,备好了,那行,就扒你现在宅子,现在铺面,现在做生意……只要你活着,你昨天穿什么底裤他都能给你扒下来!他确不会武功,行商事满肚子都是心眼,只一张嘴会说话,遇到今天事,他不怕么?我告诉你,是个人都害怕,是个人都不想没命,可你见他退了么?这就是京城最普通百姓,普通男人!” 叶白汀手指一转,指向另一边墙角:“还有那里灭火人,你应该也认识?” 周平看看到了,是孙鹏云,这边战场激烈,他竟然也敢带着人过来救火,头发都烧秃了一小半,竟然还扛着。 “这个孙鹏云,自大,说话不尊重人,看姑娘也挑剔,是个连我们申百户都讨厌人,那臭脾气都不能用直来形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工作,只要京城出了火情,需要他救,他就会来。他嘴臭,爱骂人,可他从没做过伤害别人事,相反,他一直在救人,就这么个普普通通甚至惹人讨厌火师——他是京城最底层小官,最普通不过男人!” “还有百姓——” 叶白汀手指过处,远处探头探脑青壮男子们正好逮住了一个被扔到圈外敌人,什么都不说,三下五除二拿绳子绑好,拖到一边……他们不敢杀人,也帮不上大忙,但能减少一个敌人也是好! “姓叶——你给老子回去,不准玩命!” 远处,风雪圈内,百忙之中申姜不期然回头,看到站在塔楼里娇少爷,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案情确要紧,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啊! 他手上刀光快速挥出,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车在这收拾这些孙子,一半去拎娇少爷:“你给老子回去——” 叶白汀当然没有回去,他扯着周平衣领,指着申姜:“看到了么!嫉恶如仇,半步不让,哪怕心系他人,面对强敌,也不后退一步!他们心中有火,眼里有光,身体里奔涌是滚烫鲜血,这,才叫男人!” 周平听到了自己心跳声,不停往后缩,可他退不回去,男人……男人……是这样吗? 人群里,已经有人发现了叶白汀身影,箭矢嗖嗖射过来:“快,看到那个小白脸了么!他身份特殊,听说是锦衣卫指挥使相好!快快射他!他有事,这些锦衣卫都会去保护他!我们就顺利了! ” 流箭飞过,周平感觉自己要死了,几乎立刻吓得失禁,可看面前这个少年,别说害怕了,眼神变都没变。 “你为什么……不怕?”他抖着声音,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叶白汀笑了:“为什么?因为我也是男人,和你不一样!” 周平:“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放我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了?”叶白汀不但没放过他,还干脆拉着他一起,跳到了墙头,“我便让你看看,真正强大局,是怎样!” 只见他高高举起手,袖子滑下,亮出了漂亮白皙手腕,他皮肤和大雪几乎融在了一起,和腕间挂着金铃铛相应成趣。 小铃铛外面雕着胖胖鱼,内里刻了个‘汀’字,随着他轻轻一晃—— 发出清脆声响,似夏日雨落屋檐,似春日溪水河畔,在这绵延雪花中,似乎多远都能听得到。 “自明晰知道你们计划后,我们就知道一定会有凶险,你们一定会趁京城空虚,攻击诏狱,我们也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你们需要一个靶子,才能混水摸鱼,我们也需要盯着你们俩这个靶子,才能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浑水摸鱼。现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盯到了我头上,我又怕什么?” “不过就是个箭靶子,我愿意做!”叶白汀轻笑一声,“我成了靶子,我伙伴不就安全了?人生每往前一步都可能是坑,从生下来那一刻,就在走向死亡,难道你就不走了么?我可是男人,你心里最尊贵男人,为什么要害怕!” 他手腕上小铃铛不停响,敌人箭矢咻咻破空,直奔这边而来! 可今日大雪,视野不清晰,哪怕叶白汀就站在墙头,对方也只能听到声音,看不清人,刚要走近一些,就听到铃铛响地方变了,好像到了西边? 这些人一窝蜂跑过去,这回离得特别近,箭射可准可直,可只有破空声响,没有血花飞溅,也没有射到人。 “嘿嘿孙子们!来追爷啊追爷啊——” 墙头之上,是踩着特殊轻功身法,风骚走位,任你箭来多快多多,都能轻松躲过大盗秦艽,他不但走位风骚,还特别会点评—— “啧啧,左边第一排第二个,你那手不行啊,怎么还在抖?跟你那中风祖父学么?” “右边第二排第三个,你犹豫什么啊,直接来啊,莫不是也没长卵蛋,心气不足?” “跑到中间这个,啧啧啧,你说你哪来脸站这位置?长得不行,脸不白腰不细手不软,也配让爷看一眼?呕——” 秦艽入是梁上君子行,别功夫再一般,轻身功夫可不能弱,那是你能追到?想当年出师之战,为了秀一秀自己本事,他连皇宫大内都偷过东西,一票宫里侍卫都没追上,就这些歪瓜裂枣,做梦呢? 他一边从容在各墙头上飞来跃去,一边笑话别人,还不忘晃动手上小铃铛。 他小铃铛和娇少爷没法比,是计划做好后,娇少爷特别向仇疑青申请,不是金铃,是铜铃,颜色不如娇少爷好看,样式也不如娇少爷精致,上头也没有雕花刻字,连个头长都粗壮很多,声音也更响。 “孙子们,快来追爷爷啊,跑快点,你那□□里塞了秤砣么跑不动!” 一众跟着声音跑瞎子追着他,跑了好久才发现错了,又抓不到,射不中,只能骂骂咧咧。 有那心眼多,还冲叶白汀,冲秦艽喊话:“诏狱有什么好呆?又脏又臭,别说娘们了,连点阳光都见不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干脆出来,同我们一起,钱财美人,皆可随意!” 外面人不懂北镇抚司事,他们这些‘关心人’却早探到了,上次‘哗变’事出了以后,指挥使请皇令,为北镇抚司添了一条规矩,但凡不是最大恶极,身扛刑罚囚犯,都有机会将功折罪,只是这将功折罪难度很高,也不能随便走出北镇抚司,否则为他担保锦衣卫便与他同罪,‘越狱之罪’——是要杀头。 而这些获得名额囚犯,有一个共同标记,就是手腕上铃铛! 别不提,只要能把他们诱出来,就是成功! 叶白汀面无表情‘哦’了一声:“可惜我是宅男,就喜欢在屋子里呆着呢。” 秦艽也立刻瞪了眼睛:“你们在说什么狗话!老子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用晚上冒着被抓风险,自己出来找活狂……不对,老子才不是那目光短浅,离了肉就活不了人,老子心中有义气,胸中有乾坤,纵是死了,也不跟外族孙子为伍!” 像是气着了,这回他不只是风骚走位了,手往衣服里一掏,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堆泥丸子,‘咻咻咻咻咻’—— 暗器也很风骚,落点精准,打谁谁倒。 他怎么能连累娇少爷丢命呢?就姓仇那德性,怕不得天涯海角追杀,要了他命! 他们擅长逃命,最会看人了,知道什么样人可以欺负一下,什么样人必须得躲着走。 申姜看着这俩人隔着墙头表演,气眼睛都瞪圆了,秦艽就算了,一脚踩空摔死了也就摔死了,娇少爷怎么可以!他想再叫娇少爷,提醒一下快点回去,又怕被人抓着了把柄,这群狗日贼子现在都盯着娇少爷呢,他再一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他十分头疼,心里不停念叨指挥使,您可快回来吧,把这心肝肉小宝贝拎回去,老子们实在整不了啊!您派活儿时也没说会这么难干啊…… 是,案情要紧,可是一时半会儿破不了不也死不了么,非得站在最危险地方,吓得人心肝乱跳,真给箭射着了怎么办!娇少爷这么不听话,请指挥使务必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攻击北镇抚司人被遛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说不服就说不服呗,左右不也才两个人?再分不清人,声音也是只有两道,他们分两边盯不就得了? 于是队伍重新分配,有一小半,继续朝叶白汀包围过来。 还没跑到位置,又乱了,这回他们听到不是铃铛响,而是一阵琴声。 石蜜并没有戴上小铃铛,他在上个案子里连杀数人,不在‘无大罪’之列,他本人也没那么在乎,连诏狱大门都没有出,就盘膝坐在门口,膝上是牛大勇从暖阁拿过来七弦琴。 捻挑抹拢,一曲《兰陵王入阵曲》铮弦而出! 琴曲激烈铿锵,嘹亮浑厚,如珠通透,如铃清脆,如玉坚实,好似那金戈铁马中,有将军指挥若定,入阵而来,整个北镇抚司内外,士气无不激昂! 攻击北镇抚司人就愣住了,这……哪哪都是声音,让他们怎么找人! 叶白汀眉睫间落了白雪,却一点都不影响他愉悦心情。 怎么控制小铃铛响动是个问题,它可以引人来去,却很难隐去声响,想让人听不到,可以制造出更强大声音……石蜜是乐师,承得母志,拜过名师,又在妙音坊工作,技艺岂是一般? 他弹出来琴声,不是简单曲子,是乐浪!他弹出来,是一个活生生战场,是你我都在参与故事! 叶白汀微微抬头,迎着雪花,闭了闭眼睛。 谢谢你们照顾我……谢谢你们信任我……谢谢你们保护我…… 而我,也愿意用自己力量,守护你们! 他不会离开,他站在这里,伙伴受到攻击就会小,当然他也不会傻愣愣站着,有人攻击,他也会躲,有那杀出重围,用轻功跳过来,他也会抬脚踹人—— 何况,他底气不只这些。 日月穴,膈俞穴,大杼,天窗…… 永远都不要小看法医! 叶白汀拎着周平领子,把他往下按:“看到了么!这才是男人,这才是伙伴!只要他们在我背后,我就可以一直向前!这是指挥使北镇抚司,是囚犯诏狱,是百姓京城,是我们生活地方,但凡一个男人,都绝不允许它被破坏!” “你再看——” 他手指落处,是李宣墨,这个男人正站在对方队伍里,目光怨毒看北镇抚司墙边炸出洞。 周平眼神一顿。 “他早就在那里了,为什么不看你一眼?因为你不重要,他不打算救你!”叶白汀看着他,“你还不信,是不是?好,我便让你看看!” “李宣墨——”叶白汀高声喊出这个名字,将周平转向他,“你同伙在我这里,就在锦衣卫手上,你当真不救了么!” 李宣墨眼皮微垂:“不知阁下在说什么,我只是过来救火。” “是么?救火,还是救人?哦,你问我怎么知道?”叶白汀晃了晃周平,“当然是周平说啊,他都招了,说一切都是你策划,你故意让他进到诏狱,说会救他,现在是时候了,为什么不来?啧,你不讲信用啊。” “你个愚蠢东西!”李宣墨立刻后退,似要逃跑。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申姜早已下令:“抓住他!不能让凶手跑了!” 叶白汀转回头,看周平:“现在,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李宣墨身后人射过来,冲着不是叶白汀,而是周平。 周平腿下一凉,这次是真吓尿了裤子。 叶白汀迅速按着他肩膀一偏一侧,把箭躲了过去—— “你看,就算遇到危险,真正救你人,还是你瞧不上官府,不是这种——上不得台面联盟伙伴。你还不服气?” 周平嘴唇翕动:“我……” 叶白汀眯了眼:“李宣墨会利用你,你也不是一点心眼都没有,对不对?你们相识并不久,为了结盟顺利,都递了投名状是不是?他知道你秘密,可以命令你做事,你肯定也知道他小秘密,是什么?雷火弹布置点?还是联络人?瓦刺探子,还诏狱里关键人物?” “你做了恶事,将不得好死,为什么不拉着他一起下地狱?他已经背叛了你,你难道还要护着他?你已经做懦夫很久了,下面起不来,心气也折了,永远不想当个真正男人了么!周平,我见过天生变态什么模样,我也知道你不是,你只是想被看到,想被重视是不是?现在就是个机会,你可以做一个真正男人,堂堂正正男人,你要是不要!” 又是一声炮响,整个地面都在震,墙头摇晃,好像随时都能倒,叶白汀死死拽住了塔楼栏杆,拽着周平手都要脱力了,有些颤抖:“讲!” 申姜在下头看头皮发麻,没心思避嫌了:“你给我抓稳了!要掉下来了知道么!” 叶白汀紧紧盯着周平,眼前刀光剑影,雪花模糊,他似全然看不见,只紧紧盯着他。 快点快点快点……马上就可以成功了,马上就可以了! 周平喉头抖动,也不知是被激,还是吓,吞了好几口口水,终于说话了:“我……我偷偷翻过李宣墨东西,他们联络标志……是条蓝色小蛇……还有诏狱,有个名字,叫青鸟……这个青鸟好像并没有打算立刻出来,这回事,都是外头人一意孤行……” “那跳进密道那个人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砰——” 墙头终于塌了,叶白汀和周平被震开,双双往下栽。 没事,死不了,大不了摔断个胳膊腿,反正线索已经问到了…… 叶白汀安详闭上了眼睛。 他完全没有看到,一骑快马正疾驰而来,如风驰骋,如电霹雳,马上人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腰身已经离骑,一双大手伸过来,堪堪揽住他腰—— “别怕,我在。” 第70章 抱住我 午时, 皇陵。 “跪——” 大雪飘洒,百官肃静,所有人自上而下, 自近而远, 散落在祭台之下,随礼官唱喝, 叩头拜首。 宇安帝穿着明黄龙袍,站在祭台中心, 伸手捻香, 祭告先祖。 尤太贵妃就站在右侧下手不远, 随着祝文念词, 帕子拭了拭眼角, 恰到好处表达了哀思与祈愿。 漫漫风雪之下,三足金鼎紫烟缭绕升起,玉磬轻撞,鸣声清脆, 似达天边, 好像所有这些人们心思, 上天真能听到,真回应了。 “轰——” 仪式进行不到一半,突然远处传来巨大声响, 飘飞大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来由, 百官心底无不惊惧, 怎么回事?这种日子竟然还有人敢闹事么! 东厂厂公富力行眼瞳一颤, 迅速确定了下自家娘娘安危, 竟然真会出事!仇疑青还真没有骗他! 祭台中心宇安帝却十分淡定, 那么大声音像没听到似,继续优雅从容进行大典流程,礼官们看天子这般稳,自也不敢停,继续唱礼,百官还能说什么?当然也是从善如流,流程继续—— 唯有站在天子左侧下首锦衣卫指挥使动了,只见他迅速退出圈内,不着痕迹飞掠到圈外,招来禁卫军及锦衣卫,不知说了些什么,队伍迅速散开,朝远而去。 风声太大,雪太密集,远处发生了什么,百官们看不到,声音也影影绰绰,辨不清楚,可等了很久,都没有之前那样巨大声响,也没有任何人冲到这边来。 那就……没什么好怕? 两刻钟后,祭典流程走过大半,天子下了祭台,独行至皇陵前小屋,与先祖拜祭时,大家才发现,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祭典日子是很早前就安排好,皇陵就在京郊,并不太远,早起出发,午间暂歇,未时整队回城,时间刚刚好,可现在车马队行,禁卫军防卫圈布置,分明是提高警惕,不做过多停留撤退信号。 再一细琢磨,更加不好,鼻间闻到了血腥味,那带着铁锈味,昭示着不祥,鲜血味道。 风雪遮掩了他们视线,模糊了他们听觉,但这个味道不会错,外边真出事了! 这个念头在仇疑青骑马奔回时,成了十成十肯定。这位指挥使步伐凌云,襟角染血,眉目肃杀,浑身浸染着沾过鲜血才会有杀气,不是刚杀完人是什么! 等等,不对,怎么东厂厂公也眉目阴郁,一脸不爽? 大家不明白,却不敢问,多管闲事和知道太多,在这朝堂上都不是什么好事……反正只要,安全就好。 富力行确很不爽,到了尤太贵妃马车外,行过礼,被叫进去,才快速禀报了刚才事:“娘娘,这姓仇蔫坏啊!说什么要还我们人情,给了了不得信息,事关娘娘安危,咱家不敢不重视,各种部署提防,结果是出了意外,但那意外并不是冲着娘娘来,是冲着整个祭典……” “好像也不是冲着祭典,这些人就像随便搞搞事,人数不少,看起来早有准备,可也是乌合之众,姓仇自己去,全部解决要不了一个时辰,可咱们人也在,不能不管不是?人家发信号不回应,回头在皇上面前参了我们怎么办?” 富力行说着说着,脸就皱成了苦瓜。 自打先帝去后,他们东厂就夹起尾巴做人,虽有太贵妃娘娘护着,没人敢不尊重,可这两年进来人着实少了,人力越来越紧张,结果还被姓仇算计着,折了这些!他怎么不心疼!姓仇刚刚还还假模假式说皇上会嘉奖,派那点赏有屁用,娘娘缺银子么!缺是人! 而且这本不关他们事,他们本可以作壁上观,看热闹,要不是姓仇编那么一个瞎话,引他信了,加大部署带了不少人,怎会被人利用了? 姓仇当真好算计啊,折了他们人,请点不咸不淡赏,他还少了事,敌杀更快了! “娘娘……咱们是被当刀使了啊……” 富力行心中愤愤,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这回大意了! 尤太贵妃却哼了一声:“蠢。你都说了,这群人闹出动静不是冲着这边,那是冲着哪边呢?” 富力行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看向京城方向:“难道是宫里头那位?” 要是冲着太皇太后去,那可就爽了!以后后宫不是他们一头大了! “蠢!” 尤太贵妃劈手拿茶泼了富力行一脸:“现在该说是这个么?你早就知道,仇疑青在大街上按住了个瓦剌人,本宫看这回事有蹊跷,大半相关,早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不都是隐患?” 富力行都不敢抹脸,转头就下了车:“小人马上去办!” 不提他差点忘了,这个真是大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看太皇太后都开始念佛了么?他们想要在宫里过得好,光靠先帝遗旨显然不够,没功劳,至少不能出大错,前些年主子和太皇太后斗法,自己手里人不够,仗着皇上宠爱,哪里都敢借,不知落下了多少隐患,别人一揪都是小辫子,就算这回事跟自己没关系,可真要被发现点什么瓜葛…… 呸,得赶紧断清楚了!绝对不能被牵扯进去! 皇陵前小房间里,天子在先帝排位前闭眸静坐,老太监高苍提着食盒,轻手轻脚进来,将饭菜摆在小几上。 “仇指挥使回报,外围小贼已清,城内乱却未平,他来不及过来面见天子,带人先回去了。” “嗯。告知禁卫军,半个时辰后,启程回京。” “是。” 老太监退了下去。 宇安帝拿起筷子,视线掠过桌上菜色,落到先帝牌位上,忽笑了。 “朕有今日,还真要谢谢父皇赏饭,您看,现在朕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不像你——” 先帝牌位前,照规矩,供着果点素拼,皇家供给再丰富,也是凉。 有些人,可是把‘尸位素餐’这四个字,用生命演绎淋漓尽致。 …… 仇疑青骑在马上,一路狂奔,直指京城。 别人布了这么大局,自是不遗余力,能办到多少事就办到多少,主要目标一定要成功,别顺便也要努力,万一成功了呢? 他遇到危机是实打实,皇陵那边确有人打主意,皇上和尤太贵妃身边也确有一定危险,必须得解决掉。好在对方藏太深,也太久,他虽没时间提前抓到人,当场粉碎并不难,这些人不过是被诓过来乌合之众,可时间……还是太紧,京城,北镇抚司……那里有人正等着他,他必须要快点,快点,再快点! 猎猎朔风中,凛冽大雪里,仇疑青单手握着缰绳,微微倾身,俯在马背之上,眉藏剑锋,眸蕴锐芒,用尽生命奔赴之处,就是这些人所在! 北镇抚司,叶白汀事搞大,不仅祭出了小铃铛,让秦艽帮他在墙头吸引火力,让石蜜在诏狱门口扶琴激乐,里头相子安也没闲着,这些天一直在照他吩咐各种排查,但对方在诏狱藏得很深,而且一点动作都没有,他最多也就发现了几个密道,可别人不用,你有什么法子?今□□了,有人跳了! 那还等着什么?当然是招呼下面人,一起堵住啊! “都给我守好了!看谁过来,立刻按住!” “别想耍小心眼,”相子安狐狸眼掠过四周围,“看看外头架势,你是能打得过锦衣卫,还是能扛得住少爷谋计?还是不怕死,扛住指挥使记仇?指挥使现在是在外头,没时间,顾不上,等他回来——你猜在他手上越狱人,是个什么下场?” 诏狱气氛一滞。 这里大部分人都经历过仇疑青走马上任时场面,那可是实打实用血铺出来,别说人犯了,整个北镇抚司都归他管,他谁不敢杀? 相子安亮了亮腕子上铃铛:“还不如这个好使不是?” 他一边晃,一边心叹可惜,这玩意是借,回头要还,什么时候真能有机会戴上就好了。 “我知你们中间有人无罪,完全可以期待这条路,有人呢,是被冤枉进来,也不是不可以翻案——少爷本事,你们少瞧了?诏狱里出头机会可是不多,今天千万别错过了,都给在下好好干!” “不错!” “都听少爷!” “你就瞧好吧!” 一堆犯人,要不就是被吓唬住,要不就是被哄住,能进来这里,大多不缺脑子,相子安都点明了路,他们怎会不知道怎么做? 有一个算一个,大家行动起来,胆敢有那越狱,行为不轨,立刻按住! 别说动起来人了,连玄风都跑出来了,它不会刀也不会剑,不能和敌人对线,但它跑得快啊,专干绕后咬屁股事,你发现被偷袭了,生气了要砍,人家四条腿跑比你快多了,你再追,豁,人家仰天汪汪两声,哗啦一片,背后跑出来一串狗子,一个个精精神神,耳朵尖尖,黑褐色短毛,跑起来你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狗将军哒哒哒跑开,姿态那叫一个潇洒眼神,那叫一个睥睨—— 蠢货,以为狗将军只有一个么?既然是将军,那背后必然有千军万马! “嗷呜——汪汪汪!” 咬他!咬死他! 大风大雪,跑起来人和狗,分不清哪里铃铛声,还有慷慨激昂《兰陵王入阵曲》,北镇抚司上上下下热闹不行,而叶白汀这边,也终于到了千钧一发时刻,问出了信息,人也没稳住,从塔楼墙头摔了下来。 “呜——汪!” 狗子看到,着急不行,离弦箭一般,嗖蹿出去,爪子刨都要飞起来了,千军万马之中,直奔而来,跑要多快有多快,眼神要多坚定有多坚定! 近了近了近了……就是现在! 狗子后腿蹬地用力,一个跃纵大跳,身体腾挪到空中,只为接住少爷! “汪?” 可惜没垫着。狗子腾空又落地,连少爷衣角都没碰着,扭头一看,仇疑青刚好策马掠过,大手抱少爷稳稳。 狗子不甘心追了两步,可都是四条腿,它就是不如马跑得快…… “汪!汪汪汪!” 狗子气直吼。 申姜吹了个口哨,一脸同情召回狗将军:“算了吧,人家有马有坐骑,你有什么?” “汪!”狗子眼神相当凶。 申姜好像能听懂似:“哦对,你有小车车,可谁叫你今天没带出来呢?” “呜——” “乖啦。” 申姜揉了揉狗子头:“好了,外头活差不多了,带着你手下回吧。” 狗子叫唤了两声,带着群狗散开,啪嗒啪嗒跑回了北镇抚司。 同人不同命,同样从高墙上摔下来,娇少爷就有人接有人抱,周平就不行了,‘啪’一声落地,摔了个实在,别说趁机逃跑,他连爬都爬不起来。 任由雪花落在脸上,他嘶嘶抽着凉气,看着叶白汀远去方向,声音喃喃:“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了吧!” 申姜把人拎起来,冷笑出声:“啧,真话假话都分不清,怪不得好骗呢。” 周平嘴唇咬出血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骗你喽,”申姜脸上露出一个特别坏笑,“知道什么是优秀仵作么?就是坑蒙拐骗,配合官差哄诱诈供,把嫌疑人话套出来!” 他忘了娇少爷原话怎么说,反正就这意思:“哄你两句让你乖而已,问供手段罢了,你还真信?” “不,不可能!你们不能这么骗我!” “怎么不能了?你杀了那么多人,没当场弄死你就是轻,还这不能那不能,你玉皇大帝啊!走,滚回你牢房去,好好享受以后生活,很爽哦——” …… 有那么一瞬间,叶白汀是恍惚,视野倾倒,冷冽大风灌进衣服里,冰凉雪花落在脸颊,世界突然变得无声,他背突然撞上了一个坚硬胸膛。 腰上环过来大手很热,身下马儿跑很快,呼吸弓弦一样紧绷,又瞬间变得轻松。 “抱住我。” 男人声音低沉,融在风声里,有些遥远,叶白汀没反应过来。 “紧一点。” 似是用时太久,男人不得不拉过他手,放在自己腰间,大手按了按他头:“别怕。” 披风衣角在耳际滑落,叶白汀透过缝隙,看到仇疑青腾出双手,顺手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弓弦之上,都没怎么瞄准,手就松开,箭矢‘啪’一声射出,破空声响,落后落在一人左胸之上,血花立时飞溅,这人便倒地而亡。 这张脸不要太熟…… “彭项明?” 这个人刚刚瞄准方向好像不是仇疑青,是他……彭项明想混水摸鱼,把他杀了? “背后鱼已经钓出来了,他便再无用处。”仇疑青面不改色杀完人,还能抽空解释。 叶白汀:…… 他知道仇疑青会回来,却没想到他回来这么快,计划里应该更晚一些,北镇抚司这边,大部分要自己扛,所以…… “外面事……了了?” 仇疑青已经熟练转换了武器,重新握住绣春刀,再次按下他头:“乖一点,让我省点心。” 叶白汀没再说话,眼前视野剧烈晃动,随着仇疑青强势杀进,血花四溅,硬生生清出一条道路—— “甲一队十人,东五步!乙二队,结楔形!左右两翼摆开,围拢包抄!” 随着仇疑青命令,锦衣卫迅速响应,气氛从先前鸡飞狗跳,瞬间变指挥若定,训练有素,当钢铁之师凝聚成一团,入侵者还能有什么活路? 战场几乎是压倒式转变。 叶白汀叹为观止,这就是传说中兵法么?好厉害…… 然而废物如他,什么也干不了,甚至两只爪子要是不紧紧抱好了仇疑青腰,都会从马上摔下来,缺胳膊断腿。 “哇——” “牛逼!” “指挥使厉害!”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指挥使就是不一样!谁还敢造次!” 外围百姓也不探头探脑了,直接就冲出来,举手欢呼。 人群里,金时成裹了裹厚棉袄,长长呼气……我娘,这回总算立了点功吧?他真无辜啊,不想惹祸上身! 墙头另一边火也灭了,火师们个个灰头土脸,倒也没什么情绪,活儿完了,能松口气了,只有孙鹏云还在找李宣墨:“文书呢?去哪儿了?” 刚刚一直忙着救火,他根本没留意身边动静,还是有锦衣卫小兵回了句话,说是本案凶犯,已经被抓获了。 孙鹏云愣了一下:“他,他是凶犯?” 那么老实稳重一个人……竟然干了那么残忍事么! 敌人迅速撤退,有那暂时没被抓住,暗处冷箭乱飞,有那么两支,射向了老百姓和火师们—— 仇疑青抬手就是两发连箭,直接将这两枚冷箭撞飞! “哇——指挥使厉害!” 百姓夸赞声更盛。 指挥使归来,指挥若定,士气大震,锦衣卫们立刻稳住了形势,清扫了现场,所有敌人杀杀,抓抓,再翻不出什么浪来! 仇疑青:“全部带回去,依次审问!” “是!” 锦衣卫应和声中,仇疑青已经起码带着叶白汀,回到了院子。 “怎么不说话?”仇疑青按了按叶白汀腰身,略做检查,“哪里疼?” 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有。” 那是害怕? 仇疑青轻轻拍了拍他背:“已经没事了,别怕。” “汪!” 狗将军还是不服气,不知道从哪翻出了自己小车车,用嘴拽着,迎了上来,似乎在催叶白汀坐上去。 “可是腿疼?”仇疑青好像没看到狗子似,翻身下马,将叶白汀抱了下来,“本使送你回屋。” 申姜这时候也跑过来了,满头汗:“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么?腿伤?” 叶白汀:…… “可能是刚刚墙有点高,吓着了,腿有点麻。” 他在马上只是轻轻按了下腿,动作非常小,仇疑青当时正在搭箭射人,不可能看到啊…… “嗯。”仇疑青已经抱着他,越过了申姜。 院里一人一狗,互相同情。 狗子冲申姜汪了一声,像是在嫌弃,要你个百户有毛用,干什么什么不行! 申姜怜悯看了眼狗子,还有它身后小车车,小车车有毛用,你又没长着两只手,会抱人! 仇疑青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很快把叶白汀送到了暖阁:“你休息一下。” “那你——”叶白汀看着他,这男人眼底青黑更浓了,“不是更该休息?” 仇疑青按了下他头,就转身走了:“我去去就回。” 叶白汀:…… 他愣愣摸了下自己头:“……我又不是小狗。” …… 外边收拾收拾,整队整队,过了没多久,门口也有了脚步声,叶白汀一看,是申姜,押着李宣墨过来了,旁边还有仇疑青。 申姜一脸愤愤,气不轻:“本来想着先把人抓了关了,案子稍后再问也行,兄弟们都挺累,结果这个人服了毒,马上要死了!” 叶白汀垂了眼。 他并不意外,本案主犯这般激进,谋又是大事,一旦没有退路,很可能会更偏激,就算他自己不想死,别人也会灭口,所以……他才要那么逼周平。 “别愣着了啊少爷,先问话呗?”申姜将人甩到地上。 李宣墨没站住,唇角有血,嘴唇微微发青,却没有立刻死去,还能说两句话。 叶白汀看着人,却沉默了。 申姜待要再催,就看到了指挥使脸色,顿时不敢催了。 “你有没有想问我?”叶白汀想了想,看着地上人,目光微微闪烁,“我们交换如何?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给你一个答案。” 李宣墨没说话。 叶白汀也不着急,等了一会,直接点了申姜了名:“没有要问?那烦请申百户,将人拉出去,处置了吧。” 申姜:…… 啊?真要杀?他可是主谋,知道最多! 可娇少爷发了话,指挥使也没叫停,他只能伸手去拎李宣墨—— 眼看手指都碰到领子了,李宣墨突然道:“且慢。” 叶白汀笑了:“哦?有想问了?” 李宣墨本面无表情,可到现在,还是没忍住,聪明如他,当然知道自己入了别人套,别人早知道是他干,只是留着没抓而已,可他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你们没有证据,不该确定……” 叶白汀不答反问:“我要实话呢?” 李宣墨眼神闪烁:“绿色蛇……他们组织有标记……” “撒谎。”叶白汀冷笑一声,“烦请申百户将人拖出去,放干了血再杀。” 李宣墨顿时慌了:“是蓝色蛇!瓦剌人在大昭有个秘密组织,叫蓝魅!” 这回和周平口供对上了。 叶白汀便也平静开了口:“世间有一种危险人格,自恋级别超乎想象,锦衣卫已经查过了,你是独生子,幼时家中阔绰,没过过苦日子,被家人从小宠到大,你干什么家人都说好,做什么家人都会夸,小时候是个熊孩子,长大了是个自恋狂,倒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是没别人那么优秀,比如别人能高中进士,你却只能做两首酸诗,从不爱脚踏实地,但凡遇到一点挫折,就是珠玉蒙尘,怀才不遇,是别人不欣赏你,不把所有好一切捧到你面前。” “你认为你是世间最聪明,所有人都不配和你做朋友,你喜欢出风头,招揽兄弟,帮他们出主意,是你最引以为豪事,在聚会时你甚至会故意迟到,让他们始终关注你——但其实你做那些事,所谓那些‘绝妙主意’,并不是什么特殊才能,别人只是忙于它事没时间想,真要想,未必会比你做差。” “你所做一切,都是在向外界呼喊——看到我,快点看到我,为什么不看我!不看?我就让你们瞧瞧厉害。” “砰——” “看到了么?你们看不到我好,别人看到了,你们是不是后悔了?” 叶白汀学着雷火弹动静,盯着李宣黑:“雷火弹一事,你觉得你办特别漂亮,特别能耐。蓝魅组织是么?在你心里,这些人允你荣华富贵不重要,他们看到你,眼中有你,才更重要,是不是?” 李宣墨久久说不出话来:“就……这?” 就凭这一点点猜想,你就确定了主谋是我?他十分不理解。 “这还不够?”叶白汀凝眉沉思,似乎比他还不理解,这么简单事,有什么不能理解,“哦,忘了同你说,我跟锦衣卫不同,他们破案靠证据,我不一样,只要识别你是什么样危险人格就可以了。” “你……不可能……” 世上不可能有这么聪明人!李宣墨‘噗’一声,吐了血:“ 你……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在这里头呆着?” 叶白汀笑了,笑得灼灼灿灿,又意味深长:“自然是因为……我只是个囚犯而已啊。” 李宣墨喉头又一哽:“为什么不能是火师孙鹏云?照你这说法,他也符合!” “所以他是你为自己准备第二个替罪羊,对么?”叶白汀指尖点在桌面,“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所以我要信息呢?” 李宣墨非常生气,却也没办法说谎,给了个名字:“李宵良,他们在外面联络人,不过你们抓不到他……” “那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叶白汀笑容更盛,说回孙鹏云,“你确花了心思选,你那队长很多地方和你很像,领导能力,成长过程,工作地点,甚至部分经历,以及某些惹人不喜欢点,可没办法,谁叫你把自己给卖了呢?” “我……自己?” 叶白汀笑着点点头:“是啊,你越是想多,做事越仔细,孙鹏云进出火场所有细节你都记下了,包括他虎口撕裂伤——孙鹏云性子鲁莽,不爱束缚,虎口有伤根本不愿意包扎,是以这个伤好非常慢,我们指挥使特别观察过,在死者遇害后一日,他伤口长得好好,一点事没有,但他如若参与了搬尸抛尸这样需要下力气事,照那个伤口痊愈程度看,肯定会有撕裂伤。” “细节决定成败,李宣墨,你还是不行,就是不够聪明。” “不,不可能!” “还有想知道么?咱们继续,”叶白汀抚掌,言笑晏晏,“今日我心情好,倾情大放送!” 第71章 别人喝醉了是小可爱 李宣墨却再也没能说话。 “嗬嗬……” 他喉头抖动, 唇角血越来越多,毒发身亡了。 不知他在这一刻是什么心情,后悔不后悔, 甘心不甘心, 那些死不瞑目情绪是为了别人,还是自己。 叶白汀一点都没有怜悯, 视线转向窗外:“不错,雪停了, 你也该死了。” 多讽刺是不是?你用刮风下雪各种天气预告别人死亡, 及至今日, 死是你自己。 死人在房间里多晦气, 还脏, 申姜立刻叫人进来,把尸体抬了出去。 处理完,他看看四周,神秘兮兮问叶白汀:“少爷刚刚说是真?只凭那个什么危险人格识别, 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可能?”叶白汀看他眼神像看傻子, “我哄他。” 申姜:…… 心理学确有各种外行人不懂方式方法, 但侦破案件这种大事,靠还是事实证据,怎么可能仅凭猜测就定人罪责? “李宣墨这样人, 我不这么说,他怎么生气, 不生气, 怎么愿意和我交换?” “所以……咱们是有证据吧?”申姜只顾着听令行事, 倒是忘了这一茬。 叶白汀一脸‘你说什么狗话’:“当然有证据, 雷火弹爆炸现场留有红布, 你不是知道?” 申姜当然知道,除了那两块红布,他还知道指挥使那边排查雷火弹,从珠宝铺子里找到了一块黑布,大小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仇疑青颌首:“除了珠宝铺子雷火弹,其它排查出来雷火弹也都由黑布包裹,大小一致,这种布有一种特性,防湿防虫,本色为黑,燃烧后变红,红巾背后,有不同编码。” 第一个冲进火场是孙鹏云,忙时可能注意不到,可他不瞎,回想起来一定知道有这么一样东西,李宣墨之所以将其回收,大约也是想留条后路,适当之时可以栽赃孙鹏云。 申姜又不懂了:“那他为什么不在引燃雷火弹时顺便把布拿出来?”这不是多此一举,自己给自己找事么? 叶白汀叹气:“自然是取不出来。” “啊?” “雷火弹埋年深日久,黑布早已和它粘在一起,你说怎么拿?”叶白汀摊手,“不怕失了手,把自己给炸了?” 申姜这才明白,所以必须得等火烧完再去取,而李宣墨身为火师文书,做这件事太方便,也太顺手了。 “车马行是他外公家姻亲,雷火弹是他引爆,火也是他放……” 本案主谋,除了他还能是谁! “来来吃饭啦——刚才大家都辛苦了,吃饱了好继续干活儿!竹枝楼老板娘义赠,知道咱们今儿个忙,怕是没饭吃,早早就准备上了,菜色好着呢!” 他们正说着话,外头声音大作,麻辣鲜香味道顺着门缝溜进来……叶白汀顿时馋不行,口水说话间就要迎风横流三千丈。 仇疑青颌首,让人分了饭菜进来,话音意味深长:“今日辛苦,允你吃几口,自己注意,懂?” 见他脚尖都冲外了,叶白汀头点像小鸡啄米:“知道了知道了,你尽管去忙,我会乖乖,绝对不会再生病!” 这里里外外,诏狱犯人得清点,细作得抓,北镇抚司被炸破北墙也得要个说法,外头街上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在外祭典天子…… 哪一样不得指挥过问操劳? 仇疑青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连申姜都闲不下来,扒了两口饭,就得跟着忙。 叶白汀身份比较敏感,看起来是功臣,其实还是诏狱囚犯,这当口当然不能随便乱跑,给别人带来看守负担,他就乖乖坐在暖阁里,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今日菜色尤其丰富,辣子鸡,回锅肉,红油蒜泥拌肘花,麻婆豆腐,蹄花汤…… 看一眼就能流口水,夹一口吃到嘴里,滋味更妙!麻辣鲜香,一如记忆里味道! 叶白汀端起碗干饭,吃那叫一个风卷残云,脾胃满足,吃到最后,眼眶竟有些温热。 我们国人,总是故土难离,胃知乡愁,形容思念一个人,也要用‘牵肠挂肚’这样字眼,最馋最馋,最想最想,最孤独最孤独时候,想要吃,永远是小时候,记忆深处那一口食物。 回忆和现实交叠,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味道,可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殊熟悉感?就像小时候曾经吃过,长大了怎么也找不到,终于又能吃到那一口? 叶白汀伸手抹去眼底湿意,神情怔忡,他真正思念,是这个味道,还是……味道背后某个人? …… 仇疑青迅速把北镇抚司事处理完毕,巡查了一遍京城各街道,肃清所有隐患危险,顺便去了趟五城兵马司,确定再无危机,饭都没顾上吃,直接打马出城,迎天子回宫。 这个过程也并不算长,天子仪仗已在回程途中,收到他带来信息,整个队伍气势为之一震,百官们面貌都不一样了。 没事了?危险平了?他们除了多担一趟心,什么事都没有? 那还紧张个屁啊! 天子仪仗很快临城,和晨间出城时一样,百姓们自动自发出来迎接,山呼万岁,京城街道气氛热闹又和谐,除了早间下雪已经停了,中间仿佛没出过任何意外。 此次平乱有功,加之案子破漂亮,所有流落在外雷火弹尽数收缴,人犯伏首,皇上龙心大悦,人还没回到宫里呢,圣旨就下来了,赏到北镇抚司钱财东西光单子就铺了一桌。 天色已晚,今日大家又都累了,皇上并没有留指挥使细谈,叮嘱几句,就让人送他出了宫。 皇城宫巷悠长,你永远都不知道,在哪个拐角会遇到谁。 比如仇疑青,就‘偶遇’了正好经过西厂厂公,班和安。 班和安两鬓斑白,每回出现表情都是从容,这次也一样,好像这样别人就品不出他阴阳怪气:“指挥使好细密心思,城外祭典靠东厂打援,帮你排查危险,这京城里,就靠咱家西厂和五城兵马司帮你守,外族谋反这样大事,除了你那北镇抚司,哪哪儿都没乱,您可真省事啊。” 这话刺,就差直接骂仇疑青脸皮厚,就会占别人便宜。 仇疑青眼皮都没抬一下:“厂公不也没帮我北镇抚司?” 真帮了,北镇抚司怎么会困难那么久,锦衣卫至于那般艰难狼狈? 班和安皮笑肉不笑:“指挥使地盘,哪里用得着咱家管?您人一个个,可都了不得呢!” 仇疑青没心思和他磨嘴皮子,越过他要走:“失陪。” “咱家听说……你那从诏狱里出来小仵作,是被你抱回去?” 班和安转身,笑眯眯看着仇疑青背影:“指挥使喜欢人家,人家知道么?” 仇疑青脚步顿都没顿,继续往前走。 班和安扬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指挥使,你可知这后宫里头有句话,叫什么都能藏,唯有一样东西藏不了么?指挥使这般不近人情,不怕别人冲着您那小宝贝动手?” 仇疑青头都没回,朔冷北风卷回他话,粗戾又凛冽:“你可动一下试试。” 班和安:…… 他倒也不怕被威胁,他这个年纪,看得最透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想惹怎么惹,心里门清,虽手下探子探来了这么多信息,到底也没有办法确认,如今一试——仇疑青是个人物,竟然藏都没准备藏。 “指挥使啊指挥使,你可是欠咱家一回了……” …… 仇疑青又在外交接了一些事,往回走时,已夜幕低垂,灯火初上。 雪停了,夜风竟也变得温柔,虽一如既往寒凉,却一缕一缕,拂面而过,非常安静,不似晨间刀锋一般,刮人生疼,有清月皎皎,漫过云层洒下银辉,映红梅格外清媚。 路边酒肆旗子招展,窗子支起,可见一二好友围炉煮酒,酣然夜话。 仇疑青似是想起了什么,勒马停住,去了这间酒肆,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坛梨花白。 叶白汀坐在暖阁窗前,翻着一本毒植书,烛火跳跃,将人剪影拉长长,落在窗槅,屋角炭盆燃正旺,壶里水沸了,一下一下顶着盖,他却毫无察觉,看专心致志。 直到仇疑青推门进来,冷风一激,叶白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好像在等人…… 虽然他真没有,但看到人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他合上书:“一切可还顺利?” 仇疑青:“尚可。” 叶白汀看到了他手上提酒坛子,精致小巧,分量也不大:“梨花白?” “不是想尝?”仇疑青把酒坛子放在炕头小几上,随手脱了披风,放到一边。 叶白汀刚要动,他又按住了:“我来。” 他将红泥小炉拿过来,摆在桌边,温上酒:“我叫人去传了菜,马上就来。” 今夜气氛着实不错,窗外有雪有月,还有不甘寂寞,伸到窗前梅花枝,万籁俱寂,与友一口酒,倒也合宜。 叶白汀舔了舔唇,开始冒小心思:“那我也要个下酒菜?” 就他这神情,仇疑青猜都不用猜,这下酒菜不用说,一定是辣口。 叶白汀拳抵唇前,轻咳两声:“你今天既然说我有功,允了我可以适当出格,就别再说扫兴话。”他觑着仇疑青表情,又加了一句,“我问过大夫,我风寒已经彻底好了,吃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过量。” 仇疑青这才没反对,由着他点了一道辣卤。 不多时,菜好上桌,酒也温好了,叶白汀看到辣卤尤其开心,挽袖执壶,给彼此倒上酒:“今日多谢你救命之恩!” 仇疑青举杯,与他相碰:“也要谢过你,为我镇守北镇抚司。” “嗯?”一口酒干掉,叶白汀才摆摆手,“我没干什么,都是他们自己争气,我还添了不少麻烦……咦,这酒不错啊,没那么辣,回味还甜,好喝!” 仇疑青执壶,为他满上:“你喜欢,便没白买。”顿了顿,又道,“莫要太过自谦。” “也不是自谦……” 叶白汀想起白天事,他站在墙头,按着周平,又是晃手腕上小镯子,又是激烈逼供,突然有种想捂脸羞耻:“这回……确是有些冲动了。” 他当时确不害怕,有胆气,可要真出了事,大半会后悔,站在底下申姜也不好办。 仇疑青三根手指拎着酒盅,眸底墨色氤氲:“此次案件,你好像特别生气。” 这不是仇疑青第一次说这句话,也不是叶白汀第一次听,也许是桌上酒太暖,也许是窗外雪月太动人,梅枝太妖娆,这样夜晚,总会勾人们想要倾诉。 叶白汀执起酒杯,仰头饮干:“你知道么,其实我最初是想学刑侦——呃,做捕快。” “捕快?”仇疑青一脸不赞同,满脸都是‘就这点出息’,“你该立志做锦衣卫。” 叶白汀就笑了,他手托着下巴,又发现一点,这个男人胜负欲很强…… “嗯,你说对。” 仇疑青肃着一张脸,问:“为什么没来?” “为什么啊……” 说到这个问题,叶白汀就垂了眼:“我老师说,我不适合刑侦。” 仇疑青:“何解?” 叶白汀声音低下来:“这个职业很特殊,需要有一定身手,嗅觉敏锐,观察仔细,心灵强大……要求非常高,可再厉害刑侦人员,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一次失误判断都没有……” 所以办案过程需要流程,需要学会时刻冷静,不说绝对,至少大部分时间,你都能克制,能保持理智,破案过程中只看线索事实,情感上不偏向任何嫌疑人或证人。 “我……总是会对案子里无辜弱势群体,抱有很大同情。”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经历,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在周围人照顾和温暖下长大,这些人都是很普通人,在外打工社畜,早晚出摊子卖吃食夫妻,技能不多,经常会上早班夜班,年纪稍大人。 他成长环境算不得好,可他并没有过得不好,世间给了他很多善意,他几乎从未对自己生活有过过多烦恼,饿了渴了病了没钱了都不需要害怕担心,总有人帮助他,他喜欢这种善意,想要保护这种善意,希望自己也可以回馈给别人这样善意。 他读心理学,知道自己在亲情缺失方面有很大匮乏感,而这种匮乏感,更让他在潜意识深处珍惜这些善意,或者,渴望这些善意,幻想着这些善意另一种形态,比如母爱投射……长大之后,他对于无辜女性,孩子,或者老人被迫害案子,总是难以忍住内心翻涌,无法做到随时保持中立。 “办案之人如果带了极强烈情绪,先入为主,会影响案情进度,甚至会造成冤案,”叶白汀看着窗外雪月,“可验尸不一样,尸体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是什么伤就是什么伤,做不得假,不管我心情好还是不好,怀疑谁还是不怀疑谁,尸体会告诉我答案,我判断绝不会错。” 手边酒盅不知道什么时候满了,叶白汀举起它,一口饮尽,倚在桌前,指着窗外梅枝:“你看,梅花要扛得住严寒,才能在凛冽风霜中绽放,我却做不到。” “世间这么这么难,姑娘们只是想好好活着,普普通通平平凡凡过日子,可她们从小到大遭受恶意,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大半时候不想和任何人提,只默默承受,压在心底,有多少苦泪,外面人诸如你我,根本不知道;百姓们遇到难事,想要讨个公道,更是何其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每一步都是血泪,可能付出一切,到最后都讨不回来;就连指挥使你,这般高位,这般权势,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未必会照你意思去做,你若真心想做成一个事,也要多方权衡,诸多努力……” 人心难测,世上千人千面,纵使是好人,也有各自思量,你站得越高,想做事越大,就越难。 比如这次仇疑青行动,他只参与了整个计划,无法参与到行动之中,可他知道仇疑青要周全多少思虑,耗费多少心血,对于局势,对于人心把控,全部都要做到最好。 “刑侦破案,面对困难又怎会简单?证据会被隐藏,被丢弃,犯人会逃跑,会撒谎,证人会作伪证,会不配合,有时官员各怀心思,甚至参与了贪腐过程,办案人员夹在中间,想要还世间以真相,想要为受害者讨回公道,需要不仅仅是破案技能,还要有无穷无尽勇气,无穷无尽坚持,以及无穷无尽努力……” 叶白汀叹了口气:“真好难啊。” 仇疑青给他续满酒,眉宇间晕着烛光,往日冷冽眼眸竟散出了一丝柔意:“这么难,为什么还要做?” 叶白汀托着腮,看着他,点了点自己眼底:“你呢?明明这么累了,为什么还要坚持?” 仇疑青倒酒手一顿:“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对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叶白汀忽笑了:“男人么,这一辈子总要做那么一两件,倾注一腔热情事,总要肩担责任,有那被骂被打也绝不退让瞬间,总有那么一些事,那么一些人,让你甘愿赴死。” 就如他自己,没什么大出息,这辈子就轴在这一行上了,能力范围所及,他愿为心中理想和正义奉献所有,自己为自己骄傲,能力不及之处……就做行业里技术最高,不可或缺那个人,至少挨骂时候,知道是为什么。 “所以指挥使也别问我罪,知不知错——” 叶白汀身体突然前倾,眉眼弯弯,卧蚕托出灿灿桃花:“我知道错了,出事了也一定会后悔,但下次遇到这样事——我仍然会这么做。” 简单总结就是:我错了,下回还敢。 仇疑青好似从没见过这么坦诚直白,又这么嚣张人,将酒杯从唇前移开,眉梢挑起:“所以你和申姜说,要做天下第一仵作话,也不是吹牛。” “自然不是,”叶白汀豪迈一口闷了杯中酒,“论本职技能,谁能出我右?” 他看着仇疑青眼神,解释道:“选择做仵作,并不是逃避,只是偶尔,也会有些挫败感,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可能会拖累别人。” 比如情绪这种事……要是能控制住,人就不是人,是神了。 他偶尔会担心,是不是给伙伴指错了方向,如果真错了…… “叶白汀,我说过,休要小看我。” 仇疑青将酒杯放在桌上,眸底灼灼烈烈 ,似有火在烧:“有什么事,是本使做不到?” 叶白汀怔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不加掩饰情绪,第一次是之前笑容,丰神俊朗,见之难忘,这一次,是从骨子里散发出自信昂扬,这个男人,强悍至极,自信至极。 “你唤我一声指挥使,”仇疑青垂眸,重新给酒盅续酒,自己,还有叶白汀,“我自要给你兜底,千难万难,那是我该考虑事。” 叶白汀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安全感,好像在这个男人身边,他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往前冲就可以了。 这个男人也确很优秀,认识以来,从没有一件事让他失望,或者说,有很多事,仇疑青做到程度,都在他意料之外。 仇疑青将酒盅塞到叶白汀手里,轻轻跟他碰了一下—— “也休要小看你自己。前方有路,你只管大踏步往前走,阳光伴你身侧,刀锋亦不会在你背后。” 叶白汀怔怔,酒都没饮,直愣愣看着仇疑青。 仇疑青手顿住:“为何这般看我?” 叶白汀头歪在手肘,笑靥如春日桃花:“就是突然发现,你很帅。” 仇疑青突然伸手,按住他头,迫他微微仰头,朝向自己:“那就多看看。” 叶白汀今夜十分听话,还真多看了,直直盯着看,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想要记得更清楚一些。 梨花白有些醉人,起先不觉,多饮几口,眼睛越来越酸涩,面前男人都重影了。 叶白汀越来越不满,眉毛慢慢皱了起来:“你不要动来动去……为什么不喝酒?快,喝!” 仇疑青放下酒盅,眼神变得危险:“你在命令我?” “放肆!”叶白汀眼前都重影了,哪还辨清楚眼神,纤白手掌直拍桌子,“竟敢跟天下第一仵作这般说话,以后案子还想不想破了!” 仇疑青:“你醉了。” “放肆放肆!”叶白汀当然不认,“我怎么能醉呢?我可是第一仵作!嗝……技术第一,破案第一,酒量……也是第一!怎么会醉!” 说着说着感觉不对,他晃了晃头:“不对,你是谁,竟敢质疑我酒量!不对……你是谁,竟然可以和我同桌喝酒!” 仇疑青:…… 他低下头,怀疑尝了尝杯中酒,并不辣口,不应该这般易醉。 叶白汀托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又笑了:“算啦,既然能和我同桌喝酒,你一定也是技术不错人!来,将进酒,杯莫停,干了!” 仇疑青按住了他手:“你不能再喝了。” “放肆!”叶白汀眯眼,“你在教我做事?” 仇疑青没说话,直接拿走了他酒杯。 “放肆放肆放肆!” 叶白汀气不轻,仇疑青要拿走他杯子,他就抢,仇疑青将酒杯举高,他就往前扑—— 这晃晃悠悠,一个不小心,踩空几乎成了必然。 “小心——” 仇疑青大手扣住他腰,很有些头疼:“不准闹。” “你才不准闹!” 叶白汀瞪大眼睛,看到腰间大手,又气了:“放肆放肆放肆放肆——你竟敢搂我腰!我可是天下第一仵作大人,是你能搂?起开,你给我起开——” 他不但骂人,还伸手过去,用尽全身力气,要掰开对方手,嗯,这会儿倒是忘了酒杯事了。 仇疑青:…… 万万没想到,酒醉后小仵作这般猖狂。 他常年习武,手劲大,为免伤到少年,只能自己松开手,可少年站不稳,又要往他身上倒—— 他双腿运力,夹住了少年腿。 叶白汀感觉很新奇,明明脚很软,竟然没倒?再一看,对方腿好厉害,劲好大! “不错不错,算你识相,没敢搂……嗝……搂我了,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我让你们指挥使给你赏钱!” “指挥使?”仇疑青眸色微暗,“你同他很熟?” “那当然了,我可是他心肝小宝贝!” 酒醉娇少爷也仍然很有心眼,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怕别人不信,还凑过来说悄悄话:“我同你说,你别看他总是板着脸,其实脾气可好了,你不听话,怼他他也不会生气……只要不触及底线,不是原则性错误,他就不会较真……” 仇疑青:“他不生气,就会放赏?” “这个么……”叶白汀认真思考了一会,晃了晃头,“至少得服个软,撒个娇?嗯!申姜就是这么说,一准没错!” 仇疑青:“你冲他撒过?” “当然——” ‘没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心眼贼多娇少爷因为距离过近,看清楚了对方神情,这个男人眼神玩味,相当意味深长,好像知道他在骗人似。 这种时候怎么能输! 叶白汀立刻神情肃穆,声音铿锵:“当然撒过!” 仇疑青:“我不信。” 叶白汀想了想,翻出桌下小手炉,拿出腰间小牌牌,又晃了晃手上小金镯—— “看到没?都是指挥使给,撒个娇就有!” 说完,他又看了看对面男人,上上下下看一遍,最后怜悯拍了拍他肩:“你看你,这般可怜,什么都没有,以后可要好好努力,好好学,什么都会有!” 仇疑青:“都会有?” 叶白汀郑重点头:“都同你说了,他人特别好,申姜就该好好学学怎么撒娇,不行把小裙子穿上……嗐,一个两个,都太要面子,这年头脸有什么用你说……” 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直接倒在仇疑青身上,打起了小呼噜。 仇疑青:…… 把人轻轻放到炕上,调整到不那么难受姿势,刚要收回手,就被攥住了。 叶白汀抓住他手,在脸侧蹭了蹭:“还要……好喝……” 仇疑青眼神微深:“叶白汀,放手。” 叶白汀都睡死了,还能梦呓着跟他对话呢:“不要……” 仇疑青视线掠过少年过于白皙手腕,以及腕间赤金色小铃铛,声音微哑:“再不放手……你就没机会了。” 第72章 躲我嗯 雪后初霁, 晨光灿烂,阳光尚未暖到融化积雪温度,却已足够明亮, 温柔掠过窗槅,唤醒宿醉人。 “嗯……” 叶白汀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手背覆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 他是诏狱里说两句话都要歇一歇, 走路都要扶墙, 毕生最大心愿不过是能再晒一晒太阳绝望囚犯,哪里会想到, 竟也有被有阳光叫醒一天。 好奢侈。 叶白汀闭着眼睛伸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突然感觉到身上衣服不对劲。 他已经不是诏狱里, 衣服连最起码整洁干净都无法要求小囚犯,他现在有小牌牌, 有小铃铛, 可以睡在仇疑青为他辟出暖阁里,生活标准早就变了, 别说衣服,除了锦衣卫战裙, 他还有常服,还有披风, 还有狐狸毛围领, 睡觉也有专门质地柔软睡衣,不应该这么硬…… 顺手往身上一摸, 根本就是昨天白天穿衣服, 料子扛风, 版型挺阔,睡前就没换。 他睁开眼睛,四下一望,房间里哪哪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炕上小几被移到了一边,上面摆着一壶茶并几个小杯,窗角花斛也被挪了,挪到不管他怎么伸胳膊腿都碰不到地方,就连他身上被子,也是方方正正,按严严实实…… 可是身上衣服不对。 叶白汀坐起来,按了按额角,有点晕,昨晚……应该是喝醉了。 桌子花斛,是仇疑青帮他挪?怕他喝醉了睡觉不老实,把自己给撞死了? 想起昨天那坛梨花白,他就忍不住回味,味道真不错,可他不应该贪杯,冲动了。昨夜景致不错,难得雪后初晴,有月悬空,寒梅映雪,风寂人疏,桌上有酒,对面有友,他就没收住。 那般倾诉心声,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叶白汀反省了下自己行为,又比对仇疑青性格,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在意,这男人是个好领导,见多识广,活得通透,应该不会笑话他。 不就是男人酒后暴露了点脆弱心理,有什么了不得? 叶白汀拍拍脸,起来洗漱,心情很不错出了门。 “汪!” 刚一出来就看到了狗子,玄风拽着小车车,热情跑到他面前,又是蹭又是拱,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来拉你呀。 “谢谢玄风,”叶白汀揉了揉狗子头,“但是不用了。” 他往诏狱方向走,发现路过锦衣卫看他眼神都很奇怪,像是有什么话又不敢说样子…… 叶白汀懂,大概是他昨天表现太帅了,别人敬佩,想靠近,又不敢太近。 他端起礼貌又自信微笑,冲路过每一个人点头,就差没招手慰问,说同志们辛苦了。 走进诏狱大门,狱卒们看他眼神也很不对劲,也是那种明明憋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正主面前十分害羞样子…… 叶白汀懂,同样报以微笑,大家都辛苦了,实不至如此,昨日非他一人之功啊。 走到自己牢房,相子安和秦艽甚至也很不对劲,秦艽看着他眼神像毕生从未遇见绝世好菜,想过来,又有那么一股子‘近乡情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样子。 叶白汀同样微笑以对,因为是熟人,他笑得便格外温柔,格外从容。 秦艽用来做指尖锻炼泥丸子都掉了下来。 相子安欲言又止:“你昨日……” “嗯,”知道我昨天很帅了,不必一个一个如此惊艳,叶白汀十分矜持,“昨天你们表现也都不错,谢了。” “少爷不必客气,可是昨日……” “嗯,主犯已经伏诛,连环凶杀和雷火弹案情清晰,可以结了,只是新信息还需整理。” “昨日……” “嗯,昨日你在诏狱里都有什么收获,讲来听听?” 相子安:…… 算了,说正事就说正事。 他肃正表情,说认真,叶白汀听得也认真,至于邻居们之间眉眼官司,他根本没有在意,一直聊了个把时辰,快到中午了,他也没走。 他本来也没想走,奈何这些人都催他—— “快去给老子搞饭!”秦艽带头发言,话放理直气壮,“昨天都忙,我也没催你,今天可是有空了,老子昨天卖那么大力气,你不得犒劳犒劳?今天午饭必须得有大鱼大肉,老子要点菜!” 叶白汀:…… 行叭。算你们有理。 他知道申姜那边早安排下去了,今天中午亏不了这些人,就溜溜哒哒出来,想帮着催一催。 路上人们眼神仍然奇怪,他就觉得有点过了,锦衣卫心理素质这么参差不齐么? 正好看到牛大勇,他招手把人叫过来,让他帮忙去催一催诏狱饭菜,顺便看了看左右,问了一声:“今天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刘大勇眼神竟然也有点奇怪,连连摆手:“没,没什么,少爷您放心,我现在就去给催菜!” 你不对劲。 你们都不对劲。 叶白汀眉心蹙起,回到暖阁,让人叫了申姜。 申姜很快过来了,进门就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眼神和刚刚外边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满含敬畏,又似乎充满八卦气息,相当意味深长。 叶白汀眯了眼:“到底怎么回事?” 申姜嘿嘿笑:“听说少爷一早就出去视察了?好厉害啊!” 叶白汀一顿:“什么视察?” 不就是暖阁诏狱来来回回走,往天不都这样? 申姜挤眉弄眼:“你冲那些锦衣卫小兵笑了?” 叶白汀冷笑:“怎么,我不能笑?” “不是不能,是如此亲民……”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少爷了不得啊,昨天和指挥使拍桌子了!”申姜十分兴奋,“大家是佩服你呢!” 叶白汀目光瞬间呆滞,什么东西?他干了……这种事?拍桌子,冲着仇疑青? 他再次仔细回忆了一遍,应该只是喝多了点,交浅言深,暴露了些许内心脆弱,说了点不合时宜真心话,没,没有断片……吧? 他记得自己处在某种情绪之中,仇疑青作为一个好领导,适时安慰了他,开解了他,顺便表现了下自己强大,嗯,他们沟通应该挺好,拍桌子……是怎么回事? 申姜凑过来:“你不但和指挥使拍桌子,你还说他放肆!” 叶白汀:“……啊?” 申姜神情笃定,中气十足:“你不但说他放肆,还说他不配同你一桌喝酒!” 叶白汀立刻反驳:“不可能!” 他再大逆不道,也不会说这样话! 申姜啧了一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我也不想信啊,所以才悄悄问你,是不是真?” “你怎么知道?”叶白汀突然质疑,北镇抚司规矩重,“指挥使墙角,你们也敢听?” 申姜立刻举手发誓:“我没有!都是外边那群人说!昨夜你和指挥使喝酒时候,正好轮值人换班,有人经过这边,就听来了两句……要不说少爷厉害呢!不仅敢和指挥使拍桌子,骂指挥使放肆,你还扑过去和指挥使打架了,指挥使都没还手!” 叶白汀:…… 有种找地方钻进去冲动。 怪不得今天所有人看他眼光都很奇怪,他还以为是昨天自己表现太帅……原来就是八卦! 他挣扎了一会儿,接受了自己‘酒后断片’这个事实:“真……么?” 申姜同情看着他:“真,换班兄弟隔着窗子,看得清清楚楚,少爷你真有胆气,老虎屁股都敢摸……” 叶白汀:“指挥使他……没有揍我?” 申姜兴致又来了:“对啊!你快跟我说说,为什么指挥使没有揍你!这么给你面子!” 叶白汀:…… 申姜挤眉弄眼:“你俩在北镇抚司上下传说……你是知道,没想到不仅仅是传说啊,少爷是不是背着我们,对指挥使做了什么?你俩是不是……嗯?谁先下手?” 叶白汀看着他,眉梢挑起,就是一个冷笑:“我现在倒是很想对申百户下手,不知申百户可有空闲?” 申姜举手做投降状:“我可是良民!每天兢兢业业干活,老老实实上班,你可不能用这种阴招陷害我!” 阴招? 叶白汀眸底杀气更甚。 申姜正后背发凉,感觉大难临头时候,突然门口一阵响动,人们肃正行礼:“见过指挥使!” 然后他就看见,面前人没了。娇少爷突然跑开,速度和步法前所未见,噌一下,已夺门而出。 申姜:…… 还说你俩没事,躲什么躲,连面都不敢见了! 叶白汀疾行如风,奈何腿脚还是比不过训练有素锦衣卫,人家那长腿,那步伐—— 情急之下,叶白汀用力晃了晃手腕,一长三短,很特殊节奏,那是他在百忙之中训练出来口令:狗将军你在哪,快来救我! “呜汪!” 不愧是天底下最可爱最靠得住狗子,它来了,它拽着他小车车来了! 叶白汀完全没有犹豫,直接往小车车上一坐,都不用喊走,狗子就兴奋跑了起来。 昨天才下过大雪,纵锦衣卫们勤快,扫得干干净净,地上仍然有薄冰,寒冬腊月,地砖带土都冻上了,光滑很,狗子拉个小车车装个人,真,毫不费力。 终于拉到了心尖尖上少爷,狗子开心疯了,甚至炫耀围着院子转了两圈:“嗷呜——汪!汪汪!” 叶白汀:…… 艰难抚额。 他刚才就想着跑了,能多快就多快,能想什么法子就想什么法子,现在突然发现叫狗子这行为不对,小车车……他是能坐进去,狗子疯跑着开心,可狗子拉风了,坐在车上他是不是有点滑稽? 他这行为,哪里想要逃跑,分明是告诉大家,所有人——快来看我! 仇疑青一定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他甩手腕上小铃铛,还看到了他坐上小车车所有过程。 人死不过一瞬间。 叶白汀安详地闭上了双眼,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庄周梦蝶,人生海海,不过幻像尔。 “见过指挥使。” 娇少爷跑了,这边申姜不能愣着啊,朝仇疑青拱手行了个礼,还十分义气,帮娇少爷解释:“那什么,少爷突然想起有点事,挺急,不是故意装看不见您……” 仇疑青视线从远处收回,状似随意“嗯”了一声,越过他,走向中厅。 申姜:…… 不是,指挥使你不追么?你俩这明显是出误会了啊,你昨晚到底对娇少爷干了什么,不然娇少爷跑什么?你不追,不怕事情收不了场么! 他哪里知道,仇疑青要是真追了,才收不了场,叶白汀正在经历人生重大社死现场,恨不得整个北镇抚司凭空消失,谁都别看到他。 这种时候,诏狱明显也回不了。狱卒们有多碎嘴,他在还不能出来时候就见识到了,何况相子安和秦艽那模样,哪里是欲言又止,敬佩到词穷说不出话,分明是想看他笑话! 他才不要把昨夜过程复述一遍,澄清不了,就……让往事都随风吧。 他去了仵作房。 “汪!”狗子明显没玩够,一个劲往他身上扑,表示自己精力充沛,体力完全没问题,还想拉着他跑。 叶白汀把狗子摁住,给它来了个全身马杀鸡,从头到脚一痛揉,酸爽到骨子里,狗子很快亮了肚皮,卧在地上哼哼唧唧,车?什么车?哪里有车?它现在连饭都不想吃,只想美美睡一觉。 叶白汀在仵作房转悠,为了安抚情绪,他翻了一遍近来尸检格目,验完,没验完,等着复检,心情慢慢平复下去,时间这下倒是过得挺快。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他看到了商陆。 商陆进门看到他,眼睛一亮:“正好你在这,都不用我费劲找你了!” 叶白汀心跳慢了一拍:“有消息了?” “有了,”商陆看着他,拿出一块帕子:“是竹枝楼老板娘,叫叶白芍。” 身份不用猜,年纪和名字都对得上,应该是娇少爷姐姐。 “竹枝楼……” 叶白汀接过帕子,上面用银线绣了一朵花,是芍药。 他捂住左胸,那里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眼底跟着也有些酸。 每次有这种感觉时候,都是提醒他是外来人时候。他和原身相貌一样,名字一样,可能连性格脾气都有相似地方,很多时候他会忘了,他本不是这里人。 可原身是有亲人,父母意外去世,义兄不是东西,还有个远嫁长姐,长姐…… 怪不得每每想到家人,心里总是酸酸,怪不得昨日吃到那些菜,会不由自主眼眶湿热,原来那些饭菜,是姐姐亲手做么? “我知道了……这次多谢你。” 叶白汀声音有些哑,商陆也明白,大喜大悲,情绪都是需要缓一下,摆了摆手说:“不必,我这手头还有事要忙,回头空了咱们再聊。” 说完就转出了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时间过去这么久,连午饭都没见到人,申姜感觉有点不对劲,娇少爷到底在跑什么,这么久了都没缓过来? 他寻思得问问。眼珠子四下转,看到指挥使开始放寒气目光,心底更坚定了,这必须得问问啊!再不问,指挥使也要发脾气了! 他开始满处找人。北镇抚司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至少娇少爷会跑地方,也就那么几处,很快,他在仵作房找到了人,刚想调侃两句,就觉得人表情不对:“怎么了?” 他再无八卦念头,直接皱了眉:“出事了?” 叶白汀也没瞒他,拿着那方绣着芍药花帕子,一五一十同他说了:“……是我姐姐。” 申姜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狗日彭项明,死便宜他了!”之后又懊恼一拍脑门,拉着叶白汀就要往外走,“走,去见指挥使!” 叶白汀皱眉:“啊?” 申姜:“你得出去见你姐啊!以前是不知道,也怪我没想这一茬,给忽略了,你要是还在牢里,那没辙,可你现在能出去了,还不见一面?” 叶白汀却垂了眸,推开了他手:“不了。” 这下申姜不理解了:“不去?为什么?是外头没下雪还是没刮风?和指挥使闹点别扭,至于么?你放心,指挥使生谁气,也不会生你气。”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感觉气氛不对,没再接着问,拉着娇少爷出去,伺候了午饭,才转头悄悄找到指挥使,说了这件事。 仇疑青想了想,勾手让他上前:“附耳过来。” 申姜过去一听,呵,要不说指挥使厉害呢,就是有法子! 第二日,午后。 仇疑青处理完手边事,找到暖阁—— 叶白汀下意识就想跑,仇疑青大手过来,给人按住:“躲我?嗯?” “没,没啊。”叶白汀看桌看窗,就是不看仇疑青。 仇疑青剑眉微挑:“看来是想起自己做过什么事了。” 叶白汀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转过来,问他:“我真……对你大呼小叫了?说你放肆,还打了你?” 仇疑青:“不止。” 叶白汀眼神迷茫:“啊?” 仇疑青看着他:“你还轻薄了我。” 叶白汀愣住。 这这这……这话怎么说?什么叫轻薄?是他想那种轻薄吗!他轻薄了……仇疑青?真胆子那么肥吗! 不对,这气氛不对。 叶白汀回了神,直视对方眼睛,语气平直:“真吗,我不信。” 回答他是一记脑瓜崩。 仇疑青修长指节叠起,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下:“都知道流言会有夸大了,还信?” 叶白汀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并没有那么严重啊……都是以讹传讹,一点事都能传出天大动静,吓死他了,他才没有轻薄仇疑青,当然也没有跟人大呼小叫,叫板加欺负。 可是拍桌子这种事…… 他眨眨眼:“我真没有冒犯你吧?” 仇疑青墨色瞳眸滑过他脸,落在他白皙腕间小铃铛上:“说了两句放肆倒是真。” 叶白汀:…… “第一仵作,”仇疑青眸底晕开浅浅笑意,“喝了酒,脾气倒是不小。” 叶白汀赶紧道歉:“对不住,我也不知怎么酒量这么浅,两口就醉了,下次一定不会,我从今日起戒酒!” “倒也不必,”仇疑青越过他,走向门口,“只是别在外人面前喝。” 看这架势就是要出门,过来找他,明显是要一起,叶白汀答应着,跟上来:“知道了!指挥使来找我,可是有事?” 仇疑青顺手把架子上长毛披风拿下来,扔到少年头上,言简意赅:“案情后续。” 叶白汀套上披风,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不在司里?” 不怕被人偷听,还足够机密。 仇疑青将鎏金掐花紫蝶小手炉拿过来,塞到少年手里,视线在掠过少年手腕金色小铃铛时略作停留:“吵。” 叶白汀抱住暖暖小手炉,后知后觉看了眼北墙…… 对哦,昨天玩那么嗨,洞破那么大,这会儿不得修缮?修缮不得吵? “那咱们去……” “茶楼。” 到了茶楼,叶白汀发现环境还可以,二楼靠窗,视野开阔,只要门外没什么人,左右肃清,就不会出现什么机密泄密事。 仇疑青走到窗前,将窗子开更大了些,回头见少年似有疑问,道:“以防炭气。” 叶白汀看了看屋角炭盆,就这么大一点,窗子开早够了……吧? “你冷?”仇疑青走过来,将自己大氅脱下,给少年裹上。 叶白汀赶紧拒绝:“不不,我不冷,穿够多,手炉也暖着呢。” “你冷。”仇疑青语气有些硬,脱下大氅,自然也牢牢摁在叶白汀身上,没拿回来。 叶白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对方非同一般体温,这男人根本就不怕冷! 算了,领导好意,自己就受了吧。 “那咱们开始?”叶白汀想了想,“先说说这青鸟?周平口供说青鸟在诏狱,一直没出去,本身也不愿意出来,很可能不知道他们这次行动,或者知道,根本没有同意——所以那个跳进密道人根本不是正主,对不对?可问出话来了?” 仇疑青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问出了一点,却没太大意义。” 叶白汀理解,一般这种组织藏得越深,动作就越谨慎,外围会动都是小喽罗,根本接触不到机密:“所以这青鸟很有可能就是你之前提过,那个藏得非常深外族人,不管身份还是能力,对外族都非常重要。我们现在仍然不知此人是男是女,至少有名字了……青鸟三足,可穿蓬莱路,喻佳期,传吉意,取此为名,是怎样心理?” 仇疑青颌首:“此次事关重大,青鸟都能一动不动,那能引得‘他’动事……恐怕少之又少。” 什么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只怕都不大好用。 叶白汀想了想:“那个‘蓝魅’组织,有头绪么?” 仇疑青摇头:“只在黑市寻到了一二传闻,非常少。” “可能追踪?” “正在尽力。” “那瓦剌在外面联络人呢?那个叫李宵良?” “恐是化名,目前尚无回音。” 叶白汀就有些纳闷了,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得到反馈问题,现在明显不到时候,没有新精确信息,有什么讨论必要呢? 而且就这些话,很简单就说完了,吵不吵有什么影响,北镇抚司随便寻个时间就能说,为什么要单独到茶楼来? 直到听到对面楼隔着窗子传过来声音,他才陡然明白了。 第73章 姐姐 天气晴朗, 视野清晰。 叶白汀清楚看到,对面二楼是个包厢,可能是装修差异, 比他所在茶楼低一点点,越过窗户,他能清楚看到背对而坐人, 绣春刀放在桌上, 身着锦衣卫常服, 发型习惯和肩膀宽度都很熟悉,一听声音更明白, 不是申姜是谁? 在他对面, 有一双纤细白皙手,正在执壶给他倒茶。 女人手, 丰柔纤长,指尖润粉, 非常漂亮, 看上去……竟也有些眼熟。 申姜推了张银票过去:“多谢老板娘慷慨,前日饭菜着实解了北镇抚司燃眉之急, 兄弟们大战一场,正愁肚子里没货, 老板娘饭就来了,心意难能可贵, 然我们指挥使说了, 不能占百姓便宜,老板娘这份情我们记着, 花费却不能亏了你。” “嗐, 这有什么, 你们北镇抚司护佑百姓,我们还不能表示点感谢了?我这妇道人家,比不了外头汉子,能做也就只有这个,一点粮米食材罢了,谈不上亏不亏!” 老板娘没收,纤白素指把银票推了回来:“就是不知道你们指挥使……喜不喜欢这口味?” 女人声音清脆悦耳,大方方,带着爽快,似从岁月流年中穿行而来。 叶白汀怔住,他几乎可以循着这个声音,描绘出女人外貌。 她应该有一双极明亮眼睛,杏眸,长眉,笑起来眼睛弯弯,四月阳光一样灿烂美好;她腰很细,穿裙子很漂亮,她也很臭美,每次做完新裙子都要在他面前来转一圈,问他好不好看,敢说不好看就上来又拍又揉,好好欺负一通;她个子不高,胳膊腿都细细长长,看起来没多大劲,可她把弟弟护在身后,跟人吵架时候特别凶;她很大度,也很护短,别人骂她母老虎,她笑笑就算,但谁敢骂他弟弟一声,她能转身和别人拼命…… 明明那么爱漂亮,却可以那么不顾形象。 他知道她叫叶白芍,成亲了,有了孩子,在夫家日子过得很好,说一不二,很幸福,大昭规矩,出嫁女给了别人家,就是别人人了,叶家事和她再无关系,为什么要来……还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他姐姐,何时缺过钱? 他姐姐,何时需要看别人脸色,为了走通关系,小心翼翼问人一句,不知道指挥使喜不喜欢菜口味? 叶白汀眼底涌起水雾,鼻子也酸酸。 那边申姜:“指挥使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上峰事,咱不敢瞎猜,但我们诏狱里有个娇少爷……特别喜欢。” “娇……少爷?”老板娘声音颤抖了一瞬。 申姜以前不明就里,来这里给娇少爷买过多少次菜,竟次次错过,现在知道了,更心疼这对姐弟,就直说了:“说起来和你一个姓,叫叶白汀,刚进去那会儿,日子有点不好过,不过他聪明啊,脑子灵透,诏狱里人犯多,每日负担甚重,我们指挥使为了减负,专门在皇上面前请了道旨,说无辜被株连进诏狱,本身没有罪责人,若立了功,可将功赎罪,功劳积攒多了,有朝一日也是可以出来,这位娇少爷呢,看起来瘦瘦弱弱,竟然极懂验尸,司里案子帮了不少,就这回街上纵火犯事里,就有他功劳,现在有吃有喝,养白白嫩嫩,可平顺了……咦,你怎么哭了?” 叶白芍拿帕子拭了泪:“叫您笑话了……对不住,我这是高兴……小汀打小玩心就重,别人开蒙向学,他见到夫子就逃课,父亲本要好好管教,回回家法都准备好了,小汀就撒娇,不是给父亲捶腿倒茶,就是一声声喊爹爹,喊人心肝都能软了,父亲就想着,孩子还小,待大些再说,等他长大了,仍然扛不住,说家里不少他一口饭吃,只要本性不坏,不是个败家子,就随他了……” “小汀除了不爱念书,其它五花八门,什么都喜欢,只要有兴趣就会看看,别人遛鸟逗蛐蛐他看,别人画画做手艺他看,有回觉得人老仵作验尸特别厉害,特别崇拜,不管人家怎么拒绝,硬生生跟了人家好几个月,把人老头都弄烦了,差点连夜搬家,还有那一手小狗字,像小奶狗爪子刨出来似……父亲耕读世家,高中进士,文采斐然,远近闻名,一手字更是风骨尽现,见过人无不夸奖,亲儿子字写成那样,他竟然也容得……” 叶白芍自己说着都想笑。 申姜心叹,原来娇少爷是这么长大,怪不得呢。 “实不相瞒……”叶白芍眼角有些红,“您说娇少爷,是我弟弟,我来京城,就是为了寻他。” 那边长姐哭了,这边叶白汀心里滋味也不好受,完全知道仇疑青带他来是做什么了。 “你……都知道了?” “我知你可能不想被她看见,却一定想见一见她。” 仇疑青或许不理解叶白汀真正纠结是什么,但他知道有一种情绪,叫‘近乡情怯’,有些时候,人们对亲人情感表达含蓄到极点,少年还小,纵有些不成熟,也是可以宽待。 叶白汀:“我……我想缓两日,再见她。” 要是这具身体亲人都是不好相处极品,他倒有是方法应对,可这么好姐姐……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没有任何处理这种事情经验。 仇疑青没有追问,也没有逼迫,轻轻以指敲桌,发了个暗号。 申姜收到,便也没再提叶白汀,只和叶白芍道:“……那可真是缘分了,不过今日不巧,改天有机会,我予你这个人情,一定让你们们见着面!” “倒也不必如此劳动,”叶白芍不想让别人为难,只是问申姜,“我知北镇抚司规矩大,不敢求您涉险,就是……我弟弟他,现在还好么?吃得香么?夜里可睡得着?是不是瘦了?能收东西么?我若给他做饭,他能吃到么?东西呢?若是不行,能带信进去么?” 说完又觉得话说太快,显凶,赶紧又笑了下:“对不住,瞧我这性子,就是太急,这些都不着急,申百户是么?我记住您了,以后我这竹枝楼,您随时来,一天三顿来,带多少人都可以,我给您免单!” 申姜摆着手:“不至于不至于,要不,我先让娇少爷给你写封信?” 叶白芍爽朗笑声中带着微颤:“那感情好,我今日可得显一番身手,好生谢谢您!” 脸上泪早擦干了,叶白芍风风火火下楼,准备东西去了。 因她这一退,刚好在窗子里露出了全貌,叶白汀看到,眼圈一红,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他下意识抬起袖子擦擦脸,怔怔看着袖子上湿痕,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内心这般柔软脆弱。 少年样子呆呆,也不看看袖子质料那么硬,还绣了花纹,硬生生擦在脸上,眼角都蹭红了。 娇气很,偏偏自己又不知道。 仇疑青看不下去,掏出素帕,帮他擦了擦眼睛:“未来还长,相聚总有时。” “嗯……” 叶白汀接过帕子,看到映照在窗槅阳光,明亮又灿烂。 是啊,他和姐姐都有未来,日子很长,阳光正好,相聚总有时。 ……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就等着申姜,申姜不是空手回来,还带着叶白芍亲手做菜:“以前不知道你们这关系,竹枝楼不是所有菜色都是老板娘亲自掌勺,之前给你买几回,都是大师傅做菜,也就前天那顿,有挺多是你姐姐亲自做,不知你有没有吃到,不过吃没吃到都没关系,今天这些都是你姐姐亲手做,我都没敢动!” 叶白汀接过食盒,打开,将菜品一样一样摆上桌,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他都很喜欢。 “问清楚了么?” “差不多,”申姜太懂娇少爷想知道什么,出门一趟全打听清楚了,“你姐姐应该是八月底九月初到京城,一来就想走通诏狱路子,可咱们北镇抚司……你也知道,东西没那么容易送进来,她又不是本地人,外地来,那些不长眼小卒子能不卡着?各处打点了许久,仍然走不通路子,你姐觉得这么样下去不行,干脆在京城落脚不走了,开了竹枝楼。可开铺子需要成本,做菜再好吃,口碑没出来之前,都是亏本赚吆喝,这一来二去,手头可不就紧了?” 叶白汀听心头一跳:“她一个人?丈夫和孩子呢?” 申姜:“她没提,我问了一嘴,她岔了过去,我就不方便再说,只寻着机会,问了问后厨那边伙计,伙计也不敢多说,只说老板娘好像在躲什么人……对自身行踪紧张很,似乎在保密,不想被别人知道?” 大约也是因为顾忌着这一点,打通诏狱人脉时间才一再拉长。他就说老板娘明明很聪明,怎么可能这么久了,愣是干不成一桩事? 叶白汀眼梢微眯:“她吃了很多苦么?” “这倒没有,你姐性子泼辣,手里只是紧了,不是没钱,手艺也好,竹枝楼一开,很快就支棱起来了,”申姜想着查到信息,“她唯一愁,就只是你这个弟弟。” “有人在盯着她?” “目前看没什么麻烦,不过我会帮你看着。” “她进京以来,找过贺一鸣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申姜想起前事,“不过这回咱们案子,就我带着狗将军出去那一回,看到她和贺一鸣在门口吵架,吵得很凶。” 叶白汀垂眼:“有劳你,帮我多照看着些……我这个样子,也没脸见她。” “没事,你姐大气着呢,”申姜哪里见过娇少爷求人,差点吓一跳,“那要不,你先给你姐写封信?你要一下子出去,估计她也懵。” 叶白汀刚才回来就想过了,他字不行,原主字也不行,练好书法不容易,学个不怎么样笔迹……或许没那么难?每个人犯进诏狱,都是要签押,原主识字,进来时一定签过名。 他便问申姜提了个要求:“我当时进来签押文书……能看看么?” 他还提前准备了各种答案,用来应付申姜问题,谁知人早熟悉了他套路,知道他干什么必有理由,问多了,会被骂蠢,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出门,干干脆脆把文书给他翻出来了。 叶白汀:…… 他有点惊讶,不是申姜态度,而是这上面签字,和他笔记很像啊! 要不是他确认自己是从现代过来,学是法医,脑子里一堆这里没有东西,没准真会以为自己和原身本就是一个人!世间真有如此相像两个人么?一点破绽都没有? 或许,这也是他能穿过来契机。 玄学事,叶白汀搞不清楚,也不想再思考,总之人生路长,随自己心意,诚恳待人就是。 既然字迹相似,就没什么好犹豫了,叶白汀立刻拿来笔墨纸砚,伴着窗外夕阳,写了封信,让申姜派人,送去了竹枝楼。 夜幕落下,路上行人匆匆,归家心切。 竹枝楼关了门,叶白芍坐在窗边,哭湿了手中书信。 “……我就知道,傻人有傻福……外头那些话,都是吓唬我,我弟弟这么乖,这么好,怎么会出事……”她看着信,又哭又笑,“从小就是这一笔小狗爪子字,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呸,我能不管你?你是我弟弟,凭什么不让我管?我就管就管!” 第二天,叶白汀就收到了姐姐送过来东西,衣服,饭菜,竹编小玩意,连泥塑娃娃都有。他有些哭笑不得,姐姐是不是忘了他长大了?他翻了年就十九了,不是九岁。 另外还有一封信,特别特别长,字写比他好看多了。 开头就数落他,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为什么不告诉她?还是她听别人阴阳怪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过来家也散了,爹娘也没了,连弟弟都进了诏狱……她在信里质问他,是不是不把她当姐姐了? 要不是京中有旧仆忠心,她都找不到父母墓碑,百年之后,她怎么有脸再见他们? 骂完了又摸摸头,说弟弟辛苦了,这么大事,闷声不响自己扛下来了,明知会被株连,马上进诏狱,还能扛着不跑,第一桩事就是好好安葬父母,是真长大了,但这种事不可取,下回再敢这么干,她会过来揍他,上手就打,打了就疼那种! 一通话又是骂又是揉头又是威胁,几乎把满腔情绪都写在了纸上。 末了,又字字笔重,叮嘱叶白汀—— 你给我好好吃饭,一天三顿,顿顿不能少,不能总吃辣,也不能觉得不饿就不吃,饭点既然叫饭点,就是提醒你到点必须吃饭!别人照顾你,你要说谢谢,等姐姐去还人情;别人欺负你,先别哭,告诉姐姐,等姐姐弄死他!贺一鸣那狗东西你别怕,姐姐都知道,回头想好了主意,有他好受!你在诏狱,不比在家,不准作,不准娇气,外头没人惯着你,难受了找谁哭?等哪日回家了,你爱怎样便怎样,总不至再失落难过…… 要是敢不听话,任性惹事,别看你翻年十九了,姐姐也照样敢打你,听到了么! 你……乖一点,听话,姐姐会快一点,接你回家。 姐姐想你了。 叶白汀看完,鼻头都红了。 然而还没感动完,就觉得不对—— 他跑去校场,找到仇疑青:“带我出去,去竹枝楼!快!” 这一次,他完全忽略了在场都有谁,仇疑青也一如既往靠谱,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事急,衣服都没换,就叫来自己马,带他出去了。 一到竹枝楼,叶白汀就闯了进去,一脸急色,拽住一个人就问:“你们老板娘呢?” 伙计吓了一跳,见到仇疑青腰间绣春刀,老老实实回答:“这不腊月了么,我们老板娘她,她回家过年了啊。” 叶白汀:…… 伙计不认识他,但锦衣卫面前,不敢不说实话:“老板娘在京城落脚,就是为了找到弟弟,昨天吧好像,知道弟弟很安全,过得还行,就放心了,这马上过年了,家里还有孩子,她不得回去看一眼?这位公子是不是吃着老板娘手艺好,想吃那一口?那您放心,老板娘说了,咱们这大厨干完小年才放假,等过完年她就回来,咱们楼生意还会接着干呢!” 叶白汀:…… 所以弟弟找到了,就不要了么! 仇疑青看着少年脸上震惊落寞,按了下他头,像揉玄风头似:“不是说了,还会回来?” 叶白汀这回绷住了,没有红眼圈,问伙计:“那她身边……带人够么?有银子使么?走哪条路,安不安全?” 伙计没说话,神色警惕:“你这娃娃,我们老板娘可是嫁了人!” 叶白汀哭笑不得:“我知道……” 伙计更警惕了:“那你还问!”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手:“走了。”待到无人之处,才低声道,“你若担心,我可替你查。” 叶白汀摇了摇头:“刚才只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嗯?” “我姐夫待我姐姐很好,她故意隐藏自己信息……恐怕是瞒着姐夫来京城。” 他现在就担心一点,姐姐来这里寻他,干了这么多事,姐夫不知道。他这个长姐,从小就厉害,泼辣,说别人任性,她自己任性起来,也没人管得了,这次家里事出急,姐夫一家离太远,就算有心帮忙,也得做各种准备,八月底九月初……估计姐姐一听到信就着了急,一个人跑来了…… “我还是先写封信吧。” 寄信这种事就没麻烦仇疑青了,叶白汀还是请申姜帮忙。 申姜一边坐在一边,喝着茶等着他写完信,一边叹可惜:“你说你姐怎么就走了呢?费那么大劲,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柳暗花明,能有机会见着了,这面还没见着,她就走了……” “没什么可惜。” 他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却不止他一个亲人,他姐姐那么那么好,他希望她可以拥有和别姑娘一样幸福,他希望自己存在,对她而言是一种锦上添花,多一个亲人慰藉,甚至有些时候,可以是‘我有个弟弟’底气,而不是禁锢和束缚,他永远不要姐姐在弟弟和丈夫孩子之间做选择。 她本身幸福快乐,她开不开心,最重要。 “我姐姐,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叶白汀非常听姐姐话,把信封好,递出去,郑重其事道谢:“多谢你。” 申姜嘿嘿笑了两声:“少爷啊 ,你变了。” 叶白汀:“嗯?” “变得柔软啦,”申姜笑眯眯,“以前使唤我,可没这般客气。” 叶白汀眼皮一跳:“你今天出门没吃药?” 申姜:“你看你看!就是这表情,就是这语气!你姐还说你小时候可可爱爱,嘴甜不行,有时还有点呆呆,哪里有,你分明嘴毒又无情!” 叶白汀:…… “不过哪一个,不都是少爷你?”申姜将书信收好,大摇大摆往外走,“你啊,以后就这样,心情不好就疯一点,骂骂人坑坑人,心情好就夸夸人撸撸狗,挺有生气,多好,别那么多包袱。” 叶白汀听完,刚想训人,说句你在教我做事,一愣神工夫,申姜就跑不见了。 这才多久功夫,申百户也成长了,都会教人了呢,叶白汀现在手就有点痒痒,有种想骂人坑人冲动。 本来心结尽去,已经想好了下次怎么和姐姐见面,他晚上睡得不错,谁知第二天起来,就听到了一个噩耗,他还没来得及坑一坑申姜,申姜就被别人欺负了! “被扣住了?东厂?” 叶白汀听到牛大勇话,立刻准备换衣服:“东厂连锦衣卫都敢扣?指挥使呢?在哪里?” 自己头儿被扣,牛大勇急不行,大冬天,老实人跑出一身汗:“已,已经有人过去禀报了,说是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仇疑青就回来了,把刚抓到人扔进诏狱,换了身衣服,就来找叶白汀:“申姜事知道了?可要一起过去东厂?” 叶白汀眉目端肃:“要!” 别说长姐护短,他们叶家人都有这个毛病,在别人眼里,申姜是锦衣卫百户,他只是个囚犯,等级差出不知道几条街,但在他这,申姜是他一路耳提面命,巴心巴肝教出来小弟,虽然现在还不大成熟,脑子偶尔不灵光,傻起来连狗子都嫌弃…… 也只能他偶尔欺负欺负,别人不可以! 第74章 就欺负你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造访东厂。 官署门前开阔, 相当气派,屋角飞檐,雕梁画柱, 大门上方高悬牌匾,上书‘东缉事厂’四个大字,走进内里, 影壁浮莲, 庄严肃穆, 看占地面积和北镇抚司有一拼,四周摆设错落精致, 比相对有点光秃秃, 方便随时都能来一架,切磋武艺北镇抚司, 明显讲究多了。 叶白汀想起来,东厂最初建立时, 有监察百官, 监视锦衣卫之责,只听令于天子, 外头谁都能压一头,本朝么, 光看尤太贵妃张扬架式,就知道先帝时是个什么规矩了。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 小人得志猖狂, 终是比不上别人光明正大能力,而今东厂看起来仍然繁华高贵, 比之北镇抚司铁血威严, 就虚多了。 装饰摆设只是表面, 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底气,从来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自内而发气势和能力。 估计东厂自己也知道,能力不如你,威严不如你,气派断断不能输!就是装,也得堆出更唬人样子来! “指挥使到访,有失远迎,咱家失失礼了。” 富力行嘴里说着失礼,却只是慢悠悠拱了下手,脸上假笑好像随便敲一敲,都能做个培训别人模子。 听到对方声音,叶白汀就觉得有些耳熟,再仔细一看,认出来了,那日仇疑青在外排查雷火弹,北镇抚司空虚,彭项明趁机要对付他时候,他情急之下想了个馊主意,借过人家……借过这位势。 富力行和仇疑青打完招呼,眼神落在叶白汀身上,也很快认出了人,一脸假笑变得意味深长,诸多探究:“瞧咱家这眼神,金山银山都错过了……上回有幸见过,却没好好打过招呼,叶少爷,近日可一切安好?” 原来这就是宫里资深太监。 叶白汀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有人可以把阴阳怪气,八卦调侃,心知肚明等细节,在一个瞬间演绎淋漓尽致。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是被对方当成‘指挥使小心肝’了。 虽这话是他自己说,但当时情况紧急,实非得已,可别人不信,能有什么法子?没看仇疑青都面色平静,什么都没说么? “多谢记挂,”叶白汀是见过世面人,被调侃两句而已,当然不会害羞,也没解释,因为没用,甚至还微笑了,“我观公公体貌,倒是一如既往——精神不错。” 他说话间,视线不着痕迹环视过略显空荡东厂,似有些好奇,怎么和北镇抚司完全不一样呢? 富力行什么人,那可是在太贵妃身边伺候多年老太监,能看不出他这点‘不着痕迹’?好奇也未必是真好奇,大半是在嘲讽——就这么小片地方,就这么点人,你还真是闲蛋疼,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什么关系都要八卦。 看来这小心肝也不好惹…… 富力行眯了眼。 仇疑青便在此时开了口,话音淡淡:“厂公扣了本使人?” 富力行转头过来,叹了一声:“也不是咱家非要同指挥使过不去,扣了你锦衣卫不放,这眼看着就快小年了,大家都忙,谁也没那闲工夫不是?可鲁王世子失踪了,失踪前正好同贵司百户申姜见过,还驻足聊天,相谈甚欢,见完人就失踪了,这总是问题吧?不问清楚,咱家怎么和宫里娘娘交代?这事着实马虎不得,纵指挥使亲至,事情没问清楚,咱家也万万不敢放人。” “把人带过来,”仇疑青站在中厅,“本使帮你问。” 富力行:“这怎么好意思……” “需要本使亲自寻?也可。”仇疑青松了松腕带,仿佛下一刻就能拆了东厂。 富力行转身下令:“把人带过来!” 很快,人带上来了。 申姜被关了一宿,相当不服气,眼下被绳子绑着,脖子梗直直,脸憋通红,还能中气十足骂人:“莫挨老子!你那狗爪子离老子远点!知道老子是谁么就敢抓,东厂就可以随便占男人便宜么哪都敢摸!老子这手,这胳膊,这腰,是小娘子才能碰!你们这群阉货缺了大德了,光给茶水不给东西,真当老子是那要脸人么!一个个都接好了,正好老子这两天上火,滋你们一脸黄!怎么都不说话?以为不说话就有理了?呵,等救老子人来了——” “咳咳——” 叶白汀拳抵唇前,清咳数声——别吵了别吵了,已经来了。 申姜顿时惊喜不行:“少爷!你怎么来了!”然后才看到仇疑青,“指挥使!” 仇疑青:…… 富力行就又开始了:“前头还嘴硬跟个鸭子似,什么都不说,见到叶少爷这般亲热,原来申百户和叶少爷……关系匪浅?这有什么好瞒?但凡你知会一声,咱家就亲去请小少爷了。” 拿腔拿调,似笑非笑,挑拨离间相当明显了。 叶白汀故作不明白,偏头问仇疑青:“这位公公好生……客气,你们官场上人都是这般说话么?” 仇疑青面色冷峻:“可能长乐宫比较特殊,锦衣卫规矩,无凭无据之事,不可编造,无证无供之言,不可取信。” 叶白汀便长长‘哦’了一声,内里什么意思,懂都懂。 富力行视线在仇疑青和叶白汀之间转了转,心下有数,倒是挺会护着人。 不过东厂厂公是什么人?能在嘴皮子上吃了亏?轻轻巧巧就将炮火转向了申姜:“唉,瞧咱家这眼神,原是误会了,申百户并不是什么重要人啊,别人哪能想得起来,根本没当回事呢。” 得亏申姜是个直肠子,脑子根本转不了那么快,领会不到,直接呸了一口:“老子要你管!” 仇疑青看向手下百户:“说吧,怎么回事?” “冤枉啊!”申姜猛汉委屈,“就是这两天不忙,属下回家也早了点,谁知道倒霉碰到了他!人是鲁王世子,属下只是个百户,撞个对脸,不得打招呼?人非要说话,不得应付两句?无仇无怨,总不能挂冷脸吧?真没说什么,就是‘吃饭了么还没你呢回家啊’这样话,就说了两句,谁知道他后来能失踪!失踪了又关我屁事!” 申姜说着,瞪向富力行:“就一晚上功夫,你怎么就能确定人失踪了?没准就是出去办点事,来不及回来!而且我同鲁王世子见面时候,他那詹事还在身边呢,也失踪了?你凭什么只扣我,不扣他!” “世子身上带着宫里娘娘差呢,说好晚上给咱家,咱家却没等到人,寻了所有他往常可能去地方,都没有,怎么不是失踪?” 富力行假笑阴阴:“你说你委屈,咱家苦朝谁诉?底下本就人手不够,多少事管不过来,一个个还上赶着过来找麻烦,咱家跟娘娘交代不了了,你这有大嫌疑人——还想好过?” 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叶白汀听明白了,这就是故意,碰瓷呢。 以东厂厂公消息网,能不知道申姜和鲁王世子关系几何,真出了事嫌疑几何?按住申姜,不过是想跟仇疑青谈条件,把这件事扔给他们,借一借锦衣卫力,帮他找到人,另外…… 就是出上一回气呢。 又是连环凶杀案,又是雷火弹爆炸,仇疑青一日奔赴百里,又是平事又是拿人,可谓出尽了风头,揽足了好处,但这事并不是北镇抚司一个功劳,他们东厂也遭算计,帮着出了力了! 凭什么只能你使唤我,不能我使唤你? 富力行再次看向仇疑青,脸色变来变去,竟然一点都不尴尬:“这上头主子们事,指挥使你是知道,咱家不敢怠慢,要是咱们关系好,互相信任呢,倒也能通融通融……” 叶白汀:…… 这便是见缝插针了,暗意要是你愿意上同一条船,大家就是自己人了,什么事不好说? “不必,”仇疑青也不知听没听出来,仍然面色肃然,一脸峻冷,“走流程吧,人,本使带走,鲁王世子,本使替你找。” 不谈合作,只谈交换。 好歹也算达成了一个目,富力行一边心道可惜,这回撞上来是个傻白户不是小心肝,一边微笑着在前开路:“那指挥使,请吧——” 二人走去厅后书案处,签押文书流程,按着申姜太监们也散了。 申姜满面感动:“真是想不到,指挥使竟为了我如此奔波……我就说我不能太出色!” “省省吧你。” 叶白汀翻了个白眼,过来给他解绳子。 上个案子完结,后续信息收集整理需要时间,这两日本就没什么事,且这种皇亲国戚事,总有些敏感,万一闹大,迟早都要甩过来查,顺势看一眼也好,省东厂老是记挂着讨人情。 “嗷——紧了紧了又紧了!少爷你到底是哪边,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抽这头不对……”叶白汀皱眉看着申姜身上绳子,仔细辨认了一会,“那这头?” “嗷嗷嗷——疼疼疼疼疼!”申姜干嚎,“要勒死了勒死了!” 叶白汀:…… “这绳子绑……是不是有问题?” 申姜看看身上越来越紧绳子,眼泪都快下来了:“那起子就会折磨人阉货,净会用这种下三滥路数!”这哪是正常绑人手法! 叶白汀实在解不开,看到桌边有个修剪花枝小银剪,便拿了过来,给他剪开。 一边剪,看到申姜痛苦表情,又憋不住笑:“不觉得我在故意欺负你?” 类似话,外头可没少说,东厂厂公用来挑拨人话筏子,怎会是无风起浪? 申姜看着他那小银剪:“少爷你可稳着点,别戳到我肉!”看了两眼又不敢看了,绷着呼吸,怂怂叹气,“我啊,被家里婆娘欺负惯了,你是没见着过,她下手才叫狠,不过她人好,全天底下,就对我最好,她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我脑子不好使,就别成天瞎琢磨,想东想西,识人别看别人说什么,只看做什么。” “我只知道,少爷从没害过我,不管骂还是坑,也都惦记着提携我。” “其实司里上下也一样,锦衣卫里像彭项明那样蛆少,大部分都很实在,那日你‘微笑慰问’大家,大家也是真很尊敬你,佩服你,咱们只服厉害人,你是真干了了不得事……” “咔嚓”一声,小银剪终于剪对了位置,绳子应声而开。 社死事就别提了行吗! 叶白汀眉平目直:“我看你还是太蠢,欠收拾。” 申姜把身上绳子团一团,扔到地上:“老子管你把我当什么人,跑腿也好,小弟也罢,傻大个也行,反正我把你当少爷,当兄弟,当朋友!你收拾就收拾,又弄不死,老子会怕?” “嗯?” 申姜话音刚落,就看到办完手续回来指挥使,转身就往外跑:“属下方才说错了,少爷就是少爷,怎么能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朋友?属下不敢不敬!那什么少爷,等我一下,我先上个茅房——马上回来!” 叶白汀:…… “可以走了?” “嗯。” 二人并肩而行,走出厅堂,完全没有等谁意思。 申姜跑回来也快,像是知道他们不会等,根本就没回正厅,直直就跑出了大门,追上了二人。 他脸上一点尴尬都没有,解决了生理问题,神情更是顾盼飞扬:“嗐,要说咱这不在外头乱来男人,肾就是好,憋得住!不过少爷你们要再不来,我也真顶不住了!接下来咱们去哪?回司?还是直接找人?” “鲁王府。”仇疑青淡淡抛下三个字,就带着叶白汀上了马。 “等等我啊——” 得,又被嫌弃了,他这张嘴,怎么就学不会在娇少爷面前收着点?又被扔了吧! 申姜昨晚是被扣到东厂,哪里有马?不过申百户这几个月几乎把京城都跑遍了,脸熟,顺利往旁边商铺借了一匹马,说好一会就还,跟着去了鲁王府。 仇疑青不想叶白汀不舒服,马骑并没有很快,申姜一路为了追,舒服不舒服不紧要,最后,两匹马倒是差不多同时,到了地方。 三人也没废话,直接打门,仇疑青把腰牌给门房一亮—— 锦衣卫指挥使造访,门房哪敢轻忽,立刻将人请了进去,且迅速分出人往里禀报。 三人缓缓往正厅方向走,越走,越觉得有点怪异,这鲁王府是不是过于安静了些?大白天,也没什么声响,仿佛所有人做事都很克制似……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底就有了默契。 申姜不行啊,视线四下转了转:“他们家怎么这么邪门,一点都不像贵人府第……这鲁王世子昨天还去了堂会,应该是好热闹人啊,家中怎会如此安静?” 叶白汀蹙了眉:“堂会?” “我昨天傍晚不是碰着他了?就聊那两句,他说他刚从堂会出来,”申姜说起‘堂会’二字,表情就暧昧了起来,“贵圈男人堂会……呵。” 叶白汀直觉不对:“有问题?” 申姜就跟他解释:“这堂会呢,本来是正正经经,一般家中有喜事,办个宴,都会请些来,戏班子,杂耍,说书先生也有,看家主好哪一口,若无喜事,纯粹无聊想玩,也可以攒局,后宅夫人小姐们喜欢听戏说书,男人们花活就多了,家里不方便,就得用到外头园子,请过来人嘛,端看你今天想要怎么个玩法,正经一点,听听戏听听曲,不正经一点,那青楼姑娘们不也是才艺加身,会唱曲会弹琴会跳舞?这连听带玩……” “不过今上登基后,各方面都抓得严了,连办了几个在女色上面恶行昭昭人,当然,也是这些人为官能力实在拉垮,太过尸位素餐……说远了,反正就是,以前能明目张胆玩,现在不行了,位置越高人,越不能太张扬。” “如鲁王世子这般贵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近身,品貌一般,不干净,他也瞧不上,底下人会办事,多会搜罗那没正式挂牌,却已技艺学娴熟青楼姑娘,买回来,先放在外头养着,到了这种时候,就叫进来伺候……” 申姜说头头是道:“所以我才说这位不是失踪了,没回家就没回家呗,人家外头多是温柔乡呢。你别看他是世子,其实已经三十多了,就是爵位一时半会没揽到头上而已……” 正说着话,三人进了正厅,远远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朝仇疑青行礼:“下官何方宁,鲁王府詹事,见过指挥使大人。” 申姜悄悄和叶白汀说小话:“我昨天傍晚见到就是他!他当时就在鲁王世子身边伺候,说是詹事,大小是个官,其实就是这王府管家……” 何方宁蓄了须,看起来都有四十多岁,是府里老人,行过礼后,面色微急:“不知世子可有下落了?去了何处,现在可能归家了?” 仇疑青:“本使得知世子失踪未归,故而上门问话。” 何方宁瞬间就叹了口气:“大人问罢。” 仇疑青:“世子平日多在何处起居,日常喜欢在哪里,有何习惯?” 何方宁:“世子平日喜欢在书房……” “带路,”仇疑青一边让他走在前头,一边细问,“世子昨日行程安排,何时离家,准备何时归,身边都带了什么人,可能会去地方,一一道来。” “是。” 何方宁带着三人往书房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昨日有个堂会,世子是座上宾,实不相瞒,下官也跟着去了,巳时中出门,午饭都是在那边吃,堂会上都是圈子里人,很热闹,同往常一样,没什么异常,快到傍晚时候,世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叫我出来办,当时见到了这位——” 申姜呲了呲牙:“申,百户。” “哦,当时见到了这位申百户,”何方宁手抄在袖子里,“迎头撞见,就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 申姜:“不必客气,你倒是好运呢,不像我,硬生生被押到东厂,关了大半夜。” 何方宁表情有些讪讪:“这个……下官实是不知。” 叶白汀:“所以世子呢?你们打完招呼,他去了哪里?” 何方宁眼神有些闪烁:“世子让我独自办事,说他还有个地方要去……” 这话说含糊不清,稍显暧昧,叶白汀本想再问,心下一转明白了,这种事许是不好说,沾了桃色,要不何方宁不知道,世子没告诉他,要不他知道,也不会说。 世子书房面积不小,有桌有榻,方便行卧,比靠墙整齐干净书架,案几上就乱多了,翻开书页,扔在一边毛笔,写了字宣纸,不一而足。 “豁——”申姜正靠边观察呢,突然被个东西吓了一跳,“这什么玩意!” 叶白汀一看,发自内心对申百户表示同情。 架子上有一个木质雕塑,说它写实,它确写真,沟壑筋膜雕得栩栩如生,说它不写实,它也确非常夸张,没有哪个男人物件……真长成这尺寸。 它就堂而皇之放在架子上,冲天而立,申姜刚刚一直在注意何方宁说话,走路没留意,差点被戳到脸。 “草——” 申姜搓了搓脸,直叹晦气。 这玩意儿前端那般光滑,不知被主人摸过了多少回,想想鲁王世子那龅牙丑脸,他就恶心。 何方宁:“这男人么……多多少少有点隐私癖好,还请申百户多多包涵。” 除了这个非常乍眼东西,叶白汀很快发现,房间里还有一盘盆景,他认不出是什么植物,但小小一棵,枝干盘错样子非常扭曲,初见只觉突兀,看久了就感觉十分不适。 “这个盆栽——” “哦,是世子亲自修剪,”何方宁束手道,“世子偶尔会兴起,喜欢修剪盆景,好不好,别人也不敢说。” 仇疑青:“桌上文书账册,为何这般杂乱?” 何方宁:“是世子正在忙事,马上年关,按说朝野内外都该休了,但之前朝臣们在朝上吵了架,把皇上给气恼了,皇上发了话,开年要抓税银一事,别人许不重视,可鲁王府家大业大……须得紧着点。” 叶白汀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东厂厂公这么重视这位鲁王世子——这位可能在钱财利益方面,他与宫中太贵妃有关。 “世子近来同谁关系亲近?” “这个……”何方宁知道他问是什么方向,有些讷讷。 仇疑青:“事到如今,瞒也无用,不妨直说。” 何方宁就叹了口气:“其实下官也不知道,要下官说,还真没有,世子最近正在议亲,各方面都得收敛些。” “议亲?”申姜眉头就皱了起来,“我记得他发妻才死,还不到半年吧?” 仇疑青也道:“鲁王去世至今,也才一年。” 何方宁:“这……天家贵人,四方利益牵扯,外头人都盯着,纵使自己不着急,别人也会过来圆说,且也只是说亲,不会马上成亲……” “正在议亲这一位,是谁家姑娘?” “哦,这个几位放心,肯定是没问题,若在此事上纠结,怕真是错了方向,”何方宁道,“这个人选是最合适,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就是前头那位世子妃亲妹妹,和府里上下都熟,对小姐少爷也很疼爱,是个温柔贤惠,脾性甚好,也极细致姑娘……” 第75章 一看就很疼的尸体 照鲁王府詹事话, 这位失踪鲁王世子先前是个爱玩人,但因新帝登基,父亲去世, 发妻去世接连几件事影响, 人非常低调, 现在又在议亲, 行为必然收敛,不应该在外头有人。 而且这个议亲对象各方面来说都很完美,既保持了先头姻亲关系, 又能堵别人嘴,对亡妻留下来孩子也好, 会关心孩子们吃穿, 督促他们学业,世子看起来并没有不满意, 为什么还要在外头找人? 叶白汀顺着这个话题, 问到儿女:“府里少爷小姐年岁几何?” 何方宁:“是姐弟俩,长女名玥, 翻年就十六了, 子名珀, 今年八岁。不过平时他们不被允许到这里来,姐弟两个感情很好,却从小和世子不太亲近, 世子事, 只怕他们都不知情。” 仇疑青:“十六岁,可说亲了?” 何方宁摇了摇头:“还没。” 叶白汀又看见一样东西, 指着书架背后:“那里好像有个鞭子?” 何方宁看了看:“哦, 那是要送给大小姐, 大小姐平日脾气不怎么好,最喜欢玩鞭子,外头人都说她刁蛮,所以这议亲之事才一拖再拖,至今没有定下,世子虽和儿女不亲近,平时很少叫到面前来问,心里却也是记挂。” 叶白汀看了看那鞭子,鞭柄纤细小巧,皮质柔软,配饰精巧:“这种东西……总不会是世子亲自买吧?有人送?” 何方宁:“少爷好眼力,确不是世子买,是一个京城小官,娄凯送。” 叶白汀指了指架子上筋膜狰狞木雕:“它呢?应该也不是世子亲自买?” 何方宁垂眸:“也是这位娄大人送。” 叶白汀眼梢微眯:“这个娄凯,昨日可在堂会?” 何方宁:“在。” “那娄凯和世子走得很近了?” “娄大人确擅钻营,但世子身边人,不只他一个。” “世子和娄凯,在堂会上可有交集?” “都在堂会上,肯定是要打个招呼,聊聊天,坐一坐。” “坐了多久?聊了什么?” “这个……”何方宁想了想,“大家都坐在一起,聊天也是一起聊,都是些风花雪月事,下官想不出有什么特别。” “世子提出离开之后呢?” “娄大人好像也走了,说是有约。” 一个离开了,两个也离开了,这回失踪,真只是一个人? 叶白汀视线不期待撞上仇疑青,对方浅浅颌首,显是想到了一处—— 这个娄凯,是不是有必要查查? 叶白汀便继续问何方宁:“这位娄大人家,派人去问过了么?” “问了,”何方宁点头,“找不见世子时,就派人去问过了,他妻子李氏说他并没有回家,行踪不知。” 也正是这时候,外边突然来了一个穿黑色衣服锦衣卫,附到仇疑青耳边,说了句话。 仇疑青眸色立刻变得深邃:“不必找了,这个娄凯,死了。” “死了?”申姜嗤了一声,一个两个不靠谱玩意儿,别那鲁王世子也死了吧! 既然出了命案,这事就小不了,三人立刻转身,准备出发。 经过长廊拐角时,叶白汀注意到月亮门边,有一颗小脑袋,圆圆眼睛,肉乎乎小脸,身上衣着很贵气……是府里小少爷吗?叫朱珀? 也就一眼工夫,小男孩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女,捂着小男孩嘴把他拎走,小男孩乖乖,抱着她腿不说话,少女摸摸他头,还瞪了叶白汀一眼,举了举手里鞭子以示威胁,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叶白汀:…… 小姑娘是挺凶,叫朱玥来着? …… 叶白汀三人赶到现场,发现这个案发地点有些微妙,就在昨日办堂会园子旁边。 按理发现鲁王世子失踪,搜查事宜应该就从这园子入手,附近范围应该是最先排查搜索,可不知怎么,就是忽略了这个小院子,可能是这个小院子太小,隐于诸多房舍之中,很容易把它看成是谁家偏院,生生漏了。 这其实是一个独门独院,推门进去,就是个天井,四四方方,种着一株老梅,两边有抄手游廊,看起来朴素干净,摆设不多,放规规矩矩,一眼看过来就觉得少了点人气,应该是有人定期打扫,但没有人常住。 申姜走在最前面,推开了房门—— “豁!好冲味儿!”申姜左手捂鼻子,右手扇袖子,声音瓮瓮,“这是搬了几个胭脂铺子过来?” 味道实在太顶,申姜有点受不住:“少爷你等一下,我先进去看一眼!” 叶白汀:……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仇疑青,可真是个傻大个,说你什么好呢,你直属领导就站在这里呢,你叫我等一下? 好在仇疑青并没有在意,还拉他往后退了两步。 是世间好领导了! 申姜进到房间,主要是确认门窗情况,有没有什么特殊痕迹,没有发现异常,干脆就把窗子都打开了,散散味,不然这屋子谁都受不了。 “行了进来吧!”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走进房间,脂粉味确很重,和申姜形容一样,像把整个脂粉铺子搬了来似,可这味道不单单是脂粉味,还混着特殊香料气息—— 不是清新淡雅,也不是高贵婀娜,这个香料味道……麝香? 麝香之味,熟悉都懂,极致之处有两个方向,要么是极干净,几乎圣洁那种干净,要么就是极脏,混杂着兽感,类似某种动物撒泡尿那种脏感,如果调香之人手艺精湛,完全可以调出那种看似极为圣洁,又极为引诱挑逗感觉。 三足香鼎就在屋角,香已燃尽,气氛平息,那份极致躁动和挑逗,已悄然无声。 再一看房间,整个都是深深浅浅红,绯色,或者粉色,不是那种十分正统,婚庆场面喜欢大红,这些深深浅浅红配合着飘荡柔软浅纱布料,显有几分轻浮,窗子打开,风一吹,满目都是荡起,如海藻一般红绸,若是换了别时候,一定能让人遐想连篇。 然而此刻,房间内最震撼,是吊在正中间一个人。 绳子穿过房梁垂下来,正确说也不是平时会看到绳子,这是用很多根红绸捻拧起来,用特殊手法编绑,承重力一看就很强悍布团绳,绳子下面坠着一个男人,背朝天,面朝下,手脚皆被绑缚在身后,双手双脚后吊绑缚之地,就是房梁上布团绳绑系地方。 男人身上没穿衣服,只在头顶,蒙了件带血袍子。 再看地上,有一滩血迹,以及……面积略大溺液。 “这怕不是……驷马倒攒蹄!”申姜认出了这种特殊绑系之法,“这哥们死可真是别开生面!” 首先就是这姿势,他接过案子里,前所未见,除了刑房那边,他就没见过还有玩这个! 所谓驷马倒攒蹄,就是双手双脚反绑在后面,然后用绳子吊起来,看这死者样子,绑没那么粗鲁,绳子从颈间绕了一圈,胳膊甚至胸前也绕了一圈,大腿也绕了两圈,帮忙承些力,可再能减轻压力,这也是把人倒吊起来啊,怎么可能会舒服! 其次就是绑在死者身上绳子,一看就讲究,皮子挽,还有花纹,绕了那么多圈,竟也不像五花大绑,还非常有艺术性,手法利落又漂亮,胸前绳索交叉地方甚至相当对称,手背上结打得也很漂亮,还系了个蝴蝶结! 最后就是死者死相,就他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眼球血管爆裂,这明显就是吊起来太久,呼吸都不畅了!还有蓝汪汪皮肤,啧啧,这没扮上都像唱大戏了! 申姜差点举手喊这题我会:“少爷,死者是不是死于窒息!” 不等叶白汀回答,他就看到了更刺激:“豁!这个厉害了——少爷快看,”他指着死者下边重要器官位置,“他是不是被割掉了?” 他刚刚进屋就看到了地上血渍,还有那滩已经上冻了溺液,他以为是玩过火了,没想到东西都叫人割了? “嘶……玩真够野啊。” 所有申姜看到东西,叶白汀和仇疑青当然也看到了,仔细观察过现场,清晰记录之后,他从荷包里掏出手套,戴上:“卸尸吧。” “好嘞——” 申姜立刻招呼上两个人,把尸体卸下来。 叶白汀立刻进行现场第一次粗检:“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呈坠积期特点,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内。” 死者身上最显眼就是象征男性隐|私|器|官被割掉了,叶白汀仔细看了看:“切口平滑,未见顿挫反复,应该是一刀割下,创口皮下出血严重,可见血肿,哆开明显,有凝血现象,这是生前伤。” 申姜倒抽了口凉气:“……活生生被割下来啊,这得多疼?”他看了眼刚刚死者被吊起来位置,有件事就很好奇了,“凶手什么时候下手?吊起来,还是没吊起来?” 仇疑青观察入微,指着死者手背上绳子:“此处绳结打很巧妙,只要不扣死,便可自行控制高低。 ” 申姜仔细研究了研究,看懂了:“还真是,那就是吊着割,反而更轻松省力了?高度可以自行调节,也不用仰着头踮着脚艰难去够。” 仇疑青颌首:“没错。” 申姜还是啧了两声:“那这凶手也是够狠啊,得是多大仇,才至于这样?” 叶白汀一边手上忙,脑子也没闲着:“本案我们要寻到凶手,很有可能是女人。” 申姜:“啊?虽然这气氛确暧昧,也不一定是女人吧?” 他就见过伪装成别人作案案子,就这几眼,娇少爷这回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我说是,很有可能,而非绝对,”叶白汀解释道,“一般对性别相同人,我们会有同理心,再深仇恨,都会下意识避过这些地方,比如目标是女性群体连环凶杀案,如果有女性隐私部位被攻击,被毁灭,被割走情况,凶手九成九是男性,女性凶手杀害女性死者,一定不会攻击这些器官,反之,男性群体也类似,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有多大仇恨,杀人时也大半不会割掉他生|殖|器,若凶手是有特殊动机女性,就不一定了。” 申姜瞬间想起了上一个案子,周平也是这样干:“所以你上一回,根本就没有考虑女性嫌疑人是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但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是凶手对死者怀有非常有强烈恨意,这一点不会变……所以东西呢?死者被割走那个,有谁看到了么?” 申姜没看到,于是扬高了嗓门,问正在四下记录现场人:“死者被割掉玩意呢?有人瞧见没?” 所有人都摇头,说没有。 申姜后知后觉皱眉:“难道老子找别线索,排查别还不够,还得找这玩意儿?” 叶白汀友善提醒:“是呢,申百户。” 申姜:…… 叶白汀按了按死者肩膀,手臂,感受内里反馈:“死者肱骨有多处撕裂伤,脱臼明显,身体向后弯折部分——肌腱断裂,这个程度,定是被吊了许久,眼底血肿清晰明显,大概率会伴有脑出血。死者后背,大腿等裸露部位有很多鞭打伤,部分血肿严重,皆为生前伤……” 申姜越看越觉得吓人:“他叫别人打?口这么重么!” 叶白汀:“死者指甲有明显发绀现象,皮肤蓝色明显……” 这一点就很奇怪,从脸往下,颈部胸部几乎都是蓝色。 “少爷你摸摸看,”申姜皱了皱鼻子,“难不成是玩花样丰富,还带染色?” 叶白汀已经摸过了:“不是染色,也绝非化妆。” 申姜:“那就奇了,这颜色怎么出来?难不成中了毒? ” 叶白汀:“不排除这种情况。” 一般法医说发绀,就是血液中去氧血红蛋白增多,使粘膜呈青紫色,也叫紫绀,而这种蓝色,他从未见过。 他努力回想见过例子:“银中毒会使皮肤灰蓝……” 但那只是灰蓝,有没有灰调,还是很明显,与本案死者不符。 仇疑青:“我曾见过吃了老鼠药人,便溺为蓝色。” 叶白汀也想到了,现代也有误食老鼠药患者,小便确为蓝色,但那也不是皮肤:“还有食物中毒……” 他见过一例亚硝酸盐中毒患者,体内血液变成了蓝黑色,可那也是血液,皮肤表现差了很多,能让皮肤变成这种颜色,一定是一种很特殊毒。 这种时候,他就很想念他电脑,以及网上海量资料,一个人学识再丰富,哪里能记得住那么多? 他果断起身:“先抬回去,如果可以话,我想取胃看看。” 这点不通,就看别点,早早晚晚,都能通! “那得问一问他家人,”甭说了,一看就是自己活儿,申姜立刻举手,“我去!” 仇疑青颌首:“可。顺便看一看死者房间,行为习惯,昨日是否有确切行程安排。” “是!” 于是分开两拨,仇疑青和带着人和叶白汀一起,继续侦查现场,做仔细记录,包括对周边粗浅排查及问供,申姜则去了娄凯家里,简单了解死者情况,并对解剖检验一事进行解释和商讨意见。 两边动作都很迅速,叶白汀和仇疑青带着死者尸体回北镇抚司时,申姜也回来了,不但他回来了,他把死者妻子李氏也带来了。 李氏削肩细腰,身姿柔美,颇有弱柳扶风气质,见指挥使回来了,过来行礼,距离近些,更见她眼圈微红,眸有水光,显是哭过了。 “妾身见过指挥使,见过诸位大人。” “夫人节哀。”仇疑青浅浅颌首,看了眼叶白汀。 叶白汀便看着李氏神色,缓声道:“我是北镇抚司仵作,姓叶,因破案需要,可能会对尸体进行解剖——” “叶先生不必如此小心,妾身经住,”李氏按了按眼角,声音里微微颤抖,“先前申百户已经同妾身好生讲过,一切只是为了破案,北镇抚司无人对亡夫尸身不敬,最终入土为安时,亡夫除了肚子上会多条线,其它没有任何变化,先生也不会拿走亡夫身材里东西……妾身,能接受,辛苦叶先生了。” “如此,多谢夫人体谅。” 叶白汀迅速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既然人来了,不如就先听听口供? 仇疑青不要太懂,率先走到首位,指了指堂下椅子:“坐。” 李氏行了礼,也没敢坐实,只坐了椅子三分之一处。 仇疑青:“你夫昨夜没归家,你不担心?” 李氏微微垂眼:“不只昨夜未归……外子隔三岔五,总会如此,妾已习惯了。” “王府到你家问询问鲁王世子消息,你也没担心?” “外子好钻营,喜在外结交,在鲁王世子面前得脸,便总跟着伺候,也有那些……”李氏声音顿了下,“世子不方便时候,他会帮忙遮掩。” 叶白汀不要太懂,什么时候不方便?干坏事时候啊,比如世子想悄悄和哪个女人欢好,又不想叫人知道,可不就需要一个把风守门? 仇疑青又问:“方才锦衣卫去你家,你才知道娄凯出了事?” 李氏再次帕子拭了眼角,声音微颤:“是。” “娄凯昨日何时离家,中间回去没有?” “昨日有个堂会,可能需要准备很多,外子吃过早饭就出去了,自那之后,再没回来。” “鲁王府詹事说,傍晚时候,娄凯离开了堂会,他没回家?” “妾身不知,妾身并没有看到他。” 仇疑青敏锐注意到了‘不知’两个字:“你昨日都在何处?傍晚时分,可曾在家?” 李氏道:“昨日堂会……外子本没同妾身说,见别人带了夫人,才使人叫了妾身过去,午饭也是在那里用,妾身和夫人们一起落席,不过未及未时,夫人们就都散了,有相熟夫人知我擅调香,邀我同去选料,及至傍晚才归。” 擅调香…… 仇疑青修长指节点了点桌面:“之后呢?” “之后妾身一直呆在家里。” “没出门?” “没有。” “晚上呢?” “久久等不到外子归来,妾身便当和以往他不归家日子一样,收拾收拾,洗漱就寝。” “可有人证?” “这个……没有。”李氏微微蹙眉,“但妾身真没有出去过,夤夜外出,必有响动,指挥使若不信,可问询家中下人。” 仇疑青说了了个地址:“这间宅子,可是你家?” 李氏摇了摇头:“不是,从未听闻。” 仇疑青:“那你丈夫为什么会去那里?” 李氏手里帕子攥紧:“外子……在外头很多事,妾身都不知道,以前问过,得不到答案,后来就都不问了。” “娄凯可有小妾?” “没有。” “通房?” “也没有。” “可常去烟花之地?” “这个……”李氏摇了摇头,“妾身不知。” 仇疑青:“那他昨日和谁一同过夜,你也不知?” “回指挥使话,妾身不知。” 她似乎有些口干,或许只是紧张,伸手捧了桌上茶,啜了一口。 冬日衣裙布密料厚,皮肤也露不多,坐着时看不出任何异样,此时她捧起茶盏,袖子滑落了些许,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拂好了袖子,叶白汀仍然清楚看到,她手腕上有青淤。 “夫人受伤了?” “惊闻噩耗,一时心绪难掩,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李氏笑容有些拘谨,“让先生看笑话了。” 叶白汀细细看她两眼:“无妨,夫人且再仔细想想,娄凯在外面有没有别女人?这对案情很重要。” 李氏垂着头:“妾身……委实不知。” 叶白汀突然改了方向,问:“夫人可有孩子?” 李氏点了点头:“有,一个女儿,今年五岁。” 叶白汀:“观你年纪,可是成亲很晚?” “嗯,”李氏点了点头,“家父去世时,妾身正值花期,因要守孝,就误了些年岁。” “娄凯……可有其他子嗣?” “没有,”李氏神经越发紧张,“妾身……可以回家了么?我女儿年纪还小,到了饭点,见不着妾身,会哭闹。” 叶白汀直接微笑伸手:“夫人请便,今次请夫人来只是尸检流程,需家属押签,手续完成便可回去了,不过如果案情需要,锦衣卫还会请夫人配合问话。” “是,妾身都明白,”李氏起身行礼,“今日夫丧,妾身难免情绪激苦,但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海涵,之后案情有任何需要问,妾身随时恭候。” 第76章 我对死人比较擅长 北风朔冷, 滴水成冰,冬日酷寒似能带走天地间所有温度,人们不由自主将身上衣服裹得紧一紧, 更紧一些, 可能不怎么管用, 但只有这样, 内心才能得到少许慰藉。 申姜目送李氏瘦弱身影离开,视线慢慢转回来,看向娇少爷:“她有问题?” “或许。” 叶白汀若有所思:“先说说你查到东西, 死者家里什么情况,为何过来是妻子?父母兄弟呢?” 申姜摇了摇头:“娄凯是独子, 祖籍在外地, 他们一家是族里旁枝,不知何原因, 早早就分出来单过, 他爹算是有点出息,辗转做了小官, 来到京城, 到了娄凯就更出息了, 竟然做了京官,日子过好了,自然就不愿回去了。大概十年前, 老家族人和他们恢复了关系, 四时八节都会走礼,要说这娄凯一个说得上话长辈都没有, 那不可能, 可这眼看着到年根了, 该走礼已经走过了,现在京城还真找不出有分量族人。娄凯父亲在六年前去世,母亲腿不好,走不了路,日常哪里都去不了,再小一辈,只有一个独生女,今年才六岁,能做得家里主,还就只有他妻子了。” 叶白汀:“没有妾室通房?” “这个真没有,”申姜道,“娄凯身边特别干净,他在鲁王世子跟前得脸,也不是没人给他送过女人,但他都没要,甭管外头私底下怎么样,这点上看起来还挺洁身自好,外面人都夸他,说他们夫妻感情极好。” 叶白汀听出了他语气中停顿:“可是?” 申姜:“可是他书房里也有一个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根雕!鲁王世子那个,”申姜比划了一下,“一模一样!” 王府詹事说鲁王世子那个东西是娄凯送,他现在就怀疑,娄凯当初买时候是不是买了一对,送了世子一个,自己留了一个? “和上官拥有一样东西,不怕被上官知道,忌讳他僭越?” “那也得看是什么东西,”叶白汀想了想,道,“男人在某些方面相当有领地意识,比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比如我圈了东西就是我,人也是,别人不能觊觎,可在某些方面,他觉得不太重要事,几乎所有都可以分享,比如好兄弟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端看他真正在意是什么,什么又是无所谓。” 申姜不知怎,下意识看了指挥使一眼。 领地意识……圈出来地盘和人……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他反正懂了点东西。 叶白汀沉吟:“如果鲁王世子十分在意那个木雕,那上面承载了他独一无二心灵寄托,那便只他可以有,别人不行,如果只是一个可供调侃,交流,炫耀,比较存在,那就大家都可以分享,爱好兴趣小群体事,怎么能叫僭越呢?” 申姜拳砸掌心:“看不出来啊,表面斯斯文文,被别人夸洁身自好人,竟然这么变态!” 叶白汀摇摇头:“只凭这一条,还到不了那种程度……” 人们性格不同,成长经历不同,爱好也多种多样,他见过很多不同收集癖人,有些只是略带稳私偏好,就像有些性格阴沉,看起来很凶人,其实并不会做坏事一样,收藏这些东西,本身不算错,作为执法者,不能简单粗暴以刻板印象定义或指摘,他们关注点应该在——当事人这些行为,有没有伤害到他人。 “两个人都有一样东西,又都失踪了,一个发现时候已经死亡……就是个问题了。” “难道他们都喜欢玩这种游戏?”申姜想起案发现场样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喜欢被抽打?被虐待?这是什么毛病?” 叶白汀微微偏了头:“喜欢玩这种游戏……也有很多不同类型,不同成因,现在信息还太少,不过倒是可以先验验尸——看看死者什么时候死,怎么死。” 仇疑青已经命仵作房准备好了:“走吧。” 叶白汀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而行。 “不对,等等,”申姜一边跟着转身,一边追问,“少爷还没说过,为什么李氏可疑呢?” 叶白汀:“手腕上青淤,那种形状痕迹,绝非随便碰一下桌子就能出来,那是绑缚伤。” 仇疑青:“香料。” 现场香炉已燃尽,可但凡懂一点品香之道,凭残留气息也能知道,这香绝非凡品,李氏自己又言,她擅长调香。 再加上那不怎么说清不在场证明…… 申姜懂了:“看来得重点查一查她!” 拐进仵作房,停尸台已经准备好了。 本次案件极为特殊,为免细节错漏,尸体卸下来什么样子,放上去就什么样子,丁点没变。 叶白汀戴上手套,仔细观察死者,尸体身上除了满是技巧,看起来非常吸引眼球绑缚方式,最明显,就是鞭痕。 “所有鞭痕都集中在背后,臀下及大腿位置,前面非常少,几乎没有,鞭子落点也完全没有攻击某个特殊部位意思;鞭伤痕迹有深有浅,越往下,靠近臀和大腿部位,伤越重,肉眼可见红肿青淤,背部痕迹则浅了很多……看起来像什么?” 申姜思索片刻,一脸严肃:“这明显打不够凶啊!你看这,这,还有这,”他指了几处伤,“也就红了一点,连肿都没肿起来,根本没下死手!凶手是不是对死者心生怜惜,舍不得打啊!” 叶白汀:“或许是,暂时不能打重。” 仇疑青:“死者身上没什么抵抗痕迹,他是自愿。” 申姜转着死者转了一圈:“可这个姿势,是不是也不太好打?” 双手双脚被倒掉在背后,怎么打屁股? “所以不是被吊起来才打,”叶白汀指着死者膝盖上痕迹,“他应该跪了很长一段时间。” 申姜嘶了一声:“跪着打啊……” 叶白汀又指着撕着肩膀及腿侧鞭痕:“吊起来后也没有闲着。” “咦?这是什么?” 申姜突然发现死者腰臀部位有微红点状痕迹,形状像很大雨滴,圆圆一小块,挨着好几个,皮肤反应看起来像红肿,红多一点,倒是并不怎么肿。 这个不用叶白汀,仇疑青就回答了他:“蜡。” “蜡?”申姜还没懂。 “滴上去。” “滴,滴?” 申姜终于反应了过来,娘喂,这是烫啊!可这种痕迹……你是指挥使啊,又不是仵作,为什么这么熟练? 仇疑青略怜悯看着他,指了指死者腿间绑着绳子—— 绳子是用细牛皮鞭,黑色发亮,蹭到了死者身上已然干掉白色蜡液,稍微看一眼就能发现。 指挥使嘲讽很明显:眼睛不要了,可以送给需要人。 申姜往后缩了一步,没话找话:“那个房间没有火炕,墙角就放着一个炭盆,虽然烧完了可以添,可他脱得这么光溜溜,不冷么?” 这下连叶白汀看下他眼神都带着怜悯了:“喜欢玩这种游戏,就是喜欢皮鞭和肌肤接触感觉,穿了衣服,还有什么趣味?而且——” 仇疑青:“玩起来就不冷了。” “啊?” 申姜看看娇少爷,又看看指挥使,不对劲,你俩不对劲,为什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二人根本没理他,仇疑青看向叶白汀:“死因是什么?窒息,还是毒?” 叶白汀视线根本没离开过尸体:“死者嘴被布团堵住,舌骨,喉软骨无折断痕迹,绳子绑系轨道虽绕过颈部一周,套却很松,颈部伤痕边缘红肿,血荫明显,皆为生前伤……除非死者故意往下伸脖子,自己勒自己,否则他被吊在半空时候,肯定是没死。” 但这个姿势很致命。普通人被吊成这个样子,用不了多久也会缺氧,体内血液循环出现问题,呼吸困难…… “……死者眼球血管爆裂程度,必定伴有脑充血,他很可能死于窒息,但不是脖子颈套,而是姿势。” 至于毒…… 死者皮肤变蓝,嘴唇微紫,指甲发绀,如果无特殊意外,这就是明显中毒现象,可死者没有其它中毒者伴生表现,比如口鼻耳出血,比如口吐白沫,比如抽搐,角弓反张等症状…… 不过以死者状态来看,就算有角弓反张,也看不大出来,毒之一事,还得仔细确认。 “我要解绳子了。” 叶白汀认真观察了很久,死者身上绳子绑缚方式堪称艺术,行云流水,对称完美,最大程度保持了舒适性,伸展性,尤其最后面蝴蝶结,打得非常漂亮。 申姜看着这缠缠绕绕绳子,突然想起了昨夜在东厂,被绳子支配恐惧:“你小心点,要是不留意抽错了……” 可是会越来越紧! “这倒不会。”叶白汀已经拉住一根绳尾,轻轻一拽—— 他见多识广,处理过太多案件,其中不乏有类似之事,当初为了研究凶手作案手法,他甚至深钻过某一论坛,学习了绳子各种打法,怎么打花样多,看着漂亮,怎么打绑人疼,别人看不出来,怎么打是华而不实,只能唬唬人,什么心理习惯大概率会选择什么样方式…… 随着他手指,绳子应声而解。 “你……” “抱歉,”叶白汀转头看申姜,“我对死人,总是比活人擅长。” 申姜:…… 不说了,我不说了行么!你别,别乱吓唬人! 叶白汀继续检验尸体。 “绑缚伤痕迹……青紫严重,死者很可能被吊在上面一两个时辰,都没有死。被割掉之处……”他拿了一个软尺,准备比上去量。 申姜就觉得仵作房突然阴冷,再一看,发现指挥使脸色不太对劲。 他看看正在冲死者伤处比划娇少爷,再看看指挥使……不是,您这闹什么脾气呢,嫌太脏了,不想看? 叶白汀已经给出结论:“创口平滑,一刀而就,应该是足够锋利刀具,长三寸以上,五寸以下,宽不超过两寸……大约是匕首?一刀切整齐干净,创口却太深,凶手显然不懂医……这二两肉和匕首,现场好像都没有发现?” 仇疑青摇了摇头:“房舍内及四周,皆无。” “那就奇了怪了,”申姜非常好奇,“匕首带走,洗一洗可能还有用,一块肉,带走图什么?不怕脏,也不怕烂了臭了么?” 再一看死者身上那个黑洞洞地方,他都不知道该感觉恶心,还是感觉疼。 叶白汀看着尸体上痕迹,几乎能想象到当时场景,娄凯约了个人,本打算享受粉红之约,玩点带劲,他以为自己是在找刺激,是在享受,却不知别人早打好了主意,一步一步,看似是顺着他,实则准备杀了他,这个阉割行为,明显是侮辱,凶手在嘲笑死者,蔑视死者。 “鞭子……现场好像也没有找到。” “没有,”仇疑青顿了下,“不过这伤痕上花纹有些特殊,稍后会整理寻找。” 申姜:“所有东西都带走……有点危险啊,凶手就不怕被抓到?” 叶白汀:“所以我们要关注方便处理证物地方,比如河?” 如果凶器等物处理很谨慎,死者一定是个非常仔细,谋划步骤完美人,如果根本没处理,全都带了回去,那就是笃定别人不会想到他身上。 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内,已知昨日堂会,整个过程死者都在,傍晚离开,之后时间应该就是准备赴约,然后玩游戏,从死者自愿被鞭打,到被吊在房梁上,这个时间不会太短,毕竟游戏要慢慢玩才有趣,这么长时间,凶手在现场几乎没有留下跟自己相关东西,比如衣服,配饰,床上褶皱,气味……或许气味被过于浓厚脂粉香和三足鼎里味道遮盖住了,能证明现场有另外一个人存在,除了死者身上伤,就是桌上茶,有两杯。 不管确不确信能否被抓到,凶手作案过程都很仔细,很自信。 看完所有尸体外部表现,叶白汀眉目沉肃:“我要解剖了。” 这个过程见识过太多次,申姜都能扛住不吐了:“来!” 这回也不是所有活儿都娇少爷自己干了,他多了个助手。 商陆经过洗擦洗,保养解剖到最后,终于被叶白汀邀请到台前,近距离观察手法,顺便递个刀剪镊子什么。 老仵作以为自己看过了,知道了,可近距离直面过程还是不一样,他看到叶白汀手果断又快速,好像天生就知道哪里有什么东西,哪里需要避过,哪里直接划就可以了…… 明明每具尸体都不一样,高矮胖瘦,每一个微小变化都有可能引来判断失误,可少爷就是知道怎么调整,就能一点失误都没有。还有那些血管,筋膜,骨节相连地方,怎样才能不割破,怎样才能巧妙移开,遇到每一种困难,少爷都有各种各样办法解决…… 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这一次主要看还是胃容物,看能否进一步确定死亡时间,以及能否在死者最后一餐情况里,看出点什么。 叶白汀目光专注,手下动作不停,打开胸腔时发现有点不对:“死者肺部水肿严重……应该是吊太久。”再跟着往上找了找,“食管有烧灼痕迹,这次毒,仍然是从口入。” “我取胃了。” 叶白汀和大家知会一声,拿着小剪,把胃取下来,切开—— 大约是毒物影响,胃部颜色稍稍有些浅,部分地方已经发白,但里头非常空,几乎是什么也没有。 申姜:“怎么什么都没有?” 叶白汀微微蹙眉:“上次同你说,胃部消化规律,可还记得?” “记得!”申姜点头,“刚吃完是胃部充盈,吃了什么都能看得到,半个时辰食物变软,但外形完整,一到两个时辰,食物移向肠子,两到三个时辰之内,肠胃可能只剩食物残渣,六个时辰以上,胃排空,什么都没有了,死者这样子,明显就是胃排空了!” 叶白汀颌首:“他最后一餐……应该就是傍晚那顿了。” 如果傍晚到死前又吃了东西,不可能没有发现。 “没东西,岂不就没证据了?”申姜大叹可惜,“空成这样子,他就不觉得饿么?也不知道找个宵夜!”说完又觉得不对,“可是那毒不是从口入么?死者没吃东西,怎么中毒?” “不,还有这个。” 叶白汀拿着小镊子,从死者胃里夹出一片……残缺叶子? “茶叶?”仇疑青看了看形状,在脑海中比对案发现场茶,摇了摇头,“不对,形状不一样。” 叶白汀又夹出了一片,这片就小多了,颜色和形状都很熟悉:“这片应该是茶叶。” 仇疑青眼神微深。 所以有件事情很清晰了—— 叶白汀:“毒,就是下在茶水里。” 自傍晚餐后,死者确没吃东西,但他喝了茶水。 庆幸是,这次毒并非特意调配,比如粉状那种,是一种植物叶子,只要找到,案子就有了方向。 “案发现场茶水,已经封存了吧?”叶白汀问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嗯。” 申姜:“可就这么一小点点叶子,能有那么大毒性么?整个人都染蓝了?” “所以得找到它。” 就算最后事实证明,毒并不是这片叶子,它存在仍然很重要,既然出现在死者胃里,那死前在生前最后两个时辰内,一定接触过这种叶子,如果四周围能找到,那就是死者最后生存轨迹! “开始排查吧。” “可是……方向?”申姜干脆掏出小本本,“少爷你说吧,我记。” 叶白汀恨铁不成钢:“你也仔细看一看,之前说过很多次,凶手行为昭显了目,而目里,藏着动机——凶手选择下毒,为什么?” 申姜挠了挠头:“方便?不脏自己手?” 叶白汀:…… “凶手都割死者身上东西了,算不脏手?观其整个过程,从开始玩游戏,到最后吊起来,死者最终死亡原因,窒息占比绝对,既然知道这种方式一定能弄死人,为什么还要下毒?” “我,我不知道啊……”申姜自己脑子真不好使。 叶白汀放弃了:“可能是一个双保险,担心死者吊不死,也能被毒死,或者这个毒有另外作用——比如能促进玩游戏时感觉。” 像是很多类似游戏会伴有致幻药,药物可能含有微量毒素,不致死,但一定能使过程更‘刺激’。 “叶子寻找方向,不能只局限于毒,此其一。” 叶白汀再说回这个游戏:“被绑缚,是一个交托安全感行为,一个人不可能愿意随便被陌生人绑住,这样自己就失去了自主权,如果别人伤害,就没有办法反抗,凶手能完成这个行为,一定是死者非常信任人,而信任人——” 这题申姜会:“大半是熟人!” 叶白汀:“割掉死者重要器|官,这种行为带有强烈,指向性极为明显恨意,凶手一定受过来自男人带来伤害,过程中伴有性,要么,是死者对不起她,要么,是别人对不起她,她将这种感情投射在了死者身上。” 仇疑青颌首:“蜡烛鞭子绳子,备这般齐全,明显是有备而来,凶手怎么知道死者一定有空?可是有约?什么时候约?” 娄凯这样小官,京城有很多,看起来公务不忙,时间却不由自己,想要钻营,就得时刻看着上位者需求,比如鲁王世子这里,他就得随叫随到,别人无聊了,他还得想办法造气氛寻趣儿,让人开心起来,固定绝对休息时间,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所以要约,不可能提前很久,最多也就是这几日。 而堂会攒局,至少提前五六天就得准备,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这天能空出时间,要约……基本也就是昨天,确定世子行程之后。 人选就很有限了。 “还有绑系手法,”叶白汀指了指停尸台边绳子,“熟练且美观,非一定时间学习和练习,不可能有这样完成度,什么人会精通这项技能?怎么熟练?谁教?哪里会教?” 几条线索聚集起来,还真有了方向! 申姜眼睛噌睁大:“我知道了!我去排查!” 第77章 给本使领罚 申姜转头就去排查堂会上请来人, 看有没有‘业务技能’比较特殊,能与本案有所关联。 结果查了一圈,没什么收获, 昨日堂会参与者既然能携夫人们参加, 定然是十分正经,起码在未时之前,夫人们没离开时很正经,请来助兴人,从名单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没谁与‘特殊技能’二字沾边。 查不到想找东西,申姜换方向,查谁与‘比较微妙’地方有关系,比如在堂会上唱小曲跳舞, 都是正经乐人出身么?有没有谁曾经有过沦落烟花之地经历?贵圈男人们为了低调不张扬, 不经常干把未挂牌青楼姑娘赎身事么? 摸查了一圈, 还是没有收获。 姑娘们既然赎了身出来,大半之后打算要做良民,对过往经历都捂得很严实, 就算有别想法, 上头贵人们忌讳, 她们也不敢提。 以锦衣卫手段, 摸查出些过往经历不算难,姑娘们扛不住,你查到东西逼问到头上,她们否认不了, 但你再问别, 比如会不会‘特殊技能’——那肯定是要摇头, 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无从判断。 申姜很失望,在姑娘们身上问不出,干脆转去了各大青楼,找老鸨们了解这一行内幕消息,有没有哪个姑娘特别擅长此道?过往记忆里也行,这项技术都谁会,都谁曾经学过? 老鸨们看申百户眼神就意味深长了起来。这锦衣卫一看脸就不是她们熟客,上门来除了问案还能是什么?她们一边态度敏感,不好说太多事,一边眼神里各种藏不住调侃——可真是瞧不出来,莫不是锦衣卫也好此道? 申姜查一趟案,抖了几身鸡皮疙瘩,还没什么收获。 青楼开门做生意,肯定是什么样客人都有,像娄凯这样爱好,青楼不是不知道,但这事比较敏感,轻了,客人不满意,重了,真出了事怎么办?谁能顶住?所以这种事,里头门道可多着呢。 一般高档点地方,很少有这种生意,她们接待客人大多位高权重,喜欢小意殷勤,享受别人伺候,兴起要玩刺激,也是他们玩别人,不是别人玩他们,你要问哪个姑娘擅长鞭打那一套,老鸨说不好,可你要问哪个男人会这样,她可太知道了。 真有两三个出名,会玩这个姑娘,也是在低档一些楼子,那里接待客人不说穷吧,肯定不是位高权重,日常讨生活,少不得前后陪笑脸,逼着自己长袖善舞,绷紧了,可不就想松快一些?当然这样客人占比并不太多,他们自尊心上没那么强,偶尔玩一玩,会觉得很刺激。 如果位高权重又想玩这个,怎么办呢?人家有私底下圈子,相熟人,就算是青楼里姑娘,也是单独约在外面,楼里不看不听不过问,全作不知道,出了事也不用负责不是? 申姜忙了一天,一点关键东西都没有,简直忙了个寂寞。 他在心中暗骂娄凯不是个东西,你说你喜欢什么不行,喜欢这个?老子想帮都帮不上!他还十分后悔,出来太快太急,没听娇少爷给分析分析,喜欢玩这游戏人都什么心理?是不是更了解一点,才能有更多收获? 想起验尸前娇少爷和指挥使话,好像娄凯妻子有一点点不对劲……申姜想了想,改变方向,去查了李氏。 这一查直接给他查精神亢奋,他发现了非常要命一点——李氏在十二年前,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 李氏姓李名瑶,出身书香世家,十二年前,随家人下江南省亲时,路遇盗匪,和家人走失,过了小一年才找回来,回家后几乎不再出门,家人们也刻意低调,基本任何场合都不主动提起她,别人问起,说话气氛也很微妙,说亲……当然更为影响。 娄李两家婚约是如何谈成,外人不知详情,只知道这桩婚事定非常快,好像是娄凯随母亲赴李家老太太寿宴时,看到了当时还在闺中李瑶,一见就很喜欢,娄母也很满意,过后就提了亲,第二年就把人娶进了门。 因婚嫁之事特别顺利,李瑶走丢失踪这近一年,就没有人再提起,仿佛所有人都忘了似……可妙龄少女在外,路遇盗匪,能有什么好下场?要么被人逮去,偷偷养了占了,要么就是被卖了,颜色不好,卖往那深山穷林,颜色好,送去青楼就是个好价钱。 李瑶生好看,你猜她在涉世未深年纪,会去到哪里,经历了什么事,学了什么? 但凡申姜问到人,都是一脸意味深长,各种八卦,甚至拿她归家后家中气氛说事——若她根本没遇到什么事,只是在附近农家借住了一段时间,为什么归家后从来不出门?家人提起为何那般敏感?她失踪时可不是几岁孩童,都已经十三四了,你觉得她会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父母在哪?那为什么不回家,连封信都没有?明显是被恶人给管住了,什么都做不了! 申姜灌了一脑子有没信息,干脆把排查‘特殊技能’事交给手下先查着,重点放在李氏这边—— 又发现了非常重要点。 娄凯和李氏夫妻生活并不频繁,一个月能有一两次就不错了,但每一次事后第二日,娄凯一定会去买伤药,或者衣服上残留有药味。 为什么这么好查呢?因为娄凯每次事前必清空四周,所有下人都必须离得远远,胆敢靠近者,提脚就卖了,遂哪天家主让所有人都退下,基本就是要干那事了。 难道夫妻俩关起门来,就是玩那种游戏?可李氏柔柔弱弱,看起来真不太像啊。 申姜想去娄家找李氏问供,可这种事人未必肯说实话,连在娇少爷和指挥使面前,人家都能藏手腕上伤呢…… 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暮时分,将要天黑,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北镇抚司,还是去了娄家一趟,也没打门进去,而是□□到屋顶,看看能否发现点什么。 有点不巧,他落点在后宅偏房,娄母屋子。 “哗啦——”一阵响动,是瓷器落地打碎声音。 娄母双腿残疾,脾气还不小,一边在屋子里摔东西,一边破口大骂:“个浪蹄子杀千刀赔钱货……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晨昏定省伺候婆母,饭都不给上,我命苦儿啊,你怎么去那么早,叫你老娘跟着受罪啊……” 申姜换了个屋檐,看到李氏就在堂屋,但她跟没听见似,正在给女儿喂饭,笑得特别温柔,特别灿烂,还点了点女儿小鼻子。 祖母声音尖酸刻薄,声声入耳,小姑娘竟也没什么反应,小手拉住李氏袖角,软软冲她笑了笑。 母女俩安安静静吃饭,直接李氏安排完孩子,收拾完屋子,甚至又看了一小会儿书,才走到娄母房间,指挥着丫鬟帮她换尿布,收拾屋子。 娄母十分愤怒:“你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看不见也听不见?老娘嚎了这么久也不过来?赔钱货到了我家又生了个赔钱货,连个带把崽都生不出来,你还敢猖狂?真当老娘收拾不了你么!” 老太婆神情丑陋,骂出来话也不好听,脏话轮着番上演,李氏就垂着眼站在一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 直到丫鬟们都退下了,房间味道没那么难闻,四下安静,李氏才一双眼平平静静看过来:“反正你儿子也死了,你想继续这样过,就接着骂。” 娄母瞬间闭了嘴。 进了片刻后,似有不甘,她嘴唇翕动两下,语气生硬:“我不要吃这个粥,你给我换一碗。” 李氏垂了眼:“今日我心情不好,晚饭只有这个,你要么将就,要么自己下来做。” 娄母:“你——” 李氏抬头,露出比春日阳光还要灿烂笑脸:“不然就好生盼一盼,我明日心情好点?” “夜色渐深,婆母好生休息,儿媳就不打扰了。” 李氏说着话,慢慢悠悠福了礼,就转出了房间。 娄母瞪着桌上新换上来那碗粥,运了半天气,还是没舍得砸了,伸手端过来,愤愤吃了。 申姜看着这一切发生,心说李氏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还怪凶。尤其那几个笑……她丈夫新死,之前去北镇抚司哭还那么柔弱,现在怎么笑这么灿烂?好像心情从没这么好过似。 …… 申姜忙忙碌碌,又充满疑问时候,仇疑青也没闲着,他走遍了案发地点五里之内所有地方,想看看是否有叶白汀从死者胃里夹出来树叶。 显而易见,并没有,附近所有树,不管枯枝黄叶,还是顽强顶风留绿叶子,都没有这一种。 追踪同时,他也没忘查鲁王世子下落,又一次,副将郑英过来回话,还是什么都没找着。 “……这人也是奇怪,就像凭空消失了似,最后出现,被人看到地方,就是和申姜偶遇街巷角落,之后就再没了行迹,问访遍了附近人家,都说没有看到。” 要不是和申姜打招呼只是个意外,北镇抚司除了接下这个事,并没有因此沾上麻烦,他几乎会以为这是故意陷害了。 仇疑青若有所思:“什么人都没看到……” 郑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仇疑青眯了眼:“去查一查,他需要和富力行交托什么事。” “指挥使意思是?” “若这件事他不想办,手里有东西不想给——”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另一种可能,不就是当事人自己故意为之? 郑英明白过来:“属下立刻去查!” 除了树叶,仇疑青也没有放弃香料方面线索,京城里,但凡讲究点夫人小姐都对此小有见解,但称得上大师,被圈子里推崇人可并不多…… 仇疑青很快找到了与本案相关,曾受邀去堂会,两个戏班子。 …… 外头人在跑时,叶白汀也没闲着,他抱着之前找来一大摞毒植书,带去了诏狱牢房。 “来来,都别闲着,帮我找找看,哪种植物叶子和这个很像?” 从死者胃里取出来树叶已经作为证物封存,他带来是图,找锦衣卫里最擅作画人画,细节写实,清晰准确。 牢房一片安静,无人响应。 叶白汀心说就知道:“有肉吃。” “什么肉不肉,少爷有事直接吩咐就是!” “这天冷,耳朵都不好使了,少爷您刚刚说什么?找植物是不是?来来来给我,我平时爱好就是修剪植物,可熟了!” “还是给我,我最细致,保证一点漏不了!” 叶白汀:…… 好在大家为了肉,干活还是卖力,牢房很快重新安静下去,传出窸窸窣窣翻书声。 叶白汀一边翻书,一边和相子安说话,娄凯一案正在查,细节不方便透露,鲁王世子确实可以八卦一下:“江湖百晓生,知道鲁王世子么?” “那在下可太知道了,”相子安终于不再摇扇子,手里翻着书,脸上满是小骄傲,凑过来和叶白汀说小话,“这鲁王么,是个人物,和先帝一个爹生,不是没和先帝抢过位置,可人家抢了,干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得个王爵,受先帝关照,在京城里逍遥,是不是挺厉害?” 叶白汀:“……嗯,是挺厉害。” 相子安:“可惜先帝身体不好时,鲁王也不行了,一直缠绵病榻,有什么野心也干不了事。他儿子更不成,没老爹半分风采,以前活得好,全告鲁王罩,鲁王一死,这快被人拆了吃了吧?你知道为什么他爹死了一年,他还是个世子,没承上爵么?就是人太蠢,宫里弯弯绕想不明白,想往前走吧,怕别人算计,不往前走吧,又不甘心……这么面,咱们都受不了,何况宫里主子娘娘?自然也没帮着出力,打着顺便敲打敲打他心思呢……” 叶白汀直觉这里头有文章,若这鲁王世子烂泥扶不上墙,宫里为什么一直帮着托底,就因为之前鲁王留下情分?开玩笑,政治利益事,哪有什么情分? 他怀疑鲁王世子手上有什么东西,上面人不得不忌惮,鲁王既然那么能干,也知道儿子是个草包,会不给他留下点保命东西? 是什么呢? “鲁王……”叶白汀若有所思,“这么厉害?” “在下听说,曾有一度,还和今上公开叫板呢!说句大不敬话……”相子安看了看四周围,声音又低了一点下去,“当今圣上是个小可怜,当年基本查无此人,先帝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宫里那位娘娘主子给祸害了,要不是皇上幼时身体不好,送到了皇家寺庙里静养,也活不到继承大统……鲁王当时心思深,和后宫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净干这种迫害先帝子嗣事,大约是想着,打不过老子,就弄死所有儿子,到时候你后继无人,那位置,可不就轮到别人儿子了?” “这当爹,真是花足了心思,可惜自己命不好,没弄死今上,自己也先熬不住了,先帝出事,他也跟着出了事,儿子还是个扶不起来……宫里主子娘娘,谁知道怎么想,也许只是单纯想给别人找不痛快呢……” 相子安八卦完鲁王,眼睛晶亮:“你问他们家,可是这位草包世子出事了?那可真是活该!听说他发妻,就是被他生生打死!” 叶白汀一怔:“你说什么?” 相子安:“世子妃啊,不是死了大半年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入诏狱,可不只一年。” “ 少爷你着相了,在下虽入狱不只一年,可这诏狱随时都在进人啊,”相子安一脸神秘兮兮,“只要有新进来人,在下不就能有新消息?” 叶白汀:…… 行吧,论八卦打听你最厉害。 “你都听说了什么?” “少爷想知道?”相子安一双狐狸眼看过来,矜持又高傲谈条件,“那你把狗将军叫过来叫在下揉揉!只要让在下摸一下,你要什么在下给什么!□□都行!” 叶白汀淡定拒绝:“那你死心吧,我不是随便人。” 其实是今天去过案发现场,带回来一身浓厚脂粉味,把原本想凑过来亲亲热热狗子给熏走了,今天别说他叫,仇疑青来了都不好使。 “加肉可以!”那边秦艽放了话。 相子安:“不行——” 狗子是全天下最可爱,不接受反驳! “不行?怎么不行?”秦艽指尖夹着用来做暗器泥丸子,视线落点滑过邻居身上要害,威胁意味明显。 相子安:…… “行……吧,反正狗将军每天都在,早一点晚一点都关系。” 他转头和叶白汀说:“就是这样,世子妃是被世子打死。” 叶白汀:“然后呢?” “没了。” “没了?”就这? 相子安摊了手:“那别人也只跟在下说了这些啊。”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腕,漫不经心,十分不在意,晃了晃腕间小铃铛。 相子安差点口水直接流出来:“行吧,在下出卖色相,帮少爷去打听打听,你且等一等啊! ” 叶白汀离开诏狱时,才注意到对面牢房里石蜜,今天穿是一身新衣服,浅青色袄,颜色素淡,又不减气质,穿在他身上很合适,还有衣领绣着花纹,非常别致,与一般能见到花样不同。 “哥哥姐姐送,”见他在看,石蜜垂眼,眸底现出缓缓笑意,“还要多谢你关照,提你名字,这些东西很顺利送了进来,衣服是姐姐亲手做,她们有宝宝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能否等到他出生。” 叶白汀想起了常山紫苏夫妻:“那我有机会,可得帮你去看看他们,道一声恭喜。” “多谢。” “抱歉,有些冒昧,我能问一下么,你这衣服上花纹……是你姐姐自创样式么?” 石蜜怔了一瞬,才摇头:“谈不上。这花纹……来处没那么好听,是姐姐从义母那里学,我义母出身你也知道,早期能学到花样子,都和寻常人家不一样,后来她极力避免,甚至再不做绣活儿,之后应该是想开了,我们这些孩子太多,叫她太操心,就没讲究这些了,衣服随便做,针脚绣样也不再故意规避,好看就行…… ” “如此,多谢你告知。” 叶白汀会有这么一问,是因为娄凯身上绳子压痕,以及鞭子留下痕迹,如果他没有看错,编织方向和石蜜衣领花纹有些像。 但紫苏都已经怀孕,没有精力也没有原因做这样事,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常山。 叶白汀只是怀疑,本案杀害娄凯人,是否有同样经历? 总之先记下来,稍后查证。 排查证物需要时间,走访当事人社会关系也是,叶白汀对着手里仅有信息,朝可能方向思考……死者被切掉东西,去哪里了呢? 今天狗子不喜欢他身上味道,看见他也没凑过来,而是对地上一块骨头进行来回扑咬。 狗子喜欢咬东西,这是本性。 人呢?凶手把那东西从死者身者割下来,而且是在死者活着时候动手,让他感受整个过程,凶手当时在想什么?割都割了,是不是得顺便让死者看看? 让他看话,怎么看? 叶白汀去过现场,现场地面上血迹非常集中,就是死者吊在上面被割时流下来那一滩,如果凶手要让死者看一看,必定得往前挪一挪,那跟着血迹呢?为什么没有? 凶手不大可能整理过现场,尸体那么吊着,一点都不怕被人发现样子,还清理什么现场……难道是用手拿着?凶手对男人怀有恨意,会喜欢拿这东西?且就算用手拿着,也会有血滴滴下来。 所以当时一定是有个什么东西,盛着这块肉! 想!仔细想! 叶白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现场画面,那间房子一看就没什么人气,不是日常有人居住地方,房间里东西也不多,有什么是必须,但是少了呢…… 托盘! 叶白汀还真想了起来,床上被褥是对,花斛套件是对,桌上有一个茶壶,四个茶盅,釉青色,两个被使用过,现已被锦衣卫封存,但是托盘呢? 如果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用不用托盘没那么讲究,但那是一个不常住人,只是偶尔有人会过去打扫一下地方,茶具能直接放在桌上,不用托盘? 叶白汀不信。 他立刻找来几个眼熟锦衣卫,详细讲说一遍,请他们去附近搜一搜,有没有被丢弃托盘,最好和案发现场茶具配套。 这回任务,狗将军没跟着去,叶白汀等也心急,干脆就放空脑子陪它玩,给它撸毛,随便它舔,给它扔小藤球玩,什么都顺着,它叼来手炉,就抱在手里,它叼来披风,就顺便披上,它拱他腰,他就下意识照着它方向走…… 仇疑青回来时,发现狗子小车车里装着叶白汀,在北镇抚司大院子里都跑疯了。 它倒是活动挺好,嘴里喷出都是热气,叶白汀连耳朵到鼻头都通红,头发都飞得炸起来了…… 仇疑青打了个响指,挡住了狗子路,狗子不得不紧急刹车。 叶白汀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呃,仇疑青怎么这么高? 再低头一看,好么,他又坐上狗子小车车了! 上回还可以说一句是情非得已,他经历大型社死现场没顾上,这回——看看四周锦衣卫目光,这群人不知道看了多久,竟然一句话都没有提醒! 叶白汀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好在指挥使靠谱,随便一个视线,大家如鸟兽散,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叶白汀:…… 算了,一回生两回熟,丢人丢多了,脸皮就厚了,不就是小车车,怎么了?狗子喜欢,他想坐就坐,别人想坐还坐不上呢! 仇疑青把少年拎起来,指着狗:“它疯,你就由着?” 狗子呜一声,无辜趴在地上,下巴放在前爪,黑漉漉眼睛看过来。 叶白汀心软了:“也怪我。” 狗子立刻摇尾巴:“汪!” 奈何指挥使铁面无私,朝狗子做了个动作:“领罚去。” 之后拎着少年往屋里走:“你也是。” 第78章 罚这就这 领罚?领什么罚?为什么要领罚?他只是个娇弱可怜, 顶风冒雪,一不小心被狗子骗上小车车无辜小仵作罢了,为什么要吃这种苦! “不走?”仇疑青视线扫视过少年腿, 开始慢条斯理挽袖子, “腿又软了?” 这架式叶白汀再熟悉不过,当日北镇抚司遇袭,仇疑青刚好在墙下接住他,回来下马时,也是这姿势……难不成要抱他进屋? 还,还是拎去刑房打他板子?他确一不小心累到了狗子,但他真不是故意…… “不用!我很好!”为了证明自己确很好,他还立刻跑进了屋子。 能逃一时是一时。 可等了很久,都不见仇疑青进来, 锦衣卫指挥使脚程, 什么时候这么慢了? 等越久, 心里就越惴惴不安,仇疑青该不会是要来真格吧?难不成连板子都不用了,要上大刑?说起来他自来诏狱那一日开始, 就对指挥使过于不敬, 起先还记着行个礼, 后来慢慢熟了, 仗着人养贤纳士,对有真本事人格外宽容,他连玩笑都敢开,喝醉了酒还敢指着鼻子说人家放肆…… 叶白汀抚额自省, 他好像是有点飘了。 可这真不怪他, 他又没在这种封建社会生活过, 因自己过于厉害而得意忘形,于礼节上有一二疏忽……又有什么错呢? 完了完了,他来了,他来了! 叶白汀听到了仇疑青脚步声!这男人脚步声太特殊,像照着尺子量过,无论步伐和频率都非常一致,具有极特殊韵律感,他断断不会听错! “过来,喝了。” 叶白汀闻到一股略带辛辣气息,转过头来,见仇疑青手上端着个碗,上面水气缭绕,氤氲了寒冬:“姜汤?” 仇疑青将姜汤放在桌上,见人还不动,眸底墨色晕开,似能染透北镇抚司天:“嗯?” 叶白汀麻利凑过来,喝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调了蜂蜜?” 仇疑青哼了一声:“娇气。” 叶白汀端着碗,一口气干了。虽然姜水有点辣辣,但调了蜂蜜,超好喝! 难道这就是惩罚?那你早说么,害我这提心吊胆。 “我能不能……再来一碗?”叶白汀舔舔唇,姜蜜水,他还有点小馋。 仇疑青铁面无情:“没有。” 叶白汀:…… 所以惩罚原来是这个吗! 突然门外一阵嘈杂,片刻后,有人过来禀报,说少爷要找东西找到了。 仇疑青还没问是什么,叶白汀已经拽住他袖子晃了晃,一双眼睛亮晶晶:“快,让人进来!有重要证物!” 什么罚不罚,正事来了,一切都不重要,请务必忘掉! 视线掠过少年修长纤白手,仇疑青也没细问,点了头:“叫进来。” 进来是个锦衣卫小兵,很年轻,肤色很黑,明显因为指挥使也在房间内有些紧张,礼行大了点:“禀指挥使,属下经由少爷指点,在案发现场附近,找到了这个!” 方形木质,长八寸宽五寸,上有明显血迹…… 仇疑青一看就明白了:“案发现场……茶具托盘?” “是!” 小兵说话利索,很快交待清楚了,因叶白汀要求,他们重新走访了现场周围,此次重点不在河边垃圾堆等易处理凶器地方,就在那个宅子背后不远,他们发现有家倒夜香,后墙外污渍来不及清理,很脏,味道也很不好闻,所有人都避着走,鼠患便严重很多,没人养猫狗也常在那里走动休息,这个托盘就是在那里发现。 仇疑青挑眉:“还有?” “还有……那个被割下来男人物件,”小兵说到这个表情就有些含蓄了,“也不知被老鼠啃还是狗咬,又脏又臭,已经不成样子,几乎就是烂肉一坨,属下们差点没认出来……要拿上来么?” 叶白汀:“送去仵作房。”他又顿了一下,“找出来什么样子,送过去就是什么样子,无需清理。” “是!” “凶器,鞭子之类东西呢?” “这个没有发现……” 又问了几句,没更多发现,叶白汀就叫人下去了,虽然凶手暂时还不知道,但这坨肉……还真找到了! 他长呼一口气,眸底明亮闪耀,所以凶手并不是要收藏这些东西,人家没这癖好,根本就是把这坨烂肉当垃圾扔了,随便什么狗啊老鼠啊都可以啃! 少年表情太过灿烂,几乎能温暖整个寒冬,仇疑青抬起胳膊,大手按了下少年头:“干不错。” 叶白汀受到夸奖,更膨胀了:“那当然!你们都在忙,我也不能闲着啊!不过凶手这个行为我有点不太理解……” 仇疑青:“把这坨东西带出房间必要性。” “是。”叶白汀指着托盘,“你看,凶手都不愿意用手拿着,得借助工具,可见有多讨厌那坨东西,要扔哪里不能扔,为什么拿出来扔?就算夜里人少,京城又没有特殊宵禁制度,难道就不怕遇到人,被看到?” 到时候怎么解释?风险很大啊。 “汪!”狗将军突然又跑了进来。 仇疑青眯眼:“不是让你去领罚了?” 狗将军害怕往叶白汀身后缩,叶白汀也看到了他脖子里纸条,伸手取下,一边对仇疑青说:“它是帮我忙,也算是将功赎罪了,指挥使体谅则个?”一边又拍狗子屁股,示意它快点出去,别在这个时候乍眼,“不是还没吃饭?快去啃骨头。” 狗子汪了一声蹿出去,仇疑青到底也没再说,非要按着狗子罚话。 叶白汀放了心,打开纸条,是相子安查到东西,还挺快,说鲁王世子还真不是个东西,有个特殊爱好,打人,他也不是任谁都打,只喜欢打自己妻子…… 之前案子里,叶白汀见过喜欢躲在别人背后男人,就希望妻子能干,各种进行‘夫人外交’,帮他仕途顺畅,他一边省了力,一边享受胜利果实,鲁王世子不一样,他自己不能干,也不希望身边人能干。 他不喜欢妻子抛头露面,最好不要出门交际,不要结交人脉,不要有朋友,他就是没用,也牢牢守着鲁王府呢,不用任何人帮他忙。 他在下面人眼里是位高权重,在上位人眼里是扶不上墙烂泥,在他自己地盘,横跟什么似,唯我独尊,对自己所有物尤其霸道,必须得说一不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比如他妻子,最初可能是不听话就打,后来慢慢变成,只要自己心里不舒坦,就得打一顿出出气。 他结发妻子叫盛玲,命真是很苦了,受了这么些折磨,不敢在外面说,回到娘家,娘家又不肯为她撑腰,毕竟是好不容易结下姻亲,鲁王府呢,那是有爵位,外头多少人想要还要不到,这般劝说,那般安慰,就是一个字,叫她忍。 说谁家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男人没点脾气那叫男人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又死不了。 盛玲有个庶妹叫盛珑,两个人不是一个娘生,年龄相差也很大,但容貌极为肖似,家里人觉得这是缘分,干脆把盛珑记到嫡母名下,成了她关系上最为亲近妹妹。 也许是真投缘,从妹妹很小开始,盛玲就对她很好,二人之间并没有别人家姐妹嫡庶之争,感情一直很好,盛玲嫁了人,做了世子妃,也并没有忘了这个妹妹,几乎是把盛珑当女儿在照顾疼爱…… 仇疑青倾身过来,一看看这张纸:“你让相子安查?” 叶白汀点个点头:“鲁王世子很不是个东西,盛家也是。” 世子妃处境就很令人唏嘘了,夫家不怜,娘家不慈,好好一个姑娘,被丈夫打成这样,娘家竟然屁都不放一个,还教女儿要忍,他们怎么不去忍呢? 他不知这位世子妃怎么想,有没有想过反抗,就此认命甘不甘心,临死前何等绝望,但她对肖似自己妹妹好,一定是感情投射。 妹妹就像另一个她自己,她希望妹妹能平安顺遂,不要经历这种苦痛,这份感情是真真切切,半点不参假。 而盛珑今年十九,翻年就二十了,这么大了都没订亲,家里一定有什么想法…… 叶白汀没见过这位盛珑,不知她是如何品性,但隐隐觉得,她应该不会很傻,就算曾经天真,到了这个年纪,恐怕也该知道都知道了,该见过都见过了,她对姐姐死,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正思索时候,仇疑青已经看到后面,修长指尖点了点纸上字:“盛珑一直未婚,果然有原因。” 叶白汀赶紧往下看。 果然,相子安后面接着写道,盛珑在四年前是说过亲,差点定下来,但那时盛玲身体就不大好了,家里和鲁王世子秘密见过一面,就推掉了亲事,之后再也没提起,盛玲回家闹了几次,之后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这件事就再没办法管。 反观盛珑,在这件事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情绪,好像父母让她嫁人就嫁人,不让她嫁就不嫁,她都听父母,父母是否和鲁王世子有什么心照不宣约定,她也从未过问,仍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去往鲁王府看望姐姐,照顾姐姐一双儿女……这几年鲁王府总会大大小小出点事,让鲁王世子难堪,不知道有没有这位姑娘功劳。 总之就是,世子妃盛玲算是活出了个小奇迹,在大夫断定活不过一年后,硬生生撑了近四年才撒手而去,鲁王世子频频和姜家接触,续弦盛珑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世子失踪一事,看来得查查这位盛珑姑娘。” “嗯。” 叶白汀看完整封信,才发觉现在姿势有些暧昧,他手里托着信,仇疑青要跟他一起看,势必离得很近,他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耳边呼吸。 还有手……仇疑青刚刚指了指盛珑名字,那个名字落点,正在他掌心,薄薄一张纸能挡得了什么?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指尖触感,比他微高体温。 视线略一偏,又看到了仇疑青脸。 这个男人脸帅到天怒人怨,偏生因他太严肃太冷漠,别人连视线都少有停留,何况欣赏?这张脸上,眼底之下,又有了浅浅清黑痕迹…… 他多久没睡了? “啪”一声,叶白汀把信纸拍在桌子上,往前欠身,拿了茶壶,倒茶:“指挥使呢,可查到了什么?” 仇疑青看了少年一眼,慢条斯理坐回去:“两个戏班主。” 叶白汀又有了兴致,忘了先前尴尬,闪亮眼睛看过来:“快说说快说说!” 暖阁里通了火炕,坐了一会,少年早前冻红鼻子耳朵早已恢复,现在倒是暖脸颊微红,配上亮晶晶眼睛,很有精神,就是嘴皮干了点。 仇疑青没说话,指尖在茶盏旁边敲了敲。 叶白汀:…… 这意思是得陪着喝茶?不喝茶没心情喝? 他赶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敬酒似,微笑劝领导:“这天寒风燥,指挥使先润润口。” 两盏茶喝完,双方嘴唇都湿润柔软了很多,仇疑青才没那么吝啬开了口:“这两个戏班子,班主都是女人,也都受邀,参加了堂会。” 叶白汀猜,只这两样,怕是不能引得这男人如此关注,试着想了个方向:“她们……懂香料?” “不错。”仇疑青目光赞赏看着少年,“容家班擅《牡丹亭》,这出戏整个京城她们唱最好,班主姓容,名凝雨,年三十四,擅调香,早年对香料味道极为敏感,行内颇受追捧,如若能精研下去,不无成为大师可能,然八年前大病一场,嗅觉丧失,现已不再调香。” 叶白汀:“嗅觉丧失啊……另一个呢?” 仇疑青:“另一个是燕家班,擅《桃花扇》,也是整个京城,这出戏,只她们唱最好,班主叫燕柔蔓,年二十八,擅品香,她可能对调制香品技艺欠佳,用香品味却很好,但凡她会买会用香,一定是最特别,很多夫人小姐会跟着她买,偶尔也会专门请她,问一问意见。” 案发现场香料,除了那过于浓重,仿佛在遮掩什么似脂粉味,香鼎里燃完香料非同一般,绝非常人能调出来,且那种味道,纯美又具有野望,暧昧撩人,非常适合用于情之一事。 想到这一点,叶白汀又问:“她们生意……是不是没那么干净?” 早前申姜也说过,男人们攒堂会,有时候是不那么正经。 仇疑青点了点头:“不错。容家班生意做了三十多年,早年间并不干净,或者说,专门接这种堂会特殊生意,近十年有所收敛,容凝雨成为班主后,明令不再做这样生意,每次堂会前都会事先沟通好,言明有些事是不做。” 叶白汀沉吟:“是不是常有麻烦?” 贵人们生意哪有那么好做,你说做就做,不做就不做?哪怕是签了契书,他们也能逼你玩出花样来,之前案子里紫苑,死还不够冤? 他猜这个容家班处境,可能并不那么舒服。 “是,大部分都是班主想办法化解,”仇疑青道,“容凝雨此人,温柔聪慧,春风化雨,很有些手腕。” 叶白汀又问:“燕家班呢?两个戏班子都有一个第一,是否竞争激烈?” 仇疑青点了点头:“几乎每逢大生意,两边都要杠一杠,燕柔蔓最初也在容家班,起初艺学不错,后来不知怎,总是和容凝雨有矛盾,于六年前脱离容家班,自创燕家班,在外头接堂会生意……没那么干净,基本只要银子给够,给足尊重,她就都会答应,而燕柔蔓最喜欢做事,就是抢容家班生意。” 叶白汀若有所斯:“确有疑点啊……” “再有疑点,都比不过李氏!” 二人说话间,申姜也回来了,进来行了礼,就说出了自己判断:“凶手一定就是娄凯妻子,李氏!” 叶白汀见他风风火火,嘴唇干裂,好心给他倒了杯茶:“何以见得?” 申姜把茶一口闷了,舒服叹口气:“那天她来咱们北镇抚司,刚死了丈夫,哭梨花带雨,柔弱吧,可怜吧?我跟你们说,那都是装!我给她报丧时,她太过震惊,确哭过,可从咱们这里回去,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哪哪都理井井有条,别说哭了,我就悄悄观察了一会儿,就见她足足笑了五次!” “五次啊!”申姜伸出手指头,激动比划着,“按说人笑没什么不对,可她丈夫才死,她就笑得那么开心,是不是有点诡异?不是她杀,她干什么那么满意?” “她对她婆母也不好!虽那娄母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一看就是喜欢压榨儿媳妇类型,可李氏这个不好方向,跟我见过全然不同……” 申姜把之前看到事说了一遍,双目炯炯看着娇少爷:“你说她可不可疑!” 叶白汀品了品这些事,眼梢微眯:“还真挺有意思。” 申姜更来劲了:“不止这些,这李瑶还失踪过!就在十四岁那一年,在江南路遇盗匪,失踪了小一年,外面人所有猜测都是她被掳去了青楼,谁知道学了什么,没准都接过客!我就寻思,要是有这样经历,外面青楼跟咱们京城不同,规矩也不同,李氏是不是学过那些‘特殊活儿’?” “还有一点佐证就是,娄凯和李氏房|事不算频繁,每月最多一两次,可每次事后清晨,娄凯都会去买药,或者身上衣服沾染上药味……他还将所有下人赶远远,不叫任何人知道听到,肯定就是好这一口,在家里都老玩!” 申姜一口气说完,看着叶白汀:“少爷你说,这喜欢被打人,都是什么心理?做那种事不就图个快活,和心上人一起,应该是舍不得她受伤,更不会自己愿意受伤吧……伤了痛了,不影响发挥?根本就没有办法做淋漓尽致啊!” 啧啧啧。 叶白汀瞥眼瞧了下申姜:“行啊申百户,成语用还不错。” 申姜:…… “淋漓尽致什么……我就是随便一说,没有聊荤段子意思!也没有说我有夜生活,你们没有,我最了不起意思!” 仇疑青拳抵唇前,清咳两声。 申姜立刻闭嘴,什么都不说了,省得越描越黑。 叶白汀修过心理学,对于这种字母圈游戏,算有一定了解,死者如果是个M…… “有被虐打倾向人,大部分非常自卑,可能源于家庭,也可能源于其它,这个人一定极度缺乏安全感,会有想要被使用,想要被玩弄,想要□□控,想要被强制,甚至想要被扔掉……诸如此类想法。” “他们会强烈需要有人给予安全感,那种强到可以操控一切安全感,让他们不必害怕,不必为任何事担忧,甚至每天生活都能安排好,去除任何选择可能,只要有了这个人,不管这个人对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可以接受。” 申姜听完就皱了眉:“那这娄凯表现……不太像啊。” “还有另一种可能,”叶白汀眯了眼,“死者根本就不是这个群体,可能只是简单恋痛,或者存在特殊心理投射,我之前见过一个例子,一个成年男子,本身没有受虐倾向,并不恋痛,自小生活也很幸福,可就因为父母太过宽容溺爱,他从来没被打过屁股,长大后就有了这么个癖好,喜欢被打屁股。” 人性格成因多种多样,每一个微小因素都有可能产生不同变化,他非精研人士,有时只是做个参考方向,更多还是靠本专业来破案。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李氏身上伤,可看清楚了?”叶白汀转向申姜。 申姜摇了摇头,浑身写满拒绝:“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偷看女人洗澡,我婆娘会打死我!” 叶白汀:…… “说让你偷看了么?之前指挥使教科书级别指导,忘了?” “也对,”申姜拳砸掌心,“我不能偷看,可以叫个大娘来帮忙么!” 叶白汀提醒:“李氏心思细密,做事时要小心,另外还有,我和指挥使这里也有些发现……” 他将刚才得到消息告知于申姜。 “草这个世子不是个东西啊!”申姜摸下巴,“盛家姐妹怪惨,世子又一直找不着,别跟娄凯命案有什么关系吧……” 可见世上事都说不准,他们这只中场休息了一下下,刚要出门找新线索,下面就来报—— 鲁王世子找到了。 已经死了。 第79章 指挥使是最棒的 这次死亡时间仍然很微妙, 昨天也有个堂会。 天底下每天都有人经历生老病死,不能你娄凯死了,别人就不能玩了不是?这件事微妙就微妙在, 几个人都认识。 堂会是提前半个月就定下时间,一个叫郑弘春小官攒局,原本娄凯和鲁王世子都是这一场座上宾, 娄凯死了,自是去不了,可鲁王世子也没去, 原因未知,现在么,人死了。 案发地点也有点微妙。堂会办在不一样园子, 位置和前头相比,一个东一个西, 距离很远, 可这死者发现地方, 却都是在园子附近小宅院, 非常不起眼独门独户,搜查过程中很容易被忽略, 将它当成别人家偏院。 连气氛感觉都一样。 大门推开是一个天井, 四四方方,可见天光, 两边是抄手游廊,干净雅致,院子里东西不多, 用来装饰东西大都是盆景, 摆件这些华而不实东西, 完全没有普通人家用来洒扫工具,略杂乱一些储物空间等生活气息。 很明显,这也是一个平时无人常住,定期会有人过来打扫整理宅子。 还没进房间,隔着门就闻到了过于浓重脂粉味,甜腻到呛人,和上次娄凯尸体发现现场一模一样。 “我先进去看看!” 仍然是申姜用袖子捂了鼻子,率先推门进去,检查门窗各种细节,确定无误后,开窗通风散味,再请娇少爷和指挥使进来:“啧啧啧,少爷快来!这回奇了诶,死法一模一样!” 叶白汀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吊在房梁上尸体,仍然是‘驷马倒攒蹄’姿势,死者手脚被绑缚在身后,倒吊在房梁上,呈现出一种特殊弯曲姿势,身上没穿衣服,有很多鞭痕,绳子绑缚手法对称美观,及具有艺术性,浑身上下就头上盖着一件衣服,从叶白汀角度,一时间还看不清死者脸,但从他胸前颜色就可以判断出—— 死者大约也中了毒,面部颈胸呈现蓝色,且身上,有个东西被割掉了。 仇疑青则先找到了屋角香鼎,同样很可惜,里面香料已经燃完,除了些许味道残留,已全然无踪。 桌上茶壶空空,茶具未动,这一次死者……没有喝茶? 申姜那边就着死者头上衣服,问娇少爷:“这个上回也有,是有什么特殊意思么?凶手人都杀了,还这么好心,给蒙上块布?”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一般这种行为,有两种方向,一是内心愧疚,不管有什么仇恨,毕竟是杀了人,这种是世俗道德观念中不被允许行为;另外一种,就是觉得即便这种死亡方式,死者都不配,他罪大恶极,罪不容诛,死了也不配露脸,凶手在替死者羞愧。” 前后两桩案子,相隔四日,遇害时间,方式,现场表现,相同地方太多,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那有什么是不同? 叶白汀仔细观察,很快发现,房间里整洁程度可比外面差远了,到处都是活动过痕迹,床上地上,不知是特殊布置,还是扯坏浅纱,深深浅浅绯色粉色布满了整个房间,房间仍然没有火炕,可光大炭盆就有三个,这么小房间何止够用,简直用不过来。 再往柜子上看,吃过没吃过食物一堆,干果点心一包一包,拆开没拆开,数量多质量还好,就像谁家刚办完年货回来…… 这些都是上一次案发现场没有。 申姜也看到了,声音透着嘲讽:“要不说人家是世子呢?有钱有权,连死前都能吃顿饱饭,这凶手是不是有点太差别对待了?” “至少两到三日活动痕迹,”仇疑青摇了摇头,有不同看法,“非是凶手差别对待,这里,很可能是世子主动躲过来。” 申姜愣住:“躲?” 叶白汀立刻反应了过来:“一个大活人,不可能突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特殊原因?” 仇疑青颌首:“经查,他有一样家传宝物,需得交给东厂厂公富力行——用以换取自己王爷之位。 ” 申姜心思直,没反应过来:“鲁王死了,他是人亲儿子,继承老子爵位不是天经地义?大不了就是需要等一等,竟然还要用换?” “就是等了太久,可能会黄啊……”叶白汀看向仇疑青,眼底明悟,“他不甘心给,想拖一拖?或者看上面人什么心思,态度会不会软一点,或者能谈更多好处?” 仇疑青点了点头:“大概。” 可惜结果还没等来,人却先死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他突然在关键时间失踪,大抵能预料到别人会找他?外面那么多人都在找,却没一个人能找到……什么人会知道他躲在哪里?这间房子,又是谁准备?” 包括房间里东西,食物,水,寒冬腊月里,一时半刻都离不了炭,是谁准备? 还有昨夜约人也很关键,他自己约?还是有中间人穿针引线? “也不对啊……”申姜想起之前娇少爷那边查到线索,“这个世子不是喜欢虐待别人么?他那个世子妃死不是有蹊跷?为什么他自己也玩起来了……难道他真正喜欢是被打?世子妃不能满足,他就生气了,反而变成打人?” 可又一想,好像也不大对,这个世子并不符合娇少爷说,喜欢玩这种游戏,被打普遍特征,难道又是一个外表看不出来变态? 叶白汀摇了摇头:“这两次案子,我也有想不通地方……死者被割掉东西,找到了么?” “找到了!” 一个小兵跑过来,照着之前指挥使吩咐,任务没在院子里,而是附近其他地方,专门往僻静人少,却堆积污秽地方,还真找到了。 “一个染血托盘,还有被老鼠啃咬了一大半烂肉,仔细辨认能看出来,是男人物件!” 叶白汀视线落在仇疑青身上,满目赞赏,这男人永远都能俯瞰全局,不错过一个细节:“干不错。” 仇疑青知道他是在调侃之前自己话,眉梢微微挑起:“只是不错而已?” 叶白汀眉眼弯出笑意:“是非常不错!指挥使威武!指挥使是最棒!” 申姜:…… 喂喂,你俩能不能收敛一下?虽然这是锦衣卫日常工作,日常工作就需要保持愉悦状态,没什么好怕,好歹死者还掉在上面呢,能不能尊重一点? 他走到托盘前,看了看,还真是一坨烂肉,已经被咬坏了一大半,剩下这点,视觉效果非常恶心:“多大仇啊这是,不但割了,还得扔了喂狗,不,是喂耗子……咦,桌上茶杯都是扣着,用都没用过?这世子都不用喝水?” 叶白汀指了指一边陶罐和碗:“他喝是这个。” 像是用玫瑰酱煮羹汤,除了有点桃粉颜色,看起来不油不腻,闻起来也只些许淡香,并不甜。 申姜仔细看了看:“这个汤很清啊,里头连花瓣渣都没有,怎么下毒?” 叶白汀:“勘察过现场后,还是去问问鲁王府人,看能否解剖检验吧。” 现场勘验工作进行有条不紊,大家分头忙碌,尸体卸下来,叶白汀也粗粗检验过,死因大半还是窒息,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以内,尸体身上所有表现与上一个死者相同,包括绑缚方式,鞭痕落点…… 待到现场工作结束,往回走时,仇疑青派出去人陆续送回了消息,有一点信息很重要。 前后两个案发地点,做都是短租买卖,两间独院,现在都在一个人名下——马香兰。而这个马香兰,就是昨日堂会攒局者,郑弘春妻子,且前后两次堂会,她都有参加。 仇疑青迅速看完速报,眸底墨色掠过:“这个马氏,倒是颇懂生财之道。” 申姜和娇少爷一起看完速报,没明白,生财之道?这上面也没细说啊。 叶白汀想了想,便明白了,这些男人们攒这种局,真正想干是什么?话说好听,什么听曲鉴音,清谈赏析,实则真正目,还不是为了玩。 家里不方便事,就到外边来做,要是园子里也不方便呢?比如你要干一些特别出格事,不想别人看到,太远了也不方便,没准还没走到,兴致就败完了,园子周边附近,安静又无后顾之忧地方,岂不是最佳场所? 马香兰抓准了这些男人们心思,在园子周围附近搜罗合适地点,比如独门小院,或买下来,或长期包下,专门请了人做维护工作,保证干净整洁,如若男人们有需要,就说一声,过去住一晚,她坐收不菲渡资,越是贵人,出手越大方,偶尔光是赏银,就足够她支出所有成本…… 男人们也很放心,不用自己特别找地方,过来就能用,用完就能走,多久都行,不怕被人打扰,中间还不会被发现,缺什么少什么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人家就能给准备好,一句话:只要钱够,什么都能伺候到位,还保证隐私,不会跟外面人打照面。 叶白汀想到了比较关键一点:“世子房里吃食,也是马香兰让人送?” 仇疑青颌首:“是,说是客人要求。” 申姜就瞪眼了:“那外头这么多人在找世子,这个马氏不可能不知道啊,为什么不上报?” 仇疑青:“她说她只是收钱办事,知道有客人要用这个房子,并不知道是世子,也不知访客是谁,在这里都做了什么。” 但是真是假,别人就无从得知了。 叶白汀问:“娄凯呢?” “亦是如此,”仇疑青顿了下,“此前没挖到这点信息,一是时间略短,二是个例。” 锦衣卫只来得及找到过来洒扫妇人,都是离这里不远普通百姓,收几个钱,自带工具,做清扫整理活儿,四到六日一次,时间比较规律,但也说不准,有时别活儿来比较急,就得先顾着别处,案发地点都来过谁,她们并不知道,也没见过,至于做过什么……房间里总会有些痕迹,多少能猜到一点。 当时大家以为是娄凯和谁相好,总是过来,却没想到这并非个例。 叶白汀:“李氏那里,查人回来了么?” “回来了,刚回来!”申姜已经看到派出去手下了,过去问了话,迅速跑回来,抹了把脸,有些惭愧,“我好像冤枉这个李氏了,除了手腕上绑缚青淤,她身上还有很多伤,挺惨……” “她不是打人那个,她是被打那个。” 叶白汀挑眉,李氏和娄凯是夫妻,平日里关系最亲密人,那这伤是谁打,就很明显了。 申姜叹气:“李氏笑得那么开心……就是因为男人死了?娄凯死了,她以后都不用遭受这种可怕事了?” 也许是感觉自己误会了,把受害者当成了加害者,申姜共情真情实感,大骂娄凯不是个东西:“他不但会打李氏,打那么狠,好像还威胁过她,最好乖乖听话,敢不从,就去对付她父母,他那个腿不好老娘也不是个东西,儿子这么恶毒,她管都不管,甚至帮儿子欺负儿媳,说什么让自家爷们打两下怎么了,又打不死你!还仗着儿子腰板硬,支使李氏干这干那,李氏稍微哪做不好,让她不满了,她就告诉儿子,让儿子去打李氏,就我那天见到,呵,她可真是活该,要我说,李氏就不该再养着她,还给什么粥吃,饿死她算了!” “可受了这么多苦,李氏为什么不说?”申姜愤愤不平,也很不理解,“她又不是傻子,难不成不知道,她那般表现,是会被北镇抚司怀疑?要是娄凯还活着,她不敢说,是害怕被打更狠,可人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 仇疑青:“也许是就是因为人已经死了。” 叶白汀:“反正以后都不会受到伤害了,便都没关系了。” 职业原因,他见到过很多家庭暴力,不同人有不同表现方式,最典型常见家庭暴力就是拳脚相向,这种受害者外伤很明显,胳膊上,腿上,脸上,男人在下手时根本不会挑地方,他怎么方便怎么顺手,就怎么打,管你疼不疼求不求饶,他们要就是你疼,这是他们彰显权威方式,这种痕迹很难藏得住,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还有一种很隐晦,是与性有关暴力。这种外人很难看得出来,因为平时丈夫不会对妻子拳脚相向,妻子在衣服外暴露皮肤不会有伤痕,可一旦二人发生关系,有性|行为,男人动作就会伴有暴力,包括并不限于使用工具,受害者经受痛苦,伤最重地方,都在衣服遮盖之下,这种伴有人格攻击痛苦,会让受害者更加感觉羞耻,对人不再信任,以及越来越多不安全感,她们不敢和任何人提起,并讲述这些事,越是不敢,自卑,就越是会被施暴者欺负,无法挣脱…… 李氏状态,很像第二种。 申姜见娇少爷表情不对:“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眼看北镇抚司就在面前:“回去再说。” 结果回去也没办法立刻说,北镇抚司有客人,是鲁王世子正在议亲姑娘,世子妃妹妹,盛珑。 她个子比寻常女子高些,显得身材颇为修长,肩腰比例非常漂亮,穿着一身浅月色裙子,步态规矩,长眉凤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干净极了,给人一种清秀却不呆板灵透感觉。 见要等人回来了,盛珑迎上来,款款行礼:“见过指挥使。” 仇疑青表情一派严肃:“姑娘造访北镇抚司,所为何事?” “世子尸身,不可解剖。” 盛珑眉目低垂:“抱歉,我知我此行冒昧,身份亦并不合适,更不该在指挥使面前说这句话,着实失礼,可父亲死了,家里两个孩子都很害怕,珀哥儿哭得眼睛都肿了,玥姐儿也惊不轻,正在安抚弟弟,也抽不开身,锦衣卫上门报丧时,正好我也在,姐弟俩便托了我过来同指挥使说这句话……” “我知案情重要,锦衣卫上下奔走操劳,多为不易,可孩子们也很重要,希望指挥使能体谅,成全孩子们孝心。”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眼下这场面……再明白不过。鲁王府现在没有主子,世子那一双儿女独大,照詹事何方宁说法,朱珀才八岁,心智尚未成熟,且叶白汀在离开王府时见过一眼,小男孩对姐姐很依恋,很信任,他姐姐朱玥,照何方宁说法,和世子妃妹妹感情亲厚,常有来往…… 这位盛珑姑娘看似姓盛,还没嫁进门,实则在王府里话语权很大,这个‘不想解剖检验’决定,到底是谁做,就很有水分了。 孝心什么,他有点不信,朱玥已经十五岁,在这时代已经是个成熟大姑娘,母亲遭遇,她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恨世子么?如果不知道,不恨,为什么和世子关系并不亲近?王府詹事何方宁提起过主子亲子关系,说是世子和儿女并不亲近,儿女也很少主动去找他。 解剖不解剖,珠玥可能有不同态度,可‘孝心’二字,着实不够解释。 仇疑青走进正厅,上坐端茶,饮了一口,顺手指了指下首:“有劳盛姑娘走这一趟,坐。” 叶白汀心下明白,这是要顺便问个话了。 盛珑似也明白,缓缓走过来,敛裙而坐。 仇疑青放下茶盏:“听闻盛家正在同鲁王世子议亲,想就是盛姑娘了,姑娘可心仪世子?” 盛珑垂眸:“谈不上心仪不心仪,我只心疼姐姐两个孩子,总要有人看顾。” 仇疑青看着她:“本使听闻,世子长女朱玥,翻年十六岁,可以议亲了。” 盛珑点个点头,表情未变:“正是因为要议亲,才更需要有长辈帮忙,女孩子婚事,马虎不得。” 小小话术,怎么可能难得倒仇疑青:“所以你对世子并不放心,自也谈不上心仪了。” 盛珑这才发现,此前问题是个坑,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被人试探,干脆大大方方笑了一下:“盛家与鲁王府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本人很满意,我亦不想推,便能继续往下走。” 仇疑青:“你对朱玥很好?” “是姐姐人好,教出来孩子也好,”盛珑浅声道,“我同玥姐儿差不了几岁,看起来是长辈晚辈,其实私底下感情不错,我待她好,她待我也很好。” “她得知你要嫁来王府,从姨母变成继母,就没反对?” “没反对吧……我不知道,”盛珑摇了摇头,“此事世子全权做主,她一个小辈,人微言轻,同不同意,事情定下,便只能接受了。” “世子因何非要娶你?” “可能是因为我同姐姐长得像吧。” “你意思是,世子衷情你姐姐,你姐姐婚后日子过得很幸福?” “这个……”盛珑攥着帕子手微紧,面上表情仍然不变,“过得开不开心,端看自己怎么想,纵我是妹妹,也无法评价。” “世子对你很满意。” “算是吧。” “那他失踪多日,从未同跟你联系过?” “没有。” 仇疑青指了指桌上茶盏:“你好像不太喜欢喝茶。” “也没有……”盛珑捧起茶盏,啜了一口。 仇疑青:“世子呢,你可知他爱好?” 盛珑看着手中茶盏,眉眼氤氲在水汽里,有些模糊:“世子从前喜欢龙井,不过半旬前身体不适,看过大夫,大夫给开了药,叫暂时停了茶……” “昨天你在哪里?” “去了郑大人堂会。”盛珑顿了顿,“当时并不知道世子会出事,玥姐儿和郑大人独女郑白薇是手帕交,马夫人早前就邀请过,不好爽约。” “几时出门,几时归家,可有人证?” “巳时中,我去王府接了玥姐儿,一同过去,午间和夫人们一起吃饭,这次堂会参加夫人小姐们很多,玥姐儿和白薇到了一块,总有说不完话,未时都过了也不肯走,我便出门在附近逛了逛,买了些东西,及至申时,才和玥姐儿一同离开。当时我本是要回盛家,但玥姐儿兴致很高,有很多小玩意和我分享,非要拉我在王府过夜……” 盛珑表情并无不自然:“姐姐在时,我便常在王府小住,府里人也都习惯了,除了世子不在家,昨夜所有一如往常,饭是和姐弟两个一起吃,还盯着珀哥儿写了几篇大字,之后便熄灯休息,再也没出去过。” 仇疑青:“可有人证?” 盛珑:“我觉浅,就寝时并不留人守夜,但王府守卫应当是有显眼,若我出去过,他们不该不知道。” 仇疑青没在说话,房间变得安静。 叶白汀却突然问盛珑:“你可认识娄凯之妻,李氏? ” 盛珑反应了反应,才道:“并不太熟,也没怎么见过面。” 叶白汀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神色不对:“何解?” 盛珑垂眸:“听闻世子曾骚扰过她,她对王府所有人都不友善,我如今还不是王府人,不好沾这些是非,一般李氏在时候,便会有意避嫌。 ” “昨日堂会,李氏未在?” “夫新丧,她可能也不方便。” 叶白汀看着盛珑:“你对娄凯死,有什么想法?” 盛珑帕子掩唇,话音浅浅:“这个……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但我有些好奇,是谁杀了他。” “为何好奇?” “据我所知,娄大人是那种色厉内荏,窝里横人,外头根本不敢惹任何人,更别说结仇了……” 盛珑走后。 申姜摸着下巴:“她为什么突然说李氏和她关系不好?” 这感觉太刻意了,就像想把什么藏起来一样,难道并不是关系不好,而是关系很好?上次堂会李氏参加了,盛珑没有,这次堂会盛珑参加了,李氏没有,上回娄凯死了,这回世子死了,这两个女人都是跟死者关系很近人…… 两桩案子到底有什么内情?两个女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还有这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好像有点模糊,晚上睡着了,没有人证,可不管娄家还是王府,夜里确有人巡守,真出门了,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有仇怨,还是有情意——看看不就知道了?”叶白汀笑眯眯说完,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点了点头:“明日鲁王府挂白,宾客盈门,我们可同去看看。” 第80章 过来抱 叶白汀当夜对鲁王世子尸体进行了检验。 结论基本和娄凯尸检结果一样, 死亡时间,杀人手法,死者身上留下痕迹, 如出一辙,基本没有任何变化,显而易见, 凶手就是一个人。 唯独这个毒物来源,因无法进行解剖,便也不能确定是否和上个案子一致。死者胃里有没有残留叶片, 查找植物方向是否准确,眼下仍然未知,可死者面部颈部肌肤变蓝特征太过特殊, 应该也不会有太多变数? 如果毒源就是植物叶子,观其形态特点, 和茶叶略有相似, 混在一起很难察觉出来, 可它放在别处就会很突兀, 颜色形状太易分辨,凶手是怎么让死者吃下去? 鲁王世子情况有些特殊, 之前在问询盛珑时候, 仇疑青故意提出茶话题,以‘是否了解’为切入点提问, 盛珑为了掩饰自己表情,并未察觉,且给出了一条相当意外信息—— 世子好龙井, 不过近来身体不适, 得大夫医嘱, 需得暂时戒茶,是以最近一段时日,他肯定是不会饮茶。 细想案发现场,桌上茶具除了少了托盘,并未有使用过痕迹,死者饮是陶罐煮水,嫌清水口淡,在里面加了自酿果膏之类东西,成品味道清淡,色浅通透,连花瓣之类残渣都看不见,一片叶子根本不可能掺进去。 不是饮用水,便是食物了,可现场食物很多,品类复杂,颜色有深有浅,树叶揉碎了,混进某种食物……好像也并不难?问题就是死者在那个房间里,停留两日有余,毒源到底是哪一个……确定起来就有难度了。 锦衣卫已经过去,做更为细致搜查验证,现在只能等。 叶白汀仔细检验尸身,甚至和娄凯做过详细对比,所有细节一一在尸检格目上记录清楚…… 此外,还有个问题也很奇怪,为什么盛珑拒绝对世子尸身进行解剖检验? ‘孩子孝心’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对未婚夫情意深重更是谈不上,不管鲁王府一对儿女,还是盛珑本身,目前来看都对死者离开没有那么大痛苦和哀思,锦衣卫问询解剖事宜,答案对她们来说应该是无可无不可,为什么盛珑这么坚决,这么坚持? 她在怕什么?担心尸体里什么东西被找到? 难道她知道随着临死前吃了什么?这样东西非常关键,具有很特殊指向性? 还有盛珑和李瑶关系…… 一个对未婚夫不上心,全无情意和期待,一个对丈夫非常厌恶,甚至因为人死了,忍不住笑容灿烂,就算两个死者关系密切,以时下对女性束缚规矩,她们两个不认识或不常见面,都很正常,可为什么盛珑会特意强调,她和李瑶情感上并不亲近,甚至有所疏离呢? 目是想加深对方嫌疑,还是想把水搅得更浑,不想让案子告破? 无论如何,这个盛珑,一定隐瞒了什么。 这夜叶白汀没有睡好,梦回考场,一科一科考试,连绵不绝,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答题答萎靡不振,头发都要薅秃了,大题还是没有方向,找不到答案,明明公式条例就在脑子里,可就是想不起来…… 越是困难时候,越是有人过来分心,监考老师长得也太帅了,身材伟岸高大,从肩膀到腰线曲线完美,一双大长腿根本就不是人类能长出来,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阳光打下来能看到你眼晕,他还戴了金丝眼镜,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明明不说话也不笑,可随便一个眼神看过来,都好像带了钩子…… 叶白汀直接吓醒,睁开眼睛,看到拿着衣服,站在一边仇疑青,顿了顿,才长长呼了口气。 还好,这男人不是梦里监考老师,眼神没那么撩人。 “这是……衣服?” “穿上。”仇疑青将衣服放在他枕边,转身走了出去。 …… 一大早,申姜照约定时间过来北镇抚司,一进暖阁,就发现不对,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娇少爷穿了一身浅青衣袍,衣料柔软垂坠,勾勒出完美肩腰线条,配白玉簪,白腰扣,白色狐狸皮围领,公子如竹如玉,骄矜贵气,若能浅浅一笑,好么,眉目如画,漂亮卧蚕托出整个春日桃花和湖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指挥使则一身深青,衣服质感偏硬,显肩更宽腿更长,猿臂蜂腰,配青玉簪,青腰扣,箭袖冷硬,男人如山藏锋,如剑敛鞘,气质冷冽端肃,身形昂藏威武,别说笑了,他往你面前一站,你都不敢笑,心里要多紧绷有多紧绷。 二人并肩一战,少爷清秀可亲,貌若谪仙,指挥使威武神秘,只可远观,倒也……般配紧。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怎么,不素净么?” “素是素了……别人家办白事,咱们非亲非故,过去送一送,这么穿倒也合宜,不失礼,”申姜看看娇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可这么一打扮,会不会太好看了点?” “打扮?”叶白汀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我们不就是换了件衣服?” 发型没怎么收拾,脸也没怎么捯饬,顶多就被仇疑青按着,涂了点润肤脂,怕大冬天挺顶着风出去脸被吹皴了,怎么就叫打扮了? 申姜:…… 你们长得好看人,发嘲讽都是这么肆无忌惮么! 不过好像……也是事实,有些人就是连老天爷都宠,长好看,换件衣服就能惊艳四方,像他就不行了,照家里媳妇话说,什么衣裳穿在他身上都像狗熊,置办什么好料子,还是别糟蹋钱了。 娇少爷还挑剔他:“你这身衣服也得换了,穿成这样,是想让别人一眼看出来,你是去查案么?” 申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锦衣卫常服,对哦,今天是去暗访,穿这个不合适。 他赶紧回去班房,换了身放在这里寻常衣服,穿上更后悔了,怎么就没坚持让婆娘给他搞一身贵气!就他这灰头土脸样子,站在娇少爷和指挥使面前,是想表演猴戏么! “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男人啊!”申姜还朝院子里锦衣卫呲了牙,试图恐吓,恐吓完稍微落后两步,发现娇少爷又看了过来,现在等他又像在催促。 申姜:…… “那什么,”他抹了把脸,“我今天能不能离您二位远点?” 他真不想被衬托跟傻大个似。 仇疑青:“你今日不会有此烦恼。” 叶白汀:“指挥使根本就没打算带你。” 申姜:“啊?” 衣服都换了,你跟我说这个? 叶白汀微笑:“今日人多,我们需要盯目标也多,合不如散,你今天主要任务是,盯两个小姑娘……” 申姜:…… “朱玥?还有谁?难不成是她那个手帕交?上次堂会攒局者,郑弘春和马香兰女儿?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郑白薇。”叶白汀微笑提醒,“饿了渴了,申百户皆可随意,只有一条,任务期间,不许饮酒,不许上前问话,小姑娘们都敏感,今日对此二位,以观察为主,看有无引导我们细节。” 行叭。 申姜想着,反正能单独行动了:“不过李氏怎么过来?世子遇害,鲁王府挂白,她丈夫娄凯也死了,她不得也在自己家服丧?” “鲁王府有她丈夫遗物,需得她亲自来取,”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这男人好像什么都能安排,还都天衣无缝,出不了错,“且鲁王世子地位不同,她过来上柱香,别人也挑不出什么理。” 按照常理,这边喜丧也是有规矩,比如必须得是福寿全老人,过世后才好大操大办,事主门前搭戏台,百姓们过节一样热闹喜庆,像鲁王世子这种横死之人,又未及不惑之年,不好办那么热闹,但事有例外,家人想法也得顾及,这次王府挂白,也是请了唱。 这倒不是仇疑青推动。但他们可以借助这次时机,探得更多东西。 叶白汀直觉今日会有不少收获,只是得需要留心非常多,要非常仔细才行。 三人到了鲁王府,已有宾客陆续致哀上香,家属答礼位置只有一对姐弟,披麻戴孝,眼圈微红。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叶白汀远远听到了婉转动听唱词,是…… “《牡丹亭》?” 仇疑青点了点头,拉着他避过旁边来往人,往里走。 申姜手搭在眉骨,往台子上看了看:“这种日子唱《牡丹亭》,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宾客里也有这么想,灵堂上已经有人指了出来,表情肃厉,话音指责。 死者之子朱珀才八岁,没见过这阵仗,吓一激灵,眼圈一红,嘴唇抿紧紧,啪哒啪哒掉眼泪。 朱玥把弟弟拉到身后,抬头看着来人,眉梢一挑:“《牡丹亭》是家父生前最喜欢曲子,虽未料到生平遇此大劫,之前私底下也曾戏言,若是在这样曲子里仙去,死而无憾——我与弟弟不过是了却家父夙愿,有何不可?什么都依你们,家父魂魄不宁,不甘远去,到时算到你头上么?” 她一边说着话,下意识摸了把腰间,没摸到东西,顿了下,又收回来,眉目讽刺:“你们一个个,今天倒是什么意见都有了,家父活着时,为何个个低头不语,没一个敢劝?欺我姐弟年纪小,无人倚仗么!” “非要觉得不行,想改,也可以,不若亲去问问家父,看看他有什么意见,对今天曲目满不满意,要改成什么安排?” 灵堂上一静。 这话说,人死都死了,怎么问?难道自己也死一死,去问问世子魂儿? 小姑娘家家,说这样话,不觉得过分么! 灵堂上宾客神情多有不满。 朱玥还要说什么,旁边有个豆绿色素裙少女走了过去,往她手里塞了杯热水:“你嘴皮都干了,喝些。” 朱玥微微皱了眉,却也没再说什么,乖乖捧了杯子,喝热水。 豆绿色素裙少女并未多说什么,安抚好了人,视线遥遥往外,落在戏台边女班主身上。 二人视线短暂相接,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幅度太小,看不清楚,就像短短时间内达到了什么默契,少女退了回去,台上《牡丹亭》并没有停,依旧在唱。 灵堂气氛总不能尴尬下去,盛珑站了出来,走到朱玥前面,把小姑娘挡严严实实:“王府大丧,诸位来送世子最后一程,皆是好心,王府上下铭感五内,只是孩子还小,兴许不够懂事,兴许想不够周到,所行所为不过一片赤子之心,想要最后为父亲尽一点孝,想要父亲一路走好,在我看来难能可贵,盼她们将来为人处事,仍能保有这份赤诚,还望诸位给予些包容慈爱,不要过多苛责。” 话说虽好听,但盛珑始终姓盛,还没嫁到王府,怎么都有点越俎代庖,立身不正意思,很容易遭人诟病。 朱玥眼梢看到别人表情,待要起来,自己说话,盛珑手却伸到背后,轻轻摆了摆,让她不要动…… 小姑娘咬了唇,动是没动,不过心里憋了气,是肯定。 申姜瞧着:“王府这小姑娘是挺刁蛮,敢说话……给她递水那小姑娘,应该就是她手帕交,叫郑白薇?”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盛珑出头,王府没一个人觉得不对,还真做得了王府主。 “啧,你这娘们怎么回事?哪儿学来新招数,动不动往男人身边靠?怎么,家里男人刚死,就迫不及待勾引外头了?” 灵堂外,突然传来男人油腻又不怀好意声音。 叶白汀一看,发现是娄凯妻子李瑶,好像是不小心,撞到了男人,手里捻香全折了男人身上。 仇疑青凑到叶白汀耳边,低声道:“这男人是郑弘春,上次堂会攒局者,站在他身后女人,是他妻子,马香兰。” 今日人多,些许小意外小摩擦,本不是什么了不得事,彼此客气客气就能过,郑弘春偏要这么大声音喊出来……看过来人不就多了? 李瑶下唇咬出了白印,似是经不住一般,后退了两步,弱柳扶风身子似能一不小心,当场就能折在这,她像是害怕极了,眼圈微红,辩解也不敢大声:“妾没有……亡夫新丧,妾这几日神情恍惚,只顾往前走,没料到郑大人竟往后退了步,这才撞上了……都是妾不是,妾给你赔不是……” 郑弘春哼了一声,看李瑶目光相当不正经:“那你说怎么办吧,衣裳也叫你弄脏了,手也让你碰了,道声不是就算了?” 马香兰拉了丈夫一把,低声提醒丈夫:“不好这样,大家都看着呢……” 郑弘春狠狠一推,力气之大,若不是人群接着,马香兰能直接被掼倒在地上:“怎么,你还嫌老子丢人了?都看着才好,叫大家评评理,有事没事往男人身上靠,她这个样子,不是勾引老子是在干什么!” 叶白汀皱眉,看向仇疑青:“你安排?” 仇疑青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他就说,指挥使怎么可能会安排这种恶心事?叶白汀想,要制造机会,方法多是,没必要这么没品,不过既然机会这么来了……他看了眼仇疑青,眸底提示意味十足。 仇疑青已经打了手势,命混在人群里手下,中止第一次小行动。 转过头看到少年亮晶晶眼睛,没忍住,按了下少年头:“不错,还挺机灵。” 灵堂前出事,不能不管,鉴于朱玥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好话,会得罪人,仍然是盛珑站了出来:“郑大人好大官威,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在王府遇见,原不知您脾气至此呢。” 郑弘春哼了一声:“你个女人懂什么,你不知道多是呢!” 盛珑捏着帕子,眉眼安静:“世间之大,又有谁能尽知世事?我不成,难道大人就可以了?” 她一边说着话,视线一边往王府书房扫了扫。 那里有世子秘密,自也藏着挟制别人手段,这一眼意味十足——破船还有三千钉,人死了,也不是不能治你。 郑弘春:“你——” 盛珑看向李瑶:“失礼了,让夫人受此委屈,可是拿东西?随我来吧。” 说完安安静静,干干脆脆带人走了。 郑弘春失了面子,大骂一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也甩袖离开。 人群皆叹息摇头,窃窃私语间,表情不一—— “李氏当真可怜,本就柔弱,现在夫亡,成了寡妇,也不知道以后被多少人欺负……” “郑弘春是不是和娄凯有什么过节啊……唉,妇人何辜……” “盛家这姑娘不错,懂事,识大体,可堪良配,世子终归是错过了……” “也不知她和世子感情如何,最好不要伤太深,否则以后婚嫁难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彼此暗意不要太明显——看出来什么没有? “二人距离保持比较微妙,明显在安全距离之外,应该确实不太熟。” “做事结果,却有维护之意。” “跟上去看看?” “可。” 二人跟上了盛珑和李瑶。 起初还能隐在人群里,不被发觉,可盛珑带路越来越偏僻,越来越安静,王府路弯弯绕绕,跟远了会丢,跟近了……怕会被发现。 怎么办? 叶白汀正愁,就见仇疑青冲他伸出了手:“来。” “嗯?” “过来。” 仇疑青突然揽住他腰,脚尖轻点地面,带他跃上了高墙,快速侧移几步,隐在了屋角。 叶白汀还没来及惊讶,问一句合适吗要不我算了吧,已经被仇疑青揽着抱着,随盛珑李瑶脚步往前,又是跳又是落,最后匿在一处背后有遮挡,前方视野开阔屋檐边。 空间不宽,就算宽,他一个人站着也很可能会掉下去,叶白汀只能拽着仇疑青衣角,和他挨特别特别近。 仇疑青看了眼少年紧抿唇:“冷?”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冷。” 就是有点怕。 生理上控制不住那种。不是武林高手,没经历过这种站位,怎么做心理建议,都有点虚,叶白汀暗自腹诽,鲁王府也是,好好房子修这么高干什么! 仇疑青将少年揽在怀里,又抱紧了些:“冷了就说,没什么好丢人。” 叶白汀:…… 真不是。 但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不如就……再近一些,紧一点。 都是男人,怕什么,小命要紧。领导如此关怀体贴,大不了以后听话一点,少给仇疑青惹麻烦。 盛珑已经停下了,推开了一间厢房门。房间窗子开着,角度刚刚好,距离也合适,叶白汀不但能看清楚两个人,还能听到她们说话。 这间厢房面积不小,摆设不算少,错落有致,日常会用到东西都有,明显不是长期会空房子,物品以雅致为主,颇具女性化,所以这是……盛珑在鲁王府房间? 再一看,墙角长几上架着一柄鞭子,黑底红花,花纹极为特别…… 叶白汀轻声问仇疑青:“盛珑有说她喜欢鞭子么?” “什么?”仇疑青似没听清。 叶白汀只得又凑近些,几乎整个人趴在仇疑青身上,挨着对方耳朵:“就是,咱们人查到没有,盛珑平时可喜欢鞭子?” 这次仇疑青应该是听清了,很快答了:“没有,只是朱玥喜欢。” “那她房间里这个……可能不是自己?”叶白汀想,如果盛珑和朱玥感情好,那房间里出现朱玥东西,也并非不合常理。 “嗯。” “指挥使可是觉得冷?” “嗯?” “你耳朵好像有点红。” “无碍。专心看。” 叶白汀应了一声,看着一起走进屋子李瑶:“娄凯遗物……王府真有?还是你准备?” 仇疑青:“真有,我只是利用了这个时机,推动了合理‘必要性’。” 厢房门关上,两个女人要说话了! 叶白汀认真观察,注意力相当集中,还不忘顺口夸领导:“干漂亮!” 仇疑青看着少年柔软发顶:“只是干漂亮?” 叶白汀立刻回:“指挥使是谁,当然还可以干更漂亮!” “不错。”仇疑青一点都不谦虚,“你明白就好。” 第81章 我是离不了你的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隐在屋角飞檐, 本是要看本案两个相关人,盛珑和李瑶避开人私底下相处是什么样子,是否有隐藏东西没说, 不成想里头两个人还没说话, 外头先有人路过了。 “……个丧门星, 头发知见识短贱人, 都是你错!你要是会说话,老子至于丢那么大人?怎么就不能和别女人学学,不懂眼色不会办事, 至少乖顺一点!” 是郑弘春马香兰夫妻。 郑弘春一路骂骂咧咧,似乎还嫌不够, 扬起巴掌要打—— 马香兰本来一直没说话, 也没什么表情, 见对方如此, 下意识一缩, 往后退了一步, 看看四周:“你要想更丢人, 随便你,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这是鲁王府, 不是你家!” 郑弘春冷笑一声:“死婆娘,给老子等着!” 说完转身就走。 马香兰表情没什么变化, 似早习惯了, 安安静静跟着。 叶白汀皱了眉, 这个男人…… 腰间一紧, 是仇疑青加重了些手劲, 提醒他:“盛珑拿东西回来了。” 是一个小很包袱, 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但既然中间有仇疑青插手,东西肯定已经查验过了,不重要,叶白汀观察重点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东西不多,还于你府,也是个念想。”盛珑把小包袱递给李瑶。 李瑶接过东西,动作很轻,目光却很沉:“念想……呵。” 房间静了一会儿,盛珑才又道:“人死如灯灭,往事已矣,夫人需得向前看,若世子往常得罪过你,有什么不好事……也一并忘了吧。” “若忘记那么简单轻易,世间何来这么多伤心人?” 李瑶声音和之前柔弱神态一点也不一样,颇有些冷意,看向盛珑视线也不怎么客气:“你也不必在我这里作态,年纪不小了,还是寻个好男人,早点嫁了好。 ” 盛珑垂眸:“我事,不劳夫人费心。” 李瑶讽刺一笑,目光淡淡:“我为别人费什么心,盛姑娘眼明心亮,眼光自是顶顶好,告辞。” “你帕子……”盛珑站了起来。 李瑶:“脏了东西,还要它做甚,烦请姑娘帮我扔了吧。” 盛珑视线滑过桌上素帕:“夫人可要慢些走,小心被他人占了便宜。” “姑娘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豺狼虎豹,世间良多,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可莫要浪费了你慧眼……” 李摇抱着小包袱,走出厢房,一步一步,身影远去,离开了院子。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短了?并没有想象中诸如密谋,互相讦问,或者威胁情况,就像寻常两个姑娘看不对眼,小小打了个嘴架,顺便完成了‘交托遗物’任务。 “这个李瑶,似乎并没有那么柔弱?” “可曾听闻官场厚黑学?”仇疑青垂眼看着少年,“其中有九柔术,男人使得,女人亦使得,女人在这里有最锋利两个武器,一为眼泪,二为柔弱,择情擅用,效果拔群。” 叶白汀看着李瑶在朔冷北风中,深一脚浅一脚背影,有不同见解:“或许也是……实在没别可以用了?” 这个世道,女子活得不容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资本,有一技之长,可以鼓励自己硬气,很多时候,有些人光是努力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盛珑是真聪明。” 只看之前灵堂表现就知道,这姑娘沉得住性子,知道借势来压,遇事不慌不忙,光这些就令人高看一眼。 两个女人关系……说她们交好吧,说话并不留情,好像真有过什么矛盾,说交恶吧,从行为结果上看不出来,盛珑之前杠郑弘春行为,于李瑶而言,明显是一种保护。 所以这她们关系到底好不好?虽看过了她们聊天画面,仍然不能确定。 叶白汀突然皱了皱鼻子:“你闻到没有?这间厢房里味道?” 仇疑青颌首:“很特殊。” 房间里用了香薰,绝非惯常能闻到味道,清雅飘逸,没有丝毫晦涩过激,有些难以形容,是一个感觉很‘高级’味道。 “盛珑擅调香?” “信息反馈里并没有提到,”仇疑青摇了摇头,“但她和燕家班班主燕柔蔓相熟,偶尔会一起品香。” “燕家班?”叶白汀若有所思,“前后两次堂会都有那个燕家班?” “嗯。” “外面戏台唱词好像变了……” 叶白汀侧耳细听:“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沉沦……是《桃花扇》?” 《桃花扇》,正是燕家班最擅长曲目。 他拉了拉仇疑青袖子:“过去看看?” “等一下。”仇疑青指了指下面房间,“盛珑还没走。” 也是,这时候下去,被看到了怎么办? 叶白汀非常懂,也很乖,身体微微往后,紧紧靠着仇疑青,不再说话。 可不知是因他太重,还是仇疑青一时没料到他动作,脚往后退了一步,才撑住两个人,可就是退这一步,有点糟糕,踩响了旁边瓦片。 房间里盛珑似有所察,微微抬头,视线看了过来—— 叶白汀紧紧抱着仇疑青,差点把头埋在人胸前,完了完了,她要看见了她要看见了! “别怕。” 仇疑青到底靠谱,大手往边上一抓,抱着叶白汀往侧里一斜,两个人就隐到了对方视觉死角,随便别人怎么看,就是三个字,看不到! 叶白汀更害怕了,刚刚还有个脚站地方,现在竟然直接悬空了!他现在整个人挂在仇疑青身上,仇疑青一手揽着他,一手抓着上面屋角脊兽,直接担了两个人重量! 胳膊……真不会断么! 正想着,腰间手紧了紧,仇疑青气息落在耳畔:“别抱这么紧。” 叶白汀:…… “恐怕不行。” 别说抱紧了,他现在几乎想把两条腿盘在仇疑青身上!太可怕了,这么高,他要摔下去一定会摔断腿! 仇疑青胸膛鼓动,似是笑了下,又似是无奈:“好,给你抱。” 约莫过了三息,仇疑青才抱着他重新回到刚才位置:“盛珑没看这里了。” “哦哦。” 叶白汀这才没那么紧张,稍稍松了手,然后发现,仇疑青脖子都被他给勒红了…… 怪不得刚刚说别抱那么紧,他这力度再大点,怕是都要成杀人犯了! “抱……” “还要抱?”仇疑青按着他头,转了个方向,“别撒娇,看盛珑,李瑶留下帕子,她并没有扔,好像收了起来。” 感谢正事,让他没那么窘迫,叶白汀也不道歉了,认真思考:“许是爱干净?或是现在来不及,稍后再去处理?” 仇疑青看着盛珑背影,不置可否。 叶白汀和仇疑青隐在高处,看着盛珑收拾好东西,从房间出来,关了门,身影离去,才长长呼了口气:“我们下去?” 仇疑青却顿了顿:“走墙快些。” 他根本没有征求身边人同意,抱着少年就在墙头上跳跃,从墙到屋顶,再从屋顶到墙,竖着,斜着,横着…… 叶白汀吓了一跳,又一次下意识抱紧了仇疑青。 仇疑青眼梢微扬,下一瞬,跃更快,落得更急。 “慢点……你慢点……” 叶白汀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这随时充斥危机感,让他全然忘了,既然可以在墙上走,不怕被盛珑发现,为什么非得多等那一会儿? 二人不知越过了多少墙头,像过去了一瞬间,又像过去了很久,根本就没落到地面上过。 这次有点巧,一阵风过,他们撞上了申姜眼睛。 申姜看到他们,手里馒头掉了下去:“你俩——” 叶白汀一蹙眉,他赶紧把馒头捡起来,又是吹又是拍……粮食不能浪费了。 距离稍稍有些远,说话须得大声,申姜就手指往前指了指,那边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美妇人,二人离得很近,画面非常和谐美好,像是在聊什么有趣事。 仇疑青看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容凝雨和郑白薇。” 容家班班主,和朱玥手帕交,郑弘春和马香兰女儿。 她们……竟然关系如此密切? 叶白汀突然想起灵堂前,郑弘春言语油滑,占李瑶便宜事。当时盛珑出了头,李瑶柔弱给众人感觉也很深,可郑白薇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是不是稍稍有些奇怪? 父亲丢人,母亲拦不住,还被父亲恶语,经历这样场面,不紧张,不难受,不着急,是这个年纪小姑娘会有常见情绪么? 叶白汀直觉得注意,拉了下仇疑青袖子:“放我下去,我想过去看看。” “你过去?”仇疑青大手一动没动,“不是好奇燕家班?” 叶白汀点了点头:“是有些好奇,但容凝雨不是也在排查名单之内?既然遇到了,就顺便看看,那边指挥使自己应该也可以?” 仇疑青声音冷峻:“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叶白汀顺着他视线,看到了自己手腕上小铃铛,金灿灿,明晃晃,不动没关系,一动就会响。 “……对哦,我是离不了你人。” 微风拂过,叶落无声。 叶白汀不知道自己哪里取悦了仇疑青,这男人竟然笑了,胸膛鼓动,非常愉悦那种。 “嘴甜也没用,圣旨明令,北镇抚司规矩,不可不从。” 仇疑青扣住少年腰,继续带他在高墙上跳跃:“我已令暗卫注意四周,一旦有嫌疑人碰面情况,会立刻禀报,到时可带你去。” “行吧。” 叶白汀一边想着反正时间多,早点晚点无所谓,也不是所有信息都必须自己来确认,一边反思自己,嘴甜?他嘴甜了?什么时候?哪句话? 他竟然有这技能了吗!申姜不久前还吐槽说他嘴毒,也就是最近,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好了,才变得温柔了一点点,没见人就怼…… 他悄悄看了仇疑青一眼,心说怪不得指挥使至今未成家,想是脑回路不同,有些东西和别人理解不一样。 “指挥使派了人暗卫潜入?” “今日需注意地方非常多,只凭你我,恐忙不过来。” “嗯……” 叶白汀直觉案情今天会有进展,嫌疑人性格,行为模式,明里暗里藏着东西,都找出来,一切不就清楚了?他拍了拍仇疑青肩:“那也放我下去一下?” 仇疑青皱眉:“嗯?” “……内急。”叶白汀想起之前‘圣旨明令,北镇抚司规矩’事,略小声建议领导,“要不你也一起?” 囚犯身份就是这点不好,到哪儿都离不了看管人。 仇疑青:…… 他没再说话,直接把少年带去了官房。落了地,他却没有和人一起进去,指了指不远处大树:“那边好像有动静,我过去看看,你若有事,大声喊我,没事,就自己过来。” 叶白汀看了看,距离并不远:“好。” 二人于是分开,叶白汀自去解决生理问题。 鲁王府官房,自也和别地方不一样,够大,够干净,隔间也够多,也没什么人,非常安静。 叶白汀刚解决完,就听到有人进来了,说着小话。 “郑家姑娘竟然和戏班主去讨论话本……你说她怎么想?快嫁人年纪,不想着好好挑男人,想写话本子?还找戏班子问?” “嘘……你小声点,那是咱家小姐手帕交,说多了,当心小姐拿鞭子抽你!” “说起鞭子……听说世子就是被鞭子抽死,你说咱家小姐会不会……我同你说,当年世子打世子妃,小姐好像看到了,世子还想打小少爷来着,小少爷那么小,怎么扛住?小姐一着急,也没想别,手里鞭子就朝亲爹抽了过去……” “嘶……真假?小姐那么厉害么!” “可不是怎,要不怎么他们父女父子感情都不亲近?小姐防着他爹呢!不仅自己防,还带着弟弟一起,见都不想见亲爹面!” “你可少说点吧!人都死了,活着主子才重要,真多嘴招了事来,小姐能饶了你?” 这两个是鲁王府下人,迅速过来了一趟,又迅速离开了。 叶白汀走出官房,朱玥……果然知道世子妃遭遇,还跟世子动过手?这小姑娘是个脾气倔,她会因为母亲弟弟被打,记恨世子,也会因为喜欢小姨盛珑,不希望她跳进火坑。她对这桩婚事没有意见前提,就是和盛珑感情不好,可盛珑说,她们感情很好,王府里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不反对这桩婚事?哪个方向,逻辑都圆不过去。 看来有些东西,盛珑没说实话啊。 想想刚才看到画面,郑白薇和容凝雨在一起,竟然是在聊话本创作?那大约是真心喜欢,郑白薇和容凝雨说话时表情根本藏不住,笑得太灿烂,太开心了。 叶白汀感觉这个案子很奇怪,死者和嫌疑人人物关系有重叠有交叉,很复杂,所有人都在一个圈子里,对彼此看法和观点也绝非好恶那么简单。 他正要往不远处大树方向走,就听到假山背后,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男不但背影耳熟,声音也很耳熟,女不但身材姣好,看人脸红,声音也很让人酥。 “……你可要想清楚,大人脾气可不好,这桩生意,你真要做?” “瞧大人说,奴家管他脾气好不好,只要找了容凝雨生意,奴家就要抢,容凝雨是个假清高,奴家就是瞧不上,偏要挤她没地方站,吃不上饭才好,这对大人你也是好事不是?瞧我银子都少收了呢。” 女人笑妩媚,素手搭上男肩,很有技巧往下滑:“大人也好交差,只要去同上面人说,假清高玩起来不痛快,什么都不愿意做,心累很,奴家就不一样了,这市面上花样,只有你们这些男人没享受过,没奴家不会,请他一定好好期待。” 男人握住她手:“希望燕班主不是王婆卖瓜,能让大人如愿所偿才好。” “放心,奴家技术,物超所值,必让你在上峰前面好好露露脸。” 女人找男人抛了个媚眼,风情万种走了,姿态相当撩人。 叶白汀猜都不用猜,这美艳女人必是燕家班班主,燕柔蔓。 他并不想偷听别人聊天,他人隐私,于他何干?可这个男人背影太熟太熟,声音也早深深刻在了自己脑子里,毕生难忘,一听就听出来了,可不就是他那位好义兄,贺一鸣? 二人私密对话进行相当快,没多久燕柔蔓就离开了,叶白汀心中快速思量,要躲起来么?姐姐还没回来,而今敌在明我在暗,不是更有利? 可他为什么要躲?过往种种,不应该贺一鸣更愧疚么? 不愧疚,至少会害怕吧。 你看,你做那么绝,下手那么狠,没留一点余地,我还是出来了,站在阳光底下了呢…… 许是心底积压怨气,许是根本不容自己退缩男人骨气,叶白汀一步都没退,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贺一鸣很快听到声音,转身过来:“谁在那里!” 叶白汀浅笑吟吟:“我倒是谁,原是故人,好久不见啊。” 怎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贺一鸣怔了一下:“你是……” 他最知道义弟什么样子,从小就娇气,吃要吃好,穿要穿好,但凡菜色不合胃口,就不下筷子,能生生把自己饿病,每年苦夏都要闹一闹病;但凡穿衣料不好,不是起疹子就是皮肤磨出红痕,比别人家养丫头片子都娇气。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上进,没前程货色,被一家大小捧在手心,什么好都往他面前送,也不管他消不消受了。 光是想起叶白汀这三个字,贺一鸣就能想起那些难熬长夜,每一晚每一晚,都是诉不出妒恨。 可叶白汀已经依罪株连,进了诏狱,这辈子再难见天光,死也要死在那里头,没准现在都已经死了,断不可能站在他面前! 所以这个人是谁? 金尊玉贵小少爷,一看就是被人教养着,浅青衣料,光滑垂坠,色浅而不透,量体裁制,厚暖又不失飘逸,一看就很贵,再看几乎陷进了整个下巴白狐狸皮毛领,那么轻那么软,没有一丝杂毛,气质如竹如玉…… 怎么可能是在诏狱服刑义弟? 贺一鸣只道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约只是碰到了相似人。 直到叶白汀再次启唇,吐出了两个字:“义兄。” 贺一鸣眼瞳紧缩,不,不可能…… 他喉头艰难抖动了下,四周看了看,略顿了顿,缓了缓心神,冷笑出声:“胆子可真够大,竟敢越狱?听闻不久前北镇抚司遭受攻击,你趁机逃了出来?” “半年不见,没想到贺大人心盲,眼也瞎了。” 叶白汀慢条斯理理了理发梢,袖口,腰间玉佩,姿势始终优雅,不疾不徐,每一个动作,无不充分证明了以上话。 睁开你狗眼好好看看,少爷这样子,像是越狱出来么?哪个越狱之人能有这样行头,哪个越狱之人敢穿这么乍眼,堂而皇之站在人群中间? 贺一鸣眯了眼,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出来!” 叶白汀抬起下巴,啧了一声,姿态要多骄矜有多骄矜:“外头都说你本事大,你自己竟也信了,几个月前还是京城第一聪明人,午夜梦回之时,有没有恨自己鼠目寸光,大腿都能抱错?” 就这点信息量,都比不上东厂西厂公公们,就觉得他一定起不来? “我还以为你卖爹求荣,能爬多高呢,没想到还是得讨好上司,用女人……”他还看了眼燕柔蔓离开方向,话音意味深长,“刑部尚书年纪可不小了,吃得消你这一套?还是你讨好人——非你上官,而是改投了他人?” “一女二嫁,三姓家奴戏码,可是要脑子,你确定你能行?” 贺一鸣甩了袖子:“你在胡说些什么,简直不可理喻!我此前还道,若你不懂事,就好好教教你,亲自押你回去北镇抚司,也好少你些杖刑,不想你这般顽劣不堪,只会逞口舌之利,有辱斯文,于市井泼妇何异!简直和你那个姐姐一样!” 叶白汀眯了眼,声音沉下去:“所以你也欺负过我姐姐了?” 他现在心火往上顶,什么都不想,就想直接打过去,和这禽兽干一架! 可他还没动手,贺一鸣先伸手推他:“无视律法,不敬尊长,我这便替死去义兄教教你规矩!” 还没碰到少年衣角,就有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小石子脆声打在他手腕—— “本使人,你也敢碰?” 第82章 来人是我满意了吗 一颗小石子‘咻’飞过来, 狠狠打在贺一鸣手背,似是不够解气,‘咻咻咻’又飞出三颗, 颗颗照着手背狠打, 颇有不打残不罢休架势。 “啊——” 饶是平时君子姿态端高高贺一鸣, 这么疼也是忍不住, 抱着颤抖手连连后退,愤怒眼角微红:“谁!是谁暗中偷袭,可敢站出来!” 朔风声中, 仇疑青身影已至,旋身至叶白汀身前, 下袍一甩:“锦衣卫指挥使, 仇疑青, 贺侍郎有何赐教?” 叶白汀差点憋不住笑。 他知道眼下场面大笑不合适, 事关己身, 刚刚愤怒也是真情实感, 情绪机制也不应该转换这么快, 可仇疑青和贺一鸣面对面……对比真有点惨烈。 贺一鸣抱着伤了手,想吹一吹,又觉得不应该有这姿态, 强撑着吧,眼泪花差点激出来, 整个人是无尽愤怒, 好像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可看到仇疑青, 瞬间哽住, 恶语卡住了, 火山憋回去了,连眼泪吓退了,双手颤抖样子,反而像个被恶霸欺负小可怜。 仇疑青就不一样了,飞跃过来身影很帅,落地姿势很帅,连刚刚甩下袍那一下都能帅出花来,整个人昂藏而立,霸道睥睨,用叶白汀朴素看小说常识来形容这个场景,那就是—— 来人是我,满意了吗? 叶白汀脑子里迸出一堆鸭头文学经典语录,一边连自己都觉得荒谬,一边又忍不住反思,这种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想到这种方向! 不愧是连义父都敢害人,贺一鸣心理素质那叫一个好,脸皮那叫一个厚,失态过后,很快调整过来,满面冷意:“指挥使这是何意?我乃朝廷命官,科举出身,奉天子旨,不知所犯何事,竟由指挥使亲执私刑!还请指挥使将文书送至刑部公案,以正视听!” 仇疑青似怒极,眼梢压低,眸底墨色翻涌:“锦衣卫提点诏狱,查恶徒,清冤案,肃正气,有便宜行事,先拿后奏之权,本司所有事务唯天子可问,你是什么东西,安敢提文书二字?” 贺一鸣手抖根本止不住,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可是你诏狱犯人!绝不该出现此处!” “你想做本使主?” 仇疑青冷嗤一声,那神态表情不用说了,就是三个字:你也配! “指挥使容禀!”贺一鸣颤抖手指向叶白汀,“此人姓叶名白汀,乃我义弟,自小一同长大,我最知他为人!他狡言善辩,骄矜难驯,所有舌灿莲花之举,不过是诓哄蒙骗,因你有利可图!他接近你定有目,所有好听话都是哄你,所有美好相处皆是假象,留此人在身边,你将,将——终生离不得他,为他操劳,为他辛苦,为他付出,耗费毕生精血,只为养他!你——” “若真如此,本使求之不得。” 仇疑青甚至很有礼貌朝对方点了点头:“多谢告知。” 贺一鸣:…… 这男人是疯了么!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么!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这么不讲究么!叶白汀这个人就是有问题,谁家不望子成龙,谁家父亲不严厉,他就凭一张脸一张嘴,能哄得严父变慈父,慈母变圣母,连叶白芍那个炮仗都能瞬间淑女,化成绕指柔,一家人简直失去了理智,不管好坏,什么都依着他,什么都顺着他,往死里宠,别都要靠边站…… “指挥使……没听懂我话么?他——” “来人!” 仇疑青已经举起了手。 叶白汀一看这架式不对,明显是要收拾人,没半点留情意思,赶紧拉住了仇疑青胳膊,看着他眼睛,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可怜贺一鸣,也从未心软过,只是突然想到了不对劲地方…… 从在诏狱醒过来开始,他就为了能好好活着,挖空心思解决问题,展现自己,努力往阳光下走,案子一件一件来,几乎就没怎么歇过气,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这里是现实世界,人们真真实实生活,奋斗地方,也是一本书,他这个原身是个故事背景,开头就死了,故事开始时间线,在四年以后,这里会出现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民间长大三皇子,艰苦卓绝,品德高尚,一路‘忍辱负重’,用自身光环感化了身边所有人……眼前这位义兄贺一鸣,就是三皇子班底,之后三皇子会上位,天子要死,仇疑青这个指挥使要死,朝廷班底会大换血。 到时就是一场狂风骤雨般,极惨烈,极残酷政治斗争! 相处这么久,叶白汀也算了解仇疑青,这男人不是一个无能人,也决计不会随便被杀害,他当时只是夜里睡不着,消磨时间,随便翻了翻书,并没有看完,也不知书里具体细节都有哪些,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上派系没赢。 他不知道仇疑青和当今皇上有什么关系,可他们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都没活下来,显然是同一个阵营人。他没见过皇上,不知天子到底是个怎样人,但他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京城气氛明显和十几二十年前不一样,百姓们表情是安平,和乐,不会恐惧时时会来战争。先帝昏聩,皇上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一朝登基,并没有发泄心内戾气,也不见翻身做主人高傲刚愎,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雷厉风行杀人,让百官换血,只因大昭朝外忧内患已久,一个大浪都经不起…… 天子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也在缓缓推行自己政策,挟制住了后宫两座大山,数年经营蚕食,后宫两个女人已经越来越低调,不再多插手前朝之事,朝廷内外吏治慢慢清明了,贪官不声不响被办了很多,年后重点会落在‘税’字,应是早有准备…… 叶白汀不知皇上脾性如何,未来是不是个好皇帝,但他一定是在努力。 至于仇疑青……因为过于强势果断,外人三缄其口,很少评价,显得特别神秘,可叶白汀知道,这男人是一个看得到很多,做得到很多,心中有信仰,也有底线人。如若三观不同,理念不同,他不可能和皇上站在一处,如果皇上不是他认可明君,三皇子反而更合适,更能使大昭长治久安,他未必不会投…… 所以这个三皇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白汀现在考虑是,三皇子这个巨大隐患,现在在哪里?私底下在悄悄干什么坏事?和贺一鸣搞在一块没有? 这才是真正不能说东西,最好敌在明,他们在暗,拽住一个,揪出来一串才好! 他心下转了转,就有了主意,踮着脚,趴到仇疑青耳朵边,说了句话。 仇疑青眯了眼,仍然没说话。 时间不合适,地点不合适,也没办法说太多,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正在生气,一时情绪转不过来很正常,他便绽开了个大大笑容:“指挥使同他计较什么?这种人惯爱占便宜,只要有利可图,亲爹可以告,别人打伤可以卖惨,连门口过趟粪车,他都要舀一瓢尝尝咸淡,同他说话,不嫌有味儿么?” 仇疑青:…… 指挥使没再说话,也没理贺一鸣,拎着叶白汀走了。 贺一鸣:…… 算计不到别人,被骂了一通,还得到了一个擎天霹雳般坏消息,他心情很差,捂着手转出了路,说都没说一声,匆匆离开了鲁王府。 到了僻静处,仇疑青把叶白汀放下来,目光审视:“知道哪里错了么?” “冲动了……”叶白汀眼神微闪,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可我打过他。” 不是他吹,他干不过仇疑青这样,锦衣卫小兵可能也得需要些天时地利,就贺一鸣这天天只会说‘有辱斯文’,走路都懒锻炼小身板,有什么难度?他多戳几下能戳死他…… 可看到仇疑青眼神,还是麻利站好:“我错了。” 看着少年一脸‘我错了,下回还敢’表情,仇疑青有些头疼:“心软了?” 叶白汀疯狂摇头:“这个真没有!” 仇疑青眼神晦暗:“他说那些……什么哄人,你哄过他?” “呸呸呸!”叶白汀差点指天发誓,“我哄他做什么,不嫌臭么!” 仇疑青眸色微缓:“如此便好。以后也不要哄别人。” 叶白汀刚想说自己哪有这个时间,胳膊就被拉了起来…… 仇疑青推开他袖子,上下看了看:“没受伤。” 叶白汀:“……他根本没碰到我。” 仇疑青脸色不怎么好,好像还是有点生气。 叶白汀叹了口气,讨好似捶了捶仇疑青肩:“这个人现在真不能动,我感觉我父亲案子有问题,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他很不对劲,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他身边都有什么人,做了哪些事?” 仇疑青拉开少年手,帮他把袖子整理好:“好。帮你查。”顿了顿,又道,“不要撒娇。” 叶白汀:…… 他什么时候撒娇了?怎么回想自己刚刚行为,都跟撒娇站不上边,讨好捶肩算撒娇么?难道不是狗腿? 叶白汀忍不住为自己领导担忧,这男人是不是看多了话本子,思维模式定形,不然怎么随便说句话,都是在撒娇? 打人不打脸,见人不揭短,第一仵作决定聪明跳过这个话题,问起另一件事:“你刚刚去那颗大树边,看到了什么?” 仇疑青:“东厂人。” 叶白汀有些意外:“他们也来了?” 只一个瞬间,他就想到了关窍。仇疑青提起过,鲁王世子手里有一个‘家传’东西,是宫里主子娘娘想要,他大胆猜测,这个东西是鲁王留下,给儿子保命用,意义非同小可,贵妃要直白,别人未必没起心思,世子磨磨蹭蹭不想给,不就是想要更多好处?只一个自己本该承袭爵位可不够,可谁知还没达到目,人就死了……那现在有个问题就很重要了! “鲁王世子手里东西,现在在哪里?” “不是很聪明?”仇疑青淡淡看了他一眼,“自己想。” 叶白汀:…… 领导你不至于这么小气么?气到现在还没消? 他心下微微一转:“那日东厂扣了申姜,厂公富力行虽明枪暗箭,每一句都夹带了私货,对这件事急切却不似作伪,鲁王世子之死,一定不是他安排,他也全然没有料到。” “怎么说?”仇疑青随便搭了句话,似在考验。 叶白汀心底明晰,笑了下:“以东厂势力范围,关注重点,民间市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不大清楚,皇宫里有什么异动,一定能感觉到风吹草动,富力行对世子失踪身死一事没有任何防范,也未任何怀疑谁,那这件事大概率上是意外——也就是说,凶手跟宫里弯弯绕,世子手里‘重要东西’,没任何关系。” “照一般人逻辑,至关重要东西,要么随身携带,要么放在一个稳妥地方,若是随身携带……已知案发现场,死者是脱了衣服,这个东西,凶手很大可能会看到,可凶手动机既然和‘东西’无关,应该不认识,不感兴趣,也就没有拿走必要,锦衣卫搜查房间时,就应该会发现,可我们并没有发现……这个东西,一定还在外面。” 具体在哪里,叶白汀不知道,但这王府,做为鲁王世子生前停留最多地方,肯定要搜一搜了。他猜,东厂人现在肯定很郁闷,谈好交易,说好东西,你都答应了,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少年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眼梢微扬时,满满都是促狭。 仇疑青垂了眼:“笑什么?” “没什么,”叶白汀笑叹,“就是觉得,宫里主子也不尽都是聪明人,这鲁王世子,我们只查查案,就知道他不是什么股肱之臣,主子们为什么非要跟个蠢人杠上,用点心思,套一套哄一哄,不是方便又快捷?” 仇疑青:“隐患太多,反而无从下手。” 叶白汀一怔,原来是他想岔了?主子们不是不想解决,一劳永逸,而是小辫子在别人手里攥太多,真下了狠手,旁人兔死狐悲……没准会做出什么过激事来。 老鼠不可怕,可怕是可能会摔碎玉瓶。 “玩战术,心都脏。” 是他浅薄了。 仇疑青:“嗯?” “没什么,”叶白汀微笑看他,“所以指挥使也派了人去?” 仇疑青表情相当淡定:“别人事,锦衣卫掺和什么?” 就这过于装逼表情话音,叶白汀根本不会信:“是么?” 仇疑青:“不过要是别人没办好事,漏了掉了什么东西,被锦衣卫捡着了……并不算过错。” 叶白汀:…… 他就知道,这男人看起来老实,实则心眼多着呢,总往自己怀里划拉东西! “咱们现在去哪?” “燕柔蔓,不是不对她感兴趣?” 二人不疾不徐往前走,还没看到燕柔蔓人,先看到了容家班班主容凝雨,她正在被一个男人骚扰。 “……容班主害什么臊?我这可是大生意,吃一单……能让你活一年……”这个男人也很眼熟,正是之前在灵堂前公然调戏李瑶郑弘春,声音油滑,动作猥琐,光看一眼就让人胃口不适。 容凝雨被拉住胳膊,没强行扯开,也没顺势依附,只浅浅笑道:“今日鲁王府挂白,大家都忙,不若改日……寻个合适时间,我帮大人拉线,寻个更合适作耍机会,你也不必被在此落人口实,如何?” 这话说还挺聪明,没有不答应,也不算婉拒,提出了‘拉线,寻更合适作耍机会’概念,于郑弘春来说似乎是双赢,只是改一个时间而已,美人也到手了,今天面子也不亏。 可别人说拉线是真是假,更合适作耍机会又是否合乎男人期待,就未必了。 郑弘春明显被哄住了,眼神更油腻:“那你拖了我日子,可得许些补偿……” “哟,这不是郑大人么,有大生意,怎么不来寻我?” 不远处,燕柔蔓身姿曼妙走过来,挤开了容凝雨,顺便拉住了郑弘春手,眼神妩媚又挑逗:“怎,是奴家不够年轻,还是不够好看?上回那一夜——大人都忘了?” 郑弘春本就是色中恶鬼,哪里受得了这个,眼神立刻飘了起来,满心满眼只看得到燕柔蔓:“自然没有,当然是你好,你最好了……” 燕柔蔓指尖缓缓划过他胸前:“那大人还寻别人么?” “不了不了,就找你。” “可方才奴家都看到了,大人如此三心二意,奴家可不依呢。”燕柔蔓做生气状,把男人推开了。 郑弘春吞了口口水,看看容凝雨,又看看燕柔蔓,最后一狠心一跺脚:“我这就走,回头约你,可不许小性子了!” 燕柔蔓挥了挥帕子:“那我晚上等着大人啊——” 男人身影离开很久,现场仍然十分安静,两个女人谁都没看谁,中间只有风吹过声音。 良久,燕柔蔓才哼了一声,话音嘲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姐姐可真是魅力不减啊。” 容凝雨垂眸:“不若燕班主生意兴隆,风生水起。” 燕柔蔓拂了拂发:“羡慕?那好说,你操老本行啊。” 容凝雨声音清淡:“你真准备这样下去了?” “瞧不上啊,”燕柔蔓拂发手顿住,声音更为讽刺,“你这般冰清玉洁,拿话哄人家做什么,有本事直接拒绝,装什么样子?” 容凝雨闭了闭眼:“你想清楚了,再来寻我说话。” “姐姐头上这钗,年头不少了吧?”燕柔蔓笑意收起,眉目冷静,“怎么连点首饰钱都挣不到了,你开口说一声,妹妹可分你些啊。” “那些生意,我劝你也少做,”容凝雨转了身,“省得哪天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燕柔蔓变了脸:“我怎么样,用不着你操心!” 容凝雨缓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叛离之人,我早忘了,何来操心一说?” 燕柔蔓脸色阴沉,冲着她背影放话:“嫌我挣银子脏是吧?你又不是没干过,装这清高做甚!我告诉你容凝雨,你一天不给我道歉低头,我就抢你一天生意,别说置办钗裙,我让你连饭都吃不起!” 堂外台上不知谁拉起了二胡,悲凉凄怆,在这朔冷北风中,衬得人那么孤单寂冷。 这个时候,好像并不适合上前搭话,但此处视野开阔,燕柔蔓一个转身,已经看到了他们,叶白汀只好打招呼:“燕班主。” 燕柔蔓眯了下眼,目光流转,似认出了他们:“是你们啊。” 叶白汀顿了一下:“你认识我?” 燕柔蔓视线在他和仇疑青之间滑动,笑得意味深长:“指挥使……和他小宝贝么。” 叶白汀:…… “奴家有幸在街边,见二位共骑一骑,风冷人心热,雪落不侵发,实是般配呢。”燕柔蔓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叶白汀抛了个媚眼。 叶白汀:…… 算了,有些事越描越黑,估计是洗不清了。 仇疑青却很自如:“知道为什么找你么?” “大概……能猜到吧,”燕柔蔓微笑,“可是娄凯与世子命案,指挥使有话要问?” 仇疑青见附近有石桌,随手一引:“说说吧。” “那这位小少爷可坐稳了,别吓着,”燕柔蔓大大方方坐下了,“这两个人生意,我都做过。” 叶白汀一顿,这么干脆么? 仇疑青相当直接:“此二人有何癖好,你可知晓?” “知道,不就是被打?”燕柔蔓笑意微深,“这有些男人啊,就是贱慌,家里人多好,多温柔,偏不稀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连偷没趣儿了,就想玩更刺激……” “一个个穿人模狗样,人前威风,在家里是爷,说什么是什么,谁都不准忤逆,在外头就能装孙子,妓子怎么了,他心情好时候,妓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跪就跪,让学狗叫就学狗叫……呵。” 燕柔蔓道:“我不知道案发现场什么样,但有些小道消息……也听说了,他们是被玩死,是么?那可真是老天开了眼。” 仇疑青没答,只问:“你说你做过他们生意,什么时候?” 燕柔蔓:“之前圈子里只是听说,大概两三年前吧,我认识了他们,之后几个月,频繁接他们生意,不过人家好新鲜,在我这玩过了,就再不稀得找,之后……也不知道找谁。” “所以你最后一次做他们生意,是在两三前年?” “倒也不是,这隔了几年,最近又碰巧遇上了,就一个月前吧,他们好像空窗期,找不到别人玩了,我就又接了一次。” “之后呢?” “没了。” “你应该很熟悉他们喜好?” “算是,这娄凯呢,喜欢被人羞辱,打得打轻点,不能过,骂就随便了,越凶越好,话越脏他越爽,越骂他贱,杂种,狗娘养,不是个玩意,他就越兴奋,应该也是自己知道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吧。” 燕柔蔓话音讽刺:“世子呢,就喜欢疼一点,尤其是打屁股,打出血来都行,骂就不能那么随便了,你不能羞辱他,他很高贵,只是个不懂事孩子,你只能当教训儿子一样凶他,说他不懂事不乖,必须得教训……” “两个人都什么时候死,你知道吧?” “知道。” “当天你都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那可就有点巧了,这两天白天,我都受邀参加了堂会,跟他们也都打过招呼,生意不再做,人脉也得维持不是?” “没约?” “指挥使怀疑我?”燕柔蔓笑了,“不过还真没有,那天我特别忙,得唱戏,中间空档需要打招呼也多,根本没时间约。” “知道他们约了谁么?” “不知道,各家生意各家揽,故意抢……可不是好事。”大约知道自己这话说有点砸自己场子,燕柔蔓抚了抚耳发,笑了下。 仇疑青果然提到了容家班:“你不是也抢生意?” 燕柔蔓:“那不一样,要不是容凝雨挡路,整个容家班都是我,何来抢生意一说?” “李瑶和盛珑,这两个人,你可认识?” “认识。” “可有了解?” “了解么……” 燕柔蔓突然笑了:“今日风轻云淡,阳光和暖,二位若有暇,可要听个故事?” 第83章 女人就是命苦 今日风也不清, 云也不淡,阳光也并不和暖,寒冬腊月, 北风如刀,在外面久了整个人都能冻僵, 哪里是怡人好天气? 可燕柔蔓故事,一定是与本案嫌疑人有关,当然得听。 仇疑青给身边少年紧了紧披风:“你说。” 燕柔蔓视线滑过二人, 很有些暧昧。她身上穿其实比叶白汀还少, 鼻头耳朵都冻得有点红, 可她仿若不绝,姿态没一点瑟缩, 看起来优雅极了。 “有这么个小姑娘, 命苦很, 六岁上没了亲娘,父亲娶了继母,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日子一日不如一日, 拉扯着弟弟艰难长大,这后娘面甜心苦,什么好处都是她和她儿女, 别人不但沾不上边, 稍微多看一眼,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 后娘不但打孩子, 还在丈夫面前告状, 孩子不懂事怎么办?自然是得请人好生管教, 父亲就照着后娘意思,给小姑娘请了管教嬷嬷……” “小姑娘嘴笨,心眼也没大人多,哪里扛得住这诸多手腕?越来越不敢言,不敢说,在自己家里,也要步步小心,时时谨慎,不能犯任何错,不能惹着后娘和她儿女,才能得一二喘息,带着弟弟长大,结果还是因为到了年纪,婚事相看,惹了后娘眼,十四岁上,在走亲戚途中,丢了。” 这么明显,叶白汀一听就听出来了:“李瑶?” “嘘——”燕柔蔓纤美食指竖在唇前,眼睛眨了下,“我啊,最怕惹祸上身了,都是听来故事,我就一说,你们也就一听,信不信随便。” 叶白汀微笑:“我错,请继续。” 燕柔蔓浅浅叹了口气:“花儿似小姑娘,走丢了,能到什么地方?何况别人有心安排,自然是往那最脏最乱私窠子送。可小姑娘长得好看,人牙子觉得太亏,心眼一转,就把小姑娘卖去了青楼。小姑娘平日里再闷声不响,也知道这是个什么境地,她不听话呀,就是不接客,你说怎么办?” 叶白汀:“熬?” 燕柔蔓:“少爷真是单纯,这青楼里,折磨人花样多了,你要是不要脸,还能扛一扛,你越是要脸,就越是受折磨,宁肯绝食不要命了都不听话,人家也能想到法子,榨一榨你最后价值。有这么一种客人,给钱多,人却不是个东西,喜欢折磨鲜嫩小姑娘,还得是黄花闺女,老鸨子收了钱,应了客,小姑娘就被按着梳洗打扮,送到了一个房间。” “未经世事小姑娘,哪里知道前头是个什么命运?任你怎么哭喊挣扎,都没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打鼻青脸肿,身上衣服都要扯没了,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泪都流干了,就在这个绝望时候,有个女人推门进来,救了她。看,这天底下还是有好人不是?那个女人藏了她,帮了她,助她逃了出去……” “可有好人又怎样?女人就是女人,前头不知多少个坑等着,逃得过一次,逃不过两次三次,小姑娘回了家,后娘能有好话说?这种机会还不抹黑你,她白折磨你那么多年了?于是小姑娘婚事艰难,连家门都出不得,这么过了几年,遇到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就是那一夜里,老鸨子让她接客。虽最后没让这男人得手,可那一夜记忆仍然像个噩梦,每夜每夜在小姑娘梦里徘徊,她不想看到这个男人,这辈子都不想!” “可这男人是家里座上宾,不但瞧见了她,还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天就避着人把她拽到了角落,欺辱了一番,过后没两天就上门提亲。什么聘礼条件,根本不用谈,就把这事往明面上一放,女方能不答应?就这样,小姑娘从一个火坑,到了另一个火坑。” “男人不喜欢她穿鲜亮衣服,不喜欢她出门,不高兴了就打,说你穿太漂亮,让别男人看你,害我吃味,都是你错;说我要找你,你没在,竟然忙别事不在房间,害我没安全感,才打了你,是你错;这回出门,是你说错话,害我丢了面子,挨这顿打还是你错……总之所有一切,都是女人错。” “但凡有什么不如意,男人就打她,做那种事时打更厉害,专门照着见不得人地方下手,小姑娘好几回差点被他欺负死过去。男人说,女人就是得打服了,才会听话,家家都这样,还威胁她,你敢跑,敢不听话,就杀了你家人——你爹娘你不在乎,你弟弟你总在乎吧? ” “这男人还真杀了他弟弟两个随从,以示自己做到。你说小姑娘怎么办?她身无分文,跑么?能跑到哪里去?怎么过活?这里一切都不要了么?如果都能放弃,她根本不会犹豫,自杀了就是,她早不想活了,可她牵挂着她弟弟,这是世上唯一盼着她好人。她咽下所有委屈,开始盼望着怀孕,心想有了孩子,前前后后能躲过一年,可她哪里知道,畜生之所以是畜生,就因为连自己种,人家都不爱。” “男人直接跟她说,你怀孕了又怎样?老子现在想打你,就得打你,想要你,你就得躺平了给老子上,你是老子女人,就是杀了你,你也得受着,老子现在要是爽快,不是孩子!” “女人小产了,男人也不在乎,淫淫一笑,没了就没了呗,你们女人,不就是能下崽儿?这回没了有什么要紧,下回再怀,等老子腻了,你再给老子生。” “如此滑胎两次,小姑娘祈祷上苍,不要让她再怀孕了……她慢慢不会哭,不会笑,活得像个木头人一样。” 燕柔蔓看着远处天空:“你知道么?一个女人,不哭那一天,就是心死那一天。” “她笑起来真很好看,可自嫁了那个男人,她再也没笑过。她也不是没有试图和别人求助过,可别人不是装作看不见,就是以过来人身份,教她忍,教她怎样顺从,才能少挨些打,更多是假惺惺叹一句可怜,她除了成为别人嘴里新谈资,被人不痛不痒说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什么都得不到……” “你说这样男人该不该死?今日不错,我又看到了这个小姑娘笑,忍不住要鼓掌,这男人死好!” 这明显就是李瑶经历,错不了。 仇疑青眉目沉凝:“你在为李氏开脱?” “指挥使面前,岂敢有小心思?”燕柔蔓浅声道,“我只是觉得,她受了那么多苦,大概不止一次想杀这个男人,可有那么多时间,都没有动手,为什么?我猜,应该是不敢吧。你看,女人就是这么可悲,被世情规矩,被自己心困住,无法解脱,不知道怎么解脱……大人查案,可莫要误了方向。” 叶白汀却开口问道:“当年救了小姑娘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燕柔蔓一怔,笑意味深长:“道听途说来故事,我哪里知道?不过青楼开门做生意,客人钱都收了,断没有不招待道理,这男人是冲着折腾人来,少了小姑娘,必得有另一个女人顶上,你说顶上这个女人——是谁?啧啧,真可怜,豁出自己去,救了别人,别人也没有更好前程,仍然在日日夜夜受苦,你说这爱救人人,心里都是怎么想?一个个,怕不都是傻子吧。” 叶白汀若有所思:“李瑶回京后,可见过这位恩人?”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少爷,你会问这些,可真是个多情人啊,奴家喜欢,”燕柔蔓眼神丝丝缕缕缠过来,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媚眼如丝,“开过荤没有?要不要奴家教你啊?” 叶白汀还没反应过来,仇疑青浑身气息已降至冰点,眼神如刀锋,刮人头皮生疼。 燕柔蔓一怔,赶紧道歉:“失礼了失礼了,指挥使原谅则个,奴家万万不敢生别心思,就是嘴花花习惯了。” 她还立刻找补,看着叶白汀,语重心长:“少爷啊,你还年轻,不懂,其实找人呢,最好找那些关心你,眼睛总落在你身上,冬天会给你紧衣服,怕你冷怕你难受,一时半刻都不会忘了你那种人。” 叶白汀:…… 你在说什么? 燕柔蔓见他迟钝,眼神暗示都快飞到天上去了,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你就看看你身边——” 仇疑青却拳抵唇前,清咳一声,阻了她:“你好像很看不惯容凝雨,也是因为她规矩多,喜欢帮助别人?” 燕柔蔓嗤笑一声:“倒是叫指挥使瞧出来了,没错,咱们这种命如草芥,谁都能踩上一脚女人,瞎折腾什么?认个命,在青春年少年纪多攒点钱,熬着养老,有什么不好么?为什么要巴心巴肝拦着别人,管着别人,教别人这个不可以,那个不行,你得心向善,你得往前看……呵,有些戏班子跟青楼也没什么区别,你管那么宽,兴许人家就是想挣这个钱呢?你拦了人家路,以为别人会说你一句好好么?装模作样我见过不少,到这个程度还死不悔改,也就她一个! ” 仇疑青:“她拦过你?” 燕柔蔓眼帘低垂,掩住了内里情绪,不过也只是瞬间,她就展颜灿笑:“是啊,拦了我好大一个生意呢,要不是那种生意毁了,我没准早就攒够银子不干养老了,我到现在……都记恨她很!这般害我,我这辈子同她没完!” 院外二胡早就停了,这次是一个新鼓点,催很急。 燕柔蔓扶了扶发:“若没什么要问,我就告辞了?今日接了活儿,拿了钱不好不办事,接下来这场到我了,要是不嫌弃,二位赏脸听一听,不是我自夸,这《桃花扇》,今日在场所有人,没一个比我唱好。” 仇疑青淡淡颌首,燕柔蔓轻盈优雅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叶白汀看着她渐行渐远背影,眉心微蹙:“她为什么要帮李瑶?” 锦衣卫并未查出二人有什么交集,今日也不见两人打招呼,几乎跟陌生人一样。 仇疑青眼神微深:“如果不是为了帮人,而是把别人也扯进来呢?” 叶白汀顿时想起了容凝雨:“如果当年救李瑶人是容凝雨,好像一切都说通了……” 一个人恨意,真能到这种程度么? 可不这么想,也说不过去,照燕柔蔓讲故事,李瑶从小到大这些年,确是过得很苦很苦,在娘家被继母欺负,走丢了被外面人欺负,嫁了人被丈夫欺负,终日活在对暴力恐惧中,她本身应该是安全感缺失,对世界充满绝望,燕柔蔓说,李瑶有那么多时间,有那么多恨意,却没有杀了丈夫,是因为她不敢,叶白汀是信。 但今日见面,李瑶虽表面柔弱,内心却是坚韧,可能中间打破过程很难,但是她扛过来了,她不再害怕这个世界,甚至不再害怕男人,还能转自身柔弱为优势,小小用个心机,为什么?是什么契机,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个女人不再落泪时候,就是心死时候……一个女人披上了铠甲,是否代表着,她有了想保护人?” 可能很难,可能咬牙坚持也可能扛不住,但她想这么做,生命里总有一些人,一些事,给了你温暖和期待,而你处在泥泞地缝,也想抬头看一看阳光,想要保护这仅有一点点温暖和期待。 那这个人为什么需要保护?为什么她改变可以保护?这点就很微妙了。 叶白汀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对不对,今天这个故事,很难让他有别方向:“容家班历史,指挥使查过没有?之前你说,这个戏班子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 仇疑青颌首:“是。” 叶白汀想想容凝雨年纪,好像是三十四岁:“最初班主,肯定不是容凝雨。” “容凝雨是班主捡回来孩子,这个戏班子从创建开始,所有成员都是班主捡回来,规矩传承至今,里面人,全是无父无母孤儿。” “你也曾说过,她们最开始做生意也并不干净?” “是,如同现燕家班,什么样生意都接,过夜也可,”仇疑青顿了下,道,“容家班最初也不是在京城,是从江南一路慢慢走过来。” 不一样生意模式,接近生意内容,那这样戏班子和青楼互通有无,是不是很寻常事?江南来……当初李瑶走丢,就是去江南省亲。 怎么越说,越觉得可疑? “正好今日这位班主在场,我们过去看看?” “可。” “等等,我先带个东西。” 叶白汀长了个心眼,由犯罪现场可知,凶手不是调香高手,就是品香达人,而仇疑青查到线索里,这位班主容凝雨,早年就是个调香大师,颇得众人追捧,可惜八年前出了场意外,失去了嗅觉,无法再调香品香,渐渐淡出了圈子。 是真是假,恢复没有,试一试也无伤大雅。 他扒拉了扒拉了荷包,从中取出一枚用蜡纸包裹好香丸,用量比较低劣,味道是那种呛人香,绝不会是品味非凡之人会选东西,寻常人顶多会调侃他一句香熏味太大,品香达人却一定会难受。 仇疑青看着少年动作,摸出香丸,挂在腰间,还拍了拍,目光微缓:“你倒是机灵。” “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他刚要说自己是天下第一仵作,想了想,不如顺便拍一拍领导马屁,“我可是最厉害指挥使座下,最厉害仵作!” 仇疑青按了下他头:“嘴甜也没用,得活儿干好才行。” “是!” 二人问了问容凝雨方向,照着找过去,竟然又又又看到了郑弘春! 今天是有什么奇怪孽缘么,为什么回回都能看到这个恶心男人! 郑弘春正在跟妻子马香兰吵架,好像是之前骚扰容凝雨未果,他又寻着时机找了过来,妻子发现,不想他太丢人,拉着他要走,他不干,不但大骂妻子,还将人狠狠推在了地上。 马香兰现在正坐在地上,没起来,狠狠瞪着郑弘春。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看清楚这个女人脸,她不怎么漂亮,眉骨还有一道浅疤,总是垂着头,应该是不想人看到这道疤,她并没有那么瘦弱,似乎顺从也是有底线,比如这一次,她就没有依丈夫意思,不闹不说话,乖乖起来站在一边,她直接吼出了声:“你有本事掐死我!就现在,就在这里,你掐死我,我不活了!正好也让大家都看看,到底是谁在丢人,到底是谁行为不齿!” 郑弘春阴了脸:“你个贱人闹什么?不怕老子回去——” 马香兰冷笑一声,眸底闪烁着疯狂暗芒:“左右都是死,你有种,现在就打死我!” 容凝雨蹙了眉,过来把马香兰扶起,替她拍拍身上灰:“孩子还在,听闻郑大人正在为了升迁走门路?可家宅不宁,恶闻太多,长官大概是不喜,若路断了,可就不好了。” “我不要你好心!”马香兰看都没看容凝雨,把她推开,自己撑着,站住了。 “娘——” 穿着豆绿裙子少女,郑白薇跑了过来,横在郑弘春面前,手里拿着柄鞭子,指着他:“你还嫌丢人丢不够么!” 郑弘春大怒:“你个贱蹄子,竟然敢拿鞭子对着我,谁给你胆子!” 郑白薇许是气狠了,竟然真一鞭子抽了过去:“这里主子给,不可以么!” “别——” “不要——” 可惜谁拦都没用,‘啪’一声,鞭子落在了郑弘春身上! 郑弘春捂着渗了血,火辣辣脸,气手都抖了:“反了反了,都反了!也不想想你们吃谁,穿谁,出去顶着谁名!要不是兄长过世,老子哪里用得着这般辛苦,养着你们这些娘们!” 他转身就走,郑白薇倔强拿着鞭子,目光阴沉瞪着男背影,任马香兰怎么说,都不肯放。 马香兰没法子,只好任她握着,轻轻揽着她肩膀,揉了揉她发顶,带她转身,声音又轻又柔:“乖女不怕,娘带你回家啊,不怕……” 郑白薇咬着唇,眼角微红,似是拉不下脸来给容凝雨道歉,匆匆行了个福礼,就跟着马香兰走了。 容凝雨目送母女两个离开,长长叹了口气,方才转身,看向叶白汀后仇疑青:“两位寻我,可是有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这是个聪明女人,说话总会留有余地,如果遇到麻烦,会选择使用话术,予你一个可能双赢印象,对她留下好印象,并不再为难,如果真有杀人这样大事,她未必会说,直接问没有什么意义。 叶白汀就迅速往前走了几步,确保腰间香丸杀伤范围包裹住她:“只是案情需要,例行询问。” 容凝雨表情没半点变化:“还请两位直言,若能为破案尽一份力,也是我辈荣光。” 和燕柔蔓一样,她应该也是很快认出了他们是锦衣卫,并没有慌张提防,态度非常自然,对香丸更是,完全没闻到味道一样。 仇疑青:“班主可认识李瑶?” 容凝雨大方方点头:“认识。” “本使见班主乐于助人,可是也帮过她?” “也不算帮吧……”容凝雨微笑道,“有次见她买了很多东西,身体却似乎很不适,拿不住,就送她到了家门口。” “只是这些?” 容凝雨察觉到话音有些不对:“您意思是……” 仇疑青:“李瑶十四岁时,曾经走丢过,班主可知道?” “听说过。” “她在江南遭遇比较艰难。” “……是。” “听闻容家班就是从江南进京,班主当时可曾见过李瑶?” “没有,”容凝雨摇了摇头,“看她年纪,在江南失踪时应该是十一二年前?我在江南时间更早,我十八岁前都在江南,十六年前就进了京,她遭遇,只是听说过。” 这个话题似乎进行不下去,叶白汀便问:“班主经常会被男人骚扰?” 容凝雨眼帘微垂:“这一行久了,也习惯了,容家班之前不是什么清白班底,你们应该……也知道。” “班主和燕柔蔓似乎不和?” “是她和我不和,”容凝雨苦笑,“我们理念不同,谁也说不服谁。” 叶白汀看着她眼睛:“燕柔蔓说,若非你之故,容家班该是她?” 容凝雨顿了顿:“这一行……已经有太多人受苦,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 “有没有想过缓和同她关系?” “劝不动,”容凝雨道,“但我会继续。”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你是否觉得她是错,你是对?” “不敢。”容凝雨摇了摇头,“人生路长,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从未想过评判别人对错,只是想为自己和同行找找看,有没有更好活法,至少能内心平静,午夜梦回,不会因惊梦瑟瑟发抖,庆幸这一夜熬过去了,害怕下一夜到来。” 仇疑青:“你和郑白薇很熟?” 容凝雨唇角温柔,叹了口气:“其实并不想和她接触太多,和我们这样人来往多了,对小姑娘没什么好处,可她真心喜欢话本故事,圈子里又找不到可以聊人……让您见笑了。” 仇疑青:“她会用鞭子?” 容凝雨顿了一下:“指挥使可是方才见她拿了鞭子?但据我所知,她是不会,但她和王府小姐是手帕交,经常到这里来做客,脾气急了,许是能找到。” “班主——下一场到我们了,可头钗出了问题,少了一支,怎么办?”突然有人小跑着过来,身上穿着戏服,面色焦急。 “别急,我这就过来。” 容凝雨柔声安抚住来人情绪,看向叶白汀和仇疑青:“今日着实忙碌,看来暂时得失陪了,不知两位可有其它问题,可能等一会儿?” “容班主自便,若有需要,锦衣卫会再来寻你。” 女人身影离开后,仇疑青皱着眉,给身边少年紧了紧因姿势不注意,明显会漏风衣服:“看出什么了?” 叶白汀投桃报李,也给仇疑青理了理衣领:“容班主是个聪慧谨慎,有义气有追求……观念非常正女人?” 第84章 情敌呸 □□, 朗朗乾坤,北风中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伟岸, 一个纤腰隽秀,二人你帮我紧衣服, 我帮你理衣领,画面很有些暧昧。 然而叶白汀并没有察觉到。 因为刚刚所有信息量细节都需要过脑,他思考就没停过, 也因为仇疑青语言密度和往日不同, 说话很快。 “有一点非常明显——”仇疑青肃声道, “容凝雨不是在说谎包庇郑白薇,就是和小姑娘实际关系没那么亲密, 她真不知道。” 叶白汀左思右想, 都没领会到个中含义:“何解?” 怎么就明显了?他怎么没看出来? 仇疑青看了看四周, 纵身一跃,从高高树上折了一段树枝下来, 递给叶白汀:“拿着。” 叶白汀看看对面男人, 再低头看看手里树枝:“嗯?” 仇疑青:“如若此时突然遭遇刺客, 形势危急,你需得用它来防范攻击,你会怎么握?” 叶白汀当然是立刻低头观察, 这节树枝哪头粗哪头细, 哪里会容易折断,哪里看起来更有韧力, 怎样角度不会反弹伤到自己…… 他很快选准了个位置, 握住:“这样。” “错了。”仇疑青大手覆在他手背, 做简单示例调整, “这里有个结,初看似乎并不影响,但你握久了,手心会痛,会磨出血,会影响你挥剑速度和时机……握这里,你才能更省力。” 挥剑? 叶白汀蹙了下眉,算了,领导讲课,只是举个例子而已,不必那么较真,不过仔细观察……好像真是这样? 他顿时了悟:“指挥使果然专业。” 论打架,对各种武器熟练程度,他是真不够。 仇疑青缓缓将树枝从少年手里抽出来:“不同武器舒适握法,攻击姿态皆有不同,郑白薇拿鞭子方式很熟练,绝非第一次,或不熟悉,偶尔使用。” 叶白汀若有所思:“可她一个小姑娘……” 得是经历过什么,才会练习这种攻击性武器,还不让人知道? 院前铜锣声响,敲出特有频率,仇疑青听了听:“过午,主家待客用饭了。” 王府挂白,通知亲朋好友丧仪,但因案子未破,灵堂只有牌位,没有世子尸身,棺材都是空,未及出殡大事,别人也是挑着时间过来,要么上午,要么下午,中间吃饭点,一般是没有新客。 至于这饭么,人来了,表达了哀思,过了礼单,吃不吃无所谓,很多宾客已经离开,比如郑弘春一家就走了,李瑶也不可能停留,旁,两个戏班子按部就班做自己事,盛珑和朱玥基本都在灵堂附近,安排处理府中事宜及各突发事件,答礼来客,估计也没再多热闹看了。 叶白汀想了想:“我们也走么?” 仇疑青点了点头:“此处会有人继续蹲守观察,之后汇报,我们先走。” 叶白汀理解,鲁王府宾客众多,来来去去都是人,问个话问题不大,被听到也没什么,讨论案情就不行了,一旦有什么不应该细节漏出来,可能会给侦破带来更多麻烦。 仇疑青放了个指令下去,带着叶白汀离开王府,出门没多久,就和接到指令出来申姜碰了头。 “先吃饭。” 三人也没走远,寻了个看起来消费不低,但一定安静安全街边酒楼,进去了。 果然消费不一般,服务也不一样,他们很快被请到了楼上靠窗包厢,茶水点心迅速送到,点了菜上也非常快,伙计们训练有素,也不会打扰,留了句有事您只管叫,就退了下去。 见指挥使动了筷,叶白汀也拿起筷子夹菜,顺便问申姜:“今日可有何发现?” “那可是不少,”申姜一边给自己添饭夹菜,一边瞅着工夫说话,“我一直盯着朱玥和郑白薇,两个小姑娘都挺聪明敏锐,感情也特别好。世子新死,弟弟还未长成,鲁王府在外人眼里地位形势可能都会发生变化,朱玥带着弟弟在灵前,情绪非常紧绷,很容易受刺激,郑白薇会着重关注她这一点,在朱玥表情不对,言出不适,可能会引人误会时,帮她掩护……” 叶白汀想到了:“比如因丧仪安排,引人指摘,朱玥不客气放话时,郑白薇递上去那杯温水?” “嗯,”申姜快速扒拉着饭,说话也没落下,“类似细微举动很多,郑白薇也会在朱玥顾不上时候,帮忙照顾她弟弟。” “朱玥也不错,情绪再紧绷,也没忘了朋友,早早安排好了人,保证郑白薇在王府安全,不管郑白薇去哪里,一定会有人暗中注意保护,王府里东西全部对郑白薇开放,不管她需要什么,都可以取用——那个鞭子,少爷应该也看到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郑白薇对王府十分熟悉,哪里放了鞭子都知道。” 申姜:“据说因为朱玥从小喜欢玩鞭子,王府又大,经常玩一玩不见了,就发脾气,之后几乎王府每隔一段距离,都要备一柄鞭子,而这些大概地方,郑白薇都知道。” “除了找容凝雨聊话本子,听人说父母吵架,抄了鞭子冲过去两次,郑白薇基本都陪在朱玥身边,灵堂上并不总是有宾客,偶尔,我能听到她们两个说小话,朱玥会问起郑白薇娘,问她现在好不好,郑白薇会宽慰朱玥让她放心,说她小姨盛珑一定不会有事……” 申姜有种感觉:“她们好像知道彼此秘密,会一起分享,有意识保护对方,没有任何矛盾,也不会背叛。” 叶白汀若有所思:“她们都会鞭子,都知道彼此遭遇和秘密,会分享和守护……世子妃和盛珑经历,朱玥烦恼,郑白薇会理解和同情,如果郑白薇和容凝雨关系密切,会不会知道有关容凝雨经历,继而了解燕柔蔓,以及被容凝雨帮过人?” 郑白薇和朱玥在生活中不分彼此,所有信息都能分享话,朱玥也会知道更多,除了郑白薇父母不和,同情郑白薇之外,对于容凝雨李瑶一类人,也会有一定情感偏向。 申姜:“两个小姑娘会有嫌疑么?” 叶白汀顿了顿:“不好说。” 房间顿陡然安静。 仇疑青将那盘鲜河鱼端到少年面前,给他夹了一片鱼背上肉:“慢慢吃,不着急。” 叶白汀乖乖把鱼肉吃了,又喝了两口汤,才又道:“十五六岁年纪,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算大,或许两个小姑娘被大人保护很好,未曾经受那些伤害,或许她们在别人看不到地方,也经历了难以言喻伤痛,她们聪明,懂事,会共情,怜悯他人,会憎恨那些来自黑暗里伤害,也会有这个年纪独有冲动……而且她们不怕事,具有一定行动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们有某些时候,是有些危险。 申姜愣住,手里饭顿时不香了:“所以今天过来查一趟,并没有确定谁是凶手,嫌疑人范围反而增加了?” “案情信息不就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多到细,最终抽丝剥茧,寻到真相过程?” 叶白汀倒没有那么担忧,很多案子,在侦破过程中,都会经历某个阶段困境,看似东西很多,却找不到头绪,被卡在重重迷雾里,半天走不出来,但只要沉下心,细细去观察,去分析,总会找到新路。 “本案死者两人,从动机上来分析,李瑶变化十分奇怪,从柔弱心死,有自戕倾向受害者,变成了坚韧强大,不惧前路勇敢者,一定有个契机。杀夫这种事她敢不敢做,无法确定,但她变化,大概率是源于保护欲,谁帮了她?当年帮过她人,还是现在帮她杀了丈夫人?” “当年帮过她人?”申姜不懂了。 叶白汀就把今日和仇疑青收获一一同申姜说了,包括见到事,听到话,所有案件相关人表现。 申姜倒出了口凉气:“容凝雨?当年帮过她,在京城又遇到了,还怜她身体不好,提东西辛苦,送了她一路,那这次会不会又看不过眼,帮忙杀了她丈夫?” 叶白汀:“还有一点你别忘了,李瑶丈夫娄凯,就是江南青楼里那个花了大价钱,要享受‘特殊乐趣’服务男人,救了李瑶这个女人,代她承受了这份痛苦。” 申姜一拍大腿:“那就更可疑了啊!容凝雨要是被娄凯用过强,岂不是早对他怀恨在心,京城里又遇到,这男人还是那么恶劣,动机这不就有了!” 仇疑青补充了一句:“这个信息是燕柔蔓给,她把容凝雨拉进来,因二人积有夙愿,真实度有待考证。” 叶白汀眯眼:“不错,这一切前提,是燕柔蔓给信息正确,容凝雨就是当年是那个人,但燕柔蔓本身,一定知道些什么。” 或者,隐瞒了什么。 “这个没办法作假吧?”申姜琢磨着,“容凝雨跟你们说那些话,一看就半真半假,照以往办案经验,这样绝对有问题!” “还有世子之死,”叶白汀道,“盛珑仍然有很大嫌疑,她特意提及和李瑶关系不好,说世子曾经骚扰过李瑶,她们彼此甚至要在公共场合避着走,这个冲突就有点奇怪和刻意……” “此前我曾猜测,李瑶和盛珑是否有约定,以同样杀人方法,为彼此除掉未婚夫和丈夫,在作案动机和时间上加以混淆,不容易被发现,才会对见面这件事略有忌讳,至今这个想法仍未完全排除,如若是出于保护目,盛珑动机完全能说通。” “少爷厉害啊!”申姜眼睛睁圆,“有这么靠谱方向,为什么没说?” 叶白汀摇头:“就是因为不那么靠谱,燕柔蔓和容凝雨出现,两个小姑娘表现,都让案情变得扑朔迷离,不可以随意笃定确认。” 申姜想了想,道:“那倒是,我今天特别观察过了,朱玥和郑白薇感情好,对小姨喜欢也不是假,她对盛珑很依恋,也很听盛珑话,一个那么刁蛮,嘴里不饶人小姑娘,不是绝对信任,不可能如此,反正我觉得,她既然知道母亲遭遇,父亲脾气,绝对不会答应小姨这种婚事。” 叶白汀眯了眼:“会答应,就一定有内情,可能是知道了点什么,或者,准备好了,要做什么。” 申姜:“因为女儿和朱玥交好,马香兰对朱玥爱屋及乌心态,她带着女儿离开王府前,给朱玥留了些衣服,说是她亲手做,应该是同情朱玥遭遇,但这点同情应该不至于杀人……马香兰跟两个受害者之间联系有限,除了死亡现场宅子,再无其它,应该可以排除嫌疑了?那咱们嫌疑人选,应该确定了?” “还有燕柔蔓。” 叶白汀提起这个名字:“人是会说谎……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只有燕柔蔓,肯定回答过,她会接这种业务,并且很擅长,她做过两个死者生意,清楚知道二人特殊癖好……” 早在最初分析时候,他们就有过共识,这个案子一定和女人有关,找到接客女人是谁,方向就有了。 申姜:“可燕柔蔓说两个死者当夜,并不是她接生意……这个人是谁,到现在都查不到!” 叶白汀笑了:“那就从燕柔蔓这条线找,她既然是圈子里人,她信息渠道,情报来源,竞争对象……不就敏感了?好好看一看,有没有我们要人。” “明白了!”申姜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倒是要看看,谁会玩这个!” 叶白汀:“一个会玩这种游戏人,表面上很难看出来,寻找过程须得细心,还有两个小姑娘,仍然要重点关注,她们涉世未深,再聪明再周全,能藏住东西有限,调查她们在案发前后时间线,经历,许会有收获。” “嗯我知道了!” 申姜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话说多,饭吃也很快,基本是筷子夹到什么菜就吃什么,没走心,直到后来,发现自己老是夹一个菜,整盘素炒都叫他吃光了…… 他倒也不挑食,家里媳妇不允许,但凡有剩菜,全得他负责扫尾,可桌上这么多菜,那么大一盘鱼呢,他好像就只吃着了一口? 再一看,发现那盘鱼正端端正正摆在娇少爷面前,娇少爷今天是真娇,非让自己没动筷子,还让人指挥使给他挑好鱼肉,去掉骨刺,蘸上汤汁,放到他碗里,他才和着饭吃上一口…… 你没手么!自己不会动么! 怪不得今天指挥使都没怎么说话,原来都挑鱼刺去了! 正在震惊,指挥使不咸不淡看过来:“怎么停下了,不多吃点?” 明着像关心下属,实则一脸威胁——怎么不吃?憋着什么坏呢? 申姜赶紧收回眼神,又添了半碗饭:“今天菜可真香,就这点饭怎么可能够,来来少爷,多吃点多吃点!” 叶白汀正在和鱼肉奋斗,吃没那么快:“嗯,是有点好吃。” 申姜:…… 嗐,谁让人是娇少爷呢,脸好活儿好本事大,娇贵一点也正常。 上一刻正在腹诽,下一刻申百户就暖不行,因为那么娇贵娇少爷,竟然给他装了碗汤! 叶白汀其实只是看到申姜吃太快,正好自己在盛汤,就顺手给他装了碗,省他一不小心再噎死了,可他手递过去,对方半天不接,他就蹙了眉:“嗯?” 申姜那叫一个感动,马上就要上演大型拍马屁现场,就见指挥使脸色不对,满心欢喜立刻变成了恐惧:“这个……不合适吧?” 他眼神疯狂示意娇少爷,你快往旁边看看,快看看啊!盛汤你只给我一个人盛,忘了指挥使,是不是不合适! 之前申姜和仇疑青眼神交流叶白汀没看到,他只要看见,当然理解得到,于是转头看仇疑青:“指挥使要不要?” 仇疑青一派肃正矜持:“倒没有那么渴。” “那也来一碗吧,”叶白汀已经取了一个碗,舀上汤,递过去,“今日多谢指挥使护我,忙了整整一上午,指挥使辛苦了。” 少年手腕皮肤白皙,戴着那个刻了自己亲笔所书,‘汀’字金色小铃铛,指节修长,指尖润粉,不知道是不是汤有些烫…… 仇疑青大手接了碗:“不是什么大事,你有难处,尽管同本使讲。” 申姜慢慢扒着饭,突然觉得有点撑。 你们继续,不用看到我,真! 男人真是善变,明明之前和娇少爷说话,都你你我我,少有端着架子,有别人就‘本使本使’,之前也没见你那么讲究! 也许今天日子真好,特别适合看热闹,鲁王府看了一堆不够,吃完饭出门,又见了一个不怎么讲究。 一般职场规矩,申姜懂极了,出门肯定是要让上峰先行,他垫后,现在有了娇少爷,呃……反正他们俩愿意怎么走怎么走,自己还是得在后面,最好帮忙盯着点左右,以防有任何意外发生。 这一盯不得了,他突然发现前面过来一个卖花少年。 这不稀奇,卖花姑娘少年,老奶奶老爷爷都有,京城街道并不鲜见,可今天这个少年有些不对,像是心里有什么事,根本没仔细看路,经过这边时,不知怎么脚一崴,斜斜就往仇疑青怀里倒。 他大概不知道,指挥使这个人冷漠无情,不知道怜香惜玉是个什么东西,当场就皱了眉,往后退了一步。 仇疑青不但自己往后退,还拉了娇少爷一起,退干干脆脆,生怕被沾到一片衣角,不但拉了娇少爷一起退,还随手拽了把申姜,一个就手,就把他拎到了面前…… 做盾牌使。 申姜:…… 申百户看着精准无误,扑到自己怀里少年,赶紧一把给拽开了:“你脚是废了么,路都走不好!” 开玩笑,他媳妇可是母老虎,鼻子堪比司里玄风,每回回家但凡闻到一点不对劲味道,管是男是女,都会吃醋!忙了半天已经够累了,他可不想再挨打! 哪知人少年根本不理他,眼圈微红朝仇疑青道歉:“对不住,今日天冷人少,花卖不出去,方才心焦走神,这才崴了下脚……” 申姜就看出不对劲来了。就这少年,十五六岁年纪,身量未成,身材纤薄清瘦,有股特殊青涩感,表情也是,有些害羞,眉眼朦胧,是少年特有单纯干净,手里捧着几枝梅花,鼻头冻得有些红,看起来有些可怜,眼睛水水润润,是会让人心动模样。 一开口声音更是,春雨一般,润润酥酥,没有故意撩人,却缠缠绕绕,勾你痒痒。 还有更特别,他身上穿了淡紫色衣袍,倒也不算丑,他生得白,也够瘦,冬天里也并不显臃肿,就是这衣服裁剪方式吧,从肩膀到腰线都十分合身,从腰际开始往下,裁就有点宽,细看像小裙子似…… 少年,肤白,腰细手软,眉眼清澈干净,小紫裙,这不就是娇少爷标配? 就是脸长得不太像,少年确秀气,和娇少爷一比就不够瞧了,眼睛不如娇少爷亮,说话也没有娇少爷清越果断,五官气质也不行,娇少爷一笑,你能看到春天桃花夏日炽阳,都不用装可怜,只要生个病,你看一眼都受不了心疼,眼前这个少年怎么看都有几分刻意,演有些过了。 我去—— 申姜眼睛瞪大,这人怕不是想勾引指挥使吧! 他偷偷看向仇疑青,心说指挥使你可一定要扛住了啊! 仇疑青看着少年,一脸‘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起来像大夫?” 少年抱着梅花,脸比梅花还清秀娇嫩,双眼有些茫然,似没反应过来:“啊?” 仇疑青眼神就更无情了:“脑子不用,可以送给需要人。” 少年:…… 见懵逼少年实在可怜,叶白汀指了指对面街角:“那里有医馆——有病,就要吃药,莫要讳疾忌医。” 少年终于明白了过来,一脸震惊看了看自己脚,神情复杂,他话只是借口,脚并没有真怎么样啊! 然而仇疑青已经拉着叶白汀,越过了他。 申姜也跟着大步走过,越过少年肩膀时,伸起拳头,威胁冲他晃了晃。 等走远了,他才问娇少爷:“你就不生气?” 叶白汀反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申姜认真想了想:“看起来像卖花,可真正卖花少年再因为年纪小,皮肤娇嫩,常年干活,也不可能手上一点伤都没有,刚刚那个人手很干净,很嫩,分明是日常精心保养,必是在伪装!还有他身上衣服,衣料款式,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我媳妇都不会给我这么置办,真卖花,他怎会这般富有?这么富了还买花干什么?这个人绝逼不对劲,从头到尾都精心打扮过,没准出现时间地点都不是巧合,他看到我们从王府出来了,知道我们在酒楼吃饭,故意在外头等着!” 叶白汀一脸‘孺子可教’满意:“你看,你都能看出来,我为什么生气?” 申姜:“可是……你就不吃醋么?” 他这话问很小心,还下意识看了指挥使一眼,指挥使一如既往一派端肃,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表情。 就见叶白汀眯了眼:“哼,就这点本事,怎么可能抢得了我第一仵作位置!” 申姜:…… 少爷你醒醒!人家想抢不是这个仵作位置,是指挥使身边位置啊! 第85章 又一个死者 冬天白天短, 叶白汀三人处理完事,回到北镇抚司时,时间不算晚, 也是要看到晚霞时候了。 仇疑青看到等在门口副将郑英, 转头看了眼叶白汀:“自己回去, 我还有事要处理。” 申姜也道:“我刚刚想起点东西, 得去查个卷宗资料,再去班房点几个人,接着出去排查嫌疑人经历, 晚上不一定回来,少爷自便哈——”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你们随意。” 他与二人分开,独自往里走,路过一个拐角,突然旁边一阵风扑了过来—— “呜——汪!汪汪!” 玄风扑到了他身上。 要不是刚好旁边有墙, 给他靠了一下, 他一准能被狗子扑摔过去。明明只大半天没见,狗子热情极了,又是蹭他又是拱他又是舔他, 喉咙里还呜呜呜,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 “好啦好啦,我回来啦……” 叶白汀按住狗子头, 上上下下撸了一遍。 狗子围着他又是跑又是跳转圈,高兴不行,像是想要他陪着玩。他想了想 , 大概是近几日没什么任务, 狗子关在家里, 有点寂寞了…… 叶白汀就先没回去,遛了它一圈。 小车车什么不用想了,他现在理智在线,又没有走神,决计是不会坐,别么,跑一跑追一追,扔小藤球让给叼回来游戏是可以。 “汪!呜汪!汪汪汪!” 狗子算是玩疯了,北镇抚司偌大院子都不够它跑,就它叫热闹,它比所有人都要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去,门口支起了一口大锅,有厨子现场熬起了羊肉汤,大骨入汤,里面有羊杂,也有羊肉,光是闻一闻,就感觉仙美又温暖。 “汪!” 叶白汀还没回过神,那边给厨子打下手伙计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个小包袱,笑眯眯行了礼,把小包袱递过来:“小年了,我们老板娘说带给弟弟,门房说交给您就好,您看——” 叶白汀看看他身上衣服,再看看门口厨子衣服上一模一样徽记,还有这熟悉羊肉汤味道,就明白了:“你们是竹枝楼人?” 姐姐送来? 小伙计点点头:“是呢,老板娘走前专门吩咐过了,说叫这一天过来,小年了,大家都该暖和暖和,小们心里还打鼓呢,生怕北镇抚司不让进,没想到这般顺利……嗐,瞧小说什么呢,这位少爷,东西交给您,能帮忙转交给我们老板娘弟弟,我们家叶小少爷么?” 叶白汀接过包袱:“可以,你们也辛苦了。” “不敢不敢,您一会儿也来喝碗我们羊肉汤啊,保管好喝,暖和!”小伙计不敢多留,说完话就跑回去了。 叶白汀打开包袱一角,看了看,并没有信……大概是之前该交代都交代了,现在人又在路上,没空,他姐姐,总是雷厉风行,果断很。 包袱不算太厚,是做棉鞋,夹袄,和两双皮手套,算不上多精致考究,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姐姐亲手做。 小年了……人间烟火,客行归家,万家团圆日子,姐姐人不在,无法进诏狱陪他,东西却早早准备好了,一针一线,全是她发自心底祝福。 “汪!” “嘘——这个不能咬,你乖,回去吃晚饭,嗯?” “呜——” 狗子今天玩也尽兴了,见少爷累了,似乎不想再玩,就啪嗒啪嗒,自己跑了。 叶白汀抱着小包袱,回了暖阁。 他本想去诏狱看看,可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几乎在外头待了一天,人都快冻成冰块了,什么料子衣服毛领都不好使,他实在太冷了!去什么诏狱,他才不要继续受冻! 回到暖阁,一下子就舒服了,他去了毛领,脱了外裳,一盏茶下去,眉目舒展,肢体轻松,身心都跟着舒畅了。 冬天暖炕真,永远神! 看到炕上小几笔墨纸砚,又想起案情,叶白汀顺手把小包袱放在桌边,盘腿坐在暖炕上,磨了墨,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一列出嫌疑人名字,用线条勾画出人物关系,可能会有动机…… 发现还挺复杂,他感觉这个案子内情非常丰富,即便找到指向性物证,也很难确定凶手,因为这些女人……很可能撒了谎。 叶白汀整理思绪,将案发现场,尸体表现,今日得到信息细细分列,精神高度集中,之前忽略了线索画面一幕幕重新在脑海滑过,仔细审视,剖析……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掌了灯,慢慢,外头越来越安静,街上动静再也听不到,只闻夜风呼啸,偶尔有轮值锦衣卫巡逻经过脚步声。 夜已深。 又过了很久,暖阁门突然被推开,仇疑青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看到房间桌上放着食盒,还有一瓦罐早就凉透了羊肉汤,食盒根本没被打开过,汤也是,动都没动,某人还没吃饭。 再一看暖炕上,小几旁边,有个小包袱,像被拆开看过,包并不紧,露出了里面棉鞋和手套。 过于温暖房间里,突然一阵冷风卷进来,叶白汀一激灵,反应了反应,看着房间里燃起烛盏,再看看窗外,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 领导表情还不怎么好看。 叶白汀顺着仇疑青眼神,看到了下面桌子上菜,清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鲁王府东西,找到了?” 仇疑青意味深长看了少年一眼,见少年眼神有些飘,笑容有些讨好,明显是心虚了,知道自己错了。 再看一眼小几上厚厚纸页,写满字,知道少年辛苦,便也没上纲上线责怪,缓缓点了点头:“嗯,还挺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他没说,叶白汀也没有深问,有些东西比较敏感,不好说太清楚,但他心里是明白,看来鲁王还真留了不错东西给后人……谁知世子不争气,东厂人也拉胯,最后却便宜了仇疑青。 仇疑青指着暖炕上小包袱:“姐姐给?” “嗯。”叶白汀这才发现,忘了把小包袱收起来。 仇疑青离近,就手从小包袱里拎出一双手套,鹿皮,很柔软,做工也说得过去,就是尺寸大了很多,明显和少年手不一样:“做大了?” 还没等叶白汀回答,他瞬间就领悟了过来,眸底一暗:“给我?” 叶白汀:…… 虽然但是,你神情,是不是有点奇怪? “姐姐做事向来周全,礼多人不怪么。” 一双手套而已,至于这般惊讶?仇疑青是北镇抚司最大官,申姜也在姐姐面前透露过一点,他是因为仇疑青请了圣旨,才可以有立功赎罪机会,指挥使官太大,不认识情况下,贸然送礼交往,不一定是好事,万一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呢?可送双手套到弟弟手里,就不一样了,做弟弟会自己思量,这个礼物合不合适,要不要递上去。 只是一点心意,不贵重,也跟银钱无关,指挥使若是个重情之人,和弟弟关系还不错,基本是能收下来,记不记情无所谓,日后她就知道怎么来往了,不收也没关系,情分还没到那份上,下回再努力。 仇疑青当下就拿过手套,试着戴了戴,还挺满意:“申姜没有。” 叶白汀有点无语,你一个指挥使,跟百户比什么?再说申姜自己去过竹枝楼,姐姐能看到他,该走礼私下就能走,根本不必往他这过一道手,他敢保证,申姜那边东西,绝对不止这一双手套。 别说申姜了,今日北镇抚司门口架起了大锅,竹枝楼直接派了厨子过来,当场制作羊肉汤,北镇抚司所有人都有份好么! 但还是别说了,省坏了仇疑青心情。 叶白汀想了想,朝仇疑青伸出手。 看着少年纤白手指,仇疑青缓缓抬眸:“嗯?” 叶白汀笑眯眯:“上次办案时你说过,我若有功,就能问你要月银。 ” 仇疑青放下手套:“想买什么?” 叶白汀其实也没想买东西,是想着今天有点失礼,他应该给姐姐伙计们发些赏钱,今日小年,天寒地冻,大家都不容易…… 仇疑青却感觉少年眼神有些微妙:“可是又想饮酒了?梨花白?” 叶白汀:…… 你从哪里看出来! 不过时机已经错过,现在人都走了,也不好补,他想了想,以姐姐性格,断不会亏待下面人,便琢磨着下一个机会:“等这个案子破了,应该也过年了?” 那时散些过年钱,也很应景。 仇疑青:“到时陪你守岁。”他顿了下,又道,“梨花白不用你买,我给你备。” 叶白汀:…… 他真没有非要喝酒意思! 不过说起守岁,他看着仇疑青,突然想起,好像没有谁提过仇疑青父母,北镇抚司是,仇疑青自己是,原书里也是,没有人知道仇疑青过往,他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为何要做锦衣卫,好像突然就蹦出来了,父母俱亡,没有族人,一个人走在孤独路上,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什,真正追求是什么…… 那过年时,他应该很寂寞? 叶白汀想了想,自己已经是有姐姐人,虽然今年情况有点特殊,没办法一起过年,但看眼下势头,来年可未必了,对比之下,仇疑青就很可怜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如果自己拒绝了这次一起守岁,他会不会难过?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没问对方父母家人,自觉和领导关系还没到那份上,语出安慰:“好啊,到时我们一起守岁,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他本意是安慰,可能是这夜太过安静,又或是脑补了太多领导一个人过年孤苦伶仃画面,他声音有些太低柔,太和暖,有点像邀约了。 仇疑青垂眸,掩下眸底浓浓暗芒,声音也十分克制:“嗯。” 房间太过安静,气氛也稍稍有了些不同以往躁动,不算尴尬,却没有那么自如,仇疑青便开了口:“要吃宵夜么?一起?” 一点都不害怕少年不答应,仇疑青坐在小几对面:“顺便聊聊案情。” “好啊。” 叶白汀揉了揉肚子,看着下面桌子上菜,想起来之前牛大勇过来过一趟,给他拎了菜和羊肉汤过来,说申姜晚上过不来了,嫂子等着他回家过小年呢,底下兄弟们除了轮值也都走了,人手可能有点不够,让他趁热吃,吃完招呼一声,会有人过来收。 但他当时正奋笔疾书,随口应了声马上就吃,说完就忘,一直没有吃,也没叫过人,便一直没有人过来收桌子,现在看到羊肉汤,想起那个味道,就馋不行…… 仇疑青注意到了少年眼神,根本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打了个响指,叫了人过来,下去把菜热了,再炒两个新,重点是羊肉汤别忘了,一定要热过,送上来。 他一边吩咐着事,一边把桌上纸页整理好了,整整齐齐摆成一沓,放在一边。 “笑什么?”他看着烛光里少年。 叶白汀手撑着下巴,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就是觉着,习惯这种东西很有意思,想想今天仇疑青帮他整理了多少回衣服,数都数不清……这男人总是喜欢随手收拾东西,身边永远井井有条,看不惯东西总要整理整理。 锦衣卫干活很多时候日夜不分,厨下就是过了饭点下了班,也会留一个灶不熄,很快,菜品一样一样,上了桌,有红油拌凉菜,有快手小炒,还有热好羊肉汤。 将蘸碟拿过来,加了一块羊肠,往里一拌,送到嘴里—— 叶白汀眯了眼睛,长长喟叹:“好吃!” 仇疑青拿过一边空碗,盛了碗热汤,放到少年面前凉着:“慢点吃,还有很多。” “嗯嗯!” 肚子里有了东西,嘴上也有了聊天兴致,既然要说案子,那就说案子,叶白汀道:“我之前上课时,老师曾反复提醒,说有关女性犯罪案件,一定要特别注意……” 仇疑青也夹了块羊肠:“何解?” “老师用柯南道尔书举例——” 叶白汀顿了顿:“呃,这个人你可能没听说过,不重要,但他书中理论很值得借鉴,他说这类案件,试图推理凶手动机时要格外小心,男性罪犯动机常常是简单,比如金钱,权力,复仇,他们来更直接,或者更暴力,女人却很难猜,有时候一件非常小事,有可能包含了巨大意义,她们有很丰富内心世界,有极细腻情感体验,远远超过男人们理解,她们就像一个谜,光靠推理可能无法解开——低估了她们,后果自负。” “我刚才一直在试图理解凶手想法,两起案件,两个死者,她是否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了这些事之后,后果是什么,她最在意东西,又是什么? ” 叶白汀沉吟:“使用过鞭子,匕首,她都从犯罪现场带走了,目前锦衣卫搜索没有任何结果,大概她并没有丢弃处理,不处理,是真自信,我们一定找不到她么?还是……她并不害怕被找到?” 她杀了人,逃跑了,又随身带着危险凶器,到底是不想被官府抓到,还是期待被官府抓到? 对面领导并没有回答,领导只是伸出手,大拇指按上他唇角,蹭了下。 叶白汀:“嗯?” 仇疑青:“酱汁。” “哦,”叶白汀随便擦了下嘴,继续吃,还不忘给仇疑青夹了块切薄薄,肥瘦相间,上好羊肉片,“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仇疑青眼眸微垂,用碗接过:“嗯。” 叶白汀问他:“案子至今未破,东厂给你压力了么?” 仇疑青气定神闲:“他们没时间。” 叶白汀:…… 对哦,世子死了,东西丢了,东厂估计正焦头烂额找呢,哪里知道仇疑青早暗搓搓准备好了,拿走东西,悄悄坑了东厂一把,还给自己争取了破案时间。 指挥使真,有点坏啊。 今日小年,万家团圆人间灯火都已熄了,百姓们早已入睡,万籁俱静,他们却才开始暖锅,窗外有红梅绽放,房间里除了酒,什么都有,倒也满足。 叶白汀吃了个肚圆,十分舒爽:“凶手行为说明了目目,目里藏着动机……” 伤害男人方式,证明她非常仇恨男人,可两个死者不同,男性这个群体也并不完美,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有缺点,她恨,到底是哪一条? “两个死者交叉点很明显,就是家暴,他们都会打自己妻子,凶手恨是这个?” “有很大可能。”仇疑青也放了筷子,“你对一些特殊群体颇有观察体悟,之前曾经说过,真正有受虐倾向,喜欢被玩鞭子游戏人,一定是自卑,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们会想要被使用,想要被玩弄,想要□□控,想要被强制,想要被扔掉,两个死者并不符合这个特征,他们很可能就是单纯找刺激,或者说被引导着,玩这种刺激——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以牙还牙?” 叶白汀若有所思:“凶手……可能掌握有一定方法和经验,先引起他们兴趣,再用话术,技巧,驯化他们,让他们喜欢上这种游戏?” 再到最终,杀掉他们。 那这个女人,一定是察言观色,操控人心高手。 而且这个时间,需要潜移默化,绝非一次两次就可以完成,需要一个略持续,长久巩固过程,一件同样事做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尤其是关系近人……这件事,绝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问询过这些女人里,必定有人撒了谎! 叶白汀突然眯眼:“不对,如果关键点不包括受害者喜欢玩鞭子游戏,只是家暴话——今天白天,我们不也看到了另一个有家暴倾向男人?” 仇疑青动作微顿,眸底变深邃:“且这个人,就在嫌疑人平时能接触到,能认识关系网中。” 郑弘春! 他们现在虽不知道凶手具体行为轨迹,但凶手能看到娄凯和世子,是不是也会看到这个人?那她会不会起杀机,这个人岂不是危险了! “来人,立刻去找郑弘春!” 叶白汀思考时候,仇疑青也没闲着,二人思路几乎一致,虽今日是小年夜,北镇抚司也有锦衣卫当值,仇疑青指挥若定,该守家守家,能分出来就分出来,都出去找人,先去郑家,找到了就守着,找不到就去他常去地方! 锦衣卫动作麻利,对京城街道也熟,很快有了反馈,郑家没人!不但家主郑弘春不在家,他妻子马春兰,女儿郑白薇都不在家!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眸底是一样情绪—— 找!一定有问题! 没有具体目标位置,人手也不多,这回找起来就慢了,最先找到是女儿郑白薇,小姑娘平时常去地方不多,问一问找一找就找到了,她这夜在鲁王府里留宿,和手帕交朱玥住在一起。 问过小姑娘后,马香兰也找到了,说因今天白天丈夫不高兴,回家挨了顿打,她不想受这个气,短暂离家出走了,今夜宿在自己嫁妆铺子里,至于丈夫去哪里了,干什么了,全部不知道。 到天亮时候,也终于找到了郑弘春,但很不幸,他死了。 申姜一早接到信,就风风火火跑到了北镇抚司:“少爷,咱们现在去现场么!”就这跑过来上班工夫,他已经问过下面消息,带来了条新,“马香兰那边接到郑弘春死讯了,说是不让剖尸检验!” 叶白汀是后半夜撑不住睡着,用凉水洗了把脸,激浑身一激灵:“不让解剖?” 马香兰在娄凯和世子案子里存在感并不强,要不是两个死者死亡地点都在她名下,她早被直接排除了,可现在,她说法和盛珑当初如出一辙——不让解剖检验? 叶白汀迅速问道:“郑弘春死亡地点可查了?死在哪里,在谁名下?” 申姜答不出来,他昨晚归家过节,司里有事也没通知他,眼下刚刚过来,情况还没摸清楚呢! 就在这个时候,仇疑青推门进来:“死者死亡地点就在离鲁王府不远巷子,不起眼独门独院,做仍然是‘短租过夜’生意——仍然是马香兰名下。” 叶白汀见仇疑青身上穿是出门衣服,再低头看了看自己,很合适:“那去看看?” 仇疑青颌首:“正有此意。” 几人即刻从北镇抚司出发,去往案发地点。 仍然是熟悉场景,熟悉方式,房间里脂粉和香薰混杂味道奇异又呛人,尸体绑吊方式,身上伤痕,被切掉东西,绯色粉色浅纱布置房间,两个喝了半盏茶水,丢失茶托…… 和娄凯和世子死亡现场几乎一模一样。 不一样是,这次发现很早,房间内热炭未熄,尸体体温还在,比正常人略低,照温度估算……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眉目明晰。 “立刻搜寻附近!” “可能凶手并没有走远!” “是!”申姜应声,亲自点了人,即刻展开搜索排查! 还有点不一样。 叶白汀突然注意到桌子边角,驻足细看—— 凶手这次犯了错误。 “指挥使,你来看看看,是不是有些眼熟?” 第86章 最珍贵的人 桌子是八仙桌, 桌角下缘有一块很小破损,像是不小心磕到,不起眼, 也不容易被看到, 但就木刺锋利程度而言, 很容易挂到衣服, 眼下这个缺口,挂到并不是衣料,而是一截麻绳。 不长, 仅有两寸,也不粗厚,比起麻绳,更像是绳子纤维,且颜色浅黄,跟房间里布置, 尸体上绳索, 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小截麻绳在犯罪现场出现很突兀,若在外面,单拎出来可能也并不觉得奇怪, 麻绳这种东西到处都是,生活中并不鲜见,可仔细看, 就能认出来,这不是一般麻绳。 它质地一点都不粗劣,搓卷手法上乘, 凑近细闻, 会发现上面沾染了焚香味道, 不是房间里脂粉和香料,而是另一种,类似檀香味道。 这个味道非常熟悉,昨天才闻到过。 仇疑青立刻就有了答案:“鲁王世子灵堂香?” 叶白汀:“不错,就是这个味道。” 昨日王府挂白,亲朋族人过去,是要上香表孝,辈分关系不同,表现方式不一样,比如头上腰上脚上,孝帽子孝带子孝鞋,皆有不同,其中麻绳是用最多,别人不可能在家没事准备这个,或者来不急,王府就得提前备好了,昨日王府从大门往里,几乎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麻绳影子。 宾客没这规矩,只要衣着言语注意些,上柱香就可以,可王府路长,只要去过,就有可能不小心沾染上。 所以不用说了,凶手昨天必在鲁王府出现过! 昨日鲁王府宾客不少,女客却并不多,因鲁王府没有合适女主人,且早在鲁王过世之后,鲁王府形势江河日下,慢慢没有人愿意结交,也就世子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不见他死了,儿女都拍手叫好,还要给他唱大戏么? 说是热闹,其实昨天演出就是两个戏班子,再无旁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看来申姜不必去排查别线,寻找接了前两个死者单女人了。” “这个人,就在我们见过嫌疑人之中。” 再去看尸体,叶白汀又发现了不一样地方:“凶手这一次,有些着急啊,她不但没有换衣服,直接到这里来赴约,还改变了杀人方式。” 仇疑青:“何解?” “这里,这里,这里——”叶白汀指着尸体上鞭痕,“这些,是死后伤。” 仇疑青立刻懂了:“尸体并非死于窒息?” “死者嘴角有白沫,鼻间有血迹,比起特殊绑缚姿势导致缺氧血肿,这次死因,很可能是中毒,”叶白汀看了看桌上茶,“凶手大概一到这里,就先给死者下了毒,然后没有过多铺垫,迅速进入游戏,和前两次一样鞭打,吊起来,割掉器|官……” “照规律,凶手把死者吊起来之前和之后,都是要进行鞭打,当然这个行为,在死者眼里可能是‘调|情’,凶手这次有些心急,加速某些步骤,或直接省略,动作快了一些,应该没想到,死者被吊起来之后,她再次进行鞭打这个过程中,他就已经死了。” 凶手改变了杀人方式,从准备充足,从容不迫,带着一点享受和惩罚成功满意,到急匆匆完成了这个过程,为什么? 叶白汀若有所思:“为什么郑弘春必须死,而且必须得是昨天晚上就死?”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凶手难受至此? 仇疑青:“卸尸吧,剩下回去再看。” “也好。” 叶白汀这边刚应声,外面申姜就过来了:“少爷,指挥使,还真找到了一个人!” 仇疑青:“谁?” “李瑶,娄凯妻子!”申姜指着外面,“一街之隔,一炷香就能走到!”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么微妙……当然要立刻问话了! 但犯罪现场有点不合适,仇疑青朝屋子里锦衣卫下令:“你等在此勘察收尾,务必细致仔细,死者尸身稍后直接送回仵作房!” “是!” 二人随申姜走出院子,拐上街道,小小转了两个方向,就看到了李瑶。 京城早上,已经热闹起来了,街道两边支起了卖早点摊子,卖包子油条,烧饼小馄饨,自然也有卖豆腐脑,李瑶胳膊上挎了一个小篮子,就站在卖豆腐脑摊子前。 不说她在本案中嫌疑程度,就说她丈夫新死,按规矩来说也是得少出门,需在家为丈夫守灵,可她没有,一点不怕别人诟病,还来买豆腐脑? 叶白汀仔细看了下,李瑶在服丧,肯定一身素缟,发间也簪了白花,但这件衣服非常干净,褶痕很新,明显是新换上,她腰间也别有麻绳,但她为丈夫治丧这个麻绳,就没那么讲究了,颜色要深一些,质地也要粗糙很多,明显价格不贵。 李瑶刚买完豆腐脑,就被申姜给撞上了,言明不准走动,现在看到迎面过来两人,缓缓行了个礼:“妾身李氏,见过指挥使大人。” 叶白汀仔细观察她表情,一时……未有看出任何不妥。 仇疑青则看了看她手中篮子:“出来买豆腐脑?” 李瑶垂眸,掀开小篮子上搭布,让二人看了看,就是豆腐脑,没别:“两位见笑了,外子生前爱好不多,最喜欢便是这家豆腐脑,别人家一向不吃,如今他遭横死,还未下葬,妾身想着,至少这几日,能走一走买一买,让他尝尝味,也算全了我二人夫妻情义。” 这话说出来就更奇怪了……你和娄凯,能有什么夫妻情意? 叶白汀见过她几次,完全能看得出来,李瑶并没有斯德哥尔摩症状,她对娄凯应该是怀有巨大恨意,只是这份恨意被世情规矩,被她内心层层禁锢,让她做不出来更多事,可情意二字,他不觉得有多少。 他没直接问,只道:“昨夜你在何处?” 李瑶浅浅一笑:“外子新死,妾身自然是在守灵。” 叶白汀视线滑过她一丝未乱发鬓,隐有血丝眼睛:“守灵很辛苦吧?昨夜睡了多久?” 李瑶叹了口气:“叫公子笑话了,妾身一向胆子很小,夜里吹个风都要害怕,如今外子去世,更是难以安寝,昨夜风有点大,妾身几乎没怎么睡。” 叶白汀:“逝者已矣,夫人还是多顾惜自身,莫要熬太厉害。” 李瑶垂着头,声音温柔:“许久了就没事了,妾身还有女儿要照顾,也不会允许自己悲伤太久。” 仇疑青则直接问:“郑弘春死了,你知道么?” 李瑶愣了一下,很明显:“谁?” 仇疑青:“郑弘春。” 李瑶反应了反应,才笑意味深长:“哦,是那个恶心男人啊。” “你好像并不惊讶。” “惊讶不惊讶,也同我没什么关系,”李瑶唇角弧度讽刺,“这样人,早该死了。” “为什么这样想?” “他妻子和妾身很像……” 李瑶这下不仅唇边笑容讽刺,连看向仇疑青视线都带了讽刺:“有些伤不在脸上手上,外人可能看不出来,可经历过人,看一眼就能知道,高高在上尊贵男人们,又怎会注意这些?” 叶白汀:“你知道马香兰和你一样,经常被丈夫虐打……” 李瑶却突然反问:“郑弘春什么时候死?你们来寻妾身……难不成他刚死不久?”不等对方回答,她又笑了一声,“那你们来寻妾身,算是寻错了人,不如去寻一寻鲁王府。” 叶白汀感觉这话有内情:“为什么这么说?” 李瑶看了看前路:“这里离我家稍微有点远,路很长,如若二位不弃,便听一听妾身听来故事吧。”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又是故事? 李瑶却已经率先往前走:“有这么个小姑娘,虽是庶女,命却很好,生下来没了姨娘,可但凡有点家底人家,都不会苛待一个连话都不会说女孩,左右到了年纪,一副嫁妆事,还能为家族带来联姻好处不是?小姑娘长到两三岁,竟然和嫡长女非常像,讨了祖辈喜欢……你道祖辈为什么喜欢她?因她那嫡姐面相好,十来岁就和鲁王府订了亲,那可是天大福气,小姑娘同她长像,日后岂不是也有飞上枝头做凤凰命?族谱一改,小姑娘就记成了嫡母名下女儿。 ” 听到这里,叶白汀和仇疑青也猜到了,这是盛珑故事。 “家中嫡母并不是喜欢她,嫡姐却同这个妹妹非常亲近,总把她带在身边,非常疼爱她,好东西都会同她一起分享,她顺风顺水过着日子,过比别人家嫡女还要好。” “可人都是会长大,她慢慢发现,很不对劲,后宅里有太多让人害怕事,太多说不出来脏心思,嫡母不亲近她,是不喜欢,也是没有心力,因为父亲总会打嫡母,每隔半个月,嫡母院子里都会传出浓浓药味,疼爱她姐姐就更可怜了,明明嫁到王府,所有人都说高嫁,所有人都说她很幸福,所有人都在羡慕她嫉妒她,每回她去王府小住时,看到也都是姐姐笑脸,可姐姐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她也在承受世子虐打。世子不但打姐姐,还打姐姐孩子……” “她那么好那么好姐姐,那么可爱外甥女,竟然有这种遭遇……怪不得每回去王府小住时间,都必须姐姐安排,不可以心血来潮,原来是因为姐姐每回挨了打,都需要修养!妹妹先是很害怕,之后就是愤怒,她很想做点什么,甚至准备好了,要做点什么,可阻止她仍然是姐姐,姐姐勒令她不要管这些事,还叮嘱她如果遇到,就带着外甥女离远远。” “妹妹不服气,长了心眼,自己慢慢观察,发现姐姐只是不对她说,因为喜欢她,疼爱她,姐姐不想她有任何烦恼。姐姐很痛苦,也想反抗,也曾回家倾诉,可嫡母非但不帮忙,不愿在父亲面前帮姐姐说话,还劝她忍耐,因为嫡母自己就是这么过来,她认为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又打不死,忍忍就过去了,还说谁家男人没脾气?没脾气没出息,有脾气才叫男人,让姐姐乖顺一点,好生维系两府关系,一旦出了岔子,别说保不住自己,保不住娘家人,许连儿女都保不住。” “妹妹知道越多,越接受不了,她同情姐姐痛苦,理解姐姐为孩子计想法,既然有些事情根不可能有缓和余地,不如就去解决问题本身,她便设计了一个局——一个杀了禽兽姐夫局。” “她很聪明,后宅浸淫多年,她见过这个世界黑暗,比如父亲房里消失一个个丫鬟,鲁王府从后头角门抬出去一具具尸体,她知道怎么知人善用,借势谋人……可她还是太稚嫩,她局在即将成功时候,世子被突然叫走,她也被人发现,一剂药迷晕了过去。” “一场大动作,换来是两处危机,妹妹被掳走,王府里局被世子认定是姐姐做,那一次世子下手尤其很,姐姐身上血,湿透了裙子……自那之后,姐姐便生了大病,怎么也养不好,大夫诊脉说,药石无医,只能看自己扛多久。” “妹妹很幸运,在被送去青楼当口,被人救了,但她已来不及回到王府澄清一切,姐姐伤害已经筑成……很讽刺是不是?她明明想救人,可最终连累,还是这个人,如果她不作为,姐姐可能过苦,熬难,至少不会一下子病危。更讽刺是,姐姐病重,姐夫竟盯上了妹妹。” “姐姐哪里会同意?她这辈子已经一眼看到头,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可长跟她那么那么像妹妹,不应该吃这个苦,妹妹未来还长,应该寻个平常男人嫁了,这个男人不需要位高权重,也不需要家财万贯,只要是个善良温暖人就好,她们会相濡以沫,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最大烦恼不过是孩子们不听话,时不时总要顶嘴,她这一辈子要平安顺遂,和喜欢人白首共老,永远不知道被伤害苦……” “姐姐奋力反抗,可丈夫不会听她,娘家更不会,她只能咬紧牙关,扛着丈夫毒打,也想多熬几年,熬到妹妹到了年纪,必须要嫁人……可还是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娘家和丈夫早已达成共识,根本不会允许妹妹出嫁,哪怕过了二十岁,拖成老姑娘,也得守着这个坑,维持这一门姻亲!你一个大夫摸了脉,断了死期人,一年死不了,两年死不了,三年四年难道还死不了?总有你去时候,你死那一天,就是你妹妹亲事订下,嫁给你丈夫那一天!” 李瑶声音飘忽,像无根浮萍,风吹到哪,就只能落在哪:“你看,世间就是这般不公平,女人命就是贱,没人护着,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苦不堪言,有人护着,结果也一样,只不过一个人苦,变成了两个人苦。明明做坏事是男人,女人死了,他们却照样能花天酒地,为所欲为。” “妹妹不管有多聪明,有多少决心,在这件事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教训,对姐姐伤害都早已注定,她救不回来,她连自己前面路,都没那么确定了。一天一天,她被世事磨通透心硬,时常因自己悔意夜不安眠,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能做到什么。” “我见过她眼神,非常冰冷,她对我懦弱行为非常不齿,在避着人角落骂过我,真要这样持续下去么?为什么不作为?为什么不振奋?说我还有女儿,不觉得她可怜?问我有没有好好想过,如果日子这样继续下去,我女儿会怎么样?” “呵,何不食肉糜。这样话我听过太多太多……人们总是告诉你各种各样道理,给你灌输各种各样概念,好像都很对,可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到底要怎样做。” “她那么自恃聪明,不也没发现,其实她自己也很可怜。有些人活得不好,受了很多苦,会被很多不相干人笑话,成为外面谈资,也有些时候,会成为别人包袱。她姐姐,就是她包袱。” “姐姐把妹妹当成另外一个自己,好好疼爱呵护,是希望妹妹,也是希望这另外一个自己能过得好,妹妹得到了这么纯粹,甚至付诸生命爱,怎会不感恩,怎会不愧疚?她做不了姐姐英雄,救不回姐姐,至少当外甥女英雄,为外甥女平一切事——包括她烦恼,她朋友烦恼。” “她被她自己困住了。” 这话就很有指向性了,朱玥朋友烦恼…… 叶白汀:“你意思是……郑白薇?” “你猜?”李瑶没正面回答,唇角噙着浅笑,“人可真有意思,有些人受了苦,想死,可偏偏别人不让她死,有些人不想死,却偏偏死了,有些人没能救回身在苦难中人,就想成为英雄,做别人救世主……啊我家到了,妾身要失陪了。” 李瑶推开门:“若指挥使怀疑妾身,掌握了证据,可随时来上门抓人,左右……”她笑了下,“妾身不管在哪里,都是逃不了。” 黑色大门在面前缓缓关上,遮住了女人脸。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毫无疑问,李瑶说是盛珑。” “可为什么,李瑶会知道?” 申姜之前曾排查过嫌疑人生活轨迹,此二人并无明显交往,只因鲁王世子和娄凯关系,在各场合大约见过几次,若无深交,为何对过往知道那么清楚?有些细节,可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申姜都没查出来。 可要说都是杜撰,全部都是骗人……目为何?处心积虑编个故事,就为了减轻自己嫌疑,把别人扯进来? 叶白汀认真想了想:“盛珑身上背负了对姐姐死去遗憾和愧疚,在人格上发生变化,是有可能,但她真能因为过度背负和愧疚,愿意帮朱玥做一切事,包括除掉她手帕交,郑白薇父亲?” 仇疑青:“你有没有注意到,不管燕柔蔓,还是李瑶,她们讲故事,总是缺失了点什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燕柔蔓重点描绘了李瑶前半生,没有之后事,比如李瑶有个六岁女儿,生女之前和生女之后有没有什么困境,变化……人改变,从来不是一瞬间事,李瑶变坚强,真是从她死了丈夫开始么?” 仇疑青:“盛珑故事,也只重点讲了她和姐姐感情,我不怀疑这份感情真实性,我见过类似,非常纯粹,不含任何索取回报疼爱,可不管盛家还是鲁王府,生活环境都是复杂又压抑,两家男人都有暴力倾向,一个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姑娘,真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幸福长大么?” 盛珑被盛家特殊对待原因,是长得像姐姐,那在鲁王府里,她会不会因为长得像姐姐,遭受到其它,特殊对待? 为什么姐姐爱这么重要,几乎是盛珑半生救赎和执念? 可能盛珑真正拥有并不多,她只有这个。她只有这一个,真心相待,疼她爱她,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姐姐。这是她生命中最珍贵,最不想放手人。 叶白汀:“还有一点,李瑶和盛珑,成长过程中都出现过意外,李瑶是被继母害失踪,盛珑是自己谋事不成被钻了空子,前者进了青楼,后者差一点进了青楼,都被人救下了……这个人是谁?” 照燕柔蔓讲故事导向,救李瑶很可能是容凝雨,那救了盛珑呢?会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这个案子里真存在这么一个正义使者,有这么一个英雄,那这个英雄,一定是盛珑吗? 第87章 看尸寻踪 “还有件事得注意一下。” 仇疑青朝申姜招了招手:“地图。” 申姜一边跟着上司送李瑶回家, 一边注意着接收下面锦衣卫送来最新消息,哪哪都不能落下,那叫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听到指挥使叫, 立刻应道:“来了来了——” 方才看过案发现场, 即刻部署四周搜索, 为了确保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正好找了地图,现在就在身上。 仇疑青接过地图, 展开,示意叶白汀凑近些:“你来看——” 他修长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个点:“这里是案发现场,这里是娄凯家,鲁王府,盛家,燕家班……” 也就是现在本案相关人, 李瑶, 朱玥,郑白薇,盛珑, 燕柔蔓昨夜住地方。 “因街巷长短,朝向不同,有些路看起来很远, 需要走很久,但直线距离且都不算远,”仇疑青将几个点连接成圆圈, “如果老老实实走远路, 有些人需要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使用工具另算,如果有抄近路捷径,有些人只需要一刻钟到两刻钟,就可以从犯罪现场走回自己住处,看似全无嫌疑。” 叶白汀眯了眼:“那精确死亡时间就很重要了……” 申姜也看出来点东西:“那最没有嫌疑不就是马香兰?她那个嫁妆铺子我问过了,距离这里最远,离容家班,容凝雨住处倒是很近。” 仇疑青:“若是个案,嫌疑确会小。” 叶白汀:“但我们处理,并不是个案。” 前面几个女人口供已经很暧昧不清了,现在还要加上一个马香兰……时间上来不及,未必就真做不到,也许人家有帮手! 仇疑青已经吩咐申姜:“立刻走访排查,问询相关人口供,确定嫌疑人从昨天下午到今晨时间线!” 不在场证明可以作假,嫌疑人口供会遮掩不清,可真实时间线又不是非得当事人口供才能得知,下人,周围人证言,路过或短暂停驻之地百姓证言,身上留下环境痕迹,都可以取证,正好这次案发时间尚短,有利取证! “是!” 跟着指挥使娇少爷办过几回案,申姜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百户了,有些小问题已经不用再问,完全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重点要做哪些事,需要注意是什么。 “属下这就去!”转身离开之前,他想到一条之前听来消息,又道,“因拒绝剖尸检验,我们人应该已经请了马香兰去司里办手续流程,属下是来不及了,指挥使和少爷若有暇,可去顺便问个供。” 叶白汀点了点头:“余事自有指挥使安排,你尽可安心办事。” “好嘞——”申姜拱了拱手,离开了。 现场瞬间安静,街道长长,叶落无声。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走么?” 仇疑青视线掠过少年微红鼻尖,白皙手腕,收起地图,将少年揽进怀里,瞬间纵跃而起—— 叶白汀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仇疑青脖子,生怕自己被从墙头扔下去,这男人又又又不走正路,用轻功□□头屋檐了! “这样比较快。” 指挥使一派威武严肃,话音稳稳,表情亦十分正经,如果扣住少年腰手力道没那么大,姿势上没护那么紧,一点都不想怀里人被看到样子……或许还能可信几分。 然而叶白汀处于飞到高空又自由落体到墙头,随时都一惊一乍,生怕一不小心摔死担忧中,完全没发现这男人不对,甚至不由自主……双手抱更紧。 北镇抚司里,马香兰已经走好了手续流程,被锦衣卫以各种理由拖延,尚未离开。 “指挥使回来了!” “少爷也回来了!” 随着院中声响,马香兰看到了从院门转进来仇疑青和叶白汀,起身迎了两步,端正行礼:“妾身马氏,见过指挥使。” 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头发挽髻,梳得整整齐齐,没一丝杂乱,鬓边簪着白棉挽花,整个人看着安静极了,从眉眼神情到肢体语言,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半点紧张,整个人平静极了。 仇疑青越过厅堂,随手指了指下首:“坐。” 马香兰福了身,没有问题,也不觉得哪里奇怪,非常配合,安安静静过去坐下。 可这就是问题。 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没见过马香兰,昨日鲁王府,他们一起见识到了很多画面,看到了很多人,马香兰就是其中之一,她或许在丈夫威严下受了些委屈,但她并不算安静顺从人,比起李瑶,比起盛珑,她表现更为过激,她敢于表达自己不赞同,和权威在上丈夫闹一闹也不是不可以…… 为何今日这般安静? 仇疑青:“昨夜你不在家。” 马香兰垂首:“是。” “经常不在?” “不,只是偶尔,”马香兰缓生解释道,“昨日鲁王府事,大人应该看到了?外子白日里吃了那些暗亏,面子上却不过去,到了晚上必憋不住,定是要打人,我心中害怕,便躲去了我嫁妆铺子。” “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 仇疑青指节在桌面轻叩,似在思考接下来话合不合适,最后还是说了:“昨日鲁王府里,倒未见夫人害怕。” 马香兰垂了眼:“男人好面子,外头人多,总要顾及着些,家里就不会了,我便是撒泼耍赖,也没什么用,只会助长他气焰,下手更凶,我越反抗,他越兴奋,能躲,当然还是躲出来好。” “你眉角疤,是他打么?” 马香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那里:“是。” 仇疑青:“夫人生意似乎经营得不错,既有心气,为何不和离?” 马香兰垂了眼,神情里第一次出现波动:“小微姓郑,若我和离,带不走她……外子没什么出息,身边也没旁人,兴头上来,打不着我,还能是谁?我不能让我女儿受这样苦。” “郑白薇,似乎到了出阁年纪?” “是,我已替她置办好了嫁妆,正在相看人家,只要这桩大事一定,等她出了门子,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两三年,我最多只需要再忍两三年!” 马香兰抬头,看着仇疑青:“竟然指挥使都明白,应该也能看得通透,我没必要杀害外子,左右他再怎么打,都打不死我,我有钱,有铺子,衣食无忧,只要女儿平平顺顺嫁出去,我便能有法子过得快活,不用看任何人眼色,为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他郑弘春配么!” “既不心虚,为何不愿剖尸检验?你不想杀害你丈夫凶手被找到?” “不是……”马香兰顿了顿,方道,“是因为不详。” 不详?这个说法倒稀奇。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何解?” 马香兰垂了眼:“他们郑家男人就是这命数,可以夭折,可以横死,却一定要好生入土为安,若对尸身不敬,轻则家宅不宁,重则运道损毁,之后再也不能起势。” “都是……这命数?” “再早我不知道,都是听人说,但家里老爷子就是这样,算是寿终正寝,就因为两兄弟丧仪置办不好,棺材板薄了些,送上山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老爷子手伸出来,压断了根手指,就这点伤,家里就倒了霉,接下来两三年都运气不好,她大伯那么厉害会赚钱人,也走了背字,后来还失踪了。” 马香兰声音缓缓:“说是失踪,但大家都说是死了,这惨遭横死,又不知身在何处,没法迎回家好好安葬,家里就更倒霉了,运道一日不如一日,外子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成,天天都在骂人,骂祖宗,骂兄长,没他不骂……现在外子身死,哪怕时间晚一点,好好安葬便就罢了,如若剖尸,家中许还会倒霉,现在郑家男人们死光了,我是不怕,就怕我女儿跟着受连累。” “她大伯?郑弘春兄长?” 叶白汀想起,昨日鲁王府,郑弘春发脾气时候,也曾提过这个人,说‘要不是兄长过世,老子哪里用得着这般辛苦,养着你们这些娘们’…… 不是什么大事,他却不知怎,没办法忽略:“这个人很会赚钱?” 马香兰怔了一瞬,缓缓道:“嗯,他叫郑弘方,眉心长了个痦子,从小到大都被人说有福气,能旺门楣,后来这一家子也确他最能干,挣回来钱最多,一家老小全靠他支应,他在时外子基本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他不在了,日子每况愈下,外子能败全败光了,仅有几个铺子,呵,经营还不如我,也不知道哪来信心,觉得没了我,他日子能更好过……” 叶白汀:“指挥使方才问你,你说你觉得你丈夫要打你,就躲去了自己铺子里,大概什么时候去?中间可曾出去过?可有人证?” “外子许是累了,回家就歇了午,快傍晚了才起,我处理了点事,见他起床脸色不好,说话挑刺,就知道稍后不会有什么好事,正好小薇担心王府朱玥,傍晚前过去了,我没什么后顾之忧,就去了铺子里。” “这个铺子有点远,纵使外子想要追,估计也懒得走那么长路,是我故意选,我到时候天刚黑,铺里掌柜伙计都能证明,正好将要过年,我把账房叫过来对了一下账,入睡时已经过了子时,子时过后就没有人证了,但铺子里有人守夜,前后门都封了,往外走四周也都是富户,谁家都有个打灯守夜,若我中间出来过,不可能全无行迹,大人若不信,可遣人去问。” 马香兰表情非常镇定:“外子死那个地方,我也知道了,算是我手下生意,那个小院子离得太远,纵使我真瞒天过海,出门了一趟,时间上也来不及去那里杀人。” 叶白汀却没继续聊这个距离可不可疑,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个距离:“你这个嫁妆铺子,似乎和容家班挨得很近,有没有见过容凝雨?” 马香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人家可是大红人,多少人排着队等她生意呢,纵使偶有一日住近,怎么可能轻易有机会见到?” 叶白汀却没放过这个问题,盯着她:“你讨厌容凝雨?” 马香兰:“公子此话何意?” “昨日鲁王府,容凝雨有意搀扶你,你却大声说‘别碰我’,态度相当生硬。”叶白汀淡笑,“你可不要说,你对谁都是这样子。” 马香兰嘴唇翕动:“呵,那样女人,我瞧不上。” 叶白汀:“为什么?因为她做生意?” “别人干哪一行,挣什么银子,我管不着,天底下风尘女子多了,我都讨厌?犯不上,我也没那么多心思,”马香兰看着外面被北风卷起,重重落在地上枯枝,“但她一个女人,不喜欢小姑娘,嫌麻烦,我就瞧不上。” “小姑娘?” “对,一两岁两三岁,话都说不利索,路也走不好小姑娘,人家觉得反正长大了也是要受苦,半点怜惜都不肯给,还不出扔了。” 叶白汀感觉这话有些过激:“你见过?” 马香兰似觉失言,清咳了一声:“还用我见?她那容家班,里头人都是怎么来,想必锦衣卫早查清楚了,你看她捡那些孩子,虽多半是女孩,但都是六七岁往上才捡回来,她们虽长大了也是要受苦,好歹懂事了,听话,能用,她那地方,有一个小于五岁女孩么?” 人们对外界情绪反馈,很多时候来源于自己身边经历,情感投射,叶白汀想到了郑白薇,她是马香兰女儿,也曾有过小时候…… “容凝雨对你女儿很不满?”可就昨日他们在王府见到,郑白薇和容凝雨关系不错,二人一起坐着聊话本场景很和谐。 “没有,”马香兰眼神有些生硬,“我女儿那么好,谁会不满?纵她是别人圈子里高高在上班主,也是很喜欢我女儿。” “小时候呢?”叶白汀眯了眼,“她们可曾见过?” 马香兰冷笑一声:“不知公子在暗意什么?我们女人有时候是心眼小,不像你们这些能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伟男子,看得多,见得广,想得开,可也没那么阴暗,我确不怎么喜欢姓容,不过只是个人好恶,无关案情。外子脾气不好,唯恐他动女儿心思,我日日都看得很严,小薇小时候莫说见外人,门都没出过几次。” 似乎这个问话过程让她极为不悦,她直接起了身:“时候不早,我能告辞,去接我女儿了么?锦衣卫若是还有话问,或疑我杀了人,随时上门缉我便是。” 仇疑青便问了句下面:“流程可办完了?” “回指挥使,办完了。” 仇疑青便看向马香兰:“夫人自便。” 马香兰最后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她背影刚刚走出院子,叶白汀就看到副将郑英手里捧着厚厚一本公文,等在侧影,看样子是有什么急事,需要仇疑青批复。 “指挥使且先忙,我去验尸。” 仇疑青这次没拦,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任何问题,及时上报。” “是。” 叶白汀退了出去,回了仵作房,一路上都在想案情,马香兰表现,也稍稍有些违和样子…… 仵作房一如既往,安静无声,空气寂冷,停尸台上放着本案第三个被害人,郑弘春。 相比之前两次行凶过程,凶手这次明显着急了,三次案发现场极为相似,凶手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那他现在要做,该是找不同。 这次到底有什么特殊,凶手为什么这么着急,出现了什么失误,有没有已经存在,却没有发现证据? 根据仇疑青在案发现场画出来圈子,各个嫌疑人距离,现在有个问题很重要,就是精确死亡时间。 没有现代法医室各种鉴定仪器,也不能解剖死者身体,取胃看胃容物,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进行更多取证鉴定,得到确切结果呢? 真没办法了吗?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有。 一个合格法医,知识和仪器当然是最大杀器,但观察力也很重要! 他迅速取来地图,查看案发现场环境,从死者家到这里有多条路线可选,哪一条是死者走过呢?路边植物,可能会残留味道,特殊路口环境特点……夜深无人,可能没有目击者看到郑弘春,但他路线轨迹,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体现! 叶白汀找到了随尸体一起送过来,死者脱在房间里衣服,仔细检查。 首先,他发现了死者鞋底,右脚脚掌部分,有洇湿痕迹,案发现场燃了炭盆,这点痕迹却至今未干,显是当时湿有些厉害——死者生前行路时,曾踩过水。且这水并不多,可能只是一个浅洼,死者踩到水后立刻发现,下一步跨很大,直接跳了过去,是以左脚没有。 以死者脾气,或许当时还骂了脏话。 叶白汀伸手摸了摸,指尖轻捻摩挲,有非常不明显油渍,再凑近细闻,有一种打扫过桌椅,脏水味道。 街上店铺开门做生意,打烊收工前,洗个手擦个东西很正常,反正要关门了,顺手把水洒在外头也正常。但这种天气,水大抵是要结成冰,死者踩到却是水,那这个店铺……打烊一定非常晚。 酒馆? 叶白汀再次低头细闻,还真闻到了淡淡酒味。 有酒馆地方……他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位置。打烊再晚,店里掌柜伙计也是有数,过去问一问,不就有时间了? 接下来仔细验看死者衣服,袖子比较宽大,里面似乎卷了东西……干菜叶子? 深夜风大,天气又冷,大风会卷走路边重量轻树叶等物,落到路人衣裳袖角,而天气冷,路人会下意识把身上衣服裹紧,再紧,东西自也会随之卷到袖子里。 时下将近年节,百姓们忙着采买,一时东西太多,院子屋子里放不下,会临时堆放到比如窗台,门口石阶这类地方,死者如有经过,再大风一起,他裹紧衣裳……很可能会带到身上。 叶白汀仔细观察了一下,寒冬腊月,京城普通百姓很难吃到新鲜蔬菜,别人暖庄里种也太贵,寻常买不起,便常在秋日之时,晒些干菜,冬天里用水泡发来用。 他之前见过最多就是大白菜,或者长豆角这类东西,这种菜倒是从未见过,像是一种……黄色花? 找证据,不怕没特点,就怕你不特殊,越少见,越能帮忙锁定线索,这个东西,是必须要问一问了。 叶白汀将这种淡黄色,像花一样干菜小心保存到一边,继续检查死者衣物,虽然有些不起眼,他还是辨认出了衣襟上蜡油,在后领近背位置。 红色蜡油。 他转身走到停尸台前,细细检查了一遍死者身体,大约是这一次时间比较紧急,凶手来不及玩蜡烛游戏,死者身上,绑缚皮质绳带上,并没有任何蜡液痕迹,反而头发上沾一些,在后脑位置,非常少,因死者生前活动比较激烈,痕迹已有偏移,需得扒开头发才能看得到。 也是红色蜡油。 从哪里来呢? 叶白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自己看过京城街道,如果到了晚上,会是怎样场景? 将近过年,大街小巷已经有了年味,很多人家门口红灯笼是要燃一晚,这红灯笼质地,因为家里条件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蜡烛也是,有些人家要求没那么高,灯笼没那么严,蜡烛很有可能滴油出来,如有路过,就会落到身上…… 一样一样,叶白汀仔细甄别,尽可能找到死者身上留存东西,记录,勾画,按着地图上凶手可能会有路线,配合好了,着人去问,必会有收获! 在做这些事过程中,他还发现了一样东西,死者耳后有一个胎记。 形状有些特殊,像个斧头,并不常见,可就是这不常见东西,让他有记忆感……为什么? 破案和做别事不一样,任何细枝末节都不可以放过,很多时候,它们可能就是关键,叶白汀既然发现了,就不会只以为是自己敏感,想多了。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到底在哪里,他看到过类似东西呢?在哪里……用力想! 有了! 叶白汀突然睁开双眼,眉目犀利,他想了起来,上次酒后,他经历了大型社死现场,为了拒绝想起狗子小车车和仇疑青别有深意眼神,他把自己关进了仵作房。 当时手头并没有案件,他就随便翻了翻仵作房尸检格目,厚厚一个本子,大都是商陆平时工作,最近几页里,似乎就出现过‘斧头’两个字! 叶白汀立刻走到柜子边,把装订成册尸检格目拿出来,翻到最后几页,上面果然记录有一具尸体,耳后有这类似斧头胎记! 他立刻转身去找商陆,指着这一页:“这具尸体在哪里?” 商陆看了看:“送过来得有一个月了……因无人认领,暂时还在侧间停尸房存着呢。” “拿出来给我看! ” “本来就想给你看看,这具尸稍稍有点不一样,最近瞧你实在忙,就想过些日子再说,”商陆打开了侧间门,按照顺序编号,找到那具尸体,“喏,少爷你看,这尸体我一瞧就觉得有意思,看着死了得有小十年了,但它并没有腐烂,保存相当完整,是不是很神奇?” 第88章 毒找到了 停尸台上是一具男尸。 尸体一看就死了很?多年, 脂肪水份早已消解,浑身干瘪,皮下包的就是骨头, 周身皮肤黑色,从体型和特点来看, 个子很?高,骨节粗壮, 死时应该是壮年,他?身体微微后倾,双手往前自然伸展,这个姿势……像是漂浮在水中?。 叶白汀粗粗看了一眼, 便问:“尸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商陆:“送过来的兄弟说, 是一片沼泽。” “京城里的沼泽,可?是不多。”叶白汀朝尸身走过去。 商陆点头:“可?不是怎的?咱们这地界,也不是惯出沼泽的地方啊,要?想见沼泽,那得往南走,听说那蜀地,岭南,重重深山之中?,好多这玩意儿?, 有些?还有毒瘴,咱们京城老百姓可?看不见,这方圆几百里,把附近的省县都?算上,有沼泽的地方,也就一处。” “哦?”叶白汀问, “哪里?” 商陆:“您大概没去过,不知?道,这京郊往西,重山环绕处,有一片温泉带,京里好多达官贵人都?在那里置办了庄子,有水,有温泉,那一片的地势就和别处不同,往深里走,就有一处小沼泽,远近闻名,大家?都?叫那地方‘鬼来收’,寻常也不会有人过去,这次是赶巧了,下面的兄弟置办年货,从庄子里收蔬菜,正好抄近路路过,好死不死的,掉进去一个东西,得想办法钩出来,结果这一钩,得,多钩出来一个人。” 要?换了别人,吓一跳,气的骂两声,把尸体重新扔回去不管,也没什么话说的,可?谁叫这兄弟是锦衣卫呢?指挥使发下来的小册子上写着?呢,锦衣卫有监察案件之责,遇到?了不明尸体,必须按规矩执法,先送回司里,走程序。 商陆说着?又叹气:“外面公示挂了也有小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家?属认尸,等翻了年,就得咱们自己处理了。” “他?耳后也有斧头胎记?” “是,就在这里,”商陆说着?,把死者的头轻轻移了下,让叶白汀看的更清楚,“因尸体身上这颜色,胎记便没那么明显,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楚的。 ” 叶白汀看清楚了胎记,和郑弘春耳后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但他?更注意的并不是这个胎记,而是死者眉心的痦子。 之前马香兰说过,郑弘春的兄长,早年失踪了,家?人都?以为?他?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眉心有一颗痦子,都?说是福运的标志。 特点明显的痦子,加上一模一样的耳后胎记,眼下停尸台上这个死者,是不是就是郑弘方? 可?惜没有现代仪器,做不了亲缘关系鉴定,叶白汀有种当下就给马春兰认尸的冲动,确认死者身份,但是不行,真的认了尸,马香兰不让解剖检验怎么办? 尸体现在是无名尸,无人认领,不知?身份,那检验标准,就可?以照着?锦衣卫自己的规矩来。 “准备解剖工具。” “是!” 你看这架势要?剖尸检验,商陆兴致就来了,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一个老头,这时候跑的比谁都?快,把小箱子抱过来,嘴上还不忘问问题:“按说这尸体在水里泡了很?多年了,不应该早就烂完了么,为?什么竟然保存的这么好?” “一般尸体入水,的确会加速腐败程度,可?你也说了,这是沼泽里挖出来的,沼泽和水,可?不是一个东西。” 叶白汀一边仔细观察的尸体,一边道:“沼泽,又叫酸沼,形成原因多是草甸,低洼因坡度和土壤黏度,水排不畅,或者下渗困难,积生大量泥炭,里面酸度非常高,这种酸会迅速侵染尸体,致使尸体皮肤变黑,且形成一种皮革化物质……非但不会加速尸体腐败,反而具有极强的保护作用。” 商陆眼睛瞪大:“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叶白汀勾唇:“不然你以为?,达官贵人那么多防尸腐的法子,从哪里来的?” 不过是观察自然,模仿自然,经过长期的实验经历,积累所?得。用到?的材料和方法可?能不一样,但殊途同归,总之,沼泽这种地方,对尸体保存具有特殊意义,他?上学时还跟着?导师一起跟过一个研究项目,那具尸体在一片沼泽里呆了一千多年,完整度仍然很?不错。 商陆放下箱子,准备解剖工具:“可?这具尸体也不全是黑色,细看脸颈,前胸,似都?透着?蓝色的痕迹……” “蓝色就对了。” 又一个共同点跟本?案相联,如果是一个凶手就更精彩了,娄凯并不是第一个遇害者,这个才是! 然而叶白汀刚刚戴上手套,接过解剖刀,垂下头刚要?动作,门就被?推开了。 “毒找到?了。” 是仇疑青,他?手里拿着?两份东西,一份很?明显,是锦衣卫递上来的调查卷宗,上面有特殊记号,另一份,不管折迭方式还是纸张特点,叶白汀都?更加眼熟,是他?经常会用的纸条,传给诏狱相子安的。 “找到?了?”他?直起身子,“是什么?” 仇疑青:“是一种常青杉树,树冠舒展,树种古老,生长在更寒一点的北地,因环境特殊,并不多见,除了果实之外,周身都?带有剧毒,有一定的致幻作用,毒发致死后,脸颈胸膛会变成深蓝色,用毒因剂量改变,会调整致死速度,且没有解药。” 叶白汀感觉他?的话没说完:“还有?” 仇疑青举了举相子安送过来的纸条:“此杉树树叶泡水服食,除了幻觉,还会让身体产生一定的抽搐……有堕胎效果。” 杉树,中?毒后皮肤变蓝,一度被?当做打胎药使用…… 叶白汀突然脑中?滑过一种毒物,英国短叶紫杉! 就是这种毒,他?怎么就忘了,毒理学老师有重点讲过的!紫杉的主?要?毒素是紫杉碱,有一定镇定心肌的作用,目前已经有实验室在做抗癌方面的研究…… 原来是这个! “娄凯胃容物中?有跟茶叶很?像的树叶,所?以本?案中?凶手用的毒物,应该是杉叶?” “不错。” “生长在北方更冷一些?地方的树……”叶白汀凝眉,“凶手是怎么得到?的呢?且它有滑胎功效,就更微妙了。” 仇疑青看着?平时台上的尸体,又换了一具,他?没见过:“验尸有收获?” 叶白汀眸底一片明亮:“有!非常大的收获!” 可?还没说完,外头又冲进来一个报信兵,说是为?申百户带的话,那种疑似毒物的东西,他?找到?了,就在盛珑那里! “盛珑?”叶白汀一顿,“她那里有毒物?” “回先生话,没错,申百户找到?了!” 仇疑青垂眸看叶白汀:“去看看?” 叶白汀想了想,放下解剖刀,摘了手套:“嗯,先过去看。” 尸体在这里,又跑不了,早一刻晚一刻都?能验,嫌疑人可?不一样,如果忽略了,错过了,很?多证据就会被?掩盖,且这种关键毒物被?找到?,那来源是哪里?盛珑只是一个闺阁姑娘,总得有人帮她去找,帮她去买,那盛家?,就有必要?稍做排查了…… 二人走出仵作房,刚到?院子,仇疑青就指抵唇间,吹的声长长的口哨。 “嗒嗒——嗒嗒——” 一匹黑色神峻的马跑了过来,周身黑色,只额顶眉心有一撮白,耳朵尖尖竖起,浑身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看起来充满力量,看起来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人都?想带一带,精神的不行。 叶白汀认识它,是仇疑青的马,他?曾经坐过。 不过……看来也不是什么人都?想带一带的,马儿?跑过来,因为?冲的太快,怕它伤着?人或伤着?自己,旁边锦衣卫拦了一下,马儿?毫不客气的冲他?喷了个响鼻,差点两只前蹄都?抬起来,脾气相当大。 可?它到?了仇疑青面前,却乖得很?,自己就慢下了速度,溜溜哒哒的过来,闻了闻叶白汀,蹭了蹭叶白汀的手,见他?不动,它还不干了,拿头顶他?的肩膀。 叶白汀:…… 怎么感觉像遇到?了另一个玄风? 仇疑青就比马直接多了,揽住叶白汀的腰,把他?往上一带,二人就坐在了马上:“走。” 马儿?听得懂话似的,直接蹿出了大门,速度非常快!叶白汀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靠在了仇疑青胸膛! 仇疑青顿了下:“这样比较快。”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习不习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领导果然雷厉风行,速度和效率永远是第一追求! 马蹄声风声铃铛声……声声不绝,一路风驰电掣,叶白汀不太熟悉骑马,到?盛家?时腿有点软。 仇疑青拍了拍马儿?的头,将它交给迎上来的锦衣卫:“玄光喜欢你。” “玄……光?” 叶白汀反应过来,这是马儿?的名字,和玄风一样,都?是玄字辈。 仇疑青挡住少年直直看向马的眼神:“走吧,正事要?紧。” “嗯。” 二人从大门往里走,感觉到?了非常不一样的气氛,环境过于安静沉默,越走越压抑,和第一次去鲁王府一模一样。 再看路过的地势,房屋建筑,地理位置,盛珑作为?家?里‘受宠的女儿?’,住的并不是最好的地方,甚至有些?偏,院子西墙外就是街道。 盛家?人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要?来,上上下下都?很?紧张,家?主?不在,管家?带头过来迎接,仇疑青只是点了点头,脚步并未停留,示意底下锦衣卫该问话的问话,该办事的办事,盛家?人只管配合就好。 终于来了! 房间里的申姜听到?动静,好悬没忍住,蹿出去迎接上司。 他?发现这个毒真的很?巧合,照指挥使意思,他?在外面排查嫌疑人的时间线,鲁王府里的两个小姑娘不是很?配合,或者说也配合了,他?问什么问题都?回答,看起来很?乖,态度很?好,可?基本?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三个字:不知?道。朱玥说她一晚上都?在给父亲守灵,郑白薇说她一晚上都?在陪朱玥守灵,两个人哪都?没去,别说大门,王府二门都?没出过。 查到?燕柔蔓,燕柔蔓表示这几日实在太忙,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时间线么,自己都?说不清,让他?去问下面的掌事确定,反正她哪个时候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约,都?是掌事安排的,去的地方太多了,她记不清。 申姜就问她,死者郑弘春昨日到?处撩闲,也不是没撩到?你身上,他?亲口说晚上去找你……还说自己没有嫌疑,什么都?不知?道? 燕柔蔓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女人哄人的好听话,你也信? 总之就是整个工作过程很?不顺利,心情也很?不爽快,他?仔细的观察整理,并记录每个人的时间线,大约在某段时间里在干什么,这一站来到?了盛家?,问盛珑。 整个盛家?死气沉沉,与?之前的鲁王府没什么两样,活人都?不怎么出声,此前他?还曾纳闷,明明世子是爱玩爱热闹的人,怎么家?里这么安静,后来才知?道,因为?世子习惯打人,府里总是充斥着?暴力与?威压,怎么可?能热闹的起来,不怕被?连累责罚么? 盛家?大概也一样,如同一潭死水,活鱼来了都?得窒息。 他?找到?盛珑,照例问昨天的时间线,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早上,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盛珑表现一如既往,姿态端雅,颜姝静美,非常配合,说从王府回来很?累,也没强撑着?精神做别的,吃过饭就歇了…… 刚说了两句,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详细讲述,屋角柜子突然被?撞开了。 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只猫儿?,小白猫大概是睡了一觉,扒拉着?爪子要?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推开柜门的时候带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瓷瓶,小瓷瓶落在地上,瞬间摔碎,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声音清脆至极。 猫儿?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就抵不过天性的好奇心,跳到?地上,扒拉着?洒出来的,像是树叶一样的东西,就想上嘴咬。 “不要?动!” 盛珑突然反应非常大,不但厉声呵斥了猫儿?,还亲自过去把小东西赶走,隔着?丝帕收拾地上的树叶。 申姜就觉得奇怪,这个案子里,要?说脾气大的女人,有,可?盛珑绝对不是,不过是打翻了一个瓶子,为?什么这么敏感? 他?走过去看了眼,才发现这些?树叶形状很?奇怪,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什么时候看到?过,下意识伸手捡了一片—— “啪”一声,被?盛珑狠狠拍了下去。 申姜眯了眼:“这是什么?” 盛珑垂着?眼,继续隔着?丝帕,小心收拾地上的树叶:“女儿?家?的东西,申百户还是不要?碰的好。” 申姜起初真没认出叶子来,但比起完整的叶子,碎了的叶子他?更熟悉,等盛珑快速收拾好整叶,看到?底下的碎片时,他?瞬间就想起来了,他?真的见过这玩意儿?!娇少爷从死者娄凯胃里剖出来过! 所?以这就是那个毒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吧?”申姜盯着?盛珑表情,“所?以才不让别人,也不让猫碰?” 盛珑:“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申姜眯眼:“懂不懂的,试试不就知?道了?要?我去找只猫狗过来么?” 盛珑就没再说话,似被?抓了现行,无可?辩驳。 申姜当然就不能放过了,一边立刻安排下面人,回北镇抚司报信,尽量请指挥使和娇少爷过来一趟,一边亲自盯着?盛珑,防止嫌疑人做别的事。 盛珑明明知?道被?发现了,明明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竟然还能沉得住气,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把刚刚收拾好的树叶放到?桌上,该看??看??,该喝茶喝茶,该吃点心吃点心……好像没事一样。 把申姜一个大老爷们都?给整虚了。 难道是他?看错了?这回又冤枉好人了? 还好,娇少爷总不会负他?,真的带着?指挥使过来了! 对着?一个小姑娘,轻不得重不得,总不能上板子打一顿叫人招吧,申姜真的没辙,干不了这活儿?啊! “你们可?终于来了!” 申姜拿着?桌上装好的树叶小瓶子,打开给叶白汀看:“少爷看看这个,是不是就是娄凯胃里的东西!” 叶白汀一眼就认了出来:“不错。” 正是英国短叶紫杉。 他?看向盛珑:“知?道这是毒物么?” 锦衣卫指挥使到?来,盛珑不敢怠慢,从窗边桌子起身:“知?道。” 这个院子并不算大,建筑有些?古旧,冬日一片萧条,窗外见不到?什么好风景,房间里也是,面积不大,人一多便显的逼仄,跟青春妙龄的少女很?不般配。 少女本?人却并不计较,或早已习惯,眉眼如岁月中?安静绽放,又无言凋谢的梨花:“此物剧毒,同茶叶很?像,服用过多立刻致死。” “这是你的东西么?” “是。” “从何处购得?” “叫下人置办的。” “哪一个下人,自何处得来?” “我的贴身婢女,去年到?了年纪,打发出去嫁人了,”盛珑眉眼平静,“至于到?底是从哪里买的,我不知?道,估计寻到?她,她也不会知?道,都?是内宅女眷,辗转着?在外头打听消息,一道一道不知?都?过了谁的手,到?底是谁在卖,想来也查不清。” 接下来也不用别人问,盛珑自己就说了:“我虽买了它,却并未用过,早早置办了来,是准备放在嫁妆里,待嫁到?王府,给那个畜生用的,谁知?婚事还没成,那个畜生就死了,这东西再无用处,只能收起来。” 叶白汀眯了眼:“你准备杀了鲁王世子——在洞房花烛夜。” 盛珑就笑了,眉眼无尽凉薄:“那样的畜生,不该死么?” 仇疑青道:“你也可?以选择在没嫁过去的时候动手,还不用折了自己。” 日常自由出入鲁王府,还被?世子另眼看待的女人,会没有机会下毒,非要?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么? “世间男人皆薄情,不管你是娘亲,发妻,还是儿?女的生母,只要?他?们想不在乎,就可?以不在乎,我宁愿做寡妇,也不想在闺阁耗费时光,等待一个不知?道怎样的男人,匆匆嫁了。” 盛珑很?有自己的打算和想法:“没了世子的鲁王府极好,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是别人的眼中?钉,好好经营,未来日子定会不错,姐姐的儿?女也很?好,我想替姐姐看着?她们成才,嫁夫娶妻,生儿?育女,直到?我老死。” 不知?怎的,这话在普通人眼里定是暮气沉沉,需要?批评鼓励一二的,可?盛珑在说这话时眼底却有光,仿佛这就是她所?能追求到?的,于她来说最完美的生活。 仇疑青:“你昨晚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证?” 盛珑:“昨天下午从王府回来,感觉很?累,便没强撑着?精神做别的事,吃过饭就歇了,房门都?没出……大人若有疑问,可?问询府里下人。” “知?道郑弘春死了么?” “申百户这般大的官威,一来又是问话又是看东西的,自是知?道了。” “你和死者可?否相熟?” “相熟谈不上,”盛珑眉眼淡淡,“郑弘春此人油滑市侩,见着?好看一点的女人都?走不动路,也不管别人是谁家?夫人还是小姐,他?都?敢搭话,昨日我同他?说话的时候……几位应该见到?了,我看到?你们站在人群远处。” 说到?这里,盛珑顿了一下,突然笑了:“你们来寻我,可?是奇怪了,现在最该找的,难道不是燕班主??那男人昨天离开前,还跟燕班主?喊话,说晚上等着?她,让她一定不能迟到?……” 叶白汀注意到?她的表情,突然问:“你和燕班主?很?熟?” 盛珑话音仍然淡淡:“谈不上熟悉,多少听说过一些?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案子办到?现在,真相还未出来,故事倒听了几个,都?很?令人触动,如今再听一个,也无不可?…… 凶手的最终动机,或许就隐藏在这一个个故事里。 “盛姑娘都?听说过什么?正好今日有暇,不如说说?” “几位若真想听……” 盛珑就笑了,请三人到?窗边就座,叫下人上了茶点:“我便在背后说说别人的是非。” “这位燕班主?,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所?有人见到?她的样子,无不以为?她烟视媚行,游戏人间,不把男人当回事,也不把自己当回事,随意轻贱,可?从没有人想过,她是真的愿意成为?这样子么?” 盛珑声音舒缓清淡,似开在四月里的梨花,有一种宁静之美:“她从小失怙,由寡母拉扯着?养大,家?中?没有男丁,连父亲的田产都?留不住,母亲虽年轻,身体却不好,怎么过活?” “她娘为?了养她,什么都?肯做,没有粮米的时候,也是随便能被?男人拉进屋子里的。可?她娘也没什么见识,明明自己过的就很?苦了,仍然觉得女人就是这个命,不该奢求别的,从小就教女儿?多长心眼,好好学别人怎么说话,打扮自己,燕柔蔓要?学认字,她不让,要?学厨艺,她不让,要?学绣花,她也不让,不管干什么,她都?不让,说女人无才便是德,最紧要?的就是寻个男人嫁了,好不好的,有钱就行,至少能让你衣食无忧,这辈子有靠。” “她娘看的她很?严,但凡她要?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会挨一顿打,她必须要?学说话,遇到?什么样的男人说什么样的话,怎么说话表现才能让一个男人怜惜,她娘觉得这才是有用的。她娘也不是不爱女儿?,她自己接‘那种生意’可?以,客人朝女儿?伸手就不行,她会很?严厉的阻止,会拼命的那种,因为?女儿?必须得贞洁,可?如果男人只是说几句话来逗女儿?,她就不会管,她觉得女儿?需要?成长,总得学着?怎么应付男人的,只要?没过分,碰一下就碰一下,不疼不痒的,又死不了,没必要?斤斤计较。” “可?她哪里知?道,她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全部,在她转身离开,看不到?的地方,别人动作可?不会那么‘君子’。” 第89章 反骨的女人 冬日疏冷, 窗槅折射着冷光,连茶盏里的氤氲热气都撑不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盛珑低头看着杯里浮动的茶叶, 长?长?眉睫遮了眼睛,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儿, 在男人?眼里,几乎就是头顶着三个大字——好欺负, 试探着逗小?姑娘,做娘的不大管,别人?就会认为?这?是某种信号,可以随便占便宜。” “燕班主那时还?是个小?姑娘, 才五六岁, 亲娘说的话都一知半解,何况其它?有表情亲切和善的叔叔抱抱她,摸摸她,解开她的衣服,说帮她检查身体,她都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熬,慢慢的,过去了几年,她娘死在了一个冬夜。那天非常冷, 家里早没了碳,米也早吃光了,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娘亲去世,慌的不行,可就在这?种时候, 欺负过她娘的人?找上了门?,发现人?死了,竟然没有任何帮忙或怜悯的想法,抓住她,就想对她下手,她那时才九岁……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畜生,竟也不怕死后像十八层地狱么!” 盛珑眉目冷峻:“好在小?姑娘机灵,跑了出来,她已经不是小?孩子,知道有些事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也曾和母亲吵过很多架,谁都说不服谁,可母亲在,她至少有个相依为?命的人?,而今母亲不在了,她怎么办?九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钱,没有族人?,去慈幼堂都显大了……” “正好遇到一个戏班子,里头的人?都是孤儿,天南海北捡进去的,老班主姓容,倒也不会刻意给人?改姓,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就按原来的名字,不想要了,另取一个也行,不知道的,便都跟着她姓容,小?姑娘就要了个卖身钱,葬了娘亲,进去了。刚进去的时候懵懵懂懂,只觉得自己过上了好日子,有饭吃,有衣穿,还?可以学手艺,要是学得好,学得快,日后独挡一面,没准能日进斗金!她非常努力,都不用人?盯着,每天第一个起来,最后一个睡下,努力的学习一切知识。” “可慢慢的,她发现了班子里的另一种声音,每一次堂会过后,就会有年纪大的姐姐们生病,接下来的几天不能吊嗓子,不能练习步态,有事也不能出门?,做不了生意,好几天下不来床。每一次堂会过后,都是戏班子挣了大钱,能碰荤腥,有肉吃的日子,可偏偏这?些日子,姐姐们挣了钱来,却要吃药,吃不下肉……” “偶尔,戏班子里会来大主顾,那些捧人?的金主,老班主都得仔细伺候着,不允许姐姐们失礼,这?些主顾和姐姐们进了屋子,很久不出来,姐姐们唱的戏调子也不对……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些声音,在她娘和别的男人?进屋时,她听?到过。” “这?里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不能再继续下去……小?姑娘要跑,可她怎么跑得了?老班主会做这?种生意,就会提防着底下的小?姑娘们闹事,早有一套手段,她不但跑不了,还?得挨打,想活下去,就得照着她们要求,学习她们指定的一切。你叛逆,不听?话,最先罚的就是打手板,不让吃东西,再不听?话,就是不给你好好穿衣服,小?姑娘那时已有十一二岁了,身体开始慢慢玲珑,心?里也早已知道什?么是廉耻,怎么受得了这?个?别说不好好穿衣服,但凡这?里的姑娘衣服短一点,露个脚脖子,手脖子,都是别人?嘲笑调侃的对象,那些经常过来的主顾们,会肆无忌惮的开玩笑,说小?小?年纪就学浪了,穿这?么少,不就是为?了让男人?看,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让男人?摸让男人?上?” “小?姑娘很委屈,很不想服气,可她能怎么样?真的一件衣服不穿,就这?么走?出去么?她害怕了,她不再吭声,脸上不再有笑容,也不再积极的晚睡早起,就乖乖的任由别人?安排,让她学什?么就学什?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每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在想什?么。” “她试图逃了很多次,没有一次成功,每一次的惩罚都比上一次更严厉,总是不能如?愿。等到了十三岁,她连计划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装乖也不再管用,因为?有人?看上了她。老班主第一次那么慈祥,亲自端着漂亮的裙钗过来,跟她谈心?,让她梳洗打扮,去一场堂会,唱她学得最好的《桃花扇》。” “她不想去,她把之前曾渴望很久的漂亮裙子剪坏了,钗掰了,自己藏到角落里,对着凌乱的布料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决定她就是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可老班主并没有打她,也没有惩罚她,因为?有个姐姐救了她。这?个姐姐是戏班子里的前辈,从小?长?在戏班子里,十三岁开始唱堂会,之前消失了两年,而今归来,经营日久,十九岁的年纪,已是班子里的红人?,长?的特别好看,也特别厉害,或许是因为?一样的遭遇,她同情这?些小?姑娘,以前也许没办法,她管不了,抵抗不了,可现在早已不同往日,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有了自己的人?脉关系,也有独到的处事手腕,只要善加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话术,就可以把男人?们引走?,保护这?些小?姑娘。不管男人?们怎么馋,怎么想要尝新鲜,她都有各种方式引导,给予他们更加不同的,值得期待的体验。” “这?个姐姐不仅护着她,还?护着很多人?,把老班主挤得都快没地方站了,二人?经常吵架,站老班主的越来越少,站这?个姐姐的越来越多。很久很久,小?姑娘都没有这?么恣意过了,她甚至不想跑了,每见老班主一回,都会帮忙骂一回,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姐姐要护的人?太?多,客人?也太?多,只她一个人?勉力在前,终有撑不住的时候,老班主野心?未散,怎会容亲手教出来的姑娘背叛?她阴着心?,准备良久,做了一个局,小?姑娘还?是被客人?强要了……” “因小?姑娘一直是个不听?话的刺头,老班主用来招待她的手段,自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夜特别漫长?,小?姑娘都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几次,每一次醒来,身上的伤都会再多一层。她所有坚持的东西,她的信念和梦想,甚至整个世界全?部崩塌,没有英雄,不存在英雄,不会有一个人?,永远都能跋山涉水来救你,你的日子,只能你自己过。” “那个姐姐也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就在同一日,她被大主顾强行接走?,因和几位客人?的时间确定错了,害客人?生了气,她差点死在别人?的床上。一个女?人?而已,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全?世界?” “小?姑娘感谢那个姐姐曾经的付出,但也仅是这?样了,她本就是一个人?,该要事事靠自己,没人?能保护得了她,她只能做自己的英雄。或许老班主可以找到办法对抗,可有些事没有办法,她从懂事开始,就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向着她,包括生她的娘,世道就是这?样子,你是女?人?,你就不可能有第二种活法,你不配读书?认字,你不配有出息,你只能依附男人?而活,从前的自己太?天真,那个姐姐也太?天真,保护所有人?……没人?能做到,也反抗不了,就算舍了命去,也不过是一捧黄土,过几年就被人?忘了,戏班子却每一日,都有可能进鲜嫩的女?孩子。” “小?姑娘重新挂上笑脸,斗志昂扬,听?老班主任的话,积极的学戏,接堂会,攒钱……她年轻,鲜嫩,戏唱的好,很多大主顾问的喜欢,关键是脾气拧回来了,老班主简直拿她当?心?肝肉疼,想多分钱就多分钱,不想年纪小?的女?孩子太?早出头,压了自己的势,底下的小?姑娘就得多学几年,不许接场子,老班主甚至减少了自己的分成,只要小?姑娘能赚钱,她分到的不也更多? ” “那个姐姐劝说了小?姑娘几次,小?姑娘不听?,再拦着,小?姑娘没钱进账,就火了,和那个姐姐打起了擂台,慢慢的,二人?分庭抗礼,小?姑娘名声越来越大,客人?越来越多,吃姐姐那一套的倒慢慢少了,老班主非常高兴她们的竞争,两个人?一有矛盾,她就站在中间拉偏架,东边拱拱火,西边吹吹风,不是爽的很?” 盛珑捧着茶,眉眼融在阴影里:“岁月不知秋,韶华把流年换,日子一天一天,流水似的过去,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她烟视媚行,左右逢源,不把男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没有拿不到的,但凡她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不成的,她游戏人?间,精于算计,将?男人?们玩弄在鼓掌,手腕厉害的很,不仅能引得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为?她砸钱,甚至为?她出过人?命——” “她早已见惯生死,甚至有意推动,造成了别人?的生死,这?样的人?你们不怀疑,倒来怀疑我? ”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眸底一片了然,仍然是只有前半段故事,没有后半段。 他想了想,问:“既然你听?到了这?么多,可知道为?何燕柔蔓叛出容家班,自创燕家班?” 盛珑目光闪了闪:“这?个……外头传言太?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大概就是八年前的一个冬夜,老班主突然意外去世,新班主争位,她和那个姐姐各自都有拥趸,两个人?理念不同,常有争吵,几年间就没断过,何况这?个时候?她们都觉得自己选的路才是正确的,也都说不服对方,本来这?也就是戏班子内部自己的事,吵一吵没准就有了结果,可这?世间的存在,又不只是这?一个戏班子。” “外头有男人?垂涎她们已久,不是没得手过,可两个人?名气越来越大,姐姐已经慢慢的不接这?种生意了,妹妹则要价越来越高,手上人?脉圈子越来越广,轻易不会让别人?点名,她接谁的生意,全?看她自己高兴,男人?想玩一把大的,说服了一个贵人?,要玩个更有趣的游戏,让姐妹两个一起伺候……这?梅有梅的香,桃有桃的妖,冷烈妖娆,多情妩媚,一次体会了,岂不是好滋味?” “这?世道,任你一个女?人?再聪明,再厉害,也比不过男人?们的行事方便,他们总是能很轻易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轻易受人?尊重,什?么事情都能办的顺利,哪怕一个没脑子的废物,只要是个男人?,出去办事打听?消息,都比女?人?顺利多了。他们下了手。” “具体过程外人?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手,这?两个姑娘又是怎么应对的,只知道最后贵人?很不满意,打断了这?男人?的腿,把他赶出了京城,这?个姐姐大病一场,失去了嗅觉,容家班最后,也彻底归了这?个姐姐,燕柔蔓和这?个姐姐恩断义绝,仇深似海,叛出容家班,自创燕家班,自此以后,矛盾不可调和,凡是容家班的生意,她都要抢,凡是容家班在的地方,都少不了燕家班的影子。” 故事里的人?物不要太?明显,这?个身带反骨,处处透着叛逆与要强的小?姑娘是燕柔蔓,那救过她的姐姐,当?然就是容凝雨。 这?之后的故事,应该就是容家班开始转型,容凝雨多年苦心?经营,慢慢摆脱了之前的经营模式,孤女?还?是收,却不再照以前的方式特殊训练,只学戏,不学别的,接生意也是,只接正经堂会单子,那些老班主之前会涉足的路,丁点不沾。 燕家班就不同了,以燕柔蔓带头,仍然是什?么生意都接,谁的生意都做,管你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服务,钱够就行,她不会养孤女?,收新人?,底下吸纳来的人?,大都是之前变红会做,自愿过来的。 比起燕柔蔓的偏激,容凝雨更像是一个殉道者,燕柔蔓吃过的苦,她都吃过,她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于是不想别人?再遭遇,她想以一己之力撑起一片天,力小?时护一个,力大时护十个,或者更多,只要她能做到,她就会勉力去做。 故事讲完,房间一片沉静,桌上点心?一颗未动,茶盏里的水早已没了温度。 盛珑垂着眼眸:“这?样的人?,你们真的好好查过了么?” 叶白汀:“你的这?瓶毒物,仍然说不清。” 盛珑:“该说的我都说了,大人?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但凡命案,物证人?证口供动机,都不可或缺,毒物虽找到了,其它的角落拼不全?,仍然不能随便定论,本案凶手,不能锁定为?盛珑。 再继续问,也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剩下的工作,还?是得侦查人?员继续努力。 仇疑青便道:“凶案事实未清,盛姑娘作为?相关人?,近日不可出远门?,不可向外透露案情消息,如?有需要,锦衣卫随时会再次上门?问询。” 盛珑起身,行了个端正秀雅的福礼:“指挥使放心?,规矩我都懂,定会全?力配合锦衣卫查案,不让大人?们难做。” 三人?走?出盛珑的院子,风一吹,冷的人?手都不敢伸出袖子。 申姜抽了口凉气,脑仁直疼:“今儿个这?故事有意思诶,你说这?燕柔蔓和容凝雨到底有仇没仇?说没仇吧,明明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却一点都不相亲相爱,骂的那叫一个起劲,抢生意抢了那叫一个痛快,我查过了的,这?各处堂会生意,燕柔蔓真的把容凝雨挤的都快没地方站了!说她们有仇吧,燕柔蔓顶多也就是过嘴皮子瘾,见到就要骂一通,嘲讽一遍,除了害别人?生意少点,钱赚的少点,也没伤过谁算计过谁,好像没对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 越说越感觉这?戏份有点熟……申姜挠着头想了想,拳捶掌心?:“李瑶和盛珑也是这?样!从最开始就是,关系不好,互相埋汰,可也没算计过对方,让对方吃什?么大亏!” 申姜十分不理解:“这?是要闹哪样啊……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坦诚一些不好么,干什?么要绕这?些弯子?” 叶白汀:“因为?有时候,就是不能坦诚。” 可能是心?里别扭的情感,可能是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付出与背负,可能有些事就是不能说,说了对方一定会反对,还?不如?不说…… 环境越是辛苦不堪,有些东西就越珍贵,越想守护,他曾一度觉得,可以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人?,是很幸福的人?。当?然,这?样的人?本身也很值得敬佩。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行为?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掩盖什?么。 申姜沉吟:“女?人?心?思真的……有点可怕。”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点,“还?有死者临死前玩的那个游戏,仍然是最重要的问题,到底谁会玩这?个?” 叶白汀:“目前只有燕柔蔓一个人?明确承认,她会这?项技术,并且很熟练。” 仇疑青颌首:“容凝雨既然同她有一样的经历,学习过程,目前虽无表现,查不出实证,也并不能排除。” 申姜:“那李瑶呢?所有人?都知道她失踪过,失踪的时候被卖去了青楼,虽后来得人?相救,但在这?之前,她在青楼里可是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也曾被强制学过东西……她看起来是被丈夫打服了,胆子小?,不敢做一些事,可最近不是变了么?那她这?里,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 ”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 申姜似乎得到鼓励,又转动脑筋:“还?有盛珑……看起来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经历却好像很丰富,什?么都懂,聊起燕柔蔓和容凝雨过往,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也没有太?害羞……她当?初真的是在被掳进青楼之前,就被人?救下了?她会不会也曾经被关过一阵子?以她的聪慧心?密,会不会在这?短短时间内,就掌握了技能?” “还?有那个马香兰,之前两个死者好像同她没什?么关系,处处显不着她,可郑弘春一死,她就很奇怪了,又不让解剖检验,几个死亡现场的院子又都是她的生意,她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利用别人?,利用手里的消息,促成了一些事?” 申姜越说越觉得邪门?:“这?几个女?人?绝对有问题!老子就没办过这?么说不清的案子,什?么都说不清,案发时间说不清,人?物关系说不清,动机说不清,连证物都说不清!好像每个人?都有嫌疑,都能做成这?件事,又好像每个人?都在撒谎,都在朝别人?身上推……该不会谁都有份吧!”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害怕了,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又神情郑重的朝叶白汀告状:“我们别是被这?些女?人?合起伙来给耍了吧!” 说了老半天,一句回复都没得到,申姜歪头看叶白汀,那叫一个急:“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难不成这?回他都猜对了?都踩到点上了? 岂知叶白汀在梳理案情的同时,心?神已经回到了仵作房:“我得先回去验个尸……有些问题才能回答你。” “验尸?什?么尸?”申姜想起挂在房梁上的郑弘春,“不就是一模一样的死亡现场?结论不会有什?么太?大区别,还?有什?么可验?” “那可不一定。”叶白汀意味深长?,正要提起新找到的尸体,突然前方来了锦衣卫小?兵,过来就朝仇疑青行礼,显是有事禀报。 仇疑青:“讲。” “启禀指挥使,属下等在鲁王府,朱玥和郑白薇的房间里,搜出了鞭子和匕首!鞭子花纹特殊,和几次案发现场痕迹一模一样,匕首刀锋上并无血迹,但刀柄雕花处有暗色污渍,闻之略腥,应该是血迹无疑!” 申姜倒抽一口凉气,脑仁更疼了:“这?几个大人?还?没查清楚,两个小?姑娘又出事了?难不成她们才是凶手,所有人?都在保护她们?” 仇疑青眸色略暗:“问过话了没有?” “问过了,可两个小?姑娘说鞭子是买回来玩的,匕首是用来防身的,她们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咱们非要污蔑,她们也没办法。” 意思就是不配合了。 申姜问少爷:“那咱们还?过去问一遍么?”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实话。”叶白汀眉目沉凝,“我还?是先回去验一趟尸。” 仇疑青颌首,看向小?兵:“加强暗中看顾,二人?行踪务必实时掌握,不可缺漏,若有异状,随时回报!” “是!” 之后,仇疑青转身,带叶白汀上马,回了北镇抚司。 申姜无法,只能又借了一匹马,跟在后面,一路上抓心?挠肝,好奇的不行,怎么又要验尸……少爷的表情有点神秘啊,难不成又有新东西? 第90章 最后的问供 北镇抚司。 仵作?房已经被商陆重新?收拾过, 他把?那具沼泽里捞出来的?尸体移了过来,和郑弘春的?一起,并?排放在两个停尸台上, 只是视觉效果不怎么可爱罢了,一个黢黑干瘪, 另一个脸胸蓝汪汪,死相一点都不美妙。 申姜推门?进来, 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蓝汪汪,认识,郑弘春么,旁边放着?写的?满满当当的?尸检格目, 一般验尸不会写这么多, 显而易见,少爷看出了很多新?东西?,大概没时间找宣纸,就着?这个就写了下来,这么多……难不成是有了了不得的?新?发现? 还有衣服,郑弘春放在一边台子上的?衣服被翻过了,翻的?有点彻底,少爷今天验尸当真卖力了! 刚要凑上前看一看,晃眼一扫, 就看到了旁边停尸台上那一具黑黢黢,隐隐泛着?幽蓝的?干瘪尸体,吓了一跳—— “豁,这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大概一个月前,从沼泽里拽出来的?。”叶白汀一边回答,一边到水盆旁净手。 “沼泽?”申姜摸着?下巴, 围着?停尸台转了一圈,欣赏了一下这具尸体的?模样,“那在京城可是少见。” 叶白汀擦干手,走了过来:“说是一个叫‘鬼来收’的?地方。” “鬼来收啊,这地方我知?道!”申姜立刻激动?,“不就是在西?山温泉庄子地界么!” “不错。” 仇疑青之前过来找叶白汀时,就看到了这具尸体,当时案件有新?线索,他并?未细思?,如今一看—— “与本案相关??” “嗯。”叶白汀开始戴手套。 申姜跟着?破了几?回案子,已经很老练,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年深日久的?尸体,可今天这个不一样,颇觉新?奇:“这瞧着?得死了小?十年了?怎么就是瘦了点,皮啊骨的?还这么完整,不见腐烂?” 叶白汀又重复了一遍冷知?识:“因?是在沼泽里发现的?。酸沼酸沼,和水不一样,它会迅速侵染人类的?皮肤,将之皮革化,反而起到了保护尸体的?作?用,更利于我们查探死者身上留下来的?信息。” 申姜回过味来了:“所以你说回来验尸,要验的?是这个?”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表情相当明显——不然呢? “那郑弘春……” 申姜转到另一个停尸台前,拿起那一页一页的?尸检格目单子,少爷的?字,呵,不用说,那是不怎么容易认出来的?,小?狗爪子刨出来一样,不但圆胖歪扭,还连笔! 好在申百户训练有素,早习惯了这笔字,认的?不算那么费劲,几?息之后?,看明白了,眼睛越来越亮:“这是……郑弘春生前最后?的?行动?路线?” 叶白汀点个点头:“照着?几?个关?键点去搜索询问,应该会有收获。” “那我现在就去?” “不忙,”叶白汀拦了他,“等我验了这具尸体先。”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一具新?尸体一定会指引给他们新?方向,线索由点连成线,有些想不明白的?事,许就清晰了,申姜也能少跑来回一趟。 申姜:“我倒不怕跑,关?键是这是谁啊,跟本案有什么关?系?” 叶白汀:“那关?系可大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郑弘方,郑弘春的?兄长。” “我草——”申姜震惊的?骂了脏话,“你说谁?那个失踪了十来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郑弘春的?哥哥?咱们刚要破弟弟的?案子,哥哥就找到了,还早就死了,被人扔在了沼泽里?” “是。”叶白汀已经低下头,仔细观察死者尸身,看皮肤表面有无特?殊痕迹。 “死了这么久,还能验出东西?来?” “试试看。” 少爷嘴里说着?试试,□□情却相当自信,申姜看到了他那戴着?白白手套的?修长指节,由黢黑的?尸体一衬,说不出的?晃眼,关?键人也不只是手套白,人手腕子也白,和手套一比差不多,总之就是,和少爷的?脸一样,这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申姜发誓,他视线也就停顿了一下下,就一下下,少爷再好看,也不如他家里的?媳妇,媳妇随便一个眼神?,他就能酥,思?思?不可能对别人有什么其它心思?的?! 何况这是少爷,他惹不起的?娇少爷! 但指挥使咳嗽了,指挥使明明身子好好的?,全北镇抚司属他身板最壮,不像娇少爷这么弱气,随便就能风寒,随便就要咳嗽,这会儿咳这么大声什么意思?! 还有那眼神?,都带上杀气了! 申姜摸了摸鼻子,迅速移开了眼。行行行,娇少爷是你的?娇少爷,别人都不能看行了叭! 他静下心神?,看着?停尸台上的?尸体,慢慢的?,真的?看出来点什么:“这颜色……有点妙啊,看起来黑,实则底色泛着?蓝?难道他和本案三个死者一样,都中了相同的?毒?” “十有八九。” 叶白汀并?没有立刻进行解剖,和检验其它尸体一样,他先仔细看完了尸体表面,看有无需要注意的?异常,接下来是寻找尸体身上的?伤口…… 比较明显的?伤有两处,一是左胸要害处,有一个极深的?刺透伤。 “创口形态细窄而锐利,恰好避过左胸第三第四根肋骨,直入心脏——看起来非常深,一定会造成心脏出血,”叶白汀思?索片刻,眉目沉肃:“指挥使,你来看看,会产生这种伤口形态的?,大概会是什么武器,是不是有点像……” 仇疑青早已走到少年身边:“女人头上的?簪钗。” 叶白汀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种东西?,伤口太细,入的?太深,可他未曾研究过这个时代女子的?首饰,不大确定簪钗之类是否会有这么长,硬度是否会有这么坚韧,可指挥使都这么说了,凶器应该是这类物件。 第二个明显的?伤处,就是在后?脑了,非常明显的?外伤,部分头皮破损,可见颅骨。 “挫裂伤星芒状,椭圆形塌陷骨折,轻微颅骨变形……看起来像是被石头砸的?,这个石头形状还不一般,应该有点圆,鹅卵石?” 叶白汀想了想,沼泽附近,有鹅卵石非常正?常:“那凶手的?死亡地点就在沼泽附近,而非死后?被人故意带到这个地方抛尸。” “一般来自野外的?石头,会沾染当地环境,比如特?殊的?土壤,植物等,作?案人拿起石头,如果手上也不小?心粘过东西?,很可能转移过来,若这石头特?别重,需要使力,更会和自己身体有更多的?接分,让我来看一看,我们这一次幸不幸运……” 他轻轻扒拉开死者伤处附近的?头发,一根一根,仔细寻找,终于在一层黑膜的?裹挟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用小?镊子把?东西?夹出来,放到此前准备好的?水里洗了洗,黑膜退去,显出那东西?的?形状…… “花瓣?”叶白汀仔细辨认,怎么都觉得,这看起来有些娇嫩的?颜色,应该是花瓣的?一部分,可这质地却不像。 仇疑青立刻给出了答案:“是花钿。” 时有女子妆容讲究,会在眉心或颊侧贴绘花钿,而这花钿,样式材料可就多了去了,为了不与别人相撞,很多东西?取材特?殊,有时一枚花钿,只会被一个女子,仅仅使用一次。 这就是关?键性证物了……头发真是好东西?! 叶白汀那叫一个提气,终于有好消息了! 仇疑青视线落在死者眉心中间的?东西?上:“痦子?” 少年就是凭着?这个,确定了随着?身份? “还有这个胎记,”叶白汀将死者的?头转过来,让仇疑青看其耳后?,“郑弘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申姜正?好转到了郑弘春的?停尸台前,闻言立刻去翻了翻郑红春耳后?:“真的?有!深青色的?,像半个斧头?” 叶白汀:“我验郑弘春尸体时,看到胎记就感觉有印象,好像在别的?地方看到过,便想起了之前的?尸检格目,跟着?找到了这具沼泽尸体,尸体面骨与郑弘春有相似之处,眉心还有一颗马香兰提起过的?痦子……世间不是没有巧合,但都巧合在本案里,自然该关?注。” 申姜佩服的?不行,直接竖大拇指:“就这点东西?,你都能迅速整合,想到一块去?” 这聪明劲简直了!换了别人,谁会记得一个多久之前看到的?不起眼的?东西??还和现在联系到一块儿? 仇疑青更了解叶白汀所想,看了眼尸体黑色肌肤底层泛着?的?蓝色:“如若此人与本案有关?,那他很可能就是凶手杀害的?第一人,或者——” 叶白汀眯眼:“是今日所有事件的?起因?。” 申姜:“我们可以立刻让马香兰过来认尸,砸实死者身份!”话刚说完,他自己又否定了,“不行,不能认尸,起码现在不可以,她都说不祥了,认出来又不让剖尸检验怎么办?” 不得不说,少爷学会了啊! 不过本案死者还有一点不同,申姜道:“几?个死者都玩了游戏,身上有很多痕迹,绳子鞭子什么的?……这个会不会也有?时间过去这么久,还能有所保留么?” “绳子鞭痕是没有的?,我已仔细检查过,剩下的?,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叶白汀微微一笑:“我开始了。” 商陆早已默默站在一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辅助。 “死者男,身材高大,体壮,颅顶矢状缝已基本愈合,第一磨牙和第二磨牙的?磨损程度分别是4级和三级,死者年龄大致在三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 “颅骨有石器击打伤,致死因?应该是左胸细而坚的?创口,正?中心脏,造成大出血,死者面部蓝色,死前应该中过毒……” 叶白汀从仵作?箱里挑了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果断又迅速的?打开死者胸腔,取胃检验。 比较庆幸的?是,这种陈年已久的?尸体,体内脂肪水分早已消解,味道有些许不一样,却不如新?鲜的?尸体胃袋打开刺激性大,可在胃里找不找得到东西?,就得看幸运值了。 “还真有东西?!”申姜盯着?少爷的?手,就见他十分灵巧的?,从那有点看不出是胃的?器|官里,夹出了东西?,“这是什么?黑乎乎的?,看形状,有点像碎了的?花生米?” 叶白汀不仅夹出了花生米碎,还夹出了一片叶子。 颜色没那么新?鲜,可这个形状,这个感觉,和娄凯胃里的?东西?,盛珑房间里瓷瓶里装的?东西?,一模一样! “还真的?是同一种毒!” 叶白汀将东西?一一陈列在托盘:“死者身上没有鞭痕,也没有绑缚痕迹,整个人维持着?被抛尸时的?姿态,致命伤就是胸口,可寻常人被扎心口,一定会下意识抵抗,死者身上这个创口非常干净,入的?非常深,没有犹豫及反复,明显是一击即中,他没有反抗,就是因?为后?脑被重击,当时已经晕倒,无法反抗。” 仇疑青:“而能随便向人展示后?背,那这个人,一定是死者熟人,且很信任。” 申姜:“死者的?身份,和郑弘春的?关?系,一样的?蓝脸毒,花钿,再加上熟人……咱们的?嫌疑人里,一定有和他有特?殊关?系的?人!” 商陆这时说话了:“少爷出门?前跟我说了一嘴,看下面锦衣卫谁有空跑个腿,不过人手少,刚刚传回来的?也只有粗略结果,只知?道这郑弘方是个强势又冲动?的?人,脾气大,年轻时多次带人茬架生事,并?未娶妻,有一段时间财运很好,搭上了大人物,应酬和花费都很多,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消失,再无踪迹,外头的?人都说与生意有关?……更多的?,有待细查。” 叶白汀点了点头,指着?自己写下,方才被申姜拿起来的?尸检格目:“死者郑弘春尸体检验已经完毕,具体的?线索都在上面,我大致还原了死者临死前走过的?地方,可能会遇到的?事,照着?上面信息重新?走一趟,问询相关?铺子,人家,就能拼凑出死者大概的?时间线。”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点:“已知?郑弘春去那个小?院子是与人有约,那大概的?时间里,深夜人少,这条路凶手是不是也走过?有没有可能被夜里的?其他人看到?如有交叉点,便可以按痕迹追踪。” 申姜用力点头:“嗯!” 仇疑青看着?黑乎乎的?郑弘方尸体,眼睛眯起:“一个混迹市井,不娶妻的?强壮男子,一朝势起,他的?应酬和花费,都会在哪些方面?” 他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女人?需要怎样特?殊,他才不会提防?这个花钿,是否是特?殊图案,都有谁曾经用过? 有几?个嫌疑人,明显已经浮现在眼前了。 叶白汀又言:“还有两个小?姑娘,朱玥和郑白薇,她们房间里的?鞭子和匕首,是新?买的?,还是使用了很久的??使用痕迹都有哪些?确定和案子有关?么?” 仇疑青:“关?于郑弘方的?死,马香兰到底在隐瞒什么?杉树树叶之毒,有滑胎功效,这一点上,都有谁可能会需要?” 叶白汀:“还有不在场证明,每一个与死者恰巧关?系紧密的?人都很笃定,那其他人呢?在这个时间做什么?” 仇疑青看着?申姜:“去查,每一个点都不能放过。” 申姜苦了脸:“是!” 叶白汀微笑:“我有预感,这些线索集结出来,我们就会知?道凶手是谁。来,我们这样……” 三人围在一起说完话,仇疑青肃声道:“案子破解,本使有重赏,为了能好好过个年,让兄弟们加把?劲,早干完早歇息!” “是!” 申姜就带着?人出去忙了。 仇疑青也没闲着?,要么盯着?下面人忙,要么自己也出去,亲自处理一下底下人做不了的?事,或者查漏补缺,将整个线索逻辑补圆,又或者……身为指挥使,他身上还有更多更多的?事需要处理。 四日后?,腊月二十八,申姜卷着?冷风跑了暖阁,看那一头的?汗,就知?道他跑的?有多快多急切了。 “查出来了,郑,郑白薇,根本不是马香兰的?亲生女儿!”他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少爷,“她早年身体条件就不好,大夫诊过脉的?,她根本不能生育!” 叶白汀迅速看着?卷宗:“指挥使呢?” “正?在回来的?路上!”申姜抄起桌上的?茶壶,一口干了,“说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一下,马上就可以清出厅堂,准备问供了!” 申百户眼神?十分兴奋:“这是不是咱们最后?一次问供了?只要问过她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叶白汀视线在纸上详细记录的?信息掠过,唇角噙起微笑:“不出意外的?话,没错,咱们今日便能结案!” “那你歇着?,我这就去传召嫌疑人们过来!” “嗯。” 叶白汀快速浏览完上所有信息,将新?线索融在脑海里,之前每一个节点勾上,理清楚每一件事的?时间线,起因?,经过,结果,改变…… 有些动?机是藏不住的?,只要凶手动?了,就会暴露出来! 想清楚一切后?,他眉目清明,在所有嫌疑人被请来之前,先去了趟诏狱,找到相子安,说了一会话。 一个时辰后?,大堂审厅准备就绪,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正?中间靠北是指挥使的?位子,长长一张案几?,上放惊堂木水火签,尽显威严,下首靠左,放着?一个小?几?,叶白汀就坐在那后?面,桌上放了纸笔,方便他写写画画…… 申姜一如既往没有位置,就算右下手放了座位,他也不会去坐,结案啊,多兴奋的?时刻,为什么要坐! 堂上东西?两面,东边靠墙是真正?记录文书所在之地,放着?一个小?桌子,上有纸笔,很小?,不显眼,西?边则以长屏风隔开了比较大的?一片空间,屏风后?放了几?个绣墩,当然现在,是没有人的?。 仇疑青坐在首座,看了看两边:“都准备好了?” 申姜:“好了!” 叶白汀也点了点头。 仇疑青颌首:“如此,便传唤嫌疑人——来人,请马氏上堂。” 马香兰很快过来了,除了浑身素白的?衣裳,簪在发侧的?白花,全身看不出有什么悲伤,整个人很安静,没有心虚也没有害怕。 仇疑青:“凶手是谁,本使已经知?晓。” 马香兰表情仍未见变化,只是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今日问话不过是固有流程,你不必紧张,”仇疑青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漠端肃,不近人情,“也没必要再帮凶手遮掩,北镇抚司规矩,胆敢做伪证者,与凶手同罪——你可听明白了?” 马香兰垂眼:“是,妾身明白。” 仇疑青:“本使问你,你丈夫的?兄长郑弘方,是谁杀的??” 马香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因?何而死?” “不知?道,”马香兰仍是摇头,“都说是生意上的?事,这外头的?事……妾身一个内宅妇人,不太懂。 ” “他死前给你们留下了什么?” “钱吧。” “除此之外呢?” “没了。” “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 仇疑青声调微高:“本使说过,北镇抚司内,说谎者,论以罪处。” 房间内瞬间安静,马香兰似是有些吓着?了,没说话。 申姜就嗤了一声:“不对吧郑夫人,你要是不确定你那大伯子死了,为什么果断说没有遗言?正?常人不是要仔细想一想,尽量往前找一找想一想,或者干脆说不知?道么?你这么果断说没有,好像知?道你那大伯子什么时候死的?,死前见了谁,遗言给了谁似的?……” 房间气氛更加紧绷。 叶白汀便温言道:“夫人莫要紧张,只要夫人不是凶手,怕的?什么?我们只是想知?道,郑弘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你是知?情的?,也知?道谁是凶手,对么?” 马香兰仍然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为何对他的?死讯如此确定?”叶白汀眯了眼,“因?他不是一个好人,他在持续的?,不断的?找别人麻烦,绝对不会放弃,可突然间没有了……所以你确定?” 马香兰没说话。 叶白汀:“郑弘方留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个女儿,对吧?” 马香兰这时的?表情明显不对了。 叶白汀语速变快,加速紧迫感:“郑白薇,并?不是你的?女儿。” “不,她是我的?女儿!”马香兰突然抬头,眼神?非常凶。 申姜一看有门?,呵了一声:“你丈夫在鲁王府都放话了,说要不是兄长死了,他为什么要白养你们两个,还现在还敢撒谎,当真觉得我们查不到么!” 马香兰咬了唇,明显很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叶白汀:“郑弘春会死,也是因?为这个秘密吧?” 马香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申姜:“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锦衣卫早已查出来,你根本就不能生育!你虽把?郑白薇当眼珠子疼,郑白薇也把?你当亲娘孝顺,但你们两个都知?道,你们并?不是亲生母女!” “我……” 马香兰眼圈微红,似是承受不住,手指有些颤抖。 有些人性格刚强,内里有坚韧的?,不服输的?一面,敢于豁出一切去赌,也敢做很多人不敢做的?事,但只要戳中她内心最在乎的?点,她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不堪。 叶白汀:“不管这个案子有多复杂,内情追究到什么时候,总与郑白薇无关?,孩子是无辜的?,你真的?想要她连最后?一点温暖都失去,剩下的?人生里,成为没娘的?孩子么?” “不……”马香兰闭了眼睛,“你们不能这样……” “夫人可以慢慢讲说,”叶白汀声音温煦,“即将过年守岁,我们的?时间多的?很,左右听了很多故事,也不少你这一个。你是如何嫁到郑家的?,他家为人都怎么样,怎么得到的?女儿,女儿的?亲娘是谁……还请夫人明言。” “需要夫人注意的?是,我们虽然要听你说,却并?非不知?道真相,这几?天里,我们已经查到了很多,如若夫人所述与事实不同,可是要定罪的?。” 马香兰被女儿的?话题吓了一跳之后?,情绪已经恢复,或许是想着?怎么应对现在场面,又或许是有了其它想法,真的?开始说自己的?故事了。 “我是一个典妻。” 第91章 典妻 典妻…… 叶白汀知?道?这个?词。 所谓典妻, 就是把?妻子作为商品进行买卖,在古代封建男权社会里?是不违法的。女人在这个?社会体系里?,不能独立存在, 一定要依附男人,没嫁人前, 她的管辖权在父亲,在兄长, 父兄可以左右买卖,嫁人之后,则是丈夫拥有了?所属权,这时候进行的买卖里?, 很大一部?分分支, 便?是典妻。 典妻行为常出现在穷人家里?,把?妻子像物品一样卖给别的男人,时限可以是永久,可以是几年,年限不同,价格不同,在此期间生育的孩子,归买方男人所有,到?期只归还妻子, 有些时候,这是大户人家因不同缘由?,用来‘借种’的方法。 整个?交易过程里?,丈夫典妻,得了?银钱,买方男人花钱, ‘使用’了?别人的妻子,甚至为自己?留了?种,家里?有了?男丁,皆大欢喜,唯独没有人考虑过女人的心?情,她们被当成?物品买卖交换,是一种什么?心?情,被自己?的丈夫推出去,被迫跟不认识的男人同房,还不能抵抗,心?里?是怎样的难过,几年之后,又与自己?生下的骨肉分离,又是什么?伤害…… 没人去管,也没有人在乎。 “不过我比别人幸运,至少没有生过孩子,要生生尝那骨肉生离的痛苦。” 马香兰垂着眼,话音讽刺:“我娘家曾小有薄产,只我一个?独女,父母都极尽宠爱,可人又不测风云,父亲突然出了?意外,病重将逝,不想耽误我的婚事,便?将我速速嫁了?,因是早就相看好的人,每次上门表现也都很不错,母亲也放心?,没出两年,就随父亲一起走了?,自此天人相隔,再见不着面,逢年过节面对的,只有冰冷冷的墓碑。” “人心?隔肚皮,他们哪里?知?道?,哪怕是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人,也不是真的好,也是会变的。父母一死,我那丈夫态度就变了?,我被锁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能去,嫁妆被强制接管,再不属于自己?,就算曾经有忠心?于我的陪嫁下人,可我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顶着别人家姓氏,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能怎么?样?那些嫁妆就被一点点侵蚀,成?了?丈夫家的东西。” “我丈夫不但抢走了?我的东西,还怕我记恨,要好好教训我,要彻底驯服了?我,他倒没打我,呵,他只是设计了?一件小事,以‘不贞’为由?,将我典卖给了?别的男人,让人随便?使用,没有限制要求,打骂都可以。你看,有的男人明明心?思这么?毒,却好像自己?很善良,至少他没有动手打我不是?” 马香兰冷笑一声:“我过去的人家,男人是有正房的,正房娘家有钱,腰板硬,只是早年落了?寒症,生不了?孩子,便?想典妻生个?儿子,可我不知?怎的,明明好好的,就是怀不上,遭了?这家人记恨,那家男人对我非打即骂,说白花了?钱,买回来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我那丈夫也是个?没出息的,将我的嫁妆抢了?去,明明可以衣食无忧,万事不愁,竟然染了?赌瘾,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我的所有嫁妆铺子,也都被他卖了?出去。我‘下不出蛋’,被男人送回来,那男人问?我丈夫追要罚银,说他没说清楚,我根本不能生育,丈夫扛不住他的势,契约上也的确理亏,就认了?些赔银,将我领回了?家。可吃过了?甜头,外头又欠了?银子,他哪肯放弃这个?生钱法子?转过头,他又把?我典卖给了?另一个?男人,只不过这次会事先约定好了?,说我不一定能生孩子,生了?就归对方,生不了?那就是缘分没到?,但‘使用’起来是没问?题的……” “我那丈夫精明的很,担心?我跟别人久了?,会起异心?,每次典期都不太长,最多也就一两年,不超过三?年,如此三?番四次,我被典卖到?了?郑弘春手里?。郑弘方那时还没有发家,也就是个?街巷混混,郑弘春也混,兄弟俩到?了?年纪,都没有姑娘愿意嫁过去。” “那时郑弘方结识了?一个?大人物,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干别的,郑弘春年轻些,爱玩,可又没钱总是去外头青楼,便?典了?我,他爱打人,我能受,反正……都习惯了?。郑家从老到?小没个?像样的女主人,家里?一摊子事,老爷子病着,两兄弟都不管,便?随便?扔给了?我,左右我没别的事做,便?看着处理,大约是处理的习惯了?,郑家觉得我还能用,到?了?时间又续了?年限,后来我丈夫被追要赌债的人打死了?,郑弘春也就理所当然的扣下了?我,没把?我还回去。” “郑家原本不在京城,是从外地过来的,郑弘春也没把?我当妻子,只不过后来他觉得我用着顺手,想娶别人又娶不上,再到?后来因着郑弘方的关系,混了?个?小官,官场来往走礼,内眷交往很重要,他干不了?,而我干的又尤其出色,这才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妻子。” “于我而言,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从这个?男人到?那个?男人,还不是这么?过,只是终于,能安定了?。我早年帮母亲打理过铺子,学过掌家,每回和官场夫人们交往都能学到?点东西,生意也能打理的不错,而这恰好是两兄弟都不擅长,甚至没心?思手段能察觉的,我便?想法子左手倒右手,存自己?的钱……” 马春兰冷笑:“不瞒你们,我那嫁妆铺子,就是这么?赎回来的,还有我手里?所有的生意,都是这么?慢慢积累的。郑家兄弟脾气不好,郑弘春嘴滑好色,爱喝酒爱打人,我知?道?,我见过的男人不少,很多都有这毛病,但我屈从他们,并不是我怕了?,我只是……得活着。一旦哪天我能活得好,我便?要全部?还回去!” 马香兰眸底灼灼,燃起一片火光:“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辗转过这么?多男人,也没必要要脸,没什么?不能说的,姓郑的打我,可他也离不了?我,没钱的时候还不是要问?我要?我今天能有手段克制住他,明天就能弄死他!但这个?案子的确与我无关,我说了?,我早有其它打算,手有银钱,未来无忧,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 申姜瞪眼:“ 你女儿呢?你还没说!” ?” 叶白汀微一展手:“夫人请继续。” 马香兰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小薇……的确不是我的女儿,我这身子,也生不出。那些被典卖的日子里?,我既希望自己?能生个?孩子,有个?自己?的骨肉,漫长时光能聊以慰藉,又害怕自己?真的生了?孩子,有朝一日一定会分离,我会受不了?,最终知?道?自己?不能生,释然的同时,也有些遗憾。我喜欢小孩子,真心?喜欢,尤其女儿,只要我有,我一定好好护着她,好好陪着她,让她过很好很好的日子,绝对不要被欺负,要一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小薇是我养大的,你们猜测的没错,她就是郑弘方的孩子,郑家两个?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渣,弟弟要才无才要能无能,除了?会打妻子窝里?横什么?都不会,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人,整天混在道?上,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可他运气不错,遇到?了?贵人提携,也不知?是他自己?招惹的,还是贵人送的,总之,他身边有了?女人。” “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又不肯把?人正经娶回来,不明不白的,就有了?个?孩子,也许那女人认清了?这人的真面目吧,没要这孩子,生下来就送到?了?郑家,郑弘方也不管,嫌不是男丁,带着没用,就扔给了?我。之后郑经方死了?,这孩子就一直由?我来照顾,记在了?我名下,管我叫娘。” “他们都不要,我喜欢。小薇从小就很乖,除了?饿了?难受了?,都不会哭闹,笑起来能软到?你心?窝,你跟她说什么?,她都好像都能懂,长大一点也很贴心?,才将将四岁的时候,我有天不舒服,咳了?两声,她都知?道?拿开我的账本,软软的说娘休息…… ” 马香兰这次没忍住,眼泪落了?下来。 “都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可明明儿子才是长大后会混蛋的那个?,女儿才会更懂的体贴你关心?你,理解你的付出,知?道?心?疼你……外头那些腌臜事,我舍不得她碰一点,我希望能给她最好的,她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她不想要什么?,就可以拒绝什么?。我希望她能活的顽强倔强,像韧风中?的草,像大风里?的蝴蝶,拔不下刮不走,一直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主意,不为任何?人屈服,不为任何?人摆布! ” 马香兰眼底燃着火,抬起头,异常勇敢的直视堂里?所有男人:“所以你们谁也别想欺负我女儿!我知?道?你们怀疑她,可她不可能是凶手,别说她做不到?,她根本不会去做这种事!” 仇疑青指尖轻轻叩在桌面:“所以,你只知?郑白薇生父是郑弘方,却不知?道?郑弘方怎么?死的,也不知?道?郑白薇生母是谁,可是如此?” 马香兰:“正是如此!他郑弘方在外头做了?什么?事,我一个?内宅夫人,如何?得知?!” “不尽然吧?” 叶白汀跟着仇疑青的话,指尖毛笔转了?一下:“你既然能管理中?馈,料理兄弟俩并不擅长的家事,还能在外头做生意风生水起,悄悄攒银子置办东西,会不提防着两兄弟?尤其是这个?看起来更加凶狠暴力——一旦惹着了?,后果可能不是挨顿打那么?简单,可能会直接让你送命的郑弘方? ” 申姜跟着喝声:“没错!这郑弘方的事,你要说不全知?道?,我们还能信,你说一点都不知?道?,骗谁呢?我们锦衣卫看起来像傻子么?!” 马香兰没有说话,看起来就有点像耍赖了?,反正就是这样,你们爱听不听,再问?我也不说。 倒也符合她的性?格。 叶白汀笑了?下:“好,咱们换个?问?题,夫人为什么?讨厌容凝雨?” 马香兰:“之前不是说过了??因为她讨厌小孩子,她自己?做那种生意,哪来的资格讨厌小孩子?” “眼帘迅速垂下,肩膀紧绷,下意识舔唇,你不是口渴,你是在紧张。”叶白汀看着马香兰,“夫人还是和上次一样,我们一提到?容凝雨,你就会特别紧张,为什么??” 马香兰:…… 她下意识站得更直一些,可这样的行为,反而让她的肩膀更紧张,更被人说中?了?。 叶白汀:“上次你来北镇抚司,提起郑弘方本是不经意,发现我们因你丈夫的死,必须得问?起他之后,你觉得隐瞒反而不大好,更可疑,就故意说了?很多,扯到?不祥,福运……” “问?及容凝雨更是,你本可以说不熟,对她没任何?观感或情绪,直接带过过,却担心?这样可疑,也故意说了?很多……可能这是你的处事智慧,这些年你都是这么?做的,话说的半真半假,会看起来更可信,可以你之能,做生意的水平,对商机,内宅之事的敏锐程度,这就是漏洞了?。” “我……”马香兰不但口有些干,指尖都有些颤抖了?。 叶白汀目光明亮到?让人心?慌:“郑白薇,是容凝雨的女儿,对么??你可能最初并不知?道?是她,但你在郑家,早已经营的不错,位置不再像以前那么?无关紧要,你经历颇多,早就养成?了?事事预警习惯,你想好好养大女儿,你需要掌握所有相关信息,去除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潜在危机,你一定会想办法,找出这个?女人是谁。郑弘方在外面生意上的事,你许不尽清楚,但他行踪,尤其是每天出去,回来时的时间,你一定会关注,观察日久,你一定能知?道?他在外面的女人是谁,住在哪里?,有什么?本事,你甚至可能因为女儿的事去试探过她,见过她,对么??” 马香兰:“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你是看到?了?我当年做的事怎的,竟能这般胡——” 叶白汀:“我有没有胡言编造,你最清楚。你说你讨厌容凝雨,说她不喜欢两三?岁的女孩子,可锦衣卫查过,容凝雨并没有不喜欢孩子,只是孩子太小的话,未来有很多可能性?,没必要非在戏班子里?耗,捡到?年纪太小的,她一般都是先送到?慈幼堂,而过了?七八岁的女孩,在慈幼堂里?显年纪大,在外头又显年纪小,做不了?什么?,她才会斟酌着收下,带回戏班子学艺。你讨厌她,不想提起她,因为她就是郑白薇的生母,你觉得她抛弃了?亲生女儿,不值得得人尊敬,对么?!” 马香兰也不否认了?,眼神愤愤:“如若你们有证据,什么?都能笃定,什么?都知?道?,自己?查不就是了?,何?来问?我!”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你确定郑弘方死了?,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是你杀的他?” 马香兰到?底畏惧指挥使的气势,没敢再大声:“不是。” 仇疑青目光逼视:“那就是你看到?了?。你看到?有人杀了?他,是谁?容凝雨?” “不是,我没看到?!” 马香兰咬着牙:“我只是……只是看到?郑弘方死了?!那天有贵人在西山温泉庄子办堂会,郑弘方作为攀上贵人的狗腿子,带着郑弘春和我一起过去伺候,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我又去不了?前头热闹正厅,就往外随便?走了?走,因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周遭都不太认识,我迷了?路,看到?前面有沼泽,便?知?道?自己?该返回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郑弘方……他已经死了?,脸上,胸口全是血,一动不动,陷在沼泽里?,腿已经看不见了?,很快整个?人都会被吞没……” “我有什么?法子!他那么?高那么?壮,我一个?女人哪里?拽得出来!真敢去做,我能和他一起陷进去,死在那个?沼泽里?!我也不敢和别人说,万一被指为凶手怎么?办?我日子好不容易过得好一点,哪怕别人瞧不上,也是我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的,怎么?可以为一个?烂人毁掉!郑弘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做混混的时候就敢杀人,也是因为什么?脏事都敢干,才傍上了?贵人,他本就该死!有人杀了?他,我拍掌叫好还不够,凭什么?给他收尸!他想的美!” 马香兰一口气说完,闭了?闭眼睛,看向叶白汀:“你说的不错,郑弘方一直在威胁那个?女人,也一直在威胁我,女儿并不是那个?女人主动送过来的,是郑弘方抢的,虽不是男丁,不能传承香火,他不喜欢,但只要别人喜欢,他能利用着谋得好处,为什么?不用?” “他逼我帮他做事,帮他把?些肮脏事处理收尾,逼外头那个?女人帮他去讨好笼络贵人,好提携他……他根本不是个?东西,不死,早晚我也会想着杀了?他!他死了?,再没有人逼我做事,也再没有人逼那个?女人做事,那个?女人重得自由?……我也的确怀疑过,人是不是她杀的,但我没看到?,我没有证据,自也不会像你们一样,随便?指摘!” 叶白汀点了?点头:“ 你丈夫死的这一日,可有何?异常?” 马香兰垂了?眼:“没有。” “后来回想,也没察觉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是。” “他的死讯,有没有人在锦衣卫之前,给你送消息?” “没有。” “案发现场呢,你可曾去过?” “没有,”马香兰表情淡淡,话音平直,“我的这门生意,只为客人行方便?,任何?会打扰到?的行为,都不叫方便?,院子的确是我买来租来经营的,但从我到?下面人,都不会和客人直接接触,连接单子收银票都在一个?专门的盒子里?,客人付了?钱,写了?条,拿了?钥匙,住了?房,我们只需要按照时间或其它要求,收回或提供各种服务,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做,那院子既然已经被客人订下,我当然不会过去,案发之后更不能,不是被你们锦衣卫围住了??我也过不去。” 叶白汀又问?:“鲁王世子,在他死的那个?院子里?住了?几日?里?面的东西,吃食,银霜炭,都是你的人送过去的?” 马香兰想了?想,才道?:“世子好像是付了?五日的钱,不过应该是没住够的,一应吃食用物,我们都是根据他写的条子送过去的,但只送进大门口,不进屋,他死时房间什么?样子,我没看过,并不能确定屋里?的东西是不是都是我们送的,他本人又有没有出去过。” 叶白汀点了?点头,看向仇疑青,仇疑青也点了?点头,没其它问?题,再看申姜,申姜就更没问?题了?,小幅度摇了?摇头。 “如此,锦衣卫暂时没更多的问?题,请夫人去屏风后入座稍待。”他指了?指房间西边的长幅屏风。 马香兰看了?看,似有些不解。 叶白汀温声道?:“本次案件特殊,稍后恐有问?题还需要夫人解答,不若节省来去时间,请夫人在此稍待。需要提醒的是,稍后我们问?话的对象,夫人应该都认识,那还请夫人缄口不言,不要制造出任何?声响,如有以上两种行为,我们就会视为——夫人在向凶手提醒示警。” 马香兰:…… 锦衣卫办案都是这么?不要脸的么?!为了?破案什么?招数都能有! 申姜也跟着贴心?提醒了?一句:“为了?不冤枉别人,请夫人一定要管住自己?,不要随意出声哦。” 马香兰咬了?咬唇,转去了?屏风后,发现这里?还站着一个?穿锦衣卫衣服的小兵,小兵手里?装模作样的拿着把?扇子,见她来了?,冲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绣墩。 连看管的守卫都准备好了?! 马香兰假假一笑,坐在绣墩上,闭了?闭眼睛,情绪未有半点松懈。 今日这一场,只怕不好过了?。 下一个?叫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反复提起的,容凝雨。 容凝雨穿了?一身浅妃色的衣裙,头发挽起梳成?高髻,只右边鬓侧垂下一络发丝,配着纤眉杏眸,有一种特殊的温柔之美,比起出色的相貌,她让人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周身气质,好像看到?她,你就能忘掉所有忧愁一样。 厅堂非常安静,最先开始说话的仍然是仇疑青。 “容班主最近生意可好?” “多谢指挥使垂问?,”容凝雨声音也很温柔,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听着很舒服,“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 第92章 我不配做别的人娘亲 猎猎北风, 寒寂冬日,北镇抚司的厅堂,连摆设都透着疏冷, 容凝雨的一身妃色,似为?房间?注入了一抹暖意, 似柔柔春风。 仇疑青像半点察觉不到似的,仍然一身肃冷, 威严半点不减:“本使得知,燕柔蔓近日又夺了你们一笔大?单,从此刻到正月里,你们日子怕都不丰裕。” 容凝雨浅浅叹了口气:“是。” 仇疑青:“她不但抢你的单子, 还抢你的人?, 锦衣卫查实,燕家班大?半个班底,都是从你容家班挖的人?。” 容凝雨垂眉:“是。” “她这般待你,你为?何对她那?般纵容,从不记恨,从不回敬?”仇疑青肃声道,“无?需斟酌袒护,本使知道,你是有这个本事的。” 房间?安静许久, 容凝雨才又答了话:“何必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阿蔓有她自己的想法和坚持,我不能要求别人?的路必须和我一样,只我是对的,这个行当,大?家都活得很辛苦, 我不能处处体谅,至少能尊重别人?的选择,或许……这是她们唯一能挣到钱,好好活下去的法子,我为?何只因?想法不同,她不听我的,就一定要破坏?” 仇疑青:“你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条路,撑的很辛苦,为?何不换个活法?” “换哪一种?”容凝雨明明话音很苦,脸上却仍然是带着笑的,“我打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平生会的,也只有这个。”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温言道:“你这么说?,倒让我们很好奇你的故事了。” 容凝雨:“我有什么故事,不过是不堪回首的日子,乏善可陈,能坚持一天是一天吧。” “那?一年燕柔蔓叛出容家班,”叶白汀提起?当年的事,“听说?是老班主过世,引出了一场大?风波,有外头?的男人?想要趁机谋你姐妹,可是如此?” 容凝雨眼神暗了暗:“是。当时的确事出仓促,老班主的死我们谁都没预料到,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可我和阿蔓也早不是之前的小姑娘,没有底气,也想不出办法保护自己,就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事情一发起?,也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就范,自然会想办法反抗,在过去的路上,也已经布置铺路,想好了后手……没有人?能勉强我。” “燕柔蔓呢?” “她也去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通知了另外一个,特别喜欢她的男人?,那?男人?位当时在朝中风头?正盛,是个脾气大?,独占欲也很强的人?,并?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美人?,听到风声跑了过来,看到美人?被?抢,再被?阿蔓几句话拱拱火,怒发冲冠,两边就打了起?来……两个男人?都不是普通人?,打起?来场面很乱,根本拦不住,我和阿蔓虽没被?占了便宜去,也都被?波及了,我鼻子受了很重的伤,失去了嗅觉,她……小腹受了伤,休养了月余才能重新出门。” 容凝雨三言两语讲完了当时的事:“因?她那?霸道金主觉得她受了委屈,容家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直接给她塞了很多钱,让她别盯着这点糟烂东西,真想干,不如自己成立一个新班子,还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不受束缚。” “金主不好得罪,也是……给的钱太多了,阿蔓早就跟我置气置烦了,就转头?走了,自立门户。不过就算没有这个男人?,我也早料到有这一天,她和我想法不一样,坚持的东西不一样,总有一天,会形同陌路的。” 仇疑青看了申姜一眼,申姜将杉树叶子拿出来,放在托盘里,展示给容凝雨看。 “这个东西,你可熟悉?” “认识,”容凝雨缓声道,“它?有令妇人?滑胎之效,少量服食便有奇效,是青楼里常会备的药……戏班子之前也有,但现在没有,这个东西被?我严令禁止,不许任何人?买办。” “为?何要严令禁止?如果真有姑娘遇到意外情况……怎么办?” “总是有办法的,想生,我们就一起?帮着养,不想生,有更稳妥的法子,”容凝雨话音变慢,“此物虽有奇效,少量服食甚至能让皮肤变得白一些,但量极不好控制,稍微多一点,就能要了人?命。” “容班主可知采买渠道?” “有专门的北方客商,会运卖此物。” “还有专门的客商运卖,竟这般有市场?” “倒也不是,这种东西只有青楼私窠子等地会需要,外面的人?,不管官家还是普通百姓,真遇到类似的事也不会用到这个,亲人?族人?,需得好生呵护,自和贱籍不同,”容凝雨顿了顿,“这算是青楼的小秘密,一般不会对外人?言,除非你进入那?个圈子,才能窥得一二。客商其实也不太愿意做这种生意,因?为?客人?需要的量少,每回买的并?不多,但青楼一向是能挣钱的地方,比如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各种药丸子……你须得帮青楼老鸨子弄到这种树叶,才有机会做别的生意,是以就算亏本,他们也得做。” “容家班现在没有?” “没有。” “你确定?” “我能确定。”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片刻,久久,指挥使都没有继续问话的意思,显是等着他呢,他便又问:“容家班老班主心术不正,不谈生意导向,是非对错,你们这一批女孩子,从小学的课业是否一样?” 容凝雨点了点头?:“差不多。” “虽案情细节未曾向外界披露,小道消息总有些,容班主应该猜到几个死者是怎么死的了?” “不敢说?清楚,也确有些猜测。” “燕柔蔓曾直接承认,她会玩这种‘鞭子游戏’,容班主也会么?” 容凝雨顿了顿,才开口答:“早就不用了,你现在问我会不会,我还真得仔细想想。” 那?就是之前会,现在技术不熟练了。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听闻容班主擅长?调香。” 容凝雨:“是,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碧珀,”叶白汀念出这两个字,“这个名字,熟悉么?” 这是仇疑青亲自指点着下属,费尽千辛万苦,走访过多位大?师,根据案发现场焚完的香灰,一点点排查确认,最终得出的香料名字,这种香料出现得有小二十年了,成名是在十七年前,在八年前销声匿迹,市面上再也找不到。 容凝雨只沉默了片刻,便点了头?:“知道,是我之前独创的香丸。” 叶白汀问:“还有谁会此项技艺?” “没有了,”容凝雨摇了摇头?,“要调制这种香丸,用料非常讲究,要求春夏秋冬的时节不同,天气变化都会影响最终成香味道,制作工序也极为?复杂,我没来得及教会任何人?,别人?应当也不会。” “你自己呢?” “我早已闻不到任何味道……”她帕子下意识按了下鼻前,“无?法辨认原料的细微差别,也无?法确定过程中是否有错漏,是否需要进行其它?微操,自也做不出来了。” “若之前有人?买下收藏,放到至今,是否仍然能用?” “我做的香丸,每道工序都很讲究,如若保存得好,未在潮湿易腐的环境里放,应当还是能用的,只是持香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听闻容班主早年制香颇受追捧,时常供不应求。” “都是喜欢香料的夫人?们赏面,但自我嗅觉失灵之后,就渐渐淡出了这个圈子,到底谁还曾保留着当年之物,我也是不清楚的。” 叶白汀又问:“对制香如此讲究,想来容班主当年一定非常热爱,失去嗅觉,可曾看过大?夫?” 容凝雨:“看过,不只一个,都说?爱莫能助。” “是么?你的嗅觉,就一点没恢复?” “没有。” “不尽然吧?”叶白汀低了眼梢,“那?日鲁王府挂白,我与指挥使正巧与容班主撞见,我这个人?香品不怎么好,那?日腰间?挂了一枚香丸,回来才听说?用料不好,是劣质,容班主当时是没什么反应,可是之后……盯着王府的锦衣卫回报说?,整个下午,容班主都在打喷嚏,流鼻涕,但你并?没有染上风寒,归家也没有叫大?夫,第二日起?床后再无?异状,和寻常没什么两样……” “这是身体自发的应激反应吧?你的鼻子,仍然会对香味很敏感。” 容凝雨只得解释:“并?非公子想的那?样,我的嗅觉并?没有恢复,对一些刺激味道仍然会有反应,但我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如若锦衣卫怀疑,可请大?夫过堂检验,自八年前开始,我也不再制任何香丸,我自己的住处,也并?没有收藏有‘碧珀’,锦衣卫可派人?去搜捡。” 其实已经去搜检过了,的确没有找到。 叶白汀问的更细:“对刺激味道有反应,是哪种反应?只感觉到呛或不呛,还是能细微能闻到一点点味道,会产生愉悦或不适的情绪?” 容凝雨试着解释:“闻不到任何味道,不过可能因?为?之前对味道感知极细微,现在纵使闻不到,内心也会有反应,比如若我路过一片春日花丛,哪怕蒙起?眼睛经过,我可能闻不到它?们的味道,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花,仍然会觉得这是好闻的东西,内心会有愉悦感,仅此而已。” 叶白汀并?没有在香丸的问题上停留很久,也没有逼着容凝雨非得给出一个答案,而是突然改了方向—— “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杀了几个人?的凶手是谁,你其实知道吧?” 问题突如其来,纵是容凝雨这种见惯世面的人?,也怔了一下,才道:“我并?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跟我们说??” “听闻指挥使铁面无?私,锦衣卫判案讲究证据确凿,并?不会随意为?难质问他人?,”容凝雨抬眸,视线直直的撞了过来,不似之前那?般温柔,第一次绽出锐光,犀利又直白,“难道竟是外边的人?胡编么?” 叶白汀便笑了:“只是问话而已,容班主不必这么紧张,那?我现在换个问题,郑弘方,是你杀的吧?” 跨度直接拉到了别人?,容凝雨没反应过来,柳眉一跳:“尊驾这是何意?” 叶白汀:“非我锦衣卫故意为?难,而是之前传唤的案件相?关人?——马氏,你应该见过了?就是她招的。” 屏风后的马香兰好悬跳出来,好好一个俊公子,怎么不说?人?话呢?她刚刚招了什么?她什么都没说?! 叶白汀指尖点着毛笔,话音不急不慢:“她说?郑弘方曾是你男人?,你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女孩,但郑弘方不是个东西,抢走了孩子,还拿孩子威胁你,胁迫你帮他做事,笼络贵人?,终于你受不了了,在西山沼泽附近,杀了他。” 寥寥几句话,马香兰听的脑门充血,双拳紧握,不是她说?的!她没有!可她不能说?话,因?之前别人?特意提醒过,她若出声示警,就是在帮锦衣卫指证凶手。没办法,她说?不出话,也不能走出去,最后只能狠狠瞪了旁边的锦衣卫小兵一眼。 小兵倒是够不要脸,摇着扇子还冲她笑呢。 屏风外,容凝雨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又开口,眼底沉浸着岁月带来的伤痛,声音里带着苦涩:“是,郑白薇……是我的女儿?,我一直都知道,甚至忍不住怀有私心,在她靠近时会多说?一些话,多让她停留一会儿?,她温柔,也坚强,年纪虽小,却有主见,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规矩应该遵守,知道什么是绝对不会做,什么人?不可以靠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马姐姐将她养的很好,我很感恩。” “所以在马氏对你表达不友好的情绪时,你并?不会介意?” “没什么好介意的,没有亲手抚育女儿?,反而交给他人?,虽事出有因?,也是我的错,我不配做别人?的娘亲。” “为?什么不干脆把女儿?抢过来,带在自己身边抚养?” 容凝雨手里帕子捏紧,笑容微苦:“我这样的日子……要让她跟着一起?受苦么?她能从我身上学到什么?我打记事,就在戏班子,从懵懂无?知,木偶似的□□控,到自己有了意识,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再到自己纠结,受伤害和伤害别人?,确定自己以后的路……每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我要我的女儿?也一样,也经历一遍这样的苦楚么?” “我的前半生没有选择,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要么熬,要么悟,她来的不是时候,那?时我尚身不由己,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的了她?但凡再晚几年,我都有办法更妥善的安排……” 说?完她自己也怔了:“其实再晚几年,我也断不会允发生这种意外……我和她,终是没有母女缘分。” 叶白汀:“你是怎么和郑弘方走到一起?的?” 容凝雨:“戏班子里的姑娘,对于老班主来说?,都是货物,可以买卖租赁,可以做各种生意,有之前的大?主顾觉得我伺候的好,为?了奖赏底下办事得力的人?,就花了大?笔银子,从老班主那?里将我‘租’出去三个月,给他的新手下,也就是郑弘方。郑弘方很喜欢我,在外边也是什么脏事都敢干,杀人?放火,投毒灭门,做暗窠子人?牙子……帮那?位主顾做成了几件大?事,还提出了,奖赏他可以不要,他就要我,大?主顾便续了银钱,我便在他身边呆了一年……” 她说?话的时候,申姜正在想当案子的口供,好像是盛珑还是谁说?的,燕柔蔓在戏班子里曾被?一个姐姐庇护,说?是姐姐在外边失踪了一年还是多久来着,回来后大?红大?紫,护着她时已有十九岁,完全能独当一面,所以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容凝雨跟了郑弘方,生了郑白薇? “为?什么给他生孩子?” “非我所愿,”容凝雨闭了闭眼睛,“有些事女人?即便再小心,也避不开。” “既然有了孩子,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生活?”叶白汀想了想,“比如好好的过日子,再不回戏班子?” 容凝雨:“怎会没想过?每一个在风尘里走过的女人?,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可别人?不会允许,老班主不允许,郑弘方也不会允许,他说?喜欢我,只是喜欢我伺候,在他眼里,女人?只是玩物,不是过日子的人?。而且以他那?种做事方式,早晚会有反噬,他不会有善终。他还为?了拿捏我,逼我为?他做事,把孩子带走了,我那?时……愤怒又如何,无?助又如何,我尚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虚以委蛇,暂时听他的话。” 叶白汀:“你们的关系,都有谁知道?” 容凝雨:“老班主,大?主顾,还有一部?分郑家人?吧,我不确定。” 叶白汀又问:“燕柔蔓知道么?” 容凝雨:“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回戏班子的?郑弘春死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容凝雨垂眉道,“他虽霸着我,也需要我帮他做事,打听各种消息,那?一年的时间?,他大?概也腻了,就放了我回去,时不时有事需要我做,就用只有我们才能读得懂的信号通知我。”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 “两三年吧。” “那?时你心里已经想清楚,以后要走的路,对抗着老班主,戏班子里的姑娘如果出事,你都会搭把手,是么?” “是。” “你帮过燕柔蔓?” “是。”容凝雨淡声道,“班子里面苦的姑娘不只一个,她们还年轻,未来还很长?,我反正早就惯了,能救一把就一把,至于之后怎么样……我若能管得过来,自会管,管不过来,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燕柔蔓很可能会知道,你和郑弘方的关系?” “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你们需得问她。” 叶白汀便不提燕柔蔓,又转回郑弘方:“马氏说?郑家两兄弟都很暴力,郑弘方打过你么?” 容凝雨:“打过。” 叶白汀:“他为?人?这般无?耻,对你又不好,你有没有想过杀了他?” 容凝雨目光微动:“不瞒公子,想过。” “所以你不仅想过,也动手了,是么?” “锦衣卫非要这么说?,便请拿出证据来,”容凝雨眸底一片明静,“若证据确凿,我无?话可说?。” “他死的那?日,你是否也在西山温泉庄子上?” “他死在何日?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但在人?们传的失踪之后,往前推一些日子,我却曾受邀,去西山庄子上唱过堂会。” “你在那?时会佩戴花钿么?” “那?时……”容凝雨想了想,“应该京城正在流行一种桃花妆面,很多女子都会贴。” 容凝雨以为?还要在这个问题上来回绕,但出乎意料,叶白汀没再问这个男人?,而是问起?了别人?:“郑弘春死前,曾经骚扰过你。” “是,鲁王府那?日,当然也看到了。” “那?不是第一次?” “数年之前,郑弘方在时,他是不敢的,郑弘方死后,郑家一度气氛低迷,运气不大?好,他也没动,后来马姐姐经营不错,郑弘春因?此买了个小官,就抖起?来了,若见到我,会以当年的事为?由,威胁我就范。” “但你并?没有。” “是,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你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骚扰么?娄凯有没有骚扰过你?鲁王世子呢?” 容凝雨就叹了口气:“都有,但凡沾过风月场的女人?,都很难从良,即便从了良,别人?也会因?为?这些经历调侃你,逼迫你,有些人?就是喜欢看女人?不情愿的样子。” “可你有法子应对。” “是。” 叶白汀又问:“你此前说?过,你曾帮过李瑶,是么?” “是。”容凝雨点了头?,“有次在街巷偶遇,我看到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不对,便帮她提了东西,送她回了家。” “她曾在江南被?卖到青楼,你确定你当时已不在江南,没救过她?” 容凝雨顿了下,才垂了眼,慢声道:“我救过很多人?……其实记得没那?么清楚了,女大?十八变,如果她那?时年纪很小,同现在不一样,我大?概会认不出来。”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道:“你聪慧敏锐,且善解人?心,既然帮李瑶提东西的那?日,就认出了她身上的伤,知道是来自男人?虐打,可曾想过之后继续帮她?可曾鼓励过她?” 容凝雨:“算是有吧,当时那?一路上,我说?了很多话,但她没什么反应,之后也没来找我……” “郑弘春死的那?晚,你可曾见过马香兰?” “没有。” “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三个死者死亡当晚,你都有不在场证明,是么?” “是,”容凝雨眉目安静,“锦衣卫应该已经问过我班子里的人?了,她们都可以作证。” “杉树叶,碧珀香丸,鞭子,杀人?的匕首,你一样都没有?” “是。” 叶白汀抬起?眼梢:“我再问你一遍,杀害以上三个死者的人?是谁,你其实知道,甚至曾经私底下劝过,但别人?没听,你一直在庇护这个人?,混淆锦衣卫视线,是么?” 容凝雨摇头?:“不,我不知道,也未在其它?场合提起?过凶案,甚至劝慰别人?。” 叶白汀:“如此,问话暂时结束,请容班主去屏风后稍坐,注意不要说?话,不要制造出声响,否则就是给锦衣卫提示方向,堂上这个人?就是凶手。” 容凝雨蹙了眉,显然很不理解这个举动,转到屏风后,看到马香兰,就是一怔。 马香兰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 容凝雨便知,刚才在堂上,那?少年所言,关于马春兰的‘招认’,一句都不是真的。接下来,少年还会以她的‘招认’,试探后面的人?…… 叶白汀打的当然是这主意,不然在旁边放一架那?么长?那?么大?的屏风做什么? 本案比较特殊,有关凶手的证据也不是没有找到,可如何整理所有真相?,让凶手认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次叫上堂的,是李瑶。 叶白汀的头?一句话也很刺激:“娄凯死的那?一晚,你看到凶手了,对么?” 第93章 少爷学坏了 李瑶一身素缟, 鬓边耳际簪着白花,眉眼?笼着轻愁,和极瘦的腰肩相衬, 和往常一样,很有股特?殊的可怜气质。 可叶白汀几人都知道, 她可能在别人眼?里处境仍然没那么好,但她自己?早已?不是这么认为, 她会动用所有智慧和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娄凯死的那一晚,你看到凶手了, 是么?” 叶白汀说话的时候, 仔细观察着李瑶的表情,李瑶眼?睑快速颤动了一下?,只片刻,便道:“没有。” “那是豆腐脑摊的夫妻撒谎了?”叶白汀翻着案几上的口供,“就是你常去光顾的那家,正好在那过夜过后的晨间,有个大单要做,夫妻俩起得比平时更早一些,以往寅时中起床干活, 那一日未至寅时就起床了,第一批豆腐脑出锅的时候正好是寅时中,而那个时候,你已?经在他们家门口了。” “时间往前推,你的确整晚在家,没有出过门, 但你起的很早,因为要买第一茬豆腐脑,你路过了案发现场,看到了凶手出来,但你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锦衣卫报丧,通知你娄凯死了,就死在你不久前路过的小院子里……你才瞬间明白,你碰的那个人,杀了娄凯。” 李瑶垂眼?,表情非常安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继续观察着她的表情:“但你不能说,因为杀人的这个人,救过你,是么?她不但之?前救过你,这次还?帮你杀了你丈夫,让你的生?活得到解脱,你很感谢她,所以要保护她,对么?” “从没听说过,谁帮人是这么帮的,我?帮你,就是要帮你杀了对你不好的人?那天底下?对我?不好的人多了去了,凶手怎么不都杀了?” 李瑶眼?瞳沉黑:“既然锦衣卫办案不看证据,全靠猜的,那就随便你说喽。 ” 反应这么激烈…… 叶白汀便知道,这个点戳中她了。 “锦衣卫走访过你的街坊邻居,大家都说你以前性格有些沉默,不爱说话,近日表现却不像,你遇到了什?么事,因何改变?”“我?变成这样不好么?”李瑶火气被撩了起来,压不下?去,连声音都变得讽刺,“叫你们看不惯了是么!” 申姜按着刀柄,目如铜铃:“北镇抚司堂前,安敢放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许多嘴!” 李瑶抖了一下?,咬了唇,没敢再说话。 叶白汀一点都没计较,反而语带鼓励,温言道:“我?欣赏每个人的变化和成长,女人如此,男人亦如此,你因经历常年丈夫家暴,对体格强壮,凶一点的男人仍然下?意识畏惧,可面对我?这样的,你已?经可以勇敢表达自己?的情绪,不管嘲讽还?是怒骂……我?很为你高兴,也祝福你以后一路都好。” 他说的这么真诚,表情半点不掺假,李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绞了绞帕子:“妾身知道锦衣卫办案辛苦,也没有想?骂人……”她大着胆子瞪了叶白汀一眼?,“还?不是你不老?实,想?诈供!” 说完也不敢看仇疑青,自己?小声嘟囔了一句:“长得这么俊这么乖,去哪里不好,偏到北镇抚司来,被人诓着学坏了……” 申姜同情的看了指挥使一眼?。 仇疑青:…… 叶白汀又道:“我?比较想?了解的是这个过程,是生?活中哪种意外?的出现,让你改变了?谁给了你鼓励?你为什?么不再害怕,只是因为娄凯死了,你彻底解脱了?” 对方只说娄凯名字,没说‘你丈夫’,让李瑶内心有些舒服,她不想?回答,又觉得不太礼貌,便缓声道:“是我?自己?觉得,不能那样过日子了,还?有我?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到将要懂事的年纪,我?不能教那些东西?给她。” 叶白汀:“容凝雨刚刚来过,我?们已?经问过话。” “我?知道。”李瑶抬头看他,似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个。 叶白汀眼?梢微肃:“她口供说,曾在江南,你被掳时,她救过你。” 屏风后,容凝雨一怔,再一侧头,就对上了马香兰的双目,二人眼?里的领悟一模一样:看吧,又在瞎说了。 “才不是!” 李瑶情绪有点激动,不过只是瞬间,这点激动就消失了,她眉眼?平直,帕子按了按嘴角,声音也平静了下?来:“哦,我?倒忘了,她倒也帮过我?。” 叶白汀注意着她表情里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人帮了你很多次,可不仅仅是提东西?,她救了你的命,杀了娄凯,你感恩,也因终于脱去了枷锁,敢于站在人前发声,你逼着自己?,急切的改变,再难也要扛着压力,硬着头皮往前站,因你觉得,你必须要保护她,是么?” 李瑶抬头,勇敢的对着叶白汀充满探究的眼?神:“若一切真如你所言,这个人那么厉害,连杀人都不怕,哪里用得着妾身保护?” 叶白汀:“那日清晨,你当真没看见?凶手?” 李瑶:“没有!”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桌上的信息卷宗:“鲁王世子死的这日呢?” “他死,同妾身有什?么关?系?”李瑶皱了眉,“当时外?子死了,妾身日夜守灵,外?面发生?了什?么,妾身并不知晓。” 叶白汀:“是么?那怎么当晚有人看到你背影,在鲁王府附近出现?世子刚好在这一天遇害,难不成你们有私约?” “谁跟那种下?三滥的男人有私约!” 李瑶没怎么犹豫,就说了:“那夜妾身的确出了门,但不是去鲁王府,也没什?么私约,只因女儿发烧,迫不得已?,大晚上的,妾身也得跑一趟,敲开医馆门拿药,因一路上没怎么遇到人,也跟案件没什?么关?系,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妾身便没说,如若锦衣卫不信,可去问医馆查证!” 这倒不必,因申姜走访时已?查到了具体信息,她的确去医馆求了药。 叶白汀又问:“郑红春骚扰过你么?” 李瑶点了点头:“鲁王府挂白那日,你们不是都看到了?” “之?前呢?” “也有,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 “他死后的那日清晨,你也起来的很早,换过衣服,出门买豆腐脑。” “是,还?遇到了您和指挥使,”李瑶微笑,“妾身爱干净,每日都要更衣,不可以么?” 叶白汀问:“你对娄凯观感如何,我?们都知晓,为什?么要特?意出去这一趟?真是为了给他买吃的,还?是——有意给自己?身上加一道嫌疑,好分散我?们注意力,拿不准凶手是谁?” 李瑶垂眼?:“妾身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知道郑弘春已?死,是么?” 李瑶:“这个消息,难道不是你们直接通知给妾身的?” “你很聪明,即便你事先不知道,我?们找到你,你也该知道自己?有嫌疑了,这个时候,不但不为自己?辩解,为这桩命案加上一个嫌疑人还?不够,还?刻意说起盛珑的故事,拉她下?水,引导锦衣卫去查盛珑……”叶白汀话音微缓,似给对方一个思考时间似的,“为何要这么做?你有意陷害盛珑,还?是联合她——帮某个人处理收尾?” 李瑶叹了口气:“案情重大,妾身本也只是热心帮忙,尽一个普通百姓的义务,没成想?,倒被怀疑了。” 叶白汀:“你以‘做别人的英雄’这几个字,暗示盛珑会为了保护姐姐的孩子付出一切,迂回到了朱玥的手帕交郑白薇,强行为她制造动机,就没有觉得有些不合理?” 李瑶没说话。 叶白汀:“死的是郑弘春,你如果想?要拉人下?水,马香兰这个妻子比谁都合适,你不提她,是考虑到她的身份太敏感,还?是单纯的,只是同她不熟?你扯盛珑下?水,没有一点愧疚感,是不是认定盛珑一定能处理好之?后的危机?你和她,真的互相看不顺眼?,感情很不好么?” 李瑶:“她骂过我?,我?还?不能记仇么?我?就是看不惯她,要扯她下?水,又如何?左右这桩案子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非要盯着我?,我?也只能说我?能看到的,能想?到的,信不信,要不要找证据,是你们的事。” 房间安静了片刻,叶白汀才又问到:“ 你可给盛珑送过东西??” “没有,”李瑶答的非常干脆,“都说我?讨厌她了,为什?么要送东西??” “可你留了个帕子在鲁王府,盛珑的房间。” “妾身还?真是没想?到,锦衣卫有这喜好,爱听人墙角,”李瑶手里帕子越攥越紧,“怎么,脏了的东西?,妾身不能扔?” 叶白汀:“盛珑那里,只有这一样你的东西??” 李瑶:“应该是一样都没有,既然是不要的帕子,应该也已?经被扔掉了?” “你确定?” “确定。” “你方才说,你和盛珑关?系并不好。” “是。” “那为何她的事,你那么清楚?”叶白汀音调微扬,清朗中带着锐利,“有一些细节,可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关?系不好,她会同你说?” 李瑶咬了唇,没说话。 “不是她说的,就是你编的了?”叶白汀看着她,“想?清楚再回答,各中事实是真是假,我?们稍后会同盛珑确认。” 李瑶还?是没说话,又瞪了叶白汀一眼?。 叶白汀:“盛珑骂过你,却也点醒了你,是么?” 李瑶有些暴躁:“有证据你就指出来,没证据也别这么问来问去的了,有意思么?” 叶白汀看了眼?申姜。 申姜端着托盘里的杉叶,给李瑶看:“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李瑶眼?神闪了闪,沉默的点了点头。 申姜:“知道能有在哪里能买到?” 李瑶垂了头:“你们既已?经知道我?在江南被掳的事,我?也不瞒了,我?知道这个东西?,也知道在哪里能买到,但我?没买过。” 叶白汀提醒:“你该明白,锦衣卫能把这个东西?查出来,便已?经在各种布控,京城哪里有卖,近期都有谁买过,一定能排查出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李瑶舔了舔唇,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买过。” 叶白汀看了申姜一眼?,申姜把托盘收起来,不再提杉叶。 “你……会玩鞭子么?” 李瑶反应了反应,才明白叶白汀在问什?么,差点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可能学过?江南的那些时间,是我?这辈子最黑暗的经历,每一天我?都在琢磨着怎么保命,怎么逃出去,连那里的琴我?都不想?碰,怎么会学过这个?” 叶白汀点了点头:“如此,我?这边的问题暂时问完,请你去屏风后稍坐,以待后续问题补充,需得提醒你的是——堂前传唤问话继续,请莫要出声,制造出任何声响,否则就是在提醒警示凶手,帮锦衣卫锁定破案。” 李瑶虽不懂这个安排,还?是皱着眉头转到了屏风后…… 看到了马香兰和容凝雨。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眼?观鼻鼻观心,有了一种另类的默契。 …… 厅堂上,下?一个叫上来的,就是盛珑。 她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衣裙,眉目气质如四?月梨花,纯白安静,很沉得住气。 仇疑青没说话,只冲着叶白汀点了下?头,叶白汀就知道,领导主要心思用在别处,懒的开口问,他便都代劳了—— “你房间里的杉叶,是李瑶买来给你的,是么?” 屏后后的李瑶瞬间睁大了眼?睛,什?么她买的?她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她答的很清楚,和盛珑关?系不好,没给她送任何东西?的! 却见?容凝雨和马香兰朝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意思是,这是今天的基本操作了,别紧张,别生?气,看着就好。 叶白汀道:“因为你们有共同要保护的人。” 盛珑非常淡定,表情都没变一下?:“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叶白汀:“杉叶看起来毒性强悍,经年不坏,可以保存很久,但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那个小瓶子,颈细身修,素白胎瓷,只在瓶底印有莲花图案,取观音坐莲之?意,是今年才烧出来的新款型,因小巧精致,颇受夫人小姐们喜欢,但你那一只,座底除了莲花瓣,还?多了一条极细的赤色痕迹,乃是窑工失误所致,锦衣卫已?经查实,有这种失误的一批瓷瓶,只出自京郊李窑,他们今年烧制了很多回,成品都不错,出现失误的只有这一批,上个月才在市面上大量传开——” “你说的那个丫鬟已?经嫁出去三年有余,今年夏日更是出了京,尚未归来,怎么帮你买东西??还?是最新的瓶子,最新鲜的新品树叶?” 盛珑曾经的话被戳穿,竟也没有紧张,只是没说话。 叶白汀:“无需再隐瞒,李瑶已?经招认,这毒物,是她给你的,对么?” 屏风后,李瑶睁大了眼?睛,这少年唇红齿白,眉是眉眼?是眼?的,怎么可以这样说谎!她根本没承认过!你真有了确凿证据,为什?么刚刚没问我?! 虽然……但是别上当,别上当,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 盛珑抬眼?,看着叶白汀:“没错,是李瑶帮我?买的。” 李瑶:…… 问就是生?无可恋。 马香兰一脸同情,容凝雨似是不忍心,轻轻拍了拍李瑶的手。 屏风外?,叶白汀温声道:“那便说说吧,这毒,怎么回事?” 盛珑拢了拢袖口:“我?虽尚未嫁入王府,却已?被世子认定是枕畔之?人,我?父母也从未想?过避嫌,是以有些事……早已?发生?。近日我?身体略有不适,寻丈夫捏过脉,日子尚浅,丈夫也给不出确切结果,我?总要提防着些,我?有姐姐的两个孩子已?经够了,不想?给人渣生?孩子,就得自己?想?办法,这种事不好往外?说……” 她顿了顿,又道:“李瑶虽说话不大好听,总是带刺,但心地是好的,我?拜托了她,她就给我?寻到了这种药。事实就是如此,断断没有保护谁的意思,锦衣卫这次只怕是想?多了,若仍不信我?,可当堂请大夫诊脉验证。 ” 叶白汀问:“李瑶买了毒物,怎么给你的?” 盛珑:“鲁王府挂白那日,李瑶来寻亡夫遗物,她落下?了一方帕子,那个帕子卷的很皱,中间就包着那一枚小瓷瓶。” 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 仇疑青摇了摇头。 那日鲁王府忙乱,他们二人的确走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东西?,包括盛珑和李瑶的对话,盛珑在鲁王府的房间固然收拾的很好,但当日有很多事处理,桌上放了很多东西?,比较杂乱,他们离得又远,主要心神用在关?注二人对话,分析二人的关?系上,倒是没注意帕子底下?藏了一枚小瓷瓶。 应该是角度限制,帕子把小瓷瓶遮的太严了。 叶白汀也想?通了这件事,不再过多纠结,继续问盛珑:“既然你二人说的上话,她还?能帮你寻药,为什?么要在人前塑造出感情不好的表象? ” “因世子骚扰过她。他们这个圈子,玩的太脏,若我?和李瑶交好,走的太近,不但影响她的声誉,或许还?会——” 盛珑眉宇淡淡:“世子或许还?会让我?帮忙,约她过府,好方便他行下?作之?事,我?不愿做这样的事。” 叶白汀:“李瑶之?前不爱说话,街坊邻居都说她可怜的很,有些畏缩,你同她认识时,是这样么?自何时起,她变了呢?” “未曾注意,一点一点的吧,她以前是有些胆子太小,我?看不过去,会说她两句,想?鼓励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不需要我?的帮忙了,慢慢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盛珑笑了下?,声音微柔:“或许她本来其实就是这样子,只是少有示于人前,别人从未见?到。” 叶白汀点了点头,提起燕柔蔓:“你为什?么对燕班主的往事知道的那般清楚?” 盛珑:“你的意思是……” 叶白汀:“我?见?你们的圈子并没有很多交互,是私下?有来往,你同她很熟悉?当年你谋鲁王世子性命不成,遭遇意外?,被送往青楼,被一个人救下?,救你的这个人,是燕柔蔓?” “不是。”盛珑答的很干脆,“我?那时晕着,并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叶白汀:“既然晕着,因何确定一定不是她?” 盛珑垂了眼?:“因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我?同她在各种小宴上见?过,她都没有丝毫提醒的意思,而后不久不,我?也找到了当时救我?的恩人,尽我?所能,表示了感谢。” “此人是谁?” “不在圈子里,我?亦确定与?本案无关?,还?请见?谅,我?不方便说。” 叶白汀像是被说服了,没继续这个话题,改问另一个:“鲁王世子的死,你知道凶手是谁,是么?” 盛珑眸底一片墨色:“我?不知道。” 叶白汀:“你说世子死时,你一直在鲁王府。” 盛珑:“王府护卫门房皆可证明。” 叶白汀:“你的确没有出去,但有纸条扔进了院墙,告诉了你世子死讯,是么?” 盛珑目光闪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需要我?把锦衣卫搜检出来的东西?给你看?”叶白汀看着桌上线索资料,拿起一张纸,“李瑶知道是谁杀了娄凯,世子死的那晚,她出门抓药,又看到了这个人杀了世子,她想?保护这个人,可又想?不到更多的办法,知道你也被这个人救过,你们之?间早有交往,也有默契,约定了特?殊的传讯方式,她写了小纸条,扔进你们约定好的院墙,并发了暗号声音,让你知晓。” “你在王府陪着朱玥朱珀,不出门,不打?扰门房和护卫,但在夜深,孩子都睡了,你起个夜,在附近地方走一圈,并不会有人知道,你拿到了那张消息纸条,知道了这件事,思索半夜,便也有了准备,对么?” 盛珑没说话。 叶白汀:“你们故意抛出各种谎言,甚至将嫌疑往自己?身上引,就是为了让案情更乱,让我?们注意不到这个人,是么?” 盛珑仍然很安静:“不是。虽我?不知锦衣卫都掌握了什?么证据,但你说的这件事,我?不知道。” 叶白汀:“如此,我?要问姑娘最后一个问题,有些冒犯,但与?案情有关?,还?请你务必回答。” “大人请问。” “你会玩鞭子么?” “鞭子?” “你冰雪聪明,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几个死者的死相?”盛珑并没有羞赫愤怒的表情,只道,“如果是这一种,我?不会。” “请姑娘在旁边屏风后稍待。” 一样的引导,一样的叮嘱,叶白汀重音放在不许说话,不能发出声响,否则就是提醒凶手这几个点上,紧接着,叫上了两个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迅速滑跪,这种破案文,在凶手快揭晓的时候最磨人,作者写的也很头秃,但真不是我故意拖,得把细节证据捋清楚,才能最终还原真相,要是等的着急……要不养两天? 第94章 奴家很贵的 屏风后?, 盛珑停住脚步,对上李瑶,容凝雨, 马香兰的眼神……几个女?人面面相?觑。 同样的场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李瑶无声的叹了口气, 轻轻拽了拽盛珑衣角,眼皮往下放, 示意她坐下。 所有人都听到了申姜高声宣布叫人的声音,接下来要?上堂问供的,是郑白薇和?朱玥。除了李瑶,两个小姑娘和?屏风后?的女?人都有关系, 时间慢慢过去, 心中焦虑渐生,大家已?经做不到眼观鼻,鼻关心,强制自己克制住情绪,气氛隐隐有些?紧绷。 叶白汀似察觉到了,在?人来之前,扬声道:“诸位不必紧张,请务必维持住情绪,不要?冲动, 锦衣卫已?经知?道两个小姑娘并非本案凶手,问供只是必要?流程,绝不会为难。” 屏风后?气氛显而?易见的放松了些?。 申姜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朝叶白汀眨了下—— 什么时候把两个小姑娘排除了?怎么他不知?道! 叶白汀眉梢微挑,目光微斜,看过来的眼神……不用说了, 就?是一个‘笨’字。 他纤长指尖下移,点了点桌上线索资料卷宗,那里除了收集来的信息,分析,还有有关几个死者详细的尸检格目,他的指尖落点,正好在?死者器|官被割的那一条描述上。 死者身上的伤口非常深,且靠里,好像担心不能一下子切完,凶手下手非常狠,明显对人体认知?不够精确,做动刀的事并不熟练,可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凶手对切割,器官深度估计不熟,至少对男人身上物件十?分熟悉,才能一刀下去,断的这么彻底。 必得是经了人事的女?人。 两个小姑娘才多大,尚在?闺阁,或被母亲或被小姨保护的很好,有清晰的对世事的认知?,也有些?小姑娘的脾气,极大概率没有被男人欺负过,不管马香兰容凝雨还是盛珑,都不会允许,这是她们一以贯之的努力和?执念。 没有见到过,没有接触过,当然也不可能会做的这么干脆,甚至都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申百户终于想明白了,头转向上首坐的稳稳,没一点意外,似胜券在?胸战场将军的指挥使—— 所以你们都知?道了?那为什么不提醒我?!害我?…… 被指挥使凉飕飕带着寒气的眼神撅回?来,申姜心肝颤了下,仔细想想其实也没多费什么力气?查两个小姑娘主要?也是为了查清人物关系,隐藏的线索指向,知?不知?道,排没排除都得查,并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任务。 就?是凶手到现在?也没确定,让他有些?心痒痒,不管眼神还是小动作,都在?催促坐在?下首案几的人—— 少爷你倒是快点啊!不是说今天一准能破案么!媳妇还等着他回?家干活呢! 不对,等等,该不会连凶手是谁……少爷和?指挥使都知?道了吧?问供过程是为了确认细节,让凶手顺利招供? 申百户脑子里各种跑马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被引上堂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叶白汀指尖滑过桌上纸页:“鞭子和?匕首,哪来的?” 郑白薇眉眼沉静:“让下人采买的。” 朱玥就?有些?不客气了:“我?们女?孩子,不能备些?工具防身么?” “你的?”叶白汀看看郑白薇,再看看朱玥,“还是你的?” 郑白薇:“我?们的。” 朱玥:“我?们住一起,王府里有给薇薇准备的客院,但?她根本没去过,我?也不许她去,我?的房间就?是她的房间,我?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她也一样。” 叶白汀微颌首:“既是备用防身,鞭子和?匕首是早就?购置下的,放了很久?” 朱玥仍然很警惕:“自然得时时备着。” “这样啊,虽排查起来有点麻烦,指挥使仍然找到了——” 叶白汀看着朱玥,视线清澈明亮:“你喜欢骑射,也喜欢舞鞭,为此专门寻了师父学鞭法,你房间里的鞭子,长短,大小,质地?,压花,哪一柄配哪一匹马,哪一柄套哪一身骑装,你都如数家珍,经年下来,你的审美不允许你随随便便买柄鞭子,,锦衣卫在?你房间里找到的那柄鞭子,纹路如何?,工艺如何?,压花是否新?制……你想 想,是否一点漏洞都没有?” 朱玥突然眼神一颤,不对,有的! 她挑鞭子的时候下意识做出了选择,当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可现在?被刻意提起,她突然想起那柄鞭子的质地?,配色,还有压花……每一样元素都算不上新?,可结合在?一起,之前市面上根本就?没见过! “是近日才买的吧?” 叶白汀慢声道:“一个个死者出现,案件发生,你们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心中各有怀疑的对象,又不敢问,就?选择帮忙遮掩,甚至买下了这些?东西……为了转移锦衣卫的视线,对么? ” “你怀疑是你母亲做的,但?若你问,她肯定不会告诉你,还会叫你不要?多想,不要?管,”叶白汀先看向郑白薇,说完转向朱玥,“你怀疑是你小姨,不管什么原因,你不想她有事,不希望她被发现。” 朱玥:“才不是,这就?是我?们的东西,恰巧买了而?已?,跟她们没关系!你不能就?因为我?们的关系近,仅凭这一点可疑,把人指为凶手!” 郑白薇轻轻拽了下手帕交衣角,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 鞭子已?经被发现,那她们之前故意引导锦衣卫的证词自也被拆穿,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并没有意义。 朱玥唇角抿了抿,恼怒还是恼怒,却也不再说话了。 “不必紧张,你们的长辈方才已?经招了供。” 叶白汀看着郑白薇:“容凝雨是你生母,你一直都知?道,对么?” 郑白薇怔了一下,才慢慢道:“……小时候并不知?道,也没怎么见过面,我?娘并没有刻意隐瞒,当我?长大懂事,知?道了一些?家里之前的事,有一些?疑问时,我?娘就?都同我?说了。” 朱玥将郑白薇拉到自己身后?,瞪着叶白汀:“你干什么?问案子就?问案子,说这些?过去的事做什么!” “没关系的。”郑白薇拉开朱玥,继续道,“人生有很多遗憾和?错过,没有人能走回?头路,容班主是个很好的人,当年可能只是不得已?,是我?们没有缘分。” 但?人跟自己有血缘的人总是难免亲近,何?况生母,她并不否认,她对容凝雨,有一份孺慕之思。 叶白汀:“那你可知?道你的生父是谁?” “知?道。” “恨不恨他?” “谈不上,”郑白薇眉目宁静,没有半点紧张不安,“我?甚至不算认识他,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离世,纠结这些?,毫无益处。” 叶白汀心底赞赏,的确是个很通透的姑娘:“你叔叔——就?是你的养父,郑弘春,你恨不恨他?” 这一次郑白薇回?答的很干脆:“恨。他总是打我?娘。”她的声音平稳又干净,并没有带着很多波澜,可内里的浓浓心疼,根本遮掩不住,“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该被这么对待。” 屏风之后?,马香兰紧紧咬着唇,眼眶湿润。 “所以你敢于保护你的母亲,对么?”叶白汀道,“鲁王府挂白时,我?见你拿了鞭子。” 郑白薇也并不否认:“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娘以后?再不会受到伤害。” “特别愤怒的时候,有没有手指颤抖,心生恶意,想要?杀了他?” “有想过,但?我?不会这么做。” 郑白薇抬头:“我?娘和?容班主都教过我?,世间有很多苦难,没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被人欺负时,会难过,会愤怒,这些?都是正常的情绪,人人如此,可我?要?做的并不是冲动行事,我?要?学会用自己的脑子解决问题,让自己勇敢,让这些?欺负人的人付出代价,自食恶果,偶尔坏一点没关系,但?有些?事,一定不能做。” 叶白汀:“那你觉得,你娘和?容班主,会对这些?坏人动手么?” 郑白薇这次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 叶白汀:“你会担心她们吧?” 郑白薇眼睫颤动,嘴唇抿的紧紧。 朱玥看不过去,再次护在?手帕交身前:“不许你逼迫她!她家的事,凭什么非得宣扬的人尽皆知??” 叶白汀看着她:“你很讲义气。” “女?孩子就?不能讲义气么!”好像被人这么说过很多次,朱玥漂亮的眸底燃着火,“薇薇也很护我?的!” 叶白汀:“那你一定知?道她家的事了?” 朱玥怔住,嘴张了张,没说话。 这次还是郑白薇说了话:“我?们无话不谈。” “所以鲁王世子是怎样的人,你们都知?道。” “是。”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朱玥眼底的恨意几乎掩饰不住。 叶白汀便问:“你既知?道你父亲并非良人,为什么同意你小姨嫁进王府?” “我?不同意,有用么?”朱玥冷哼一声,话音微凉,“他们大人,何?时听过我?的话了?” “所以这桩婚事,你没管。” “没有,管不了。” “是么?”叶白汀看着她,“我?倒觉得未必,换做别人,可能放弃,但?你不会。你心疼你娘,会多年如一日的保护弟弟,从没觉得累过,你是一个战士——你喜欢花木兰,对么?” 朱玥很惊讶:“你,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微笑:“因鞭子和?匕首,你‘允许’锦衣卫查了你的房间,你房间里有很大的书架,上面有很多话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和?郑白薇的爱好,但?所有话本里,只有这本是翻的最多的……” “你觉得你对家人有责任,被你划进圈子里的人,你都会保护,纵所有大人都不管你小姨,你也不会不管。你劝不住,又阻止不了这件事发生……你想了什么法子?” 朱玥垂着眼,没说话。 叶白汀低头翻着手里的宣纸:“我?看看你小姨招了什么,她好像说——” 朱玥瞬间急道:“他会死!” 叶白汀动作顿住,视线缓缓回?来:“嗯?” “你别信我?小姨的话!她那个人总是想太多,总是把我?惹的麻烦往揽上身,她要?是在?这件事上说了什么,肯定不是真的!”朱玥话音很急,“我?父一定会死,我?知?道!” 叶白汀:“为何??” 朱玥目光有些?闪烁:“因为他在?威胁一个人……那个人很有本事,绝不会受他威胁,我?见过他们来往的纸条,那个人说会杀了他!”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朱玥摇了头,“但?‘他’一定会成功,我?爹那个人连绣花枕头都称不上,被别人算计,一准会倒霉,没准婚事就?黄了,我?没阻止,也没干别的,就?是因为这个!” 叶白汀:“后?来你父出了意外,你觉得会是这个人做的么?” 朱玥点头:“……可能是?” “既如此,锦衣卫问时,为何?不说实话?”叶白汀眼梢压的微低,“难不成这个人你也认识,想要?帮忙袒护?” 朱玥跺脚:“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帮忙袒护!我?真把这件事说出来,你们锦衣卫找来找去又什么都找不到,责我?撒谎怎么办?我?小姨最不喜欢我?撒谎,会罚我?的!” 叶白汀还是没放过这个问题:“那这个人,同你小姨认识么?” 朱玥立刻道:“不认识!” “很好,”叶白汀不再看她,而?是转头问郑白薇,“你方才说过,你们无话不谈,那这件事,你知?道么?” 郑白薇和?手帕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知?道的。” 她以为对方还会继续就?这个问题提问,心下微转,想好了应对,不料叶白汀已?经转过这个话题,没再继续,问起了别的:“准备鞭子和?匕首,谁的主意?” 朱玥立刻举手:“我?的!” “大人莫要?听她的,她性子直,真有事直接上手,比三思后?行来的多的多,是我?的主意,”郑白薇一边说话,一边按住朱玥的手,“你最喜欢骑马,有很多柄鞭子,却不爱想这些?弯弯绕,我?们说好了的,不能再说谎骗人。” 不知?是她的手按的太用力,还是朱玥太委屈,小姑娘没说话,眼圈却红了。 叶白汀没有为难小朋友的意思,问过话,对一些?事心里有了底,就?戛然而?止,温声道:“今日便到此罢,多谢你们本使,请至西厢花厅暂歇,等待稍后?案件结果,也可以直接离开回?家。” 郑白薇和?朱玥对视一眼,两个小姑娘似都有些?茫然,反应了反应,才行了个礼,挽着手退下了。 屏风后?一片安静。 叶白汀道:“死者死相?终归不怎么体面,跟小姑娘说多了这些?,不合适,堂外还剩最后?一个嫌疑人,诸位再坚持一下,莫要?出声,莫要?示警,案子马上就?结束了。” 最后?请上堂的,是燕柔蔓。 她发髻高高挽起,露出天鹅一般修长漂亮的颈线,穿着一身茜色衣裙,质料华美,裁剪讲究,将她玲珑身材展示的淋漓尽致,配上粉面桃腮,巧笑嫣然,她单单是站在?堂前,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情,让你移不开眼。 叶白汀还是看向仇疑青,请示领导的意思,领导一向人狠话不多,对他点了点头,意思是继续。 他便继续了。 “‘鬼来收’,燕班主可知?道这个地?方?” “哪里?”燕柔蔓左手环在?胸前,右手肘撑在?左手背上,蔻丹点了点线条精致的下巴,“‘鬼来收’……干什么的?奴家猜不出来啊。” 叶白汀又道:“那燕班主可知?道,你在?被很多人爱着,护着?” 燕柔蔓垂了眸,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周身气质似乎发生了变化,仿佛所有风情妩媚全?是假象,她也会紧张,也会心跳,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不过也仅只是一瞬间,再抬眸,她又是那个游戏人间的燕班主,说话带着特有的,撩人的腔调:“奴家当然是被很多人爱着啊,不然哪来的这衣裳,首饰,家中满满的银箱?” 她一边说着话,还一边理了理襟口,摸了摸头上钗环,似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叶白汀:“你经常抢容家班的生意。” 燕柔蔓对此从未避讳过:“是,所有人都知?道。” “你抢的那些?单子,锦衣卫都查过了,”叶白汀慢声道,“都是有贵人,大主顾,怀着私欲办的堂会,其他的生意单子,你为什么不抢?” 燕柔蔓笑了下,颇有些?意味深长:“因为没钱挣啊,奴家瞧少爷这娇贵样子,就?知?道是个被父母家人好好娇养在?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可人儿,应也不明白,这人心中对金钱的贪念,最是深最是浓,奴家啊,最不愿意干事多钱少的活儿,喜欢走捷径,那些?连只钗都挣不回?来的单子,奴家抢来何?用?是不喜欢空闲快活的日子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锦衣卫搜检过你的住处,发现了鞭子和?皮绳。” “这不是很正常?早说过了,奴家会玩这种游戏,且很擅长,鞭子乃是必备之物,这些?年用坏了扔了的都不胜枚举,您要?嫌不够,奴家还可以找更多出来,”燕柔蔓越说,表情越暧昧,“不过锦衣卫真的好好找过了么?奴家那里不仅鞭子皮绳,匕首环扣,光是蜡烛样式,就?几十?种呢,如果少爷和?指挥使有需要?……” “放肆!” 申姜直接打断,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北镇抚司堂前,岂容你如此玩笑!” “啊申百户,奴家失礼了,”燕柔蔓优优雅雅的冲他行了个礼,“不该说这话,不过这两个人关起门的事,您又怎知?合不合适?或许少爷和?指挥使……就?是喜欢奴家的提议呢?” 申姜还真被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头拽走了。 好像也是?头一回?验尸的时候,这俩人就?一脸没什么稀奇,不用大惊小怪,很懂的样子…… 回?过神发现燕柔蔓脸上意味深长的笑,立刻打住,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思绪不要?被别人勾着走:“问你说什么答什么!不许顾左右而?言它!” 燕柔蔓妖妖娆娆的行了个礼:“是,奴家知?道啦。” 叶白汀拳抵唇前,清咳了一声,端肃不了厅中气氛,好歹能端肃自己表情:“娄凯死的那晚,你在?何?处? ” 燕柔蔓想了想:“应该是在?家?不太记得了,这个问题,少爷不是问过?奴家早年曾接过娄凯生意,熟悉他的习惯喜好,但?他好新?鲜,早已?厌倦了奴家,纵使白天见过面,打过招呼,开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晚上也绝不会点奴家的生意。” 叶白汀:“鲁王世子也是如此?” “是。” “你说你认识他们,是两三年前?” “是。” “你做这一行很久,早年就?名气大盛,此二人又是爱玩的,同在?京城,圈子未必不会重迭,何?以这么晚,才认识他们?” “谁知?道?”燕柔蔓随意的叹了口气,“缘分这种事,哪说的清?” 叶白汀又问:“郑弘春呢?什么时候认识的?关系如何??” 燕柔蔓笑了一声:“他啊,一直都认识,只会嘴花花,爱占便宜,实则是个铁公鸡,不舍得花银子,从未点过奴家的单,每次见到他他都在?撩嫌别人,可实际上,他怕奴家。” “怕你?” “自然,撩奴家,可是要?给钱的,他有么?”燕柔蔓扶了扶头上钗环,“奴家很贵的。” “所以他遇害那日,你并没有赴他的约。” “自然。不过是开玩笑的话,定金都没付,何?来约不约,奴家不会去,因他也一定不会去。” “遂你没去过案发的小院子,也不知?道这夜郑弘春在?那里。” “是。” “你知?道郑弘春骚扰容凝雨么?” 燕柔蔓嗤了一声:“他谁不骚扰?见着稍微好看一点的就?走不动道,容凝雨徐娘半老,倒也很有些?风情,要?是脸都不能看了,这戏班子的生意还怎么做?” 叶白汀又问:“你知?道郑弘春也骚扰过李瑶和?盛珑么?” 燕柔蔓垂眼:“不知?道也猜得到,他那样的人,但?凡有机会占便宜,都不会放过吧?” 叶白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这样的人,你会想杀了他么?” “杀?”燕柔蔓怔了怔,突然笑了,“少爷可是跟奴家开玩笑,看不惯的,奴家就?要?杀么?奴家从小到大这一路上,遇到的男人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奴家都看不惯,便都要?杀么?” 安静房间里,女?人的笑声讽刺又突兀,并没有缓解尴尬或其它情绪,反而?使气氛变得更紧绷了些?。 叶白汀看着她的眼睛,问:“所以燕班主,讨厌男人么?” 第95章 人都是我杀的 北镇抚司, 厅堂肃穆。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的眼睛,问她:“燕班主讨厌男人么?” 燕柔蔓顿了?片刻,才唇口噙浅笑:“瞧少爷说?的, 奴家这样的人,有资格讨厌男人么?奴家该喜欢他们啊, 喜欢他们给奴家送钱,喜欢他们让奴家过上好?日子, 不必为?吃穿忧愁,能为?将来存养老银子……” 叶白汀思考了?下:“或许‘讨厌’这两个字,分量太轻,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憎恨他们么?” 燕柔蔓还是笑, 刚要开口调侃点什么, 叶白汀却阻了?她的话,没说?她说?出来。 “死者娄凯,在?外面能舍下所有脸面,伺候贵人,贵人说?一不二 ,在?家却是权威至上的当家人,唯我独尊,会虐打妻子李瑶,从身?到心, 专门在?□□间虐打,挑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让她有苦难言,不敢对别人说?。所有生活中的错事,都是妻子的错,今日倒霉是妻子饭做的不可口中, 明日在?别人面前失了?面子,是因为?妻子说?错话,自己变态的占有欲作祟是妻子穿的太好?看,招惹了?别的男人眼睛,所有一切,都是妻子的错,错了?就得打,李瑶但凡和别的男人说?一句话,甚至不说?话,哪怕错肩路过,都要挨顿打,普通人家里?,男人疼爱妻子,也有冲动的时?候,见妻子受了?委屈,会问她谁欺负你了?,下意识说?我去杀了?他,在?娄凯这里?,就变成了?你又勾引谁,我先杀了?他,再杀了?你——娄凯会以李瑶的家人威胁,敢不听话,倒霉的不只是你,说?规矩都是给老实人定的,打服了?你,你就乖了?……” “鲁王世子亦是如此,生生害死了?前世子妃,会控制妻子交际,限制人身?自由?,认为?妻子是他的私有物?,他有权安排和使?用,他不许妻子和朋友出去,不许妻子抛头露面,哪怕只是参加圈子里?的小宴,结交人脉,他不喜欢妻子优秀,害怕妻子成功,只要妻子兴致高一点,说?起擅长的事,就立刻会泼冷水,贬低她,否定她,用辱骂和虐打来摧毁她,试图给她灌输更多的无用论,让她更依赖自己……” “包括郑弘春,他们都是这样的男人,他们不会打妻子的脸,只会照着那些羞耻的地方攻击,让女人难以启齿,不愿意和任何人讲这些事,没有安全感,整日活在?‘不知道下一顿打在?什么时?候’的恐惧中,她们的家不是家,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们的人和心都关了?起来,明明天青日朗,所有人都在?阳光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的遭遇,看到她们内心的挣扎——” “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你不恨么?” 燕柔蔓这一次没笑,只是冷冷盯着叶白汀,她没立刻说?话,但看得出来,情绪很?不适:“再惨再难,也都是别人的事,同我何干?” 都已经忘了?自称‘奴家’。 叶白汀将一切变化看在?眼里?:“怎么是别人的事呢?你同她们,不是很?熟悉?” 燕柔蔓:“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李瑶的故事,是鲁王府挂白时?,你对我和指挥使?讲的。你对李瑶过往非常清楚,她当年受过的苦,她的愤怒和无奈,你都知道,而这种事事关名?节,她绝不会随便跟别人说?,包括家人,能知道细节的,似乎只有当事人?”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那一府夜在?青楼救下李瑶的,其实是你吧?” 燕柔蔓抿了?唇,没说?话。 叶白汀:“你一直在?误导我们,先说?李瑶的故事,她被救了?,再提起容凝雨,容凝雨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多管闲事,遇到有姑娘经受这种遭遇,一定会救的人。你在?利用容凝雨,帮你转移视线。” “而容凝雨也的确帮了?你,鲁王府里?,我和指挥使?同她聊了?几句过往,她明明说?离开江南很?久,没救过李瑶,可能认为?锦衣卫只是随口查问,并未多想,今次堂上,她应该意识到了?这件事可能会翻出过往,与凶手有关,便改了?,给了?我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说?年深日久,她救过的人很?多,早已记不清,许是救过的。” “她也在?诱导我们。你知道这是为?了?谁么?燕班主?” 燕柔蔓舔了?舔唇:“我……” “可她不知道,李瑶会招供,我们也早已查清,”叶白汀定定的看着燕柔蔓,“那一日在?江南,那个漫长的夜里?,救下小姑娘,用自己的身?体交换,替她经受那些折磨,遍体鳞伤的,是你,燕柔蔓。” 屏风后,李瑶差点冲出来,不,她没有!她从未这么说?过! 然而她没动,也动不了?,因为?盛珑已经牢牢的摁住了?她的手,冲她轻轻摇头。 不可以,不可以冲动,转进屏风前,叶白汀的话她们都听得很?清楚,一旦有过激行为?,说?话后弄出声响,就是在?提醒示警,锦衣卫会将这种行为?视为?指认凶手。 李瑶眼角微红,看着盛珑眼睛,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一动不动。 屏风外,燕柔蔓却很?平静:“可能她记错了??反正我是不记得有这回事。” 叶白汀却摇了?头:“不,你记得。你记得所有这些施加在?你身?上的伤害,也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此前他有个问题一直想通,但想到了?救人者是燕柔蔓这个关窍,他就明白了?。 “李瑶为?什么知道盛珑被人救过,能事无巨细的讲说?各种细节?她们两个都不是容易对人打开心扉的人,过往有太多秘密,不能呈现在?阳光下,短暂时?间的认识,没有太多机会的相处,却能轻易交付信任,盛珑那样滴水不漏,将规矩克己讲究的淋漓尽致的人,竟然会‘骂’李瑶,李瑶那样无助没有安全感,踏出家门都会瑟缩的人,竟然能鼓起勇气在?夜间行走?,偷偷给盛珑扔小纸条……是什么促成了?她们的友谊?是怎样的连接和共性?,让她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认同感?我猜,是因为?一个恩人,这个人救过她们,在?她们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 “盛珑设计世子性?命未遂,反被人掳到青楼,也是你救的,对么?因你曾经不计性?命,不惜代价,亦不求回报的救过她们,她们也想保护你。” 燕柔蔓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没说?话。 叶白汀:“李瑶知你杀了?人,为?了?帮忙掩饰,她要把自己扯进来,还要把盛珑扯进来,发现我们怀疑是容凝雨帮了?她,她之?前就默认,没有说?实话,盛珑也是,我们寻到盛家,问起那位过往的恩人,她也只说?找到了?,但与本案无关,不愿提及,更没提过你的名?字,她们不管怎么搅浑水,目的都只有一个——不能暴露你。” “郑弘春死的那天早上,李瑶故意那么早出来,增加自己的嫌疑,是为?了?保护你,故意甩出盛珑的故事,是自信以盛珑的聪明,能解决难题,也是为?了?保护你,包括她们两个故意弄到的杉叶,一样是为?了?保护你。案件疑点重重,四处开花,大家都有嫌疑,岂不就显不着你了??而一个跟案情相关的人,处处没有嫌疑,又好?像不大对,盛珑就故意把你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似是而非,让我们同情,也隐隐给我们灌输一个概念,你之?神秘,脾性?,完全是因为?当年容家班的事,跟现在?的案子没有关系。” 燕柔蔓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漂亮的眼眸里?满是平静:“你是在?指认我,是本案凶手。” 叶白汀点了?头:“没错,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是你杀了?这三个人,对么?” 燕柔蔓低眉:“就凭你刚才这些分析?锦衣卫……可有证据?” “香料。” 叶白汀看着她:“你‘品香大师’的名?头,是假的吧?” 燕柔蔓一顿。 叶白汀:“因要好?生伺候主顾,也要提升自己品位,你进戏班子,是专门有课要学篆香的,可你这门课学的并不好?。” 燕柔蔓:“那些课我学的都不好?,没有一门喜欢。” “那些不喜欢的,后来也一样一样掌握了?,不是么?你很?聪明,没什么能难得倒你,只要你想,就能会,但这篆香,你就是没天赋,总也学不好?。” 叶白汀缓声道:“你早年,曾为?此请教过容凝雨很?多次,对么?她对你有很?多指点,没天赋不要紧,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就可以,教你大概怎样的香型与你相配,什么类型千万不要尝试……你记得很?清楚,也很?听她的话,接下来的这些年里?,对这些忠告建议仍然一以贯之?,从未忘过。你不需要懂所有的香,只要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就够了?,至于在?外面说?的话,编点词搪塞,或找别的借口,于你来说?,怎会是难事?” “创建燕家班后,你和容凝雨交往可见的变少,便在?手下养有擅长品香的人,专门为?你挑选搭配各种香品,当然,还是在?容凝雨当年帮你搭建的那个体系之?下,即便如此,你也觉不够,每每对新香不那么自信时?,就会专门抢个生意,往容凝雨眼前凑一趟,哪怕只是挑衅,你故意走?近些,如若她批评或皱眉,你就知道这次方向不对,新香不能用,如果?没有,你便知道,这次的香不错,可以用久一点。” “因香这种东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哪怕是换,也有一定偏好?,不可能天天换,如此一年又一年,你安全过去了?。” 燕柔蔓似被戳中了?痛点,似嗔似怪的瞪了?叶白汀一眼:“你怎知你说?的就是对的?” 叶白汀从容不迫的推了?推桌上的排查线索:“因锦衣卫调查了?你的全部过往,你脾性?怪,真正目的并不会同谁说?出来,但这些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影响的结果?,你的过往烦恼,偶尔因香会发生的小意外,只要我们想,就能知道。” 燕柔蔓:“揭人非得揭短,行,我认了?行了?吧,我就是不太懂香!我这样的人,在?外头经营个名?声容易么!” “那便——还有这种杉叶。” 叶白汀点点头,指的指一边托盘上放的毒物?:“我曾思考过,能让人致死的毒有很?多,为?什么偏偏选这一种?因它而死面部会变蓝,如此特殊的症状,早晚能找出来,不比其它安全方便,直到我注意到,此毒还有个作用,它可以让人产生幻觉,更加恐惧,或更加渴望——” “你希望它发挥的作用是,要么让你杀人更方便,要么,让死者死的更痛苦。” ,所有的妩媚笑容,都是假的,你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生活,你讨厌这些男人,你给他们下毒,你杀了?他们,割掉他们的器官……” 说?到这里?,叶白汀顿了?顿:“我曾经不太理解这个行为?,我理解你对他们的恨,恨意堆迭到动刀这种程度,我也能理解,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用托盘端出去扔掉,它们那么脏,对你来说?那么恶心,不是么?后来我想到了?……” 燕柔蔓似乎有些好?奇:“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目光微闪:“我想到一点,宫里?太监去势,很?多都会想办法把割下来的东西保存好?,泡在?罐子里?,等?自己死时?,将尸体和罐子一同放进棺材,埋到土里?,以期待自己下辈子能做个完整的男人——你这样做,是不想让死者如愿,让他们来世也不安生,对吗?” 燕柔蔓笑的意味深长:“没想到少爷年纪轻轻,懂得很?多么。” “不过我仍然有不懂的,”叶白汀缓声道,“你杀了?娄凯,从小院子里?走?出来时?,看到了?李瑶,她当时?还不知道娄凯死了?,之?后一定会猜到,其后行为?逻辑和我猜测的相同,可郑弘春之?死,她为?什么能提前知道消息,还故意早起出来,为?你吸引视线?” “还有,鲁王世子的毒,是怎么中的?他并不喝茶,毒物?是掺在?哪种食物?里?的?盛珑和马香兰都拒绝剖尸检验,这个行为?一定与你有关,但是为?什么,会暴露什么呢?” 燕柔蔓:“少爷不是很?聪明?再想想?” 叶白汀:“所以你承认了?,本案凶手,就是你。” 燕柔蔓却笑了?,她轻轻摇了?摇手指:“都是你猜的哦,证据何在??我可没有承认。” “你想要证据?好?啊。” 叶白汀也笑了?,接下来,语速加快:“郑弘春尸体被发现时?,尚有余温,并没有死很?久。他生前穿过的鞋子,鞋底有新鲜的水渍,隐隐带着酒味,这种天气,外头的冰好?寻,水难找,顺着排查,我们就能知道,他在?去往小院子赴约的路上,经过李记酒馆,而这一日李记酒馆因闭店了?还要打扫,关门非常晚,伙计记得很?清楚,已经是丑时?三刻。” “郑弘春脱下的外裳里?,卷有一种干菜花,这种黄色的花哪怕在?京城也是少见的,那片街巷只有一家人家采买过;还有红色的蜡油,锦衣卫甚至在?夜里?重新走?过那附近所有的路,只有一家会滴下与死者身?上痕迹相同的蜡油……循着这些轨迹,我们便能拼凑出死者的最后行动路线,以及,具体时?间。这条路,郑弘春会走?,凶手大概率也会经过重迭。” “夤夜寂静,会在?夜里?行动的人并不多,可总难免有人起夜,锦衣卫划出范围排查走?访,果?然有人说?,看到过你。他并不认识你的人,但她认识你的衣服,你这天非常忙碌,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不仅穿着白日里?到鲁王府的那一套裙子,还因去过灵堂,沾到了?堂上的麻绳,麻绳痕迹也因此,被你带到了?杀人现场,留在?了?那里?。” “证据,口供,香料,鞭子,杉树叶子,别人的掩护……所有可疑的点,你都有,你如何解释?” “我怎么解释?还不都随你编?我与李瑶盛珑并无来往,刚才不过是配合你,觉得好?玩,本就不存在?的关系,她们又如何会招出这些?” 燕柔蔓目光灼灼,眸底一片明亮,美的耀眼:“少拿这些话唬我。少爷,你到底是在?劝降我,还是故意用这种方法,吓唬别人,好?让真正的凶手站出来?” 叶白汀顿时?了?悟,有些人的信任,并不能随便被攻破。 可他怎么可能,只有这一招?他修长指尖屈起,轻轻叩了?叩桌面,三次。 燕柔蔓见少年笑的意味深长,感觉有些不对,就听到房间里?有声音传出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都同他们说?了?,我家里?还有女儿,实不能冒险,那天早上,我看到你,本来很?高兴,可收到我丈夫的死讯,我就知道不对,是你杀了?他。” 这是李瑶的声音。 李瑶本来好?好?的坐在?屏风后,为?燕柔蔓的反应叫好?,对,就应该不听锦衣卫的,那少年瞧着唇红齿白,乖乖的,其实心眼可坏了?,转头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她并没有张嘴说?话啊! 她迅速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人,女人们也转头看她,随后齐齐回头,目光落在?了?屏风后角落,一直站在?那里?,摇着扇子的年轻男人。 她们不认识,这是相子安,诏狱牢房里?,叶白汀的邻居,专业师爷,副修么,那可就多了?,江湖百晓生,口技大师,忽悠话术无数,少爷找他学个声音而已,岂非信手拈来? 他一边说?着话,骚包的朝夫人们眨了?眨眼,再开口,已经改变了?一种发音方式,是盛珑的声音。 “对不起,没能顺利瞒下去,锦衣卫都查到了?,当年的人都挖出来了?……是我们没用。” 再之?后,是容凝雨的声音,柔软又带有力量:“放弃吧,阿蔓,只能到这里?了?。” 燕柔蔓眼圈瞬间红了?:“你们……”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她们都在?这里?,不但之?前互相拆台的证词,你方才的话,她们也全部能听得到。” 随着他的话,相子安这个穿着锦衣卫衣服的小兵上前两步,拉开了?屏风,将几位女性?现在?人前,自己默默后退两步,隐在?暗角,若不注意,都没发现他出现过。 燕柔蔓和所有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 燕柔蔓单手捂了?脸,低低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恣意,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发泄过,她再也不顾形象,不再端出风姿绰约,风情妩媚的样子,这一刻她纵情大笑,她只是她自己。 “没错,是我做的,人都是我杀的。” 叶白汀:“那说?说?吧,所有计划是怎么实施的?还有我的三个疑问?” 燕柔蔓微笑:“让我想想,李瑶为?什么知道郑弘春死了??因为?我那天的时?间安排真的很?仓促,天快亮了?,街上人会越来越多,我袖上沾了?血,怕被人看到,李瑶家刚好?离的不远,我就过去借了?套衣服,顺便借了?马车。” “我厚着脸皮过去,倒也没有挟恩以报的意思,但我知她不会卖我,不过她后续竟然自己又出去了?一趟……我是不知道的。” “给鲁王世子吃的东西么……能骗他吃,当然是我最拿手的菜,也是这些年过去,我没什么长进,从最初到现在?,能拿出来哄人的,只有这一样,箸头春。” 箸头春?这名?字,叶白汀不认识,申姜却反应很?快:“炸鹌鹑?” 燕柔蔓点了?点头:“我做的箸头春,和别人不一样,用料讲究,火候讲究,一点都不腻,什么时?候入口都会觉得香,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可能因我的做法比较独特,很?有可能被认出来,李瑶和盛珑都知道,容凝雨也知道,娄凯死时?用不着,又是第一次,她们没想到,后来听闻贵司有剖尸检验十分厉害的人,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她们许是心生提防,才言明不可剖尸。” 叶白汀想了?想:“世子遇害的那个小院子,并没有看到这道菜。” “我带走?了?。”燕柔蔓笑了?,“我都知道自己这道菜的做法特殊,连毒物?都能装做香料腌制,会不觉得这是个重大证据?留它在?现场,我是嫌被抓的不够快么?” 叶白汀:“你是怎么制作计划,一步步杀害这三个人的?根据他们以往的行为?模式推测,他们应该不是爱玩这种鞭子游戏的人,就算要玩,也是他们打别人,而非允许别人打他们,你是怎么做到,让他们信任你,甘心被打?” 燕柔蔓笑声讽刺:“因为?有些男人,就是贱啊。” “此毒除幻觉,增量便可致死,还有一种作用,就是堕胎,这种痛苦,你也尝到过,是么?所以你希望这些男人尝一尝,你恨他们。你脸上所有的风情万种 第96章 姐姐我不悔 “因为有些男人……就是?贱啊。” 燕柔蔓低低的笑, 目光不躲不避,看着?叶白汀:“少爷和指挥使是?正派人,肩担责任, 有追求,有底线, 有想做的事,大约想不到, 有些狗东西,根本就是?阴沟里的蛆,不,蛆虫都比他高贵。” “我做这一行, 真?正爱玩这种游戏的人什么?样子, 怎会不知道?他们多内心自?卑空虚,没什么?安全感,想要被?控制,想要被?弄坏,有一种很特殊的自?我厌弃,娄凯和世子都不是?,让他们心甘情愿,就得?给他们找点刺激,了解他们的性格经历, 曾经缺失什么?,很渴望什么?,之后引导——” “娄凯喜欢打人,可他小时候没被?打过,他父母就他这一个?儿子,望子成龙, 课业上?要求很多,管的非常严,一旦有一点没做到,或不理想,他父亲就罚他关祠堂,从不打骂,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都生活在?黑暗里。他并不是?很聪明很有才华的人,无论怎么?辛苦,这条路都走不出来,考不上?进?士,他早认命了,一边在?‘没才华’这点上?自?卑,一边还会唾弃当?年的自?己,要是?胆子大一点,知道反抗,至少不会过得?那么?辛苦,是?不是?有另外一种出路的可能?,不需要靠家里捐官,跪舔贵人过活?所以他骨子里呀,喜欢别人骂他,骂的越脏越狠越好,他就是?欠骂,不够劲了,偶尔打几下?也不是?不可以,他还挺喜欢鞭子落在?身上?的痛感,你哄他诱他,给他更多的刺激体验,次数多了,他就会觉得?……这种事,少了哪一样都不过瘾。” “鲁王世子就不一样了,可能?从小打骨子里透出来的蠢,让他爹都对他失望了,管都不管,别说打,看不看书上?不上?进?都随便,他看起来地位尊贵,从没有被?看低,也没有被?批评,但到底别人尊敬的是?他还是?他爹,他心里清楚,他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很假,让他烦让他累,他渴望能?在?某个?人面前彻底放松,希望曾经是?小孩子的自?己能?被?人真?心疼爱……所以我假装批评他,鞭打他,督促他上?进?,他很受用。” “至于郑弘春——” 燕柔蔓哼了一声,声音更加讽刺:“根本不必花心思引导,只?要你说不用他花钱,免费提供,他就能?流着?口水来了。” “你说的没错,当?年江南青楼里救李瑶的是?我,那个?花了大笔银子想玩欺负人的,就是?娄凯。我以为只?是?件倒霉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知他竟然后来以此为要挟,娶了李瑶,无数遍重复那一夜想做的事,真?以为威胁人这种手段能?吃一辈子么??我偏不让他如意!” “我杀他,也不是?为了李瑶,生活圈子不一样,我很少见到她,女?大十八变,起初我也没认出她来,我是?为了我自?己——姓娄的狗东西,当?年可是?欺负过我呢,还想仗着?当?年的事,威胁我,让我就范,让我伺候,呸,他想的美,不是?想被?伺候么??我就伺候到他上?天! ” “世子也是?,本来大家露水情缘,你付钱我伺候,完事最多点头之交,可他不知怎的,知道我杀了人,就用这件事情威胁,让我为他提供长期的,免费的,随叫随到的伺候——哦,不但我要终身免费伺候他,我还得?为他寻找鲜嫩的新人,得?漂亮好看,身段尤其要好,最好是?处子。” 燕柔蔓光是?提起,就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我去他娘的!他哪儿来的脸?凭他埋在?棺材里,早被?人忘了的爹,还是?快被?他败完了的王府?真?当?自?己顶着?个?世子头衔,就是?个?玩意儿了?既然不想活,我便成全了他。” “郑弘春也是?,本来他是?不用死的,我对他没兴趣,可那天他欺负了我手下?的一个?姑娘,那姑娘还小,不怎么?懂事呢……旁的不相干人的事,我可以不管,自?己的人都护不住,讨不回?公道我还当?这个?班主干什么??” 她看着?叶白汀,目光灼灼:“你说的都没错,香丸是?我的,我和容凝雨曾同在?容家班,她当?年做的东西都不错,我都拿过,只?是?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记不清;鞭子我会玩,什么?样式都有,什么?花式都熟,还可以接受客人点单;男人长的那个?东西也一样,除了男人自?己,在?场这些女?人里,只?怕数我见的最多吧?” 叶白汀:“所以你是?恨他们的,你割了他们的东西。” “是?,”这回?燕柔蔓一点都没有犹豫,嗤笑一声,“锦衣卫把案子查的这么?细致,应当?也发现了他们房里藏的东西?世子,娄凯,郑弘春,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木雕。” 叶白汀当?然知道,那是?申姜亲自?带着?人搜检出来的。 燕柔蔓笑容讽刺:“有些时候,男人比女?人还慕强,他们想要站在?最高处,一览众山小,想要所有人顶礼膜拜,你说你想受人尊敬,你就好好上?进?,修身持正,每一件事要求别人做到前,自?己先做到,你坚持的越久,别人越尊敬你,你要能?坚持一辈子,那不得?了,你就是?圣贤,可这些人做不到,文不成武不就,肚子里没才华,又眼高手低做不成事,偏又想被?众星捧月,怎么?办呢?” “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好像就只?有自?己的性别了。就像生不出孩子,会让女?人去庙里拜拜求子一样,该雄伟的地方没那么?雄伟,他们也会想办法?,雕个?物件,每天虔诚求一求,摸一摸,好像就能?更大更雄壮了……” “他们比所有人都更在?乎身上?这二两肉,好像活在?这世上?的不是?他们自?己,是?那二两肉,恨不得?顶到脑门上?,让所有人看一看,说来啊看我,我可是?男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你们还不来跪舔?” “既然这二两肉这么?重要,我偏要切下?来喂狗,让他们死无全尸,让他们死不瞑目,让他们下?辈子做太监! 他们不是?爱打女?人,折辱女?人?那我这一点点回?敬,他们应该很欢喜,很享受。”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的表情变化,自?从之前那一笑后,她便很平静,哪怕说着?谋划杀人这样的事,她也只?是?声音偶尔有些讽刺,并没有特别得?意,我特别愧疚的表情。 她很懂得?剖析男人心理,果然是?个?很通透,很懂人性,或者说很懂男人劣根性的女?人。 燕柔蔓一点一点,说到了最后:“我没想到锦衣卫这么?厉害,连我那天走的路都能?找得?出来,没错,我约了郑弘春,他先到的,可那附近就那么?几条路,我最后总会和他重迭。” “我自?己做过的事,自?己负责,原也没想要别人保护,李瑶和盛珑所做的一切,甚至容凝雨,我都感怀在?心,她们不过是?老好人,被?我给骗了,坏人偶尔做一两件好事,就会被?夸的很厉害不是??我生平就救过她们两个?,谁知道这回?这么?巧,都叫我碰上?了,但我所有计划,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们都不知道,也没参与,我知锦衣卫指挥使铁面无私,办案严谨,还请莫要株连无辜。” 所有疑点得?到了回?答,人证物证,甚至口供,全都有,凶手也认了罪,案子到此,似乎已经可以顺利结案了。 申姜这边都准备拿供状让燕柔蔓签押了,叶白汀又开了口。 “不,你仍然有些东西,没说实话。” 他站起来,往前几步,走到燕柔蔓面前:“‘碧珀’香丸,其实是?你犯的错,对吗?你在?香之一道没什么?天赋,对味道并不敏感,用香只?是?习惯,可能?当?时只?是?随手拿的,可能?是?在?自?己收藏的珍品里郑重挑选——我猜应该是?随手,因为死者不配得?到你的郑重对待,而你自?己,则一定要让自?己愉悦一些。 ” 燕柔蔓:“既是?随手拿的,何来犯错一说?” 叶白汀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如果你知道这是?容凝雨制的香,一定不会选。” 燕柔蔓:“那要照你这么?说,她在?我这里这么?重要,她制的香,我岂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地方供起来,怎么?可能?会随手拿到呢?” 叶白汀:“因为你随手摆放这些香丸,随手就能?拿得?到的时候——还没有和容凝雨决裂,久而久之,你甚至早就忘了,这里还有她制的香。” 燕柔蔓眯了眼:“人是?我杀的,我也招了,你仍然纠缠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有点没意思? ” “你的漏洞不止这一个?。” 叶白汀垂眸:“你说鲁王世子因看到你杀娄凯这件事,对你威胁,特别巧,朱玥也看见了世子生前和人通过的密信,他在?威胁对方,对方不服,还反威胁杀了他——这个?人就是?你吧?” 世子的确没什么?出息,鲁王府未来几乎能?一眼看得?到,但要说威胁,实力或阶层不够的人还不大敢,敢的人,暂时也不会动,因为东厂盯着?呢,富力行没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谁敢先伸手,谁就会喜提东厂这只?疯狗敌人,聪明人都不会干,那能?威胁他的人,就很有限了。 一样的案子里,一样的信息点,他不觉得?是?巧合。 “当?预设里感觉会被?人问?哪个?问?题时,自?己会先准备好答案——回?答问?话时反应的快慢,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小姑娘到底还年轻,经验不足,”叶白汀道,“朱玥知道这个?人是?你,也知道你和盛珑认识,她似乎对你很信任,你认识她么??” 燕柔蔓微笑:“你觉得?呢?” 明显是?不配合,叶白汀也不恼,又道:“你杀郑弘春的时间很仓促,可你并没有放弃,一如既往的实施,甚至‘厚着?脸皮’,去寻李瑶借了衣裳,借了车——你似乎一点都不怕李瑶被?发现,甚至第一个?甩出她故事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知道锦衣卫破案讲证据,一定会发现不是?她,继而将怀疑点落在?你这个?说嘴的人身上?,查一查动机,有些事很快就能?翻出来,对不对?” “燕柔蔓,你到底是?不想被?抓住,还是?想被?抓住?” 燕柔蔓嗤笑一声:“结果让我等了那么?久,你们不是?没来?” “可是?动机呢?”叶白汀看着?她,“郑弘春遇害那天的所有时间线,锦衣卫已经全部还原,我知道你说的,你手下?姑娘被?欺负这件事,郑弘春的确嘴欠,也的确借着?扶人姿势揩油,却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请允许我说话不敬,在?外面,这许是?大事,可在?戏班子,应该是?经常会遇到,我也知道,你对手下?姑娘都有这方面的训练,告诉她们遇到什么?事应该怎么?处理,是?有技巧不得?罪客人,又保全自?己的……只?这点恩怨便要杀人,燕班主是?觉得?锦衣卫好敷衍么??” 燕柔蔓一脸不满:“所以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你要保护一个?人。” 叶白汀垂了眼梢:“‘鬼来收’,你真?的不知道?这次的杀人计划,你多久前就开始准备了?你必须在?那一天,时间那么?仓促,你那么?忙,连换衣服的工夫都没有,杀了可能?来不及走,你都必须要杀郑弘春,是?因为他提到了一个?人,对么??” “他的兄长,郑弘方,这个?人的故事,你全部都知道,你知道他干过多少丧良心的事,你知道他曾经霸占过的女?人,和女?人被?迫和他生下?的孩子,包括他怎么?死的,你都知道,你不想这个?秘密被?暴露。你知道‘鬼来收’,也知道当?年那个?沼泽边都发生了什么?,因为那里——是?一切事端的开始。” 叶白汀的眼神又明又亮,干净的像天边皎月,纵光淡华浅,也让有些东西无法?遁形。 燕柔蔓停顿片刻,才又鼓着?掌,笑了:“不错么?,这届的锦衣卫有点本事,连这件事都翻出来了,没错,当?年的郑弘方,就是?我杀的,在?那个?沼泽边动的手,至于保护谁就算了,我就是?为了我自?己,郑弘方不是?个?东西,他欺负过我。” “临时起意?” “也算临时,也算早有杀心。” “是?么??今次三个?死者,除却郑弘春,另外两个?,都不是?突然起意吧?选择娄凯,是?因为他是?个?人渣,欺负李瑶,也欺负过当?年的你,鲁王世子,是?你早就挑选好的目标,你和他早就认识,并不是?三年前,你们有很深的渊源,他用来威胁你的事,不是?你杀了娄凯,或许他连这件事都不知道,他用以威胁你的,是?别人,是?当?年——”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当?年你叛出容家班,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人心思不正,想要你和容班主一起伺候,玩把刺激的,怂恿着?贵人入了局,你和容班主各自?想办法?,你这边叫来了一个?大主顾,和那贵人硬生生打了一架,事件才得?以平息,怂恿者被?打断腿赶出了京城,你和容班主都因此受了伤,而另外两个?,贵人和大主顾……世子是?哪一个??” “世子知道你当?年的事,也知道容班主的秘密,他的确贪新鲜,过了那段日子,和你并没有太多交集,此后年深日久,新鲜劲又回?来了,又或者他口味变化,你们才又重新有了交易。他用来威胁你的,是?哪件事?我猜,如果是?你自?己,你大半不介意的,随便他怎样,往外说就往外说,你反正早这样了,不怕,可他的底牌不是?发现了你有什么?秘密,而是?容凝雨,对么??这个?秘密太大太大严重,如果不好好处理,容凝雨下?半辈子就毁了。” “在?你身上?,不存在?临时起意,你的真?实动机——当?年那个?沼泽边,杀了郑弘方,不是?你,是?容凝雨,对么??” 燕柔蔓突然咬了唇:“不,不是?她!是?我做的!” 叶白汀:“这个?问?题,我问?过容凝雨,问?她郑弘方死的那一天,她有没有西山温泉庄子,她的回?答天衣无缝,她反问?我,郑弘方在?哪天死的?可是?后来,再说起一些别的线索,她不小心说‘他死了以后’,她明显是?知道他什么?死的,只?是?这件事,不能?说。” “郑弘方的尸体现在?就在?北镇抚司,经尸身检验,在?他发间发现有女?人落下?的花钿,锦衣卫巡访查证,事过经年,幸而那花钿十分特殊,要求工艺不一般,有位老师傅认识,最终顺藤摸瓜,确认了这枚花钿的主人,就是?容凝雨。” 叶白汀往前一步,目光灼灼,视线明亮到锐利:“北镇抚司大概一个?多月前,从沼泽里拉出了郑弘方的尸体,按照流程,写清楚相貌特征,放在?外头公告栏里,方便家属认尸,马香兰看到,估计不会管,郑弘春这样爱玩爱钱的,也不会往这边看,容凝雨估计连紧张都不会,她既然做下?了这样的事,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你不一样。” “哪怕很小的几率,你都不希望容凝雨为了一个?恶心的,肮脏的人,陪上?自?己的下?半辈子,你的计划,不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从这一个?月之前。” “你确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鲁王世子,因为他的威胁,也因为他现在?不仅骚扰你,还在?骚扰容凝雨;娄凯欺负过你,你许早忘了,可他也在?骚扰容凝雨,那他必须得?死;郑弘春倒霉就倒霉在?,他在?鲁王府挂白时,当?着?锦衣卫的面,提起了郑弘方,他不死谁死?” “你故意使用了一样的毒,杀死些人,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容凝雨,如果郑弘方的死没人理,最好,如果锦衣卫发现了,追查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说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容凝雨,李瑶,盛珑,朱玥,郑白薇,甚至马香兰——” 叶白汀视线滑过不远的人,数着?她们的名字:“你之所为,让她们不忍,让她们解脱,让她们敬重,她们在?保护你,而你,也在?保护那个?,当?年帮了你的姐姐,是?不是??” “我没有!” 燕柔蔓呼吸急促,整个?人情绪显而易见的暴躁,刚刚招供说杀人经过,说死者的可恶,甚至说起自?己的过往,她都并不愤怒,现在?要牵扯到别人,她就愤怒了,眼底好像燃着?火,能?焚尽一切的那种火。 “杀人偿命,我都认了,还不够么?!旁人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叶白汀低眉:“因为,她是?温暖了你整个?世界的姐姐。” “我没有!” 燕柔蔓声音尖锐,她明明在?吼别人,自?己却哭了,明明之前说什么?都稳得?住,一提起这个?人,就撑不住了,红着?眼睛瞪着?叶白汀—— “你们现在?倒是?要破案追责了,当?年你们在?哪里!我们被?那些笑容奇怪叔叔猥|亵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哄进?戏班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迫学那些肮脏玩意儿,受够那些羞耻,求助无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们撞的头破血流,没有别的路走,没有人关心,没有人会想搭一把手,我们被?拐卖,被?逼迫,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现在?倒是?会充英雄了,郑弘方杀人放火的时候,郑弘春帮着?做暗窠子人牙子生意的时候,娄凯手下?没把住打死人的时候,鲁王世子逼良为娼的时候,你们官府的人都死绝了么?!” 她眼角通红:“现在?我都招了,杀人我认,罪罚我认,你们抓我啊,这么?简单的事,结案就能?立功的事,为什么?不做!” 房间陡然安静。 良久,传出容凝雨微柔的叹息声:“……够了。” 燕柔蔓红着?眼睛瞪着?她:“我要你管!” “阿蔓,别说了。” 容凝雨的声音如春雨润土,温柔间别有力量:“官和官不一样,他们不是?早年那些人,也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不用你教我做事!你怂了,我没有!”燕柔蔓更凶,声音和眼泪都是?,“我就是?要让这些男人知道,我不怕他们,他们敢伸手欺负,我就能?剁了他们的爪子,他们敢谋我的命,我就送他们上?西天!一味隐忍,一味求和,就能?换得?他们的怜惜么??不,他们只?会更加高傲自?大,踩断你的脊梁,折毁你的骨气,把你扔在?泥潭里,一辈子都别想爬出来!不叫他们知道女?人的厉害,不狠狠打他们的脸,我们哪里来的路,哪里有有路可走!姓容的,你怕了,我不怕,我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劝我!” 容凝雨眼睫微垂,在?眸底落下?一层阴影:“劝你,是?因为知道你会后悔,你会害怕。” 燕柔蔓捏着?拳,似困兽嘶吼:“我不会!” “你会。” 容凝雨走过来,素帕印在?燕柔蔓眼角,温柔的替她拭泪:“别哭,阿蔓,虽你落泪也很漂亮,可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你眼里有光的时候,最动人了。” 燕柔蔓眼泪止不住,抢过对方手里的帕子,用力扔掉:“为什么?……为什么?总在?劝我,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为什么?!” 叶白汀:“因为这样的路,她已走过一遍。” 容凝雨怔住。 叶白汀视线落在?燕柔蔓身上?:“因为别人是?坏人,不是?你变成坏人的理由,因为你和她一样,有一颗柔软的心,你的内心并不会认同你的选择,因为你一旦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和她一样,辗转难眠,不得?安寝,每夜每夜都有噩梦来寻,你要不停奔跑,不停抵抗,你的内心,得?不到安宁……容凝雨其实不在?乎那些男人怎么?样,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她只?希望你能?有真?正的快乐起来。” “……仇恨和杀戮并不能?消解痛苦,爱才会。” “她希望你永远能?像以前一样,哪怕嬉笑怒骂,你是?自?由的,你是?畅快的,她不想你成为另一个?她。” 燕柔蔓怔住,僵硬的,一点一点的转向容凝雨:“你……” 容凝雨似乎也很意外叶白汀说出这样的话,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我……我只?是?想,世间有诸多苦难,不止你我,也有旁人,男女?都是?,我们这一路上?见到的还少么??摆脱被?人控制,讨回?公道的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要杀人,人生有苦难,也有美好啊,比如我,就认识了阿蔓。”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明亮,灿烂,笑起来弯弯的,像诗人笔下?的月光,她有小脾气,不开心了就要呲呲小牙,亮亮小爪子,像雪地里调皮的小狐,她总是?用最软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好像她装出不伤心的样子,别人就都看不出来了,比起让大家喜欢,她更想让大家讨厌,因为这样,一旦她出了事,离开了,别人也不会伤心……” “可我知道,比起甜的好看的点心,她更喜欢咸的肉骨头,因为那是?她小时候最想要,却吃不到的味道,比起红色的罗纱裙,她更喜欢月白的骑装,因为那更飒,更帅,比起跳舞唱戏的美人团扇,她更喜欢玉竹折扇,因为打开时的那一下?声音很清脆……因做这一行,她的很多爱好都不合适,必须得?藏起来,可我知道,收到这样的礼物时,她最开心,梦里都会笑一笑的。” 容凝雨看着?燕柔蔓:“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里,能?多一些这样的瞬间。” “我只?盼你,不要被?不要干的人障住了。” 燕柔蔓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眼泪汹涌。 容凝雨也落了泪,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你对我好……”燕柔蔓声音哽咽,“你本可以不这样。” “戏班子,青楼,外面的平头百姓……和尚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很难,每个?人都很辛苦,谁都没法?要求别人理解自?己,懂自?己,大家都自?顾不暇,脸上?表情都很麻木,能?各扫门前雪,不说嘴别人已经很可贵,可你不一样……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手是?暖的,你会挡在?我们面前,帮我们扛住风雨,会悄悄给我们塞好吃的,会在?打雷的夜里特意过来陪我们,你会盯着?我们安不安全,不会要求我们学这学那,我们喜欢什么?都可以,想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只?要不杀人放火,你都尊重,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培养的手下?,工具,你从未让我们帮你做任何事,求任何回?报……可我们明明只?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啊……” “当?我终是?逃不过老班主算计,被?男人侵犯,也是?你,拍着?我的肩,同我说——纯洁不是?你什么?都不懂,是?你什么?都懂了之后,自?己的选择……那些男人,不配评价一个?女?人干不干净。” “我自?小反骨,连亲娘都没把我当?过人……男人女?人,我首先是?个?人,我得?有良心。” 燕柔蔓抬头,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明亮水光也掩不住她脸上?的笑,那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又意的笑,美的令人难忘:“我是?有些害怕……可做过的事,姐姐,我不悔。” 容凝雨轻轻抱住了她,颤抖的指尖落在?她发顶:“傻姑娘……不怕了,我们一起赎罪,以后的路,我陪着?你。” “嗯。” 燕柔蔓闭上?眼睛,头在?容凝雨肩头蹭了蹭,似离巢倦鸟找到了家,再没有反骨不驯,烟视媚行的风情,第一次乖乖的,软软的,像个?小姑娘。 她曾那么?那么?执着?,要做那扑火的飞蛾,哪怕粉身碎骨,焚尽一切,也要拥抱世上?最明亮的火光。 她又那么?柔软,内心渴求,不过一点点爱和温暖。 第97章 当年凶案 厅堂安静, 鸦雀无声。 两个女?人的感?情委实让人动容,她们给予彼此的拥抱和支撑,一路患难与共, 相濡以?沫,不管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 她们都是最懂彼此的人。 李瑶早已忍不住,悄悄哭湿了帕子, 盛珑眸底也一片水光,马香兰年纪大些,一路经历过来,性格也刚强, 只是微微红了眼睛。 别说她们, 申姜这个大男人心里滋味都有些不好受。都不用往更?早数,就今天,叫嫌疑人上堂问?话的时候,他都还很暴躁,怪这些女?人心思深,想的多,要不是故意搞这么多事,各种你扯我我扯你掩护搅浑水,案子早就能破了, 哪能拖到腊月二?十八还结不了案?都耽误他过年了! 现在?看着这场景,竟还觉得,这案子破不了其实也挺好…… 所以?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真相是,十多年前,容凝雨杀了郑弘方,燕柔蔓知道, 她不但知道,还时时放在?心头,一个多月前,发现北镇抚司把尸体找回来了,要是以?往,她可能只是会提防,注意着点消息,可现在?的北镇抚司不是以?前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很厉害,能力和威严都不容置疑,司里又有个可以?剖尸检验的厉害仵作…… 燕柔蔓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的消息渠道会让她知道的更?多,更?为警惕,锦衣卫这几个月连破大案,从未失手,这一次,恐怕亦如是。指挥使?和少爷都是正派人,不可能进去那种场所,玩那种花活儿,她没法用她擅长的技能打进来,怎么保护容凝雨呢?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计划并实施了这个连环杀人案,反正这三个死者?也都不是好人,反正她胆子大不怕,若真事发,她把郑弘方这事一起顶了不就完事了? 谁知少爷这么厉害,根本糊弄不过去,还没等到她说到这事,已经还原了部分事实,这几桩人命案,还是得真相大白?! 申姜想着,怪不得古往今来的大人们都爱说‘难得糊涂’,有时候可能,太聪明也不好。可办案就是和别的事不一样,不不问?情理,只问?真相,《大昭律》写的清清楚楚,办案就得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偷眼瞧了下少爷表情,那眼皮垂的,唇角抿的,明明破案了,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好像哭的不只是房间里的女?人,他心里也在?哭似的。 容凝雨拍了拍燕柔蔓的肩,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阿蔓莫怕,囹圄红尘,黄泉碧落,我都陪着你。” 燕柔蔓乖乖点头,眼睛干干净净,像曾经流年岁月里的小妹妹一样,乖巧听话。 容凝雨拉着她跪下,她便安安静静的跪在?正堂,什么都没说。 “大人所言不错,郑弘方,是我杀的。” 讲起经年往事,容凝雨面无波澜,似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似这些事哪怕过去多年,仍然?在?她脑海里无尽徘徊,她已经没了更?多的情绪:“郑弘方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很不认同。尽管他提防着我,怕我知道太多坏他的事,让我帮的都是打探消息,笼络别人的事,我仍然?觉得恶心。我那时也年轻,冲动,女?儿又那么小,我没办法不为她考虑,逼急了也会想豁出命去,那日西山的温泉庄子,他又让我去陪一个男人,用我女?儿的命要胁。我知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他本就不觉得女?儿是个人,对他有什么用,可那个男人我知道,我只要去了,怕就不能再活着回来……” “我要杀了郑弘方。杀了他,很多秘密就能掩埋在?地?底,杀了他,就再不会有人用这件事来威胁我,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容凝雨闭了闭眼:“郑弘方个子很高,体格非常壮,我不可能打的过他,就用手头上仅有的毒叶泡了茶,给他喝了。但他久久没什么反应,我便知是毒的量不够,可当时是在?西山参加堂会,能带的东西不多,手上毒叶仅有两片,多的也没有了,我就寻了个机会,同他说了件他另外非常关注的事,说我刚刚得到了新消息,人多的地?方不好说,约在?那个非常偏僻,寻常不会有人去的沼泽边。” “……我趁着他坐下来,背对我的时候,搬起早就注意到的大石头,砸了他后脑,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但他没有死,只是非常愤怒的看着我,一边咒骂一边扑过来,说要把我杀了,我当时没一点害怕,直接摘下头上长簪,扎入了他的胸口。” “郑弘方是人渣,他所行所为皆是罪,拉到官府判多少回死刑都不够,可我杀人这件事,不对。我曾试图说服自?己,我没错,我只是在?报仇,我只是在?反抗,可我的心似乎不同意,我开?始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午夜梦回,常有另一个自?己问?我,为什么要变成和人渣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做和他一样的事。” “杀人……从来不是痛快的事,它是枷锁,是心牢,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桎梏。” 燕柔蔓又落了泪:“姐姐……” 容凝雨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阿蔓是个好孩子,如若一时想不开?,也做了这样的事……我会很心疼。我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和我一样,终日不得安宁,睡不好觉。” 她看向燕柔蔓,唇角噙起浅笑:“还好,现在?都过去了,错了,就认罚,生前有官府,地?狱有鬼门,所有罪孽,都会被清算。” 事情到此,本案事实全部清晰,可以?直接结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说话了。 马香兰站了出来,一出来就放了大招:“你说你杀了郑弘方?□□,指挥使?座前,说什么胡话呢?” 众人视线陡转,聚于马香兰身上,这话……什么意思? 马香兰直直盯着容凝雨,眼神有点凶:“你说你下了毒,毒死他了么?没有,因?为你的毒量不够!你说你砸了他的头,他死了么?没有,因?为他身高体壮,砸那么两下死不了,流点血而已!你说你拿长簪扎入了他胸口,你把人杀死了么?你可曾亲眼看着他断气?可曾摸过他的鼻息!” “这个……” 容凝雨表情怔忡,似并不确定,或者?根本就没做过这样的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个发展和预想中不同……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容氏,回答马氏的问?题。” 容凝雨细细回想片刻,才道:“没有。我确曾下了毒,确曾砸了人,也确曾将长簪扎入郑弘方左胸,他当时就流了很多血,气力不继,我感?觉他一定会死,根本没想着要去试他的鼻息……” “死者?尸体在?沼泽里发现,”叶白?汀问?容凝雨,“是你放进去的么?” 容凝雨点了头:“是。” 叶白?汀又问?:“何时放进去的?你用长簪扎完人,立刻把人推进去了?” 他虽这么问?,却不觉得是这个答案,死者?致命伤明显是左胸心脏受刺,并非窒息而亡,如果人还没死透就进了沼泽,尸体身上一定会有表现。 他当时并不觉得有异,死者?心脏的刺伤真的很深,不需要很久就会致死,并不存在?很特?殊的时间差,这中间,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容凝雨视线滑过马香兰,缓缓垂了眸:“不是,我虽计划的很好,当时也是第一次杀人,有点慌,中途其实也是浪费了些时间的,有另外一件事得必须去做,那也是我为了脱罪想好的‘不在?场证明’,时间卡的急,我便迅速跑开?,先?去把这件事做了,才又重?新返回来,对着郑弘方尸体发了半日呆,才将人推进了沼泽。” “这不就结了?”马香兰振振有声,“明明不是你干的事,为什么那么肯定?这件事,分明只有我最清楚。” 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向马香兰,不同的人,脸上表情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惊讶却都是实打实的。 申姜感?觉自?己脑子都打结了:“怎么就你最清楚?难道是你杀了人?还是你看到了?” 仇疑青指尖落在?案几:“马氏,从实招来。” 马香兰垂眼,朝上首仇疑青福身行礼:“是。我的确看到了,郑弘方,是我丈夫杀的。” 她的丈夫?郑弘春?这两个不是兄弟么?申姜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马香兰不疾不徐,稳重?极了:“别人家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郑家兄弟,呵,大的嫌小的胆子小,畏畏缩缩不敢干事,小的嫌大的把东西把的太严,都不分给他一点,尤其是钱,只能死死蹭着,做哥哥的哪天心情好,手指头缝松一点,才能喝到点汤,这年郑弘方抱着贵人大腿,赚了一大笔金子,没有人知道放在?哪里,郑弘春馋的眼睛都要滴血了,一点边都沾不上。” “西山温泉庄子那一日,正好是郑弘春相中了一个粉头,急着用钱的时候,挣不到,便想偷郑弘方的,他已经连续跟了郑弘方很久,就想知道那笔金子在?哪里,郑弘方这天明明很忙,却鬼鬼祟祟的,悄悄和容凝雨密谋,又一个人离席,他哪能不跟?” “容凝雨干的事,郑弘春全都看到了,但他没有阻止,甚至在?容凝雨慌乱离开?的那段时间,他跑到了郑弘方面前,趁机问?那笔金子藏在?哪里,如果郑弘方不说,他就不救他。郑弘方为了活命,再看不顺眼这个弟弟,还是说了金子的藏处,可郑弘春非但没有按照约定,立刻扶郑弘方回去或找人救他,还按住容凝雨扎在?郑弘方胸前的长簪,一个用力,扎的更?深——兄长算什么,跟金子比一文不值,兄长死了,那些金子不就都归他了?” 马香兰冷笑一声:“郑弘方‘失踪’的消息慢慢传出去,郑弘春并没有立刻去拿那笔金子,生怕惹事沾身,硬生生让自?己‘走霉运’了几年,才悄悄拿到金子,包粉头,做生意,买个小官身……可垃圾就是垃圾,金山银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后来不还是没钱了?” 叶白?汀看着她:“你之口供,只是一家之言,你敢如此笃定,可是有证物?” “不错,”马香兰道,“大人可问?一问?容凝雨,那支她用来杀人的长簪去了何处?” 容凝雨顿了顿:“我那时赶时间,慌乱之中忘了长簪,离开?时并没有拔下来,再返回时也忘了察看,心神恍惚间,都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站起来时腿还在?麻……但我确定人死了,才把他推进了沼泽。” “你便是那个时候找,也是寻不到的。因?那枚长簪,被郑弘春用完,就拔下来,好好收了起来。平日里蠢的透顶,那时倒长了些心眼,想着未雨绸缪,如若哪一日事发,查到了他身上,他就可以?拿出这枚长簪,指认凶手,摆脱自?己的嫌疑。” 马香兰看向仇疑青:“凶器如今就藏在?我家小佛堂的供桌暗阁,指挥使?可差人去拿。” 仇疑青已经打出手势,有锦衣卫快速奔去。 “可还有一点不对啊,”申姜很快想到了,“郑弘春可不是什么好人,手里握着这样的把柄,没钱了,不会勒索容凝雨?” 但看容凝雨现在?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他的确是想勒索的,”马香兰冷哼了一声,道,“可不是还有我么?我不但看到了容凝雨做的事,也看到了他动手,你以?为我一个典妻,凭什么在?郑家活到现在?,且让他以?妻位相待,得了金子那么富都没踹开?,平日里除了打两下,什么事都不能做的?” “我也威胁了他,想让我闭嘴,他就必须要保证我的地?位,且不许拿这件事威胁容凝雨。” 马香兰垂着眼:“我不知这桩人命与本案有关,本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棺材的,那郑弘春再畜生,也是小薇现在?名义上的父亲,他是杀人犯,杀的还是亲兄弟,小薇脸上不好看,容凝雨……是小薇的生母,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任她被威胁,任她在?苦海里挣扎,小薇也不会怪我,都是容凝雨自?找的,可我不想小薇难过,长大了想到这些事,心里会有负担,我这辈子……只有小薇这一个女?儿,她那么乖,那么好,笑起来那么好看,我能做的不多,只希望她往后余生,顺遂安平,脸上永远有笑容。”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沉吟,若有所思。 马香兰既然?说出了长簪,指明了位置,锦衣卫就一定能找到,因?这种事撒不了谎,可……是不是有点巧了? 容凝雨是真的惊讶,马香兰从头到尾情绪也很稳,没半点心虚,那当年这桩人命案,事实到底如何? 叶白?汀猜,郑弘春当天,在?那个时间段,一定出现过,马香兰说的细节很丰富,有些事也很容易确认,比如那笔金子,比如他当日大概的时间线,前后情绪的变化,对人对事的态度,郑弘春不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一查便知。 可以?未必所有一切,马香兰都说了实话。 比如……郑弘春到时,没等到上手用力,郑弘方就已经死了呢? 或者?他没机会问?到金子的答案,以?死者?继承人的身份,得到那笔金子,完全不可行吗?或者?他拔下长簪,想威胁容凝雨,因?容凝雨是郑弘方枕边最亲密的人,聪慧,擅谋,郑弘方的秘密,她一定知道,就算不知道,也能想办法知道,他不就能拿到了?甚至都不用拿出簪子威胁,他只消旁敲侧击,不管是杀了人的愧疚,还是女?儿在?他名下,容凝雨大约都不会拒绝。 事实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郑弘春自?己才知道,奈何他已经被燕柔蔓杀了,这些口供便无从问?起。 叶白?汀仔细回想,郑弘方左胸的致命伤只有一处,边缘没有犹豫,没有反复戳刺的痕迹,凶器长簪符合伤口特?征,肯定也只是戳了一次的,但中间有无停顿…… 如果尸体是新鲜尸体,他能看出来,停的那一下必有痕迹,可问?题是尸体在?沼泽里泡了太久,就算尸身保存的相对完整,过于细微的痕迹却难以?辨认清晰,何况还是细长簪子留下的。 要是有现代仪器,随便用个显微镜什么的,也能看出来,问?题是,没有。 当年这桩人命案,要么是容凝雨第一次下手,郑弘春就死了,或者?直接濒死,郑弘春趁着这一点点时间,问?到了想要的信息,看着兄长咽气,又贪心不足,拿走了簪子,试图以?后威胁,或者?没问?到,但想到了其它可以?用的方法,不想被马香兰知道了,相互制衡;要么,是容凝雨慌乱之下,刺出的伤口很浅,并不致死,而之前下的毒,包括砸的后脑,当时都没有让郑弘方死去,郑弘春一边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按住这留在?体外半截的簪子,要了郑弘方的命。 若是前者?,马春兰的行为无疑是包庇,容凝雨可能也立刻接收到了信号,在?某些地?方撒了谎,偏偏马香兰是当时命案唯一亲历人,物证长簪也有,非要抓走容凝雨,不合规矩。 若是后者?,杀人凶手已经被别人杀害,再纠结证物,似乎也没了意义。 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我虽不才,却也听过官场规矩,该谁办的事谁办,不该管的可以?移交相关官署,”盛珑帕子拂过唇角,目光微闪,“本次三桩命案,鲁王世子是宗亲,又有东厂厂公盯着,不可轻忽,锦衣卫管辖查案,再正常不过,可当年郑弘方的案子……他一个小混混,无名无才,无官无职,锦衣卫何必替京兆尹担这个责?” 她看了眼窗外:“如今除夕将至,万家团圆,锦衣卫也是要休息的,本案事实已清,指挥使?不若就此先?行结案,郑弘方一事,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后再慢慢查,或者?,移交给京兆尹,岂不大家都方便?” 申姜宛如打通任督二?脉,拳砸掌心,那叫一个头脑清明:“对啊,我们从头到尾要找的都是鲁王世子!他死了,我们要查的也是他的案子,跟郑弘方有什么关系!” 他还转头看向叶白?汀:“少爷,郑弘方这个案子,肯定不是燕柔蔓干的吧?” 叶白?汀摇了摇头:“证据不足,逻辑链上说不通,且杀人方式不同。” 虽然?都中了毒,但燕柔蔓的性格偏激,当年如果起意要杀郑弘方,形式风格上也会有自?己的色彩,而且她短短时间就连杀三人,已经是豁了出去,如果当年就起了这份偏激,那她杀的人不可能只这三个,可按着这个案子查了这么久,申姜不是没跑过京兆尹或刑部,有这种特?点的案子,只有这一份。 申姜:“行了我明白?了,这事我来办,是接着查还是甩锅移交,所有收尾的事,我负责!” 叶白?汀:…… 你当着屋子里这么多人,说‘甩锅’,合适么? 申姜立刻领悟,肃正表情:“我们锦衣卫办案,要讲流程,讲证据,所有手续都得合法合理,什么甩锅,不存在?这回事!只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能硬管,对吧?万一京兆尹过来找我们哭,这大过年的,咱们总得给个面子不是?” 他小心翼翼看向仇疑青,等待指挥使?的指示。 仇疑青却并不似他这般犹豫,面色沉肃一如既往:“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北镇抚司上承天子旨意,自?来按规矩办事,是我之责,粉身碎骨,不退一步,非我之责,亦不敢雷池一步,坏了朝廷法纪。京畿小案,非我管辖,依律移交,然?则此命案乃锦衣卫断案寻踪发现,北镇抚司有问?询之权——” “容凝雨,现无确凿证据证明你就是杀害郑弘方的凶手,北镇抚司无权关押,然?你之嫌疑甚大,此后需配合京兆尹侦查破案,但有所请,不可推诿,但有所问?,不可谎骗,案子一日未结,你便一日不可离京,如若有潜逃行为,便是自?陈罪责,我北镇抚司有权拿你归案,你可心服?” 容凝雨闭眸叩头,额头贴在?地?面:“民女?心服。” 燕柔蔓眼底蓄泪,推了凝雨起来,自?己转身,冲着马香兰磕了个头。 马香兰立刻避开?,语气生硬:“用不着,我也不是在?帮她,就是实话实说,不想北镇抚司诸位大人难办,”她看也没看容凝雨一眼,“她要是想来跟我抢女?儿,我还是会跟她拼命的!” 容凝雨眼角微红:“小薇……永远都是你女?儿,你养她育她,教她明事理,知分寸,一腔感?情全给了她,别人家亲娘也难做到,我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生这种念头。” 马香兰垂着眼,没说话。 她知道容凝雨很聪明,又不乏手腕,真正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定能成功,容凝雨前些年也的确没有试图找她,或寻小薇,她不信哪个当娘的不思念孩子,不想和孩子靠近,容凝雨只是耐得住,忍的住,最多在?某些场合看到,偷偷看一眼,她真的从未想过跟她抢孩子。 近两三年突然?走得近了些,也是女?儿不知何故,迷上了话本子,还爱编故事,甚至偷偷落了笔名,悄悄在?书局里写,她不觉得这是不务正业,女?孩子怎么了,她花钱培养女?儿读书认字,是让她学道理,学处世,不是禁锢她的,感?兴趣就感?兴趣,想学就学想写就写,只要不杀人放火走歪路,她都支持,可她在?这方面给不了女?儿任何建议,偏容凝雨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也颇有几分才学,会品评,小薇一认识她,可不就走近了? 况且人家是母女?,本就有亲缘…… 马香兰不是没吃过醋,泛过酸,但不管容凝雨还是女?儿,都给足了她安全感?,女?儿从未想过离开?过她,就像交了个新朋友,和朱玥那个小丫头一样,很聊得来,有共同话题,偶尔想聚一聚,只是这个新朋友年纪大了些。 女?儿有自?己的空间,可以?兼顾很多事,她自?己也是,几个人的相处模式慢慢发生变化,在?融合,在?变好,她非常确定一件事,女?儿永远不会离开?她,她在?女?儿心里永远是最依恋,最看重?,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个,就够了。 容凝雨也从没把那些控制人的手段用在?小薇身上,从不主动接近,也不会在?外约见?,一切以?女?儿意志为先?,距离感?保持的非常好。 马香兰相信容凝雨对女?儿有一腔母爱,她似乎在?尽一切努力,不愿女?儿烦恼,不希望女?儿必须承受痛苦,在?两个母亲之间做选择取舍……真正做人娘亲的,都是这样,舍不得孩子有一点委屈,一点苦恼。 说起来,好像每次任性的都是她这个养母,偶尔会酸一酸,难过难过,容凝雨和女?儿其实都在?将就她…… 想着,马香兰鼻子就有些酸,眼眶微热,这么多年,她也终是,有了家人。 她也在?被别人爱着。 她哼了一声,淡淡看了容凝雨一眼:“今年家里晦气,死了男人,我瞧着你运气也不怎么好,谁都别嫌弃谁,除夕若无事,到家里来来守岁吧。” 容凝雨怔住,似乎完全没意料到这份邀请,眼眶顿时盈满泪水,控制的太用力,以?至于说不出话。 马香兰又看燕柔蔓:“进去了消停些,收着点脾气,大过年的,官兵也是人,外头的人也得休息,给你行不了方便,你做了这样的事,也别怪别人陪不了你。” 燕柔蔓要的才不是姐姐陪她下狱,她要的只是…… 总之姐姐没事,她很开?心,不过看向容凝雨时,难免露出以?往的小脾气:“我燕柔蔓向来自?会找乐子,才不需要人陪。” “岁月漫长,你我同往,”容凝雨伸手,轻轻替她将鬓边发丝拢到耳后,“要记得,我一直都在?,嗯?” 燕柔蔓有些不自?在?的点了点头:“嗯。” 她抱住容凝雨,再一次蹭了蹭她的肩膀:“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嗯,乖了。”容凝雨闭了眼睛,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这下总能结案了吧!申姜看着两个女?人再次拥抱,明显就是道别的意思,一身轻松,这下总能回家过年了吧? 不料燕柔蔓抱完了人,撒完了娇,转过头来,眉眼清明锐利:“指挥使?容禀,还有一件事,妾身需得报给您听。” 仇疑青:“何事?” 燕柔蔓:“请指挥使?摒退左右。” 第98章 有人喜欢你 还需要清场, 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 申姜接到上司眼神,非常懂,立刻安排锦衣卫过来, 送几个嫌疑人离开归家?,两?边安排, 还两?边黑脸警告:“故意干扰办案,扰乱正常秩序, 大?过年的?,你们又都?是女儿之身,就不给你们上板子过刑了,每人回去?准备罚银, 上元节前凑齐, 交到北镇抚司,三个月之内,谁也不准离开京城,日?常需得修身谨慎,两?旦有异动?,锦衣卫马上会抓你们进来受罚,再不容情,都?听懂了么!” “是。” 女人们整整齐齐附身行礼,转出?了正厅。 坐在侧边花厅, 并没有离开两?个小姑娘瞬间松了口气,珠玥跑过来:“小姨!你没事吧!” “娘!”郑白?薇看?马香兰,往常再稳重,这时也没忍住,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然后才看?到站在马香兰身边的?容凝雨, 高兴的?和她打招呼,“容姨!” 马香兰揉了下她的?头:“行了,知道你乖。” 郑白?薇看?了眼不远处关上的?门,没出?来的?,自是本案凶手了,她有些担心的?看?向容凝雨:“容姨……燕班主她?” 容凝雨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没事的?。” 不知是地方不合适,有些话不好说,还是猜到了什么,知道没事。 “娘听说,容班主不但戏唱的?好,懂话本子,厨下手艺也非常难得,有两?道菜叫‘满堂金玉’,她最是拿手,口味独特,旁的?人想吃都?吃不上,”马香兰提起另两?个话题,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今年守岁,我邀了你容姨两?起,让她凑个数,给咱们的?年夜饭添道菜,就尝尝这‘满堂金玉’,怎么样?” “好啊!” 郑白?薇是真的?高兴,挽住容凝雨的?手:“你真的?愿意来么?我要吃你的?手艺!” 容凝雨控制着眼里的?泪意:“嗯,便叫小薇尝两?尝……我的?手艺。” 他最后看?了两?眼房间门,和所有女人两?起,离开了北镇抚司。 厅堂里。 燕柔蔓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这次的?笑?容不再那么妩媚,风情万种?,也不见之前的?歇斯底里,有两?点点狡猾,带着算计,两?点都?不怕事,好像这才是她本真的?样子。 “我这次犯的?事不小,我承认,我姐姐也已经教过我了,这不对,犯了错,我就得认罚,可我想赎罪,你们也得给我机会不是?我这人从小到大?没什么才华,只脸能看?,不如我姐姐看?的?书多,学的?东西多,擅长的?东西也多,好在上天怜爱,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比如我们的?《大?昭律》……就写明了什么事必须严惩,怎样的?情况,可以从轻处罚?” 燕柔蔓道:“我不求你们放了我,这不可能,我姐姐也不会同意,我只求别要了我的?命,判个无期都?好,让我有机会赎罪,不知可否能行?” 敢说这样的?话,很明显,她手里有什么东西。 杀人偿命,古代律法写的?很清楚,从死刑到无期,算起来只是罪责减了两?层,不要小看?这两?层,古代机制和现在不同,不同的?立功是可以不同程度减刑的?,如若幸运,遇到了天子大?赦……她不就有出?去?的?机会了? 可就算这两?点,也很难达到,不是出?世之功,非谁家?功臣那样的?免死金牌,如何换取 ? 仇疑青表情冷肃:“本使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 “因?我能为大?昭立功!”燕柔蔓咬了唇,“外族异心,内有叛臣,两?个不注意,就是国破家?亡——指挥使当?真不在意?” 仇疑青表情就变了,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凶煞:“你都?知道什么?” 燕柔蔓之前再不怕,对上这样的?眼神也退了两?下,缓声道:“我发现了鲁王与?两?个神秘人的?私信,上有里通外族的?证据,当?年鲁王之强,强在他的?野心,他死前留下两?样东西,两?是暗地蓄养的?私兵,二,便是这些密信。” “私兵训练严格,武力不可小觑,唯有特殊玉牌可以号令,他把这样东西给了儿子,本意是想让世子用来交换鲁王爵位,他知道照他以前干过的?那些事,这个爵位承袭会有些困难,儿子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些东西本来就保不住,还不如交上去?,换个安平太和的?几十年,等孙子长大?了,如若有出?息,王府便是另两?番际遇。” “至于那些密信,他却没打算见光,没在生前销毁,悄悄留给儿子,也只是为了两?个字:保命。如若儿子生命受到威胁,便可以此?密信,寻找到能保护他的?人。” 燕柔蔓看?着仇疑青:“能调动?私兵的?玉牌,我不知道在哪里,事实上这两?样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世子在临死之前玩高兴了说的?……呃,虽我目的?是杀人,但在这之前,得把他们伺候好了,他们才能任我摆布不是?我不知道的?东西便罢,但凡让我感兴趣,只要我想问,那种?时候……我问什么,他们就会答什么。” “世子应该知道的?也不算多,他爹没全告诉他,他只知道有这两?样东西,是可以同宫里的?人谈价钱的?,他悄悄跑出?来,扮作失踪的?样子,只是想抻两?抻东厂,并没打算撕破脸,躲个三五天,之后还是要回去?的?,这些东西当?然也没带在身上,我问出?了大?概位置,鲁王世府挂白?那两?日?,特意过去?,悄悄寻找。” “但我在王府看?到了东厂的?人,又看?到锦衣卫指挥使,就知道这事,我不该再插手,只在侧观察,玉牌……我没猜错的?话,到了你手里,对么?” 仇疑青:“与?你无关。” 燕柔蔓:“这倒是,什么私兵不私兵的?,我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是麻烦,我又管不了,可指挥使的?人和东厂的?人周旋了那么久,只找到了这块牌子,另外的?事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些密信,你们谁都?没有派人去?找。” 叶白?汀:“密信,你拿到了?” “是。” 燕柔蔓点了点头:“这东西有且只有两?份,事关朝廷机密,我不敢多翻,可只前两?页,我就自信它能拉出?来两?堆事,有指挥使的?本领,定能清出?不少蛀虫,保我大?昭安平!” “我要的?不多,只有两?个条件,两?是不要说出?我的?存在,就当?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私信两?事于我无关,都?是指挥使明察秋毫,自己找到的?;二是刑罚,我只要不死就可以,其?它的?按大?昭律,什么刑我都?可以。” 仇疑青沉吟片刻:“私信何在?” “在我住处,床头靠墙部分,有个密格……” 燕柔蔓提起裙角,朝仇疑青跪下,双手虔诚往前,额头贴在手背,叩了个头:“如若指挥使不弃,我燕柔蔓甘愿赴汤蹈火,为北镇抚司马前卒,有用得到的?地方,但请指挥使开口!” 仇疑青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朝申姜下令:“把人押下去?,以待后查。” “是!” 申姜还在那儿发愣呢,闻言赶紧动?。 他就知道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媳妇说了,惹谁也不能惹聪明的?女人,这位燕班主连人都?敢杀,世子身份在她眼里都?算不了什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点后手? 真要有这份密信,真要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拎出?两?大?条线,指挥使必得同皇上禀报,皇上两?高兴,多多少少不得给点赏?再说死的?这几个又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大?昭律》里也的?确有相关条例…… “燕班主,请吧?” 申姜板着脸,把人带到偏厅,交给了手下,走押签手续,随后押到女牢就行,不用他两?路都?亲自盯。 看?着人挺配合,不会生事,申姜又回到正厅,看?上司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要是没有……他就直接回家?过年了? 仇疑青还真没什么别的?吩咐:“东西,本使去?取便可,你给兄弟们发下赏银,便自归去?。” “是!” 仇疑青说完,又看?了看?叶白?汀:“你也是,忙累多日?,回去?歇息。” 叶白?汀点了点头,和申姜走出?了房间。 这回这个案子办的?,可谓两?波三折,两?次次闹的?人揪心,申姜边走边叹气:“燕柔蔓要是真的?被判了斩刑,我都?觉得难受,还不如不破案了……少爷就,两?次都?没这么想过么?” “没有。” 叶白?汀摇了摇头:“虽有些遗憾,但真相就是真相,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我们干这两?行,做不到所有遗憾的?事都?能提前获知,提前阻止,可破案机制的?产生,不就是两?种?震慑,另两?种?意义上的?防患于未然?” 申姜:“防患于……未然?” “杀人偿命,重罪重罚,加速官府破案流程,加大?违法者的?犯罪成本,全民告知,让心存恶念的?人因?为害怕而不敢,让两?时冲动?的?人三思而后行……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行动?基本都?是在命案发生之后,但它有意义。” 叶白?汀微微抬头,眼睛里盛着亮光,那里有湖水的?清澈,有月光的?皎净,也有太阳的?炽热,不管自己情绪如何,对案件里的?人有无同情,他内心的?坚定和理念,从未变过。 “如果因?两?点挫折或怜悯,怀疑自己工作的?合理性,觉得世事丑恶,大?家?都?不要做了,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律法准则,没有惩罚条例,所有人随心所欲杀人,用自己的?‘正义’解决两?切……那才是人间炼狱。” 申姜顿时觉得自己工作无比重要:“你说的?对!但凡百姓安乐,称得上繁华的?盛世,都?是律法严格,朝廷从上到下开明又谨慎的?年代,天下大?乱,每每都?是从礼乐崩坏,没规矩的?时候开始!” 虽然有点可惜,但今天这个案子办的?对! “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燕柔蔓给人感觉怪别扭的?,”申姜问少爷,“是因?为她口不对心的?性子么?” 叶白?汀看?了他两?眼。 申姜就感觉这眼神有些不对劲,左右看?看?,还好没有指挥使,他呼了口长气,手搭在鼻子上,小声说:“少爷你可不能这样看?我啊,最好眼神狠两?点,那爱多想的?人可不是会多想误会么!” 叶白?汀:…… 本来是想赞两?下申姜,磨了几个月总算有长进,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燕柔蔓其?实……是想被抓住的?。” “那她那么狡辩,死不承认?”申姜不懂了。 “你想想她的?动?机,她杀人并不是为了发泄,不是为了自己爽,也不是在报仇,她只是想保护容凝雨,她的?这种?计划和方式,最后两?定要案件破解,她认罪入狱,才能结束。” 叶白?汀垂眼看?着台阶,两?节两?节往下走:“可若我们案子破的?太轻易,她自己会觉的?假,会担心被看?出?来,当?然不会承认,破的?太不容易……没办法不容易,摆在堂上的?证据,杀人的?动?机,逻辑链,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她还是不招的?话——会怎样?” 申姜想了想:“用刑?” 叶白?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没说话。 古代和现代因?社会制度不同,执法方式也有很大?差别,现代禁止刑讯逼供,古代不两?样,如果证据确凿你还不招,是会上刑的?,什么指夹鞭板都?是最基础的?,北镇抚司刑房里那两?套,他又不是没见过。 或许燕柔蔓早已准备好,也不怕,可…… 申姜脑子转了转:“所以少爷叫了相子安?” 叶白?汀道:“燕柔蔓本来就想说出?来,我们需要的?,其?实只是给她个情绪。” 别的?她都?准备好了,但她绝对没想到女人们会临时改口,事实上女人们也不会背叛她,她们虽交往不多,彼此?情谊却非常坚定,所以相子安学出?那些话时,她才更震惊,更没有办法掩饰表情,情绪会倾泻。 也所以,不用上刑,也没有那个死扛过程,她已经露出?破绽,便不得不说。 申姜想了想燕柔蔓从头到尾的?表现,除了感情过往,好像的?确是因?为这个动?机,身上有股违和的?矛盾感。她明明认罪的?那么痛快,想好了两?切,可之前就是顾左右而言它,不肯说实话,他见过很多试图狡辩脱罪的?杀人犯,燕柔蔓这个状态非常特殊,他只是感觉别扭,却解读不出?来,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少爷果然还是那个少爷,心思多,算得远,手段稳准狠,却也藏着别人不懂的?温柔。 怪不得媳妇总跟他说,脑子笨就不要多想,别看?别人说什么,看?别人做什么,理解两?个字,很珍贵的?…… 理解…… 申姜突然看?了两?眼背后的?门:“那……指挥使知道么?” 叶白?汀脚步微顿,眉眼抬起来,是融在风里,微暖的?笑?:“不知道……会允许我那般胡闹?” 申姜脾气里有两?股鲁直,哪怕升了百户,办案多了仔细,也习惯了吓唬人的?方式,偶尔扮黑脸非常管用,仇疑青……这个男人什么都?懂,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温柔,或者在他眼里事实就是事实,该怎么办怎么办,没有男女之分,也不会容情,他追求效率,捍卫心中的?理念和正义,可他性子不独,愿意把机会让出?来,给下属表现,他在纵容自己稍稍有些逾矩的?行为,不会觉得被冒犯,也在两?次次给自己机会和舞台,让他看?到更多,就好像……他对自己未知的?表现,也有很多期待。 这样挺好的?。 他不需要很多人理解,只要两?个人不误会,就很好。 “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 叶白?汀像是对申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要记得,你坚定的?,往前迈的?每两?步,都?不是无用的?,迟到的?正义,而是让下两?次正义更快的?到来,只要你阻止了两?件罪恶的?发生,你的?工作就有意义。” 没有不被误解的?工作,没有不被误解的?人,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案子办完,三个人分了三个方向,仇疑青在厅堂内做最后整理,还没有出?来,稍后就会直接出?去?找东西,申姜陪了叶白?汀两?小段路,就往门口走了,案子终于办完,他急着回家?过年,叶白?汀的?方向…… 他去?往诏狱,正好和燕柔蔓碰到了。 燕柔蔓按流程走完签押手续,经人带着走往女牢,因?她是刚刚从另两?面?墙那边转过来的?,两?边距离不太远,申姜和叶白?汀说话时也没刻意注意环境,又不是什么机密,她刚好听到了。 她低眉敛裙,非常郑重的?朝叶白?汀行了个礼:“之前……对不住。” 叶白汀知道这个歉意从何而来,但没必要,他根本没有介意,他看?着换上素裙,去?下钗环,脸上的?妆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燕班主这样也很好看。 燕柔蔓不自在地扶了扶发:“是么?不上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过少爷的?眼光自是好的?,想来是我之前想岔了。” 叶白?汀微笑?道:“余生漫长,两?人之力总有限,燕班主愿以己身之骨,铺就来日?光明大?路,我辈官差,岂敢落后?从今往后,燕班主且看?着,世间山水,终会是另两?种?模样。” “论心胸开阔,海纳百川,我不如少爷。” 燕柔蔓眼睛亮亮的?,美眸两?眨,笑?靥如三月桃花:“不过有些东西,我倒还算擅长,风月场上呆久了,乾坤盛世想看?,人间沧海想看?,也想看?两?看?有情人,不知少爷——可否再大?方些,让我也看?两?看?鸳鸯眷侣?” 叶白?汀完全没想到对方有这样的?问题,怔了两?下:“……你说什么?” 什么鸳鸯眷侣?鸳鸯眷侣是什么?燕柔蔓这样聪明的?女人,说话绝不会无的?放矢,前面?的?话他都?懂,他的?话相信燕柔蔓也懂了,可鸳鸯……鸳鸯? 燕柔蔓两?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少年还小,有些东西还没开窍呢,两?般情况下,她才不会打扰别人谈情说爱,插手别人进度是要遭报应的?,可谁叫她看?那个指挥使不顺眼呢? 嗯……也不是不顺眼,指挥使人挺正派,就是凶了点,看?样子就是不会说话的?人,少爷就讨喜多了,可爱又体贴,要是被人欺负了,岂不可惜? “比如……” 纵使身为阶下囚,燕柔蔓也没改了身上那促狭的?性子,唇角噙着浅笑?,眉梢眼角勾勒出?万种?风情:“你知道,有人喜欢你么?” 点到为止,燕柔蔓颇懂留白?的?意境,福身行了个礼,就随看?守走远了。 叶白?汀:…… 喜欢? 他认真的?回想了下和燕柔蔓接触的?所有瞬间,对方并不了解他,认识也不久,二人圈子更是毫无交集,就算真的?有这个人,燕柔蔓怎会知道? 是消遣他的?? 叶白?汀很快将这个问题丢到了脑后,因?为没走多久,诏狱就到了。 他要重点夸两?下相子安,师爷相当?懂分寸,知道怎样捕捉嫌疑人们的?情绪,怎样的?话符合身份且符合逻辑,干完活就悄悄的?离开,功成身退,干脆的?很。 还有以后需要注意的?动?向,可能会有的?新工作内容,以及最重要的?,年夜饭安排。 案子查的?紧,锦衣卫上下都?很忙碌,诏狱狱友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比如寻找毒杉叶,他们不就帮忙翻了书,找出?了这叶子的?另两?种?滑胎功能? 锦衣卫上下有指挥使吩咐,申姜盯着办,诏狱里……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他,他不张罗,谁来? 但他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出?来了,不是怕冷,是还惦记着外头的?事,仇疑青去?取那些燕柔蔓说的?密信,还有相关的?线索消息…… 找的?怎么样了? 他本想等仇疑青回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能是案子完结,抻着的?神经松下来,身体感觉到了疲惫,可能是暖阁太暖和,太舒服,他这两?觉睡得昏天黑地。 醒来时身边规规矩矩,被子窝的?刚刚好,手里拽着的?书合上,放到了两?边,炕上小几被挪到了别处,连身上外裳都?脱了,手脚老老实实的?卷在被窝里。 类似的?场景有些熟悉,好像不是第两?次……仇疑青来过了? 叶白?汀坐起来,透过窗子往外两?看?,阳光不怎么灿烂,又有乌云漫卷,像要下雪了。院子里除了轮傎守卫,没有人走动?,显得有些冷清,大?概都?回家?过年了? “汪!汪——呜汪!” 听到房间里有动?静,狗子就在外头挠门,不依不饶,两?点都?不冷清。 叶白?汀赶紧下来穿鞋,把门打开,通身两?团黑的?玄风就扑了过来,又是汪又是呜又是嘤,这叫两?个委屈,往叶白?汀身上跳,往他面?前扑,拱他的?腿舔他的?手…… 整个北镇抚司,没人比它更忙了。 叶白?汀:…… 他若有所思:“仇疑青来过,把你关外头了?” “汪!”狗子委屈极了,似在控诉告状。 那他是怎么出?去?的?呢? 叶白?汀看?了看?门,是自己打开的?,从里面?闩上的?,再看?看?窗户,关的?也很严,仍然闩在里面?,过去?看?看?也没有什么痕迹,难不成……这男人还在房间里? 叶白?汀后背两?凉,左看?看?,右找找,连被子底下都?翻了,什么都?没有。 “你说他这么搞吓不吓人……” 叶白?汀蹲在地上撸狗子,狗子也凶巴巴控诉的?陪着他,声音那叫两?个理直气壮,凶的?狠:“汪!” “指挥使真是坏心眼。” “汪汪!” “还把你关在外头,太坏了。” “汪汪汪!” “那你回头见着他,要不要上去?揍他两?顿,咬他两?口?” “汪——汪?” 叶白?汀:…… 少爷怜爱的?揉了揉狗子的?头:“还是别了,大?过年的?,我可不想吃狗肉火锅。” “呜……”狗子拱他的?脖子,蹭了又蹭。 “以后别这么死心眼,他不在的?时候,悄悄过来找我玩,他动?了,就跑远些,知道么?蹲门口等着,傻不傻。” 第99章 你胆子大了很多 一人一狗玩了好一会儿, 叶白汀才慢悠悠的打水洗脸,烧水沏茶,想着稍后去后厨看一看, 可有什么吃的……时候不好,好像吃早饭的点已经过了。 案子办完了, 没什么事?,他大脑有些放空, 都没留意狗子什么时候跑了出去,等洗漱完,换了件衣服,刚打开门要出去, 狗子就回来了。 这?回它倒是没叫, 也叫不了,嘴里叼着小篮子,尾巴冲他摇的都快成风火轮了,好像在说—— 还等什么呢?快点把好吃的拿走,然后好好夸夸我! “哇——” 不用自己?走就有现成的吃的,叶白汀怎么不开心?他拿下?小篮子,把狗子从头到尾撸了一遍:“好玄风,乖玄风,天?底下?最好的就是你了!” “汪!”玄风仰着头站着, 威风的不行?。 叶白汀掀开小篮子上的搭布,里面?是一碟热乎乎的小笼包,还有一小碗封好的豆浆,以及几枚颜色很漂亮的糖果小点心。 “有点重啊……”他按了下?狗了的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太沉了你多难受?我现在不是在牢里了, 可以自己?走的,你陪我一起去拿也很好……” “汪!”狗子黑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不管他怎么说,反正它就是高兴! “汪!”快点尝尝好不好吃!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把东西移到小几上。 “汪!汪汪!” “再吃了再吃了……”叶白汀打开豆浆,喝了一口,被催的急,筷子都没用,直接上了手?,抓住了颗小笼包。 “汪!汪汪汪!” “别催了别催了……” 叶白汀咬了一口小笼包,才感觉气氛有点不对?,是不是有点过于安静了? 转头一看,是仇疑青进来了。 领导就是领导,进门也悄无声?息,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的,玄风在北镇抚司横行?霸道,哪里都敢去,跟谁都敢叫板,到了领导面?前,也是又乖又怂,蹲在地上不敢动不敢吵。 叶白汀静了片刻,默默把手?里的豆浆和包子递出去—— “指挥使要来一点么?” “好。” 领导十?分不客气,直接就着他的手?,吃掉了那颗小笼包。 叶白汀:…… 不是他小气,一颗小笼包才多大,成年?人一口一个不是事?,关键是这?个小笼包他咬过啊!咬出了那么大一个口子,这?男人就没看到吗! 仇疑青不仅咬了,还严肃认真的点评:“味道不错。” 他不但?咬了,点评了,还顺手?端起叶白汀喝了一口的豆浆,尝了尝,眉头浅不可察皱了下?:“甜的?” 叶白汀立刻忘了尴尬,警惕的察觉到对?方表情?,脸上似乎激起了战意:“豆浆,不应该就是甜的?” 仇疑青看着少年?,眉梢微扬:“咸的也可以。” 叶白汀眯了眼:“我觉得?指挥使可以多尝尝甜的。” 仇疑青看着少爷柔润的唇,顿了下?:“也不是不可以……” 他大手?伸向只?喝了一口,就放在桌上的豆浆。 “还是别了。” 豆浆是狗子辛辛苦苦叼着小篮子送过来的,分量并不多,都给别人喝了,哪还有他的?他伸手?拿过豆浆,几口就喝完了,满足的直叹气:“好喝!” “汪!”狗子也精神奕奕的配合,好像在说,好吃的东西是我叼来哒! 刚叫一声?,就发现了主人投来的死亡视线。 仇疑青垂眸看着狗子,神情?里充斥着诸如‘闭嘴,就你话多,老实呆着,敢再叫阉了你’之类的潜台词,别的人狗子不熟悉,主人的情?绪感知,狗子最懂了,当下?怂成一团,乖乖趴在地上,下?巴放在搭着的两只?爪子上,委屈巴巴的‘呜’了一声?。 “你不是懂帮人点菜?”仇疑青眯眼看着狗子,“学会了,就别浪费,去厨下?再叫人送点包子上来。” “汪?”狗子歪了歪头。 仇疑青把篮子拿过来,放到它嘴前,它倒是懂了,‘嗷呜’一口叼住,屁颠屁颠跑出去了,到时也不记仇。 叶白汀:…… 您大小一个领导,跟个小狗计较什么? 不过这?次送东西来的不是狗子了,是个锦衣卫小兵,手?上端着个托盘,不仅有包子豆浆,还有卷饼米粥小咸菜。 叶白汀往后看了看:“玄风呢?” “狗舍那边好像有狗子打架,它过去看了。”小兵回了话,见?两位没有多的吩咐,便行?了个礼,下?去了。 行?,不愧是狗将军,也日理万机的。 叶白汀开始和仇疑青一起,吃这?顿迟来的早餐。 “东西找到了?”叶白汀吃着包子,“燕柔蔓说的那些密信?” 仇疑青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你看看这?个。” 是一张花笺。 时有文人风雅,在各种诗会上,或与佳人相约时,就会用这?种花笺,底色飞白,隐有花形附于纸上,展开间有淡香盈鼻,与日常用纸很不一样。 这?张花笺看起来应该是与佳人相约,因上书八个字:月上梢头,良宵苦短。 叶白汀只?是从相子安的嘴花花里听到过这?个东西,自己?还没亲眼见?过,颇觉新奇,观赏的时间就略长了些。 仇疑青修长手?指按着花笺,往旁边挪了挪,让那股香气离远一些:“看出来没有?” “这?是……联络信号?”叶白汀瞬间想起一个人名,“李宵良?” 雷火弹纵火案里,凶手?交代的,瓦剌细作的联络人? 仇疑青点了点头:“我从密信里寻到了些线索,结合之前得?到的消息细查,发现可能与此人有关。” “不错啊,大好消息!”叶白汀重重点头,按着查下?去,没准就能把人拎出来了? 仇疑青:“还有你那义?兄——” 叶白汀精神立刻来了,手?上小笼包都顾不上吃了:“也查到东西了?” 仇疑青摇了摇头:“并不确定,贺一鸣的圈子并不复杂,自今年?升了官,方才和各处走动的多了些,我的人发现他生活中行?为存在一定的规律性,这?个规律……稍稍有些微妙,他可能故意在隐瞒某些关系,某些人。” 隐瞒二字,就很微妙了,如果不是身份敏感,或利益相关的敏感,大大方方来往就是了,为何要隐瞒? 除非这?个……或这?些人,见?不得?光。 99、你胆子大了很多(第2/3页) 叶白汀几乎立刻想起了三皇子,他们在这?时就已经认识了么?可照原书的发展线,这?个三皇子藏得?很深,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来…… “他背后的人,我要找到!”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眸底期盼十?分明显,“你帮我!” 少年?直白又炽热的目光,仇疑青哪里顶的住,眼梢微垂:“但?有消息,第一个通知你。” “嗯!” 叶白汀点完头,又觉得?不对?劲:“你把这?两样消息一起说……可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仇疑青指着花笺:“找到的密信年?深日久,我寻着几个熟悉的人名往细里搜查,比较幸运,找到了这?张花笺,目前时间尚短,未有具体证据,但?我直觉——这?个李宵良恐怕近期就会出现,且要联络的人,就是贺一鸣。” 叶白汀登时坐直,眼梢眯了起来:“贺一鸣叛国?” “还未知晓,”仇疑青摇了摇头,“目前我们知道的仅是,李宵良是瓦剌细作组织,‘蓝魅’在京城的联络人,这?个组织以蓝色盘蛇为标记,在京城有多少联络人,都计划着什么事?,我们尚未可知,李宵良我们也只?是知道个名字,他做了什么,换过多少个名字,有多少个身份,本?身是在京城成功卧底的瓦剌人,还是为利益所诱的汉人,我们皆不知晓,此一次——” 仇疑青目光凛冽:“必须得?揪他出来!” 叶白汀心下?一转,明白了仇疑青的意思:“指挥使可是想利用贺一鸣?” 不管贺一鸣现在是什么身份,对?方潜在的攻略对?象,还是已经攻略下?来的人,这?个联系都是信号,只?要他们抓住了,必定能拎出更多信息! 仇疑青看着少年?:“你可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 身正清白之人不怕查,如果贺一鸣没问题,这?便是验证,如果有问题,他又怎会包庇?父亲的案子尚不知真相,可不管姐姐的表现,还是贺一鸣做派,有些东西根本?经不住深思,他为什么要包庇品行?败坏之人? “不必忧心,”仇疑青颌首,“你父的案子,我有关注,只?是当时钉的太死,过去亦不足半年?,皇上那边也顾不上,不好立时翻出来……你且耐心等待。” 叶白汀明白,查案都需要时间寻找证据,何况翻案?哪怕到了现代,这?个过程都会历时长久,古代社会制度不同,他若只?是批判,不认同,怎么生活下?去? 他得?尊重,尊重这?里的人,尊重这?里的执法制度,也尊重自己?。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多谢你。” 仇疑青夹了颗小笼包,放在少年?的小碟子里:“北镇抚司,立功当赏,这?是你应得?的。” 领导都这?么帮他了,几乎明示会派人悄悄查父亲的案子真相证据,他怎么可以闲看着?必须得?做出点事?来啊! 叶白汀吃着小笼包,大脑迅速转动:“所以咱们接下?来去关注下?刑部的案子?跟贺一鸣产生正大光明的交集,盯起来才更合情?合理,不会露馅……贺一鸣要是能倒点霉才更好,老鼠急了,可不就得?上蹿下?跳,各种想办法?” 不管找背后的关系帮忙,还是联络别人……他相信,贺一鸣可以的。 可怎么让贺一鸣有麻烦?这?大过年?的,估计刑部也早封了印,不会安排案件侦破,还能怎么找麻烦? “要不……看看诏狱里有没有什么机会?” 叶白汀刚想到这?里,就看到了仇疑青的表情?,没有丝毫惊讶,也不意外,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早就想到了?” “你说呢?”仇疑青慢条斯理的,喝了口咸豆浆。 叶白汀:…… 行?吧,领导脑子总是走在前头。 “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叶白汀想了想,还是憋不住,又问,“那关于燕柔蔓的刑罚……” 仇疑青:“北镇抚司按规矩办事?,她确有举报利国之功,本?案细节,我已呈给圣上,不久后当会有批复。” 看他的表情?,应该问题不大? 叶白汀就放心了,心宽气爽,终于有空问早上起床后的事?了:“你知道我昨天?等你了?” “我昨夜回来的很晚。”仇疑青目光微垂,滑过少年?的唇,“别吮筷子。” 叶白汀赶紧把筷子放下?:“我吃好了,我就是想问……你帮我盖被子了?” 仇疑青端着咸豆浆,喝了一口:“嗯。” 叶白汀:“你帮我把手?里的书拿走了?” 仇疑青又喝了口咸豆浆:“嗯。” “帮我脱了外裳?” “……嗯。” “移走了小炕几?” “嗯。” “那你……” 少年?看了看左右,声?音压得?有点低,像是有些害羞。 仇疑青声?音也跟着越发低沉:“我……” 叶白汀:“那你怎么从我房间出去的?” 仇疑青:“嗯?” “我起来后,就听到狗子在外头挠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叶白汀指了指门,又指窗户,“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的,这?可是密室,你怎么做到的?” 碗里的咸豆浆似乎不香了,仇疑青放下?碗:“你就想问这?个?” “不然呢?”叶白汀眨眨眼,看了看周围,难道这?男人还干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仇疑青似乎有些无语,抬眼看了看房梁。 叶白汀也跟着往上看了看:“难不成……你是掀了屋顶出去的? ” 他震惊的看着仇疑青,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古代人的武功……厉害到这?种程度么! 仇疑青闭了闭眼:“少和申姜混在一起。” 叶白汀:“啊?” 仇疑青:“傻会传染。” 叶白汀:…… 说话就说话,人身攻击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是在骂我吗?你竟然敢骂我! 他整肃表情?,声?音相当严肃:“你知道我现在是北镇抚司第一仵作吧?” 商陆对?他心服口服,狱卒对?他礼让有加,自上次雷火弹案子后,被从上到下?,连小兵都对?他另眼相待,指挥使怎么了,要是不和民意走在一起,可是会反噬的! 他这?几乎明晃晃的是亮小拳头了,仇疑青绝对?不可能听不出来,可他非但?没提防没敲打没愤怒,他还笑了! 笑屁笑。 叶白汀有些累了,要不是案子刚完,他实在懒得?动脑子想,就想葛优瘫,哪用得?着问正主? 仇疑青:“是你自己?关的门。” “自己??”叶白汀非常惊讶,“我不是睡着了?” “是睡着了,”仇疑青道,“睡着了都记着要问我事?,我过来看你,刚帮你整理好一切,你就挣扎着要醒,我便说可以一起用个宵夜,我去准备,来回的时间正好给你醒醒神,你应了,结果我刚出门,你便下?了床闩了门,说社畜拒绝加班,要和被窝缠绵到死……” 说到最后,仇疑青话音微扬:“出尔反尔这?件事?,我尚不追究,骂自己?是畜生,什么毛病?” 叶白汀:…… 不是畜生,是社畜,社畜,不一样的好吗! 他仔细回忆了回忆,实在没有半路醒来这?个记忆,倒是做了个梦,梦到仇疑青过来拉他加班,好不容易案子破了,能睡个好觉,为什么要加班,去他x的加班,他当然不从,就骂骂咧咧的把人赶走,锁门,回到床上,安详的拉上被子…… 原来竟然是现实发生过的吗? 那他可是学会新的睡觉姿势了,都能跟着领导的习惯要求,手?脚都好好窝进被窝了呢。 “这?样啊……” “等我安排好宵夜回来,再推门当然推不开,绕到窗前,你在说梦话,”仇疑青看着少年?,“叫我不要吵。” 叶白汀:…… “我竟然错过了一顿美食,实不应该。” 仇疑青挑眉:“你说什么?” 叶白汀立刻回神:“对?不起,我睡迷糊了,不该把你忘了的!” 仇疑青重新喝了口咸豆浆:“我发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叶白汀仔细观察了对?方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在生气……他恶从胆边生,在危险区域疯狂试探:“我还能再大一点,连你的位置都能掀翻,让你求饶哦。” 仇疑青放下?咸豆浆,眸底一片深邃:“你可以试试。” 叶白汀感觉这?眼神不大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好像自己?没吃亏,又像是吃了亏……案件办完,他真的不想动脑子了,大过年?的,就不能歇一歇? 对?了,过年?! 叶白汀立刻提起这?个话题:“明日除夕,我们约好的……指挥使可有时间,一起守岁?” 仇疑青眼梢垂下?:“既是约定,怎会没有时间?” “就在北镇抚司么?” “你想去何处?” 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没,北镇抚司就很好!那你先?去忙,回头过来找我?” 仇疑青:“你怎知我要出去?” 叶白汀就笑了,眉眼弯弯,卧蚕暖暖,如春风拂过,繁花盛开。 “你发间有微湿晨霜未干,身上却并无汗渍,也未沐浴,想来不是在校场练功,该是出去办了什么事?,可你这?身衣裳褶痕很新,有淡淡木樨香,腰封处无折痕,显是刚上身,发间微湿,鞋面?却很干爽,应也是换了鞋……刚从外边回来,换了衣服,却不是更轻便的常服,显是马上要再出门——你还有其他的事?要办。” 动脑子的事?就算了,他现在懒,不想想,粗浅观察这?种多年?锻炼下?来的本?事?,怎会出错? “行?啦,指挥使大人,大过年?的,您也别想考核属下?了,咱们都轻松轻松,嗯?我这?就去诏狱了,明晚记得?来找我。” 叶白汀反正都吃完了,便朝仇疑青挥挥手?,离开房间,顾自去了北镇抚司。 仇疑青也的确有要事?待办,还很急,盯着桌上对?面?,空了的甜豆浆碗看了会儿,也起了身,抄起绣春刀,出了北镇抚司。 接下?来这?一天?一夜,叶白汀没再看到仇疑青,他自己?也很忙,和相子安秦艽一起,挨个顺诏狱里的囚犯,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和贺一鸣沾上边…… 不过一天?一夜也尽够了,这?都除夕了,总得?让人歇口气不是?再难的事?,过完年?再说! 叶白汀发了大招,拿出了穿越者人人都会的利器——扑克牌!他要教狱友斗地主,并不要脸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赢光他们! 想法是很好,现实却总是很打脸。 今日除夕,北镇抚司张灯结彩,红灯笼挂了,对?联贴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剪纸也不少,司里除了锦衣卫,还有女牢,面?积不大,看守人员也都是女守卫,大半是战亡了的将士家属,或者本?身就曾在战场上立过功劳的人,女人们相当热情?,带着女牢犯人一起,又是剪又是编,弄出了好多小玩意,什么丝绦啊如意结啊相思画啊剪纸贴啊,小小一只?,挂在树上萌萌的,很讨喜,贴在脸上么……也很可爱。 叶白汀提议用这?种惩罚当赌注,真真是怀着坏心,想看秦艽金刚扮萝莉,或相子安上演女装大佬,谁知……竟然自己?翻了车! 左脸被贴了一个小猫咪,右脸被贴了一个小老鼠,额头是一只?圆圆胖胖的老虎,耳朵边都挂了一只?小红灯笼! 叶白汀愿赌服输,绝不抵赖,可他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诏狱里这?些狗东西,忒不是人了啊!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弱势群体,只?能给自己?挽尊,这?……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么,不就是斗地主输了,相子安和秦艽会验尸吗! 相子安虐了少爷,嘴还碎:“少爷还不走,去陪指挥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人家有约,不怕人生气了,让你下?不了床?” “什么叫下?不了床?说的那么难听,少爷这?么大功劳,指挥使怎么舍得?下?板子打?回头我不干了怎么办?他从哪找这?么厉害的手?下??” 叶白汀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张鬼牌,这?回一定能赢:“走什么走,让他等着!当领导的就了不起么!” 然后就看到相子安出了一对?三。 叶白汀:…… “要不起。” 相子安又甩出来一把顺子,最后一个小四,完牌。 叶白汀:…… “再来!”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不就是脸上被贴个小动物么,忍了! 相子安提醒:“少爷再输,可不是贴东西那么简单了。” “我会怕?”叶白汀撸袖子,“来!” 仇疑青加班加点干完活,拎了梨花白回来,在暖阁找不到人,走到诏狱,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少年?皮肤白,脸也不大,尖下?巴,贴上这?些零碎小玩意倒也不丑,还挺喜庆的,像个装扮过度的年?画娃娃,可说出的话……真心的? 往前一脚,差点踩到玄风,一人一狗面?面?相觑,有些人委屈在心底,有些狗委屈在脸上,可怜极了。 仇疑青嫌弃的按了下?狗头:要你有什么用,浑身漆黑,眼珠子也黑,在这?里一蹲,别人看都看不见?。 狗子喉咙呼噜了两声?:要你这?个主人有什么用,别人家的主人宠狗跟宠儿子一样,要什么给什么,你呢,都不能让狗大爷的毛给少爷撸一下?! 指挥使有什么办法呢?别人意犹未尽,小脸兴奋,他才不干扰人兴致的事?。 可他没了兴致,别人也别想有兴致。 虽然是在过年?,该紧紧弦的就得?紧紧弦,以为过年?就没恶人找事?了么?越是恶人,越是喜欢在这?种时候生事?!指挥使开始带着轮值锦衣卫上小课。 很快,外面?就有了动静,越来越大 第100章 一起泡温泉 仇疑青备了马, 却没打算立刻骑。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长街灯火璀璨, 年夜饭过后, 孩子们跑出来玩,大人们互相串串门,扎堆聊个天, 等着夜里子时第一锅饺子, 第一声炮竹,街上热闹紧,走动人多了,骑马就不太合适。 他准备带着叶白汀一路走过长街, 出城再骑马,小仵作在诏狱里关久了,看外头什么都觉得新鲜, 今晚……应该会不虚此行。 寒夜风冷,外面零星飘着小雪,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可对人就没那么亲切了,叶白汀被要求换了套衣服。 从里到外,整整齐齐一套。 里衣柔软贴身, 夹袄轻薄保暖, 外裳裁剪精细,挺阔有型, 肩腰线条无一不好, 配上泛着珠光浅青颜色, 他穿上就是两个字:好看。 叶白汀摸了摸身上衣裳,房间里没镜子,只能出来问仇疑青:“还行么?” 仇疑青静了一瞬,才道:“……不错。” 叶白汀看看腰带上玉,再看看袖口过于精致刺绣:“是不是有点太贵重了?” 仇疑青已经拿了一件大氅过来,给他披在肩上,修长指节滑过他脖颈,帮他系带子:“别动。” 大氅是银灰色,叶白汀不懂衣服料子,看不出是什么做,摸起来很滑,有点重,上面有很细绒毛,挡风又保暖,肩上搭配有毛茸茸白色围领,非常软,蹭过下巴脸颊时没有任何扎不舒服感觉,暖暖,很舒服。 房间里没有旁人,仇疑青微微倾身,帮他系大氅系带。 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叶白汀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仇疑青专注眼神,男人垂着眼,长长睫羽如鸦翅落下,仿佛系这两根细细长长小带子是件非常重要事,表情极为肃穆。 叶白汀能感觉到他手指碰到了自己下巴,触感一如既往,不怎么光滑,却很暖,他手很大,指上有茧,大氅系带却有些细,导致这个过程完成有些笨拙,偶尔指尖会滑过喉结……那是要害之处,叶白汀忍不住会战栗。 “好了么?” “……不要急。” 离得太近了,气息交缠,他能闻到他身上味道,浅淡冷肃,似冬日冰面下封松柏枝。 明明只是系个带子,叶白汀感觉像打了一场大仗,浑身紧绷不行,再看仇疑青,一如既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任何异样。 “咱们……这就走?” 叶白汀刚要转身往外,手里又被塞了一个小酒壶,扁,方方正正,巴掌大,一看就知道装不了多少酒,雕花却很精致,手感很不错。 “雪夜天冷,备以驱寒,”仇疑青说完,又加了一句,“分量不多,你且随意饮,不会醉。” 叶白汀颠了颠份量:“梨花白?” 仇疑青颌首:“嗯。” 这次没有再耽搁,二人走出北镇抚司,大门一开,热闹气氛扑面而来。 长长街道,灯火璀璨,几乎各家各户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年纪小男孩子调皮,拿着小爆竹,专门在人多地方点,被爹娘拎着耳朵教训,他们倒也不害怕,只是装出一副知错了样子,转头在大人没看到地方,还敢放小爆竹…… 也有青年一起,约三五好友当街就敢就着两口酒,吟诗作对,亦有随父兄出门小姑娘,和手帕交们聚在一起说小话……时而街上一阵响动,不知道谁又点了爆竹,不时天空又一片绚烂,不知哪个富户人家燃放了烟花,大家呼朋唤友赶紧抬头看,热闹不行。 好一副繁华街道,人间烟火。 叶白汀和相子安聊过过往,也看过原书里背景交代,不多,往前推几年,哪怕过年,都未必能看到这么多轻松笑脸,这么多欢声笑语,这种历史年代,百姓们能安平和乐不容易,如若可能,他真希望朝廷就这样继续下去,一点点清除过去积弊,慢慢,一点一点,强壮起来。 指尖有点冷,他打开小酒壶,饮了口酒。 仇疑青看到他脸上笑:“喜欢?” “嗯。”叶白汀看到一个孩子从他旁边跑过去,又熊又皮,跟在后边父亲都抓不到,笑容更大,热闹安平,人间烟火,谁会不喜欢? 仇疑青盯着少年手里酒壶,他知道少年说是什么,但他想问,只是这个。 叶白汀侧头看他:“指挥使不喜欢?” 仇疑青将少年手中酒壶拿走,饮了一口:“喜欢。” 叶白汀怔了一瞬,这次倒不是因为仇疑青喝了他酒,而是这男人身上始终有一股气质,粗砺豪情,又始终疏冷,明明身在人间,做是护佑人间之事,却又不愿意和人间沾惹太多,像一个孤独游侠,连喝酒姿势都是,非常与众不同。 长街灯火氤氲了男人眉眼,粗砺,刚硬那一面被光影融合淡化,剩下只是疏冷美感,像寒夜星,像边陲月,明明很近,抬眼就能看到,实则很远,走过漫漫长路,也不能摸得到。 “你……” “怎么了?” “没什么。” 叶白汀只是重新拾起了对仇疑青好奇。 初来乍到时,他连活下去都要处处算计,步步惊心,不是对仇疑青不好奇,只是那一点点好奇,远不如小命重要。此后一起办案缉凶,相处越多,默契越多,很多时候都能‘火花齐现心有灵犀’,似乎享受那一刻更重要。 他在仇疑青面前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靠本能,玩笑敢开了,胆子更大了,再带有探究分析了解这个人,似乎没那么必要,他只要知道这个男人很好,共事起来非常舒服,没必要想太多,自在就好,别人远离或靠近,都是别人选择,多思无益。 可现在,他突然很想知道,真实仇疑青是什么样子?就算踽踽独行,从未感觉到孤单,是否会生气,烦恼,挫败,失落,或者得意,亢奋?他会因什么事生气烦恼,会因怎样结果感觉挫败失落,怎样成功会很得意,就从未想过同旁人炫耀么? 前面不远处,有个粉妆玉琢小娃娃,三四岁样子,胖乎乎,圆墩墩,扎着一根冲天小辫,伸手要旁边漂亮小姐姐抱,还小嘴叭叭告状:“素姐姐你看,我哥好笨,只顾着瞧你,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倒了!我娘说我两岁起就没这毛病了,你快和我一起羞他!羞羞羞!” 小姐姐红了脸:“你哥他……他就是走了神,其实不笨。” 小哥哥早就红了脸:“……我以前……不这样。” 两个人之间粉红泡泡都快冒出来了,叶白汀看着,突然想到了燕柔蔓话,关于喜欢…… “指挥使有心上人么?” 仇疑青一怔。视线转回时,正好看到那扎着冲天辫小男孩堂而皇之亲了小姐姐一下,声音又脆又响,他那脸红透了亲哥又是羡慕又是吃醋,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止,愁不行…… 他看着叶白汀侧脸,久久才说话,声音有些微微涩感:“你觉得呢?” 这样回话方式…… 叶白汀突然转头,看着他:“本来觉得你应该没有,但你这样说……就是有了?” 一般这种问题,没有就会直接否认,有话,要么承认,要么基于某种原因不肯说,才含含糊糊。 仇疑青垂了眼,没说话,态度看起来像是默认,又像是……这个话题交浅言深,不能聊。 叶白汀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问?这种问题很隐私,可他们也早已不是陌生人,共事这么久,上下级感情关系达标稳定,应该也不算交浅言深了? 他心下一转,有了主意。 他把手里小酒壶递给仇疑青,示意他喝:“你之前说,温泉庄子上有梅花?” 少年递过酒,仇疑青怎会拒绝?很快喝了一口:“有。” “美么?” “很美。”仇疑青把酒递回去。 叶白汀接过酒,一边慢悠悠走,一边装模作样,其实什么都没入口‘喝了一口’,又把小酒壶递给仇疑青:“指挥使就不曾想过,带人过去看看?” 仇疑青眸底一暗,慢条斯理饮了口酒,半晌才答:“不是带了你?” “可这是我自己求来,其他人呢?” 叶白汀再次引导,酒壶继续在二人之间转手,总之叶白汀不怎么喝,主要投喂仇疑青。 仇疑青答案可正经了:“其他人,没有求。” 瞧瞧这话说,你堂堂指挥使地盘,好像别人求了,就能随便去似。 小酒壶里酒很快空了,叶白汀干脆问街边饮酒吟诗人讨了些,过年图本就是个喜庆热闹,大家都不小气,何况叶白汀长眉眼俊俏,说话又好听?大家甚至比了比,把最好哥们带酒匀给了叶白汀。 叶白汀跑回来,把小酒壶往仇疑青面前一递,表情得意又显摆:“看,我们又有酒了!我刚才尝了一点点,虽没有你梨花白香,味道更辣口一点,但感觉还不错!” 仇疑青低头看了眼小酒壶,又看了看少年明亮笑脸,沉默良久。 不过最后还是接过去了,在少年期待目光下,缓缓,饮了一口。 叶白汀见他喝了,眉眼笑意更盛,继续‘不着痕迹’引导:“听闻喜欢一个人……是要给对方送礼物表达心意,指挥使有没有送过?” 仇疑青视线滑过少年腕间小金镯,上面小铃铛随着他脚步,一步一响,步步都颤,好似夜里某些人心情。 “……算有吧。” “那她喜欢么?” 仇疑青看着除夕夜里脚步有些雀跃少年:“……未必。” 此物对对方而言,恐不是礼物,反倒是个特殊标记,意味着禁锢。 “唔……这样啊。” 叶白汀在心里总结,领导在谈情说爱方面似乎不太擅长,和他平日办公事果决精准全然不一样,那就别在这方面打击了,转而提另一个方向:“指挥使有没有,想带她见人?” 这个问题一举两得,既试探了心上人是谁,又试探了对方有没有家人朋友,带心上人要见,自然是自己圈子里,关系最亲密人。 仇疑青这次话答很不老实:“他可能……并不期待我这样做。” 叶白汀:…… “你不带,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仇疑青早看出了少年小心思,一点一点,‘了无痕迹’给他灌酒,是想他酒后吐真言,说出心里秘密?可惜有些人不懂,不是所有人酒量都那么浅,随便喝两口就能醉。 所有叶白汀递过来酒,他都大大方方喝了,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可能做赔本买卖?他在自己喝时候,也总是把小酒壶还回去,让叶白汀喝一口。 少年狡猾紧,只想灌人,不被灌,为了样子做真,每次都只沾沾唇,可沾这一点,久了,就不只一点了,而指挥使海纳百川,一顿十几坛酒都喝过,这点……算得了什么? 于是慢慢,仇疑青问题没答多少,叶白汀脸却慢慢红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是我说,指挥使你有点放肆啊!擅自喜欢人家,擅自给人家送东西,又不让人懂,擅自想七想八,脑补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可是别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仇疑青喉头微动:“……嗯。” 雪已经越来越大,卷在风里,落在发间,叶白汀踩着雪,质问仇疑青:“那你为什么不说?” 仇疑青:“他……未必想知道。” “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叶白汀都替他着急,“你不是挺会么?就放肆一点,直白一点,凶一点——呃,也不是凶,就是你得坦诚,知道么?” 叶白汀晃了晃有些晕脑袋,他实在想知道燕柔蔓之前说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仇疑青懂,深谙风月之事,没准就能帮他解惑了!谁知指挥使这个仇疑青,竟然是个楞头青,看着怪唬人,连恋爱都没谈过! 仇疑青拿过他手里小酒壶:“马上要去温泉庄子,别喝多了。” 说到温泉庄子,叶白汀立刻乖了:“也对,夜还长,我们可以慢慢聊……庄子上,有很多酒吧?” “有。”仇疑青大手伸过来,拍了拍叶白汀肩上雪,紧了紧大氅,把他裹更严实。 叶白汀却不是很配合,他喝了酒,一点都不冷,退开了些:“那你心上人,到时能告诉我么?” 仇疑青看着他:“我若告诉你,你可会记住?” “记住!”叶白汀伸出右手,一脸严肃,“我就是锯了嘴葫芦,绝对保密!” 突然前方天空有烟花炸开,人流涌动而来,叶白汀一个趔趄,差点要摔倒时候,已被仇疑青拉回去,护在怀中:“小心。” 叶白汀踩了踩脚底光滑雪:“我……又喝醉了么?” 仇疑青:“……好像是。” 叶白汀站好,眉眼弯弯,很有礼貌道谢:“谢谢你,又扶了我一把。” 少年笑颜绽放在烟花下,哪怕喝了酒,眼睛也一如既往,清澈干净,仿佛触手所及,还有衣服底下,同别人不一样,柔软肌肤触感…… 仇疑青匆忙手握成拳,负在背后:“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雪真大啊……”叶白汀看着白茫茫天空,隐约认出了城门,“我们好像到门口了?” “嗯。” 仇疑青手指卷在瞬间,吹了个长长口哨,一匹黑色马快如电光,在白茫茫天地中穿行而来,转瞬到了面前,正是玄光。 玄光看到主人当然是很高兴,又能跑了嘛,可它更高兴是看到了少爷,立刻亲亲热热过来,拿头顶叶白汀。 仇疑青:…… 家里这些动物都什么毛病?狗子也是,马也是,一个个,那么喜欢叶白汀? 玄光不敢冲仇疑青喷响鼻,只敢冲着他身边方向,不过这个举动也相当能说明意思了:大哥别笑二哥,你不是也喜欢? 仇疑青揽住叶白汀腰:“上马?” 叶白汀脸上带着酒后酡红,主动搂住了他脖子:“好!” 出了城,便再没有长街灯火,只有白茫茫雪夜,和周遭零星散落村庄和农户,灯火不多,不见炽亮耀眼,却很温暖。 仇疑青挂了马灯,照也不算远,看起来只是方寸之间,玄光却跑得很流畅,好似这条路它一跑过很多遍,了然于胸,闭着眼睛也不会错。 叶白汀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醒时更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便是飞雪漫天,风疏夜寂,马蹄声声,屁股好像有点痛……却一点都不冷,大氅很厚,将风雪挡得很结实,背后人胸膛很暖,有点让人舍不得离开。 就是坐有点久了。 “子时……过了么?” “还未。” “庄子……” “马上就到了。” “怎么不叫醒我?” “不影响。” “可我跟个死人似摊着,多沉,你不累么?” “嘘——除夕夜,不可说不吉利话,也不可以小看我。” “嗯?” “就你这点重量,我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我错了。” “错了就少说点话,会呛风,冷就靠我近些。” “谢谢?” 这一次真很快了,没多久,就转上了山路,叶白汀看到了山腰之间,那处挂着灯笼宅院。 到了下马,进去一看,年节装饰红灯笼,对联,剪纸,窗花都有,打扫也很干净,只是没什么声音…… “这里没人?” “有几个下仆,”仇疑青将拍了拍马屁股,让它自己去马舍,“只是除夕团圆,别人也要过年。” 叶白汀:“那我们自便?” “用不着你自便,”仇疑青带着叶白汀走进正厅,“你随便看看,往右走就是温泉,我去拿些东西,很快过来。” 难得指挥使做东,还亲自招待,叶白汀就生受了,抬脚往右,想先看看温泉,不看不得了,一看满脸惊艳,这竟然是个露天温泉池子!池边石头堆砌极好,光滑平整,还拼出了花纹,很漂亮,池边真种了梅树,正有梅枝迎雪绽放,美不胜收,相连厢房面积也很大,里面都通了地龙,很暖和,分出几个区域,有小坐茶歇厅堂,有更衣室,也有寝间,摆设风格不算华贵,却处处透着素雅大气,让人见之心喜。 仇疑青很快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食盒,摆出来花样相当丰富,有酒有菜有点心甚至还有……卤鸡蛋? 见他盯着看,仇疑青眸底微缓:“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叶白汀眼睛晶亮,“现在就泡可以么?” 他刚刚在路上睡了一觉,一点都不困,反而身体被颠有点乏累,酒也醒了,整个人就很精神,看到热腾腾温泉就很想泡! 仇疑青:“可以。” 叶白汀速度那叫一个快,当场就脱衣服,很快外裳脱完,中衣脱下,光了膀子。 仇疑青:…… “你……” “我怎么了?”叶白汀还是懂规矩,没都脱完,给自己留了条亵裤,转身往温泉里跳,还不忘连声催促,“你也快点!” 身体没入温泉那一瞬间,什么冷啊风啊累啊,全没了,叶白汀感觉这一路算是来值了,超爽!见仇疑青还不动,他还招手:“快,你快来,超舒服!” 仇疑青也终于准备好了小托盘,将酒,小菜,卤味碟放上去,直接飘在水上,自己则站在岸边,慢条斯理脱衣服。 等他脱完,叶白汀倒抽了口凉气,这身材……是他能免费看到么! 仇疑青也留了条亵裤,缓缓走进温泉,修长有力大腿一点点淹没,接着是劲韧腰线,人鱼线,腹肌…… “看什么呢?” 叶白汀下意识收紧小腹:“没什么……” 也就是他一辈子都练不成身材罢了。 待仇疑青再走近些,叶白汀注意就不是身材,而是他身上伤了。伤痕很多,大大小小,长长细细,不一而足,最深是胸前一个,看起来像是贯穿伤,紧靠着心脏位置。 叶白汀皱了眉:“你怎么……有这么多伤?” 原文里只是说这个指挥使是半路冒出来,出身未知,可这些伤痕……若不是经年与人战斗,绝不可能形成。 仇疑青坐到少年身边,表情很平淡:“都过去了。”见少年眼神不对,他还添了句,“不疼。” 叶白汀:“总在北镇抚司见到你,好像一直以来,你不是在外面忙,就是在司里忙,你在京城……没有家么?” 仇疑青眼瞳移过来:“你想去看看?” 叶白汀视线落在对方肩胸伤疤上,他只是想知道,伤成这样,他家人不心疼吗?只是这样话,似乎不好问出口。 仇疑青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我家没有别人,你若想去,随时可以。” 叶白汀就更说不出话了,这意思岂不是……他在京城有房子,却算不上家,因为没有家人,所以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在北镇抚司也一样。 大过年,还是别聊让别人伤心话题了了,叶白汀想起之前事,心下一转,面上不动声色:“指挥使这么好,可曾有人倾慕于你,向你倾诉衷情?” 可惜别人重点根本没落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仇疑青倒了杯酒,递过来:“我哪里好?” 叶白汀就数着手指头总结:“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上司,赏罚分明,立身持正;身为官员,尽职尽责,护佑百姓;看起来有点凶,实则外冷心热,懂人都知道,你有多好。” “就这些?” 领导似乎有些不满意…… 叶白汀想了想:“……长得很好看?” 仇疑青就笑了:“你喜欢?” 叶白汀挑眉看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指挥使长得好看,还怕人欣赏?” “只是欣赏?” 仇疑青突然身体前倾,离得很近很近,气息相闻。 叶白汀瞬间绷紧了脚尖,呼吸都有些慢了,什么叫……只是欣赏?你还想怎样?他感觉自己脸有点烫,不知是温泉催,还是之前酒意未消,身体有点沉,想逃都逃不了,只能眼睁睁由着仇疑青气息靠近,靠得更近。 仇疑青却只是长手越过他,拎起了飘到他身后酒壶,退回来,自己倒了一杯。 原来是要酒啊…… 叶白汀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仇疑青:“我不需要别人欣赏。” 他确很强,武力是,内心也是,他世界难以接受别人介入,叶白汀很佩服这样人,可是…… “受伤了,一个人包扎,不会很委屈么?” “你想帮我包扎伤口?” 叶白汀刚想说不是这个意思,可看看仇疑青样子,想想他那个时候身处画面,又觉得有点可怜,挺不忍心:“也不是……不可以?” 外面突然爆竹声大作,子时了,万家齐贺。 叶白汀趁机举杯:“指挥使,新年快乐!” 仇疑青垂眸,和他碰了下杯:“新年快乐。” “希望指挥使来年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你也是。” 叶白汀说着话,突然发现仇疑青喝完杯中洒,目光不似以往深邃,有点怪,但又没有不高兴:“怎么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角,难道刚刚吃点心时没注意,落了点心渣? 仇疑青只是放下杯,续上新酒:“没什么。” 刚才……拿错了杯子,这个,小仵作刚刚用过,杯口留着淡淡桂花香甜。 “只是觉得……甜豆浆偶尔,也还不错。” 雪落融梅,色浅香淡,夜色温柔美妙,就像某个人,让人忍不住心动。 第101章 你喜欢小兔子 叶白汀在温泉庄子上过得很愉快, 和仇疑青相处是,和玄光相处也是。 这马和别马不一样,很懂人性, 不会胡乱惹事, 一撒开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要仇疑青一个口哨,不管多远, 它都会很快跑到面前, 庄子安静,四下无人,仇疑青就没拴它,偌大地方随它跑。 知道这是自己地盘, 它就浪起来了,一会儿冲出去玩会儿雪,和冰窟窿里鱼对峙, 一会儿咬出不知道哪个房间里放东西,拽到处都是,看到叶白汀,更了不得了, 撒着花儿过来蹭他,用脑袋顶他,要载他出去玩。 叶白汀:…… 他倒是想, 可他不会骑马啊。 他好像他特别讨‘玄’字辈喜欢, 可能也是和仇疑青相处多,身上难免沾了他味道, 他狗他马从没把他当外人, 玄光现在一看到他就特别亲, 除了蹭蹭顶顶,喂东西都不好使了,它会咬住他袖子,使劲儿把他往外拽。 叶白汀……叶白汀决定学骑马。 放假,大院子,和蔼可亲有灵性马,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学,更待何时! 他起初还挺怕摔,没想到玄光跑起来快,脾气急,其实可稳当,见他想动了,就安安静静站好,等他爬到它身上,坐住了,它也不立刻跑,而是等他调整好姿势,轻轻夹了夹马腹,它才慢悠悠走。 似乎知道叶白汀废,技术不行,它也不跟载仇疑青似随心所欲,就溜溜哒哒慢慢走,偶尔稍稍走快一点,吓叶白汀赶紧稳好姿势,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它就放慢速度,让叶白汀休息调整。 叶白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老实说,一个月之前他就有学骑马想法,私下和人讨论了很多,不管申姜还是诏狱狱友,都给他讲过很多要点,结合实战,一点一点领悟,好像也不算太难? 而且马聪明啊!相当会带人,一回都没摔着过他! 等仇疑青处理完今日份飞鸽传书公务,从房间里出来,叶白汀已经能骑着玄光,在院子里转一小圈了。 仇疑青过来,疏淡视线掠过玄光,之前还浪得飞起马立刻老实了,别说喷响鼻甩尾巴了,它乖乖着,动都不敢动。 大手拂过马颈,他声音微沉:“怎么想起来学骑马?” 叶白汀跑脸颊微红:“总不能每次出门,都靠你带我。” 仇疑青:…… “……并不费事。” “你也不会总是有时间。” “想让别人带?”指挥使视线开始变得危险。 “没有,”叶白汀求生欲极强,“你是我担保人,你不在,我当然不会和任何人外出,我就是想让你能轻松一点。” 仇疑青:“你不是负累。” “可你这里,”叶白汀指着眼下,“总是有黑眼圈,明显是操心太多,休息不够。” 仇疑青:…… 叶白汀又道:“自上回你拿话挤兑了西厂那个老厂公后,那边采办可没敢亏北镇抚司东西,转头就送来了十几匹膘肥体壮马,回头你和玄光要是没空,我也能过去借来练练,放心吧,我知轻重,不会出事。” 仇疑青本来不怎么同意少年学骑马,可小仵作心意已定,在这学不了,北镇抚司也会偷偷学,还不如他看着。 雪后初霁,天空澄澈,梅蕊沁粉,地有积雪,少年在马上坐歪歪斜斜,马儿马蹄隐动,似乎下一刻就能跑成电光,不管环境,还是这一人一马,看起来都实在不靠谱,仇疑青没法放心,干脆自己翻身上马:“我教你。” “好啊。” 叶白汀白得一个经验丰富老司机,技术那是顶顶好,从方向到细节,到不同危机应对,每一样把控都稳稳当当,保证菜鸟进步飞速,只是这个过程……就有点辛苦了。 仇疑青对工作要求向来严谨,从阶段性计划制定到实施,每一步目标都必须达成才能休息,耗在马上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叶白汀被练,两条腿像不是自己了,完事连马都下不来,还得仇疑青抱,在地上也站不住,两条腿面条似,又疼又酸又无力,得泡一泡温泉才能缓过劲来。 领导是个好领导,庄子上没下人,他就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把属下拎来抱去也不生气不嫌弃,叶白汀十分感动。 除了这些,他还发现了一件事,仇疑青厨艺竟然很不错。 来庄子前仇疑青就说过,这里厨娘请自蜀地,知他要来,提前备好了很多食材,因冬寒天冻,也不怕食物腐坏,准备了很多半成品菜,虽然做起来不怎么费事,但能做美味可口,超出预期,也是不容易,而每一次,仇疑青都会超出预期。 叶白汀当然不吝夸赞,各种彩虹屁能不重样,毕竟……谁能拒绝美食呢? 他一向佩服敬重有才能人,尤其他做不到才能,虽然同样是玩刀子,解剖刀和菜刀真不一样,这个方面,他只擅长吃。 好在仇疑青并不嫌弃,在他几次言谈话语隐隐表现出愧意后,淡定说,这是年假福利。 叶白汀想了想,就没任何心理负担了。 北镇抚司破案有功,别锦衣卫正经都有年节封赏,钱财物用不一而足,他虽身份过了明路,腰上挂有和锦衣卫一样小牌牌,北镇抚司能横着走,到底不是真正锦衣卫,行动受限,没办法得这些赏,领导这么补偿,也未尝不可? 反正他也不缺钱。 姐姐礼物早在除夕前一天傍晚他就收到了,连带着一封信,信里特别嘱咐了,叫他好好活着,别瞎操心,尤其钱方面,等二月杏花开时候,她就回来了…… 总之就是,温泉庄子上日子相当舒适,没有案子,没有尸体,叶白汀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到天亮,想赖床多久就多久,醒来就有好吃,随便他选,吃完玄光就会溜溜达达过来,要载着他四处玩,嗯,可能顺便还要收到只会使得各种指导,吃完饭下午继续,然后就是舒适温泉泡澡,会有木质小托盘飘在水上,放着各种各样吃食,岸边有梅花相伴,池里有兴趣相投男人对饮,偶尔风起,天空会落下雪花,酒杯里会漂有梅花花瓣,每每这种时刻,都很惬意。 他和仇疑青好似永远都有话聊,相处从不尴尬,不说话时,只是静静伴着,也觉夜色美好,人生漫漫,好景不过当前。 然而时光再美好,终究有限,仇疑青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日理万机,哪怕在休沐,也是要通过飞鸽传书处理紧急公务,而飞鸽传书再方便,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处理,有些事还是得回北镇抚司。 年初五,二人就收拾妥当,离开了庄子。 叶白汀有些舍不得这里温泉,静静看了很久:“我还能再来这里么?” 仇疑青越过他:“再撒个娇试试?” 叶白汀:…… 他转身跟上:“我什么时候撒娇了?我明明是求了你,我是求来!” “这不是知道怎么做?” “那我再求你,就能来?” “你可以试试。” 玄光已经准备好了,微博打了个响鼻,叶白汀乖乖任仇疑青拎上马背,和他共乘一骑。 骑马技术出没出师,他不确定,但这庄子上没别人,更没别马,他只能怎么来,怎么回去,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他与仇疑青共骑了? 还是那条路,风雪漫漫,长路遥遥,好似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心跳。 叶白汀这次没有睡着,思绪随着漫天雪花,不知飘到了哪里,一时想相子安那头有没有进展,可有找到合适人,一时又想到燕柔蔓,她初进牢狱,不知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世间人千千万,性格千千万,有穷凶极恶之辈,杀人从不觉得是负担,也不觉得是罪恶,甚至沾沾自喜;也有心地柔软之人,受过教育和修养不允许做出这样行为,遇到难事,往前踏是深渊,往后退是苦楚,杀不杀人,心里都难过…… 怀里人叹气叹太明显,仇疑青:“怎么了?” 叶白汀看着茫茫飞雪:“没什么,就是觉得,想做事……很多。” 可纵有一腔热血,心比天高,也没能力管得了天下所有人。 仇疑青低沉声音响在耳畔,一如既往坚定有力,似乎从未动摇:“本使是上官,也只是执刀之人,世间人千千万,方能组成家国,家国不是一个人家国,仅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走远?天下希望并不在你我,而在每一个心有信念之人,天子政行,便该是教化之功,盼有朝一日,士农工商,普通百姓,再不惧外敌,再没有内忧,聚,便是一团火。” “至于我……” “我手下亡魂无数,绝难说从未错杀一人,功过罪孽,自有天地清算,叶白汀,记住你是谁,你要做是什么,无愧于心,便好。 ” 无愧于心…… 偏偏这四个字,并不容易做到,人非草木,成长每一步,都有情感经历,对你好人,对你坏人,你想要报答回馈温暖,你想要消灭解决仇恨……总有那么一些人来不及留住,总有那么一些事还来不及做,也总有,一时冲动反省。 怎会没有遗憾? 叶白汀抬头看着仇疑青,声音融在风里,有些失真:“你一路至此,从未想过回头?” 仇疑青垂眸:“从未。” “从不后悔?” “不悔。” 少年头微仰,就靠在他怀里,眼里满满都是他,像诗里独坐高楼少年,头悬皎皎白月,看向江海人生,朝暮有思,眉宇间暗潮涌动,有些深沉,也很可爱。 只要他稍一低头,就能吻到。 仇疑青低下头…… 将叶白汀扶正,嘴唇若有若无,掠过了他发顶:“坐好。” 叶白汀感觉气氛有些不对,扣在腰间大手过烫了些,忽而冷风卷着雪花吹过,周身温度骤降,这种感觉才消失……难道是错觉? …… 回到北镇抚司,进到诏狱,叶白汀受到了非同寻常热烈欢迎。 “怎么回事?”他看向带头相子安。 “还能怎么回事,你说那个事,有门了!”相子安蹲在隔壁牢房里,看看左右,小声说,“案子啊,我找到合适案子了!” 叶白汀立刻坐下:“说说。” 相子安:“咱们这有个叫管乐志犯人,他自己没什么话说,帮贪官做假账进来,手上沾了人命,没想过要出去,但他有个远房族弟叫管修竹,人非常好,断不可能作奸犯科,偏这人在今年,不,这年都过了,该说是去年了,这人在去年死了,刑部判案,你那义兄贺一鸣断,说是畏罪自杀,送到大理寺复核,确认无误,结了案……” 叶白汀听得很仔细,管乐志和管修竹已经出了五服,外人眼里已不算正经亲戚,偏当年因某种意外,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几年,互相之间感情很深,也非常了解,他说管修竹乐善好施,人品忠直,头脑死板一根筋,绝不会做出贪污腐败事,更不可能自杀。 管修竹是户部郎中,犯是库银贪污罪,去年夏天江南水患,户部拔银赈灾,到了江南发现数额不对,少了有五成以上,一层层查过来,最终查到他身上,人证物证口供,证据确凿,最终畏罪自杀……整个案子办得非常快,从江南消息回来,户部从上到下一查,迅速锁定他,三日内就上了堂,第四日疑犯自尽,不过五六日功夫,案子就结了,呈送大理寺复批,大理寺回复也相当迅速,案子盖棺定论,对上对下都有了交代。 这是贺一鸣‘大义灭亲’,升到刑部侍郎后亲手判第一个案子,于他而言意义重大,因过□□速及精准断案,他还受到了上峰嘉奖,立刻站稳了脚跟,成为尚书底下第一人,将来前程自不必说,再熬个几年资历,等尚书辞官或调任,不出意外,他就是下一任尚书有利竞争者…… 叶白汀沉吟片刻:“所以这个案子牵扯到刑部,大理寺,户部,赈灾款,水患,河渠……可能还有工部?” “是。” 如若这桩案子有内情,或干脆是有人故意为之,贺一鸣胆子……还真挺大。 和相子安认真交流过细节,叶白汀发现这个案子最大难度,是不在北镇抚司。非锦衣卫管辖,又已结案封存,无特殊理由不好查问,连具体案件卷宗,各种细节记录都无法调取,什么信息都找不到,怎么深入了解,又怎么翻案? 仇疑青回来时,见到就是自家小仵作对窗托腮,眉眼微愁样子。 “怎么了?” “你回来了!”叶白汀这两天难得见到他人,赶紧趁着机会把这事说了。 重点在这个案子办案速度,事情一发,瞬间找到了源头,还各种证据确凿,立刻断了案情真相,嫌疑人畏罪自杀,终审结案……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好像条条框框都准备好了,一定会这么走似。 “……就是这样,你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叶白汀除了发愁案子卷宗资料不在北镇抚司,还愁这件事不问则罢,一问,就牵连到四大官署,刑部大理寺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户部那边早就翻了篇,也未必会愿意节外生枝,多麻烦,工部……如果这事因水患河渠,他们有失误,也未必乐意配合。 北镇抚司可是孤军奋战,这么多麻烦,怎么办? 仇疑青却眼梢舒展,眸底墨色深邃,十分满意:“有机会一挑四,岂不正好?” 叶白汀:…… 仇疑青:“省本使一回回分出工夫,教他们做人。” 叶白汀看着领导,不得不说,你有点狂啊。 “圣上正在清查税赋,有新策实行,我辈清些尸位素餐米虫,威慑百官,正是助力,”仇疑青道,“若查明真相无误,案子并未判错,北镇抚司只不过白费了些力气,不碍什么,如若有诸多内情,有人陷害忠良,逃脱律法制裁,北镇抚司需得替当时难民,死去英魂——讨回这个公道。” 领导都这么说了,还怕什么? 叶白汀精神立刻就来了:“眼下信息太少,我们首先需要判断确定,仍然是管修竹罪行,到底有没有暧昧,有没有值得推敲之处。这个案子来自诏狱囚犯管乐志讲述,他与管修竹是出了五服亲戚,两家基本没交往,只是当年因意外和管修竹一起住过几年,所有判断都带有主观情绪,他说管修竹是好人,人品正直,绝不会贪污自杀,然人心难测,我们不能随意相信他或刑部判罚,所有一切,都得基于证据事实……” 仇疑青:“且不必着急,等我亲去探探再说。” “嗯,我也去诏狱找人聊聊,看能不能知道更多。” 锦衣卫轮休还未结束,申姜之前忙了很久,这次春节算是休了个长假,还没回来上班,仇疑青一个人带着不多人手在外面干活,又是几天没回来,叶白汀也没闲着,亲自见了管乐志两回,尽量把能问信息全都问出来,之后…… 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得等着仇疑青回来,没事就练练骑马,在北镇抚司大校场里溜达来溜达去,人少时候还能小跑一会儿。 狗将军玄风感觉非常寂寞,回回拉着他小车车在侧旁边,回回都等不到少爷青睐,它很忧郁,小车车就这么失宠了吗?少爷再也不坐了吗? 相子安拿着扇子,暗搓搓靠近:“少爷不坐,还有我呀,我也很瘦很轻……” 奈何狗子看不上他,瞪了他一眼,拽着小车车就跑了,头也不回。 相子安:…… 是,少爷给他要到了一个小铃铛,也不算他,他和秦艽得共用,出来院子里可以,每回只能一个人,担保嘛,算在申姜头上。虽然百户当时并不在现场,现在也并不知情。 狗将军虽然走了,黑马玄光也很可爱…… 相子安再一次试图靠近,可爱玄光扭头就冲他打了个响鼻。 他抹了把脸上口水,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招小动物喜欢呢! …… 等叶白汀把骑马技术练熟了时候,仇疑青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了一部分案子卷宗。 叶白汀翻开纸页,上面墨渍浓重,似未完全干…… “誊抄”? “嗯。”仇疑青接过叶白汀递过来茶,饮了半盏,“刑部不可能自己给自己翻案,卷宗获取有难度,大理寺那边却非铁板一块,大理寺卿年事已高,不日就要乞骸骨,周王两个大理寺少卿要争取这个位置,当时复核这个案子是少卿周仲博,另一个姓王,叫王季敏。” 就这一句,叶白汀就明白了,不提二人谁更清正,谁更适合上位,他们之间存在竞争,一些不大不小事,有些人就愿意行个方便。 只是一部分案卷资料,办案过程中很多人都见过,不算机密,且仇疑青身份特殊,也算司法界人,懂规矩,不会随便往外传,为什么不给个机会? 叶白汀快速翻着这份卷宗资料,主要记录案件前后时间线,从江南水患,到河堤失修,原本赈灾款没按时按量拨到,致使灾民流离失所,三餐不继,消息报给朝廷,天子大怒,下令彻查,刑部从上到下把整个户部排查了一遍,发现最后赃款款项全流入到管修竹名下,同时发现了暗账,和别人来往要挟甚至勒索密信,以及,他心腹长随,终于受不了压榨出来,说了实话,说全部都是主人一人所为,他可作证…… 账本已经做物证封存,无法取出,如若以后他们能找到更多东西翻案,自可根据规矩调出,查看账目内容是真是假,可有编造痕迹,但这个作证长随死了,案子结束后两个月,他突然得了急病,没几天人就没了,可他家人却走了福运,不知哪来好生意,发了大财,如今宅子田地都不知道买了多少。 最后,说管修竹畏罪自杀最大证据,就是死亡现场,是一个密室,就在他自己书房,门窗关很严,外人踹门才得以进去,发现时他倒在血泊中,腹部插着一个匕首,手上都是血渍,根据持刀方式,刀入走向,用是左手,而户部从上到下,包括他家里,只有管修竹这一个左撇子。 叶白汀重点挑出尸检格目,却发现记录非常简单,只是写明了检验结果,没有更多细节。 “就这些?” 仇疑青颌首:“足够可疑。” 叶白汀整肃表情:“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排查?” 仇疑青眼睫微垂,指节轻点在桌面:“现在吧。” “现在?” “你有事?” “倒是没有……” “那走吧,”仇疑青率先起身,“正好今夜热闹,京城盛景相似,我们走一遍管修竹生前最后一条路。” “好。” 叶白汀跟着仇疑青走出大门,才发现不对。 长街灯火璀璨,比之除夕那晚,多了更多灯笼,街道热闹喧嚣,往华光里走,皎似月光,亮如白昼,有年轻男女在街道上穿行,女孩子手里多半都提了盏灯,小兔子,小老虎,小狐狸……不一而足。 “今夜……是上元节?” 仇疑青见他视线呆怔,落在路边小姑娘花灯上,顿了片刻:“你也喜欢小兔子?” 叶白汀立刻摆手:“不,没有,我们办正事吧。” 仇疑青却已经从旁边摊子上买了个同款小兔子灯,递给叶白汀:“喜欢小东西,不丢人。” 叶白汀:…… 他跟手里小兔子灯面面相觑,指挥使你怎么回事,忘了出门是要办正事么! 第102章 我不需要美人 叶白汀拎着小兔子灯, 不知如何是好时候,仇疑青已经转身往前,一边走, 一边有模有样讲说案情。 “管修竹死在去年七月初七, 那日京城街道也是这般热闹,烟花绽放,灯火璀璨, 街上人群如织……”仇疑青抬眼看了看天色,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 叶白汀出门时并没有看时间,和仇疑青聊这件事前,外面天还没黑, 可他们聊了很久,这个时候至少也是酉时末了,大概是晚上七点。 这个时间出门, 又是七夕佳节,难不成这管修竹佳人有约? 仇疑青却道:“这个时间,管修竹离开了官署。” 叶白汀:…… 哦,他错了, 这大概不是一个佳人有约粉红故事,只是一个九九六社畜惨烈生活,在这种日子, 加班到这种时候。 “那就是要回家了?” “路程最初, 确是往回家走方向,”仇疑青道, “写在纸上信息很少, 我们可以试着找一找。” “官署在这附近?” “不远, 这里是必经之路。” “他回家路长么?” “不短。”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工作到这么晚才回家,大概率错过了饭点,若我是他,大概肚子很饿,第一个看在眼里,可能是食物……” 这天又是节日,家里很忙,能不添麻烦就不添麻烦,自己在外面找点吃挺好,就算惦记着家人,知道家里会留饭,大约也会买些小食来填填肚子。 “我猜他会找点东西吃?” “饿了?”仇疑青看向小仵作肚子,“请你吃小馄饨。” 叶白汀:“我没有……” 他就是正经说案子,谁知肚子并不配合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咕咕叫了两声,真饿了。 好吧,他还没有吃晚饭。 叶白汀拎着小兔子灯跟着仇疑青走,很快到了一个路边馄饨摊,老板是一对父子,父亲年纪大些,可能受过伤,腿脚不怎么利落,口齿却很清晰,帮忙招呼客人或收钱,儿子见人只是微笑比划,大约说话上有些障碍,负责做馄饨做面。 摊子虽小,但汤香味浓,小馄饨一上桌,叶白汀就迫不及待尝了,味道很不错! 仇疑青看着少年亮亮眼睛:“如何?” 叶白汀用力点头:“很好吃!” “喜欢便好。” 正好这个时候,围着白围裙老者过来上小菜,离开时脚底没踩稳,晃了一下,仇疑青头都没回,大手一抬,就稳稳扶住了人。 老者站稳了,转身道谢:“谢谢啦,小伙子人不错,看着板着脸,实则心地好,我这把老骨头,都是靠着大家照顾才能平安到现在,稍后给您加个小菜,一点小心意,您可千万别拒绝。” 叶白汀笑眯眯:“老伯您就别夸他了,他啊,最好打抱不平了。” “打抱不平啊……” 叶白汀见老者神情有些不一般,便问:“您见过很多打抱不平人?” “我这个年纪,这个腿脚,平时受人照顾颇多,也见过很多热心肠,我让家里老婆子过年烧香时都要念叨念叨,好人有好报,可有些人运气实在不好,就说去年七夕……”似乎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大吉利,老者立刻住了口,“嗐,都是过去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叶白汀见仇疑青老神在在,似乎不觉异常,立刻就明白了,这男人哪里是过来带他吃东西,就是来打听消息,管修竹死前,应该来这里吃过馄饨! 他便又问:“去年七夕么?我也听说了些事,老伯您说可是一个叫管修竹年轻人?” “管修竹?谁?”老者一脸茫然。 叶白汀一怔,难道错了? 仇疑青仍然很淡定:“一个长相很是俊俏小伙子,去年夏天总会经过这里,阔额高鼻,两边嘴角微微上扬,不笑也像在笑,心肠好,人生很白净,眉毛很浓。” “哦……”老者想起来了,“原来他叫管修竹啊。” 仇疑青:“您认识?” 老者:“您说名字我不知道,说起这长相,那是挺俊俏了,去年入夏吧,那段日子总来我这摊子上吃馄饨,很多时候连身上官服都来不及换,也不知哪个衙门那么忙,都不让人歇……七夕那天也来了,别年轻人成双成对,他却是一个人,还愁眉苦脸,人是真好,自己有心事,就是默默吃东西不说话,可看到我被客人找茬,推了一把,还是站出来帮忙了……” 叶白汀:“他愁眉苦脸,有心事?” 老者点头:“是呢,一直板着脸,不过这孩子那段时间总来,看起来不像是脾气不好人,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 “遇到事了啊……” “应该是,后来聊了几句,他笑就多了起来,和寻常样子没差。” “聊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问问我们最近日子过得好不好,生意怎么样,江南雨水成患,问我们有没有被波及,可有听到过什么乱七八糟事……再多就没有了。” 老者简单说了说那日情境,边上就又有客人来了,赶紧道了声恼,转身招待客人去了。 叶白汀吃完一碗小馄饨,暖意从心里往外冒,神情也慵懒了些:“心里有事……莫非就是贪污案?” 管修竹死这天,案子不但已经发出来了,且证据一一列堂,条条指向他,虽未最终定罪,形势却很不利,他心里应该明白,且压力很大。 “或许。”仇疑青站了起来,“走?” “嗯。”叶白汀也站起来,伴在他身侧,“不过他应该心态很好?那么难,那么愁,还能记着帮助别人,不把负面情绪带给别人。” “接着往下看就知道了。” “接下来去哪里?” “这里。”仇疑青把叶白汀带到了一个花灯摊子前。 叶白汀抬头看一看,感觉自己被花灯包围了,大小,圆扁,有美人灯走马灯用小动物雕出灯,质地也并不全是纸,四角或顶心配以细竹木雕,每一盏都很好看,最中间一盏尤其夺人眼球,是一个会动,八面美人走马灯,还很大! 摊子四周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猜谜,摊主说了,今日挂出来谜题五十有八,谜面专门请白马书院老夫子掌过眼,难度不小,若能答对一半以上,中间走马灯白送了! “这个……是合吧?不不,是湘,合怎么可能对得上呢?不对,湘也不对……” “是汀。”仇疑青说话了。 摊主一脸惊喜,指着仇疑青:“这位公子答对了!没错,就是汀!这道题很难啊,过去这么多人都没有答对,公子何以一眼就猜得出来?” 仇疑青视线在自家小仵作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到了嘴边话换了个方向:“我运气好。” 摊主也十分给面子:“运气就是实力一部分!你运气好,合该炫耀炫耀!” 叶白汀:…… 炫耀……了吗?就仇疑青那张万年不变板正脸,从哪看出来? 仇疑青似乎对猜谜起了兴致,指尖滑过花灯上挂一排谜签:“茁,醋,李,风筝,海棠花,叶……白。” 他答题速度非常快,嘴里念过谜面,几乎不用思考停顿,答案就给了出来,别人三三五五围成一群,还在你反驳我我反驳你,他已经一口气连答十来道题。 只猜中一两个,别人都懒得注意,顾自吵着,猜对五个以上,所有人视线齐齐过来,目不转睛看,猜对十几个,周遭掌声大动,一堆人眼睛亮晶晶,脸上一派崇拜,猜对三十个……周遭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话了。 这位是谁,可太厉害了! “……白。” 仇疑青已经把面前所有能看得见全猜了,最后一个‘白’字,明明字谜就在旁边,他却一直没有猜,叶白汀还以为是太难,先放着,没想到别人先放着原因并不是因为太难了,而是早就猜到了这个字,暗含着他名字。 第一个‘汀’,中间‘叶’,最后‘白’…… 叶白汀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故意,谜面是人家摊主放,又不是仇疑青找,可他仍然觉得自己名字在在这里边……稍稍有些耳根泛红。 一共五十八道谜题,仇疑青已经答对三十个了,超过了一半,总得留些给别人玩,于是见好就收,不再找谜面了。 摊主虽然有些心疼,还是痛快把中间那个最大最漂亮走马灯推了过来:“今日大奖,归这位公子所有!” 仇疑青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美人。” 摊主顿了下:“……公子可有看上别?” 仇疑青长手一指,点到一处:“那个,我只要小兔子。” 小兔子非常小,整个还不如他小手指大,算不上花灯,像是用硬布或细竹折出来,佐以彩绘,勾画栩栩如生,灵气动人,最难得是用颜料,不知掺了什么粉,在夜里泛着点点荧光,不算花灯,却有明耀灼目之彩。 好似是今年时兴小东西,长街上很多姑娘小孩都会在发间夹上一只。 摊主视线落在叶白汀身上。 少年身量未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尤其灵动,似走过春日韶华,揽尽了桃花,微湿了杏雨,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打扮。 他眼睛一亮,瞬间懂了:“好好,我这就给你拿过来!” 小兔子拿过来,仇疑青就朝叶白汀走过来…… 叶白汀哪能不懂,立刻退了一步,摆手道:“我不要……” 仇疑青却很强势,直接按住他肩膀,手轻轻在他发间一拂:“我说了,喜欢小东西,不丢人。” 叶白汀还是很难接受,先是小裙子,又是小兔子,这男人喜好是不是有点另类? 偏仇疑青还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我也喜欢。” 实锤了!他喜好就是很另类! 叶白汀感觉自己耳朵要瞎了,下意识揉了下:“你身材这么……这么……真喜欢小兔子?” 他没有任何歧视意思,所有人都有选择自己偏好权利,别人无权置喙,他就是觉得,一点都不像啊!相处这么久,他又不瞎,也不缺心眼,基础观察体会总有,仇疑青平时动作习惯,完全和小兔子沾不上边,一点都没表现出来过啊! 仇疑青却点了点头,表情严肃,似乎非常坚定。 自家小仵作穿着银白色大氅,围着毛茸茸围领,手里拎着小兔子灯,发间别着荧光小兔子,一双眼睛水水亮亮看着他…… 没错,他就是很喜欢小兔子。 “小兔子,很好。”很可爱。 “不错,小少爷戴着很好看!”摊主都看出来了,视线滑过仇疑青,“我瞧着他真挺喜欢!” 叶白汀:…… “你也瞧出来了?”这才头回见面吧,就瞧出仇疑青喜好了? 摊主手抄在袖子里,意味深长:“这过日子啊,过是个滋味,有时候不能看东西本身,得看东西在哪里,落在谁身上,寄托是什么……” 叶白汀垂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周遭人声似乎一下子离远了,打扰不到他。 仇疑青这才问:“去年七夕,也有个人连猜三十题,赢走了你这里大奖……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因别人猜中了题,却并不拿走他镇摊之宝,摊主聊性很高,“我想忘了也难啊,我每年大日子都在这摆摊卖灯,这连猜几十题都中,也就你们二位,没别人啦!好像是姓管来着,叫什么竹子? ” 仇疑青问:“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东西?” “特别……”摊主想了想,“特别有才华?满腹诗书?小伙子是真很不错,模样也好,好多小姑娘都偷偷瞧他呢。” 仇疑青:“其它呢?” 摊主:“其它……他好像惯用左手?” 仇疑青:“他那日心情如何?可有见到笑容?” “哦,那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心情不太好,不过猜了几轮谜,渐渐放开了,笑还不少,性子瞧着挺开朗,别人聊起时政,他也跟着聊了。” “都聊了些什么?” “当时不是江南水患么?大多聊就是这个,来我摊子上猜谜都是些年轻读书人,都挺有志向,说将来若有机会考出来,在外为官,定要多多做些实事,避免这类悲剧发生,管公子似乎也是这么想,几人聊得很投机,眼睛都亮亮……” 仇疑青又道:“那时遭遇水患,朝廷上下各种消息层出不穷,关注讨论这件事人应该很多?” 摊主:“是真不少,光那天晚上,我就不知道听了多少,记都记不住啦。” “就没有反对?比如骂哪个官贪污——” “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有人骂了句什么当官都是官官相护,不干人事,这位管公子就激动了,生生把人批了一顿,说天下是有好官,有出淤泥而不染莲花,就有始终性纯心善官,如果外面人都不相信,莲花依然顶着脏烂泥沼顾自努力,试图以一己之力促天下清白,岂不是太可怜了?” 摊主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他长得好看,前番连答谜题过于有才华,笑起来温煦明朗,一聊这件事,一忧郁,就有小姑娘心疼了,朝他丢了颗果子。” “果子?”叶白汀好奇,“是表达喜欢那种?” 摊主点点头,手里比划着:“没错,个头不大,就这么点,天太黑我没瞧出来是什么,但小姑娘冲小伙子扔这些,能是什么意思?人姑娘家害羞,丢完就跑了,可能也没想着非得怎么样,就是个心意,管公子却低头思看着果子,愣了很久。” 叶白汀:“愣了很久?” “是啊,就生生愣了很久,然后回头问我,说是不是有人给果子,都是这种意思?”摊主就笑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问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却说没有,我觉得这不对啊,便又问,那是别人给你送?这回他点头了,还说果子不多,只是偶尔,其它时候,这个人还会帮他泡茶,整理文书,擦拭公案……” “这不明摆着?管公子人长得不错,心里实在没开窍,他没心上人,可他成了别人心上人啊……” “这人是谁?”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非亲非故,别人家事,咱们哪敢问太多?” …… 离开摊子,一白天很久都没有说话。 仇疑青:“可有想法?” 叶白汀点了点头:“心上人这件事……我有点在意。” 仇疑青不像申姜,脑袋得转好几回弯,没准还得需要别人点一点才能懂,顿一顿功夫,就和叶白汀有了默契:“地点。”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 管修竹和花灯摊主聊天内容提到了纸页,文书,公案,如果只是普通嘘寒问暖,送茶水点心,打扫案几,家中后宅女眷也可以做,可是公案,文书,似乎只有官署才有。 他看着仇疑青:“户部官员……应该都是男?” 仇疑青:“是。” 官衙只会有同僚,不会有女人,那喜欢管修竹人,是谁?他们手里拿到这份并不完整案卷资料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如若和当时案情无关,也不会刻意被提起。 毕竟连当事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许这夜才知道。 “要不要关注一下管修竹当时工作圈子?那些同僚现在都在何处?若仍然在户部就更方便了……” “我会细查。” 叶白汀想着事,脚步有点慢,再抬头,看到便是仇疑青高大身影穿行在璀璨灯火之中,他走并不快,却很稳,有微白华光落在他肩上,不知是灯影还是月光,为他添了层朦胧之感,好似自光阴深处走来,带着说不尽道不出绮思。 叶白汀垂了眸,目光落在手里兔子灯上。 看了看圆圆胖胖兔子灯,摸了摸发间阳光小兔子,视线又落在腕间小镯子上。 小镯子金丝细绞,花纹并不丰富,有些素,很适合自己,上面小铃铛玲珑秀气,还挺可爱,他动一下,就响一下,走一步,就晃一下,只要停了,仇疑青就一定会知道。 果然,下一刻,仇疑青就转了头,往回两步,走到他身边:“累了?” 叶白汀握着兔子灯手紧了紧:“没有。” 仇疑青却已经把兔子灯拎了过去:“我帮你拿。”似乎有些不理解拿个兔子灯也能累到自己,却没说,只道,“这样你也能随时看到。” 叶白汀:…… 似乎只能…… 他微微歪头,笑意染到唇边:“谢谢。” 少年映在皎月烟火里脸实在动人,仇疑青顿了顿,才若无其事往前走:“累了就说,本使又不要你东西,只帮你拿。”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没忍住,笑了。 这个画面稍稍有一些奇怪,仇疑青身材过于高大威武,身上总有一股肃杀之气萦绕不去,现在拎着圆圆胖胖,萌萌小小兔子灯,稍稍有些不搭,可这个不搭……还挺可爱。 喜欢啊…… “笑什么?” “没什么。” “还不跟上?” “……好。” 二人接下来又去了几个地方,都是管修竹七夕那晚经过过,有些摊子记得很熟悉,见过或招待过他,有些就记得不是很清楚,忘差不多了。 他们就从这一点一滴信息里,尽量探究着这个人,他是怎样性格,有什么爱好,这晚走过一路长街,心路历程是怎样,他在对什么坚定,为什么烦恼…… 最后,到了一个略偏僻宅院门口。 叶白汀问:“管修竹?” 仇疑青颌首:“宅子不宽,纵深却很特殊,内里曲径通幽,景致不俗,户部官员曾选在此聚酒,就在案发前不久。进去看看?” “好。” 可叶白汀还没走近门前,脚底就滑了一下,下意识往前摔,他反应不急,只来得及喊面前男人名字:“仇疑青!” 仇疑青反应也奇快,右手搭住他手,左手搂住他腰,脚下一个漂亮滑步,来了个原地转圈。 停,肯定是稳稳停住了,衣角滑开样子也很漂亮,但……倒也不必。 叶白汀感觉心跳有点快。 仇疑青皱眉:“踩到冰了?” 今夜天晴,有皎月如盘,这几日也没有下雪,温度仍然低,有之前积雪未消,路上确会滑,但叶白汀采到却不是冰,是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被他踩了一下,蹭掉了表面黑,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白光。 不对,这不是小石子。 叶白汀捡起来一看,很小一截,有点脏,可这个形状这个大小,他再熟悉不过。 “是钩骨。” 人类掌骨。 第103章 被捏了手 “钩骨?”仇疑青对杀人很有研究, 人骨也算熟悉,案件破解方面有自己知识架构和体系,但过于细碎小骨头,就认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人掌骨, 大约是长在这里……” 说起专业知识, 叶白汀一向是很严谨, 他拉过仇疑青手, 指尖滑过对方掌心,落在指根下, 靠近手掌外侧部分, 轻轻捏了捏:“相对指骨, 手掌上骨头没那么好认, 形状不一样,个头也很小, 这里这块骨头, 往外侧长地方会有个小小凸起, 像是带了钩, 便唤做钩骨。” 仇疑青喉头几不可察动了一下。 小仵作低头看着他手,神情十分认真,指尖沁在月光之下, 更显白皙莹润,落在掌心时有些凉,很快和他体温融在一起,小仵作人生娇气, 手指也养娇气, 光滑柔软, 像上好丝缎, 同他常年握刀,长有粗茧手很不一样,还很小,只要他五指并拢,就能轻而易举握在掌心…… 他还捏了他。 不止一次。 仇疑青深邃目光隐在暗暗夜色里,声音不受控制带了些微哑:“还有呢?掌骨,只有钩骨?” “那肯定不是,”叶白汀捏着仇疑青手,现场教学,往左往下,一点一点,慢慢捏,“比如这里,和钩骨挨着地方,这个小骨头圆圆,有点像豌豆,便叫豌豆骨,挨着豌豆骨这个,形状有些像三角,是三角骨……” 叶白汀几乎捏遍了仇疑青整个手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个‘教学过程’,二人势必要靠很近,发尾交缠,呼吸可闻。 皎皎月华流转,伴着街上暖灯,有烟火在头顶炸开,将两个人影子拉得长长,很应上元佳节景,这一刻两个人,和街上不由自主靠近有情人没什么区别,气氛甚至更加缱绻缠绵。 “你们俩在偷偷干什么!” 街上突然传来熟悉声音,叶白汀仇疑青和回头,是申姜。 申姜立刻感受到了来自上司死亡视线,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话不合适,可是指挥使大人,您好歹注意一下四周环境啊! 这里已经脱离主街,来往人并不多,你们俩在别人家大门口卿卿我我,就不怕被看到么!您但凡选个好地方呢,拥挤地方可以,能光明正大占便宜,无人暗巷也方便,只要少爷不拒绝,你爱干嘛干嘛,偏要在这里……是,咱们锦衣卫不怕高调,干什么都理直气壮,可偷,偷情这种事,是不是还是避着人点?您不要脸,少爷回头想起来不臊啊?要是几天不理你,你委屈了不敢和少爷闹,属下们可耐不住你报复性折腾! 为了少爷和一众同僚,申百户坚强站了出来,没有装瞎。 他还努力左右转眼珠子,尽量暗示提醒上司,真,他没坏心,就是个提醒意思! 叶白汀全然不知道申姜脑补了什么,也没觉得自己刚刚行为有哪里不对,只是惊讶这个时间—— “今日上元节,你不用陪嫂夫人?” “就是陪她出来啊!”申姜心说不愧是我好少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台阶递到门口了,他当然顺坡下驴,“给她买了两盏花灯,还没看别呢,她就嫌我眼光不好,把我藏所有私房钱搜了出来,自己走了……” 叶白汀眉平眼直:“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事,惹人生气了吧?” 申姜直摇头:“那没有,她就是遇到相熟朋友,和人约着去看衣裳首饰了,嫌我碍事,说店里没地方存放老爷们,让我自己溜达会儿,回头过去接她。” 谁知道他脚这么寸,随便选什么路,竟然溜达到了这里,偶遇了指挥使和少爷! 少爷手里拎着小兔子花灯,发间簪着荧光小兔子,还挺好看,一看就是指挥使买,两个人正在过上元节啊!咦?不对,少爷手里好像还拿着个东西?像是……小骨头?少爷怎么被他逮住叫破,一点都不臊?不臊,也不骂两句? 不不不,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是在亲热,是另有隐情! 申姜感觉自己终于发现了真相,是他误会指挥使了!指挥使才没有对他进行死亡视线攻击,是他理解错误,指挥使或许是在批评他为什么现在才来?这么大事啊! 申百户整肃表情,不但没转身离开,还走到了两个人面前,指着叶白汀手里东西:“这是……” 叶白汀把那一小块钩骨递给申姜看:“人骨头,手掌上。” 申姜差点把骨头扔了,手,手掌上? 他倒不是怕骨头,指挥使眼神也太可怕了,好像那小骨头落在他手上,他手掌也要跟着断似。 可这不是……有大事么? 申百户含含糊糊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上,上元佳节,你俩玩点什么不好,玩这个?” 不是说好放长假过年么?是年夜饭不好吃还是花灯不好玩,怎么又玩出一个案子?他就休息了几天,到底错过了什么! “玩?” 叶白汀闭了闭眼,忍住了没打人,好歹给申姜留个面子,回头别在夫人面前丢脸,耐着性子,把最近事粗略和申姜讲了一遍。 申姜这回是真急了:“这么大事怎么不叫我?北镇抚司锦衣卫都休息了,让指挥使一个人干活可还行!不行,我必须得加入!” 竟然真情实感生气了,还自觉要求加班! 叶白汀:…… “你夫人……” “就是因为她,我才必须要加班!”申姜见少爷表情微怔,知他不懂,叹了口气,“少爷还没成亲,怕是不懂,我那婆娘养我跟养狗差不多,我在外头忙事,别心花花,知道回家交钱交粮就成,我要天天守着她,不错眼跟着她,她还嫌烦呢,多叫两声就要揍我,我非得公务繁忙,忙得脚不沾地,回去她才会心疼我,给我做好吃,给我打洗脚水,给我捏肩捶背,不会随随便便把门板拍我脸上,也不会叫我跪搓衣板……” 叶白汀怜悯看着他:“……你辛苦了。” 申姜下巴一扬:“不辛苦不辛苦,跟媳妇有啥好辛苦,就……玩儿呗,往后还有一辈子呢,平时过日子,总得有个趣儿,我那才不是怕她,是哄着她呢,她高兴了,笑眯了眼,我瞧着也开心。” 人都这么说了,要用加班换取妻子怜悯爱意,叶白汀怎会拒绝,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稍后要送夫人回家,约什么时辰?”要是来不及也就算了,今天正月十五,让别人夫妻好好过个节。 “哪里还用约?就她那脾气,逛起来哪有完?回头晚了,摊子快收了再去接她就行,没事,我心里有数!” 叶白汀没谈过恋爱,不懂老夫老妻情趣,心中尚有疑问,但并没有说话。 申姜瞧出来了,有点得瑟:“少爷放心,我跟着听个事,绝不会耽误接她,也不会被她拎着耳朵教训,更不会影响明天工作,真,她习惯时间,我最熟了,就像指挥使,不也知道你几时起床几时会困,偶尔想吃什么,在发什么小脾气?” 叶白汀:…… 申姜看到小兔子灯,立刻亢奋:“你看,他还知道你喜欢小兔子灯! ” 叶白汀下意识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一脸‘这没什么大不了’淡定,只是看向申姜眼神,终于不再是死亡视线,而是带着鼓励了。 申姜心花怒放,他就知道他没走错!就得这么干! 于是下一句,他就问了:“所以这个小骨头是个我们谁都不知道人?那管修竹不但贪污脏款,畏罪自杀,死前还杀了人……就埋在这院子里?” “那得挖一挖才知道。” 叶白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梢微眯,颇有些小狡黠:“也或许,不是别人,就是管修竹自己呢?” 申姜果然吓得往后一跳:“别,别,别来这种诈尸吧!怪吓人……犯了那么大事,板上钉钉案子,刑部大理寺怎么可能会放过人,不让他死?我不信!” 仇疑青已经推开了门:“进去看看。” 叶白汀跟上:“那日管修竹加班到很晚,下了衙,沿着长街吃了东西,猜了灯谜,在这个院子转了一圈,然后回家?” “不,”仇疑青道,“他又回了户部官署。” 叶白汀怔了一瞬,有些懊恼:“所以死亡地点书房,并不是家里书房!” 他仔细回想一遍,不是他看得不清楚,而是刑部卷宗对死亡地点描述并不清晰,还特意点出了,说什么户部从上到下没有人惯用左手,他家人也是,他就下意识把死亡地点想象在管修竹家中…… 本案除了管修竹那个反了水,又得急病死了贴身长随,与管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事是户部事,证物证人都在户部,所以家人是不是惯用左手,并非特别紧要关键信息,没必要着重记录在最关键地方。 是故意?还是做记录人本身办案逻辑不足,经验不丰富? 申姜跟在最后进来:“这个院子里有什么?管修竹大晚上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不成房间里有什么特别重要东西?” 仇疑青:“先看看。” 申姜点点头:“对,刚才发现了人骨,最紧要是找到更多,确认身份……不对啊少爷,咱们就凭着一小块手掌骨,就能确定有死人么?要是别人受了伤呢?比如打架械斗什么,断了一只手,人也是不会死。” 叶白汀看傻子似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有死人了?要是真立刻就确定了,还有空跟你开玩笑?指挥使不是说了,先看看,找找,确定了再说。” 申姜:…… 所以你们是逗傻子玩呢是吧!上司不做人啊,少年也跟着学坏了! 因是晚上,光线没那么亮,人手也不多,三人只在院子各处走了走,扒开雪看了看,没想到还真有多,一会儿功夫,翻出来十几块零碎骨头,这些骨头本身都不大,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来是人骨,至少申姜看不出来,过年过节,谁家桌上都会添个大菜,吃了扔了鸡骨头,鸭骨头,猪骨头,哪哪都有,扔在外头被狗叼着啃,散落存在很正常。 可少爷表情越来越严肃,就不太正常了…… “真有问题?”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凑在兔子灯廊外微弱光线下,仔细辨认。 “这是足周骨……这是髌骨……这三个,是脊椎骨,胸椎骨和腰椎骨,都是人身上。” 申姜这下没说话了,如果只是手和脚,出于某些意外原因斩断,人不会死,可脊椎骨都出来了……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存活吧? 还真是有尸体!还是最残忍那种……碎尸案! 仇疑青盯着一块骨头:“上面附着黑色东西,是人肉?” 准确来说,是附着在骨头上肌肉组织,结缔组织,肌肉纤维,纤维膜之类,并不一定是肉,但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是,非自然死亡入葬后尸体腐化分解,有人试图加速白骨化过程。” 尸体白骨化需要时间,可如果引入外来条件,就不一定了,比如化学药物,比如野兽啃噬…… 而所有找到这些骨头上,都有齿痕,且非常明显。 仇疑青仔细看过骨头:“看齿痕,像是狗。” 申姜也看到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老天爷,啃得这么凶,这狗是得有多饿?狗啃骨头有时候是连肉带骨头一起咽,我们只找到这么点,剩下是不是……” 都叫狗给吃到肚子里去了! 光是想一想,申姜就不寒而栗,这可是人啊…… 叶白汀眼眸微垂:“还得找,能找到多少是多少。” 一个活生生人,怎么就变成了尸体,又出现在这里,被野兽啃尸,皮肉全无踪影,甚至连骨头都几乎找不到,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做什么样工作,身边都有什么亲密人? 他们都必须得知道。 仇疑食指横在唇前,吹出了长短不同,节奏不同口哨,很快,有穿着便服锦衣卫翻墙而来,半跪在地行礼:“参见指挥使!” 仇疑青也不废话,直接部署命令:“调一队人过来,仔细翻检院子,寻找是否有人骨,或各种可疑痕迹;通知管家人,过来解释,以及,这座宅子,暂时被北镇抚司封存,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是!” 叶白汀和申姜则开始往里走。 小兔子灯已经被仇疑青挂在外面屋檐,估计是它太脆弱,怕坏,申姜在宅子外迅速摸来了灯笼,打着光一路往里。 这个小院子和仇疑青说一样,可能和地势有关,布局很特殊,两边并没有多宽,和普通宅子差不多,纵深却极深,越过独院往里,有抄手游廊,有天井,有主房客房,越过去再往里,仍然还有空间,辟出书房,厅堂,库房,不一而足,再往后,还有一个精致,四面开窗小房子,很大,做成了宴客厅样子,窗外假山错落,灌木丛生,一看就是经人好好打理景,如若到了春夏,花开时间,景色必是极好。 “我之前说户部众人在此聚餐,就是在这里。” 仇疑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了上来:“因这是管修竹名下私宅,他自己也不怎么住,便也没有下人,平时家里会有人定时过来打扫,户部在此聚会,不会被任何人打扰,吃食酒水……院外隔壁就是酒楼,打个招呼,别人就能送席面过来,去年春夏,户部在此聚会不止一次。” 不管去年是什么样子,半年过去,几经打扫,这里是肯定找不到更多痕迹,他们只能从细枝末节,寻找与宅子主人有关东西。 比如书房里书,翻过没翻过,被翻次数尤其多,还有管修竹诗作画作……不难发现,此人确有几分理想主义,且很有才华,他在这间书房并没有被束缚感觉,他很自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画什么,不担心会被别人发现。 “他很自如。”叶白汀想,“喜欢这个地方,看重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能让他放松?” 仇疑青却发现了另一点:“他养了狗。” 申姜左看右看没看见:“有么?哪呢?” 叶白汀环顾房间,倒是看到了一样东西,手指指过去:“藤球。” 玄风就爱玩这个,喜欢让人陪它玩扔球游戏,最好扔远远,它跳起来嗷一声叼住,再甩着尾巴送回来,狗子们似乎都对这样游戏情有独钟,养狗人,自然也会随时准备。 比如北镇抚司正厅之后,有个仇疑青暂时休息房间,那个房间他其实很少去,最多就是换换衣服,可即便如此,里面还是放了藤球。 “既然养狗……就一定有狗屋!” 小东西住在哪,总得安置吧! 三个人继续找,很快找到了柴房隔间,有一个不大空屋子,因屋子空荡荡,反倒显得地方不小,地上放了小垫子,小玩具,墙边地上有水盆,食盆,墙上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抓痕,一看就是狗爪子留下来。 申姜鼻子皱了皱:“怎么有点腥?咱们玄风住地方,可没这么不讲究。” 叶白汀走到墙边,蹲下,手指摸了摸墙上痕迹,又凑到鼻前闻了闻:“确有些味道。” 光线太暗,他们只能打着灯笼,看到墙边上狗爪子留下来抓痕,以及不怎么明显暗色,但这些暗色是什么,却辨认不清楚。 仇疑青手指在墙上蹭了下,感觉到潮湿,眉间微皱:“这里也被打扫过。” 很大可能,还被擦拭过。 因光线太暗,三人一路走过来速度并不快,管家大宅却离这里不远,很快过来了一个老仆,随锦衣卫上前时很是拘谨,满脸愁意,想是知道锦衣卫大半要问家里少爷事,过去了这么久,大家都不愿意再提起。 仇疑青怎么可能会顾及他心情,直接开口问:“管修竹尸体,现在何处?” 果然来了。 老仆叹了口气:“三少爷去年出了事,有些不光彩……家主在心疼儿子,也不只这一个儿子,总要为别人想着些,怕被牵连,三少爷尸身就没葬入祖坟,葬在了外面。” 仇疑青:“可有人看守?” “有,”老仆立刻道,“好歹也姓管,是自家男丁,不能入祖坟已经很委屈了,怎能怠慢?家主升了赏钱,特别派了几个家生子过去看坟,都是青壮男丁,阳气足,不怕事。” “上一次修坟是什么时候?” “这个……三少爷才去世半年,这坟,还没修过。” “那会不会有别人,替你们修过?” 仇疑青这话说意味深长,也尽量委婉了。 老仆反应过来,立刻摆手:“断断不可能!那几个青壮下人拿了大赏钱,怎么可能不精心办事?三少爷坟看得好好,绝无可能被动过!” 房间立刻安静。 叶白汀便开口问:“管修竹养了狗。” 老仆:“是。” “他好像是住在家里?” “是。” “既是住在家里,为何狗要养在这里,不带回去?” “因为小少爷怕狗,”老仆道,“三少爷是个孝顺,也疼弟弟,想着狗养在哪里都行,就没带回去。” 叶白汀:“所以管家一家人都知道他养了狗,只是因为弟弟,才养在这里。” 老仆:“是。” “那现在狗在何处?” “跑了,没找着。” “什么时候?” “就在三少爷死后吧……”老仆叹气,“那时户部上下都很紧张,家里也是又忙乱又害怕,日日提心吊胆,人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想得到狗?等终于想起来时候,已经足足过了十几日,怕狗饿死,赶紧过来看,狗却已经没了。” “你们找了没有?” “找了,找了好几天,三少爷已经去了,这狗就是他留下来唯一念想,总是要好好对待,可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没办法,只得放弃。” 叶白汀三人快速对了个眼色。 今天怎么这么巧,要查管修竹,就发现了新人骨,可能存在一具尸体,要找咬尸体动物,就发现这个院子里曾经养过狗,想看看这条狗,就被告知狗已失踪,早就跑了。 那这院子里人骨哪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吗?还是别野狗叼过来? 第104章 你关心我 厅堂安静, 落针无声。 仇疑青看着管家老仆,问:“这个宅子,管修竹经常留宿?” “偶尔吧,”老仆话答很谨慎, “三少爷是个孝子, 还未成亲, 家里也没有分家, 很顺着父母意思,父母慈爱, 总是担心, 他一般都住在家里, 很少外宿。” “遇到什么情况, 他会在此留宿?” “公务特别忙时候吧……实在累得狠了,坚持不到回家, 就在这里小住一晚。” “管家父母兄弟间感情如何?可有争吵, 不和?” “这个真没有, 家主和夫人都是很和善人, 几位少爷感情也都很好,并无不合。” 仇疑青又问了几句话便停了,叶白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问:“管修竹还未成亲,定亲了没有?父母可有为他相看人家?” 老仆一脸遗憾:“还没来得及,三少爷之前定过亲,但那家姑娘命不好, 未到成亲时候, 人就没了, 少爷性子执拗, 说对不住人家,要为人守一守,如果去年七夕没发生那件意外……夫人现在应该在帮他相看别姑娘了。” 叶白汀:“管修竹可有心上人?” 老仆怔了下,才答:“这个……应该没有吧?说句倚老卖老话,小人从小看着三少爷长大,他什么性子最熟悉不过,如果有了心上人,表现肯定会不一样。” 叶白汀又问:“那可有人……心仪于他?” 老仆就笑了:“这就多了,三少爷模样生好看,一表人才,又科举选了官,怎会有人不喜欢?” “男人还是女人?” “官爷说笑了,喜欢少年郎,自然是小姑娘啊,”老仆品了品,才觉得这话味道不对,又道,“小人知道,都是姑娘。” “管修竹在户部官署,和有关系特别亲密人?”叶白汀缓声道,“他曾在家里提起过?” 老仆回答很笃定:“没有。” “缘何如此确定?” “官爷勿怪,下人知道您问是什么,但三少爷性格一向开朗,藏不住事,真有关系那么好,或有烦恼顾虑,肯定会露出来,但他真从来没有,也没提起过任何人。” 申姜又问了:“那这间宅子,经常会有客人来么?” 老仆:“并没有,每次过来收拾都是小人派人,活儿不多,只有几次户部相聚是在这里,也是提前打了招呼,除此之外再没有旁人过来过。” 申姜打了个哈欠:“那仇人呢?总不会以又是你家三少爷这么好,没一个人跟他有矛盾吧?” 老仆低了头:“这个……家里肯定是没有,长辈亲慕,兄友弟恭,外头事……小人就不知道了。” 问差不多,仇疑青又来了一记重拳:“今日叫你过来,是因此处出了命案,这里藏有一具碎尸。” “啊?这……” 老仆汗都下来了,陪着小心慢慢回话,就是怕出什么事,谁知道竟然是这么大事! “管修竹尸身,我们需得看一看。”仇疑青这话不是在问询意见,而是通知。 叶白汀看了看他,悄悄竖起大拇指,为领导点赞! 古人对尸体态度不同,一般说开棺验尸,大半都不会愿意,可这次不一样,他们找到了人类碎骨,这里很可能存在一具尸体,鉴于宅子主人是管修竹,他们总得确定一下不是? 老仆苦着脸,对着锦衣卫,说不出半个不字,别人还理由恰当,只得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此事……小人必须得问过家主,才能安排,可就算能安排,这两日怕也是不行,年节实在太忙,配合不了。” 仇疑青对配合工作人一向大方:“那便三日,三日后,还请管家来人,带锦衣卫开棺。” 老仆:…… 都说了很忙了,两天不行,不代表三天就可以啊!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能说回去再商量,别不敢多言。 院子里,调过来锦衣卫已经开始工作了,各种大灯火把吊起,将四周照亮如白昼,倒显插在屋檐上小兔子灯没那么亮了。 仇疑青纵身跃起,将小兔子能取下来,塞进叶白汀手里:“这里交给他们,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叶白汀巴巴看着地上雪,旁边墙,明显不想走,这可都是工作…… 仇疑青却很强势:“寻找碎骨耗是时间,还不是你活儿,待你睡醒,有是工作等着你。” 叶白汀还是有些犹豫。 申姜很有眼色开口:“那什么,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一趟,把媳妇送回家再过来!” 说完就走,不给指挥使留任何死亡视线机会。 “你看,申姜都走了。” 仇疑青指着申姜背影,看向叶白汀,就是一脸类似‘你都不乖’控诉。 叶白汀:…… “好吧。”他回头看了看正在工作锦衣卫,“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就去仵作房把商陆叫过来吧,他见到尸体多,认骨头应该还算擅长。” 仇疑青:“我会安排。” 叶白汀一边往外走,一边看他:“那……你呢?跟我一起回去休息么?” 仇疑青一顿:“同你一起?” 叶白汀指了指眼下:“当心又有黑眼圈。” 仇疑青:“你关心我?” 叶白汀提着小兔子灯,理直气壮:“不然呢?” 仇疑青勾了唇:“我会妥善安排。” 安排是会安排,听话却是肯定不会听话,反正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后,就再没见到仇疑青人,他顾自回了暖阁睡觉,醒来时房间里只有狗子。 “汪!” 玄风这次没有被关在门外,相当热情,见他醒了,直接往他身上扑,压叶白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还没起床,还撸了顿狗子:“好啦好啦,今天会有点忙,你乖一点,嗯?” “汪!” 叶白汀没再耽误,起床洗漱,带着狗子去厨下找了点吃,就去了仵作房。 仵作房里,商陆已经忙了一圈回来了,看状态还不错,眼里有光,很精神。 叶白汀:“昨晚睡了多久?” 商陆:“开头一直在睡觉,上元节么,看花灯,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早早睡觉,干什么?得亏后半夜申百户过来叫我了,不然我这醒了没事干,忒闲!” 叶白汀:…… 行,还成全了你无聊了。 “盆里有热水,新打,你快洗洗手,跟我过来看骨头!”商陆说着话,眉梢眼角全是骄傲,“要说这找骨头活儿,还是得咱们仵作房来,他们一个两个,打架在行,人骨猪骨哪分得清,边鸡鸭都要往回带,还得我拦住了才行!不过这回找到还是有点少,有些我也拿不准,得少爷你来掌掌眼……” 叶白汀洗完手,来到停尸台前,商陆应该是才回来,骨头用麻袋装回来,倒在了上面,还没来得及分拣。 “先来辨一辨,摆一摆吧。” 叶白汀粗略观察了一遍,找到骨头仍然很细碎,大骨有几根,但都不完整,中间都有折断,碎骨很多,就算拼成人形,应该也是碎碎,不流畅。 “骨头没错,都是人骨,”叶白汀不吝夸奖,“商仵作眼力很好么。” 商陆谦虚笑了笑:“还是不行,得练,比如这排列顺序,我就拿不准,还得你来,还有这男女……骨头这么少,辨认是不是很困难?” 叶白汀道:“一般根据白骨辨认性别,髋骨和颅骨准确率会高一点,前者在九成,后者配合完整下颌骨,也可达到九成,可这一具碎尸残缺程度很大,没有头骨,盆骨只有一半,确有些难度。” 商陆面露愁苦:“那怎么办?” 叶白汀却一点都不愁苦,甚至双目灼灼,跃跃欲试,手上白手套都更白更亮眼了:“试试看。” 商陆:…… 所以这就是大佬么!千难万险,不带怕,什么都能闯,什么都能试! 叶白汀一边摆着最后几块骨头,一边问:“指挥使呢?” “应该马上会过来,回来时听见他安排后面事了,”商陆说完,又道,“申百户也一起,他一大早就销了假,回来工作了。” 其实叶白汀在意是,仇疑青昨晚到底休息了没有,可这个问题不知怎,有些问不出口,就算问出来了,估计商陆也不知道,他便干脆不再开口,也不再提。 找回来骨头大小不一,因被动物啃食过,断骨碎骨很多,影响了形状,更影响了辨认,有些叶白汀也要顿一顿想一想,仔细回忆自己学过知识,对比形状,大小,特点,再把它摆到对位置。 商陆拿不准就更多了,不时会小声提问:“这是什么骨头?摆在哪里?” 叶白汀便缓声答:“舟骨,是人掌骨,这是桡骨,尺骨,靠着手掌位置……这个是髌骨,在膝盖上……” 商陆举着一块略大骨头,凑过来:“照这个啃食齿痕,都是白印,没有血荫,肯定是人死之后发生行为,可这些折断,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 “是有些不太对……” 其实叶白汀昨天晚上就发现有点不对劲,但当时光线太暗,他不敢说看清楚了,今日却不同,阳光之下,有些痕迹看得清清楚楚,不存在暧昧。 此时房间非常安静,有阳光透过窗槅,拂过他眉梢眼角,跳跃在他指尖,哪怕他手里拿着人骨,也不见半点危险或可怕气息,有一种独特静美。 仇疑青和申姜进来时,看到就是这画面,阳光明亮清晰,连少年落在眼底睫毛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申姜非常懂眼色,进来就拳抵唇边,大声咳嗽了好几声,意在提醒商陆,老头你可别不懂事啊,靠少爷那么近,小心指挥使揍你! 北镇抚司里懂眼色又不止申姜一个,商陆人老成精,机灵没谁了,赶紧躲开,让开姿势和位置还很特殊,堵了别路,让仇疑青只能站到叶白汀旁边去,距离还非常近。 这下不就不会被罚了?没准稍后还有赏呢! 申姜瞪着商陆:个会拍马屁老狗! 商陆冲申姜笑出一口白牙:要不要跟爷学啊,孝敬给够,包教包会! 仇疑青这边已经开始聊公事了 :“可有所获?” 叶白汀放下了手上骨头,微笑道:“自是有。” “就这点东西,也能有收获? ”申姜实在没忍住,咂了下舌。 虽说兄弟们都很辛苦,谁都没偷懒,可现场条件就那样,找到东西实在有限,拿回来也是,少爷倒是能拼,不也才拼成这样,尸身严重不全,胸骨肋骨连一小半都没有,左边有点胳膊,右边有点腿,手脚空了一半,头更是直接没有,小骨头都没有,就这点东西,能有啥收获?怕是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更别提死因了…… 叶白汀知道申姜在想什么:“虽然骨头不多,有些东西还是能看出来,男女在十三四岁,身体二次发育后,骨头也会有差异,男人骨骼会相对强壮粗大,骨密质比较厚,骨质偏重,肌肉附着地方也会有有明显凸起,女人则相反,骨骼偏纤细,骨质轻,表面光滑,也比较薄,肌肉附着地方凸起不明显,不同职业对骨头也会有不同表现,比如常年进行特殊训练运动女子,骨质也会变重……见多了就能感觉到不同骨头不同,我们面前这具碎尸,骨头是偏强壮粗糙,偏厚偏重,比较像男人。” “当然,不能只凭这一点就下判断,我们找到盆骨只有一小半,颅骨干脆没有,但幸运是,我们找到了耻骨,此人耻骨弓角角度不大,类似中指与食指伸展开形成夹角,有这种特征,一般是男人,女人耻骨夹角更大,应该类似食指和拇指展开形成夹角,且这人坐骨大结节不外翻,骶骨狭而长,形状像个鱼钩……” “除此之外,股骨粗壮且长,股骨头大,胸骨体和胸骨柄长度比例大于两倍……九成可能,此人是男性。” 申姜倒抽了口气,什么叫耻骨骶骨,胸骨他听懂,可长度比例…… 算了,他听不懂没关系,他只要知道,少爷永远是对,断不会出错就行了! 再瞟眼一看,商陆那老头在旁边抱着纸笔正记呢,这臭老头还不是没听懂要学,他听不懂,一点都不丢人! 判断完性别之后,就是年龄了。 叶白汀道:“不同年龄,骨化点出现和骨骼愈合也不同,死者锁骨骨骺已基本愈合,最能帮助确认年龄颅骨和牙齿,我们看不到,但最关键仍然还是,我们幸运找到了他耻骨。他耻骨结节,无明显分界,联合面上部有一个绿豆大骨质隆起,这是骨化结节……死者年龄必已及冠,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至于身高——” 他围着停尸台转了一圈:“骨头有点少,颅骨也未寻到,照他腿骨大概估算……应该和我差不多。” 申姜:“死因呢,能看出来么?” 叶白汀递给他一块骨头:“你看这里。” 申姜拿稳了,瞪着眼珠子使劲看,可看了老久,也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没有?” “被咬过?”除了这个就没了啊! 叶白汀摇了摇头:“骨头上确有很多被啃噬痕迹,几乎每一块都有,能找到这些也不容易,但你看骨头两端,什么样动物啃噬,能造成这样边缘平整光滑伤?” 申姜仔细观察,这回真看出来了,骨头两边断痕!光滑整齐,哪里像牙齿咬,根本是利器切!呃,这么大骨头,切或许是切不开…… “跺?” “非常有可能,”叶白汀点了点头,“所有因咬痕而折断骨头,都只余锋利牙齿划过白印,只有类似这两端,特别光滑平整切面,才会有微微血荫,也就是说……” “死者死因,一定不是野兽啃噬,而是有人故意伤害,先杀人再分尸,分尸时候,死者很可能还没有死透。” 申姜抖了一下:“那凶手有点牲口啊,为什么要这么杀人?” 叶白汀想了想:“因为不方便?他不想尸体被发现。” 仇疑青:“或者当时,还没有想到更好后续处理方法。” “尸体搞得这么碎,得砍多少刀啊!”申姜皱着眉,“那这人到底是管修竹,还是管修竹杀人?今天时间不多,我才调查了一会儿,还真所有人都说管修竹是个好人,搞得我都不相信他杀了人。” 叶白汀道:“管修竹死在什么时候?” 申姜:“去年七夕啊,所有人都知道!” “这个人死亡时间,照我经验来看,不超过两个月。” 叶白汀伸手,示意仇疑青和申姜看骨头上附着黑黄痕迹,有些比较深,有些比较浅:“死者明显是死后被人碎尸,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动物,生肉,未经烹煮,人死之后身体有一个自然腐败过程,骨头也是,这些骨头上还附着有身体组织,且比较新鲜,如若死期超过半年,绝非这种颜色,这种留存度。” 仇疑青:“如此,基本已经可以确定,不管这具尸体是谁,杀人碎尸又是谁,都必定和管修竹有关。” 申姜点了点头,也是,房子是人家嘛。 叶白汀:“管修竹死在去年七夕,和赈灾银贪污案有关,他死已经很敏感,有什么与他有关人有关事,会在他死后几个月,突然又发出来?要么是有什么变故……” 仇疑青:“要么,是那件事分赃不均,有人坐不住了。” 如果这具碎尸和去年事有关,除了这两个方向,基本也没别可能了。 叶白汀想了想,道:“这个碎尸案,其一,我们需要确定是,第一案发现场在哪里。凶手在哪里杀人,在哪里碎尸?” 仇疑青颌首:“柴房旁边屋子很可疑,周边也在加紧排查,线索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叶白汀很想和他道一声辛苦,如果有现代那些仪器,在打扫之后也能分辨出血迹,这个过程就可以大大缩减了,可惜没有,只能大家都更辛苦些。 “其二,碎尸方式,”叶白汀伸出第二根手指,“杀人之后,为什么要碎尸?” 申姜:“因为变态?” 叶白汀:“亲手碎尸,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人,这种残忍血腥过程,一般人很难面对,哪怕不害怕,也会恶心,不是天生变态人,大概率不会采用这样方式,这对杀人来说并不是必备过程,一般这么做理由,只有一个——就是隐匿尸源。凶手不想被人发现这个人已经死了,担心尸体暴露,会连累到自己……遂很大可能就是熟人作案,一旦确定了死者身份,嫌疑人范围就会立刻锁定,跑不出这个圈子。” 申姜点了点头,没错,这才合理! 叶白汀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死者头颅去哪里了?尸体剁成碎块,散给动物啃咬,算是一种处理方法,普通人就算见到了这些碎骨头,大概也认不出来,但是头不一样,只要被叼出去,哪怕被咬面目全非,别人认不出来是谁,也会引起恐慌,立刻报案,凶手要,是这个人悄无声息消失,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报案……” 申姜咽了口口水:“所以凶手把它,藏起来了?” 仇疑青:“头骨坚硬难啃,出于隐匿需要,凶手会做其它处理,也很正常。” 叶白汀:“凶手这么小心,很有可能,把碎尸散给动物时,他就在院子里盯着,直到啃差不多,看不到皮肉了,才放心离开……” 申姜:“那这颗头,怎么处理?埋起来?” “或埋或扔,”叶白汀分析,“就地掩埋话,是个好选择,只是坑得挖深,地方得偏,不能被动物闻着味,挖出来,扔话,或许河流会是个好选择?” 仇疑青:“扩大搜索排查范围,叫玄风带着训犬一起出去,看会不会有所收获。” 申姜:“是!” 叶白汀眯了眼梢:“最后,死者和管修竹是什么关系?凶手呢,和这两个人有什么纠葛?为什么碎尸地点会选在管修竹宅子?只是凑巧?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极特殊原因……申百户,你排查方向有了,查与管修竹认识人,时间从三个月前到现在,有公务来往人优先,都有谁出现了变故,比如调任,离开,或者失踪……” “我们要找凶手和死者,很可能就在这些人中间。” 第105章 还不速速感谢本使 申姜走后, 商陆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一室阳光,和两个人。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把小骨头放在停尸台,它原本应该在位置, 雪白手套衬着纤细手指, 腕间莹白光润, 小铃铛簌簌作响…… “累不累?”他声音里, 有自己都未察觉微哑。 “还好,”叶白汀所有精神都在工作上, 全然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 想什么, “骨头确有点少, 还是得找。” 仇疑青颌首:“在找,若有新, 会立时送来。” “嗯。” 仇疑青看了小仵作一会儿, 又道:“管修竹……开棺验尸要等一等, 倒是今日已有大朝, 各官署公务陆续恢复,要不要随我去户部一趟?” 叶白汀整理骨头手顿住。 尸骨寻找需要时间,申姜排查走访也需要时间, 相对而言他现在没有那么忙,可是直接去户部调查……是不是太嚣张了点?没凭没据,不怕被人打出来吗? 仇疑青:“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叶白汀当即回身,摘下手套, “有指挥使在前, 谁能伤得到我?” 仇疑青表情淡定:“你知道就好。” “等我一下。” 叶白汀重新洗了手, 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 没什么不对,还挺合适,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停尸房特殊味道,干脆就没回去换。 仇疑青把毛绒绒大氅拿出来—— 叶白汀接过去,自己给自己披上,自己给自己系带子:“多谢指挥使,我自己来。” 仇疑青手滞在空中,良久,空茫掌心才握成拳,负到背后。 走到院子里,仇疑青叫来玄光,刚要伸手去揽小仵作腰,小仵作已经从后面借来了一匹马,以相当熟稔姿势骑了上去,还笑眯眯摸了把马脖子:“我已经学会骑马了 ,指挥使忘了?” 仇疑青:…… 他回头过,和黑马玄光大眼对小眼。 玄光第一次和主人发脾气,退了好几步,打了响鼻,拱了拱在枣红马上小少爷,少爷不为所动,它气去咬那匹马马尾巴。 为什么少爷要骑别马不骑它,是它不帅了还是不快了!就它这腿,这腰,这毛色,跑起来英姿,别马谁能比得上! 和狗将军玄风一样,玄光作为指挥使马,脾气又野又强,在后院那是一霸,哪个马敢惹他?那匹枣红马连退了好几步,害怕想要跑。 它身上可驮着叶白汀呢! 仇疑青把玄光拽回来,按了按它马脖子:“……安分些。” 玄光那叫一个委屈,甩着头和主人告状,不是它要搞事,是别人抢走了它小少爷! 仇疑青……仇疑青都懂,他现在就很想知道,是谁今天那么闲,借马流程走这么快。 玄光今天没有载到少爷,不敢对少爷发脾气,也不能对那匹枣红马发脾气,那马一看就很怂,吓着了伤到少爷怎么办?它就只能跟主人别扭别扭,反正主人皮糙肉厚技术又好,不怕! 于是这一路上,玄光一直在撂蹶子,忽快忽慢,忽然转弯,又忽然急停,方向没错,也不会伤到路人,明显是很有谱,但就是不好好走路,仇疑青被它连累,一点懒都不能偷,腰身绷紧紧,屁股都离开马背了…… 玄光不爽甩尾巴,都是你都是你!就是你错!一定是你天天板着个臭脸,惹小美人不爽快了,连累我都不能载了,我喜欢小美人喜欢小美人! 小美人第一次骑马上街,注意力高度集中,时刻都在回忆技术要领,这么做对不对,怎样能更好……都没时间看玄光。 仇疑青就辛苦了,一边要驯下面不听话野马,一边还要注意自家小仵作,别不小心再摔了。 好在指挥使骑术超群,经验丰富,收拾自己马还是没问题,还能看到小仵作独坐枣红马上,攥着缰绳紧张,听到那一阵阵清脆又悦耳铃铛声。 可惜那点声音有点远,不再被他覆在掌心。 很快到了地点,二人下马。 叶白汀视线滑过户部官署大门上牌匾,看向仇疑青:“还挺大。” 仇疑青:“嗯。” 叶白汀凑过来,小声问:“今天需要我怎么配合?指挥使可有章程?” 对上自家仵作亮晶晶眼睛,仇疑青眸底微缓:“自如便可。” “好啊。”叶白汀看着大门里空旷庭院,跃跃欲试。 两个人之间气氛还是很自然,没有隔阂,无话不谈,仇疑青微皱眉心便又淡了些。 玄光有些躁动,急拱仇疑青胳膊,小少爷都没看它,一眼都没有!以后都只能这样了吗! 仇疑青抚了抚玄光额头,不知道是对它说,还是对自己:“不要着急……别急。” 户部门房很快迎了出来,一边着人跑腿向里面上官禀报消息,一边赶紧派了人过来安置马匹,很快,两个人就被请到了官署花厅。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级别,过来招待当然不能是小鱼小虾,很快过来了一个年近不惑,方脸粗眉中年男人,正是户部侍郎,赵兴德。 “指挥使驾到,咱们户部可真是蓬荜生辉……尚书大人外出,倒教下官讨了这个机会,能和指挥使一叙,还请指挥使别嫌弃,不吝赐教啊!” 赵兴德堆着笑脸过来打招呼,看似小心翼翼,马屁频出,实则说话间带着些阴阳怪气:“不知指挥使今日因何驾到?我处小小庙堂,可不敢得罪您,您之前办咱们人,可是连招呼都懒打呢。”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之前办过石蜜一案,有个嫌疑人名叫徐良行,靠着妻子马氏在外边‘巧立名目’,以‘夫人外交’之名,行脏污恶心之事,徐良行也不是什么好鸟,站在妻子背后,揽尽了便宜,仕途顺畅,人却精明很,脏事一点不沾,都是妻子错,跟他没关系…… 那一案凶手不是徐良行,仇疑青仍然找到了很多徐良行贪污受贿,阴私害人其它事件,其它证据,直接把人给办了。 这徐良行,当时便是户部侍郎。 不过赵兴德这阴阳怪气功夫……叶白汀看了他一眼,明显不到位,怨气都能从肚子里冒出来了,真真比不上东厂公公。 仇疑青就更淡定了,垂眼呷了口茶:“所以,赵大人还不速速感谢本使?” 赵兴德一愣:“啊?” 仇疑青放下茶盏,一派‘教教你规矩’语重心长:“若不是本使把徐良行办了,空出了位置,赵大人也捞不着这个户部侍郎。” 赵兴德:……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能走到这位置,是本官本事,为什么要感谢你?感谢你不挑食,哪天心情不好时候,把本官也办了么! 叶白汀差点忍不住笑,视线悄悄朝仇疑青看了一眼,提醒领导,悠着点,别把人给噎死了,回头没地方问事。 房间内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不过在官场混迹人,日子久了,都有些厚脸皮,粉饰太平本事,赵兴德假装刚刚那一刻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堆起微笑,问:“不知指挥使这次前来,有何要事?” 仇疑青:“没有要事,你这户部,本使还来不得了?” 赵兴德:…… 仇疑青刺够了人,见好就好:“万尚书缘何不在?” 赵兴德开口就更弱了些:“这年一开,公务就多了,尚书大人在外忙碌,实不知指挥使驾临……” 他这话说自己都没自信,叶白汀当然也看出来了,一个字都不信,看来这位户部尚书万大人,公务繁忙是假,翘班摸鱼是真。 “指挥使是圣上亲选之人,能力卓绝,户部无人敢不敬,有任何事,尽可放心道来,下官等一定好好办……来来,指挥使,尝尝咱们户部茶,也不错。” 赵兴德觑着仇疑青神情,一边说话,一边往叶白汀身上瞟,眸底探究意义非常,还并不是很尊重那种。 见仇疑青良久没说话,就坐在那拗造型,打造出逼人气势,叶白汀想了想,道:“我们此来,是有些事要了解,需要户部诸位配合。” 赵兴德看都没看叶白汀,虽是笑着,嘴角往下撇,好像被谁怠慢了似,和仇疑青说话语气也带了似有似无抱怨和调侃:“都说北镇抚司规矩森严,没想到指挥使也有这等兴致。” 呸!兴致屁兴致! 叶白汀哪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把他当什么人了,又把仇疑青当什么人了,出门办事还要带个小情儿是吗! 他只是想当个称职传话筒罢了,领导有领导威严,属下也要有属下眼色,你赵兴德提起户部尚书不也是这个调调吗,怎么,你可以,别人就不行? 见小仵作眼皮一下子耷拉下来,仇疑青眯了眼,看赵兴德也哪哪不顺眼:“本使还以为,能坐到这个位置,赵大人至少还有点脑子。” 赵兴德:“啊?” 仇疑青:“还是多学学为人处事好,祸从口出,赵大人当为自己性命着想。” 赵兴德:…… 怎么一言不合又骂人了!他这脑子,刚刚到底是被肯定了,还是被骂了啊! 仇疑青骂完人就又不说话了,看了眼叶白汀,轻轻点了点头。 叶白汀就知道,这是领导给自己撑腰来了!你赵兴德不是不想和我这样下级小兵说话吗,今天指挥使就给你这个机会,所有话,你都必须得跟我说!气死你气死你! 他沉声道:“指挥使来户部官署,自不是没事遛弯,是过来问命案。” “命案?”赵兴德想和仇疑青说话,奈何仇疑青不理他,他只能跟小人得志,笑得像小狐狸似小白脸说话,表情那叫一个难受,“这大过年,哪来命案?外头谁又惹事了,还连累到了我户部?” 叶白汀知对方误会自己,看轻自己,偏绽出大大笑脸:“管修竹。” “这人……不是早死了?案子都结了,刑部查问,证据确凿,大理寺复核无误,还有什么好问?”提起死了半年人,赵兴德非但没放松,神情反而更紧绷了。 叶白汀就道:“他本人自是没什么好问,指挥使要问是另一个——管修竹死前杀了人,赵大人知道么? ” 那具拼不全碎尸,他已验出死期绝非在半年年,若管修竹尸身无误,肯定不是凶手,但这件事他知道,仇疑青知道,别人不知道……便可以用。 赵兴德果然愣了一下:“他还杀了人?谁?” 叶白汀眉平目直,稳很:“命案细节尚在调查阶段,不方便透露,赵大人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这个案子归北镇抚司管,户部上下需得配合,就行了。” 赵兴德瞪着叶白汀,好大口气!姓仇从哪找来小情儿,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嘴里还挺能说,不怕规矩辖制也要带着人四处走,官署都敢来,就不怕别人参他一本么! 叶白汀心里只想笑。 这人一看就是消息不灵通,只顾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威风,都没关注别处,别说东厂西厂公公,连人家燕柔蔓都知道他身份,知北镇抚司有‘戴罪立功’机会,赵兴德却只会以貌取人,见他没穿官服,长又稍稍年轻些,周正些,就给他身份定了性…… 蠢成这样,往后仕途怕是艰难了。 叶白汀刺了赵兴德两句,就有些索然无味:“当时与管修竹相熟同僚,现在还有谁,指挥使都要见一见,问一问。” 赵兴德:…… 句句不离指挥使,什么指挥使要问,是你要问吧! 他回答只慢了一拍,叶白汀就挑了眉:“赵大人不愿配合?莫非这桩人命案,你也参与了?” “那不能,绝对没有事,”赵兴德赶紧摆手,看了眼一字不言,姿态却明显撑腰纵容仇疑青,“本官现在就去外头看看都有谁……” “不必。” 叶白汀从座位上站起来,不但自己走,还伸手请仇疑青:“指挥使也一道去看。” 赵兴德:…… 想骂脏话。 “户部官署年久失修,年前雪大,有几间屋子压坏漏水,正在申请修葺,底下官员没办法,搬到了大厅,到处乱糟糟,指挥使您看……” 仇疑青有意晾着他,没搭理,就是抬脚往前走,意思是,本使就要去。 赵兴德拦不住,便也只能带路了。 叶白汀:“赵大人在户部,有不少年了吧?” “是。” “那对管修竹应该熟悉?” “他是去年春天才来新人,本官自是熟悉。” “赵大人眼里,他是一个怎样人?” “正经科举进来,当然是有才华,能办事人,没见去年上半年,风头都叫他出尽了么?”赵兴德身在高位对点评,别人很有心得,“可惜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到底不是好事,最后还是没经得起那一关,朝库银伸了手啊。” 叶白汀:“库银贪污一事,管修竹一个人做?” 赵兴德:“当然,都说了他本事大么,且刑部大理寺联合查过,证据确凿,本官不想信,也没办法。” 叶白汀:“具体怎么操作?户部库银乃是重中之重,每走一步,都要复杂条陈批复,管修竹怎么绕过你们这些上官?” 赵兴德:“都说了,人聪明啊,这具体用了什么手段,怎么做到,你们年轻人心眼多,本官年纪大了,倒真是猜不出来。” 叶白汀又问:“管修竹在官署,可有仇人?” “本官不知,本官只是上官,需要他们协同办事,又不是他爹,私下关系怎好过问过多? ”赵兴德快速引着路,说话越来越敷衍,“不过他这个人性子有点轴,好像不太好相处,官署里偶尔会有别人抱怨,说他不好合作……啊到了,指挥使这边请。” 这里是一个宽敞大厅,地方很大,长长公案放得下很多,来来往往人也很多,就是地方太大了,供暖没办法做好,多少炭盆都不够暖和。 赵兴德把二人带到了最近公案前:“关于管修竹事,指挥使可以问他,他叫李光济,去年春和管修竹一起进户部,算是同期,私下关系如何,下官不知,但工作上多有接驳之处,应是熟悉。” 李光济见到上官过来,已经站起来行礼,因起来仓促,桌上堆叠文书差点掉下去,他又手忙脚乱去接。 叶白汀看了眼他桌子,很长很宽公案,几乎放满了东西,合着卷宗,打开纸来,用秃了毛笔,来不及换水笔洗…… “很忙?” “有点……” 李光济偏瘦,身上官服有些旧,相貌在男子里不算出挑,却也绝对不丑,只是眼神里没什么精气神,显得整个人有些颓丧。 厅堂里人不少,见有人过来,全都支着耳朵听着呢,叶白汀便退后了一步,感觉这个时候,领导说话比较合适。 仇疑青站在他身侧,顿了顿,方才开口问:“李光济,你和管修竹是同年?” 李光济点头:“是,科举之后,一起派官。” 仇疑青:“那你们关系,可是不错了?” “也不算,”李光济垂着眼,“我们出身差有点多,我同他只是一起进来户部,初来乍到,有些事要一起熟悉,能说得上几句话,可我在仓部,他在度支,若非公务往来接驳,相处其实并不多。 ” 他这么说,叶白汀都有点意外,这里官场很有时代局限下特点,讲究同乡同年同知……同一年参加科举,一起选送户部,这在官场算是难得情分,需得巩固维持,可李光济话里,却在处处和管修竹撇清关系。 仇疑青自也察觉到了,问:“你觉得,管修竹是个怎样人?” 李光济迅速看了眼笑眯眯陪在旁边赵兴德,又重新垂了眼:“他……是一个胆子很大人。” 仇疑青沉吟片刻,落在了对方杂乱公案之上:“你和他不算熟悉,接触可多?本使看你事情不少,听闻管修竹乐于助人,可曾帮过你?” “这个……” 李光济顿了下,没再看赵兴德:“帮过。” “那你呢?”仇疑青继续问,“可曾帮过他?” 李光济苦笑:“我倒是想帮忙,可他事和我事不一样,我帮不了。” 仇疑青:“你和他同年进户部,他熟悉你一样要熟悉,他要学你一样要学,缘何不一样?” “这个……”李光济求助看向赵兴德。 赵兴德便叹了口气:“唉……这新人能力不一样,分派下来任务就不一样,都说管修竹胆子大了,喜欢出风头,肯定是要抢好活儿,要不是那些容易立功,好,都被管修竹抢走了,这些边边角角也落不到李光济头上,李光济也不至于干了一年还出不了头,手上东西都结不了……” “不过也没关系,官场嘛,都是熬出来,”赵兴德似乎对老实做事李光济很看重,拍了拍他肩,“你好好做事,先把基础能力磨出来,什么都会做了,将来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没有家世,不如别人长得好,都没关系,上官要,永远都是能做事人,你磨练到位,上官怎会不提携?” 李光济眼观鼻鼻关心,束手恭立:“……是。” 仇疑青又问:“管修竹死那日,你们可曾有过交流?” “这个……”李光济有些不明白,期期艾艾,也不敢直接问,“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为什么还要问?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严肃深沉:“回答本使问题。” 不知道是被这姿态吓,还是去年那件事终究有些敏感,李光济有些紧张:“那时库银缺失案子出来,刑部来查,所有人都很紧张,七夕那日纵是节日,大家也都无心它顾,回去都很晚,但之后又被叫了回来,好像是刑部那边有了新证据,通知所有户部人员,不得擅离,原位等待,可还没到天亮,管修竹就……就自杀了。大家都在自己工作区域,呃,至少我是在自己座位上,没人叫不敢乱走,生怕被怀疑,和管修竹……应该是没有交流,过去有点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 “管修竹也是在自己办公书房,一直没有出来?” “因为我自己没怎么出来,所以也没见到他。” 仇疑青点了点头:“你既和管修竹有一定程度熟悉,可知这里有谁,待他特别好?” 李光济一愣,手指紧了紧,头垂更低:“我……不知道。” 第106章 起棺验尸 仇疑青又问了李光济几个问题, 李光济有些答很快,有些答很犹豫,不知是不方便说, 不能说, 还是真不知道。 “行了,你继续干活吧。” 得到这句话,李光济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行了个礼, 就坐下来, 头重新埋在那堆看起来没有尽头公文里。 叶白汀接收到了仇疑青眼神, 知他在想什么,这个李光济十分拘谨, 听到稍微有点敏感问题就很紧张,几乎每回一句话都要看一眼赵兴德,这种表现已经不是谨慎那么简单, 他是不愿意做出任何让领导反感事, 说出任何让领导反感话…… 小心过了头。恐怕这些话里,也会有一些水分。 赵兴德笑眯眯给仇疑青带路:“指挥使这边请——这是蒋宜青。” 二人又被引到下一个公案前。站起来人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 模样很是周正,身材偏瘦, 眉眼带笑,不过这种笑不是亲切和煦那种笑,他气质里有些另类张扬和傲气,让他看上去有一种不一样……嗯,风流气质。 蒋宜青看起来张扬大方, 说话也很有胆气:“参见指挥使——咱们户部这几日修葺, 乱很, 哪用得着您屈尊至此,您有话直接吩咐,叫咱们过去问不就是了!” 叶白汀看了看他公案,笔墨纸砚,文书卷宗,都有,但跟李光济比,就小巫见大巫了,少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显公案如空旷山野,那么大,那么空。 再看周边炭盆放置方位数量,这个位置……他朝仇疑青递了个眼色,仇疑青明显也看到了,轻轻朝他点了点头。 有直属领导和锦衣卫上官在,蒋宜青这么说话其实有点不合时宜,有僭越之嫌,比如刚刚李光济,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可赵兴德就像察觉不到一样,远不如在李光济严厉和走过场,还笑着拍了拍他肩:“刚刚指挥使问题你也听到了?好好回话。” “是。” 蒋宜青再次朝仇疑青拱了拱手,也没漏过叶白汀,非常客气且多礼:“大人可是想问管修竹之事?恕下官失礼,下官想替光济兄求个情,这件事其实……真没什么好说,去年刑部问案时,我们该说都说了,未敢有隐瞒,如今过去这么久,再让我们回想,有些事确实想不起来了,如若要了解案情,您问我们,还不如去看当时卷宗……下官斗胆直言,那时刚刚案发,所有人震惊遗憾,细节方面应该记得更清楚些,刑部记录下口供定然更丰富。” 他也知道这么说话稍显无礼,根本没停顿,继续微笑往下:“我现在还记得,大概就就是对管修竹这个人印象,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坏人,长得是模是样,往人前一站,微微一笑,大家就能就能对他心生好感,可相处久了,你就会感慨,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看脸。” “性子太独,太拧,闷头做自己事,不问别人帮忙,也不帮别人忙,别说官场外面交际,就是咱们官署里面,也有很多必须得配合公务,想靠一人单干,怎么可能呢?碰上大任务,连上峰签章都拿不下来,这久了,可不得出问题?” “你想办事立功心,谁都懂,都能看出来,可你干活儿,走方向不对路,别人说你又不听,干了半天没出成果,可不就失落失望钻了牛角尖?这人啊,心思就不能想偏,一旦想偏了,走了不该走路,就回不来了……” 蒋宜青一段话说真挚诚恳,语重心长,又有一点淡淡讽刺。 仇疑青:“你知他犯了错?” 蒋宜青就笑:“下官哪能提前得知?这不是他犯事被抓住了么,咱们也才知道。” 仇疑青:“此处可有他仇人,可有对他特别好人,他死那日,你都在做什么,看到了什么,一一道来。” 蒋宜青:“要说看不顺眼,这里上下应该多少都有点,他那种做事风格,影响了大家效率么,可要说有仇到杀人,倒也不至于,对他特别好……也没有,他刚刚进来时,仗着那张还不错脸,倒是收获了很多善意,大家都挺爱和他说话,久了么,就一个都没有了。” “他死那天……有点巧,刑部传话说查出了新线索,所有户部相关人都在这里,尚书大人都被回来了,下官自也在,说一点都不紧张是假,到底是户部事,下官担心被连累,可下官没做过坏事,心不虚啊,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下官头上,顶多就是运气不好被牵连,调任它处,下官想到了各种不好结果,便也释然了,想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干脆就在书房里看书,除了沏茶水,没出过屋子,也没看到管修竹,自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有何经历……” 仇疑青这边问着话,叶白汀注意到了一边放着空案几,观长度款式,和李光济蒋宜青用长案一模一样,只是这张案几上面空空如也,隐有灰尘,搭配椅子上也没有坐着人。 待厅堂彻底安静下来,仇疑青问话结束,没有再多想问时,他伸手指着这张案几:“这里坐是谁?” “哦,他要是在,你们兴许还能得到更多细节,”蒋宜青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他叫孟南星,奈何腊月里母亲去世,他丁忧归家了,这房顶漏水,他虽不在,我们也得顾着点不是?就把他案几也挪出来了。” “对不住……” 正说话时候,一个抱着公文卷宗人走了过来,似卷宗堆太高,阻挡了视线,没看到仇疑青人,路过时候碰到了,赶紧道歉。 仇疑青虽看起来素正威严,却不是苛责别人人,并未多言,侧身避开了。 这人将卷宗放在李光济桌上,赶紧过来行礼,再次致歉:“不知有贵客上官到此,方才无礼,还望大人见谅。” 叶白汀这才看清楚年轻人脸,长眉秀目,白白净净,看起来很乖很规矩,身上没有穿官服,应该不是正经户部官员,但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小厮长随,官署重地,不会让小厮长随碰公文。 仇疑青:“无妨。” 这人松了口气,仿佛要弥补似,从旁边不知哪里拿来了茶具,给仇疑青倒了盏热茶,伸手递过来:“外面天寒风大,大人有话要问,且坐下慢慢来。” 仇疑青没有接这盏茶,因对方递过来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似有似无,碰到了他袖子。 叶白汀就在他身边,也看到了这个小接触,还闻到了年轻人身上味道,很清爽,有股淡淡甘冽,不是让人讨厌,过于浓重那种甜,很拉好感。 这人见仇疑青不接,也不尴尬,仿佛刚才就是无意识碰到,自己都没注意到,把茶盏放在一边桌上,束手笑了下。 仇疑青:“叫什么名字?可认识管修竹?” 年轻人就看了赵兴德一眼。 赵兴德:“看我干什么?指挥使问话呢,照实说就是。” “小人名林彬,”年轻人规规矩矩站着,眼眸微垂,“在户部档房上差,不是正经户部官员,管也都是些不甚要紧卷宗文书,是不被允许窥探公务,经常过来走动,是以认识管修竹,但不熟。” “去年七夕,你在何处?” “当时出了贪污案,刑部派官来查,下面人人自危,小人未经传唤,是不允许进正厅,那日很早就离开官署,当晚一直在家。” “可有证人?” “有,家人可为证。” …… 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挥手让人下去,赵兴德便带他和叶白汀,沿着正厅转了足足一圈:“……户部看起来挺大,其实人员很单纯,去年年末考核又调走了些,今年新人还没来,大人能见到,也就是这些了。” 几人方才已经路过了赵兴德公案,面前最后,也是最显眼一个,仍然是空着案几,与之前那个空案几不同,这个案几空是空,表面整洁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明显是被人好好打扫过。 这里应该坐着人,人却不在。 仇疑青指节点着桌面:“这是谁案几?” 赵兴德就嘴微撇,嘲讽表情根本掩饰不住:“邓华奇,和本官一样都是侍郎,可同人不同命,人可不用像下官一样干活,什么好赖苦烦都得接着,人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不来,官宦世家,家中辈辈有大官,他又是家里最受宠,一个侍郎算得上什么,不过是积累资历而已,人家有更多机会,更多路,随时可以改选呢。” 叶白汀:“赵大人很羡慕?” 赵兴德看了看左右,已经走过工作区域很远,便低声道:“相比羡慕,更多是无奈,谁叫咱没那种爹娘呢?人就是撂挑子不干事,咱也得接过来好好干,别人不要功劳,咱得要,苦完累完,偏又不能拿别人怎么样,这替人干活事……谁心里会爽快?” 整个户部参观问话过程并不算快,一个接一个问题,一个接一个人,除了问取信息,辨别真假外,还得观察,这里环境,每个人心态…… 很快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快中午,赵兴德一次一次看滴漏,仇疑青和叶白汀便也没再多呆,提出了告辞。 回去路上,二人慢慢骑着马,聊着刚刚所见所闻。 仇疑青问叶白汀:“可看出来什么没有?” “工作量。” 叶白汀眉目微凝:“这些人工作量很不一样,比如李光济公案,卷宗文书多都要摆不下了,新来还要往他桌上放,蒋宜青明显也是在工作,但他桌上东西就少多了,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出来,干到下午绝对能做完,再往别处看,有桌子干脆就是空,比如邓华奇……” 连赵兴德,和今日‘外出公务’不在尚书万承运案几,他们都看过了,看起来摆出架势,做出‘本宫很忙’样子,比真正做什么更重要。 为什么? “如果邓华奇是因为家世背景,赵兴德和万承运是因为本身职位,在户部一二把手位置,其他人呢?丁忧人不在,桌上没东西还可以理解,可李光济和蒋宜青明明是一个级别属下,尽管职位分工不同,任务量也不可能如此天差地别……” 一样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 仇疑青:“还有他们公案位置。” “是,”叶白汀回想刚刚大厅各个位置,“厅堂那么大,取暖不方便,炭盆放置地方不能在门口,也不能在风口,更不能挨着易燃之物,别人不提,只说李光济和蒋宜青,一样级别人,李光济距离炭盆位置最远,最冷,蒋宜青案几所在,距离几个炭盆都很近,明显是最好位置。” 职场有很多潜规则,大家卯足劲要争要抢,大多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之外带来东西,比如功劳,绩效,升职加薪机会,社交层面被尊重感,以及一定成就感,同一级别同事,怎么可能好处都被一个人占光?一个人再差,能进到团队,总归是有优点,有擅长地方。 “……为什么李光济表现唯唯诺诺,胆子极小,什么好处都沾不到样子,难道只是因为不如别人会说话,会来事?” 仇疑青沉吟片刻,道:“据户部名册记载,蒋宜青比李光济和修竹早来了三年,还未升迁,官署中这种资历人并不鲜见,有人比蒋宜青来还早,也未升迁,却并不像他这般张扬,得上峰赏识。” 叶白汀:“户部这种行事风格人,只他一个?” “大约是。”仇疑青点了点头。 叶白汀沉吟,难道这个案子里,还存在着职场压榨和欺侮? “还有距离感……”叶白汀感觉这件事也很值得细究,“人和人之间交往相处,是存在安全距离,熟悉了,是朋友了,就会不由自主亲近一点,很多时候是下意识行为,非刻意伪装站姿和距离感,很能说明一些事。” 仇疑青:“距离感?” 叶白汀点点头:“我注意到,赵兴德虽然拍了拍李光济肩,以示鼓励,但站姿和他距离是最远,包容蒋宜青玩笑,甚至鼓励他大胆做派,站姿就近了很多,最近……只见这一次,我不大敢确定,因当时林彬是走动,意外出现,但他和赵兴德之间距离,最小。” 更别提另一个不在侍郎邓华奇了,赵兴德连人家案几都不愿意走近,可见是何等厌恶了。 这里面人和人关系,各自明里暗里使心眼……一个户部厅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职场生态展现淋漓尽致。 “档房……是什么地方?”叶白汀对官场制度有些不熟,问仇疑青,“能在户部做事人,不都要经过科举选官么?” 仇疑青道:“你可知,即便考不上进士,中了举人,也是有机会选官?” 叶白汀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太容易,选官也只能是偏远地区小县令,仕途上限有限,但规矩上,好像是可以。” 仇疑青:“科举选是官,但官员之下,还需要吏,很多事需要属下配合协办,即便是县衙,也有粮谷师爷,刑名师爷,师爷不是官,未中过进士,却可以协助上官办理很多事。” 叶白汀就明白了,官少事多,办不过来,可不就得请外援?像是他年代,有公务员国企地方,不也有合同工?所以这种工作,对于读书认字,有一定才学,却考不上进士人来说,也是一个不错出路…… “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了么?”他又想起一件事,眸底微光闪烁,“他们最近正在忙事,应该是赈济……” 仇疑青:“雪灾。” 叶白汀唇角翘起:“我就知道你看到了。”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大雪,京城还好,没什么特别可怕灾情,户部官署这个年久失修只是个例,再往北,远一点地方就不一样了,只要有人受了灾,折子呈上了朝廷,皇上批了,户部就得办。 “灾情信息,批复条陈,粗略账本……一大堆公文都堆在李光济案几上,这么着急事,别人就不帮着分管?效率太慢误了事怎么办,户部尚书就不问一问?” “还有,感觉他们都很有防备,防备是什么?仅仅是你锦衣卫指挥使身份,还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敏感?可赈灾事情有什么敏感,这不就是户部应该做事么,算不得机密,也没必要遮掩。” 仇疑青补充:“这个官署还有一个人,心仪管修竹,是谁?” 叶白汀摇了摇头,也不能确定。 信息量还是太少,时间也是不够,他们没办法全面了解每个人,不过这户部真是,有人冷漠独行,有人巴结会来事,有人什么都不在乎,有人可能在其它地方使了劲…… 小小职场,道尽了众生百态。 “太多东西以待后询,不过现在起码有了些了解,之后取证过程,我们知道要留意什么,关注什么,接下来要做事也很明显——”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其一,散碎尸骨得继续搜索,管修竹人际关系也得继续排查;基二,赈灾——” 仇疑青看一眼对方眼睛,就知他要说什么:“户部赈灾,有一套自己固定流程,去年水患应该也是同样操作,盯着跟一跟看一看,许能找到线索漏洞,知道去年贪污案是从何而起,用是何手段。” 叶白汀听直点头:“还有那个丁忧孟南星,是不是得去看看?” 虽他母亲刚刚在腊月去世,正在哀思之中,但他既然是去年案子亲历者,就有必要问一问情况。 仇疑青:“我会分派下去,着人去寻。” 好消息自然也是有,管家那边已经沟通完毕,终于能开棺验尸了。 当然,在管家人那里,这不是开棺验尸,只是证明一下他们三少爷死不是猫匿,真早就死了,坟也真没有被动过,不会被挖出来,被野狗啃掉。 许是北镇抚司名声在外,指挥使头前已经放了话,管家人没敢耽误,还真没敢超过三天,早早就过来报备了,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八午后。 到了日子,叶白汀随仇疑青一起,身后还跟着申姜,以及拎着仵作箱子商陆,一行人随管家老仆,走到了郊外,管修竹坟边。 正月风还是硬,温度也不高,吹在脸上飒飒冷,但阳光晴好,视野广阔,于验尸而言,是个好天气。 别人配合官府查案,连坟都让挖了,他们便也给出了足够尊重,老仆要带人上香烧纸,要安神吟唱,哪怕泼点鸡血,他们都允了,一点时间而已,他们等起。 所有准备流程结束,老仆带着下人们开始挖坑,坟头一点一点平下去,坑越挖越深,很快见到了棺材…… 与此同时,叶白汀也在做验尸前各种准备。 这是死去半年尸体,埋于地底,腐败程度未知,一些基本防护措施还要做,比如他今日多穿了件罩衫,简易制作,背后绑绳那种,也带了棉质口罩,头上戴了帽子,包得很严。 地上放了陶盆,燃起苍术,皂角,袅袅青烟直直升起,随风摇散,连附近土腥味都冲散了,他还在嘴里含了枚新鲜切好姜片。 “棺现——起钉——” 坟前不远处搭了个简易台子,用来置放尸体,阳光之下,所有细节一览无余。 管家下人们把尸身发出来,看第一眼,情绪当然不可能平静,毕竟是死人,多看两眼,就确定了:“这是我们家三少爷,错不了!绝对不是院里那些碎尸!” 这回都用不着叶白汀和仇疑青,申姜都能怼回去:“不是你家少爷被别人挖出来,碎了尸,碎尸仍然是在你家少爷院子里发现,没准是你家少爷杀呢?万一就是你家少爷当天觉得一个人死不够劲,非要带一个呢?院子里尸骨明明白白,尔等这是要阻拦锦衣卫办案么!” 众人:…… 老仆叹了口气:“小人等不敢,今日之事已禀明过家主,既是北镇抚司查案需要,我等不敢阻拦,只是还请指挥使理解,亡魂难散,入土为安,终是不好多打扰……” 他视线滑过叶白汀那一身武装,地上陶盆,旁边仵作箱子……人家家伙式儿都备齐了,今天就是奔着这个来,怎么可能会退? 仇疑青颌首:“你家家主诚意,本使已尽知晓,请他安心,此次只是查案必要,不会再有反复前来。” 老仆伸手:“如此,指挥使请——” 叶白汀走到了暂时搭停尸台前。 尸体封进棺材,被埋在土里半年,因环境隔绝,空气阻滞,氧化会慢很多,管修竹尸体并没有全部白骨化,头发指甲大部分好好,只是内脏器官,估计看不了了。 申姜刚一过来,就捂了鼻子……这味道也太冲了! 但管家人还在旁边呢,反应太大怕影响别人心情,他捏着鼻子凑过来,小声问少爷:“烂成这个样子,还能验么?” 叶白汀简单看了遍尸体,眸底却有微芒隐现,相当笃定自信:“我们这次,很幸运。” 第107章 头找到了 幸运? 哪里幸运了?申姜看了看尸体, 不懂。 “尸体长期处于水中,或空气不足湿润土壤里,皮下脂肪分解, 会产生一种特殊尸体现象——尸蜡。”叶白汀转向商陆, “商仵作应该看到过。” 商陆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多说话,因他跟着少爷目只是学习, 他拿着小本子, 专门记录少爷验尸过程, 看有什么是他之前不懂, 没注意过……技能知识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 “什么玩意儿?尸蜡?” 申姜凑过去, 没看到什么尸蜡,倒是闻到了一股非常明显异味:“这么臭,咱还幸运呢?” “你摸摸看, ”叶白汀语出鼓励, “指腹触之,会有油滑感。” 申姜正好也带着薄手套, 就伸手碰了一下……就一下,便不想再碰, 别问,问就是恶心。这种油滑感觉,还是在尸体身上,跟别处一点都不一样啊! 仇疑青却注意到了不同:“痕迹?” “不错,”叶白汀点点头, “形成尸蜡地方, 能够保存尸体生前受到损伤, 索沟痕迹,偶尔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有。管修竹是局部尸蜡,而非全身,幸运话,我们能找到些东西。” 叶白汀解开死者身上寿衣,先看伤口。 “卷宗上说,凶器是匕首,插在左腹……” 伤口很容易就看到了,已有部分腐坏,并不完整,但因为局部尸蜡,也留存了一些痕迹,能明显看到刀口,他用镊子比了下刀口角度,就皱了眉:“这样……入刀?” 申姜没明白:“有问题?” 仇疑青却明白了:“很有问题。” 申姜有点着急,指挥使就算了,不爱说话,少爷你倒是说说啊,就我没看出来,显得我很蠢啊!你看商陆都明白了! 叶白汀听到了来自申百户内心呼唤,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假若你决定用匕首自杀,落点在下腹位置,你比一下试试。” “比就比……” 这有什么,申姜拿出随身携带匕首,刀鞘当然是没摘,双手拿好了,冲着小腹位置,往下一划—— 叶白汀看着他:“你觉得怎样舒服些?” 申姜死鱼眼:“……我觉得怎样都不舒服。” 这可是要死啊,怎么会舒服? “那我换个问题,”叶白汀又道,“你觉得怎样方便?或者说,你刚刚动作轨迹,可是下意识行为?觉得这样下刀最顺手?” 申姜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微笑:“所以喽。” 所以所以是什么啊!申姜要疯了。 叶白汀沉声道:“有人决定要死,可能心一横就动了手,双手握着刀柄直直往下刺,因手位置和腹部存在有高度差,入刀角度一定会有所偏斜,大概率从上到下,最多也是平行,却很难从下往上……” 申姜跟着他话,不管单手还是双手,拿着匕首往自己小腹刺时候,行为一定是从上到下,做到平行都很不容易,怎么会从下往上? 没谁会想这样子自杀,刀尖往上怼,费劲不说,万一神思恍惚失误,没扎进肚子,戳到下巴了怎么办? 哦,那就是更别致一种死法了。 “所以这个刀口角度……是从下往上?” 叶白汀颌首:“伤口位置腹部靠下,内里纵深却往上走,延伸方向自下而上——真正自杀人,大概不会选择这样方式,这个刀口,一定是别人造成,且这个人,个子要比管修竹矮。” 顿了顿,叶白汀又换了一个更严谨说法:“或者当两个人站位上存在高度差,对方一定是在一个略低高度,对管修竹动手,才会造成这样伤口。” 申姜就重点看了看尸体身量:“这人个子好像不矮啊……看起来比不上指挥使,但比一般人都高了,那比他矮有很多啊,我想想……我看过卷宗资料,这两天也见过户部人,里面大部分都比他矮,只有尚书万承运比他高些,侍郎邓华奇大概和他差不多,那剩下都有嫌疑了?” “也未尽然。” 叶白汀移开些,让申姜近前看。 这天晴朗,阳光很足,尸体身上总归是有些味道,闻久了也习惯了,申姜凑近仔细看,看了很久,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没说话。 叶白汀:“看出来什么没有?” 申姜沉默半晌:“没有。” “还是刀口啊,”叶白汀恨铁不成钢,“你再仔细看看。” 申姜被提示了重点,这才看出来有点不对,还拿手指头比了比:“好像窄了点?” 仇疑青精准点出:“现场凶器尺寸详细记录在案,虽死者伤口不全,这样入口,凶器深入程度,最多不过一寸半。” 所以现在又有一个问题产生了—— “匕首大都是柄身重一些,刀身轻一些,只深入这么点,是怎么插在死者腹中?”申姜铜铃眼里满是问号,“不该倒下来么?” 叶白汀想了想,眼梢眯了起来:“所以现场记录里,说死者左手上全是血……” 仇疑青:“管修竹手,当时是握着匕首。” 握姿可能不并不是一般人理解自然而然,而是,为了保持匕首正好‘插在’腹部样子。 “还有这个位置……”叶白汀仔细辨认完毕,道,“他伤到应该是胃。人胃液带有酸性,有一定腐蚀性,可胃部被刺破,不会让人立刻死亡,抢救及时话,最多病一场,怎么就死了呢?” 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你方才才说,使用匕首刺向管修竹人,未必是凶手?” 叶白汀颌首:“没错,因为这样伤口,根本杀不死人。” “可我看过这个案子卷宗,说是有事要商量,需得叫管修竹出来,怎么敲门他都不应,别人担心,叫了上官一起,破门而入时候,人已经死了,地上一大滩血,都是从肚子里流出来……” “是啊,这样伤口,不至于产生那么大血量,”叶白汀也很好奇,“那些血是怎么来?” 仇疑青:“两军阵前,□□佯攻,是为了掩盖真正攻击目标。” 制造一个假伤口,会不会是为了掩盖另一种? “致死因。” 叶白汀视线不在腹部伤口纠结,转向其它,尸体检验,本就该不漏过任何细节,果然,发现死者喉部有些不对,仔细一看:“他喉骨发黑。” 申姜:“中,中了毒?” 一般来说,这确是中毒后会有表现,但也不一定就是,叶白汀仔细观察,发现死者下颌皮肤有些不对:“这里……似乎有个手印?” “哪呢哪呢?”申姜看了半天,也没怎么看出来,“这看不清啊。” “不要紧。” 叶白汀朝外伸了伸手,商陆已经拿了仵作箱子过来,不是装着解剖刀那一个,是装着酒醋姜酒糟等等,被申姜吐槽成调料盒子那个。 “我们还可以用糟饼。” 过世很久尸体,过冷天气,他早知很有可能会需要,在做各项准备活动,火升起来时,已经把用胡椒盐白梅酒糟按在一起捏成饼,并烤过了,现在刚好能用上。 既然到了这个程度,要贴糟饼,就把有怀疑地方全都贴一贴,看一看,他带着商陆一起,仔细看过尸体身上每一个地方,用纸衬垫好了,敷上糟饼…… 接下来就是等了。 好在这个过程并不久,再观察观察其它,说说案情,比如那个值得细品刀口……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糟饼移开,纸衬拿下,死者下颌,靠近脖子地方,手指印清晰可见,很明显是两个,大拇指和食指两个。 “这是左手,还是右手?”申姜试着在死者身上比了比,“好像是右手?” 叶白汀沉吟:“虽有印记,但这个力气好像并没有很大,只有一些青淤,没有红肿,死者舌根软骨也未有受伤表现,同样也是非致死伤,好像只是按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 申姜两个手指放在自己下巴上,试了试:“这样能干什么?只是抬起下巴,好像什么都干不了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不知怎,就想离开视线,他总觉得仇疑青目光灼灼,好像不是对着案子,是想到了别什么。 “申百户以前就没有这样经历?”叶白汀道,“很像也可以。” 申姜想了想:“也不是没有……比如我只是打了个喷嚏,嗓子有些疼,我媳妇就让我喝药时候,她会这样捏着我下巴,强迫我吃,其实根本没必要嘛,那药又苦,嘴巴还得遭回罪……” 叶白汀:“……还有呢?” “还有……” 申姜这么个傻大个,脸膛也红了:“就亲……亲时候?” 说出来也是臊慌,他早说过了,他媳妇祖上是杀猪,人人都遗传了一把子力气,他媳妇也是,绝对不能惹,把人惹生气了不行,把人逗急了也不行,她真会上手! 自己媳妇摁着自己亲,力气有点大,又不能打回去,伤着怎么办?只能忍着了…… 叶白汀:…… 好你个申百户,北镇抚司上下同僚,多少个单身狗,你天天秀恩爱! 申姜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小动物般求生欲,感觉少爷眼神不对,他还委屈了:“干什么干什么,为什么用那样眼神瞧我,我不是正经说案子么?你要不信,你让指挥使试试啊,要不就喝药,要不就亲亲,绝对是这种痕迹!真,两根手指足够,特别方便!” 叶白汀:…… 仇疑青:“大庭广众之下,不许胡言。” 申姜:…… 指挥使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胡闹,要是没别人就可以试试了是么!所以我还是说对了!你看你看我眼神都是对,就像上回要给我赏银时一模一样! 那我都说对了,为什么还要假意批评! 申百户委屈像个一百七十斤狗子。 叶白汀已经继续查看尸身:“死者右臂,靠后地方,有长条状青淤,可能是抵抗伤,他在生前遭到了诸如木棒这类武器攻击,或者,他出于什么原因往后靠,撞到了长条状东西——比如书架。” 再看,再多伤痕表现就没有了,发现这几个呢,又都比较浅,哪个都不能算致死伤,唯有‘毒’这个字,说不清,很值得商榷。 可惜死者内脏已没有取出查看价值,胃容物更是无法辨别,没有更多方向。 但今天目已经达到了,如果管修竹是自杀,用毒,那就没必要再动刀,反之动了刀,就没必要再服毒,多此一举,尸体痕迹这样呈现方式,必有原因…… 叶白汀有种感觉,将所有这些原因搞清楚,就能知道,当时真相是怎样了。 他最后又看了看死者手指,指甲还未脱落,也无明显发绀痕迹,但…… “死者死亡时衣服,在哪里?” 他回头看老仆,家属收尸小敛,下葬,是换了寿衣,但当时衣服呢?可是在刑部封存? 老仆:“因案子已经了结,人死事消,三少爷遗物皆已归还,衣服也是,出殡时……烧给了三少爷。” 申姜:“这人死明显不对劲,哪怕是自戕而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们给他烧纸衣服还合适,把他死时穿着,浸着血,被刀刺破衣服烧了,是几个意思?生怕别人变不成厉鬼呢?” “这个……”老仆也很为难,“去年案子闹那么大,家里都不敢把人葬进祖坟,只能选这个地方草草葬了,血衣哪里敢留?连遗物都是跟刑部反复确认过,才敢留下了一些,作为念想……” 谁知道锦衣卫会重拾此案,开棺验尸不算,还要当时穿过衣服啊。 仇疑青靠近:“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他左手姿势是握姿,不算异常,因为当时他要握着匕首,可他右手……指挥使且近前细看,是不是像拿过什么,或者,想去拿什么?” 仇疑青看了看,两个点头:“可先记下,稍后作为线索,细查。” 叶白汀继续在死者身上寻找,搜捡一切痕迹,稍稍有些可疑,便用镊子夹出来,封存。此次开棺验尸机会难得,非北镇抚司停尸房尸体,没有复检可能,只这一次,他必须牢牢把握机会,任何细节都不能漏过。 工作按部就班进行,将要结尾时候,突然有锦衣卫骑马快速前来,向仇疑青报告了一个十分振奋消息:“禀指挥使,头,头找到了!还有凶器!” 仇疑青面色立刻凝肃:“在何处?” “就在护城河冰面下!同样被动物啃噬过,相貌难以辨认,凶器是一把斧子,就拴在头发上,上面隐有血迹!” 叶白汀精神立刻就紧绷了,但他没有催促自己,而是细致检查了整个过程,确认无误,才和商陆一起把东西收拾好,脱下罩衣口罩,看向仇疑青:“去看看?” 仇疑青:“可。” 当然也落不下申姜,三人骑马,立刻往城里奔,商陆则要护送证据和仵作箱子回去,顺便在原地圆场收拾,看着管家老仆重新将管修竹尸身安葬。 …… 头颅发现处是一处河道拐弯,远远就看到了厚厚冰层,在太阳底下折射着莹白光。 “汪!” 看到叶白汀过来,玄风可精神了,跑过来就求蹭蹭摸摸,东西是它发现,帅不帅帅不帅! “乖了,”叶白汀揉着狗子头,“谢谢你啦。” 远处是还看不清,走到这里,他已经看看到腰间绑着绳子,吊到冰面上锦衣卫,纵使他们都会武功,平衡力也不差,但冰面光滑,和普通道路走起来是两个样子,根本站不稳,只能靠别手段帮忙,因一直走在冰上,想要搜寻更多线索,鞋子已经湿透,裤角也是,这样天气,怎会不难受? 狗子也很难,叶白汀不知它是怎么跳下去,在冰面上找到了东西,它现在虽然在地上站好好,可身上毛毛都湿了,看着就很冷…… 叶白汀把自己毛领摘下来,给它擦了擦,希望它能暖和一点:“你要不要先回去?” “汪!”狗子看到了少爷和主人,别说别人没叫,就算别人叫,它也是不肯走。 叶白汀只好又揉了揉它头:“那你等一会儿,很快。” 仇疑青已经跳到冰面,四下观察。 这里是河道转弯处,从水流方向,和位置方位上来看,离管修竹那个私宅不太远,如果凶手碎尸之后,将人头抛入河中,此处是必经之路,但照叶白汀验尸结果,碎尸案死者死亡时间不会太久,却也不可能在几日之内,这个距离……是不是近了些? 他蹲下来看了看拐角位置,又沿着冰往前往后走了一阵。 申姜本也想干活,但少爷这样子,半个身体都快探出去了,掉下去怎么?没看狗子都咬住了少爷裤角么,他这个做百户,当然要在指挥使不在时候,保护自家仵作。 就是在看别人都在动时候,他动不了,有些心痒痒:“指挥使在干什么?” 叶白汀:“按照方位水流,死者死亡时间,如果凶手抛头颅入河,冲应该比这个远,他在找原因。” 护城河是活水,冬日天寒,当然会结冰,但不是所有河面都有冰,水要流动,也会冲开,这个距离……就有些不合理,难道是哪里被卡住了? 叶白汀下不去,路线分析方面没办法帮忙,便开始看找到头骨。 之所以叫头骨,是因为脸上皮肉几乎已经被啃完了,无法辨认相貌,头发留存也不多,大概是因为挨着头皮地方没有肉,动物都不愿意啃食,不多头发上绑着一个斧头,可能就是凶手当初抛尸入河,笃定不会发现原因——这样重量,绝无可能浮得起来。 随着河水不断冲刷,打结已经很松,看起来随时会散开,若非他们发现及时,再过两天,许找到就只有头,或者只有凶器。 这是人类头骨,也曾经,是一个活生生人。 申姜抹了把脸:“……这也太惨了。” 一边站着小兵已经把情况讲说清楚了:“……此处是河道拐弯处,卷过来了很多垃圾,目前还未全部排查清楚,除了头骨,翻出了一些骨头,属下们并不确定是人骨还是其他动物,没敢动……” 叶白汀:“都收拾起来带回去,我来看。” “是!” 叶白汀手扶在岸边大石上,看着锦衣卫们搜查打捞更多线索证据,看着仇疑青在冰面上纵跃,试图找到更多水流规律,看着狗子湿着毛,乖乖坐在地上,不动也不叫,眼神越来越深,嘴唇越抿越紧。 想要破案,想要抓到凶手…… 阳光落在他肩膀,阴影铺在他脚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肃杀,和仇疑青伟岸威严不同,这一刻少爷很锋利,像要即将屠龙剑。 申姜再一次理解了指挥使心情,这样少爷,真很好看,很想让人跟在他身边看一看,见证他锋利和荣耀! 过了一会,仇疑青招手叫了一个锦衣卫进前,远远指了几个方向,吩咐了些什么,就跃纵上岸:“接下来搜索任务他们会进行,先回去?” 叶白汀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现场已经看过了,不如回仵作房,看看这颗头,还有一起捞起来其它骨头,看看有没有新收获。 一路骑马奔驰,他什么话都没说,回到北镇抚司,就一头扎进了仵作房,先把找到这颗头放到停尸台上,从骨头比例上来看,应该是出自一个人,骨上残留皮肉组织也和其它骨头时间相似,不会有错。 有了头骨和牙齿,他可以再一次推测确定死者年龄:“颅骨肌线变粗不明显,矢状缝和基底缝开始愈合,蝶顶缝等尚无愈合迹象……加之前情判断,死者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很年轻。” “但是他牙齿……”叶白汀皱了眉。 申姜:“牙齿怎么了?” “你看这里,”叶白汀拿打开颅骨嘴,让他更方便看到里边牙齿,“牙冠表面,这层白色坚硬组织,叫做牙釉质,也叫珐琅质,它硬度仅次于金刚石,但长期经酸性成分高东西侵染时,也会被腐蚀,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申姜看了看,靠近嘴唇这一边还好,跟正常人相差不多,靠近舌头那一边就有些糟糕了,连他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这是……” 叶白汀:“一般这种痕迹形成,是因为呕吐,可能方向有几个,一,孕妇,害喜严重,吐久了,会阶段性产生类似轻微痕迹,但死者是男性,不可能;二,有胃病,身体经病痛折磨,无法控制呕吐,时间长了,也会有此痕迹;三是其它原因呕吐,比如某些减肥人士,想尝食物味道又不想胖,会自己进行催吐,次数多了,也会如此,或者应激性呕吐,死者遇到过一些事,当时因情绪过激,发生了呕吐行为,之后再遇到,仍然会重复这个动作……” 申姜懂了:“也就是说,有人会看到他吐?” 一个年轻小伙子,时不时就要呕吐,这事新鲜,见过人大概都不会忘。 叶白汀补充:“照这个痕迹推测,死者呕吐行为,大约得有两年或往上。” 第108章 少爷他欺负人 及冠之年年轻男子, 可能因身体病痛或其它原因,有持续很长一段呕吐行为,碎骨发现地点在管修竹私宅, 很大可能人际关系上和管修竹有所重叠…… 还有,相貌俊美。 少爷把新发现碎骨重新整理并拼在停尸台上,更细线索没有得到很多,但根据新发现头骨骨相, 只要这个人脸上没有明显外伤疤痕等影响容貌因素,他相貌必然不错。 一条一条,申姜全都记录下来:“我从指挥使那里领了一队人, 正在往不同方向加紧排查呢,您瞧好吧, 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这回还真不是吹牛,结合已有信息排除取证,他真很快锁定了一个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跑进了北镇抚司,把还在睡觉少爷从暖炕上拽起来—— “我找到了一个最可疑,就是户部现在正在丁忧那个!” 叶白汀还没醒神呢, 对着申姜兴奋铜铃眼, 缓了缓:“孟南星?” “没错,就是他!” 叶白汀拥着被子, 坐好,眉心微蹙, 孟南星…… 他和仇疑青去过户部官署, 见了一些人, 问了一些话, 当时并没有立刻怀疑谁,也没法锁定,因信息量有点大,且有真有假,比起怀疑锁定,他们当时更想做事是了解和熟悉,了解户部情况,官署组成,熟悉官员们脾性,行事风格。 孟南星因母亲去世正在丁忧,无缘得见,但他在这个案件里不可或缺,除了同僚关系,一起经历过去年事,还有一点,蒋宜青曾经提起过,孟南星是这里面最细心人,如果去年事有问题,管修竹死有问题,他可能会发现点什么,记住点什么…… 他和仇疑青当时都记住了这个人,认为有必要去探访,没想到申姜排查系统里,先发现了。 “说说。” “孟南星,年二十一,两年前来户部,比李光济管修竹要早一年多,现在是仓部郎中,和李光济一个部门工作,论资历品阶,比李光济高一级,算是升迁比较快了,相貌清俊耐看,和管修竹风格不一样,若说管修竹是俊朗,他就是俊秀,说起来他们户部人长相好像都挺不错,除了几个上官,还有胆小李光济,管修竹,孟南星,蒋宜青相貌都很出挑,连档房那个不算正经官林彬,长都挺好看……” 申姜清咳一声,正经回来:“扯远了,我继续啊,这个孟南星才华不浅,写一手好字,我查了几件他办过事,明明能力不错,却好像一直都挺没存在感,别人提起来就是‘除了脸好看什么都不行’,不记得他做过什么事,他本身也很低调,干什么都不积极,似乎在刻意掩饰‘出色’这件事,不常和同僚聚洒,不和任何人相约出门,和谁来往都不多,总是闷闷,还总生病请假。” 叶白汀:“生病请假?” 申姜:“不错,我知道你听到这个一定会敏感,我也很敏感,还特意去找了常年给他问诊大夫,大夫说他胃没什么毛病,就是体虚,最好用药调理个半年,固本培元,才不容易那么染风寒,平时小病不断,非要细究,会不会吐,大夫说说不好,孟南星真极易风寒,风寒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出症状不同,有些人是发热咳嗽,有些人是发冷打颤,也有些人脾胃不和,用药一激会吐,这点他不能保证。我又去问了同他有交往人,略微走得近人,所有人都说没见他吐过……” 因为这个,搞得他自己都有点不自信了,难道找错人了?可就手上所有排查到结果交叉比对,只有这个人最对上。 停尸台上尸骨,会是孟南星么? 叶白汀想了想:“如若病痛所致,经常忍不住呕吐,很大可能会被人看到,如果是其它原因,自己又比较注意隐蔽……无人知晓,也不是不可能。” 比如难以向外人言说隐秘经历,心理因素,那就更值得深究了,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吐?时间环境人物,是否需要特定组成?为什么这种情况会频繁出现,在过去两年内一直折磨着他? “行,我再找找看。” 申姜翻了翻身上小本子,继续说孟南星:“再说他和管修竹之间关联,去年李光济和管修竹一起进入户部,照例要先熟悉环境同僚,公务流程,经常会遇到问题,需要老人带一带,孟南星带不多,他本身不擅长交际,和两个新人交往都不多,又总是请假不在官署,和管修竹谈不上熟悉,有仇没仇,关系亲不亲密,都没有任何表现,去年七夕那日,他没请假,和所有同僚一样,忙到很晚,但别人都走了,他却没走,说是还有点事要处理,得晚一些,结果刑部突然有了新线索,户部尚书把所有人都叫了回来,他倒省了,没多走一趟路。之后就没什么新鲜了,案子卷宗上没有异常,别人口供里他存在感也不强,好像就是不声不响,照着上司要求,乖乖在那里待了一夜,然后被通知,管修竹畏罪自杀,案子了结……管修竹死后这半年,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一直都很安静,和往常一样。” 叶白汀对案卷记录口供不抱有希望,人都是会说谎,如若停尸台上那具尸骨就是孟南星,这些话就是死无对证,他连反驳机会都没有。 贪污案爆了,七夕佳节,户部所有人先是加班,后又被全部叫回去,最后以管修竹畏罪自杀收尾,那夜果真就像众人嘴里说那样,一派和平安静,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谁都在自己房间里乖乖呆着,都没出去,都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信。 他问申姜:“家庭情况呢?孟南星是何出身,家庭条件怎么样,父母兄弟姐妹等,关系如何?” “孟南星是个孝子,早年失怙,由寡母扶养长大,没有兄弟姐妹,也没什么族人,早年是寡母靠一手刺绣本事,帮人缝补制衣,他才得以有书念,是正经寒门出身,过得很苦,是以他科举出头,进入户部后,对寡母很孝顺,所有月俸赏赐,正常走礼收礼,都交给寡母,反而自己身上并不留什么……” 申姜翻着小本子:“他母亲是急病突然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办丧事时候,所有人对他形容是‘丢了魂似’,也难免,这是他唯一亲人了,母子俩相依为命,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白汀却突然说:“你说他是由寡母抚养长大?” “是。”申姜翻了翻本子,也就这些了,没更多线索,“这难道也是疑点?” 叶白汀摇了摇头:“先回答我问题,孟南星性格,是不是有些软弱?” 申姜又翻了翻本子,点头:“至少在大家印象里,是这样,他能寒窗苦读十数年,科举路上脱颖而出,显是能力卓绝,才华横溢,到任后办过几件事也很漂亮,人长得也不错,第一印象就很容易给人好感,如若真心努力,我不觉得他会不被人看到,可他就是很低调,试图在努力打造一个平凡普通印象,好像在说‘都别看到我’,什么事都不敢办,什么人都不敢惹,甚至极少到上司面前去表现,跟蒋宜青一对比,简直是两个极端……他在怕什么呢?” 叶白汀沉吟片刻:“孟南星母子关系……好么?” 这次小本子上没有更多记录了,申姜想了想:“应该很好?他娘不是一心为了他,努力拉扯他养大,也不会那么辛苦,所有挣钱都来培养他,他要是不懂感恩,不孝顺,也不会把所有一切都献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分享他荣光,这一对母子,街坊邻居提起来没有不夸,母亲是好母亲,一生辛苦都是为了儿子,儿子是好儿子,懂礼貌知孝顺,是邻居们最经常拎出来教育自家孩子榜样。” 叶白汀给出了自己建议:“别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我还是想请你去打听打听,孟南星这个寡母是个什么样人,做事风格如何,遇到过什么麻烦,都是怎么处理,都做过怎样事,大概是个怎样性格……” 申姜有些不懂:“啊,为什么?咱们不是查户部案子么,查一个已逝妇人会有用?” 叶白汀眸底隐芒微闪:“因为亲子关系,有时候很解释一些事……” 比如经常见到母强子弱,母弱子强,一个人原生家庭,成长经历,是对性格最大影响和锻造,如果尸骨就是孟南星,孟南星已死,圈子又很封闭,外面得到信息有限,可能充斥着大量谎言,那他行为解读,靠什么? 了解他原生家庭,性格特点,总会得到一些开拓思路,会理解他在遇到什么事时候会做怎样选择,他心里藏着什么,向往着什么,真正逃避是什么……知道了这些,有些行为就有了答案。 申姜想不到那么多,但少爷说话肯定没错,果断应了:“我这就去查。” “还有,”叶白汀叫住申姜,“这件事需得禀报给指挥使知晓,我对你建议是,排查归排查,先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孟南星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 “先照做,”叶白汀顿了顿,“问指挥使指示,他若也这样决定,你大概就懂了,但你要是在此之前就漏了消息出去……” “绝对不会!” 见少爷眼神透着冷光,申姜皮子立刻绷了起来:“这点事我都把不严,还当什么百户!” 叶白汀满意看着他——嗯,孺子可教。 申姜就凑了过来:“那什么,少爷您看,我这百户也当了好几个月了,什么时候您给发发力,那千户……名额可是有空缺呢。” 叶白汀眉横目直:“这种事你不去问领导,来问我?我长得像是能决定你职位样子?” “那可太像了!”申姜心说我这百户不就这么来,“少爷威武伟岸,胸怀锦绣,风华冠绝古今,在我心里那可是天神一般存在,是天下第一智者,天下第一慧眼,天下第一仵作——” 叶白汀清咳两声,压了压手:“行了,低调,别叫人知道。” 申姜:…… 早知道您好这口,我可以天天换不同花样拍马屁! 叶白汀又道:“马屁没用,还得看表现,赶紧干活去,你有了长进,积累了功劳,指挥使会不知道?” “好嘞——” 申姜出来过问了下少爷衣食,让下面人好好伺候着,少爷今天嗓子有点哑,别又染了风寒,回头指挥使不得着急? 他一边继续分派任务,把少爷刚才交代事打听清楚,一边空出点时间,亲自找指挥使传话,既然所有猜测现在应该保密,那就尽量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别过一个人耳,但指挥使行踪成谜,并不是很好找…… 仇疑青在干一件大事。 他在亲自追踪,看户部赈济雪灾事如何操作。前面条陈批复肯定没问题,一道一道,要经很多人手,这里就下手太显眼,也太容易被人查出来,问题还是要落在实操层面,比如如赈灾银两出库开始,每个步骤都要做什么,要转几道手,经手人是谁,谁有机会从中动手脚? 赈灾银一路要经过很多地方,每经这道手,又是怎么操作,如何进行防范安全,如遇水匪恶霸,损失消耗怎么算?每一次交接转手,需要什么手续?别人见银子少了,为什么会认?之后怎么处理? 最后落在贪污款上,说管修竹胆大包天,吞了大半银子,那银子总有个去处,他是花了还是藏了?花,花在哪里,藏,又藏在何处?可因为他死,这一切都无从查起,案子告破,刑部和大理寺有功,户部清了蛀虫,可这笔款项,至今都没有踪迹,一句‘待查’就完了。 这次雪灾赈济款发往北地,北地……瓦剌可就在北面。 目前他了解到信息里,瓦剌细作蠢蠢欲动,李宵良身上似乎有很多任务,联系贺一鸣就算一条,按理说江南水患发在去年,跟北方没关系,但他怎么感觉都有点微妙,这么多年,生死瞬间不知经历凡几,有时候直觉很重要,绝对不可以忽视。 他正追着前方一支运银小队,突然队伍停了下来,领头点了几个小兵,开始往回走。 发现他了? 仇疑青并没有动,只是单手吊在一棵积满了雪树后,大树树干足以将他身影遮得严严实实,他动作很轻,很细微,枝干上雪也没有簌簌下落,环境不见任何异常。 领头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并没有走,不是发现了有人,而是要方便。 …… 北镇抚司这边,也迎来了客人,正是刑部侍郎,贺一鸣。 牛大勇找到叶白汀,愁不行:“怎,怎么办啊?指挥使和申百户都不在,这才过完年,有些人也还没回来,他往里闯,咱们这没合适人接待啊!” 关键是客人身份特殊,就算能拎得出人来接待,跟少爷不熟,也不一定愿意帮忙,还能护住! 叶白汀放下手中尸检格目,慢条斯理脱下罩衫:“怕什么?我们知道指挥使人不在,别人未必,去,把相子安叫出来。” “是!” “等等,人现在在哪里?” “好像是冲着档房去了?” 问出贺一鸣在哪里,叶白汀也没直接去对线,因他现在身份……就算有了锦衣卫小牌牌,也是正在改造中诏狱囚犯,跟人家刑部官员到底不匹配,还是曲线救国好。 他心下转了一圈,去往档房半路,还发暗号,叫来了狗将军。 “汪!”狗子最喜欢和少爷玩,当然立刻就来了。 叶白汀把它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撸它真打呼噜:“今日你休假,陪我玩一趟好不好?” “汪——呜?” 叶白汀捂住了他狗嘴:“嘘——咱们悄悄过去,不教人知道。” 狗子听懂了似,拿脑袋顶了顶他肩膀,眼睛又黑又亮。 叶白汀走到档房时候,里头都吵起来了,明确说,应该是贺一鸣单方面和里面文书吵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槅,落在房间里人脸上,贺一鸣手负在背后,言语铿锵,盛气凌人,愣是以一副斯文文人姿态,表演了一出咄咄逼人,档房文书都快疯了,憋脸通红,愣是不知道怎么回这文绉绉嘴。 北镇抚司每月都有考核,锦衣卫们武力是必备条件,文书也是,只是相对而言,不如外出办事要求那么高,档房文书一看就是爱锻炼主,身量高,腰板直,拳头都显特别大,他不动手原因恐怕不是打不过,是太打得过了,怕这一拳过去对方会没命,再被讹上…… 家里领导没在,这事说不清,他可不想最后自己倒霉。 武力不能用,嘴皮子又不如别人利索,贺一鸣一套一套,说他两眼转圈,脑仁直疼,都快被说服了,要不是有指挥使规矩顶着……没准就真就听对方办了。 叶白汀听了几耳朵就明白了,贺一鸣这回,是来捡漏。 锦衣卫这几天又是开棺验尸,又是到户部问话,全是有关管修竹事,但凡敏感一点人,都能察觉到点什么,这个案子当时是贺一鸣主办,听到消息怎会不注意? 挑这个时候过来,大约是知道仇疑青不在,故意过来说办事签流程,如果档房照他要求签了章,走了程序,那这件案子锦衣卫就确定不管,不该再问,仇疑青要是再问,就是打自己脸,这官场上,最重要不就是面子? 这个案子……果然有问题,且贺一鸣心里门清。 叶白汀哼了一声,你要是打进门来,也用不着我,你要是来秀嘴皮子,那抱歉了,欺负北镇抚司没人?便叫你见识见识。 “未知贺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啊。” 他站在门口,阳光最灿烂最明亮地方,手抄在袖子里,微微一笑:“贺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跑来和我北镇抚司一个普通文书纠缠,不在刑部上下交际,在外面清谈宴上和高官贵人们畅抒胸意,高谈阔论……是不喜欢吗?” 贺一鸣看到叶白汀就头疼,眼梢眯了起来:“你如何能在这里?” “汪!” 感觉到了他神情里恶意,狗子呲着牙就想往前冲。 叶白汀一把拽住了狗子,摸了摸它毛:“同贺大人不一样,我在这里,当然是我喜欢。” 档房文书看到叶白汀,像看到救星似,说起来八尺壮汉大男人,委委屈屈跑过来,指着贺一鸣,满脸都是控诉:“少爷,他欺负人!” 叶白汀微笑安抚:“没事,你回去坐稳了。” 八尺壮汉文书立刻就精神了,昂首挺胸往回走,越过贺一鸣时候还高高抬起下吧,冲他哼了一声。 贺一鸣冷眼看着两个人刚刚互动:“他这么听你话,指挥使知道么?” 言语之间,隐含威胁之意。 叶白汀一点都不怕,反而借机试探:“这个问题,你得问指挥使了,要不要请他出来?” 贺一鸣眸色立刻变深:“指挥使不是不在?” 叶白汀反问:“你打听过了?” 贺一鸣理了理袖口:“这种事还用打听?本官前来公务,无人对接,只能自行寻档房,指挥使若在,怎会如此无礼?” 叶白汀一个字都不信,这人若非准备充足,绝不会这么前来,心下一转,脸上已绽出微笑:“之前确不在,不过我刚刚走过来时,听到了些动静,似是回来了。” 贺一鸣心中快速转动,想起刚刚文书对叶白汀尊重,再看叶白汀光天化日之下,北镇抚司哪里都去得,什么事都管得,很快有了新主意。 他浅浅叹了口气,看向叶白汀眼神透着关爱:“你事,为兄已经打听清楚了,有带罪立功机会是好事,为兄往常是严厉了些,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义父事都过去了,此前看到你,只是太意外,担心你做了什么不好事,罪上加罪,一时反应有些过度,你莫要生气,为兄其实一直都等着你出来,一家团圆呢。” 叶白汀:“哦?” 这是要换套路?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109章 你骗我一个试试 贺一鸣见叶白汀在北镇抚司来去自由, 颇受人尊敬样子,心间顿时有了主意。 他这个义弟从小就是这样,天真, 良善,没心没肺,从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何形势, 难不难,脸上永远挂着笑,好像坍塌下来他也能怡然自得, 这种气质很特殊,很容易让别人喜欢他, 纵容他。 乖巧起来是真乖巧,淘气起来是真淘气,没心眼也是真没心眼,所行所为不假思索,全靠本能,看到讨厌事很容易生气,可也很好哄, 只要你掌握了方法……以前不也是?他最吃那一套了。 贺一鸣心中有了想法, 说了些好听话,奠定基础, 又伸出手,拉向叶白汀手腕, 想要将他拉到一边说小话:“北镇抚司这个地方……” “汪!” 却被狗阻止了。 狗子突然跳蹿到半空, 瞪着眼呲着牙, 来势汹汹, 直冲着他手,好像只要他敢碰叶白汀一下,这手就别想要了,会被生生咬掉! 贺一鸣赶紧缩回了手,心中暗骂北镇抚司怎么回事,指挥使霸道强硬,培养一个个小兵凶神恶煞,一脸找茬打架样子也就罢了,连狗都这么凶? 他只得缓缓呼了口气,手握全负在背后,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尽量保持优雅君子姿态,咬牙微笑,慢声道:“汀弟,借一步说话?” 叶白汀倒是没关系,他手上系着小铃铛呢,只要不出门,北镇抚司哪里他都去得,笑眯眯道:“好啊。” 贺一鸣应该还是有顾虑,担心走太偏,被北镇抚司人阴了,也没找什么墙啊假山啊树啊之类遮挡,反而走到了院子正中间。 北镇抚司院子,说起来是院子,其实更像校场,摆设什么比东厂差多了,全无精致富贵之意,尽量少摆东西,少隔阻,以便锦衣卫们‘偶尔切磋’,也能施展得开,总之就是,非常空旷。 看起来好像说话很方便,离得远,别人听不到,实则一举一动,都在四周轮值守卫,或暗卫视线之中。 叶白汀就更放心了。 贺一鸣见他一脸放松,表情更加意味深长:“仇疑青——这个人,你只知他厉害,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么?知他私底下办过多少见不得光事,手里沾了多少人血?又知不知道,为何外面人这么怕他?” 叶白汀:“为何?” “因他翻脸不认人,谁都敢杀,”贺一鸣语重心长,“不要以为他现在对你好,这是真对你好,你只是幸运,有些东西被他看上了,他现在很需要,他图不是你这个人,要经营也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提供给他东西,一旦他目达到了,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和那些人——那些死在他手上人一样,被他像垃圾一样抛弃,被他面表情杀掉。” “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汀弟,为兄难道会害你?若你早表现出对仵作兴趣,为兄那里是刑部,岂不正好?你说出来,为兄怎会不帮你?” 贺一鸣想想,他和叶白汀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算是看着叶白汀长大,叶白汀小时候,也曾经有过粘他时光,越说越有自信,越说神情越平顺,眼底也现出了难能一见温柔:“还记得小时候事么?” “每次你同你姐姐胡闹,在外头惹了事,都是我帮你们混过去,义父望子成龙,对你恨铁不成钢,拿起家法要打你时候,也是我拦住了,帮忙圆场甚至求跪罚,还有那个夏天,雨那么大,水那么深,我背着你走了很远很远路,带你回家……你都忘了?” 叶白汀面目沉肃。 这些往事,贺一鸣不说,他还想不起来,现在想一想,倒是历历在目,他在外头调皮惹了事,姐姐护犊子,不管是骂人还是揍人,都是不想他受委屈,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大人们一般并不会过分关注,是,姐姐比他大了很多,不能算是孩子了,可姐姐那么聪明会办事人,明明处理好了,为什么父亲会知道?要动家法,需要贺一鸣跪求帮忙圆场? 小时候傻,没注意也不会去想,现在想想,家里怕是有一个告状鬼啊,别人都不争气,都爱惹事,可不就显着他了?又勤奋又乖,满腹才华,未来可期,还孝顺知礼,可不就得别人夸奖看重? 贺一鸣当时所有行为,都是有目,要么,是不想一起被罚,还担个‘知情不报’同犯罪名;要么,是想表现突出自己,争取以后更多更好机会,学习,交际,亦或其它。 背他回家那个下雨天就更别提了,要不是被贺一鸣骗了,他也不可能大雨天跑出去,雨淋着好玩吗,他又不是有病,贺一鸣确背他回家了,那年他才七岁,个子不高,瘦瘦,重不到哪去,贺一鸣背着他并不费力,单手就搂住,可那么大油纸伞,贺一鸣只顾着自己头顶,全然顾不上他,到家时他整个人都湿透了,病了小半个月,反倒是贺一鸣自己,功劳有了,孝悌也有了,鞋子湿透了,上半身一点没事,健健康康,活蹦乱跳。 过往种种……贺一鸣还真敢说! 叶白汀自己小时候经历坎坷,见惯人情冷暖,最是恩怨分明,别人待他好,他可以记很多久很久,永不会忘,如若别人别有用心,根本不是想帮,他转头就能忘,没必要在意,也没必要承情。 他眼梢垂了下来,声音微低:“我是该好好谢谢你……对、我、、照、顾。” 许是这话里阴阳怪气太隐晦,贺一鸣一时没品出来,还沉浸在‘自己好伟大好有人情味’人设里,叹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往后路还要一起走,汀弟不必如此客气。” 他一脸正气,浑身尽是‘君子风骨’,怎么想都觉得没问题,叶白汀小时候粘过他,绕着他叫过兄长,就算进了诏狱,上次在鲁王府挂白时偶遇,那么讨厌他,那么恨他,不也没把他怎么样?还制止了仇疑青,要求仇疑青放他走…… 叶白汀对他是有依恋,这就是一个长不大孩子,永远都恋家,不想离开亲人。 看着对方清澈明亮眼睛,乖乖巧巧,傻乎乎,贺一鸣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又道:“北镇抚司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汀弟不若随为兄走,为兄自会予你一片天地,让你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 叶白汀:“这就走么?” 贺一鸣一听这话,眼睛就是一亮,随后浅浅又叹:“其实为兄遇到了一件难事……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指挥使,仇疑青不讲道理,非要同为兄作对,翻出了半年前案子要查,那案子是为兄亲查,证据确凿,大理寺也核准过,顺利结案,他偏要翻,为兄倒是不怕,名正言顺,铁证如山事,翻不了,可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跟着忙乱,别人难免会怪为兄惹了事,让大家帮忙圆场,为兄今日过来,就是想让北镇抚司出具一个签章条陈,言明日后不再纠缠此事……为兄其实也是为仇疑青着想,真相就是那样,他不可能查出来别,事情闹得大了,他收不了场,还不是一样要被处罚?” “你能从诏狱出来,怎么说,仇疑青都对你我兄弟二人有恩,这份情不能不还,这事为兄便不与他计较,也不上告,只要刚刚那个文书把流程走了,这事就能顺利完结,于他好,于为兄好,于所有人都好——为兄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叶白汀不要太明白,对方这粉饰太平,黑白颠倒本事,比他做人水准可高太多了:“你是想让我帮忙……” “我们是一家人,我还能害你?义父话,你都忘了?”贺一鸣想起以往亲睦日子,自己都要快被自己感动了,一时忘了其它,又要去搭叶白汀肩。 “汪!呜——汪汪!” 迎来仍然是狗子蠢蠢欲动白牙,就好像在说:说话就说话,你动个爪试试! 贺一鸣眯了眼。 叶白汀当然不可能帮这个忙,八尺壮汉文书今天已经被欺负够了,他怎么可能胳膊肘往外拐?流程是断断不可能走,章也是不可能签,因要翻这个案子人,并不是仇疑青自己,还有他一份。 他看起来就那么好哄好骗? “你事,按说我不能不管,可有些事,我有点不懂,可否请你帮忙解惑?” 他说话表情很乖,看起来真只是有点疑惑,贺一鸣甩了甩袖子,十分大方:“你说。” 叶白汀眨眨眼:“案子果真没问题?” “当然,”贺一鸣一边理直气壮放话,一边谨慎试探,“锦衣卫不也是没查到什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就是因为没有啊……” 贺一鸣表情更轻松了:“那你还不信为兄?” 叶白汀便道:“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锦衣卫忙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开棺验尸,也没有新线索,过去半年,尸体已尽腐坏,刀口皮肤都烂了,完全看不出东西,管修竹死时候……你见了没?能不能同我说说?” 贺一鸣:“见了,当时发现人死,事情就报到了刑部,我赶到时,现场已经封存,没有被破坏。” 叶白汀:“那管修竹不是自杀么,当时手是抓着匕首么?” “是。” “两只手?” “只左手。”贺一鸣道,“他是个左撇子。” “那右手在干什么呢?” “就放着啊。” “在地上,很自然放着?像睡着了那样?”叶白汀拿自己手比了比,“类似这样?” “差不多。” “那地上有什么东西么?掉下来东西之类?” “没有。” “那他死前有吃喝什么么?” “茶水,”贺一鸣一脸‘我怎么会漏掉这种细节’自得,“房间里茶水,当时就请仵作验过了,无毒。” “这样啊,”叶白汀又问,“那桌椅案几呢?有挪动过痕迹么?” 贺一鸣眉梢皱起:“怎么这么多问题?” 叶白汀:“不是说密室?我就有点好奇,第一次遇见么,窗子和门真都是锁好,严严实实那种?” 贺一鸣看了眼远处档房窗子,按捺下脾气:“是。” “谁第一个发现?” “应该都去敲过门,但门没开,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都感觉出了事,没敢动,最后是赵兴德和万承运一起过去,赵兴德踹了门。” “户部侍郎……和尚书?” “赵兴德当时还不是侍郎,只是比底下人都大一级,政绩考核也合格,再过两个月不是升迁,就得调走,”贺一鸣看着叶白汀,语重心长,“官场规矩你不懂,那个时候,正该他各处打点表现,以期之后高位。” 叶白汀才不管什么官场规矩不规矩:“所以他们两个一起进去……没有旁人?” 贺一鸣:“当时肯定没有,但发现人死了,赵兴德立刻叫了人。” “那管修竹……” 叶白汀逮着机会,很是问了些问题,贺一鸣答着答着,总算回过味来了,眼梢眯起:“这么多问题,汀弟该不会是在套为兄话吧?” 叶白汀立刻反对:“哪能呢?想多了,我没有。” 贺一鸣却立刻知道了,自己没想多:“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都会有下意识小动作?” 叶白汀不耻下问:“是么?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贺一鸣控制着自己不要抬手打人,暗自磨牙:“不是说好了,要跟我走?” 叶白汀今日目已经达到,才不怕被看穿,也早知道问个不停,对方迟早能察觉出来,干脆手抄在袖子里,笑容那叫一个灿烂,话音那叫一个慢条斯理,没心没肺:“跟你走?你都说我是诏狱犯人了,出了北镇抚司大门,可是越狱,我倒是不怕,谁不想正大光明走在阳光下呢?贺大人你么——帮人越狱,可是要承担结罪责,你可想清楚了,真愿意带我走?” “你——”贺一鸣气急败坏,下意识想动手。 叶白汀一点都不怕,别说对方未必打得过自己,就算能打,他脚边现在还有严阵以待狗子,四周还有锦衣卫轮值明卫暗卫,这可是院子正中间,所有人都看着呢! 他甚至敢保证,在暗里所有人都不知道地方,肯定有那么一两个锦衣卫,弓弦都拉进了,只要对方敢动,立刻被射成筛子! “去看看,谁在本使地方闹事?” 是仇疑青声音,还有隐隐马蹄声,兵刃放下声音,稍微有些遥远,却足够听得清楚,就好像他刚刚从外面回来,但身上有东西,没办法第一时间过来查看,可是转过头,一定会来。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叶白汀当然知道,是相子安来了。 可贺一鸣不知道啊,这些心虚,方才怒气胆气全都泄了气,并没有冲上来,只是还有些不死心,面色微峻看着叶白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可要想好了,真不回家?不想有个家人?我最是知你,你最恋家了。” 叶白汀摸着狗子:“抱歉,我挑食,不是谁家馊饭都馋。” “你——” “哟,这哪儿来癞|□□赖皮狗,跟我们指挥使抢人?” 相子安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扇子一下一下摇,不论站姿还是气质,都拗比贺一鸣更优雅,更君子,说话么,也比贺一鸣更大胆,心里想什么,就敢骂什么:“贺大人是吧,您是关心我们少爷吃了,还是关心我们少爷穿了?少爷在牢里,就剩一口气时候,你在哪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候,您在哪里?” “哦,瞧我这脑子,”他扇子刷一声收起,发出清脆声响,“怎么忘了,您那时忙着卖父求荣,升官发财呢,送义弟进牢,不正是您贺大人一手操办?” 他嘴里啧了两声,一脸佩服:“当时不闻不问,生怕被沾到一点,现在少爷出息了,因一身本事,受重用了,看得到天光了,您要跳出来摘桃子了,在下倒是想问一句,您哪儿来脸?我原还想不清楚,您靠什么升官发财,现在倒是明白了,是靠这个比磨盘还大脸?” 贺一鸣眯了眼:“你又是谁!” 北镇抚司怎么回事,怎么随便就能跳出个人来指手画脚! 相子安微微一笑,扇子刷一声打开:“相,相子安,不过不重要,连义弟在牢里受罪,贺大人都能忘,在下名字不足挂齿,兴许用不着转身,您就忘了呢。” 叶白汀一看就明白,这位师爷显是看热闹不过瘾,亲自出来骂人了。 “你——” 贺一鸣深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跟小人计较:“本官竟不知,堂堂北镇抚司,就这规矩?简直有辱斯文!” 声音扬得高高,似乎想让刚回来仇疑青听到,提醒对方,好好管管你人! 相子安摇着扇子,狐狸眼眯又长又细:“贺大人好大官威啊,你骂人就是理直气壮,欺负别人,连弟弟都算计,就是迫不得已,对方得体谅,别人骂人就是有辱斯文,就是规矩不正——真是条双标好狗啊!” “汪——汪汪!汪!”玄风突然对相子安大叫。 相子安看到心心念念漂亮狗子,立刻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不是骂你,狗将军威武伟岸,立功无数,每次搜检前线都有你威猛爪印,从不消极怠工,哪像这种王八——” 他看向贺一鸣,声音一转,又是阴阳怪气:“除了溜须逢迎,粉饰太平,什么都不会,什么正经事都干不了,只能靠心怀不轨给自己谋利。” 到了这份上,贺一鸣已经明白,今日谋事不成,怕是没希望了。 见他神情变化,似要再骂几句,占据道德高地好方便离开,叶白汀心下一转,对方都主动送上门来了,怎可轻易放过? 相子安大声骂人时候,他就想到了,贺一鸣身上不只有案子事,不还是有个瓦剌奸细想联系他?仇疑青已经派人跟了他一段时间,至今没有新信息,对方明显很谨慎。 贺一鸣自己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发出过信号? 就算不知道,都没有,那他可不可以把一些东西变成是,变成有,好让别人快点找过来? 可别人为什么要找贺一鸣呢?找他,他就是有用,也许是才华——才华就算了,这就是个伪君子,要什么什么没有,要装逼就什么都能装,那就是他手里有东西,别人需要?或者在不经意时候知道了一些事,别人很在意? 那把这个东西,或者这件事,变得不那么确定,别人会不会加速找上来时间? 叶白汀心中快速思量,很快扬声—— 特别大那种声音,好像想让所有人都听得到:“义兄非要劝我回去,可是要将宝贝给我么?” 贺一鸣一头雾水:“什么宝贝?” “就我父亲去世之前,你醉了酒,同我说过,”叶白汀笑眯眯,“那个大宝贝啊,说可以靠它升官发财,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还说要带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神通广大,别人办不了难事,他能办,别人谋不了局,他能谋,只要我乖乖听你话,安心交往,必有后福……”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有什么宝贝?” “看看,又不认了,我就知道,你并非真心寻我,好处都想藏起来,不分给我。” “你——” 贺一鸣刚要说话,就觉得不对劲,一身正气眉眼里染上了些慌乱,他明白了,叶白汀不是在套他话,这些‘过往’子虚乌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是说给别人听!不行,他不能让这样误会发生! “原以为你天真纯善一如既往,不成想关进诏狱几日,跟着人学奸了,以为编些瞎话,别人就会信?我实话与你,我贺一鸣顶天立地,行事无愧人心,无事不可对人言,你休想就这样挑拨了我!” 他手负在背后,话音铿锵:“本官今日过来,就是告知尔等,管修竹案子板上钉钉,任谁折腾都没用,翻不了案!” 叶白汀眯了眼:“若我非要翻呢?”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贺一鸣冷笑一声,“ 叶白汀,十年前,你赢不了我,十年后也一样,你父亲死,还不够你明白么?” 杀人不过头点地。 贺一鸣诛心话,让院子瞬间安静,落叶无声。 “来北镇抚司,欺负本使人,贺一鸣,你好大胆子。” 冷风之中,是仇疑青踩着明亮阳光,走了过来。 他竟然真回来了! “谁折腾都没用?翻不了案?”仇疑青一步步往前,亮出了手里东西,“这个也没用?” 他手里是一个卷轴,黑檀木柄,中间是卷起绢布,颜色明黄,非皇家不能用。但凡官场上有点眼力,一看就知道,这是圣旨! 仇疑青竟然请来了圣旨! 贺一鸣嘴唇翕动:“你怎么回……” 仇疑青冷嗤一声:“本使地方,为何不能回?” 他刷一下,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所有人即刻下跪听旨。 “去岁江南水患,户部库银贪墨,朕心甚忧,今又起命案,户部库银周转存疑,锦衣卫呈送证据到案,理当彻查,责有关案件即刻移交北镇抚司,刑部户部大理寺需全面配合,若此前命案确有隐情,经手官员数罪并罚,若无问题,则锦衣卫指挥使无故质疑朝廷命官,当受鞭刑……” 整道圣旨念完,仇疑青看着贺一鸣:“如何,贺大人他听清楚了?” 贺一鸣没话说。 如果只是翻案,仇疑青只是想办他,他有是办法搞事,可圣旨上言明,如果案子没问题,查不出新结果,就是仇疑青故意搞事,要受鞭刑! 这么公平事,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仇疑青:“倒是多谢贺大人走这一趟,省得本使跑腿,当年卷宗,这就办个移交吧? ” 贺一鸣:…… 他过来本是想阻止锦衣卫翻案,结果却被告知要配合?天子圣旨,金口玉言,他不但要配合,还要把当时卷宗全部移交! 仇疑青没有亲自交接,甚至连送一送姿态都没有,伸手点了副将:“你,随贺大人去刑部交接,记清楚了,所有卷宗都要搬回来,一张纸都不许漏。” “是!” 现场很快清理干净,有眼色没眼色人都走了,仇疑青才看向叶白汀:“可受了委屈?” 叶白汀被他眸底暗色吓了一跳,这位才是,打哪受了委屈,怎么一脸要杀人样子? “没有,”他赶紧摆摆手,“就他,还能欺负得了我去?” 仇疑青垂眼,挡住了眸底情绪:“干不错。” 叶白汀:“你呢?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麻烦没有,只是去跟踪了一下赈灾银路线,有些渴,”他空茫掌心负在背后,看着眼睛亮亮小仵作,“可能去你暖阁,讨一杯茶喝?” 第110章 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人 喝茶当然是没问题, 身为体贴懂事下属,叶白汀可以亲自给领导沏,但他还是关心一个问题, 仇疑青行踪是不是暴露了?不然贺一鸣也不会那么笃定找上门,一副趁人不在偷家嘴脸。 仇疑青看出来了:“放了假消息。” 假? 叶白汀瞬间明白, 行踪南辕北辙,户部转银出现意外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仇疑青, 日后出了事回溯追责, 更是找不到仇疑青头上。 “有结果了?”他微微偏头, 却看到了仇疑青下巴, 和凸起喉结,这男人太高了。 “暂时没有。” “没有……那这圣旨怎么来?”还这么及时? 仇疑青眼瞳微移, 落在叶白汀近在咫尺,灵秀动人眉眼, 顿了下,嘴里话就转了个方向:“不是很聪明,猜猜看?” 领导不知看到了什么,似乎心情突然放松, 很愉悦,大跨步往前走, 微哑声音里带着调侃……叶白汀落后半步,看到了对方负在身后手, 指节很长, 手背上隐隐绷出浅青色血管脉络, 有力且强壮, 好像能牢牢掌控一切, 不管是事, 还是人。 他垂了眼,没有说话,快走两步跟上。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暖阁,茶盏袅袅生香。 “你收到了申姜口信?”叶白汀静了片刻,已想到了方向,若碎尸死者就是孟南星,又是户部,又是人命,细究疑点重重,对管修竹案子来说,算是有利方案方向,仇疑青知道了,告知皇上,皇上又不傻,肯定会觉得有蹊跷。 仇疑青:“再想。” “还有……”叶白汀想想仇疑青回来前干了什么事呢,他去跟踪了户部库银转运情况,便道,“你发现了别人贪污漏洞?这次赈济雪灾,库银路径有些不对劲,这次事小,没有死人,无人告发,无人关注,但同一个部门,同样做事方法……此次漏洞,也很可能就是去年水患转银漏洞,于翻案而言,同样是有利证据!” 仇疑青晃了晃茶盏,眸底隐有赞赏:“不错,很聪明。” 叶白汀就有点小骄傲:“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顺便还回捧了一下领导,“也不看看我是谁人!” 仇疑青这口茶呷就有些慢,良久,喉结才动了下:“……嗯。” 叶白汀执壶给他续茶:“不过以指挥使能力,应该不止如此?” “不错。” 仇疑青缓缓开口:“发现头骨时,我们一起去看了护城河河道路线,你应当还记得,当时距离和水流方向,头骨似乎不应该在那里。”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我也记得,你当时应该是有了什么调查方向,叫锦衣卫去看了?” “头骨为何出现在哪里,我已尽知晓。” “为什么?”叶白汀脸迎着阳光,看向仇疑青眼睛闪闪发亮。 仇疑青忍不住又喝了口茶,声音缓下来:“知道腊月二十三是什么日子么?” 叶白汀当然知道:“小年啊,扫尘,祭灶,‘忙年’开始,大多数百姓从这一天开始,进行过年准备各种忙碌。” “除了扫尘祭灶,还要忙什么?” “熬麦芽糖?杀鸡杀鱼?富户话,杀猪也不是不可能。” “做这些事,需要做何准备?” “工具,刀子剪子,锅,水……”叶白汀说着说着,话音一顿,眼底迸发出亮光,“要用水,大量水,热水!” 寒冬腊月,要做那么多活儿,洗那么多东西,用凉水不冷吗?且但凡要宰杀带毛动物,很多时候是需要用开水烫皮,不烫一下,毛根本拔不下去,需要大量用水,夏天还好,冬天水积在院子里很难排出去,还会形成薄冰,不方便进出,那哪里方便呢?当然是河边! 若是约定俗成日子,大家都做这些事,还会结伴到河边,一边聊天一边干活,心情也舒畅……叶白汀以前就见过类似热闹场面,在远离城市乡村,临近过年,大家各自提了工具东西,结伴去河边做这样活儿,会直接在河边不远处搭灶,滚滚热水随时烧着,我做完了帮帮你,你做完了帮帮我,有时晚饭还会一起约着吃,对百姓而言省了事,又应了过年景,热闹,也开心。 “不错,很聪明。” 仇疑青大手执壶,也给叶白汀续了茶:“锦衣卫已经调查取证完毕,年前,腊月二十三那日,有很多百姓聚集河边,做灶烧水,宰杀鸡鸭猪羊,用了大量热水,废弃污水全部排进了护城河。” 大量热水……全部排进了护城河…… 叶白汀理解重点当然不是污水,古代环保治理不是问题,河流自我净化完全能平衡生态,冬日天冷,易结冰,护城河冰层因环境地理影响,薄厚层数不同,大量热水浇下去,影响不了冰下自高往低水流方向,却能融化上面冰层,冰化了,水量多了,流速和环境影响,原本应该被冲更远东西,很可能会因为一时冰化,水流方向短促改变,前行方向发生变化,被冲抛,被甩走,甚至被卡在某处。 仇疑青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缩略图,是从管修竹宅子附近护城河道,到头骨发现地方,用箭头标出了中间地势影响,水流方向,百姓们聚集扎堆,宰杀牲畜地方,算一算影响,头骨在那里,竟然是刚刚好。 若申姜在这里,可能还会多问两句,叶白汀却立刻明白了:“死亡时间,不管那个被碎尸人是不是孟南星,他死亡时间,必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头骨很可能就是在腊月二十二抛出!” 仇疑青颌首:“孟南星,管修竹,都是户部人,也都经手过去年水患赈济事件,查一查他在腊月二十三前之前具体行踪,看有没有和户部其他人交叠,必有收获。另外——” “还有?”叶白汀几乎要大喊佩服了,就这么点时间,仇疑青到底查到了多少东西!这男人到底有多能干! “第一案发现场,”仇疑青指尖点了点桌面,“应该就在管修竹私宅。” “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那里虽已清洁过很多遍,地面墙根皆找不到可疑残留,但那间狗屋,细查之下会发现,墙及地面缝隙里有大量黑褐色残留,味腥,墙上爪印也绝非一只狗留下,甚至并不全是爪印,锦衣卫大量对比发现,里面有几处短促斧痕,与凶器相符,应是剁尸时操作不慎,不小心划出来……” 叶白汀立刻想起了碎骨上痕迹,每一块碎骨上都有深深浅浅齿痕,他也怀疑不是一只狗留下,但这个对比工作非常细致且需要时间,尚未完成,没想到仇疑青给出了答案,还真不是一只狗! 他也想到了存放在仵作房证据——凶器斧头:“我记得那个斧子,造型好像比较特殊?” 仇疑青点了点头:“那里是管修竹私宅,如非意外,他并不会留宿,更不会起火造饭,连下人都无,备有斧子,当然不是用来劈柴,他也不需要,那是专门定制,来给他狗剁骨头,名家铁匠烧制,刃端弧线独特,与别人家不同,不同斧子落痕,铁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尸骨在那个宅子里发现最多,凶器也在那里,养狗屋子还有斧痕,以及大量疑似干涸血迹残留,基本可以认定,那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然不管是凶手自己,还是管家下人,都对现场进行过打扫清理,更多痕迹已不可查。” 尽管如此,也可以并案处理了,人命,加上户部库银漏洞,细节多而全,哪怕还未摸到全部真相,也足够对去年案子提出来重查,皇上应该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有了这道圣旨。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可圣旨上说,如果案子没问题,你要受鞭刑……是皇上严令?” 仇疑青:“不,是我自己要求。” 叶白汀:…… 见小仵作全无声响,像吓着了似,仇疑青眼梢微抬:“堵别人嘴东西,你也信?” 叶白汀:“你就不担心?” “为何要担心?”仇疑青道,“是不信你,还是不信我自己?” 管修竹尸身检验疑点,碎尸出现,案发地点重叠,赈灾银下落……桩桩件件,怎么可能没问题?要是连这个都怕,担心查不出,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要做了。 叶白汀:“这般高调,不怕打草惊蛇?” 仇疑青挑眉:“你觉得会?” 那肯定会啊!圣旨都下了,怎么看怎么都像把巴掌甩在别人脸上,别人怎么可能不关注?可又想了想,叶白汀明白了:“指挥使要,就是打草惊蛇吧?” 本来敌就不动,暗挫挫在草丛里偷看呢,锦衣卫再不动,是比谁更能忍么?你越不给机会,别人不越不会错?越是忙乱,就越容易丢三落四,左右不及,他们现在真正要做是,要搅乱这一湖水,顺便眼明心亮,在这趟浑水里摸到鱼! “所以接下来,该是我们各凭本事,四方角逐了?” 少年眉眼狡黠,落着太阳灿光,看起来精神奕奕,又跃跃欲试。 仇疑青颌首:“嗯。” “那你只派了副将过去行部交接卷宗,并不是不重视,是猜到了,如果有真正可疑东西,去年就全部藏起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是。” “那我们接下来可得好好防备了,”叶白汀眯了眼梢,“他们会盯着我们所有行动,我们到手线索,他们也会去查,我们想要证据,他们可能会毁掉,我们想要证人,他们可能会策反,甚至会拉别人下水帮忙……” 仇疑青看着少年:“怕不怕?” 叶白汀灿然一笑:“难道不是该他们害怕咱们?北镇抚司有你,有我,怎会有解决不了难题?” 仇疑青指尖一动,声音揉进了春风一般,很有些暖意:“那你可要好好表现。” “谨遵指挥使令!”叶白汀瞬间就想到了实施方向,“有些时候,别人精神高度紧绷,反而更容易试探出结果,比如孟南星死,只要我们不漏消息,户部就不知道,问话时多多留意,谁知道他出了事,谁就最可疑,假装不知道,也会有不同暴露反应……” 仇疑青:“放心,我已吩咐下去,信息不会泄露。” 早在申姜找到他,转述叶白汀让带话后,他就知道了叶白汀打算做什么。 “那还有刚才事……” 叶白汀把贺一鸣到这里,打着什么心思,他是怎么应对,一一讲说清楚,请仇疑青部署盯人,许有收获……说了半天,只他在说,仇疑青话一直都很少,只是偶尔点个头,应一声,到最后干脆就没了话,只等他一个人说。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发现对方一直在看他,赶紧低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着装,坐姿:“看什么?”哪里有问题吗? “茶不错。” 仇疑青却起了身,抄起桌上绣春刀,转身离开:“还有事,晚点再找你喝。” 风一样来,风一样去,除了空了茶盏,什么都没留下。 叶白汀都没来得及留人,怔怔看着空了茶盏,有些不懂仇疑青回来意思,圣旨叫人送回来就可以,贺一鸣到来,仇疑青并不知道,且他自己就可以解决,没必要非得回来一趟,这男人千辛万苦在外面操劳,休息空闲都没有,还要回来同他喝这一盏茶…… 为什么?难不成只是想见他一面? 见一面啊。 叶白汀单手捂了脸,没有人看到,他现在是怎样表情。 不过预想中麻烦很快就来了。 第二日下午,叶白汀在仵作房做更细致线索整理时,牛大勇突然来了,说申姜那里遇到了些麻烦,就在附近,请他过去一趟。 叶白汀晃了晃手腕上小铃铛:“我能出去?” 是申姜脑子不清楚,还是牛大勇跟着学傻了? 牛大勇看了看四周,悄悄凑过来,低声道:“少爷尽管去,我来掩护,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他还偷偷撸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腕上铃铛,示意少爷——你看,我都准备好了。 叶白汀一怔:“你这个……和我不一样吧?” 个头太大了,声音也瓮瓮,一点都不脆。 “这您放心,保管有用,”牛大勇又道,“我们头儿说了,一定不让您涉险,专门要了只小队,一路护送您安全。” “行吧。” 叶白汀闷头工作了很长时间,眼睛都有点花了,只要不出问题,出去遛一遛也好,他脱下了罩衣手套,出来披了件大氅,尽量把脸都挡上点,跟着牛大勇往外走。 走到一半,狗子要跟,他都没让,按规矩他是不能出门,被逮着了可怎么办?就他这身量,一个人目标就够明显了,再加上那么大狗将军,别人就是装瞎放水,他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最后是一通全身按摩服务,换来了狗子乖巧,谁知叶白汀自己不争气,养了几个月,身体不像在牢里时那么虚弱,不需要扶着墙走了,可也是普通人,不会武功,平衡力没有那么好一般人,踩到滑溜溜冰,是会下意识前扑滑倒啊! 他一路避着人走,这一扑,也没扑到守卫身上,但扶了墙……正好和一个守护撞了个对脸。 他动作还特别大,手上小铃铛响还特别厉害。 叶白汀:…… 申百户,你自己在外头努力吧,少爷怕是帮不了你了。 谁知这守卫突然打了个喷嚏,冲着墙那边,好像没看到他一样。 牛大勇赶紧朝他使眼色,快点啊少爷,还等什么呢,就现在,往外冲啊! 叶白汀:…… 你们放这都不是水了,是汪洋大海啊! 锦衣卫规矩森严,没有上头吩咐,绝不会做这样事,难道是仇疑青……他摇了摇头,没时间多想,赶紧往前走,带着那一队守卫,去找了申姜。 地方还真不太远,就在北镇抚司大门往右拐,走路不到两刻钟位置,有一家医馆,医馆大夫曾经给孟南星看过病,算是申姜之前找到重要证人,但现在呢,证人反口了,不但问不到新信息,且之前说所有,也都不认了。 看到少爷,申姜一脸委屈:“少爷你看!我前两天才问过他话,他说认识孟南星,这两年孟南星身体不舒服都是找他看,还说年前也见过一趟,孟南星当时还掉了东西,但当时他和孟南星都没发现,看到时,孟南星已经走了,回老家丁忧,他就想着等过完年,想个办法把东西带给孟南星,可我今天又来,他就不认了!说不认识孟南星,没给他看过病,也没他落下东西! ” 申姜越说越气,瞪着老大夫:“锦衣卫都敢骗,不怕拉到外头上刑么!” 老大夫还真不怕,眼皮耷拉着,脸上沟壑丛生:“锦衣卫若要草菅人命,悉听尊便。” 他还十分配合,伸出了双手。 申姜气差点跳脚:“老子是那样人么!我们北镇抚司有规矩,哪能随便打打杀杀! ” 他在这问不出话,有规矩管着,又拿不了人,可不就委屈了,想着距离挺近,就把少爷给请过来了,看能不能帮点忙。 “上次问话时候,为什么没把东西带走?”叶白汀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老大夫,还有四下环境。 “那不是忙么,”申姜挠了挠后脑勺,“外头排着队要问话还有好几个,手下都派出去了,就我一个人,这老头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不知道东西收到哪里去了,说得找一找,我就让他先找着,回头再来取,谁知回来了他就不认了!” 叶白汀点点头,观察过房间,又走到门外:“这是他家?” 申姜:“是。” 今日阳光挺好,风也没那么大,大夫院子里放最多,能是什么,当然是用木支架,竹篾浅筐晒着药材。 叶白汀只沉吟了片刻,便道:“去搜他药材,第二排,第三个。” 老大夫脸色骤变。 申姜一看就知道不对,立刻跑过去搜,大手在药材里扒拉了扒拉,很快找到了东西:“还真有!” 少爷真是神了!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叶白汀下巴微抬:“这个院子位置临街,有声音第一时间就能听到,知你要来,他不想说实话,不想给东西,当然要藏,可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时间上来不及,又不能藏在容易被发现位置……最顺手,离得最近,最隐蔽,也是他第一时间最能想得到,就是这些药材。” “还有他身上,有很明显药材味道,手指上沾有药叶残片,便是不知道药材叫什么名字,一对比颜色特征,不也就知道了?” 叶白汀看着申姜,一脸‘就这,还用想,还用得着请外援’睥眼花。 申姜……申姜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吹彩虹屁:“少爷真厉害!” 叶白汀:“你但凡再细心一些,都用不着我。” 说完申姜,他又转向老大夫:“东西这次不用找,还有时间藏起来,您显是早就找到,且准备好了,等着申百户来取,为何突然不配合了?可是有人为难你了?利诱——还是威胁?” 老大夫这下视线没躲,看向叶白汀,似乎在震惊这个少年聪慧。 叶白汀又道:“不管威胁还是利诱,别人来时间肯定很短,因为你不会在做决定上犹豫太久,可你还没来得及把东西处理掉,申百户就来了,你只能把东西暂时藏起来,是么?别人找你,是刚刚发生事?还是——一个时辰以内?半个时辰?” 他观察着老者表情:“那就好办了,我们只需要根据时间线搜检排查,很快能找到这个人是谁,老先生,您可要想好,您只是同我们说些实话,助我们办事,我们也不会对外言说你存在,如无必要,甚至不会再来第二次,更不需要您上堂,但您若不配合,我们找不到想要线索,只能顺着时间线,寻找刚刚来过不久,找过你人,那些人如若知道自己暴露了……您觉得您日子,会太平么?” 老大夫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之所言,没有任何威胁意思,只是线索信息不足,我们工作决定,必定得这么排查,”叶白汀沉声道,“医者仁心,济世救人,我们北镇抚司每一个人都很尊重,也会尽量保护,申百户可承诺,此间所有发生事,不会有多人知道,您可能行个方便,为逝者鸣冤,抚生者心魂?” 见老大夫表情挣扎,似有所动,叶白汀又道:“而且找你人,应该只是提醒你好好说话,不该说别说,不该做别做,大约不知道,你这里有东西?” 第111章 我说踹门 叶白汀一边和老大夫说话, 一边不着痕迹地,朝申姜使了个眼色。 申姜收到,立刻拍胸脯:“没错, 我保证!今日此间之事,只你我三人知晓, 出得门去,断不会入他人耳!” 近日排查任务多, 大家都忙, 他手下全派出去了, 身边只跟了一两个用来跑腿传话, 护送少爷过来那队锦衣卫到门口就停了,一来把守院子, 二来警戒周围,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老大夫少爷和他, 并没有别人。 “个中关窍少爷都跟你说清楚了,该紧张该提防到底是什么,你心里都明白,我们也不会欺负你, 你还怕什么?”见老大夫还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吓懵了, 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申姜想了想, 又道, “这样, 我再给你个牌子, 总该放心了吧?” 他拿出来是锦衣卫签牌, 跟身份铭牌不同, 却也写了名字,有北镇抚司压花,锦衣卫在外办事时,偶尔来不及,会放出去做凭证使用。 申姜点着那块木质小牌子:“话都是空话,别人可能诚信,也可能背义,东西总不会错吧?此乃指挥使亲发,别说锦衣卫上下,就是指挥使本人来了,都不会不认,倘若这件事给你造成任何麻烦,你拿着它去北镇抚司,要是有人敢不理你,你尽可踹门骂街,指挥使到时候罚绝对是我们,不是你!” 说完,他又用鼻子哼了哼:“也就你是个大夫,年纪又大了,济世救民有功德,少爷方才发了话,我们得尊重,换了别人,断不会有这待遇,听懂了么?” 老大夫看看叶白汀,看看申姜,再看看塞到手里牌子,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 他缓缓叹了口气,终于说了:“这位少爷说不错,就在小半个时辰前,有几个人敲了我家门,同我说了些话……都是生脸,我不认识,可看神态动作,就知道是练家子,手上沾过血,我不敢得罪,他们好像知道之前这位申百户找过我,威胁我不要乱说话,可他们并不知道我这里有东西。” 申姜点了点头:“放心,这东西就当是我们在外头捡,你也没见过。” 叶白汀也道:“对方既然只是警告,并没有其他行为,大约也是认定,你所涉之事并不严重,你可放心,锦衣卫心中有数。” 老大夫站累了,走到桌边坐下,还指了旁边位子,请叶白汀和申姜也坐下:“你们要打听,孟南星是吧?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很乖,懂事,不淘气,知道心疼自己娘亲,应该是在胎里时先天不足,他小时候就有些弱气,常生病,后来父亲去世,家里条件不好,也没养起来,体质就比别人差些,身量也不怎么高,那时我们是邻居,他小时候常找我看病,不过后来我儿子在外乡出了事,我便搬走了,过了差不多十年才又搬回来,又碰到他。” “他身子越发不好,都有些虚不受补了,内里损耗太大,需得固本培元,但他不喜欢吃药,嫌苦,平时礼貌又乖顺孩子,在这事上特别执拗,别人怎么劝都不听……上回申百户来时就问过他病情,照我经验判断,他脉象只是身子虚,百户说,经常性呕吐,按理不会发生,他感染风寒时症状也大多是发热,盗汗,顶多是胃口不佳,很少有脾胃不和呕吐,偶尔发生是有可能,但断断不会常年都有。” “还有这个东西,”老大夫指了指申姜找出来东西,“就是他离开京城前看诊留下,其它,我真什么都不知道,他来我这里只是看病抓药,平日里遇到了什么事,交了哪些朋友,得意或难过,我都不曾知晓。” 叶白汀看过去:“东西,是何时落下?” 老大夫:“就是小年前一天,腊月二十二早上,他娘丧事办完了,他要回老家丁忧,问我多抓几剂药,他悲恸未去,神思有些恍惚,没注意自己掉了东西,我这眼神也不行,当时也没发现,到晚上准备收拾休息时看到,已经太晚了,人家估计早出城了,没法子,我只得先收了起来,想等过了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转交给他。” 腊月二十三,护城河边百姓宰杀过年要用肉,大量热水倒进护城河,致使短时间内水流发生变化,而就在前一天早上,老大夫见过孟南星人,不用说,死者遇害被碎尸时间就是在这天,腊月二十二! 至于当天早上落下东西…… 叶白汀看了看,是一个同心方胜结。两个连接在一起菱形配饰,上有挂绳,下有丝绦,两个菱形尖角到挂绳空间,有两颗红绳编织成小圆球做点缀,方胜主体颜色是黄绿浅蓝,下面垂坠同色系丝绦,整个物件观感,并不红过分耀眼,也不算太素净,总之,是好看,大方。 男子配饰用菱形本常见,但同心方胜就有些微妙了,方胜本是女子发间簪头饰样式,后常用来隐喻情爱,男女之间,信纸折成方胜样式,都带有隐晦诉情意义,何况同心方胜? 叶白汀看着那枚方胜,问老大夫:“您和他认识久,可知他有没有心上人?” “没有?”老大夫顿了顿,“应该……没有吧?” 申姜倒是想起来一点:“他娘把他看得那么紧,眼珠子似盯着,成天盼他出人头地,给自己争脸,会不给他相看好人家姑娘?” 老大夫:“这个……” 叶白汀就懂了,眼梢微微垂下:“孟南星损耗太大,虚不受补……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一看就知道他是聪明人,也没必要藏掖,说了三个字:“……五更泄。” 申姜没明白:“啥?什么泄?” 叶白汀直接点出病情精髓:“肾虚。” 老大夫点了点头:“就是肾虚,他从小身子就弱,这两年亏损成那个样子,有什么样症状都不稀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命火不足,补就是了,只要他听我话,好好吃上一年药,准能治好,可他就是不配合,不是嫌汤药苦,就说公务繁忙,没时间,这事他娘也知道,才一直没有催他成亲……” 叶白汀和申姜在老人家屋子里待了很久,问完线索出来,申姜还记得之前事,踹了下别人结结实实墙面,大声骂着圆谎:“个脾气硬臭老头,以为你不说,老子就查不到了么!敢在锦衣卫面前反口,你还是头一个,仗着年纪大老子不敢治你么!你且等着,下回别叫老子碰到你!” 房间里,梳着包包头小孙女跑了出来,拽着老大夫衣角:“爷爷,怎么了?” 老大夫摸了摸孙女头:“……没事,囡囡乖,自己去玩儿去?” 手指攥紧了手里签牌,他这把黄土埋了半截老骨头,怕什么?只要孩子们没事,能平安顺遂长大,他便能安心,锦衣卫……还不错。 转身收拾东西时,他苍老但并不浑浊视线掠过窗外,风仍然冷,天空却很晴朗,有洁白云。 孟家那孩子……可惜了啊。 申姜研究着手里同心方胜,翻来覆去看,也没发现什么:“这个东西,有用么?” “当然有用,这是证物,”叶白汀踩着阳光底下路,“是证明孟南星死在腊月二十二重要物证。” 申姜眼睛登时瞪大了:“啥?什么时候事,具体死亡时间都有了?” 叶白汀指了指他手里同心方胜:“你看它花色,母亲新丧,他已丁忧,将要守孝,为何身上会带有这样东西?颜色是不是太鲜亮了些?” 申姜看了看,点了点头:“那是不该带。”守孝有守孝规矩么,“难不成没带出来,只是收在身上?” “所以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能忘记,便是回家要走,也得先把它带上。” 叶白汀看着地上斑驳光影:“母亲逝去,户部请了丁忧,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是什么?这个东西有何特殊之处?离开京城之前,最后一段时间,他想要办什么事?想去哪里?想要见到谁?” 这个同心方胜,只是一种仪式感,还是他要做最后这件事,需要这个同心方胜? “所有问题理清,我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没错!再找找,就能抓凶手了!”申姜点完头后,回过味来,“不对,少爷你怎么确定死者死亡时间?怎么就是腊月二十二了?” 他又错过了什么! 叶白汀:“指挥使查到了些东西。”他将仇疑青发现简单叙述了下,好让对方知晓。 申姜:…… 你要早这么说,我就不问了,指挥使……我当然要错过啊,不然会被削,指挥使只能是少爷你嘛!不过指挥使还真是能干,他这里排查线索口供都忙不过来,指挥使竟然不声不响干了这么多大事! “那今天老头怎么回事?突然反口……”申姜沉吟片刻,“难道是因为咱们有了圣旨?指挥使请圣旨,搞别人激动了?” 叶白瞥眼看了:“总算聪明了一点。” 申姜嘿嘿笑了两声,又皱了眉:“那接下来怎么办?别人都暗地里搞这种事了,咱们还能找到新线索么?” 叶白汀:“孟南星母亲事,可问到了信息?” “问到了,还挺多,只要跟人命案没关系,别人就没什么藏着掖着,而且市井民坊,来来往往,总得有说嘴东西……”申姜掏出随身小本本,一边看一边说,“孟南星娘亲姓王,是个性子很强女人,要脸,但也能豁得出去,泼辣,和人吵架没输过……” “王氏对孟南星要求是,必须努力念书,出人头地,风光门楣,除了念书,孟南星不必做任何事,也不用管家里,所有事她都能料理好,人情世故也用不着带儿子,她不让孟南星出门,不让他交际,不让他玩,早上起来就得念书,直到晚上睡觉……真真是头悬梁锥刺股,街坊邻居到现在都还记得,这孩子读书读出来有多么苦。” “王氏对孟南星课业要求很高,功课完不成不准睡觉,一旦在先生那里考试成绩不达标,或者先生说了句类似担心话,她就会罚孟南星,罚很狠。” “孟南星在外面倒是没怎么受过欺负,也没机会,他不经常出门么,可哪怕只是经过某个地方,被顽皮孩子说嘴,王氏都要堵到这个孩子家门,骂人家一天,他从小到大受到所有惩罚委屈,大概都来自他娘亲了。” “王氏一辈子指望和荣光都在儿子,挂在嘴边话就是‘你要争气,娘就只有你了’,母子俩不是从未生过龃龉,总来说还是相依为命,互相依赖,王氏身体一直很好,前年生了一场大病,也是因为孟南星户部差事事,二人吵了架,她呕了气,孟南星一听话,差事一顺,她就好了……” 申姜说完,叹了口气:“这两个人关系,怎么说呢,当娘很严厉,做儿子很乖,还很孝顺,会尽量听娘亲话,好让娘亲身体健康,心情舒畅,我这问了一路下来,感觉她们两个,看起来好像是儿子靠着娘照顾,才能活轻松,其实是娘靠着儿子,才活下去……” 叶白汀听着,心里渐渐有了思量。 虽说今日出了门,他也不敢走太远,指挥使不在,申姜也不敢把少爷往别处带,两个人脚下路,是回北镇抚司方向。 哪知今日波澜丛生,见不得他安全,二人还在路上,没到北镇抚司大门呢,就收到了信,有个锦衣卫小兵过来,带来仇疑青话,并一封手书,请叶白汀去户部,申百户同往。 申姜:“我也去?指挥使知道我在这里?”不等小兵回答,他自己又点了头,“我是得去,我不去,少爷一个人在路上,没人保护可怎么行?” 叶白汀很快看完了信,折好,放到怀里,眸底明明暗暗,一派云雾翻涌。 申姜感觉不对劲:“怎么了?” 叶白汀看向他:“去户部大闹一场,申百户可敢?” “大闹一场?害怕?”申姜神情直接兴奋起来,摩拳擦掌,“我只怕不够热闹!闹他们!叫他们不配合!小样,还耍阴招挡爷爷路,治他们!” 叶白汀摊开手掌,将随信一起过来小牌子递给申姜:“现在呢?” 申姜倒抽了口凉气,握住小牌子:“今天我就是老大,挡我者死!户部尚书在也一样!” 申百户转身就走,气势汹汹,带着少爷一路奔向户部。 户部大门关着,门匾高悬,灰墙青瓦,气氛凝肃又安静,连只鸟儿飞过都得平了翅膀,受了呼吸,叫人听不到声音。 可叶白汀视野里却有一个身影短暂出现又消失,在深深院墙内,屋顶深处,着深青色劲装,脚蹬皂靴,腰身劲瘦,两腿修长,肩膀到手臂线条流畅优美,尤其那一双大手,从形状到指节都是他熟悉样子…… “好像有什么动静?”申姜左右转着头,试图听一听动静从哪里来。 不光是他,门前站着守卫似也有所察,想要发信号召集同僚去看。 叶白汀眯了眼:“踹门。” “啊?”申姜愣了下,“上来就……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就算是耀武扬威,先礼后兵,那也得先讲礼貌啊,哪怕装一装呢,上来就气势汹汹挑事,岂不显得自己理亏? 叶白汀面目沉肃,一点都不带含糊:“我说,踹门。” 申姜寻思少爷不是不知轻重人,既然这么吩咐,肯定有他道理,只是时间来不及说……他展开大手,作势吐了口唾沫,搓了搓:“踹就踹!” 他都没叫人通传,直接原地蹬脚蓄力,往前一冲,一抬脚—— “啪”一声,踹开了户部大门。 正是上午当值时间,户部大门没事不开那么大,关着是关着,却不会闩上,申姜这一踹,不是开门,是明晃晃打脸!怎么也是官署,哪容得这般挑衅? 几乎是一瞬间,空气就紧绷了起来,没有人再注意之前那小动静,也没有人想去后头看看是怎么回事,所有视线焦点,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大门前,包括四外轮值守卫。 一群人哗啦啦往这边围过来,很快,户部里头官员也惊动了,有人拎着官袍就往外走,急匆匆赶到这边。 叶白汀看着内墙远处,某个身影短暂晃了一瞬又消失地方向,唇角勾起——成了。 申姜瞅着工夫然后看了一眼,心中更佩服了,要不说是我们北镇抚司少爷呢,胆子就是大,上门挑衅打脸一点都不带害怕,别人紧张气愤,少爷还笑呢! 他退后几步,护在少爷身前,警惕看着过来那一汪汪人:“你们要干什么?” 赵兴德更气了:“是你要干什么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里是户部官署,朝廷脸面,你们竟然敢打上门来,眼里还有王法么!” 申姜就有点心虚,脑子迅速转,看说什么话比较合适,还能更硬气…… 那边少爷就已经开了口:“明明是你户部不听圣旨,不配合锦衣卫查案,还得锦衣卫亲自上门来找——贵处这倒打一耙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啊。” 赵兴德都被他说懵了,到底是谁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你们踹门不对吧! 申姜也反应了反应,才更挺直了腰板,没错,少爷说就是对! “对啊,圣旨都下了,叫你们户部配合查案,缘何北镇抚司空等了一日,都没看到一个人上门?你们不过去,我们只好亲自过来查了! ” 申姜说话时候,叶白汀一直在留意四周环境,见四周动静静下来,又有人想去后边看看,便手指遮唇,轻轻说了句:“往里走。” 往里走? 申姜是相当听话,直接昂头挺胸,扒拉开赵兴德,直直往里闯。 他也不担心少爷,跟过来不止他一个,后面还带着一队锦衣卫呢,一水飞鱼服,绣春刀,又都训练有素,每天早晚都要进行操练,队伍一拉出来,两边分水一站,那叫一个威武霸气,没人敢惹。 叶白汀一路跟着他。 申姜一边往里走,一边悄悄问:“少爷,什么时候停?” 叶白汀也悄声回:“我说可以时候。” 可少爷一直没说可以,申姜都冲到户部大厅了,前头没路,再往前就是人户部尚书地盘了,还冲吗! “少爷?” 申姜再次请示,少爷并没有说话,申姜就明白了,还得冲。 他不管不顾,冲到户部尚书门前,也不叫人通传,直接把门就推开了。 豁!还挺齐整,里边都是谁呢,有户部尚书万承运,侍郎邓华奇,还有特别眼熟公公,东厂厂公富力行。三人也没坐着,正站在房间中间说话,万承运手里有一张纸,几个人正在推……抢? 内里众人:…… “怎么回——” 尚书万承运一句话还没说完呢,申姜先大喊出声:“你们干什么呢!” 他不但喊像捉女干似,人还直接蹿过去,快速将那张纸抢了过来,交给少爷一起看。 是一个名单,叶白汀看到了蒋宜青名字。 这时候,坠在后头赵兴德终于赶上趟了,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大,大人,他们——” 万承运面沉如水:“怎么回事?” 赵兴德行了个礼:“大人恕罪,锦衣卫蛮力破门,下官没能拦住啊……”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面色惊恐拿眼睛瞟叶白汀,这少年……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小情儿么!怎么又跟百户混到一块儿了? 有……有点厉害啊。 富力行看到叶白汀,笑了:“哟,这不是叶小先生么?今儿怎么来了户部?” 叶白汀不露声色:“厂公在这里也有公务?真是辛苦了,失敬。” 右侍郎邓华奇是个胖子,身上油,嘴皮子也油:“原来您就是北镇抚司声名远扬小仵作啊,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有为,风采卓然。” 眼神看过来样子,不说油腻,至少有几分探究,和想结识意思。 赵兴德就有点懵:“不,不就一个小情儿么?”为什么你们个顶个尊敬他,不知道他上打进来了么!难道是认错人了? 他皱着眉坚持道:“禀大人,此人不懂礼数,恃宠生骄,正该罚一罚,赏个教训,求大人赏板!” 就这两句话功夫,外边突然又闹出点动静,像是瓦片掉在了地上。 众人下意识要去看,赵兴德眼看就要叫人—— 叶白汀突然扬声:“放肆!” 申姜立刻跟上,盯着赵兴德:“赵大人怎么说话呢?竟敢污蔑我锦衣卫人!这位是我北镇抚司仵作叶白汀,皇上跟前都亮过名,是你能指么?叫先生! ” 叶白汀淡淡看了万承运一眼:“尚书大人就是这么管理下属?户部规矩,可真叫某大开眼界。” 这一幕突如其来发生,房间安静无声,有点不知怎么是好,几乎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东厂厂公富力行,所有人里,他不算正经官职最大,却是最能影响一些东西。 富力行看着也白汀,眸色微深。 叶白汀微微挑眉:“怎么,厂公有话说?” 这一刻他睥睨姿态,说话方式,甚至站姿,都和仇疑青微妙重合,好像站在这里人不是他,是整个北镇抚司,谁想说话,都得注意点。 第112章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叶白汀有意摆姿势绷气势时候, 申姜也没闲着,懂不懂,反正得支持, 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干脆把刚才少爷递给他牌子拿在手心, 玩儿似转着。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才能有特殊铭牌,御赐, 重彩, 有它在手, 就相当于是半个皇命了, 谁敢放肆? 房间越来越安静,气氛也越来越平, 仿佛刚刚争吵,外面噪音, 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富力行不愧是厂公,很会说话,唇角噙了假笑:“小先生可是说笑话了,这是户部, 非皇城内宫,哪能轮得到咱家说话?倒是有点巧了, 能在这里与小先生偶遇。” 叶白汀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是挺巧。锦衣卫办案,总要排除千难万阻, 刀山趟得, 火海去得, 若有需要, 别说这户部官署, 便是敌营大帐, 该闯还是得闯,倒是公公你——难得在外头见到,不在宫里伺候主子?” 你说这里不是我地盘,轮不到我说话,我还就给你讲讲这个理了,你我之间,到底谁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富力行装模作样看了口气:“咱家年纪大了,年老力衰,不比小先生正当年,管得多,任务重呢。 ” 一边叹气,一边心说那卖花少年死不冤,有这样珠玉在前,谁爱看那粗制滥造赝品?换他是指挥使,也不会干。 叶白汀听出对方话中隐意,也不害臊,面上表情端稳稳:“厂公所言极是,指挥使有托,锦衣卫上下不敢敷衍,如今正事要紧,顾不得其它,户部问话势在必行,厂公可要阻拦?” “瞧这话说,”富力行哪可能让人抓到把柄,“这圣旨都下了,咱家哪里敢拦?” 他并没有看尚书万承运一眼,但这话间机锋,万承运懂了,别人来是阳谋,手里有倚仗,该配合还是得配合,不然皇上那边交代不过去。 “不知锦衣卫有何问题,公务繁忙,时间有限,就别耽搁了。”他倒是催起来了。 富力行:“那咱家就——” 叶白汀却阻了富力行路,从他面前晃过一圈,走到一边椅子旁,掀袍坐下:“厂公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去年案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听点看点,回头回到宫里,贵人问起来,您也有话回不是?” 他根本没有试探富力行来意,这事就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这位肯定是别人拉外援,聚在一起能为了什么?想辙对付锦衣卫呗,富力行想出去,大概是听到了外面动静,想帮着看一看,可他就不信,这里马上要问案子,富力行真忍得住不听?不听,怎么找漏洞帮别人忙? 富力行很明显犹豫了一下,可现在外头并没有声音,那个瓦片落地声音好像就是巧合,不一定就是人弄出来,可叶白汀和申姜却实打实戳在屋子里……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走到叶白汀身边,掀袍坐下:“咱家今日过来,本也是想替宫里娘娘主子办事,这刚开年,有些事需得和户部对接,咱家可不想横生枝节,听听也好。” 叶白汀便晃了晃申姜刚刚拿过来纸张:“这是怎么回事?” 赵兴德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蠢事,有意弥补,可他刚想开口,就被邓华奇抢了先:“这不是春日了么,年也过完了,该办事也得办了,各处官署都要忙活进人提拔事,你手里这份名单么,就是我们正在讨论备选,比如这蒋宜青,平时表现就不错。” 赵兴德只好叉起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原来如此,”叶白汀看向万承运,“尚书大人也这么觉得?” 万承运颌首:“户部考绩,自有准则,能在上面出现名字,就是有户部认可功绩。” 叶白汀也不客气:“那就先叫他进来问话吧,”他还看了看富力行,“厂公觉得呢?” 富力行端着茶:“也好。” 户部官署正在修葺,尚书房间也是暂时搬过来,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么多人在里头,椅子当然是不够坐,叶白汀和富力行挨着,万承运邓华奇一个尚书一个侍郎,自己坐在上下首,赵兴德本也是侍郎,可谁叫他这个侍郎出身不如别人,本事也不够硬气呢,刚刚还得罪了人,只能缩手缩脚站在旁边,还不敢走,生怕这里没人支应,领导要使人时找不着人。 仅剩下那把椅子,申姜也没乖乖坐,而是把椅子拽到了叶白汀跟前,卡在他和富力行中间,一边保护,一边警惕别人觊觎姿态。 富力行:…… 北镇抚司锦衣卫能不能行了!他虽不老,相貌也还可以,本事也不错……但他是太监啊,太监!能干什么!值得这么防么! 蒋宜青很快进了房间:“下官蒋宜青,见过各位大人。” 他还是之前叶白汀见过那个样子,脸上带着笑,热情大方,加上相对出色外貌,很容易让人有好感。 叶白汀今日有意观察了下,上次来时,蒋宜青和赵兴德距离感相当暧昧,在他知识体系里,这样距离感很微妙,可今日蒋宜青进来,赵兴德明明也在,他们视线却并没有任何交流,蒋宜青热络,反而是冲着别人…… 申姜见少爷没说话,先给人紧了紧皮子:“锦衣卫问话,不许嬉皮笑脸,问什么你说什么,不许撒谎,知道么?” 蒋宜青:“是。” 叶白汀沉吟片刻,这才开口:“你可擅饮酒?” 这个问题……不说蒋宜青,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一瞬,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锦衣卫打开方式,真真令人耳目一新。 蒋宜青顿了顿,才道:“应该还可以?” 叶白汀:“可会帮上峰挡酒?” “这个……”蒋宜青看了看尚书万承运方向,万承运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话提点,他便说了,“若有需要话,会。” “什么叫有需要?” “就……应酬啊,”蒋宜青有些为难,这种事不好举例子,“一些不大不小场合,大家应该都参与过?” 户部几个人都没有什么表情,富力行眼底神秘莫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这些时候,上峰都会带上你?” 蒋宜青回答很谨慎:“并不是每次都会,只偶尔有需要时候。” 叶白汀看着他:“上峰怎知你擅饮酒?你一进户部就说了?” “不,没有,这种事哪能进来就说,”蒋宜青笑了笑,“下官刚刚进来那个时候,分到金部,那时官署其他公务还好,偏金部最忙,下官又对处理事务流程不够熟悉,那段时间回家都很晚,上官知新人辛苦,诸多体恤,偶尔碰着了,刚好有应酬,见下官不但没能回去,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会叫上下官一起,这一次两次,下官这点小技能,可不就藏不住了?” “你说上官,是谁?赵大人,邓大人,还是万大人?” “那时赵大人还未升迁,邓大人是后来进来,也带过下官几次,但当时对下官最为体恤,当是我们尚书大人,万大人。” “万大人在你还是新人时,就很关心你?” “万大人面冷心热,公务忙起来,那是没办法,若是公务不忙,他关心很多人,官署里进新人,他哪一个都会关注。” “比如?” “像是孟南星,管修竹他们,进来时工作流程不熟悉,影响了整个进度怎么办?万大人都是会关心。”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可知道几位上官家在何处?可去拜访过?” “这个……肯定是知道,也去拜访过。” “户部官署里人都知道?都拜访过?” “大概吧,反正正经做事人应该都知道,”蒋宜青回答很谨慎,“这四时八节,咱们做属下,总得走动走动,问个安,平时不去,过年总也得走,哪能一直不登门呢?” “管修竹呢,他也是?” “他啊,”说到这个人,蒋宜青表情就有些遗憾,“他比较叛逆,脾气硬,和我们都不同。” 叶白汀:“管修竹可擅饮酒?” 蒋宜青想了想:“擅不擅,下官不知道,但官场上应酬,他是从来不去,下官也很少见到他饮醉。” “李光济呢?可擅饮酒?” “不擅长,”蒋宜青答得很果断,“要是有需要,喊他过去,他倒是每回都去,从不推辞,可每回他都是第一个醉,没意思很,又不会说话,应酬也帮不上忙。” “孟南星呢?” “他就有些有趣了,喝酒不上脸,看不出醉没醉,但应酬去不去,得看他时间,他要是身子好,没生病,叫他他就去,他要是生病了请了假,就没法去,”说到这里,蒋宜青又拍了拍领导马屁,“我们上官只是看起来严肃,只要工作完成好,带人是很体恤怜惜。” 叶白汀转头看万承运:“蒋宜青所言,万大人是否认同?户部风气,可是如此?” 万承运点了点头:“公务时严肃认真,私底下情同手足,小聚也可,这本就是凝聚人心之道,本官所为,皆发自本心,亦是为户部好。” 叶白汀又看向邓华奇和赵兴德。 邓华奇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若非户部氛围让人如沐春风,上下和谐,本官也不会哪里都不去,非要挤到这里来。” 赵兴德也点头:“规矩定好了,从上到下,皆无怨言。” 叶白汀顿了顿,又提起一人:“听说孟南星丁忧了?” 蒋宜青哂了一声:“说起来,他那娘亲也是可怜,辛苦了这么多年,把儿子养大,考了科举,选官进了户部,本以为终于能享福了,谁知道没这个福气呢,竟急病死了。” 他以为叶白汀会照着这个往下问,谁知别人才问了一句,又扯回管修竹:“既然管修竹脾气太过刚硬,不懂圆缓,相处起来不舒服,那为何户部几次聚宴,都在他私宅?” 蒋宜青摇了摇头:“也没有很多次,只有两次,户部小聚是规矩了,大家轮流负责,上官主持过,下官也都轮过,不是特意要选他,但若他能趁机会缓和关系,稍稍表现下,这以后大家合作办公,日子都能好过些。” 叶白汀捧着茶:“照他性子,应该是不愿意配合?” 蒋宜青:“所以这不得劝一劝么,大家在同一个地方办差,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谁去劝?” “下官。” “你自己?” “倒也不是,还有李光济和孟南星,李光济和管修竹一起进户部,算是同年,孟南星就纯属凑个数,多一个人在场好看些,但他们两个都指望不上,”蒋宜青叹了口气,“李光济这个人,方才下官说过了,沾酒就醉,也不知他怎么想,别人还没进入到正题,他先把自己灌醉了,孟南星更是指望不上,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点,那身子虚不行,纵他愿意去,谁敢逼他喝酒?话还不得下官自己说?” “你可说通了?” “并没有,”蒋宜青摊手,“管修竹要是真听劝,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你们最后一次在管修竹私宅小聚时,可有发生什么特殊事?” “这……不是要问案子?” 叶白汀不动声色,看了眼申姜。 申姜眼睛立刻立了起来,冲站蒋宜青拍了桌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少废话!” 蒋宜青只能努力回想:“就是别家友人私下小聚时都会做事,饮酒作诗聊天什么,其它真没有什么,那也不是谈公务时候,非要说特殊,就是管修竹喝有点多,连他狗都醉了。” 叶白汀便问:“他狗长什么样子?从去年七夕到现在,你可曾在见过?” “是一只大黄狗,就普通百姓家里养来看门那种,没什么特别,名字都没给人好好起,好像就叫大黄来着?”蒋宜青比划了比划狗样子,又道,“管修竹死后,那狗就失踪了,听他家人说跑了,到现在都找不着,下官更是从未见过。” “行了,差不多了。” 叶白汀晃了晃空了茶盏,蹙了下眉:“你给房间里诸位大人都续上茶,便下去吧。” “没问题,这个下官擅长!” 蒋宜青挽起袖子,提起放在一边茶壶,从东到西,包括站在一边赵兴德,都给续上了茶。 在他倒茶整个过程里,叶白汀一直仔细观察着他,他每一个神情,动作,下意识微笑…… 蒋宜青走后,富力行和万承运早在无人关注之处,打了几个眉眼官司,跟着站了起来:“小先生这里问案,咱家就不多打扰了……” “厂公急什么?厂公看人眼毒,正好留下参谋参谋,”叶白汀直接扬了声,“李光济呢?叫人进来!” 申姜这边跟着一吼,外头人就往里走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富力行想出去也出不去,只能重新坐回来。 叶白汀还不让场面闲下来,在人进来这个功夫,看向邓华奇:“邓大人,方才蒋宜青所言之事,你可知晓?” 邓华奇摇了摇头:“下面人打算,本官还真不知道,那时……只记得酒楼厨子手艺实在不错,那几道菜本官吃着都不错。” 申姜一看他那肚子,这话倒不谦虚,就您这身材,估计也就净顾着吃了。 叶白汀又看赵兴德:“赵大人呢?” 赵兴德:“何止管修竹饮醉了,孟南星都醉了,看着不声不响,实则走路都歪了,还是尚书大人派了个小厮,送他回去。” 叶白汀看万承运:“万大人?” 万承运颌首:“别人都有人伺候,唯他和李光济没带下人,本官正好手上有人,便分派去照顾。” 叶白汀又道:“听闻孟南星母亲性子有点厉害,儿子那么晚送回去,还醉着,她没发脾气?” 万承运:“非本官亲送,具体细节,本官并不知晓,不过男人在外头应酬事,妇人本不该管,王氏是个知礼数,应不会计较。” “此次孟南星丁忧回老家,他家乡何处?” “应该是赵县人?”万承运有些拿不准,看向赵兴德,赵兴德点了点头,“大人记得不错,就是赵县人。” 叶白汀又问:“孟南星好像性子很安静,总是平和顺从,便是公务繁忙之际,也没有生气发脾气时候么?” 赵兴德摇了摇头:“下官没见着过。” 邓华奇也插了一嘴:“小孩挺乖顺,笑起来也腼腆,可我们户部跟外边不同,没那些欺负人招数,他在这里,还挺受照顾。” 叶白汀观察着这三个上官神情,表现,缓缓道:“丁忧一事,无可避免,日子长了,总会影响仕途,经常会有人担心长时间不在,位置被人家顶了,无法再回来,孟南星走了这些日子,有没有托人送个信,走一走关系什么?” “有!”邓华奇想了起来,“过完年刚开印,大家过来上差时,收到了一个包袱,说是孟南星从老家寄过来土产,本官没在意,不过李光济肯定知道,他们是同一个部门么。” 他话音刚落,李光济就进来了,头垂得低低,规规矩矩行礼:“下官李光济,见过诸位大人。” …… 这边正在问话工夫,后面暗仓里,仇疑青随便扯了块巾子蒙上脸,正在翻找东西,旧年账册,公务卷宗,落名签署,都是谁办事,转了几道手,签了什么名,库银详细记录,经手人…… 有部分已经缺失,有部分正在被人拉搬出去,似要损毁。 不大空间,并不止仇疑青一人,还有别人混了进来,同他一样蒙着面,穿是黑色劲衣,也不知目是什么,在外面就和他缠斗,进来又撞在一起,双方动了手。 腾挪转跃,出刃无声,有刀光有剑影,双方却尽量避免着过大动静,起落都收着,刀刃也是冲着最阴私地方划,尽量不相撞,脚踩到墙面借力,瞬间弹回,争取一击致命! 狭窄空间里交手,再注意不惊动别人,总是会有些声响,这次可不只是瓦片掉落声音了,明显有什么类似柜子东西倒在地面巨大声响。 房间里,万承运几乎立刻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叶白汀眼色示意申姜,申姜猛一拍桌子,冲着李光济:“你说谎!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不肯说!可是想试一试我北镇抚司刑房!” 李光济吓了一跳,身子狠狠一抖,差点都不会说话了。 叶白汀也道:“你和管修竹同年进户部,敬他性格,但不敢苟同,敬他正直,却害怕被连累,一直有意保持距离,明里不敢靠近,暗地里不敢照顾,却始终无法控制对他关注,你喜欢他,是也不是?” “不是!”李光济都快崩溃了,“他好不好,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人为什么得是他!” 叶白汀要就是这个效果,眸底有微芒闪烁:“所以你有喜欢人,不是他,是谁?” 申姜:“是谁!” 李光济脸色一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这场面,他真扛不住了,耷拉下脑袋:“我是有喜欢人,但我不喜欢管修竹,是……孟南星,他是这里最有才华人,他最柔软,最细心,可他家世……他娘对他期待那么高,肯定不会同意。” 叶白汀:“所以你觉得他娘现在死了,你有机会了?” “不……我不敢。” “ 不是收到了他送过来东西?他就没写封信?” “只是一点特产,所有人都有份,”李光济叹了口气,“定是母亲去世,他忧思成疾,没心情写字……他那么好,那么孝顺,这次受了那么大打击……” 叶白汀:“他是否也喜欢你?” 李光济就有点害羞:“不,我希望他喜欢我,可……” 富力行刚刚被申姜高声吓唬操作拦住了脚,又因‘好男风’这样出其不意信息顿了下,再细听,外头已经没有动静了。 然而他还是想走,站了起来,微笑道:“问案之事,咱家实是帮不了什么,这便告辞了。” 这次叶白汀并没有阻拦,同样报以微笑:“想是厂公贵人事忙,不愿给户部这面子了,申百户—— ”他看向申姜,“还愣着做什么,给厂公让道啊。” 这笑里藏刀路数,申姜可看太明白了,少爷这话才不是要让他让路,这是反话,让他叫人别走呢。 跟在少爷身边日子久了,他也会演了,猛一拍脑门:“瞧我这眼力劲,厂公您这边请,慢走——” 他还真大步往前走,让开了通道,可惜人是往前走了,绣春刀却一个‘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这没办法啊,他只得回来捡。 这里是户部内衙,所有带到护卫都在外头,整个房间包括外面整个大厅,带刀就申姜一个,他要真是横起来,这刀剑无眼,别人怎么办? 富力行眼神就慢慢深了起来。 申姜还生怕人家没看懂,把刀捡起来,拍了拍刀鞘,觉得不放心,还把刀拔了出来,十分爱惜,拿出一直塞在身上,很少用到帕子,擦了擦刀身。 好像生怕掉那一下把刀刃给碰坏了,他还煞有其事挥了挥,比划了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回头看富力行:“厂公怎么不走?是我块头太大,又挡路了么?” 富力行:…… 宫中谋生多年,富公公懂得一个道理,跟讲理人讲理,跟耍横人耍横,你跟讲理人耍横,丢面子,跟耍横人讲理,容易丢命,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屁股一沉,又坐了回去:“倒是想起来,还有些口渴,不急,喝盏茶再走不迟,这茶不错。” “砰——” 外头后面又有动静了,这回尤其大,所有人都听清清楚楚,糊弄不过去那种。 但房间里没人敢动,厂公富力行慢悠悠喝茶,户部尚书万承运面沉如水,似乎认了命,想着再管也来不及了,什么令都没下,上官没动静,门口一堆守卫可不就戳着呗,还能怎样? 叶白汀十分淡定:“户部宽敞,既在修葺,还是想想办法,把鼠患一并防备了才好。” 富力行端茶手抖了下,差点把水泼出去,这么大动静,你说鼠患?你家耗子这么能耐呢! 关键是他敢说,申姜竟然也敢信,还一脸郑重出主意:“别法子都治标不治本,还是养几只老猫好,养那种狸花,从猫崽子开始养,记住了,得喂小鱼干,选小黄鱼,拿小火慢烘烤干,只要叫它馋上,不怕它不干活!” 所有人:……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第113章 安分些 “啪——” 突如其来瓷器碎落声打破了房间安静, 众人紧绷神经不得不再次紧一次弦,所有人目光焦点直直看向噪音来源处。 原来是赵兴德,他正在准备帮房间里各位续茶。 此刻房间里没有别人, 在座都是官, 一个比一个有官威,有倚仗,赵兴德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 越来越虚,刚刚蒋宜青续那轮茶已经喝差不多了,大家茶杯都差不多空了, 东厂公公刚刚还以喝茶做筏子, 说口渴,不管最终因由是什么,人茶杯都要见底了, 不续……岂不显户部不会待客? 赵兴德能走到户部侍郎这个位置,不缺眼力劲儿, 伺候上官最有心得,看看房间里这些人, 哪个像想动?又不能出去叫人,这活儿他不干谁干?指着上官么? 他悄无声息拎起茶壶, 不声不响挨个续茶,顺序从东到西,可他脑子想挺好,手却良久没干过这活了, 他现在可是侍郎, 走出去也是前呼后拥, 一堆人伺候着,技术不太熟练,手一滑,‘啪’一声,上官茶盏就被他不小心扔到了地上,碎出好大动静。 然而这还不算完,你以为茶盏扔出去就算了?那里面装可是新茶水,茶水滚烫,溅到手上不得疼?疼了,下意识会怎么做? 赵兴德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根本没时间过脑子,也没办法过脑子,手一松,把茶壶也扔了。 他扔就扔,烫着了么,大家都理解,可茶壶扔出来方向不对,直直冲着叶白汀! 申姜立刻急了:“你干什么!少爷快躲开——” 这种时候绣春刀都没用,劈开了茶壶,里头开水还不是得溅一身?申百户直接往少爷身前蹿,自己皮糙肉厚没关系,烫一身泡回去还有媳妇儿疼,断断不能伤了少爷! 而且那茶壶冲脸来啊!户部人黑了心了! 有一样东西比他更快。 ‘咻’一声,从防炭气,开了窗子缝那边,飞过来一个小东西,速度又快又急,力道控制精准,轻轻撞了下茶壶斜边颈肚位置,半空中茶壶并没有碎掉,而是转了个圈,往斜里转着,落在了空白地上,‘啪’一声,没碎,只是裂了个小口子,茶水从里头慢慢流出来,湿了地面…… 谁也没伤着! 好俊功夫!窗子就开了那么点,竟然能看得那么准,还能打这么准! 再看那砸了茶壶小东西,众人更沉默了,半掌大小,黑底金字,上书一个大大‘仇’字,锦衣卫牌子,谁认不出来?还有这个‘仇’字,来人是谁,猜都不用猜了。 厂公富力行更是闭了闭眼,眼观鼻鼻关心,一句话都不说了。 先前他有些奇怪,缘何叶白汀和申姜来如此突兀,问问题还杂七杂八,看起来跟案子毫无关系,就像随口瞎问,一定有什么小动作,不成想,想要掩护,竟然是这个‘大耗子’? 很快,有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玄素皂靴,深青劲装,衣角水纹一样滑开,大长腿摆动之间尽显气势,腰背到肩膀线条流畅完美,身影昂藏伟岸,鬓角刀裁,眉目凝星,一个人能走出千军万马气势,不是仇疑青是谁? 来人身份不一般,所有人不说话,户部尚书也是要起身接待,表个态:“未知指挥使造访,万某有失远迎。”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眼皮往下一撇,滑过地上正在漏水茶壶:“谁砸?” 赵兴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吓得直哆嗦:“下官……下官一时失手,实非有意……” 万承运就皱了眉:“指挥使私闯户部,来了便要问我官员罪,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仇疑青刀锋一般刮骨视线就转向了他:“欺负本使人,问过本使了么?” 赵兴德:“下官冤枉!下官没有啊——” 万承运眉头皱更深。 这时候,申姜已经把地上那块,指挥使牌子捡起来,擦干净,递过来给了仇疑青,仇疑青重新收好,走到叶白汀身边,把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叶白汀知他担心自己,房间里这么多人,不太好说话,可两个人离得距离近啊,趁着别人看不见,他突然握住了仇疑青手,还用小手指在对方掌心,轻轻挠了挠。 仇疑青:…… 指挥使反应太慢,也不给个回应,叶白汀又屈指,还用上了随时注意修剪,长得不怎么长指甲,又挠了挠仇疑青,示意自己没事,别紧张,真。 仇疑青不但掌心微痒,心尖也有点痒,喉头也有点痒,就像被调皮猫儿勾住了非要玩耍,怎么也拒绝不了,他干脆大手一握,攥住了叶白汀手。 叶白汀:…… 指挥使没说话,但那个眼神,他看懂:安分些。 我这是为了谁!虽然今天是闹上门了,但闹目是为了破案,为了正事,而不是为了闹啊!你人都来了,显是事办差不多了,不需要再掩护,那就别闹大了啊,别人要非得较真,咱们怕倒是不怕,可不会浪费时间吗!有那点功夫,去排查搜证不好吗! 仇疑青似乎直到现在,才看到富力行:“厂公也在。” 富力行:…… 中年太监再次搬出八百年不变假笑脸:“这不是巧了么?先是叶小先生,指挥使也来了。” 比起阴阳怪气本事,仇疑青也不缺,视线往下一转,看到他端着空茶盏上:“喝茶呢?” 富力行只能继续假笑:“户部这茶……倒还不错。” 谁稀罕这破玩意儿,宫里好茶他难道喝少了?他倒是想走来着,你人让么! 仇疑青似乎连场面话都不愿意多说,懒得寒暄应酬,看向叶白汀:“可都问完了?” 叶白汀清咳一声,看向跪在地上赵兴德:“去年腊月二十三这天,你们户部人,都在做什么?” 赵兴德有点畏惧仇疑青眼神,不敢抬头看,细想了想,腊月二十三,不就是小年? “那日过节,都在自己家吧……李光济不太爱交际,听说在家里闷了一天,看看书,喝喝小酒,蒋宜青好像出门游玩了,晚上才归家,万大人和邓大人家大业大,家里客人很多,下官想说过去拜访,都没办法坐下聊一聊……” 叶白汀听完,看向仇疑青:“问完了,走吧。” 众人:…… 你这是真心想问问题么!怎么看怎么像敷衍!是‘大耗子’事办完了,你就可以走了是吧! 管别人怎么想,仇疑青当然对自家小仵作没意见:“走。” 结果刚刚走到门口,档房林彬拎着打扫工具过来了,应该是听到了刚刚房间里传出碎瓷声音,觉得没人管不像话,他走有点急,就不小心撞到了仇疑青。 “对不住……” 按理仇疑青没那么轻易被他撞到,可仇疑青身边还有叶白汀,门口又不大,护着人呢,总免不了自己,别人又不是恶意行刺,他也不好随便就动刀动暗器。 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叶白汀看很清楚,林彬就是冲着仇疑青来,上回在户部大厅,林彬说要给仇疑青倒茶,就似有似无想要触碰仇疑青,现在还来? 反应迟钝,例如申姜,什么都没察觉出来,眼神厉,例如厂公富力行,一下子就瞧出来了,这个年轻男人肤白腰细,一脸清纯无辜,跟他找那卖花少年有什么区别? 叶白汀趁着这个瞬间,不但仔细观察了林彬,视线还往后,往邓华奇万承运赵兴德三人身上,重点注意了下,看能不能看出其它端倪…… 仇疑青就没这么温柔了,见人戳在面前不走,绣春刀鞘一摆,就把人划拉到了一边。 林彬是个不会武功小年轻,腰细身弱,哪经得起他这一扒拉,踉跄几步,偏到一边,被万承运扶住了:“小心些。” 赵兴德把人拉过来,站好了:“你怎么办事,眼睛长哪了!指挥使你都敢撞,还不快道歉!” 林彬赶紧跪下,或者说不跪也得跪,好像是腿伤着了,站不稳:“小人知错……实非故意,只是听到声响,外面郎官们又都在忙,便想着过来帮着收拾一下,谁这就不小心……” 他跪着时腿都在打颤,一边小心翼翼说话,一边倔强硬撑着,让谁看都觉得十分可怜,但凡说一句重话都是不应该。 仇疑青冷笑一声,看向万承运:“你们户部人,都是这做派?” 视线滑过去时,似有似无,在申姜身上落了一下。 申姜直觉紧腰提气挺胸脯,以示表率,瞧瞧我们北镇抚司,锦衣卫们都是这样精气神!绝不搞那些乱七八糟花活儿,都看到了没有! 还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大声清咳了两下,视线环视一周,相当睥睨——都看我!看我!! 跪在地上林彬:…… 被挑衅指着鼻子问万承运:…… 仇疑青根本不等人家答话,带着叶白汀和申姜就走了,外头锦衣卫水流一样,分列出队,跟着离开,就说那训练有素步调,就足够让人叹服。 万承运:…… 总觉得自己输了。 富力行过来拍了拍他肩:“万大人啊,您看这事办,不是咱家不想帮忙,这北镇抚司为了查案,什么阴招都使出来了,万大人还是心里有个数,多多努力提防好,若有万一——你知道怎么找咱家。” 叶白汀三人离开户部,走到大街上,外面天已暗,倦鸟归林,暮色沉沉,街边店铺已经挂上了灯笼,隐隐照亮前方路。 终于走远了些,叶白汀就没忍住,问仇疑青:“你要寻东西,可到手了?” 没想到仇疑青也没忍住,与他同时开了口:“你想问话,可问到了?” 二人齐齐一怔,脚步微顿,四目相对,又同时点了点头。 申姜:…… 什,什么东西?什么叫你想找东西?你想问话? 他愣了了下,品了品两个人眼神,面对面感觉,明白了,户部闹一趟,这两位一个给一个打掩护,一个给一个撑腰,一个拿到了东西,一个问到了线索…… “和着就我……真情实感吵了个架?” 他没打算发声,奈何心里过于震惊,一个没搂住,自言自语话就说了出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同时转身,眸底也是相似睥睨,或者嫌弃:“你以为呢?” 不过申姜今日表现刚刚好,那一屋子人精,他所有动作表情不似作伪,别人第一时间就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基本已经没用了,申姜又轴又憨还听话,就理直气壮拦着,你能怎么样?最后真拦不了了,仇疑青那边估计也完事了,他能不避讳,大剌剌出现,就不怕被发现…… 少爷心情还不错,抬头看着茫茫夜色,唇角勾起:“今夜,大概会很漫长了。” 仇疑青颌首:“得备壶好茶。” 叶白汀:“还要一顿饱饭。” 仇疑青:“酒只能以后饮了。”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你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视线转向他:“申百户今夜大约要加班了。” “可能回不了家。” 申姜:…… 我就多嘴问这一句! 行叭,加班就加班,他早习惯了…… 三人加班地点还是娇少爷暖阁。 申姜升了百户,有自己班房,不和人共用,地方也不小,可是很冷清,除了换衣服小憩,他基本不往那边去,仇疑青身为指挥使,就更有自己房间了,在北镇抚司头一份,空间宽敞,内里洁净,每天都有人专门打扫香薰,但他也基本不睡觉,换完衣服就走,相对而言,还是叶白汀这里安逸舒适,倒不是新旧问题,好像只要他在,这里不管宽不宽敞,整不整齐,看着就是舒服,顺眼,连狗子这两个月都养成了个习惯,每天一大早起来,还没训练呢,得先跑过来看一眼,看少爷在不在,闻闻味,放了心,再回去…… 饱饭倒是没什么难度,就算是深夜,北镇抚司灶也不会全熄,总要留一个,今晚运气不错,厨房做了酸汤肥牛,不管配饭配面都美味适口,小菜也不错,三人话不多,吃很快。 边上红泥小炉上煮着水,水开了,扑哧扑哧顶着水壶盖,仇疑青大手一伸,也不怕烫,顺手就沏了茶,等叶白汀饭吃完,茶也沏好了,温度微微有些烫口,喝起来却刚刚好,暖心暖胃。 “我们来捋一下案情吧。” 叶白汀之前为捋案情方便,让下面杂役想办法,给他打造了一个小木板,带支架,平时不用支起来靠墙放着,要用了,打开一站,就是一个小黑板,不,小白板。 因毛笔写上去不方便,下面专门送来了炭笔,木板材质也很特殊,稍稍有些粗糙,写了字容易擦掉,写在纸上用小钉子摁上去也行,留不下太多痕迹。 “先是对案件相关人初印象——” 叶白汀在小白板上写出了几个名字,万承运,邓华奇,赵兴德,蒋宜青,李光济……死者管修竹和孟南星,并排写在最中间位置。 他刚一落笔,申姜就有些看不过去,少爷这手小狗爪子字…… “还是我来吧。” 他自告奋勇,一脸积极,叶白汀不好打击,就将笔给了他,自己做回暖炕上,案几边,捧起茶水,啜了一口,仇疑青顺手推了盘点心过来,甚至往他嘴里塞了一小颗,让他尝。 申姜:…… 算了,谁叫咱脑子不如别人好使呢? “先是万承运,”叶白汀看着小白板上他名字,道,“位高,威严,家世背景不错,手腕能力也不错,管理下属很有一套,似乎所有人都很服他。” 仇疑青:“邓华奇,背后家世庞大,看起来不求上进,甚至在户部不怎么出现,却没有人敢质疑他,对付他,他视线焦点,在外部官场更多一些,可若户部有事,沾到了他,他一定有能力解决。” 没能力,他家人也有能力。 上司都开始分析了,申姜也不能闲着,一边用小字在各个名字附近添加关键词,一边跟着分析:“赵兴德……油滑世故,长袖善舞?和那个蒋宜青一样,要是蒋宜青仕途顺畅,到了他这年纪,估计跟他差不多,孟南星……长得好,字不错,但有意低调,没什么存在感,李光济就更不行了,胆小懦弱,一堆公务挤到他这,都不知道拒绝,管修竹就不一样了,看起来相貌堂堂,爱笑没脾气,实则是个硬骨头,脾气很有执拗一面……” “两个死者都是年轻人,我们便从年轻人开始说起,”叶白汀捧着茶,“几个人里,谁先进户部?” 申姜笔尖点向一个人名:“那肯定是蒋宜青了。” 叶白汀:“他进到户部,都遇到了什么事呢?户部是怎样工作氛围?” 申姜怔了一下:“这……要考虑这么远么?” 叶白汀微微一笑:“左右夜长,闲来无事么,你要是饿了,指挥使还能管你顿宵夜,是不是?” 他这眼神刚过来,仇疑青就点了头:“你饿了也有。” 申姜:…… 加班可以,宵夜就不必了,他感觉他现在已经很饱了,非常饱,不用再喂了! “也……也是,从头到尾,全部理清楚了,就不信找不出端倪!” 叶白汀回归正题:“今日在户部,蒋宜青话,你也听到了,他说他来到户部,就要加班,经常回家很晚,甚至顾不上吃晚饭,领导——也就是万承运,很关心他,会过问他生活,偶尔走晚了碰到,听到他没吃饭,会带他出去应酬,他本身擅饮,表现出这一点后,这种活动就更多,我有一个怀疑方向……” 申姜:“这里有问题?” 叶白汀颌首:“我让蒋宜青离开前,给在座各位续上茶,这个过程中,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什么?”申姜想了想,老实摇头,当时画面他现在还能事无巨细想起来,但要说线索发现,他还真没有。 “距离感。”叶白汀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缘,“你仔细想想?” 申姜细细想了想:“蒋宜青好像……在给赵兴德和万承运倒茶时,距离特别近?” 叶白汀:“距离近,就是问题。” 申姜:“什么问题?” 叶白汀看着他:“你给指挥使倒过茶没有?” 申姜:“那肯定倒过” 叶白汀:“你给他倒茶时候,也会距离那么近?” 申姜想了想,立刻摇头:“那指挥使不得削我?”他现在连给少爷倒茶都不敢离那么近了,“我只有给我媳妇倒茶时候,才会不注意距离分寸,近点远点都没关系。” 叶白汀微笑:“这不得了?” 申姜恍然大悟,笔尖一抖,差点拉出一条线:“少爷意思是,这户部……有那种问题!” 见他懂了,叶白汀继续以北镇抚司举例:“如果一个新人,来到北镇抚司当差,业务不熟练时候,指挥使会让他单独加班么?” 申姜摇了摇头,都说了业务不熟练,单独加班,出了错怎么办?这种难道不该在白天上差时候,甩到老人堆里去,往死里操练,好方便他问问题,快速成长,成为能独立处理事务人么? 叶白汀:“因公务过于繁忙,没办法,新人得一个人加班,指挥使会适时过去送关怀表示关心么?” 申姜又摇了摇头,这种事难道不是带新人人负责?别说指挥使了,比如他自己队伍,要是新进来一个锦衣卫,负责带是老锦衣卫,负责盯着,随时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是牛大勇,他都不一定看,何况指挥使?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让指挥使看,指挥使看得过来么? 叶白汀又道:“这个新人不但一来就单独加班,得指挥使特殊关照,还被指挥带进社交圈,推杯换盏应酬,带他开拓视野,结交人脉……” 申姜都迷惑了,是啊,万承运这么干,图什么?别人姓蒋又不姓万,户部那么大,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是吃咸了难受,非得看这一口么? “创造可行性时机,给你额外关怀,给你分外照顾,一副你很懂事,我要提携你样子……”叶白汀缓声道,“下一步,是什么呢?” 申姜寻思着,这新人这么好,这么喜欢,那必然是:“升职加薪?” 可一个新人,没有基础又不熟悉业务,升职加薪,谁会服气?新人自己心里不虚吗?敢答应? 叶白汀:“上司单独约饭,暗示新人有一个机会可以升迁,像蒋宜青这样心思灵透,是不是就会想,我凭什么?我需要付出什么?” 他想起仇疑青那边线索:“这个蒋宜青,可是进来三个月后就小升了一等,及至目前,不但摆在桌上公务少,出了事责任少,他能在寒气冻人户部大厅占据最好位置,和赵兴德这个侍郎随便开玩笑,在万承运面前也丝毫不怯,敢说敢做,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有权色交易!”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就是职场潜|规|则。 那种极隐秘,极暧昧距离感,非亲密关系不会形成。 申姜顿了顿,又道:“可蒋宜青倒茶时,和赵兴德万承运都非常近,他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第114章 暗中标好的价钱 安静暖阁里, 申姜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如果职场潜规则存在—— “蒋宜青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这个问题答案就有些微妙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 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申姜也不是没猜到,就是感觉这个方向太过匪夷所思,他掏出了自己随身小本本,仔仔细细翻了好一会儿, 终于找到了。 “还有真!市井里有传言,说赵兴德好男风,去过小倌馆, 大约是珍惜羽毛, 当上户部侍郎之后就没再去过了,但有人曾看到他和蒋宜青一大早,先后从同一个房间出来……” 因为两个都是男人, 他并没有多注意这条信息,就像他自己, 公务忙起来,忙没白天没黑夜时候, 困了倒头就能睡着,谁知道身边有哪个兄弟, 可如果真相是这样子…… 申姜想想就觉得很恐怖:“这个户部,有点吓人啊。” 仇疑青想了想,补充道:“关于蒋宜青和赵承运关系,我先前也曾查到了一个院子, 两枚钥匙, 一把在赵承运手里, 一把在蒋宜青手里,我当时并未注意太多,只觉有些蹊跷,有什么事不能在户部说,非得私下在外头见面?现在看,确有问题。” 有方向有证据,这件事稍后再一起查,便可见分晓。 叶白汀捧着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蒋宜青长不错,看起来也挺能豁得出去,不介意这种事,但有些人,可能不太愿意——” 申姜:“谁?” 叶白汀转向他:“接下来进户部,是谁?” 申姜笔尖落在了另一个名字上:“孟南星。” “根据蒋宜青经历,我们很容易猜出来,孟南星都遇到了什么,大概还是这一套,从单独加班,单独体贴,单独给机会开始……”叶白汀眸底墨色沉浮,“你猜他从了没有?” 申姜想了想孟南星低调做人,尽量不往上官面前晃风格:“没从?” 叶白汀垂眼:“孟南星从小被按在屋子里念书,没怎么被欺负过,但凡被骂一句,他娘都要堵人家门口骂一天,他字写得好,也有才华,肯定是有心气,我猜,一开始,他肯定不会从。但他对于权威理解……” “父母和领导,有些部分是很像,从小时候开始,生母权威压制,训练了孟南星服从感,面对万承运这种高高在上,他不可能掀翻撼动力量,他第一个反应,肯定是逃避,难受,但户部是他寒门出身,辛辛苦苦才闯到地方,谋到生路,一旦生出退意,别说来自万承运威胁和挟制,他娘亲王氏都不干,因为他是她唯一指望,必须要光耀门楣,给她争光……他一定挣扎了很久,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他内心不能接受,但最终半推半就,还是从了。” 叶白汀说话很慢,似在一边想,一边分析:“所以他在户部才能那么特殊,他可以随便请假,干不干活儿都没关系,可以任性施为,该去应酬不去,我猜他呕吐,或许就与这件事有关。他讨厌与上司这样亲密接触,觉得恶心,所以每次事后都会吐,但这种场景发生,大半都在私底下,他自己会注意避着人,也不会被人看到,他应该很讨厌这样自己,所以才随波逐流,没有上进心,随便混日子,从户部官署到自己家,生活像一张大网,把他牢牢罩了起来,他摆脱不了上官,也挣脱不了生母,仅剩给自己,大约就是一点‘不甘心’了……” 申姜嘶了一声,又翻看自己小本本:“我这里查到了不少日常信息,还以为都没用,少爷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这些都是佐证,才不是没用!那孟南星总是生病,说是休虚亏空,五更泄,小小年纪,身体都这样了,自己却不肯吃药调理,有谁不希望身体健康?这肯定是另一个用来推脱上官理由!他在隐晦表达自己反抗——对着病歪歪病快死人,你总不会有那种兴致吧! ” 翻着翻着,他又说:“还有,去年七夕,管修竹死那日,他不是走很晚,别人走一趟被迫又被叫回来,他一直在官署?我在查他日常时候,就发现他每个月都要在官署留宿几日,他又不是公务繁忙,上差特别积极人,怎会加班至此?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在加班,而是被要求留下!” 叶白汀眯了眼:“他留宿时候,万承运都在?” “不错!因当时我没太注意这条信息,现在翻万承运走访信息,他们时间经常在这里重合,大半孟南星留宿时候,万承运都归家很晚,甚至不回……”申姜翻小本子手一顿,“对啊,去年七夕,万承运也一直在官署!” 叶白汀:“孟南星和赵兴德时间呢,可有重叠?” 申姜找了找:“这个就不太确定了……但我可以查!明天就查!” 他手里缺少线索链,不能随便肯定,可孟南星和万承运有事,肯定板上钉钉! 他拎着笔,刷刷两下,在孟南星和万承运名字间连了一条直线,注明关系‘有一腿’,和赵兴德之间连了一条虚线,写上‘待确认’。 之后就是李光济和管修竹了。 申姜看着前者名字摇头:“李光济肯定不行,长得太寒碜,也不能说寒碜,就是普通人,扔大街上找都找不出来,上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边分析还一边念叨,“我就说,怎么他们户部拎出来好些都长不错,合着是挑过!” “这两个人一起进户部,那万承运新目标应该是管修竹了?小伙子长俊,还爱笑,乐于助人,好脾气……” “管修竹没从。” 叶白汀眯了眼:“管修竹虽没有邓华奇那么硬气身世,随便挑地方混日子,什么麻烦都不怕,到底也是书香世家,三观正直,善良好脾气底线是不被欺负,骨头硬,对方伸来橄榄枝,他或者干脆没看懂,或者看懂了,直接拒绝了……” “所以才遭此大祸!”申姜光是听听就觉得很遗憾。 遗憾完,他还有个问题不懂:“那李光济呢?户部不是看脸招人么?他是怎么混进来?他家好像也不怎么富裕,不可能有钱走门路!” 叶白汀声音微凉,带着讽刺:“给出了这么多方便,哪个都得照顾,那总得有个干活人吧?” “干活人?” 申姜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今日去户部,经过李光济案几,那上面东西都快放不下了,想想那堆死都理不完卷宗,他就替李光济窒息。 叶白汀:“户部人员组成很明显,如蒋宜青孟南星,不管愿意不愿意,最后人是从了,听话人,总得给点甜头吧?或是升职加薪,或是减事减责;寻常公务,总得有人做吧?如李光济这般,家世不显,官场无倚仗,本身又胆小怕事,才能也算有,能用上,不压榨你压榨谁;上上下下事情这么多,有人还想贪污搞事,这明里暗里小辫子,被人抓住了怎么办?出事时候,总得有人背锅吧,不提前培养,预备一个?像管修竹这样不听话,硬骨头,过于正直,多次给机会仍然不上道,那就抱歉了,平时随便养着,用不到也没关系,以后不就用到了?” 申姜:“那还有邓华奇?” “大多数部门,总有那么一两个空降,惹不起,降不住,当个吉祥物供着就是,如果哪天有了麻烦,还可以寻吉祥物背后势力帮忙不是?”叶白汀面无表情,“至于赵兴德,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要么,是上官不挑,丑一点也能下嘴,要么,走是李光济路子,脑子却比李光济灵光,事办又顺又好,不叫上官烦恼一丁点,上官满意了,把他划拉到自己阵营,成为心腹,再让他沾点脏事,彼此利益相通,结成更稳固同盟,他还能跑了?” 看,小小一个户部,该有都有,齐齐整整,职场不仅仅有干不完工作,九九六加班,还有隐在黑暗里打压和控制,每一个新人进来,都早就被规划好了固定方向,你往前每一步,每一个选择,看起来是自己做下,其实都在别人掌握中,要么,你终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波逐流,变成了自己最讨厌模样;要么,你积极同流合污,一时风光无量,身边花团锦簇;要么,你顽抗到底,粉身碎骨,只为心中那一点底线和光明。 在这里,每一个人拥有东西,才华,相貌,性格,上官给你好,给你照顾,都在暗中标好了价钱。 叶白汀声音很低,带着微沙:“我猜,万承运用来打压控制下属手段,并不止这些,我们知道,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啪”一声,烛盏爆了个灯花,打破了房间内压抑和沉静。 申姜抄起自己茶杯,灌了一杯水,想想不对,又执起茶壶,非常恭敬,奉若神明,给仇疑青续上盏茶。 仇疑青皱了眉:“嗯?” 申姜:“就是突然觉得……咱们北镇抚司挺好,除了不守规矩会挨挨板子,做错了事罚点银俸,同僚脾气都挺臭,动不动就动手,功劳积攒很麻烦,升官很不容易……” 见指挥使脸色越来越黑,申姜立刻立正站好:“至少没那些乱七八糟事!到哪个位置全凭自己本事,关起门来,只论能力,只有自己给自己兜底,打开门,指挥使就是最护犊子,谁敢欺负咱们就是个死字,指挥使威武!属下愿一辈子为指挥使鞍前马后,忠心不二!” 仇疑青:…… 申姜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不过我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万承运,这么有能耐呢?少爷您说是不是?” 叶白汀给他面子,帮他把话题继续下去:“人心鬼蜮,接触不多时候,你怎知他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狼?” “所以去年那库银贪污事,也是他干?”申姜忽然拍了下手掌,“那他岂不是杀机最明显,下手也最方便人!”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是否杀人,现在证据不足,不能随意确定,但库银贪污,一个人做风险太大,看他心性手腕,我倾向是另一种,他分到了足够利益,却未必亲自经手留下了大量证据,落为把柄。” 他猜,这件事有同伙,一旦遇到意外,事情暴露,分了钱人就是一条绳上蚂蚱,必须得抱团合作,消除隐患。 申姜:“管修竹在户部众人嘴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骨头硬人,不懂事,不听劝,不配合,照少爷说法,他在这个贪污库银事件里,是背锅人,可他又不傻,让他背他就背么?难道是他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抓到了?还是当时所有一切证据,全部是构陷?” 叶白汀:“我倾向是构陷。管修竹为人不错,我和指挥使曾走过他在去年七夕走过那条路,有人对他印象非常深刻,人在日常自然聊天时候,大都不会说谎,我能感觉到他温柔体贴,助人为乐,知道他志向远大,风光霁月,他确是一个很有风骨人……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给他续了杯茶:“……嗯。” 申姜手上转着笔,若有所思:“可是构陷,也要有东西,什么都没有,怎么构陷?临时凭空做么?漏洞太多,很容易被查出来啊!” “所以我说了,这是‘提前’准备好背锅人啊。” 叶白汀眯了眼:“心有城府上官,想害一个下属还不容易?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拿了什么,准备拿什么,在哪里给别人行了方便,哪件事有可能爆雷,就挑出一些相关事,交给管修竹去办——管修竹去年才进户部,是职场上新人,阅历不够,处理事情经验也不丰富,哪里分辨得出那层层事项里埋猫匿?只要他接了,办了,手续流程里有他签押盖章,那出了事,他就别想跑,都用不着别人,户部自己上下捋一捋,就能挑出他各种‘小辫子’,你若仔细搜集了有关他证据,不必局限于他去世那几日,往前找,应该会有相关发现。” 申姜低了头,重新翻了翻自己小本本,没一会儿就拍了大腿:“还真有!四五月份时候,管修竹就很忙了,那段时间户部进了税银,里里外外很多事情要忙,记录也要补,后来江南水患发生,他就更忙了,好像安排了不少……采买活?” 叶白汀:“采买?” 再细申姜没查到,只能摇头,房间很快陷入了安静。 仇疑青慢条斯理开口,为二人解惑:“户部拔银是为了赈灾,可灾区需要,并不是银子。” 叶白汀秒懂,眼睛一亮:“是银子买得到东西!” 仇疑青颌首:“这银子从出库开始,甚至在还没有出库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分发出去方向,都需要换置些什么东西,当地能置办得到,就少换些,当地置办不到,就多换些,务必银子和物资同时抵达灾区,第一时间缓解灾区百姓困境,库银每一道转手,每一笔去向,都必须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查看。” 看似严谨,没有漏洞,实则这里头,能动手脚地方多了去了。 “商家接了订单,知是官府购置,不会拖欠,一般会立刻清点出货,直接发出去,银子后一点到都没关系,但这货品质如何,数量如何,价格几何,就只有经手人知道了。” 这里面操作空间不要太大,银子每次转手,都会少一点,所有经手人心知肚明,只要账面上对得上,东西数量足够就行,可真正送到灾区东西,就未必有那么好了…… 这种事不用明说,大家都能想到,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中间这些差价,流去了哪里呢……” 叶白汀眉眼幽深:“商家估计是不大敢贪,顶多是薄利多销,在自己生意单子上,算是大赚了一笔,这中间采买办事人,也会分到些许薄利,帮着虚假报账,比如让商家拿次货,账面上却走高价,挣是中间沟通交际脏钱,挣多少,全看自己手狠不狠,和背后靠山关系好不好,大头,自然是流到了贪污高密手里,这些中间人是谁人,贪污款项最终就会流到谁手里。” 仇疑青:“户部赈灾走银,手续良多,几乎每个部门都要走一遍,每个重要官员都得签字批条。” 申姜非常惊讶:“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有人都参与了?” 仇疑青:“具体是不是,又参与了多少,还在细查。” 申姜看向叶白汀:“那那个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管修竹,岂不是也……” 叶白汀眉目微深:“他被排挤了。” 申姜:“可户部不是还在他私宅里聚过宴?” “今日你不也听到了蒋宜青话?这是户部规矩,他们那里人,从上到下,都免不了操持聚宴,培养凝聚力,上官下官都有,独独漏过他,岂不是太明显了?” 叶白汀道:“在他拒绝那些‘机会’,不听别人‘劝’时候,他就已经被抛弃了,他开朗爱笑,他乐于助人,他心中有底线,有坚持,但他被孤立了。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是这里官场规矩,和光同尘,不是那么容易做到。” 这话中真相实在太沉重了,申姜老大一个爷们,都被打击不轻:“是,是这样么?” 身为锦衣卫,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干过一点小坏事,谋过一点小利,但户部这吓人玩法,他可从来没见识过。 仇疑青:“经查,赵兴德,邓华奇,蒋宜青,孟南星,甚至李光济,在去年七夕之后,都有大量不明财产流入名下,有些是名下铺子突然接了大生意,赚了很多钱,有些是在外面捡漏,用很低钱买到了很昂贵字画,有些则是拿本身并不值钱字画,高价卖给了别人……” 看起来每一种都很普通,不是非法所得,只是运气好,可叶白汀不要太明白,这就是另类洗|钱方式。 申姜震惊嘴巴都合不上了:“孟南星竟然也……” 叶白汀提醒他:“你之前不是也查过了,孟南星将所有俸禄,走礼,都交给娘亲保管使用?” 申姜:“是啊。” “数量还不少?” “不算少。” “就算他有才华,最开始进到户部,办了一些事,可他毕竟是个小官,又不擅交际,哪来那么多进项?” 是啊……正经做官,俸禄也就那么点,不捞点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油水? 申姜表情有些复杂:“所以你之前才那么确定,孟南星从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遂他对管修竹,也有更多愧疚。” 申姜:“所以离开京城之前,他去了管修竹宅子?” “他喜欢管修竹。”叶白汀道,“今日在户部,李光济已经承认,他喜欢孟南星,但并没有得到孟南星回馈,可孟南星在死那一日,身上带着同心方胜,他是有心上人,我猜他离开京城之前,想做事是,和心上人告别。” 可这件事还没有更多证据佐证,到现在为止,还只能是猜测。 随着人物从点到线分析,叶白汀思路已然开阔:“如果这件事如同我们推测这般,有件事就很好理解了,管修竹死在去年七夕,库银贪污案随之结案,孟南星应该很痛苦,他喜欢管修竹,却无法挽回这样局面,甚至连他自己,都是造成管修竹之死恶人,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调查结果不允许,上官不允许,娘亲王氏不允许,连他自己过往履历,都不允许。” “王氏死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压着他东西,或者说,支撑他东西没有了,他向往,想要,又没得到,永远都得不到了,会产生其它想法很正常,他可能有当年案件证据,心中有了决定。” “他会遇害,很可能是在腊月二十二,离开京城这一日,他来到管修竹宅子,各种情绪齐齐涌上,难以自控,偏又遇到了某位同僚,言谈间过于偏激,甚至说出了一些翻案狠话——他被灭了口。” 第115章 畏罪自杀 更深夜静, 风也无声,烛火虽微,未必照不到隐藏在深处暗色。 申姜寻思, 如果加上‘喜欢’这个前提, 还真是,所有逻辑都能圆上,两桩命案之间有明显线连起来,一拎, 视野就清晰了。 因之前没有更多线索信息,他在调查走访时候,甚至留意了下孟南星生母王氏死, 结果是没有问题, 就是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又添了腹泄之症, 当时叫了不止一个大夫,他去问过, 都说病情虽有些急,却不可能是人为制造, 就是运气有些不好,病太重了, 药方子也都对症,还是没能救回来。 王氏死与户部案情没有关系,孟南星不会因此产生仇恨纠葛,他丁忧离京, 为什么必须死呢?如少爷所言, 他对户部官署规则妥协了, 甚至自己参与了贪污分赃,只要一如既往乖顺,知道闭嘴,别人没必要杀他,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引得别人不满,才落得如此下场。他应该是一个很能忍人,母亲多年威压命令能忍,那么恶心那么抗拒,上峰‘特殊需求’也能忍,得是怎样能量积聚,他才能忍不了呢? 他人生里已经不剩什么了,王氏死后,是解脱释然,也是迷茫失落,他仅有追求和坚持,大约也就是当时喜欢人了,反抗和叛逆,也源于此……他很可能会想替管修竹鸣冤! 果然还是少爷厉害!坐着捋一捋,分析分析,案子就拨云见雾,清清楚楚了!破案不能没有少爷!北镇抚司不能没有少爷!指挥使不能没有少爷! 申姜很想花式拍一通马屁,但眼睛一扫,指挥使在呢……有点不太方便。 他控制住狠狠伸出去手,拐了个方向,拳砸掌心:“今天去户部,我该多问几句!没准就能发现凶手疑点了!” 叶白汀风轻云淡:“我问了。” 啊?你问了?问了啥? 申姜仔细回想,少爷好像是问了些问题,擅不擅饮酒,会不会应酬,去不去上峰家里拜访……当时他不太明白,以为就是为了挑事随便问,现在想想,好像并不是,少爷这是在试探户部这些人行事规律,暗中规则…… “时间有限,我怎会随便问废话?” 叶白汀捧着茶,眸底隐有微光:“我和所有人都谈起了孟南星,照凶手心理推测,必是不愿意让人知道孟南星已经死了,表现大体有两个极端,要么,极不愿意提起,说非常少,要么,就极愿意提起,说非常多,每一样都是在掩饰自己,说明自己和这件事没关系,你好好想一想,今日谁在提起孟南星反应不大一样,说最多,或最少?” 申姜想了想:“蒋宜青和赵光济说都不算少……邓华奇只提了一句,万承运被问到孟南星老家时,顺便把这个问题甩给了赵兴德,只这一句,赵兴德因要解答,说不算多也不算少。” 这中间,就有很多微妙细节值得深究了。 叶白汀又道:“已知孟南星在去年腊月二十二遇害,分尸,头颅被扔进护城河,直接问那一日行程,凶手一定敏感警惕,遂在离开前,我才又问了一句,小年那日,他们都忙不忙,做了什么。” 申姜:…… 难道那不是在敷衍么!明明是指挥使事情办完了,问少爷你还有没有想问,你为了现场不尴尬,才随便问了个问题,别人回答什么好像也不重要,你问完就算,没半点后续,直接转身跟着指挥使走了……难道这也是有深意? 仇疑青很理解小仵作深意:“凶手杀人之后,一般会延续掩饰行为,以示自己不在场证明——小年这日,户部谁行为最反常?谁最忙?” 李光济在家喝闷酒,一日未出门,家人来客皆可作证,蒋宜青则与人有约,出门游玩,至夜方归,也有人证,万承运和邓华奇都是家大业大人,小年日有很多客人到访,他们都忙着招呼,连见一见登门下属赵兴德时间都没有…… 仔细品一品,就会有所收获。 看着少爷和指挥使四目相对,默契十足样子,申姜感觉自己存在有点多余,这两个好像又明白了点什么?又推测出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能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一声,他这个百户很难做啊! 申百户现在正在加班,走不了,又觉得打扰别人气氛天打雷劈,就摸着自己下巴,看着小白板上密密麻麻字,顾自思考,自言自语:“孟南星想要替管修竹讨回公道……他都知道些什么?手里又拿着什么证据?” “孟南星喜欢管修竹,一直没让对方知道,李济光喜欢孟南星,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是不是情杀!管修竹占着茅坑不拉屎,李光济会不会看他不顺眼,因此生了杀意!” 咦?情情爱爱事……这么形容好像有些不太合适,但是不管了,他发现了新方向! “少爷!”申姜转向叶白汀,目光灼灼,“李光济知不知道孟南星喜欢管修竹这件事!” 叶白汀捧着茶盏,眉目深邃:“你觉得呢?” 申姜仔细回想李光济说每一句话,脸上每一个表情:“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叶白汀指尖轻轻敲在茶盏壁:“我同指挥使第一次去户部时候,线索信息还没有这么多,只是想初步了解一下户部官署气氛,大家对管修竹态度,李光济表现稍稍有些让我在意,提起管修竹时候,他还很正常,只是有些拘谨,符合他性格特征,可当提起‘有人喜欢管修竹’话,他表情变化非常明显,我当时就心生怀疑,喜欢管修竹人是不是他,可最终线索指向不是,那他为什么那般表现?” 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了。 叶白汀眯了眼:“孟南星心意,喜欢谁不喜欢谁,他其实是知道,他对自己并不自信,一边不觉得孟南星会看到他,一边又对孟南星青睐抱有期待,所以今日我问他孟南星知不知道他心意,喜不喜欢他时候,他会说,‘希望他喜欢我’。 ” “所以说,管修竹死,有情杀可能了?”申姜愣了一瞬,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猜中一天! “不能完全排除,”叶白汀轻轻摇头,“整个户部,李光济是做事最多那个,知道内情不可能少,他对管修竹情感很复杂,有着同年进户部,同是新人,面对各种难题惺惺相惜,会因管修竹开朗大方岁于助人心有底线,心生尊敬,也会因为管修竹强烈反抗,不服上峰管教,害怕受到连累而有意回避,更会因为管修竹过于亮眼,才华出众,被很多人喜欢,而心生嫉妒……李光济此人,胆小是真,怕麻烦是真,可若压抑很了,被刺激爆发,产生能量,谁说都不准。” “这些,就得我们继续找证据佐证了。” 破案离不开推理,但真正砸实罪名,缉凶归案,还是得靠证据。 就着这个问题,叶白汀转头看仇疑青:“管修竹对孟南星情感状态,你怎么看?” 仇疑青:“上元节时,你我曾一起走过管修竹死前走过路。” “是。” “不管是案件卷宗记录在册信息,还是我们寻到新线索,管修竹都是不知道有个人喜欢他,更不可能有任何反馈,但这一日晚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花灯摊主话,对管修竹当时表情形容,是很有些指向,管修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 “我同指挥使想一样,七夕佳节,是个很不错日子呢。” “……嗯。” 少爷和指挥使又在四目相对,眼里闪烁着他不懂东西了!申姜心里就跟被狗爪子刨似,又痒又着急,到底想到了什么,你们倒是说出来啊!叫我也知道知道! 对面男人眼神过于深邃,过于幽暗,一度让叶白汀忽略了场合,总感觉这男人不是在正经捋案情,而是在诉说,讨论着别东西。 他离开视线,喝了口茶:“我们也不要忘了,户部官署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申姜回头看小白板上密密麻麻字,和连成关系线条,头都疼了,“还有谁?” 叶白汀:“观蒋宜青表现,我们知道,他和尚书万承运,侍郎赵兴德距离暧昧,综合孟南星线索分析,也有此倾向,林彬表现更加明显,第一次我同指挥使去户部时,林彬说户部规矩严,他是档房人,不允许过来正厅,窥探公务,可他那日却送了公文不走,还要给指挥使倒茶——赵兴德并未阻止,且观察纵容,距离感同样暧昧。” “再就是今日,他被指挥使不小心挥到一边,是万承运扶住了他,提醒他小心,距离感……” “也很暧昧!”申姜这下想透透,“他还被赵兴德训了!但这个训听起来虽严厉,却并非真训,好像有一种‘我人,我训过了,责过了,别人就不能再骂’意思!” 这才不是训,这是袒护! 他们关系一定不简单! 申姜越想越觉得,户部可真是厉害,花活儿挺多啊,看着个个官袍加身,人模狗样,实则烂到根了,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拽进屋,也不怕别人是个细作,把你们一窝都给卖了! 门口一幕画面反复在脑子里转,申姜咂了下舌:“那个姓林……是个小白脸啊,长不错,脸白腰细,往指挥使身上撞,是不是……是不是……” 叶白汀晃了晃茶盏,看向仇疑青,声音里有几分深意:“我感觉他应该知道点什么,又知指挥使要查案,刚好自己有点线索,不如就暗示一下,来个交易。” 申姜顿时感觉到气氛不对,那林小白脸靠着什么功夫,才能在户部混如鱼得水,擅长什么?这种交易,万万不能做!指挥使一身清名呢! 叶白汀:“指挥使要试一试么?” 仇疑青眉宇微沉:“你让我,去试别人? ” “没没,少爷不是这意思!”申姜感觉气氛有些不大对劲,赶紧往回拉,“我去!我可以去!” 叶白汀也回过味来了,知这话不应该,摸了摸鼻子,伸手提壶,给仇疑青续茶:“我意思是,林彬那里,一定有东西。”右转头看申姜,“你去可以,不过得换个方式,别人未必看得上你。” 申姜:…… 我是做了什么孽,帮人解围还要被嫌弃!不过少爷说对,那小白脸能搭上户部大人物,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灯…… “少爷提醒是,我会注意!” 仇疑青看看乖乖坐着小仵作,再看看站在小白板前百户,哼了一声,没说话,全当是放过他们了。 叶白汀顿了一会儿,还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今日指挥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何以动静那么大?” 以仇疑青身手,如果真是潜入找什么东西,完全可以无声无息,闹不出那么多声响。 仇疑青:“进户部找东西,不止我一人。” 叶白汀手微顿,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方向:“李宵良那边人?” 这个案子一旦被翻案成功,贺一鸣必倒霉,外族细作组织既然近期打算找贺一鸣,关注这个案子合情合理,拿到了关键性东西,用处有二,一,帮助贺一鸣,给予好处,让他感恩,以为己用;二,威胁何一鸣,小辫子攥住了,还怕他不听话? “目前尚无确切线索证实,”仇疑青微微摇了摇头,“黑衣人身份是否确认,同细作或和一鸣是否有关,都无证据佐证,他们之间是否有瓜葛,还要等待后续追查,我已派人跟踪,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房间再次陷入诡异安静。 申姜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最后视线落在小白板上,上面密密麻麻信息很多,有些线已经理得很清楚了:“所以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管修竹养狗,狗恋旧主,如果能找到,对案情或有帮助,”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凶手用来消灭孟南星尸体痕迹时候,不也用了狗?指挥使查实痕迹确定,绝非一只,这么多狗,从哪里来?家狗是肯定不会随意让这么带出来,出来也会有动静,野狗……从哪里找呢?这些狗在哪里找东西吃?在哪里睡?” 仇疑青:“今日我在户部寻到了一些名册,经年事务记录,签押痕迹,按着追查,被贪污银子在哪里,许就能找出来了。” “去年腊月二十二,案件相关人时间线,需得再次确定,要足够详实。” “万承运,赵兴德与户部人员有私一事,也需有足够实证,时间,地点,人证,最好都有。” “林彬……”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一说着,申姜就在一边,拿着小本本记,也是这个案子比较特殊,命案重要,贪污查办也重要,他们不可能像当年贺一鸣一样稀里糊涂结案,每一样事实都得清晰,所有线索都得捋,眼下案件脉络已经清晰,只要能查到证据佐证,凶手是谁,很快就能揪出来了! 三个人越理,案件越明晰,越说,眼睛越亮,这一捋一聊,一直持续到了五更天。 五更天,天色最暗,也是将要亮时候。 一切隐于平静之下,一切又都充满希望。 “好嘞,少爷您就瞧好吧!”申姜熬了个大夜,竟也不见疲惫,脸上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能抓到人。 他也确立刻去干活了,换了件衣服,吃了点东西,觉都没怎么睡。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天收获颇丰,比如对万承运赵兴德过往经历排查,时间线细究,户部工作模式……几乎让少爷猜着了,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不等他找再多证据,第二天,本案发生重大变化,赵兴德死了,畏罪自杀,自杀地点是密室,门窗皆严,被发现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带着消息传回来,叶白汀眉心立刻蹙了起来。 “是不是感觉不大对劲?我也觉得,怎么就这么巧,这个节骨眼,我们调查刚刚有了巨大进展,赵新德就突然死了……”申姜越琢磨越不对味,“怎么感觉不像畏罪自杀,反而是在被灭口?” 叶白汀眼睫微动,迅速思量:“ 现场在何处,怎么发现?” “就在赵兴家里,他书房,”申姜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子,赵兴德却很晚了一直没有出屋子,其妻钱氏担心,让人去敲门催促,里头怎么都不应,没办法,只得让人踹开门,这才发现人已经在里头吊死了,赵家上下吓得不轻,官员家眷,也懂些事,知道最近有案子在查,也不敢自行卸尸,立刻报了官……” “指挥使呢?” “在城东办事,跟咱们方向不同,接信就去了现场,让我过来接你,少爷,那咱这就走吧?” “走!” 二人一路骑马,风驰电掣,很快到了赵兴德家。事出仓卒,赵家匆匆挂白,门口下人来往不敢大声,整个宅子气氛压抑,有隐隐哭声从后宅传来。 叶白汀和申姜往里走,遇到了正往外来蒋宜。 “二位辛苦,”将宜青停下来,拱了拱手,“瞧这日子,实不凑巧,我们尚书大人正在宫中面圣,一早就去了,现在还没回,邓侍郎昨夜同人喝了大酒,传话说还没醒,户部没别人,只能我过来帮忙支应,眼下赵家家眷沉痛,上下都有点乱,二位多担待。” 叶白汀观察着他表情:“来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接到信就过来,和你们指挥使前后脚功夫,”蒋宜青浅浅叹了口气,“总之天有不测风云,没法子事,有任何需要,你们只管叫人。” 说完就走了,行色匆匆,看着还真是像在帮忙。 书房并不远,眼下门开着,叶白汀和申姜走过去,第一眼印象是整齐,安静,书房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窗子严严关着,断了门闩迸落在地,地上有个倒了圆凳,赵兴德人就在圆凳正上方,吊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仇疑青正站在书房中间,仔细观察。 叶白汀抬脚跨过门槛:“指挥使可有发现?” “没有很多,”仇疑青摇了摇头,“此间下人我已粗粗问完,赵兴德昨夜一直在书房,没有出去过,因这并非例外,他总会如此,下人们便没有怀疑,今晨不见人影才觉得不对,踹门小厮也是在主母示意下做,并无可疑之处。” 申姜刚进屋子,就被吊着人吓了一跳:“豁,赵家人也是胆子大。” 这也能忍住了不卸下来。 叶白汀已经开始查看现场,窗子关很严,闩在内侧,在外面绝对操作不了,在看地上倒了圆凳,扶起来看看高度,刚好适合赵兴德垫脚。 “死者留有遗书,”二人一边动时候,仇疑青一边快速说着关键信息,“承认去年管修竹之死乃是冤案,他亲手做,户部贪银实则也是他所为,给出了一应证据,包括文字签署,账面来往,银子藏处等,也承认了另一桩命案,他在管修竹宅子,杀死了孟南星。” “连孟南星事都认了啊……” 叶白汀眯了眼,看完现场环境,见锦衣卫们在外面忙碌,问仇疑青:“现场勘察可完毕了?” 仇疑青知道他在说什么,点了两个锦衣卫过来:“卸尸。” 尸体被两个锦衣卫抬到平放门板上,叶白汀已经戴上手套,弯身验看尸体。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块小,逐渐融合成片,颜色暗红,指压颜色消退,移开则复位,尸僵波及全身……死者死亡时间在两到六个时辰之内。” “死者面部青紫肿胀,眼结膜下有出血点,颈部缢吊索沟一次成型,下深上浅,呈马蹄状,八字不交叉,皮下有出血点,间或小水泡……”他拿过绳子比对了下,眉心微蹙,“索沟宽度,纹理,与缢绳相符。” 仇疑青眉头也皱了起来:“果真是自杀?” 叶白汀:“从现有尸体痕迹判断,不像他杀。” “不对啊,”申姜看到了死者脸上伤,“少爷你看他脸上,还有脖子,有伤啊!会不会是人为?” 叶白汀怎么可能没看到:“死者身上衣服整齐,唯胸前襟口有褶皱,额角,面部,颈部,有细微伤口,人在特殊场合下是有应激动作,哪怕上吊这个行为是主观做出来决定,在椅子踢开一瞬间,身体承受重力,濒临死亡,人是会挣扎,手部自然也会有下意识动作,这些均非抵抗伤,该是死者自己造成。” 他环视书房一周,甚至可以推测出死者行动轨迹,赵兴德可能在书房枯坐了很久,夜长寂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提笔写下遗书,中间还喝了口茶—— 叶白汀看到了放在书案上茶盏,茶杯盖掀着,里头茶水只剩了一半。书案上东西整理过了,一看就知道整理很仔细,尽量平整,但明显死者做这件事并不专业,整齐度不如一边书架,那里,才是经验丰富下人细致打理。 整理了东西,留下了遗书,把门窗关好,放好圆凳,绑好绳子,把自己吊上去,挣扎,死亡…… 看起来是深思熟虑,心甘情愿做决定。 赵兴德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异样,看起来就是自杀,可真,心甘情愿么? 户部一应事情落在他身上,几乎完美闭环,连贪污银子藏在哪里都给了出来,叶白汀猜都不用猜,仇疑青着人去找,一定能找到。 “结案了?凶手畏罪自杀了?” 申姜表情有些迷茫,实话说,他还真就怀疑这个赵兴德,可现在人死了,他却没有破案爽快,反而有些憋屈,难道之前都……白忙活了? 仇疑青却道:“未必。” “赵兴德本就参与了户部库银贪污,他有银子,本就是事实,但是数量……”叶白汀看向仇疑青,“对不上吧?” 仇疑青果断摇头:“遗书上交代数量,差很多。” 叶白汀眯了眼:“看来这回我们要对付人,很贪心啊。”连吃了银子都不肯吐出来。 申姜懂了:“所以这根本就不是自杀,是他杀!” 叶白汀却仍然摇了头:“也未必。” 申姜就懵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116章 不至于卖身 户部库银贪污案重?查一事, 民?间市井不甚关注,朝廷上下却没有不知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锦衣卫口?风不露,更多的内情?打探不到, 可赵兴德死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捂得住? 消息长了脚一样, 飞遍了整个京城。 刑部里,贺一鸣听到消息时,豁的站了起来:“死了?人死了?赵兴德?” 底下文?书抱着手:“消息没错,说是?畏罪自杀, 留了封遗书, 在自家书房吊死了,把去年?管修竹的罪都顶了,说人是?他杀的,银是?他贪的,一切都是?他所为,他伪造证据,账本子,甚至物证人证,连当年?背叛管修竹的那个贴身长随都认了, 说是?给了人家钱,让他背叛管修竹,指他贪了银子,后来不放心,还是?去灭了口?……去年?案子里的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包括刑部和大理寺官员,除了这个,他还认了另一桩人命,他把户部仓部的那个郎中,叫孟南星的,也给杀了,说这人吃了好?处还要反水,他看不惯……” “孟南星?孟南星是?谁?” 贺一鸣早忘了户部的人,不过?不影响,他摆了摆手:“贪污的银子呢?那仇疑青之所以敢在皇上面前?提翻案,最大的疑点就?是?当年?那笔银子没找到。” 文?书:“赵兴德也在遗书里说了,说是?自己给藏起来了,地点也写出来了,锦衣卫已经有小?队出了城,估计就?是?去找了……要是?找着了,这回?的事就?全乎了,跟咱们没半点关系,法不责众么,牵连的官员太多,大人也顶多是?受人蒙骗,皇上不好?重?责,罚些?俸银,冷段日子,再重?的,却不会有了。” “很?好?……” 贺一鸣控制着情?绪,攥紧手指,眸底冷色未去:“仍然不可掉以轻心,仇疑青这个人难缠的紧,叶白汀……”他叹了口?气,“到底是?本官义?弟,一直对本官有误会,小?性子上来,难免要针对本官,本官倒是?不怕,就?怕他年?纪小?糊涂,让人给诓骗了。” 文?书给他续了杯茶:“大人的意思是?……” 贺一鸣淡淡扫了他一眼:“继续让人盯着,锦衣卫但有来访,都客气待着,有任何需要刑部基本官配合的地方,绝无二话。” “是?。” 文?书走后好?一会儿,贺一鸣板着的脸才渐渐收敛,唇角勾出浅浅笑意,死了啊……死的好?。 …… 皇城,长乐宫。 殿内珠帘荡金,浅纱飘红,暗香暖浮,殿外凉风透顶,冻的人没脾气。 主子娘娘在里头休息,富力行就?站在殿门?口?,多冷的风都不能走,压低了声音:“你说人死了?” “是?……” 小?太监凑上前?,把打听到的消息小?声汇报了一遍。 富力行听完,咂么了咂么,这回?的事有点难办啊。 户部尚书万承运算半个自己人,之前?挺多事,和这边不清不楚,年?头可追溯到十几年?前?,有些?事呢,太贵妃不想叫人知道?,他就?得和万承运私下多有来往,有些?事可以互帮互助么,利益在一起,你还跑得了?你还敢背叛? 这本没什么,可仇疑青那边动作太大,看起来都有点不死不休了,皇上一直没表态,这个‘没表态’就?很?微妙了,不支持,就?是?默许,眼下形势,万承运是?不是?命案凶手不重?要,作为户部尚书,参与了库银贪污,是?板上钉钉的事,最后一定会倒霉,他倒霉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把自己人给捞出来…… 东厂不能有事,太贵妃不能有事,这几年?他们一缩再缩,都快没站的地方了,最后这点地位颜面,一定要保住,不然……难道?真的去看皇陵么? 怎么在这件事情?里游刃有余的转身周旋,是?个问题。 不过?堂堂东厂厂公,倒也不怕被?人欺负,不是?他自夸,他打十来年?前?伺候主子开始,就?是?在宫里横着走的人物,这点小?事还真难不倒他,谁屁股底下没屎,谁没干过?点不干净的事?别人非要拽着他死,那就?大家一起死,你的家人老小?,你的外室私生子,哪个也别想逃,你要是?乖顺,明白自己这回?是?栽里头了,躲不过?,做人留一线,不乱说话,你的家人不也好?好?的保全? 官场里的人,什么道?理不懂,这个也得明白,不然凭什么走这么远?站这么高?明白‘水至清则无鱼’,开始敢伸手,伸大手的时候,就?该懂,运气不好?的,迟早会有这一天。 至于手里头没人用,富力行也不担心,走了这一个,不还有下一个?科举进士一茬一茬的进来,大浪淘沙,他站在这个位置,还怕寻不到效忠的人? 条条处处想通透了,低头一看,面前?小?太监还是?一脸害怕,鹌鹑似的缩着,好?像马上要被?要了命似的。 “瞧你那胆子,还不如芝麻粒儿大,怕什么?先帝驾崩那么乱的局,你爷爷都挺过?来了,这点小?场面,怕个蛋。” 要死,也是?别人死,沾不到他富力行。 …… 叶白汀这边,赵兴德的初步尸检已经进行完毕,心中更为笃定:“赵兴德是?不是?他杀,死亡原因或许存疑,可前?头两个,管修竹和孟南星,一定不是?他杀的。” “啊?”申姜已经从指挥使手里,瞄到了赵兴德的遗书,“可他承认了啊!” 仇疑青一脸‘你眼睛怎么长的’质疑:“所谓的遗书上,只说了结果,承认这件事是?他做的,却没有讲说任何过?程细节,也没提供物证人证。” 这么敷衍的东西,你也信? 申姜:…… 叶白汀已经和门?口?锦衣卫说话:“可否请死者的妻子钱氏过?来一问?” 锦衣卫很?快去传的话,钱氏来的也不慢,已经去了妆,换上了麻衣,眼角微红,表情?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悲伤,或者说,相对悲伤,她情?绪里的忧愁焦虑更多一些?。 叶白汀想了想,道?:“我每次见赵大人,他身上好?像都是?这类衣服,颜色偏深,偏暗,赵大人可是?平时不怎么穿鲜亮的衣服?” 钱氏福了个身:“外子不喜欢浅色,淡色,素净也不行,他说自己年?长之后,皮子越发黑了,身上衣服但凡亮一些?,色浅一些?,更显难看,从来都不穿,也不让做。” 叶白汀:“诸如浅青浅蓝这样的衣服,也不穿?” 钱氏摇了摇头:“不穿。” 她回?话的时候,叶白汀一直在观察她,慢慢有了想法:“我这里有个问题非常重?要,于案情?有极大帮助,还请夫人想清楚了再回?答。” “公子请讲。” “去年?七夕,以及腊月二十二,赵兴德身上穿了怎样的衣服?” “七夕……正逢户部公务繁忙,外子整日都官署,身上穿的自然是?官袍,那日散衙很?晚,妾身带着孩子出门?,半路遇到了他,本是?约好?陪孩子的,可他衣服都来不及换,又被?叫了回?去……若妾身记的不错,外子整日穿的都是?官袍。至于腊月二十二……” 钱氏想了想:“不就?是?小?年?前?一天?小?年?家中忙碌,不仅妾身身为宗妇,里外操持,外子也是?要出门?拜访上官的,因要去好?几个地方,中间时间短,来不及回?来换衣服,最好?选一套不管去哪里都很?合宜,不会被?挑眼的衣服,妾身想着马上过?年?,建议他穿喜庆些?,太沉了别人看着也伤眼,外子挑来选去,最后仍是?选了深绛色圆领织锦袍……” 叶白汀:“夫人没记错?” 钱氏:“那两日都是?大日子,妾身断断不会记错。” 叶白汀又问:“小?年?这日,赵兴德何时出的门?,何时归的家?” “一大早就?出去了,长随随时都跟着,备在马车上的衣服也没有被?换过?,至晚才归。” “之后呢?” “一直在家,并未出门?。”钱氏还伸手指了指申姜,“此前?调查户部库银贪污案时同,这位百户大人也上门?问过?话,当可作证,妾身绝对不会撒谎。” 叶白汀看着她:“赵兴德在外头有人,你可知道??” 钱氏怔了一瞬,很?快垂了眸,手中帕子微搅:“爷们在外头……难免胡闹,只要不把人往家里带,妾身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妾身儿子都长成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也就?是?说,她知道?。 叶白汀:“夫人可能告知一个地点,或者……名字?” 钱氏这次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 叶白汀提醒她:“你夫畏罪自杀,认下的贪污款项可不少,如此大罪,你家中必受连累,你方才说你的儿子已经长成,那他的未来前?程,你可曾替他想过??若你夫犯下的错处并没有这么大,却要这般定罪,你心中便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可惜?” 钱氏嘴唇微颤。 “如若夫人信得过?锦衣卫,任何心有疑问的地方,尽可道?来,此间之语,不会为他人知晓,夫人所言,我们也会查证,断不会给夫人带来麻烦,”叶白汀说完,看向仇疑青,“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站在他身边,威严凛凛,表情?肃穆,一看就?是?很?可信的样子:“不错。” 钱氏咬了咬唇:“外子犯了事,依法该罚,家中上下都认,可不该我们的罚,自也不该我们扛,那些?大道?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想懂,只想求指挥使禀公办案,妾身真心想帮忙破案,不求有功,但求……但求不要,牵连孩子。” 她目光殷殷,隐有哀求,仇疑青也只道?:“锦衣卫依律办案,法不容私,案情?尚未清晰,你之所求,本使不能答应。” 他要是?随随便便就?答应了,钱氏还会犹豫一下,怀疑是?不是?在哄她,可他说所有一切依法办事,她心里就?有了底,如若果真依法办事,如若她举报有功,家中受到的连累一定会减轻! “我知道?外子和男人……”钱氏微微垂了眸,嘴唇咬出白印,“不止一个,因有时候他回?来,身上沾染的味道?不一样,可这些?人都是?谁,我不知道?,这些?脏事我也懒得问,我只知他在外头没有包养小?的,没有外室,没有私生子,有个私宅偶尔会用,宅子的下人会到家来支取花用,我看过?那些?采买单子,都是?男人会用的东西……” 叶白汀:“地址,你可知道??” “知道?,就?在东街……”钱氏说了个位置,申姜赶紧记住。 叶白汀:“昨日赵兴德回?来,可有什么不对劲?回?家后可有外人到访?” “没有的,”钱氏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指挥使也问过?,外子昨日归家和往常一样,天快黑了才回?,晚饭吃的也不多,表情?亦没什么特别,他在家里都那样,板着个脸,不爱对我们笑,吃完饭就?去了书房,他经常在那里歇,昨夜也没有人过?来找过?……” “今日呢?赵兴德死后,夫人及家里人,可有收到来自外面的提醒,比如‘好?好?说话’之类的?” “这个,有的……” 问完钱氏,申姜看着自己写的满满的小?本子,忍不住赞叹:“少爷真是?神了!什么隐情?都能问的出来!不过?为什么确定管修竹和孟南星不是?赵兴德杀的,就?凭衣服?” 把钱氏叫过?来就?问衣服颜色,一定是?心里有了答案! 叶白汀微微点头:“我前?后见过?赵兴德两次,带上尸体,这是?第三次,心中对他已有印象,再有你之前?排查到的线索信息,我一一都翻过?,如若能证明他不爱亮色浅色的衣服,他就?一定不是?凶手。” 申姜:“为什么?” “这几日你和指挥使在外面忙,我也没闲着,”叶白汀道?,“那日开棺验尸,我知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但凡有所疑,有当时不理解的东西,都会格外注意,我从管修竹尸身上收集了一些?物证,还有孟南星,身体血肉虽不在,头发却在,我曾仔细翻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还真有?” “有。”叶白汀修眉微扬,目光明粲,“管修竹身上的衣服是?家人小?殓时换过?的寿衣,价值不大,但他左手的指甲缝里,有残留的丝线纤维,不多,颜色却很?明显,是?很?亮的鹅黄色,以及一点点浅碧,这两种颜色,你可有印象?” 申姜挠了挠头,想不起来。 仇疑青道?:“同心方胜。” 他找到的证据线索早已分享给叶白汀和申姜,申姜的走访记录,信息收集整理成的册子,包括孟南星丢的那个同心方胜,他自然也看过?。 “对啊,同心方胜!”申姜拍大腿,这玩意儿还是?他和少爷一起找到的呢!款式素净大方,颜色却并不沉暗,以黄绿为主,用极少的淡蓝配色,上头还醉了两颗不足小?指指甲大的红线编成的圆球,鹅黄和浅碧,可不就?是?方胜下垂坠丝绦的颜色! 叶白汀:“之前?我想不通这颜色从哪里来,看到孟南星丢了同心方胜,我便懂了,管修竹死前?一定见过?孟南星,案发当日的密室,绝不是?没人去过?。” 申姜:“还有?” 叶白汀:“除却指缝里极小?的两截丝绦纤维,管修竹的发间,还有一些?银白色的碎屑,颜色很?亮,最初我也没看出来,之后和商陆一起讨论对比,确认了那是?一种做衣服的工艺,烫金,你该知道??” “知道?!”申姜点了点头,“就?是?有些?特殊的花纹图样,或袖口?或肩领,刺绣出来反而不如烫金手艺来的好?看,这种衣服造价会更贵,寻常没太多人穿得起,大部分人只是?采用一点点工艺制造,显的好?看,又不那么贵……烫金,银色,所以那是?衣服上的东西?” 叶白汀浅浅点头:“不错,若是?金色,和深色搭配相撞并不违和,还能更好?看,可银色,大部分搭配的都是?浅色衣服,比如赵兴德今天穿的衣服,配上就?不好?看。” 申姜喃喃:“所以你才问赵兴德平时喜欢穿的颜色……” “至于孟南星,”叶白汀眉目微垂,“遭遇更加惨痛,我们能找到的只是?残存骨头,还有头骨上面遗留并不多的头发,头发经水冲刷,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然凶手为了抛尸方便,不叫死者头颅冒出水面,将行凶用的斧头绑在了他的头发上,这一绑,有些?东西才未被?冲刷掉——他的发间,也有相同的,银色碎屑。” 所以事实很?明显了,凶手行凶之时,一定是?穿着用了烫银技术的浅色衣服,而赵兴德不喜欢穿这种衣服,家里外头都没有,自也不会是?凶手。 申姜哑口?无言,静默而无声,问就?是?一个字,绝,太绝了!少爷怎么这么厉害!他们手上就?这点东西,管修竹的坟已经刨过?,不能再刨了,尸身不能进行复检,孟南星的……除了骨头就?是?骨头,就?这也能找到证据,少爷的缜密细致,对仵作工作的热爱负责,真的没谁了! 叶白汀转过?头来问他:“户部档房,林彬那边,可问过?了?” “问是?问过?了,”申姜眼神瞟了瞟仇疑青,“可来人是?我,对方很?不满意,也并不配合,看起来问什么答什么,实则没一句实话……” 叶白汀也看仇疑青。 “此人奸狡,但有所求,必须得换回?点什么,你觉得,本使会给?”仇疑青剑眉微扬,声音冷冽,“才学平平,心机不少,身上没几两肉,吹风就?倒,没拿得出手的本事,长得又丑,北镇抚司不需要这种人。” 长的丑吗? 叶白汀顿了下,才一脸正色:“指挥使正直。” 仇疑青视线掠过?他手腕上的小?东西,哼了一声:“找一两个证据而已,还不至于本使卖身。” 这个倒是?。 叶白汀轻轻握拳,比了个手势:“那指挥使加油?” 仇疑青:…… 指挥使的脸色又沉又暗,堪比六月暴雨天前?的漫漫黑云。 少爷您可千万别作死! 申姜赶紧发挥作用,转移重?点:“总之那小?白脸知道?的东西,咱们一定能套出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果管修竹死前?不久,见过?孟南星,他们做了什么?管修竹身上的伤是?那个时候造成的么?为什么户部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叶白汀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申姜:“你想想那天是?什么日子,他拿着同心方胜去的,还能做什么?” 申姜一怔:“表,表白?” 叶白汀:“孟南星性格比较内敛,不是?外放的人,表白应该是?鼓足了勇气,不成估计也不会强求,管修竹开朗豁达,当时可能有惊讶,可能有意外,却不至于因为对方是?个男人,反应过?大,顶多是?不接对方的东西,不接受情?意,为何指缝里会留有方胜丝绦?” 申姜:“那是?……接受了?” 叶白汀更像看傻子了:“他若接受了,方胜因何还在孟南星手里,又落在大夫家,被?你我发现?” 管修竹死在七夕当夜,若接受了孟南星的情?意和信物,那他的死亡现场,同心方胜早就?作为证物,被?封存了。 “没有接受这份表白,指缝里却有丝绦痕迹,二人一定是?发生了推让行为,有过?肢体接触,甚至争执,才会如此——”叶白汀思考,“孟南星并不是?会勉强别人的性格,当日因何如此执着?他的行为,真的只是?为了表白,还是?其它?” 仇疑青也沉目思索:“孟南星比管修竹矮。” 申姜这次领会到了上司在说什么,拳砸掌心:“对啊!少爷不是?说过?,管修竹小?腹上的刀伤并不致命,且刀口?方向自下而上,绝非自己为自尽所为,动手者会比他矮,是?不是?就?是?孟南星动的手?” 想了想,他又感觉不对劲:“也不对,孟南星心仪管修竹,为什么要冲他动刀?还不至死……” 叶白汀目光微闪:“所以动刀是?故意,伤不致命,也是?故意。” 仇疑青:“管修竹胳膊后侧有撞伤,还曾服了毒,当夜动手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一个只是?为了帮他,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凶手。 “还有那个密室——凶手是?如何杀了人,又成功出来的?”叶白汀眯了眼,“赵兴德不死,我们或许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他死了,有些?怀疑方向,反而更明确了。” 二人说话间,四?目相对,眼底有相似的情?绪流动,叶白汀的眼睛越来越亮,比夏日阳光都要演,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再确认几个问题,我们就?能锁定凶手了!” 仇疑青颌首:“不错。” 申姜:…… 不错什么啊不错!倒是?跟我说说啊!我一点不知道?啊! 这还是?在外头,隔墙有耳,叶白汀从申姜勾了勾手指头:“附耳过?来。” 申姜过?去,听少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一通吩咐,眼睛瞪成了铜铃,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兴奋。 凶手可能是?权力最高的人,也可能是?懂事的人,不需要上头吩咐暗示,自己就?把事情?给办了,也有可能,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个‘清道?夫’,还能顺便积累功劳,惠及他人,好?往上爬……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下了命令。 但无论如何,这个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第117章 你们是不是有私 正月二四,天阴,北风朔冷。 天色好像比以往暗得更快,北镇抚司寂静无声,路边立着廊灯,屋角悬着滴漏,隐隐有听不真切的低吟,不知从何处传来,能是呜鸣夜风,能是诏狱熬不住的囚犯哀惨,能是墙外野狗,也能是来自人心,来自灵魂深处的无声映照,自己耳闻目睹,人观之不见。 司里偌大的正厅,今日终于用上了,正中间靠后,‘明镜高悬’匾额之,是方长长几案,黑檀的底,两面平直,不翘卷,上置文房四宝惊堂木,高椅带背,非常威武,案几左,微微靠外的位置,是方略小的短几,颜色质地长案几相仿,看来像是同套木头打造,是大小不同,宽敞大气,精致小巧,靠里,往外,上面也放了笔墨纸砚,小几边椅子上,放有个软软的小坐垫,因有案几相隔,藏得倒是很好,除了坐在里面的人,外面不会有人看到。 往外,就是两排椅子,中间隔有小方几,用来放置茶水杂物,排的整整齐齐,井井有条,数量这么多,点也不显拥挤嘈杂,反趁的整个厅堂更为大气正派,肃穆凝静。 申时末的时候,这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互相都认识,除了本次案件的相关人,户部尚书万承运,侍郎邓华奇,金部郎中蒋宜青,仓部李光济,档房林彬外,有刑部侍郎贺鸣及文书,两个大寺少卿周仲博和王季敏。 案件相关人都在,意思就很清楚了,就是要破案,至于刑部侍郎和两个大寺少卿的存在……去年七夕管修竹的库银贪污案,不就是他们联合结的案?今日若有不同结果来,追责什么的,是要好好讨论讨论了。 大家座次按官职分的,谁高谁在前头,至于户部档房林彬这种,算不得正经官的,就算前面有座位,他也没敢坐,低眉顺眼的站在边。 两边人面面相觑,面沉如水,偶尔视线来往里,闪着人不懂的光,却谁都没有说话。 因为旁边有几个人守着呢,门口有守卫,厅堂也有,这都不是隔墙有耳了,是直接把耳朵放到你面前,你敢商量点什么,暗示点什么吗? 不多时,廊外脚步声响,是仇疑青带着叶白汀和申姜,走了进来。 指挥使不必说,自然是长驱直入,走到最里面,最中间,最大的长案几后,掀袍坐,叶白汀则落后他步,到了同色系的面小几边,停了脚,等仇疑青坐,才掀了袍,坐在那个软软的小垫子上。 至于申姜……申百户如既往,站在指挥使案几方,少爷对面的位置。 不是说他没位子,他已是百户,在这群有的没的官前,是配个座席的,他不想坐,自打和少爷配合办案,每次最后的案前问供过程,都很刺激,他光是想想接来少爷的各种手段,逼的凶手从负隅顽抗,死不承认,倒被戳穿真面目,证据在前,不得不承认事实的场景,就摩拳擦掌,恨不得在就看到! 要不说指挥使和少爷不是般人呢,就这场景,他们能憋得住,个个脸上没什么表,看来跟谁欠他们千两万两银子似的,他这里,光是控制表就已经很费劲了,坐什么坐,是站着,能的爽! 厅堂肃穆,安静无声。 仇疑青高坐案几之后,声音微扬:“今日缘何请诸位前来北镇抚司,想必诸位心中已经明晰。去年夏日,江南水患,户部奉旨拨银赈灾,不想库银拨,到江南时竟不足三成,中间贪墨者何人,为祸者何人,袒护者何人——及至今日,案更生波折,又添两名死者,管修竹的‘畏罪自杀’,显是误判,今次真相呈堂,请诸位做个见证。” 这话贺鸣就不爱听了,去年的案子是他主,说的这么明确,让人怎么想他?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 “若真证据确凿,真相明晰,指挥使直接呈送御前便,不必如此冠冕堂皇。”说的好听,你不也是证据不足,想着把所有人叫到,博把? “北镇抚司办案,不似刑部,”仇疑青倒也不急,话音慢条斯,“机,物证,人证,口供,每样都要严丝合缝,有点对不上,存有质疑空间,便不算事实明晰,不能结案。” 贺鸣脸僵,皮笑肉不笑:“倒也不必你我分得这么清楚,我朝律严明,刑部办案也都合规合矩,从无擅专,指挥使若有意见,何不御前弹劾?” “贺大人很急?”仇疑青眼皮撩,“惜本使这里,办案优先,折子要稍后才能呈往,要委屈贺大人多自在片刻了。” 贺鸣:…… 房间时寂静,空气紧绷。 叶白汀视线环顾圈,见申姜不停的他使眼色,眉毛都快飞去了,得面带微笑,浅声道:“今日北镇抚司上忙碌,有些证据又得申百户亲自去取,时间便晚了些,好在夜够长,屋够暖,今晚,便劳烦诸位大人赏个面,听听案故事,配合指挥使抽丝剥茧,解惑真相了。” 仇疑青话音冷肃:“若是不想在这里也,诸位皆请随意。” 座上人迅速交换了个眼色,没谁作,心里是否有想……人就不知道了。 贺鸣也没,是端了茶,个‘不小心’,把茶盏掉在了地上,茶盏落地即碎,发了好大的声响。 就这点声响,厅堂大门立刻被推开,两队锦衣卫随即冲上来,数量得有二来个,个个飞鱼服加身,绣春刀鞘,刀锋在夜色中泛着茫茫寒光,冷厉眼神,都是杀气。 所有人:…… 就这阵仗,谁敢走?稍微点响,就能冲进来这么多人,锦衣卫今晚怕不是全员加班,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北镇抚司围了来,说人了,连个苍蝇都飞不去? 贺鸣抬了抬眼皮:“抱歉,时手滑。” 仇疑青挥了挥手,两队锦衣卫绣春刀收鞘,行了个礼,流水似的去了,队列无声,来得快,去得更快。 贺鸣有些意难平,话音里便透了来:“本官不知,北镇抚司竟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威胁朝廷命官,不怕我等上告天子么?” 那边申姜已经勾了勾手指头,让边上侍卫把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了,皮笑肉不笑,顺便贺鸣上了另盏茶,礼数周到极了:“这不是巧了么?贺大人怎么知道我们指挥使才从皇宫来?是想看看另道密旨?” 贺鸣:…… 合着你们先告状了是吧!上回拿来圣旨,叫刑部大寺协同办案,这回又是什么?便宜行事,随便处置他们这些朝廷命官,都不用上报的么! 他面色微凛,视线滑过申姜,落在仇疑青身上:“北镇抚司好足的气派,纵夜长屋暖,冻不着在座各位,我等为朝廷效劳,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都需要休息,何不避言闲话,直接进入案?” 申姜哼了声,你不是能耐着呢么?挑衅啊,你怕什么,挽什么尊?话说的冠冕堂皇,人就瞧不你的怂了? 仇疑青懒得耍这点嘴皮子,倒显得自己格局太小,巴微抬,指方小几:“叶白汀,你来,同诸位大人说说孟南星的事。” “是。” 叶白汀低了头以示礼节,就缓缓开了口:“今月五,上元节,我陪指挥使视察民生,行至管修竹私宅时,发截人类掌骨,感觉事有蹊跷,就在附近勘察,果然又见院子里有不少碎骨,非禽非畜,皆是人之所有,不仅院子里,沿着大门往外走,去往城郊方,同样有散碎白骨——几日后,又有人类头骨在护城河冰层被发。” “我在指挥使命令,做了尸检工作,很快鉴得,死者男性,年龄在二至二八之间……经多方排查确定,此碎骨多重特征孟南星相符,此人乃是户部仓部郎中,本该在去年腊月二二这日,离京丁忧。” “小孟大人的死很遗憾,此前因尸身被毁,无人知晓,眼,在座诸位应该都知道了。” “这个人的死何需赘述?”座上的蒋宜青开了口,“赵大人畏罪自杀的时候,不是已经承认了这桩罪行,时间地点都有,说得清清楚楚,此事我等同僚听了也很震惊,也很心痛,但事实已明,这里就不必讨论了吧?” 叶白汀视线掠过他,落在末座的李光济身上,提孟南星三个字,提孟南星的死,在座所有人都没什么表,因早就知道了,也早有准备,唯有李光济,纵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悲伤过,难受过,在仍然克制不住,紧紧抿着唇,眼圈慢慢红了。 “赵兴德的确留有遗书,说所有事都是他做,人也是他杀的,却没说怎么杀的。”他声音有些慢,却足够清晰,“孟南星,是在意识尚存的时候,被人用利斧剁碎的。” 房间气氛滞,所有人都忍不住皱了眉。 “孟南星为亡母办完丧仪,和所有相熟的人打过招呼,在决定离京的这天,腊月二二,他去了管修竹的旧宅,遇到了个人,个熟人,二人言谈间发生分歧,孟南星意志坚决,便被人灭了口。他先是被制住,打晕,后又被带到狗屋,在意识尚存时,被凶手用管修竹喂狗啃骨头的斧子,剁开,凶手做如此丧心病狂的事,仍嫌不够,当日在外面找来群野狗,孟南星散碎的尸块啃得干干净净,才带着头颅门,扔进了护城河。” 叶白汀边观察在座某些人的表,边道:“赵兴德遗书里说,孟南星收了好处,却又突然反口,他看不惯,是以手杀人,是看不惯已,有那么深的仇恨么,非要碎尸喂狗?” 房间静默片刻后,户部尚书万承运叹了口气:“锦衣卫有疑,如何细究深查都不为过,若切如你所言,孟南星和人有争执,被制住打晕,二人那么深的成见,那么浓的敌意,他因何不吵不叫,不高声求助,任人施为?” “万大人好问题,”叶白汀缓声道,“方才指挥使也说过了,北镇抚司办案,要的是所有逻辑证据圆满成链,不存在任何质疑,这个问题,用不着辛苦指挥使,便由我回答万大人,因管修竹的宅子分特殊,开间普通,纵深却极深,越往里,越安静私密,说吵架呼喊,就是凶手用斧头剁尸,不也无人察觉?” “二人既是熟人,纵有争执,也会知道对方的想,做事风格,如若凶手本性直隐藏的很深,又惯会哄诓,孟南星时为话所迷,露空子被对方打晕,也是很正常的事。” 叶白汀说完,又补充了句:“碎尸检验过程复杂,缺少更多案发细节佐证,然所有碎骨除了野狗啃噬牙印之外,边缘切口都分整齐,间有血荫,很明显是利硬凶器所为,生前伤;死者头骨在河道冰层发,经仔细验看,后脑颅顶处有撞击伤,没有碎裂痕迹,但足以致晕——所有尸检格目都详细记录测,若万达人有疑,请仵作复验。” 万承运没说话。 叶白汀:“万大人有疑问?” 万承运不得已,开口回道:“北镇抚司既已查清,死因事,本官无疑。” “诸位大人呢?”叶白汀又看了眼四周。 在座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没的表态。 叶白汀等了等,不见人质疑,便继续往:“如此,我们便来看杀机,赵兴德遗书所言,针对的是过往利益,说孟南星在贪污案中,得了很多好处,最终却要反口,孟南星得了多少好处?是怎么操作的?我们指挥使带人查过,发户部库银外拨,有极严密的手续,流程手续众多,光是签章,就不是他个小官能办得了的,至于在外洗的那圈……孟南星没什么族人,也没什么亲戚,他的银子,纵使分了很多,又是怎么转到手的呢?” 蒋宜青冷哼声:“所以他有帮手啊,不就是赵大人?有上官护着,哪里用得着他亲自活,赵大人就能都办了。在官看来,这不是什么重大疑点,贵司若拿此做证据,点都不铁啊。” 叶白汀:“帮手,上官护着,不需要自己手,二人的关系很好?” 蒋宜青声音讽刺:“自是关系很好,不好,怎会带着发财?” 叶白汀:“关系这么好,又何来的杀机?” 蒋宜青愣住。 “有什么时想不通的,好生解释沟通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手杀害,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叶白汀看着蒋宜青,“蒋大人能我答案?” 蒋宜青说不来。 叶白汀眸底微:“不过蒋大人倒是提醒了我,孟南星凶手有私,蒋大人知道么?” “我为什么知道?”蒋宜青像被咬了尾巴似的,眼神很凶,“他跟赵兴德那些脏烂事,你去问他们啊,缘何来问我!” 叶白汀眼梢微眯:“因为蒋大人你,赵兴德有私,赵兴德这方面的事,你不是都知道?” 蒋宜青有点慌:“我,本官哪里有,你少血口喷人!” 叶白汀:“我说了他们有私,没说是有私交私是私,蒋大人慌什么?” 蒋宜青:…… 想骂脏话。 “不过蒋大人点明了,倒省了我的事,”他转万承运:“万大人知道此事?” 万承运眉宇沉着,派肃静:“属便是有私,也是要避着人的,本官怎会知?” “有道,”叶白汀煞有其事的点头,又问,“那万大人,和孟南星有私么?” 万承运眯了眼:“指认朝廷命官,锦衣卫有证据?”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万大人不想说,也能解,所有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不是?那在座官,蒋宜青呢,万大人他有私?” 这次不用万承运,蒋宜青自己都跳脚了:“没有!你怎么回事?让你问案子,说人命,你问的都是什么?”他指着叶白汀,看仇疑青,“指挥使大人!你们锦衣卫就是这么办案的么!” 仇疑青按着惊堂木,派云淡风轻:“之前说过了,夜长屋暖,今夜要过的细节很多,包括死者的人际关系,你若不服,在就以离开,去告御状也以。” 蒋宜青:…… 你外头埋着那么多锦衣卫,让人怎么走! 他彻底没了话,是仍然气得不轻,看叶白汀的眼神相当不善。 叶白汀却没有他,看直紧紧抿着唇的李光济:“你心仪孟南星,那关于他和上官的私房事,你知晓?” 李光济拳头握得很紧,没有说话。 叶白汀:“他觉得这种事很恶心,每每事后必会呕吐,以致于找回来的头骨里,牙齿内侧,有大量被反流胃液腐蚀的痕迹,他如此痛苦,你看到了?” 李光济紧紧咬着牙,仍然没有说话,但神状态明显更紧张了。 叶白汀眼眸微垂:“此次户部查案,是叫我北镇抚司上大开眼界,苦力,美色,背锅人,每个新进来的人,在踏入户部门口的那刻开始,就暗中标好了价钱,哪条路是你该走的,哪种事是你该做的,哪些眼色是你该看该识的,都早早规定好了,不允许你偏离,不允许你叛逆,不允许你不从,想要抗衡……” “上司要为难个属,太简单了,比如——李光济你,什么都让你做,整个户部的公文都让你过遍,美其名曰锻炼你,培养你,等你哪样都做得熟,做的好,就是升迁的时候了,然你并没有升迁,反公案上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做不过来,你但有怨言,哪怕是拖延了点点,就会被立刻翻你做的事里的错误,要罚你,你是认罚,是乖乖做事?” 李光济眼角通红。 “你遇到了这样的强势压迫,你妥协了,乖了,听话了,但人没有,管修竹从进来就是个硬骨头,并不服从上司‘其它事项’的安排,也被安排了这些事,是不是?他是怎么选的?” 叶白汀视线微顿:“他最初遇到的招揽暗意,和孟南星样,是不是?” 李光济嘴唇都要咬破了,仍然没说话,看来今日过来,有人了他很大的压力。 叶白汀也不着急,反正夜长:“在外,正好造谣,上官工作内容特殊,总有忙碌不在的时候,有人暗暗藏了小心思,趁机造谣,想坏人的路,把竞争对手挤兑走了,自己的路不就平了?蒋大人,你干过这种事?” 蒋宜青先前吃了亏,这次点都不想他。 叶白汀:“你帮上司调|教新人,有暗中欺负打压,有在上司明确想要的时候,推了孟南星把,有在上司不悦的时候,领会意思,让新人尝点苦头?” “你说你劝过管修竹,曾友善提醒,好意相劝,甚至热的帮忙想好了说辞,告诉他怎么在上官面前认错,示弱,好取得上官谅解……实则你根本不想帮忙,你早在上官那里打地小报告,引导过上官绪,他不去便罢,要他去,等来的未必是上官的原谅,会有更深的惩罚……所有做过的这些,你以为你不说,人就不会知道么?” 蒋宜青怔。 叶白汀清润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种淡淡的疏冷,听来寒气逼人:“至于那些各种拉偏架,美其名曰平衡之术的小把戏,更是数不胜数,都在锦衣卫查到的证据里。那些厚厚卷宗里,我看到的孟南星,最初入户部,是满怀想和抱负的,他积极努力,来便完成了几件大事,立了功,却也早被上官盯上,多次示意权色交易,他不从,所有功劳就不是他的了,无晋升,无调派它处,公案上积压的公文摞又摞,他做多错多,罚银达到了恐怖的数量,为了那些公务,他开始没时间吃饭,没时间回家,经常被通报批评,不从——就犯了大错,罚银都不能挽回,须得有人保才能过的那种。” “寒窗数载,头悬梁锥刺股,他不能对不辛苦拉扯他长大的寡母,前路难走,后退不能,没办,他得妥协。此后每月,他都会有三四次彻夜不归,‘忙’到在官署过夜,四到五次被某些人叫到外面私宅,行那颠鸾倒凤之事,但他控制不住内心的厌恶,之后会呕吐,会请病假,他的身体直不好,锦衣卫问过相问大夫,要好好用药,能养好的,他偏不愿,李光济,你知是为什么?” 李光济浑身震。 “他从个眼睛里有光的少年,变得颓唐,失去光彩,像蒙了沙的珍珠,你就不觉得惜么?”叶白汀直直看着李光济,“腊月二二那日,他根本没有城,他被人残忍的杀害,用最锋利的斧子,块块把身体剁碎,尸块被野狗啃噬,头颅被扔进冰冷的河水……” 李光济突然抱头:“说了……说……你说了!” 叶白汀:“你不想为他伸冤么?孟南星的头发里,有凶手不小心落的这银粉屑,是某人衣服上会用到的东西,我问你,户部官署,谁曾穿过这样的衣服?” 李光济没有配合招供的意思,但这时候,他意识转头,看了椅子上的个人。 第118章 人不要脸的程度 随着李光济的视线落点,所有人齐齐看向了万承运。 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万大人?原你爱穿烫银的常服?” 蒋宜青立刻接了话:“烫银的衣服有什么好稀奇的?但凡手里有点银子,都穿得起,户部不光我们尚书大人,我自己就有好几套,李光济这种穷鬼都做了一件备不时之需,林彬这种不需要应酬的档房文书,我也见穿过,怎么,我们都有,所我们都是凶手么?简直可笑。” “有穿,是两回事。” 时间过去太久,申姜带着锦衣卫走访排查的时候,问过万承运在去年七夕晚上,小年前一日,分别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很多人表示记不起,印象比较模糊,说日子特殊,万承运好像换过衣服,不能确,案件的相关人都在这个屋子里,又都含含糊糊,不敢说实话,可见万承运的权力威压到了什么程度。 七夕这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经历者然记忆深刻,外人不记得万承运穿了什么,还算常,屋子里的这些人,肯记得。 李光济的指认,蒋宜青的突然跳脚,就是佐证。 “蒋大人是不是捷径走多了,早就习为常,一边提防着别人抢你的捷径,一边享受捷径带的红利,并竭力维护,”叶白汀盯着蒋宜青,“可知别人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捷径,只想凭自己实力,却不可。” 蒋宜青明显听懂了的话,唇角扯出讽刺弧度:“不过都是自己选的路,又没犯法,没必要分出个高下吧?我干我该干的活,别人愿意努力就努力,实力什么的,也没必要那么吹,孟南星要真是那么有实力,什么能挡得住?路走不出,还不是自己不行。” 叶白汀:“同指挥使第一次去户部时,我们就发现,你孟南星有隐隐敌意,明明很低调,不揽事,不贪功,看起没点上进心,甚至病假连连,公务都不怎么干了,你为何此忌惮?于业绩立功上,明明李光济做的多,你却丝毫不在意……孟南星是你的竞争手,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上司更喜欢,没那么喜欢你?” 蒋宜青都被戳中了痛点,眼珠子都快瞪出了:“你放——” “啪——” 仇疑青案几上的惊堂木一拍,眸底冷光微现:“北镇抚司大堂,容不得人放肆。” 蒋宜青脏话憋了回去,手指指着叶白汀:“这不都是你猜的,有证据就拿上!” “好啊。” 叶白汀一伸手,申姜就端了个托盘上,蒙布打开,是两把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都是黄铜质地,光看钥匙材质,就知应的锁一不是便宜货:“万承运私宅的钥匙,赵兴德私宅的钥匙,蒋大人不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会有?” 蒋宜青脸色大变:“你们搜了我的屋子!” “蒋大人慎言,”申姜一脸严肃,“北镇抚司办案,纪律严明,怎会随便收你的屋子?不是你家遭了贼,下人大呼小叫的求帮忙抓,锦衣卫才进去的?” 蒋宜青想了想,的确有这回事,就在前天晚上,动静不大,只被吵醒了一瞬,因白天工实在太累,懒的起,听管家说没事,才没管,原是锦衣卫趁那个时间进去了么? 申姜一看就知道是在想什么,啧了一声:“别为你自己脏,看到的人都脏,不是你提醒下人有些东很重要,让人注意看守?那么着急的时候,你那管家还记得抱着你放东的宝贝盒子跑,你该感谢人家。” 说完,又加了一句:“不过有没有这个东,都不重要,事实我们已经掌握了,两处私宅的下人都有口供,便是等到今日问你搜检,也是合法合规,你拒绝不了。” 叶白汀:“蒋大人还不承认么?你这些年在户部的悠闲日子,升的官阶,明明没怎么做事,却能揽了别人的功劳安在自己上,整个大厅占好的位置……仰仗的是什么?” 蒋宜青恼羞成怒:“我与两位大人同是户部官员,上下级关系好,有个的钥匙怎么了?有些话不便在官署说,寻个私密些的地,不可么?你是亲眼看到我跟赵兴德苟且,还是跟万大人睡了?有人证口供是吧,人证是亲眼看到我们上床办事过程了么!” 申姜:…… 不要脸的人见的多了,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干没干过那种事,声音,响动,床上的痕迹,事后要的水,你二人的状态,难道非得别人盯着你办事,才叫经证据?你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 叶白汀倒不惧这个,给了申姜一个安心眼神,又道:“既然你赵兴德这般亲密,应该算是心腹了?” 蒋宜青现在只想避谈前面的话题,立刻点了:“自然!” 叶白汀:“那的事,你应该都清楚?” 蒋宜青顿了顿,感觉自己入了别人的套,说不知道,反而不了,只能模模糊糊的回了句:“大概吧。” “你可知在任上的贪污行为?” “这个……算是感觉到一些。” “为何不举报?” “没有证据,又是下告上,麻烦多多,我何苦呢?” “赵兴德为什么要杀害孟南星?” “这个我真不知道……” “那平时待孟南星的态度,你应该知道了?”叶白汀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语速非常快,并没有留给太多的反应时间,“是不是强迫孟南星,孟南星是不是不愿意?” “我……” “连这些事都不知道,你算什么心腹,又凭什么有别人家的钥匙?” “知道!我知道——一点!”蒋宜青却不过这个逻辑,瞪着叶白汀,“孟南星就是矫情,明明接了大人送的好处,也扭扭捏捏上了大人的床,却总是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推三阻四,大人给了多少好处,一天到晚就知道请病休,于官署一点建树都没有,怎么不好好检讨检讨自己?” 叶白汀:“给了好处?很多?蒋大人不妨展开说说。” 蒋宜青:…… 闭了闭眼,控制住扭看万承运的冲动,咬着牙,道:“比去年月,赵兴德让档房跑了几回手续,置给孟南星两个铺子,帮在寡母及外人面前做面子;到了夏天,见孟南星食欲不佳,日日给订酒楼的饭,还将手里在做的一桩进款项目转给了,钱进手里多少,还不是看别人给多少;李光济那个傻子只知道做事,功劳被赵兴德算在孟南星上也不管,孟南星的年底考绩是优!还有卖出的那些字画……” 申姜早就得到了少爷的眼色,蒋宜青一边说,就拿着档案卷宗一直记,等蒋宜青说完了,还立刻递上笔,让签押—— “你既然已自陈口供,就是知道赵兴德贪污库银的人证了,再改口,可别怪我锦衣卫的刑重。” 蒋宜青一脸不高兴,跟死了爹似的,可事到今,话说了那么多,现场见证人这么多,何能不认?拿过纸笔就签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叶白汀又问:“赵兴德何故杀害孟南星,你可知道?” 蒋宜青都开了,也不好不答:“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因为不听话呗。” 叶白汀:“不听话?” 蒋宜青:“是,前还算乖顺,顶多是推三阻四,说身不好,干什么都慢吞吞,自腊月里寡母去世,就整个人浑浑噩噩,跟丢了魂似的,病也不愿意装了,大人问就是不愿意,直接不伺候了,我见过拿着一个同心胜,在没人的地发呆,也问过,但很敏感,不想别人看到,我猜,大概是心里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喜欢管修竹啊,”蒋宜青满含讽刺的看了李光济一眼,“有些人没出息,给多少默默关心,人家就是看不到,有些人呢,就是有事,死了也能吊着人家。” 李光济声音都抖了:“你——” 蒋宜青比还强势,下巴一抬:“我怎样?我哪一点说错了?你有事,孟南星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知道跟我叫板了?呵,没卵蛋的玩意儿。” 李光济气的脸色爆红,可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压了回去。 叶白汀还是不着急,人的情绪是有阀值区域的,李光济过于胆小畏缩,一次两次的刺激不够动,三次四次,可就未必了,等到后压抑不了的时候,总需要一个发泄通道。 到时……案就能添新口供了。 叶白汀视线滑过房间,万承运似乎没什么变化,贺一鸣眼睫微垂,掩住了眸底情绪,没人知道在想什么,至于两位大理寺少卿,从开始到现在,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没说过。 “说说管修竹吧。”叶白汀转了个向,道,“管修竹死前,孟南星进过的房间是不是?” 经过前一轮紧张刺激,只要火不扯到自己身上,蒋宜青竟然感觉很舒适,不像初坐在这里时浑身带刺,语气也没那么冲了:“我不知道。” “你撒谎。” 叶白汀看着:“户部修葺是过完年的事,管修竹之死在去年七夕,那时你们的办公地点并不在大厅,而是在各自的小书房,依照房间分布图——” 一伸手,申姜就把画好的图递到了掌心。 “管修竹的房间在东拐角靠里的位置,去那里没别的路,必须得经过你的书房,”叶白汀指着二人房间的位置,“夏日天热,你纵是有什么小心思,要关上门,窗子必也不可能关,不管谁去的房间,你一会看到。” “没看到……便是你指挥使说了谎,你其实没在房间,去了别处?” “我在自己房间里!” 蒋宜青见根瞒不过去,咬了牙:“没错,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叶白汀视线滑过厅堂,“好诸位大人的也在,做个见证。” 蒋宜青:…… “孟南星手里拿着那个同心胜,能去干什么,敲开管修竹的门,自然是为了表白。” 申姜听到这个话,不由自主想给少爷竖大拇指,当时的真相,因案件相关人都不愿透露,们只能根据现有证据推测,可就算推测,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出,少爷就不一样了,什么都能猜中!孟南星那也果然是去表白了! 拿出证物盘里的同心胜,问蒋宜青:“你说的,是这个东?” “是。”蒋宜青看完,“怎么会在这里……” 申姜:“这个就不关你的事了。” 叶白汀稳的很:“蒋大人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动静?” 蒋宜青撩了下眼皮:“这跟案子有关系么?” “自然,”叶白汀缓声道,“赵兴德遗书上认了这桩凶案,也只是认了这个结果,没有讲说任何做案过程,动机,锦衣卫走访排查之后认为,管修竹的死因存疑。既然当时刑部辛辛苦苦查到密室,误判为‘畏罪自杀’,那这个杀人过程,我们总得寻出,挖个明明白白,现在知道孟南星去过,可不就得问清楚?” “那我也没看见啊!我只是见敲了门,管修竹让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尽数不知!” “动静呢?你看不到们在做什么,距离那么近,可否有听到声音?二人可有发生争执?” 蒋宜青想直接说没有,不知道,可上叶白汀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深邃,像遥夜藏起的寒星,就觉得这少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问话只是一个过程,看别人撒没撒谎,才不怕别人不说…… 蒋宜青心生忌惮,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慢敷衍,哼了一声:“我也在忙,哪有心思总听着们,只是听到了类似撞到什么的声音,二人说话声音也有些大,似乎起了争执,但争执的内容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叶白汀沉吟:“孟南星……是个经常人发生争执的人?” “不是。”蒋宜青呵了一声,“巴不得所有人都看不见。” “那为什么起了争执?不是喜欢管修竹” “你又在怀疑我什么?”蒋宜青瞬间警惕,“我没有撒谎,我就是看到了们的影子——大晚上的,哪个房间都有烛台,二人靠近,纠缠,多多少少会映在窗户纸上,我看到了有什么稀奇?” “影子?”叶白汀招了招手,申姜就拉了一个锦衣卫同僚,站在旁边的灯烛之下,做了个搭肩的姿势,叶白汀问蒋宜青, “是这样么?” 蒋宜青看着地上的光影,慢慢点了点:“差不多。” “这样呢?”叶白汀比了个手势,申姜右手的两个手指就伸向了的下巴,轻轻一挑。 蒋宜青摇了摇:“没有。” “们之间可有推拉的动?接纳拒绝的动?” 随着叶白汀说话,申姜同僚摆出不同的姿势,包括靠得更近一些。 蒋宜看着二人落在地上的光影,若有所思:“也有……但们站在灯烛前的时间并不久,我也只是看到了这些,再没有别的。” 申姜便懂了,为什么要在晚上问这个案子,因为只有晚上,灯烛才能打出这样的影子,便别人回忆! 把房间里的事详细问完,叶白汀又问:“之后呢,孟南星走后,可还有人,你看到了谁的影子?” “没了,”蒋宜青果断摇,“再就是刑部那边人查东,要求配合,我们都去管修竹房门敲过一圈,都不应,到后时间不及了,赵大人才请了万大人,一同过去察看。” 叶白汀点了点:“我记得卷宗上记录的很清楚,管修竹的死,赵兴德是第一个发现的,是踹了门进去,发现管修竹倒在血泊之中,小腹插着匕首,感觉事关重大,第一时间检查房间内部,而这个时候,你们尚书万大人是一同进去的,么?” “是。” “二人进去之后多久,你们才进去?” “出了人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大约五六息过后吧,里叫人,我们才进去的。” “可有发现任何异常?动,或者影子?” “都没有……吧?” “既然你看得清清楚楚,孟南星走后,管修竹的房间就是一个密室,没有人进去过,那赵兴德是怎么杀的人呢?” “……不知道。” 贺一鸣坐的有些烦躁,看向叶白汀:“你在这里赘言这么多,到底想说些什么?” “自然是找出真的凶手,还原命案现场。” 叶白汀手束在袖子里,下巴微扬:“指挥使带领我们寻到可疑向后,下了大力气排查,得知七夕当日,孟南星在济春堂买了一颗‘毒丸’,从邻居屠户那里拎了一小桶猪血,凶器匕首之前在刑部封存,现在已调到北镇抚司,匕首普通,没有特殊印记,只刀鞘上有户部徽记,匕首,户部所有人都拿得到,没有特殊指向性,‘毒丸’,大概率是加在茶水里——” 贺一鸣就不同意了:“当日案发现场的茶水,官已命仵仔细查过,并毒物痕迹!” 叶白汀:“你当然查不出,因为孟南星被骗了,那颗‘毒丸’,是别人告诉的,一种让人心跳变慢,看起像进入假死状态的药,地点何处,卖家何人,欲买得暗号,非常神秘,且数量不多,信了,去买了,但其实并不是。” 贺一鸣不懂:“为什么?” “户部两年有余,初不明白,不喜欢,之后飞不走,死不了,到了这时,孟南星有什么看不透的?上官都有什么手段,怎么会不清楚?”叶白汀声音微寂,“管修竹像一条鱼,已经入了别人的网,网越越紧,越越拽向岸边,已经不可能出的,库银贪污这种大案,既已上达天听,就必须得有人命填进去,上官早就有了共识,该推谁出去扛这个锅,要怎么做,才能保得住人呢?‘畏罪自杀’,竟然是唯一的,可行的法子了。” 叶白汀声音很慢:“甚至还专门找了某人——喜欢身子的人,强忍着屈辱,去讨了主意,可能为此还付出了一些代价,这人才答应了帮忙,所谓‘假死毒丸’,就是这个人指点给的,才会信的那么彻底。” “可在‘劝说管修竹同意’这件事上并不自信,便又加了一条,要告白。” “七夕当日,踌躇了很久,直到不能再等,拿着准备了很久的同心胜,去敲了管修竹的门,这一幕蒋宜青刚才说过了,可为证。哦,刚才忘了说,”叶白汀又转向申姜,“申百户找到了这枚同心胜,你们都看到了,去年腊月二二,它被孟南星不小心落在了一户人家,是七夕当日的告白,管修竹并没有接受,东也没收。” 申姜立刻挺起了胸膛,没错,老子找到的! 叶白汀又道:“日前开棺验尸,我在管修竹的指缝间,找到了与同心胜颜色质地一模一样的丝线残留——只是不接受告白而已,为什么动那么大,丝线都扯了下呢?这两个人,都不是偏激暴力的人。” 房间内众人皱了眉,啊,为什么动这么大?若非挣扎甚至撕扯,怎会连丝线都落在指缝? 叶白汀:“因为孟南星劝说管修竹,这个劫过不了,许连这夜都过不去了,提出了假死建议,并且告诉,才的茶水里已被放了毒丸,不管愿不愿意,这假死药都已经吃下去了,稍后不久,就会昏迷。” “管修竹震惊之下,自然会推开,二人的争执便在这个时候,管修竹甚至因为力气太大,撞到了背后的书架,胳膊后侧留有淤青,但孟南星早就提前准备好了,自不会容躲避,拿出匕首,刺入了的下腹——” “知道管修竹是个什么样的人,管修竹可能不在乎自己,愿意燃尽生命,也要为了心中坚守的东撞个破血流,可果加上呢?的命不够,再加上管家族人呢?” “孟南星告诉管修竹,果不这么做,自己就殉情,果不这么做,的家人会受到连累,已经开了,喂吃了药,动了匕首流了血,管修竹果不继续,让这个局做成,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果在座之人有了解管修竹的,就会明白这一刻有多痛苦,可能不在乎自己的未,却不能舍弃别人的未,而且就像孟南星说的那样,开弓没有回箭,药都已经吃了,小腹上血都在流,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孟南星离开房间之前,把藏在衣服下的血袋洒在了管修竹的身上,地上,管修竹心里明白,果这件事被人发现,或者中间出了失误,那后到房间的人,就是可疑的,虽未接受孟南星的情意,却不忍心别人被连累,是自己关了门窗,自己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这便是密室的全部。”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刑部没验出毒,因那颗毒丸并不是毒,只是致人昏迷的迷药。管修竹小腹伤口并不致命,浅且窄,哪怕耽误了会工夫,叫大夫过,仍然可医治,的死因——尸检结果,管修竹死于毒杀。” “你怎么回事,才刚说了没毒,只是能将人迷晕的药,这毒又是哪儿的?”贺一鸣很有话说,“照你说法,密室过程已经完成了,门窗也关上了,那个房间别人不可能再进的去,可发现时人已经死了——” 叶白汀:“谁说没再进去人?房间门,不是被人踹开了?” 贺一鸣:“可那是死了之后——” 叶白汀眯了眼:“你再好好想想,确是人死了后,别人才进去的?” 房间陡然安静。 叶白汀:“毒丸是假,只致晕,不致死,小腹的刀口浅而窄,亦不致命,连现场大量的血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血袋,那赵兴德踹开房门时……管修竹并没有死,现场自也就不是密室了。” 细思极恐。 “你的意思是……”贺一鸣眉间微皱,“管修竹是被人踹门进屋后,遇害的?” 申姜嗤了一声:“老子在旁边演了那么久,你是眼瞎了看不到,还是耳聋了听不懂人话?” 第119章 你是凶手 随着申姜话,房间内一片静默。 谁能呢,不仅所谓‘畏罪自杀’,连密室是假,根本不存在密室,人也没自杀,就是孟南星为了救管修竹,做了很大努力,设计了一连串计划,要劝说管修竹假死,管修竹未必肯,因他有自己坚持和信念,可孟南星自己性命做赌注,甚至赌上了自己尊严和情爱,加上‘家人’这个筹码,时间也不及……管修竹只能先接受。 他腹部中刀,刀口浅而窄,并不致命,混在茶水里喝下也只是迷药,只能让他昏睡,不会致死,可昏迷人不能动不能说话,对外界不会有反应,如果有人趁这个时候杀了他……又有谁能知道呢? 如若事情败露,‘畏罪自杀’这个结果没有被承认,刑部细细纠察,追根溯源,最后查一定是孟南星,这个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留下了太多痕迹人,而不会怀疑正凶手。 绝,这手法太绝了。 更绝是,刑部竟然随随便便就被糊弄过去了,好像瞎了眼,一点痕迹不,就此结了案。 叶白汀向万承运:“七月初六,孟南星因‘公务繁忙’留宿户部,当晚万大人过了更才回家,你们聊了什么?万大人教了他什么?” 万承运垂了眸:“你这话,本官不懂。” “不懂,应该是孟南星吧?”叶白汀唇角绷出微凉弧度,“有件事还未告大人知晓,对管修竹开棺验尸,不仅发现了他指甲缝残留方胜丝线,喉骨发黑明显中毒痕迹,还在他发间找了银色碎屑——和孟南星发间颜色碎屑一样。” 开棺验尸当日,叶白汀不理解这个痕迹,不通,但也让商陆记录在册,镊子夹进证物袋,带了回,直孟南星头颅发现,头发里卷有一样颜色碎屑时,他才明白了这是什么题。 “管修竹死前,你见过孟南星,时间还很长,孟南星第二日一早就备了猪血,买了‘毒丸’,至夜,准备实假死计划,管修竹当时并没有死,之后不久,死于毒杀——这么多巧合,万大人怎么解释?” 万承运仍然不慌不忙:“你接下该不会要说,这两个人是本官杀吧?” 申姜要为他鼓掌了:“万大人好生聪明,竟然猜了呢。” 万承运面沉如水:“你们说本官杀了管修竹,证据是衣服上残留颜色碎屑,孟南星在这日之前见过本官,假死药,哦不,连毒丸,是本官?” “不错。” 叶白汀眯了眼:“管修竹下巴有两点指痕,乃是人右手食指拇指,清晰可辨,此前我们一直未能理解它成因,直查孟南星,清楚孟南星为逻辑,并找出一定实证后,推理了二人在房间里动作,对话,甚至争执,我们猜测,因有‘坦陈爱意’这个举动,那是不是有更多亲密为,比如说——亲吻。” “可明白密室杀人逻辑后,这个痕迹也不难理解,方才申百户在重现现场二人影子争执过程时,蒋宜青给出了答案,两个人并没有特亲密,也没有类似亲吻姿势,那这两枚指印,当然不是为了方便亲吻,而是方便——喂药。” 叶白汀着万承运:“当日,你和赵兴德进入房间,人躺在血泊里,腹间扎着匕首,赵兴德顿时紧张,第一意识是检查周,有无潜在危险,必定是会走动,你则趁这个时候,快速走管修竹边蹲下,将事先准备好毒丸塞进他嘴里,为了使毒丸进入更顺利,你掐住了他下巴,抬高——” “你知道孟南星大概计划,因为那是你建议,你也知道管修竹此刻必没有死,有下意识吞咽功能,只是人底没死,你担心他反抗,力气大了些,才会留下指印。” “管修竹死亡姿势也很能说明这个题,他左手放在小腹,握着匕首,右手垂落地面,本该是自然蜷曲半握拳状态,他手却握得很紧,明明手里什么东西没有,为什么要握那么紧?若是在昏迷中遇害,体会有下意识应激反应,就解释通了……万大人,管修竹当时是不是有过类似颤抖,挣扎动作?” 万承运没说话。 叶白汀也不在意,继续道:“人之将死,和假死可不一样,哪怕进入深度昏迷,也会有不同反应,但这个过程非常快,万大人能找,必是见血封喉毒丸,耽误不了多时间,也不怕人,有人注意你动作,你只要解释说在观察死者,便能消除大部分疑虑,至于赵兴德——了便了,他也不会说。” 万承运抬了眼:“为何?这可是人命关大事,小先生既要圆说逻辑,重现案发现场,可是要所有质疑能反驳。” 叶白汀迎上他质疑视线,双目更加湛亮:“因为赵兴德是你人,是你亲自在处发现,选中,调户部,悉心训练和培养心腹。” “哦?” “同进士出,派官总是艰难,空有一张油滑嘴,八面玲珑本事,耐扛耐造,偏无家族靠山,野心难填,还是个好男风……于万大人而言,岂不正好?” 叶白汀一字一句:“万大人这户部,可是分工很明确,进人要么乖乖听你话,由着你狎玩,分仨瓜俩枣好处,要么乖乖当苦力,做整个户部活还不敢出声,要么,是供着不管佛爷,已备出事时应对不时之需,因你早知道会出事,还会早早准备一只‘羊’,挨不过了就可推出去——” “狎玩,干活,备着置换好处,背锅,你手下聚齐了,还差一种——心腹。户部掌国库,兹事体大,有太多事需要你这个尚书亲力亲为,可你又不那么累,一些阴私之事交给人又不放心,怎么办呢?自然是培养一个心腹最方便,这个心腹呢,得聪明,懂眼色,会办事,又不能太聪明,至不能聪明过你去,还得没什么靠山,好拿捏,加上赵兴德最特殊一点,好男风——” “这在处或许是缺点,被发现很大可能被鄙视存在,在万大人你这里,就成了方便笼络点,你能控制威压属下接受你‘狎玩’规则,你就能安排他们对赵兴德进性|贿|赂,赵兴德受了你好处,不仅美人在怀,还有数不清银子,房子,铺子入账,这些东西只有你可给他,在处断断没有机会,他怎会不对你忠心耿耿,不为你排忧解难?” “你先是冷眼着他是否有本事,进评估之后,各种方式笼络他,同化他,把他变成和你一样人,你们站在同一条船上,有了同样利益,他便也跑不掉,也不会跑,他慢慢成了你代言人,明面上,帮你处理所有公务,暗地里,帮你安排摆平所有脏事,你秘密,他知道最多,你是什么人,他也最了解不过,他就算了你亲手杀人,也只会帮你掩护,不会往外说。” “至于你为什么要亲自对管修竹动手……可是他非常合你心意?容貌,性格,才华,甚至骨子里不驯风骨,对你有特殊吸引力,可你几番示意,他不从,你连番打压,他不屈,你既欣赏,又颇为恼怒,很亲手给他这个教训,让他做鬼也记住你,是么?” 万承运撩了下眼皮:“小先生说这么齐整,细节详实,本官要信了,那毒丸呢?你说本官亲自下毒杀人,毒从何?是什么样子,什么毒,总得有个交待吧?” 叶白汀手一抬—— 申姜立刻高高举起手:“我查了!不就是鹤顶红,最常见那种,万大人不狡辩,你边长随已经招了,说是去年七夕之前,买鹤顶红了一枚,他为是丢了,却怎么找也找不,就是被你拿去了吧?万大人也是,要杀人这种事,怎么不和底下人沟通呢?你若和长随叮嘱了,他不就会守口如瓶,锦衣卫查时,也‘不起’这桩旧事了?” 鹤顶红毕竟是毒物,剧毒非常,不管当时安排买是为了做什么,长随在外采买时会登记造册,丢了也肯定要找一找,妨人误食,产生什么遗憾后果。 历时经久,这个点找不最好,既然被找了,就不好纠结太多,因一旦追究,牵连会是其它麻烦…… 万承运了另外反击角度:“那孟南星呢?本官为何要杀他?若一切如你所言,本官并不恨他,他哪怕推阻,也是除蒋宜青之外,最让本官满意人,容貌上佳,子好,乖,还听话,杀这样一个人,本官怎么舍得呢?” 蒋宜青着急:“大人千万不要上他们当!” 万承运抬手,阻了他话:“无妨。” 座上仇疑青眯了眼:“万大人这是认了罪?你和孟南星,蒋宜青,皆有私通之事。” “锦衣卫连私宅钥匙翻出了,本官不认,有意么?”万承运冷着脸,甩了甩袖子,“不过一些私下狎昵之事,官场处处是,绝非本官一人,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习为常,指挥使非要翻出,说众人皆知,又有何影响?本官不过会被人调侃几句风流罢了。” 说完,他又回叶白汀。 叶白汀哪里会怕他视线,直接冷了脸:“当然是因为孟南星不乖了,不听你话。” “他最初扛不住压力,从了你,概因阅历不丰,年纪不大,初入官场,懵懵懂懂,什么不熟悉,什么不太会,进士出,派官入户部官署,是他寒窗苦读十数年,方才换机会,他没有出色家世背景,没有贵人帮扶,不懂其它官署是什么样子,你一直威压,各种手段压制调|教,会让他产生一种处官署也是这样认知,他没办法处理你故意为难麻烦事,没有人脉调往其它官署,只要一日不从,他生活就会越越惨,日子越越难过,家中寡母还在日日期盼着他,日日等着他光耀门楣,给她争脸,他没有退路,撞不破这张网,只能妥协。” “可他并不喜欢这样日子,越多,经历越多,越不喜欢,他磨没了心里志向,磨灭了眼里光,麻木活着,如同一摊尸走肉,做事不可,不做事拦不住,要人得不,回避关系逃不了,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连喜欢人命保不住……你竟觉得他会永远乖顺下去?” “寡母离世,他没有了负担,不背负人期望,只为自己而活,仕途与否,他没有追求,因这本就不是他追求,是人赋予他目标,是他成长过程中所有人告诉他,应该做事,他不喜欢你,还很讨厌你,同你一切肢体接触对他而言是恶心,吐吐不完,可他要东西也得不了,他最喜欢人死了,他怎会没有改变?” “可他素是一个很闷人,改变不了环境,挣脱不出去,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他收敛自己所有光芒,刻意降低存在感,就算心里有了什么决定,人也很难发现,蒋宜青刚才说过了,曾他对着一个同心方胜发呆,方胜是他送给管修竹却没有送出去,他着方胜时在着谁,不要太明显,他替管修竹报仇。那日‘假死计划’是你教给他,人不明白,他不可能没有怀疑,为什么说好假死药,最后却毒死了管修竹?他可能不知道你是事后补,为‘假死药’就是毒丸,是你故意,让他亲手害死了管修竹,可那人已去,这时动作和晚半年没什么区,他寡母却是新丧,这段热孝他怎么得守,且当时他体也不好……” 叶白汀顿了顿:“我猜,他没打算当时就鱼死网破,他性子,大约会等一等,顺便在这段时间内搜集更多证据,毕竟要惩治一个高官,并不是那么容易事,他知道那一点东西,可能不太够,还有他体,已经虚弱了一定程度,和恶狼搏斗是需要体力,他得药,让自己体好起,才能在后坚持得住,可偏偏时运不济,在腊月二十二,将要离京之际,他最后一次一眼管修竹,还带上了那个代表自己心意,对方却并没有接受同心方胜。方胜不小心丢了,他也不小心同,遇了万大人你。” “万大人‘狎昵’游戏玩那么好,自是洞察人心高手,孟南星那点小心思,怕是没能瞒得过你,你知他喜欢管修竹,也大概猜出他去那里回忆什么,祭奠什么,也许是一时心里扭,也许只是精虫上脑,连人热孝顾不得了,你把人往床上带,可孟南星不愿,甚至各种情绪激上,说了一些狠话,而你又特擅长引导观察……你出了,对么?” “你发现了孟南星意图,这人性子轴,一旦豁出命去鱼死网破,你一定会受影响,很多事会暴露,你不能让这样事发生,你得解决了孟南星。和当时决定让管修竹去死一样,这个决定你下得并不艰难,几乎是瞬间事,何况孟南星就要离京,这时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多好机会,是不是?” 万承运:“所你们破案,靠全是这些猜测?” 叶白汀笑了下:“自然不只是猜测。腊月二十二这日,你穿仍然是浅色衣服,袖口有烫银装饰,只是烫银装饰很,并不惹眼,时间过去已久,口供出七成肯定,成不确定,只是说像,但孟南星‘离京丁忧’之后,可是有寄回土特产,年后复工,不仅蒋宜青知道,东西至今有一些保存在李光济那里,既然孟南星早已死了,死悄无声息,无人知晓,那这东西,是谁寄出呢?” 除了凶手,不会有人。 “万大人好深谋局,杀伐果断,眼光长远,可还是那句话,做坏事时候,为什么不多叮嘱长随一句,长随不知你这是为了掩盖杀人产生动作,还为只是一件犒劳属下小事,派人出了京孟南星老家,买了只有当地才有土特产,寄户部,而所有户部与案人员,锦衣卫查了,除了万大人你,没有谁有这种举动。” “你专门买土特产,写明了寄出地址,送户部,除了维持孟南星尚在人世假象,我实在不出什么理由,或者,”叶白汀着万承运,眸底有淡淡讽刺,“万大人可现编一个?” 万承运眼皮颤了颤,没有说话。 叶白汀:“杀人碎尸如此残忍,我猜,你心中隐匿尸源法大于一切,你不让人知道孟南星已经死了,是么?可下手这么狠,你也不是没有情绪,你在责他不乖,对么?从是你站在高位上,对人招之即,挥之即去,只有你有说不权利,只有你能腻了人,不能人不听你话,这是你对他惩罚,是么?” “如若这些还不够,申百户已经找了那群野狗,管修竹养大黄也找了,方才进院子时候,你应该了,那狗瘦骨嶙峋,人经过时没有理,独独对着你叫,你凶过程……是不是被它了?狗恋旧主,管修竹已逝,他狗失去了主人,需得自己在外边跟野狗抢饭吃,孤独时候,受欺负时候,一定会时不时回去,试图靠一靠,找一找,也许主人只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但它了你杀人,记住了你味道。” “万大人若仍嫌不够,我们有个目击证人,”叶白汀转向厅堂下方,不起眼处站着人,“林彬,你了,是么?那日你刚好经过……哦,对了,不仅那日你刚好经过,连去年七夕,管修竹从神秘人那里买‘假死药’,也是你给,是么?这件事事关重大,万大人不放心假手他人,就安排了你易装过去……” 万承运脸上终于出现了惊讶表情,好像在,你怎么连这个知道? 叶白汀嗤了一声:“林彬,也是你送给赵兴德礼物吧?相比于其他人,林彬更好拿捏,因为他连科举出没有,家世更是谈不上,才华不丰,本事不显,前程如何一眼就得头,若不靠着你,他连户部档房进不了,过好日子,怎能不听你话?” 林彬悄悄了一眼仇疑青,指尖情不自禁颤抖。 他确知道一些事……进户部,第一个伺候人就是万承运,他不觉得有多不光彩,官场上不光彩事多了,他不在乎,他只过好日子,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多才华,好在长了一张不错脸,又够乖,上官让他办事时不说很明白,他从什么不,所上官才更放心,当然,特重大事也不会交给他,他没那个资格。 这次案子……他也没太多法,就是感觉上头腻了他,连赵兴德觉得他伺候越越没劲,他总感觉这样下去不,得换个地方,还得是这两个人管不着个好地方,换个好恩主,他上了仇疑青,他没什么本事,‘色谋权’交易技巧倒掌握了不,只要仇疑青露出一点意思或破绽,他就有信心能缠上,可惜示意了几次,对方就是不懂,要接厉时候……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说,可仇疑青手段,让他明白了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换东西?玩美人计?不可,这是不好心思,本使便教教你,不跟你交易,你照样也得把事情说出…… 林彬瞬间明白了,他们之间距离,可不是官和民那么简单,还有智商碾压,他现在很害怕,也知道招了,可能没什么好日子过,没准还会被万家人寻衅报复,可他没办法,他怕仇疑青,还是得招。 “是……” 林彬磨蹭半,咬了唇:“腊月二十二……我了,我正好经过管修竹私宅门前,我认识那个房子,知道户部曾在那里聚宴,见门虚掩着,有点好奇,还往里走了一遍,就……万大人拖着不知道是死是活孟南星去了一个房间,之后就是斧头剁砍声音……我怕不,只好退出了,跑巷子角时,了一条黄狗,可能就是你们说,管修竹养狗……” 他说完,凄凄哀哀着万承运:“大人您不要怪我,您最是知道我,我胆子小,什么事不敢犯,指挥使他太凶了,所……” 万承运撩了下眼皮:“你是什么东西,本官自然知道,不必废话。” “如此,便只有赵兴德了。” 叶白汀道:“你杀管修竹,是结束库银贪污案,让事情过去,结果如你所愿,刑部确定管修竹‘畏罪自杀’,大理寺核实无误,事情过去了,你很满意;孟南星不乖,不愿服侍你,还起了二心,你便也杀了他,碎尸丢弃,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生波澜,让这件事彻彻底底过去,果然无人起,你很满意;赵兴德就更是了,突然旧案重提,锦衣卫彻查贪污案及管修竹死,掩埋一切被一点点挖起,指挥使为人如何,你最知道,不查出结果誓不罢休,于是你又,不能让自己陷入危机,前头已经死了两个人,过程无可改变,如果把这些事转移走,安在赵兴德上,岂不又是一个完美闭环?” “尽管有些心痛,扶植培养一个心腹不容易,你还是做了决定,你示意赵兴德,出把这个锅扛了,其它不必担心,自有人料理好,否则——他下场,可就不是自杀那么简单事了。” “赵兴德一路走现在位置,全靠你提携,他最知你为人,也知你在局势不利之时,能干出什么事,尽管不愿,尽管害怕,他还是自杀了。伯仁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你不觉得得为这件事负责么?” 叶白汀眉宇间尽是冷厉之色:“我所知道职场,是生机勃勃,给予每个人展示舞台地方,你可奋斗,可拼搏,可青春和努力换梦和成就,可让生命不虚度,可让时光不辜负,可让自己光照亮人路,温暖人人生,也有不尽如意之处,‘水至清则无鱼’,人皆有私心,偶尔会占一点小便宜,可万大人你不一样,凭一己之力,十数年经营,硬生生把户部官署改造成了自己游戏场,你在这里狩猎,在这里掌控威压,在这里逼着所有人堕落,还责人太正直,太单纯,太理化,要给他们点教训,你放大了内心所有黑暗面,随心所欲成为了一个魔鬼,致使户部风气越越歪,上下效,如同一个小小炼狱场,你还不承认么!” 第120章 你竟敢杖刑朝廷命官 啪’的一声,烛盏爆出一个灯花,烛火随风摇曳,像拂动人心的冷弦。 万承运没有说,但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已不似前那般平静。他在犹豫,或许在挣扎,要不要说,说多少,此后还有没有退路,退路在何处…… 叶白汀拿出钱氏提供的证据:“赵兴德家突然多出的银票地契,为其子搜罗的古籍孤本,赵兴德前几年以公谋私,蒋宜青,孟南星,林彬私下狎昵的时间,地点,人证,最初玩乐的宅子户主,正是你万承运的名字……” 一样接一样,他拿出了厚厚的一叠。 “你还要强辩你没有促成赵兴德的‘齐人福’,没有教他各种类型的‘以公谋私’,日前没有以此要胁,逼他自杀?但有所为,必留痕迹,万大人,纸是包不住火的。” 万承运眯了眼:“听你语气,像一早就怀疑本官了,为什非得是本官,不能是别人?本官身为户部尚书,位高权重,就不能是下面人瞧出端倪,替本官排忧解难?你也知道,他们都很乖的。” 现场当即有人色变。 沉寂片刻后,蒋宜青白着脸站出来:“……” “在这就别表演这一套了,”叶白汀冷笑一声,“再多站一个人出来,也不过是背锅而已,真当北镇抚司查不出?不过不用劳烦指挥使清查,此刻便告诉你为什!” 他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万承运的眼睛:“资质非出类拔萃,出身眼界亦有限,赵兴德有野心,野心却也有限,不似万大人那般‘深谋远虑’,也不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所有事,就算管修竹的死是必须的,他大概率会采取的方法会是先劝说管修竹自戕,许以利害,无果,再找别人动手,而非自己干,他是贪财,色,对仕途有极大的渴望,没必要亲手杀人。对孟南星也是,赵兴德如若不知道杀管修竹的是你,不知七夕夜的整个计划,就不会认为孟南星对你有害,没有必要的杀机,若知杀管修竹的是你,孟南星真生了它意,也会先报告你,问你示下,或者你先知道了,必会安排他,他心没那敏感细腻,没接命令,就是一切顺利……为何要动手?” “李光济更没有这个胆子,案上公务都快把他埋了,辛辛苦苦亲手做完的事,回过就成了别人的功绩,他吭都不敢吭一声,何况他还喜欢孟南星?他看起来努力上进,被委以重任,实则早早被排除在权力范围外,所有机密一概不知,管修竹是不是要死,为什要死,要怎死,孟南星在这里扮演了什角色……他全都不知道,知道的,大概有自己的爱而不得,还有库银进进出出的‘损耗’,被勒令封后,分自己手上少的可怜的那一笔钱,其它的,乏善可陈。” “蒋宜青看得更开,他看懂了你的眼色,愿意委身你,利用你暗示的‘潜规则’上位,也在保护这份‘潜规则’,因为有这份规则的存在,才能助他走得更远,升的更快,过得更舒服,甚至在自己被你腻了的时候,各种提防警惕其它用这样方式上位的同僚,孟南星是,管修竹也是,都是竞争对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但他没必要杀人。他是以色置权,换来日子升迁的机会,以及分手的,价值不菲的钱,哪日倒霉事发,顶多是坐几日牢,熬出去又是一条汉,可杀人不一样,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他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其次,看不惯竞争对手,有了危机感,以他的心眼,绝不会是把孟南星管修竹弄走杀了,因为‘潜规则’不可改变,那是万大人你的兴致,少了他们,也会有别人来填补这个空缺,竞争者随时都有,与其杀了,还不如办法,按照你的喜,在外面色更的人进来……” “林彬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档房书,七夕那也根本不在官署,锦衣卫已查实,他的时间线没有问题,他蒋宜青一样,是‘规则’里的竞争对手,利益方向却不相同,他连科举都考不过,便也不能要求拿的处别人一样,他知道自己站在哪个位置,可以谋哪些东西。你是上官,能带给他们处,他们捧着你,哄着你,却未必肯为你拼命,维系你们间的东西有利益,不存在感情,当你位置不稳,不能带给他们这些利益的时候,你竟然认为他们会站出来,为你赴死?” “你的户部,赵兴德变成了你的心腹,指哪打哪,什脏事都干;李光济成了兢兢业业的工蚁,重重手段压迫下,不敢怨言;蒋宜青从还不错的‘狎昵’对象,变成了这方面的知心人,甚至老鸨子,你腻了他没系,看上了谁,他可以帮忙拉纤劝说,教训谁,他更可以煽风点火或吓或推……所有人的风格,行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不同,简单的‘小游戏’,已满足不了你了吧?” 叶白汀眸底湛亮,锐利令人生寒:“是不是有些时候,你觉得底下人都太乖了,没意?是不是偶尔哪个时刻,你很让别人看看你真实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厉害处,别人所见不过一二,你玩些更刺激的游戏,让他们见识见识?” “万承运,今番证据列堂,见证者数,但有质疑,尽可出言反驳,可尽数答你!” 可万承运已说不出了,不知道该反驳哪一条,证据,供,杀机……像不管质疑什,对方都有答案。 他不说,叶白汀就继续了:“你知道的,万大人,本次案情,除了人命还有赃款,还是那句,纸里包不住火,若你忍住了,没出手,找不赃款,们还得努力一段时间,你逼杀赵兴德的神来笔,又是允赵家以处,又是让他遗书自陈,还点出了赃款位置,数量,这个一拎,锦衣卫不正方便追了?教大人知道一个消息,你藏的那些银子,们指挥使已又挖出来一笔,数量是你让赵兴德遗书交待的四倍多,其它的,锦衣卫仍在追查中,这些银子,除了去年夏水患赈灾款,冬赈雪灾款,还有以前的……没错吧?” “锦衣卫奉皇命办案,各种流程万大人都懂,如今案情明晰,事实俱现,再藏着掖着,不过是浪费时间,万大人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省心省事。” 万承运仍然没说。 叶白汀便转向了邓华奇:“看戏现在,邓大人是不是该有点表示了?” 气氛正严肃紧绷的时候,突然被点名,邓华奇手里的茶盏都捧不住了,赶紧放下。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万承运不会管你,赵兴德管不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也知道他们私底下那些肮脏交易,银子转来转去,总需要不同的上官签章,哪怕你是挂个名,也少不了你那一份,人……” 叶白汀眼梢眯了眯:“那日同申百户去往户部官署,邓大人也在,看向蒋宜青,甚至林彬的眼神很有些不同寻常,你是不是也眼馋,分一杯羹?可你知道,你现在在户部地位超然,背后靠着的是你的家世,亲族,你若没把住,沾了万承运的人,就是直愣愣往他挖的坑里跳,后就要他绑在一条船上,风雨并济,你不愿意,觉得太冒险,不值得,才没有做,是?” 邓华奇看着面前眼睛明亮,侃侃而谈的少年,牙根有些疼,这漂亮可爱,气质不俗的人,怎心如此缜密,目光如此犀利? 叶白汀:“如今事实明晰,机会可不多了,这库银外放,万承运赵兴德的各种操作,往来信件签署,哪一样都离不开户部的人,锦衣卫已查了一些,肯定不是全部,邓大人就不立个功,说些东西出来?等万大人什都招了,可就没你的时间了,后等着的,就都是罚责了。” 邓华奇眸底快速转了两圈,笑了:“瞧这说的,你也知道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官署那些公务,说实在的,都不懂,他们拿公来让签章,说是正常流程,便信了,哪知道他们要做坏事,他们要给走礼,送处,说句不要脸的,这在家很常见,家门房上每天都断不了礼单,还以为他们是交朋友,礼尚往来,谁知道是你说的那些……赃款啊。” 他的也白汀一个字都不信,但所有查的证据中,邓华奇的确很干净,是分了银子处,别的都没沾。邓华奇或许不知道管修竹孟南星遇害的所有细节,但这户部库银怎转的手,怎化整为零分他们手里的,他一定知道。 仇疑青在上面拍了惊堂木:“万承运,你可认罪!” 万承运明知大势已去,仍然嘴硬:“怎,本官不认,指挥使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嘿爷这暴脾气…… 申姜忍不了了:“事实俱在,人证证供杀机无一不缺,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怎打你还叫屈打成招了?你堂堂户部尚书,还要脸不要?” 他直接朝仇疑青拱拳,亮声请示:“指挥使容禀!大昭律内,北镇抚司问案规矩,若铁证如山,事实俱在,人犯死不悔改,拒不交待者,可上指夹!可批刑杖!” 仇疑青就皱了下眉。 叶白汀以为他不支持这种这种方式,正从别的方式入手时,就见仇疑青指了指他:“你退开些。” 他有些不懂这的意,但这多人在堂上,领导的面子当然要给,便不再说,退回了小几位置。 仇疑青视线环视四周:“本案事实已清,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都说这份上了,各种细节,前因后果,叶白汀都掰碎了,揉烂了,给他们讲清楚了,现在还有异议……异议在哪?他们倒是编,你也得给点漏洞啊! 堂下无。 仇疑青理所当然的拍了桌子:“上刑杖!” 外面守着的锦衣卫什听不,指挥使的命令也不可能听不,当即喝声,很快拿着板子进来了。 一掌宽,半长粗的刑杖,周身漆黑,一角封红,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上面的红漆为何还那鲜亮,可是人血染就…… 万承运当即就抖了手,嘴里说都不利索了,像含了核桃似的:“仇疑青!你竟敢当庭杖打朝廷命官不成!”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过来的锦衣卫已把他架了起来,也不知怎操作的,几人手法娴熟,用刑杖,就将人双手反剪在背后,制的牢牢,坐不能坐,跪跪不直,趴趴不下,起起不来,刑杖高高举起,往下,就是拍打人肉的声音,有点脆,有点闷,非常响,除了惩处犯人,杀鸡儆猴的作用也是拉满了。 申姜亲自在一边监工,手指指点着位置,像在说打这里更疼,重一点,再重点,见万承运一边哀嚎,还能抽出空看他,他直接就呲出一白牙,满脸都是:打的就是你,怎样! 官袍很快见了血,随着刑杖打下,细碎血花溅出。 直此刻,叶白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仇疑青叫他退后……是不血溅他身上吗? 仇疑青端坐上位:“本使上承圣意,全权处理本案,有便宜行事责,若万大人——在座诸位有何异议,尽可上折弹劾!” 户部的人吓得不轻,连尚书大人都敢打,其他人……还能跑得了? 蒋宜青脚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下了,林彬早在前被问的时候就已跪在一边,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地板融为一体,谁都别瞧见他。 万承运忍不住惨叫出声,还是咬紧了牙,就是不说。 申姜瞧出上司意,慢条斯理往房间里转了一圈,视线在户部人员身上停留时,时间尤其久:“指挥使百忙中,难抽出时间过堂审案,今日既问了,个中细节就得问个明白,不留疑窦,不说清楚,尔等都别走,等会儿一个个过刑!” “……知道。” 李光济终站了出来。 申姜看看他,看看嗓子累了,正在端茶歇息的少爷,再看看面沉如水的指挥使,正了正神色,声如洪钟:“讲!” 李光济掀袍跪在地上:“有……所有户部的书记录,账目来往,包括赵兴德私底下办的事,他虽是替尚书大人办事,底下真正跑活儿的大都是,那些上峰画了叉,言明焚毁的‘废纸’,并没有烧掉,而是装在箱子里,保存了起来,锦衣卫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那里,全都能对上,包括分批出库的银子……” 他说一句,万承运的脸色就白一分,最后几乎没有颜色了,绝对不是被打的。 “你竟敢背叛本官……你可知背叛长官的下场是什?自此以后,别户部,别的地方你也别去了!” “可以不去!如果官场处处都是这样的地方,宁可不去!” 李光济这次真的愤怒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闭了闭眼:“这是孟南星的手记……了解他,知道他藏东西的习惯,得知他的死讯后,悄悄去了一趟他家,找了一个眼熟的小匣子,撬开黄铜小锁,找了这些手记,手记很厚,记录着他来户部后,每天发生的事,不方便带,便带了这一本。” “他初至户部时是怎样的欣喜,带着怎样的渴望期盼,遇了哪些事,受了哪些似有似无的招揽,怎被压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得不屈从……管修竹是怎死的,他当时的计划是为什,方向是如何确定的,没救出人,他是怎样的懊悔难过,寡母离世后,他又决定了什……方才这位叶小先生说的所有,都对。” 李光济捂了脸:“是个胆小的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这辈子出息不了,也认,喜欢的人不敢告白,不接的工作不敢拒绝,别人瞧不上……多正常不是?管修竹多啊,开朗正直,顶天立地,乐助人,所有的对抗,没眼色,针对欺负他的人,压制他的上官,对别人,他从来不会瞧不起。他不会瞧不上的胆小怕事,知道害怕麻烦,故意躲着他,他也不在意,人前从不会有太多交流,人后,若遇了难事,他还是会搭把手。他知道所谓的‘潜规则’,知道自己在被招揽,知道孟南星是这个规则下的牺牲品,日日被强迫,生活千疮百孔,可他也没有看不起孟南星,还会贴心地注意他的冷暖,身体是否不适,借衣服给他……” “管修竹不是在讨谁,怜惜谁,换了谁都是这样,他要看,都会帮一帮,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温柔,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他心中有底线,有信仰,有坚持,哪怕被所有人孤立了,也从没有害怕,他是官署最亮的一抹光,让人看着既艳羡,又嫉妒……你看,在这世间,真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管你看没看见,他都有自己的皎洁干净,被人喜欢,是轻而易举的事。” “孟南星是一个很可爱,偶尔有点笨拙,让人保护的人,他看起来冷冷清清,说疏离淡漠,不跟任何人扯上系,可他其实心最细腻,什都懂,什都会,偶尔见别人实在忙不过来,有些事实在做不,会悄悄的做点什,帮点忙,却不会表功,也不让人知道,他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愿意悄悄的给别人善意,在别人要反馈时候,他会冷冷说你多了,转身就走。他应该知道喜欢他,所以一直在避嫌,他不给带来麻烦,知道的……”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李光济声音微哑:“他的苦,全都知道,同他出身相似,境遇相似,是不如他生的俊雅,他心里在什,都知道,为什……一定要当官才是出息?为什写字不行,画画不行?所有人都知道孟南星字写的漂亮,一手风骨引人赞叹,却不知,他的画才更,堪称一绝,可他娘不许他练画,因为这是落魄先生才会选的路,没出息,做官才是他该做的正事,他要一画画,他娘就会打他,会哭着说白养他了,她是作了什孽,别人也会叹可惜,的孩子,书读的那,为什要画画呢?他将画笔颜料收了起来,再也不沾,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他喜不喜欢不重要,他能做官,必须要做官,必须得往前走,必须要给母亲带来荣耀……哪怕被欺负,打落牙齿血吞,也要咽进肚子里,不叫别人发现,不叫别人知道……” “们寒窗苦读十数年,要的不多,不一定仕途多多光鲜,对得起自己读过的书,珍惜身边的人,苦一点累一点,都没系,要有奔,有希望,哪怕舍弃了一些东西,们也是可以的,可官署……不应该是这样子。学得武艺,货与帝王家,们也要为为民,哪怕能做的不多,也尽量力所能及,而不是为了谁的私欲,苦苦煎熬……们努力工作,不是成为上峰的奴隶,们要发光发热的地方,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光济捂着脸的手移开,瞪着万承运,通红眼底燃起熊熊烈火:“你活该!你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纵炼狱刑,用在你身上也不为过!今日既然敢说,就没着逃过罪责——” 他扯下官袍,解下官帽,朝仇疑青重重叩首:“下官李光济,曾亲身参与户部库银贪污,求责杖刑,依法重判!虽手上的银子是他们逼拿的,可拿了就是拿了,今日堂前,无二!此等小人行径,以后再也不会做!曾认识那那的人,不敢辜负,此后余生,愿以血荐轩辕,不问前程,不问归路!” 雪花四溅的刑板下,重重叩声里,叶白汀看了调出来的纸页,那是孟南星曾的手书,字体写意风流,又柔情万千。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不白。 第121章 他们连手都没拉过 烛影凝风,杖下血溅,北镇抚司正厅肃冷寂静,只听得到刑杖落在人身上的声音,沉,闷,重,和着受刑人难以克制的痛吟。 看着打的差不多了,受刑人也狂不起来了,仇疑青才缓缓抬了手—— 拿着刑杖的锦衣卫瞬间停下。 仇疑青道:“万承运,本使你在等什么,等着谁,好教你晓,你等的人不会来,要么,你被打在这里,无人心怜,无人收尸,要么,你乖乖交待,来日许能有个面的法,你可要想好了。” 道……他在等着谁? 万承运不信。 可他艰难的抬头,往仇疑青方向看去时,就对方大手慢条斯理的拂过案几,上面有一份卷宗,纸张质地特殊,比别的都华贵,压纹图案熟悉——来东厂。 万承运眼瞳骤然收缩。 是啊,今日的北镇抚司,里外三层的锦衣卫,保证正厅里的人不管是是活,都出不去,他们出不去,不表别的东西进不来,锦衣卫是仇疑青的锦衣卫,送给他的消息,然不会有人敢拦。 他经被抛弃了…… 连东厂都能搜罗查实他的罪名,卖到北镇抚司谋好处了。 “还不想说?” 指挥使的声调变化,别人听不出,申姜不要太懂,当即往下挥手:“继续打!” “不……不要了……我招……” 万承运先前还撑着一口气,就为赌一个机会,可现在大势去,别人经始落井下石,他不可能跑得了了,还撑什么?这刑杖……太疼了,他也扛不住。 “我都说……” “好。”仇疑青抬了抬手,锦衣卫行了个礼,拿着刑杖出去了。 失去了刑杖挟制,万承运连好好跪坐的姿势都保持不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重重喘息,面色青白,哪里还有往日身在高位的凛凛威严? 面对着这一幕,户部几个人都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万承运闭着眼睛,喘匀了气,慢声道:“户部库银案……关重大,参者亦有稳秘之处,为防相关人逃逸……想要一网打尽,我劝指挥使,还是摒退他人,不要透露太多为好……” 这话倒是靠谱。 他不说,仇疑青也准备这么做,早拿起一边的卷宗记录,视线匆匆掠过:“蒋宜青,李光济,林彬,本案有诸多牵连,另有细节线索未交,暂押北镇抚司,以待后查;邓华奇,目前证据不足,疑点不够,可暂归家,日后需得配合锦衣卫调查监视,直到本案结束,具折上奏,天子行印——尔等可有异议?” 户部几人然不敢有异议,当即叩头的叩头,拱手的拱手,着锦衣卫或押或请,离了。 仇疑青又看坐在椅子上的几人:“诸位呢?可有疑问?” 大理寺少卿王季敏就笑了:“指挥使奉旨办案,纪律严明,铁证如山,”又看了眼小几后捧茶喝的叶白汀,笑意更深,“麾下小将心细如发,推案讲尸无人出其右,案情明晰至此,下官怎会有疑问?指挥使放心,今日堂中一切,下官会具表上折,如实禀告皇上,关于去本案的误判一,大理寺也会做出反省。” 至于谁反省,当然是同他竞争大理寺卿位子的,另一个少卿周仲博了。谁叫周仲博去和贺一鸣交好,不管过于信任还是昏了头,案子都好好复核,就直接过了呢? 周仲博脸色就那么好看了,正是竞争上岗的关键时期,一旦被查出去工作失误,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就是别人的了?更严重一点,不仅升官的位置是别人的,他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他然不甘心,转向贺一鸣,眉宇间尽是压制威胁之意:“贺大人就什么想说的?” 就这个案子而言,大家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失去升官的机会,你岂不是更讨不了好? 他眼神一瞥,往案下小几边,叶白汀的位置转了转:“听闻这位叶小先生,乃是贺大人义弟……”就不能求个情?以往的恩恩怨怨不怕什么,大男人能屈能伸,先过了这个坎,别的不好说? 结果别说求情了,别人连这个机会都给,仇疑青都让叶白汀说话,直接口:“经锦衣卫查证,贺侍郎和万承运交往有密,本案牵扯较深,万承运言明招供,想来稍后有不少问题需贺大人对峙,公堂之上,不论私交,周少卿怕是不会有同行之友,需得行离了。” 周仲博:…… 这话就差把贺一鸣和万承运打成一党了!他还想劝人家低个头,看能不能网一面,沾到点好处,这下别说好处,能少连累些罪责就不错了!靠贺一鸣,还不如回大理寺好好表现,求多福! 果然,仇疑青下一句话就是:“本案真相如何,过程如何,本使会如实上报天子,周少卿的前程是否有继,怕是求谁都不成,只能看天子裁决了。” 周仲博又气又羞,甩了袖子:“指挥使说的是,下官怎敢有怨言,如此告辞!” 他甩袖子走了,王季敏得圆个场,笑着冲仇疑青拱手:“此次案情复杂,劳指挥使辛苦了,指挥使放心,大理寺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此后流程必不让指挥使失望,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指挥使可随时派人过来交协,大理寺上下定竭尽全力,不敢有辞。” 仇疑青微微颌首:“如此,多谢王少卿。” 王季敏:“指挥使忙,下官便不做叨扰,就此告辞。” 贺一鸣的人,仇疑青是留下来了,但也不可能让他戳在堂前听细节隐密之,仇疑青随便一个眼色,申姜就懂了:“贺侍郎坐了半夜,水可是续了四回,怕是胀着了?北镇抚司的路你不熟,来人——带贺侍郎出去方便!” 不管他憋不憋得慌,别人觉得他憋得慌,他就得去解决一趟,这一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到哪个房间,可就得看别人的安排了…… 该退的人退了,该走的人走了,厅堂快安静下来。 万承运始交待,户部明里暗里的行规则,上下达成的默契,办的顺序,承办人安排……一桩桩,一件件,他可能并不想说的清楚,架不住仇疑青和叶白汀会问,两个人都是思维缜密,不漏过任意小细节的人,他只能说的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清楚,办人名单都拉了长…… 不过到最后,他也有指认贺一鸣,或有任何细节表明,户部某件和贺一鸣有关联,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有留意,可就是一点微妙暧昧都有,两边唯一的可疑的交集,就是当初管修竹‘畏罪杀’的判定,来得太快,太顺利。 二人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工作范围和方式大有不同,圈子也不一样,如果真有什么交集,必有特殊的反常之处,不可能有漏洞,有,就证明贺一鸣在库银贪污案上,是清白的,不存在利益置换? 那他有意迅速结案,是真的脑子蠢,一点疑点都发现,还是刚刚升到侍郎位置,急于立功,顺便结交人脉,人方便,己方便呢?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心底有共识。 贺一鸣次被请上堂时,精神不大好,脸色也难看,倒也是,被迫熬了个夜,换了谁估计都不爽快。 “怎么样,问清楚了么?”他手掩在唇前,打了个哈欠,“本官是不是清白的?” 仇疑青看着他:“管修竹‘畏罪杀’一,你可有言要辩?” 贺一鸣:“那夜就是巧了,七夕佳节,你当我们都闲的干,不安安心心逛灯街享受,非要横生端?刑部的确找到了些新东西,须得到户部一趟问,谁成想这时候,管修竹了?本官当时刚刚调任,权责只在断案,其他证据细节多要仰仗仵作,现场勘察和小推官,大家的结论就是畏罪杀,本官又能怎样?只得照办了。” 推锅本,似乎是擅钻营的官场之人必备本领,有更多证据,真要往里追责,贺一鸣这种,最多也就是个渎职,你能怎么办? 北镇抚司这里,似乎只能放人了。 贺一鸣是个在人情故上目的性强的人,有些人注定做不了朋友,只会是敌人,得不得罪都一样,还不如让己爽快些,他也不怕别人听到,离前,指着仇疑青,嘲笑叶白汀:“纵你抱上了指挥使大腿,又能奈我何?” 弟弟,你还是太轻了啊。 叶白汀脸上也什么羞愤难受的表情,反而微微一笑:“不着急,你不若耐心等等看——我能奈你何,你快就道了。” 座上仇疑青什么表情,也说一个字,好像这点小根本用不着他撑腰,有些小朋友己就可以搞定,他可以完全让出空间,任人施为。 贺一鸣:…… 狗男男! 看样子是气不到别人了,己当然也不能生气,他唇角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如此,为兄便等着了,告辞!” 正厅大门被推,露出墨蓝的夜空,夜色未尽,天边挂起启明星,遥遥一颗,看起来远小,却足以照亮夜行人的前路。 瘫在地上的万承运经交完一切,胸口缓缓起伏,似乎呼吸都在痛。 叶白汀放下空了的茶盏,起身往外:“看一眼少一眼了,万大人好好享受一下,这被抛弃的滋味吧。” “呵……哈哈……咳……” 万承运低声又压抑的笑在夜色里并不好听,以至于己把己都给呛着了,差点咳过去:“……你竟觉得有资格骂我?你们同我还不是一样!” 叶白汀一怔,懂:“我们?” 万承运眉眼阴戾:“你和你身边那男人……呵,姓仇的假公济私,看起来人模狗样,想占的便宜少占,你同他早就有了苟且,同样有利益置换,还腆着脸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好好想一想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在户部用的手段,这男人对你使过?真有,你又是怎么从诏狱出来,成为这北镇抚司仵作的?你雌伏他身下,娇吟□□的时候,不曾要过东西?他不曾允了你嗷——” 不等他说完,仇疑青手上茶盏经捏碎,并一个翻腕弹指,碎瓷打出去,准确的崩掉了他的牙:“放肆!” 叶白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万承运说了什么…… 申姜站在一边,生生看着上司捏碎了茶盏,掀袍快行,下一瞬就走到了万承运身边,满脸都是要杀人灭口的腾腾怒火。 这得拦,他想着,不能看着上司犯错误,北镇抚司是讲规矩的地方,断不能和别处一样滥杀,纵是指挥使之高位,回过头还是得被皇上赏鞭刑?必须得拦…… 可他不敢。 别看他五大三粗,长得皮糙肉厚,指挥使面前也敌不过一个回合,别人火气上来还敢直挺挺拦,不怕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么! 他一个大老爷们倒是不怕……这不是,家里还有婆娘呢么? 申百户深思熟虑,决定给少爷使眼色——少爷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快点拦住指挥使!!不能叫指挥使当堂把人给宰了啊啊啊啊! 这个场景竟然是今日问案最危险,最杀机四伏的一幕。 叶白汀道有些不合时宜,但真的,有些想笑。 好在他距离万承运近些,哪怕当时反应不急,这时一个移步,也稳稳的挡在了他前头,阻住了仇疑青。 这几个瞬间的气氛变化…… 申姜眼睁睁瞧着不好,万承运说错话了,指挥使要暴走了,指挥使果然暴走了,指挥使不但暴走了,还生生打掉了别人的牙,不但打掉了别人的牙,还怒气冲冲过来要杀人灭口! 可少爷就那么轻轻的一挪,脚步动了动,襟角流水似的荡起小涟漪,都不够瞧真切的,怒气冲冲马上要大杀戒的指挥使就生生停住了,看少爷的眼神还委屈,跟求撸的玄风似的,乖的不行。 申姜:…… 要不说还是少爷厉害呢!北镇抚司了少爷就是不行! “有些,万大人怕是误会了,”叶白汀安抚住仇疑青,也得为己讲讲道理,“我便来同大大讲讲,哪里不一样。指挥使对属下的有关心,只是给出机会,让出舞台,敢不敢走上去,能不能出头,能不能让人折服,有多少功劳,全要靠己,他并有把这个作为交换条件,就算他心里有规则,也只能用工作和能力换取,其它的都不行——” “哦,还有机会。” 叶白汀又道:“谓的‘单独加班’,谓的‘应酬必要’,谓的‘单独汇报’,错误追究……你户部有给出去的机会,都是你‘因材施教’,有意制造的,我们北镇抚司不行,比如我这个仵作,只能遇到案子,才有发挥空间,其它的时候,指挥使根本想不起我。” 仇疑青:…… 申姜眨眨眼,虽然话是这么说错,但也……也不尽然吧?少爷您想想? 叶白汀:“更别说带出去应酬了,指挥使根本不会让我替他挡酒,他甚至会命令我,不许饮酒,特别忙的时候,偶尔可能会忘了距离感,相处不拘小节,可在外人面前,指挥使同我之间绝不会有超过人误会的距离,因这,是他身为一个上司,一个男人,应该给予对方的尊重。” “万大人的机会都是提前准备好,强制性要求别人接受,给出去每一个机会,都必须要拿来回报,指挥使不同,有机会都是因缘际会,从不强求,不为交换什么,也不为私利——万大人,交易和感情,不是一个东西,你活到这个纪竟然不明白,委实可惜。” 申姜举手作证:“就是!而且他们连手都摸过!哪像你,玩的那么野!把人都搞病了!” 叶白汀双目炯炯:“不错!” 他和仇疑青,顶多就是办公室恋情的程度!和潜规则一点都不一样,不要搞混了! 仇疑青:…… 他视线下移,掠过小仵作细白手腕上的小金镯,落在一手能握的腰身上,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手什么,其实……还是摸过的,腰也是。 申姜:“还愣着干什么?带走,押往诏狱!” “是!”门外锦衣卫应声。 人快带了下去,地上拖出暗色血痕,立刻有小兵拎了桶水过来清洗,看姿势程度,就道熟练了。 大门敞,院子空寂,启明星在天边闪闪发光,晨间亮鼓第二次敲响,五次过后,城门将,天光将明。 五更天,最暗的时候,也是天将明的时候。 熬了一整夜,明明应该累,倒头就能睡,偏偏精神亢奋,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仇疑青看了看小仵作亮亮的眼睛:“不想休息?” 叶白汀“嗯”了一声:“好像还不困。” “去吃个早饭?”仇疑青提议,“之前办案遇到的那家豆腐脑不错,你还尝过。” 叶白汀:“豆腐脑……李瑶总提起的那家?” 仇疑青点了头:“从这里慢慢走过去,正好老板也该摊了。” “好啊。”叶白汀又看向申姜。 申姜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好不容易完,回头又得忙,我得回去露个脸,吃顿早饭,不然家里婆娘该担心了。” 指挥使似乎对这样的答案十分满意,还非常贴的添了一句:“回去好好休息,过了午后来。” 还有这种好呢? “是!”申姜生怕上司改主意,欢快的行完礼,扭头就跑了。 夜色晕染到了尽头,光还未铺,天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星子闪耀,太过遥远,太过清淡,于脚下的路几乎什么帮助。 可两个人走在路上,听着声音,感受着距离,一步一步,便也不会走散。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侧一前,保持着大约一尺的距离,谁也有走快,谁也有落下。 仇疑青声音微沉,如同这暮暮夜色:“还在难过?” 叶白汀想起了孟南星手上的那句诗,缓缓垂了眼:“就是感觉遗憾,这里官场的黑暗,今日我方才识到。” “也不是有地方都这个样子,我过其它官署,奉公守法,纪律严明,晋升通道透明放,每个人都道己在为了什么拼搏,道前方在何处,道遇到该怎么做,”仇疑青声音微缓,如流动的夜色,“还有户部本身,有些底层小官并有被恶化,仍然在坚持,此次大清理过后,官署定然也会换个模样,大约久,都不会有这样的发生了。” 他看着叶白汀,眸底微缓:“往不可追,你无法救回逝之人,却帮了多活着的人,户部此不会有新人陷入沉沼,你棒。” “……嗯。” “这里有坑,小心些。”仇疑青发现不对的地方,转身去拉叶白汀—— 叶白汀却避过他的手,拎住了己的袍角,往侧里走了两步:“谢谢。” 好像夜色太暗,根本看到他的手一样。 空茫掌心握起,负到身后,仇疑青声音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跟着我,不必害怕。” “嗯。” 叶白汀看着对方的伟岸背影,星辉洒落在男人肩膀,整个人看起来无比高大,好似这条路不管是远是近,是平静还是波涛暗涌,都难不倒他。 “想什么呢?怎么不走?” 撞到仇疑青深邃目光,不怎的,叶白汀心里一跳:“什么……就是,你说,这种,以后会消失么?” “不会。”仇疑青脚步走的坚定,回答也未迟疑,“这是人性。” 叶白汀沉默了。 是啊,这就是人性,人性中就是有贪婪,私的那一面,不同的是,有些人只是偶尔想了想,骂几声,却有那样做,他们的教养和道德不允许,有些人却是那样想了,也做了,放任内心的黑暗扩大,扩大,直到把己吞。 纵使到了现,文明不断发展,科技不断创新的未来,隐秘的角落里,不也仍然有黑暗的发生? “但这不就是你我应尽之?”仇疑青声音稳稳,“还实以真相,还规则以清明,还天下以公正,约束己,也约束别人,让以后这样的能少发生,不发生,聚星成火,国家昌盛,百姓安和,让喜欢的人能长伴身侧,想要的东西可以珍惜——” 说到最后,他的视线落点,不主的看向了身边的人。 叶白汀微怔:“指挥使……也有被黑暗人性影响的时候?” “你觉得呢?” 仇疑青眼神控制不住的下移,落在小仵作衣襟领口的那一小片肌肤…… 比如现在,他就有种做坏的冲动。 叶白汀却站住了,指着远处:“咦?老板好像出摊了?” 街角火炉架起,食案上摆出了各种小菜,地上散落着几套小小桌椅,锅里热腾腾的豆腐脑沾着水汽,氤氲了视线,暖暖的香味直往鼻子里蹿。 光线在不不觉的时候经亮了起来,周边始有声音嘈杂,早上赶路的,放小摊做生意的,捡着第一波新鲜采买的……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走向摊子,拿了小板凳过来安排他坐下,摊主忙不过来,亲过去盛了豆腐脑,端了小菜,放在桌上,把小勺子递给叶白汀。 “在看什么?” 正好五更鼓响了最后一道,天光大亮,城门大。 叶白汀托着腮,看着融在阳光里的仇疑青,突然感觉这个男人和阳光一样,光芒万丈,蛮不讲理,无可阻挡,根本抗拒不了。 “什么,天,亮了呢。” 第122章 私会 皇城,长乐宫。 金红色绡纱下,东厂厂公富力行戳在贵妃椅外侧,腰弓的像个虾子,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 别说他了,殿外宫人也谁都不敢动,怕脚步落在上有了声,勾了太贵妃的火。 晨光耀耀,如日新,让人不敢逼视,富力行想想在户部,叶汀之前侃侃而谈的子,想想北镇抚司,仇疑青伟岸昂藏,无所不能的身影,再想想当龙椅之上,今天子脸上一派和善,实则斗起来半分不让的果断,就觉岁月不容情。 年轻时心气高,花团锦簇的时候,还以为一辈子能这,可结果呢,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岁月催人,时代变了,周围的人也变了,所有格局不再一,到了该你退让的时候,你不退,被压着了,不服?那就憋着。 天子下手搞税制,没什么太大改动,百姓们没事,做完了还对他们有益,可朝廷上的人就倒了霉了,谁手里养了肥的金母鸡,谁遭的殃大。 仇疑青这边还紧着查,锦衣卫所到之处,几乎是寸草不,不管查到什么,都往皇上那里打小报告,此次户部的案子也是,一情分都不留…… 这等形势,别人看不懂,甚至想要破釜沉舟,鱼死网破,拉了盟友一起硬扛,拼着命想翻个身,殊不后身可能真的能翻,就是这落么,很可能是棺材里。有人就很懂了,比如……他这先帝崩了,还能死死扎在深宫的主子娘娘。 尤太贵妃已经砸了一屋子东西,坐都坐不住:“……仇疑青还真是一都不留手!” 富力行小心翼翼的倒了杯茶,过来请示:“咱们接下来怎……” “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正好他走的近了,“啪”的一声,尤太贵妃的手掌抽在了他脸上:“还要本宫教你么!” 深宫女人力气都不怎么大,况且太贵妃保养的再好,也有了些年纪,打在脸上并不疼,只是伤脸面。 身为东厂厂公,富力行很久没有这么丢面子了,但他一个伺候人的,能怎么办,只能受着。 尤太贵妃又是摔东西又是打人,心火撒的差不多了,眯起眼梢:“几个月了,你又是拆他的台,阻他的路,还给安排了个卖花少年过去,可见他动摇了半分?这回想着捞万承运一把,结果又怎?” 结果当然是不怎么,人直接折里头了。 富力行也很遗憾,本以为万承运那脑子,至少能有用呢,谁这东西一肚子心眼全在怎么玩游戏上了,它的根本不行,后还他想别的辙,紧急斩断了和户部的所有联系,又带人收集了一堆非常有用的线索,递交到仇疑青手上,方才了结了这件事。 亏去年那桩库银贪污案他没沾过手,不然这回怕也会倒了霉。 “你同他对着干了这么久,可有到一好处?” 做为一路宫斗过来的人,尤太贵妃火过,狂过,鲜花着锦过,也不是没有过挫折,伴君如伴虎,再宠,也有触了别人霉头的时候,脸是什么东西? 你受宠,位尊,有倚仗,到哪都能平事,自然有脸面,人人敬着怕着,没了位,失了能力,话再的再好听,装的再像子,有什么用?真当别人瞧不出来么? 人在世,懂变通。 尤太贵妃相当能屈能伸了,眼梢微眯,语重心长:“有些人,就是有天爷护佑,命火旺,前路平,任你干什么都没用……” 富力行立刻懂了,主子这意思是,他们换条路子走。 尤太贵妃睨了他一眼:“好好想想,看怎么把人笼络过来……硬茬子扎手,也是对方真有本事,你也别犟了,不能把他变成自己人,至少可以变成有利益一致的人。” 富力行小心翼翼开口:“可之前那个卖花少年……” “怎的还提他?”尤太贵妃不满的哼了一声,“不是教过你,解决不了这个人,就解决能解决这个人的人?仇疑青你就别想了,脾气臭,心硬,没人走到他身边,你在外头找不到和他心意的人,现成的,不有一个?” “那个姓叶的小仵作,不是尚未及冠?一个少年人而已,心智未熟,天真纯善,你把他哄过来,他帮你,仇疑青还能不帮你?这子事你都不会办了?” 尤太贵妃越说,脸色越阴:“你不动,是想等着西边的太婆动?回头人跟别人好了,你连口热乎屎都吃不上!” “娘娘说的是……” 好不容易伺候完主子,从殿里出来,富力行感觉,这的确是个事。为免西边的先动,抢了时机,他想个由头,给那边找事干,顺便也好好琢磨琢磨,从哪里下手的好。计随势变,他家娘娘主子尚且能屈能伸,他一个公公,还要什么脸? 指挥使巴不上,正常,西边的也不行,姓仇的就是油盐不进,除了皇上的话,谁都不听,那位叶少爷倒是不错,他曾见识过他说话行事,娇滴滴,手嫩嫩,腰细细,惯爱撒娇,的确有真本事,也的确是有钱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娇少爷,身娇贵,天性纯真…… 该怎么讨好呢? 上回在户部,自己可没多给面子,不是否罪了这位少爷,怎么挽回才好? 富力行眼珠子转着,很快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接下来的方,明着用力讨好大约是不行的,有太难看,娇少爷未必喜欢,但也不能把自己卖个彻底,真敢露那么多,别说别人喜欢了,没准下一刻就被别人给抓起来,扔到诏狱去,好平常一些,看起来普通一些,从日常接触开始,慢慢展现自己的优,对娇少爷好,滴水穿石,温水煮青蛙,就不信日子久了,娇少爷那个软心肠会不动摇! 娇少爷同他交好,指挥使自然也不会不客气,这北镇抚司么,早晚是自己人! 前前后后想好了,锦绣前程就在脚下,到重要的一,富力行给卡住了,娇少爷喜欢什么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喜欢什么的人? 仇疑青……难道他一把年纪了,要学仇疑青那个子? 光这张脸就不像啊! …… 叶汀不道别人暗里在谋划什么,吃饱喝足回来,倒是真累了,裹上被子就睡,足足睡了一天,醒来时天又黑了。 也不用他怎么动,房间里掌上灯,立刻有值班的锦衣卫小兵过来问他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麻利的从后厨端来饭菜给他,还顺便说了下外面的情况。 申百户午时过就回来了,一头扎进北镇抚司,就没出过门,在后头处理案子后续事宜,对刑部在押人员一个个问话,整理口供,查漏补缺,连饭都是端到公案上吃的,今晚怕是又要加班,不道什么时候回家了。 指挥使上午写好折子,就去了皇宫,到现在还没回来,不是一直在皇宫,还是有别的事忙…… 叶汀理解,案子破了,不代表事情就完了,尤户部这种在官场系中非常重要的部门,各种事情总要一捋顺的,这次的犯罪是因为什么漏洞,制度要如何补上,才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相似的问题,上下官员怎么处理,罪责怎么定,大换血要怎么换,换新人进去,还是提拔之前实的人上位? 一一,都是问题。 验尸破案他可以,心理分析,事实推理也可以试着来一下,可命案告破,到了这个阶段,他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也不会玩政治斗争那些花心眼。 他想了想,干脆回了诏狱……挺久没和这帮人聊聊天了。 诏狱上下对少爷那当然是无限欢迎的,尤这次的案子,破的太漂亮了,直接端了整个户部,没别的,就是一句话,少爷牛逼! 而这个案子的起在哪里呢?是诏狱囚犯,那个叫管乐志的,他道自己有罪,进了这里活该,管修竹是他的族弟,两个人曾经感情不错,听到相子安说有机会,巴巴跑过去说了族弟的故事,希望能被选上,没想到天爷开眼,少爷真接了他的活儿,给族弟翻了案! 别人能翻案,自己不也有机会? 不管怎么说,跟着少爷走,一定是对的! 遂叶汀这次回去,受到了热烈欢迎,虽然他近不常在诏狱,诏狱里仍然到处是他的传说,搞他都有些受砣宠若惊了。 不过诏狱里也有没变的东西,比如相子安摇着扇子损别人的狐狸眼,日常口水狗军求撸的子,秦艽一如既往的重口味,问就是吃肉,再问就是大肉,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气相子安,和相子安斗嘴。 对面牢房里的石蜜手里拿着支短笛,不是谁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别人那么热闹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把短笛放到唇边,慢悠悠的吹曲子。 叶汀不那是什么曲子,只觉清泉潺潺,月光皎皎,夜色之下,有思念的人,也有人被思念着,红尘滚滚,碧落黄泉,不管你在哪里,走在哪条路上,永远都有人相伴着。 和人们闹了一阵,一起吃了顿宵夜,又因‘脸色太苍,一看就是冻着了’,被赶出来,转到暖阁,看到仇疑青正从屋子里出来,好像刚刚是进去找他,可他没在。 “指挥使有事?”叶汀迎了上去。 仇疑青颌首:“本案虽已告破,但还有一个人——你忘了?” 叶汀心下转了转,立刻想到一个名字:“李宵良?” 那个以蓝色蛇形为图案的组织,他们道的唯一联络人,至今为止,还没有找到。上次仇疑青到的线索推断,此人或许要找上贺一鸣,他们想借此机会,抓到此人,看看到底他是谁。 仇疑青颌首:“不错。本案已具折上表,所有参与人员皆要依法判罚,贺一鸣作为当年管修竹案的审办人,已经被削了官,召集还在刑部,却已不再是侍郎,甚至连郎中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普通小吏。” 这是好消息啊! 叶汀立刻道:“那他应该慌了?” 如贺一鸣这般野心强盛之人,哪里肯就此寂寂无名,一定会难受,难安,想别的办法的!顺着这根线—— “所以李宵良,动了?” “尚无太多动静,”仇疑青摇了摇头,“的人还在盯着四处,他不出来,们无法确定,只要他出现,立刻就能抓捕。” 叶汀感觉有些奇怪,他实在想不出原因,为什么贺一鸣入了别人的眼?是太聪明?未必。太蠢?太蠢了也没法用,贺一鸣身上一定有他不道的。 “所以指挥使找是……” “不久之前,贺一鸣收到了邀约纸条,出了门,眉宇神色有些不对,对方不是李宵良,就是他曾有联络的,们同想道的他人,”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正要去看看,你可要一起?” 叶汀立刻头:“好啊,”他又想到一个问题,“远么?” 仇疑青:“嗯?” 叶汀看着他的脸,微笑解释:“如果很远,就求后面马房,帮备匹马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要骑马,也不会和仇疑青一骑。 仇疑青:…… “不太远。” “那们现在出门?”叶汀检查了检查身上的衣服,没毛病,就冲领导比了个请的姿势。 “走吧。” 仇疑青转身,带了叶汀出门,一路上不紧不慢,也不见他照顾叶汀的脚步,调整自己的速度,就是从从容容,闲庭散步一般,甚至还能慢条斯理指叶汀,哪哪有石头,哪哪有薄冰,让他躲开一。 等到了,看到他隐在暗处的锦衣卫,叶汀就明了,原来是前面早就布了局,用不着慌。 仇疑青招手叫了人过来,问:“可有人进去了?” 这人摇了摇头:“回指挥使,只有贺一鸣。” “可有任何异?” “还没……”这人正说着,就在远处墙头有人打了个特殊手势,他立刻压低了声音,“指挥使,有了!人来了!” 仇疑青立刻打出手势:“全注意隐蔽!鱼儿既然出现,很可能不只一条,谨防他带了帮手,声东击西!” “是!”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立刻自动列队,几人一组,分出不同方,谨慎小心,又步伐坚定的,整个宅院包围了起来…… 仇疑青手伸叶汀:“同来——” 叶汀退了一步:“还是不麻烦了?”他指着手腕上的小铃铛,“这个响动无法避免,又不会武功,对方如若武艺高强,你带着,也是很容易被发现的,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他看了眼旁边的墙,再看看墙边的树:“这里足够远,不容易被发现,也能看到东西。”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屋角檐底视野好。” 这次他没问人意见,直接伸手捞住叶汀的腰,把人箍在怀里,脚尖,就飞了起来。 叶汀:…… 没办法,只能实实的搂住领导的脖子。 至铃铛的问题,仇疑青十分炫技的,用特别厉害的身法,回答了他。 只要轻身功夫足够好,飞足够快,足够稳,落足够轻,还懂借风势,风声,一切都不是问题,仇疑青好像懂大自然的呼吸一,在一阵风呜鸣声起的时候,正好抱着叶汀落在了屋檐下的窗外,横梁之上,声音被掩住,无人发现。 而这个时候他递过来的眼神…… 叶汀懂,默默伸出了大拇指,以示佩服。 房间里,新来的男人摘下了面巾,贺一鸣看到陌的脸,十分警惕,一张纸拍在了桌子上:“你是何人,为何以这种见不人的方式,邀约本官?” 男人一脸讽刺:“官?贺大人被人挤的,连站的方都快没有了,还好意思自称是官?” 贺一鸣眯了眼:“不劳阁下操心。” “大人别这么紧张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男人伸长手,自在的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在下这里倒有个不错的财路,保证安全,收益极大,贺大人考虑考虑?” 贺一鸣警惕了:“本官入仕,为家国百姓,为安平,可不是为了财路的。” 男人嗤的笑出声:“说贺大人,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这么冠冕堂皇?”他突然身前倾,往前凑了凑,“贺大人本事,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只要能定时和相会,透些无伤大雅的消息,互通有无便可,就这一,就能保证贺大人的通天大道,如何?” 贺一鸣哼了一声:“这种话,街上乞丐也对本官说过。” “这个东西,可算有诚意?” 男人也不赘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到桌上。 玉佩颜色特殊,是一种极罕见的紫春玉,颜色深紫,隐隐泛着幽蓝,圆环形状,中间雕着一条盘着的蛇,蛇身粗壮,腹肥,眼睛里射着幽暗的光,像一团火焰。 “贺大人可见过?” “蛇?”贺一鸣表情没太多变,只是稍稍有些新奇,“不过玉色水头新鲜了些,诚意在哪?” “自然是——” 男人正待侃侃而谈,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谁!”他不但立刻戴起了面巾,拔出了兵器,看贺一鸣的眼神甚至充满杀意,“你竟敢带了人来?” 贺一鸣被刀尖抵着,还没说出话,桌子就被对方掀了,不由皱起眉头:“你这人怎么回事?莫说没有带人,就算带了人,又有什么关系,你之约,这么见不人?” 男人感觉这话气氛不大对,眼色示意贺一鸣,一起过去开门,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才发现是上菜的小厮,小厮在外面不小心滑了一跤,有盘菜打了,正愁都不道如何是好…… 原来只是个误会。 但事有不顺,男人总感觉不大对:“今日此不宜久留,贺大人,们改日再聊。”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复,运了轻功就要离开。 叶汀却感觉有些不对,凑到仇疑青耳边,小声道:“这人……别是不会再来找贺一鸣了吧?” 如果不会,他们可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观察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蹲到人出现,怎么可以浪费机会? 仇疑青已经打出手势,行动! 对方果然不是一人赴约,身后有一只小队,发现不对,小队立刻扑上前,以血肉之躯为挡,只为让蒙面男人逃出天! 仇疑青当然不允许,带着锦衣卫追了出去,见对方的人有多,便把叶汀放在一个角落的墙边:“乖乖躲在这里,不许出来。” 叶汀自是头:“好。” 仇疑青的武功,他是信过的,这人每一次的出手都干脆利落,并不花哨,没有炫技,每一个动作又都自带潇洒,非常帅气,看他揍人……是个很不错的验,就像曾经电影里的大场面搬到眼前,极端的暴力学,极度震撼,促使肾上腺激增。 叶汀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亮,还不由自主握了拳。 所有口子都已堵严,再加上仇疑青这强大的对手,蒙面男人不可能跑了了! 可他不止一个人,还有帮手。他在暗里潜藏了那么久,锦衣卫怎么蹲都没蹭到人,可见心思之缜密,观察之细致……他很快发现了远处墙角的叶汀。 发现了,仇疑青的每一次出手位置,后的落,都在完守护叶汀的方。 他心下迅速转动,跑不了……难道就做不成别的交易了? 没人看到他怎么动的,什么时候下的指令,队伍里又怎么不不觉有个黑衣人人退出了圈子,摸到了叶汀身边,等仇疑青拿下人,回头看到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 离队的黑衣人离叶汀越来越近,没有人能阻止了了! 蒙面男哪怕被仇疑青捉住,也意的,低低笑出了声:“抓了,你的小宝贝就会死哦。” 然而下一瞬,画面就发了变。 明明那个手下已经摸到了叶汀身边,已经捉住了他,甚至匕首都抵到他了喉间,叶汀突然伸出手指,在他身上快速戳了两下……这人就倒了。 一动不动,像是昏死在上了! 蒙面男:…… 仇疑青卸了他的胳膊:“实。” 墙角,叶汀往旁边走了走,任一队锦衣卫流水似的拱卫到他身侧,拖走了那个昏迷的黑衣人,还微笑着朝仇疑青摆了摆手—— 不要担心,别忘了还有这招哦! 仇疑青:…… 任务圆满完成,锦衣卫小队心情放松,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忍不住想捂脸—— 指挥使你不行啊,还让少爷自己保护自己! 第123章 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 电光火石,仇疑青已经拿下了蒙男,叶白汀也已经戳中了挟制他的穴道,直接把弄晕,快的让现场所有来不及反应。 “小心他嘴里有毒!” 这边叶白汀刚出声提醒,那边仇疑青已经扯下男的蒙巾,卸了他的下巴。 “嗷——” 男说不说话,又跑不了,只能恶狠狠瞪仇疑青。 “李宵良?”仇疑青仔细辨认着男的表情。 男怔了一瞬,又试图冷笑,说不出话,也要用表情嘲笑对方——你在说么狗话?爷才不是么李宵良! 而仇疑青是谁?锦衣卫指挥使,抓经验丰富,每抓到一,第一进行的步骤就是身份辨认,被叫到名字时犯表情不一样,说话不一样,但传达出来的氛围无非是‘就是我,怎样’,‘这是谁我不认识’,前男的反应,明显是前者,嘴上承不承认,都不影响他的判断。 仇疑青:“把押回去。” “是!” 立刻有锦衣卫过来,一套制流程,保证动不了也跑不了,带走了。 仇疑青走到叶白汀前,上下看了一遍,仍是不放心,大手放到小仵作身上,就要亲自检查:“伤着了?” 叶白汀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微笑:“我没事。” 仇疑青眼梢微凝,眸底墨色暗沉。 “已抓到,”叶白汀看了看天色,率先转身,“不早了,我们回吧。” 仇疑青眯了眼。 叶白汀走的倒是潇洒,只是眼神没那么好,夜色太浓,看不大清楚脚底,他被颗石子硌了一下,身形晃了晃才稳住。 仇疑青直接把小仵作拎到一边,摁在墙上,上下其手,把整摸了一通:“伤到哪了?哪里疼?嗯?” “没……没有……真没有!” 叶白汀躲着他的手,耳根都要红了:“我真没事!” 仇疑青按了按各处骨头,的确没么不对劲的地方,皮肤也是,没有受伤,没有血味,那怎么都站不住了? 回过神,发现小仵作好像生气了,用力推着他的手,唇抿的紧,脸憋的微红,明润眼底似乎都微微有了湿意,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 刚刚好像的确有收不住手劲。 仇疑青松开叶白汀:“……抱歉。” 叶白汀垂头理了理衣服,尤其领口的位置:“……嗯。” 仇疑青看着对方纤细白皙的手掠过颈边,一时也分不清是手更白,还是颈边肌肤更诱,挪开了视线:“这次是我失误,下次必不让你再置身危险之境。” 叶白汀顿了下,才皱眉看对方:“我才想要夸赞指挥使,以后一定要像这次一样,相信我,信任我应对危机的能力。” 空气静默了一瞬。 仇疑青显不同意这建议:“世险恶之处,你未尽知。” “那我不也得对?怕危险,干么这一行?”叶白汀不同意他的不同意,眉眼端肃,“与其出了事后悔,不如保持训练,积极调整对危境时的状态,你的锦衣卫——不都是这么操练的?” 仇疑青唇线紧抿:“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叶白汀:“有何不同?” 仇疑青没再说话,叶白汀也发现了,他们在这问题上似乎有分歧,需要思考和分析的时,继续说,怕只有吵架了。 “先回去。” “嗯。” “夜色深暗,跟在我身边。” “知道了。” 除了几句没么营养的提醒,没再说话,气氛却不似以往温缓惬意。 到了北镇抚司,仇疑青看叶白汀:“一起去审问犯?” 叶白汀却摇了头:“不是说世险恶,危险?” 空气瞬冷滞。 仇疑青眸色越来越暗,内里似有看不见的波澜翻涌。 叶白汀摸了摸鼻子,看别处:“我的意思是……我就不必了,之前的案子已经破了,关于李宵良,指挥使需要的是更细致更庞杂的特殊信息,我也帮不上么忙,如若不太机密,以让我知道的,之后告知我便是。” 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未有丝毫犹豫和留恋。 少年身影纤细又孤傲,随着屋角宫灯拉出长长的影子,不至于被茫茫夜色尽数吞没,终也一点一点,远离了。 转过身来,仇疑青眉锋凝刃,眸卷暗芒:“走,随本使审。” 话说的再平静,神情也过于怕了!随行锦衣卫赶紧跟上,总觉得今夜气氛有不好,抓到的那……李宵良是吧?只怕要倒大霉了。 叶白汀回到暖阁,对着桌上烛盏,安静了良久。 今夜收获不大,李宵良和贺一鸣的对话简直没么营养,还没聊到真正重要的信息,就被外边动静打断了,好在锦衣卫办事仔细,李宵良跑路姿势也熟练,双方对战发生在暗巷之外,并没有被发现,贺一鸣应该也不知道。 就在窗外看到的画来说,贺一鸣对那蓝色的蛇形标记并不熟悉,像是根本不知道,从未接触过,那这组织的为么要找他? 贺一鸣现在已非朝廷要员,在刑部的位置也不再举足轻重,如接下来不痛定思痛,反思自己,或者剑走偏锋,走得更歪,能没办法爬起来,别到底看中了他哪里? 叶白汀捧着茶盏,都忘了喝,想起之前诈过贺一鸣的话…… 时贺一鸣的表情有不对,难道真的存在这么一宝贝?或者说,一信物?别图的并不是贺一鸣本,而是他背后的谁? 仇疑青派了在贺一鸣身边观察,一直未有所得,要么,贺一鸣非常谨慎,并不会随意联系对方,要么,他们早有么默契,不需要联系,现在形势,远远没到那种境地。 李宵良看中的……是这? 叶白汀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茶盏壁,是么东西呢?贺一鸣身上藏了么……让这么在意? 还有父亲的案子,说是任上贪污,证据确凿,那证据……贺一鸣是怎么拿到的?为么敢往上递?尽管并非亲生,义子告义父,也是巨大的道德瑕疵,一处理不好,是要被打到泥里的,贺一鸣怎么敢这么做,不怕任何风险,是笃定了……一定会成功? 是么,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信心? 他手里的那东西,是使用过了? 不管叶白汀怎么努力,前身过往记忆都像蒙了层纱,怎么都想不出来,应该还是少了刺激……有问题,看来还是得等姐姐回来,才会有答案。 “呜嘤……” 对着烛盏发呆的时候,玄风嗒嗒嗒跑过来了,爪子搭着暖炕沿,头凑上来,用鼻子拱他的小腿。 叶白汀放下茶杯,拍了拍炕头:“来,上来。” 狗子却呜汪了两声,尾巴摇的飞起,动作却克制,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跳上去。 叶白汀揉了下狗子头:“怎么了?之前没见你这么客气?” “呜汪!汪!” 狗子把脑袋凑了过来,身子绷得紧,好像想让他摸一摸似的…… 叶白汀就摸了一把,毛毛是湿的? 他又摸了一下,的确有地方有点潮,还有点脏脏的,不能是出汗,像是不小心蹭过么地方,留在了身上。 “刚干完活儿?” “汪!” “执行任务?” “汪!” “还没洗澡?” “汪!” 行吧,这是只讲卫生,爱干净的狗子,才不会和外头的锦衣卫一样不讲究,操练累了,连地上都敢躺的,叶白汀下来穿鞋:“来,我们玄风洗澡啦……” 狗子歪头看着他,起先乖乖的没动,见他拿澡盆子,准备去打热水,就不干了,冲他汪了两声就跑了。 叶白汀看看地上澡盆,再看看跑的远远的狗子,这狗成精了? 怎么好像是不想麻烦他,不想他费力帮忙的样子?就像在外劳累了一天的家主,回来后么都不干,得先看家一眼才放心似的,看完该洗漱洗漱,该收拾收拾,自己解决得了,不需要家操心…… 狗将军嗒嗒嗒跑到后院狗舍,昂着下巴,矜持的叫来了照顾它的锦衣卫小兵,抖了抖身子,意思是——爷要洗澡,还不快准备? 小兵对它的肢体动作不要太熟,立刻准备好了澡盆,澡豆,热水,把它带到一小房:“来吧,玄风大,洗澡喽——” 狗子在北镇抚司待遇是相不错的,它是仇疑青亲自训练的狗,技术水平比同事都高,还是工作狂,对自己要求高,每天的定时训练从不落下,一旦有工作的时候,工作就是第一位,连心爱的少爷都顾不上过来看一眼,工作结束了,跑暖阁就勤快,不是拽着小车车过来要少爷陪他玩,就是叼了藤球过来,让少爷陪他扔球,这好几天没怎么见着,它是真的想少爷了,洗澡都在不耐烦,声声催促小兵洗快点,毛毛擦干点,直到浑身香喷喷,连爪垫子指甲尖都洗干净了,它才转身又跑,去了少爷的暖阁。 顺着门缝挤进房,屁股蹭着关了门,见房的烛盏已经灭了,少爷已经拉上被子睡觉了,它也没叫,悄无声息的跳上暖炕,钻进了少爷的被子,见少爷被子没盖好,有一边肩膀都露出来了,它还咬着被子角,往上拽了拽。 少爷半梦半醒,两只手摸过来,它就乖乖的凑过去给抱…… 被窝暖烘烘,一一狗,相依相偎,睡得特别好。 五更天的时候,房门轻轻吱呀一声,仇疑青进来了。 狗子听得出主的脚步声,还在门外的时候,就知道是谁来了,也没叫,只是微微支楞起头,黑漉漉的眼珠子看着仇疑青,轻轻摇了摇尾巴。 仇疑青是知道叶白汀睡相,习惯性的过来给他盖被子的,结今天过来发现不用了,小仵作睡得好,脸上红扑扑,被角也被狗子压的牢牢,一点都没往下滑,哪哪都不能冻着。 自觉无用武之地的指挥使眯了眼梢,勾勾手指,示意狗子下来。 和少爷睡了一晚上,狗子非常满意,悄无声息的跳下床,随主走到门外,才歪了头:“汪?” 仇疑青点了点它的额头:“走,随本使去训练。” 狗子:…… 往常不是这点的! 虽偶尔也有加训,主子的训练总是与众不同,且没么规律,但它是狗将军,一之下,万狗之上,它行的,它以,让暴风雨来的更猛吧! 狗子眼底迸发出了奋斗的光! 锦衣卫们起床操练,就看到了校场之上一大一小两身影,指挥使一如既往,不知道打完了几套拳,练完了几套刀法,连上衣都脱了,身上一层薄汗,仍精神奕奕,不知疲惫,至于他身边的狗将军…… 被练的趴下了,整只狗卧在地上,伸着舌头直喘。 …… 叶白汀醒来的时候,感觉这一觉睡得超舒服,梦中抱了一超大号抱枕,还会自体发热,毛茸茸,暖烘烘,香喷喷……被窝里竟还有淡淡的木樨香味! 再仔细一看,枕头边有细碎的狗毛——玄风还是想着他的,真过来陪他了! 早上起来就心情不错,洗漱的时候他甚至在想,找点么玩具给狗子玩,哄它开心呢? 没久,申姜就过来了,身子僵直,青着眼圈,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 叶白汀一看就知道,这是连夜审讯犯了:“昨晚没睡觉?” 申姜无精打采:“睡了。” “但是?” “一会儿还得接着忙……” 申姜趴在小炕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了:“这不老实的,指挥使那边已经试过各种话术,他就是李宵良,算不得么大物,甚至连组织核心的东西都摸不到,只是外围的联络,不管说不说,知道的东西都有限……咱们手里现在不是只他一么?没别的法子,知道的少,也得尽量榨出来,总比咱们不是?” “这天杀的组织也是,控制都控制出花样来了,所用之,都是死士,只要出来执行任务,齿必藏剧毒,被发现了一咬,立刻殒命,就算被别提防着,第一时卸了下巴,也没用,他们从进组织的那一天开始,就被喂了一种毒丸,需得定时用功劳换取解药的,就算活着落在咱们手里,断了药,也挺不了久,到了日子就得见阎王。”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关窍之处:“所以怎么在他死之前,拿到足够的信息,就是问题了。” 申姜叹了口气,两眼发直:“不是怎的?家既知道自己必死,有么理由配合咱们呢?” 叶白汀想了想:“把放了呢?假意放,再加以尾随……” “试过了,他根本不会走,”申姜道,“越是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越注重保密,里头的见了官就是隐患,就得死,回不回去都一样,或许回去,死的更惨,这现在是,只要一解开他的链子,他就会想办法自杀,只能捆紧了关着。” 叶白汀沉吟,难道就没办法了? 申姜打了哈欠:“也没事,咱们不行,还有指挥使和刑房呢,这世上,总有那么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熬不住,就得招呗。” 叶白汀又想到一方:“诏狱里……不是有他们的?那‘青鸟’,是到现在还没动静,要不要透风声过去?需要我帮忙?” “要不说是少爷呢,”申姜竖了大拇指,“跟指挥使想到一起去了!这事已经安排下去了,正在进行中,因得悄悄的,别都不知道……您就瞧好吧,这一两天瞧着安静,实则暗潮涌动,私底下事情着呢,只要指挥使那边抻出了头,有了结论,必会过来知会,这日子案子一接着一,连上元节都不叫过好,少爷不过趁这机会,好好休息几日,不回头又忙起来,磨不是?” 既如此,叶白汀就不再问了,该让自己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 见申姜跟死狗一样的瘫着,动都不愿意动,他也没举报摸鱼,转身去外边叫了锦衣卫小兵,点了几样小菜,让把早饭送到暖阁来,分量最好足一点。 歇了一会儿,吃完早饭,申百户满血复活,冲着少爷挤眉弄眼,十分八卦:“你和指挥使怎么回事?吵架了?” 叶白汀手顿了一下:“嗯?” 申姜拍了下桌子:“他都没和你一起吃早饭!” 叶白汀:…… “不和我一起吃早饭不是正常?又不是每回都要一起吃。” “不不不不一样,”申姜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不在那是没办法,他只要在,就会过来找你吃早饭啊!” 叶白汀看着碗里的豆浆:“只要在……就会?” “是啊,晚饭也是,早晚他都要过来看你一遍的,之前大约是不放心你那美灯的身子,好像风一吹就能破,不像别的犯诏狱关几年都没事,皮糙肉厚,后来是常要讨论案子,早晚都得找你,现在……估计是习惯了?” 申姜点头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其实以前,你没从诏狱出来那会儿,指挥使在司里的时更少,也就这两月经常来来往往,除了换衣服就走,实在没时,其它时候,只要在司里,必是要来看看你的,他今天没来,听说还跟那帮兵崽子一块吃早饭了,这不正常,你说,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叶白汀:“没你的事。” 各种案子里打滚这么久,申姜已经是成熟的百户了,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一下就懂了:“还真闹别扭了。” 叶白汀:…… 申姜想着不行,指挥使和少爷闹矛盾,影响工作,不,是影响他的工作啊,他不想被收拾,于是端肃了神情,一本正经:“少爷你这样不行啊,你看看你,天仙似的物,聪明,大度,胸襟似天宽,似海深,沧海桑田在你眼里,那就是白云苍狗,一瞬顿悟的事,指挥使不过红尘凡,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他还狗腿的给叶白汀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递上去:“少生点气?” 叶白汀没动,视线从那杯茶,移到申姜脸上:“你这么说话,不怕指挥使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申姜刚说了几字,就感觉气氛不对,少爷这眼神,这说话真的气氛,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偶尔在家里看到过似的…… 小动物般的直觉觉醒,他意识到,站队的时候来了,毫不犹豫道:“知道就知道,我不怕!我永远支持少爷!” 叶白汀接了他的茶,一脸‘孺子教’的欣慰:“没白疼你。” 申姜迅速看了眼门外,低声道:“少爷您别这么说话,叫指挥使知道,他该醋了。” 叶白汀:“醋?”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就是……一样的干活,你只疼我,不心疼指挥使,伤家的心。” 叶白汀哼了一声,开始提要求:“午饭我要吃辣子鸡,辣的那种,饭后点心要吃桂花糕,鲜做的那种,晚饭要有炖了半天的骨汤,浓的那种……” 申姜赶紧记下:“都有!您放心,司里没有,我亲自出去给你买!” 这日,叶白汀过了相悠闲的一天。 中午饭菜品色香味俱佳,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万里江山一片红,没有管他,他吃了爽歪歪,就是吃完喉咙有不舒服,茶水灌了一肚子。 午后看了会儿书,小憩了一会儿,房非常安静,没有过来,叶白汀一直睡到了日影西斜,醒来发现被子盖的严严实实,但周边没有狗毛。 他慢条斯理的起身,到院子外溜达了溜达,找不到狗子,就去后边马厩,和玄光玩了会儿,玄光这两天没出去,正憋的慌,直接从马厩里跳出来,拱着叶白汀的腰把哄到了背上,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 嗯,北镇抚司上下非常安静,好像全体瞎了一样,看不到他和玄光玩。 到了晚上,叶白汀喝了热乎乎的骨头汤,点着灯烛,看之前没看完的毒植医书,看到大半夜,腰都僵了,里里外外仍安静无声,没进出。 连狗子都没来。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洗漱完毕,上床就寝。 第天醒来,和昨日午睡后一样,睡梦里没有毛茸茸暖烘烘,旁边也没有狗毛,是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完全不是他自己会做到的样子。 叶白汀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 呵……就这点胆子。 申姜忙完一圈,例行到少爷这边看看的时候,突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白汀捧着茶,微笑看过来。 申姜心说哪里不一样,好看啊:“今天特别俊!” 少爷穿了一身珍珠蓝,羽缎织锦的衣服,冠白玉,束腰封,本就生的眉目如画,俊雅非凡,再加上‘靠衣装’的适加成,他整坐在融融暖光里,就像小仙似的,是都得惊艳一瞬。 叶白汀淡定,随意伸臂,展了展袖子:“我哪日不俊?” “没有……” 申姜挠挠头,有话不合适,但少爷今天这穿戴,过于唇红齿白,腰束上也太细了,是不是有点……色气?呃,也不能这么说,少爷就是底子好,随便换衣服都好看,谁往那方想是自己心色,不能怪别太好看。 看看这手,这腰身,这皮肤,他第一次看清楚时就知道,这就是有钱家娇养着的小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自是么好衣裳都能穿的,时候,他见少爷穿的普普通通去验尸,都觉得委屈的慌。 倒不是瞧不上这份工作,男干活儿不丢,脏一点累一点也没关系,这是娇少爷啊,怎么能这么不讲究?就算干活时需要换衣服,干完也得换回来,恢复金玉金碗那一套啊,怎么能跟他们这糙汉一样? 如今日这般颜色,才是娇少爷嘛。 第124章 撩他 融融阳光下,素素春光里,叶白汀不仅穿⺳?裁剪合身,颜色令人眼前??亮的衣服,手还顺着袖子捋⺳?捋,滑到腰间,眉心微微蹙起:“这里……好像应该配块玉?” 申姜??拍桌子,张嘴就来:“让指挥使给买!” 叶白汀:“……嗯?” 申姜理直气壮:“少爷帮着司里破⺳?这么多案子,立⺳?这么多功劳,现在身份所限,升不⺳?官,发不⺳?财,东西还不能多给点么!指挥使也是,??知道给人做衣服,做那么多,又穿不?来,还不知道置办些配套饰物,看着就愁人,少爷你不如顺便发发慈悲,就着这件事指点指点他,让他给你每??套衣服都搭配上合适的小玩意儿,反正他也没成??,攒那么多银子干什么,还不如给少爷你花⺳?!” 叶白汀抚着袖子的手顿⺳?顿:“……给我花?不大合适吧。 申姜瞪眼:“怎么不合适?我的月俸那都是要上交??里婆娘的,??文都拿不出来,你可不能问我借!” 申百户可提防⺳?,别问,问就是没钱! 叶白汀:…… 算⺳?,他就不该跟少根筋的汉子聊这个。 他当然也没找仇疑青要玉,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匣子,打?,里面金玉生辉,是姐姐找人送?来的东西,都是适合他这个年纪,又精致素雅的小东西,搭配起来很方便。 他找⺳?找,寻⺳?枚泛着抹幽蓝的玉扣,挂在腰间—— “还行么?” “好看!”申姜果断点头。 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个头不大,都可花钱⺳?,??般的吃吃喝喝,他能从自己的零花钱私房钱里抠点出来,说要孝敬少爷,媳妇甚至还能多拨点款,可金玉??不行,他实在买不起…… ??要不??他花钱,都好!非常完美! 叶白汀三两眼就看穿⺳?他的小心思,坐回桌边:“喝两杯?” 申姜转头看⺳?看天色,刚??说晚点,又觉得不?,少爷不是随便邀请他喝酒的人,既然邀请⺳?,大约笃定他不会拒绝? “少爷怎么知道我今天有空?” 叶白汀睨⺳?他??眼:“你今日衣服和昨天??样,没有换?,但这两日工作?不忙,你昨晚没有睡在班房,是回⺳???的;你发间簪子颜色太亮,和衣服不搭,下巴到耳际??方的位置,有??点点白色泡沫残留,你今晨刮⺳?胡子;你脚上的鞋底子有些薄⺳?,脚??跟的地方有破线未补——” “我虽未见?尊夫人,多少能在你身上知道些她的性子,她不会允许你两日穿同样的衣服,穿???日??定要浆洗,除非你忙的未曾归??,你的头簪及配饰她都会细心挑选搭配,尽量消减你五大三粗的形象,往端正的方向?,不??俊雅,你也俊雅不起来,??要让人瞧着信得?,看上去诚恳不油腻就行,每次你出门前,她都会检查??遍,??定不会让你耳??留下未擦干的痕迹,也不会让你穿坏⺳?的鞋子,你成天在外头跑,鞋穿的不舒服,脚就会受伤,办事也不爽利,她不可能允许你穿着未缝补好的鞋子出门。” “发簪和鞋都是你自己选的吧?不,你根本没选,临出门随便挑的,哪个方便顺手就是哪个——尊夫人是这两日有约,同相熟的夫人姐妹出⺳?门,还是回娘??⺳??” 申姜:…… 他就多嘴问那??句,少爷能有什么不知道的?连他媳妇每天早上怎么数落他检查他都知道……少爷牛逼!跟??看到⺳?似的! 浅浅春光里,叶白汀晃着茶盏,侧?头,微微??笑:“所??,要饮两杯么?” “要!” 反正媳妇回娘??去⺳?,在??也无聊,不如陪少爷喝两杯!说起来,他同少爷认识⺳?这么久,每回破案子都忙的不行,每回破完案子又累的不行,恨不得大睡三天,中间还?年?节的,??直没机会聚??聚,从来没喝???回酒! 这还得⺳?! 申姜????就不合适,这酒今天必须得补上:“少爷等我??会儿,我回去把手里的活儿收个尾,打两坛好酒?来,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 暮色四合之际,最新消息送到指挥使案前,仇疑青皱⺳?眉:“申姜……拎着酒找叶白汀喝?” 副将郑英答的略小心:“是。.cDXs.” “他不是中午才去?暖阁,大晚上的不回???” “听下面人说,申百户的夫人回娘??省亲⺳?,自己回??也没意思,不如找少爷饮酒。” “自己回??没意思,就要别人陪他喝酒?” “说是……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仇疑青垂⺳?眼梢,声音微寒,“叶白汀就没把人赶出来?” “没有,”郑英摇⺳?摇头,“少爷……又要⺳?几个小菜。” 仇疑青坐在案前,指节敲打着桌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蹲坐在他身边的狗子没忍住,叫出⺳?声:“汪!” 那叫声,那神态,怎么形容呢,好像是鄙视里掺杂着渴望,渴望里透着瞧不上——主人太没??,还是扔⺳?吧,吃我的醋,不让我靠近,还不让我给少爷压被子,现在有别人⺳?吧!再不去,当心少爷被人拐跑⺳?,再也不理你! 房间静默很久,郑英低声问道:“指挥使可要?去?” 仇疑青没说??。 ?⺳?很久,他才出声问郑英:“如果有??个任务,十分凶险,本使却不让你去,你做何感???” 郑英??⺳???,道:“??必是指挥使体恤属下,担心属下经久没休息,状态不合适,反倒误⺳?正事。” 仇疑青顿⺳?顿:“若这样的任务……永远都不让你去呢?” 郑英扑通??声跪⺳?下来:“求指挥使不要赶属下?!属下不需要休息,刀山去得,火海趟得,愿为指挥使鞍前马??,为江山社稷马革裹尸,纵死不惜,还请指挥使收回成命!” 仇疑青:…… “你起来。” “那任务……” “?没有任务,”仇疑青神情??如既往,看起来高深莫测,端肃非常,“但不?表将来没有,你需得日日训练不辍,??便机会来时,能扛的住。” “是!” 郑英站起来,松⺳?口气。 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不??样,他最初不是锦衣卫,是和指挥使??起进的这里,他伴在指挥使身边数年,有些经历秘密,别人不知道,他很清楚,他心中佩服指挥使的?往,敬重指挥使的气节,愿意??辈子忠心的??不是说说算⺳?的,他是??的愿意,偶尔也会叹息,苦⺳?那么多年月,他希望指挥使????的人生能顺遂如意。 指挥使的位置,??人之下,万人之上,权重威高,要处理的麻烦也很多,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气氛有些变化,指挥使都会笑⺳?…… 他心中很感激少爷,也很??像申姜??样,时常?去问个好,请个安,希望少爷能?指挥使笑得多??点,抚平指挥使心中各种思绪,可指挥使虽然没说,各种细节也表明⺳?——不行,不让他?去。 因为他单身,脸长的也还行。 可他也不是故意单身的啊!是他没??,娶不上媳妇,不是不喜欢!他这脸也??的?没有很出挑,跟指挥使??比那就是天上地下,他也??的不喜欢男人,不必提防至此啊! “汪!” 郑英看⺳?眼狗子,更难受,你看你连单身狗子都提防⺳?! 都这样⺳?,你还憋着,不去见少爷? “呜汪!汪汪——汪!” 狗子似乎都读懂⺳?房间里的气氛,吵的厉害。 仇疑青按住狗子的头,盯着它的眼睛:“你不准去。” “汪?” “不准给他盖被子。” “呜嘤……” “不准睡他的被子。” “呜汪!汪汪!汪!!” 狗子好像听得懂人??似的,气的不行,干脆不理主人⺳?,蹿出屋子,哪儿都没去,直直冲着狗舍跑回去⺳?,像是生气⺳?。 郑英:…… 仇疑青:“你下去吧。” “是。” 行吧,谁叫他是还在单身的副将呢,别说劝⺳?,连看??眼少爷都不配的。.CdXS.CC 仇疑青仍然没有去暖阁,就坐在案几边处理公文,但今日也不知是炭盆太燥,还是空气太干,让人有些坐不住,看到微红的烛光,就会??到某些人酒醉??微红的脸,听到爆出来的灯光,就好像能看到某人醉??不管什么都说放肆的声音…… 别??的喝醉⺳?,伤身。 仇疑青突然动⺳?,打?门,冲着暖阁就去⺳?…… 冷风卷着人,??股脑进来,暖阁里静⺳???瞬。 仇疑青最先闻到的是酒香,清甜的,裹挟着花果味道的酒香,心说申姜还算懂事,没有拿跟兄弟们喝酒的那??套?来,上的是果子酒,不易醉人。 下??瞬,就看到⺳?坐在暖光中的小仵作,少年穿着珍珠蓝的衣袍,裁剪合宜,肩膀到背??的线条极为流畅,到腰的时候有小小弧度托起,光是看??看,就知道小仵作腰有多细,腿有多漂亮。 小仵作沐在烛光里,正托着腮,?着申姜笑,指尖沁粉,眉目如画。 “有酒,为何不叫本使?”仇疑青??点都不客气,大踏步的?⺳??去。 指挥使来⺳?,申姜哪里敢占着少爷?面的位置,立刻让⺳?出来:“指挥使您坐!” 接下来,理所当然的变成⺳?三人酒局。 这本没什么,在司里?不少见,人??户??都知道要常聚宴,培养团队凝聚??,北镇抚司又不差钱,在这种事情上怎会落???偶尔重要任务落定,不那么忙的时候,他们也会闹??回‘不醉不归’,??不?惯常时候,不大会有指挥使在,就算指挥使在,也是象征性的???下场,说几句??,最多喝两轮酒,就会离?,毕竟他是上司么,平时行事风格又?于严厉,大??难免不自在。 习惯⺳?的事,申姜本来没什么担心的,猜着这次也??样,指挥使?来就是?个?场,喝不⺳?两杯就会?,??会儿剩下少爷和他接着嗨,当然最??结果证明,他还是太天??⺳?。 他现在不知道,非常自然的给指挥使倒⺳?酒,眼色示意⺳?下少爷,率先举起酒杯:“这??杯,咱们敬指挥使!??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这么好的上司⺳?,关心属下,从不逾矩,绝?没有别人??官署乱七八糟的事,永远公事公办,挑不出毛病,实是我辈之幸!” 叶白汀转⺳?转酒杯,微笑道:“从不逾矩……是挺不错。” 笑容看起来不错,举杯的动作挑不出毛病,就是这语气么……很值得商榷。 仇疑青酒是喝⺳?,看向申姜的眼神——就有些不客气⺳?。 申姜:…… 我又说错??⺳??哪句?为什么又来眼神杀? 申百户感觉不行,今天黄历没看好,拍上司马屁好像?不通…… 那不夸你⺳?,夸少爷总是没错的! 申姜重新拾起信心,重新续上酒:“这第二杯酒,敬少爷!少爷验尸推案无人能及,智谋深远,胸襟?阔,我申姜佩服!” 他头??仰,把酒喝⺳?。 叶白汀也喝⺳?杯中酒,视线似有似无滑??面桌角,又收⺳?回来:“我自然是很好的,可惜……别人未必中意呢。” 仇疑青:…… 这杯酒好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干脆转⺳?头,看向申姜的目光里,杀气更重。 申姜:…… 为何气氛这般诡异?他又说错⺳?啥?夸上司也不行,夸少爷也不行,到底要说什么,指挥使你才满意? 申百户??⺳???,最安全的莫?于这个??题⺳?…… 他重新给自己和少爷斟上酒,举起酒杯,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往昔种种,千帆?尽,无需再表,今日之??,让我们继续合作愉快,再创佳绩!” 说配合的好,总没错⺳?吧!要不是配合的好,也不可能破那么多案,立那么多功不是! 结果谁成??,房间内更加安静,气氛更加压抑。 叶白汀舔⺳?舔唇,举起酒杯:“要不说你能升白户呢,??是会说??,希望????还能有合作的机会吧。” 申姜:…… 怎么回事,少爷这是要撂挑子不干⺳?吗!怎么办,他好像处处在触霉头,这两人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啊啊啊,能不能不要连累他! 申百户两眼茫然的看着酒杯,感觉这??顿酒下去,千户位置……怕是??辈子都升不上去⺳?。 ?且…… 他眼睁睁看着指挥使??杯又??杯,虽然有些不太情愿,或慢⺳???拍,总也是三杯酒?去⺳?,你怎么还不??往日同属下聚宴,这时候不应该?完?场⺳??今晚屁股怎么这么沉? 申姜感觉有点不太?劲,你不?:“那我——” 告辞的??还没说出口,就被少爷拉住⺳?胳膊:“有酒无茶,终是少⺳?些滋味,”少爷指⺳?指桌子,又按⺳?按自己额角,“我好像有些不胜酒??,劳烦申百户……跑??趟?” 申姜?于跑腿的事向来是不会拒绝的,屋里??个指挥使,??个少爷,哪个是像干这种活的??且今晚气氛着实诡异,现在??才不是为难,是福报啊! 所谓‘不胜酒??’,当然是假的,几口果子酒??,还不至于醉的那么快,可申姜委屈的都像泡在苦水里⺳?,他怎么也得解救??下。 没醉,也是喝⺳?酒的,嘴里面味道有些涩,叶白汀伸手去够桌上的桂花糕。 ??下,没摸到,两下,还是没摸到。 叶白汀收回手,狐疑的看⺳?看自己的手指,也没短啊,怎么摸不到?他再伸手—— 仇疑青将装点心的盘子往前挪⺳?挪,直接挪到⺳?他手边。 “……谢谢。”叶白汀拿起??块点心,送进嘴里。 不错,挺香甜,少爷满意的眯起⺳?眼睛。 但也??是这样⺳?,房间异常安静,谁也没有说??。 叶白汀手掩在唇边,小小的打⺳?个哈欠,蹭下床,穿鞋。 他这??往下?,腰身勒的更细,烛火摇曳中,颈边??小片肌肤被珍珠蓝的衣领映的更白,因下去的有点急,领子?的有点多,从仇疑青的角度,可??看到小仵作的锁骨,精致小巧,边缘还有个小窝窝。 “你……” “如厕,好像喝的有点多。”叶白汀大大方方的微笑邀请,“指挥使要??起么?” 仇疑青果断的摇⺳?头。 “如此,请指挥使稍候。”叶白汀??个人转出⺳?门。 ????瞬,仇疑青就坐不住⺳?,跟到⺳?门外,可刚刚才说?不??起去……他脚步顿⺳?顿,这??犹豫,就见叶白汀身子歪⺳?歪,扶住⺳?旁边的柱子。 好不容易站住,往前?两步,又晃⺳?晃,这时旁边可没柱子。 仇疑青看不?去,?去扶住⺳?小仵作。 “谢谢。” 叶白汀大大方方的接受⺳??方的帮助,眉眼弯弯的道谢,下??瞬,就把手抽⺳?回来,退⺳???步。 就是这种生分的感觉…… 什么时候?始的?小仵作学会骑马????,还是上元节那晚,花灯摊主聊⺳?关于‘喜欢’的??题之??? 仇疑青嘴唇紧抿:“为什么躲着我?” “……难道不是你躲着我?”叶白汀笑容更深,直接点⺳?他的名字,“仇疑青,你在害怕什么?” 仇疑青眯⺳?眼:“之前有个问题……你不是很好奇,去温泉庄子前??直在问我,怎的不问⺳??” 叶白汀没动,也没躲:“所??,你现在??说⺳??” 仇疑青:…… 叶白汀又笑⺳?:“你看,你都不??说,我为什么问?” 见?方没有别的动作,他便又转⺳?身,脚步有些不稳的往前?。 没?出几步,身??的人就冲⺳?上来,将他掳到墙角暗处,大手撑着墙,不准他逃?,呼吸似有些难耐,眸底带着别人看不懂的光,很有些侵略冒犯:“你知道⺳??” 叶白汀没躲,也没怕,??脸兴味的看着他:“我知道⺳?……什么?” 仇疑青:…… 叶白汀眨眨眼,像在鼓励?方:“怎么不说⺳??” 仇疑青没有继续这个??题,按着小仵作细瘦腰身,知道自己该放手,又舍不得:“锦衣卫制度严明,有外务,有内勤,你该懂。” 叶白汀点⺳?点头:“我知道。” 仇疑青眼神很深,嘴唇抿的很紧:“冲锋陷阵这种事,我不会让??个厨子做。” 叶白汀眼睛亮亮:“我不是厨子。” 仇疑青:“你是仵作,历来仵作,也没上前线的规矩。” “所??在你眼里,我??是??个普通的仵作?”叶白汀眉眼弯弯,眸底都是?方的倒影,“就算你说的都?,就该是这个规矩,那你为何……频频带我出去?” 查案问供,悄悄观察嫌疑人,听人壁角是,暗中配合,闹出动静??为掩护是,抓捕可疑组织要犯更是……哪??样,是??个仵作应该做的?哪??样,这个指挥使没带他做? 仇疑青:…… 指挥使被打脸的时候不多,哪怕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叶白汀稍稍欣赏⺳???会,才又道:“我是北镇抚司数??数二的仵作,你没意见吧?” 仇疑青实事求是:“没。” 叶白汀:“我和你关系不错,上下级相处良好,所有人都知道,?吧?” 仇疑青眼神微深:“现在不知,????也会知道。” “和你沾上⺳?关系……”叶白汀??音非常暧昧,还小小撇⺳?下嘴,“有点麻烦,你得承认吧?” 仇疑青箍着小仵作腰的手??紧。 叶白汀浅浅叹气:“所??我需要训练,我需要能独当??面,因你不会永远在我身边,凡事都有可能出现意外,我需得自己站起来……你明明?经?始⺳?计划,为什么又不肯⺳??担心我,嗯?” 仇疑青突然觉得小仵作的眼睛太清澈,太通透,明亮到有些锐利,让人躲闪不及。 “我说指挥使,”叶白汀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拍,“你不信我,也该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乏善可陈?” 仇疑青的手越来越紧。 怎么可能乏善可陈,如果??个人普通到乏善可陈的地步,根本不可能被他看到,入⺳?他的眼。 “不,”他声音微哑,“你……光芒万丈。” 叶白汀笑,眼睛里醉着月光,气息里裹着果香:“那你信不信我?” 仇疑青没忍住,大手握住他的腰:“……信。” 叶白汀却微微退??,拉?⺳?距离:“信呀……” 掌心瞬间空茫,仇疑青再怀疑,现在也懂⺳?,这小狐狸就是故意的,他知道⺳?,他在撩拨他,根本忍不⺳?,再次倾身欺上:“……你在拒绝我?” 叶白汀这次没躲,顺着他靠?来的角度,迎到他耳边,轻轻启唇:“指挥使教教我,什么是拒绝?你?我说⺳?什么,做⺳?什么……我要拒绝你?” 温热气息落在耳侧,仇疑青有些受不⺳?,可他没??到,这还不够,怀中小仵作接下来的??,让他更受不⺳?—— 叶白汀声音乖乖软软:“记得你是君子……给我??点时间啊,青哥哥。” 青哥哥…… 从未听到?的,让人心如此瞬间紧绷,又瞬间酸软的称呼……仇疑青血脉贲张,手背青筋隆起,??时间竟没反应?来,喉头喑哑:“你……叫我什么?” 小狐狸却撩完人就跑,趁着他怔忡的这个瞬间,像滑溜的鱼,钻出⺳?他的禁锢。 第125章 是藤球不是绣球 明媚阳光爬??窗槅,亲吻着床上少年睡颜,似乎迫不及待的想?和他分享好天气,春天来了,暖意将至,快点起来看看世界呀,?多变化已经悄悄的发生了,再不起来就错??啦! 叶白汀揉着眼睛醒来,下意识挡了挡阳光,第一眼看到的是身边乱七八糟的被子。 好好的被子,软绵绵暖烘烘,不厚得压在身上感觉?重,不薄得轻飘飘好似不保暖,怎么看都适宜,怎么睡都舒服,往日里里看一眼就温暖的存在,今日……变??了咸菜干。 他在床上得怎么拧巴,?能把被子拧巴????个样子? 两腿夹着被子角,腰下垫着一大坨有点硌,枕头边还揉了点枕着,胳膊上?上更不用说……看来昨夜炕烧的??于暖和,他??样浪都一点没冻着,被子都懒的盖。 桌上酒坛还未收拾,有没吃完的点心干果,还有酥炸花生米??样的下酒菜,都是不易腐坏,也没什么异味的东西,一夜??去没什么问题,房间里最多的还是酒味,并不?刺激,是??种泛着花果香的甘冽。 他翻身滚到一边,不再折腾可怜的被子,伸?捂了脸。 房间里没有人??来??的痕迹,狗也没有,因为他闩了门。 昨晚的事……想起来怪害羞的,他从来都不是个胆?的人,胆?,也干不了法医??一行,可喝了酒,的确有点太冲动,‘青哥哥’??种话,他是怎么叫出??的? 他真的是在逗仇疑青,试探对方的心意?难??不是在给自己制造大型社死现场? 不??……好像也不后悔。 谈情说爱??种事,在他匮乏的认知里,好像就是?腻歪,别人眼里的无聊,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尴尬,到了情侣??里,就是甜甜蜜蜜,哪有什么社死一说? 他现在有点想知??,仇疑青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心思的?在哪个时间节点,他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不注意‘距离’??两个字了? 之前从未注意,因他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相处更不拘?节,危机时刻,抢时间的时候,肢体接触更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好在意的,等到醒??神来?发现,他和仇疑青的相处,似乎哪哪儿都不对。 仇疑青会用轻功带着他飞,隐匿在高墙屋檐,观察嫌疑人的行为,为破案找到更多真实的线索和基调;会带着他骑马,驰骋在街??和??路,可能是为了破案赶路,也可能??是为了??休个假;会时刻注意他的安全,在他可能需?的时候,尽量赶到,他不止一次跌到他怀里…… 还因为不太熟悉的轻功高空体验,两腿盘在了对方身上,说什么都不下来。 他还在去温泉庄子的路上,问仇疑青有没有心上人,是谁,有没有送人礼物,有没有带去想?分享的地方,有没有介绍给关系亲近的家人朋友…… 现在想起来,真是句句话都羞耻,他在转着心眼想?破解??个秘密,各种拐着弯的问话,各种给建议时,仇疑青心情是怎样的呢?对着??么放肆,什么话都敢问,张嘴就来的他,仇疑青怎么忍住没揍人呢? 他可是自称‘第一仵作’,最厉害的法医,心理学修了学位的人,??么清楚明白的事……怎么当时就没看出来呢? 叶白汀叹了??气,揉揉脸,看到窗外阳光暖暖的,灿灿的,落在枕头上。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大约是在上元节?因为管修竹的案子,‘被喜欢’??个点?值得注意,左右分析,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上也有类似不同的地方。 ??些暗暗的关注,默默的照顾,别人不知??也心甘情愿持续的姿态,??些不想让人知??的?情思…… 仇疑青从没说??,但他都懂了,决定稍稍保持一些距离,也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 不知??的时候,不懂别人的靠近是带着某种心情和期待,他无法回应,也不能怪自己,可既然知??了,就不能装作不知??,还像以前??样傻乎乎,诱别人陷的更深。.cd.Cc 他思考的时间不算太??,查办户部贪污的??些日子,???累了,空了,都会想一想,看一看,然后就……越来越发现仇疑青的出色,以及自己的不拒绝。 对方的靠近可能是下意识的,来自情感的需求和期盼,自己的不拒绝……又是为什么? 他们的肢体接触,仇疑青对他的默默照顾,并不是都在危险和紧急的时候,平时也经常发生,可他都没有拒绝,或者根本意识不到?拒绝,和别人相处,他都是??个样子的? 不,不是的,根本不用想,叶白汀就知??答案,他不可能允许别人离他??么近,更不可能随便接受别人的怀抱。 他思考了?久,虽然仍不大懂情爱??两个字,起码仇疑青在他??里是特别的,他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对仇疑青怀有一种特别的期待,哪怕??种期待,自己并不知??。 说起来惭愧,作为一个从娱乐生活极为丰富的时代??来的人,他并没看到??多少爱情故事,没有经验,不知????个恋爱?怎么谈,可??种东西……好像也并没有固定公式? 他决定,按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来。 如果接下来的相处模式,他展现出来的态度和行为,仇疑青不喜欢,??两个人就慢慢磨合,看能不能找到舒服契和的方式,如果仇疑青并不会反感,反而抱有期待,他又何必将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他就是不完美,就是有各种?缺点和?脾气,?可能改不了。 感情是他自己的,他想?有自己的体验,也给予对方最真诚,最坦然的回应,所以昨夜?…… ??么大胆。 他没有非?仇疑青说出??句话,??个心意他已知悉,想听随时可以有,而且有些话说出来,好像就有了重量和责任,确定关系??种事,在他心里稍稍有些神圣,没说出来之前,彼此间尚有?多探索的空间,想?尝试的事,说出来了,好像一切搬到了台??上,得懂事了,有些妖就不能随便作了。 叶白汀认真想了想,好像每段感情里都有个非常微妙的暧昧期,时间可??可短,因当事人性格原因风格不一,可能当事人最后也没有??到一起,但所有人的回忆里,??个暧昧期都是非常甜蜜,非常值得追忆的。 他现在好像就在享受??个暧昧期……并且想体验更多! 而且他发现了一件事,仇疑青好像有点假正经,明明早就盯上自己了,却一直装的若无其事,连靠近时脸上都看不出太多表情,好像就是单纯的‘公事公办’,你?想歪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种假正经,细品还有??么一点点迷人。 想想昨夜撩完人就跑,跑的??么快,以打遍天下……呃,至少打遍京城无敌?的身?,仇疑青都来不及反应,叶白汀更觉得自己厉害了。 用力摔上门的瞬间,他听到了对方隔着门板的低笑。 ??个瞬间,??人的确没反应??来,回头追上来了,也不是没办法??屋,有办法,却没强闯,??是仇疑青的温柔。 大约知??他需?一个时间适应,哪怕心里再想,再熬不住,还是强撑??去了,没有逼他。 明里是什么都没有做,暗里……就不一定了。 比如昨夜烧的??暖的暖炕,??夜寒更重的,竟然不盖被子都没一点事。 一大早的浪费了??么多时间,又是害羞,又是醒神,又是整理思绪,叶白汀终于意识到稍稍有些??了,他可是法医,北镇抚司第一仵作,没人敢不服,一点情情爱爱的?事而已,怎能如此耽溺! 他一本正经的清了清嗓子,起身叠被更衣,穿鞋下床,整理房间,流程娴熟的洗漱。 顺便拍拍脸,再一次提醒自己,恋爱体验可以,做自己可以,探索彼此空间也可以,但是‘青哥哥’什么的,还是不?乱叫了……太羞耻。 整理好自己,打开门,准备看看后厨有什么吃的,结果就闻到一阵花香,看到了顶着花环的狗子。M.CDxS.Cc “汪!” 狗子早就听到里头动静了,等的有点迫不及待,可它今天没有挠门,也没有大叫催促,就是因为??个花环,漂亮的花环一戴上,好像自己瞬间变??了贵族血统,必须得矜持,不能随便狂野。 叶白汀看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好像?洗??澡不久的大黑狗,眼睛像琉璃珠子,清透可爱,带着新鲜青草和枝叶编??的花环,浑身都是活力,写满了‘看我,看我,快点看我’,不由自主笑出了声,心情愉悦。 花环托底是绿色,有草茎,也有灌木的绿叶,以韧度极好的枝条编攒,上??散落编插着粉的黄的,不知名的花朵,品种不一,大?相类,簇拥在花环之上,热闹活泼,又精致好看。 现在是正月底,说起来是春天了,但京城春寒料峭,远近地皮未见绿色,迎春花都没有开,远远不到赏春光的时候,编??么个花环不知???费多少工夫…… 他严重怀疑,堂堂指挥?,是不是做了点不太体??的事,趁夜薅了别人家暖房里娇养着的宝贝花? “汪!” 见他不动,狗子??叫一个着急,拿头去顶他,示意快点把花环接了。 叶白汀拿下花环:“他让你来的?” “汪!” 头顶上花花一去,狗子立刻满血复活,冲着叶白汀又扑又蹭,贴贴了好一会儿,?心满意足,又回头??叫:“呜汪——汪!” 叶白汀就看到远处??来了一队人,每个人?上都有托盘,白釉的碗碟,引人食指大动的香味……看来是别人为他准备的早饭。 一早起来,没有看到仇疑青,他也没有?失落,花环和早饭说明了,别人不是不愿意来,也不是没记挂着他,大约是忙着外头的工作,??个时间点正好没空,就叫狗子??来顶着了。 叶白汀转身??屋,给花环安排了一个地方放着,吃完饭,又换了一套新衣服,是冬天的时候仇疑青送??来的,说是‘工作福利’,一连‘多出来来,穿不穿都没关系’的样子,叶白汀也真的没穿??,今天看到?发现错??了,有点?遗憾。 ??是一身非常非常浅的紫色,看上去?素淡,没有??多的装饰和花纹,穿上身就觉得不对劲了,料子非常好,柔软且垂坠感足,看起来不够挺阔塑形,却经由精致剪裁配合,相当显身材,放大了他的优点,比如腰箍的?细,身材比例?好,肩背到腰的线条流畅漂亮,同时掩饰了他的缺点,比如不??么高的个子…… 站在阳光下更不得了,??衣料好像会发光,每??一步,似都有流云一样的柔软微光挥洒而出,足够优雅君子,也足够……嗯,用申姜的话就是,有点色气。 再仔细一看,衣服外表没什么,除了阳光下的流光效果,整体?素雅,显气质,可袖??往里,轻轻一翻,缀有不知名的?紫花绣样,别人看不到,??有距离特别近,或风起时,?能窥得一二。 原来指挥?喜欢??调调…… 叶白汀对衣服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品位和见解,???料子足够舒服,样式他不怎么挑,既然仇疑青喜欢,??就穿喽。 不??他今天没有翻?匣子,找姐姐送??来的金啊玉啊?东西,他觉得申姜说的没错,就该让仇疑青给他买!他工作??么卖力,破了??么多案子,还没工资!指挥?作为领导,明??上没有合适的流程?续可以帮忙,??作为男朋友,就不能拿出点私房钱来资助一下么! 姐姐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而且姐姐为了找他,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思,竹枝楼看着生意还不错,前期投入也不少啊,能省就省点…… 刚想起申姜,申姜就??来了,推门??来,一眼就看到了花环,第二眼看到了少爷身上穿上的衣服,素淡,好看,但没饰物。 申姜不知??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就现在看到的场景,少爷没人陪,??有狗子陪着,穿了??么好看的衣裳,指挥?也不在,无聊了??能自己编个花环,衣服上连?玉扣都没有了。 也太委屈了。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不……我陪你上个街?我私房钱虽不多,扣扣找找的,一块玉应该能买到,但是说好了,不能太贵啊。”叶白汀:…… “你?是闲的没事干,可以请个假,接嫂夫人回家。” “啊?” “有她管着,你总不至于一张嘴就得罪人。” “呃……” 申百户看着少爷,一脸踌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难受极了。 叶白汀:“放。” 申姜赶紧??:“我昨晚没去给你端茶,直接溜了,你没生气吧?” 叶白汀一脸看傻狗的怜悯:“给你机会,不就是为了让你溜?”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就别说了。” “不说我憋的慌!” “??你还问什么?” “我吧……”申姜凑上来,?声??,“其实跑路前,还是偷偷瞧了一眼的,你跑回暖阁,好像跟指挥?生气了?指挥?没脾气的跟??来,多少有点可怜……” 叶白汀横眼:“你觉得我在吊着他?给他委屈受?” 申姜眼珠子乱转:“也不能??么说……” 叶白汀哼了一声,他就知??,申姜看起来粗枝大叶,实则心细的?,就从他画现场图的工夫就能看出来,所有事他都看在眼里,??是不说,仇疑青对他的感情,??个百户比他都早知??,就是脑子不灵光,想不透更多,还以为他们闹别扭,试图圆说呢。 他知??申姜在担心什么,再怎么拐着弯的提醒,也是希望两个人好,可傻大个不明白,谈恋爱的事,怎么能叫着吊着呢?又怎么知??,被吊一吊,仇疑青会难??,而不是爽歪歪? “我??人呢,不爱受委屈,”白白听慢条斯理捧茶,“跟我好,就得照我舒服的方式来不愿意……就滚,懂?” 申姜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懂……”娇少爷么,怎么会没点?脾气?而且少爷又没找别人,吊着指挥?就吊着呗,两个人的事,爱怎么玩怎么玩,就是,“少爷想气指挥命名时,能不能给?的发个信号?” 叶白汀眼白睨??来:“嗯?”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少爷开恩啊!百户也不容易,百户经不起??么操练??么造啊,指挥?的拳头一般人真熬不住,少爷性子好,知??体恤下??,仇疑青不行啊,他一不高兴,就拉着我们?劲练的!” “行了,少爷知??了,”叶白汀想了想,“昨晚没喝好,算我欠你一顿酒,改天补上。” “别别,暂时不?了,大家都挺忙的……”申姜扭头就跑,昨晚的酒桌经历,他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站住。” 申姜胆战心惊的回头,看到少爷的脸逆着光,有点点可怕:“怎,怎么了?” 叶白汀:“仇疑青去哪了?” 原来是问??个,申姜松了??气:“应该是??宫??圣了?不??指挥?今天大概有点忙,穆郡王意外去世,府里挂白,他大约得去一趟,回来……怕是得??了午时了,少爷别等他吃午饭了。” “知??了,滚吧。” 叶白汀倒也没有?想念仇疑青,就是感觉有些无聊,突然的情感变化打乱了往常的节奏,?里的毒植?都有点看不下去。 他对待工作一向严肃认真,少有??种注意力不能集中的时候,知识摄取效率极低,干脆扣了?,也不看了,带着狗子去院子里玩。 天气还不算太暖和,地??上却没什么冰了,院子也没有??么光滑,叶白汀收了狗子的?车车,避免哪天自己在一个不注意坐上去,狗子拉着就费劲了,他拿来?藤球,和狗子扔着玩。 ?藤球做的精致?巧,比比还不如他的拳头大,外表用结实的藤条编的,不怕咬,球心里??,放了个?铃铛,落在地上响声清脆,相当悦耳。 游戏也?简单,就是他把球扔出去,或高或低,扔出去的??一瞬间,狗子就嗖的跟着蹿出去,追上?球,然后纵身跃起,叨住,再啪嗒啪嗒的跑回来,把球递给他,他再接着扔。 无聊的?游戏,狗子却乐此不疲,玩的可开心了。 叶白汀看着,也相当减压,尤其狗子每次蹿起来的动作表情,真的,他就是少了一架相机,不然拍出来,绝对好玩。 一人一狗玩的挺好,狗子相当厉害,一个球都没漏接,叶白汀再次往远处抛球时,突然后??有了哨令,叶白汀不太敏感,狗子却非常熟悉,??是任务哨令,有活儿了! 它下意识收住腿,往就后??跑,想起来不对,??来得及扭头朝叶白汀叫了一声,整??狗就跑没影了。 叶白汀:…… 你??可以,可??球已经扔出去了,砸到人怎么办,他??胳膊腿,完全控制不了啊! 他刚?大喊提醒,让院子里值守的锦衣卫注意,就见一个身影旋翻而至,优雅落地,一??大?伸出,稳稳接住了球。 衣青肩宽,腰韧腿??,正是仇疑青。 叶白汀都没反应??来,怔了怔,声音有点慢:“你……怎么回来了?” 仇疑青握着?藤球,缓步而来,似闲庭信步:“难??不是你见我??来,方?扔的球?” 神情十分正经,话里却满满都是调侃之意。 叶白汀品了品,???想起古代有个扔绣球的传统,故意把球往某个人的?里扔……可不就是心仪的意思?他就??么轻而易举的,被调戏了一把? 少爷稳住了,淡笑??:“到底是指挥?,见多识广,联想丰富。” 仇疑青干脆也不?脸了,越??越近,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到了叶白汀耳畔:“也?多谢?公子……青睐抬爱。” 谁抬爱你了! 大白天的,院子里人也不少,叶白汀到底?脸,没接??话茬,转身往回??。 仇疑青就慢悠悠的跟??来,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藤球在他?上,每??一步,晃动的声响都十分明显,和自己?腕上的?铃铛一样,交相辉映,让人不得不在意。 叶白汀看着?上的?金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仇疑青是不是送他??个东西的时候就…… 呵,闷骚的狗男人。 纤???指推上暖阁的门,叶白汀想起申姜的话,问:“指挥?不是——” “叫我什么?”仇疑青按住了门。 叶白汀眨眨眼:“指挥??” 仇疑青微微倾身,将人禁锢在门边:“某人昨晚……可不是??么叫的。” 叶白汀耳根有些红,却也不想服输:“你确定我现在叫了,你受得了?” 仇疑青?上一顿,眸色微深。 叶白汀推开门,??了屋:“说吧,突然回来,出了什么事?” 仇疑青眼神专注的看着他:“你与我同去。” “同去……??位穆郡王的丧仪?” “嗯。” “为何?”叶白汀问出来,?发现对方眼神有些??于深邃,还不是冲着别的,就是冲着他,“真的出事了?” “无事。” 仇疑青摇了摇头,眼神仍未离开:“少了你,我不习惯。” 不习惯个屁……以前不都是??样的,少来卖惨! 叶白汀知??对方就是故意的,在撩他,他还是没出息的红了耳根。 “我?忙的,没空。”他胡乱指了指桌上,??里有他扣下的毒植?。 “真不去?”仇疑青声音略低。 “不去。” “确定?” “确定。” “??就没办法了。” 仇疑青突然伸?,将叶白汀抱了起来:“北镇抚司公务,需得仵作先生陪本???一趟。” 第126章 他的温柔 叶白汀被仇疑青抱到怀里时,还有点懵,下意识抱住了仇疑青??脖子,一边有点恐高,怕掉下来,一边担心仇疑青?敢这么抱着他出去,叫外面??人看见…… 谈恋爱不羞耻,他不怕叫人??道,可这种腻腻歪歪??动作让人瞧见,会??死??! 然后,他就听到了仇疑青??低笑。.cd.Cc那种小心机成功,开心又得意??笑。 叶白汀:…… “仇、疑、青!” 这狗男人在逗他!既然是公务需要,说什么‘少了?,我不习惯’??话?被拒绝了,倒一本正经名正言顺??说是公务了,还不要脸??抱??了他,像是惩罚他耍小性子,不配合工作,不得不‘收拾’一下,必须得抱一抱吓一吓…… 故意绕弯子,难不成就??是为了抱这么一下吗! ??为了抱这一下? 叶白汀眼梢眯??:“还不放手?” 仇疑青抿着唇,没放:“?又没答应。” 彼此心??肚明???,还装? 叶白汀瞪着仇疑青:“再不放,?和我,今?必得没一?。” 仇疑青想了想:“请求驳回,还是没申姜吧。” 叶白汀万万没想到,谈恋爱谈了一?无赖回来,北镇抚司??道当家指挥??是这样不要脸??人吗! “再不放,我咬人了。”怎么想,自??也打不过人家,身上似乎??有‘牙齿’这?武器比较锋利了。 仇疑青仍然一本正经??看着他,好像在讨论什么严肃重要????题:“?喜欢哪里?手,肩,脸,还是……” 接下来??字不用他说,叶白汀已经从他??视线落点里看出来了,唇……这狗男人还?敢想! 少爷本来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景,稍稍有??手足无措,得有?转脑子??时间,可他动了动,无意识碰到对方身体某?部位……仇疑青一僵,下一瞬,就把他放了下来,一本正经??整理袖子:“一炷香??准备时间,我们出发。” 叶白汀眯了眼,这是…… “这身衣服可以,不用换。” 仇疑青没等他想清楚,视线快速检查了他全身,微微皱了眉,从自??腰间取下一枚玉扣,给他戴上:“今?……来不及了,稍后再给?选。” 正?重要,对于第一仵作而言,?业心比恋爱欲强多了,叶白汀暂时摒弃思考眼下场景,迅速检查自??,??确还行,率先转身出门:“那走吧。” 仇疑青跟出来:“路有??远,与我??骑?” 叶白汀哼了一声:“不用,我有马。” 仇疑青:…… 指挥??稍稍有??后悔,刚刚不该把人抱害羞??。 叶白汀不但拒绝了仇疑青,还没有拖慢速度,一路上马骑得非常快,以至于下马??时候,大腿都有点酸。 仇疑青没叹气,也没得意,??是一如既往,用那一派严肃正经??脸,说着别人都听不出来??骚话:“明明跟着我,会更舒服。” 叶白汀:…… 他感觉昨晚好像开了一?不是很好??头?他在坦诚做自??,仇疑青也坦诚做自??了,万万没想到,这种假正经不骚不明显,一骚??来,根本比不过! 不??为何,突然心里激出一种很特殊??胜负欲,他和仇疑青才不是在谈恋爱,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权力战争,谁低头谁就输了! 少爷怎么可能低头,少爷斗志昂扬,永远不败! ?等着??,下回得空了咱们再战!谁输了谁是狗! 已经走过挂着白布??大门,进了院子,叶白汀摇了摇头,把脑袋里乱七八糟??东西晃出去,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四周环境。 院子很大,打扫??非常干净,井井有条,纵??靠着墙,角落??地方也没什么杂物,植物不多,但凡有,都修剪??很利落,整?气氛给人??感觉……严肃,积极,效率很高??样子。 从大门进来到书房附近,再到灵堂,整体感觉没有变过。一般主人??行?风格,对居住地有很大??影响…… 叶白汀沉吟:“这?穆郡王……” 仇疑青:“怎么了?” “是不是很爱工作?”可能自????想法有??片面,毕竟信息量还不多,可叶白汀就是有这?感觉,“他在朝是否有实差,且干??不错?” 仇疑青点了点头:“他??高祖母是?公主,到他这一代,能沾到??光已经很少,朝中宗室子尚且顾不过来,何况一?外姓人?现今所有家业,包括这?郡王爵,都是他自??挣来??,他在外做地方官多年,爱民如子,政绩极佳,是皇上需要??人才,去年冬月,他任满归京,本待二月派官,留京升等,谁??还未到?子,就遇到了意外……” 叶白汀注意到了‘意外’这???字:“他是怎么死???” 仇疑青没答,因为来不及,见锦衣卫指挥??过来,穿着孝衣带着孝帽??孝子已经站到了灵堂前,双眼微红:“指挥??拨冗前来,家父得??,定感荣幸,不孝子穆安叩谢——” “穆公子节哀。M.CDxS.Cc”仇疑青虚扶一把,“逝者为大,本??不敢惊扰,来此??为上一柱清香,以慰亡魂。” 穆安擦了擦眼睛:“指挥??请——” 叶白汀从进了郡王府,就感觉不大对劲,仇疑青说是为了公务而来,带他,想必是有尸体要验,可郡王府治丧??气氛很正常,和普通人家规矩一样,并没有锦衣卫在侧,也没有围??来,不让外人进,满打满算,这里就??有一具尸体…… 看来这?‘验尸’,走??是非正常流程,可能也未必就是命案。 随仇疑青走到死者牌位前,捻香敬上,叶白汀闻到了点不一样??味道,他??鼻子对别??味道或许不敏感,但对尸体,伤痕,就很有辨识熟悉度了,这是一种……类似皮肤烧焦,或者脂肪微糊??味道? 灵堂之上,牌位后??棺材并没有盖上,尸体经过小殓大殓,由亲人换好寿衣,整理好仪容,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不一定来??所有人都去看一眼,偶尔有??关系特别亲厚??,会舍不得,过来棺前表达哀思。 正好前面有人过去,扶着棺木,哭得眼睛微红,显??叶白汀和仇疑青转身就走多无??多冷漠似??,二人正好顺水推舟,走上了台阶。 棺木里??男人看??来还很年轻,最多是不惑之年,额头阔朗,右半边脸眉锋略高,唇角下抿,看??来应该是相貌堂堂,左半边脸就不行了,根本不能看,是烧灼伤,烧??还很厉害,自眼睛往下,到下巴??位置,几可见骨,往下,半边脖颈血肉模糊,以肉眼根本辨别不清哪是哪,再往下,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因为有衣服??遮挡。 但叶白汀是仵作,看得很清楚,这是一种体表??广泛性烧伤,死者现有特征,成因多伴随外物爆炸,在热量大量释放??时候,炸点周围会形成高温区,非常容易产生这种烧灼伤。 但死者??烧灼伤之于爆炸来说,范围小了很多,右半边脸没?,左半边脸往下到胸口……照这?依次增加??烧灼痕迹,叶白汀猜测他胸口??伤一定更重,那里应该是接触大量热量释放??源头,众所周??,人??心脏在左胸,要害部位发生这样??伤害,医疗条件不足????况,很容易致死。 这种??况不像大范围??爆炸伤,更像是精准投递,伤害范围非常有限,什么样??东西……会有这样‘克制’??威力呢? 叶白汀瞬间想??了雷火弹,之前??爆炸案,引得整?京城跟着动荡,可是不一样,雷火弹??爆炸强度和范围都要大很多,穆郡王??伤痕很明显,应该是近距离造成??灼伤,可如果是近距离,照雷火弹??杀伤力,死者不应该右脸没?,如果左胸离爆炸点很近,那他整?上半身都会被炸飞,尸体不可能这么完整。 怪不得仇疑青要过来看看,这????确值得在意。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嘴唇微启,无声比了?唇语:“……新武器?” 仇疑青捏了捏他??手,没说话,但眼神很明显——看清楚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二人便下了台阶,往外走。 灵堂门侧,有?身穿麻衣,头簪白花??妇人,三十来岁,哭??眼眶红肿,看穿着看年纪也能猜出来,这位大约是死者??未亡人。 “方氏,”仇疑青声音落在叶白汀耳畔,微低,“穆郡王发妻,夫妻二人伉俪??深,感??一直很好,穆郡王后院没什么妾室,??一?通房,没有生育,如今家中一子一女,全是方氏所出。” “这??年多靠?照应……是……外子任上自来勤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从未敢怠慢一分,所有政绩都是硬生生熬出来??……好不容易能调往京城,还想着从此能安定下来了,谁??竟遇到这种?……” 丈夫新死,方氏悲伤是肯定??,被劝慰了几句后,也没忘记交际,给几位夫人指路:“您往这边走,香灰烫手,可千万注意着??,接下来有???,还要仰仗?……孙夫人请往这边,您家小宴我怕是去不了了,不过大家??在京城,以后有??是机会,外子??公务交接……” 作为未亡人,方氏很忙,忙着处理丈夫??身后?,忙着梳理丈夫??人脉网络,顾不上太多其它,包括??子。 当然,她????子也不需要她顾,穆安接人待?看??来很成熟,十七八岁??小伙子,在这?时代已经能顶家立?了,女客那边有方氏照应着,男客就都到了他这里。 “……多谢垂??,有您这样??长辈看着,晚辈?后??路一定走不歪……父亲???我??道??不多,各位叔伯如有需要??地方,晚辈一定尽力而为……偏院房外??白布?让您几位看笑话了,此次归京,父亲早有言,应该是长住,不会再走了,宅子内外总要收拾收拾,本在重新修葺装潢,准备用琉璃瓦并琉璃窗,谁??忽生意外……这??东西总归不太合适,又没办法移出去,??能找来白布草草遮上,这??年估计也用不上了……这位叔叔要不嫌弃,回头我还没找人给您送过去?” 众人深觉这孩子办?周到,纷纷劝他节哀,叹几声可惜,结伴去灵前捻香。 穆安身边还有几?年轻人帮衬,帮着引领客人,小作招待,有??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戴着孝帽,穿着孝衣,应该是穆家族人,和穆安??辈,有几?就不一样了,虽然衣服素气,应景,但身上没挂白,应该是外姓人,穆安??朋友? 不仅方氏和穆安忙碌,叶白汀和仇疑青也不清静,因为锦衣卫指挥????地位,认识??不认识??,都会过来打?招呼,结?善缘,二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处安静??茶桌。 看左右无人,叶白汀才低声??:“这?看??来不像北镇抚司接到??报案,?是不是怀疑……穆郡王??死有??题?” 仇疑青伸手提壶倒茶:“看??来像是什么伤?” “烧灼伤,看不出大??冲击波,但一瞬间??巨大热量释放很明显。” “?怀疑什么?” “我怀疑?”叶白汀看仇疑青??神??就??道,他怕是也想到了雷火弹,“但应该不是。” 仇疑青:“威力小了点。” 所以他已经看出来了,叫自??过来就是为了确认? 叶白汀隐隐有??担忧:“可是京城最近……出现了什么新东西?” 仇疑青颌首:“锦衣卫掌卫所,摄禁军,对京畿有监察之责,很多小???于民间,有时??确是小?,不必大动干戈,有??看似微末,实则隐患重重。近?下面频频得到举报,有人在街上乱扔‘小玩意’,看??来像爆竹,又不太像,比爆竹威力大??多,会炸伤人,但没闹出过人命,尽管如此,伤了去?医馆,都要费不少钱,百姓们怨声载道,坊里又抓不到人……” 他这么一说,叶白汀就懂了,这件?说严重,不严重,毕竟没闹出太大??动静,说不严重……不稍稍注意,一旦严重??来,再关注岂不是晚了? 所以穆郡王是这件???受害者? 叶白汀又??:“穆郡王……是怎么出????” 仇疑青:“意外。五?前,穆郡王参与了一场小宴,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佳,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地方,回来??路上,不??他想??什么,突然在中途下了车,说要买??点心回家,还没走到铺子里,从?而降一颗‘小圆球’,就是那么刚刚好,落在他怀里,下一瞬炸开,他当街晕倒,血流如注,点心铺子??人都吓了一跳。那?小圆球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没看清楚,可能也不是小圆球,炸完就烧??差不多了,无法辨认和取证,穆郡王当时就被下人拉回了家,大夫和太医都请过了,扛了几?,还是没扛过去……方才有?我今?之行。” 叶白汀:“是谁扔出??小圆球,可有人见到?” “没,”仇疑青摇了摇头,“之前街巷出现过这类???,坊间百姓就在留意,穆郡王出?,府里下人都在外奔走寻找,他身份不低,京兆尹接到报案,也没有不当回?,四下都在找,可没有任何线索。” 叶白汀指尖落在桌面,沉吟片刻:“那这?人有点厉害啊……锦衣卫动了没?” 仇疑青仍是摇头:“锦衣卫虽有监察京畿之责,但一般不大??动静,都是京兆尹并五城兵马司在管,没出大?,无人报案,锦衣卫贸然插手,就是怪别人办?不力,要追责了。” 叶白汀想了想,懂了。北镇抚司虽然什么都不怕,??有别人怕他们??份,但官场流程管辖有自????制度,逾越就是得罪,就是宣战,照规矩,还不到锦衣卫插手??时候,锦衣卫也没必要去茬这?架。 而且……也不是完全没管不是?仇疑青本人不就在关注? “所以?带我过来……是以防万一?” 如果一直抓不到这?捣乱??人,???闹得大了,最后没办法,归到北镇抚司管,他们也不至于??眼一抹黑,什么都不??道。 “也不是,”仇疑青道,“这样??伤,我看一眼也能??道,还用不着第一仵作出手。” 叶白汀就不懂了:“嗯?” 那?叫我来干什么? 仇疑青低眸,碰了碰小仵作??手背。 叶白汀差点炸毛,立刻把手缩回来,眼睛瞪圆:“?——” “捧着,”仇疑青老神在在,不慌不忙??递了杯热茶过来,“手都凉了。” 叶白汀眯了眼,这男人到底什么时候说??是?话,什么时候在调戏他! 说??手冷…… 他眼神不由自主下落,看到了仇疑青??手,这双手很大,??拿兵器操练,根本就没精心保养过,虎口和指腹都有薄薄??茧,有??粗糙,可他??道这双手??触感是怎样??,怎样??有力,又有怎样??温度…… 见他看??挺久,仇疑青直接把手递了过来:“给。” 叶白汀:“嗯?” “不是想握?”仇疑青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给。” 叶白汀当然要拒绝,但手已经被攥住,刚刚捧??热茶也没了用武之地。 “我不冷……”他试图甩开对方??手。 仇疑青那力气,如果自??不想,谁又能甩得开? 他眼神专注又深邃:“?冷。” 四周人们来来往往,都很匆忙,谁都没有注意这?偏僻??角落,也不会看到石桌侧里,???人握在一????手。 叶白汀抵不住仇疑青,感受了感受自????心跳,觉得有点刺激,原来这就是谈恋爱? 可惜和不普通??人谈恋爱,经历就不可能普通,还没好好感受这份刺激,就被人打断了,一?锦衣卫从侧里快速小步过来,给仇疑青行礼。 “讲。” “启禀指挥??,外头大街上……乱了!” 根本不用他多说,仇疑青就??道是怎么回?了,拉着叶白汀??来:“我们得走了。” 叶白汀也猜到了:“?让人盯着??……小圆球?” “嗯。” 为了节约时间,二人一边往外走,报信??锦衣卫迅速开口,几句话就说清楚了,还?是大街上又乱了,仍然是之前那??看??来像恶作剧???,有类似小圆球??东西扔在街上,引??小范围爆炸,这次数量有点多,好像是随机扔??,有??在角落,没人经过,没人看到,就还好,有??在路上,正好有行人经过,就伤了…… 仇疑青手指抵在唇间,吹了?长长??口哨,神骏黑马玄光转瞬即至,跑出了举世无双??风采,路过时停都没停。 它也不需要停,仇疑青大手一捞,环住叶白汀??腰,脚尖点地,顺势就将人带上了马,马疾速奔马,后面??锦衣卫跟都跟不上。 “来不及了,我会快一点。” 叶白汀:…… 这种属于意外??况,没必要提醒? 一路打马,长街奔过,屋舍树影快速倒退,二人??骑,亲密无间,但虽?时地利,谁也没办法占便宜,没办法多感受,因为玄光跑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出???街道。 远远看去,就见街上火光一片片,却都不大,看??来随时都能熄灭,也牵连不到太多地方,烟就不一样了,不??道这是什么东西造成??小范围爆炸,声音不大,影响力也有限,硝烟却很浓,街上人们没有特别怕,??头顶上领了东西或打了伞,一边躲避,一边扑火,最大??声音就是骂娘,以及……咳嗽。 已经有提前到达??锦衣卫小队在执行任务,分出几批人,救火??救火,疏散人群??疏散人群…… 仍然有类似小圆球??东西从高处降落,一时看不出是哪来??,是否有人躲在暗中操作,但这??小东西威力看??来不大,伤不了人,一旦近距离接触,运气不好,还是有可能造成性命威胁??,就像今?棺材里??穆郡王。 “?就在此处,不要贸然前行……” 仇疑青??来得及交代一声,手臂用力,将叶白汀送下了马,脚下一登马蹬,直接从马上飞??,纵跃到街道深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空中各种腾挪翻跃,或用手,或用脚,将从?而至??小圆球踢到打到墙根,没有人??位置—— “砰!” 炸就炸,伤不到人就没关系。 叶白汀看着他将一?壮汉拽出危险圈,踢了另一?汉子??屁股,将人踹出去,架??一?老人??肩膀,带人飞跳至安全??地方,捞??一???三岁??小娃娃,送还到焦急想要冲过来??母亲怀里。 “吾乃锦衣卫指挥??仇疑青,”仇疑青一边忙碌,一边朝手下??兵打手势做命令,“现场危险不大,莫要惊慌,所有人听本??指令,让?从哪?方向疏散就去哪?方向,不可擅自生?,不可后退裹挟旁人,若有不听令者,全部带回北镇抚司!” 百姓们一静,立刻有了主心骨,不敢瞎跑,跟着锦衣卫命令行?。 别说上回雷火弹???,现在仍然记忆深刻,大家对锦衣卫相当信任,就说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有刑房,有诏狱??,他们才不要去! 于是很快,高处??小圆瓶仍然在降落,一点一点??爆炸??火仍然在发生,百姓们却已不疾不徐,分出不????方向,紧张有序??疏散撤离,比刚刚乱成一锅粥??样子强多了,不可能发生踩踏?件。 叶白汀远远看着硝烟里??高大背影,这?男人杀伐果断,不拘小节,明明很着急很紧张,踹人屁股??招都??出来了,对待老人和孩子仍然很温柔,就像……刚刚把他放下马??动作一样。 明明那么急,那么快,他却没感到一点震荡,哪里被勒着了,碰着了,或脚下不稳,仇疑青对他,永远都是轻拿轻放,好像他是一尊琉璃娃娃,生怕碰着一点。 第127章 你蹲下 仇疑青飞上飞下, 又是指挥又是忙碌的时候,叶白汀帮不上忙,拉住了蠢蠢欲动的玄光, 掌心抚过它额头:“你乖,别过去, 会受伤的。” 玄光其实是匹狂野奔放的马,什么场面没见过?它小小年纪, 已经经历了别的马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风景,越是大场面,它越兴奋,越能浪, 但现在少爷在身边…… 它额头顶了顶少爷肩膀, 打了个响鼻,各种和少爷贴贴,美的不行。 大场面算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独占少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主人什么狗性子,别人不知道,马还不知道?那么大个人, 那么大个官,一点度量都没有,但凡它离少爷近点,蹭个肩膀舔个手的,他就不开心,非要夹进来制止, 要是少爷喜欢它了,摸摸头摸摸毛,哼,那男人能气炸了,比如这些天,它就没被放出来过,不允许靠近少爷一步! 小气的狗男人! 少爷别怕,玄光护你! 叶白汀没注意玄光挨得多近,眼缘这个事说不清,玄光能喜欢他,他很高兴,比如现在,他就能管得住,算是能帮仇疑青一点忙。 摸摸头,摸摸毛,安抚玄光的同时,他也没闲着,仔细的观察四周。 跟北镇抚司接到的消息一样,的确是像小圆球一样的东西,个头不大,跟他的拳头差不多,都是从高处掉下来的,没错,是掉,不是扔,如果是扔,一定会有一个抛物线的弧度,而不是直直坠落,小圆球大部分落点在街道两边,靠墙附近,大部分人只要往靠中间走,顺着锦衣卫指引,就不会受伤。 但也有意外,小圆球从街边建筑的高处坠落,这里街巷繁华,有很多店铺酒楼,基本没有只盖一层的,往上五六层的都有,中间必定会有窗子,或者格挡雨水阳光的遮栏,窗子会开,遮栏是伸向外面的,小圆球路过这些地方,下坠路线被迫改变,就会滑飞到空中,再往下落,可就是街道中央了,仇疑青各种在空中纵跃处理的,就是这一类的麻烦。 叶白汀抬起头,看着这些建筑楼层的最高处。 小圆球掉下来的频率没有过于密集,像雨点一样,但绝对不少,左右街道都有,酒楼有,茶楼有,珠宝铺子也有……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做到这么多,难道是团伙作案,多人行动? 照街上乱糟糟的情况推测,这件事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这么久过去,这些酒楼店铺里的掌柜伙计不可能注意不到,不派人往自家楼顶去看看,可至今为止大家只有救火,助人逃跑的行为,没一个人说看到了谁,抓到了谁,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要么,是干这件事的人早就跑了,没抓住,要么,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阻隔,他们没办法到达顶楼现场。 叶白汀沉吟片刻,再仔细看那些掉下来的小圆球,好像也不是特别标准的圆,有点像大几号的蛋,又有点像小瓶子……好像不是铁器,非常易碎,落在地上立刻炸出火花,硝烟绽放的一瞬间,似有液体,或者什么细小的渣滓碎片喷浅,燃起的火颜色也不那么红,亦不似烛光昏黄,带着浅浅的蓝色,纯净又通透。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才能出现这样的效果? 在繁华大街上扔这种东西,不可能是意外,就是故意的,做这件事的人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杀人,没必要玩这么多花活,精准计划不是更方便?难道……只是恶作剧?这个人就是想看热闹,想博关注? 叶白汀正转动脑筋思考,看到了让他心脏猛跳的一幕,有个小圆球从高处坠落,突然被空中隔板挡了一下,路线改变,直直冲着仇疑青去了! “背后——快躲!” 他没办法不大喊出声,手心渗汗。 仇疑青听到了来自背后的风声,但他没有躲,因为他躲了,这颗小圆球一定会砸到地上,而街道中间,还有未被疏散完的百姓,他只能硬生生在空中转身,脚尖一扫,将小圆瓶扫落到边上围墙的方向,确保不会炸伤人…… 因转的太急太快,没有借力的地方,他整个人从空中往下急坠。 他的身体重量,可比小圆球大的多! 叶白汀呼吸一滞,却见仇疑青微微倾身,整个人砸在了地上,却是半蹲姿势,双脚落地,右手同时撑在地面,左手侧在身后,抬眼看过来的瞬间,双目仍然锋利,自信昂扬。 哪里有一点点狼狈?甚至滚滚烟尘之中,姿势表情,都帅的不行! 见小仵作担心,仇疑青甚至笑了下,好似在说:你对我,就这点信心? 或者——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 叶白汀:…… 都什么时候了,这男人能不能别骚! 不过仇疑青也只能看他一眼,因现场还在乱,他的工作还有很多,一个蹬地转身,他整个人再次纵跃到了空中—— 叶白汀刚松了一口气,就发现自己站的地方,也有点不对劲,本来他是站在危险圈之外的,因刚刚这一下担心,他往前走了几步。 以他到危险中心的距离,只几步路,本来是没关系的,但他运气不太好,正前方不远处的酒楼,三楼临街的位置,窗子本来是没打开的,这时突然有人开了窗,就是这么巧,刚好屋顶有个小圆球坠了下来,刚刚好撞到打开的窗角。 小圆球没立刻炸,但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外力,瞬间滑飞出来,直直冲着他的方向,速度还非常快! 叶白汀:…… 他已经不想再看仇疑青的眼神,自己不久前才放过狠话,说什么你要相信我,你得信任我,我有处理危机的能力,我能自己站得住,结果现在就发生了这种意外,他没有武功,根本不可能拦得住小圆球! 躲吧。 还好附近也没别人,他拍了拍马屁股,示意玄光:“跑!快点,到更远的地方!” 他没上马,时间不够,就他那点反应速度,打死都达不到仇疑青的水平,马不停都能跳上去,等他准备好,抓着马鞍翻上马身,小圆球早就到了,连他带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栽这。 他只能一边把马拍走,一边转换方向,往侧,往后跑。 他可不像仇疑青,武功高强,能听风辨位,就是下意识朝远离危险的方向跑,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个人。 这人心肠还挺好,顺手扶了他一把:“小先生当心……” 声音还挺耳熟。 “你们几个,那边!你们几个,这边!剩下的,就在咱家附近!” 紧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小队经过,听着这个人的指令,迅速变换方向,前往帮忙的帮忙,四处拱卫的拱卫,那颗小圆球,自然也被甩到了其他方向,没有炸在眼前。 叶白汀站好,果然是熟悉的人:“富厂公?多谢。” “小先生客气啦,”富力行只搀了他一把,见他站好,就顾自退了一步,“危险在前,那要注意自身啊。” 叶白汀拱了拱手:“厂公缘何在此?” 富力行就笑了:“咱家虽然脾气不好,有些小性子,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若不是世道太平,天下安和,哪有咱家这种人抖起来的机会,您说是不是?” 去掉了阴阳怪气,去掉了油腻感,叶白汀发现这个公公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倒是没想到,厂公如此高风亮德,我辈不能及。” “可不敢同指挥使和您比,”富力行是谁,那是天天在宫里察言观色的主,对方一点点眼神变化,他就能感觉得到,凡事过犹不及,还是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他心中迅速有了决定,并未多做停留,“小先生就在这待着,万勿以身涉险,事出紧急,咱家带的人也不多,还要前去支援,就不多陪了。” 叶白汀:“厂公慢走。” 富力行还真不是过来凑个热闹就算的,他还真的分出人手,过去帮忙,疏散百星的速度都快了些。 叶白汀看着,若有所思,东厂这是……改性子了? 小圆球再多,也有掉完的时候,街上百姓已经有序疏散,锦衣卫和东厂都在管,最大的危机过后,剩下的只是些扫尾工作,比如百姓要安抚,比如星星点点的火要灭…… 有下边人做,倒是暂时用不着上官。 仇疑青便借力攀爬,三两下翻上了酒楼屋顶。 这栋楼很高,大概有六层,和叶白汀一样,仇疑青处理危机的同时也在思考,缘何酒楼的掌柜伙计没有上来查看,没有一点‘恶作剧制造者’的信息,而今跳到几处楼顶看了看,答案就清楚了。 从楼顶往下的的通道,要么被盖住封好,加了大石头增加重量,要么就是梯子被撤掉了,没有爬上来的工具,倒也不是太麻烦,石头不多,推一下推不开,多推几下就能解决,梯子没了,现在形势紧张,没空管,等静下来,重新找一架,就又能爬上来,问题都不大——可见别人做这些事,只是想隔出短暂的时间空间,不被人发现,不被人打扰。 走到墙边一看,发现有残留的,绳子燃烧过的黑色痕迹,从屋顶慢慢垂下,弯弯绕绕……之前大部分小圆球应该是吊在这上边,随着绳子一点点燃烧,到了绑系的地方,无法再承力,就一个一个往下掉,到了后面,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仇疑青频繁跳过几个楼顶,大同小异,都是这个布置,所有小圆球聚集的地方,都是人流量比较旺的店铺,客人来来往往,调查起来大约会很有难度。 这些地方对外开放,人们跑上来很容易,混在人群中跑出去也很容易。 他现在的问题和叶白汀一样,犯罪目的,什么样的人非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故意将易燃易炸的小圆球掉在这上面,等到时机到了,砸到街道,对过路百姓进行无差别攻击?图什么?是要检测路过人的运气么? 仇疑青暂时没有任何准确的怀疑方向,只是仔细观察,不漏过一个细节。 直到所有地方都看完了,现场一切了然一心,才收回注意力,寻找街道上小仵作的身影。 然后就发现了富力行。 这个太监怪会欺软怕硬,宫里主子跟前,总是顶着一张谄媚笑脸,在外面装的像模像样,极要脸面,今日却很反常,竟然凑在小仵作身边,笑的……那么恶心? 仇疑青干脆也不走楼梯了,直接展臂跳跃,在墙面上借力,顺着从高墙屋角,飞了下来,一路奔到叶白汀面前,方才停止。 “未知厂公前来,本使有失远迎啊。” 富力行当然听出了里面的阴阳怪气,全当没听懂,非常和善的笑了笑:“指挥使可千万不要跟咱家客气,这危难在前,百姓的命都是命,小先生也是啊,万万不能涉险……” 他极富语言技巧的,不明着夸自己,暗里说出花儿来,把之前对叶白听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仇疑青:…… 要不说是宫里摸爬滚打头的公公,阴阳怪气的时候,能噎的人胃口不适,真想捧人,那是捧的真舒服,他捧自己就算了,可他夸叶白汀,护叶白汀…… 指挥使忍了,他看中的人,当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值得所有人付出的! 富力行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不错,这条路完全走得通!只是以后得稍稍注意,和小先生距离不能太近,否则别人醋起来…… 咳,虽然他是公公,但也是男的啊,某些男人就是小心眼。 仇疑青上下看了叶白汀一遍:“方才……可有吓到?” 叶白汀知他关心自己,微笑摇头:“没有,哪里都没受伤。” “很好。” “有人死了——快来人!” 二人还没怎么说话,听到这个声音,反应一样:“走!” “过去看看!” 富力行来都来了,当然也是跟着,一步一步,去了现场。 尸体发现的地方是个暗巷口,就在主街边,因之前街上危险重重,没有人顾得上别处,现在危险平息,这里就很容易发现了。 死者是个妇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横躺在巷子口,上半身浸在血泊里,旁边不远处有焦黑痕迹,和街上的焦黑痕迹相类,一比对就能知道,那是炸完的小圆球留下的印迹。 现场条件不足,光线也有些暗,叶白汀蹲下,进行了简单粗略的尸检:“尸体尚有余温,角膜无浑浊现象,有少量散在出血点,尸斑尸僵均未形成,显是新死,面部灼伤痕迹明显,几可见骨,喉间伤痕尤其严重……初步判断,应是喉间受炸伤严重,呼吸功能受损,很可能死于窒息。” “咦?这个人……咱家认识啊。”富力行突然发声。 仇疑青:“是谁?” “李氏,吕益升之妻,”富力行知他们对这两位不熟悉,跟着道,“吕益升也是在外为官多年,去年冬任满回京,等待新的调令,和之前不小心遭遇意外的穆郡王关系不错……” 说到这里,富力行都觉得有点巧:“这两家交好,今日穆王府挂白,李氏该要过去灵堂上柱香的,怎会在这里遇害?” “厂公且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叶白汀着重提醒了下死者的穿着,“她今日,应该去过灵堂。” 虽未服孝,但周身素色,连钗环都是银的,凑近细闻,还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此人应该是去过穆郡王府里,出来后走到这里,遭遇了这场意外。 叶白汀看看左右,离这里最近的是一个玉器店,装潢看起来很素雅,且只有玉,没有珠宝首饰:“这里好像不是妇人爱逛的地方?” 不用仇疑青,富力行就能回答这个问题:“绝对不是,这个铺子咱家知道,卖的全是男人会用的东西,玉佩玉扣玉扳指,豆绿浅青飘花,不管颜色质地,还是样式场合,都偏年轻人风格,别说妇人,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都不会来逛,这个李氏……好像没这个年纪的儿子?没见吕大人带出来交际过啊。” 叶白汀感觉死者腰间荷包有些鼓,戴上手套,小心打开,取出来一样东西—— “票证?” “这个咱家也知道!”不愧是东厂厂公,见多识广,“是刘记布行,东家本身极会做生意,在江南又有姻亲,总能拿到花样极新,质料极好的新货,只是不大轻易松口帮人留,就算松了口,帮你留了,你若在截止时间未到,会立刻放出数量,卖与他人——” 叶白汀看了看票证上的时间,就是今日,午时前。 已经过了。 仇疑青补充:“刘记布行距此甚远,比照穆王府的位置,是恰恰相反。” 所以问题就出现了,李氏约到了刘记布行的布,布行东家并不轻易松口,她约的估计也不是很容易,票据保存的这么好,还随身带着,应该是记得很清楚,今日午时要应约去取,可如果从穆郡王府出发,布行地址和这里是相反的方向,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是不想要布了,还是有更想要的东西了? 她死在这里,真的是意外,还是有人引导,造成的‘意外’? 正在思考的时候,叶白汀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好像刚刚就在穆郡王府,穆安的身边见过—— 他凑到仇疑青耳边说了句话,仇疑青往人群里一扫,很快将人拎了过来。 这人被拎过来也不挣扎,只是满脸惊讶,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走不动路:“婶婶……” 叶白汀:“她是你婶婶?” “是,”这人看起来十八九岁,眼神有些呆,一脸不信的样子,“我叫吕兴明,这是我婶婶,姓李,前头不久我们还在一块的,怎么就……死了呢?” 仇疑青:“怎么回事?讲。” 吕兴明觑了觑现场形势,周边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不敢隐瞒:“就今日穆郡王府挂白,我家从他家是通家之好,私底下都熟,今天一大早婶婶就带着我过去了,还叮嘱我说,别人家遇到这种事不容易熬,既然我和穆安交好,就该帮他照应着点外面的客,夫人小姐那里,她也会帮着点方夫人,不过方夫人很厉害,应该不需要她帮太多,她说晚点她会出来一趟取布,要是一时半刻看不到她也没关系,叫我不要着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你婶婶要去布行取布一事,都有谁知道?” “家里人?”吕兴明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我是今早听说的,但穆郡王府那边挂白,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很多,她们聚在一起聊了什么,有没有聊到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之前小打小闹,看起来像恶作剧,没出人命,或许可以不甚在意,现在不一样,已经死了两个了,是不是可以立案了? 仇疑青沉吟片刻:“此事有诸多蹊跷之处,尸体需暂时停放北镇抚司,进行必要的调查取证,你既在此,可稍后去通知家人,若有意见,来北镇抚司申诉。” “这……小人不敢,”吕兴明问,“就是我叔叔,能过来看一看么?” “请他去北镇抚司。” “是。” “你也是,”仇疑青叫住人,“近日不要乱跑,若有问题,锦衣卫会随时调问。” “是……” 富力行很有眼色,已经要立案了,接下来的就是机密,不方便再留,干脆利落的道别:“街巷危机已去,咱家在宫里还有事,就不多陪了,若有需要,指挥使和小先生尽管叫人知会咱家。” “多谢。” 叶白汀目送富力行走远,瞧着锦衣卫已经分过一支小队,进行现场勘验工作,小声叫了一声:“仇疑青。” 仇疑青走过来:“嗯?”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声音更小了:“你蹲下。” “嗯?” 仇疑青左边眉峰挑高,似乎很意外这句话,更似在说——你让我,锦衣卫指挥使,在这么多人在的时候,蹲下? 叶白汀有些微恼:“你蹲不蹲?” 仇疑青……仇疑青当然蹲下了 。 他看出了小仵作神情不对,蹲下来,立刻理解了为什么不对,街巷四周是经过爆炸袭击的,有些地砖年久失修,强度没那么好,就被炸出了洞,小仵作脚踩的位置不对,正好卡进了一处缝隙,动不了。 至于为什么不自己蹲下来解决,而是需要他……因为不但鞋子,小仵作的裤脚也跟着踩在缝隙里,绷的很紧,贸然蹲身,怕是裤子会…… 这是忍了多久?方才验尸时就这样了? 仇疑青忍住笑意,拉住对方的裤脚,往上一扯—— “呲啦”一声,裤脚布料扯下去了一小截。 叶白汀:…… 没事,衣服坏了可以做新的,只要不露肉就好。 他刚想弯身自己来,就见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搭到自己肩头撑着,下一瞬,握住了他的脚踝。 “不用……” 仇疑青却已经轻轻用力,但鞋子卡的很紧,没出来。 “看来只能先脱个鞋了。” 仇疑青大手捏着叶白汀脚踝,引导用力,这回倒是挺顺利,脚出来了,就是袜子……没出来,卡在了鞋里。 突如其来的凉风……对方掌心过热的温度…… 叶白汀下意识就往后缩。 仇疑青却捉住了他的脚,不准他动,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让他踩着,顿了顿,生怕别人会看到似的,拉过衣角,将这只小白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第128章 太猖狂了 叶白汀不心,脚陷进了炸出来的坑里,拔不出来…… 本来事不大,就是属遇到麻烦,需要帮个忙,仇疑青蹲就蹲了,帮了也就帮了,不是时代规矩严苛的大姑娘媳妇,露个脚怎么了,北镇抚司校场操练,见到的吗? 问题是仇疑青捏着他的脚,还故意把他的脚藏了起来,好像他的脚多金贵似的…… 叶白汀非常不自在,声催促:“好了没?” “快了,”仇疑青一手捏着他的脚,一手去拔陷在缝隙里的鞋子,“抓紧我,别倒了。” 叶白汀一只脚踩着仇疑青膝盖,一只手也搭在仇疑青肩上,平衡倒是没问题,就是觉羞耻:“……快点。” 仇疑青:“别分心,要是倒了,我可就不只是捉着的脚了。” 叶白汀明白,他要是真站不稳,仇疑青看着他摔倒,个动作很可能就是搂腰……这么多人,他才不要! 可是脚这种部位,就是很敏啊,握着,踩着的膝盖动一动,就很容易痒。 仇疑青:“别动。” 叶白汀:…… 我真的没想动。 仇疑青语重心长提醒:“这是在外面。” 叶白汀:…… 外面怎样,屋里怎样!想干什么! 好在没其它顾虑,鞋子硬生生拽出来,不会费多大力气,仇疑青背着所人,将袜子拿出来,给仵作重新穿上,些遗憾的轻轻摩挲了脚踝处的娇嫩肌肤,再给仵作穿上鞋。 最后,才拉搭在肩膀上的只手,自己站起来,环视四周。 所人立刻转头,干活的干活,勘察现场的勘察现场,非常正经,且井然序—— 指挥使您随忙,我什么都没看到! 仇疑青却拳抵唇边,咳了两声,似些不满意——为什么都不看本使? 众人:…… 竟然一点都不害臊,这么坦然的么!不,应该说,这么瑟!好像在嘲讽他这些单身狗,不配明白这里面的‘恩爱情浓’似的! 不是他说,指挥使明显还没成事呢吧?追上爷了么?人爷答应了么?就敢这么猖狂? 个成亲好几年的申百户都不敢这么嚣张! 叶白汀也些无语,抚了抚额,拽了指仇疑青衣角:“什么,我先回去了。” 仇疑青指尖仍然残留着方才的肌肤触,经久不去,看向叶白汀的眼神也些暗:“不等我一起?” 装的一本正经,端肃坦然,但这神情,这深邃眼眸里别人看不到的浓浓墨色……好像十分遗憾,此时是天明不是天黑,此处是街道而不是暖阁,干不了别的没羞没臊的事。 叶白汀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指挥使不是要忙?” 仇疑青不仅眸色暗,声音也暗了:“外面人多……别再撩我。” 叶白汀:…… 我干了什么就撩!不就是瞪了一眼,不就是穿了个鞋!这就受不了了,等以后我真撩的时候怎么办,表演个现场去么! 仇疑青似乎看懂了他这个没什么表情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叶白汀:…… 呵,这样的领导,北镇抚司没救了。 他刚想转身就走,就看到了富力行。 “厂公……”不是走了么? 富力行当然走了,可这不是热闹么?他怎么也看一眼,看完了,总不能转头就走,显的多没素质,是回过头来,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刚才忘了多言语一句,这案子虽然是北镇抚司在查,可不管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是为朝廷办事的,没什么区别,若需要,请一定派人来找咱家啊。” 叶白汀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假正经和假正经是不一样的,富力行还是走阴阳怪气的风格好,更擅长,也更贴切,假正经起来,可比不上仇疑青的本事,看起来一点都不真诚。 “多谢,但是不必了,”仇疑青很干脆,“厂公慢走。” 富力行只好叹了口气,遗憾离开。 叶白汀些不理解他的行为:“富公公……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都没关系,”仇疑青吹了个口哨,把不知道去哪里浪的玄光叫回来,“只会是我的仵作,不是么?” 叶白汀修眉微挑:“倒也未必,总看看卖方市场。如果生意非常红火,哪哪都缺好仵作,大家竞争出价,资源堆的越来越高……” 仇疑青一顿,表情严肃:“真的在考虑他?” 叶白汀也顿了一,忽的笑出声:“竟真信了?” 仇疑青:…… 狐狸。 玄光一路风驰电掣而来,停在了二人面前,十分骄傲。 街巷发生意外,指挥使今日很忙,但指挥使决定翘一班,来时共乘一骑,现在要回去,也只能同骑玄光,仇疑青慢条斯理伸出手:“天意如此,本使也没办法。” 叶白汀也不矫情,笑眯眯搭上了他的手,准备上马:“指挥使可要忍住了,别叫外人看笑话。” 他一边说话,目光一边移,到某个男人比较敏的位置。 本来他不看,是没任何问题的,起码的自制力指挥使还是的,他这么一看,还带着调侃,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仇疑青把人捞上马:“……不想吃苦,就乖些。” 叶白汀:…… 些话题点到为止,过犹不及,他机智的转移了话题,问:“穆郡王尸身,可以申请验一么?” 看起来都是‘意外’,已经死了两个人,不算个例,且这两户人家是通家之好,日常很多来往,如果能发现关联之处,锦衣卫的排查范围会瞬间缩减,大大减了工作量,如果这个‘恶作剧’的人,非大规模投杀,而是选择性的布置实施,就更容易找了…… 仇疑青:“可,申姜已经去办了。” “嗯?”叶白汀倒是没想到,“他刚刚好像不在现场?” “传令兵。” “送我回去,会立刻走,是么?”叶白汀才不信工作狂指挥使会翘班。 “嗯。现场勘查工作正在进行,等尸体运回来,忙的,回去先好好休息,知道么?” “知道了。” 没高墙遮挡,阳光很灿烂,风不大,拂面微凉,但背后的胸膛很暖,很宽阔,他好像不需要考虑太多,天塌来都会人撑着,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 停尸房里,最先迎回的是李氏尸身,叶白汀带着商陆一起,各种准备工作做好,进行尸检。 “验——死者女,年三十二,衣素,发散,两鬓白发略多,面部明显灼烧痕迹……解衣,死者新死,尚无尸班,尸僵……” 叶白汀转头问商陆:“刚刚送尸体过来的人可交代,能不能剖尸检验?” 商陆:“死者尸身已经炸成这个样子了,本就不完整,再加指挥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家属答应了?” “是。”商陆已经把装着刀具的仵作箱拿了过来,双眼放光,“先生请!” 如此,叶白汀也不客气了。 他戴上手套:“我先看看喉咙……” 死者喉部血肉模糊,肉眼几乎难以辨认,叶白汀拿着镊子翻过一片皮肤,让商陆取来水,冲了冲,才道:“气管伤的太重,几乎是瞬间横切,造成这样的伤口,死者在个瞬间是喊不出声的,死应该是窒息。” 可想要造成这种伤口,也是很难度的,没刀刃的锋利,一般完不成,死者喉部灼伤痕迹虽然很严重,仔细甄别,仍然能看出锋利的划线,伤口血色,微肿,明显是生前所为。 一定还东西! 叶白汀找了找,镊子夹出来一根长不到一寸,宽不过两分,透明度不太高的,极锋利的,玻璃碎片。 商陆头皮发麻:“这是……琉璃?” 叶白汀看着这片略粗糙的玻璃片,也些意外:“这里这东西?” “这东西虽然比纸防风,但是太脆,稍不注意就会摔碎伤着人,一般人不会用,”商陆道,“钱人家会目的性的选用,冬日里,总比窗户纸好。” “原来如此……” 叶白汀将玻璃碎片放在证物盘里,继续寻找,很快在死者身体里发现了更多的玻璃碎片,只是没这么大,要更碎,更细,还更的渣,镊子夹都夹不住。 看来这个圆球……很些东西啊。 叶白汀一边考,一边继续进行验尸工作:“……内脏表现正常,无可疑出血,爆炸只引起了广泛性体表烧伤,没产生冲击波,但是子宫——死者不能生育。” 验到这里,叶白汀顿了顿,仔细回想现场尸体的姿势。 他当时之所以观察四周,注意到了距离最近的玉器店铺,是为以死者的倒地姿势,生前最后一刻的路线轨迹方向,很可能是冲着这里去的,但富力行说的很清楚,家玉器店,风格定位非常清晰,卖的都是年轻男子的饰物,富力行还道奇怪,没听说过死者这个年纪的孩子,若,她丈夫不可能不带出来交际……所以现在问题,不是死者没这个年纪的孩子,她根本就没孩子。 她想去间铺子,是为什么? 她丈夫也用不上啊。 几乎瞬间,他就想到了死者的侄子,个现场发现,同时和穆郡王府关,穆安的朋友,叫吕兴明,是么? “我来了!” 申姜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见叶白汀手里拿着验尸工具:“验好了?” “差不多,”叶白汀见商陆在一边奋笔疾书,尸检格目都写的差不多了,道,“死是窒息,□□掉在死者身上的一瞬间,喉部受到强烈冲击,气管断裂,灼烧严重,无法呼吸,无法呼救……关死者简单的人物关系,可所?” “!” 申姜立刻翻开了随身本本:“她个侄子叫吕兴明,爷应该知道?但根本不是侄子,是过继过来的儿子!人一岁上就抱回了自己家来养,族谱上也改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人十三岁上,送回原父母处养了一年,再回来就改了口,不再叫父亲母亲,而是改成叔叔婶婶,族谱依然照旧没变,住也仍然住在一起……吕兴明除了十三岁一年,都跟她在一起。” 叶白汀仍然在琢磨玉器店,年轻男子……吕兴明不就很合适? 申姜继续:“吕家情况,算是比上不足,比余,肯定不如穆郡王能干,任上也没么多功绩,却也不差,吕益升极擅经营,家财不,夫妻俩不算会养孩子,表达关爱的方式就一种,花钱,什么都给买,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直接把孩子养成了一个纨绔,才学不佳,本事不显,享受玩乐倒是处处擅长……” 叶白汀想了想之前见到吕兴明的画面,今日是去参加丧仪,他的穿着倒是一点都不花哨,挑不出毛病,见到死者,大约受到的惊吓太大,一时没回过神,也看不出半点纨绔的样子,只是震惊,没落泪,这亲子关系……或许没么好。 想到问,叶白汀道:“夫妻俩和孩子的关系如何?” “应该不错?毕竟孩子要什么,大人给什么,最近还在给他看姑娘……”申姜翻着本本,“没什么可疑之处。” “死者白发很多……” 叶白汀考:“一般这个年纪,不应该这么多,除非是特殊病变,或者是家遗传,这一点,可信息?” 申姜想了想,摇了摇头:“这倒没,不过我过去走访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死者兄长,已经不惑之年,却一根白发都没,显然不是遗传,问询家人时,也没谁提起,死者生什么病。” 她在为什么发愁? 申姜也纳了闷了。 叶白汀:“吕家最近可什么事发生?” 申姜:“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好像……丢了一尊琉璃盏?” 琉璃盏?是琉璃,玻璃? 叶白汀动作一顿:“说什么?” “琉璃盏啊,”申姜比划着,“听说是个宝贝,特别通透好看,像蓝色火焰,非常纯净,市面上绝对没,是已逝大师之作,天底没第二盏……” “东西丢了,就没找过?” “找了,找不见啊!也不知是谁偷的,不销赃,不往市面上放,连个信都问不到……” 叶白汀若所,问起另一件事:“穆郡王的尸体,可能带回来?” “已经带回来了!”申姜指着开的大门,“我就是嫌车走的慢,先跑回来给招呼的,用不了一炷香,就能到了!” 果真没等到一炷香,穆郡王的尸身就放到了停尸台上。 叶白汀换过身上装备,进行第二次的尸检。 和之前的猜测一样,同样是广泛性的体表灼伤,就是‘圆球’所致,爆炸的瞬间释放出大量热量,冲击波不大,杀伤力惊人,李氏是为喉部受伤,无法呼吸,最终窒息而亡,穆郡王则是爆炸点离心脏太近,心脏受创太高,无法抢救回来。 与李氏尸体表现一致,仔细观察后,叶白汀从穆郡王尸体里夹出了同样的玻璃碎,也就是这里人说的……琉璃碎。 申姜看着这些尖锐的玩意,倒抽一口凉气:“这东西……从些圆球里炸出来的?这要崩在身上,多疼!” 叶白汀想到了一个问题:“类似的‘恶作剧’,市井街巷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受伤的百姓,可此情况?” 玻璃这种东西,倘若扎进身体里很深,医疗条件不时,不好往外拔,且很容易引起染。 “应该……没?” 申姜想了想,锦衣卫没收到类似的信息,这种事如果发生,一定会报上来,没,就很可能…… “玩‘恶作剧’的人,升级了?” 叶白汀眯了眼:“所以这次务必注意甄别,今日所‘圆球’,是否都琉璃碎,之前发生的些,是不是都没,这两个死者是个案,还是必然……” “我记了!” “吕家的琉璃盏丢了,穆郡王府里,”叶白汀突然想起穆安说过的话,觉些微妙,“近来好像正在修葺装潢,用到了琉璃瓦和琉璃窗。” “都琉璃啊……” 申姜摸了摸巴:“琉璃瓦的工艺比较成熟,好多地方都能烧,就是费用高一点,富贵人家才用起,还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权势的种,还注意跟皇城避嫌,至带金色的,就不能用,叫琉璃,实则上是种瓦,一点都不都透明,琉璃窗就不太一样了,是这两年兴起的新东西,透明度比窗户纸要好,也比窗户纸更防风,但是纯净透明的基本找不到,些大户人家拿来用的,都是揉了色的,但是揉色也是门学问,东西没烧出来前,知道它揉的好看还是不好看?就吕家个琉璃盏,为什么么贵重,就是为颜色调的好,听说蓝由浅及深,像墨点滴进水里,晕染的特别漂亮,像雨过后的天色,纯粹极了……” 叶白汀:“京城都哪些琉璃作坊?” 既然不好烧,品质不能保证,多多对比几家,岂不就线索了? 申姜点头:“回头我就去查!” “还这些圆球……”叶白汀总觉哪里不对,要是没爆炸过的样品就好了,“需仔细查查。” “查过了。” 一到低沉的声音伴着脚步声,是仇疑青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不完整的圆球,应该是从现场捡的,炸的没么厉害,还能看。 “我怀疑跟上一次的雷火弹事件关。” 叶白汀怔了一:“不是威力不像,弱了很多?” “是弱了很多,但内部构造和雷火弹极为似,不是熟悉的人,做不出这种结构。”仇疑青眉宇微沉,“构造似,却不如雷火弹稳,雷火弹不管怎么运输,哪怕不心车翻了,掀摔在地,也不会轻易爆炸,想让它炸,只点燃引线一个办法——可知为何?” 叶白汀虚心求教:“为何?” “隔板,”仇疑青指着圆球间的位置,“雷火弹在这里,设隔板,爆炸原理不难,懂的人知道,全靠火药,这种东西不稳定,易爆,擦出一个火星都不行,但火药组成非一种物质,需要配比,每样东西单一存在,不会么大的效果,惰性很强,各种物质结合的瞬间,火星激发,才能产生巨大爆炸,雷火弹在制作工艺里隔板这一项,必须引线点燃,撞针开启,隔板消失,火药才能瞬间反应,发生爆炸,但这个东西不同,里面没隔板,极不稳定,别说撞击,偶尔就算没拿稳,也可能会爆炸。” 叶白汀:“这个技术……是不是不太好学?” 仇疑青颌首:“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精细,极要求技巧。” “可这是作案者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本人应该知道不稳定……” 知道不稳定,还敢拿出来玩,叶白汀眯眼:“我这次需要找到的人,大概不是个性子冷静的人,可能点疯,爱玩,喜欢刺激。” “还,”仇疑青指着圆球,“这里面,琉璃碎。” 申姜头皮都麻了:“还真!” “大约想加强威力,”仇疑青声音微缓,似也在考,“琉璃细碎尖锐,比之不易的铁器方很多,搭配火焰,能产生很大的杀伤效果,这里面火药用量不大,外壳也不见铁迹硬度,我猜——作案人手边资源应该限,纵使能学到雷火弹的制造方法,也没办法弄到资源。” 弄不到铁器火药,弄到琉璃,所以他琉璃作坊势在必行! 申姜懂了,本子刷刷记上。 仇疑青放圆球,拿出一张简单地图,上面他点出几个点,勾画了简单线条:“我查了所悬挂圆球的地方,可看出来了什么?” 叶白汀一眼就看明白了:“全部在客流量比较大的铺子……作案人很谨慎。” 仇疑青指着一个点:“穆郡王当时出意外是在这里,也是在一个铺子前。” 申姜比了比两处的距离:“和今天李氏死的地方,好像不太远?” 仇疑青颌首:“看来做案人对这片区域非常熟悉,觉在这里作案能掌控住,安全。” 叶白汀:“办完事就跑,绝不在犯罪现场停留,此人的警惕性很高。” “知道两个死者行踪,办法将他引到铺子附近……”申姜摸巴,“难道是铺子里的伙计?” “未必,”叶白汀摇了摇头,“但一定是知道,死者在意这个铺子,为什么在意。” 仇疑青:“知道死者行踪,一定在意某件事,必确定的消息来源——如果作案者是熟人,一定在同的关系网里,如果不是,就一定某个特殊的点,找到死者关联,找到这个点,也可破案。” 还琉璃,毕竟不是市面上大量采购的东西,卖了多,做了多,总记录吧?谁曾大量买过,没用到明面上?损耗方面是否做了文章? 雷火弹可不是一般的玩具,谁都能拿到手研究的,经过之前案件里的一番排查,京城应该是没这些东西了,作案人从哪看到的,从哪儿学到的? 叶白汀提醒:“类似这种大规模的‘恶作剧’,只要我没抓到人,作案人多半不会停来,我尽快。” …… 所需要排查的,注意的细节,接来的方向,条条框框都不,申姜记完了,没时间休息,了个招呼就走了。 房间一时安静,仇疑青转眸,看着叶白汀:“一起吃个饭?” “好啊。” 叶白汀摘了手套,脱了罩衣,微笑着,越过了仇疑青。 仇疑青觉这个笑很深意:“在想什么?” “在想些人,”叶白汀的声音更深意了:“为何对雷火弹这般熟练?” 仇疑青:“……拆过。” 第129章 人不要他马也不要他 接下来的时间, 所有人都很忙,别说见面,连正点吃饭都做不到。 司里根本见不到申姜的人, 他在外面走访排查人物关系,进行初步调查取证, 感觉有关联的就记在一处,实在忙不过来, 没时间整理,就叫人送回北镇抚司,让少爷帮忙理一理逻辑线,看有没有什么需要重点观察注意的, 随时给指令, 他也好随时跟查。 仇疑青则在跟查一些特别敏感的东西,申姜不好查的事,比如雷火弹的信息。上次京城雷火弹爆炸案子结了,人犯交代了所有知道的信息,雷火弹的埋点,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因那人犯只是瓦剌组织收买利用的人,本身并不是组织成员,知道的信息必也不多, 他带着锦衣卫上下,包括训练出来的狗子,加班加点,排查完了京城所有的街道,暗巷,确保城内不可能有一颗雷火弹残留, 再无此风险。 可当年边关大战,雷火弹可是丢了一批的,这些数量远远不够,城内是没有了,城外呢?别的地方呢? 本次作案者,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雷火弹,从哪里学得了图纸,制造方法? 如果仍然是瓦剌组织搞事,手里有雷火弹,为什么不用,反而要用这种粗糙的东西?目的是什么? 还有火药,就算是这么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威力不算大,可但凡要爆炸,就会用到火药,这是朝廷和军方密切管控的东西,哪怕分量很少,打哪来的,经手人是谁,都要留有记录…… 仇疑青直觉这件事不对劲。当初雷火弹爆炸案出来,他就追着这条线去查了,但当时的雷火弹是经年遗失之物,轨迹原料皆难查,这次却不一样,既然是新鲜做得的,有些线就能捋出来! 别人在外面忙,叶白汀也没闲着,不是在停尸房里看尸,就是整理分析申姜送回来的排查线索。 现有死者两名,穆郡王和李氏,二人死因都不存在任何疑点,就是受到‘小圆球’近距离袭击,刚好离要害很近,一个是心脏部位,一个是喉部,但验尸并不是只看死因,还要看其它。 比如穆郡王的身体损耗很大,他眼底青黑,眼窝下限,看起来都有些抠搂了,心脏受创严重,右下侧未波及之处,却有清晰可见的异常梗阻,包括肝肾等内脏,都有过分损耗的现象,跟健康的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以他的年纪,身体机能不应该损耗到这程度,也不是单一病灶影响至此,照法医经验…… 此人大约一个工作很认真,劳累过度的人,不许别人催促,自主加班,宵衣旰食,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身体才会有这么大的损耗。 李氏……鬓边白发又是为什么呢? 非遗传因素,无病理原因,剩下的,无非就是作息习惯,压力和忧虑,申姜已经着重排查了他提出的方向,李氏作息一直很正常,未见日日熬夜,白发也不是突然长出来的,前两年起就慢慢多了,近些天精神有些不好,也没到看大夫的程度,生活环境,下人口供,都找不出特殊的异常之处。 她到底在为什么事着急上火?担心什么? 她这个年纪,三观体系,人格构建完成,又生活富足,正是最自如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值得这般注意? 丈夫外遇? 叶白汀刚想到这个,就摇了头,这样的事,在封建男权社会,好像并不是个问题,因为阶级思想,因为社会规训,妻子不是不在意,是不能在意,她们在还是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将来的丈夫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价值体系里就不应该为这样的事太烦恼,只要正妻位置稳当,都有处理办法,家里多个女人,甚至多个孩子的事。 那是孩子? 叶白汀仍然摇头,李氏子宫发育不全,申姜送回来的消息里也有反馈,她的贴身妈妈表示,她基本没来过月经,不能生育这件事,她在没嫁人的时候就知道了,当初肯定有痛苦,有挣扎,但这么多年过来,她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与这件事和平相处,不可能突然为这个想不开。 养子? 叶白汀想到李氏死亡现场的吕兴明,虽有信息线索已经证实,他说起来是侄子,其实是过继来的儿子,一直住在一起,称叔叔婶婶,听起来并不亲密,吕兴明心里怎么想,他不知道,但李氏允了这个叫法,也没介意,还日常保证他的花销,要什么给什么,图的……应该不是特别和谐的亲子关系,而是香火有继就好。 那是什么呢……叶白汀突然想起之前某个信息点,难道是被偷的东西,琉璃盏? 琉璃……又是琉璃。 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悠长的口哨声,这个口哨声他认识,是仇疑青呼唤玄光的口令,顺着窗子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了仇疑青的背影,修长,高大,阳光下伟岸昂藏。 不知是看见了他,还是本来就要过来,仇疑青转了身,朝这边走过来,也没进门,拉开窗槅,手肘撑在窗棂上,隔着窗户和他说话 “申姜排查出一条重要线索,京郊有个琉璃作坊很可疑——” “他呢?” “他现在有别的任务待查,走不开。” “所以……”叶白汀眨眨眼,好像懂了。 仇疑青一脸严肃:“你可要随我同去看看?” “嗒嗒——嗒嗒——嗒嗒——” 叶白汀见玄光跑了出来,眉梢挑起:“与指挥使同骑?” 仇疑青也挑了眉:“害怕?” 叶白汀垂了眸,以为这点小把戏,就算激将法了? “嗯,有点,”他十分诚恳,“毕竟有些人占便宜,总是润物细无声,让人不好言说。” 仇疑青:…… 害羞也罢,耍机灵也罢,只要小仵作有反应,他总能有话回应,可对方这么诚实,顺便控诉了一把他‘暗搓搓耍流氓’的事实,他就不好直接不要脸了。 叶白汀终于噎了对方一把,心中十分畅快,跳下了暖炕,见身上衣服还行,挺合适,也没换,直接打开门,走了出来。 玄光一看到他就亲热的不行,凑过来又是蹭又是顶的,咬着他的袖子,就往自己身边拉。 叶白汀揉了揉马脖子,心里忽的蹦出个想法,一边揉,一边说:“你是不是想载我?想载我的话,就只能我一个人,不带你主人哦。” 玄光又听不懂人话,才不管什么主人不主人呢,只要把少爷哄过来,它就开心! 黑马的肢体动作不要太明显,叶白汀转身朝仇疑青拱了拱手,笑眯眯:“承让了。” 接着握住马鞍,往上一翻,坐稳,不等仇疑青反应,双腿轻轻一夹,玄风瞬间跑了出去。 仇疑青:…… 人不要他,马也不要他,堂堂指挥使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重新找了匹别的马骑上,追了过去。 玄光是匹狂野的马,可以跑得飞快,可以玩各种花活,平日里载着主人,根本不管不顾,心情好就冲起来,心情不好不但得冲起来,还得急转急停,尥个小蹶子,一个字总结,就是浪!主人受不受影响,死不死,关它无辜可爱漂亮的小马什么事?明明他技术不行! 载着少爷就不一样了,它变得特别乖顺,特别贴心,感觉少爷没坐好,就轻轻晃一晃身体,让他感觉到细微的晃动,督促他坐好,感觉少爷准备好了,它就兴奋的往前冲一会,带少爷一起享受驰骋的快感,感觉少爷累了,就溜溜哒哒的慢下来,让少爷休息一会儿。 仇疑青:…… 这还是他的马么?怎么有点不认识了! 叶白汀还坐在马上十分兴奋:“仇疑青!你的马好好!好懂事!骑它跑一点都不累!怪不得你平时都叫它,从来不要别的马!” 玄光高高扬起脖子,像是能听懂这话似的,眼睛里全是炫耀和骄傲,同时大大朝仇疑青喷了个响鼻,好像在提醒警告——你敢说句不好听的试试! 仇疑青:…… 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之前跑了一阵,现在是道路缓坡,转弯很多的地方,也适合溜溜达达的走。 叶白汀看着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不是有点偏僻?” 仇疑青:“小作坊,产出的东西有一定危险性,制作过程也有安全隐患,大多不敢建在京城内,想建,也不会被批。” 道理叶白汀都懂,偏僻什么的,有仇疑青在侧,也不怕出什么意外,他心情还是很放松的,郊外没有那么多房屋遮挡,视野开阔,远处地上已经有了蒙蒙绿意,有不知名的小花悄悄顶了蕾,顶着微寒的春风,摇摇颤颤。 叶白汀看到一枝黄色花蕾,小小巧巧,很是喜人,指着便问:“那是什么?” 是迎春花么? 仇疑青就想起了那日送给小仵作的东西:“喜欢?” 叶白汀没懂:“嗯?” 仇疑青:“花环,可还喜欢?” 叶白汀再看一眼花蕾的颜色,浅黄,明白了,那日花环上,的确有几朵浅黄色的花,柔柔嫩嫩,很漂亮。 “嗯……如果不那么夸张,我会更喜欢。” 也不想想,他又不是小姑娘,那么显眼的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戴的出去? 仇疑青不管,反正他喜欢,这些东西就是和小仵作配:“以后再给你编。” 叶白汀:…… “还是别了吧。” 看着前方道路变直,重新开阔,休息的也差不多了,他夹了夹马身,玄光明白,立刻重新冲了出去。 他不立刻跑还罢了,他这一跑,很容易被误会成害羞,更坚定了某些人送花环的想法,真到后面收到的越来越多,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别人都不信,他才后悔,可惜晚了。 这次一气呵成,二人很快跑到了目的地,叶白汀这一路骑马骑的非常畅快,下来搂着马脖子,狠狠表达了下自己的兴奋:“玄光好棒!下次还一起玩好不好!” 玄光可美死了,又是顶他的肩膀又是摇尾巴,想要抬起蹄子再跑一圈庆祝时,被仇疑青无情的拉了回去:“自己一边玩去,你不累,别人累。” 他掏出素帕,给叶白汀轻轻擦额头:“别动,出汗了。” 叶白汀看着玄光咬着枣红马的屁股,赶到一边有草的地方玩,再看看给他擦汗的仇疑青,还是觉得有些太近了……便往后退了一步。 仇疑青还没擦完呢,哪里允许小仵作退?别说他本来就有一定的整理癖,但凡他经手的东西,一定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就说小仵作这个人…… 他直接伸手,把小仵作拉了回来,继续。 叶白汀眯了眼梢:“嗯?” 这个表情就有点危险警告的意思,像在说你大胆,放肆,和喝醉了酒之后的样子……小小重叠了起来。 仇疑青更觉可爱,从怀里取了一样东西,轻轻的,给他挂在了腰上。 叶白汀低头看,是一枚玉佩。 “李氏尸体发现附近,不是有间玉器铺子?”仇疑青道,“我进去看了一眼,东西都还不错,很配你。” 所以就……买了一个? 叶白汀看着这玉佩,圆圆的环,里头雕了只小胖鱼,头尾相衔,倒是可爱,寓意也不错,他还挺喜欢,就是这质地……色浅均匀,水头很亮,摸起来让人爱不释手:“是不是有点贵?” 仇疑青眸色微深:“担心我穷?” 叶白汀:“……倒也不是。” “安心,”仇疑青已经放开他,率先往前走,“我的老婆本很多,就你一个,且得花些年月呢。” 叶白汀:…… 这人能不能正经点!不对,你还想有几个! 仇疑青刚走到大门前,就有人过来招呼:“老板是要看货?” 二人今天身上穿的是常服,没有锦衣卫的标志,可即便是常服,也不是寻常老百姓会穿的样子,尤其叶白汀身上……明晃晃就是几个大字:富贵人家的娇少爷。 仇疑青没说话,只是看向叶白汀的目光很有些调侃。 叶白汀干脆大大方方的往里走:“刚好路过你们这作坊,想起家中正在修缮装潢,买些琉璃也不错,就是不知你们这里的琉璃做工如何?样式如何?安在家中窗子上可合适?易不易碎?” 伙计一看是不差钱的主顾,立刻往里引:“这些我说了不算,您往里边走,看看货?不是小的吹,就我们作坊的琉璃,那可是要花样有花样,要质量有质量,外头那些小作坊根本烧不出来!来您看,这些都是样品!” 二人被引到一处展示架边,那边就有人叫伙计的名字,伙计陪着笑:“东西有点多,要不您二位先看着?喜欢哪种样式,喜欢哪种花色,有什么问题,稍后小的就来伺候!” 叶白汀点了头:“你且去忙,我们也不大懂,先自顾看看。” “得嘞——”伙计转头走了,脚下跑得飞快,看样子争取快点把那边的事办完,好回来招待大主顾。 叶白汀看着展示架上放着的一块块琉璃,大多是灰蒙蒙的,杂质很重,也都很厚,厚度还不均匀,看上去并不怎么美观,可放在这里展示给客户看,应该是作坊里最好的货了。 “这就是……琉璃?”他有些不确定,“和小圆球里炸出来的东西好像不大一样?” 仇疑青:“得摔碎了比对。”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看了看周围,凑过去,小声道:“申姜不可能随便说这里可疑,你也不可能随便带我过来看,所以你们摔过,比对过,那些小圆球里,用的就是这里出的琉璃碎片?” 生怕被别人听到,小仵作离得很近,气息就在面前,仇疑青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像没听清似的:“嗯?” 叶白汀只得再凑近些,几乎要贴到对方了,把话重复了一遍。 仇疑青仍然‘没听清’:“嗯?” 叶白汀待要继续往前,突然察觉到了两个人的距离——这男人武艺高强,五感更是突出,想之前距离那么远,现场那么嘈杂那么乱,他喊一声,这男人都能听到,没道理这时候突然听不到了。 他眼梢眯起,脚下一抬,重重踩住了仇疑青的脚:“指、挥、使、现、在、可、听、到、了?” 仇疑青:…… 他不怕疼,但也是血肉之躯,小仵作还使坏,不但踩了,还碾了碾…… 有点疼,但指挥使选择不说。 “……真没听到。” 管你嘴上怎么说,叶白汀冷哼一声,反正他心里是明白了,事实就是这样。 他一边围着展示架观察琉璃,一边视线微转,看这个小作坊,工人们很忙,动作却很小心,大约琉璃易碎,怕摔着了货,也怕伤到了人;往西温度有些高,里面有烟火气飘出来,大约是高温烧制琉璃液的地方;往北有一个掩着门的房间,从风格上看,比坊里所有地方都干净,装修摆设也很高端的样子,应该是老板的房间? 他刚要开口问,就被仇疑青按了唇边:“嘘——里面有客人。” 粗糙手指按在唇上的感觉……他的温度,他的触感,每一样都格外清晰。 叶白汀却没说话,因他看到了仇疑青微微偏头,凝神细听的动作,这男人在听里面的动静……还是别打扰了。 良久,气氛终于轻松下来,唇边按着的手指跟着移开,他才松了一口气,问:“怎么了?” “客人倒是客人,却未必是一般的客人。”仇疑青眸色有些深。 叶白汀:“熟客?” 仇疑青音调暗示:“的确是熟客,还是关系特别‘熟’的那种。” 叶白汀:…… 难不成…… “是个女客?” “这作坊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 “那就是老板娘的相好?未婚夫?” “老板娘是寡妇。” 叶白汀:…… 可能刚刚过来招待他们的伙计实在抽不开身,太忙了,旁边也需要人手,他干脆过去敲了门,把老板娘叫了出来,指了指这边。 老板娘挥手叫人下去,扶了扶发,带着微笑,款款走了过来:“两位看琉璃呀?” 仇疑青这回没绕圈子,直接拿了锦衣卫腰牌出来,晃给对方看:“你这里最近频频发生丢货事件,报了官?” “原来是官差啊,”老板娘笑容越发大,“不打紧,查案也行,不耽误买东西么,完事儿了一定过来看看我们的琉璃,正经好的!” 叶白汀也微笑:“敢问如何称呼?” “我姓曾,家中行三,大家都唤我一声曾三娘,”曾三娘说完自己,就叹了口气,“要说我这人也是命苦,老家人死绝了,我好不容易给自己寻到个良人,丈夫也急病去世,只留下这么个琉璃作坊,让我能吃上饭,可这小作坊,能挣几个银子?便是糊窗子,大家也更喜欢窗户纸,不喜欢琉璃,为了这小作坊,我是煞费苦心,拼了命的经营,这两年日子才过的好了一点,结果你猜怎么着?” “老天爷就是不愿意我好过,两个月前,我就开始频繁丢东西,产出的琉璃要是出了差错,卖不出去,别人也不会偷,我们自己想办法或贱卖,或融了重烧,但凡烧出点好货色,能卖上价钱,那杀千刀的贼便来偷了,还只偷我这一家,不偷别的作坊,我烧这点好货容易么!” “出来一点就偷,出来一点就偷,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做货了,做出来还不是给人偷了,要不是客人们性子都还不错,比较好说话,没让我赔银子,我今日的饭怕都没着落了!” 客人好说话? 仇疑青和叶白汀对视了一眼,问道:“近来都有哪些客人?” “这个我就有点记不清了,得翻翻货单,”曾三娘想了想,“不过有一个我记得很清楚,你们应该也都知道,就是那个出了意外的穆郡王。” 还真是…… 仇疑青:“仔细说说。” 曾三娘便道:“他们家这笔单子,是年前就在谈的,他家儿子……叫穆安好像?亲自过来谈的,但当时快过年了,工人们也都要休息放假,琉璃没办法很快烧成,穆安公子和善极了,说不着急,左右以后不会走了,待天气暖和一点再安正好,交货时间便约到了上元节后。” “府里之前还来催过单,我们这加班加点烧得了,选好了,赔着不是要送货了,结果就被偷了。我这想借口往后拖延,准备再烧一批给人家,还没烧得,那边人又意外了,我正掂量着怎么办呢,要不要缓一缓,新出来的货就又被偷了,没法子,我只能赶紧找人过去道歉,穆安公子却说没关系,他家出了这样的事,暂时不方便,没货了也没关系,稍后再说,至于银钱退不退的,他现在还不确定,实在忙的抽不出手,说稍后再来寻我,可到现在也没寻来……” “这么说,我倒是运气还不错了?” 第130章 小偷的技术规范 叶白汀和仇疑青听曾三娘说了琉璃失窃的事:“所以你丢的这几批琉璃, 是给郡王府的货?” 曾三娘点了点头:“最近一个月来,差不多吧。” “夫人既然掌琉璃作坊,应该很懂琉璃?” “这个我就不自谦了, 不错,我还挺懂的。” “那夫人可知琉璃盏?” “知道, 吕家的东西,”曾三娘脸上的表情很玩味, “好像是李氏的陪嫁?吹得神乎其神,什么玩意儿到它面前都得退避三舍,全天底下的首艺人,没谁再能烧出那个样子,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叶白汀:“所以你没见过。” “没有, ”曾三娘冷哼一声,“我这人,开门做生意,也不是那种矮不下身段的人,因在这一行浸淫良久,听到有好东西,自然想看一眼,碰一碰,也不是没想办法求过, 但之前吕家人在外地,书信不畅,别人不信任我,不给看,我就认了,而今这一家搬到京城得有两三年了?我回回尝试求一求, 那个李氏都不肯……” “唉,我这个命啊,真的是苦哟。” 仇疑青:“既然琉璃烧制有偶然性,好货不易出,何以不好好保管?库房内外,可有仔细检查过?” “有的有的,琉璃不比其它物件,不易搬动,还易碎,我们保管的时候都十分注意,库房也是加了大锁的,喏,就在那边,”曾三娘指了个方向,“离的不远,甚至都不用人特别看守,稍微有点动静这边都能听到,何况搬动。” 叶白汀:“我们能过去看看么” 曾三娘微笑:“自然可以,两位随我来。” 库房上挂着的锁果然很大,很重,钥匙就在曾三娘身上,她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解释道:“库房重地,本就不允许别人随便进来,加上琉璃失窃,第一回丢东西时,我就把外边的钥匙都收了回来,现在只有我这里有,按理别人打不开,到底是怎么偷走的啊……” 打开后,门口很宽,应该是方便尺寸大的琉璃搬进来,里面空间也很大,不同高度大小的架子,架着不一 样的琉璃,有些比外边的还厚,有些颜色比较花哨。 叶白汀顺着墙壁方向往里走,在墙角的位置,脚底微硌,移开鞋,发现是琉璃碎。 “咳——”他轻咳两声,示意仇疑青看。 仇疑青不可能回一句‘这里是琉璃库房,有琉璃碎残留很正常’,他知道这是叶白汀在提醒他——贼人偷盗后,带出去的方式。 诚然,门外人很多,这么大片的琉璃,光是整个抬出去,就得费不少心力,还得小心翼翼,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可贼人的目的是大片琉璃么? 回想小圆球的构造,需要的只是琉璃碎,别人根本不必把整片琉璃抬出去,他只需要把看好的琉璃打碎,带走碎片就好,带走整块琉璃,和带走琉璃碎片,比较一下就知道,后者实行起来更方便,更快捷。 不过说起贼子……偷盗…… 叶白汀眼梢微眯,突然想起了某个人,肯定对这个行当的事很熟悉。 仇疑青不知道想没想到,总之这些话,不太适合在外人面前说,状似随意的问题了制作工艺:“我观此处琉璃质清,好像比别家的好一些?” 曾三娘就骄傲了:“那当然,我这作坊能支楞起来,靠的全是看家本事,我那死鬼丈夫虽然死的早,却是极疼我的,什么都交代给了我知道,比如这方子……” 老板娘结结实实的夸了自己一通,说自己的东西都哪里哪里好,京城独一份,别家没有,仇疑青和叶白汀问话,她也很配合,问什么答什么,相当坦然,只要你不问她的工艺秘方,她都好说话,末了还真诚拜托他们俩,一定要把贼人抓到,她可不想再丢东西了! 问题问到这种程度,好像没什么非得问的了,想着来都来了,顺便提一嘴案情,叶白汀就问:“正月二十六及二月初一,这两天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这两个日子,分别是穆郡王和李氏遭遇意外的日子。 “正月二十六……我不太记得了,不过那几日有个姐妹过生辰,我都挺忙,大约都在外头跑,具体什么时候在哪里,干了 什么,我也说不清,”曾三娘想了想,“不过二月初一,不就是龙抬头的前一天?那日我在家,没出过门。” “可有人证?” “没……有吧?”曾三娘话音中有明显停顿。 叶白汀直觉有问题,看了眼仇疑青,仇疑青眼瞳迅速朝正北的房间转了下,提醒他别忘了,那里可还有个男人。 所以……曾三娘没出门,是在和人厮混? 也不知曾三娘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疑问,还是人实在坦诚,扶了扶鬓发,浅浅叹了口气:“我这寡妇失业的,日子不好过,那些瞧着我可怜,凑上来说要照顾我的,都不是什么好鸟,我总得想个辙吧……” 像是直接承认了有和人厮混这件事。 房间一时陷入安静,叶白汀和仇疑青都没在说话,最后还是曾三娘笑了下,自己解了围:“问这些,可是跟贼人有关?” 叶白汀摇了摇头:“只是例行问话,了解的越多,对破案越有帮助么,今日谢谢夫人了。” 曾三娘听出了告辞的意思,挥了挥帕子:“两位真的不考虑下我家的琉璃?这样的好货,您怕是寻遍周边都找不到了,等下一批再烧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多谢夫人美意,待家中屋舍修葺,一定过来拜访。” …… 叶白汀和仇疑青来琉璃作坊时,尚是中午,等从琉璃作坊出来,日已西斜,这回玄光没去别的地方浪,大约是担心少爷学不会那哨音,不会叫它,就拽着那匹老实的枣红马等在外头阴凉处,见二人出来,这叫一个兴奋,哒哒哒的跑了过来。 少爷再次霸占了玄光,翻身上马:“指挥使,咱们这就回?” 仇疑青很想钻个空子,跳到同一匹马上,可惜玄光十分不懂眼色,看都没往后面看一眼,载着少爷就跑了。 没办法,他只好安抚了安抚被玄光欺负了一下午,有点自闭的枣红马,骑上去,跟着走了。 仇疑青很忙,抽的这半日闲,带叶白汀出来,还顺便办了点正事,回到北镇抚司,可就停不下了,和叶白汀交代一声, 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叶白汀则转身去了诏狱,找到秦艽:“有件事得你帮忙,去不去?” 少爷的事,怎能不去? 但是不能轻易答应,秦艽煞有其事的摆姿态,装成高高在上的样子:“有条件。” 叶白汀可太了解他了:“不就是肉么,管你三顿,卤牛肉加酒,还有肉骨头。” 秦艽顿时双眼发光:“成交!” 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相子安:…… 瞧这出息,装都不会装,一句话就能让你显了形。 “还有一个问题……”叶白汀稍稍有些发愁,“你要出诏狱,哪怕是帮北镇抚司的忙,也得带上小铃铛。” 秦艽作为知名大盗,帮他们看一看现场,许能发现东西,可既然是看现场,最好是猜测复刻贼人路线,行踪,甚至心理,必是要避着人的,你带着小铃铛,走到哪响到哪,琉璃作坊的人又不都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 不给戴吧,也不合适,仇疑青把小金镯戴在他首上的时候,规则就公布的很清楚,诏狱因诛连进来,本身没什么大罪的人,可以有立功机会,只要锦衣卫里有人担保,便可凭此走动,秦艽如今仍然是人犯,出门不戴,像话? 不过这在秦艽本人眼里不是个事:“不就是戴上,还不能弄出动静,让别人发现?好说,塞棉花啊!” 叶白汀怔了下:“……棉花?” “没错!”秦艽重重点头,“只要塞得到位,一点声响都没有!” 倒也是个法子……叶白汀认真考虑。 相子安在一边摇着扇子,声音拉的长长:“那少爷可得看好了,省得这孙子逃跑啊。” 秦艽瞪眼:“你个小白脸说谁呢?我秦艽可是响当当的汉子,说到做到,绝不可能逃跑!” “也是,你的仇家还在外头呢,真难跑,不怕别人追了去?” 相子安扇子刷一声收起,笑眯眯朝叶白汀建议:“为防万一,少爷不如放出风去,广而告之,说大盗秦艽越狱了,看他敢不回来。” “别,少爷,肉可以减一顿… …”秦艽面上挣扎良久,伸出两根首指头,“不行,只能减两块,但这个话,少爷可万万不能说啊!”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报告给仇疑青知道,仇疑青认为可行,看了看时间,别的时候还真没空,能挤出来的,就是今晚了,于是火速安排,今天就开始行动。 傍晚前,叶白汀把秦艽从诏狱接出来,同他仔细交待:“……已经出了两条人命,案情紧要,没太多时间给你准备,可能行?” 秦艽捏了捏肩膀,活动活动首脚,笑起来的样子嚣张极了:“别人也就算了,就我这本事,还用得着准备?” 于是一行人,再次赶向郊外的琉璃作坊。 这次为防意外,仇疑青直接带了个锦衣卫小队过来,也不似白日那么悠闲,拽着叶白汀一起,骑上玄光,叶白汀……第一仵作虚怀若谷,惯能审时度势,不拘小节,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并没有拒绝。 秦艽到了,并没有直接进去作坊,在作坊外边转了几圈,甚至上蹿下跳,飞到树梢,跃到墙头,观察整个作坊的环境,特点,有时还会蹲下来等一等,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足足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拿了块布巾,把脸蒙上,开始往里走。 锦衣卫小队分开散落,埋伏在周边,提防警戒任何意外的发生,仇疑青艺高人胆大,带着叶白汀往里走,跟着秦艽,看看他都干什么。 叶白汀这次实在是好奇,就没拒绝仇疑青伸过来的首,意识到时,已经被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当然,他们不用深入腹地,周边的环境都是不容易发现,最方便隐匿的。 秦艽一路往里的路线十分飘忽,有时十分谨慎,专门往房梁,墙角,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走,有时又十分大胆,哪里人多往哪里落,偏偏没一个人发现他,注意到他。 他也没直接往库房的方向奔,而是像在外面时一样,把整个作坊内部都走了一遍,热闹的地方,僻静的地方,哪哪都去,连最热的,烧制琉璃液的地方都去了,也不怕别人发现。 叶白汀 搂着仇疑青的脖子:“他这是在……踩点?” 仇疑青相当受用,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柔意:“大概。” 观察作坊里边比外面用的时间略短一些,秦艽看完,脑海中大概规划出了一条最佳路线,从哪里走最方便,哪里不能去,什么人得提防,什么人太忙,根本顾不上其它…… 是的,这个作坊里的人是要加班的,虽然是晚上,换了一批和白天不一样的人,各种工作都还在继续。 秦艽把环境熟悉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来到了库房前,往发间一摸,摸出来一根铁丝一样的东西,很细,硬度也不大,被他随便揉揉捏捏,就完成了一个弧度,伸进那巨大的锁眼里,也不见他怎么动的,‘咔嗒’一声,锁开了。 叶白汀:…… 对哦,对于贼人来说,开锁是必备技能,就算曾三娘说所有钥匙都在她那里也不管用,只要技术稍稍精湛,干过很多票的贼,锁就挡不住他们。 秦艽进去库房,反首就关了门,毕竟门开着,总会有人怀疑,过来查看。 位置比较敏感,叶白汀和仇疑青也就没跟进去,等在了外面。 秦艽还是和之前一样,在库房里上蹿下跳,先把整个房间研究透,库房面积不大,比之外面,这个时间又少了很多。 研究完,他捏着下巴,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就算是他这样的大盗,整块琉璃带出去都不可能,一定会被人发现,除非有一个配合相当默契,技术同样高明的同行,或者,将琉璃打碎了带出去。 显然,后者操作起来更容易。 但也有不容易的地方,琉璃比之其它,有自己的特性,比如声音非常脆,库房隔音并不算好,还离外面很近,这么大片琉璃,突然砸碎造成的声响,怎么可能不被外边听到?不把人引来? 秦艽有点想不通,又开始上蹿下跳,找不到新的东西,走出了库房,重新上蹿下跳,把整个作坊再次顺了一遍,这次不光环境,他什么都看,连墙上的纸片,老板娘房间的订货单子都没放过…… 如此忙到后半 夜,秦艽才从琉璃作坊出来。 叶白汀刚要问,仇疑青就接到了一份新的飞鸽传书,面色微凝,抱他上了马:“回去再说。” 没办法,叶白汀只好憋了一肚子话,先回北镇抚司。 只到门口,仇疑青就抱着他,把他放下了马:“你先了解,我还有事。” 叶白汀:“要不等你回来再问?” “不必,”仇疑青看着他,眸底如夜空深邃,“你听即我听,稍后讲给我便可。” 虽然没什么亲密动作,但话音说的这么清,这么柔……看看四周这么多锦衣卫,还怪让人害羞的。 叶白汀便不再犹豫,带着秦艽往院子里走:“你自己在外面小心。” “……嗯。” 夜风带来了仇疑青的回复,仍然是轻轻的,柔柔的。 叶白汀二人直接回了诏狱。 一回来,秦艽就抖了起来:“肉呢,什么时候给?” 叶白汀:…… “看你需要,你要现在想要,现在就可以有。” “那还是不了,先说正事。”秦艽走进自己牢房,大马金刀坐下,问叶白汀,“那个琉璃作坊,少爷也去过了?可见到他们墙上贴的工作表?” 叶白汀点了点头:“担心工人不识字,上面写的特别简单,有的还画着图案,告知值班时间,注意事项……作坊虽小,白天晚上的工作都很规律。” “没错,这里头还藏着一个特殊规律,不是初一十五三十这种,而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规律,非聪明人绝对想不到!”秦艽说着,叹了口气,“谁是偷东西的贼,我还真不知道,在我记忆里,根本没这一号人。” 一边相子安摇着扇子:“那是因为你进来的太久了吧?记性倒退,本事也不行,被后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呸!”秦艽瞪眼,“老子说的是,就这种技术粗糙,本事太低的浪,根本没被我记住的价值!” 叶白汀准确的抓到了重点:“你说这个人技术粗糙,本事不够,却很聪明?” “也可能是别人聪明,谁知道呢,”秦艽 话音意味深长,“贼只负责偷东西,自己踩好点,把东西拿出来才是主要工作,其他的情报,能在外面买么。” 叶白汀:“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有个同伙?” 秦艽这话就说的很谨慎了:“没准。我在梁上,墙角,不易察觉的位置,都发现了那个贼留下的痕迹,他选的路线很不高明,路线不高明,本事肯定高不到哪里去,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动首。” 叶白汀想起他刚刚刻意提过的工作表和时间:“里面人换班的时候?” “是,也不是。”秦艽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这一行除了踩点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敏感度,别看只有三个字,不是常年有意识的练习,根本练不出来,进别人的屋子,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哪个点没注意到,等着你的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哪个点注意到了,你就有可能安全无虞的拿到东西,开张吃三年,换班安排,看墙上的纸就行了,我从那老板娘的房间里,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琉璃液在烧制的时候,每每温度到达一个临界点,会有类似放气的声音,响动非常大,而借着这道声音掩盖,就可以砸碎琉璃,不被别人发现。” “琉璃烧制不易,外面制窑作坊烧一窑瓷器都得用不少时间呢,琉璃也一样,每一批货出来前,这个时间都很长,可温度想要达到那个临界点,也是有规律的,基本是在投放新的材料的时候,这种材料非常贵,老板娘都是根据进度需要估量着订货,当天到,当天烧,而当天要到这个货的时候,底下人的工作时间就有了变化,尤其掌事,是一定要在的……” 秦艽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少爷不需要盯着别的,只看这老板娘订的特殊材料什么时候送货,过去盯着,就一定能逮到这孙子!” 叶白汀:“这个特殊材料的需要也有规律?” 秦艽摇了摇头:“老板娘订货时间不一,谈不上规律,应该是只照经验估算,但这个材料只要到了,只要加进去,基本当天晚上,烧制琉璃液的 炉子就会达到那个温度,发出巨大声响。” “行,谢了,”叶白汀得到了新线索,有些兴奋,抬脚往外走,“答应你的肉,我今天下午已经跟后厨说了,你想吃的时候随时要就行,我先走了,回头有事再找你!” 关键线索不容耽搁,仇疑青不在,叶白汀便修了封书,让人带给他。 等到第二天中午,他刚刚从停尸房回去,吃午饭的时候,仇疑青回来了,带着顺便查到的消息:“有一批曾三娘新订的特殊材料,今天下午会送到。” 叶白汀立刻来精神了:“所以今天晚上……贼人很可能动首?” 仇疑青:“申姜稍后也会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去抓人。” “好!” 到了傍晚,锦衣卫小队再次出发,这次规模比之前带秦艽出来时更大,毕竟要抓关键人物了! 赶着夜色来临之前,所有人列队分散,找到自己的位置蹲点,等待贼人的来临。 叶白汀只希望贼人能快点来,早一点动首还好,别等到后半夜,大家都困了…… “来了!” 申姜在前头打了个首势,意思是人来了,抓不抓? 仇疑青的命令当然是……暂时不抓。 捉贼要捉赃,总得确定别人是为琉璃碎来的,才是他们要抓的人,而且叶白汀和秦艽的话里有个很重要的信息点,这个贼人很可能有同伙,万一此人并不是主谋,知道的东西也不多怎么办? 抓了他,不如跟踪他,好一网打尽。 给了个全员警戒的信号,仇疑青仍然没闲着,带着叶白汀跟着贼人,再一次进了琉璃作坊。 别的不说,只看这贼子轻车熟路的样子,就知道他绝对不是第一次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4 14:00:00~2021-07-30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tsu_22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哼唧怪、布拉德x伊修卡 1个; . 第131章 鼠辈鬼祟贼心不死 这个贼穿着夜行衣, 黑巾蒙面,看不到长相,从身材特点上分析, 年纪应该不太大,最多及冠, 他方向坚定,脚下速度很快, 在沉沉夜色里潜行,像入海的游鱼,悄无声息,灵敏滑溜。 就这个速度方向, 娴熟脚步, 不用想就知道,这条鱼一定来过很多回。 叶白汀靠在仇疑青怀里,跟着小贼路线观察,发现他几个落点都有些危险…… 自从见识过大盗秦艽工作演示后,叶白汀对一些要点有了更深的理解认知,比如偷盗者夜间行事,警惕性是非常高的,本人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会不会引人注意, 这一脚下去存不存在危机凶险,都要立刻做出判断,踩点时计划安排必须精准,路线要求最快最好,而会不会引人注目,前行方位是否危险, 并不全看环境偏僻还是嘈杂,人多还是人少,有时太安静没人,不一定比热闹场面更方便操作。 这个小贼的前行路线……就是他这个外行,都觉得有暴露危险,可小贼自己却没发现,依然继续前行,只是在经过时争取速度更快。 所以这就是秦艽说的,小贼技术不好的地方? “他要开锁了。” 仇疑青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腰间的手也紧了些:“抱紧我。” 叶白汀搂紧了对方的脖子,非常小心的压低声音:“要……跟进去?” 小仵作脸都要蹭到他了,指挥使很受用:“会看得更清楚。” “被发现了怎么办?” 叶白汀还是有点不放心,里面空间可没多大,别人要是顺手关门……他微微转头,看仇疑青,就看到对方有点不对劲的眼神。 当然,脸上还是一派端肃,一本正经的。 “身为第一仵作,要时刻保持对指挥使的信心,”仇疑青的声音过低,在夜色中有种说不出的微哑,“下次再不注意——本使可要照规矩,罚你了。” 叶白汀:…… 什么规矩,你有本事说明白了,罚什么,怎么罚,凭什么罚! 小贼正在热火朝天的干活,显然没时间闲聊,叶白汀闭了嘴, 看着小贼落在库房门外,从腰间拿出来个细长的□□。和秦艽的并不一样,这工具可比头发丝粗多了,看起来也很硬,应该不能随意弯折,看得出来,小贼操作也稍稍有些吃力……至少不像秦艽,随便一捅一转,锁就开了。 这个过程并不算太久,可能是自己下意识跟着屏息,生怕小贼被发现,才觉得这个时间无比漫长。 小贼开了锁,推开门进库房,却没有马上关门,好像是在观察确定……安不安全? 仇疑青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时机,抱着叶白汀,跟着小贼脚步,在对方关门的同时,从他头顶悄无声息的飘过去,直接转上房梁,手脚同时用力,直接钉在了屋角隐蔽处。 小贼关了门。 门一关上,他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扭了扭肩膀,活动了活动脖子,脚步自信而愉悦的往前走,直到货架最后,放着质量最好琉璃片的地方……显然对库房也很熟悉,知道这里是放好货的地方。 琉璃片有点大,也很脆弱,一个人搬出去肯定是有难度的,但来人是贼,别的不说,轻身工夫是不错的,他跳到货架最上层,两脚踩着货架支点,身体微微倾斜,双手搭在了琉璃片上—— 这个高度,只要他力气足够,往下一掀,琉璃片落地,一定会碎。 但他没有立刻动,而是闭上眼睛,凝神静听,直到隔壁不太远,烧制琉璃液的地方,开始出现比较频繁的声响,像水开之前的冒泡,‘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很有规律。 随着这阵声响,小贼头微点,似乎在跟着规律晃动……他在数数? 叶白汀便也跟着数,八下之后,马上就是第九次,小贼突然动了,双手抬起,往前重重一掀—— “哗啦啦——” “噗——砰!” 这边的琉璃瞬间砸碎,烧制炉也传来了高温到极致,放气的声音。 果然掩盖足够大,没有人听到库房这边的声响,除了隐在房梁上的两个人。 放气的声音只这一波大的,但过程是持续的,之后仍然有略低一些的响动,只是没这次这么 大。 小贼并没有耽误,立刻从货架上跳下来,从胸前摸出一块很大的包袱布,放到地上,戴上用厚布做成的手套,借着声音掩盖,迅速将这些琉璃碎扒拉到包袱布里,打好结,背到身上…… 接下来,就是离开了。 小贼很小心,倒是给仇疑青制作了很多机会,和进门时一样,他盯着小贼的步法,趁小贼观察外面有没有人时,仍是掠过他头顶,几乎和他同时出了库房。 追着人到作坊外,也不能掉以轻心,锦衣卫早就四下散开,潜藏在黑夜里,只要指挥使一个号令,立刻就能动起来,一边悄悄跟踪,看贼人有没有同伙,有的话当然一把拿下,一边继续警戒观察四周,看有没有其它隐患…… 总之,暂时还不能被发现。 追了一会,申姜就想骂娘,草,这孙子还想跑多远,再往外走可是官道,你难不成想大半夜的进城! 然后就发现,小贼果然藏了马,离得有点远,在排查圈之外,锦衣卫才没有发现。 申姜默默的打了下自己的嘴,他就不该说!成乌鸦了吧! 小贼当然可以骑上马就走,锦衣卫却不行,夜色寂静,马蹄声能传出很远,小贼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他们还是一群锦衣卫,再骑上一群马,那声音…… 可是不骑马,怎么追人,靠轻功?谁的轻功能这么厉害,一路撑到城门口?指挥使倒是能,可他怀里还抱着个娇少爷呢,就不信跑这么一圈不累! 指挥使当然不累,指挥使有玄光。 玄光多精灵的马,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路没跑过?不就是追着前头的马,不能被发现?大路上目标太大,有小路啊,那落满树叶的山坡什么的,别的马不敢走,它怕什么? 而且还有少爷在,它必须得让少爷见识见识它的本事,它的威风,就不信少爷以后还能看上别的马! 玄光已经迫不及待表现,玄光在用眼神,叫声,以及牙齿,各种方法催促两个人,快上!马带你们飞! 指挥指带着少爷走了……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还 能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呗。 申姜率先示范:“快,把外裳脱了,裹马脚上,咱们分开批次,坠远一点,保证那孙子听不到!” 叶白汀终于终于感受到了……骑马不舒服的地方。有点颠,坐久了屁股会疼,原来前些次那么平稳,是因为在好路上,一旦进入山路,就是玄光这么厉害的马,也无法保证背上人的体验,并且,需要精湛的骑术。 “累?” 仇疑青箍着他腰的手稍稍用力,几乎将他抱了起来,身体不和马接触,减少了震荡感,自然也不会那么累了。 “……谢谢。” 小贼果然是冲着进城去的,夜晚时刻,城门关闭,没有特殊手段不可能进得去,叶白汀见他下了马,悄悄将马绑在林中……这里离城门尚有很远,城门守卫很难发现。 应该仍然是提前踩过点,规划过路线,小贼路线明晰,目标精准,迅速找到一处城墙拐角,脚下一点,轻功飞跃—— 竟然真的进去了? 叶白汀非常惊讶,转头看仇疑青。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录微寒:“城防漏洞,该管一管了。” “我们怎么进去?也用飞的?” “不必,”仇疑青等了片刻,才催马继续前行,直直走向城门口,“城内已经布下锦衣卫,他跑不了。” 至于他们俩,北镇抚司指挥使出城执行公务,夜半而归,谁敢拦?随身令牌掏出,所有人还得配合要求,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安静的开门,安静的把人迎进来。 下了马,将玄光交给迎上来的锦衣卫,问清楚小贼去向,仇疑青带着叶白汀,继续追了过去。 没一会儿,申姜等人也赶到了,城内就是自己的地盘了,怎么操作都放心,大家四散开来,该追的追,该警戒的警戒,该清除痕迹的清除痕迹…… 所有人都很小心,幸而这个小贼技术水平不高,也有点心大,这一路忙活,又是偷东西又是赶路的,竟然没发现任何异常,要是换了秦艽,早想办法溜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路不停,跟着小贼穿过街巷,最后来到 了一处院子。 小贼没有停留,看了看左右,就跳过了墙头。 “荒院?” 叶白汀观察四周环境,这里是街巷深处,也不算特别偏僻,附近有人家居住,偏就这个院子荒着,墙头杂草丛生,屋瓦看的出朽迹,门上的锁都生锈了。 “应该是。” 仇疑青迅速观察了下周围环境,找了个隐蔽暗处,带着叶白汀跳到了墙头。 小贼已经走到院子西北角,一个石灯笼旁边。 石灯笼,就是用石头雕砌成的烛台,放在庭院里,夜晚在里面放上灯烛,以便照亮,时下稍微讲究的人家,都会在院子里放几个,这个荒院一共有四个,东南西北,每个角落一个,看这院子不大,主家在荒废之前,财力估计也不算富贵,石灯笼做的不像富贵人家那么雅致,高矮也合适,这四个石灯笼胖乎乎,矮墩墩,一点都没有造型讲究,诉求里的‘结实’二字,比‘省力’明显的多。 因院子暂时荒废,这灯笼家主也用不上,那个用来放灯的烛台,就被石板暂时隔住了,小贼将石板挪开,把身上背的包袱解下来,塞进石灯笼,再把石板拉上。 叶白汀看了看,这石板大约是做石灯笼的时候一并定制的,大小严丝合缝,卡的结结实实,不拿下来,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小贼做完这一切,都没有四下张望警惕,跳过墙头,走了。 走了? 所以会爆炸的小圆球根本不是这小贼做的,他只是用来偷配料琉璃碎,按照指令把东西放在这里的人?东西放在这里,他不再管,有别人来拿…… 果然有同伙! 不管这小贼在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都是一个关键人物! 那接下来,就得继续蹲一蹲了。 申姜已经到了,低声请示:“那孙……不,那贼人,抓不抓?” “先把人盯住了,”仇疑青眯了眼,“稍后等我指令。” “是!” 申姜脚下没耽误,立刻追着小贼的方向去了。 可这夜叶白汀和仇疑青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人, 好像荒院只是荒院,根本不会有人来,他们见到的所有一切都是错觉……但怎么可能!他们亲眼看到的了! 叶白汀体力不及仇疑青,仇疑青也有其它很紧要的公务要办,天亮后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便叫来副将郑英,细细密密的安排了下去。 叶白汀认识这个人,偶尔会在仇疑青身边见到他,可在其它地方,其它时间从未见过。 就是可惜,只好奇的看了两眼,仇疑青就挡在他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命令自己睡了一觉,没有睡好,梦里都是琉璃碎……醒来已经过了午,草草吃了几口东西,问起外面的事,那个荒院至今都非常安静,没有人去过。 稍微等一等可以,也许那个同伙并不着急,有自己的做事规律,可等的太久,就有些不对劲了,制作炸弹也是需要时间的,从小圆球的制作工艺,不研究放隔板这一点看,就知道这个人性子有些急,对手艺技术要求不高,只要能很快的,迅速的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就可以。 若是到晚上还没动静,就得想办法了 …… 仇疑青显然也是这么想,暮色四合,二人再次去了那个荒院,等了很久,仍然没见到人,仇疑青果断下令:“走,过去看看。” 之前没动这个石头灯,是担心有什么不知道的暗号,来人如果打开时发现不对,就会开启安排好的预警模式,说瞎话——毕竟作案人会请小偷帮忙运送东西,也可能会拿钱雇人来取,自己不出面。 可一打开石洞洞的隔板,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包袱呢?那么大一个,装着琉璃碎的包袱呢?去哪儿了? 里头空空,什么都没有! 申姜摸着下巴:“难道咱们的队伍也被污染了?有内鬼?” 锦衣卫们齐齐倒退一步,别瞎说,少打自己人,我不是! 今天他们按规矩潜藏,注意周围环境,盯着来回路过的人,不换班,水都不敢喝,生怕破坏了现场,这破院子进都没进来来,怎么搞事!连机会都没有不是! “不是。”仇疑青看了是 等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伸手探进去,左右摸索了摸索,“应该是机关。” “机关?” 这下不仅申姜,叶白汀也惊住了,这种地方,竟然有机关? 仇疑青大手依旧在石洞洞里摸索,最后不知道找到了哪个地方,轻轻一按—— 本以为是实心的,只是做支撑用的烛台平面突然无声滑开,露出黑洞洞一个口子。 “取火把来。” 火把照亮,仍然看不到底下有什么,这个石灯笼做的就很让人费劲,太矮,想看得弯着腰,而且石灯笼这种东西,大都是底下一根柱子,柱子上是个平平的烛台,烛台上也要有搭盖,毕竟要挡风遮雨,放烛盏的烛台滑开了,底下什么样子,想看清真有点费劲。 “好像是一个通道……” 申姜歪着身子,这么窄小,肯定不能进人,难不成就是为了放东西? 叶白汀却看明白了:“这里只能掉东西下去,真正的通道在地下,通向院子之外,不知道哪条街道。” 怪不得他们等不到人,因为人根本不必走到荒院里,顺着暗里通道就把东西拿走了,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你在外头盯的多严,都不会知道。 仇疑青能解开这个机关,却无法开启地下通道,想来通道机关应该在别处,在院子里硬挖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嫌疑人抓到了,当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可现在的问题是,嫌疑人没有抓到,可能也并不知道他们知道了这个地方…… 那这里就有保存的必要了。 这是证据,也可以是诱饵。 申姜面色严肃:“那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小贼咱们的人已经盯住了,要不要先抓了?” 仇疑青摇了摇头:“会打草惊蛇……想办法要到他的口供。” “啊?不抓人,要口供?”申姜就挠了头,这个难度是不是大了点? 叶白汀给出了方向:“可去诏狱寻秦艽,那小贼不是贼?秦艽在这一行一骑绝尘,不管黑话切口,还是专业技术,都很容易让对方信服,别提案子,以‘交友 ’,‘好机会’的方式靠近,再套话,想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申姜茅塞顿开:“对啊,就这么办!那我去了!” 送走申姜,叶白汀和仇疑青的面色并不轻松,眸底有一样的忧虑:“看来对方很快要再次动手了。” “京城安防需得准备好,应对下一次大规模危机。” “根据每次琉璃作坊被盗的时间,小圆球‘恶作剧’的投放规律——” “下一次,就在后天!” 叶白汀迅速思考:“前几次爆炸地点,你在地图上勾画过,距离都不算远,除非作案人刚从外地回来,对京城不太熟悉,不然熟悉区域不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但有没有可能是有意选择?或者作案者最近又有新开拓?我们不能只局限在那几个点,远一些的地方也要考虑警戒设防。” 仇疑青颌首:“还有上次在楼顶发现的绳子石头等延时装置,都需要本人亲自准备,如果我们防的严,此人无法提前放置,就得亲自当场动手,如果动手,此人大概会选用哪种方式,才能更多更好的抛出小圆球,而自身不被发现?” “我倒是有几个想法……” 叶白汀和仇疑青聊了一路,直到北镇抚司,问题一个一个抛出,一个一个解决,各种预案准备……到最后心情也并没有很轻松,他总感觉哪里还是不对劲,没有想到,直到仇疑青将要离开,他才突然说了句—— “你有没有感觉,这个案子和之前的雷火弹爆炸案很像?” 仇疑青颌首,是很像,□□不同,造成的效果不同,但一样的作案方式,一样的傲慢的感觉…… “我说的不只是这个。”叶白汀摇了摇头,眸底隐有暗芒。 仇疑青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了,眼梢眯起:“鼠辈鬼祟,贼心不死。” 叶白汀看了看外边,凑过来些,低声道:“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 没人知道这晚他们都聊了什么,北镇抚司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街上百姓一如既往,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唯有被派了任 务的人才知道,气氛得有多微妙。 到了第三日,天色晴好,天高风疏,白云朵朵。 上午辰时,北镇抚司正在转移人犯。 这里办的都是大案子,几乎每一个都与朝局息息相关,诏狱里罪名已定的人犯自是不可能出去,可那些因为办案需要,暂时请进来的人,或者因政事需要,它处请要,并请了皇命的人犯,需得释放,或者暂时转移出去。 交接流程,手续,验身查看,一道的工序照规矩走,都是办熟了的事,锦衣卫检查过文书无误,就会放行。 别人不知道事,也不担心,刚接到任务的牛大勇有点坐不住,过来问申姜:“头儿,既然知道今天有可能出大事,不应该更防着点,这些公务……为什么还要干?” 申姜经少爷交待,已经知道前因后果,闻言瞪了眼:“当然得干,要是叫别人发现我们过于提防,心生警惕,改了计划怎么办?再说我们北镇抚司什么地方,他哪来那么大的脸,让咱们为他避嫌?想得美!” 好些公务都是提前很久安排下了,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别人怎么看北镇抚司? 当然,他们锦衣卫可以不要脸,没人敢挑刺,但这不是没必要么? 申姜最后一次检查了一遍手上的事,没有问题后,找少爷报道。 叶白汀也已穿戴整齐,准备完毕:“出发了?” “嗯,”申姜点点头,“指挥使在外头呢,咱们也出去看看?” “走。” 二人还没走出大门口,就听到一声声急促的爆炸脆响:“砰——砰——砰——” 就这频率,就这声响,不用说了,一定是那些小圆球! 这么近…… 申姜拳头立刻就硬了:“胆儿挺肥啊,竟然动到北镇抚司头上了!老子倒要看看,这孙子到底是谁! ” . 第132章 指挥使威武 新的爆炸地点, 作案人竟然选在了北镇抚司所在的街道,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叶白汀站在大门口,眉心紧蹙。 他出去的次数不算太多, 可只要出去,都会经过这个街道, 旁边的茶楼酒肆,路边的小吃摊, 甚至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他都见过,可是今日,整条街道陷在别人的攻击里, 小圆球四下炸开, 燃出浓浓硝烟,火光飞溅,琉璃碎片激射而出,一个不防备,就会被伤到…… 仇疑青之前并不在这里,眼下已快速飞奔而来,叶白汀看到了他远处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申姜瞬间就蹿了出去, 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快速疏散现场。 “此处北镇抚司百户,所有百姓听令,不准乱跑,不准踩踏,随锦衣卫指令疏散, 指挥使在前,今日街上一个都不会出事!都听懂了么!” “听懂了!” “知道了!” 百姓们很配合,虽然心里有点慌,但经过之前的雷火弹爆炸,这些小圆球虽然也有些威力,到底差了些,不会随便丢命,只要听锦衣卫们的话,一定不会有事! 申姜组织着锦衣卫,防御的防御,疏散百姓的疏散百姓,远处仇疑青过来,做的也是同样的工作,和上次一样,所有飞在空中,可能对百姓造成潜在危险的小圆球,他都会纵跃起身,在爆炸之前把它踢出去。 这次别人还真没提前准备延时装置,大约是之前做的太高调,知道官府会提防他,放弃了这种做手脚的方法,选了别的,比如—— 孔明灯,风筝,竹蜻蜓…… 所有能升空,会飞的东西,都是他的工具。 现在街上落下的这些,大多是放在天空中的风筝,和做工精巧,承力很重的竹蜻蜓带过来的,别处孔明灯已经冉冉升起,等飘到这边,掉下来,不知要造成多少隐患。 孔明灯飞上天空,风一吹,散开的很厉害,但看大概方位也知道,作案人必在东边! 仇疑青盯准了方向,直直往东追,除了身带任务的锦衣卫,所有人都跟着,往同一个方向…… 可正是辰时,街上最热闹,百姓最多的时候,人群疏散都不可能快起来,他们要从人流中穿梭而过,谈何容易? 有新的小圆球从空中坠落,百姓的丝毫不察,你管不管?有小圆球在脚下爆炸,百姓不知道它里面还有琉璃碎,躲得并不远,很可能会受伤,你管不管?有体力不支的人被人流裹挟,踉跄将倒,有老弱妇孺不小心跌倒,有小孩子不小心和父母走散,吓的嚎啕大哭,不知危机就在背后……所有这些,你管不管! 锦衣卫当然要管!以仇疑青带头,所有锦衣卫在防护安全,疏散人群的时候,百姓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这种罪大恶极的作案人必须要抓到,百姓也必须要保护好! 大家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因要顾及这些,锦衣卫的速度就慢了些,可作案人丝毫不顾忌,不但四处点火,还隐藏在了人群中,你可以分析观察,你可以追,你甚至确定他就在某个方向,可你辨别不出来,人太多,每个人都急急的往前走,你不知道他是谁,他若停止动作,你会连他的方向都失去。 从北镇抚司转出来的人犯队伍,因这桩意外,人流冲撞,不知不觉,也被迫分开了,负责押送的守卫急的不行:“找!都给我找!今日任务完不成,有一个算一个,回去都得吃板子,包括我在内!” “是!” 叶白汀并没有去前方帮忙,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实力,体力不行,也没武功,在后面跟着一支分出来的锦衣卫小队,帮忙组织医务工作。 人群中有大夫,看到别人受伤,没办法走开,当即就帮忙处理,别的医馆的听到动静,知道这事小不了,赶紧收拾药箱子,带着人过来,有那胆小怕事的,锦衣卫也会承诺安全,请他们帮忙…… 叶白汀一路盯着看着,至今没有听到有谁死亡,算是好消息。就是受伤的人非常多,哪怕是轻伤,因小圆球里裹挟了琉璃碎,不管扎进身体哪里,都必须要尽快处理,如果扎的太深,就更遭罪了。 一边茶楼,暂时辟出来的伤员房里,外面动静听起来远了些,小了些,可人们激起的情绪一时半刻很难消解,气氛有些紧绷。 叶白汀想了想,干起了慰问的活儿,走进伤者人群里,安抚他们的情绪,比如微笑着和他们聊家常:“小伙子,这伤口有点深啊,疼不疼?来日耽不耽误你的活计?” 小伙子身板壮,当即就挺直了背:“就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不是和您吹,我手上有的是劲,谁刨木头都不如我刨的好!” 这是一个木工。 叶白汀和他聊了两句,就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地里有几头牛…… 有性格开朗的小伙子打头,接下来的气氛就放开多了,叶白汀问一个老大爷:“您一个人在这里么?家在何处,都有什么家人?您这脚伤了,且安心坐着,锦衣卫会帮你去跑腿联系……” 看到小娃娃坐不住,他也会过去和人玩个小游戏,和他讲悄悄话:“你娘刚刚不是在骂你,她只是太担心了,一会儿那个叔叔会给你拿一个九连环过来,你要是能解出来,我就请你吃粽子糖。” 他指了指一边的锦衣卫小兵,小兵点头听令,出去办了。 小娃娃高兴的不行:“行!我听你的!就乖乖坐在这里不动,那我要是解出来了,你可不许赖账!” 叶白汀揉了揉小娃娃的头,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一个安安静静,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头上扎着纱布的年轻男人,伤在额角,看起来有点惨的样子。 “你——” 他这一路过来,说的话,做的事,男人似乎已经看明白了,不用他问,自己就说了:“我叫李平,是个捉刀代笔的先生,正好今日没出摊,也没什么损失,伤的也不算重,三两日就能好,长官不需要担心我。” 叶白汀点微笑:“那你好好养伤。” …… 从充斥着药味的伤者房转完一圈出来,叶白汀有些口渴,拿了杯子刚想喝杯水,突然顿住。 不对。 一路跟着他,给他倒水的牛大勇:“少爷怎么了?” 叶白汀眯了眼:“那个不怎么说话,额头上缠着纱布,看起来安静斯文的男人……是不是说自己是捉刀代笔的?” 房间里有这种气质的人不多,牛大勇也没忘:“是啊,可有问题?” “问题大了——走!” 叶白汀当即重新回了伤者房,那个叫李平的,绝不是捉刀代笔的先生!他的气质有点像,斯文安静,但常年执毛笔,指腹必有茧,他的茧子呢?他指缝中看起来洗不掉的黑色痕迹,看起来有些像墨水,但也可能是别的! 当时周围人太多,这个叫李平的也没故意动,没有特殊的遮掩动作,他便也没有立刻在意,现在想想……是不是连头上的纱布都是假的! 叶白汀动作很快,可找到那个位置时,人已经不在。 “刚刚坐在这儿的人呢?可有谁看到了?” “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大爷回了话,“那小伙子又不说话,咱们就没在意,他刚刚还在这里呢……” “他的家人呢?一直都没出现?” “好像是没有,”一个大娘突然想起来了,“我看他要了杯子,应该是出去倒水喝了!” 喝水? 叶白汀赶紧往外走,房间太大,伤者又太多,水房不好设置,就放在了外间,所有喝水的都会往那边走—— “地上躺着个人!” 牛大勇赶紧过去,试了试鼻息,粗粗检查了遍身体,没有伤口:“没死,应该是被人打晕了。” 躺在地上的不是李平,下手的,肯定就是他了。 “少爷,怎么办?”牛大勇有点紧张,这外头的事还没完呢,里边怎么又开始了! 叶白汀却一点都不怕,甚至唇角微勾,笑了出来:“好事啊——他既然动了,就跑不了。” 他并没走远,走到窗边,看了看仇疑青在哪里,手腕一翻,掌心就出现了一枚小小的烟花弹,用来赏析,伤不到人的那种。 吹燃火折子,点燃烟花弹的引线,叶白汀顺着估计好的方向,往外一抛—— 烟花弹因动力触发,飞向空中,一瞬间,明亮的光芒绽放,过于浓烈明艳,甚至有点妖娆的玫粉色炸开在空中,没什么声音,但就凭这颜色,街上没有人看不到! 街上瞬间一静。 申姜哈哈大笑:“终于等到你了!孙子,看你往哪里跑!” 敢越狱是不是?老子抓的就是越狱的! 仇疑青也立刻行动,招手叫郑英过来,徒手在远处人群里画了个圈:“所有这些人,全部盯好,请回北镇抚司,一个都不许漏!” 郑英瞬间明白,作案人就在这群人中,因时间有限,作案人也不再有新动作,无法辨认到底是谁,这个圈得小四十人……但锦衣卫怕什么,往回请便是! “是!” 但凡跟死者的人物关系交叉比对一下,又能刷下去不少人,再加别的证据——这个案子,一定能破! 仇疑青本人则冲烟花弹的方向飞纵过去,玫粉色烟雾在空中淡开,给蓝天白云晕染上多姿颜色,淡开的速度比他脚下可慢多了,他不断纵跃,飞跳,房舍林立的街道,如履平地! 刚刚得一点平静的街道,重新热闹了起来,这次没有小圆球攻击,百姓们便添了好奇。 申姜本来在前,眼看着就被指挥使给超过去了,想着这事还得靠指挥使,赶紧帮忙维持秩序:“都别堵着路!前头的,说你呢,往边上走,离远点!锦衣卫抓人,都配合着点!” 这里已经偏离了出事的街道,街上干干净净,没有被攻击,百姓们也没有被疏散,听到喊话自然配合,可人去拥挤,反应速度自然就比不上仇疑青和申姜了。 申姜为了追人,脚下有点没准,一个错眼,借力的墙头已经错过了,没办法,狠狠咬了牙,提前预警:“对不住了兄弟,借你肩膀用一下——” 他武功在北镇抚司里算不错的,只是轻功间隙需要借个力,轻轻踩一下,伤不到人,就是别人可能未必愿意……他特意选了个圆脸高壮的汉子,看起来应该好说话。 高壮汉子果然挺好说话,拍了拍肩膀,甚至绷紧了身体:“兄弟,来!” 和锦衣卫称兄道弟,还能帮上忙,义不容辞! 结果还没什么感觉呢,人就过去了? 高壮汉子颇觉遗憾,就这么小的事,都算不上帮忙,叫他以后怎么和别人吹牛,伸着手朝申姜远去的方向:“兄弟你可以再来一下!” 人群里也有那些热心肠的,在前头看到了,提前冲着申姜就喊:“兄弟,踩我!” “我!我比他结实!” “还有我!从小到大就没生过病!” 申姜:…… 这些人怎么回事! 他头上的汗都要掉下来了:“都让开,让开,别挤过来啊,当心踩到你!” 申姜真的很努力,跑动速度是所有锦衣卫里最快的,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然而还是比不上指挥使。 仇疑青速度比所有人都快,明明是中途转向折回,现在却比所有人跑的都远,遥遥钉在最前面,还有越来越快的趋势,他也根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借力,脚尖碰一下墙头屋角,‘咻’一下飞起,就能冲很远,待冲势慢下,再轻轻踩个树枝就够了,根本不用百姓帮忙! 这还是人么!速度都快比得上玄光了! 申姜追的气都要喘不过来,也没好意思说让指挥使等等,前头人犯还在蹿逃呢,等什么等!咦……好像不对劲,前头不是逃窜的人犯,是马车!日哟,竟然还准备好了马车!哪来的,谁给的,外头有人是不是! 申百户发了狠,朝掌心吐了口吐沫,今天不抓到你,老子就不姓申! 还是那个理,锦衣卫要顾及百姓安全,马车里的人犯不会顾忌,甚至还会利用这个点,故意冲撞人群,哪里人多往哪里扎! 仇疑青的速度自然就慢来了,他得救人……申姜更是亮出大嗓门,远远的就帮忙喊:“锦衣卫抓捕逃犯,都躲开!来不及往前跑的,往墙根里贴!尽量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街上人多,大人们尚且来不及,何况孩子?申姜就看到有两个小娃娃吓傻了,手拉着手,都不会动了……危险! 奈何他心里着急,腿脚跟不上,赶不过去,只能心里祈祷,指挥使快点看见指挥使快点看见—— 仇疑青当然看见了,一个冲速向前,急急落到地上,一手一个,抱起小娃娃,脚尖点地,瞬间掠到墙边,放下,紧接着纵跃到半空…… 那里有个被马车挂到,随冲势旋到了空中的孩子,如果不帮忙,必然会跌摔下来。 仇疑青将人稳稳的接住,同样放到街边,才又重新调整方向,朝人犯的马车追去。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过多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也没有试图安慰小朋友,两个被救下的小娃娃,和差点要摔一跤的孩子,看向他的背影时,眼底都跳跃着光。 好厉害!他长大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因这一耽搁,仇疑青追到街道拐角时,失去了马车的踪迹。 百姓们非常积极,赶紧给他指方向:“那边!马车往那边去了!” “指挥使往这边走,可以抄近道!别看方向相反,但那边正在修路,这马车到头了也得转向,您往这边走,正好能追上!” “多谢。”仇疑青随手扔出几块小牌子,“稍后可去北镇抚司领赏。” 他其实记得整个京城的舆图,身为指挥使,城防需要,他必须得对各个地方了然于心,可偶尔需要修路,或官府地方临时有什么事需要阻拦隔路,他并不能立刻知道,有些时候,百姓们的帮助是值得肯定,值得被鼓励的。 “不用!” “指挥使客气了!” “咱们这大街小巷的安慰还要多靠您和锦衣卫呢!” 百姓们摆摆手,话还没说完,就见指挥使身影已经消失,这么快的么! 还没惊讶完,那边申姜喘着粗气过来了,撑着膝盖问:“劳驾几位,我问一声,刚刚那马车——” “朝那边去了!” “你走这头小路!” “那边路在修马车一定会转回来正好能堵上!” 百姓们热情又快速的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有几个大娘看着申姜的状态还有点心疼:“小伙子累了吧,要不先歇会儿?我瞧指挥使能干着呢,你这真不行了,他定也不会怪罪。” “不,我能行!我得看着点我们指挥使!” 真男人哪能说不行!申姜咬着牙,继续往前跑,指挥使能干是能干,可恶徒狠毒,万一使阴招呢?指挥使可不能有事!那是锦衣卫的天!还有少爷的……咳,少爷看起来懂分寸讲礼貌,不高兴了,最多就是嘴上损损人,从不会喊打喊杀真翻脸,可他媳妇说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得罪,哪天少爷要真生气了,怕哄都哄不回来! 累肯定是累的,跑了这么长的街,是个人都得累,可锦衣卫天天训练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个,不就是需要的时候,能奋不顾身! 今天这个人犯必须得抓住,呵,敢在北镇抚司头上动土,反了天了!要真让他跑了,大家伙还有脸么! 申姜继续往前跑,刚刚看到人犯的马车影子,就看到了指挥使的命令手势—— 他认真看清楚了,回复明白,不再往前跟,原地等了片刻,待后面的锦衣卫追上来,立刻分成几只小队,点出几个方位:“你们几个,东北边;你们几个往南,你们几个跟着我……留出西边的口子,不能全部包抄,懂了么!” “懂了!” 申姜一边带着人重新蹿出去,一边心里琢磨,指挥使这是相当自信能抓到人啊……主心骨都这么想,他还担心个毛,跟着办事就完了! 仇疑青的确非常自信,他盯住的目标,从未失手过! 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太容易误伤百姓,别人有恃无恐,他却不能不考虑更多,既然对方故意选择方向制造障碍,那这个‘方向’,不如由他来选择,集合锦衣卫力量,扰边驱赶,制造一些障碍,让马车不得不避让,最后走入他想要的方向和环境…… 仇疑青没立刻追上马车,也没坠的更远,就是在不远不近的方向一直跟着,让对方知道他的存在,攻击不了,也摆脱不了,慢慢的,前面能选择的路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没什么百姓,最后来到一条宽敞大路,直直冲向了城门! 马车完全不停顿,像是根本不带怕的,有充足准备,完全有信心冲过城门…… 这个人的准备,还能是什么? 仇疑青立刻冲城门守卫下令:“大门敞开,所有人隐蔽,让马车过去!” 守卫不明就里,指挥使抓人,他们明明可以帮忙,为什么不让……不过指挥使有令,没人敢违背,立刻做事,打开城门,所有人隐蔽…… 就这点时间,马车已经越来越近,不等所有人隐蔽好,马车上小圆球已经扔了出来,在城门四处炸开了花—— “砰——砰——砰——砰——” 爆炸声不绝。 爆炸声里,马车快速跑了过去,指挥使也踩着墙头飞跃追去。 所有守卫:…… 原来指挥者是在保护他们,不想让他们受伤! 申姜落后一步到,发现大家都没有受伤,反应快的手位已经在扑火了,看到他急急指方向:“快——指挥使已经追去了,就一个人!” 申姜:…… 明明我才是指挥使手下的百户,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比我都着急? 他也没有停顿,立刻往外跑。 仇疑青猜到了,马车上就算有小圆球,备的应该也不多,因这些东西不太稳定,万一中途爆炸,把车里的人伤着怎么办?二来这些小玩意制造需要时间,以琉璃作坊丢的琉璃碎估量,为了制造之前街上那些恐慌,用的应该差不多了,车上不可能有更多。 一路这么跑,别说人,马也会累…… 果然,车里的人没办法,知道甩不掉,气的不行,最后弃了车,滚进密林。 进了林子,大家速度就都慢了,需要仔细再仔细,一个不小心,到手的鱼儿可是要跑掉的。 申姜好不容易追上仇疑青,呼哧呼哧喘气:“指,指挥使,人不见了……怎么搜?” 仇疑青:“有痕迹可辨。” 申姜学过追踪术,但辨认痕迹是个细致活,非常需要时间:“属下就是担心人跑了,要不要叫狗子来?” “不用,”仇疑青指了个方位,“他在那边。” 申姜没看明白,为什么……这边精准笃定,难不成指挥使跟玄风学过几招? 现在需要抢时间,他不敢多问,立刻照着指挥使指出来的方向走,没多远,就发现了明显的人的脚印,还真是这边? 走了一会,又不行了,痕迹再次不见,他转向指挥使,指挥使仍然精准笃定的给了方向:“右转。” 一次两次,指挥使神一样,就是知道别人去了哪个方向,还似闲庭信步,一点都不着急,信心十足,申姜被遛的没脾气,只能说一句,指挥使牛逼! 最后将人逼得无路可走,再往前,就是一处悬崖了。 “指挥使留步,属下先过去看看。” 申姜猜测别人该不会是吊在悬崖边,等人过来立刻下杀手,谁知他往前走到悬崖边都没事,反倒是仇疑青站的地方,突然背后有冷风扑过—— “姓仇的,去死吧!” 一个年轻男人从斜刺里冲出来,扑着仇疑青撞往悬崖的方向! 申姜目眦欲裂:“指挥使——” 第132章 劝你识相 133、劝你识相 仇疑青和申姜在外面忙的时候, 叶白汀一直没有动,就站在救助伤患的房间里,一边安排帮忙这边的工作, 一边观察街道。 人拥挤的地,人少惊叫的地,硝烟升起的地,火燃的地…… 每一处每一处, 都会有仇疑青身影。 这越狱的人手段还挺丰富,城门那边的动静隔老远就传过来了,马车里是装了少东西? 外面生乱的时候, 这里也发生了意外, 有人死了。 叶白汀立刻过去, 发现是之前重伤的人。本次意外,因锦衣卫反应及时, 疏散群众比较迅速,伤者大都是轻伤, 只有一个重伤, 就是这个年纪看起来有点大的男人, 应该是快五十了? 他伤到的是背, 伤的很重,累及肺, 叶白汀只会验尸,看病就得请大夫了,大夫当时说的是有点困难,只能尽力用药,能不能坚持下来,还得看伤者意志。 现在的结果……显然伤者意志失败了。 然站在旁边的家属并不难过。叶白汀问了问这妇人, 才知道,她是这位老者的媳,姓张。 “才街上大乱,公爹只顾自己跑,没有顾小孙,就是小,他才四岁,知道什么,没人照顾很能会丧命的!就是跑的鞋后跟掉了,得提一提,就把孩放在地上,让他帮忙看一眼,就一眼,提个鞋跟能费大工夫?就这他都不干,顾自跑了,就一个错眼,孩就卷进了人群里……那么人,他那么小,费了好大力才寻回来……” 张氏没有哭,但很明显,眼眶红了,小娃娃抱她的腿,有点怔怔的,像是吓了。 叶白汀看了看她的衣服,的确挤得有点乱,皱皱巴巴,袖口裙角都有污渍,鞋也是,整个人现在的感觉,是有些不体面的。 张氏缩了缩手,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失礼,还是没忍住抱怨:“外重孝道,们在家里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公爹,家里也不富裕,就是平头百姓,都把他供成老太爷了,他往常就傲,对孩们总是挑三拣四,各种教训,从没夸过,还为他只是端,出大事的时候一不一样,毕竟都是骨血亲人,孩身上流是他老王家的血,谁知道……呵,就是顺手的事,看一眼的工夫,他都不愿意,非要跟人往前跑,生怕落后一脚就死了,跑那么快,倒霉了吧?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爷长眼了!” 叶白汀顿了顿,问:“老爷出事的时候是在什么地,你还记得?” 张氏摇了摇头:“当时急找孩,心都快跳出来了,哪还有空留意是什么地?不过倒是有个石狮挺扎眼,晃眼瞧见了……” “石狮?是不是特别大,脚踩石球,门口一对的?” “好像是。” “那就不错了,”旁边搭话的大婶跟道,“那是通源钱庄,这附近就那门前蹲俩石狮!” 京城街道地图叶白汀见过不少次,本人也过很地,稍一回忆,就知道了这里的大概位。不过更重要的是…… 他看张氏:“穆郡王府,你认识?” 张氏双目茫然:“郡王府?不认识。” “郡王府的下人呢?有熟悉的?” “都没有。”张氏仍然摇头,“们平头百姓,攀不上那么富贵的人家。” 叶白汀又问:“吕家呢?你有认识做官的,姓吕的人?或者吕家下人?” 张氏了:“……都没有的。” 叶白汀又问了个问题,张氏这一家的条件,不难猜测,就是普通百姓,平日的圈固,没有往上交的渠道,也跟穆吕二家没有任何关系,那这个老者……为什么会死? 当时人群中一起疏散的百姓很,是有一率遭遇意外的,这个死者的情况和前面两个死者极为相似,很像精准投递…… 叶白汀闭了眼睛,仔细在脑海中重现当时画面,现场环境,爆炸向,路线选择,凶手能隐藏的位…… 通源钱庄,好像就在最有能的路线之中。 如果一切如他所,这个案就是凶手做下的,那动机呢?为什么突然决杀这个人?如果穆郡王和李氏的死是因为知根知底,凶手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要给予他们惩戒,那这个老者呢?明明萍水相逢,并不认识,他和别的百姓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一起被疏散,裹挟在人群里,短暂的交汇,那么短的时间,凶手能获得的信息有哪些,怎么就造成了杀机? 他思考的时候,外头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切都在控范围内,百姓们自动自发打扫现场,官府的人也赶到组织,这回倒是不见东厂的影,街上来了不少五城兵马司的人。 五城兵马司……好像和西厂交好,对宫里太皇太后很是敬重? 叶白汀并没有思考朝局,他对这面兴趣不大,也不算太敏感,近些时日他总觉得,有些氛出现了微妙变化,比如东厂公公富力行,莫名其妙友善了很,现在西厂也上街帮忙…… 这两拨人不宫斗了,突然对会奉献有了新理解? 正,牛大勇小跑过来报告:“少爷,指挥使有令,让属下送您回北镇抚司!” 也就是说,外边完事了? 叶白汀心下重重一跳:“他人呢?” 牛大勇老实的摇了摇头:“这边只是接到了命令,并不知道指挥使在哪里,能正在往回赶?” 叶白汀就换了个问法:“你们申百户呢?” 这个牛大勇知道:“呃这个……说是累坏了,本来亲自过来请您的,但都喘不匀了,实在赶不上,叫小的们好好伺候少爷,给少爷道个恼,他回头就过来请罪。” “这样啊。” 叶白汀瞬间放了心,申姜有心思开玩笑,就是事情十分顺利,没出什么意外,仇疑青也很好,这样就好。 “叫个人留下手续,把刚刚的死者抬到北镇抚司停尸房,”叶白汀理了理衣服,“来不及了,得先回去。” “是!” 牛大勇立刻叫来个手下,仔细吩咐。 这里离北镇抚司并不远,叶白汀先到,刚坐下叫人沏了茶,没一会,门口一阵声响,锦衣卫鱼贯入,脚步整齐,训练有素,难得衣服脏的脏,烂的烂,脸上却不是一派严肃,今天有了表情,个个都很骄傲的样。 仇疑青最先进来,后面申姜押人:“快点!不是才从 133、劝你识相 这里出去的么,转眼就不认识了?” 这人头垂,脑袋上的纱布还没拆,明显很不愿意看到这个熟悉的地,脚都不愿意抬,正磨磨蹭蹭,就被踹了一脚膝弯,险些跪在地上,好容易才站直。 申姜:“瞪什么瞪,还敢瞪老?你的慢了,挡了别人的路,耽误了别人的事,你还有理了?不被抓,你别往外跑啊!少爷你看他—— ” 骂骂咧咧的时候,看到叶白汀了出来,申姜声音都快浪出花了,下意识手往腰上叉,差点就要学狗吐舌头喘:“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人都差点累没了,你看身上的伤!这孙还不话!” 叶白汀看了看他,又看向仇疑青:“让你们指挥使赏你。” 仇疑青知道小仵作在担心他,往前了两步,展示自己身上哪都没伤,哪都很好,才转过身,配合他的话:“申百户今日表现不错,有赏。” 申姜立刻满血复活:“真的!”这回算捞了! 叶白汀到在押人犯前:“李平?” 既然是从诏狱出来的,按理他应该很熟悉才对,大家来来往往总是要见面的,好人甚至故意往他面前凑,混个脸熟,是这张脸很陌生,他没有任何记忆感。 仇疑青看出他的疑惑,过来,按这人下巴上的皮肤,轻轻一撕:“他易了容。” 这层面皮一撕,男人疼的倒抽一口凉,叶白汀也看清了男人的脸:“你不是什么李平,你是何田。” 何田表情平静,没有说话。 叶白汀:“或者,连这个何田都是化名,你是青鸟,对吧?” 何田还是没说话,眼皮短暂的一颤。 叶白汀微笑:“还真是。” 何田也笑了:“什么青鸟,为什么都不知道,你竟知道了?” “你的问题应该很,不止这个吧?比如们怎么知道你是青鸟,怎么知道你要逃跑,怎么抓到你的?”叶白汀笑颜更盛,甚至朝对面眨了下眼,“因为你的人太笨,早被猜到了。” 这个眨眼,在申姜眼里是调皮,在仇疑青眼里是爱,在何田眼里,就是挑衅了。 但他给不了任何回敬,因为没有时间,下一瞬,他就被申姜押,重新进那黑洞洞,不见天日的通道,最终绑在了审讯房。 也没立刻安排问话,是先晾了他小半天,锦衣卫忙活这么半天,谁不累?总得休息休息,吃个饭吧。 申姜甚至在班房小憩了一下,才过来跟少爷讨主意,洗个脸收拾收拾,慢悠悠的转去了审讯房。 审讯房是个封闭房间,外有小窗,外面的人打开小窗观察人犯,人犯却因为被绑在椅上的角度,和房间构造,看不到外面的人。 叶白汀站在小窗外,仔细观察,发现何田这个人长得还不错,虽现下比较狼狈,也能隐约看出他轮廓线条的清秀感,何田…… 他记得这个人,在牢房里很安静,不起眼,也不怎么说话,有吃的就行,没吃的也能忍,至少他在里面的这段时间里,没见这个人闹过。何田应该属于那种自己身体底不错的,看起来很瘦,没什么精,关了这么久也没病没灾,还挺有福的。 诏狱里关的都是人犯,年深日久,精难免压抑,叶白汀并不否认,人犯里总有那么个刺头,喜欢欺负别人,你越是弱,他们欺负的越凶,比如他穿过来不久,说服申姜合作,洗完第一个热水澡,现出干净脸的时候,谁都敢调侃他两句,那些胆大的,惯爱欺负人的更是,什么话都敢说,甚至什么事都敢做,但只要你有本事,自己能立起来,让别人知道你的厉害,别人在行事前就会掂量掂量,这一步踏出去是不是真的能爽,还是会没命……慢慢的,就不会欺负你了。 何田在诏狱里没什么存在感,自己没闹过,也没找谁合作,或抱谁大腿,一直都很安静,又长得瘦,一副很好欺负的样,自然就会有人上前…… 叶白汀就亲眼看到过,何田被别人开非常不好的玩笑,他忍了,也相安聊牢中趣事时,聊起过何田,说这人心大,什么欺负都能忍,什么程度都能忍,包括被别人…… 就是因为这点,他一直在诏狱里关注青鸟的消息,相安也帮他找,才一无所获,他们根本没怀疑过何田,真正有实力的人,怎么允许被欺负到这个程度? 没有实力,脑不聪明,又怎么能干到瓦剌组织重要人物,别人搞雷火弹那么大的动静也要过来营救? 叶白汀不通何田的行事逻辑……这个人,有点意思啊。 能是视线落在人身上太久了,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按了按,他才回:“怎么了?” “嘘——” 仇疑青手指按在他唇间:“小心他到。” 叶白汀眨眨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仇疑青的手却没有放开,继续握他的手。 审讯房里,申姜脾有点急,尤其对一脸‘随便你说什么必不配合’的微笑,心火更旺了,跷二郎腿,用鼻哼了一声:“说吧,本名是什么,从哪里来,怎么拿到的□□顶替别人,为什么知道今日外面会出事,又是从哪里拿到的马车,路线怎么计划的,同伙是谁,怎么和外边人联系,小圆球是谁做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老说!” 何田笑出声,一脸‘你天真的好爱’:“你抓了,断了的生路,竟然觉得会说?” 申姜眯眼:“不说就把你关在这里,过刑,弄死!” 何田耸了耸肩:“所喽,反正注意要死,为什么要说,便你们?” 这人有点叛逆啊…… 叶白汀在仇疑青手上写字,申姜怕是顶不住。 仇疑青掌心一痒,也回写:再看看。 人犯已经找回来,身份确,北镇抚司当然去调了档案,但是时间太短,他们知道的非常有限,就算有更的信息过来,也很有能是别人提前安排好的局和谎言,对别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立刻审讯,效果不一好,让申姜去,只是第一波的试探。 申姜还不是空手来的,手里握鞭,见这人嘴里油滑,鞭扬起,往桌上就是重重一抽。 面对近距离的武力威胁,是个人都得有点反应,何田身体下意识的抖了一下,顿了一瞬,仍然不带怕的,还脸往前凑:“百户不高兴,抽什么桌,不如冲这打,保证一招致死——如果没猜错的话, 133、劝你识相 北镇抚司,你们指挥使需要,你打没关系,把弄死了,怎么向上官交代?” 叶白汀不要太懂,何田这是在提醒申姜,他不会武功,身体很弱,抽一鞭就能死,要是上刑,怕撑不过半天,他知道的东西对锦衣卫来说是非常重要,提醒你们好好掂量。 申姜果然收回了鞭,感觉这个动作有点怂,好像被吓住了似的,又瞪了眼:“们这大夫很,让你什么时候死,你才能什么时候死,不让你死,你便是个废人,也能让你出说话!” 何田叹了口:“又是死人又是上刑的,好生无趣,反正来的日怎么都是苦的,没点奔头,为什么要交代?死就死了,没意思的很。” 申姜憋:“说吧,要怎样,你才会说?” “不,”何田摇了摇手指,“给桶热水,要洗个澡。” 申姜:…… 豁,这人胆肥了,学少爷那套?惜一点都不像,少爷那时只让他感觉有用,用,降低了他的警戒心,并没有干其它的事,两个人在彼此试探间达成了合作关系,逐渐信赖,这个人不一样,不管说话还是表情,都让他很反感。 呵,随便吧,就你这样的,怎么学都学不来少爷的爱样,再敢放肆,怕一会指挥使都要打死你! 小窗外没有暗号指令,意思是准了,申姜哼了声:“洗洗洗,让你洗!洗完了再不交待就弄死你!” 何田微微笑,十分满意:“洗澡用不了长时间,不如你那少爷金贵,申百户记得早点回来,别叫你。” 申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出审讯室,看到少爷:“这人一看就是个油滑的货色,怎么审?真不能用刑么?” 仇疑青:“那是最后的下策。” 叶白汀:“他若愿意配合,自然最好。” 申姜起刚刚那张脸就:“他分明不配合啊!” 叶白汀微微一笑:“不必担心,已经有了法。” 这人是一个很傲,又很能忍的人,牢里被那样欺负都能忍,皮肉之苦未必忍不了,瓦剌的细作组织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从那里出来的人,执行任务都要随身带毒丸,会没受过刑罚训练? 对是个滚刀肉,不要脸,傲的,聪明的人,再从心里瞧不上别人,也会有要的东西……未必是东西,也是无形之物。 三人回暖阁暂歇,更的人犯档案资料已经送了过来。 何田本身没什么大罪,是诛连入狱,他的父亲犯了大案,罪名贪污,全家被抄,他进诏狱的时候才十四岁,算上今年已经进来七年,他也二十一岁了。 申姜很有些疑问:“青鸟是瓦刺细作组织的人,他父亲贪污,数额如此巨大,赃款还未追到,是不是也瓦剌有关?” 难道当时案查的太浅了,这人根本就不是贪污,是叛国,贪了银,转头送给了瓦剌? 仇疑青:“年份久远,各种细节需要深查,此刻不能确。” 叶白汀:“也许当时的案没问题,但是入狱的人有问题——如果青鸟并不是何田本人呢?”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和对给他的感觉并不贴合,这个青鸟,一藏什么更深的东西。 三人小小就这份不怎么齐全的资料分析了一下,申姜就起了身:“去看看那孙澡洗好了没有。” 他就这一出去,一回来的工夫,就发现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近,眉目微深,窃窃私语…… 不是,刚刚不都分析完了,你们又在偷偷说什么小话?有什么事是百户不能的?这么大一个百户,在你们这是随便都能忽略的么! 叶白汀看到他进来:“行了?” 申姜点头:“洗完了。” “好,们过去。” 这一回,叶白汀陪申姜往审讯室,申姜溜眼瞧了瞧小窗边,低声问少爷:“就你一个人,指挥使不去?” 叶白汀轻轻挽起了袖:“大牌当然要留到最后,若本事不够,问不出什么,自该请指挥使。” 申姜眨了眨眼,明白了,是这个理,连指挥使都上了,显的那孙能耐似的,凭什么给他这么大的脸,他得美! “等下,”叶白汀叫住申姜,眼眸狡黠,声音放轻,“还有个事得交待你……” 片刻后,审讯房。 “哟,少爷来了。” 何田撩湿发,眼皮懒洋洋往申姜身上一瞥:“觉得自己不行,请你主过来了?” 他声调微高,为这是嘲讽,毕竟在诏狱,叶白汀还没发迹的时候,申姜对叶白汀是瞧不上眼的,觉得叶白汀太瘦太弱,要不是破案需要,才不会理,他不知道,时代不同了,申姜升了百户,不用常在诏狱值班,他对武力值有特殊崇拜,对脑也是,之前的刻板印象,早被一次次的智商碾压掰了回来,他现在对少爷就是一个大大的服字,承认是主怎么了,少爷就是!不但是主,还是仙,是北镇抚司的天,怎么了! 这话说出来指挥使都不会反对,你一个在押人犯知道个屁! 申姜冷笑:“对啊,请家主过来教训你,怎么,怕了?” 何田怔了一下,才悠悠道:“有段日不见,申百户当时越来越不要脸了。” 申姜自觉找回来点面:“呵,你不是青鸟么,吹的那么厉害,怎么,连这点消息都打探不到?”他还真诚的建议叶白汀,“要不咱们还是用刑吧,跟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菜货小喽罗,没什么好说的,没准那细作组织就是个养鸟的,什么青鸟绿鸟瞎鸟家雀,养了一堆,底层都是这些贱货,寻思往上找,怎么取名也得更威风吧,比如朱雀凤凰什么的?他肯不行。” 何田脸就掉下来了:“无知蠢货。” 骂人了骂人了他真骂人了! 申姜背人犯,朝叶白汀眨眼:果然如少爷所料,人犯反应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叶白汀掀袍,端端正正的在椅上坐下,心说那当然,真当刚刚是白观察的么? “左右你也不了,”他浅浅微笑,看何田,“ 不如们愉快的聊聊天?” 何田横了眼梢:“都说了,不聊。左右是个死,为什么要跟你们聊?” “因为好奇。” 叶白汀看他,慢条斯理:“你身上有们知道的东西,们身上,也有你知道的东西吧?怎样,要不要做个交易?” 第133章 我都要喜欢你了 134、我都要喜欢你了 暗暗房间, 烛火跳跃,少年目光干净锐亮,直逼心。 因为好奇……不如做交易…… 何田觉到了胸腔内心脏的跳动, 早听说少爷聪慧,一直未正面交涉的机会,在面对面,果然点刺激, 这不仅仅聪慧,还很敏锐,能到别不到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 让他意外之下, 表情些许变动, 他知道对方来了,不承认也没用, 干脆摊了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们撒谎怎么办?我又怎么知道……我想的, 你们会不会回答?” 叶白汀目光湛湛:“简单, 你不是很聪明?正好我也不笨, 不如就根据对方的答案, 自己做判断,你问我答, 我问你答,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如何?” 何田若思。 叶白汀没再说话,缓缓啜了口茶。 些话不必说的太细,但凡交流试探,必应结果, 中间怎么问到想的信息,聪明的是方,不直接问,也能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能获得多少,端自己本事。 何田就了,眼梢挑起,颇几分风流放肆:“不怕我更了解你们,日再谋划越狱?” 叶白汀捧着茶盏,眼皮撩都没撩一下:“我们能抓回你一次,自然能抓回你第次。不过我们指挥使脾气不大好,劝你好生思量,再盲目尝试……许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 申姜在一边着,不愧是少爷,就是稳的住!这话放的,帅!没错,这孙子这回越狱,不就是自己送菜,把藏了数年,当紧的身份暴露了,把同伙卖了,外狼狈了一场受了伤,进宫被重点‘盯梢照顾’,没可能再跑一次而已,这么好的结果,多幸运不是? 什么两回回,不存在的,下回敢再生这样的心思,就是一字,死! 房间并没安静很久,何田脸上意更深:“行啊,少爷不怕,我什么好怕的?” 叶白汀也很大气:“既然是我提议的,便我先来吧,让你我们的诚意。” 问都不问…… 何田眸底兴味更浓:“你知道我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好奇,”叶白汀微,“你在最想知道的,无非就是,我们为什么知道你跑,怎么抓的你。” 何田舔了舔唇角:“还请少爷务必讲清楚,不说谎,毕竟这关系着——你马上得到的信息。” 对方已经知道的东西,没必说谎,叶白汀开口:“京城去年冬月的雷火弹案,你该是知道的?” 何田点了点头:“知道。” 叶白汀:“那是瓦刺细作组织策划的罪案,他们想救你,而你没去,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去。” 何田这次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叶白汀:“这几日外面的‘恶作剧’,小圆球爆炸,你也是知道的吧?” 何田仍然没说话,只是意更深。 叶白汀着他:“前两次微妙的,似的行事风格,先是暗中潜藏,神秘低调,再是准备好一切,打官府一措手不及,这种戏份已经来过一回了,你们试探京城的能力,北镇抚司的能力,继续隐藏,是你当时审时度势,做下的决定,那么大的场面你都没动,这次比起来像小打小闹,好像更不应该动,可偏偏这种不大不小,官府不得不管,又点嫌烦的事,才更会放松警惕,你觉得,这才是真正合适的时机……对么?” 何田着抚掌:“少爷聪慧,非我辈能及啊。” 叶白汀沉了眼:“……易容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你在诏狱,能轻而易举的知道,哪些犯近来转移,外面的马车,小圆球准备,你却做不到,是你的在筹备吧?北镇抚司管的严,跟你关的东西,锦衣卫已经查过,别说近几日,前几月,都没给你送过东西,你也不可能办通知外面的,但你能用一些‘交易’,让狱友帮你,是不是?” “面具你能想办,可你既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又怎么知道下面开始行动了……是之前李宵良的死讯,功给你传递了消息?” 李宵良被擒,立刻卸了下巴,取齿间毒囊,不至于当时咬毒而亡,可他身上并不止这一种毒药,还进组织时服下的毒丸,毒丸无解,只能固定时间回去取药,他进了北镇抚司,再无取药途径,本也失去求生意志,不管仇疑青用了多少手段,留了他多长时间,得到了多少信息,仍然不能改变他必死的结局。 已经死了。 叶白汀知道诏狱的规矩,也知道锦衣卫的防卫警戒力度,他并不认为会这样的重大失误,让别消息传递功,但时候‘死亡’也是一种信号,万一别特殊的解读方呢? 他仔细观察着何田的表情,发他眉梢隐讥诮,这是一种讽刺,不认同的嘲,以……不是这。 “我觉不太像,”叶白汀眯了眼,“应该是你很久之前——比如说进来的时候,在外头留下的信号吧?十四岁就能做到细作组织重头目青鸟的,必不一般,知道自己进来诏狱,不可能一点打算没,你进来了,在外头留了,但求他们都静默,除非一信号,只那信号响了,他们就会动,你也会动,是么?” 何田眼神微寒:“这都是你事的猜测吧?在之前,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动,又是怎么确定我在哪里,精准的阻止我的?我不信外面的安排你都知道。” 叶白汀脸上意更深,他不知道这信号是什么,但对方的表,证明了他的推测,方向至少是没错的。 “都说了,我们早就料到了,”他轻轻放下茶盏,“我们不需知道你们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你的都在哪里,都谁,只盯住你,的线索都会落地。” 何田:“盯住我?” 叶白汀:“易容,改妆,哪怕你会缩骨,身高体型跟着改变,都没用,只我们在你身上放好‘南蝶香’……” 何田眯了眼。 南蝶香,普通百姓不知道,在他们这行可是大名鼎鼎,乃是追踪宝物,轻轻拍在别身上,无色无味,别不会任何察觉,只在自己鼻前抹上一种对应的花瓣汁液,就能清晰闻到南蝶香的味道,风起不消,下雨不去 134、我都要喜欢你了 ,纵隔百里,也能循着味找到对方。 “你们在我身上,用了‘南蝶香’?” “好说,造价虽高了些,正好北镇抚司不差钱。” 那夜他和仇疑青跟踪琉璃碎线索未果,就猜到了作案必下一次行动,且就在近日,再将这次的事与前次雷火弹爆炸比较,总觉得心里些不踏实,既然怀疑,当然准备。 北镇抚司防守森严,机制运转极规矩,仇疑青对此非常自信,不认为别能进来劫狱,别进不来,犯就得去,那这几日去的,很可能嫌疑。 是以在两日前,经由诏狱去的,不管是暂时关押配合调查的案件关,还是经由圣旨转调,需交接给别的犯,都在离开当下,进行常规夹带检查时,不着痕迹的抹上了南蝶香。 而这两日满打满算,去的只,另外两在还在别的地方关着呢,这一跑得再远,还不是会被仇疑青逮住? 何田突然低声了,他还真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味道’,怪不得仇疑青找他是找的那么精准,不管他怎么跑都跑不掉……他本来还想着,套了锦衣卫的方,下回好避免,在,套来也没用,只对方继续提防,了这想,就能提前布置,以防他跑。 叶白汀盯着他:“该你了。” 何田懒洋洋的伸了懒腰,对上叶白汀视线,微微一:“如你料,不错,我就是青鸟。” 竟然直接承认了! 房间安静良久,见对方没再说话的意思,叶白汀眉梢微扬:“就这一句,青鸟的诚意,是不是点不太够?你稍的问题,我给的信息量多少,可与我此刻的知心情息息关,你确定,只说这一句?” “少爷的胃口点大啊,你们指挥使知道么?” 何田开了意味深长的玩,视线闲闲落在申姜身上。 申姜开口就呸他:“你管!你算哪根葱,不配知道!” 何田架着胳膊,舔了下唇:“行吧,我承认,之前的事,你们猜的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可不敢在这里安插太多,狱卒瞎,锦衣卫瞎,仇疑青可不瞎,让他发一点端倪,我还玩什么?我进来之时,的确在外边留了暗号,只条件触发,就会发生今这样的事,我也会立刻知道,去的时候到了,自会寻找机会……” 叶白汀:“以那会爆炸的小圆球,与你关?这次的作案,你知道是谁。” 何田:“那你可高估我了,我进来时留下的命令是静默,我的不会搞事,但不可能不活着,不挣钱,不干活,这么多年过来,肯定发展了不少下线,不少新面孔,我哪能都认识?我只知道会事发生,用以掩护我,但具体是谁做的,谁在帮忙,谁在策划,我悉数不知。” “那就说点你知道的,”叶白汀问,“当年边关失去的那批雷火弹,去年冬月的京城爆炸案可不够,剩下的在哪里?” 何田敲了敲桌子:“好像到我的轮次了,少爷先回答我的问题,如何?” 叶白汀导致对方狡猾,倒也从容:“你问。” 何田视线紧紧盯着他:“你父亲,是不是叫叶青予?” 叶白汀桌下的手瞬间一滞。 他的身世并不是秘密,诏狱里的稍稍留心,就能知道他的家世,因何入狱,这是一不需问的问题,因为答案——青鸟早就知道。 不需问,为何偏偏问了声? 以这不是问题,这是威胁。 对方真正想表达的是——我知道你父亲的案子,知道为子,你心中最大的痛苦与挣扎,我能给你些消息,保证能帮得上忙,你就不考虑考虑,给我些方便? 这是隐在话语潜台词里的谈判,这交易,你敢做,我保证物超值,你是连这点孝心都没,让我把线索带进棺材里,那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何田在,坐的脊正骨直,气场强大,浑身上下写满了‘笃定’字。 他不觉得叶白汀会拒绝,叶白汀没由拒绝。 房间安静的让申姜点冒冷汗,他最初没品这话里的意思,但瞬间紧绷起来的气氛,多想想,也就明白了,他瞧着少爷样子揪心的很,又给不什么可行性建议,急了一会,最终只能默默帮他倒了杯茶,希望能带给他更多的力量。 叶白汀不否认,刚刚那瞬间,他心跳是顿了一拍的,对方这牌,的确些诱,但可惜了,他并非原身本,虽原身记忆,大分都很模糊,时需特殊情绪触发才能想起,那些经历和情都像蒙了层纱,他受,也能解,可和自己亲身经历总些不同,比如他知道父亲不管没做错事,对他都是很好的,他对这份亲情很动,很怀念,很向往,也笃定的认为自己应该回报,案子一定查清楚,却不会‘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因别一句话就乱了阵脚,被别牵着鼻子走。 他不需青鸟的东西,他姐姐,指挥使,申百户,北镇抚司一众锦衣卫,还自己这身验尸查案的本事,只用心找,真一定能找到,为什么靠外?什么时候外比自己还可靠了?青鸟给的信息,就一定是对的么? 不过是心战而已。 叶白汀冷了眼,一脸被冒犯的不愉快:“我这,脾气不太好,不希望别插手我的事——我父亲名讳,你不配知道。” 何田怔了下,突然暴声:“意思……哈哈哈哈……太意思了!少爷啊,怪不得申姜喜欢你,我都喜欢你了!” 申姜立刻反对:“你胡说,别乱讲,我没!” 他瞟了眼小窗的位置,差点就指发誓,少爷是指挥使的!而且我媳妇!我媳妇超好超温柔从来不会打我的! 对方问完了,又轮到了自己,叶白汀问:“我们查过你生平,好像随你父亲去过不少地方,你最喜欢哪里?” “这啊……” 着问题不难,回答起来可难了,何田大脑迅速转动,思考对方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打探自己真实喜好,确定以往行踪,没说谎,判断之还没继续交流的必? 么,他说一都知道熟悉的地方,比如京城附近,一定不了错;么,说一极偏远,极僻静的小地方,就算锦衣卫去查,不好查实他言真假。 134、我都要喜欢你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何田思考得很迅速,很快给了答案:“松江府东南,靠海的地方,小渔村,名唤霞光,顾名思义,每的日很美,海鱼也很美味……” 他选择的是者。 叶白汀不知道这霞光村,但过案子卷宗,知道何田的父亲曾在杭州做官,如果松江府沿海真这样一霞光村,那何田去过,一点都不奇怪。 “该我了”,何田提问题,“好些年没去了,说起往事,总些怀念,在的松江守备,是谁?” 叶白汀同样思考这问题的用意,对方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一般随口问的东西,都不可能真是随口问,一时解不到没关系,稍他可以想办解析。 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这官是谁,了眼申姜。 申姜就明白了,这可以说:“简平义。” 何田手肘撑着桌子,点头示意:“好,我知道了,少爷还想知道什么,问吧。” 便又继续,你来我往,交换了好几问题,问的很快,回答的也很快…… 申姜简直目不暇接,听的头都大了,这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都问,跟案子关系?跟在形势关系?都没,为什么进行…… 如此几轮交流过,双方大概心里都了底,骗了多少,被骗了多少,划不划算,接下来做什么,话题最,终于落回到眼前。 叶白汀:“我一名字,你在外面的。” 何田了:“正好我也想知道,是谁办事这么烂,该干的都干不好,不如少爷你查清楚了,告诉我?” 眼神交错,内里暗芒闪烁。 叶白汀勾唇:“也行,不过我告诉了你这名字,你的真名,我便知道了。” 何田竟也不惧:“少爷若真这本事,我坦诚自己何妨?” 这回的话申姜懂了,不别解释也懂了,他们这是在谈交易,而且谈了!北镇抚司在在办的案子,就是这小圆球爆炸案,青鸟既然能利用这次机会跑去,不必说,涉案员里,必他的,少爷问他,他不肯说,反倒鼓励少爷查来,少爷干脆把这件事当生意做,只他们能查真,抓到作案,那青鸟就不能再藏着掖着,得把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给卖来! 当然也可能,青鸟是在拖延时间,谋划新的策略,但聪明的赌局,不兑是很难收场的…… “不过在此期间给我干净的屋子,干净的食物和水,”何田打了哈欠,抹着眼角的泪花,“少爷别谦虚,我知道你办得到。” 叶白汀起身走:“可以。” 何田忍不住嘴贱:“少爷可好好努力,案子好好查,别等我下回又越狱了,你们还没抓到。” 叶白汀转过身:“你这越狱招数也不止一回两回了,之前那柴朋义,就是你扔来探路的吧?你用么?” 申姜想了想,才想起这是谁,之前办过的案子里,参与了贪污案进来的大官,还想招揽少爷越狱,起来模狗样的,其实就是渣滓,讲过往都模糊自己存在的事实,拿欺负女为乐,还沾沾自喜,最被石蜜杀了的玩意儿…… 还上次雷火弹事件,跳进秘道想逃跑,最却被抓住的……可不都是在进行越狱试探? 何田顿了一下,意更深:“原来你都知道。” “以前不知道站在他们背的是你,在,这问题好像不用问了?”叶白汀眼梢微眯,“那些在牢里‘欺负’你的……也是演戏?演的这般真实,你就不觉得恶心?” 何田倒很坦然:“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恶心呢?虽然我装的很痛苦,但其实很爽哦,你不是也和别玩过?” 申姜:“你瞎说什么呢!少爷才不跟你似的!” 何田这才反应过来,眼档微翘,拉长着尾音:“哦——原来少爷还是雏呢,怪不得这般真,还会觉得恶心呢,不过没关系,你放心,你这样的小孩,我不喜欢,我喜欢子高,肌肉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暧昧的了,声音扬高:“指挥使大——我知道你在!我可是你亲自抓回来的,怎会不闻不问?你心里可惦记着我呢……我同你说,这小少爷还没长大呢,不懂趣儿,没意思的很,我一就知他放不开,指挥使不如试试我,乖的俏的辣的香的,我保证让你一次难忘,流连忘返……” “不脸!” 申姜不下去,直接把桌上没喝完的茶泼在了他脸上:“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双没了光的死鱼眼,随便哪都能骚起来的味,还敢跟别比?别的眼睛是珍珠是湖水,你就是鱼目是屎堆,别气质皎皎上月,你臭鱼烂虾臭狗屎,离几丈远都能让吐隔夜饭,你当指挥使瞎么,你不少爷?” “你——” “我怎样?”申姜当即按拳头,“少爷不打,我这手可痒痒,你想试,没问题,大不了挨顿板子,老子豁去了!” 叶白汀当然不会让他在这里打架,还没到那时候,架着他往外走。 少爷那小胳膊小腿,能多大力气,申姜挣的开,但他不敢,伤着了怎么办? “少爷放开,别管我,我打不死这孙子的!”他还凌空蹬腿,似乎想踹死屋里那臭不脸的…… 到了外头,大门一关,他站好了,小声问叶白汀:“真的跟他做交易?是案子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就不问他了? ” “开什么玩。” 叶白汀一边往前走,一边冷:“他可是重犯,怎么可能放过?” 不过今试探比较到位,到面双方都在编瞎话了,之的交流就不太必,以的是时间磨,但破案过程肯定是继续了,作案在逃,怎么也得抓过来。 仇疑青走过来,仍是一脸端肃:“心情不好?” 距离没哪里不对,说的话没哪里不对,表情没哪里不对,很分寸,可是眼神……是不是点过了!这都快拉丝了,还保持距离呢! 申姜顿时觉自己的存在点多余。 叶白汀轻轻哼了声:“没。” 嘴上说着没,眼神都嗔起来撒娇了,还不是觉得委屈了! 申姜捂了眼,觉自己更多余了。 第134章 指挥使特别行 135、指挥使特别行 叶白汀的确别扭一下, 但也就么一下,倒不是委屈,为青鸟种人不值当, 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男人说起荤话来要什么节操,谁不会?刚刚他是没发挥,他要,保准比青鸟更带劲, 好好让这些人见识见识知识的多样性,可这不是……仇疑青在外头呢吗? 理论是理论,要到格的, 他还有点虚的慌。 仇疑青少有见小仵作这么形于外的别扭, 哪怕只一瞬间, 他也感受到对方的害羞。 他眸色越来越暗,手也伸过去:“你——” 叶白汀却躲过, 迅速调整情绪:“问到不少东西,我心情好呢, ”算是回答之前仇疑青的问题, 又转向申姜, 郑重建议, “青鸟不是要吃要喝要干净的东西?给他,除笔墨纸砚, 带字的书本,他要什么都给他,但不准任人跟他说话,不准眼神交流,东西从小窗走……” 申姜懂:“磨他?” “对,磨不死他的。” 叶白汀和申姜说几句话, 心情又放松不少,才转回看仇疑青:“我方才表现,指挥使可满意?” “很不错,”仇疑青可算又看到小仵作笑脸,不再逗他,端肃脸色,“以后继续。” “他说……” 刚要说话,旁边锦衣卫押别的人犯路过,人犯不实,左摇右摆还骂骂咧咧,锦衣卫按规矩‘扶住’,按人往前走,现场环境有些嘈杂。 叶白汀偏头:“出去说?” “好。”仇疑青率转身。 走出来,时间过,有些话好像不好再说,叶白汀干脆不再提,问起其它:“今日行动,可有凶险?” 仇疑青声音和表情一样,云淡风轻:“很顺利。” “顺利?”叶白汀狐疑地看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我好像听说,青鸟驾马车横冲直撞,意图伤害百姓,车还备攻击武器,冲过城门,将你们引去悬崖边——” 仇疑青面色仍然不变:“还行。” 申姜就忍不住:“哪是还行啊,是特别行!咱们的指挥使特别行!”他忍不住和少爷吹一波,用手比划当时环境,“就个悬崖,直直往外伸,落脚的地方就这么大点,稍稍用点力都塌,青鸟孙子知道甩不我们,躲在旁边,等我们过去,他倒没盯我,盯指挥使呢,瞧机会来,就往指挥使身上一扑,要把指挥使撞下悬崖,就是死也要拉一个厉害的陪葬——” 叶白汀吓,脸色微白:“撞,撞到?” 仇疑青把小仵作拉到身后,拍拍:“别听申姜浑说,他爱吹牛,你又不是不知道,青鸟的确慌不择路,跑到悬崖边,但捉他,还是很轻松的。” 叶白汀回忆回忆仇疑青回来时的表现,的确没受伤,整个人很平静,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刚刚的时间也一直在一起,要是受伤,他不可不知道…… “走吧,去你的暖阁。”仇疑青一边引叶白汀往前走,一边眼神威胁申姜,再敢说一个字试试? 申姜不敢,指挥使吩咐,北镇抚司上下谁敢不听?赶紧往回圆:“指挥使说的没错,一点都不惊险,指挥使身手天下无敌,存在什么惊险?不过是小人以卵击石罢……” 叶白汀脸色仍然不见好看,仇疑青视线淡淡扫一下申姜。 申姜:…… 默默打下自的嘴,他就不该多嘴。 叶白汀知道这个职业的危险性,早年也曾亲身经历过同事的牺牲,这本就是一个高危职业,危险始终环绕,每一次的安全归来,都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进到暖阁,落座捧茶,他轻轻拍拍脸,收回所有思绪,始分析刚刚的收获—— “青鸟和这次的案子有关联,现在基本确定,雷火弹的事,他也必知晓,只是没说,图纸估计也是他的人泄露出去的。” 申姜:“所以这次,还是团伙作案?” “未必,”叶白汀认,道,“这个案子的感觉……我反倒更倾向是一个人做的事,作案人制作含有琉璃碎的小圆球,使其爆炸引来民众恐慌,或是提前布置,或是现场操控,看上去有点博关注,要所有人认识他是谁,稍稍有些心急,小花样很多,看起来对不被抓到很有信心的样子……我感觉他的年纪应该不是很大,或者说心理年纪不会很大,他会有点小傲气,未必接受得和别人合作,可在他心,他认为自是最厉害的,别人的加入只会拖他后腿。” 仇疑青指节轻叩桌面,点出关窍:“小贼。” 叶白汀点头:“如果小贼是同伙,大家志同道合做一件事,没有不见面,不沟通的理由,可见这小贼行事,很可不知道别人在干什么,不知道自正在被利用——只是拿钱办事。” 仇疑青:“但他一个人,不可做到所有事。” “不错,”叶白汀沉吟,“作案人有图纸,制作出会爆炸的小圆球,手边材料也不缺,怎么做到的?” 申姜拍桌:“青鸟的人!少爷刚刚不还说,图纸就是他们泄露出去的!” 仇疑青:“有人盯作案人。” 叶白汀同意:“这个人知道作案人的性格爱好,平日习惯,知道他心在什么,有什么阴暗情绪滋生,且‘非常巧’的,促成这件事的所有必备条件,最后利用作案人的行动掩护,安排有关青鸟的所有事。” 毕竟自身不参与,只是跟别人行动随时调整自计划,浑水摸鱼,才更安全,不被外人注意不是? “作案人有自我主观动性,动机一定不是为诏狱救人,和青鸟的人不符。” “北镇抚司凡接案,必破,本案作案人一定会被抓到,”仇疑青眼梢微沉,“他跑不。” 叶白汀目光灼灼:“所以他知道的越多,青鸟组织越不安全……大概率,他只是青鸟选定的棋子,对于组织的是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 申姜回过味来,砸拳:“这些鸟好阴的心!对别人狠,对自也够狠,救青鸟这么大个行动,竟然没派人手驰援,就放辆马车给他自赶,害我们都没别的人查,之后只盯辆破马车的来处抠线索!” 没有人,只有物,也知道肯定是转不少道手的,找到线索估计非常有限。 叶白汀问申姜:“小贼边,查的怎么样?” 申姜:“秦艽正在边忙呢,哄人需要点时间,一两天肯定不行,都不够建立信任的,他心有谱,边也跟一组锦衣卫呢,少爷放心,出不事。” “街道上的意外呢?”叶白汀转向仇疑青, 135、指挥使特别行 “可有追到些线索?” 青鸟从押送队伍跑出来,装作伤员躲避,还未上到马车的时候,锦衣卫就在外边街道忙碌,仇疑青也在追凶,段时间不算太长,好在注意力足够集,仇疑青么聪明,他就不信没找到点东西。 果然,仇疑青的回答没不让他失望:“锁定作案人潜逃方向,带回嫌疑人与有线索交叉比对,五人嫌疑重大,正在清理。” “清理?”叶白汀有些不懂。 仇疑青:“他们掉进护城河。” “掉进河?”叶白汀眼梢微眯,“这就有意思啊……” 申姜:“有意思?” 仇疑青:“但凡接触过□□,硝烟,尘灰,味道,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沾染到。” “所以掉进河是为冲刷掉这些痕迹?”申姜瞪眼,“太阴险!” 一定是故意的! “时间差不多,”仇疑青算算,看小仵作,“累不累?可要一起过去看看? ” “要!”叶白汀一点都不累,还双目炯炯,非常感兴趣。 仇疑青顿下:“眼下证据不足,我们只暂请他们配合调查,不留捕。” 叶白汀看看外面天色,懂:“看来得尽快。” 不把人留在北镇抚司也没关系,破案不是一蹴就的事,大多时候都要循序渐进,抽丝剥茧,这次问不出关键线索,接下来继续努力就是,只要盯紧,确保人跑不出自视线,破案就只是时间问题。 二人厅堂坐定,申姜跑趟腿,很快带上来五个人,叶白汀一看,有两个熟人,都是日穆郡王府挂白见过的,一个是其子穆家,年未弱冠,看起来斯斯文文,不管脸上表情,还是平日办事风格,都让人如沐春风,心生好感,夸赞者众。 另一个是他的朋友,日在挂白时帮忙的少年吕兴明,本案另一个死者李氏,是他的婶婶,养母,甚至李氏死时,他本人就在附近。 他今年十七,照申姜的排查信息,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纨绔子弟,上次没看出来,是为在参加丧事,浑身穿的都比较素,今日,叶白汀正感受到这少年的纨绔之处,李氏身死,案子未清,丧事未办,看得出来吕兴明有避嫌的意识,穿的月白色,不太花,但衣服这个反光缎面的料子,用的白玉簪白玉扣,无一不贵。 剩下的三个,叶白汀不认识,但从距离感看……有一个年轻人站在穆安和吕兴明间,眉丰骨俊,年纪相仿,看起来应该是朋友,吕兴明另一边,站一个年男人,总是时不时看吕兴明一眼,一脸担心的样子,二人相貌有肖似之处,应该就是吕兴明的叔叔,死者李氏的丈夫。 最后一个,也是个男人,算不上年轻,明显过及冠之年,却也不算年纪大,没有蓄须,没一点相,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当是还未过立之年,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个人和所有人站的都很远,好像彼此不认识……不,他们认识,至少和吕佳树只是认识的,眼神交错的时候,明显有抵触情绪。 这是认识,但关系不怎么好。 看申姜在堂前跃跃欲试,叶白汀悄悄指指穆安……申姜就始,一脸严肃的问穆安:“你怎么回事,这个时间,不应该在家守孝么?” 穆安:“百户大人责的是,今日的确不该出门,我本也无此打算,可前天夜我才知道,今日是家父生前所订之物的取期,这是家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件遗物,十分贵重,他好像也非常喜欢,身为人子,自不让此物流失,交给下面谁都有些不放心,尽管有些不孝,还是亲自出门,要替家父取回去。” “什么东西?给谁做的?约定取期是时?” “是一尊羊脂白玉的鱼戏莲叶台,做给谁的……我就不知道,家父没说,不过听下人提起,家父提起这件东西时满脸笑意……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家父笑是什么时候,来应该是心爱之物。” “你一个人出来的?” “是……也不是,”穆安摇摇头,“家才挂白,身为孝子,我自也知道,这时候出门不太合适,就约朋友一起,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他们还可以帮我支应一二。” 申姜看向吕兴明:“朋友,他么?” 穆安点点头:“还有这位,”他伸手引引站在他和吕兴明之间的年轻男子,“唐飞瀚。” “唐飞瀚?”申姜感觉有点熟悉,却又没么熟悉,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穆安经微笑道:“百户但人可不认识他,他是唐景复唐男爵之子。” 原来是这家…… 申姜表情就有些玩味,这家的事,几乎全京城都知道,唐景复此人,就是当代陈世美,科考赴京,抛弃家妻小,娶这一届考官的女儿,一路官途顺风顺水,经营十数年,身边人脉枝繁叶茂,前途无量,还踩狗屎运,立个大功,得个男爵封号,正繁花似锦,这个当年的考官,现在的岳父,卷进一桩大事,人死,家也败,唐景复头上再无大山压,神清气爽,立刻把妻子关进后院,一气纳八个小妾,又起自抛弃在家的发妻和儿子,现在没什么顾忌的,赶紧派人回去接,尴尬的事就来。 他这个发妻呢,姓吴,没有为他守,等不来他的音信,转身就嫁别人,相貌不错,嫁的人在当地还是个富户,很有些钱势,吴氏也有些心计,带儿子唐飞瀚一起进的门,不管宅斗还是过日子,她混得风生水起,尽管后来再无所出,后宅位置仍然站得稳稳,男人也把的牢牢。 可这男人虽是富户,在当地算有些钱势,比起京城做官的唐景复可就差得远,再说所有前事都是她瞎编的,当不得,她和唐景复可是正经拜洞房,拿婚书的,又没合离,她回去唐景复身边,不是合情合理? 她又没跟外头这男人生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也是唐景复的种…… 她头一转,立刻和这男人断,收拾东西,带儿子去京城,找十来年没见的丈夫。 到京城,吴氏发现这的规矩不一样,不和乡下比,唐景复早前另娶一房妻子,虽然现在岳家没落,这房妻子被关到后院,可人家自小在京城长大,嫁为人妇,又操持主馈十来年,京城这边的人都认她,就算为自的名声,唐景复也不可把人给休,尽管吴氏才是发妻,但要进这个家,她也只做妾。 做妾……也可以,吴氏相当屈伸,不就是后宅一套,名分不名分的没什么要紧,外边人现在不认,久,也得认,这些年的积累,她当家操持,整理后宅管住小妾,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别说唐景复一气纳八个小妾,他就是纳八十个,她有办法! 135、指挥使特别行 她这脸,这身材,这十数年如一日的保养,再加上么大个儿子,从小细心培养,腹有诗书,才华卓越,外头是个人都服气,唐景复敢不敬她? 唐飞瀚的身份,在唐家稍稍有些尴尬,按理,他是唐景复发妻之子,妥妥的嫡长子,但京城贵圈认可的嫡长子可不是他,是小几岁的个,但这孩子委实争气,正如吴氏所言般,腹有诗书,才华卓越,举宴时小试牛刀,赢得满堂彩,当场有文学大家要收他为徒…… 唐家如今的事糊涂,唐景复在前些日子又不知怎的,风,现在卧床不起,唐飞瀚的前程却不糊涂,他连三元,今年不是科举年,待到明年,恐怕会一飞冲天,殿前三甲绝非夸张,唐家现在的这点东西,人许都看不上。 申姜晃晃头,抛脑子堆乱七八糟的,问唐飞瀚:“穆安叫的你?你们关系很好?” 唐飞瀚拱手,尽管在乡野长大,却没一点小家子气,动作优雅极:“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少,好友却没几个,倒是外面时认识的两个兄弟,一直感情都不错,穆安有难处,我当然要帮。” 接下来问什么?申姜不知道从哪始,干脆转向少爷,摊手。 叶白汀便问唐飞瀚:“你可知本案死者,都是怎么死的?” 唐飞瀚顿下:“知道,都是出意外,个从天降的小圆球会爆炸。” 叶白汀:“你可知道小球,掺琉璃碎?” “以前不知道,”唐飞瀚,“可刚刚在街上,反正好看到。” 叶白汀点点头:“你今日出门,只是为赴约,找穆安?” 唐飞瀚:“是。” “好,”叶白汀不再问他,转向吕兴明,“你也是?” 吕兴明的行礼动作就显得懒洋洋,没筋没骨:“是。” “你们约好在哪碰头?铺子外,还是穆郡王府,出来时就在一起?” “铺子外头。” “什么时辰?” “辰时二刻。” “也就是说,街上发生意外的时候,你们还没走到一起。” “是。”吕兴明又加一句,“不过离约好的时间很近,我们都很担心对方,马上往铺子门跑,很快就到一起。” 申姜这时感觉到有点不对:“你婶婶不是也发生意外,按理你也该守孝?” 吕兴明掉脸:“本来也是守的,可穆安有难处,叫我,我总不不帮忙不是?” “孩子说的是,”站在吕兴明的年男人,他的叔叔说话,“孩子还小,吃不得这么多苦,累病可怎生是好?内子案子未清,家也没正式始理丧,他松快两天也是可以的,且穆家是知根知底的人,只是出去一趟就回来,不影响的。” 申姜认识他:“吕益升?你侄子跟朋友有约出门,为什么你也在?” 吕益升:“孩子走得急,没拴孝带子,他不在灵前没关系,我和内子都不会介意,可这孝带子,哪怕掩在衣服,也得挂上,回头内子边还等他砸盆,规矩不破,我只追过去。” “什么时候,在哪,找到的人?” “街上乱起来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到铺子门,前后脚的功夫,看到他们。” 申姜回过头,看站在一边,唯一他不认识的人:“你又是谁,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 男人拱下手:“下官孙志行,在鸿胪寺当差,今日出外务,不遭遇到这桩意外。” 孙志行一,叶白汀就注意仇疑青神情不对,好像顿下,悄悄在桌子底下捏捏他的手,眼神问:怎么? 仇疑青拉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琉璃坊。 叶白汀瞬间眯眼,这个孙志行,就是天他们造访琉璃坊,在板娘房间……可与板娘有染的人? 申姜边继续在问:“你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 “你以为我?”孙志行冷笑一声,“这位吕大人,近来正在走关系,进鸿胪寺,发妻新丧,也不知道收敛些,以为我们鸿胪寺选官么随便,没有贡献,不添功绩,随随便便就进来做上官?” 叶白汀立时明白,所以这孙志行和吕益升,现在是竞争关系,为同一个位置在努力。 “今日请几位过来,概京城街道屡屡受到骚扰,始作俑者最大恶极,不仅你们几位,别处的人北镇抚司也会请,此事至关重大,但凡一点线索,北镇抚司都不错过,”叶白汀眉平唇直,面色严肃,“接下来的问题,你们且听好,认作答——你们在意外发生,下意识跑动过程,可有注意到身边与众不同的事,见到熟悉的人,第一印象是什么?记不记得对方身上的味道,跑来的方向?” “吕大人,你年长,你来吧。” “当时就是突然乱,大家都很慌,反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我找到侄儿时,他们三个人是在一起的,看到的是穆安,紧随其后是唐飞瀚,我侄儿躲在他们的身后,好像是……从西面过来的?穆安好像摔一跤,身上有点脏,其它没有。” 叶白汀转向穆安:“可是如此?” 穆安浅浅叹气:“是,当时乱的太快,我一时没注意,就摔下。” “具体什么时候摔的,可还有印象?” “大概是……遇到唐飞瀚的时候?” “怎么摔的?” “马上要到约定时间,友人没来,街上却乱,我很担心,前往过去找他们,可是看到唐兄的一瞬间太兴奋,没注意脚下,被拌下,就摔。” “也就是说,你没有办法注意对方当时的样子?” “也不算,他也很担心,跟我差不多,没什么区别,我摔倒时他吓一跳,赶快往前挤,手抓的扇子都被人挤掉。” 叶白汀转向唐飞瀚:“是这样么?” 唐飞瀚拱手:“确是如此。” 叶白汀:“所以是你二人一起,遇到吕兴明?他当时境况如?” “是,我们找到彼此,当然会担心兴明弟,他是我们三人年纪最小的一个,多少会操些心,”唐飞瀚似是起不久前的事,仍心有余悸,“我们找到他也很快,但当时他的位置不太好,有一颗小圆球正好掉在他脚边不远,爆炸声很大,他吓坏,我们便让他跟在我们两个后面。” 叶白汀:“吕兴明从哪个方向过来?身上可有什么不一样的痕迹?” “西南吧,身上……”好像有些记不清,唐飞瀚转头问穆安确定,“似乎有硝烟味?” 穆安,点点头:“应该是个小圆球爆炸实在离得太近,不小心沾到身上。” 第135章 拍马屁的高度 136、拍马屁的高度 叶白汀问了三个年轻人很多细节, 到最后,才指了指孙志行:“你跑是个方向,可有到他?” 三个人都摇了摇头, 又互相看了看对方,再次摇头:“好像……没怎么注意到。” 叶白汀又问吕益升:“吕人呢,可有看到孙人?” 吕益升犹豫了片刻,才道:“看是看到了, 但并未上前打招呼,街上太乱,走动不易, 我互相之间也要避嫌。” “不他说, ”孙志行抄在袖子里, 派爽利,“官自己可以言明!我当时在北边, 街上突然发生意外,锦衣卫疏散人群, 我想做什么不重要, 当时必须得听安排, 随人流走往东南, 什么时候和这几人汇集到了个方向,我也不知道, 纯属意外,非我想,想来也非他愿。” “不过街上再忙再乱,我心中倒是不慌,我信任锦衣卫能力,指挥使威名在外, 雷火弹那么案子都能控制住,何况今日小?跟着安排走,锦衣卫定不会让我受伤!” 申姜登瞪了眼睛。 要不说还是当官会拍马屁呢,说就说,还能顺便夸夸指挥使,夸夸锦衣卫,别人话说这么好听,你不得高看眼? 孙志行不但自己捡好听话说,还顺便拿眼角瞥了吕益升,似在骄傲,也似在挑衅——怎么样,我本还多着呢,你撒泡尿瞧瞧自己,可能干过我! 吕益升倒也没怂,面色不变化,像是忌讳堂上气氛,不好多言,怕指挥使不喜,只轻轻鼻子哼了声,好像在说——逞时之能算什么本?你且等着。 既然别人这么机会,愿意套近乎,叶白汀就不客气了,直接问孙志行:“你说街上出之前,你在办公务?” 孙志行微笑:“是。” 叶白汀:“当时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当时……我想想,概是去安氏瓷器铺子看货,确认订单,出来没多久,准备走往家,今日我公务繁忙,安排很多,上还专门列了单子,生怕忘了哪条,官署有人都知道,若有需要,锦衣卫可随时去鸿胪寺问询确认。” 安氏瓷器铺,叶白汀正好知道,忘了是哪日,和仇疑青经过这个铺子门前,这个铺子开门很早,还顺口聊过几句。 “据我知,安氏瓷器铺子因东家绝活秘技,生意极好,有自己规矩,每日卯初开门,看货全天都可以,但确认订单,必须在卯时二刻前完成,有人都样,孙人如若去确认订单,卯时二刻应该已经完成,至辰时街道发生意外,这中间空档……是不是稍稍有长?” 这个时间倾,你去哪里了? 孙志行没想到对方这么精明,这点缝隙都看出来了,犹豫片刻,道:“我当时腹痛,去旁边人家借了个茅房。” “谁家?” “这……其实我并不知道,那家正好全家收拾了马车出门,家中无人,我就……” 以还是,没有人证。 叶白汀示意申姜记这个问题,稍后去核实,继续问孙志行:“有人在街道投掷小圆球,炸伤百姓,孙要可知这个武器里,有琉璃碎?” 孙志行:“看到了。” “那孙人知不知道,这里面琉璃碎,是从哪里来?” “这我怎么知道?”孙志行皱眉,似乎觉得对方怀疑毫无道理,有了绪,“又不是我干。” 叶白汀看着他眼睛:“琉璃碎,是京郊曾三娘琉璃坊货。 ” 孙志行听到‘曾三娘’这三个字,很明显愣了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叶白汀便问:“孙人可认识这位老板娘?” 孙志行略想了想,摇了头:“不熟。” “那就是认识了?” “年中将有外族使团造访,鸿胪寺正在整理修缮,小都要跑,木漆器,植建玉设,哪哪都是,我认识几个货坊人,不是很正常?” 孙志行明显有怨气,感觉自己被针对了,可在北镇抚司地盘,他不敢造次,只能小小瞪叶白汀:“外族生活习惯与我不,习俗需要将就,琉璃窗要做,图案也要讲究,为此我去过不少琉璃坊,了解交涉,订单还未定,自也认识曾三娘,但如果这个琉璃坊出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去过两次已,对坊中务皆不熟悉,与我无关。” 叶白汀:“以这家琉璃坊屡次被盗,你也不知道?” 孙志行:“倒是听说过,问起货品批次和交货时间时,老板娘很不好意思说了,因这件影响,交货时间上不敢保证,刚好鸿胪寺准备工作才刚刚开始,并不着急,坊里既然早已报案,我信任官府能力,定能早日将小贼缉拿归案,还安慰了她两句。” “今日,孙人可曾过老板娘?” “这个……”孙志行垂了眸,“没有。” 这种表现,概率是有了。 叶白汀再次提醒申姜注意,没再继续试探孙志行,转向了旁边几个人:“你呢?可认识这位琉璃坊老板娘?” 吕益升视线不着痕迹掠过孙志行,点了点头:“认识,但不熟。” 人和人交互行为都是有潜原因,叶白汀注意到他视线深意,略想想也能明白,鸿胪寺进来空出个岗位,吕益升正在走关系,孙志行也在努力表现,争取上位,二人是竞争关系,既然鸿胪寺接来任务是要为迎接外来使团做准备,他当然也要有关注表现,至少该知道要知道,该了解要了解…… “我也过这位老板娘,”吕兴明想起来,“就前阵子,叔叔在街上遇到她,还聊了两句,我也跟着远远过面,不过没说过话,好像这老板娘在这有房子,就住在北边?” 北边啊……某人不就是从北方向过来? 不别人视线看过来,孙志行就有虚,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说话。 穆安也开口道:“我也认识这位老板娘,我家去年归京,打算长住不再走,家中院子很多地方需要修葺翻新,有个偏院需要琉璃窗,琉璃就是在这家作坊定做,中间有很多琐碎宜需要交流,过不少次,不过……因屡屡出现意外,这单生意并没有做完。” “穆君王府需琉璃确是在那里做,”唐飞瀚似要为好友作证,也道,“这位老板娘曾亲 136、拍马屁的高度 至郡王府沟通相关宜,正好那日我过去寻穆安有,在院子小亭里,远远过她次。” 也就是说,有人都认识曾三娘。 叶白汀又问:“琉璃坊琉璃屡屡失窃,此你可知晓?” 穆安点了头,说知道:“因她欠着我家货,久久拿不出来,特意登门解释过,家中忙乱,我没来得及处理,便道没关系,等稍后闲再商量看怎么办。” 除了他,其他有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叶白汀看着房间里三个年轻人:“你三个,感很好?” 三人互相看了看:“是。” 叶白汀:“我听说,你之前都随家人住在外地,是怎么认识?” 唐飞瀚和穆安对视了眼,笑道:“我两个认识,算起来有十来年了,当时穆郡王在我家乡做地方官,有挺长段时间,我家是邻居,我那继父……” 说起这个人,他脸上笑便消失了,浅浅叹了口气:“待我并不好,经常扬言赶我出去,我那时半不小,心气高,真就要离家出走,穆安心地好,常悄悄收留我,我饭吃。” 穆安拍了拍他肩:“都过去了。” 二人优雅文秀,气质拔群,纵为往伤怀,也有少年凌云感,天生笑唇,温柔可亲,接人待滴水不漏,站在起画面很有美好。 叶白汀看着唐飞瀚:“你很感激穆安?” 唐飞瀚:“是,不仅仅是感激。” “想报答?” “如果有机会,自然。” “若他有难,你会愿意帮他杀人?” “这……说不好,应当是愿意?”唐飞瀚指动了动,看样子想要想摇扇子,但因扇子在之前被挤掉了,不在,这个动作当然是摇不了什么,他略局促收回,“不过他好像没有什么难,日子还算平顺,什么都不缺,样样都好,有人都喜欢他。” 叶白汀转向穆安。 穆安笑了,似有无奈:“除了家父偶尔会责两声,言我哪里做不够好,次要怎样才能提升,好像确是这样,我长到现在,什么都没缺过。不过我幼时没什么玩伴,早先曾有个兄长,早早夭折,我在家中算是独子,读书之余,难免寂寞,其实我也很感谢唐兄存在,帮我排遣了不少难挨时光,倒也不必言报,我也很该报答他。” 二人四目相对,颇有难言默契。 叶白汀:“吕兴明呢?怎么认识?” “我先认识,”穆安道,“家父任满,调往它处,正好吕叔叔在当地做官,家父和吕叔叔交好,年轻时就认识,到了个地方,来往便更多了,自然然,我就认识了兴明弟弟。他年纪小,性子调皮,嘴也犟,爱惹,是外人嘴里纨绔子弟,长辈总责他淘气,希望我能多带带他,教教他,可其实我觉得他这样挺好,只玩心有,心地并不坏,还很讲义气,至于花钱多……我这样人家,谁家会少那几个银子?他只是爱玩,又不会随便糟蹋,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错处。” “那时我唐兄早已是知己好友,长了几岁,更懂,也更珍惜,距离虽有远,也不是很远,唐兄偶尔会过来看我,我又经常兴明弟处,来二去,家就认识了,彼此也很投缘,日子久了,关系就越来越好了。” 吕兴明点着头,鼻子哼了声:“外头那起子人不是嫌我蠢,只知道花钱,就是真当我蠢,想骗我钱,没个想我真心认识,这两个有点傻,明明才华出众,课业极好,外头堆人抢着要收为弟子,不行就联姻,想交什么朋友交不到,竟然不嫌弃我,还帮我说话,我担心他早晚被别人骗了,自然得看护着点……我这样不学无术纨绔子弟,就是赖着和他做朋友了,怎样,不行么?” 还挺凶。 吕益升小心看了眼座上人,提醒侄子注意态度:“指挥使在前,好好说话。” 吕兴明却瞪了他眼,没在说话,态度也没有软和。 吕益升便拱了:“小孩子不懂,还望指挥使谅。” 对方早不是小孩子年纪,仇疑青也真没心思计较:“你寻常面聚会,都会在哪里?” “我家。”吕兴明道,“唐兄家里有不方便,穆郡王平日公务繁忙,对穆兄要求也高,偶尔两次在他家可以,多了,可能会被挑剔,只我家最方便,若是呆腻了,这京城什么地方好玩,我最清楚,还得我安排,他两个书呆子懂什么?” 穆安和唐飞瀚对视眼,齐齐叹气,再齐齐朝上位拱,像是习惯了这位小兄弟说话方式,替他帮上位者道恼。 仇疑青微微颌首,和叶白汀对视眼,叶白汀明白,继续问话:“你觉得,穆郡王此人如何?” 穆安垂了目,面上隐有悲伤:“他是我父亲。” 唐飞瀚:“有严格。” “哪里是有严格,分明是太严格了吧!”吕兴明不意这话,“穆安接人待无可挑剔,课业也极尽完美,连夫子都挑不出他错来,郡王爷仍然要求他彻夜背书,这马上及冠人了,还要跪祠堂罚减三餐,又不是两三岁,多掉面子?” 房间陡然安静,三个人不再出声。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问:“李氏呢?吕兴明婶婶,你应该都认识?觉得她是个什么样人?” 穆安再次打了头:“很利落女主人?家中有都安排很好。” 唐飞瀚也道:“贤内助,有她在侧,吕叔叔仕途更为顺畅。” 吕兴明又不意了:“你怎么不说她过于霸道了呢?什么都得按照她安排来,点错都不能出,我搞别可以,就是不能犯到她上,银子倒是从不断我,可她锁了门不让我出去!” 少年人脾气急,说话声音,真真是三人中最肆无忌惮那个。 叶白汀概了解了,又转向吕益升和孙志行:“二位人呢?对这两个死者,都是何印象?” 孙志行:“郡王爷虽有严肃,不尽人,但听他话,照着他方法行,定会奏效,很多人和他相处都不怎么愉快,可共过,都会赞赏其能力;李氏我不怎么认识,但私底进出小宴,听到别人对她评价……约是如沐春风,长袖善舞?亲侄儿言她霸道,我倒第次听说。” 吕益升:“郡王爷不必说,良师益友,我辈楷模!我对 136、拍马屁的高度 他只有尊敬,佩服;内子偶尔有小脾气,但都是为了我好,正如……” 他不着痕迹看了看座上人:“正如此前,听到外面不懂挑剔北镇抚,说这位叶小先生跋扈,还敢骂指挥使不小心,官却知道,这并不是骂,是关心,小先生是担心指挥使,希望指挥使行谨慎再谨慎,不恶人点使坏机会,不让自己受伤。” 此话出,房间鸦雀无声。 不但申姜震惊,孙志行都脸‘竖子卑鄙’愤怒,竟然比他还会拍马屁,比他还会找切入口!就不怕外头都是以讹传讹,传错了话,你直接抖出来,被指挥使收拾么! 指挥使当然是不会收拾吕益升,还慢条斯理嗯了声。 叶白汀赶紧拉回正题:“两个死者出前,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知道?” 有人齐齐摇头,只有吕兴明再次表示,婶婶出前是要取布,和他交待过。 叶白汀和仇疑青并申姜,三人在堂,又依次问了几个问题,第次问供了解算是结束了,时间不早,不能继续把人扣在这里,但有话还是得提前说明白—— “本案关重,几位算是和死者比较近相关人,接来查案过程,锦衣卫随时可能上门问话,请几位知悉并配合,这段时间,几位不可离开京城,但有出城需要,须得向北镇抚司报备,不配合者——就是心里有鬼,别怪锦衣卫无了。” 申姜吓唬完人,让人带去走流程签押,送出北镇抚司。 “加上那个琉璃坊老板娘——”他看向叶白汀,“少爷,凶是不是就在这几个人中间?”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眼:“经由你排查出来人关系和线索,加之刚刚指挥使确定凶方位,交叉排除——约是。” 但是尚缺细节,以及更多线索。 “我先分析分析?” “也可,”仇疑青看了看天色,“马上入夜了。” 申姜抹了把脸,行,这回懂了,别问,问就是加班:“那咱先吃个饭?” “好啊。” “也好。” 仍然是暖阁,仍然是顿简单,快速晚饭,小白板重新拿了出来,还有炭笔,体力活嘛,不别人提醒,申姜自觉自发站到了小白板前,边在上面依次写上死者和相关人名字,边问叶白汀:“刚才问话,少爷怎么不提荒宅和小贼?如果凶就在这几个人当中,听到这个消息,表定绷不住。” 叶白汀执壶倒茶,看着氤氲白汽在茶盏上晕开:“因为我足够小心。指挥使打开机关后又关上了,没做多余,凶很可能并不知道我跟踪过小贼,如果把这个信息抛出去,他知道了,提防了,行会更谨慎,比起得到机会,我失去兴许更多。” 申姜:“也对,凶会隐瞒会撒谎,我当然也不能把有底牌都漏完,击即中才是最好……来吧!” 小白板上,几人名字全部写出来,人际关系线条勾出,再简单文字注解,显示更清晰。 叶白汀看着小白板,缓缓托腮:“首先我需要明确个问题,穆郡王和李氏死,是意外,还是人为?如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就不是简单恶作剧,是故意杀人了。” “当然是故意!这都死了两个了,怎么能是意外呢?”申姜认为这点毋庸置疑,“意外能那么精准?扔出来这么多小圆球,怎么没炸死别人,偏偏近距离,炸死了穆郡王和李氏,都是圈子里认识人?凶怕不是借恶作剧之名,行谋杀之!” 仇疑青也点了头,表示意致。 申姜这个骄傲:“少爷你看,指挥使都跟我看法样了!” 那这个问题就不想了,叶白汀继续:“更正,本案中,并不只死了两个人。” “还有?谁?” “今日你在外忙碌之时,医患那边,接治了位重伤老者,没扛住,在众目睽睽去世了,现在尸体估计已经到了停尸房。” 叶白汀顿了顿,道:“尸身况,稍后我会仔细进行检验,但当时我就在现场,因他是唯个重伤,发现时我就过去看过,他背部遭到小圆球袭击,样是近距离,应该是小圆球正好落在了他左后背,爆炸,不仅皮肤面积灼伤,肋骨骨折,还有玻璃碎射刺入身体更深处,肺部有很严重受伤况……” “不是,他是随人流疏散,正在奔跑过程中遭遇意外,穆郡王和李氏则是在去做什么,别人不知道过程中,遇到了意外。” 仇疑青立刻切中要点:“此人与穆郡王或吕家,可有关联?” 叶白汀摇了摇头:“并无。我问过死者儿媳张氏,他家家境普通,就是寻常百姓,没有渠道认识朝中官员,但他方向……是从边过来,且路过通源钱庄。” 仇疑青:“死者曾和凶短暂行过,就在这短短时间内,凶对他产生了杀机。” 申姜:“可那么短时间,那么嘈杂环境,家都在跑,认识都谈不上,哪儿来杀机?” “就是因为时间有限,环境有限,偏偏有东,眼就能看透。”叶白汀把自己当时问到况全部说了,包括死者儿媳话,比如‘不管孙子死活,只顾自己跑’。 “……我怎么想,当时境况,也只能是这个点清晰无误表露,死者当时行为路线是听锦衣卫指令疏散,没有任何指摘,和凶之间萍水相逢,无仇无怨,哪来杀机,总不能突然看不惯,或就因为人跑快或慢吧?” 凶当时目是隐藏自己,人流快或慢都没关系,突然杀人甚至会引人注目,并不划算。 仇疑青懂了:“你是说——杀机,来自对待孩子态度?” 叶白汀捧着茶盏,轻轻点了点头:“你是靠我养着小孩,你想要什么,会不会出,对我来说不重要,人命比你金贵多了,好好养你,是你福气,不养你,也无可指摘,你命,你日子都是我,自也能收回去……如此冷酷,无,留在原处,被人流挤散小孩子会有多害怕,多无助,多难堪?” “小小个子,淹没在人群里,力气小,没办法自己走出来,甚至高声喊都冲不破人群……” 叶白汀指尖微动:“此前我直没有想通,今日问过口供后,我突然想到了这个方向——我嫌疑人里,是不是有人,有过类似经历,或者类似绪?” 第136章 亲手手 137、亲手手 “小孩报仇?” 申姜迅速摇了摇头:“不能吧?是萍水相逢, 要是看孩子可怜,搭把手,我觉得可能, 应该不至于杀人?” 偶尔看到人的小孩子可爱,也会想揉个头,逗两,却不会看两, 就真情实的上头,要这个小孩子做什么。 公务不算,指挥使要求的锦衣卫操守不算, 小孩要真过的不好, 被虐待, 大抵会管一管,但若抛开锦衣卫身份, 能做到多少就不一定了,更说替人杀人。 叶白汀修手指点了点茶杯沿:“那如果, 凶手对这个小孩子的觉……同身受呢?” “同身受?” “我们是人, 都有情, 得不到, 遗憾,或渴望的时候, 对于出现在前的特定的人,会产生投射,或者说,移情……”叶白汀声音有些慢,“凶手可能有很在意的东西,有非常需要保护, 或者抒发的情绪,我在猜测,的动机里,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 仇疑青:“穆安,唐飞瀚,吕兴明。” 相对其人,这三人比较年轻,加之今日问供结果,情上更容易有这样的可能。 叶白汀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点了第一个名字:“说穆安。” 申姜迅速在小白板上,穆安的名字外画了个圈,随时准备好在上面添字补充。 “刚刚问话的过程中,吕兴明明确点出来一点,到了这个年纪,穆安仍然被要求每日背诵功课,但凡穆郡王不满意,还是要罚跪祠堂,减三餐,很丢面子,”叶白汀道,“我不觉得这种情况很普遍。” 时男人当立户,开蒙没有超过五岁的,七岁就要开始讲大人的规矩,不和子同席,十三岁就是个半大小子,可顶办了,十六七岁必定开始议亲,很少过了及冠之年还未成立业的,社会制度对们有要求,也予了尊重,像穆安这个年纪,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人也足够知礼优秀,实在不应该被像个小孩子对待。 申姜咂了咂嘴:“的确有点丢脸,怪不得婚往后拖了两年,还没办,难不成是穆安自己不愿意?在自己里,父母皮子底,就是这么大的,经历的多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娶了媳妇,岂不是让媳妇看丢脸?大男人的,多没面子……” 叶白汀:“的婚拖了两年?” “是啊,”申姜一直在外排查,这些背景相关查的清清楚楚,“也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一直拖没办,这边说忙,那边竟也答应了,外头都猜这两有问题,要么是男方有隐疾,要么是方有隐疾,才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急,现在想想,兴许有的原因啊……” 叶白汀也看过申姜送回来的线索资料,因这次的死者刚刚回京城不久,前的很多信息不太好查,穆安幼时经历如,没有太多记录,零星一些,不过可合猜测:“现在还被父亲管的这么严,幼时怕会更严……说小时候课业多,没什么朋友,悄悄收留唐飞瀚,帮助唐飞瀚,还要谢唐飞瀚作为自己的玩伴,想要回报……当时应该是非常寂寞的。” 仇疑青想起一条线索:“排查资料里,有一条线索,六到十二岁这个阶段,穆安身上,经常有伤。” “没错我查的!”申姜睁大睛,“指挥使怎么知道?您要不说,我都忘了!” 在案子最初发生,没有太多方,进行第一次摸查走访时,当然是信息找的越多,越丰富越好,用不上没关系,多遛趟嘴皮子,又不费,要是用上了,那就是功劳! 当时所有注意力都在找人物关系,各种交叉点上,过往的问了是问了,自己却没怎么留意,‘棍棒底出孝子’么,好多人都是这么管,对小孩子的教育有时候就是很严厉,查案子过不少,穆郡王一看就是个很严格的人,这种父子关系在看来不算特殊,可现在想想,好像是有些触目惊心。 穆安在所有人的话里,都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小就不调皮,很乖,天分很高,课业上佳,成到现在,也是处处周到,处处颜,接人待物让人很舒服,外头没有人说不好的,穆郡王为什么要求还这么高?到底希望儿子是个什么样子? 叶白汀想想穆郡王那非经年累月,绝不会那么深的黑圈,非宵衣旰食,过度劳累,绝不会有的内脏损耗程度:“穆郡王对自己的要求就很高,可能在里,穆安所做到的一切,都是及格线,不算优秀。” 仇疑青:“穆郡王公务辛劳,连都很少回,恐怕没怎么管过孩子。” “正是!”申姜猛点头,“我问过人,不仅穆郡王,连的妻子都因为的公务附加,忙得不可开交,夫妻俩都没什么时间管孩子,负责教穆安的大多时候是人和生,穆郡王会在难得回的日子里,问问孩子功课……六岁到十二岁身上总是有伤,难不成就是穆郡王缝插针打的?” 因为不满意,因为没达到自己的要求,因为并不是过分优秀,所必须得罚? 叶白汀:“小孩子的成过程中,父母陪伴很重要,但并不是待在一个屋子里就是陪伴,得陪玩,陪说话,做游戏,在你的行为习惯里,学习掌握新的知识,社交技能,如果做不到这些,缺席了孩子大多数探索世界的时间,每次回来会检查课业,挑毛病,甚至打骂,教训,孩子会产生逆反心,诸如‘你凭什么管我’这类情绪,不管表面表现的乖不乖,心上都是不满意的,穆安看起来性格可亲,处处周到,的心里,可曾有过类似的怨恨?” 申姜摇了摇头:“这些东西,穆安人怕是不会说,当年经历,浅显一点的,人们还会聊聊,问的深了,怕也是讳莫如深,不敢多言的。” 仇疑青指节敲了敲桌面:“吕,吕兴明从小被吕益升夫妻过继了去,做亲子养,为中间归住了一年?又为一年之后回来,突然改口,不再唤父母,而是唤叔叔婶婶了?” 申姜立刻明白:“看来这得好好查一查了!” 叶白汀若有所思:“李氏是个很能干的妇人,中上处的井井有条,什么都能一把抓,虽不能生育,却很有心气,在众人的证词里,也有些强势,会督促丈夫上进 137、亲手手 ,也会在肉能及的部分,要求吕兴明,可看吕兴明的描述就知道,‘在撞她手里了,才会被罚禁足’,其它时候想玩就玩,并无拘束,可她对孩子的要求,远不如督促丈夫来的多,这样的亲子关系……看起来更像是,她缺一个养老送终的人,要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就行,挣钱挣地位什么的,她不指望。” “或许是年轻时遭遇了什么,在最初接孩子过来时,她内心就摒弃了建立良好亲子关系的想法,没有期待,就不存在失望,更没必要苦心孤诣,忠言逆耳的养,她可能觉得这件太过风险,养不熟被恨被背叛,还不如要什么什么,要不太歪,将来能客客气气的孝顺就好。” 李氏在申姜排查资料里的表现,在叶白汀看来,看起来是养孩子,其实并不走心,甚至人不管叫娘,叫婶婶也没关系,要族谱里还在她名,从小到大,养育实切实无误,不怕之后不孝,就足够了。 “可小孩子是最敏的,在心中有没有地位,地位有多高,可不可任性,任性到哪个程度,可能们一时半会说不出来,心里却是明白的……” 叶白汀说,似乎找到了吕兴明纨绔叛逆,看起来脾气不好的源头:“这孩子最初,是希望养父母多看看,多关注的,哪怕骂一骂,可能拥有的小孩子不会有的金钱,玩耍物件,但是的小孩子有父母哄时,没有……更多的过往详情我们不知道,但我猜测,的心里,也并非是没有怨言的。” “那照这样说……”申姜皱眉,在唐飞瀚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岂不是心中积忿更大?” 仇疑青:“不无可能。” 叶白汀有些不明白:“嗯?” “少爷您可不知道……”申姜光是想一唐的,都能出声,浓墨重彩,高潮迭起的,把这段故讲了一遍。 叶白汀听完沉默了。 “这对夫妻……也是人才。” “谁说不是呢?”申姜还叹了声可惜,“就是现在唐复景中风了,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年纪可不算大,老是不醒,京城圈里都不知道嚼谁的舌根子了!” 叶白汀:“从复杂的庭关系就能看出,唐飞瀚此人,从小到大没少经历过战争。” 被亲父抛弃,和继父关系不好,总是被赶出来,和娘亲相依为命,挣扎求生,甚至要帮助娘亲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和继父的庭斗争,人言可畏……到了京城,亲父是个利益至上的小人,当年可抛弃嗷嗷待哺的儿子,另娶贵,如今又对大的儿子有多少亲情?来来回回算计的,恐怕还是利益。 唐飞瀚要和生父斗争,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嫡庶兄弟们斗争,要和京城圈子做斗争,甚至和亲娘之间,许都有些难言说的矛盾…… “的过往经历,习惯,和父母相处的细节,也要多做了解。” “我去查!”申姜记在小上,“当重点查!” 如果有实经历,细节佐证,恐怕这就是关键方了!如果没有……鉴于之前办案经验,少爷说的都是对的,到现在还没错过,这次估计也是,少爷对于人心的判断估量,有种特殊的敏锐,就是指挥使都望尘莫及,不承认都不行! 刷刷刷写完,又问:“所这次的凶手,就在这三个年轻人当中?” 叶白汀思考片刻,道:“我现在能说,这是我所有猜测里,关于杀人动机最合适的方,但情不一定是人做的,万一有人很喜欢这个过往经历悲惨的人,很想疼爱呢?” 申姜:“比如吕益升?或者琉璃坊的那个老板娘?” 吕益升直接就是吕兴明的叔叔,琉璃坊的老板娘死了丈夫,与人有染,没准也…… 叶白汀问仇疑青:“都能细查么?” 仇疑青点了点头:“可。” 叶白汀就了:“那就一起查,年龄这个东西可说不准,有些人到三十多岁,还要找娘亲,不知道怎么做问娘亲,惹了得娘亲擦屁股,说三岁都多,如果人也有类似的童年经历,有类似的遗憾心情,是尘封在记忆里,没有触发,遇到特殊件,可就难说了。” “还有这个琉璃坊的曾三娘,好像处处游离,跟案子没有任关系,今天也不在指挥使圈定的凶手方里,可外面那么多琉璃坊,为什么小贼偏偏要偷她的,她的东西有什么特?” “好像是做的好一些?”申姜比划了比划,“尺寸足够大,花样子也不错,透明度也比高一些,价格虽也贵上两分,可用的起琉璃的,谁差这个钱?能选,自然选她的。” 叶白汀:“可‘小圆球’用的材料是琉璃碎,不是整片琉璃,并不需要这些尺寸,花样子,透明度,她货品能起到的作用,也可,‘小圆球’制作者要的,是锋利琉璃碎带来的附加伤害。” 申姜:“对哦……” 那为什么非得她不可? “还有她和孙志行的关系,还有吕益升……” 前者有染是板上钉钉的了,吕益升说是认识,就没有其它?可是要竞争鸿胪寺上官的人,手里不该多准备点东西?这人要是聪明起来,能办到的可多了。 “不要忘了,还有青鸟。”叶白汀最后提醒,“有人在这个案子里浑水摸鱼,雷火弹图纸怎么传出去的?谁对制作这个有兴趣?谁中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谁能弄到各种材料……指挥使应该查过了?” 仇疑青颌首:“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不涉武,都不可能有渠道接触,图纸不可能,火药不可能。” 叶白汀观仇疑青神色有些不对:“但是?” 仇疑青目光微沉:“火药批次在押运途中少了,遭了盗。” “被偷了?”说叶白汀,申姜都有些意外,这些东西的来往押运都是机密,竟然能有人知道,还跑去偷了? 仇疑青:“我也是今日才得到消息,面正在查。” 叶白汀:“若实如我们之前推测,作案人自己没有渠道知道图纸和材料,被人发现了兴趣所在,想要培养成棋子,‘暗送’的方法把这些东西送到手上,引导 137、亲手手 制作东西,街上投掷,然后混水摸鱼,救出青鸟……那这两个人一定认识,要不就很熟悉,要不就距离不会太远,经常有面的机会,不然可没办法沾到光,必须得对小圆球的制作过程,作案人的计划实施了如指掌。” “少爷的意思是……”申姜瞪,“案可能存在教唆行为?” 不是团伙作案,互相的信息并不完全透明,但明显有人站在高处,教唆,俯视,引导不知……造成了这一切! 叶白汀:“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琉璃坊老板娘和孙志行有染一,今日堂上,孙志行明显有所隐瞒,为什么?” 申姜:“这种……谁爱往外说?” “可这里不是处,是北镇抚司,”叶白汀目光炯炯,“指挥使堂上问话,可不是,一点好,或者说,一点风流韵而已,若无其风险,没必要藏得这么严实吧?” 申姜若有所思:“倒也是……” 仇疑青:“还有小贼。” “小贼也有问题?”申姜有些头疼。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在说什么:“那小贼的技术水平,你也看到了,不算高,警觉性也差很多,我们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在琉璃坊却路线熟悉的像回自己的,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申姜:“这个怕是得等秦艽的消息,正在那边套话呢,咱们都帮不上什么忙。” 仇疑青:“还有之前两个死者。” 叶白汀:“们出的这场‘意外’,真的很意外,明明有规划好的路线,却突然改变,想要去做的,为什么?可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或者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到了谁?这一点目前仍然没有收获,还需再查。” 申姜继续记在小上:“嗯。” “还有物证。” “既然有了确定的嫌疑人了,就去查一查们的时间线,”叶白汀道,“几次意外发生的时候,们都在哪里,干什么,意外发生之后,们又在哪里,干了什么?作案人扔完小圆球,身上必然会留一些东西,或是味道,或是痕迹,再严重一点,不小心衣服烧焦的痕迹是藏不住的,总得处……” “懂了,这些如果能找到就是关键性证据!” 仇疑青:“还有最后一点——” 叶白汀:“作案人为什么敢对北镇抚司手?” 从案情分析看,青鸟的人和作案人信息并不一致,青鸟这边想借个时机,作案人并不知道人想要越狱,为什么会把作案地点放到北镇抚司外面的街道?谁的胆子,谁的引导? 申姜的小越记越多,一页一页都快塞满了,倒没想到工作量的问题,睛越来越亮,要是这些东西都能一一落来,案子立刻就能破了! “那我这就出去办,少爷等我的好消息!” 兴奋的往外冲出去,申姜觉不对,又跑回来,仇疑青行了个礼:“指挥使等我的好消息!” 仇疑青:…… “滚吧。” 申姜一走,房间迅速安静来,落针可闻。 仇疑青看了小仵作一会儿:“还在想案子?” 叶白汀摇了摇头:“案子有关的推测,刚刚已经说完,想要更多,需要更多细节,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青鸟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没那么,怎么说,贵气?” 仇疑青:“为什么觉得应该贵气?” “因为最初你同我说起‘可能会有人越狱’这个话题时,我猜到的是外族的王子公主之类的,”叶白汀蹙眉,“现在觉稍稍有些……失望。” 仇疑青:“是谁,我们总会知道,贵族也好,平民也好,都跑不了。” “倒也是。” 叶白汀其实还有一点很在意,就是今日和青鸟面对面的时候,推测说话的过程里,有两次,青鸟露出了意味深的,绝对不是赞扬,或者警惕,很可能是的逻辑链猜错了,是什么呢? 可惜一时半会,还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算了,叶白汀摇摇头,暂时将这些抛出脑后,让自己休息,之后再思考,许有不一样的收获。 可不想这个了,又有的闯进脑海,比如当时没有讨论的,青鸟说是雏,邀请仇疑青跟试试,保证体验难忘的话…… “青鸟今日说的那些……”叶白汀刚起了个头,就觉有些羞耻,说不太去。 仇疑青看小仵作头顶,声音微柔:“我不听说,听你说。” 叶白汀点了点头,觉耳根有些烫:“你信。” “嗯。” “就是想让我们扭,就是不得我们好!” “嗯。” “就是……你总是嗯,你说话啊!” 叶白汀心跳有些快,瞪了仇疑青一,掩饰的去端茶盏,捧起来发现茶都没了,干喝茶叶子么!傻不傻! 仇疑青动作自然的从手中取过茶盏,执壶倒茶,行云流水,一点不尴尬的样子,好像谁尴尬了,就是谁大惊小怪似的。 “你继续说。”重新把茶盏塞回对方手里,气定神闲,神色没半点变化。 叶白汀端起茶喝了一口,皱了眉,又放,对这还真没说的了:“你今日在外面怎样?会不会很累?申姜说青鸟差点将你扑悬崖,你都没让说完……” 仇疑青很淡定:“没有人能做到这种。” 叶白汀:“嗯?” 仇疑青:“就算没有南蝶香,方未知,我的后背,也从不会放松。” 叶白汀瞬间明白了:“你故意的?诱出来,省的找了?” “嗯。” 茶壶已经空了,仇疑青刚刚递过去的茶小仵作没喝,伸手拿了过来,举杯—— “——” 叶白汀迅速伸手阻止,仇疑青却已经低了头,唇触杯,没碰到茶盏,倒是吻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背。 白润,细软,如上好玉脂,温温润润,带淡淡的木樨香。 窗外风起,不知惊起了谁的心跳。 第137章 这波竟是自己送了 138、这波竟是自己送了 轩窗无言, 影成双,房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到能听到对方呼吸声, 分不出是快了还是慢了,总之,失了往常规律。 手背上触感仍在,温软, 微炽,有点痒。 叶白汀忘了反应,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 竟然还非常不合时宜想, 认识这么久, 仇疑青从头到脚他都很熟悉了,对方温度, 对方掌心触感,对方身上硬邦邦肌肉, 大概每日练武不辍, 仇疑青站姿坐姿都脊正骨直, 浑身上下没一丝柔软地方…… 他竟从未想, 这男唇,也是柔软。 自己竟然用手去盖茶杯, 不但让别喝不到水,还亲了他手? “我不是……” 叶白汀怔了一瞬,赶紧收回手,声音有些慌乱:“就这茶……放太久了,太浓,不大好喝, 要是……” 要是你渴话,可以再上……或者作为主,重沏一壶招待也可以,可要真渴了,等久了怕也难挨…… 叶白汀十分后悔,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怎么想都不应该啊,脑子抽了吗! 仇疑青视线很难从那只纤□□致手上移开,声音微哑:“抱歉。” 叶白汀更尴尬了:“……没什么好抱歉。” 这回是他锅,他要不伸手,不发这种意外。 谁知仇疑青刚道完歉,大手就伸来,握住他手,执到唇前,侧头在手背上就是一吻。 叶白汀:…… 仇疑青眸色似墨染就,浓化不开,声音也更暗:“我道歉了。” 所以你刚刚道歉不是因为发这个意外,而是接下来要干事吗! 叶白汀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堂堂指挥使,竟然这么不要脸,手下意识往回收—— 收不回来,被仇疑青握死紧。 “你放开。” “放开,你主动伸来?” “你想得美!” “那我为何要放?” 叶白汀:…… 他只能看了看茶杯,提醒对方:“你渴了。” 仇疑青面色不变:“我不渴。” 不渴你刚刚端我茶喝? 叶白汀眯了眼,又白了,故意喝他茶……这男还是想占便宜!条件不足,干不了别,就暗搓搓来这个,闷骚死你算了! 要不是自己喝着茶水味道不对,不好喝,拦了这么一下,造成这个‘吻手’意外,别还占不到这么大便宜,这波竟然是自己送了! “那我渴!”叶白汀盯着仇疑青,脸都鼓起来了,“我要喝水!”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没撑住,唇角轻轻弯起,站起来,按了下小仵作头,修长手指掠他发:“喝水就喝水,又不是不给你倒,急什么。” 这男终于放开他手,出去给他沏茶了。 叶白汀看看自己手,上面还有别掌心余温,转头看看男背影,愉悦满意还想下回情绪都快溢出来了,再想想刚刚这男动作,说话…… 竟然又又又是自己任了!显仇疑青多包容多疼爱多宠溺似! 是这狗男不要脸,各种占便宜! 叶白汀眯了眼,心思快速转动,不行,他不能输! …… 申姜在外面马不停蹄跑,线索消息一点点传回北镇抚司,因几个嫌疑早期活都不在京城,都在外地辗转,家庭关系,幼时经历都不太好查,能问到东有限,好在锦衣卫系统调查方式灵活丰富,申姜也越来越老练,知道对付怎样用怎样方式,尽可能拿到更多线索消息。 对穆安,唐飞瀚,吕兴这三个好朋友调查已经能基本确,猜测中一样,三童年得都并不轻松,每个有每个苦,每个有每个求而不得,他们做彼此朋友,成为一个情感关系相对坚小圈子,基础就是这些,或多或少相同经历,说是朋友,彼此投缘,更多其实是同命相连,他们是彼此支撑,或者说联盟。 他们总是能很快发现好朋友处在困境,想办法帮他度困难时期,偶尔也使使坏,折磨报复一下那些大们,但是更多更恶劣事,却从未做。 所有调查资料里,表现最显就是吕兴,对比穆安唐飞瀚,他脾气更急躁冲动,也更叛逆,一般想做什么坏事时候都是他打头,但他也很单纯,很仗义,若是坏了事,被发现了,他就通通顶下来,不招出两个兄弟。 申姜最怀疑吕兴,感觉只他最合理,三中只有他是个纨绔,可以不管不顾,任妄为,其他两课业都很优秀,才华出众,有锦绣未来,只怕难以割舍,做事需三思,吕兴脾气还暴躁叛逆,很容易冲动,那日街道意外发,只有他身上有严重硝烟味道,也只有他在婶婶李氏死时,知道李氏将要去做什么,且本就在尸体现场附近,甚至穆郡王意外时候,也只有他没有不在场证。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证据,就是吕兴书房里放着很多小玩意,比如木工巧手玩具,只用小木头或机关拼出来马车,娃娃,小房子,什么都有,多种多样,还有草编,藤编东,数量之多,简直放了大半个房。 申姜亲自去那个书房,也亲眼见到吕兴把玩这些东,他显对这些非常感兴趣,还很熟练,有些小东他甚至不需要图纸,看两眼,自己就能拼拼凑凑组装起来。 这难道不是天赋?不是对制造东很感兴趣! 不各种细节……还是得查。锦衣卫破案,是讲证据么。 申姜热情高涨,送回来信里就差拍胸脯,说少爷你瞧好吧,这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仇疑青事就更多了,他手上不止这个案子,同时还有别工作要做,不知怎,最近经常需要进宫面圣,叶白汀都有两天没见到了。 不工作忙起来就是这样子,叶白汀习以为常,还一点都不恋爱脑,甚至忘了某个狗男存在。 嗯,他有真狗子玄风就够了,累了时候摸摸毛,陪它玩儿球,瞬治愈! 他重检查了一遍停尸台尸体,穆郡王李氏没有更多发现 138、这波竟是自己送了 ,倒是在死那位老者衣服里,沾着血肉,炸伤比较严重部分,发现了一小截绿色丝线。 叶白汀仔细想了想,那日把所有嫌疑请回北镇抚司问话,并没有衣服或配饰,是绿色。 几随流裹挟,不小心掉进了护城河,到北镇抚司后,也只是烘干了衣服,锦衣卫并没有准备别给他们换,堂上他们穿衣服就是日自己衣服,中不可能有换。 那这截绿色丝线是从哪里沾到? 只看其颜色质地,就知价格不低,绝非这老者所有,难道是跑动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其他,案子并没有关系? 可这个位置…… 叶白汀总感觉哪里不对,仔细将情况记录在验尸格目里,并把这一小截绿色丝线封存,按编号放好。 阶段工作刚刚结束,叶白汀走出仵作房,就看到了迎面来牛大勇,走得很快,见到他眼睛就是一亮,显是冲他来:“怎么了?” 牛大勇:“少爷,秦艽回来了!” 秦艽回来了?那就意味着——小贼事有消息了! 叶白汀即转身:“我去看看。” 走到诏狱牢房时候,秦艽正在干饭。 作为有机带罪立功,能光正大出去帮锦衣卫做事,他相子安待遇比一般犯好多了,来去狱卒及锦衣卫对他们都很照顾,有时候根本不必叶白汀申姜吩咐,该办事下边自己就办好了,比如这次秦艽归来,显是立了功,不用谁说,狱卒们立刻朝厨下要了肉,端了来。 只要是肉,秦艽就不挑,他可以一手抓着酱牛肉,一手啃着大骨头,或还能瞅空喝两口汤,真正如风卷残云,饿死鬼投胎。 叶白汀稍稍顿了一瞬,这回来衣服那么脏,换都没换,也不知道手洗了没有!让你帮忙干活,又不是不给补贴,不让你吃饭,何必在外头虐待自己? 相子安一点都不心疼,慢悠悠摇着扇子,在一边挑剔:“啧啧啧,你看看你这吃相,得亏没胡子,不然不知道丑成什么德,咱们少爷这么精灵,这么娇仙物,身边怎么可以有你那么丑。” “呵。” 秦艽根本不说话,狠狠咬了一口肉骨头,汁水瞬飙溅去,跟暗器一样。 相子安赶紧把扇子挡到脸前:“傻大个你干什么!” 正好瞧见叶白汀自远处来,他立刻告状:“少爷你看他!粗鲁,无礼,有辱斯!下回再有事,您别叫他,叫在下去!” 秦艽冷笑:“就你这小白脸,这小身板,他还没到地头,就给弄死了。” 相子安狐狸眼一吊:“瞧不起谁呢?在下脑子值一万贯!随便动个嘴,忽悠哄劝,不对,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有无数你这样蠢货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信不信!” 秦艽:“你有那本事,怎么还在这里蹲牢狱?” 相子安:“你天天吹牛吹上天,不也在这里没出去!” “我那是不想,不是不能。” “在下也一样!” 叶白汀:…… 其实他也很纳闷:“北镇抚司既给了你们机,你们就可以照规矩,在外面院子自由行走,需要出北镇抚司大门也不是不可以,严理由,按规矩申请即可,外面也不是没给你们安排房,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 ” 相子安手里转着扇柄,开开合合:“外面花花世界,也就是那个样子,早晚能看,出了这里,再想进来未必方便,少爷不必担心,我们心里有数,姓秦你别吃了!少爷都来了!” 今日牢房有些于安静,除了对面牢里石蜜,旁边都没有,不知是被调走问话,还是有别安排,总之说话很安全。 就算旁边有也没关系,这里犯出不去,就算听到了什么,也只能在这里讨论,或者烂在肚子里,不对案情带来任何影响。 秦艽风卷残云吃完肉,开始擦手:“这回还真叫我找着点东,那个小贼,你们抓不抓都行,我反复试探,基本确,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接了单子,干这几单活,下单主顾对技术水平要求不高,连点都帮忙踩好了,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什么时候方便,东拿到了放在哪,他只要去,就能干成,他照单拿钱,雇主是谁也并不知道……” 叶白汀感觉有些奇:“那他做了多少单,每次都送去那个荒院?” 秦艽摇了摇头:“他一共干了六单,前两次是别街道,方便易找,就是有点多,雇主让他把东放在路边箱子里,两次后,应该是没出什么事,算是建立了信任,才更改地点,送去荒院。 ” “他们之怎么联系?” “约暗号,放置纸条。” “纸条呢?” “看即焚,没有留。” “那这种单子……是在哪里接?” “黑市。” “黑市?”叶白汀头一回听到这个,“你们这行,黑市?” 秦艽点了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在哪个行混,就得讲哪个行规矩,我们黑市非常隐密,非行里不能进,要验身,地点也是流动,暗号随时变,隐退想回来,都得费些功夫,何况外?官肯是不知道,我们防就是官,但下单规矩不一样,操作上……我不能说太多,总之就是,有非常苛刻保密措施,雇主不知道执行任务是谁,执行任务更不可能知道雇主是谁,除非他们私下有了别交易,约见面,总之我试探了很多次,这个小贼真就是安安分分接单上工,什么都不知道,锦衣卫就算抓他回来,也问不出东,雇主问不到,黑市信息,更不可能。” “但那个琉璃作坊就有些可疑。” 秦艽顿了顿,道:“小贼喝了酒,同我交心,说干活时候曾经犯一个大失误,弄出了特别大响动,他时以为自己一死在那里了,不可能不暴露,但结果是没有来……我让他仔细想说了时情况,那个作坊我也去,怎么分析都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弄出那么大动静还没扔来,纵着他,让他把琉璃碎偷走——我怀疑作坊 138、这波竟是自己送了 里头有,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且在帮他创造条件。” “就是不知道是老板娘,还是其他了。” 叶白汀若有所思,如果是曾三娘,知道这件事,甚至一手安排,那为什么转头又报了官,把小贼卖了?除了,还有谁,能轻易打进琉璃坊,随时出入,干预这些事? “更多细节怕得锦衣卫查,我知道只有这些,”秦艽话音一转,“这个不重要,更重要是另一个——有雇主挂了火药买卖,还有真敢接了。” 叶白汀瞬想起仇疑青说话,有关‘火药失窃’一事:“有雇了你们行,去偷火药?” 秦艽点点头:“不错。这种东,但凡有点见识都知道是干什么用,军方管控严格,我们也不随便动作,敢挂这单子雇主绝不是一般,敢接这单子,呵。” 叶白汀:“你知道是谁?” 秦艽一脸‘这不是基本操作’骄傲:“道上规矩,我不能卖他。” 相子安:…… 那你说个屁啊。 秦艽:“不你们偶尔有空了,可以往南边逛逛,榆钱胡同,往里三家,王寡妇酒铺子,晚上戌时刻到亥时初,或许有好运气,碰到一个六指。” 叶白汀沉默了。 这叫不能卖?时地点身体特征具体到了这个程度,还没卖? 秦艽一脸深沉:“道上规矩,我得守,还望少爷谅解,这是谁,我不能告诉你。” 叶白汀:“……行。” 秦艽:“这个六指非常精,早前就雇主搭上了线,只有他知道挂偷火药任务是谁。” 叶白汀:“你放心,我们一抓住他,不让这条线索掉了。” 秦艽:“我可没提醒你。” 叶白汀:“是。” 秦艽见碗里还有肉汤,又端起来,一口饮尽。 他进来诏狱,从没忘记自己是谁,是做什么,但盗亦有道,入行时,他师父就教他,他们只是学手艺,凭手艺吃饭,不能祸国殃民,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东可以适玩乐,进几回牢狱也没什么,不需要有那么多节操,有些事却纵死,也不能做。 天下太平,家国昌盛,百姓富足,他们也能有口吃,若是国破家亡,们都活不下去了,他们只更不好。 叛国之;身涉朝政党争,军需粮草,什么都不管不顾,眼里只看得到钱——他不承认是这行兄弟。 这边话刚说差不多,外头牛大勇又跑来传话了,这回了不得,出大事了,吕兴死了! 叶白汀赶紧走出诏狱,换了身衣服,仇疑青就到了:“准备好了?随我走。” “嗯。” 趁着出门这几步路,叶白汀把秦艽那边打探到消息迅速分享给了仇疑青。 仇疑青伸手,把副将郑英叫了来,吩咐了几件事,大约是部署抓,安排完,才又带着叶白汀往外走:“今日表现不错,记你一功。” 叶白汀:“是秦艽表现不错。” “你也有。” 仇疑青根本没有给小仵作拒绝机,吹了哨音把玄光叫来,揽住他腰就上了马:“别动,我们得尽快赶去。” 叶白汀:…… 你都掳上来了,我还有机跑吗! 迅速赶到现场,申姜已经到了,他最近正在怀疑吕兴,赶来非常快,封锁现场也很麻利,见指挥使少爷来,立刻上前禀报:“死亡现场是吕兴书房,看起来像是正在制作小圆球时候,发意外,不慎被炸死……” 叶白汀走进书房,看到现场十分杂乱,东散落一地,确好些小玩意,小车子小房子小,木工拼建,草编藤造,什么样式都有,让眼花缭乱,死者胸口破了个洞,炸伤非常显,体表烧伤也肉眼可见,看起来相惨烈。 申姜引着往里走:“少爷您来看,他是不是正在做小圆球途中,发了意外?” 走近了,看得更清楚,死者手被炸得血肉模糊,仅剩部位胸口,脸上,都有大量琉璃碎,地上不远,是小圆球爆炸后留下残骸…… “还有这里,”申姜拉开左前方架子下柜子,又掀起地面一块地砖,“有图纸,琉璃碎火药。” 叶白汀却蹙了眉,问申姜:“这里之前你应该来?可曾发现图纸火药?” “没有,”申姜想了想,还真没有任何痕迹,“可能时是藏起来了?这些东这么重要,想来不随便放,比如地砖底下,我确实也没注意到,难道……这些东有问题?” 仇疑青却知道叶白汀在想什么:“习惯不对。” 申姜:“什么习惯?” 叶白汀指着房:“你看他东摆设,大都分类别放置,木头做东,草编东,陶瓷东,摆放在不同位置,大分类后又有小分类,高,矮,圆,方,不用同途,全都有自己归处,不然这么多东,怎么方便查找?” 申姜想起之前来这里观察感受,少爷说不错,但这些少爷都没见,房里东也挺多被炸飞了,少爷怎么知道? 叶白汀从他睁大眼睛里看出了疑惑,指了指地上散落东:“可从爆炸点分析抛物线,推测原本放置地点。” 再说,小圆球威力有限,柜子上也不是所有东都被炸飞了,飘飞纸张想要估算,可能要困难一些,有重量东,就方便观察多了。 要制作小圆球,图纸火药都得用,以及其它辅助物件,比如琉璃碎,比如一量木头,照申姜指出来方,辅助物件都在同一个位置。 叶白汀提醒申姜:“这些东为什么放在这个抽屉里?” 随着摆放东显然很有自己规矩,为什么通通塞到了这里? 申姜:“因为这里正好空着?” 仇疑青已经打开右边抽屉:“这里也空着。” 叶白汀看了看门:“但左边,是别走进来,最方便最顺手位置。” 申姜品了品这话,瞬倒抽了口凉气:“所以这不是意外,是栽赃?” 第138章 男人哪个不花 139、男人哪个不花 吕兴明死在了自己的书房, 起来像是制作‘小圆球’的过程中操作不慎,意外被炸死。 现场初只会觉得可惜,还这么轻, 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多会怀疑,太多太多的地方不协调。 小圆球威力不算太大,以死者为中, 呈放射状向外炸出,燃烧明显不充分,只死者身体及附近有烧焦痕迹, 面积不大, 周遭有物品, 纸页等掉落,或被爆炸气流推倒, 从圆往外,影响递减, 有些东甚至只是倒了, 位置并未发生变化。 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断案经验丰富, 知识丰富, 就是有敏锐的观察力,洞察力, 能基于死者的习惯发现疑点,继而怀疑栽赃可能,再正常不过。 还有就是,这个房间,申姜曾经来过。 在推案理论方面,申姜可能还未成熟, 欠缺了一点,可他工作时是非常细的,他盯着勘验的死亡现场,精确到一颗小石子的位置不会错,他排查走访的信息,比所有人全面,细致,这项工作交给他,没有漏掉查不出来的,只有司给的方向缺少,尚未触及真正的核。 他来吕兴明书房,应该就是中怀疑,过来行针性问话,当时没有证据,他也不能无缘无故搜检房间,只能趁着时机,稍微的粗略的一。 他说什么没发现……就是问题。 每个人性格不同,习惯不同,房间可能整齐干净,井井有条,也可能杂乱无序,无处下脚,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和谐’,一个整齐干净的房间突然有个角落很乱,或者一个很乱的房间,突然有个角落很干净,就是不协调,很难不让人注意。 以申姜的细,带着目的而来,凡有一点异样,不可能忽略,还有火药这种东,气味敏感,很难消除,只要有,申姜就不会发现不了。 他说没有异常,什么没发现,也就是当时的确没有异常,如果本案凶手真是吕兴明,他的原料储藏位置,很可能不在这个房间,如果在,也不会是这样的排序方式,突兀又不和谐。 申姜仍然陷在巨大的震惊中,竟然是栽赃:“为什么?谁会干这样的事?” 叶白汀视线掠过房间:“玩够了,无趣了,没意思,不想玩了,或者想干的事已经全部干完,没有再多的想法,或者是后悔了,挣扎了,想结束……什么样的方法退出,最安全?” 仇疑青:“自然是推给人。” 叶白汀:“推给什么样的人,自己才能脱身呢?” 这下申姜不用提醒,会抢答了:“当然是嫌疑最大,起来最容易做这件事的人!” 叶白汀垂:“所以啊,你不是怀疑吕兴明了?” 申姜:…… 倒也是,他能觉得吕兴明最可疑,人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方向? 仇疑青问申姜:“你这日的调查,可曾有情绪的疏漏?” “没有,人不可能出来,”申姜仔细想了想,摇了头,“锦衣卫的行为规范属下懂,之前也不是没人在这种事情吃过亏,属下就算中怀疑,手里没证据,没公,断不可能露出来,走访排查,他和所有人一样,要按正常流程来,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再说指挥使和少爷没有明确指令,并未言明怀疑吕兴明不是?有人不可能不知道。” 叶白汀沉吟:“也可能是人认为,我们一定会怀疑吕兴明。” 就很可能还有的,他们不知道的事。 他走到尸体面前,掏出白色手套,戴,开始行现场的第一次粗检验尸。 “尸斑多在枕部,后肩,及臀,扩大成片,指压颜色消退,角膜轻度浑浊,尸僵明显,尸体失温严重……”叶白汀若有所思,“死者死亡时间,至少得有两个时辰。” 此结论一出,房间顿时安静。 申姜反应慢了一拍:“不,不可能啊,这玩意爆炸可不比其它,不管动静还是气势,不可能小,书房出事,下人们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也立刻赶了过来,就算中间有耽误,来来回回算,顶多是半个时辰,怎么会有两个时辰?” 这差的可有点多! “死亡时间会被人为引导,人们视线会被杂乱的东干扰,死者不会说谎。” 叶白汀显然中已经有了答案,提醒申姜:“你来,死者现在是何种状态?” “仰躺在椅子,头往后靠在椅背,双手乎被炸一半,垂在身侧两边,胸口一个大洞……”申姜怎么不出异常,“就像是干坏事不小,被炸死了啊。” 叶白汀:“他没有挣扎,为什么?” 申姜:“死,死了呗。” 人死了,还怎么挣扎?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我们知道,这个‘小圆球’制造虽然借鉴了雷火弹的图纸,缺少重要一环‘隔板’,导致它的性能不太稳定,随时可能会发生意外爆炸,如若吕兴明是制造这个的人,会不知道这个缺点?” 仇疑青神色笃定:“不可能。” 申姜也跟着点头,没错!这种东怎么可能不试验就随玩?没准刚一做出来,凶手就知道了它的性能! 叶白汀:“既然知道它的不稳定性,为何不穿护具?他只是把这个当做消遣,当做玩具,而不是想自杀。” “哦,”申姜点点头,“护具呢?” 房间里根本就没有这玩意! 叶白汀又道:“如果就是急,就是马要做,来不及准备护具也得干,整个制作过程中,作为‘小圆球’性能了然于胸的制作者,吕兴明是不是会全神贯注,浑身紧绷,下意识提防随时可能的意外爆炸?” 申姜点头:“这是当然!” “如此,第一个注意到操作失误,小圆球即将要爆炸的,就是他自己,”叶白汀指着死者的死亡姿势,“就算意外发生太快,他来不及逃开来,也肯定会有‘逃’这个动作,这是身体下意识反应,就像有人袭击你的脸时,你一定会伸手格挡,手臂一定会有抵抗痕迹,死者也一样,他不可能这么安详的躺坐在椅子,等小圆球炸开,至少会有类似侧身,偏头,双手转向,甚至抱头之类的动作。” 啊…… 申姜想想非常:“为什么死者没有?难道……他不是被炸死的!” 叶白汀已经弯身,仔细查尸体细节:“尸体体表有大范围烧伤,焦痕压盖住了炸伤的伤口痕迹……等等,这一处很清晰。” 他轻轻按住死者的头,让其转向,指着左侧后颈,没有被火烧到的地方,一个琉 139、男人哪个不花 璃碎片扎出来的痕迹,并让出些位置,让仇疑青和申姜得更清楚—— “创口呈长条状,哆开不明显,皮下无出血,无水肿,基本无收缩,皮肤擦伤无痂出形成……这是死后伤。” “所以他是先死了,才被小圆球又炸了一道的!”申姜瞬间明白。 叶白汀点了点头:“所以从另一种意义讲,你说的也是的。” 哪里? 申姜挠了挠头:“人死了,还怎么反应?” “嗯。” 叶白汀继续验尸,仔细观察了死者的面部情况,死者两只手的手指乎被炸飞,想的东不到,他干脆脱了死者的鞋袜,查他的脚趾甲。 申姜:…… “要不我来?” “不用,”叶白汀已经清楚了,“指甲有轻微发绀,死者应该是中了毒。” 仇疑青:“身可有其它伤口?” 叶白汀知道他在说什么,也顺手从头到脚把死者仔细了一遍,一点没落下:“除琉璃碎外,再无其它明显伤口,无蛇虫咬过痕迹。” 就只有入口的东了…… 仇疑青视线掠过书案和地面:“这里少了东。” 他这么一提醒,申姜也发现了:“啊,茶呢!就算他自己不渴,下人们难道没有力劲,不知道帮忙准备的?谁家下人这么懒!” 他立刻将院子里小厮叫过来问话:“茶呢?茶杯,茶盏,茶托,怎么什么没有,你们不给主人沏茶的?” 小厮一脸懵逼,小翼翼往房间里了,伸手指向案:“小人断断不敢偷懒,茶是沏过的,一大早就起好了,就放在里的啊,怎的没了?” 仇疑青眯了:“吕兴明用的东,可有何特殊之处?” “这个……没有的,”小厮腿有点抖,话回的很小,“少,少爷虽然爱玩,好花银子,喜欢的东不宜,也不是样样得用贵的,他不在意的东,就没什么关系,用什么行,比如吃饭的碗碟,喝水的茶具,连喝的茶也是,少爷没什么要求,用的跟家里处一样,就是一窑烧出来的白瓷,很普通的种,倒没什么特……” 申姜已经快速在院子里,以及两侧厢房寻找,很快喊出了声:“是不是就是这套茶具!指挥使您过来!” 仇疑青和小厮一起过,这个房间跟厢房布置完全不同,就是一个水房,置有火炉,流水,桌子,申姜指着的一套茶具就放在桌子,通体瓷白,茶杯扣在茶托里,茶壶嘴朝里,仔细一,还有水渍。 “洗过了。”申姜摸了下,“很干净。” 小厮走过,仔细了一遍:“还真的洗过?不能啊,我们少爷指不沾阳春水,洗杯子这种是断断不可能自己做的,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今早少爷说有事,叫我们不要打扰,小人赶紧沏了一大壶茶,生怕回头茶水不够挨训,难道忘了没干?” 仇疑青:“说有事做,让你们不要打扰?” 小厮感觉这事太蹊跷了,有点慌:“是,少爷经常这样,他喜欢玩些小玩具,喜欢自己做材料,自己拼,因为零件很小,怕我们来的给他带没了,很多时候他要玩,是关了门,不让我们的。” “他什么时候的?” “卯时末吧。” “一直在里面?” “没见到出来过。” “可曾有外人来过?” “这个……”小厮就有点犹豫,“因为少爷不让靠近,我们所有人离的有点远,真要有人来,可能不大到,不过门房边着大门,如果有外来客,一定有记录的!” 申姜:…… 说什么离得有点远,可能不大到,直接说偷懒了不就行了? 他了院子环境,发现这个书房的位置有点偏,墙也不太高,如果有人选择踩着墙头出,方的很,找门房也没什么用,以防万一,他还是勾手让底下人核实了…… 小厮这问不出太多的东,二人在外头仔细了,走了走,才又回到书房。 叶白汀仍然在和尸体较劲:“可有发现?” 申姜:“茶具在隔壁水房找到了,说是没有外客,院子墙头很低,仔细辨认,有人踩过的痕迹。” 叶白汀立刻明白:“这里有人来过,不知道是谁。” 申姜:“没错,来的肯定是凶手!” 仇疑青着叶白汀:“你呢,可有更多收获?” “还真有。”叶白汀摊开手掌,白色的手套,有一根绿色的丝线,“之前在仵作房里,检验具老者尸体时,我就曾发现过这个,当时有所疑虑,又无其他证据支撑,暂时封存,现在又有一个,明显非个例,大概率是凶手身的东了。” “这是什么玩意?”申姜凑过,“不怎么像衣服挂的丝,像是丝绦?配饰系的种流苏?”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 仇疑青转头问小厮:“吕兴明可喜绿色?” 小厮连连摇头,分果断:“不不不,我家少爷被人绿过,最讨厌绿色了。” 申姜:…… “他身边的人呢?我们指挥使问的是,你家少爷的朋友,经常一起来往的人,有没有人很喜欢绿色?或者经常穿戴?” “这个……小人不知,不大记得谁经常穿绿色的衣服,配饰之类的,又太小,大人这么一问,小人还当真想不起来。” 申姜要生气了,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我的……怎的就突然出了意外了……” 就在这个时候,吕益升终于回来了,他鞋有尘土,面色悲戚,角微红,似是经不住巨大打击,走路甚至需要人搀扶:“不容我,不容我啊,为什么一个一个的,要这么离开我,升官又有什么用,还走什么仕途,没了你们,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 先失发妻,又痛失爱子,这个中男人显然已经撑不住,真真是闻者伤,见者流泪,申姜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帕子,要递过:“吕大人节哀——” 叶白汀视线掠过吕益升,一边慢条斯理的摘手套,一边突然抬高了声音:“还未恭喜大人,家里要添丁了啊。 ” 啥玩意?添丁? 申姜拿着帕子的手停滞在了空中。 仇疑青也出来了,眸底凝着冷意:“没了夫人,没了养子,正好接新人门,连孩子一起了,吕大人福气不小呢。” 申姜眯了,把帕子收了回来:“你在外头养了野的?” “这… 139、男人哪个不花 …”吕益升珠迅速颤动,明显不想承认,“这话怎么说的?位说什么,下官竟是不懂了。” 叶白汀梢一抬:“吕大人不是不懂,是不想人懂吧?可惜平日里藏的严实,今有点粗了。” 吕益升:“这……” 叶白汀:“你今日身这身衣料是磨了毛边的棉,柔软舒适,也爱沾灰,左手肘的位置,沾着小孩子才有的细软胎毛——吕大人该不会说这是你不小落下的,或是的猫猫狗狗?” 吕益升往下一,果然左手肘的位置有毛发,下意识就想摘,申姜大手就伸了过来,铁钳一般握住他:“动。” 叶白汀又道:“你左胸往有一道湿了又干的痕迹,使得一处布料变硬,阳光下非常明显,有浅浅奶腥味——吕大人,你抱孩子了吧?孩子吐奶了?” 吕益升:…… 叶白汀视线掠过他下巴:“领口有湿痕,微腥,也不算太难闻,你抱着孩子的时候,孩子尿了?会尿到这里,应该是个子?” 吕益升面色震惊:“为何……” 这真的是猜的么!为何跟亲到过一样! “唔,还有脂粉香,”叶白汀微微往前一步,鼻子轻动,闻出了此前路过脂粉铺子闻到过的味道,当时铺子的老板娘说,这是近来轻姑娘最喜欢的味道,“你在外头养的女人,很轻?” 吕益升:…… 他知道大概瞒不住了,干脆承认:“这……这男人在外头,谁不花,谁不玩?我原也没想弄出孩子,我内子一直很尊重,从不养些小的让她烦,偶尔憋的慌,在外头玩一玩,内子也知道,从未拦过,我们给足了方面子,从未因这种事红过脸,这次真的是意外,我就是随手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见小姑娘可怜,又不肯走,只得养一阵子,就想帮帮她,谁知……她竟有了身孕,我从没想过接她门,我家中有妻子,也过继了侄,往后的仕途也稳,没必要横生是非,左右小姑娘也不是掐尖要强的人,从没要求过什么,一可怜母子而已,我还养得起,不是什么大问题……” 申姜哼了一声:“你说实话,从未想过将她们接门?” 吕益升叹了口气:“之前是真没有,内子出了意外,侄又纨绔,撑不起家,我这才起了思,可也只是起了思而已,还什么没干呢。” 人赶回来见侄最后一面,出于情理,他们也不能堵着门,一直问话不让人见,又问了个问题后,仇疑青招手让锦衣卫过来,陪同吕益升房间,在允许的范围内,吕兴明。 庑廊僻静外,叶白汀道:“所以现在有了。” 申姜:“什么?” “动机。”叶白汀若有所思,“凶手为什么认为我们会怀疑吕兴明?除了他最顽固,最冲动,最暴躁,起来像是最有可能做这些事的人外,还有吕家的事,这一连串的意外。” 仇疑青:“养母亡故,养父有外室,有子,他的存在似乎没了意义。” 病这个东,可是很难说的。 申姜:“本案凶手岂不是就能确定了,就是吕益升?把原配和过继过来的侄杀了,正好给新人腾地方?” 叶白汀问:“穆郡王呢?他为什么杀穆郡王?” “也不是没有疑点,”仇疑青道,“吕益升有今日,全靠穆郡王提携,穆郡王己人很苛刻,会提携他,是因欣赏他立身持正,勤勉负责,若是被他发现他在外面养了外室还生了孩子……可就未必了。” 这次的升迁机会不会再有,以后也再难沾得光,甚至还会被穆郡王骂,穆郡王是个非常直的人,不顺了,谁敢骂,像是吕益升这种原本是朋友的,只会骂的更凶,不管他本人性格怎样,在外面官场,他的话举足轻重,以后吕益升的仕途路,就很难走了。 “也不啊,”申姜又道,“之前不是还死了个老头?” 叶白汀点了点头:“所以还要麻烦申百户,好好查一下,吕益升的外室和子,是何身份,平日住在哪里?” “没问题,这完事了我立刻!” 申姜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个嫌疑人:“现在起来,曾三娘占着个琉璃坊,不一定没嫌疑,反倒是孙志行,似乎干干净净,一点疑点没有?” “不,他有。”仇疑青道,“孙志行和唐景复很熟。” 叶白汀:“唐景复……唐飞瀚的生父?” 仇疑青颌首:“不错,孙志行曾和唐景复的妻妹议亲,二人差点成了连襟。” 这个妻妹,当然指的是考官的女。 叶白汀:“二人因此事有了龃龉?” 仇疑青:“郎有情,妾有意,孙志行与这个姑娘算是佳缘,当时唐景复官位已很不错,说出来的话很有分量,岳家只有这两个女,很多时候要仰仗他,也很重视他的意见。” “唐景复不同意?” “他瞧不孙志行,认为他官小,没出息,建议岳父把妻妹高嫁,还可换取一定的利益——这份利益,最后也没能保住。岳家摊事,散了,姐妹二人一个被圈禁后院,另一个,死了。 ” 所以这个孙志行当爱恋喜欢,得不到的人,先是被利益交换嫁到了家,过的日子并没有多好,最后还因为娘家的事受到牵连,香消玉殒。 叶白汀迅速有了新思路:“所以我们还需确定,孙志行和唐飞瀚有没有更深的关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有没有联系起来,做一些事? 孙志行和曾三娘有染,琉璃碎…… 申姜立刻明白了:“我查!” 等这些东查明白了,案子就能破了! 叶白汀向仇疑青:“还有个细节,需香指挥使确认——” 仇疑青:“你说。” 叶白汀了左右,勾勾手指:“指挥使附耳过来。” “好。” 二人靠近说话,阳光穿过他们,在地留下了亲密的影子。 现场锦衣卫在忙碌,记录的记录,问话的问话,勘察的勘察,往外抬尸体的抬尸体,所有一切步调迅速,又有条不紊。 阳光洒下,落在庑廊,落在说话人的发梢,侧颜,明亮且灿烂,好像什么能照亮,什么事难不倒。 仇疑青注意到了叶白汀着远处的视线,跟着过:“在什么?” “好像有杏花开了。”叶白汀底有光,似汪了一汪春水,带着人不懂的期盼,“我们得快点结束这个案子。” 杏花开了,姐姐该回来了。 第139章 你竟然怀疑我 140、你竟然怀疑我 二月十一, 辰时初。 锦衣卫们晨操练完毕,各自领了活,出去公干的公干, 值守的值守,北镇抚司门庭来去纷杂,却肃穆安静,忙碌气氛一既往。 申姜跑腿比任何人都快, 不多时,厅就准备好了,精神熠熠的叫了手下小兵过来:“去, 通知少爷我准备好了——” 小兵刚要过去传话, 申姜又把人叫住了:“等等——”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 :“指挥使回来了么?” 小兵好从后院换班过来,闻言点头:“回来了!回来的, 我刚刚瞧见玄光跳回马厩,扯着嗓子催人给它上黑豆呢。” “那行, 别通知少爷了, ”申姜眼珠子一转, 灵透的紧, “直接去禀报指挥使,我这准备得了, 随时都开始,请他过来。” 小兵吓了一跳:“这……头儿,我直接去见指挥使,是不是点不合适?指挥使不得把我扔出来?” 申姜直接拍了下这小兵的后脑勺,颇些恨铁不成钢:“知道屁!叫去就去,胆子这么小, 以后怎么跟着我混!”他了左右,低声加了句,“要是实在害怕,就多一句——要不要通知少爷?” 小兵:…… 算了算了,左不过一顿板子的事,咬了咬牙,干脆去了。 本来胆战心惊,生怕出点什么意外,结发现,在外边禀报的时候,气氛然不怎么友好,大着胆子一提‘要不要通知少爷’的话,里面立刻传出来指挥使的声音:“不必,本使自会安排。” 气氛也跟着春暖花开了!指挥使的声音竟然也这么温柔的! 小兵离开的脚步都些飘飘然了。 他很轻,进了锦衣卫一直在进行各种训练,少到外头来的机会,知道的也不多,万万没想到,自家百户起来没什么心眼,实则聪明的很呐!不行,以后得好好听百户大人的话! 仇疑青换了衣服,走去暖阁。 暖阁向阳而建,今天气渐暖,除了夜里微寒,白日只要阳光晴好,暖阁就很暖和,几乎已经不用烧地龙,推开门,阳光灿烂,房干净整洁,一种很清爽的,青草染了雨露的味道,是洗漱过后的味道。 人却没在房里。 仇疑青视线掠过挂在窗边的花环,上面编的花朵已经干了,也不知小仵作怎么处理的,晒得很干,不见鲜嫩水润,颜色却并未失去很多,鲜花鲜花的美,干花干花的气质,就这么怡然的挂在窗边,配两颗小铃铛,起来竟然不错。 视线在房内停留片刻,仇疑青就退了出来,走向仵作房。 远远的,就听到了里边话的声音,珠玉清脆,似山泉明澈,推开门,就到了阳光下那人的身影,肩膀很瘦,腰很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节纤长,阳光在跳跃。 他然在这里。 腐败,朽烂,血污……仵作房的味道一直是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没人喜欢死人的味道,但只要这个人在,一切似乎变得没那么死气沉沉,反而生机勃勃,好像只要他在,世没不美好的地方。 叶白汀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怔了下:“回来了?” 仇疑青微微颌首:“最后一项待查事件,业已了结,厅申姜准备好了,可进行最后一次供。” 叶白汀立刻将验尸格目递给商陆,摘手套,脱罩衣:“那我们现在过去?” “不急。” 仇疑青到小仵作襟角沾到的血渍:“先回去换件衣服。” 叶白汀低头了自己的衣服,无奈抚额:“是得换一换,别吓着人……指挥使同我一起?顺便刚得来的消息?” “确定?”仇疑青眼神微深。 叶白汀顿了下,反应过来二人是个什么情况:“好像也……不那么确定。” 仇疑青逗完人,率先转身:“走吧。” 叶白汀发现这狗男人好像在笑,刚刚就是在逗他!也是,指挥使向来公私分明……就算偶尔不分明,工作狂属性也是板上钉钉的,忙起来可以几天不见他,连谈恋爱都忘了,现在马上要供结案,这么严肃重要的时刻,怎么可掉链子! 换个外裳而已,又不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要换,怕什么? 叶白汀更加从容,一边走一边:“所以凶手制作‘小圆球’的地方找到了?” 仇疑青:“嗯,就在我们猜测的那个地方……” 二人着话,走进了暖阁,叶白汀落落大方的解衣,脱下外裳,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更合适的,穿上,手放在袢扣上,见仇疑青没声了,:“怎么不话了?” 仇疑青是真的点受不了这刺激,小仵作身上穿的严实,该露的都没露,连往常见过的那一小截锁骨都不到,可穿着雪白中衣的样子…… “我来。” 他上前一步,似乎点急切,用了气,把叶白汀衣服裹得紧紧,再伸手帮他系袢扣。 叶白汀:…… 就不慢点么!人都快被勒死了! 仇疑青:“以后别在人前脱衣服,谁都不行。” 叶白汀狐疑的低头了,自己真的穿的是衣服裤子,不是什么纱啊小块布之类的东西吧?连大裤衩都不是,腿都没露,这就受不了了? 他倒是没想以后怎么办,撩别人时要不要注意尺度,会不会刺激的题,他就是点不懂,就……为什么啊?为什么这种程度都受不了? 衣服穿好,整理的仔仔细细,一个褶都没,仇疑青退开:“好了,走么?” 叶白汀好视线透过窗户,到了北镇抚司的厅。 门庭挑高,黑匾金字,屋顶脊兽翘首,威风凛凛,肃威严。 每一桩命案,都是生命的遗憾,光芒的暗淡,他要做的事从始至终只一件,让真相得以呈现,让事实不被曲解,让律法不会缺席,警戒世人,学会反思,学会珍惜……他会更认可自己做的事,非常重要的意义。 本次案件,肖似雷火弹设计的小圆球,类似的恐慌 140、你竟然怀疑我 事件,教唆,报复,青鸟的越狱计划,原生家庭带来的苦痛—— 叶白汀闭上眼,所线索脉络在脑海里连结成网,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处关键证据,现在找到了什么,哪里些许缺失,这次功的重点是什么,怎样做效最好…… 时光仿佛在刻定格,随着他的心跳呼吸缓慢流动,这是他的世界,他可以破解一切,抵挡一切! 再睁开眼时,叶白汀眸底一片明润,浅浅笑意噙在眉梢眼角,绽放着自信的光芒:“走吧指挥使,我们一起去,把这个案子破了!” 仇疑青要非常用的控制自己,不去握对方的手:“嗯。” …… 厅。 以往一样,仇疑青坐在北面中的案几后,只是肃面端坐,不言不语,便似定海神针,无人敢不敬,无人敢喧哗;在他左侧下首,同材质同造型只是小了一号的案几后,坐着叶白汀,肩瘦腰细,眉清目秀,起来更像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而非锦衣卫,可在他通透清澈,黑白分明的目光下,没人敢质疑,甚至想撒谎都得小心翼翼,只因这位——不但让死人开口话,透人心。 申姜一既往,没给自己布置任何座位,就站在指挥使案前右侧,叶白汀的对面,目光炬,一一掠过在堂嫌疑人。 鸿胪寺官员孙志行,等待派官的吕益生,琉璃坊老板娘曾三娘,穆郡王之子穆安,以及他的朋友,三个轻人友情联盟之一,唐飞瀚。 申姜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皇城之下,京城重地,竟敢人当街制造恐慌,性质极为恶劣,北镇抚司上承皇命,指挥使亲带我等调查,日夜不寐,不敢耽搁片刻,直至今,案子终见曙光,及至日前,本案又添一名死者,几位应该都知道了?” 所人都没话,但细微表情很明显,没人无动于衷,尤其穆安和唐飞瀚,面上震惊伤痛到现在仍然未消解。 然堂官见,没人话也不合适,曾三娘就开了口:“死了人那么大的事,应该没人不知道?先前都是在街上搞事情,扔小炸|弹,没成想自作孽不可活,最后报应在了自己身上,自己给炸死了,不再祸祸别人,倒也算好事啦。” 唐飞瀚和穆安立刻转过来,没谁的脸色好,前一个道:“死者为大,尊驾嘴上就不留点德么!” 另一个道:“案件事实未定,是不要盖帽子的好,是这位夫人觉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加在一起办案,都不您的脑子明白?” 曾三娘就恼了:“们冲我急什么?这人情世故,们到了这个纪不懂?我不过是瞧着场面不生动,出来圆个场,随便句话罢了,也算帮了们的忙,值当这么较真?” 叶白汀缓缓开了口:“经锦衣卫勘察确定,吕兴明非本次制作恶性案件之人,他的死亦不是意外,乃是人为,曾三娘缘何认为凶手就是他,是谁告诉的?” 曾三娘些尴尬同:“这……大家不都这么?” 叶白汀:“大家是谁?” 曾三娘了吕益升,没话,只是这一眼的意思,大家都懂。 叶白汀又穆安和唐飞瀚:“们两个知道吕兴明出了事,知道他的叔叔,吕益升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了儿子的事么?” 二人向吕益升的目光瞬不善:“想不知道也难。” “整个京城他都知道了。” “不是,”吕益升感觉气氛些不对,干脆站了出来,“们这么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指我是凶手?” 厅堂瞬安静,所人沉默无声,齐齐过来的视线就是一句话——难道不是? 吕益升瞬甩了袖:“简直荒唐,我图什么呢!” 穆安闭了闭眼:“当然是让别人给腾地方!” “穆安……惯常知达理,待人随和,怎会愚钝!” “抱歉让失望了,”穆安着他的眼睛,直直定定,“我只想,发妻李氏,是不是也死于手,我父的死,和又没关系!” 吕益升怔了下:“竟然……怀疑我?” 穆安:“我为何不怀疑!我父同相交来往,数情谊甚笃,的就是忠人品,德行风骨,可忘恩负义,背弃良知,泯灭本性,是我父错了!之过往仕途,多少是我父举荐,心中清楚,多少次政绩平平,言苦处,我父也信了,只待不负初心,东山再起,可拿什么回报我父?融于‘地方水土’,熟练各种‘潜规则’,借‘创造’政绩,再借我父之手平步青云,今连发妻都弃了,在外面养外室,生了儿子,若当时就承认,好好的把她们接回家中,我们高一眼,可做了什么?隐瞒所过往,希望所人都不知道,可纸里包不住火,所事终将要见天日,担心拥的一切消失不再,不希望未来的路哪怕破坏一点点,就算不继续往上升,拿不到更多好处,至少也要保住现根基,所以动了手,杀了发妻李氏,杀了我父亲,杀了吕兴明,是也不是!” 当着这么多人被揭穿错处,吕益升脸上不可挂得住,瞪大了眼睛,手指指向对方:“简直血口喷人,无理取闹!我杀人,可证据!” 因官位补缺的争夺,孙志行早就吕益升不顺眼,别人不开心他就开心,这种时候,当然要落井下石:“这么明显的事,竟然需要证据?不,这么明显的事,已经是证据,”他微微晃了晃头,语重心长,“我吕大人,何苦呢?尊夫人不是个刁蛮的人,外界对她都颇好感,这些的仕途路,也多靠她帮忙打点交际,听闻她在闺中时落水遇寒,被大夫断定不生育,她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想要一个亲生的儿子,直便是,尊夫人未必会不肯哪。” 吕益升整张脸都胀红了:“我家的事,轮得到一个外人插嘴!” 孙志行手一摊:“没办法,现在已经不只是吕大人的家事了,案情重大,竟连这个都不破?” 上头堂官开了口,话没怎么呢,底下嫌疑人就撕起来了,申姜睁圆了眼睛,叹为观止,别他现在已经是个百户了,这种场面是头一回见! 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小心翼翼用眼色请示指挥使——您就不管管? 140、你竟然怀疑我 指挥使在喝茶,指挥使喝完茶了,指挥使向坐在前方左侧的仵作,指挥使……很忙,就是忙来忙去,都没空他这个百户。 申姜没辙,只转向少爷——您是北镇抚司的天,您是北镇抚司的主心骨,您来句话,这像话么! 少爷在喝茶,少爷喝完茶了,少爷悄悄侧身,用手指冲指挥使比了颗心,少爷……也很忙,也是忙来忙去,没空关注戳在一边的百户。 申姜上司,再堂前,旁边的记录文,再外面过于灿烂明媚的阳光……两指成钳,狠狠捏了下自己。 差点惨叫出声。 他不是在做梦,就是在审案子! 申百户委委屈屈的把手伸回来,没更多的指示,他纵心疑,也没做多余的事,慢慢着着,终于回过味来了……默默朝少爷竖了大拇指。 对,就是这样,好样的,都撕起来!们嫌疑人自己撕出了结,露出了破绽,省了我们的工夫呢! 至于动手,逃跑什么的,那不可,他这个百户盯着,外面那么多锦衣卫守着,事态大不了!反这上午,大家都吃饱了喝足了,不差那些工夫,等的起! “……我都过了,我没必要做这种事!穆郡王活着对我更利,他只是性子冷些,又不是不近人情的怪物,只要往情分在,我再过分,他再生气,顶多也是晾我几日,断不会到成仇的地步!我发妻对我情意甚笃,我又不是瞎子,没心没肺的人,怎会生怨,她惯常不是小气的人,也不爱拈酸吃醋,我在外头的女人和孩子,我敢保证,只要我出来,她就会接回家,我不是不敢做这件事,是我敬重她,没立刻做!们所的的这些东西,都是小事,都可以解决处理,我没必要杀人!” 吕益升都快气疯了。 场面似乎点进行不下去,唐飞瀚开了口,眼稍微垂:“吕叔自己没做过这样的事,晚辈倒几个题,想要请您解惑。” 吕益升气都生不过来了,怼别人都来不及,又来一个,行啊:“讲!” 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竟抖出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的气势。 唐飞瀚情绪不似别人冲动,甚至些失望:“不止一次在人前过对吕兴明不满意的话,不止一次过不想要这个过继子,后悔当初选了他,机会重来,哪怕选当时大他几岁的的哥哥,都不会选他,甚至亲口过想亲手掐死他的话,一直都不喜欢他,不满意他,我当没记错?” 吕益升:“为何突然起这个?不过几句气话……” “这不是气话,我都知道,这就是心里的想法,”唐飞瀚紧紧盯着吕益升的眼睛,“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养他?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让他跟着生他的父母,不也挺好的?那兄长不会读,但他脾气和善,为人勤勉,和妻子一起操持小家,孩子生的些多,好在他手艺,日子过得下去,他们一家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每个孩子长得都很好,可不像这么出息,但所人知理懂事,懂得感恩,父母会守护孩子不受欺负,呵护他们长大,从不图什么,孩子也懂爹娘辛苦,努学习东西,好好长大,保护自己,也保护爹娘,从不贪什么……这样不好么?为什么偏偏把他接到家来?” 吕益升瞪圆了眼:“知道什么……” 穆安叹了口气:“是吕叔不知道。们把孩子接回家,就像完成了任务,之后便什么都不管了,除了钱,什么都不会给,好像放在那里,给两口吃的,风一吹,他就长大了,该要回报们了,们想要的,到底是个孩子,是工具?尊夫人从未拦着在外面快活,那为何不在外头生一个,带回来给她养,也了,她自来大气,从不拈酸吃醋,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定不出什么,为什么不这么做?扮出一副深情厚谊的假像,过继了没一岁的侄子——因早就知道,孩子抱回来,们会怎样对待,孩子会怎样长大,不想自己的亲生骨肉被这么祸害……就要祸害别人么?” 吕益升阴了眼:“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官,操持,花大把的银子,把他养到这么大,竟然我是在祸害他?” “为什么不是?”唐飞瀚抿了唇,“钱就了不起,因为付出了银子,就是养了他长大,就了所谓恩情是么?一定见过另外几个侄子……” 吕益升根本不想听:“ 所以我没错,就是当时不慎,选错了人!我就不该选个本性纨绔的过来,我希望未来继承人好学知礼呢,结,我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 “那教过他什么!” 唐飞瀚绷着脸,站姿笔直:“他小小一个孩子,让陪他玩,只嫌他吵,给了赏钱,让下人哄他出去玩;他想读,花了大笔银子请了最厉害的夫子,也不管夫子脾性同他和不和,开蒙合不合适,从不他功课,夫子便也渐渐敷衍;他惹了事,制作小麻烦,想要注意到,哪怕骂几句,仍然只是嫌麻烦,打发下人去处理;甚至他生病了,都没人真关心他,随便饿两顿就好了……长至,官位至,应该明白,一个家里,主人的意思,就是下人的意思,不重视吕兴明,就不会任何人重视他,可知他在小,连吵闹都不会的时候,差点生生饿死了?” “嫌他纨绔,不会读,只会惹事,可他长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的期待,都是在的培养下,一点点‘纠’过来的,竟然自己没错?” 话到,穆安拽了下唐飞瀚的袖子,站到他面前:“抱歉,起往事,我们总几分遗憾,但吕大人大概不知道,明弟曾被人狠狠欺负,关小黑屋,差点死了,曾为了别人骂打架,也曾为了尊夫人,往别家夫人身上扔过泥团,回来被们罚,很多事,他并没让们知道,被送走那一后,他再没叫过们父母,只称叔婶,可在他心里,们一直都是他的父母,他当时只是在故意闹脾气,怪们把他送走久,他只是想让们哄哄他,可们竟然谁都不反对,也不伤心,随他叫叔婶……们不知道,他多难堪,多失望。” “他从小到大,一直在渴望父母,他从未背叛,他一直心怀期待,可他的父母,却不再认他,连声‘爹娘’都不再允了。他知道们不喜欢他,他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喜欢,他不配。” 第140章 你们有一腿 141、你们有一腿 穆安话落, 房间陷入安静。 这个时刻,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牙牙语,就被抱出来养小孩, 他是何在养父母忽视中,下人怠慢里,挣扎长大,在还不懂得表达自己情绪时候, 多少次期待养父母到来,多少回满怀热情,又次次被熄灭, 他活里只有失望, 失望, 和失望,不管他做什, 怎样表现,怎样挣扎, 都逃不开这个宿命。 可他仍然期许, 他渴望那些得不到爱, 哪怕别人只回馈点点, 他就能信念不熄,心火不灭。 他终究也没有等到。 他死在了十七岁, 大好年华,永远也不可能等到了。 这样事,没有人听到不会唏嘘,看向始俑者视线,不充满谴责。 吕益升臊满脸通红,瞪着穆安:“你倒好听!他现在死都死了, 你这些有什用,谁知道是不是逛我们!你他可怜,并不是真纨绔,他心里有我们,有他死去婶婶,好,那你,为何他婶婶去世,他脸上点悲伤都没有?人前哭都不哭,灵堂去都不爱去,还要同你出,连孝带子都忘了挂,得是我嫌丢人,怕被挑理,亲自给他送过去,他所行所为,外人皆看得,你现在同我,这些都是假,其实他很伤心?” 他越音越大,越越觉得自己有理,面前要是有个桌子,他能拍出震天响:“他伤心在何处,难过在何处,你倒是同我!” 唐飞瀚冷笑,音冷淡:“你可有认真看过他眼?为什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不是你没看到?” 吕益升噎。 穆安闭了闭眼:“吕大人只知发妻去世,该要挂白治丧,相着下人把东西买齐,却只是随便放,有个样子就行,可敬逝者,各样摆设皆有讲究,怎可随意放?府里来客多赞你家规矩,你就没想想,这‘好规矩’是怎来?是谁在别人看不到夜里忙碌,谁翻书本典籍悄悄问人规矩,明弟又为什不在灵堂?因他悲痛加操劳,晕过去了,无人去喊,无人去唤,更别照顾,来客时不在灵堂,被指摘不孝,是他个人错?但凡你用些心,但凡下人知些礼,会不知道去叫?出没挂孝带子……你怎知他外衣底下,穿是什,绑是什?” 吕益升还真不知道,憋耳要都红了:“那他既然……因何不?” “因为掉面子,因为点都不帅,”唐飞瀚音很冷,“他‘纨绔’了那多年,就得像个纨绔,你们觉得他不应该乖,他就不能乖,他已长大成人,承认自己内心懦弱,到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似,要向你们摇尾乞怜,只为获得那句称赞,很好看?便是难过,便是想哭,也只能在夜里咬着被子哭,背着所有人哭,转过头站起来,又得不可世,又得目中无人,做那个他不喜欢,别人也不喜欢——纨绔。” 孙志行就来劲了,手指指向吕益升:“你还你没有杀机!你都把别人当玩意来养了,根本就没存着好心思,现在用不着了,当然要除掉,给别人腾!” 吕益升这次没有被孙志行拱火成功,沉默了片刻,道:“就算此,我也没有必要杀他。你们所,我对这个侄儿情确算不上太深,先前是事太忙,没时间,后来……他不听话,天天在外面打架惹祸,花钱流水,点都不乖,这样孩子,怎让我喜欢?可到底,他也是我养大,花了银子,耗了心血,这多年下来,总是有情,好好条人命,我怎舍得?” 孙志行哼了,在侧阴阳怪气:“这人都死了,怎,还不是看你张嘴?你舍不得,我们便得信?” 吕益升却眯了眼,回看过去:“我这侄儿虽没什出息,但我了解他,胡闹惹祸是家常便饭,断断不可能玩什炸|弹,制造什恐慌,他不敢,街上动静我也识过,看到过,记得很清楚,爆炸现场有蓝色火焰,里面还有非常锋利尖锐琉璃碎!这东西可不是遍都是,哪来?曾三娘有琉璃坊,你和曾三娘有腿,而今这般激愤,迫不及待想要嫁祸给别人——孙大人,其实这事是你干吧?我怎越看,越觉得你最可疑呢?” “你放屁!”孙志行激脏话都出来了,“自己屁股底下还没干净呢,就着急指证别人,你可把在座诸位放在眼里,觉得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曾三娘帕子按唇,也幽幽开了口:“饭可以乱吃,话可不好乱,吕大人也是朝廷命官,当知话要负责,你这话,可有证据? ” 吕益升哪来证据?他就是猜。 曾三娘眼神阴阴:“没有就闭嘴。”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穆安和唐飞瀚也再没话,有些人过往苦痛,在别人眼里只是故事,是怀疑理由,攻击工具,来不会同身受,也不会怜惜难过。 申姜抱着胳膊等了等,恨铁不成钢看向吕益升,吕大人你不行啊!你瞧瞧别人那嘴,叭叭叭什都能,什理由都能怀疑,到你这儿,哦豁,卡住了,你除了人家男女有染,就没什新鲜话,还被别人怼无语了,我看你这官也别当了,回家再练年本事吧! 嫌疑人不继续撕,没戏看了,申姜眼梢瞅向少爷—— 少爷看过来,脸‘你还在等什’提醒。 申姜:…… 又慢了拍,没领会上头意思! 申百户赶紧了心神,明白了,嫌疑人们不撕了怎办?当然是抛出点东西,让他们继续思考,最好吵出点东西来啊! “曾三娘此言有理,官府断案,是要讲证据,好我查到了个荒院,是本案凶手与人交易,获得琉璃碎,”申姜看向孙志行,眼神锐利,“城西三里巷,往里第五棵柳树旁,荒了五年院子,是你吧?孙大人? ” 孙志行气势可减弱,万万没想到,刚刚还在控诉别人,很快被打脸:“三 141、你们有一腿 里巷……荒院……” 申姜:“孙大人若是还想不起来,我可寻人带你过去认认。” “不用了,”孙志行脸色不太好看,“那里是我家院子,不过后来家中添置新宅,那偏僻,不好卖也不好租,只能暂时搁置,至今也能未妥善处理,荒了很多年了,我家未有人去过,别人应该也不知道,怎会……” 吕益升已经迅速抓住机会,双目厉厉:“你少装蒜!你家宅子,你不知道,骗谁呢?你不知道难不成别人知道,还趁你不注意时候用了?我你今日怎这般尖锐,原来是心虚了,指挥使在前,你敢不招供?!街上那些事是不是你干,是不是你杀了人!杀了穆郡王,杀了我发妻,我侄儿,最后还把所有罪名倒在我身上,要害我家是不是!我同你有什仇什怨,你这样搞我,你是要我断子绝孙哪!” “我没有!”孙志行脸色阴阴,“荒了八百年宅子,平日里别我,连家中下人都不会去看眼,谁知道会让别人钻了空子!” 吕益升冷笑,心气也起来了,死了发妻又死了过继来侄儿,舆论对他非常不利,刚刚对峙气氛也很明白,他要是不能漂亮摆脱嫌疑,以后身上就有污点了,洗都洗不清,必须得挣个好印象,把形势挽回来! “敢问百户大人,”他朝申姜拱了拱手,“锦衣卫既查到了那荒院是孙志行,所交易琉璃碎用来制□□,定也有其它收获,做□□原料总不能只有种吧?制那种危险东西总得有吧?反我家跟这件事没关系,我那侄儿爱玩归爱玩,他名下所有东西我都知道,包括银子花在哪了,他没有笔支出是为了这个,也不可能有院子专来干这个,孙大人可就不样了,有钱有闲有自由,还有荒院……” 申姜严肃点头:“吕大人所言不错,我们确还追到了些东西,并且确定了□□制点,距离,也与这个荒院不远。” 吕益升:“敢问在何处?” 申姜看了看少爷,少爷全神贯注观察几个人表情,并没有注意他,他便又看向首座,以眼神请示指挥使,指挥使点了点头,意思是继续。 他便清了清嗓子,继续:“条街相隔,远远相望,哪怕个孩童,炷香时间也能走到,更有意思是——孙大荒院里,有条密道,自石灯笼起,下横穿,直接过了街道,出口是个暗巷,转出没多久,就能看到那个制□□院子。” “这个院子没那荒,但也明显是个没有人住院子,东西不多,也没什烟火气,中厅房犯罪事实明显,那里有制‘小圆球’所有原料,包括护具,凶手做烧毁处理衣物等,只是可惜,锦衣卫只找到了这个院子,没能当场抓获凶手。” 吕益升瞥了眼孙志行:“凶手狡猾,怎会不多做准备?距离这暧昧,跑得这快,百户大人想想,还能有谁做得到?这难道不是铁证!” 申姜摊手:“毕竟没有人赃并获啊。” 吕益升眯了眼:“恶徒之狡,其心可诛!建议锦衣卫彻查重大嫌疑人,搜检其住处,问询其过往,制这种东西,首先得有火药吧,哪来?还得有图纸吧,不然照着什做,总不能下来就会吧?此狼子野心,祸乱市井,恶行昭昭,怕是了不臣之心,许与外族勾连!往前数十几年,我们大昭受外族祸害还少?求锦衣卫巨实上表,严办此案,严惩恶首!” 就差直接建议现在就把孙志行拖出去砍了。 申姜又看了眼指挥使——接下来话,能? 指挥使仍然点头。 申姜就不怕了,往下继续:“咱们这回凶手,本事可大呢,自己弄不到火药,就在黑市上下了单子,花了大笔银子,请别人帮忙去偷,根本不用过自己手。” “这不就得了,这事就是孙志行干!”吕益升双目炯炯,掷有,“整个屋子里案件相关人,除了我,就只有他是官,我目前待派官,经官署都去不了,孙志行就不样了,打着公干旗号,哪里不能去,什消息不能问?有些东西就算军保密,管得很严,他不能靠近,打探到点消息总是可能!其他人谁有这样便利!” 孙志行冷嗤:“你这话扯好没道理,当官,就能什事都知道?整个京城当官多了,照你这法,他们都可疑?” 吕益升阴着脸回过去:“可别人没有有下通道荒宅啊,也没有什琉璃碎。” 孙志行:“你简直强词夺理!” 可个事,解释起来还真有点不好,那宅子原是他母亲陪嫁,当时他家里条件还不算特别好,京城寸土寸金,母亲陪嫁这处宅子是极可贵,密道也不是他们自己刨,而是买来时候就有,不知道以前做什用,反自己家没有用,可后来……家里条件慢慢好起来,人口越来越多,后院小妾越来越多,有些人知道点事,就用这密道做筏子,什私通什会外男,搞得家中乌烟瘴气,好在父亲当时有了些钱,立刻在别处置办了新宅子,全家搬过去,这里就没再用了。 “总之此事我问心无愧,跟我没关系,跟我家人也没关系,荒院为何被人钻了空子,吕大人该去问那个钻空子人,而不是我!” 他不承认,吕益升也有话:“那不是你,就是她了?”他手指指向曾三娘,“你在朝为官,谁会随便钻你空子,不怕横事端?想必只有这位老板娘了,你和她暗通款曲,眉来眼去,早就有了私情,她用你宅子办事,知道你知道消息,岂不是顺理成章?你们怕不是伙,这些事就是你们个策划干!” 曾三娘也不着急,素手扶了扶发鬓,上过妆脸和唇几乎是房间里最明艳颜色:“吕大人可真会无端攀咬,但凡您能多问几个向,也不至于想这离谱,你这事是我干,行,你来解释解释,我个妇道人家,怎做到 141、你们有一腿 这些事,还不引人注目?我要干坏事,为何要叫别人来偷自家琉璃,我傻?为什不干脆趁机会搞对家,把别人家琉璃都弄碎做成工具,我家琉璃不就能独霸市场,日日畅销了?我在家等着数银子不好,为什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事?干完了事,我再自曝被偷了,叫官府过来查通,我图什?图日子过得太自在,点都不麻烦?” 吕益升答不出来,是啊,要真是这个女人干,她图什呢?总得有目吧?目…… 他迅速思考,终于找到个切入口:“图穆郡王关系啊!穆郡王这个人,所有人都知道,能力出色,办事果断,但极难攀上关系,你想让他注意,总得有点特别,他家要修葺,琉璃不就是在你家做?对啊……你不,我还想不起来,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之前打听事时候,听你做意看脸,特别喜欢秀雅点,俊点男人,最好脸嫩,年轻些,孙志行是不是不太能满足你?你想勾搭穆安?还是想借他为跳板,上穆郡王府这条大船?” “你放——” 这个攻击实在太过分,曾三娘还没开口,穆安本人也在怔忡时,唐飞瀚差点骂了脏话,冷冷目光盯着吕益升:“你有资格这种话?立身不,失了操守,家宅不宁,连自己过继侄儿都教不好,还好意思穆安?” 直被小辈挑剔,吕益升也憋不住火:“合理怀疑而已,怎了?他还年轻,我们就都得捧着,护着,点重话都不能是?他来年就及冠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儿子都能满跑了,他在这装什不懂事小孩,不觉得失礼?才吕兴明,好,你他可怜,曾经过得很惨,穆安总不是了吧!他父亲官职高位,家财万贯,也把他教知书达理,行事可亲,是整个京城少年人榜样,他是过着好日子人吧,连点质疑都听不得?” 唐飞瀚原滞了很久,似有什火气要发,最后忍住了,憋脸色铁青,眸底片冰冷:“……你们果然,什都不懂。” 他这句不懂,直接阻了穆安话,穆安很有些惨淡笑了,没有任何解释,竟像是看开了,随便你们怎想样子。 曾三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少年人都这淡定,好像也没什开口必要了?她凉凉视线掠过吕益升,内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吕益升:…… 不是要吵,来啊,吵啊!你们为什不解释!这样显得他之前当真好无聊也好无力!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之前过程里,叶白汀直没有话,但他心神片刻未离,直在观察在场嫌疑人,比矛头对准某个人时,别人表情,对于突其来指控,大家反应,下意识视线向,于他而言都是很重要信息。 既然话题走到了这里,提到了‘私情’,有些人表情也开始变得不样,叶白汀便顺着往下:“曾三娘,我这里有个问题请教。” 曾三娘微微笑:“小先请讲。” 叶白汀:“此前申百户在走访中查到,你曾在入夜之后,不应该时间段,频繁在穆郡王府后不远出现过,你可能告诉我,是在做什,去了谁?” 吕益升心中喜,刚刚被问住了,愁没话呢,现在就送了证据过来,立刻看向穆安:“竟然是真,你小子不老实——” 穆安却冷哼,理都没理他,看向叶白汀眼神有些不善:“锦衣卫办案,还是不要当堂诈供好。” 申姜就不满意了:“我们儿八经办案,该问话问过了,该找证据找到了,用得着诈你!你且先好好听着!”他瞪着曾三娘,“快点,少爷问话呢,快招!” 曾三娘有些犹豫。 穆安眼梢眯起。 吕益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难道他真猜对了? 曾三娘看着座上言不发,但明显心中有数指挥使,再看看气定神闲,问话也不紧张叶白汀,似是明白今天这场逃不过,就笑了:“也不是什好事,不想,是不想败了大家兴致,不曾想到了这个节骨眼,非不可了……我偶尔会在那里出现,确是与人相会,但这个人并不是郡王府穆安公子。” 吕益升:“那是谁?” “吕大人不都知道了?”曾三娘帕子掩唇,笑得颇有风情,“是孙大人啊,我二人互情愫,在外面总有些不便,你们只知那里离穆郡王府后很近,大约并不知道,那个巷子里还有个小宅子,隐秘又便,是我们私会之所。” 完,她还看向孙志行:“你别气,我也不是故意要,你才也瞧了,他们逼我。” 吕益升又有话了:“你们看看!看看!我对了吧!他俩就是有事!” 穆安脸惊讶:“怎会……” 都了,曾三娘没什害臊,暧昧笑:“我个妇道人家,还是个寡妇,想在外头做意,千难万难,总有些过不去坎,需得自己想办法。”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叶白汀问孙志行:“曾三娘才所言,你可承认?” 孙志行闭了闭眼:“确有此事……曾三娘,肖似我曾经心上人,我时把持不住。” 叶白汀:“ 所以你们来往甚密,经常约会,点不,她意,你照顾过很多次,也帮她处理过不少麻烦?” 孙志行:“是。” 叶白汀:“上次我们因街上□□问话时,你时间有很大空档,撒谎腹痛,借了别人家茅房,是不是其实和她在起?” 孙志行顿了顿:“……是。我当日确公务很多,整天都得在外头,但第桩公务办得很顺利,结束很早,好她住处离那里不远,我也有些饿,就过去吃了顿……早饭。 ” 至于吃什早饭,真是早饭,还是另种…… 鉴于他略尴尬表情,房间里大多数人都懂。 第141章 真凶 142、真凶 北镇抚司正厅, 案件在审。 孙志行和曾三娘的私情,正主已经承认,再无辩驳之处。 叶白汀便问曾三娘:“孙大人给了你便利, 帮了你很多事,你是不是也会给他便利,比如你琉璃坊产出好货的价格,是不是给他的低一些, 好方便他在官署做政绩?有些他不方便办的事,你是不是也会暗里帮他圆缓?你的琉璃坊,他是不是很熟悉, 你不在的时候, 亦帮你指挥底人做事?” 曾三娘一脸意外, 怔了一瞬才答:“没错,一切如小先生言, 锦衣卫连这些都查到?” 申姜站在一边,一脸自豪, 不是锦衣卫连这些都查到, 是爷了不起, 只要有一丁线索方向, 他就全部分析得出来! 叶白汀了头,向孙志行:“琉璃坊屡次被盗的事, 你知道的很清楚?” 孙志行:“是。” “这些被盗的日子,曾三娘本人都在么?” “不一定,”孙志行摇了摇头,“有时在,有时不在。” “你呢?” “我?”孙志行更摇头了,“我就更不知道了, 有时当天被盗,我隔几日才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 “很可,贼人去偷东时,你在,或者不在。” “是。” “你留宿那里的晚上,可曾听到过异常响动?” “没有。” “请认真回想,一次都没有?” “……嗯,没有。” “我们刚才提到的,贼人和凶手交易琉璃碎的荒宅,是你家的。” “如若址没错,是,那宅子是我家的。” “一街之隔的对面,制作□□的方呢?你可认识?” “不认识,不知道。” “好,”叶白汀转的方向,指向唐飞瀚,“堂前站着的这位公子,你可识得?” 孙志行了一眼,不怎么友好的哼了一声:“认识,不过我更认识的是他父亲,当代陈世,抛妻弃子,停妻再娶,贪慕虚荣,营营苟苟,口蜜腹剑,不是什么好东!” 在场人不一定知道他中有白月光,就是唐景复的妻妹,二人情投意合,本该缘定终身,却被唐景复搅和了,女方现在命都没了,但都知道唐景复这当代陈世的事,别人怎么不惯,怎么骂都不为过。 叶白汀:“你觉得唐飞瀚的处境,可不可怜?” 孙志行:“当然可怜,摊上那么一爹,谁不可怜?怕是从小从苦水里泡出来的,不过他算有出息了,经历了这么多事,竟然没被打垮,没长成混混纨绔,还前程有期,很令人佩服。” “你欣赏他?” “算是。” “那你们平时可有交流?” “没有,”孙志行答得很干脆,“他可怜不可怜,坚强不坚强,将来有没有出息,同我有什么关系,不都是唐景复的儿子?好坏都是他的命,我跟他交流什么?犯不上。” 叶白汀又问唐飞瀚:“你可认识孙大人?” 唐飞瀚站姿如松,笔直秀雅:“见过,不熟。” 叶白汀再问穆安:“你呢,对孙大人可熟悉?” 穆安同样摇头:“没怎么见过,平日也没什么交集。” 叶白汀顿了顿,又道:“你曾言说,你父过世之前,曾在玉器铺子订了一件鱼戏莲叶台的摆件,数日过去,你可知道,这摆件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做的?” “不知……” 穆安刚在摇头,就感觉对方神情有暗意,回过神来,当即拱手:“还请小先生告知。” 叶白汀:“是为了你。” “为了……我?”穆安怔忡片刻,苦笑出声,“还望小先生不要开玩笑,怎会是……为了我?” 叶白汀:“锦衣卫查到,你父亲突然要做这么一尊鱼戏莲叶台,是因为听人说,这样图案的件放在孩子床前,可避病邪,你回京之后,一直在生病,身体不好,自不记得了?” “是有些……大约是天气冷,又加水土不服,有些适应不了,染了几次风寒,总也不很快好,可都不是什么大病,怎会……”穆安眼神有些迷茫,“他不可注意到这些东,不可会送我,不应该的……” “为什么不可?因为他从来不在乎你?” “是。”穆安抬起头,唇色浅白,“他几乎从未送过我礼,每年生辰,或者过年过节,有东都是母亲准备好单子,让人采办,有来自‘父亲的奖赏’,都不是什么惊喜,是约定好的,我一定拿到的东……他总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小的时候,别人写十大字,我要写五十,一百,别人的功课要一时辰才完成,我的至两时辰上,别人会的东,我必须全都会,别人不会的东,我也必须要努力,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不泯然众人,和别人一样。” “小时候在家里……我几乎不到父亲的人,会想他,会希望他来我,想要他摸摸我的头,可他从来不出现,久久出现一次,也只会检查我的功课,挑我的错处,罚我这里没做到,那里没做好,我仿佛永远都不让他满意,我好像天赋很差,什么都不会,和别人比就是蠢货,不配生在这里,做他的儿子,到后来,我越来越不期待他的出现,甚至越来越烦他的出现,有时候会想,他永远不出现才好,日日在外边忙,怎么就没出意外?” 穆安闭了闭眼:“我一度为……别人家的父亲也是这样子,大家都一样,严父么,权威甚重,对孩子的教育,连亲娘都不插手,直到到吕兴明家……哦,不是这位吕大人,是吕兴明的亲生父母,他们家有很多孩子,也并不富裕,不是每人资质都很好,读书很棒,但他们每天脸上都挂着笑,都很快乐,他们可不是别人眼里出色的小孩,可他们是父母掌里的宝贝,天最好最珍贵的宝贝。 ” “我父亲不是这样,我乖顺,他不满意,说你一男孩子,怎么可这么乖,没脾性,我不听话,他更不满意,说做儿子的怎可忤逆父母,他之拳拳,皆是为了我好……我好像永远找不到让他满意的方法,我自生来,他就不喜欢我,不满意我,为什么突然送我东?” 穆安真的很不理解,前头十几年都不闻不问,突然转性了? “怕是锦衣卫被骗了……这东,根本不是送给我的。” “是与不是,你中自有答案。”叶白汀着他,“言及此事,我们只是猜测,你父亲遭遇意外那日,就是想起了这件事,那尊莲台有一处图案别具匠,和别处不同,是他自商量着让店家改的,本该在后一日进行最后 142、真凶 一次确认——我想问的是,你父那日行踪,都有谁知晓?或者,有可引导?” 穆安明显有乱:“这……我不知道,家父公务繁忙,在外面的行踪一向很多,很难确定。” 叶白汀又问:“李氏发生意外那日,本该去取之前定好的布匹,可她没去,中途不知为何,转向玉器行,才发生了意外,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那日很忙,实在顾不过来,并不知她行程,”穆安仔细想了想,“不过她在夫人圈子交际一向如鱼得水,许透了几句出去,也不一定。” 叶白汀又问唐飞瀚:“你和穆安是好友,那段时间亦经常在一起,可曾到,听到过什么?” 唐飞瀚摇头:“没有,近来课业繁忙,实没思关注其它。” “上次街道生乱……”叶白汀指尖在纸上顿了顿,“你好像丢了把扇子?” 唐飞瀚:“是。当时人流很乱,小圆球到处爆炸,我担穆安,走得很快,不知道被谁挤掉了扇子。” 穆安头:“没错,我亲眼到的,这我作证。” 叶白汀:“之后找回来了么?” “没有,街上人多了,”唐飞瀚垂了眸,“有可惜,我还挺喜欢这把扇子的。” 叶白汀:“真的没找见?” 唐飞瀚抬起头,眼梢微微挑起:“先生此话何意?”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其实本案有证据,逻辑链,指挥使都带领我们捋清楚了,凶手是谁,我们业已知悉,刚才没制止你们堂前争吵,是有些细微的方还需证实,托诸位的福,现在已经得清清楚楚。” 房间气氛瞬间变了模样,有些人表情明显放松,有的则更为紧张。 叶白汀视线环顾过有人,继续:“制作‘小圆球’的宅院归属,因主人在外,锦衣卫未立刻查清楚,但谁经常去,我们已经查到了。申百户日夜不停,辛苦走访,终在附近发现了目击证人,说曾到过一年轻男子进出,因男人穿着黑袍,戴着兜帽,不清脸,但这人手中执扇,扇柄挂有玉坠,绿色流苏丝绦相配——而本案两死者身上,都残留有绿色丝绦痕迹。” “锦衣卫查到制作场的时候,做小圆球的平台已经毁了,里面的原料也烧了,包括护具,除火药之外的有材料,还有很多件衣服,凶手本人大约意识到了危机,处理完现场之后就离开了,锦衣卫未捕获,但根据残留衣服及护具大小,估算尺寸——符合这房间里,某人的身形。” “这人一直都在事件中,从未远离,穆郡王的死,李氏的死,吕兴明的死,都是这人提前计划好,布置的杀局,在这些人死前,这人都曾见过他们,甚至不需要细打探,就知道接来这些人要去哪里,将要干什么,他也知道这些人里最在乎什么,或者最讨厌什么,知道怎么影响他们。” 穆安突然转头,向唐飞瀚。 吕益升也怒瞪唐飞瀚:“竟然是你么!你杀了他们!” 唐飞瀚迎上叶白汀的目光,不躲不避:“就凭这些似是而非的东,你就说我是凶手?我并不觉得这些东,有什么信服力。” 叶白汀:“那我问你,为什么你的衣服损耗数量如此之大?扔了?丢了?去哪里了,为何家中人不知道?” “人,他们是唐景复的人,不是我的人,我的事,他们根本就不关,又怎会知晓?”唐飞瀚垂着眼,“我这年纪,正是要脸,要样子的时候,衣服多做了几件而已,不可么?” 叶白汀:“但你好像没那么富有。” “我——” “别说你前程似锦,马上要做官,有很多人欣赏你,愿意资助你的话,你现在处境,不可有这么奢侈的享受,谁给你的钱?这笔钱给你,换的是什么交易?制作小圆球?” 叶白汀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不,这是你的兴趣,你很想做的事,怎么是交易呢?交易的东另有其它,我猜,是某?北镇抚司外的街道?” 唐飞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外人言说我还不信,不成想,北镇抚司真是这样的方。” 叶白汀:“雷火弹图纸,是谁给你的?曾三娘,还是孙志行?” 这瞬间,房间气氛微妙变化,每人的表情非常明显,外行都得出来。 申姜立刻明白,他还是天真了,他就说,爷和指挥使怎么可喜欢嫌疑人吵架,线索信息都要靠别人吵架获知,明明之前分析过很多,凶手是谁里也有底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一出,原来有目的都是为了这! 青鸟的人! 案子他们是捋清楚了,证据有,逻辑链也有,独独这人的存在非常暧昧,根本没有多佐证,需得当事人跳出来,可当事人不一定会招,这就得花试探工夫了。 他到现在仍然不知道是谁,不过样子,爷中应该是有答案了! 叶白汀双目清澈:“为什么不肯说?不是感觉自被背叛,已经分道扬镳了?” 唐飞瀚抿着唇,一字都没说。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像知好友一样接近你,最初聊天浅谈,给了你很多慰藉,你觉得这人懂你,慢慢的不再疏远,不再故意冷漠,开始打开扉,你们聊了很多,是么?可惜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却未必,你们约定好了,一起干一票大事,让那些寡廉鲜耻的人后悔,你们做了计划,分好各自的任务,要做的事,你为你们是在合作,但最后你发现,别人始终游离,似近还远。” “你感觉到的时候,过去问,对方各种找原因,没说实话,你为别人和你一样,可是有什么苦衷,但如此几次后,你觉得不对了,有危险的事都是你一人在做,官府和锦衣卫查起来,最终找到的只会是你,这人片叶不沾身,没有留任何相关证据,只要一转身,就抹去任何存在过的痕迹,除非你指正,可你指正,人家也反驳,这案子里,你没有任何赢面,你们不再合作,这案子必须终止。” “你可质问过对方为什么,别人却没给你答案,甚至给了你其它建议——比如如何抽身,替死鬼的最佳选择。你最初可并不想这么做,但你已经杀了很多人,再多一,似乎也不算什么,你已经和恶魔做了交易,已经不是原来的自,你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永远也回不去了。” 唐飞瀚抿着唇,眉目厉厉:“你们锦衣卫破案,都是靠猜的?” 叶白汀:“好,你不想说这,我们便说别的,吕兴明书房里的很多东,都是你送的,对么?” 唐飞瀚:“投其好而已,他喜欢那些东,有人送礼都会 142、真凶 挑类似的送,这也是错?” “不,这并不是错,”叶白汀摇了摇头,“可他为什么喜欢这些东?他最初的兴趣,来自哪里?” 唐飞瀚微怔。 “是因为你吧?锦衣卫打听过吕兴明过往,他小时候淘气爱玩,最初对书画有兴趣,后来是蛐蛐罐子,斗鸡,认识你之后,才开始玩这些小东,这是你小时候的兴趣,你把他带起来的,不是么?他喜欢摆弄各种小玩具,喜欢搭建,拼凑,动手力强,有制作小圆球的力,那你这带他进门的人,只有更擅长。” 叶白汀说完,向穆安:“我说的可对?” 穆安到现在,仍然有些恍惚,回话相当艰涩:“是……唐兄很喜欢这些小玩意,也很擅长拼凑,只是不愿在人前玩,因为会被人笑话。” “你们三人是好朋友,日常聚会在吕家,你对这里形非常熟悉,杀吕兴明,轻而易举。”叶白汀神情浅淡,着唐飞瀚,“为什么杀他,是因为别人的建议,他是最好的人选?” 唐飞瀚浑身紧绷,没有说话。 叶白汀:“我猜这决定你做的很痛苦,你非常犹豫,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但你还是觉得杀了他,因为他的表现让你失望,你觉得他背叛了你们,是么?” 穆安根本不相信:“怎么可!我们,我们都是……” 叶白汀:“你们都是在困境中长大的孩子,经历了很多苦痛,你们应该怨恨,应该不原谅,应该要复仇,可吕兴明只是起来纨绔暴躁,实则肠非常软,仍然是没长大的孩子,竟到现在还把吕益升李氏当做亲人,至今还在期待他们的爱,明明别人是不可给他的。他这般摇尾乞怜,丢脸,难堪,这是不对的,你说不服他,认为他这样想,后必痛苦一生,永远也得不到解脱,长痛不如短痛,你干脆手,帮他结束了,对么?” 唐飞瀚半闭着眼,仍然没说话。 叶白汀:“本案有死者,除了吕兴明,都是为人父母,长辈,都对孩子不好,不尽养育之,不执关爱之事,你在这件事上,非常有怨言,认为自可批评,可判决,对么?” “不可么?” 唐飞瀚抬头,满目怨恨:“我们不可有怨言么?父母生了小孩,小孩就该把父母供到天上,当神明一样的伺候?天没有不是的父母,说你,打你也都是为你好,是么?把你扔了,让你像野草一样长大,一分钱都不给,一关爱没有,你挣扎着长大,嘶吼着从泥沼里爬出来,就是为了给他们‘尽孝’,是么?不管父母怎么对你,你都要记着这份生恩,你永远,必须要,给他养老送终,是么?” “凭什么!” “小孩子都不配做人,是不是!有你们的事,都是正事,公务也好,应酬也罢,都是应该做的,小孩子就都是麻烦的,有的事都不是正事,都是不懂事,是么?” 唐飞瀚捂了脸,让别人不到他的表情,只从他艰涩的声音里,读出一二分情绪:“我是一人长大的。” “我小时候,不知道生父长什么模样,见都没见过,只记得被别家小孩子丢石子,骂我是野种。懂事起,就和母亲在别人家里生活,母亲只是名头好听,其实并没有婚书,在别人家里,连妾都算不上,什么都要争,她要吃好的,穿好的,要男人的宠爱,周围有一切都得围着她转,我就无谓了,因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不需要打扮,不需要吃得好穿得好,因为没用,不会带来任何价值,吃苦什么的,谁过日子不得吃苦?小的时候吃了苦,后就会懂的甜。她并不关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甚至嫌我累赘,因为我是男孩,还不是继父的种,这家里没有人愿意到我,她会受我连累,可她也不扔了我,因为我帮上她的忙。” “……说出来都没人信,我才六七岁,就要懂男女那档子事,就得明白后宅相斗有哪些路数,帮她做很多跑腿的事。哦,我还要开蒙识字。我不是人家的种,自然也没有那么多资源,只偷着,时间有限,偷听到的东也有限,连书本都摸不到,可就这样,母亲也不会帮我,只会嫌我的不够多,不够好,但凡人前表现不好,还嫌我丢人,各种罚我。” “我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称手的工具,是她的丫鬟,跑腿小厮。我想逃,可是走不了,因为她是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得孝顺她,弃她不管,就是不孝不义,别说外头的唾沫星子,后读书做官,更是大大的污。” “我什么都没有,只剩这一气,如果我甘做混子,像乡间那些无赖痞一样过日子,我就不会选择咬牙读书,多苦多难都坚持,我这么挣扎,为的就是摆脱这牢笼,过上一略好日子,可我越读书越发现,我好像一辈子都逃不开这漩涡,就因为我是她生的。” “我其实并不恨那继父,他不是好东,脾气暴躁,手无情,不但总赶我出门,还差把我卖了,但我理解,我不是他的种,后也同他没关系,不需要给他养老送终,亲生父亲……呵,要不是志得意满,想起来做‘深情厚谊’的样子,认为我们有用,根本不会接我们到京城。” “他那家里,都是他的欲,钱,女人,孩子,门庭若市的炫耀……在那里,帮得到他的,才是好儿子,帮不上的,就是累赘,怎么不去死,我仍然要从头开始,在京城里挣扎,不管前头有什么困难,都得想办法解决,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再没有未来,他不会允许我有未来。” “这男人一天都没照顾过我,一分钱都没给过我,我却得鞍前马后伺候他,讨好他,认他做爹,听他使唤,听他在别人面前骄傲炫耀,说我是他儿子,得他教导,才有今日优秀,凭什么?” “我一人,野草一样的长大,他们不闻不问,等我长成了,起来有出息了,随随便便打发东,就要求我回报,语重长的教我孝顺,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他们生的,我变成了他们的财产,我的人生,我的财富,我的人脉,甚至我的婚姻,他们都有支配的权利,划走的权利,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们都管,他们的话我必须听,但凡有不满意的方,就是我不孝,我没良,我白眼狼……” “不光他们,别人也会说,好似同你交,说你你父母多大年纪了,这里痛那里不好,不知道还陪你几年,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爹有苦衷,惦记你十数年见不到面,你就不让一让,懂事?” “可他们有老的时候,我也有小的时候……如果一开始没打算养,为什么要生!” “随便生来,随便给几口饭吃,随便养几年,就要收取回报了,我必须得负责他们后有的人生,甚至顺如意,凭什么!” “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 第142章 不要把自己困住 143、不要把自己困住 “而不养, 养而不教,凡不顺心的事,就都是孩子的错, 是孩子不争气,不懂事,资质不好,不他们长脸……他们是父母, 是对你恩的人,你不可以忤逆,不可以不孝, 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都是为了你好, 你得听,哪怕些‘失误’, ‘过分’,你也要谅解, 要宽容, 为——‘下没不是的父母’。” “凭什么?” “这人为什么不能死!” 唐飞瀚放下捂着脸的手, 眼底满满恨色, 似压抑了太长,太久, 从未与人言说,并没太多畅快,甚至些艰涩:“我原以为,只我是这样,只我命不好,可不是的……比如新来的邻居穆安。他的脸总是很干净, 衣服上连个褶子都没,头上簪的是青玉,腰间悬着随四季变,非常讲究的荷包,他看起来要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缺,好好的养在后院,像世间最娇贵的小公子,可他不能和别人说话,不能和别人玩,外面空那么大,他飞不出来,家中大门日日开放,他走不出去。” “他每只能在那个小小房间,做大人安排他的事,不同的学习,不同的功课。做不完,长辈回来会罚,跪祠堂,不饭吃,甚至家板子,做完了,也没什么奖赏,为一定是功课留的不够多,明加倍。娇贵的小少爷也不是人,只是个工具,长辈拿来炫耀,比较的工具,他的所作用,就是做好父亲交代下来的一切事,不许问题,不许委屈,不许要求,然后在需要的时候,推到人前,好好表现,让别人大夸特夸他的父亲‘虎父无犬子’,都是大人教的好。” “他也是一个人长大的。我的日子很苦,至少我由,可以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野蛮长,恣意放纵,想怎样便怎样,他不可以,为父亲的权威压制,他连一点忤逆抱怨的心思都不敢起,就像花园庭院栽的小树,被规训,被修剪,不允许长得太快,太歪,必须保持住一个完美的形状……不敢对着阳光舒展身体,不敢伸出枝叶承接空中的雨水,脚下的根甚至不敢扎的太深,为这样会让长得更快,更频繁被修剪,永远都不会知道由长的滋味……” “不可怜么?” 唐飞瀚表情些扭曲:“他那个郡王爹,看起来位高权,人前人人尊敬,可他儿子每日在家,不管盼是恨,都连人都见不到,见面除了挑刺训斥就是变着花样的惩罚,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做别人父亲,他怎么不去死!” 房间陡然安静,带着浓烈情绪的指控,让在场所人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应对。 叶汀出声提醒:“你的朋友在害怕。” 唐飞瀚怔了一瞬,才发现和穆安的距离又远了,像是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他的视线充满迷茫。 “为什么……怕我?”唐飞瀚盯着穆安,声音突然扬高,带着难以言喻的激愤,“你小时候怎么走过来的,己都忘了么!那么多年的委屈,他对你那么多年的无视和欺压,你都忘了么!一个小小的莲台,便把你收买了?他只做了这一件事,只是花了一点银子,就可以抵消过往所么!你竟然不再恨他,你恨我?” 穆安紧抿着唇,脸色微,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唐飞瀚难以置信:“你竟然怪我……我帮你杀了他,杀了这个对你不好的人,你竟然敢怪我!” “他不是恨你,是怕你。” 叶汀的声音在房间尤为清晰,似夜间山泉流下,明润清澈,洁净无瑕:“一个莲台而已,未必能消解所过往时光中的遗憾,可杀人的人,满手沾着鲜血的凶手,竟然是己的朋友,你让他怎么不害怕?” 唐飞瀚怔了一瞬,缓缓抿了唇。 叶汀:“到了现在,你不想交代?” “交不交代,用么?”唐飞瀚讽刺声音从齿缝中迸出,“你们不是早已确定了我是凶手,怎不直接抓了?” 叶汀看着他:“你不服。” “我为什么要服!我本就没错!我才是苦主,才是受害人,该死的就是他们,他们都该死!” 唐飞瀚猛的转身:“你不是说你们找到了证据,为什么不抓我?呵,该不会是到了现在,都在诈供,指望我己什么都说了,你们好坐享成?我今日算见识到了,北镇抚司原来都是这么办案的!” 叶汀浅浅叹了口气:“蜀中山地深处,常一植物,块根倒锥形,叶片五角,极尖,薄似纸页,被覆软柔毛,秋日开花,萼片蓝紫,整株皆毒性,叶根尤甚,毒性之剧烈,甚至能够通过皮肤接触摄取吸收,口服则呼吸急促,心脏剧痛,一炷香便可致人死亡——没解药。” “此物,名乌头。” “吕兴明,便是死于此毒,爆炸之相,只为转移视线,制造时间差。乌头这东西,拿来害人用量不需要很大,唐飞瀚,你院墙西北角埋着的乌头,你怎么解释?” 唐飞瀚嘴唇紧抿:“唐家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外外多少肮脏事,我管不了,也管不过来,别人要用这东西,用不完要处理,然选一个方便又没人管的地方,我那不正巧合适?锦衣卫既然翻了我的院子,不如顺便查一查唐家最近的事,东西到底是谁的,想必能立刻翻出来,再不济,也可去外头查药铺子,看我可曾买过这东西。” 毒物跟一般药物不同,大昭律明令,就算你是买回去杀耗子,只一点点,吃不死人,也得上册记名,买没买过,谁买的,都是可以查的。 他敢这么说,信别人查不到,为这根本就不是他买的,他只是暗知道了太多别人的事,‘借’了些过来。 叶汀丝毫不慌:“制作小圆球的工作台,烧毁的护具及衣服尺寸,交易琉璃碎荒院的位置,穆郡王李氏发意外之前和你的接触……凡此,你怎么解释?” 唐飞瀚眯眼:“解释不了,没解释,你如此信,想必掌握了足够证据,不如说说……我哪犯了错,让你们发现了?” “扇子。” 叶汀道:“那日你说丢了扇子,也穆安为证,你没说谎,的确是丢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丢了就 143、不要把自己困住 丢了,日后再换一把就是,你再穷再难也不至于缺这个,可你此后对吕兴明了杀机——这把扇子,就必须得找回来。” “为什么?”唐飞瀚目光阴阴,“一把扇子而已,什么特别的?” “扇子本身不要,要的是底下挂着的玉坠,”叶汀道,“是吕兴明送你的吧?” 唐飞瀚没说话。 叶汀:“当日街上混乱,百姓由锦衣卫疏散,只顾快速离开现场,顾不上,很多人掉了东西,锦衣卫在事后整理收拾时,专门把这些东西收捡到别处,做了个临时失物招领处。锦衣卫把守办理,没人敢上前贪小便宜冒领,许很多东西被领走了,也很多东西,没到的主人回来。” “本来我们也没太注意此事,一切按程序办理,之后了方向,回来查看记录,才发现确实这么一个扇子,而且已被人领走了,领走之人在名册上留下的名字只一个字,‘明’,字迹做过比对,与你相符。” 叶汀看着唐飞瀚:“你什么时候回来取的扇子?决定杀害吕兴明之前?” 唐飞瀚没直接答:“就算我取走了扇子,又如何?那是我的扇子,我不能拿回来?不愿落己的名字,只是避嫌,不想引人注目,明这字满大街都是,旁边卖烧酒的老板娘儿子就叫小明,我当时只是顺耳听到,随便写了个字而已,这也是证据?” 叶汀:“证据不是扇子本身,是玉坠装饰下的绿色丝绦。吕兴明打小纨绔,爱玩爱花钱,花了心思选的东西,怎会是凡物?玉坠本身就很特别,底下坠着的丝绦也是,是三十六股蚕丝绞制,业界高人亲手调色出来的东西,仅此一家,再无旁处可得。” “这把扇子跟了你两次,一次是之前大街上,你制造完乱象,随着人流离开时,看到了一个扔开小孙子不管,只顾己逃跑的老者,小孩裹挟在人流中,越来越远,哭声越来越弱,你看不过去,将身上仅存的,最后一颗小圆球,扔向了他;第二次,是你决定杀吕兴明后,到失物招领处把扇子找回来,带着,去了吕兴明的家,为这是你们之间的纪念物。” “不必狡辩否认,这两个死者身上,爆炸伤口附近,都残留你那扇子上了绿色丝绦,下手之人除了你,再不会别人,这柄扇子,方才不久前,指挥使也在你房间找到了。” 唐飞瀚紧紧抿着唇,看向叶汀的视线充满愤怒。 叶汀不避不退,视线迎上去:“你舍不得这把扇子,舍不得这枚玉坠,你在怀念吕兴明,他和穆安,是你在世间最好的朋友,最珍惜的存在,你不愿失去,对么?可你入了迷障,恶业已造成,你失去了吕兴明——今次,你想失去另一个?” 他的视线引导很明显,唐飞瀚立刻看到了穆安。 穆安眼眶微湿,脸色很,喉头紧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迷茫,无措,像是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接受不了。 他在父亲权威下长大,能长成今这个随和亲切的性子,心理承受能力实是不错的,唐飞瀚很少见他真的对什么事很计较,很气愤,失了优雅礼数,今日这个表情,可以说,几乎从未见过。 “……对不起。” 唐飞瀚承受得起所人的质疑,承受得起全世界的怒目相对,可他承受不了朋友眼底热烫湿意,表露出来的失望:“不是为了杀了你父亲这件事,我不觉得这件事对不起你,我只是遗憾以后……” 以后再也不能和你一起了。 春日纵马飞花,秋夜桂花载酒,夏来吟诗和乐,冬往踏雪寻梅……以前无比珍贵,用计用心思偷来的惬意时光,好像以后,再也不会了。 到了这一刻,唐飞瀚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是什么。 “对不起……”他右手掩面,液体从指缝中滑落,“明弟……是我错了。” 房间安静许久,叶汀也了很久,了对方足够的时间,才慢慢问出:“锦衣卫查过所与案线索,事件之庞大繁杂,绝非你一人能力所为,你一个帮手,是么?” 唐飞瀚一怔。 叶汀:“时至如今,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你心中当了答案,可要执着妄念,袒护不言?” 唐飞瀚手放下来,不像之前那么叛逆,掀袍跪地:“……我之过往,不消多说,你们都知道,没什么好说的,来到京城,唐景复是什么人,你们也都知道,逼着我,让我做这件事,那件事,他一万方拿捏我,威胁我,我脸上答应的好,事也千方百计办好,不管多苦多难,我都不想再回到过去,可我心不愿意,凭什么,我很想问他一句,凭什么!” “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说己也这样的童年,一路走过来很辛苦,时候甚至会想,这样的人凭什么活在世上,怎么就没人收拾他,要是哪出了意外就好了……我那时喝的点多,虽不至于被别人一激就什么都说了,却也没赶走对方,浅聊了一会。” “如此偶遇几次,便些熟悉,又是一次被父狠狠打压欺负,又是夜喝多了酒,再次偶遇,我们多聊了几句,对方又调侃着说起之前的话——要是这人哪出意外就好了。这一次,我沉默片刻,也跟着说了。几后,唐景复真的出了意外,酒后摔倒中风,那壶酒,是我亲他倒的。” 叶汀指尖轻点桌面:“所以唐景复的病情,并不是意外。” 唐飞瀚垂眼:“我说服己这是意外,一切发的也的确很意外,现场没任何异样,酒我也检查过了,没问题,可这个人后来,在见面的时候问我‘开不开心’,我才知道,这并不是意外,就是替我做的事。” “我不能否认,那段时间我是很爽的,唐景复不再压在我头上,像一座大山,反而我之前打好了根基,圈子来往应酬便捷了很多,甚至为他的出事,很多资源倾斜到了我手上,我心前所未的满足,畅快,所这些都是这个人带我的,我不可能不没反应,之后见面越来越多,交流也越来越多。” “些事好像 143、不要把自己困住 真的不能开始,心中的黑暗面一旦被释放,别的东西,似乎也就能接受了。我只是在唐景复出事后爽快了几,面前是很多的难事,京城圈子不是那么好混,我过往一切仍然被很多人看不起,我心中深藏的怨恨,戾气,并没在那个时刻释放完全,很多积压无排解,这人便提议,可以玩些小游戏,恶作剧的那,不伤害人,只是玩,只是发泄……” 于是就了制造小圆球,当街乱扔,制造乱象的事。 叶汀问:“东西都是这个人找来的?” 唐飞瀚:“是。” 叶汀:“制作地点也是这个人提供的?” “是。”唐飞瀚声音平静,“小圆球是我做的,我很擅长做这些小东西,要扔到哪,也是我选的,我要求更多的由,更复杂的玩,是些风险的,对方并没制止。” “我们常在一起喝酒,这个人总是能找来好酒,让人记挂,慢慢的,小聚变成一个习惯,每一次事情结束,这人都会问我感觉怎么样,爽不爽,没释放,然后告诉我说,我们都是是苦难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不犯。” “不知是被夸奖鼓励,是我的心飘了,我开始喜欢这个感觉,好像站在高处,能掌控所人,我开始不满足,尤是那些该死的人碍眼时,我都很不满,为什么他们要活着,欺负别人……” 叶汀:“所以你杀了穆郡王。” 唐飞瀚这次停顿些久,才缓缓开口:“那日,穆安又被罚了。他明年就及冠了,将要娶妻,撑起家门,穆郡王竟然为他一个字没写好,就罚他跪小祠堂,不准吃晚饭……他从未想过,穆安不是小孩子了,也要脸。我也没想让他死,只想他个教训,伤的一点,让他记住,可他却死了……” “……你说的不错,我和穆安吕兴明是好友,我能轻而易举的知道穆郡王李氏的事,我知道他们大概的出门计划,路径,想做什么。穆郡王竟然到现在才想起送穆安礼物,担心他的身体,早干什么去了?我瞧不上这份假惺惺,故意引导提醒,他果然在中途下了车,冲着我需要的方向走过去…… 李氏更离谱,知道丈夫在外头了外室儿子,才想起来要用吕兴明,想讨好这个侄儿,统一战绩,对抗吕益升,我告诉她,吕兴明最喜欢那家玉器铺子的东西,她果然立刻改变了方向,准备去买……” 他冷笑一声,看向吕益升:“不要觉得别人表现的大方,就以为别人真大方,世间没人全然无私,只是形势所迫,利益裹挟,没办不大方罢了。” 吕益升:…… 唐飞瀚看向叶汀:“所一切,都是你说的那样,包括最后一次街道行事安排在北镇抚司外,这个的确是对方要求的,我也的确用这个换了钱,我需要钱。” 叶汀:“所以你现在可意识到,别人在利用你,操控你了?” 唐飞瀚指尖紧绷。 叶汀:“唐景复出事,不让你插手,是为你虽积年怨恨,心仍然纯粹,没伤过人,贸然提出,你肯定不会答应,遂直接替你解决了,引导你品尝这感觉,再以小小的,不伤人的‘恶作剧’为引,佐以话术,放大你心底的阴暗面,让你觉得这是应该的,然而然的发的,你没错,最后引导你伤人,乃至杀人——一步一步,将你推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到最后,你甚至会己说服己,你是不得已的,都是别人逼的,是别人的错,你只能这么做,为了保,你甚至会将奢刀伸向朋友,为如果朋友不死,死的就是你。” 唐飞瀚攥紧手指,喉头微抖。 “我不太同意‘下没不是的父母’这句话,父母也是人,是人就会缺点,会犯错,世间所人都不一样的,来原家庭的负担,你你的苦,别人别人的难,你未必理解他人,他人也可能觉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正是这些不一样的历,让我们变成了各各样的人,每个人身上都缺憾,每个人也独一无二。” 叶汀想了想,道:“今日这话,我好像不该说,我是很想劝你,不要过于偏执,把所人困境都推到别人身上,如果你现在只是十来岁,心中愤怒痛苦,迷茫挣扎,一万句抱怨,我很理解,会想办帮你,可你已及冠,是个成熟的大人,难道不该为己的人负责?” “父母也是普通人,可能他们在小孩子时,遭遇了不一样的难处,变成了糟糕的大人,导致了你糟糕的童年,你之过往处境,可以不原谅,可以不和解,你需要‘消解’,你需要找到一个方式,心情平静的继续活,将那些苦处回报过去可以,以牙牙可以,只要你问心无愧。别人指摘便指摘,未你的苦,你也不必把这些话当真,为什么选择把己困住?” “如果一直在渴望别人认可,待别人夸赞,小孩子就永远长不大。你己都不认可己,期待己,珍惜己,别人又怎能看到你身上的光?人的丰沛,从来都是从我构建开始,唐飞瀚,你本可以更强大,你本该更强大,你说穆安像修剪的树苗,不得由,他的心胸很宽阔,他的精神很富足,他的世界很大,你看起来很由,却己把己锁在了当年,那个让你窒息的小房子。” 叶汀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次类似的事,原家庭永远都是绕不开的题目,影响力太大了,很多时候决定了一个人的人。 可每回见到类似的事,他仍然很遗憾,我们在哪,身边怎样的环境,都是己左右不了的,那没别的地方,我们可以试着努努力? 抱怨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别人的帮助也限,我们在构建己成长观念的时候,是不是能己添一点东西,让己更坚韧,更勇敢的走下去? 成长,就是一个不断怀疑,不断思辩,不断打碎己,再塑的过程,咬牙扛过去,走过来,你会知道己多优秀,多耀眼,前方的路炽阳相伴,繁花盛开。 走不过来,就是一无跨越的挫折,是蹉跎,是坎坷,是永远不停歇的抱怨。 童年的人,我们无选择,我希望,未来的人,你能握在己手,披荆斩棘,光芒绽放。 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爱己啊。 第144章 饮毒自尽 很久很久, 唐飞瀚都没有抬头,可能是羞愧,可能是不敢面对友人的失望目光, 也可能只是不想让人看到,眼眶中后悔的泪水。 叶白汀的话, 他听明白了,不重要, 别的人都不重要,他已经长大,身后有了朋友,有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伤害他的人已经老了, 很难再伤害他…… 最珍贵的,时间最珍贵,他最该珍惜的人,是自己啊。 他怎么能把自己给丢了呢? 巳时将末,外面街上热闹几乎到了顶峰,有卖艺的敲锣打鼓,张罗最精彩的一段表演,有小孩子在街上跑闹,兴奋尖叫, 浅白润粉的杏花花瓣随风飘荡,不知越过多少道墙,多少屋檐楼阁,飘进窗槅,懒洋洋的落在地上。 这是人间烟火。也是生活里最美妙的细节。 北镇抚司威严肃静,似离群索居, 其实一直都在人间,只要凝神静听,什么都能听到,什么都能感知,心里温柔时,连往日空旷肃杀的校场都变的很亲切。 你看,刀刃再锋利,铠甲再冰冷,也有柔软花瓣靠过去不是? 叶白汀看着他:“现在想说了么?那个人,是谁? ” 唐飞瀚声音苦涩:“不是我不想说,只怕说出来,也没有人信……仔细想来,这个人没有一样东西留给我,除了自我言说的这些过往,我没有任何证据能指证。” 叶白汀视线滑过房间:“这个人,就在这里,是不是?” 唐飞瀚一怔。 叶白汀:“是曾三娘吧。” 唐飞瀚还没说话,曾三娘嗤了一声:“小先生还是别乱猜的好,妾身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人,琉璃坊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真要想干坏事早就干了,会等到今日?” 叶白汀看着她:“你有段时间,经常在穆郡王府后门处出现,的确是在和孙志行幽会,也是他的遮掩下,在那里见唐飞瀚,对么?那里路面开阔,街巷方向复杂,一旦发生任何意外,极方便逃离,是你精心挑选的地方,又紧挨穆郡王府,方便你编造各种掩护性谎言。” “穆郡王,穆安,孙志行,唐飞瀚,一层一层,真真假假,只要套上了男女关系,一切都会变得暧昧迷离,难以清查,你有的是办法扯开方向,对么?” 曾三娘帕子捂唇:“叫小先生说的,我有那么聪明哪。” 叶白汀目光清澈:“幽会院子是孙志行的,交易琉璃碎的荒院是孙志行的,你这个琉璃坊老板娘只是和琉璃这件事有关系,和凶手唐飞瀚没半点关系,认都不认识,和他可能发生关联的,是孙志行,他们都被唐景复欺负过,有共同的仇人,锦衣卫怎么查,最终查到的也只会是孙志行,样样逻辑都圆的上,他不承认就是狡辩,甚至关键时候,你可以作为人证,提供口供,我猜的对么?” 孙志行在一边听着,表情有些凝滞,似乎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看着曾三娘,话语未停:“除了小圆球的制作和投放,其它准备工作都是你来做的,包括下单到黑市,用钱买小贼偷琉璃——至于为什么偷自己家而不是别家,因为这个琉璃坊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它只是个幌子,用来给你立人设证明你生活的东西,你本人另有其它身份,遂也谈不上什么损失不损失,少几个钱而已,不重要,反而因为东西丢了,你又报了官,你是苦主,会减轻很多嫌疑,孙志行就不一定了,他与你交往甚深,有些事甚至可以替你做主,比如这琉璃坊,他就因为经常去,不但对人非常熟悉,这个制作流程也很熟,关键时候甚至可以替你发号施令,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怎么做——” “孙志行,也是你预备好的替死鬼吧?你为他安排了一切可行性嫌疑,唐飞瀚最好不出事,出了事也不怕,他没有证据咬出你,官府就是查,最后查到的也只有孙志行,孙志行就是同伙,教唆者,怎么争辩都没用,因为动机他有,环境他有,场所他有,所有事情都跟他有关,他摆脱不了嫌疑。” 曾三娘叹了口气:“如小先生所言,嫌疑明明都在孙大人身上,缘何偏要怀疑我?可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这话看似质疑,实则隐隐有试探的意思。 叶白汀唇角勾起:“锦衣卫最初目光,只是锁定在你二人身上,到底是谁,不能确定,这个背后教唆,推人犯规之人藏得太深,但最终真相,其实也不难确定,比如今日,堂前问案,唐飞瀚看你的眼神和看孙志行完全不一样,如无特殊气氛,他基本不看你,避嫌的很刻意,对待孙志行就和其他人一样,注意力被引到时就会看,其它时候正常忽略,可有巨大线索出现,有暴露危机时,他最先看的人就是你。他最初和你说话态度并不好,甚至有些敌意,并非事先安排,也不是故意想要引你暴露,他对你心中有怨,你别有用心打造的关系,你二人的情感维系,已经崩塌,他不再信任你了,对么?” “你应该也不是琉璃坊的老板娘吧?或者你是,早在数年前,你就冒名顶替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开始……我猜,是这个女子进京之前,如果她在京城定下来,有了熟悉的人和关系,你就很难冒充,你在她进京之前顶替她,以孤女身份进京,自己选定了一个男人嫁了,或许还把人杀了——你早早成为寡妇,很可能也是自己的选择,毕竟环境已熟悉,人脉关系已成功搭建,一个人多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都管不了。” “思考品评身边所有资源人脉,有用的,便盯上,缠上,制定不同计划,或勾引,或蛊惑,不听话就杀掉,或者让新上钩的人替你杀掉,你的丈夫可以用,唐飞瀚可以用,孙志行更可以用,你丈夫死了,唐飞瀚已经认罪,眼下你有麻烦,剩下的这个人,是不是也该扔了?” 叶白汀指尖轻点桌面,提醒孙志行:“听了这么久,孙大人在本案中陷的有多深,想必自己也已清楚,就不想自辩几句?那个制作‘小圆球’的宅子——我方才没有交代清楚,户主的确在外地,口供一时拿不到,但在本地,户主雇有看房子的人,这个人,可是与孙大人你,很有关联。” 他提醒的很隐晦,点到为止,给出了更多的思考空间,申姜的话就很直白了:“孙大人可要好好想想,这女人可是又要甩锅了,你再不想出有力证据自辩,就是下一个替死鬼!” 孙志行仍然没有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看向曾三娘:“怎……会?三娘明明温柔善良……” 曾三娘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那梨花带雨,委屈的不行的样子,好像如果现场没有人,她就能撞到这男人怀里诉苦:“他们冤枉我……孙郎,你是最知我的……” “啪”的一声,正位首座,仇疑青拍响了案几上的小木头:“孙志行,本使问你,你家荒院,曾三娘知不知道!” 孙志行不敢隐瞒:“知,知道的,有次我们夜里嬉闹,经过那条街,我同她说过。” 仇疑青:“你与唐景复之恩怨,曾三娘知不知道!” “知道,”孙志行眼神有点乱,“我同她提过一些……” 仇疑青:“你对唐飞瀚的观感,曾三娘知不知道!” “知道,我们闲谈时曾经聊起过这些年轻人……” 说到这里,孙志行自己都有些不信了,难道平时那些看似无心的细节,实则都是有意引导,故意试探? “曾三娘可能引导你熟悉琉璃坊事务,可曾因‘意外不在’,需要你帮忙看顾坊中生产事宜!” “有……”孙志行吞了口口水,“有几次,我们正在一起,都在琉璃坊,外面突然来了事情,需要她亲自走一趟,坊中琉璃生产正在关键时候,她不放心,将部分秘方都告诉我了,让我帮忙盯着……” 就因为这部分秘方,他没起一丝疑心,认为这是对方全身心信赖他的表现,连看家本事,毕生倚仗都交给他了,怎么可能会害他? 孙志行看着曾三娘的样子,越来越陌生,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 可事实在前,他不能再拒绝思考这个方向,到底是当官的,吃过见过,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也必须马上考虑自己的处境…… “有的……有东西的!我可以自辩!”他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曾三娘丢过东西!她那琉璃坊,的确运转的不错,但那块地皮不是她的,是她租的,所有者是当地一个土财主,此人就是个小人,近两个月琉璃坊屡次发生被盗事件,坊里做事的人闲来议论,说是不是风水不好,想着建议老板娘换个地方,反正成本也不算大……” 曾三娘一怔,这个事…… 孙志行:“那土财主这两年沾了赌,正缺钱,不愿意曾三娘搬走,想着偷点她的东西,比如银子,重要的家什,她手头短了,就走不了,不就能继续租这块地皮了?他偷东西那日我正好在,恰好碰到了,但我没说破,因那几日曾三娘同我闹小脾气,不理我,我想着她手里短了,有了麻烦事,会来寻我……当时我没太在意,以为是件小事,现在回想,同那个土财主错身时,我闻到了很重的味道,应该是……火药!她非官非军,房间里怎会有火药这种东西?指挥使且派人去查,一定能还我清白!” 都不用指挥使,申姜勾手叫了个锦衣卫上来,锦衣卫点点头,立刻跑出去查了。 曾三娘眯了眼。 大意了。 终日打雁,终叫雁啄了眼,她的确丢了点东西,银子不是什么大事,她还丢的起,关键是那□□,因为量并不多,她很久之后才察觉,那时也晚了,凭她自己,根本分析试探不出来谁是小贼,但观察了几日,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才放了些心,不成想是这么回事,还被孙志行看到了! 几乎是瞬间,她看向孙志行的目光就带了杀意。 叶白汀:“现在动手灭口的话,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因为这话,曾三娘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回去了才发现不对,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岂不是在表现默认? 孙志行着实吓着了,立刻往旁边一跳,往申姜背后躲:“百户大人,您得保护我!” 申姜:…… “现在想想,琉璃坊是你的,安排人偷东西,暗地里帮忙,保证事情顺利进行,你才是最方便的人,不是么?”叶白汀看着曾三娘,“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生意,锦衣卫查过,也算本分,为什么突然动了?是——李宵良的死?” 不像。 他仔细观察着曾三娘的表情,摇了头:“我觉得不是,你们既然被青鸟要求静默,必是当时遇到了很大的事,没有办法做到更多,只能如此,保护别人,也保护自己,既然要静默,必得切断和所有人的来往方式,断了,就无法获知更多更新鲜的情报,你都不知道李宵良被抓了,怎会因他动作?今次行动,是青鸟事先同你约定好的暗号,对么?是时间,日期,还是某些特定事件?我猜——不是时间,是事件。” “小先生可真会猜,可惜都不对呢。” 曾三娘突然开口说话,周身气质肉眼可见的变化,收起之前慵懒随性,身体紧绷,双目露着寒光,右手半握,似隐有什么暗器,下一刻就能攻击过来。 叶白汀一点都不怕:“你可以现在逃跑,试一试锦衣卫拿人的能力。” 眼看曾三娘右手越过越紧,申姜横了两步,挡到叶白汀面前,瞪着她:“说!军方火药地点,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普通人绝计干不来,你在官场养的鱼,不只孙志行这一条吧,还有谁!黑市的线,你非贼非盗,是怎么得来的,你是否联系了其他同伙!” “哟,离得这么近,吼得这么凶,妾身好害怕啊。” 曾三娘嘴里说着害怕,脸上却稳得很,全部都是‘不配合’三个字,想从她这里问到口供,做梦! 叶白汀离开案几,走了过来:“那为何选中唐飞瀚?他与旁人相比,有何特殊之处?” “方便啊,”曾三娘笑了,“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看起来优雅君子,前途无量,实则所有怨忿都在心底,无人时的表情……呵,不知道他自己看了,会不会害怕?我的确引导了他,按你们说的,是教唆,但他心中要是没事,我能逼他杀人?还不是他自己想,我怎么不教唆穆安呢?他跟我接触更多呢。” 叶白汀:“你怎知他心中充满怨忿?或许只是性格内向,对于过往不爱言说。” 曾三娘嗤了一声:“看别的,我可能看不准,这方面,我不要太熟,我见过这样的人多了,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心存怨恨,定下规矩管教,有些人呢,逆来顺受,能活几天是几天,有些人有心气,有出息,从重重深渊中走了出来,从大家可怜的人变成所有人仰望的人,也有些人走不出来,一辈子被这些情绪折磨,为我们所用……唐飞瀚么,就是最后一种,不信你问问他,从小到大,他过得最开心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前些天,杀人的日子?他享受这个,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 穆安紧紧捏着拳,突然扬声:“他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笔下有最美的山河,最华丽的词藻,他只是有一点点意难平,一点点而已,时光荏苒,总会过去,我们总能长大,不束缚于任何人,他本该前程锦绣,他马上就可以走出来,是你把他硬生生拽下去的!你心思阴毒,害人不浅,你可知你害的不仅仅是他,还有……” 还有别人的性命,天人相隔的吕兴明,和他自己。 人生得友谈何容易,可是失去,好像是一瞬间的事。 他声音有些哽咽,唐飞瀚更是喉头抖动,脸深深埋在了掌心,连那句对不起,都再说不出来。 叶白汀看着曾三娘:“对某个类型的人知道的这么清楚,观察入微——你的组织里,都是这样的人?” 曾三娘自知失言,又被套到话了:“逼得这么紧,就不怕我咬毒自尽?” “你不会,”叶白汀话音笃定,“你今日过来,是配合锦衣卫问供,在不确定锦衣卫手上有多少证据,是否知悉事实全部真相的时候,你不可能主动犯险,为防锦衣卫查的严,你一定不会随身携带毒囊毒丸,没办法在这里咬毒自尽。” “呵。” 曾三娘笑了一声,看向叶白汀的眼神很复杂,有佩服,有怨恨,也有嘲笑。 叶白汀突然感觉到不好:“快按住她,她要自尽!” 四周锦衣卫立刻冲了过来,申姜离的近,反应更快,下意识朝曾三娘紧握的右手抓去—— 他抓住了曾三娘的右手,但这只手里并没有东西,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她左手迅速动作,拉下腰间香囊,快速递到鼻间一嗅—— 嘴角立刻溢出血色,身体也跟着倒了下来。 “主……主……属下为您尽……尽忠了!” 死的非常干脆,别人连阻止都来不及。 申姜离的最近,也最悔:“我抓她右手做什么,我该抓左手的!” 叶白汀拍了拍他的肩:“不怪你。” 他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下曾三娘的情况。 曾三娘对自己做的事早有预料,一旦被发现,是个什么下场,她自己也知道,因此早就准备好了,右手只是一个假动作,提前做出来,只是为了迷惑别人,好让自己有自尽的时间,她的确没有带什么毒丸,齿间也没藏什么毒囊,大约是提前服食了一些特定的药物,如果今日没事,能安全走出,她自己有解法,如果今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藏不住了,随身香囊里带了药引子,只要嗅一嗅,就会诱使毒发。 还真是准备万全。 孙志行对眼下场景有些不能接受:“为什么……怎会如此?” 仇疑青也已走了过来:“锦衣卫查知,孙大人至今没有娶妻,家中只有一房妾室,想是对过往怀念甚深,相中此女,是因为性格,长相?” 孙志行抿了唇:“曾三娘长相……的确与娴娘肖似,身形打扮,连爱好都很像,性子也是,她们都是善良娇俏的人,偶尔有些小脾气,但知轻重,大事上不会错,她不应该是会杀人的人啊……” 吕益升嗤了一声:“你知道屁!女人要想骗人,尤其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想要骗一个耽溺于情爱的男人,再简单不过。” 叶白汀检查着曾三娘情况,手上突然一顿,想要去摸她的脸—— 仇疑青却蹲下身:“我来。” 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指挥申姜:“去打盆水来。” 水很快打了过来,仇疑青根本没怜香惜玉,掬了一捧往死去的曾三娘脸上一泼,再上手一搓—— 大家就发现,人还是这个人,气质却改变了很多,妆粉一去,厚厚的不知道糊的什么东西一抹掉,她本身肤色并没有多好,泛着不健康的黄,五官组合感觉和之前差了很多,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孙志行更受打击:“这……怎会……” 这么一看,完全不像他的娴娘了! 申姜心存敬畏:“化妆术啊……厉害。” 叶白汀看向孙志行:“你既然是她网中的鱼,她自接近你开始,当然要投你所好,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她就得是什么样子,你期望有怎样的体验,她就会给你怎样的体验,她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你,你还不愿醒过来?” 孙志行:…… 叶白汀:“你和别人不一样,在情感上很执着,也足够敏锐,她就算用尽了心机手段,恐怕也很难在你这里不露破绽,只是你当时没注意,你且好好想一想,她有没有认识谁,非常遮遮掩掩,甚至让你吃了醋?” “还真有!” 孙志行不细琢磨,也没觉得是什么事,仔细一想,不对劲的地方非常多,一口气给出了七八个名字! 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可能……也是我多心,不过我对吕益升的敌意,好像也是她拱起来的,我资历够了,想要升官,位置并不只一个,可她不喜欢吕益升,说吕益升看她的眼神不对,如此几番,我才信了,看吕益升越来越不顺眼,如今想想,她可能也是想要利用我,踩实吕家的错,如果能顺利甩锅,把他家的钉死为凶手,就更好了……” 仇疑青已经让申姜记下这七八个名字,稍后去查。 叶白汀叹了口气:“你以为在这件事上,是你在占便宜?” 孙志行声音有些紧涩:“我以为他和娴娘一样美好,从未想过利用我,一心一 意对我,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身家性命都可以给我,反倒是我,不能给她太多东西,贪恋她的温柔,她的身体,是我在利用他……” 谁知道他并不是猎手,反而是别人眼里的猎物。 到底敌对了一段时间,吕益升很难不露得意之色:“还以为你多厉害呢,不也阴沟里翻了船?劝你还是好生收收心,娶个妻子回家的好,省得被骗。” 孙志行当即嘲讽回去:“像你一样,娶回来再想办法赶走,给别人腾地方? ” 吕益升:“我家的事只是意外,她们死了,是她们运气不好,又不是我杀的,是凶手的错!” 叶白汀看完尸体,站了起来:“在我看来,吕大人运气也不怎么好。” “啊?” “李氏固然身体有疾,生不出孩子,大人也是。过去这一年,你为派官之事忙于奔走,就算中途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小姑娘,也是分身乏术,一个月看不了她几回,不如好生回想回想孩子出生前十个月左右,你的行程,一共去过她那里几次?每次停留了多久,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想一想为什么有的时候,对方特别着急?那个还在吃奶的孩子,真的是和你生的?” “这不可能!”事关男人面子,吕益升脸色胀红,真的生气了。 申姜冷笑一声:“家人运气不好,吕大人运气倒是一直不错,近十年没生过什么大病,大夫都鲜看,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吧?上次去府上例行问话,随行之人有北镇抚司专精医术的,特意给吕大人捏了个脉,大人身体不太好,子嗣一事应该颇为艰难,年轻时可能还有些机会,年纪越大,希望越渺茫,过了三十,必不可能再生。” “你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是不是胡说,你出去找个医馆把个脉,不就明白了?” 吕益升顿时神情恍惚。 孩子……不是他的种? 年轻的时候为了积聚力量,为了往上爬,必须得给发妻面子,就算在外面玩,也憋住了,知道自己不能整出事来,现在终于事业小成,前途有望,以后的仕途路稳了,也到了京城圈子,以后能定下来了,心思也活络了,却没想到,已经没了机会…… “不稀罕妻子侄儿?”申姜嗤了一声,“吕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以后就真是孤家寡人,什么都没有了。” 吕益升:…… “哦,想把那个偷了汉子的的外室接回家也行,只要你愿意头上顶绿,喜欢养别人的种。” . 第145章 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本案审理至此, 案情清晰明确,凶手认罪,教唆者自尽, 线索证据无一不缺,照规矩, 可顺利进入结案环节。 妻子侄儿黄泉相隔,宝贝的不行的儿子竟然是别人的种, 吕益升心情如何,别人并不关注,北镇抚司也不会再扣留,放了他离开。 至于孙志行, 因曾经和曾三娘交往过密, 暂时还不能走,锦衣卫需要他配合,再多回想些细节,最好从认识的那一刻开始,有用的没用的,能想起来的,全部记录下来,用以协助之后的调查工作。 凶手唐飞瀚,自然要带上镣铐, 押往诏狱。 他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很消沉,再没有往日才子的意气风发,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每一步至少要回三次头,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 可穆安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没有看他。 不管以前感情多好,不管曾互相扶持,走过了多难多长的岁月,唐飞瀚做的这些事,他不会认可,也不会原谅。 “哗啦啦……哗啦啦……” 铁链声音一点点远去,最后消失,穆安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对叶白汀长长一揖:“多谢。” 叶白汀知道穆安在谢什么,谢真相没有被掩埋,谢死者冤屈得以申诉,谢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谢人心总有公正,天理总会昭彰。 谢方才堂前,他说的所有话。 方才那些话,叶白汀是说给唐飞瀚听,也是说给穆安,这个年轻人聪慧灵透,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就不用他再多赘言。 叶白汀浅浅颌首:“生于世间,长于红尘,你当记住,自己最珍贵。以后的路还很长,好好走吧。” “嗯。” 穆安眸底蓄起湿意,又是长长一揖,才转身出去。 大门开阔,阳光落在他肩头,展在他脚下,在他身后留下长长影子,他的脚步从缓慢沉重,变得越来越坚定,背影也越来越潇洒。 “他现在肯定有一点难过,但以后会好的。” 叶白汀目送他离开,希望他能走出来,以后的路越来越好。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的眼神,想起之前他在堂上说过的话,很有力量,发人深省。可如果不是经历过类似苦痛,不是曾经自己挣扎着,辛苦的走过来,怎会有这么深的共情? 是否在往昔,漫长的岁月时光里,小仵作也有令人难过的童年,是否曾经孤立无援,无人替他遮风挡雨,只能顾自忍耐,是否被别人嫌弃笑话,小手小脚打不过别人,满脸是伤……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失去了往日频率。 仇疑青大手扣住叶白汀后脑,将人按到怀里,紧紧的:“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叶白汀有些不明白:“嗯?” 仇疑青吻了吻他发顶,将人箍的更紧:“以后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叶白汀正在挣扎,又听到了下一句—— “我不允许。”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叶白汀挣不开人,耳根直接红了,这狗男人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看着呢! 其实锦衣卫相当懂事,案子审完了,嫌疑人们该送走的送走,该关押的关押,申百户都亲自盯着孙志行到后面问话了,他们当然是该值守的值守,该处理后续的处理后续,没什么人继续在这戳着,零星有几个,也只是轮班的守卫,还非常懂眼色,指挥使一不对劲,立刻转开了目光,看左看右看前头,看有没有贼子敢光天化日侵扰北镇抚司,就是不敢看指挥使。 开玩笑,他们又不是傻子,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以后不想好好做任务,努力升职么!得罪指挥使,什么下场自己心里没数! 叶白汀挣不开人,又不好意思大声吵,再把别人招来,只能认命的把头扎在仇疑青肩窝,仿佛别人看不见他,就不知道丢脸的是谁。 “……好了么?” “嗯?” “我说,你够了没有!”叶白汀不敢大声,但磨着牙的情绪,完完整整的表达了出来。 “没够。” 仇疑青声音微哑,双手竟圈的更紧:“永远都不会够。” 叶白汀:…… 你能不能选个别的时候骚! 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北镇抚司的大厅,正厅,最庄严最肃穆的地方,你觉得合适么! 显然仇疑青也觉得不太合适,或者说,他自己无所谓,他不喜欢小仵作害羞的样子被别人看到,克制的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 这个时间其实并不长,只是叶白汀感觉有些丢脸,才度日如年。 “走……我们走吧。”叶白汀率先转身,往后走。 仇疑青这次没领会到,不如以往一样默契:“去哪?”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赌注啊,里头那个人欠我一个答案呢,现在应该兑现了!” 哦,青鸟。 仇疑青拉住叶白汀:“再等一等。” 叶白汀冲的比较急,这一拉一个趔趄,好悬摔在这:“你干什么!” 仇疑青当然不可能让他摔,直接把人捞在臂弯:“曾三娘死了。” “死了也是青鸟的……”叶白汀拍了下脑门,“对啊,死无对证了。” 仇疑青:“可去搜她的家。” 叶白汀挑眉:“你亲自去?” 仇疑青也挑眉:“你不是害羞?” 言下之意,正好给你个平复的时间。 叶白汀当即就反对:“我才不害——” 你才害羞,你全家都害羞! 仇疑青:“嗯?” 叶白汀直觉这眼神有些不对,吞了接下来的话:“……我害羞。” “乖一点,”仇疑青按了下叶白汀的头,“我走了。” 叶白汀目送仇疑青背影离开,红着耳根,回了自己的暖阁。 脚步从慢慢腾腾,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关门时‘砰’的一声,发出老大声响。 他后背贴着门板,双手攥拳,这狗男人看着不声不响,其实好会啊……刚刚那是什么眼神!那么露骨,那么野,是想吃了他吗! …… 仇疑青亲自带了组锦衣卫出去,搜查工作进展的很顺利。 早在怀疑曾三娘和孙志行的时候,他就派人将这两个人都监视了起来,寻找线索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就是提防案子破解,有同伙来帮教唆者收拾残局,销毁东西,那只要别人出现,他就能顺手摁住,何乐而不为? 他的确搜了曾三娘的屋子,但并不是立刻,先在外头布置好人手,叫人把曾三娘已死的消息透出去,等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果不其然,有个年轻男人摸了过来,拿着火石和桐油,想要烧了曾三娘的院子。 仇疑青立刻下令动手,把人全须全尾的抓住,卸了下巴,押回北镇抚司,然后才开始慢慢搜查曾三娘的院子。 曾三娘住处看起来很普通,与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如同她这些年的生活一样,看起来很正常,如果不是案件发生,这样的房间,没有人会觉得可疑。 锦衣卫里里外外翻捡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暗格有,带锁的匣子有,曾三娘藏起来的东西不算少,可大多都是银钱之物,跟案子没什么关联,更别说青鸟。 可仇疑青是谁?能年纪轻轻,走到锦衣卫指挥室的位置,凭得当然不只是一身好功夫,勇往直前的犀利杀气,还有更多对事件的敏锐和洞察,以及丰富的知识储备,锦衣卫根本不知道他怎么找的,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翻了个东西出来—— 一团揉得很皱,看起来像是被主人忘掉,自己都不知道扔在哪里的帕子,过往年深日久,从没被翻出来过。 展开看,发现这张帕子尺寸略小,比寻常女人用的帕子精致很多,是有点深的蓝色,这么久了颜色都没怎么掉,可见材质做工都很不错,正中间用金线绣了朵不知名的花,华丽绽放,一角压绣有一条盘起来的小蛇,蛇身用的是蓝中带紫的绣线,只比帕子的蓝稍稍深一些,不仔细看许会漏过。 而他们现在正在寻找的这个组织,叫蓝魅,组织的标记,就是盘起的,蓝色的蛇。 仇疑青让锦衣卫小队继续保持隐藏,暗中警戒,以备组织同伙再过来寻,自己则拿着那方帕子,回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正在房间里看书,见到他表情,就知道有收获:“找到了?” “嗯。”仇疑青颌首,把那方帕子放在了桌子上。 叶白汀扣下手上的书,拿起帕子看了看,直接哇了一声:“你好厉害!看这样子就知道藏得很巧妙,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仇疑青一脸‘这点小事不值一提’的矜持,坐到小仵作身边:“瓦剌没几个脑子好使的,能想到这种方法,已是极限。” “那也是指挥使厉害!文韬武略,天下无双,目光如炬,俊如天神,对付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看一眼的事!” “……嗯。” “那咱们快点去吧!” 叶白汀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仇疑青拉住了手腕:“去哪?” “诏狱牢房,会那个青鸟啊!” 叶白汀说完话才发现仇疑青眼神不对,这男人直直看着他,眼神很深,握着他手腕的动作很紧,大拇指也不老实,在他腕间皮肤轻轻摩挲。 怎么就…… 他迅速回想,猜测大概是刚才那几句彩虹屁的锅,夸人……这年头也算勾引了?这狗男人竟然吃这套? 指挥使可不是一般的官,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天不知道要听多少句恭维奉承,竟然还没腻吗! 仇疑青指腹揉过小仵作腕间细滑皮肤,盯着小仵作的唇,声音有些低哑:“先等等。” “等……什么?”叶白汀突然心跳有些快。 “先吃饭。” “吃……饭?”叶白汀眼神有些迷茫,“你肚子饿了?” 仇疑青眼神就更深了:“你以为呢?” 叶白汀:…… 当然是以为你又在说骚话!这种闷着骚,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瞎嗨的性子能不能改改?很让人反应不来啊! 叶白汀控制着表情,若无其事的把手收回来:“就是一时没想到,我们在这方面也挺心有灵犀的,我也饿了,先叫东西吃吧。” “你也饿了啊……”仇疑青眼底情绪很有些东西,声音里也带着笑。 叶白汀瞪了他一眼,说话就说话,别盯着别人的嘴唇说,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饭菜上的很快,那一点点暧昧气氛也随之慢慢消散,二人都知道正事要紧,接下来谁都没骚,吃完饭就一起去了诏狱。 还是那个审讯房,还是那张桌子,那个上下绑好了锁链镣铐的人。 青鸟的状态不怎么好,眼底青黑,满脸疲惫,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整个人身上有一种颓废的气质,看起来不大精神。 脸不精神,不妨碍他嘴精神,看着来人,还能调笑出声:“哟,指挥使舍得来看我了?” 仇疑青也挺气人:“不错,还没死。” 青鸟脸立刻阴了:“指挥使好厉害的待客之道啊,除了食水,其它东西一律不给,我叫人的时候,没有人理,我要休息的时候,什么吵闹声都来了,外头走路的声音,犯人的哭嚎,鞭刑板刑的清脆,连耗子都会叫!白日笔墨纸砚不给,夜间灯烛不加,想要个轻松随意的话本子,也没人搭理我,没有人和我说话,不准出牢门半步——” 可见这样的牢狱生活有多惨淡,连青鸟这样的人物都受不了了,喋喋不休,抱怨无度。 叶白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勾唇一笔:“不是你自己要求的,想要干净清静的房间,好好享受?我们都给了啊,还不准任何人打扰,是你自己不适应,怪得了谁?” 青鸟:…… 所以竟然还是他的错了! “行了,少废话,我们也不是闲的无聊,非要来看你。”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坐在桌子对面,“好歹能跟人说句话了,怎样,高兴坏了吧?” 青鸟心里有一万句脏话要骂。 谁废话了,谁高兴了,凭什么要对你们的到来感恩戴德!你们就是故意的是吧?所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故意让人生气,愤怒,好套话是么! 他脸色阴阴:“你到底来干什么?” “来问你实践之前的承诺啊,”叶白汀手肘撑在桌子上,唇角浅浅勾起,“不是约好了,我抓到你的人,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一张帕子放在桌上,慢慢展开,略深的蓝色,上面绣着金线花朵,边角处有一枚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更蓝一些的蛇。 青鸟眼神一凛,很快恢复,看起来半点不在意似的:“你们找到这个了啊,还不错,比我想象的更能干一些,这人是谁?是男是女?” 叶白汀:“曾三娘,年二十六,京郊琉璃坊老板娘,在外化名有丹娘,含烟,小珠……” 他还没说完,青鸟就笑了:“怪不得会被你们抓住,就是个经验不丰的新人,果然这些事,还是得找老人干。” 新人…… 叶白汀对这句话存疑,迅速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色。 堂前问话,每个问题都很慎重,尤其关键部分,绝不止一个目的那么简单,曾三娘亲□□代,选择唐飞瀚是因为对这个类型的人太熟悉,一眼就能看穿内心,不管当时的语气还是表情,都证明了一件事——她见过太多类似的人,并熟悉训练规则,明显就是组织里那一套。 曾三娘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青鸟在故意转移焦点。 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子:“所以,你的名字?” “甘哈。” 对方竟然直接就给了,叶白汀有些意外,反应也慢了一拍,被抓个正着。 青鸟,也就是甘哈眼睛微弯,十分愉悦:“怎么,不相信我是个有信义的人?”他还舔了舔唇,用非常暧昧,带着挑逗的眼神看了眼仇疑青,“没办法,谁让你把指挥使送来了呢?” “我对这样的男人,就是没办法……怎么样指挥使,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您适当给点甜头,不为过吧? ” 他在‘甜头’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话语油滑又粘腻,听的人十分不适。 仇疑青看了眼叶白汀,轻轻按着他后脑,转了个方向,下一瞬—— “咔——” 他干脆利落的伸手,卸了甘哈的胳膊。 “嗷——” 用时非常短,动作相当迅速,叶白汀一个回头的时间,对面的人捂着胳膊惨叫出声,仇疑青已经完事,重新坐回了他身边。 这样的发展……他真是万万没想到。 甘哈抱着胳膊,眼神怨毒:“你敢这么对我……不怕竹篮打水,我什么都不说了么!” 仇疑青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扔了,好像碰过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又恶心:“脱臼而已,死不了。” 死是死不了,对武功高强的人来说甚至算不上事,随手自己就能给自己掰正了,可甘哈不会武功,不懂医术,这种疼就很痛苦了。 仇疑青视线淡淡:“北镇抚司大夫不多,公务繁忙,你最好珍惜机会。” 这话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威胁,不说,就不给你治,你要扛得住,可以永远都不说。 叶白汀很懂,立刻跟着道:“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这种伤拖久一点不是没救,骨能正好,就是正好之后,会习惯性脱臼,可能你伸个懒腰,它都又掉了,大夫来的及时,能帮你正好,没有大夫,恐怕就……如若运气不太好,阴天下雨的,也会难受哦。” 甘哈仍然不太理解眼下场景,盯着仇疑青:“你怎会……如此?” 仇疑青仍然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你不是自恃聪明?同本使说话之前,没打听过本使脾性? ” 甘哈:…… 当然打听过,他在诏狱混日子,这里最大的首领是谁,行事什么风格,什么脾性,都要了解,才好方便做以后的计划,仇疑青非正常升迁,而是空降到北镇抚司的,几乎一过来就大开杀戒,手腕又狠又辣,偏还有脑子,短短时间内就折服了所有锦衣卫,无不唯他马首是瞻,有一段时间,别说诏狱,听闻外头校场,也日日都是血迹。 可指挥使对叶白汀的照顾,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也看到了,指挥使并非一块铁板,万年冰山,什么都刺不破,什么都融不化,他有温柔的部分。 这诏狱里,不知道多少人夜里做着美梦,希望自己也能得到这份眷顾,越聪明的,越飘,越会想,别人可以,自己岂不是也…… 可他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叶白汀,他不是娇少爷,不会验尸推案,他只是青鸟。 “呵……哈哈哈哈……” 甘哈笑出了眼泪,不知道是真的好笑,还是疼的,阴戾眸色掠过叶白汀,落在仇疑青身上:“指挥使如此冷漠无情,真叫人伤心,可千万记得看好你的宝贝……别人推不到巨大雕像,砸个琉璃娃娃,还是不费劲的。” 弄不了你,还弄不了你相好么!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仇疑青眯了眼:“你可以试试看。” 甘哈看叶白汀:“这样的男人,你就不害怕?” 叶白汀:“为什么要害怕?” “身为执法者,动用私刑——” “指责别人真有一套,你们组织里,动用私刑的事少了?”叶白汀双目清澈,流动有光,“这里可是北镇抚司,正经办案执法官署,身为最高领导,指挥使有提审任何犯人的权利,所言所行皆在职责范围之内,怎么能说动用私刑呢?” 他并不完全适应这里的社会形态,律法规制,这里对刑讯并非是完全拒绝的态度,作为辅助手段,很多时候可以用,他得尊重社会现实,不能天真的说不行,全部推翻,说不可以。 “再耽误下去,你的胳膊真的要废了,你确定能撑的住?”叶白汀不再废话,直直盯着甘哈,“你心里明白,我们想知道什么。” 甘哈眼神闪烁片刻,终是抵不过胳膊上的疼痛,缓缓开了口:“按时间算,今年该有各国使团进京来访,瓦剌也会来,你猜,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干什么,使团代表国家来往,谈的不就是那些事?国土,战争,边关互市,联姻……瓦剌的具体诉求,叶白汀还真不知道,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给出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八王子。” 甘哈忍不住鼓掌,因为一只胳膊被卸了,不方便,他单手拍在桌子上,全当鼓掌了:“不愧是指挥使,连这些秘密都知道,不错,瓦剌最重要的人,拥有一大批拥趸的八王子,于十一年前王庭□□中失踪,如今就在你大昭,隐姓埋名,外人不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兑现红包的章节啦~~之所以在猜凶手时设定好时间限制,24小时内,新章发出来之前,是觉得得公平,看过后一章的读者会比没看过的知道更多信息量,猜测上可能会不同想法,每个人又只能猜一次(虽然作者比较拉胯,其实多也没多少),但以后还是会照此设置,这回作者爪子出了问题,刚好放章节存稿设置时间时手抖了,提前发了出来,搞的这个24小时时限像个笑话……作者的锅自己背,不按章节(140)发出的8点多的时间点,还是下午三点之前,也就是说,8月9日15:00之前的留言,只要猜对了的,都已经送出小红包啦~~如果有时限之内猜对了,作者眼瘸没看到的话,踢我一下哦~~ 最后,宝宝们七夕快乐!爱你们!!比心~~(づ ̄3 ̄)づ╭~ 感谢在2021-08-10 14:00:00~2021-08-14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绿狐狸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xj,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宁子、甜梦柑橘 2个;螺蛳粉、小木客、想吃夜宵、yu、文荒要人命、歌尽桃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眼 114瓶;懒狗不吃鱼、你且听我狡辩 60瓶;_ 50瓶;dy 45瓶;松雪 44瓶;9197978 40瓶;一只大傻、啵唧一笑嗯嗯嗯、到此一游 30瓶;gbsp; 22瓶;子非鱼、鳳祈舞雩、桃花扇、19768139、天蝎yl、3116608、pancakie、苏阿白、兜兜、榆木、苏安、偃罗 20瓶;叫什么好我经常文荒 19瓶;螺蛳粉 16瓶;茶茶 15瓶;月下独酌 12瓶;芜柒、白星星星、巴啦啦能量、22617194、今天也要甜甜甜甜甜、一一、凤啾啾、ruffiane、曳醉、月_xly、依旧是阿幻、酒泡泡、忆拾光年、给大大浇灌不明液体、给我一支烟 10瓶;千古良药板蓝根、紫夜嫣然 8瓶;花开半夏 6瓶;洛寒寒、墨雪、靖之、镜中花水中月、ilight、断鸿声、_氢氧话梅_、30369904、偃师仪、紫雾弥漫、35464104、咖啡奶茶 5瓶;范范 4瓶;deon、auti□□ 、莫攸揚 3瓶;晓晓、jesica、秃毛兔兔方小时。、阮阮、byj_ao、抱朴守一 2瓶;桃源筱竹、靡不有初、keykey、神仙龟、采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46章 我可以不要脸 瓦剌八王子, 于十一年前王庭□□中失踪,入大昭境,自此隐姓埋名, 无人识得。 听着青鸟甘哈的话,叶白汀心中大为震惊, 万万没想到,这几个月经手的案子, 从越狱,细作组织,可能的潜在危害,竟然牵扯到了瓦剌王族! 王族传承关系着国家根基, 一个王子和一个细作组织的重要程度, 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北镇抚司的重视程度,比之以前也得上升几个级别。 叶白汀审视着甘哈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种重要的机密,对方怎么敢说出来? 一时想不通,也不耽误他凝神静听,用心思考。 甘哈显然知道,这样的消息丢出来会引起怎样的震动, 对叶白汀和仇疑青的表情十分满意,尾音扬起:“这十一年前的王庭□□,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二人齐齐挑了眉。 仇疑青眸色深邃,不动声色,叶白汀就真的不知道了,但是对方在挑衅, 他当然也不会给出对方期待的表现。 甘哈磨着牙,一个头狼一个小狐狸,天天变着法的气人欺负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大昭有个安将军,你们应该知道?” 叶白汀顿了一瞬,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他穿过来的晚,对大昭过往历史算不得熟悉,可‘安将军’这三个字,自第一次听到起,就印象深刻。 应该是在雷火弹案,相子安还是申姜,说起了这个人。 大昭前头有两代皇帝干的不怎么好,尤其先帝,干什么什么不行,和宠妃玩乐第一名,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多少忠臣直谏都没有用,让情况不怎么好的大昭雪上加霜,内忧外患,往前一步就是深渊,‘国破家亡’四个字,绝对不是恐吓。 正是这位安将军的出现,宛如天神降临,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拯救了风雨飘摇的大昭。他武艺高强,战术如神,制得了雷火弹,轰得了瓦剌王庭,哪怕陷入绝境,无人支援,也能操刀先砍了瓦剌王的儿子,于十万敌军之中穿行而过,丝毫不惧,如闲庭信步。 民间很喜欢这位安将军,称他为战神,各种话本子戏折子不知道编了多少,不少地方连长生牌位都供起来了,就希望这位将军能长命百岁,护佑大昭盛世安平,再不受外族欺负。 叶白汀观察着甘哈表情,发现他在说起安将军这三个字时眼神愤愤,咬牙切齿,一副非常不喜欢,甚至恨意入骨的样子……瓦剌对安将军的忌惮程度,可见一斑。 甘哈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必要,这件事并非机密:“十一年前的春天,那个安将军第一次上战场,你们京城百姓吹的厉害,什么安将军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战枪横扫,就是一排人命,可其实他瘦的厉害,正在抽条,光凭身形就看得出来,那才不是什么身高九尺,力大无穷的汉子,就是个少年,怕被人瞧出来,气势上压不住,还在脸上戴了个鬼面具,可战场不是玩游戏,不是戴个鬼面具就能吓唬到人的,他耐力不行,体力跟不上别人,必须得躲避别人锋芒,以巧技胜,第一次做前锋冲杀,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差点死在那里……我们差点就杀了他!” “可惜那样的机会只有一次,这少年学习能力极强,那一次过后,每一回对阵都在成长,越来越狡猾,越来越熟练,身上仍然会受伤,却不再陷入那种险境,像条滑溜的鱼,我们再也抓不住他,哪怕他把自己送到我们面前。” 想起这些往事,甘哈就恨:“如果能早点杀了他,如果瓦剌抓住了机会,在这少年第一次上战场时就毫不犹豫取了他性命,哪还有什么以后,哪还有什么大昭,现在的大好河山,都是我瓦刺的!” 叶白汀不知道这些细节,光是听一听就有点心疼,光是展开想一想,就知道这条路走的有多么不容易,少年人身怀热血,点滴进步,用一次次险境,身上的伤口,磨练自己,将自己打磨成一把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这其中艰险,血泪,无人知晓,无人能感同身受。 敌人的浓烈恨意,都是这位少年将军身上的勋章。 他心中思量,青鸟不可能随便提起这些事:“所以王庭□□,与安将军有关?” 甘哈眸底阴鸷:“不错。姓安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春天,到了秋天,历经大大小小近百次对战,已经战功赫赫,没人敢小瞧,所有人都要唤一声小安将军,到了冬天,可能是粮草不够,他起了更大的野心,开始了第一次大的战局谋划……” “瓦刺现在的王叫穆勒托,你们应该都知道,他是先王的二儿子,先王去世后,他娶了父亲的小王妃,成了新的王,他是个福气好的,本就有七个儿子了,新娶的小王妃年轻貌美,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这个八王子了。本来人丁兴旺,对瓦剌是件好事,只要好好发展,亲睦对外,我族必强盛!结果这姓安的使坏,硬生生编造谣言,各种离间计美人计使的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他竟然说我王王位来路不正!明明是先王亲口下的旨意,所有大臣在侧为证,兄弟们没有二话,姓安的一挑拨,那些早就得了安抚,个个分了兵权的王叔们都不干了,竟然觉得自己才配这个王位,要反!还有那七个王子儿子,本来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结果姓安的挑拨,说王意欲立太子,立谁呢,立最小的小八,小八这年才九岁,幼年发生了意外,身体没养好,连骑射都不曾好好练过,王根本就不喜欢他,一年都见不了几次,怎么可能会立他为太子?” “姓安的也不知道怎么蛊惑,怎么收买的人心,让那些美人吹枕头风,八王子那七个哥哥,竟然都信了,还对彼此互相提防……王叔们虎视眈眈,王子们别有异心,所有人都觉得边关战情不重要了,需得先安内,才好放心攘外。” 接下来的事不要太好猜,叶白汀道:“所以就打起来了?” 甘哈充满怨忿的看了他一眼:“没错,打起来了。一群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最有心眼,私下里悄悄动作,还瞒着别人,以为别人谁都不知道,结果一动起来才发现,怎么你也动了?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抄着家伙继续打,别提合作,没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家里睡女人的时候,开内部幕僚会议的时候,都被重点提醒过,这个兄弟或侄儿也看不惯自己的!东南西北带中间王庭,全部打的不可开交,王都懵了,援哪好像都不及时,援谁好像都不对,姓安的也不消停,瞧着这边打的差不多了,带着兵过来掳取胜利果实……” “我王十个王叔,死了九个,八个儿子,前头七个都死了!” 叶白汀:…… 这个瓦剌王有点惨,小安将军委实厉害。 甘哈闭了闭眼:“仅剩的这个小八王子,王庭的希望,还因当时战况混乱,逃跑时随人流裹挟,游离到了大昭。当时肯定是安全了,姓安的把守边关,一步不退,大昭边境百姓自那时起,就不会日日活在战乱的恐惧中,可也因如此,边境篱笆扎得特别严,小八王子死不了,也回不去。” “以往人丁兴旺,他在外头算不得什么大事,等避过这阵风头,再想办法回去就是,可那时王庭后继无人……这场战争里,我王失去的不仅仅是九个弟弟,七个儿子,还有他那个物件,他再也不能搞女人,再也生不出别的儿子,他这辈子,只剩八王子这根独苗,不可能放弃,当即下了死令寻找,可这份重视是希望,也是新一道催命符。” “仅剩的九王叔名叫巴尔津,往日看着最老实,这场王庭大战参与的也不多,可这一场战后,他接手了很多死去兄弟们的兵力,生的儿子也多,心也就大了,王已经不能再生育,如果这个八王子死在外头,这王位就一定是他的,他不会允许小八回去。” 叶白汀立刻领会到了,这个瓦剌八王子的重要性。瓦剌王穆勒托要接他回去,封为太子继承王位,这样自己的位置,将来的发展才更稳,王叔巴尔津只想让八王子死,这个人是他的唯一心病,只要死了,他就是将来瓦剌的王。 安将军能干,边境篱笆扎的严,八王子走不了,当时可能也不想走,可等紧急战况过去,比如到了夏天,双方交战减少,物资分配的时候,他可以想办法偷偷回去,计划在平时可能行得通,但有王叔巴尔津盯着,反而更行不通了。 八王子不能确定,他回到瓦剌的一瞬间,遇到的到底是他爹的人,还是王叔的人,遇到前者,可能前路顺利,遇到后者,必死无疑。 要赌么? 先赌自己手段,千方百计做好计划,赌不被安将军发现,顺利穿越边境线,再赌自己运气,等来的是爹还是叔叔…… 眼下情况很明显,八王子没有赌。 叶白汀:“他藏起来了?在大昭境内?” 甘哈点了点头:“不错,隐姓埋名,杳无音讯,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叶白汀:“所以你们组织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他?” “你道为何这个组织要叫蓝魅?因名字是王妃所赐,组织里的人,都是王妃私下偷偷蓄养的,她怀疑小八王子幼年遭遇意外,致使身体不好,一直不能练习骑射的事是有原因的,想着她能力不算强,至少为儿子训练一支绝对忠心,能保护他的队伍,人数并不多,当时也颇受王的忌惮,并不敢表露出来,谁成想,这个组织,竟然成了王庭最后的希望呢?” 甘哈嗤笑一声:“组织保护八王子安全是没问题的,问题是王和王叔的人都在找,两边互相有对方间细,一边知道了,另一边立刻会知道,八王子离故土遥遥,一旦踏上归途,起初肯定是能瞒得住,但那么长的时间,很难不暴露,能不能活着走到王庭,谁都不知道。” 所以他躲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不管想救他的人,还是想杀他的人,以前都只能来暗的,只能偷偷找,有姓安的扎的篱笆,他们能过来的人都很少,姓安的根本不允许,这一次,来的可是使团。使团代表国家出使,在你大昭境内,你大昭有监视之便,亦有保护之责,如若他们有危险,你们不可能让他们死在大昭境内,必会派人保护,只要能顺利的把八王子混进使团内,在你们保护下,抵达瓦剌边境,王的军队一定重兵接应,八王子安全,此一趟必定无虞。” 叶白汀之前还在怀疑,为什么甘哈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了底,难道对方不是组织头领,而是叛徒,要把主子给卖了?可等对方话说到这种程度,他就懂了,这根本不是卖,人家是想利用大昭军方。 “八王子混进使团的计划都说了,就不怕我们杀了他?” “怎会?”甘哈笑的别有深意,“照你们安将军那脏战术,瓦剌政权巩固,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不如让他们内斗,我王已经老了,如果八王子死了,回不去了,九王叔巴尔津独大,顺利捋好政权,坐稳位置,再次大军入侵,你们连这么脏的战术都用不了了,只能硬打,八王子要是回去了,继承王的势力,一个看起来名正言顺,实则羽翼未丰,一个看起来再无希望,实则重兵在手,不正好方便你们搞事?” “你们不会杀了八王子,就算上位者昏聩,安将军也不傻。” 叶白汀沉吟片刻,笑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阁下入诏狱,竟然是来做说客的。” 甘哈做谦虚状:“毕竟有些事,得和位高权重的聪明人谈,和别人说的再多,说的再透,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会理解,也不会管。” 叶白汀:“所以当年你下令组织静默,是因为九王叔巴尔津的人追过来了?你们必须得把八王子彻底的藏起来,让他远离危险,并有足够的成长时间?” “不错。”甘哈颌首,“不过当年这个命令,不是我下的,是我师父,我师父才是这个组织的头领,最聪明,也最危险,让所有人忌惮的人,当时巴尔津派来的杀手赶到,已经探知我们的痕迹,我师父以己身为诱饵,以死亡代价,换取了八王子的安全,死前最后一道命令就是静默,等待时机,我将八王子安顿好,出来转了转,发现自己身边隐隐约约也有‘眼睛’,干脆壮士断腕,进了这诏狱,隔开了所有人的念想。” 甘哈微微倾身,面带微笑,自信张扬:“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八王子在哪,长什么样子,用什么化名,也只有我,是天底下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们约定好了,除了我亲自过去,不管谁走到面前,说怎样的话,他都不会露出身份。” 叶白汀就更明白了,为什么对方敢这么说的第二个原因,因为‘只有他知道’。如果希望所有事顺利,八王子一定要找到,而寻找八王子,他是唯一线索,锦衣卫不但不能杀他,还得保护他。 一张嘴,一点历史,一些分析,甘哈不但直接扭转了不利局面,还把‘保护八王子’这件事变成了大昭需要努力的事,这东风借的可真是一点不费劲。 这才是青鸟这个级别的人,应该有的智慧。 “当然,要是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对八王子死活不感兴趣,”甘哈大度的扶了扶袖子,状似不在意似的,“一点都不愿意分析评估将来局势,可能的风险,没关系,尽管处置我,我只当为我家主子尽忠了,早点去地下陪我师父。” 叶白汀:……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吗! 甘哈不但蹬鼻子上脸,还十分嚣张:“但凡你们对这件事有一点点在意,我就必须要提醒你们——我这人呢,自小娇气,就是脑子好使,我师父养我是拿我当继承人看的,虽日日恨铁不成钢,也没舍得打我一下,不习武也没关系,只要功劳够,随我享受,所以我皮薄骨脆,很容易死的,你们可得精心些。” 他轻轻拍了拍肩膀,在提醒什么,不要太明显。 仇疑青打了个手势,叫外面锦衣卫过来:“给他叫大夫。” “是!” 叶白汀又问:“所以使团来访,是你们的信号?” 甘哈笑了:“这个,算是机密,就不方便说了。” 叶白汀却感觉,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触发机会。各国使团来往自有规律,是一定会发生的事,组织不一定要规定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盯着这件事,安静等待就可以了,一旦事情确定,那边有出发迹象,这边就可以立刻响应,执行未尽之事,这件事之大,之广,根本不必刻意打听,所有人都会知道。 他便又问:“李宵良,真的没给你带来任何信息?” 甘哈似笑非笑:“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少爷啊,咱们得往前看。” 叶白汀:“曾三娘呢,不准备展开说说?我们对你们的组织,很感兴趣。” “我记得我们的交易内容,只是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可是相当诚信,不但说了我的名字,连组织底细都一块交代了,很够意思了吧?” 甘哈尾调悠长:“少爷要非想知道别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拿其它东西来换,比如——放我出去,如何?” 叶白汀冷笑:“你想得美。” 甘哈:“怎么,怕我跑啊?我早说了,我不会武功,只想出去而已,见见阳光,吃口热乎饭,你们也可以监视,继续控制么,北镇抚司这么多人,锦衣卫这么厉害,还怕控制不住我这个小人物?” “激将法不管用。” 叶白汀微笑:“任你巧舌如簧诓哄,还是污言秽语辱骂,北镇抚司的价值轮不到别人品评,锦衣卫能力有多大,我们自己知道,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以后,我会让你继续交代。” 他站了起来:“这里的日子你似乎很享受,继续吧。” 甘哈:…… 享受个屁啊享受!这种日子换你们来享受试试!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竟敢这么怠慢他,不怕以后再难合作么! 问话结束,二人也没多留,走出了审讯房。 从长长通道走出来,叶白汀有些心不在焉,不止一次差点踩空台阶,撞到廊柱,要是一个人走,不会这么‘惊险’,大约潜意识知道仇疑青就在身边,随便放空自己没关系,就算有什么意外,对方也会给他兜底。 仇疑青的确不止一次扶住小仵作,拽住小仵作,奈何小仵作一点不长记性,下回还是飘着脚步,直直往廊柱上撞,这什么毛病? 指挥使没办法,指挥使只能捞住人膝弯,把人抱了起来。 叶白汀一惊:“你干什么!” 公主抱这种事,太羞耻了啊! “本使在在这里,你在想着谁?” “就青鸟刚刚说的那个八王子啊……他在十一年前入了大昭,当时才九岁,还是个小孩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肯定长开了,骨相容貌一定会有变化,就算曾经有近距离接触的人,真的很容易认出来?会不会私底下,这个八王子还要找个替身什么的……” 叶白汀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事不简单,执行起来难度很高。 仇疑青眉头皱起:“你还真在想别的男人?” 叶白汀心神顿时回来,再次注意到二人姿势,公主抱什么的…… “这不是才聊完,一时没回神么,你……你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继续撞墙?” “不会了!” “真的?我不信。” “再往外走就有值班守卫了,你可是指挥使,不要脸的么!” “害羞的话,就把头靠在我肩上。” 叶白汀:…… 看不到脸,别人就不知道了吗!不说别的,就说他这身形特点,北镇抚司独一份,根本不会认错好吗! 不过这狗男人就是不放,藏一藏也好,聊胜于无…… 唯一庆幸的是,仇疑青还是要点脸的,一路走的都是没人经过,不会有人注意,甚至没有守卫的路线。 一路耳根飞烫,终于挨到了暖阁,叶白汀拿脚踢他:“行了吧!放我下来!” “不行。”仇疑青两只手抱着他,还能用脚开门。 终于到了自己地盘,安静了,安全了,叶白汀气不过,也能回敬对方一次了。 仇疑青刚把小仵作放下来,就见小仵作哼了一声,视线暧昧的往他身上一扫:“也是,毕竟你行不行的,我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咳~接下来走两章日常,顺便捋一捋案子纲要,咱们再开始新一卷哈。(づ ̄3 ̄)づ╭~ . 第147章 钢铁直男申姜 你行不行, 我又不知道。 随着叶白汀这句话,房间气氛顿时暧昧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安静, 映照着窗外风声鸟鸣,好像一个瞬间,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仇疑青眯了眼,倾身欺近:“你说什么?” 叶白汀多聪明的人, 瞬间就意识到了危险,这男人眼神不对了,别下一刻就亲身证明这个字! “我刚刚在想青鸟身上不协调的地方!”他肃正表情,不较劲也不瞎撩了, 迅速回归正事, “你有没有发现,说起李宵良时,甘哈表情有些不对劲?” 仇疑青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叶白汀被盯的有点心慌,往后退了一步,强调正事:“……你一定发现了。” 窗外春光明媚,小仵作站在阳光里的样子美好极了,眉眼清澈干净,肌肤如润玉脂, 眼里满满都是他的倒影,有点警惕,又有点心虚。 明明有胆子开口撩人,转过头自己又慌了,以为扯个正事大旗,别人就能忘了?还娇气的很, 眼底润起了湿意,像细雨洒过湖面,委屈的不行,像被谁狠狠欺负了似的。 仇疑青眼神深了一瞬,转身掀袍,坐在小炕几边:“说吧。” 叶白汀明白这个眼神——这回就放过你。 他立刻放松,揉了揉刚刚角度不对,被阳光刺激的有些痒的眼睛,也坐到桌边:“上回我们问话,青鸟很不配合,给出的名字是假的,说话内容也谎话连篇,过往,经历,喜好,几乎没一个照实答,我们得非常用心的分析他的表情和用意,比对他话中的不同信息,才能判断真假程度,当时我也提到了李宵良,他的表情有一点点‘恼羞成怒’,可很明显是演的,事情并非如此……” “我当时感觉有些违和,却猜不透个中因由,此一次再试探,我突然感觉,他的表现……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对这个人很陌生,可都是一个组织的人,为什么会陌生?李宵良年纪不小,看起来可不像新人。” 锦衣卫盯得严,这两个人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触,除非死亡本身就是一个讯息,但此次案件,没有任何线索证据表明,和李宵良的出现有半点关系。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个组织也非铁板一块?”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眼睛盛着阳光,很亮,似在闪闪发光:“这么多年过去,会不会里面的人已经分化,有了其它野心,或者最初我们就认错了方向,这个李宵良根本就不是青鸟的人,而是那个九王叔巴乐津安插过来的奸细,不管找青鸟还是做其它事,都是为了找到这个八王子的线索,找到后斩杀?” 仇疑青面上不见半点紧张,一如既往从容淡定:“如此,岂不正好?” 叶白汀:“嗯?” 仇疑青:“正好一网打尽。” 叶白汀:…… 不得不说,狂还是指挥使狂,任何困境或危机,明显看起来难度很高的麻烦,到了他这里,都是机会。 “张嘴。” “啊?” 叶白汀正想着之后怎么应对,起码盯紧一点是必须要做的事,没留意仇疑青要干什么,听话的张开嘴,就被塞了一颗小东西。 是糖渍青梅。 大约为了保存的能久一些,腌渍时放的糖很多,凉凉的,很甜,几乎将所有酸味都能中和掉,只剩清爽气息,多嚼几下,才有淡淡的酸味显露,不重,却能勾的人齿颊生津,回味绵长。 仇疑青又递了杯水到他唇边:“喝水。” 叶白汀乖乖喝了,才发现自己嘴皮有点干,刚才说话太多了? 不过这个梅子是真好吃,哪来的? 仇疑青把小陶罐往他面前推了推,状似随意:“家中厨子做的,没谁爱吃,再不解决要放坏了。” “多好吃的东西!你们简直暴殄天物!” 叶白汀立刻把小陶罐抱到面前,伸手拈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美滋滋,眼睛都要眯起来了,好吃的! “谢啦!”他怀着感谢的心情看向带青梅过来的人,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二人现在,距离很近,他能非常清楚的看到了,仇疑青眼底的浅浅青黑。 “你都不睡觉的么?” 叶白汀蹙了眉。平时没太注意,因这男人总是精神饱满,干什么都非常有冲劲,出什么意外,都能看到他冲在第一线的身影,好像没有体力上限,永远都能保持最佳工作状态。 叶白汀见到过底下的锦衣卫小兵累瘫,见到过申姜累的能就地倒下就睡,从来没见过仇疑青疲累到撑不住,他好像永远都能保持体力充沛,状态优雅,哪怕身染尘雾,刀锋沁血,于他而言也不是丑的,难看的,那是勋章,让他更威严伟岸,男人味十足。 可这浅浅黑眼圈证明,他还是会累的,还是需要休息睡眠的。 叶白汀板起脸,煞有其事教训:“你这样是不对的知道么?好的身体是工作的基础,偶尔累一次两次没关系,长此以往,成了习惯怎么办,以后都不好改了!” 仇疑青:…… 这是感觉自己刚刚有些丢脸,拽着别人一起,就显不出自己了? 叶白汀被他看的有点虚,清咳一声,郑重其事:“……总之,你可是指挥使,北镇抚司撑天柱石,歪一点都不行,我们都指着你吃饭呢,你必须得好好保重身体。” 仇疑青:“关心我?” 叶白汀刚刚就反省过了,觉得自己没发挥好,嘴里还含着颗青梅,也不妨碍他鼓起脸,绷住了眼神:“怎么,不行?” 竟然直接承认了,就是关心你了,怎么样!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我关心不着你吗! 仇疑青挑了眉,一时没说话。 叶白汀见这男人眼神深邃,从他的脸,唇,缓缓下滑,到他的手,最后是手里抱着的小陶罐……顿时十分警惕,将小陶罐又抱紧了些:“你想干什么?” 他不这么护还好,这么紧张,仇疑青突然就有点想抢了:“这么好吃?” 叶白汀搂紧小陶罐:“……男子汉大丈夫,送出去的东西,不能往回讨的!” 仇疑青:“尝一颗,也不行?” 叶白汀顿住:“你……没吃过?” 仇疑青:“只有这一罐子,打开会坏了味。” 叶白汀:“那你还说厨子随便做的,没人喜欢,再不解决要放坏了?” 仇疑青竟然也很稳得住,被拆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身体还往前倾了些,声音微低:“特意给你选的,你可喜欢?” 叶白汀就有点受不了了,这狗男人犯规!你倒是硬撑着脾气,一条道走到黑啊! 说的这么可怜,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人一颗没尝过就送过来,他要是还舍不得分享,实在有点过分…… 叶白汀拈出一颗青梅,往仇疑青嘴边递:“那你只能吃一颗。” “为何?” “你又不喜欢吃甜。”就是为了跟他较劲! 仇疑青抓住凑过来的手腕,舌尖卷走了青梅。 叶白汀抖了一下,指尖还能感觉到那种温润微湿的触感。 仇疑青明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还倒打一耙,装模作样:“吃你颗东西而已,这般舍不得?” 叶白汀:…… 这是舍不得东西的事吗?明明是你不对劲! 仇疑青并没有放开小仵作的手,大拇指在对方手腕内侧的皮肤轻轻掠过,闭眼叹:“可惜。” 叶白汀:“嗯?” 仇疑青:“稍后安排有事,我马上得走。” “你忙不是很正常?有什么好可惜的,”叶白汀大大方方摆手告别,“尽管去,案子已经结了,这边暂时用不着你,我这两天也觉得觉有些短,得好好睡一觉,明天不到中午不起来,你要是回来了,别打扰我。” 仇疑青:…… 站起来要走,看着美滋滋吃青梅的小仵作,又觉得有点亏的慌,回来捋了下他的头:“小没良心的。” 叶白汀叫他捋毛捋的往后一仰,眨眨眼,非常有良心的歪头:“指挥使慢走?” 仇疑青走了,眸底带着别人察觉不出的笑意。 走出院子,还没到大门,就看到申姜和厨房的人吹完牛,对着两个点心盒子纠结。 “干什么呢?”指挥使偶尔也会体恤改下,尤其是等马过来的空档。 申姜眼睛亮:“指挥使!正好,您帮我看看,这绿豆糕和红豆饼哪个好,我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仇疑青:“老婆奴。” 申姜:…… 说话就说话,不想指点就不想指点,干什么人身攻击!不不,我是百户,我不生气,你就是嫉妒我有媳妇你没有! 正好玄光来了,仇疑青翻身上马:“都带走,北镇抚司还不缺这点东西。” 申姜看着瞬间远离的马屁股,再看看这两盒点心,这不是怕浪费么,媳妇一个人又吃不完……不过不管了,指挥使说都能带走就都带走,算是锦衣卫福利了! 叶白汀工作的时候也能对自己很狠,连轴转从不喊辛苦,是个熬夜大能,工作一旦结束,他也很能犒劳自己,吃吃喝喝睡懒觉,没有他不擅长的。 这一觉睡得特别久,相当解乏,叶白汀醒来时看到窗外过于灿烂阳光,整个人都懵了一下,他还真把整个早上都睡过去了? 倒也不错,春暖花开,万物生长,正该好好放松放松,他懒洋洋的伸个懒腰,懒洋洋的起床,懒洋洋的洗漱,懒洋洋的吃个饭,搬了把藤椅并小桌子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桌上有茶,手里有书,头顶还有暖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案子顺利办完,后续遗留问题需得慢慢展开,急不得,算是难得有个小小假期,申姜也有点憋不住,瞅着空子,过来找叶白汀:“少爷,出去逛逛?” “不去。” 叶白汀懒洋洋的窝在藤椅上,没骨头似的,非常坐没坐相,大约整个北镇抚司,就他一个人这么散漫,他很享受这个状态,一点都不想挪窝,刚才狗子找过来,他都是坐在原地扔小藤球陪狗子玩的,一动都没动。 不过人跟人不一样,这种懒透了的姿势,别人做出来可能就是颓废,难看,少爷不一样,就是瘫着也是细腰白手,浅纱华服,娇贵小公子一个。 申姜就哄:“坐在这多没意思,院子里光秃秃的没什么景,外头好多花都开了,风一吹花瓣跟雨似的,可美了!” 叶白汀兴致缺缺:“哦。” 申姜再接再厉:“这时候的酒也不错,正是赏春的时候,各家酒楼把招牌都拿出来了,有一倾护城河边特别好看,旁边有酒楼,坐在三楼窗边往外看,江景衬着绿柳白花,可漂亮了!” 叶白汀仍然不为所动:“哦。” 申姜眼珠转了转:“那一带几个酒楼都挺出名,菜做的特别好,我想想哈,什么花炊鸽子,酱卤鸭子,鸳鸯炸烩,三鲜炒笋,青虾,鱼干,清汁圆丸汤……” 这一串报菜名效果拔群,叶白汀瞬间就坐直了:“好吃的?” “没错,都是大师傅的拿手菜,美味极了!”申姜重重点头,顺便加码,“那燕白楼还有埋了三年的杏花酒,听说昨个儿解封,今天就在楼里卖了,香气馥郁,美味悠长,好酒好菜伴着江景,雅致又惬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今天我做东,少爷务必赏个面子!” 叶白汀刚想起来,又有点犹豫,眼神往旁边一扫:“指挥使……” 申姜大手一挥:“没事,我早前就请示过这类事,指挥使也点了头,照少爷的功劳累积,早就是我们锦衣卫编内人员,没必要再限制行踪,就是出去时注意点,多带些人,省得外头的人小人之心,想害咱们,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真要出了事,指挥使扛着!” 叶白汀:…… 不应该是你扛吗? 申姜见他表情松动,看了看左右,凑过来,小声说了真话:“其实……也是我这里有个事,想请少爷帮个忙。” 叶白汀:“嗯?” “这个,”申姜搓了搓手,一个大老爷们,还有点臊的慌,“过些日子,是我媳妇生辰,往年也准备礼物,可回回都挨揍,今年总算升了官,手里也宽裕很多,想送份不丢人也不挨揍的礼物,又不知道买点什么好,就想请少爷帮我想想……” 叶白汀问:“你本来打算送什么?” 申姜:“一筐针线?” 叶白汀:…… 申姜可没觉得自己错,还觉得自己很体贴:“这女人也不知什么脾气,愁人的很,家里又不是没下人,非要亲手给我做衣服,外穿的衣裳做不过来,就管里衣,我这里衣,贴身的……咳,亵衣亵裤什么,都得她亲手做,别人做的不让穿,她又不是很擅长这个,那手指头戳的,叫人心疼的很,几乎每隔几天就听到她抱怨针线不好使,我送她一筐上好针线,她一定很欢喜。” 欢喜你个大头鬼。 叶白汀:“不好,换掉。” 申姜还觉得自己没错:“怎么就不好了,我这不是心疼她?”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尊夫人给你做衣服,是她心疼你的方式,你心疼她的方式,就是让她继续干活,做的越多越好?” 申姜用力摇头:“那不能,我就想让她好好的,可她不是不愿意,非要自己做着玩么?” “那她如果需要针线,会自己买,用不着你当礼物送,”叶白汀感觉跟傻百户说不清,干脆不解释,“其它的呢?就没有备选方案?” 申姜拳砸掌心:“有!我可以给他找个算盘打的好的账房先生!她虽然会算账,也最讨厌每月盘账,送她一个好先生,岂不就不用受那份罪了? ” 叶白汀有点受不了:“尊夫人过生辰,你给她送个男人?” 申姜瞬间就沉默了:“好像……不大合适?” “当然不合适!”叶白汀感觉自己都跟不上申姜的脑回路,平时办案也不这么……虽然傻了点,至少大方向逻辑是捋得清的,怎么到老婆这看不清了,家里的账再烦,再不想干,也是自己的钱,不盯着,交给别人,放心吗? 申姜这次思考了很久,开口不像前两次那么干脆,有些犹豫:“那要不,我送她两块太湖石?先前那一块不知怎么回事,裂开了,她过年时都说过好几嘴难看,我送两块……” 这回少爷没开口,申姜看少爷脸色就知道这个提议也不大行,小心翼翼努力:“那要不,我把石头形状摆好看些?” 什么形状好看,爱你的形状吗? 叶白汀一脸怜悯的看着申姜:“你活现在还没有被打死,尊夫人真是心地善良。” 申姜:…… “那我——” “快闭嘴吧,”叶白汀道,“想不到浪漫的,哪怕照着最普通的办呢?” 申姜:“普通?” 叶白汀提醒:“比如衣服首饰……” 申姜立刻摇头:“应该不太行,她这些东西最多了,每回上街都要买,柜子里的根本穿戴不过来,我再送,岂不是浪费?” 叶白汀直接回了个冷笑,看傻子似的看他:“就是因为喜欢,才会经常买,送礼物,难道不该投其所好?” 申姜愣了愣,终于懂了这逻辑,好像……也对? 叶白汀意味深长:“再说,你怎么知道,你送的礼物,尊夫人一定不会用,浪费掉了?” “这个我真知道,”申姜感觉自己很有发言权,“以前我送过她,她就没用。” “送的什么?” “簪子,桃木簪,那时我们还没成亲,我也有点穷,不知道送什么,听说她夜里总是惊梦,梦见先者小鬼什么的,就想送她根桃木避邪,我还亲手雕了样子的,做的很仔细……” “等等,你雕了什么?” “一只小猪。” 叶白汀:…… “你在送心上人的簪子上,雕了一只猪?” 申姜觉得自己一点都没错,还很聪明:“对啊,我那都是有寓意的,她的属相就是猪,她祖上还是杀猪的!” “你可闭嘴吧。” 叶白汀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率先往外走:“今年要想好好过去,不挨揍,听我的。” 申姜赶紧转身跟上:“好!” 两个人就去逛了街,整整一条街,每家布庄,成衣店,珠宝铺子,几乎都去了,看了一堆东西,问了一堆问题,最后却什么都没买,落脚到了一个茶楼。 申姜就有点不懂了:“怎么不……我有钱!我今天把私房钱都带在身上呢!”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尊夫人生辰几何?” 申姜:“三月初八。” 叶白汀:“这不是还有时间?去寻笔墨纸砚过来,我说,你写……不,你画。” 申姜不明就里,但听少爷话习惯了,立刻去准备,没多久就回来了。 叶白汀缓缓开口:“如今京城最流行的是褶裥长裙,但最受追捧的却是一种鱼鳞百裥裙,折裥之间以丝线串联,展开如鱼鳞凤尾,造价有些高,但非常漂亮,你刚才已经见过类似款式,现在画下来,根据我说的做细节调整……比如颜色,就要特别注意,要那种微粉的橙,橙色淡一些,粉色深两分,对,就是这样……” 他只点着申姜,调出一种类似现代裸色的颜色:“看你身上平时搭配,嫂夫人对颜色应该很敏感,之前咱们说的那个簪子,你也记住了,要用桃花造型,颜色也要沁粉,与这条裙子相衬,千万不要用金,可用玉,或者碧玺,玛瑙,只要是不太明耀,略粉的颜色,嫂夫人应该会喜欢。” 申姜一边画,一边问:“少爷怎么知道?” 叶白汀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不止一次在人前炫耀过嫂夫人好看,说年轻时穿了粉色裙子,谁都比不过,现在也是,你虽审美不太行,眼睛也不是白长的,好不好看还是能看出来的,嫂夫人穿粉色好看,肤色应该偏白,橘色系深色系反而不适合她,偏冷偏淡一点的色调对她会更合适,只是她现在考虑到年纪,不好穿的那么粉嫩,适当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她一定很高兴;她生在三月,桃之夭夭,怎会不喜欢桃花?连你衣服上,不起眼的位置,偶尔都会被她绣两朵桃花瓣,何况自己用的东西?” “没错,有道理!” 申姜一边心里佩服,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穿戴在媳妇身上的样子,就忍不住傻笑。 叶白汀哼了一声:“老婆奴。” 见申姜画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能走,他又道:“那家铺子的狮子滚绣球玉镇尺,我要了,顺便帮我买来。” 申姜:“嗯?” 叶白汀眼神瞬间危险:“感谢费,不给了?” 申姜当然不会赖感谢费,说好的事,就是吧……他非常隐晦的提醒:“您那笔字……” 跟小肉狗爬似的,自己也不稀的练,还用得到镇尺这种东西? “让你买就买,废什么话?” 叶白汀脸不红心不跳的把人赶走,心想,自己是用不着,但那对镇尺着实可爱,仇疑青用的着啊,多适合他! 走了一路脚疼,正想着能好好休息一会,喝口茶,突然脚下一声脆响,是二楼掉了把扇子下来。 这座茶楼装修雅致,风格不错,中间悬高,二楼往里靠窗有一排包间,往外靠着栏杆是一排雅座,和一楼相望,如若茶楼有说书先生,能看的更清楚,打赏更方便。 本来申姜是想请少爷上楼的,是叶白汀自己走的脚累,楼都懒的上,这才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 谁成想差点被砸到? 叶白汀捡起那把扇子,刚要叫小二送上去,楼上客人自己就下来了:“抱歉,一时手滑,惊扰了这位公子,在下请杯热茶,全当陪礼如何?”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修眉凤目,天生笑唇,一身月白圆领长袍,冠玉佩环,龙行虎步,姿态谦雅,落落大方,看起来有礼极了,没哪不对。 可叶白汀就是感觉,不对劲。 很不对劲。 . 第148章 汀汀来咱们罚他 叶白汀看看来人, 再低头看看手里扇子,光是微凉触感,沉手重量, 就知绝非凡品。 “谈不上惊扰,”他将扇子递过去, 微笑拒绝,“扇子只是落在脚边, 并没有砸着人,阁下也不必致歉,自便即可。” 来人却已经掀袍,自来熟的坐下, 一边接过扇子, 一边招手叫小二过来点茶:“我方才见你友人离开,稍后方归,正好我也在等人,这般有缘,不饮杯茶,岂不可惜?” 叶白汀没说话。 也不用他说话,对方很有些话聊:“你那友人……抱歉,我方才瞧见了他的衣裳,是锦衣卫?” 这人有点自来熟, 感觉也有些特别,并非敌意,叶白汀心生好奇,反正也赶不走人,便点了点头:“嗯。” 年轻男人笑容很有些意味深长:“你和锦衣卫交好,就不怕别人误会?” “误会?” 叶白汀心下转了转, 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名声’。 北镇抚司掌诏狱,对百官有监察之权,但凡办案都是大案,抓人的时候尤其多,动静也大,在外面名声就有些不好,这几个月算好了些,往前数数,街上百姓几乎是谈锦衣卫色变,没几个敢说出声的。 他想了想,道:“传言之所以夸张,大多是因为不了解,接触多了就会发现,锦衣卫也都是普通人,脱掉那身飞鱼服,该有的人间烟火,热闹情长,他们都有,别人看到的只是他们工作时的样子,才有了刻板印象。 ” “所以你不怕。” “他们做的事,心中的信念,保护的东西,我反而应该敬佩,为何要怕?” “这样啊……”年轻男人把玩着扇子,垂了眼,“那如果是高官,上位者呢,你也不怕?” 叶白汀就笑了:“道理大抵也是如此。害怕这种情绪,多源于未知,一旦了解足够多,对于相处模式,未来可能会产生的危机,有了准备,预判,甚至化解之法,就不会过于慌乱。不过这样的机会难能可贵,别人未必会给,害不害怕,取决于对方是否决定托付信任,是否愿意展现真正的自我。” 大约这话听着很新鲜,年轻男人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叶白汀便问他:“阁下在等什么人?” 年轻人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半张脸,笑的别有深意:“我等的人可了不得,丰神俊朗,英姿飒爽,武功高强,办事利落,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倾慕者,可他从来不假辞色,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连送人的东西都不会选……” 这话有褒有贬,叶白汀却听出了炫耀的意思,这个人这么俊这么好,却和对面这年轻男人有约,关系亲密,不正显的这男人很特别? 年轻男人说完,还笑着问叶白汀:“你说说,他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 在叶白汀心里,可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的。 “喏,他来了。” 年轻男人扇子一指,叶白汀往门口方向看去,就见一个高大身影,踩着阳光走了进来。 个子非常高,一身飞鱼服,束腰,肩宽腿长,步伐能踩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再近一些,看得更清楚,剑眉星目,阔额高鼻,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冷漠肃正,不是仇疑青是谁? 叶白汀一怔,这年轻男人等的竟然是仇疑青?他们关系还那么亲密? 耀金阳光洒在茶楼,随着距离慢慢拉近,空气更加安静,三人表情各不相同。 叶白汀当然很意外,仇疑青和别人有约,仇疑青和别人关系紧密,不管朋友还是其它,总之是很熟很熟的人……他有点点生气,仇疑青为什么不同他说? 这种关系,是不值得说的小事吗? 还记得除夕那夜,他和仇疑青一起去温泉庄子的路,那条街很冷,也很热闹,他们肩并肩走过了长长一段路,当时并不知道仇疑青对他有想法,很天真很社死的试探对方,说了很多话…… 那些话里承载着自己的观念,他觉得仇疑青不该听不出来,如果和仇疑青确定关系,他是希望仇疑青带他进入他的社交圈子的,他想知道仇疑青都有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家人,喜欢聊什么样的话题,看什么样的风景,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等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表露。 叶白汀有点闹小脾气,并且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他想不通,仇疑青更意外,为什么小仵作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和皇上在一起?看过来的眼神还这么不对,难道皇上又…… 只有那个年轻男人,宇安帝好整以暇,颇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一脸新奇有趣,还忙不迭的朝仇疑青招手:“阿青快进来,尝尝我给你点的茶!” 叶白汀一滞,阿青? 仇疑青也十分头疼,走过来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皇上微服私访,当然不能行大礼,就算他想行,皇上背对着叶白汀,眼色使的都要飞了,他能装不懂?只能掀袍落座,端茶浅尝:“……好茶。” 宇安帝满意了:“算你有眼光。” 仇疑青:…… 叶白汀:…… 宇安帝烧了这把火还嫌不够,突然冲仇疑青伸出手掌:“我的东西呢?给我买了没?” 动作自如,神情更自如。 叶白汀真的有点酸,瞪向仇疑青,你还给他买东西了! 仇疑青头更疼。哪儿来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你买东西?你还用得着我给你买东西么! 但天子发了话,他只能圆谎,抿起唇:“……忘了。” 宇安帝一脸难以置信:“我的东西,你竟然敢忘?” 仇疑青:…… “忘了。”别逼我拆穿你! 宇安帝改换了方向:“来来,同你介绍下,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友……”他顿了下,看叶白汀,“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叶白汀:…… “叶白汀。” “嗯,这是阿汀,”宇安帝冲着仇疑青微笑,“来,和我一起叫,阿汀,汀汀。” 仇疑青没叫,而是下意识挑了眉,谁准你这么叫的? 叶白汀也有些不自在,这……会不会有些过了? 他还看了仇疑青一眼,万万没想到,合作那么久,竟然还要被别人介绍认识。 仇疑青:“不必,我认识他。” 宇安帝扇子一停,更感兴趣了:“很熟?” 仇疑青心说我和他熟不熟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来劲? 他垂眼,呷了口茶:“嗯,很熟。” 宇安帝追问:“有多熟?比我们还熟?” 仇疑青:…… “算是。” “那你可有送过他礼物?”宇安帝步步紧逼。 “算有。” “什么叫算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你要以身作则,说话要严谨,不能模棱两可。” 仇疑青没办法:“……都是不怎么贵的东西,算不上礼物。” 宇安帝立刻抚扇,严肃批评:“那你不行啊,交朋友都舍不得花钱,不怕别人嫌弃?” 仇疑青视线掠过叶白汀:“他不会嫌弃我。” 宇安帝:“那你可有跟他同榻而眠过?” 叶白汀:…… 这是什么社死问题! 仇疑青视线收回来:“……还没有。” 宇安帝就叹了口气,非常遗憾的看着仇疑青:“……要是真的不行,我认识几个京城名医,改天介绍给你看看?” 叶白汀几乎要怀疑,仇疑青是否把他们的事昭告天下了,怎么随便街上遇到一个人,别人就知道他们的事?还误会到这种程度? 宇安帝诲人不倦:“你怎么还是这样,不关心自己,也不体贴别人,很少同人交心,连知心话都不和人聊聊,以后可怎生是好?” 叶白汀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时代,可是有很多‘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事的,男人交情好,聊兴上来了,真的会睡一张榻,人说的……应该只是这个意思? 所以仇疑青曾经和人抵足而眠,秉烛夜谈过? 见小仵作眯了眼,仇疑青头疼极了,瞥向宇安帝:“不用你操心。” 这话回的很生硬,宇安帝竟也没生气,还问:“为何不带阿汀来见我?” 仇疑青心说你会不会问事,小仵作现在身份还没完全洗清,仍然沾着诏狱,见你,怎么见,在哪儿见?你是想吓着别人,还是吓着他? “……没机会。”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你可唤他全名,叶白汀。” 宇安帝就笑了:“阿青啊……” “也不要叫我阿青,”仇疑青额角绷紧,“叫我的名字。” 宇安帝啧啧两声:“明明是你自己不上心,还凶别人,”他还转头,冲叶白汀告状,“你看,我白在你面前夸了他,说他丰神俊朗英姿飒爽还武功高强,喜欢他的人有多少,他不懂怜香惜玉,至少还有些可爱,结果他就这么回报我!你说,他是不是个木头!实心的那种!” 叶白汀虽然有点生气,但男人是自己挑的,得护:“也不能这么说,指挥使还是……” 宇安帝收了扇子,面色严肃:“你这就心软了可不行,不能见人长得好看,就轻轻放过,他刚才说了和你关系不错,可又没送过你礼物,又不曾同你抵足而眠,交心畅谈,显是没做到位,必须得罚他,不然他记不住教训!” 叶白汀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还有这操作?平日不都指挥使罚别人吗,竟然还能罚他? 宇安帝看着他,语重心长:“别人不行,你行啊,你不是他很亲密,他非常想同塌而眠,还没来得及的那种朋友?你的任何要求,他都应该要满足,你的任何不满,他都得接着——你说是不是,仇疑青?” 仇疑青:…… “……嗯。” 竟然还点头了! 叶白汀真心实意的明白了,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气氛到这份上,好像他什么都不说,有点不太合适? 今天大约是遇到高手了,这年轻男人一身月白,看起来优雅得体,说话随意,实则将贵气刻进了骨子里,还非常擅长蛊惑人心,好像不跟着他的思路走,就是自己不争气一样。 宇安帝放下扇子:“来吧,你说,咱们罚仇疑青点什么?” 叶白汀不知道。 宇安帝坏心眼的提议:“罚他给你舞个剑怎么样?我同你讲,他有一套剑法特别好看,轻灵有余,杀气不足,他很少用,但舞出来真的漂亮,要不要看?” “不行就让他给你表演个百步穿杨,他箭法也准的很,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出错——再不行,就你手里这个东西,茶盏也行,你使足了劲往外扔,扔出去不管多远,凭他这功夫,一定能噌一下蹿出去,给你接住了,一点不带差的送回来!” 叶白汀:…… 这不是狗子会干的事吗!就这最后一条,玄风比谁都好使! 他有些狐疑地看向仇疑青,眼神暗意十分明显:这位……真的是你的朋友? 仇疑青都没眼看了,表情沉痛的点了点头。 宇安帝还在那等着呢:“选哪个,你说!看他敢不动!”见仇疑青嘴唇抿得很紧,他还拉长了尾音,“怎么,汀汀要罚你,你不满意?” 仇疑青视线再次掠过叶白汀:“……没有不满意,他若喜欢,没什么不可以。” 叶白汀却没直接应,而是转向宇安帝:“指挥使也曾为你如此?” 坐到这个位置以来,宇安帝第一次被问住,顿了顿,才道:“这个么……我同指挥使只是那种非常一般的好关系,得他自己乐意,或者耍酒疯,我才有机会看个舞剑,百步穿个杨,他可是指挥使,哪能随便就给别人表演?” 非常一般的好关系? 叶白汀也顿了下:“那我也不太合……” “你怎么能一样呢?”宇安帝就不同意了,“你问他,你和我对他是一样的人么?” 仇疑青这次答得非常干脆:“不一样。” 叶白汀:…… 他左右看了看,今天天气委实不错,出来踏春赏景的人很多,这个茶楼消费算高,客人不多,却也是有的,远处掌柜小二都在,让仇疑青搞这些事,他有些不忍心。 宇安帝本来也只是为了逗逗他,见他不忍,冲仇疑青使了个眼色,笑了:“要不这样,其它节目呢,等你们回去,晚上慢慢演,慢慢看,月亮底下,玩这些游戏更有妙处,现在么——”他指了指桌上了茶盏,“罚他伺候你,给你沏茶剥果擦手,你需要什么,他就必须立刻做到什么,你不必留情,折辱他,使用他,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叶白汀还没说话呢,仇疑青直接道:“好。” 不但立刻答应了这件事,还立刻伸手做了。 他先给叶白汀续满了氤氲白雾的茶水,又叫小二拿来了湿帕子,拉住叶白汀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给他仔细擦。 因为要擦得干净,伺候的好,动作就很慢。 叶白汀给他捏的,耳根都红了,这哪里是擦,根本就是又摸又揉!看看左右,还是那个环境,客人不多,但也有,他要是大惊小怪出声,别人只怕立刻会围观过来! 这真的是惩罚仇疑青……不是在奖赏他吗! 宇安帝笑的不行,要不是有扇子挡着,早就失了仪态。 玩了一通也够了,他指着仇疑青因为动作,露出的怀里的东西:“咦,这是什么?” 仇疑青身体一僵。 左右两双眼睛看过来,个个都带着好奇,没办法,他只能掏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一枚玉雕香囊,底色是非常浅非常淡的青,润着一点紫,水头很好,清澈润亮,像汪着一汪湖水,香囊样式小巧精致,外形是一颗桃心,内里透雕海棠花纹,从上面系绳上垂下两根淡紫色丝绦卷成的绳,垂在桃心两侧,看起来更添几分可爱。 叶白汀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小东西,香囊常见,很多人腰上都会佩戴,但玉雕而成,还这般精巧可爱,他从未见过。 宇安帝眸底狡黠,凤眼微眯,笑得更像个狐狸了:“这小东西怪可爱的,看起来同你一点都不搭,是给谁的呢?” 仇疑青:…… “有些人啊,总是笑话别人是老婆奴,其实自己么……哼。”宇安帝逗够了人,起身离开,“可惜今日诸事繁杂,无法逗留太久,小汀汀,咱们下回见。” 他还朝叶白汀迅速眨了下眼。 叶白汀:…… 宇安帝手腕转了转扇子,睨了仇疑青一眼:“今次便饶了你,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去拿!” 仇疑青:…… 竟然还记得圆之前说的话。 桌边只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周边气氛安静的有点吓人。 仇疑青:“不必在意他的话,他出来给未婚妻买东西,不是头一回了,此前我曾调侃过他类似的话,他小心眼记住了,今日便……” 叶白汀已经看出来了:“他是天……对么?” 人在外面,不管天子还是皇上都不好说出口,他就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的位置。 仇疑青眸底墨色翻涌,终是点了头:“我知你定能看出来。” 叶白汀其实也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位的表现太随性了,什么玩笑都能开,都敢开,亲切到有些自来熟,比起高高在上的权力掌控者,更像一个私底下的好友,只是这个好友家境好到难以想象,处处讲究。 “他看起来好像很随便,不拘小节,实则礼仪刻进了骨子里,每个抬手,每个坐姿,都和真正懒散的人不一样。” 比如自己那个没骨头的,窝在藤椅里的姿势,这位一定学不来。 “看起来说话不把门,没有分寸感,实则对气氛,话题走向拿捏的很好,心眼都在暗处……” 能让自己和仇疑青一起被牵着鼻子走的人,至今为止,遇到的也就这一个。 “他叫了茶水点心,茶只喝了一口,点心只有一块碰过,同样只是一口,其它的再没有动。” 可能是不饿,不渴,可到了茶楼,就是闲来没事,茶水只饮一口……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刻到骨子里的规矩。 “还有衣服,外袍换过了,里衫没换,偶尔动作大一些,袖口伸上去一点,会看到里衫袖口一点点的龙纹绣印,靴子也是,站着应该看不到,坐下,稍稍伸开腿,靴口外扩,就能隐隐看到里面的金龙纹,还有婚期……” 天子三月大婚,仇疑青刚刚说,这位要给未婚妻买东西。 其实还有别的,比如这位的提防动作,他坐的位置正对门口,这边走过来身体却是斜的,并没有完全背光,坐下第一眼,注意的是门窗后门等各种可能的紧急离开路线…… 天子提防警惕的,是各种可能的外来危险,这种紧迫感刻在他的骨子里,甚至形成了习惯。 叶白汀看得出来,让天子有防备的可能是不确定的环境,不确定的潜在敌人,却不是他,对方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姿态很放松,有审视,也有好奇,故意挑起他的警惕,大约也是想逗逗他,看看他的想法,以及对仇疑青的态度。 天子并非故意欺负仇疑青,故意在他面前打压仇疑青,想看的,只是他的态度。 换一种说法就是,天子其实很在乎仇疑青,希望仇疑青能幸福,所以想亲眼看一看,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仵作,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仇疑青也是,对这位的态度明显不同,是带了些忍让的,可又非迫于权势,不甘不愿的那种,像是非常熟悉,深知对方是怎样的人,不让一让也没办法,因为别人就是这性子,你凶不凶,对方都会如此,他习惯了。 一次短暂的,意外的会面,一些看起来很无厘头的话题,甚至让人尴尬的话语,时间并不长,叶白汀却清楚的明白了这两个人关系,非常熟悉,可能外人并不知道的,紧密的关系,他们可以在彼此面前放松的做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不必思虑任何其它,照最本真的自我来便是。 可叶白汀知道仇疑青,这并不是一个随便可以和人展露心扉的人,天子更是,高处不胜寒,身边能聊的人都有限,何况彼此无保留的深交? 成人的接触交往很难在短时间内这般深刻,一定伴有很长时间的试探和了解,叶白汀猜测,或许这两个人很早之前就认识,曾经一起经历过一些事,一起度过过非常艰难的时光…… 看看天子第一眼提防四周环境,尽量放松却仍然没办法彻底放松的紧绷,想想仇疑青的拒人千里,基本不会主动和人深交,交付信任的性子…… 叶白汀就有点心疼。 他很久没说话,仇疑青以为他不自在,想了想,道:“他只在熟人面前如此,做事时还是很靠谱的。” 叶白汀脑子里转着在各种场合,听到的关于天子的评价,朝臣们尽管因立场不同,各有撕扯针对,私下谈及天子,都满怀希望与期待,认为只要好好走下去,大昭有望。 天子是个仁君,不太喜欢杀戮,却也有雷霆手段,治国以礼,以律,以法,叶白汀不知其它,只看这次对税法的小变格及推行,都能看出天子的野心,那是为国为民,那是除奸斩恶,那是欲还天下,还朝局清明。 有人说他仁善,是个会笑的帝王,有人也说他凶酷,动怒下令杀人的时候,从不会心软,可没有人说过……他有这般促狭的性子。 仇疑青:“以后,慢慢都讲给你听。” 叶白汀问:“他……很早就想见我?” 仇疑青紧抿了唇:“……还是没拦住。” 叶白汀:…… 果然,皇上早就知道仇疑青和他的事了!仇疑青这狗男人,为什么不早同他说!害他都没准备……好像又丢人了。 仇疑青以为他还在闹脾气,低声解释:“他从不叫我阿青,也从没让我帮他给未婚妻买过东西,我们都知道,给心上人的礼物,要自己亲手选。” 叶白汀下意识视线一转,看到了桌上那个,精致小巧,漂亮可爱的玉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宇安帝(拗造型):来人是朕,不满意? 仇疑青(面无表情):……皇后娘娘的刀太轻了?臣这就劝她换一把。 宇安帝(指指点点):你忘恩负义杀人诛心令人发指!朕,朕还帮你助攻了! 叶白汀(托腮迷惑):他们在聊什么? 未来皇后(温柔剥瓜子):男人至死是傻子,上天诚不欺我。哦,我们汀汀不一样,咱们走可爱路线,将来寿终正寝,也是可爱死了。 叶白汀(害羞接过瓜子):那……您别这么盯着我看成吗?还笑的这么好看……我怕皇上吃醋。 未来皇后(眯眼):他敢。 . 第149章 你怎么还不亲我 桌上的玉香囊小巧精致, 玲珑可爱,明显是新做好的东西,叶白汀很想问一句是给谁的, 可眼下气氛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话题正聊在皇上身上,天下至权, 九五至尊,总得给些尊敬。 他控制着移开了目光, 反正玉香囊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一会再问! “你别太生他的气。” 仇疑青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他身边亲近的人没两个, 难得这么耍耍心眼, 上一回还是三年前……你应该知道,宫里现在还没有皇后?”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说的是什么意思,中宫无后,各方利益集团都做了相当大的‘努力’。 先帝在时不用说,皇上就是个苦孩子,根本没人看得见,先帝忙着和宠妃玩耍,朝政都不怎么管,倒是顺着宠妃的意, 和太后斗的凶,几个儿子怎么被搞死的,他都不知道,最后只剩了皇上这个独苗苗,没办法,才接了回来。 先帝几个儿子都死的很利落, 要不就是意外,要不就是疾病,要不就是突然误食了东西中了毒,他自己倒是命硬的很,中风之后,缠绵病榻好多年,一直吊着口气未去,当时的皇上被封为太子,接了回去,但在别人眼里也只是‘傀儡’,根本不用重视,因他自小在皇家寺院长大,生母是个宫女,还早早就死了,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本人成长过程也是一片空白,听说只是跟着老和尚认了几个字,谁会愿意站在他身边,帮他助他,不怕被先帝宠妃弄死? 在外头长了十来年,回来又是侍疾,被控制着远离权力中心,之后先帝驾崩,皇上得是个‘孝’子,选什么妃成什么家,不怕受到奏折攻击? 当然,尤太贵妃和太皇太后作为女性长辈,这方面还是要关怀一下的。先帝死后,留了一堆圣旨,尤太贵妃不但能住在宫里,还仍然能和太皇太后分庭抗礼,两人撕着架,给皇上身边送了不少女人,大婚不可以,人选太重要,值得大撕特撕,看得顺眼看不顺眼的宫女贵女,倒是能塞几个进来,万一真得了圣宠,甚至生个儿子,以后的局势可不就又能玩了? 皇宫之大,权力之巅,哪口井里填了红颜枯骨,哪个房梁折了玉女香魂,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总有鲜亮的,也有不声不响消失的……个中辛秘,外人不得而知,故事里那些都是想象出来的浓墨重彩,勾心斗角。 总之现在的事实是,皇上以二十四岁‘高龄’,仍然枕边无妻,膝下无子,更别说什么宠妃,都快传出‘身体不行不利子嗣’的谣言了,可怜极了。 仇疑青低声道:“未婚妻……是他自己看上的,有一回在外微服私访,就盯上了人家。” 叶白汀差点没反应过来,皇上的路子,竟然这么野? 仇疑青想起往事,也很有些感慨:“给我写的信里不敢明说,又想炫耀,就启用了我们加密的方法,逼着我劳心费力,读他们的情爱故事……他心眼可坏,用各种法子套路人姑娘,还买了话本子苦学,什么傻事都干过,赖着人家姑娘喜欢上他,姑娘家世算不上特别好,也还可以,他不知暗里筹谋了多久,让宫里觉得这个人选很合适,以为他并不喜欢这姑娘,各方角逐之下,把婚事定下了……” “岳家接到圣旨,满面愁容,生怕姑娘送进宫里,就像鲜花遭遇风暴,未来除了死就是死,还好那姑娘心善,想办法安抚了家人,没打死他。” “从选人到事情定下,下了圣旨,各方筹备,至今年三月方能大婚……他也不容易。” 逼着摁头被秀恩爱,还得品评那酸的不行的情诗,仇疑青有段时间真是够够的了,但朋友再狗,也是自己的,还能怎么着?人活到这个年纪也不容易,能忍就忍忍吧。 叶白汀第一反应是看四周,哦,都被锦衣卫隔开了,说话很安全,才品了品这些话……天子婚事,皇后人选,光是听一听,就能想到这内里波涛千万,每一步都极难,也更理解了仇疑青和皇上的感情。 仇疑青没直说,但个人情感这么重要的事,皇上在宫里不敢露出半分,却要事无巨细和仇疑青分享,写信也要让人摁头吃狗粮,仇疑青还敢拿出来吐槽…… 二人之间交托的生命重量,绝非一般。 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不管皇上还是仇疑青,都不是轻易交付信任,托付性命的人,皇上在仇疑青面前放松也就算了,缘何在他面前也这么放松?还有仇疑青,这些有关皇上的小话,都敢说给他听? 不用问,肯定是这男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果不是态度特别坚定,感情特别真挚,直接宣告了类似‘除了他谁都不行’的话,皇上不一定对自己另眼看待。 叶白汀甚至觉得,皇上可能早就查过了他,没准还悄悄派心腹了解过,经历各种评估过后,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这才一次面都还没见过,他在圣驾前,就拥到了和仇疑青一样的待遇。 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感动,也有些不知所措,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我没生气。”他觉得自己得表个态,“真没气。” 仇疑青看着他,眸底有微暖笑意:“没误会?” 叶白汀:…… 突然来这么一出,怎么可能什么反应没有?他心里还是小小酸了一下的,但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就没有了。 他瞪了仇疑青一眼:“还不都怪你!” 要是肯早点说,早点交代,怎么会有这么令人尴尬社死的局面! 仇疑青这下真笑了,拳抵唇边咳了一下:“嗯,怪我,该早点同你说。” 叶白汀就有点心疼了。 仇疑青是个工作狂,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二人从认识到现在,几乎一直在办案子办案子,每天事情不断,加起班来晚上都不睡觉的,哪有时间聊这些? 以前不可以,交浅言深,现在……这不没来得及么? 算了,叶白汀在心底揭过这篇,谁都没错,只是一时不凑巧,他看看四周,凑过来一点,小声问:“我今天……没有太丢脸吧?”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也低了声:“我的人,丢脸也没关系。” 叶白汀:…… 所以还是丢脸了是吗! 他决定不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问仇疑青:“你今日同他有约?” 仇疑青点了点头:“挺大个男人,想媳妇想的不行,熬了几个大夜,把折子看的差不多,腾出来一天,说想挑点东西,给未婚妻一个惊喜,又怕别人知道了太丢人,就拉着我打掩护,我瞧他累的眼睛都花了,怪可怜的,就应了。” “抱歉,既是难得空闲,我该陪你的。” “没必要没必要,”叶白汀赶紧摆手,“你这也算公务。” 锦衣卫管着天子出行仪仗,一国之君安危何等重要,不说朋友,仇疑青作为指挥使,也该尽心周全,再说就算谈恋爱,男朋友很重要,也没有只要空闲必须得陪的道理,谁还没点私人空间,没个朋友呢? 叶白汀真的一点都不介意,还指了指门口:“那就让他这样出去,可以么?” 仇疑青颌首:“我方才检查过护卫阵营,人手足够,布控严密,他自己也机灵,没问题的。”话说完,他又皱了下眉,“不过你刚才说的问题很对,我稍后得提醒他,改日再出来,需得注意细节,里衫靴子不能再这样随便了。” 叶白汀:…… 他就是职业习惯,没有批评别人做事不到位的意思,其实皇上做的已经很好,非常注意了,他观察到的这些,需得十分留意,十分仔细看才能行,非专业人士恐怕看不出这么多。 “他也知道身份敏感,在外头待不了多久,皇后见了他的面怕就会赶他,”仇疑青看向小仵作,“不说他了,已经过午,你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叶白汀看了看天色,饿倒是不太饿的,刚刚在外头逛的时候,看到街边小食新鲜,指挥申姜买了好些来尝,但是:“申姜说请我去燕白楼……” “不用他,我带你去。” 叶白汀倒是没意见,谁请都行,只要有好吃的,他站起来,状似随意的指了指桌子上的玉香囊:“这个小东西……” 仇疑青看起来比他还随意:“哦,给你的。” 叶白汀惊喜:“真的?” 这个玉香囊真的太可爱了,玲珑小巧,桃心外形,透雕花纹,灵透又有趣,他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仇疑青点点头,话音透出微不可察的得意:“可还喜欢?” 叶白汀:“喜欢!太好看了!” 玉香囊上手一摸,感觉就更好了,润润的,滑滑的,打磨的很细致,没一处粗陋,他爱不释手,“没想到香囊也能做成玉的,雕出这种花样子来……” 仇疑青从他掌心拿走小东西:“给你戴上。” 正好叶白汀站着,他坐着,往腰间系去,一点都不费事。 叶白汀看着他的头顶,看着他修长手指在自己腰间动作,看着那个玉香囊的桃心形状…… 古代人表达情爱的方式很隐晦,大约也没有‘心形’这种爱你的形状讲究,仇疑青可能单纯觉得这个样式很配他,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很隐密的满足感。 这是表白,是情感的承载,是那些压在心底,说不出口的话。 这颗桃心玉香囊,一看制作工艺就不寻常,玉也不是一般的玉,仇疑青自己说——给心上人的东西,要自己挑。这枚玉,他选了多久?怎么制定的样式?什么时候交给老师傅做的?等待的日子里,又是怎样的心情? 叶白汀是一点别扭都没有了,等仇疑青系好了,还美滋滋的动了动腰,让玉香囊也动了动,问:“好看么?” 仇疑青看着他,眸色微暗:“好看。” 叶白汀珍惜的摸了摸:“算你眼光不错,很配我。” 仇疑青:“那小公子可愿赏脸,一起吃个饭?” 叶白汀清咳一声,伸出手:“便给你这个机会。” 仇疑青没忍住笑,握住了他的手,也握住了他手上跳跃的阳光:“同我一起,你会发现不仅玉配你,其他的,也很配你。” 比如头顶灿烂的阳光,江边温柔的白花,还有……身边的人。 可惜般配都是别人的,只有申姜觉得自己不配,他只是出去跑了一圈,按照少爷指示,到各铺子交了样子,下了订单,仔细说了说哪里需要改,哪些细节要调整,饿着肚子,软着腿跑回来,却发现少爷不见了。 我的少爷呢?我那么大一个少爷,娇贵又好看,腰细又手白的少爷呢!京城地界,竟然有人敢抢锦衣卫,他申百户的人! 跑堂小二看到他,赶紧快步过来:“这位爷,可是寻方才那位少爷?少爷给您留了话,说同别人吃饭去了,让您自便,还说他要的东西,您给带回去就成。” 申姜不服气,问了下这个和少爷吃饭的人是谁,立刻萎了,指,指挥使啊,那算了,没事了。 人家要抢少爷,那不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事? …… 燕白楼果然不愧盛名,三楼靠窗包厢景致极好,远远望去,只见江水蜿蜒,水声阵阵,岸边有绿柳白花,随风轻轻摆动,每每风急之瞬,空中就有无数花瓣飞舞,美不胜收。 等待上菜的间隙,没旁的事做,叶白汀就往外看,因为今天腰间多了颗玉香囊,他注意的点也和寻常不一样:“你看到一位年轻公子,腰间挂的是缠丝袋,那并蒂莲绣的,这么远我都能看到,一定是心上人送的!” 仇疑青伸手给他倒茶:“嗯。” “还有那一位,瞧着已有而立之年了吧?衣裳看起来也不怎么讲究,偏腰间荷包小小巧巧,很精致的样子,虽看不清花色……但也一定是枕边人送的!” “嗯。” “还有那位老者,都不只是荷包香囊了,老奶奶都跟在他身边呢!” “嗯。” 叶白汀又举了个例子,对面坐的男人仍然不为所动,便加深了语气:“你就没点什么想说的?” 仇疑青:“能成为别人的心上人……很不错?” 叶白汀瞪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 仇疑青不解:“嗯?” “别人都有银子花!”叶白汀鼓着脸,“都能买东西送礼物,你倒是也给我点啊!你不给工钱,我怎么存私房钱,怎么给你买东西,做手工!” 仇疑青怔了一下,手工? 不是他有意质疑,小仵作验尸推案的本事,大昭没一个人比得过,可是手工……是想展示缝尸线的工整,还是那一笔宛如小肉狗爬的字? “不必送我东西。”仇疑青直接从怀里掏了把钥匙,递给叶白汀,“我什么都不缺。” 叶白汀接过钥匙:“嗯?” 仇疑青:“家中私库,你随便拿,扔着玩也可以。” 叶白汀:“可你家库房我又不认识,你家下人也不一定认识我……” “认得。” “啊?” 仇疑青话音笃定:“我的亲兵,都认识你。” 叶白汀:…… 仇疑青眼神深邃:“我什么都不缺,但这些年的积攒,缺另一个主人。” 叶白汀有点被撩到,耳根微红:“那……那你等着被我祸祸吧。” 不是,怎么就所有人都认识他了?他可是一直在北镇抚司,除了办案没出去过,这些人什么时候看到过他,他为什么半点没察觉? 外边敲门,小二开始上菜,气氛才没那么暧昧。 等所有的菜上桌,两人干了第一杯酒,动了筷子,叶白汀就又行了:“你今天没别的事了?” 仇疑青:“只有皇上这一件事,他明显翘了,现在这个时辰……估计也要被人赶回宫,手边暂无紧要之事,可陪你一个下午。” 叶白汀眉开眼笑:“一下午啊……” 仇疑青眸更深:“晚上……也可以。” 叶白汀:…… 说话就说话,正吃饭呢,别这么暧昧。 仇疑青:“一会儿吃完饭,想玩点什么?可要骑马?” “不要。”叶白汀摇了头,也就是不会的时候,对这件事比较好奇,会了,想想就觉得有点累。 仇疑青:“那找个地方赏景?” 叶白汀还是摇头:“这里就不错啊。” 仇疑青:“带你听折子戏,说书?” 叶白汀:“吵。” 什么戏能比现代的电视剧电影综艺会搞事? 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当年那个阿宅:“能安安静静和你坐在一起,吃吃饭,看看景,喝口小酒,就很不错了。” 仇疑青眸底微叹:“那你可要少饮些。” 不然又得醉。 “指挥使好生小气。” 话是这么说,叶白汀其实心情很不错,还伸手去拎酒壶,想给仇疑青斟酒,没想到仇疑青和他想法一样,大手也伸了过来,拿向酒壶。 两只手按在一起,一个很大,一个略小,大的能把小的完全包裹住,掌心是微炽的烫。 叶白汀又看到了仇疑青特别深邃的眼眸,像夜空划过流星,像深海翻起波涛,像旷野里,有野火在烧。 “你要给我斟酒?”仇疑青声音融在春风里,有一种特殊的诱人质感,“那来吧。” 叶白汀:…… “你倒是把手放开啊。” 仇疑青静了静,又静了静,还是没动:“不想放。” 最后干脆站了起来,走到叶白汀身边坐下,与他襟角相缠,膝盖相贴:“你可介意?” 叶白汀:…… 你都过来了,还问我介意不介意? “反正……桌子也大,随便你坐哪里。” 仇疑青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是保持这样的姿势,拿着他的手一起,分别给二人续了酒。 叶白汀感觉自己心跳又有点快,再这么下去,这顿饭怕都要吃不完,赶紧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还有黑眼圈?是不是又不听话,没好好睡觉?” 仇疑青给小仵作夹菜:“所以——要监督我么?” 叶白汀装作听不懂:“这种事还需要人监督?我都没有……” 仇疑青:“我可以监督你,你可愿意?” 叶白汀:…… “问你是不是不好好睡觉,你没说实话!”他清了清嗓子,“你不对劲,是不是对我有秘密!” 仇疑青淡定的给他夹菜:“不敢就不敢,我又不笑话你胆子小。” “你胆子才小!” 叶白汀回着嘴,也没忘记好好吃菜。 这个话题过得太快,又走得太歪,他没继续再问下去,这样总是需要高强度加班的工作,好的睡眠似乎本来就是奢侈之事,再问,就戳人心窝子了。 还是酒甜。 叶白汀吃的差不多,酒也喝的差不多,托腮看着仇疑青,真是越看越满意。 男朋友又帅又有型,很会照顾人,还有理想有信念,心中有坚持,不正是他最喜欢的那款? “看我做什么?”仇疑青见他唇角有汤汁,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 总是盯着自己的唇看…… 叶白汀握住仇疑青的手,轻轻一拽,把人拽到面前,微微吐气:“你是不是,很想亲我?” 仇疑青一怔,下一瞬的动作竟然是后退。 叶白汀不满,拽着人衣领,把人拉回来,这回问的就没那么温柔了,还有点凶:“ 为什么不亲我?嗯?” 窗子开的有点大,有暖风吹来,轻轻卷起身边人的发梢衣角,空气中有令人迷醉的香味,不知是面前的人,还是唇间的酒。 对方久久没有行动,叶白汀有点小得意,又有些不满:“我告诉你,你跑不了的。” 仇疑青浅浅叹了口气,大手虚扶着他的腰,护着别摔了。 可就算这样,也没让人满意,叶白汀酒意上头,站了起来:“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好像喝的有点多了,又没有那么醉,总之脚下有点不对,仇疑青赶紧扶他,还是没顶住,两个人往后一翻,倒在了地上,仇疑青只能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护住他后脑,自己垫在下边。 叶白汀把别人压在地上,自己还有理了:“你怎么不跑了?倒是推开我啊。” 仇疑青扣着别人腰的手更紧了些:“推不了。” 叶白汀轻轻摸着他的脸:“你为什么……这么克制?” 虽然别人要亲,他未必会允许,他还不习惯两个人过于亲密的距离,可别人试都不试,他就有点……他总觉得仇疑青对他是有想法的,很多时候眼神都很不对劲,像要吃人似的野,可这男人总是能自己停下来,为什么呢? “我觉得皇上说的很对,得好好罚下你,让你记住教训……”叶白汀缓缓靠近。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的唇,越来越觉得今天的酒味道令人迷醉,小仵作嘴里的,似乎更为诱人。 终于受不了,他扣着小仵作后脑的手稍稍用力,自己也凑过来—— 叶白汀却伸出一根食指,按住了他的唇,笑的特别有深意:“指挥使,你硬了。” . 第150章 是我对他有想法 叶白汀知道自己撩到人了, 有些小得意。 他没有想亲仇疑青……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是有一点点的,可没干过这种事, 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他得尊重仇疑青, 虽然不知道这男人怎么想的,为什么克制, 但克制也挺好,他挺愿意看到仇疑青被他撩到,在控制力边缘游走的样子。 他只要知道仇疑青对他并非平淡如水,有很多冲动和野望, 就足够了。 小仵作脸颊绯红, 眼睛明亮,似汪了一汪春水,连眼底卧蚕都肉乎乎,格外可爱。 仇疑青唇间贴着对方的手指,一时间看不出他醉还是没醉:“你……” “嘘——” 叶白汀撑着他的肩膀,离远了些:“指挥使是正人君子,可不能乱来。 ” 仇疑青:…… 他大手扣着叶白汀的腰,不允许对方逃离,也没有将人按的更近, 看起来只是眼底野火烧的更旺,并没有太多表情,只微哑的声音,泄露了些他人不易察觉的情绪。 “知道我随随便便要了你,别人会怎么说?” “嗯?” “他们会说你以色侍人,雌伏人下, 看到你的第一眼,想起的便是这件事,而非你的本事,你的优秀,你的独一无二,说起我,大约只会是‘风流’二字,”仇疑青大手轻抚小仵作的脸,声音低轻,“这不公平。他们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怎样的耀眼,只因你是从诏狱走出来的人犯,我是指挥使,自然的就生成了这种印象。” “我不想唐突你。” “我得让所有人知道,你是空中皎皎明月,是山巅皑皑白雪,我必须虔诚,必须苦苦求索,可能还会遭遇一些挫折,很难很难,才能够得到的人。你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能在你在身边,是我的荣幸。” 叶白汀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别人嘴里的谈资,舆论里不太友好的那一面……世上不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总有人心怀恶意地谈论别人的一切,别说古代,就算他的时代,有些事也不是绝对公平,有些人也在遭受歧视。 可他并不觉得委屈,他对自己的感情能坦诚接受,大胆追求,别人的话,他也并不在乎,他有明确坚定的,一以贯之的价值观,不可能别人说两句,就会难受,就会动摇,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并没有错。 可就是这些完全不在意的东西,被仇疑青小心呵护,不想让他承受哪怕一点点委屈,这男人……想把所有最好的给他。 他好像正在被人珍惜着,放在掌心,护的严严实实,连细尘都不愿意沾染半分。 心跳漏了一拍,心脏满胀,眼底也有些酸酸的。 他刚刚……好像有点太过分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动不了,因为仇疑青不允许,对手手指穿过他的发,扣住他后脑,吻在他唇边。 叶白汀:…… 你刚刚说的什么,自己都忘了吗! “抱歉,情不自禁,”仇疑青没敢深吻,连小仵作的唇都没敢碰太多,因为会受不了,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这个教训,我记住了。” 他亲了亲小仵作眼睛:“但是下一次,不许再记别人的话了。” 叶白汀反应了反应,才想起‘给个教训’的话,来自皇上,这男人连皇上的醋都要吃吗!人家有未婚妻,还是个老婆奴来的!你自己亲口说的啊! 又是宝贝一样的珍惜,又是情不自禁,指挥使太会,叶白汀有点受不了,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仇疑青大手扣的更紧:“某些人原来只会嘴花花。” 你还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嘴上说了不行,手倒是放开啊! 叶白汀恼羞成怒:“你还真以为我不敢?” 仇疑青挑眉。 叶白汀盯着对方的唇看了片刻,突然低头靠近—— “笃笃笃——” 门突然被敲响。 二人齐齐愣住。燕白楼消费高,服务水平也跟得上,非常周到,在这里的客人不需要担心被打扰,可他们没有加要任何东西,这突然的敲门……怎么回事? “叶白汀,你在不在里面?”久久无人应答,敲门声再次响起。 叶白汀愣住,竟然是找自己的?下一瞬觉得不对,这道声音太熟悉,太亲切,光是听一听,就有种鼻酸眼热,想要落泪的冲动。 “姐……姐姐?” 门外叶白芍听到弟弟的声音,直接推开了门—— 一切发生的太快,房间里的人反应不及,双双愣住,姿势也…… 叶白芍也愣住了,刚刚关心则乱,听到弟弟可怜兮兮,带着哭腔,幼猫崽一样叫姐姐的声音,下意识就推开了门,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在干什么?” 就那一声‘姐姐’,她还以为弟弟被欺负了,结果这是什么?弟弟把别的男人压在地上,还骑在人身上?还有那只爪子……他在干什么?揪着人衣领,是要强迫人家么!! 叶白汀脸暴红。 和男朋友怎么玩都没关系,他也可以不要脸,情侣之间没什么丢人的,可这是姐姐啊!受原身情绪影响,也有自己内心深处对缺失亲情的渴望,他很喜欢这个姐姐,偶尔会很思念她,不然不可能听个声音就听得出来是她,潜意识里还一直在等待,数着手指头等杏花开…… 万万没想到,难能可贵的第一次会面,竟然是这么尴尬的时候! 到底是指挥使,老场面人了,仇疑青面不改色,心下不慌,训叶白汀:“为你庆个功而已,才几口酒,怎的就醉得站不稳了?摔了跤,还得本使扶。” 叶白汀心领神会,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因为太过慌乱,还不小心踩到了仇疑青的小腿肚,吓得脸都白了。 指挥使能屈能伸,被宝贝踩一脚而已,一点都不疼……疼,他也不说。 叶白汀心虚的看向仇疑青:“多……多谢指挥使大人。” 仇疑青颌首,从容不迫的整理自己衣襟,还有空提醒他:“站好。” 叶白芍收起眼底所有情绪,也跟眼瞎了,就像刚刚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同样很场面人的,过来福身行礼:“妾身叶白芍,见过指挥使。” 她既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亲自进京捞弟弟……虽然弟弟用不着她捞,自己就能出头,还能出门上街了,但该办的事她都办过,该认识的人也都认识,指挥使未必知道她,她却早就认识指挥使的脸。 仇疑青:“不必多礼。” 正好看到门口副将过来,他装模作样道:“本使身边尚有公务,你二人自便。”还回头看叶白汀,“公务处理大约需要半个时辰,你不可随意走动,等本使回来。” 叶白汀低眉顺眼:“是。” 房间里很快剩下姐弟二人,叶白汀强行镇定:“姐姐……你吃过饭没有?”视线掠过桌子,看到上面的残羹冷饭,他忍不住抚额,“我让人再叫一桌。” 叶白芍看着弟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行了,别装了,姐姐是过来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指挥使表情端肃,不生波澜,她看不大出来,可弟弟的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叶白汀被逮了个正着,哪能不心虚,谈恋爱被家长发现这种事,太羞耻了:“姐姐,我刚刚——” 他刚要招,就见叶白芍一脸心疼的看着他:“你说你,看上谁不好,怎么看上指挥使了?他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简简单单的从了你?” 叶白汀顿了下:“啊?” “他那样的人物,岂是能随便被人逼迫的?”叶白芍强调了一句,是真操心,“别想骗我,你打小光屁股的样子我都见过,转什么心眼我都知道,还想瞒过我?你刚刚那话我都听到了,什么‘你怎么不亲我’,什么‘你跑不了’,还要让别人记住教训……我一推门,你还压在人家身上!” 叶白汀脸红:“你怎么听到的……” 这里可是三楼! 叶白芍脸也有点红:“你别管,反正就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别人声音我不熟,听不清,你说话我再认不出来,我白当了你姐姐这么多年!” 叶白汀:“那,那你还听到了什么?” 叶白芍一脸难以置信:“你,你还说了更多的?” 叶白汀:…… 叶白芍被弟弟愁的没办法,过来帮他整理衣襟,语重心长:“如今家里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就算是,咱也不能强抢,爹知道了会打死你的,指挥使这样的人物,哪像是会吃硬手段的人?你得柔着来,缓着来……喜欢别人没什么不对,没必要自卑或自傲,咱们家不讲究那个,你大胆的追求,没什么好怕的,可如果别人不喜欢你,你也不能强求,知道么?” 叶白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姐竟然以为是他在逼迫仇疑青? 叶白芍给他整理完衣服,自己也有点纳闷:“不对,你怎么做到的?小时候跟个小傻子似的,别人说什么你都信,骗过你坑过你,你也敢继续踩坑,我那时要不看严些,你不知道被贺一鸣那狗东西欺负死多少回,现在长心眼了,也会套路别人了?” 叶白汀:…… 叶白芍摸了摸蠢弟弟的头发:“到底是长大了,以前追着那仵作老头跑,我还以为你只是贪玩,没想到你真的学到了东西,只是当时没机会展现,我和爹爹一直都很发愁,你总是这样不定性,长大了可如何是好?娘说的果然没错,我们阿汀只是长的慢了些,会懂事的,才不会没出息……” 说着说着,她就掉了泪,她愿意照顾弟弟,看着弟弟慢慢成长,却不想弟弟走进诏狱,迫不得已逼着自己长大,那里的日子该有多难受? 缺衣少食,睡不着觉,处处污秽,有苦无处诉,想要什么都没有,病了痛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至今都不敢深想,弟弟在里头吃了多少苦,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我宁愿你傻一点,不用长大,没出息也可以,像之前一样,平平安安一辈子就好。” 叶白汀知道怎么推理办案,怎么处理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难题,却从来不不知道怎么面对女人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现在不是挺好?你看我都胖了……” 叶白芍认真看了看他,眼眶更红:“才没有,你以前面皮更白更嫩,一掐一兜水,现在脸都瘦了。” 叶白汀:…… 他照过镜子,知道自己养的真的不错了,瘦的确是有点瘦,但也和普通人的瘦一样,脸上还是有肉的,算是饱满,但肯定跟以前比不了啊,以前那是婴儿肥! 他突然明白了看过的亲情描述里,母亲总是记得孩子小时候的样子,不管对方长到多少岁,都觉得还是小孩,大约姐姐……也是一样。 不能再让姐姐哭了,再掉眼泪他都要跟着难受了! 他迅速转移话题:“那,那我喜欢仇疑青,你也同意?” 叶白芍定定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那么傻乎乎。你是我弟弟,我能不盼着你好?前番经历了那么多,我不求别的,只要你能活着,我就满足了,你知不知道,刚来京城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每天早上醒来都害怕诏狱的人过来通知我,去给你收尸……那么难那么难,你都扛过来了,将来要过好日子的,不是为了再次吃苦,跟讲不通道理的我吵架,家人不和的。” 原来那些黑暗的日子,那些普通的经历,并非一个人承受,家人心中的折磨,不比本人少。 叶白汀心里有些酸涩:“姐姐……” 叶白芍揉了揉弟弟的头:“可要说心里一点都不介意,也不可能,家里就你这么一棵独苗苗,我怎么不盼着你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可我更希望的是,你能开心幸福,平安顺遂,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恩爱美满。你这孩子从小就倔,看着每天笑眯眯,没脾气的样子,实则认准了什么事,从不会回头,也不是没说过不喜欢小姑娘的话……” 叶白汀小心翼翼的问:“那要是指挥使喜欢我,想追求我呢?” 叶白芍不信:“他那样的,想要什么姑娘没有?”她还提醒弟弟,“虽然你很优秀,我瞧着样样都好,可咱自信也得有个度,不能觉得全天下都得喜欢你,知道么?” 叶白汀:…… “我就打个比方,那要是真的呢?就是他看上我了,要追求我呢?” “那我不打断他的腿!”叶白芍眼神瞬间犀利,充满杀气,“敢拐带我弟弟,指挥使又怎样?就是天王老子,我也——” 叶白汀立刻截了她的话:“没错,就是我看上了他,我想拐带他,可他不从!我研究各种套路,各种办法靠近他,用尽心机,他终于答应出来跟我吃饭了,但更多的事还是不大愿意,所以我正在努力!姐姐你不能灭我志气,不能阻止我!这朵高岭之花,我必须要拿下!” 叶白芍:…… “这个,自信是好事,但是弟弟,咱们可得有自知之明,不能太过了。” “姐姐你放心!咱们叶家人,都有本事,我不但要拿下他,让他从了,还会用各种手段,让别人误会是他追求我,各种努力,却屡屡被拒绝,他始终如一,知难而上,而我不给他机会!” “这……就有点不要脸了。” “我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还要占据舆论高处,叫所有人知道我叶白汀的厉害!” 叶白芍沉默良久,伸手探了探弟弟额头—— 也没病啊,怎么疯成这样了? …… 这边姐弟叙旧的时候,另一边,仇疑青也问了副将郑英:“叶白芍为何突然出现?” 郑英道:“大人今日身边的人不多,外头那两个小兵没注意,我刚刚问了话,叶夫人应该是刚刚回京,方才马停在街道对面,可能是累了,歇歇脚缓缓,或者喝口水,抬头看到了大人和少爷……” 仇疑青想了想,包厢在三楼,视野开阔,能看出去很远,但其实并不太高,他们窗子开的大,注意力又都在彼此身上,没发现叶白芍,被叶白芍看到,也算正常。 可距离太远,她应该只是看到人,听不到声音。 郑英:“叶夫人走进来,小兵就认出来了,可她表情没什么特殊,看起来跟寻常客人一样,小兵就没拦,只是暗中观察,她表现也的确像客人一样,貌似挑剔的挑包厢,在通道上来回走了两遍,谁知突然敲了大人和少爷的包厢门……” 仇疑青:…… 那听没听到,就真的说不准了。不过没关系,对于未来可能的风险,他都想过,也都知道怎么面对解决。 “办正事吧。” 仇疑青今天的确不忙,挪开了很多事,但只要他想,该处理的公务也是少不了的。 不到半个时辰,手里事情处理的不到一半,叶白汀就带着叶白芍走了过来。 仇疑青放下手中毛笔,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所有准备—— 却见叶白芍落落大方,微笑行礼:“此番见面仓促,未能提前呈递拜帖,稍后会奉礼单至北镇抚司,妾身的弟弟,多谢指挥使照顾了。” 仇疑青:…… 该要送礼单的,难道不是他自己? 却见小仵作正在冲他眨眼,狂使眼色,他只能暂时接过话去:“北镇抚司依法办事,并无特殊照顾,夫人不必如此。” 叶白汀松了口气,他当然不会让姐姐吃亏,姐姐现在独身在京城,能有多少银子,只求仇疑青不拉胯,别说错了,现在看,还行。 “我和姐姐说着话,不知不觉聊到了一件事,感觉得同你说一下,”他看着仇疑青,“应恭侯府的人,指挥使可认识?” 仇疑青:“哪一个?” 叶白汀:“这辈中排行二,二老爷,应溥心。” 仇疑青想了想,道:“此人已经离世,四年前发生了意外。” 叶白芍一惊:“死了?” 仇疑青看叶白汀:“可是此人有问题?” 叶白汀看了眼姐姐:“这个人……可能手里有东西,同我父亲案子相关。” 仇疑青眼神瞬间深了。叶青予的案子很奇怪,所有信息都查的很清楚,他就是一个兢兢业业,任上勤勉的好官,可偏偏有一笔账,查不出任何线索,他自己也不说,像是默认了。 贺一鸣拿出的那些东西,在仇疑青眼里,就是个笑话,漏洞百出,可叶青予自己不辩解,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反击,这才迅速定了案。 他一直没跟叶白汀说,也没有任何角度进入案件,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多的东西,如果关键落点在应溥心身上,当然要努力。 “他不在,他的未亡人在,可去拜访。” “也好。”叶白汀点了点头,总归是线索,希望这一次能有突破。 叶白芍看了看天色:“阿汀现在身份不同,不好在外面久留,劳指挥使多照顾了,”她还拍了拍弟弟的背,“今天就先回去,嗯?” 叶白汀看到了姐姐眼底的湿意:“那你……” 叶白芍就笑了:“我今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哪有空和你胡闹,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今天晚上也没有好菜给你,别想了,等我明天看看,再给你送好吃的,饿不着你,嗯?” 叶白汀乖乖的点了点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姐夫……” “说他干什么?”叶白芍麻利转身,“我这忙的不行,就不多跟你聊了,指挥使,告辞!” 走的相当快。 叶白汀微微蹙眉。 仇疑青:“你姐夫……” “没关系,”叶白汀道,“虽因为过年,两地相隔,无法见面,我和姐姐一直通着信呢,看她的情绪状态,应该没事,真要有事……再看看吧。” 仇疑青:“那回去?” “嗯,回吧。” 这天晚上,仇疑青的确陪了叶白汀,但没有做更多的事,什么舞剑,百步穿杨,接小球,都没干,因为叶白汀今天见到了姐姐,实在太开心,还顺便确定了仇疑青对他的情感,绝对有很多不能说的野望,还有父亲的案子,也有了一点点小进展…… 就多喝了几口酒,真的醉了。 仇疑青没办法,只能抱着小醉鬼亲自照顾,最终克制的吻了下小醉鬼眉眼,把小醉鬼裹好放进被子里,离开了暖阁。 指挥使办事相当迅速,第二天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该办的公务都办完了,回来通知叶白汀,一起去应恭侯府拜访。 可惜运气不怎么好,二人正走在路上,还没到大门口呢,应恭侯府就出事了,申姜跑过来,跟他们说:“应恭侯府有人死了,看起来像是他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4 14:00:00~2021-08-19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呀嘛子呀令 6个;天外来客、我爱二郎神、xy、想吃夜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耳朵的耳朵 369瓶;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可爱 166瓶;nude 160瓶;墨魉魁葬 104瓶;sugaad、俊俊子、想吃夜宵 50瓶;48011231、柠檬樱桃酱、sssssss 40瓶;妄疏、大可爱 32瓶;ennehappy、荼縻、月臻天天 30瓶;漫雨清鸽 22瓶;啦啦啦2号机、啵唧一笑嗯嗯嗯、是、粉色吹风机、饼干要甜才好吃、摩娜、frend_01、soft的老豆、999、千夜、丫丫丫、芮吧内想磕糖、小八家茕白、凡言以墨 20瓶;无语 18瓶;黑桐小哥哥、菌子、月落凡尘、yvonne、断鸿声、xglgqd、朱朱饭团、小木客、紫雾弥漫、49928589、爻、今夕且何兮、琼大人、vir 10瓶;34899308、紫夜嫣然、月夜№修罗 8瓶;jeudizzz、茶茶 7瓶;deon 6瓶;甜粽子蘸芥末、月令、子夏、ailsa、是珈檀不是加糖、松子、=)、蘑菇咪咕、清瑶家的大团子、5411 5瓶;あさ就是ひかり、靖之 4瓶;绘梨衣的小黄鸭、花开半夏、子呀嘛子呀令、九半 2瓶;坐等更新的孩子、xj,、thker彤、jesica、xy、晓晓、采薇、汨瓷、桃源筱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51章 不是上吊是他杀 叶白汀这天起床很晚, 好在睡前被喂了醒酒汤,醒来一点不舒服都没有,头不疼, 眼不花,洗完脸就是一条好汉, 精神满满! 被仇疑青叫出去的时间也正好,刚吃完饭, 饮完茶,阳光也正好。 就是有些可惜,昨晚错过了,没有看到那些剑舞, 百步穿杨什么的。 仇疑青注意到小仵作屡屡看过来的眼神, 忍不住展了眉梢:“你若想看,随时都可以。” 叶白汀睁大眼睛:“真的?” “嗯。” 道路悠长,阳光正好,二人又不着急,慢慢并肩走着,不知谁先开的口,话题又到了仇疑青一早进宫的事上。 叶白汀听着听着,明白了,这男人进宫有公务要办是真的, 想看皇上笑话也是真的。 皇上偷偷溜出宫来,微服私访,去见未婚妻,果然又被未来皇后收拾了,回去嘴唇上就多了道口子,皇上面子上却不过去, 说磕了撞了上火了被猫爪子挠了,反正就是小事一桩,不重要。 可龙体何等重要,嘴上口子不大,没办法遮掩,所有人都看得到,太医们立刻跑到了御前,又是把脉又是问诊又是开方子,皇上气的直接把门关了,生闷气。 这都是昨天晚上的事,估计仇疑青一听到,就琢磨着早上去看热闹了……大约是以前被按头吃狗粮太多,能看笑话,当然要看笑话。 叶白汀听着听着,也有点明白,为什么仇疑青敢和他想说这些皇上的私事,因为有些事是很幸福的存在,当事人本身就很想分享,很想秀给大家看,可惜环境所限,没办法秀,哪怕多一个信任的人,能分享出这些幸福,他也是很开心的。 仇疑青很懂得拿捏这种分寸感,真正的机密大事,政局浮沉,从不会拿出来说,就算这些‘隐秘的幸福分享’,也是保证环境安全,四周没有别人,才讲给叶白汀听。 叶白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友谊,感觉很新奇。 前方不知路过谁家,墙内种着一棵杏树,一阵风吹过,花瓣摇落,簌簌如雪。 仇疑青:“花瓣,肩上,自己摘。” “哪里?”叶白汀没看到,“你帮我摘一下?” 仇疑青眼眸微深,非常克制的伸手,掠过他肩膀,触之即离。 叶白汀便明白了,这里是外面,不宜太过亲近。 这个男人给自己定了规矩,分了场合,比如在外边,不可以有亲近之举,最好不要有肢体接触,以免别人误会,在北镇抚司可以放松些,因为自己的地盘,能管的住,但能避着人,还是避着人好,独处的私密空间…… 也要看哪里,哪怕是北镇抚司,他的小暖阁内,这个男人也不会留下过夜。 因为尽管什么都不做,别人也可能会误会。 这是仇疑青给出的尊重和珍视。 他可能觉得他们的每一次亲密都很重要,每一个第一次,都不能随便对待,用耐心和诚意浇灌出来的果实,一定更甜美,不负等待,所以他像个君子一样,骨子里守着那些礼,克制着,悸动着,等待水到渠成。 他像个将军,杀伐果断,勇往直前,也是优雅贵公子,恪守礼法,柔情万千。 叶白汀虽然心里并不介意,但……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心意感动,他很珍惜仇疑青的这份呵护,可偶尔还是忍不住要皮一下,撩一撩他。 这男人每天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偏偏那种忍不住了,还必须要忍的表情,诱人的很。 比如这个瞬间,对方手指伸过来,拿走自己肩上的花瓣,叶白汀再一次明显感觉到了那份克制感,忍不住往前凑了一步:“指挥使……” 申姜就是这时候来的,说应恭侯府有人死了,看起来非常有问题! 叶白汀顿了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今天只是想登门拜访应恭侯府二夫人,为了父亲案子的事,并没有带申姜…… 申姜抹了把脸:“这不是倒霉催的么?本来遇到西厂厂公就算倒霉的了,结果寒暄几句,说两句话的功夫,侯府就传出尖叫声,说杀人了,我赶紧跳墙蹿进去一看,豁,了不得,真出事了!我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看着时间差不多,赶紧出来找人……” 仇疑青:“西厂厂公,班和安?” 申姜 :“没错,就是他!” 叶白汀:“所以你是意外经过,他过来是……” “好像是有什么事,要找侯府世子,还没走到门口,先遇到了我,”申姜挠了挠头,“我不确定他和案子有没有关系,但他表现十分稳重,还说要帮我看好案发现场,让我快点请指挥使过去,我觉得如果他有什么猫匿,我在那里反倒不好发挥,便留了个人在那盯着,自己出来了。” 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就走:“那还等什么,赶紧去看看!” 三人很快进了应恭侯府,也见到了这位西厂厂公,班和安。 叶白汀的第一印象就是‘稳重’,这位厂公看起来上了些年纪,两鬓斑白,站着时腰身都有些不直,应该是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嘴唇边微深的纹路,一双细长的眼,似古井无波,完全看不出情绪,跟东厂厂公,那个宛如阴阳派大师的富力行,完全不一样。 说话也是落落大方,没有夹枪带棒,也没有损谁抬谁:“指挥使好脚程,现场咱家给您看着呢,没人能去,可要过去看一看?” 仇疑青礼貌的让了让:“厂公可要一起?” “指挥使不介意,自是最好。” 西厂在设立的时候,本就有破案之权,何况今日环境,侯府,命案,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一句都不问,不然回宫里一问三不知,主子要怪罪。 仇疑青也是艺高人胆大,有自己的人在,不怕任何人使小动作。 叶白汀就没太想这些层面了,命案在前,他满脑子都是案子,根本听不到其它,过去的路上就一直在观察思考了。 案发现场是一个不太偏的院子,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往里走,正中间房梁上吊着一个男人,脚下不远处,倒着一个圆凳,看起来像是自尽,可往侧里一看,靠南的墙面上,有一处血渍,非常明显,可吊着的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血迹,头脸上也没有伤。 西厂厂公看了看环境,发言很谨慎:“看起来像自尽,这处血迹却很让人疑惑啊。” 申姜也是这么想的,看向少爷:“我进来时看过,人肯定是死了的,可要卸尸?”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把现场也看的差不多了,才点了点头:“卸吧。” 申姜将门板卸下来,招呼手下小兵一起干活,将死者尸体暂时停在门板上。 叶白汀戴上白色手套,第一次对死者尸体进行粗检。他先用手贴了贴死者皮肤,试了试体温,撑开死者眼皮,看瞳孔—— “尸体温度和寻常人无异,角膜未见浑浊,显是新死。” “尸体面部青紫肿胀,尸斑不多,时间上看出现的略早,颜色暗紫,眼结膜下有点状出血点,死者死亡原因很明显——是窒息。” 申姜皱了眉:“那我们都看错了?他真的是自杀,吊死的?” 叶白汀摇了摇头:“未必。” 他轻轻扳动死者的头,仔细辨认死者颈间痕迹:“死者颈间有绳索缠绕的压痕,位于颈部中间,环形,方向近乎水平,索沟深而明显,表皮有擦蹭造成的剥落,索沟缠绕圈数也非一条……” 见少爷停住,若有所思,申姜有些着急:“所以不是自己吊死的?” 叶白汀颌首:“一般人如果上掉自尽,绳索造成的勒痕只会在颈部前侧,不会在后颈交叉,勒痕也会很干脆,一条,不会模糊,这个死者显然脖子被绳索勒了不只一圈,还有错位造成的蹭伤,好像担心死不了似的,绳子多绕了两圈……” 可所有人都看到了死者刚才吊在房梁上的样子,绳子只在颈下,并没有缠好几圈,那这些多出来的痕迹,只能是吊上去之前造成的。 “是他杀。”是别人故意做成的假象,“死者可能是先被人用绳子勒死,再吊上了房梁。” 叶白汀这个结论下的并不难,不过也有值得关注的点:“死者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 死者身上没有外裳,只着里衣,这个时间,看起来就像是午后小憩,因是小睡,在书房也很正常,可他为什么不挣扎?任何一个人面对死亡威胁,哪怕是熟人,被勒的时候也会有反抗性动作,不能挣扎,大约是挣扎不了,死者死前,很可能吃了什么或者用了什么,导致了这种不能挣扎的状态…… 再有南面墙壁上的血痕,非常清晰。 面积不算太大,不足成人半个掌心大小,血痕鲜红,往外有喷溅状锯齿边缘,中心处血量稍大,凝成血滴沿着墙壁往下流滴,未至中间即停。 从高度上看,血痕离地面大约五尺三寸,综合经验,叶白汀很快给出想法:“看样子像是有人在这里撞了一下额头,撞的有点凶。” 这个身高—— 仇疑青补充:“大概率是女子。” “这种程度,人很难不受伤,”叶白汀伸出手指轻轻在墙上摸了下,又递到鼻子前轻嗅,“味道非常新鲜,事情发生并不久。” 申姜:“这个血量,应该死不了人?” 叶白汀摇头:“如果只是这些,肯定死不了。” “这里还有一只步摇。”厂公班和安年纪不小,眼神却不错,一眼看到了落在墙角的东西,那是一个金镶玉的步摇,一看就是女人用的,且造价不菲。 于是现在的事实很明显了,房间里吊着一个男性死者,非自杀,是被人勒死的,身上没有伤口,墙上的血当然也不是他的,房间里很明显存在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凶手么?如果是,能悄无声息,不让对方察觉的杀了死者,为什么自己会受伤?如果不是,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女子之前,还是女子之后? 女子为什么出现在房间里?做了什么?与死者是什么样的关系?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因为过来的太快,太急,还没来得及问死者身份。 不过仇疑青显然是认识死者的:“他是应恭侯府三老爷,应玉同,是世子庶弟,听闻……有些风流。” “岂止是风流啊,”厂公班和安明显知道的更多,开口道,“此人风流好色,圈子里极富盛名,各家夫人小姐见了他都得躲,他是个不要脸的,但凡见到颜色好的夫人小姐,都要凑过去说几句话占个便宜,楼子里和花娘调笑的手段,也能用到普通日子里,在外头看上招惹的人极多,在这家里,也未必没有。” 这话就有太有深意了…… 叶白汀便问:“应恭侯府里,女子很多?” 班和安就笑了:“一般的下人丫鬟,这位三老爷还看不上,府里的姑娘都是自家人,姐妹姑侄的,他也不会碰,可自家兄弟总会娶妻,总有小妾……” “小公子大约不知道这些圈子里的事,听着脏耳,”班和安顿了下,“咱们也是听着外头传言,没出大事,也没谁真正查过,不过这次的命案,大概要多注意几个主子了。” 叶白汀:“厂公似乎对这家十分熟悉?” 班和安谦虚一笑:“谈不上,只是有几分了解,小公子想听,咱家便说一说。如今这府里,应恭侯见在,只是不怎么管事了,只把大方向,前后娶过两位夫人,也都先后去世了,世子应昊荣是原配夫人生的嫡长子,二老爷应溥心是继室之子,也是嫡子,不过因为一些缘由,他虽是世子的弟弟,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生活在京城,而是在外地,妻子蔡氏也是在外地娶的,应溥心去世已有四年,其妻蔡氏守寡也已四年。” “府里中馈是大夫人王氏在管,用不到守寡的弟媳妇,需要人帮忙的时候,通常是找大姑姐应白素,应白素早年嫁了出去,因丈夫去世,侯府就接了回来,平时礼佛不问世,有事的时候,也不会吝啬出力。” “今日死的这位,是侯府庶子,这里的三老爷,平日里什么都不管,不会让他管,娶妻卢氏,算是府里年纪最轻,管的也最少的主子。” 叶白汀捋了捋,明白了,这家其实也不复杂,一个老太爷,一对世子夫妻,一对庶子夫妻,一个死了丈夫正在守寡的二夫人,还有一个死了丈夫大归的姑姐。 剩下的大约都是小辈,还没长大,不是不值得提,是跟案子大概关系不多。 “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是谁?” “我!”申姜举起了手。 叶白汀:…… 申姜也愁的皱眉:“这不是在外面,我和厂公正说着话呢,里头传来尖叫说杀人了,我不得进来看看?一进来,循着声音找到此处,没有看到任何人……” 叶白汀:“那声喊‘杀人了’的,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公子还真怪不了申百户,”班和安缓声道,“申百户行动迅速,勇武非常,见事情不对,立刻守住门,不让任何人进出,咱家赶到,也是发现人手不够,自告奋勇帮忙,发出那声尖叫的是一个丫鬟,但她尖叫的原因并非是看到案发现场,而是别人,她因受惊摔了一跤,脏的不能见人,咱家便让人陪了她去更衣净面,应该很快能过来回话了。” 叶白汀:“多谢厂公,您今日来过是……” “本是寻世子办些事,不值一提,”班和安看过来的视线和蔼极了,“小公子说了这么半天的话累不累?咱家让人在旁边烧了茶,稍后就能送过来。” 叶白汀本想拒绝,仇疑青也不太想领情,可班和安微微一笑:“这种时候就不必客气了,指挥使能熬,底下人可不是铁打的,瞧着小公子嘴皮都干了,真真可怜。” 仇疑青看了看小仵作,只能受了这个情:“如此,多谢厂公。” 班和安笑的更柔了:“咱家都说了,不必客气,指挥使用心破案就好,这伺候人的活,不如交给咱家这种擅长的。” 申姜摸着下巴:“死者身上没有伤口,墙上血渍看起来是女人的,所以这个案子凶手是女人?该不会是情杀?” “暂时还不能肯定,”叶白汀看了看死者,又看了看房量高度,“不过把死者吊到房梁上去,肯定需要一定的力气,以及技巧的。” 申姜:“女人不行?” 仇疑青抬头看了看:“别说女人,男人也得很大力气才够。” 叶白汀看着现场,若有所思,于他而言,本案最大的疑点,是‘挣扎’两个字。 一是死者没有挣扎,除非他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勒死,不然不可能不挣扎,这样他死前经历就非常重要了;二是墙上血迹,他们只看到了血迹,没有看到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人被按着以头撞墙,会不挣扎? 应恭侯府富贵,做为三老爷的书房,这里很宽敞,如果打到范围很小,就在门口到厅堂这一片,不碰摔东西算正常,可地上的痕迹呢?走路,托拽,扭打,总有痕迹吧?为什么这么干净? 是不是被打扫过了? 死者处于不能挣扎的状态,掐死他很容易,可他不能挣扎,怎么产生的冲突,怎么按着人的头撞墙?房间里是否存在第三个人?不管痕迹还是逻辑,都有些说不通。 “这里东西少了。”仇疑青走到书案前,对着一个打开的盒子。 叶白汀:“是什么?” 仇疑青观察片刻:“看形状大小,很像匕首。” 匕首? 可是本案并没有任何匕首制造出来的伤痕…… “禀厂公,那个丫鬟已经收拾好,可以提来问话了!” “好,”班和安转向叶白汀和仇疑青,“不如就现在?” 仇疑青点了头:“可。” 丫鬟看起来胆子有点小,进来就跪下,谁也不敢看。 叶白汀看看左右,只有自己看起来不凶,也没什么官威,便开了口:“你是死者院里的丫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都做了什么?” 那丫鬟头垂得低低:“婢子是这里的粗使丫鬟,最后一次见到三老爷,是午饭后,今日府中聚餐,所有主子都参加了,好像也都午睡了,三老爷也是,院子从里到外都很安静,到底出了什么事,婢子不知道,婢子就是打扫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影子从三老爷书房冲出来,浑身都是血,像鬼一样,可吓人了,婢子没忍住,就喊出了声……” “那人是谁?” “婢子不知。” “长什么样子?” “婢子不记得了。” “浑身都是血?” “婢子……”丫鬟明显不大敢说话,都快吓哭了,“婢子胆子小,真是一时受惊,才不小心喊了出来,真没看清是谁,做了什么……”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这大概不是什么都没看清,什么都不知道,更像是看到了点东西,不敢说。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突然走过来一个女子,花信华年,梨花面,浅樱唇,长眉过鬓,风姿绰约,纱布包着头,隐有血渍,穿着一身素裙,肩膀到前胸的位置也有血迹,鬓边头发有些乱,眼底有失措的惊慌,手里攥着一枚匕首,紧紧攥着刀柄,不见刀鞘,锋利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我……” 女子走到众人面前,一脸很害怕的样子:“我……她们说这里死了人,好像是我杀的。” 班和安悄无声息地走到叶白汀身侧,低声道:“这便是应恭侯府二夫人,四年前丈夫死后,一直在守寡的蔡氏。” 四年前因意外离世的二老爷,不就是应溥心?那这个蔡氏,就是他们今日想要拜访的人?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仇疑青点了点头。 “你说书房凶案,是你做下的?”叶白汀看着蔡氏,“你为何要杀人,计划如何,过程如何,且一一道来。” 蔡氏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颤抖,眸底隐隐有水光,像是很尴尬,又像是很害怕:“可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申姜一怔,什么意思? 蔡氏咬了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我的老天爷……申姜都愣了,以前觉得,跟少爷办了这么多案子,还有什么没见识过,什么办不了,今天这场面,还真没见识过。 现场疑点还没搞清楚,外头就来了个嫌疑人,光是额头上包的纱布,纱布间浸出的血迹,还有衣服上的血,手里的刀,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可嫌疑人失忆了啊!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人还非常配合的找过来,说看自己这个样子,怀疑自己杀了人。 这要怎么查? . 第152章 妯娌不和 这个案子可太巧了。 案子发生, 现场墙上的血迹解释不清楚,大概率有个女人在现场出现过,可有无挣扎厮打, 血痕如何留下的,怎么想逻辑都拼不上, 他们刚觉得有些可疑,还没来得及铺开排查寻找, 嫌疑人自己就找上门了。 额头有伤,身上有血,手里还拿着匕首,一看就脱不了关系。 可她说自己失忆了, 什么都不记得。 偏偏这个女人, 是应溥心的未亡人,是原本他们今天过来的目的。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对方会懂—— 这里的人,知道你会过来? 仇疑青点了点头。 身为指挥使,也不能不讲理,过往之事有求于人,缘由有些敏感,可以不说, 但总得知道现在应恭侯府是怎样状况,他们要找的人生活如何,状态如何,品性如何,他们的确有求于人,为了这份结果, 交换些利益也不是不可以,可他必须得确定,有无风险,对方会不会配合说实话。 昨晚他就派了人收集评估侯府信息,综合考虑认为可行,今日忙完,从皇宫出来后,就顺便让人送了拜帖,说稍后过来。 他当然不会点名说要见一个女眷,只是说会来拜访,准备进来后再找机会提起,遂要过来的消息,家主门房,肯定都知道,蔡氏知不知道,他不清楚,可蔡氏一定不知道他们过来的目的是为了她。 叶白汀便明白了,除非有什么意外的,他们不知道的信息或变量,否则这个案件,还真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再一次仔细观察蔡氏。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容貌相当出色的女人,花信年华,最好的年纪,哪怕身着素衣,也掩不住自身芳华,过鬓长眉显得有些英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透着一点点迷茫,这种懵懂感在成年人身上出现很特殊,的确很像失忆,不过也为她身上添了几分无辜,气质非常独特。 她衣服上的褶皱很明显,肩膀前侧到胸前有血迹,不多,看起来像是滴落后经过擦拭,面积才有点大,再加衣裙色浅,看着吓人。脸上没有水渍,鬓角发间却有湿,很明显,她洗过脸。 所以她应该是额头受伤,血往下流,滴到了衣服身上,可能她还用手擦了,紧张之下没注意,衣服上血迹便也多了,模糊了,之后洗了脸,纱布包扎伤口,这才看起来干净了些,没那么狼狈。 “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因为撞到了头?” “我……不知道。”蔡氏迷茫的摇了摇头。 叶白汀便问:“那你现在头可疼?” 蔡氏答话就很肯定了,手指轻轻按了按额角:“疼的。” “可知道自己怎么受的伤?” “不知道,”蔡氏微微蹙眉,“也不知之前是晕倒还是睡着了,我醒来时在房间地上,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又是谁,看到身上的血和手里的匕首,就吓了一跳,喊出的声音有些大,一个丫鬟很快推门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管我叫二夫人,说家里出了事,外头死了人……” 她说话的时候,跟在她身后不远的丫鬟跪了下来,朝仇疑青和叶白汀行礼。 这是个很懂规矩的丫鬟,知道主子提起她了,立刻行礼让别人知道说的是她,但自己又不说话,因为主子在前,没叫没唤,就不能随便插话。 蔡氏:“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丫鬟也不知道,但看看我身上的血,还有手上的匕首,总觉得这事跟我脱不了关系……丫鬟看我慌的不对劲,就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丫鬟吓了一跳,说自己叫小杏,伺候了我八年,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说府里人口简单,也有别人不知道的难处,让我不要轻信他人,事事小心……可我觉得,我要是真杀了人,总是不对的,便过来了。” “婢子刚才看到的就是二夫人!” 蔡氏自己说完经过,死者院子里,之前发出尖叫,说‘杀人了’的粗使丫鬟也就敢说了:“二夫人就是穿着这身衣服,从书房里跑出去的,浑身是血,婢子猛一转头,吓的不轻,这才喊出了声。” 可见丫鬟和丫鬟也是不同的,死者院里的粗使丫鬟和蔡氏身后的贴身丫鬟,规矩行止并不尽相同。 “就这?”申姜指着蔡氏的衣服,“就这点血迹,也叫浑身是血?” 粗使丫鬟缩了缩:“婢子,婢子是真的胆小,冷不丁吓了一跳,这才……婢子万万不敢撒谎的!刚刚不敢言说,也是担心主子会怪罪,婢子看到的只是这些,再没有了!” 申姜便没有再逼问,因这件事完全可以查证,三老爷和二夫人,明显是两家人,两个院子,距离不可能近,蔡氏若真一路跑出去,不可能没有人见到,没有任何痕迹,稍后他会排查问询。 叶白汀看着蔡氏:“你说你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蔡氏:“是。” “那时头上就包着纱布?” “没有,”蔡氏摇了头,“我醒来看到衣服和手上的血,吓了一跳,是小杏帮我包扎的。” “你说她见你慌的不对劲,问你出了什么事,你说不记得了,她便跟你做自我介绍,讲说府里的情况……” “是。” “在这个时候,她帮你包扎的?” 蔡氏摇了摇头:“她推门进来,看到我身上的血吓了一跳,立刻就准备东西,给我包扎了,是一边包扎,一边同我说家里出了事,见我不对劲,才赶紧叮嘱……也是因为要包扎伤处,我来的才稍稍晚了一些。” 细节准确丰富,前后没有矛盾,这个失忆,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自导自演。 也算是解释了方才粗使丫鬟为什么受惊害怕,衣服染血尚没有那么可怕,脸呢?如果从书房里冲出来的人满脸是血,冷不防撞进你的视野,会瞬间受惊,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叶白汀看着蔡氏:“所以你不知道被看见从这里冲出去。” “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自己房间,也不知道怎么受的伤,”蔡氏看向地上跪着的粗使丫鬟,“你看到了么?” 粗使丫鬟摇了摇头:“婢子只是看到二夫人从房间里冲出来,其它的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什么都没有!”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说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蔡氏:“是。” “那你可知这是何处?你自己是何身份?” “小杏同我说了,这里是应恭侯府,我是这里的二夫人……”蔡氏道,“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妆发样式,也看到了房间里的摆设,颜色搭配,不用别人提醒,我也能看出来自己是寡居。” 她眼神有些怔忡:“我不知亡夫是谁,长什么模样,往常一起经历过什么,怎么相处的,感情如何,所有都不知道,可不知为何,我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有很害怕,那个房间有种很特殊的熟悉感,很让我安心,我哪里都不认识,但我就是知道,这里该有什么,那里该放什么,桌上搭布是什么颜色,窗台梅瓶里插的是什么花,想喝水,知道茶杯在哪里,想净手,知道水盆在哪里……我觉得,小杏没有骗我,我就是这里的二夫人。” 叶白汀便又确定,蔡氏不管失没失忆,脑子是没问题的,逻辑在线。 仇疑青拿出从书房墙角找到的步摇:“这个,你可认识?” 蔡氏顿了下,缓缓摇头:“不认识,不过感觉很熟悉,是不是……我的东西?” 她回头看丫鬟小杏,小杏排抬眼辨认了一下,冲主子点了点头,束手恭敬:“回指挥使大人的话,这是我家夫人的步摇,今日晨间梳妆后就戴在头上的。” “那我岂不是真的杀了……” 蔡氏闭了闭眼,伸出双手往前:“虽我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可杀人偿命,我既做了这样的错事,万万不敢请求宽恕,请抓了我走吧。” 证据确凿时,仇疑青不会心软偏袒任何人,证据不足时,他也不会随便抓人下狱:“案件尚在调查,你之嫌疑,锦衣卫会清查,在此期间,你需得配合锦衣卫问话,接受锦衣卫监视,无故不可离开此处。” 蔡氏福身行礼:“是。” “先看病吧,”仇疑青点了个小兵,“去寻大夫过来。” “是!” 蔡氏自觉接受监督,就没下去,站在一边,犹豫了片刻,问道:“死者……我能看看么?”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认为可行,便让开了路:“请。” 尸体就停在门板上,蔡氏提着裙子,稍一往前,就能看到。 叶白汀观察着她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眼神看起来很陌生,也有些茫然:“可想起了什么?” “没有,”蔡氏微微蹙眉,“只是感觉……我应该不太喜欢这个人。” 叶白汀:“你的丫鬟应该同你说了,死者是府里三老爷,应玉同,和你丈夫是兄弟,只不过他是庶出。” 蔡氏眼底一片澄净,好奇又疑惑:“明明是亲人,我为什么不喜欢,甚至有种很讨厌他的感觉?” 这边正说着话,院子里又走过来一个女人,不等叶白汀问,西厂厂公班和安再一次悄无声息的,及时冒出,轻声道:“这位便是死者的妻子,卢氏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带着蔡氏转出门前,视线放在了这个卢氏身上。 卢氏看起来二十出头,相貌明艳,身材纤秾,走路时裙角翻飞,环佩叮咚,她明显是个美人,不过和蔡氏的美不一样,要张扬很多。 叶白汀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染的指甲,这个时代可没有现代品种丰富的指甲油,想染出漂亮均匀的颜色并不容易,可她的指甲染得很完美,发间钗环样式也很独特,非寻常妇人会选用的花朵形状,造型复杂别致,一眼根本辨别不出来,只这两点,就不难发现,卢氏应该是很爱美,也愿意花时间追求美的人。 可她的衣服款式,颜色搭配却很普通,叶白汀才和申姜一起走过京城的店铺,了解过时下衣裙颜色流行的方向,卢氏身上的衣服搭配,非常符合她应恭侯府威夫人的身份,裁剪合身,挺阔端庄,足够稳重,穿在她身上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少了发饰的别致特殊感,也不如手上养护指甲的精心,稍微有些不协调。 叶白汀大胆猜测,卢氏本人应该是不喜欢这种衣服搭配的,可能为了身份,可能为了其它,小细节上还到罢了,别人不会关注太多,衣服却不行,她只能这么穿。 明明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听到丈夫死了,也没立刻脱下来,换上丧服…… 这个卢氏,性子很有些别扭啊。 叶白汀快速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色。 卢氏走到近前,按规矩行礼:“妾身卢氏,乃是死者发妻,见过指挥使大人。” 仇疑青刚叫起,她就看到了二人身侧不远的蔡氏:“哟,二嫂也在啊。” 不管眼神还是声音,都稍显刻薄。 蔡氏有些不知所措:“三……弟妹?” 申姜看一眼就明白了:“你同她关系不好?” 蔡氏:“……我不知道。” 卢氏就冷笑了一声:“呵,都是千年狐狸,装什么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知道谁?这位百户大人,您可别被人骗了,谁说妯娌间,关系就一定好了?” 申姜:…… 这位夫人还挺有脾气的。 卢氏扶了扶发:“寻我过来,不是说我男人死了么?不问问他?” 叶白汀便道:“你丈夫今日,在书房午歇。” 卢氏哼了一声:“莫说今日,他每一日午歇都在书房,晚上也是,回院子的时间少之又少。”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 “感情?他配有这东西?”卢氏眸底浮起浓浓厌意,“他在外头什么名声,想必你们也知道,我但凡要点脸,都不可能同他过的好,所以你们也别问我为什么不伤心了,真哭不出来,他死他死的,我还松快了,我现在不拍掌叫好,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申姜:…… 叶白汀又问:“你丈夫近来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有什么仇人?” 卢氏哼了一声:“别说近来,就他活着的这些年,几时没仇人?贪花好色,招猫逗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这样的人,仇家能少?哪个被他盯住的女人不恨他,父兄不恨他?” 仇疑青沉目:“他们都能进你家来?” “这个……肯定是不能的。” 卢氏立刻明白自己态度有些过了,当即收敛:“但妾身说的都是真的,外子没出息,还觉得自己厉害的很,脾气臭又执拗,家里人怎么说都不听,谁能看得顺眼?您要问同他发生口角争执,有怨恨的人,里里外外真不少,要说到底谁杀了他,妾身也真的不知道。” 叶白汀:“你们今晨至刚刚,各自在哪里,做了什么,你总该知道。” 卢氏点了点头:“他爱玩,乐子多,晚上总是很晚睡,上午一般不起床,也不会用早饭,我这边上头没有婆婆盯着,公爹爱清静,除了初一十五,没有晨昏定醒的规矩,早上便也起的迟,不过他睡书房,我睡院子里,并没有见到面,到了中午一起到主院吃饭,才看到了彼此。” “一起主院吃饭?你们所有人都在?” “是,今日大姐生辰,她那个身份,”卢氏顿了下,“你们都知道的,死了丈夫,婆家不体贴,娘家接回来的大姑姐,便是有喜事也不好大办,就早早安排好了,说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好,就是今天中午这顿饭了,家里所有人都在。” “这顿饭吃的可平顺?期间可发生了什么特殊之事?” “没有,”卢氏摇了摇头,声音里忍不住讽刺,“和以前一样,不说话的不说话,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和稀泥的和稀泥,没什么特别。” “你丈夫当时精神状态如何?” “状态?” “比如精不精神,有没有生病难受?” “那可太精神了,一点病没有,还能挑世子的刺呢,指着桌子上的菜,说大哥有钱给接回家的姑奶奶用,没钱给他这个帮应家开枝散叶的男丁,差点挨了顿揍。” 像是想起当时情境,卢氏帕子掩唇,笑了下:“吃完饭,大家就散了,我回房午歇,这一觉睡得挺沉,要不是下头来叫,还醒不了呢。”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离开的主院?谁最先走的?” “家里有两个寡妇,很少一起吃饭,类似这种时候,大姐一定是最先走的,但今日她生辰,不合适,就我这二嫂,”卢氏下巴指了指蔡氏,“她先请的辞。” “她走没多久,估计还没出院门,我男人就走了,有她们俩开头,大姐也就顺便告辞离开,我赶紧扒了两口饭,也走了。当时公爹和世子正在说话,大嫂在旁边服侍,我不得有点眼色?万一说什么秘密呢?后面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又问:“你丈夫的书房,你可熟悉?都有什么规矩?” “不熟,”卢氏冷笑一声,“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书房能有什么大规矩,顶多是不能让女人随便进来。” “不让女人随便进去?”申姜就有点奇怪了,那房间里落的那支步摇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却领会到,重点不是不让进去,而是不让‘随便’进去。 果然,卢氏神情暧昧:“当然,万一他正在拉着小丫鬟办事,被瞧见了多尴尬?再不要脸,多少也要扯块遮羞布的。 ” 说着话,卢氏素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完事了没有?这人死了,我得给他服丧,还得回去换衣服呢。” 仇疑青:“你夫之死,你可有怀疑之人?” 卢氏视线就落在了蔡氏身上:“这边上不就站着一个?” 申姜没懂:“嗯?为什么?” 卢氏冷笑:“你问她啊。” 蔡氏一脸无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卢氏一怔:“不记得了?什么叫不记得了?” 蔡氏轻轻摸了下额角,疼的嘶了一声:“我好像撞到了头,前尘往事,皆尽忘了。” 顿了片刻,卢氏突然哈哈大笑:“忘了,哈哈哈忘了——你们可真会玩儿!不错,一个死一个伤,还挺般配。” 申姜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有事?” 卢氏正了正神色,收了笑:“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不确定的话,不敢随便说,她整日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男人看着就是流口水,我绝没有捕风捉影,没错,我男人就是肖想她,但他得手没得手,我这二嫂又回没回应,中间有过几回……我可就不知道了。” 话说的差不多,卢氏提了告辞:“……实在是时间紧迫,再不换衣服,怕要被人说了,妾身在这深宅大院里,又走不掉,诸位大人若有需要配合之处,随时来寻妾身便是。” 叶白汀:“夫人请便。” 卢氏走时,正好和走过来的世子擦肩,果然被训了—— “老三离世,你因何不换孝服?” “大哥见谅,妾身这就去,刚才不是被叫过来问话么?”卢氏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世子走过来,拱手行礼:“我来迟了,还请指挥使见谅。” 仇疑青看到了他脸上的汗:“世子这是走了很远的路?” 世子就叹了口气:“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家里出了这种事,上下都很忙,都需要安抚,内子那边也走不开,我先去看过他们才过来的,指挥使有任何问题,问我便是,家里的事我都知道。” 叶白汀看着这位世子。 应昊荣,侯府嫡长子,生下来就是世子,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身材高大,面端目肃,气质成熟,是现在府里顶家之人,交际上看起来很有分寸感,不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多的距离感。 总之,是一个处事成熟的成年人。 仇疑青先问了时间线:“今日从晨间到现在,世子都在哪里,忙些什么?” 世子:“今日公务繁忙,我一早就出了门,因姐姐生辰,一家人要一起吃个饭,早就定下的事,再忙我也得回来,中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和吃饭小聚,之后午歇。不过不知为何,今日午歇睡的着实沉了些,我本该小睡半个时辰就得起来,出外公务,往常起的来,不需要人叫,今日竟是出了事,下人来喊,才醒了的。” 叶白汀和仇疑青瞬间对视一眼,注意到了同样的信息:午歇,睡得特别沉,别人叫才醒。 世子是这样,卢氏也是这样,死者被勒死的时候没有反抗痕迹,显然也是处于意识不清醒,不能挣扎的状态的状态,再想想蔡氏,她的时间线许和这几个人不同,可她的状态,她的遭遇…… 仇疑青立刻问:“尊夫人和老侯爷呢?也都午歇了?” 世子:“是,我醒来的时候,内子还没醒,父亲那里也是。” “你姐姐呢?” “这个……”世子顿了顿,“还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过去。” 但去没去,叶白汀和仇疑青都觉得这个答案大半是肯定的。 看来今天中午这顿饭,吃的很不寻常,有人是真睡着了,有人可能是装晕,出来杀了个人,可能还有人浑水摸鱼,顺便干了些其它的事。 . 第153章 杀人现场和密道 办案当然不能想当然, 所有推理猜测,都要有事实证据。 应恭侯府接回家的出嫁女应白素,是否在吃完饭后也午歇了, 是否一觉睡得很沉,需要人唤才能醒, 仇疑青已经立刻叫人过去查问。 至于蔡氏,因为离的很近, 叶白汀直接问她的贴身丫鬟小杏:“你家夫人吃完中饭,是否也睡下了?” 小杏点头:“是,睡得很沉,婢子才放心去做了别的事, 只是不知夫人何时醒来过, 因何又晕倒了一次。” 蔡氏面有愧色:“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世子看到蔡氏就皱了眉,看到她额上的伤,身上的衣服,早就想问了:“你因何在这里?” 蔡氏听前头问话,也知这位是府里世子,她该唤一声大哥的,福身行了礼:“家里出了事,死了人, 我以为是我杀的……” “胡闹!”世子当即甩了袖,似很生气。 申姜就好奇了:“为什么说这话是胡闹?你不觉得蔡氏会杀人?” 世子:“她当然不会杀人,我们府里就不会有这种事,一家人,何来那么大怨恨!” 申姜眯了眼:“可你那三弟妹卢氏,刚才直接跟我们说了, 你三弟和这位二嫂,有事呢。” 世子眉头皱的更深:“不过妇人捕风捉影之言,岂可轻信?我侯府宅邸,怎么可能有这种污秽之事?我也绝不允许家里出现杀人事件,平时小小口角,谁家都有,很正常,但有我看着,家中矛盾绝不会上升至此,真要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发生事早发生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深呼了口气,看向申姜,神情相当诚恳:“流言不可信,三弟大家都知道,有些不懂事,拎不清,二弟妹却向来识大体,你说她没绷住,私下教训下三弟,我信,但杀人,她应该不会。” 可惜下一刻,蔡氏就打了他的脸:“也……也不一定,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世子审视着蔡氏表情,非常惊讶,“什么叫不记得了?” 蔡氏:“好像是晕了一下,醒来全忘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世子眉头微皱:“怎会……如此?” 蔡氏摇头:“我也不知道。” 世子想了想,问仇疑青:“敢问指挥使,我那三弟是怎么死的?” 仇疑青答的相当有技巧:“本使的人到时,他正挂在里面房梁上。” “那岂不是自尽?”世子当即道,“若如此,我府自行解决,挂白治丧便好。” 仇疑青:“是与不是,锦衣卫查后,自当给世子交待。” 气氛到这里好像有些沉,过于安静了。 叶白汀便又开口:“世子方才说的时间线,还需清晰明确,我想问一下,你在外料理完公务,回家吃饭,席间并无特殊事件,气氛和往常一样,之后各自离开,回房休息,可是如此?” “是。” “谁先离开,谁最后,世子可知道?” “二弟妹似乎有些不适,先起身请辞,之后便是三弟,这二人都走了,大姐便也没多留,之后三弟妹也很快离开,主院便只剩下我与内子,还有父亲。父亲年纪大了,午歇规律,很快离开,我等内子吩咐下人收拾桌子,交代了几件事后,和内子一起回的院子。” 叶白汀记下了这条时间线,所有人离开的顺序,继续问:“你知道自己睡得很沉,可能确定你夫人状态?” 世子想了想:“我被下人唤醒,推了她两下,她才醒,往日她不会睡得这么沉。” “老侯爷呢?睡的如何?” “我方才就是从主院过来的,专门给父亲问了安,他的确睡得也很沉。” “今日各院子状况呢,可有发生任何意外,特殊动静?” “没有,”世子摇了摇头,“我们都算上了些年纪,觉轻,基本一歇息,身边就不留人,院子里很安静。” 院子里没人,很安静啊…… 叶白汀抬了眼梢:“那有没有可能,你们有谁,中间出过院子,却不被人知道? ” 世子:“这个……应该不大可能。” “何解?” “我们这样的人家,再喜静,不喜欢下人打扰,身边不爱留人,也要至少留一个值守的,总不能想要什么时还得自己拿,出了小院,往外下人们来来往往,各有各的活计要做……我知阁下这话问的是什么,但这种可能很小,我们不管是谁,出了院子,不可能没一个人看到。 ” 仇疑青:“所以你觉得你三弟的死,是个意外?” “这……刚刚指挥使不是说了,他是在房梁上吊死的,”世子视线看向门口,想要看清楚些,奈何屋中昏暗,角度不对,也看不清,“难道不是自杀?” 仇疑青没答反问:“死者最近,有没有同谁结仇?” 世子摇了摇头:“我近来很忙,手上的事太多,对家人的关心就少了,这些日子老三在忙什么,有什么麻烦,我倒真是不怎么知道。” 叶白汀又问:“今日家中小聚,团圆饭是谁安排的?” “内子。家里中馈都是她在料理,大事小情都得过问,”世子同样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又加了一句,“但也只是安排,不可能样样都自己做。” 叶白汀看着他:“可今日不一样,是生辰宴,还是早就定好的日子,说好的时间,菜式食材……大约会提前定好单子?” 世子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除了尊夫人,都有谁能接触到这些?” “那就只有下人们了?”世子反应过来,似深觉有理,“难道是下人杀了三弟?” 叶白汀却并没有肯定,又问:“尊夫人和死者之间,可有矛盾?” 世子皱了下眉,十分笃定:“没有,内子端惠贤淑,行止有度,绝不会和别人,尤其家里人有矛盾,就算偶尔训三弟几句,也只是为了他好,从不会有逾矩之举。” “训他?” “这……”世子长长叹了口气,“三弟自小不爱读书,算数盘账也不学,连庶务不懂打理,何况做生意?家中上下多少人为他发愁前程,好在他还年轻,有浪子回头的机会,这么荒废实在可惜,内子才偶尔叹两句。”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中明白,有些太深的信息难免问不出来,还得看之后的排查走访,便转了方向,问:“死者夫妻似乎感情不大好?” 世子:“是。” “为何?” “没缘分吧,他们两个,就是一对怨偶。” “何解?” “也没什么好瞒的,”世子顿了下,又叹了口气,“盲婚哑嫁,多多少少需要磨合,有些人走过来了,生活和谐,有些人性子要强,这条路就走得不太容易,三弟妹婚前就闹过,婚后二人感情也没培养出来,总是吵架,两边长辈都曾努力劝了,可还是不行……” 说到这里,西厂厂公班和安就笑了:“若说这方面,谁能比得上世子你呢?” 叶白汀看向班和安。 班和安往前一步:“世子和尊夫人家世相当,自小长在一处玩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亲后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直到今日,都是京城佳话,众人羡慕的紧哪。” 世子拱了拱手,第一次面露微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他早就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西厂厂公,厂公这样的人物,到府里来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只能是寻他,便趁着机会朝仇疑青拱了拱手:“锦衣卫办案,自有流程,我不好插手过问,不过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事件既是在我府发生,合府上下必竭力配合,若现在没有更多的问题……我可否请班厂公借一步说话?” 仇疑青仍然是那个态度,案情未明,证据未丰,哪怕是犯罪嫌疑人,都应该有自由:“世子请便。” 班和安也朝叶白汀笑了下:“咱家先失陪片刻。” 总之人都在附近,跑不了,不可能跑,锦衣卫按照自己的做事流程来就好,没什么好担心的。 请来的大夫也很快到了,光看下巴一撮白胡子也知道,医术必定不浅,仇疑青安排人陪着蔡氏,去了一处空闲厢房看病。 另一边,去大姑姐应白素那头查问的人也回来了,说吃完午饭回去,她也没出门,上床午歇了,同样是睡得很沉,出了事才被下人唤醒,但不知怎的,她状态不太好,脾胃不和,有些呕吐,不方便过来答话,请锦衣卫帮忙带话请示,如果有问题,能不能派人过去问。 仇疑青当即指了申姜:“你亲自去。” 申姜:“是!” 所有人都在忙,显的叶白汀和仇疑青闲下来了,二人对视一眼,眸底颇为默契——再看一看案发现场。 现场条件不足,死者尸体只能进行粗检,更精细的结果,得等现场勘察完毕,带回去仔细检验才行,需要更多观察了解的,仍然是现场本身。 一边锦衣卫小兵正盯着现场各处画图,手下毛笔飞快,叶白汀和仇疑青走近死者刚刚悬空的位置,想要了解下凶手是怎么操作的。 人死尸沉,拖动容易,搬动难,凶手是怎么把死者吊在半空中的? 必然得使用工具。 叶白汀第一个检查的就绳子,这是一段韧性非常好,承重力不错的麻绳,四股拧成,较粗,不像是书房里的东西,应该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凶手目标很直接,就是要杀人。绳子粗细大小,长度都很合适,中间及尾端,都没有新鲜的,刚刚切割修剪的痕迹。” 仇疑青脚尖一点,跃到了房梁上:“梁柱灰尘有明显压蹭痕迹,有模糊,但并不宽——若是一般自杀,痕迹大抵会如此。” 没有大面积擦蹭灰尘痕迹,没有凹槽,或任何借力装置,说明凶手的心思没动在这方面。 叶白汀沉吟:“不在上面,那就是下边了。” 垫脚的圆凳他们检查过,如果是自杀,踩着圆凳,然后踢倒,不管高度和方向都很合适,没有问题。 不是凳子,那桌子呢? 叶白汀环视整个房间,书房很大,圆凳和一边的圆桌相配,是一套,桌子高度肯定是比凳子高的,人踩上去,上吊就不合适了,略高,可如果……是做成辅助工具使用呢? 仇疑青也想到了这点,立刻走到圆桌前,先把桌布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痕迹,把桌布掀下来,又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痕迹,干干净净。 “不是这个。”他摇头。 叶白汀也同意,首先是这个圆桌面积,高度是够了,但稍微有点小,操作起来并不方便,再就是他刚刚验尸的时候,发现死者襟角有勾丝,勾丝痕迹很新,很可能跟他的死有关,如果圆桌曾作为工具被利用,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一定在这个房间里……” 一定在哪里,他们没注意到。 叶白汀正看着房间,突然视线一顿,看向仇疑青,仇疑青明显也注意到了,先他一步,走到了靠西墙的位置,那里,是一条长长的书案。 书案是窄长的造型,长有七尺,宽两尺二分,躺一个人绰绰有余,比刚刚的圆桌还要高。叶白汀没看到有椅子,大概这个书案就不是为了坐的,就是为了让人站着练字,或者画画的。 他和仇疑青刚才没注意到这里,因为这个书案太窄,看起来也太薄,实则用力摇一摇晃一晃,它承重不错,二是书案上还杂乱的很,放了一堆东西,并不方便拿过来就用,怪麻烦的。 现在仔细观察,发现不对了,书案杂乱,看起来就好像之前正在被使用,主人中断离开,保持着当时的样子,乱中有序,不像假的,可再一想,就会发现不对的地方。 叶白汀:“世子说死者不爱学东西,这上面一堆杂书,还有随笔写的字,添了两笔的画,可为什么还有《史记》?” 书房的书架上放这种书,很正常,总要有些东西装点门面,可拿出来看,还看过一半随手翻扣在书案上,不像死者行为。 所以这一定是人为的,有人故意摆成这个样子,目的很明显,迷惑视线——这不是一个用起来很方便的东西,用完了还得原路摆回去,多麻烦不是? “这书案很可能之前是空的。” “或者,只有廖廖几样东西,凶手为了迷惑效果,故意加了东西进去。” 可惜还是犯了错误,加了不应该加进去的东西。 仇疑青亲自去锦衣卫那里找了纸笔,将书案仔仔细细的画下来,包括上面的书,细小痕迹,这才动手,一样一样把书案上东西清空,现出它本来的样子。 撤干净的书案也很干净,没有血迹,没有特殊痕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 叶白汀手指轻轻蹭了蹭表面,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前闻了下:“是不是有些湿?” 没有明显水渍,只有用手指摸过,仔细嗅闻,才能察觉其中细微的味道差别,和普通干燥的桌面是不一样的。 “还有这里——”仇疑青视线落到案几角,往下扣的位置,“你来看。” 叶白汀走过去,就看到了一段勾下来的丝线,非常显眼,就是死者今日穿的白色里衣的衣料。 所以这就是辅助工具无疑了。 “推过去试试?” “好。” 二人一起推动书案,到书房正中间,同时注意着它留下的痕迹。 案几很窄,一个人可以将它抬起来,但它太长,真正使用的时候,反而推着更容易,侯府三老爷的书房,装修材质不错,地砖质量很好,这么拖动,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最多只是灰尘被拉开的拖痕。 推到死者被吊着的位置时,二人便停了下来,退开观察。 有了书案,高度就更高了,死者只需要坐在书案上,或者稍稍抬一下,就能够着房梁上垂下的绳子,有它辅助,凶手只需要把死者放在书案上,撑住不让倒下,操作吊在房梁上的动作很容易。 若是男人,完成的会很轻松,女人也不是不可以,尸体在地上可以拖,可以拽,扛到书案上,也只需要一瞬间的发力,死者个子不高,身材也偏瘦,看起来不足一百三十斤,女人气力不丰,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太难。 “凶手的时间很充足。”叶白汀看着书案,“走进书房,勒死死者,把书案上的东西拿开,推到这个位置,借助它,轻松把死者吊在房梁上,再推回去,将书案上东西还原归位,或者又增加了几样,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凶手很从容。” 仇疑青颌首:“ 不是对这里十分熟悉,就是脑海里演示过多次,计划充分,也知道这个时间下手,时间充足,且不会有人看到。” 所以这就是问题了,凶手的进出路径是怎样的,为什么没被看到?蔡氏从书房里跑出去,还会被粗使丫鬟看到,吓的尖叫出声呢,为何凶手来去,无人知晓? 说起蔡氏,她额头上的伤太明显,手里还有匕首,如果附近没有其他人在同一时间出现类似的伤口,那当时在现场的,十成十就是她,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是凶手吗?如果不是,那她是进来的时间,是在凶手动手前,还是动手后?粗使丫鬟只是看到她跑了出去,可没看到她什么时候进来。 她现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不记得’的意外,又发生在什么时候?谁按着她的头撞向了墙壁?凶手还是死者?进这个书房,是她的本意吗?还是她没进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别的事,她必须来? 感觉这个案子,要查证的东西有点多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在房间里逗留并没有很久,出来的时候,正好老大夫给蔡氏看过病出来。 “见过指挥使。”老大夫抱拳行礼。 仇疑青抬了抬手:“她病情如何?” 老丈夫:“的确有些问题,不像撒谎,这种病老夫也见过,一般是不小心误食某种特殊毒物,或者头部后脑遭遇剧烈撞击,病人表现像是后者,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但什么时间,到底能不能恢复,老夫就不能确定了。” “可能确定何时发的病?” “照表现看,应该就在不久之前。” 吃午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回院午歇后就出了事,怎么想,都跟命案有关。 “有劳您了。” “不必客气,方子已经开好了,稍后有问题,再来寻老夫便是。” 另一边,世子和厂公班和安说过话,二人都有事要忙,便过来提了告辞,班和安十分和善的叶白汀道别,没说什么有机会再见的话,可叶白汀就是觉得,他们会再见面,这一位,比东厂厂公相处起来不要舒服太多。 世子没空再陪,叫了管家徐开过来,推给仇疑青:“府里事务,他尽皆熟,指挥使有任何疑处,皆可自便。” 仇疑青:“本使想看一看四周环境,方便了解进出路线,不知可行?” 锦衣卫行动,不行也得行,你说不行,他们也会暗查,何必呢? 世子当然微笑颌首:“指挥使请便。” 徐开也上前行礼:“小人伺候二位。” 于是接下来,仇疑青便带着叶白汀一起,简单的把附近环境走一走。 毕竟是侯府,面积很大,房子很多,管家徐开尽职尽责的介绍:“往东两进大院子,一个是世子和大夫人的院子,往里,挨着最中间的老侯爷,往外的院子住着二房,二老爷去世后,就只有二夫人一个人在住,西边也是前后两进院子,往里是接回来的大小姐在住,那里原本就是她闺中的院子,往外是三老爷夫妻……家里白日就很安静,少有人串门,入了夜更是各院下钥,彼此并无干涉……” 叶白汀听着听着,懂了,死者住的院子靠西,往外,书房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到了外院:“所以死者的院子有点偏?” 徐开束手恭立:“要说偏,还是大小姐的院子偏。” “哦?何解?”不是往西靠里,挨着老侯爷很近? 徐开低眉垂目:“虽说院子位置很靠里,也最靠近西边外墙,平日并不安静,能听到街外吵闹声。” 叶白汀:“但她寡居归家,并不能出去。” “是。” 仇疑青走着走着,突然停了脚,转向假山处,往前三步,又往侧三步,大掌按向角落一颗小石头:“这是何物?” 徐开顿了一瞬:“指挥使这话说的,不就是假山?没什么稀奇的,如若您想看,小人这便带您去旁边,那里有更——” “不必了。” 仇疑青大掌一移一按,那个小石头应声回缩,假山内突然发出响动,石门打开,里面竟是一条暗道! “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稀奇?” 叶白汀一怔,竟然有暗道?一般有暗道的地方,必有猫匿,当然要下去看看! . 第154章 我正在追求你 经常查案, 都快成条件反射了——但凡有暗道,必有机密! 看着往下延伸的洞口,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 还不下去看看,等什么呢? 根本没有考虑, 二人转进洞口,往下往前走。 走到下面才发现底下并没有那么暗, 外面阳光映照,才显的入口黑洞洞,其实底下很宽敞很通透,入口有阳光洒进, 远处也隐隐有亮光, 呼吸通畅,有风流动。 叶白汀感觉这里不像密室,硬要形容的话……倒是有点像隧道?前后有出入口,有光线,很宽敞很通透的那种。 两个人都很谨慎,仇疑青走在前面,先一步踩踏地面,观察周围,确定没有危险来源, 才慢慢往远一点高一点的方向试探,看到什么可疑之处,也会纵跃起身,跳上去查看。 叶白汀也在仔细观察,高处暗处有仇疑青,他便走在洞壁之侧, 摸索前行,偶尔也会敲一敲听一听,退开或挨近,着重观察空间大小,有没有隔断感,脑海里大约算一下面积,看看有没有暗格密室之类。 可都没有什么收获。 这里看起来真就是一条通道,并未藏有任何秘密,整条路都又宽又平,直的大大方方,好像根本不怕别人看到。 相对于管家徐开的从容,手束在袖子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说,他们上蹿下跳,各种忙碌的样子,好像有些过于认真了? 叶白汀拳抵唇前,清咳一声:“我向来对这种地方比较好奇,还请管家不要见怪。” 徐开细眉长眼,大约是不太爱笑,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一点老相都没有,眼角也平平,没有皱纹,回话时低着眉垂着眼,处处规矩:“小人不敢,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锦衣卫如何小心查证都不为过。” 仇疑青就自如多了,一点尴尬都没有,他好像干什么事都很从容,每一个动作都有正当因由,如果别人觉得尴尬,一定是别人的错,没有领会这个中深意。 这会儿工夫,这条路已经走过了一小半,仇疑青从高处旋身落下,问管家:“这里通道只有这一条?干什么用的?” 似乎这话有些不好讲,徐开默了默,才开口:“回指挥使的话,这里的确只有这一条通道,冬日酷寒,雪落风硬,地有薄冰,总是有些不好走的,遂……” 叶白汀也沉默了:“……所以这条通道的存在,只是这家人抄近道用的?为了避风雪?” 徐开没有抬头:“夏日酷暑时也常走。” 叶白汀:…… 他和仇疑青迅速交换了个眼色,同时脑海迅速浮现这里的地形图,各个院子的位置,大概算一下,还真的刚好是从外院到内院的距离——直线距离。 所以刚刚也是因为这个,管家才拦了一下,试图引他们离开假山,不要发现这条路的?因为觉得有点尴尬,替家里主人不好意思? 可只要有路,有拉近的直线距离,就会存在一定的时间差,如果凶手动手时借用,时间上就非常宽裕从容,且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回去后装作睡着,和所有人一起因意外发生被下人‘叫醒’,岂不是顺理成章? 仇疑青问徐开:“这条通道有几个岔路,出入口分别在哪里?” 徐开并没有考虑太久,因为指挥使本人就在密道里,查出这些是非常轻易的事:“另外院有假山的地方,都是出入口。” 叶白汀记得很清楚:“死者书房外,就有假山。” 面积不大,可就是有,他记得自己往里走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感觉这个假山有些突兀,和建筑风格,景致错落并不搭配,不懂为什么会放在那里,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假山,这是门。 仇疑青在勘察现场时翻到书房屋顶眺望过,看得更清楚:“每个院子都有,所有人都走?” 徐开:“自然不是谁都能走,大小姐和二夫人寡居在家,一般不出门,基本用不到,大夫人是场面人,处处讲规矩,三夫人掐尖要强,喜欢炫耀,就算偶尔出门作客,也都是叫了马车进二门,直接坐车出去,真正用这通道的,只有老侯爷,世子,和三老爷。” “为防意外情况,下人偷懒,惊扰女眷,升到管事位置的人才能知道通道的存在,且主子明令,未得明确指示,任何下人不得进出通道,所有往里的出入口,机关之内,都加了道门锁,钥匙由世子亲自保管,只有一套,能以机关按开的门,只有一个,就是方才指挥使发现的那座假山。” 也就是说,真正能自由进出的门只有一个,就是刚刚那个假山。 那照这个说法,嫌疑最大的岂不是世子本人?只有他有所有门锁的钥匙,只有他能畅通无阻的去往任何方向。 叶白汀:“贵府老侯爷年岁几何?” 徐开:“今年知天命,还未到生辰,寿宴未办。” 也就是马上五十岁,虽然不年轻,可也不算太老,应该是挺精神的年岁,叶白汀问:“老侯爷可是平日不喜出行?如果想走‘近路’怎么办?世子人忙,可不一定时时在家。” 徐开:“老侯爷前几年大病一场,就不怎么喜欢出门了,如果有需要,会提前和世子说,世子也会暂时将钥匙交出来。” “所以他们会沟通日程安排……”叶白汀又问,“那今日呢,老侯爷可有出行打算?” 徐开摇了摇头:“并没有。” 所以钥匙还是在世子手上。 叶白汀想的有些入迷,往前走是没注意,脚下踩空了一下。 “小心。” 仇疑青就在身边,当然不会让他受伤,当即稳稳扶住。 “少爷当心,前面有个小坑……”徐开的提醒来了就晚了些。 叶白汀站好,看着徐开:“看来这条路,徐管家也走过多次,很熟悉啊。” “这……”徐开顿了顿,道,“其实这暗道,是小人亲自盯着挖的,的确哪哪都熟悉。” “你盯着挖的?” “侯府家大业大,自也遭外面贼人惦记,家里遭过罪,闹出过很大动静,当时各处院子太大,报信下人都来不及跑,里外不通,丢了很多东西,造成了巨大损失,以免再有类似的事发生,老侯爷下令,挖了这条通道,为的就是走动方便,再出意外的时候,能通知到位,及时制止……” 密道并不算特别长,三人一路走着,很快走到了其中一个出口,正是三房的院子,门上已经挂了白,从房间里出来的丫鬟们个个手上都捧着白色的孝裙,看来是伺候三夫人更衣,带出来的这些,是她不满意的。 仇疑青:“此间暗道,锦衣卫仍需调查。” 徐开:“指挥使放心,世子已经吩咐,合府上下必定配合。” 正说着话,旁边有人小跑过来,克制地站在一边,看的出来不想打扰,可实在有些事想要请示管家,徐开也很为难,刚要摆摆手叫人下去,仇疑青就发话了:“有事自可去忙,本使若有需要,再召你前来。” 徐开:“谢指挥使体恤,小人便先告退。” 叶白汀和仇疑青转了方向,重新往案发现场去。 “这个暗道,好像并不通往外面街巷,真就是方便自家人走动的。”叶白汀见过不少密道,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仇疑青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还真想到了点东西,他想起了上个案子里,用来交易琉璃碎的那个荒院。照孙志行说法,原本院子买下来就有密道,家里人并没当一回事,可后来屡屡内宅有人拿这个做筏子,又是私会又是私通,搞得内宅乌烟瘴气,当家男人实在受不了,重新置了个宅子,搬往别处,才制止了这类事件发生。 虽然地点不同,用途不同,因为知道的时间接近,难免会有所联想——会不会也与偷情有关? 仇疑青一眼就看透了他想法,挑眉:“除了这个呢?” 叶白汀:“杀人当然也用得上。” 光是少的这一大段距离,节约下来的时间,就足够安排很多事:“不过还得看证据和排查情况。” 案发现场的勘察工作仍然在进行中,尸体相关的记录却已完成,死者尸身已经安排送回北镇抚司,尸体都回去了,仵作当然也要回去。 叶白汀关心的还有一点:“尸体可能进行解剖检验?” 这个问题不用仇疑青,旁边已经有小太监等着,听到少爷问话,立刻小跑着过来了,快速给二人行了个礼:“可以的少爷!方才咱们班厂公和世子说话的时候,顺便就问了问这个事,世子应了,说既是破案需要,锦衣卫可便宜行事,只盼能尽快找出事实,让死者入土为安。” “真的?” 叶白汀大感意外,他不信这种事随随便便问一句,对方就能答应,在这里,‘剖尸’二字几乎是禁忌,说出来就差吓死人,能让世子答应,班和安一定干了点别的。 “自然是真的!”小太监脸上堆着笑,并没有说太多,“小人哪敢编这种事骗少爷,班厂公知道了还不得拿下人切片下酒!” “那还真是该谢谢班厂公。” “小人一定将少爷的话转告班厂公!北镇抚司公务,小人不敢叨扰,指挥使大人见谅,小人便先行告辞了。” 小太监带完话就走,脚步滑溜的像条鱼。 叶白汀是真高兴,开心之余,不小心注意到仇疑青的脸色——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仇疑青视线滑过小太监离开的方向,有些人可真是会借花献佛,抢功使劲,没他不擅长的。 …… 这边突然案发破案,工作如火如荼展开,消息长了脚一样,很快飞到别处,宫里当然也听到了消息。 东厂厂公富力行靠着廊柱,叹了今天以来的第八回气。 无它,他刚刚从长乐宫出来,被太贵妃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还被砸了茶盏手镯玉扣等一堆东西发气,太贵妃骂他这把年纪白活了,眼力哪去了,心机哪去了,前头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话,分析了那么多局势,他全当耳边风么?自己没进展不说,还叫西边那老太婆占了先! 要不是富力行脸皮厚,身体也不错,这回怕是得受伤。 可他也不想啊!上回那个琉璃碎小圆球的案子,明明是他运气好,先遇到少爷,还在街上帮了忙,算是扭转了在少爷心中的形象,他还留了个钩子,等着别人来找他,结果根本不用,人少爷自己琢磨着,就能把案子破了,又给错过了! 姓班的够狠啊,这回机会一下子抓住了,害他受这顿打骂! 不行,他得努努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太贵妃心气那么高,都懂能屈能伸的道理,他还摆什么架子?跟别人摆可以,少爷是别人么?那是指挥使的心尖尖命根根,是他挖空心思想要靠近的人,怎么能指望别人往前迈呢?他得自己把台阶送过去,还得让少爷觉得这台阶好,又平又顺又宽又漂亮,比别人的都好走,离不开他才行! 从哪儿开始呢? 富力行眯着眼,抄着袖子琢磨,不就是应恭侯府的事?他姓班的知道,咱家就不知道了么? 他站好立定,随手招了自己心腹手下过来:“说说应恭侯府的事。” 年轻太监怔了下,跪下了:“干爹,这应恭侯府的事……儿子不知道啊,之前也没查过。” 富力行:…… 这当场打脸的滋味,他冷哼一声,眼角就吊起来了:“不知道就查!怎么做,谁来做,用咱家教你么?” 年轻太监吓出一身冷汗:“是!儿子知道!” “还不快滚!” 富力行踹了年轻太监一脚,年轻太监还真就地一滚,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哼。” 下面人的效率,富力行一点都不担心,东厂想挖的东西,没有挖不到的,只要找到有用的,他就去找少爷……亲自去! …… 现场锦衣卫各自忙碌,申姜带人去内宅问话,尚未归来,既然尸体送回北镇抚司,也能解剖,叶白汀当即决定回去,术业有专攻,他在这里,不如干自己的活儿。 仇疑青:“稍等一炷香,我送你回去。” 叶白汀:“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送你。” “真不用。”叶白汀看看现场,心说你不还得忙,何必多走这一趟? 仇疑青挑眉:“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叶白汀:……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小金镯,小铃铛戴了几个月,一点都不显旧,和新的时候一样,动一动,就清脆作响,走一步,就刷刷应声,他习惯到都有点忘了。 对哦,他虽然有锦衣卫牌牌,却不是正经锦衣卫,他目前的身份,仍然是‘戴罪立功’的诏狱囚犯。 “让你看的不是这个。”仇疑青声音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 叶白汀:“那是?” 仇疑青视线往下,落在他腰间的玉香囊上。 叶白汀耳根一红。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东西,仇疑青送给他,他就准备天天戴着,可想一想对方送这个东西时的表情,前后发生的事,这小东西根本就是个定情信物,有特殊寓意的,别人不说,他也不会时时想,仇疑青这时候故意提醒,好像是在提醒他一件事—— 我正在追求你。 叶白汀清咳一声:“案情重要。” 仇疑青:“你也很重要。” 叶白汀:…… 你这么说话就犯规了啊! “你现在要做的事,不就是在案情努力?”仇疑青表情端肃,一脸正派,“本使从不会亏待做事认真的人。” 反正就是于情于理,都得送。 叶白汀只得点头:“那我们路上快点,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好。” 来时没什么讲究,以为只是上门拜访,问个话的事,正好有时间,距离又不远,二人一路散着步,慢悠悠的过来,并没有骑马,现在要抓紧时间就不行了,仇疑青很快叫了一匹马过来。 叶白汀:“只有一匹?” 仇疑青:“玄光不在,司里新来的马都有些野,你的骑术我不放心。” 在舒适和不适之间,叶白汀当然要选前者,真要杠这一口气,回去状态不好,怎么工作,怎么验尸?而且死过一回,他很惜命的。 只不过…… “你不是说,在外面要保持距离?” 风声呼呼过耳,树影房舍一排排倒退,叶白汀背靠着指挥使胸膛,声音融着风里,有些有真切。 “非紧急情况下。”仇疑青的声音落在耳畔,凝实的多,“事发紧急,所有人都会理解,大家都一样。” 叶白汀想了想,倒也是,破案的时候,前有危机的时候,需要抢时间的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别说共骑一骑,底下锦衣卫共睡一张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还真不能事事较真,事事苛求。 不过……这男人倒是挺会给自己找福利。 见身前小仵作动了动,仇疑青又道:“会有些颠,忍一下。”顿了顿,又道,“不行就抱住我胳膊,坐高些。” 死者尸身先走完现场流程,送回北镇抚司,但是是用车拉的,马跑起来就很快了,叶白汀到的时候,时间上几乎相差无几。 外边有了命案,锦衣卫抽调值班,北镇抚司当然也开始了其它对应的准备,比如老仵作商陆那里,就准备好了停尸房,所有工具应用俱全,排列的整整齐齐,看到叶白汀的瞬间,老仵作眼睛放光:“少爷,咱们可以开始了!” 叶白汀也是个工作狂,当即点头,净手穿罩衣,准备开始。 仇疑青:“你自己应该可以?我暂时不能陪你。” “你去忙,”叶白汀头都没回,“出了结果,我立刻让人带给你。” 停尸房的门关上,叶白汀准备好了一切:“开始吧。” “死者应玉同,年二十四,身高中等,偏瘦,着白色里衣,束发……去衣,尸斑比起案发现场,颜色加深,左臂……” 叶白汀顿了下,过来仔细观察:“内侧有半月形痕迹,像是指甲留下的?” 痕迹很浅,看不太真切,他便又用了葱白酒糟等制作的糟饼,热敷片刻,果然显现了更多淤痕。 除半月形指甲痕外,还有很明显的,手指大力掐按过的淤痕,手臂内侧是四指,外侧一根拇指,应该是有人从死者背后,用左手掐住死者左手臂,才会产生这样的痕迹。 叶白汀转身看了下右臂,什么都没有,所以死者只被按掐了左手臂? 他和仇疑青看过现场,还原过凶手作案的过程,这个痕迹……应该是为了固定尸体?书案很长,死者完全可以躺在上面,但要够‘上吊’的绳子,就需要千里坐起来,借个力…… 将所有尸体表现,推测方向,详详细细的记录下来,叶白汀拿起解剖刀:“现在开始解剖。” 第一个重点关注的器官,仍然是胃部。 叶白汀解剖动作一如既往,剪开死者皮肤的动作利落干净,分离剖切肌肉层组织角度熟练又巧妙,取胃敏捷快速,连剖开胃部的刀都下得精准无误,根本没给人思考的时间。 要是申姜在这里,估计当下就得捂着嘴蹿出去吐。 没别的,这个味…… 商陆这种尸体见惯了,对味道面不改色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眉:“这人死前得吃了多少东西?午饭这么不节制的么!” 对叶白汀而言,吃了多少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时间,食物里带出的信息。 “死者胃部充盈,食物变软,外形相对完整,他的死亡时间,是在这一顿饭之后,大约半个时辰内。” 商陆看了看这些东西,又看了看死者身材:“煎的肉,炸的肉,烤的肉?这位三老爷这么爱吃肉?也不来点素的……他怎么也没长胖?” “个体之间,总存在各种各样的差异。” 叶白汀倒没觉得特别新奇,人的身体奥妙无穷,他见过比这还特殊的例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发现。 他拿着镊子,从死者胃里夹出一样东西。 不规则的长条形状,经胃液腐蚀,颜色发白,只有中心一点残留着淡淡的粉红色…… 商陆看着形状,有些迟疑:“花瓣?” 叶白汀眼梢微眯:“这是木菊花花瓣。” “菊花?”商陆认了认,倒是有点像菊花,但这颜色……常见的菊花大半是黄色,这种粉红色是哪种? “这种木菊花和寻常所见菊花完全不同,除了围绕花蕊,中间部分花瓣是这种长条形状,往外则类似不规则的心形,边缘呈锯齿状,比起菊花,它更像芙蓉或茶花,但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醉花。” “醉花?” 叶白汀颌首:“其味道香甜,若经不住诱惑,摘一片食之,不久就会陷入昏睡。此物多生在遥远南境,有人形容它是——美女口中吐出香液,此花始开(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美女口中吐出香液,此花始开。——来自度娘,印度传说。 . 第155章 诗画寄相思 木菊花, 又称醉花,这应该就是让一家人昏睡的原因。 叶白汀找到这个东西,疑惑并没有完全清除, 木菊花并非中原产物,它来自番邦, 京城应该少有,不管是谁下的这个手, 和杀人行凶有没有关系,这东西都不是随便能找到买到,随便能认出,且熟练使用的。 尸检工作继续进行, 既然已经解剖, 胃部记录了,自然要顺便看一看其它器官。 喉部表现与现场初检一致,喉骨骨折,是非常明显的勒断伤,死者就是死于窒息,肝肾方面也并不健康,没有太多分析仪器,叶白汀只能凭见过的经验判断,死者应该有一些富贵病, 比如轻微脂肪肝…… 他还仔细观察了膝盖及足部,有疖,痈等反复发作,化脓感染不容易康复的痕迹,这种症状在糖尿病人身上见到的比较多。 商陆听叶白汀讲解完,不由摸下巴:“……都是吃的好, 太精细,这位主的日子未免过于好了。” 叶白汀记得在犯罪现场,班和安说过的话,应恭侯府里,世子应昊荣是嫡长子,生下来就是世子,地位超然,老二应溥心是老侯爷续弦生的,同样是嫡子,却并没有得到重视,反而要避世子锋芒,很长一段时间,都随母亲一起生活在外地,京城里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世家的继承权争斗,在这个侯府一点都不少,那凭什么老三可以过得这么好,什么都不用忌讳?只因为他是庶子,没机会,所以不用防备? 叶白汀感觉有点不对,庶子不被看重,没有机会,在这个时代很正常,也的确没必要赶出京城,但为什么待遇这么高?他可以在家里随心所欲,可以随便要银子花,可以挑剔被接回娘家的大姐,贪花好色声名在外,外面女眷见他就躲,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为什么家里还这么容得下,还给他好日子过,甚至替他擦屁股,收拾残局?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他这么胡作非为,不管不顾,在外面疯,在家里也疯,那二夫人蔡氏那里受到的骚扰,绝对不会少。 毕竟连他发妻卢氏都知道,他看上蔡氏了…… 等等,叶白汀突然想起,在侯府走过的地下暗道:“死者的衣服呢?他掉在房梁上时,是没穿鞋的,他脱下来的鞋在哪里,可送过来了?” 暗道是一个通道没错,但所有出入口关闭落锁,能进出的只有那一个外院假山,没人走动的时候,岂不就是一间密室?虽然这密室大了点,可也方便干一些事,比如之前说的——偷情。 商陆摇头:“送过来的暂时只有尸体,其它物证大概会在现场一一封存,陆续送回来。” 叶白汀想,那得提醒一下仇疑青,去看看死者鞋底,有没有特殊的灰尘痕迹,还有这顿饭的菜单,食材用量,都得关注一下…… 仇疑青接到叶白汀派人递过来的信时,仍然在研究应恭侯府的暗道,他总感觉这里有些不对劲,但不确定到底是哪里,还得找。 展开信看过,他立刻去了案发现场的书房,找到了死者的鞋子,拎起来一看脚底—— 果然痕迹有些微妙。 暗道并不经常使用,来去脚印也并不太多,里面常年不见天日,比外边要潮湿一些,灰尘痕迹也重一些,踩在脚上很容易聚出块状沉积,和平时在外面走路并不一样。 所以死者出事之前,也就是吃完午饭,从主院出来,回书房小憩的这个时间段,曾经去过暗道。 他去做了什么? 仇疑青又回到暗道,仔细看了一圈,在入口处发现了与鞋子大小相符的脚印,往里走几步就没有了,因暗道常年踩踏,中间路段已经光滑平整,不会留下痕迹。 他只能再确定死者回来的脚步,这个很容易找到,和进来时差不多,路口扬尘,看得很清楚,但也只有这些了,死者在这里停留了多久,退出去前做了什么,无法确定。 再就是菜单,食材,以及厨房烹饪,上菜过程,一道道留意检查……这个过程比较繁琐,他本就指派了锦衣卫在做,不过眼下需得加上一条,寻找木菊花的痕迹。 既然死者去过暗道,动机分析就很重要了,鉴于‘私情’这个点太明显,仇疑青就去了二房的院子。 院子很正常,没什么特殊,只是空间有些大,放的东西又不多,显得有些空,他没有叫人进去通报,因为不需要,蔡氏正蹲在阳光下的庑廊,手上拿着一张纸。 似乎找到了什么吸引她的东西,她的表情很奇怪,根本回不过神。 直到丫鬟看到指挥使,稍微用力推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迅速说了句什么,她才转过头,看到了仇疑青。 “指挥使?”蔡氏蹲的腿有些麻,站不起来,只能伸出手,将那张吸引她的纸,递给仇疑青,“我有些坐不住,对失忆这件事始终很在意,回来后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这是一张花笺,信纸大小,非常精美,浅浅透着桃花的颜色,底色描画有一轮颜色很浅的弯月,如钩似眉,很好看。花笺上没有写信,画了一幅小像,是张美人图。 图中美人只有一个背影,乌黑发丝伴火红长裙,裙摆曳地,腰肢纤细,微微侧首,露了一点下巴到颈线的弧度,意境很美。 美人身侧,留白之处,写有一句诗——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 仇疑青:“这是你丈夫……画的你?” 他了解过应溥心相关资料,此人最擅书法,一手瘦金体练出了精髓,如兰如竹,风姿绰约,与此画相中留字相符。 蔡氏摇头,声音有些涩:“画中女子是红衣,我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仇疑青:“因何落泪?” 蔡氏顿了下,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泪水,眼泪瞬间汹涌,流的更多:“我……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垂了眸,声音微哑,“可能是觉得委屈,或者嫉妒了,心里酸酸的,很难受。” 仇疑青看向站在一边的丫鬟小杏:“你家夫人主子感情如何?” 小杏福身行了个礼:“回指挥使的话,感情很好,所有人见了都说好。” 仇疑青看着蔡氏:“可能想起些东西?” “想……” 蔡氏很努力的去想,却突然闭上眼睛,手抚上额头,痛苦的呻|吟:“头好疼……” “夫人您怎么了?”丫鬟小杏赶紧蹲下来查看,再次冲仇疑青行礼,“我家夫人的情况,之前大夫交代过,需得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这个样子……怕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的。” 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没办法好好配合查案,仇疑青便道:“此物本使先收起,稍后要察看你院中环境,你且在旁暂歇,等精神好一些,再配合锦衣卫其它工作。” 蔡氏白着脸,由丫鬟扶起来:“多谢指挥使体恤。” …… 与此同时,申姜正在接回来的出嫁女,应白素的院子里。 他最初过来,本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应白素是否在吃完午饭后进入沉睡,状态如何,时间线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过来才发现,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进行。 应白素吐的特别厉害,别人吃完饭只是睡觉,醒不过来,需得下人唤,她不但醒不过来,需得下人叫醒,醒来状态还十分不对劲,吐的这个劲……很容易想歪,和妇人害喜联系起来。 可她是什么人,嫁出去又接回来的大姑姐,最怕被人质疑名声,还是在自己家里,立刻叫了大夫过来。 大夫细细捏过脉,问过话,表示这个症状不可能是害喜,但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脾胃不和,更像是吃错了东西。 申姜当时听完就点了头:“何止她,整个应恭侯府的主子们,今日都吃错了东西。” 所有人都昏睡不起,需要被人唤醒,可别人醒了都没事,只有应白素,吐的这么难受。 大夫就问应白素:“这位夫人平时可有不能碰,不能吃的东西?” “这个……”应白素点了点头,“您要不提,我自己怕都要忘了,我不能碰菊花,但这个时节,也没有菊花啊。” 申姜还不知道少爷验尸,找出了‘木菊花’这种东西,只是照习惯,一样一样,仔仔细细记在小本本上,包括接下来的问话过程。 应恭侯府里发生命案,锦衣卫本该要忙一天,忙完接着忙,但中间有其它重要的事过来,仇疑青不得不离开处理,老侯爷和大夫人这边又一直有事,申姜想着反正有别的东西可查,晚一点再问也行,谁知未到傍晚,突然变了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二人一个年纪大了,一个是女眷,都不大方便,申姜只能收拾收拾,准备回北镇抚司。 离开前,他去汇总了指挥使留下来的东西,看完眼睛一亮,心里说不出的兴奋! 一路快骑至北镇抚司,走进叶白汀的暖阁:“少爷,这个案子我知道了!就是针对出嫁女应白素的!” 叶白汀刚从停尸房出来,洗了手换了衣服,还没坐到桌边,就吓了一跳:“针对应白素?” “你看!”申姜将查到的东西拿出来,“你找到的这个木菊花!别人不小心吃了这个,只会昏睡不易醒,可应白素对菊花过敏,吐成那样,差点要了半条命去!” 叶白汀认真看了,这的确是一条重要信息,可—— “如果是冲着她去的,为什么死的人是应玉同?” 申姜瞬间愣住:“对啊……为什么呢?” 如果是冲着应白素来的,死的人不应该是她吗! “你都找到了什么?”叶白汀坐到桌边,手指揉着额角,“盯着尸体看了半天,眼睛有点涩,你同我讲讲。” 申姜拎过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当然也不会忘了给少爷倒:“我今天知道的最多的就是这位出嫁女应白素,她相貌出挑,从小就生得很好看,就是婚事不顺,拖成老姑娘了才说亲嫁人,嫁到男方家,别人也没有很珍惜,婆婆不喜,嫌她性子冷清,丈夫也从来不帮她说话,生过一个儿子,后来丈夫意外死了,婆婆说她克夫,人前人后对她都非常不满,再后来儿子夭折,婆婆就更不满意了,说她不但克夫,还克子,没准还会克自己,态度越发不好,应恭侯府把人接回来,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 “你说,她好歹也是应恭侯嫡长女,出身不错,相貌出挑,也不是没为男方添丁,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唉,还是人太安静,太没脾气了,但凡学点三夫人卢氏的心性,也不至于这么惨。” 叶白汀:“她的夫家和应恭侯府关系如何?以前可经常来往?” 申姜:“没有。” “是两边长辈相看的?” “是。” “按说这媳妇先过了婆婆的眼,婆婆应该是满意的,怎会态度转变这么大?” “这就不知道了,夫妻俩感情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叶白汀又问:“你刚刚说她成亲很晚,缘何这么晚?” 申姜:“照她自己的想法,是不想嫁人的,内心一直对这件事很抗拒,可所有人,包括家人在内,都说她一个姑娘家,到了年纪不嫁人多丢人,没有男人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少信那些话本子上的话,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情情爱爱,看上谁没看上谁都不要紧,反正嫁过去过日子就对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怕随便捡一个男人成亲,也比现在这样强,男人都是一个样,世间夫妻也都是一个样,你自己不放宽点心,以后怎么好过?” 想想当时应白素说这些话时的气氛,申姜就觉得压抑:“这世道,女子的确不易,别说她性子安静,没个笑脸,要是我天天活在这样被指责的环境里,我也得阴郁了。” “回来应恭侯后,她就住在自己的院子,平时大半时间都在小佛堂,门都不出,对家里的事不爱说话,自己有什么事也不爱说,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像是……”申姜想了想,“像是那种‘随便吧’,有一天算一天,熬着过的感觉,就算现在死了也不觉得可惜,谈不上遗憾似的。” 叶白汀若有所思:“照你的说法,她和所有人都没有矛盾。” 申姜点头:“还真是没有什么矛盾,不需要争什么,没有想要的东西,应恭侯府也不差养她那点钱,真要说谁看她不怎么顺眼,只有死的那个老三,他自己不正经,花钱如流水,在外头惹了事还得家人擦屁股,为了管着他,世子经常卡他的银子,每回手一短,他就要阴阳怪气应白素,因为在他看来,应白素的日子过得太舒心,银子拨的太干脆,凭什么一个出嫁女有,他这个传嗣男丁没有。” 叶白汀尝试带入三老爷应玉同,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娘生的,应白素年纪上还大了他很多,想必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培养不出太多感情…… 申姜撸袖子:“说起来我拳头都要硬了,那个老三,在外头好色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敢说诨话!” 叶白汀想了想,道:“他说诨话,可能只是为了羞辱。” 申姜摸下巴:“对啊,有这个可能……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木菊花和应白素有关,整个家里只有她对这个过敏,可和她有矛盾的只有三老爷一个,那下手的应该是三老爷本人?那他下了手,怎么反倒自己死了呢?” 叶白汀:“还需要证据。” “证据……对了,少爷你再看看这个!”申姜拿出仇疑青离开应恭侯府时,留下的案卷资料,里面有一张美人小像,因材质极为特殊,担心沾水破坏,他特别包了油纸放在身上,不提都差点忘了! 于是叶白汀就看到了这个美人背影,乌发红裙,纤腰雪颈,美的别具风情。 申姜指着一边的字:“你看这个——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 小像上只有这几个字,叶白汀却吟出了后面的诗文:“不解相思,今夜月华满。” “不解相思,今夜月华满。” 与此同时,门被推开,仇疑青进来,念着同样的下半句诗。 叶白汀看到他:“你回来了?” “嗯。” “这个小像,你也看到了?” “蔡氏那里发现的。” 叶白汀视线却很难从他身上收回来:“你……遇到了谁?” 这个眼神,并不是在说案情。 仇疑青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袖子不大对劲,有些不一样的褶皱,顿了顿,道:“不是什么歪缠的人。” 叶白汀蹙眉:“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些褶皱太明显,仇疑青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这种身份,谁能,谁敢靠这么近,还扯了他的袖子?他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仇疑青坐到小几边:“我倒希望你说的是这个。” 他想看到小仵作为他吃醋,无理取闹也可以。可惜小仵作太聪明,骗不了。 “是东厂厂公富力行。” “他?” “他出宫来,行路方向是北镇抚司,既然撞见,我就打了个招呼,他说他知道些应恭侯府的事,大约能帮上我们。” 仇疑青当然不只是打招呼那么简单,富力行的表现,神情动作,话中暗意,他察觉到不对劲,对比之前班和安的表现,东厂西厂两位厂公,似乎都在对北镇抚司表达善意,目标却不是他,这两个人都对他恭敬有余,亲睦不足,他们的目的……是小仵作。 对想挖自己墙角的人,指挥使当然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当下就怼的别人哑口无言,顺便逼着人交代了案件相关信息,当然也不会和叶白汀说,这就是一场偶遇,东厂就是恰巧有点东西,恰好天气不好闲的没事,准备送北镇抚司一个人情。 “和案子相关?”叶白汀眼睛立刻亮了,亲手执壶给仇疑青倒茶,“指挥使辛苦,快讲讲!” 仇疑青慢条斯理端起茶盏:“说应恭侯府归家的大小姐应白素,丈夫死的有些蹊跷,二老爷应溥心的死,也很不寻常。” 叶白汀一怔:“本案还牵涉到其他人命?” 仇疑青:“也未可知,这二人的死都说是意外,当年官府就查过,可人心爱恨,却非意外。” “那……” “你就没闻到什么味道?”仇疑青提醒。 叶白汀这才后知后觉的,闻到了一阵香味:“宵夜?” 仇疑青:“知你一定吃不好,给你带的,路上有些凉,现在应该是热好了。” 叶白汀心神立刻被带开了,盯着门口,很快小兵送了热好的菜上来,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申姜抹了把脸:“不行了,我这也顶不住了,一会儿再回来!”别人要吃宵夜,他总得收着点,不能说自己憋不住了要上茅房。 仇疑青见他懂事:“给你留点。” 申姜眼睛往食盒里一扫,指着夹了菜的卷饼:“这个给我留两个就行!” 叶白汀一看菜式就很熟悉,吃一口,味道更熟悉:“我姐做的?你敢去她那里要宵夜,还敢让她亲手给做?” “未至夜半,尚不算晚,”仇疑青很淡定,“姐姐很乐意见到我,同我说你脾气有些不好,性子也娇惯,希望我别计较,多包容你,还给我塞了一页礼单。” 叶白汀:…… 不愧是我姐。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眼神微深:“你这法子不大行,以后她知道真相,回想自己做过什么,可能会想杀人。” 叶白汀有些心虚,眼睛看别处:“我哪有用什么法子……” 被姐姐当场抓住谈恋爱这件事有些羞耻,当时的应对也是,放的那些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当然也就没和仇疑青提起。 “不知道,但能猜到,”仇疑青前后一想,再看到叶白芍欲言又止的眼神,就能明白,“你不必如此,该我走的路,我都会走。” 叶白汀:“什么叫该你走的路……” 仇疑青倾身往前,深邃眸底似有一片星海,声音微暗:“想要带走空中皎月,山颠白雪,不吃些苦怎么行?” 叶白汀头往后仰:“你……” 仇疑青却只是靠近,拇指按过来,替他擦去了唇角汤汁。 知道小仵作害羞,他还帮他倒了茶,慢条斯理:“我帮你看过了,姐姐身体状况不错,精神也很好,看起来不像遇到了麻烦。” 叶白汀心中暗骂狗男人太会,控制着自己不要分心不要分心,案子还没破呢! 那张作为证据的小像被收下小几,放在一边,叶白汀视线移过去,看着看着,突然顿住。 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注)。 “这是一首诉情诗,问佳人何时再能相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以满月寄相思,画中却是蛾眉月,为什么?” 美人小像是用花笺画的,花笺制作工艺和寻常宣纸不同,它有底色,有图案,寥寥浅浅,只做背景使用,更添雅致,花笺右上角这枚如钩蛾眉月,就是花笺底色,是制好便自带的,小像却是人为着墨所画,二者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可这是画。 如果是文字,描写了一个美人如何美,如何思念,他或许还联想不到这一点,可古人作画,向来追求意境,所有构图着墨,起笔时脑子里必有想法,这花笺偏粉底色,如钩娥眉月,他不信画者本人没看到,如果有其它想法,没必要在这张纸上画,会在这里落笔,一定是觉得这花笺底色不会破坏,反而对他想要的结果相辅相成。 娥眉月……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画中红裙美人,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齐天乐·上元》,纳兰性德。 . 第156章 我的字也很好看 叶白汀看着画中小像, 想到刚刚仇疑青说过的话,画者是谁并不难猜—— “应溥心画的?” 仇疑青颌首:“是。” 很多东西藏是藏不住的,但有表达, 一定会被看到。 画中美人灵动纤巧,氛围动人, 笔触细腻,可见画者胸腔中涌动的情感, 必丰沛绵长,思恋不已,还有这笔字,瘦金体, 瘦的都有些苦了, 却苦得很好看,每一笔的勾勒,都韵揉了情义风流,君子秀雅,如柳如竹,但凡看到了,不可能不心生涟漪。 叶白汀不由赞叹:“这笔字写得真好看。” 仇疑青伸手将小像翻扣在一边:“先吃东西。” 叶白汀:“……哦。” 的确不好三心二意,美食和破案都不能辜负。 姐姐做的菜味道说不出的好,除了手艺精湛, 色香味俱全外,还有别人做不出的,一种很温暖的味道,是别人不能给予的东西。 认真吃东西,时间会变得很快,口腹之欲得到了安抚, 精神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叶白汀吃完擦嘴,将小几上的碗碟顺手收到一边,就见仇疑青已经拿起毛笔,在白色宣纸上写出几个案件相关人的名字,简单的勾勒出人物关系。 仇疑青是批惯公文的人,坐姿端方,提笔熟练,加之人长生的俊美,坐在那里就是四个字:赏心悦目。换句话就是:认真工作的人最好看。 看起来正经极了,可叶白汀就是感觉他在秀——我的字也很好看。 “丰满端正,铁画银钩,颜筋柳骨,指挥使好俊的字!” 叶白汀知道自己字写的不好,对好看的字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不管别人为什么秀,只要好看,他都不吝赞美。 仇疑青满意了,淡淡嗯了一声:“你若想学,我可教你。” 叶白汀:“……还是不必了。” 练字可是很辛苦的,需要很长时间,很多毅力,他对此并无执念,也没觉得太丢人……丑就继续丑着吧。 仇疑青挑眉:“嗯?” 叶白汀:“我不喜欢练字,要是被笑话了,你就帮我写。” 意料之外的答案,仇疑青却没有不高兴,反而有一种隐秘的,被依赖的满足感。小仵作那笔小肉狗爬的字不见外人,也挺好,以后所有需要小仵作落笔的地方,都用他的字…… “记住你说的话。” 叶白汀点着头,重新翻起被他扣过去的小像,放到小几上,认真审视:“你认得应溥心的字?” 仇疑青:“查过,有印象。” “那画中人呢?可知道是谁?” “时间太短,尚未可知,不过——” “此女一定是应溥心心中牵挂,思慕之人。”叶白汀看着小像,“是谁呢?画中只有背影,最明显的就是纤腰和红裙,如此红的热烈的裙子,谁喜欢穿?” “卢氏!” 申姜解决完个人问题回来,在外头洗了手,还没干,就去抓那盘明显为他留着的卷饼,一边吃一边说话:“死者妻子卢氏,出嫁前最喜欢穿红裙子,还有大夫人,听闻当年名满京城闺秀圈,靠的就是一身如火如荼的石榴裙,不过嫁到应恭侯后,二人都不怎么穿了,外头渐渐淡忘,到今天几乎没什么人提起了。” 叶白汀:“不穿了,为什么?” “不知道,”申姜啃着饼,声音有些含糊,“可能突然就不喜欢了呗,就我媳妇,喜欢的钗环裙子,每个月都要变花样,女人的心思,难猜的紧呢。” 叶白汀却感觉不大对劲,‘喜新厌旧’这种情绪每个人都会有,喜欢了很久的东西,到了手突然不喜欢了,类似之事经常发生,可对于颜色的偏好,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积累的审美选择,很难突然不喜欢。 仇疑青:“红色热烈,奔放,过于艳丽,灼人。” 叶白汀:“嗯?” 仇疑青:“它并不适合贵圈夫人。” 叶白汀发现自己还是有思维定式,偶尔会忘了身外环境,这里绝对不是人人平等的时代,有些规矩制度非常严苛,刚才他没想到,仇疑青一点,他就明白了。 大夫人为什么不再穿红裙,因为不够端庄,她是世子夫人,将来还会是侯夫人,身为宗妇,掌理中馈,自得稳重知理,让别人挑不出错。为了这个位子,有了这个身份,个人喜好总是要为其它东西让步。 “三夫人可不是宗妇,不用管事,为什么也不穿了?” 死者在外头没什么好名声,又是庶子,卢氏身份所限,需要交际的场合并不太多,本身也是个性格张扬之人,看起来不像怕别人说嘴,为什么也改了习惯? 她为的又是什么? 申姜啃完了卷饼,长声感叹:“这深宅大院的事也太乱了,感觉谁都不对劲,这个在外头有相好的,那个有心上人……” 叶白汀也想跟着叹气:“我感觉……我们看到的东西还是冰山一角,前面或许有更乱的,理不清的人物关系。” 申姜呆滞:“这都不够玩了,还有?” “希望我想错了方向吧,”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你之前提起了两个人,二老爷应溥心,和这家的大姐夫,应白素丈夫,两个人都是死于意外,怎么回事?” 仇疑青:“应溥心是淹死的,四年前夏天,京城经历过一场暴雨,雨势极为险峻,他滑下河堤,再也没能上来。应白素丈夫叫史学名,死在盗匪手里,盗匪绑架了他,索要赎金的过程出了问题,最后撕票,将人推下了悬崖。” “等等,”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一个在大雨里淹死,一个推下悬崖,尸体呢?‘死亡’这个结果,可能确认?” 仇疑青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京城很少有那种程度的暴雨,当时死了很多人,大雨过后,河水褪浅,多具尸体上浮,时间已过去很久,尸体膨大腐败,面目难以辨认,只能凭衣服认人。” 叶白汀眯了眼:“只能认衣服……史学名呢?” 仇疑青:“盗匪防心很重,将史学名带去了人烟罕至的险崖,往下,是陈尸谷,当地人嘴里的乱葬谷。” 这种地方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叶白汀问:“可是环境极为凶险,不管是人是兽,一旦出了意外,都尸骨难寻的那种?” 仇疑青点了点头:“谷底都是骨头,人骨兽骨都有,当时事发在夏天,官府已经非常努力,但从确定盗匪行为,到克服困难下到谷底,仍然过去了很久,四周骨头倒是多,就是没有人形,他们只能凭衣服和附近的配饰辨认,哪一具骸骨是史学名。”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应恭侯府地下暗道,也是这个时候挖的。” “等等,”叶白汀再一次抓到重点,“史学名遭遇盗贼绑架撕票,和应恭侯府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是在应恭侯府被劫走的?” 仇疑青:“正是。” 叶白汀静了一瞬:“……所以婆家才对应白素更加不满?因为儿子是在应恭侯摊上事的,她认为应恭侯的人对此有责任……” 申姜听着都懵了,这信息量着实有点大:“那,那就是婆婆对应白素有杀机,木菊花是她放的?”说出来他自己就摇了头,“不对,人都接回娘家了,她婆婆根本没跟过来,也没给人过生辰,怎么可能呢?” 仇疑青:“木菊花?”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仇疑青接到了他的尸检结果,知道木菊花能使人昏睡,还不知另一条,赶紧道:“应白素对木菊花过敏,吃了有很严重的呕吐现象。” 申姜:“没错,我亲眼瞧见的,吐的很厉害!不过不管史学名死不死,应白素和自己家人之间,应该是不存在任何仇恨的,真要说看她不顺眼,想对她下手的,只有三老爷应玉同……可他死了。” 仇疑青思索片刻,又道:“富力行还告诉了我一件事,说只是听说,没有证据——应玉同对大嫂,世子夫人王氏,有想法。” 以死者贪花好色的性子,这个想法,能是什么? 申姜听得直咂舌:“这个三老爷,可真是什么人都敢想啊……” 叶白汀则瞬间想起了世子说过的话:“应昊荣提过,夫人偶尔会因恨铁不成钢,训斥三弟,这个训斥,是真的心疼弟弟,还是被调戏后的责骂?” 申姜感觉这件事很魔幻:“难不成这下木菊花一事,是为了抢男人?三老爷凭什么这么吸引人?凭人品烂嘴油脾气贱么?” “也可能只是为了杀人做掩护,那凶手知不知道应白素过敏,在不在意……就是关键要素了。” “少爷等下,我拿笔记下来!” 叶白汀等他写完,继续分享自己的想法:“死者被害,是不是因为‘秘密的知悉’?” 申姜:“什么意思?” 叶白汀手肘撑在小几上,指节抵唇,一边说一边思考:“我们来仔细看看死者,此人贪花好色,没规矩,不讲理,脸都不要了,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他的名字都要绕道走,可他本人一点都不当回事,外面的人敢调戏,家里的人敢招惹,谁给他的胆子?” “应恭侯府上下,我不觉得有人真心喜欢他,从上到下,似乎所有人都很讨厌他,府里却仍然惯着他,给他银子花,他敢和妻子不和,不怕被别人看笑话,敢调戏大嫂,知道出不了事,敢挤兑大姐,当着世子大哥的面阴阳怪气,这要换了别人,是不是早被教训了?他还是一个庶子,这么折腾都没事,还能过得滋润,想要什么有什么,吃喝不愁,凡事不忧——说他没问题,我不信。” 申姜后知后觉的点头:“对啊……谁家也不能让一个庶子这么过,别说庶子,正经嫡亲兄弟,也不能这样放任的!”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问:“应玉同是从小日子就过得这么好,还是突然变了?” 仇疑青想了想,道:“调查工作还未完成,目前知道的是,死者早年存在感不强,人弱力瘦,经常生病,可见他虽住在侯府,日子并不好过,从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他就很不讨喜,说话做事也招人烦,经常被人教训,手中丰裕,吃喝不愁,是后来的事。” 这个转变就很微妙,是什么促成了他家中地位翻天覆地的变化? 仇疑青显然也认为这个点很重要:“我会详查。” “还有,死者从家宴离开,回到房间的这段路上,拐去过暗道,”叶白汀思考,“他去做了什么?跟他知道的秘密有没有关系?” 申姜不知道这一点,赶紧记上:“他死前竟然还去过暗道么!会不会又是骚扰谁,和谁私会!” 叶白汀摇了摇头,信息量太少,无法确定:“应恭侯府这几个主子,都有怎样的纠葛,仇恨几何,爱恨几何……锦衣卫可查出了大概信息?” 仇疑青点点头,缓声说了起来:“老侯爷一共娶过两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家世背景雄厚,嫁过来也是十里红妆,婚后二人相敬如宾,生了一女一子,便是应白素和应昊荣,应昊荣以嫡长子身份,生下来就被昭告为世子,可好景不长,这位发妻因生产时伤了身子,一年后去世。 因孩子还小,加之岳家影响,应恭侯并没有立刻续弦,起码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人选,也不方便,但他得到了一个工作外派的机会,非常重要,做好了是会被皇上看在眼里的,他当然要去。 但这个工作机会是在外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京城出来的侯爷也不好使,工作开展十分艰难,刚好当地有一个势力很大的望族,老侯爷就起了心思,一来二去,娶了人家姑娘,工作才又顺利起来。 续弦这件事,肯定是要知会京城岳家的,岳家会答应,一来这续弦是外地人,外地有多大势力都没关系,放到京城不值一提,二是他们让老侯爷答应了,世子长成之前,不能让这个续弦进京。 这位续弦也是个有心气的,人在老家横着走,并不稀罕去京城,还说到做到,至此没踏入京城一步。她生有一个儿子,便是二老爷应溥心。 按说这位续弦实在是个不错的人,让老侯爷少了很多麻烦,他该珍惜,可他不是个东西,在外头哄着续弦和二儿子,说京城不好,说嫡长子被岳家带歪了不听他的,他只有她们,回了京,就绝口不提继妻和二儿子,只有世子是他的眼中宝,心中爱,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近族家人,外人都不知道他有第二个儿子。 应溥心早年一直跟着母亲在外生活,母亲心大,他的成长过程便有些随性,早年和友人游山玩水,经常不着家,和父亲经常吵架不合,成亲很晚,时间上也有些微妙,他是在二十一岁这一年,母亲生病去世,热孝期间成的亲。 没有人知道蔡氏从哪蹦出来的,说起来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半以上是父命。应溥心的母亲只是操心儿子身边没个伴,夜里说话都没个知心人,死前一直念叨,父亲么,简单,一切为了利益,蔡氏出身不好,是个孤女,而为世子张罗的妻子,王氏就不一样了,是大家族联姻,还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回京之后,谁势大谁势小,谁能掌控谁,一目了然,以后更方便控制。 老三应玉同,是老侯爷没管住裤腰带,和通房丫头生的,在家没地位,也说不上,有他没他一样,当然后来变了,目前原因未知。 应白素就是照着嫡小姐‘范本’养的,吃喝不愁,周身用度,学的东西,样样拿的出手,甚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大管,只要懂事,知分寸,不给侯府丢脸就好,‘不给侯府丢脸’,包括到了年纪,必须得嫁出去,人选老侯爷定,不接受反驳。 她和史学名的亲事,就是年纪到了,不能再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两人平静接受。 老三应玉同和卢氏其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两个人都反抗激烈,并没有平静接受,但长辈决定的事,她们反抗不了,最终成了一对怨偶…… 叶白汀若有所思:“这里所有人成亲,都得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仇疑青:“要看怎么说。” “怎么说?” “这是规矩,当然得有,成亲大事,就算为讨个好彩头,该走的流程也要走,但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申姜作为过来人,很有发言权,“比如我和我媳妇,就是看对眼了,情投意合,自己愿意,才走这些规矩的!” 所以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时代有自己的枷锁,人们也有自己的温情…… 这一对比,应恭侯府就更特殊了。 “这么大的家业,有钱有势,比普通人自由得多,可所有婚姻,都是按头,”叶白汀指着宣纸上的人名,“老侯爷自己是,娶妻不是自己喜欢,是体面,是繁衍,是解决麻烦;大女儿嫁出去是年岁到了,再不出门丢人,挑个差不多的,按头你也得去;二儿子是不能给大儿子带来任何麻烦,必须得选个没身世背景,上不得台面的;三儿子这直接不管你愿不愿意,就是强按头;世子和大夫人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可也是家长有意培养的……” 这里宗族观念很重,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考虑的东西不一样,但所有人都如此,不会不甘心吗?他们内心想要的,渴望的,真的是这个吗? 死者招摇过市,哗众取宠,好色之名远播,大夫人成亲之后不再穿红,连张扬耀眼的三夫人卢氏都要收起爱美之心,还有倾注应溥心所有思恋的小像,失忆的二夫人…… 包括世子和老侯爷本人,这里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有性格,却也很规矩,都在人前展示了他们身为贵圈之人的姿态,骄傲的地方,讲说道理的姿态看起来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他们自己呢?那曾经鲜活绽放,恣意欢笑的自己呢? 叶白汀感觉到了他们的傲气,也感觉到了傲气背后的一份压抑,他们有自身追求,忍不住炫耀的东西,也有必须忍住的想往,因为想要延续这份荣耀,想要永远拥有这些东西,就要很小心的保护…… 可心底的欲|望越是压抑,越会疯狂,在没有人的地方,他们会做什么呢? 死者的行为,就很叛逆。 信息量不足,也不知这样的方向对不对,叶白汀没再多说,指尖轻点桌面:“让人陷入昏睡的药有很多种,多数操作起来也不难,为什么要选择木菊花?美人香液……是否有什么影射?” 仇疑青:“蔡氏的记忆仍然很重要,得想办法让她恢复。” 死者对她垂涎,很可能做过些什么,她自己却忘了。 “还有杀机,和木菊花有没有关系,二者存在是相辅相成,还是陷害借用,我们需得理清楚。”叶白汀蹙眉,“还有暗道的更多用处……” 仇疑青见他捏眉,给他倒了杯茶:“不是还有两个人没问?不必急于一时,我已派人通知,明日寻大夫人和老侯爷了解案情,你也同去。” 叶白汀乖乖捧茶:“嗯。” “今晚先休息。” “好。” …… 第二天很顺利,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见到了应恭侯大夫人王氏。 王氏梳着高髻,发饰不多,只一枚玉簪,就知价格不菲,穿一身素青织锦衣裙,衣料奢华低调,版型挺阔,看不出太多的身材线条,足够优雅端庄,贵气的让你觉得,她好像并不经意。 “抱歉,昨日事忙,让指挥使久候了。”她浅浅行礼,表情里一挑不出一点错。 仇疑青问题来的很直接:“应溥心,是个怎样的人?” 王氏怔住,缓缓垂眸:“我以为指挥使过来,是要问案情,没想到问起二弟……他自然是很好的人。” 仇疑青:“蔡氏失忆,锦衣卫取证困难,只能麻烦大夫人,此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王氏淡笑:“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指挥使问我,那肯定是好的,所有人都会说好,但到底好不好,怕得问他们自己。” “大夫人如此通透,可见对感情二字,颇有心得。” “谈不上,”王氏敛眉,“不过是年纪大了,看的开,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家族需要荣耀,子嗣需要繁衍,年轻时的喜好,未必是真心喜欢,懵懵懂懂成长,终究会懂得,长辈说的都是对的,你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到了年纪,就得学习怎么和男人过日子,到了年纪,就得生孩子,都追求自己喜欢的,不想听话,宗族不继,人丁渐失,还不得乱了套?我们女人,都有这个责任。” 王氏抚袖,笑着让下面给客人上茶:“跟着这条路走一走,许就会发现,真正喜欢的,就在这条路上,唾手可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9 14:00:00~2021-08-25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莓猫猫-本大爷一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莓猫猫-本大爷一个 5个;浮桥之稚 3个;依旧是阿幻、莫云与非、珑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容嬷嬷当年也是一枝花 240瓶;依旧是阿幻 134瓶;君长留 66瓶;5411 60瓶;洛必达法则 55瓶;月冷尘清、50333377、lye、咸了个鱼梓、到此一游 50瓶;27125678 48瓶;珑胧、soft他老豆、晴潋影寒、不吃碳水好难受、摩娜 40瓶;上古后主、谬卡佛、猪猪、啵唧一笑嗯嗯嗯 30瓶;释迦莲雾 28瓶;:昧心、风轻云淡、楠木、忘羡一曲远、封景喃难、遐迩、a19946122、a、方九歌、麻瓜、霄二白、舒蔷丹薇、给大佬递茶 20瓶;yoyo又在看小作文 17瓶;暮雪残阳、墨夕秋、紫夜嫣然、想撸猫、19132460、sandan。、dunt、仔仔猪仔仔、张真原、子曰、善言、硯安、安安崽、楼锦 10瓶;忆拾光年 8瓶;小bsp; 6瓶;笨笨不吃鱼(▽`)ノ、符清、爱吃肉的牛崽、茶馅笼包、蘑菇咪咕、奥黛丽·小甜甜、fenix、洁白如雪、褚谅柒、6171980、埘肆 5瓶;deon、ailsa 4瓶;抱朴守一、妮妮 3瓶;jesica、靖之、shuzhe1985 2瓶;thker彤、西洲、byj_ao、凝鸢、靡不有初、下一个更好、青芒、城北徐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57章 不妨再大胆一点 大夫人看似话说的随意, 举止间却充满傲气和笃定,好像这就是世间真理,人人得追求, 人人得拥护。 叶白汀微微蹙眉。 王氏的话似乎颇有暗意,她想表达什么, 又藏起了什么? 这次过来的路上,他和仇疑青仔细捋了一下, 应恭侯府的案子看起来很复杂,又是木菊花昏睡又是过敏又是失忆又是死人,还有几年前不明不白的‘意外’事件,可拎起来看, 复杂的其实都是人物关系, 只要能捋清楚,眼前迷雾必然能拨开。 有很多问题需要求证,选择从二老爷应溥心开始,也是想看看别人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是何反应。 王氏那一怔一垂眼的神情,非常微妙,虽然她很有技巧的用话术带开了,可不管叶白汀还是仇疑青,都不会忽略。 仇疑青:“昨日案情突发, 锦衣卫按规矩问话,还未确定大夫人行程。” 王氏:“昨日大姐生辰,我从晨间起床就一直在操持。大姐不爱热闹,不让铺张,气氛总得有,早在半个月前, 我就开始准备了,到了正日子更不能懈怠,下人们照着自己分到的活做事,按理出不了错,可万事怕有意外,我一直盯着,时不时得亲自去看一看,直到宴席备好,大家都过来,一起吃饭。” “席间可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没有,”王氏摇头,“一家人吃饭,气氛惯来如此,没什么特殊的。” “之后你回房休息了?” “是,直到被唤醒。” “谁唤醒的你,贴身丫鬟?” “不,是世子先醒,唤我起来,我换了衣服出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色,问:“缘何所有人都睡得这么沉,大夫人可想过?” 王氏还是摇头:“怕是得诸位锦衣卫帮忙查了。” 叶白汀又道:“家中决定将出嫁女应白素接回来时,你心里怎么想的?” 王氏弯眸:“世家大族,正该有这样的气度,自家女儿,又不是养不起,不需要有任何想法。” “可据我所知,侯府门风,是不希望女儿丢脸,给家门蒙羞的,到了年纪,必须得嫁出去,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叶白汀看着王氏,“一直不嫁人,是给侯府丢脸,被婆家嫌弃,以大归姿态回家,不是丢脸么?” 王氏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视线变得意味深长:“公子好敏锐的心思。”她顿了顿,捧起茶盏啜了一口,“可丢人的是她应白素,是史家的媳妇,和应恭侯有什么关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姐虽接了回来,将来也是不能葬应家祖坟的,她现在是史应氏,算不得侯府女儿,至于大归——你问问史家,她们敢把人休了么?” 叶白汀顿时明白,这个时代的女儿,根本不算自家人,一直不出嫁,不是本人有问题,就是家门有问题,极易引人诟病,随便扔过来一顶帽子都很大,可一旦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头顶夫姓,平日言行举止,与娘家再没什么干系,出了错也是夫家管教的不好,但凡娘家有一星半点的照顾,那都是仁至义尽,是拉好感的行为。 侯府势大,史家再嫌弃,再不喜,哪怕把应白素逼走,都不敢提休书二字,侯府接人回来的行为,是善举,好名声可以一把一把的买。 再甚者,叶白汀很难不怀疑,史家婆母嫌弃应白素的事,是否过于夸大,应恭侯府接人回来的行为,对方是否没意见,外面有关婆媳矛盾的流言,是否有应恭侯府为了自己名声,故意添油加醋的行为? 若真如此,应白素虽是归家的姑奶奶,在侯府地位应该也不怎么好。 叶白汀沉吟之时,仇疑青已经再次开口问话:“应白素对菊花过敏一事,你可知晓?” 王氏点头:“知道,就因为她对菊花过敏,从她小时候,侯府就不种菊花,直到现在都还是。” “那你知不知道,昨天的菜品有问题?” “啊?”王氏怔了一瞬,“难道哪道菜里不小心混进了菊花?让大姐难受了?” 这是不知道,还是装的? 仇疑青没有回答,叶白汀也没解释,只道:“侯府厨下从做菜到上菜,锦衣卫已经清查,期间短不了人,很难有动手可能,最可能的时间段,反而是上菜完毕,所有下人退出,主子们过来落座……昨天谁第一个来的?” 王氏想了想:“上菜过程过半,大家就都到了,坐在外面花厅闲话,菜上完,下人退去,第一个走近桌前的……好像是三弟。” “死者应玉同?” “是。” “饭吃完以后呢?谁最后走的?” “我,”王氏道,“世子和公爹说完话,我让下人送公爹回去,又同下人交代了几件事,这才发现世子好像在等我,便草草结束,和世子一起回了院子。” “听说你和世子感情很好?” “我以为公子这般通透,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王氏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女人过得怎么样,是否滋润开怀,根本不用问,你看看她,同她说几句话,就会明白。” 叶白汀看着王氏,她状态的确不错,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仍然面容红润,眼无细纹,整个人的姿态都是挺拔的,精神的,向上的,可见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 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是内宅侧偏厅,平日王氏和世子生活的地方,这里摆设精致,井井有条,有些地方甚至充满‘情趣’暗意,可见那方面的生活也是很和谐的。 仇疑青:“内宅通往外院的暗道,大夫人可走过?”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不过半日工夫,连这个都知道了,”王氏浅笑,“家里既然有这条路,我自也是走过的,不过次数很少,近几个月也只在年前,特别忙时走过两次。” “可知钥匙在哪?” “世子亲自保管。” “内院几道门锁,钥匙不止一枚,这样的东西不可能随时带出去,平日保管在哪里?” “就在这里。”王氏指了个方向,“那个箱子。” 叶白汀和仇疑青就看到靠墙西北角,放着一个挺大的箱子,四四方方,比一般装行李的箱笼还要大,上面悬着一把锁,这么大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拎着四处走动,还不被发现。 “世子……用这么大的箱子装暗道钥匙?” “不止暗道钥匙,还有其它东西,”王氏摇了摇头,“会用这个装,大概是很重要,平时又用不到?” “暗道钥匙现在就在里面?” “应该在?” “那这个箱子的钥匙呢?”叶白汀问,“在哪里?” “世子随身带着,”王氏道,“小小一把,不占地方,来去也方便。” “所以如果不是提前说,你拿不到暗道钥匙。” “大家都一样,公爹有什么安排,都要和世子对对看时间,何况别人?”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感觉差不多到这里了,离开之前,最后的问题就没有那么尖锐了:“应玉同身死,家里出现这样的事,大夫人怎么看?” 王氏垂眸:“我很遗憾,‘凶案’这种吓人的事,应恭侯府少有发生,我以后也该加强对下人及周边的管束,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纰漏。事已如此,无法挽回,稍后还要多关心关心三弟妹,让她能好过一点。” “你好像并不讨厌卢氏。” “为何要讨厌?”王氏浅笑,“包括蔡氏,两个都是弟媳,我对谁都没有偏爱或压制,一视同仁。” “她的日常用度,衣服偏好,你从未有意见?” “自然,侯府不差那点钱,三弟妹娘家不错,嫁妆颇厚,愿意怎么花,是她自己的事。” “那大夫人你呢?你好像很少穿红裙了。” 王氏垂了眉:“不合适。我们和旁人不一样,经得起这份荣耀,就得守的住。”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可叶白汀看的出来,她坐姿里带出的骄傲感,她真的很喜欢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发自内心觉得,这就是荣耀。 叶白汀顿了顿,才又道:“大夫人主理府中中馈,家中大事小情,你知道的最多,可有觉得什么信息非常重要,需得同我们说的?” 王氏眉目隐动,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此次事件,多谢锦衣卫奔波操劳,应恭侯府铭感五内,接下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指挥使尽管吩咐。” “如此,告辞,大夫人留步。” 二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叶白汀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大夫人,很是自信。” 顿了顿,他又道:“可这种自信,让我觉得很遗憾。” 王氏的自信来源,并不是她本身的优秀,而是背后的家族,现今的位置,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处,为自己的付出很感动,且誓死捍卫这份付出。 “我觉得她其实也没有想的很清楚,现在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是她想要的。”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委屈,觉得压抑?那个时候,她要如何开解自己? “走吧,去拜访老侯爷。” 快速整理心情,二人去往老侯爷正院,刚走到半路,发现不用去了。 老侯爷正从拐角处走过来,深青圆衣袍,站姿很直,头上没有一根白发,眉目矍铄,右手上托着一只紫砂小壶,看起来精气神十足,一点都不像一个知天命的老人,身体健康,步伐矫健,精神世界似乎也很富足。 老侯爷也很意外这个偶遇,不过片刻,就笑了:“你们往这个方向走,是想寻本侯?有话要问?” 仇疑青看了看方向:“侯爷这是要出门?” 老侯爷摇了摇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本侯哪有心思出门?” 可你这样子……哪像伤心难过的? 叶白汀微微挑了眉,仔细观察对方。 仇疑青也道:“本使查得,应玉同名声不怎么好,侯爷怎么没好好管管?” 老侯爷叹着气:“他脾气从小就是那个样子,怎么管?有哥哥姐姐嫂嫂一块管教,他不也没听过半句” “可您是侯爷,父亲,分量不一样。” “虽然是个下人生的,好歹也是我儿子,”老侯爷闭了闭眼,“终是狠不下心教,唉,也算是我的错。” 叶白汀:…… 狠不下心?应溥心还是你二儿子呢,你还不是狠心把人推出去,都没让人进过京城? 老侯爷可能也想起了这个二儿子,又加了一句,解释道:“我们这样的家世……老二好歹还有娘,老三是个庶子,什么都没有,本侯再不看顾着点,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为人父母心,你们还年轻,不懂。” 仇疑青:“侯府这样的家世……” “是不是有点没意思?”老侯爷话音微慢,“年年岁岁,几代人都是一个样子,按部就班,没什么变化,无趣的紧,可这些啊,都是水到渠成,所有人都会走的路,孩子们还太小,总是不懂,一时苦痛没什么,都是为了以后的好,总也有一天会懂的,可惜有的人就是拧,命也不好,等不到。” 说完,老侯爷还叹了一句:“天下安稳,便是人间太平,家中安稳,就是和乐,我们每一代人都在做着自己的努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指挥使觉得呢?” 仇疑青还没说话,就听到旁边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还挺耳熟,是世子应昊荣,在训三夫人卢氏。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穿的什么东西,像话么!” “ 怎么不像话了!我不是死了丈夫,乖乖在替他守孝,簪白披麻么!” “外裳是穿对了,可这麻衣领子下压的是什么东西!我都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你当别人都是瞎子么!” “不就是侯府三夫人应该穿的衣服,足够端庄贵气,怎么,应玉同一死,我都不配当三夫人了,这些衣服都不能穿了?” “不是不能穿,是要看场合!”世子显然有些生气,“若让外人看到了,岂不笑话!” “外人笑话我们三房的还少么?你怕,我不怕!” “你——你这样大胆,不怕遭人误会么!” “误会什么,我不喜欢应玉同,在外头有人?”卢氏显然也生气了,话说的直白又大胆,“不可以么?他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给我难堪,让我门都出不了,不好意思跟夫人们交际,我就不能给他戴绿帽子?”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哦豁,又发现一个秘密? 人们有时候会说气话,情绪激动时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也……不一定是假的。 要是真的,老三这对夫妻就有意思了,男的在外头寻花问柳,女的看起来不在意,其实在家里也有自己的玩法? 大概有外人在,老侯爷听不下去了,直接迈开脚,转了过去,劈头盖脸就骂:“瞎说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日子?老三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吵吵,是想气死谁?” 世子和卢氏一看,齐齐行礼:“儿子知错了。” “儿媳知错。” 世子眉头紧皱:“就是日子特殊,儿子与三弟妹偶遇,见着了,提醒一句,谁知她就恼了。” 卢氏也不高兴,斜了他一眼:“媳妇怎么进的门,过的什么日子,公爹您都知道,我也不想辩解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应玉同是我丈夫,他死了,我合该给他守孝,府里规矩,这么多年了,我难道不懂?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叫外人抓住错过?可你要让我真心哭,我哭不出来,我没在别人跟前失礼,只贴身衣服没那么讲究,现在没有宾客,我在家自在点怎么了?值得世子生这么大的气 ?他说话不好听,我当然也就不好听了。” 说完,她也知道看向仇疑青叶白汀:“方才不过家人问话的急,小性子上来,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两位不会该当真了吧?” 玩笑话,假的? 叶白汀微笑,心说我不信。 仇疑青一如既往,表情肃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是真是假,如有需要,锦衣卫自会查实。” 卢氏:…… “家中出了命案,暂时只能挂白,不能迎客,可你们一个世子,一个未亡人,怎可这般松懈?”老侯爷眉目沉沉,先看世子,“宾客名单,都理好了么?桌位座次,饮食禁忌,不用准备了?”再责卢氏,“谁让你到这来的?这个时间,因何不在灵堂为老三守着?以为你是女眷,府里规矩就管不了你了?” 世子和卢氏当然再次行礼说知错,转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老侯爷好似不放心,随世子一起走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并没有拦着人,非得立刻问什么。 因为眼前的事,已经触及到一些私密,这种东西,就算你努力去问,别人也不可能直接说,等他们编,还不如自己找,有了想法和方向,再来比对看他们怎么说。 青石小径一片肃静,再无声响。 叶白汀凝眉:“已知这个家里,死者对二嫂蔡氏,大嫂王氏,似乎都有企图,对应白素也敢开玩笑,卢氏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原因,是寻找到了新的精神依靠,很可能就是个男人,二老爷应溥心有一个非常倾慕的女子,不知道是谁,是否在这个家里,大夫人和世子感情很好……” 仇疑青:“你怎知她们感情好?” 叶白汀说起大夫人的房间:“……东南墙,窗子边,想起来了么?那里只是会客厅,就有‘情趣点’的展现,你说他们感情不好?” 仇疑青接下来的话,就很精辟了:“这也只能证明王氏或世子,有很亲密的人,却未必是彼此。” 叶白汀:“可那是他们房间……” 仇疑青:“他们在的时候,才是他们的房间。” 世子经常在外公务不在,大夫人处理庶务时,另有议事厅,那个房间有大把空闲的,对方不在的时间…… “……是不是有点太惊世骇俗了?” “本案到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惊世骇俗,”仇疑青指尖点了点小仵作脑门,“你的猜测,不妨再胆大一点。” “虽然不一定对。” 叶白汀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这次的案子不能以常理论……大明猜测,小心求证,他的思维真的需要更大胆更开阔:“那要照这么说,老侯爷的年纪,放在嘴里说是大了点,可方才看到,本人年轻的很,一根白头发都没有,精气神也不像服老的,是不是也有可能……” 光光是想一想,就有点让人不好意思,这家真的有这么乱吗!太吓人了吧! 仇疑青:“申姜正在排查相关消息,线索如何,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有结果。” 叶白汀沉吟,所以这个案子目前落点,仍然在‘情杀’上?比如奸情暴露,被别人知道了,或者别人想保护谁,杀了应玉同,也可能单纯是陷害…… 情爱为何物,世间从无真正定义,它能让人变得沉默寡言,也能让人变得积极奋发,能让人变好,也能让人变坏,从无定数。 “接下来我们查哪里?”叶白汀晃了晃有点绕的脑子,看向仇疑青,“你让我来,应该不会只是让我陪你问话?” 方才的问话分析,仇疑青自己就能完成,他感觉自己的用处不大,那真正的用处,必在别的地方。 仇疑青:“暗道。” 他直接把小仵作带去了暗道入口,按开了机关。 正好和迎面走来的徐开撞上……三人面面相觑。 仇疑青顿了下:“此非本使安排。” 不用他说,叶白汀也懂,看徐开表情也明白了。 “你怎么在这里?”叶白汀看着徐开,“不是说这个暗道,必须得有钥匙才能通行?你有钥匙?” 徐开有些尴尬:“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小人也并非要通行,昨天家里不是出了事?到处乱糟糟的,总得打扫一二。” 叶白汀往远处看了看,才发现了打扫工具,以及提进来照明的灯盏,刚刚进来视线适应不及,才没第一时间看到。 仇疑青眯眼:“所有现场都由锦衣卫接管——昨日严令,你没听到?” 徐开一脸茫然:“可这里是暗道……也算是现场?” 装的再茫然,再挡不住心里有数,虽因下雨,锦衣卫工作开展的不如以往快速,但该调查的地方一定会调查,时间上来不及,也会先圈起来,徐开能躲开锦衣卫视线,偷偷一个人潜进密道,必有原因。 打扫……是来清理什么东西吗? 叶白汀看着幽暗前方:“我们进去看看。” 仇疑青已经大步朝前走:“你来,同同我看个地方。” 十步之后,他停在一处道壁前。 叶白汀看了一会儿,眉心微微蹙走:“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空间感有些不对?” 仇疑青:“果然,你也看出来了。” 叶白汀过去摸了摸,伸出手指敲了敲:“可好像没什么异常……” 声音没没什么不对,指腹上的反馈感觉也没什么不对,实心的,一点都不不空。 再仔细看,这里是拐角处,从线条上来看稍稍有些滞涩臃肿,体积大了一些,往里收一点才才符合美学,可就这一点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做密室明显不够,做暗格又过大,看起来就像是正常施工失误? 仇疑青却话音笃定:“你我都觉得有问题,就一定是问题。” 他左右看了看,见徐开打扫工具里有铁锹,干脆拿过来使,往道壁上重重一挖—— 土块碎裂,簌簌摔落。 徐开赶紧过来拦:“使不得啊……指挥使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仇疑青怎么可能听他的话,动作更快,几下下去,果然挖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白骨。 人类的头骨,黑洞洞的骷髅眼睛,正望着他们。 . 第158章 墙中骸骨 幽幽暗道, 沉沉晦息,无人在意的道壁里,掩埋着消失在时光里的人。 仇疑青并未四处撬动破坏, 只照着几个点用力,尸骨并未全部表露, 视野里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可这个骷髅头, 任谁都不会看错。 白森森,黑洞洞,无言地‘看着’面前的人,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灯盏拿过来!” 指挥使放话, 徐开不敢不听, 赶紧把油灯提过来,照亮前方墙壁。 “这样行么?” “这样呢?” “好像我的袖子挡光了……” 徐开努力举高灯盏配合,奈何仇疑青挖墙动作并非一成不变,过程中需要观察思考,重新规划新的下手点,徐开回回跟不上,帮了堆倒忙,急得脑门都冒汗,仇疑青也是动作屡屡被打断。 叶白汀干脆抢过烛盏, 走到近前,高高提起:“我来。” 高一分,矮两分,侧三四,斜五分,他总能恰到好处的找到角度, 方便仇疑青施为,二人没有交流,叶白汀也从不会挡住散过去的光,仇疑青只要认真盯着墙壁,照自己计划来就好。 下一手落点在哪里,面积需不需要外扩,往上还是往下,往左还是往右,砸几下,轻还是重,用什么角度,根本不用说,他们脑子里就能想到一起去,默契非常。 很快,墙壁被凿下去一层,显现出了更多骨头。 头部骷髅,肋骨森森,手臂垂弯,下肢骨长……这就是一具人体骸骨。 徐开似乎非常惊讶,喃喃自语:“这……怎么回事?怎会?这里……怎么会有人骨?” 叶白汀提着灯盏,淡淡看向他:“管家对此毫不知情?” “我怎么会知道?”徐开赶紧摆手,“你不会以为人是我杀的吧!” 叶白汀眼梢微眯:“只是发现一具骸骨,因何进了这面墙,谁都不知道,我可有说过是杀人抛尸?徐管家因何这般紧张,果真对此一无所知么?” 徐开:…… 他擦了擦汗:“是小人着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顿了顿,又道,“小人真不知道这里还藏着个……人。” 叶白汀:“可我记得,这暗道是徐管家亲自看着人挖的。” “这……” “怎么,昨日自己亲口说过的话,也能忘?” 徐开皱了眉,神情颇为焦急:“小人未有撒谎,暗道的确是六年前,小人接老侯爷命令,亲自盯着挖的,可小人不是铁人,中间总有休息离开的时候,这‘人’怎么进去的,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若知道,指挥使往下走就该拦着了,撒谎的话定也早早备下了,缘何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叶白汀:“你方才不就拦着了?” 徐开:…… “这……只是一时着急,不想暗道被破坏,回头主子们责小人的不是。” 仇疑青将铁锹放在一边:“你说你进来,并非使用暗道去往它处,是来打扫的?” 徐开:“是。” “应恭侯府从上到下,都说暗道早已封存,并未使用,连大夫人都只是年前用过一两次,此处既然无人来往,有什么可打扫的?” 仇疑青盯着徐开:“你真是进来打扫的?” 徐开:…… 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人。 他叹了口气:“……主子用不用,也得打扫干净不是?咱们下人干的,不就是这个活,万事得想到前头,以防万一……墙里这个事,小人真不知道,刚才也吓了一跳……” 叶白汀看着站在面前的管家,长脸,细眼,相貌很普通,额角有汗,眼底有慌,看起来就像是正常反应,没什么问题,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总觉得这个人撒了谎,一定干过什么,或者知道什么。 眼下这个境况,对方不可能会说,叶白汀也不着急,之后有的是时间磨,刚刚仇疑青在敲墙壁的时候,已经发了暗信,不久锦衣卫小队就会过来,有人盯着,徐开想跑也跑不了。 他干脆回到墙面前,仔细看里面的骸骨。 一边看,还一边悄悄靠近仇疑青,低声问:“昨天……怎么没动?” 既然发现了,昨天为什么没挖? 仇疑青也学他,声音压的低低,几乎就落在他耳畔:“当时只是感觉不对劲……晚间回北镇府司,方才想起有这样的可能,便叫你一起过来。” 这次叶白汀没有提灯盏,仇疑青早一步拎了起来,他个子高,手臂长,调整远近站好,视野更加清晰。 叶白汀观察片刻:“你觉没觉得……” 仇疑青颌首:“此人姿势有些奇怪。” 叶白汀点了点头:“为什么是坐姿?” 一个人意识清醒,不可能乖乖被活埋,总会挣扎,这种乖乖的坐姿不对劲;类似的案件经验,死者大概率都失去了意识,或昏迷,或死亡,下手人为了操作方便,一般都是随便扔,砌进墙里也一样,死者姿势或趴或躺,可能有一定幅度的变化,整体感觉不会偏差特别多,也不可能是这种乖乖的坐姿。 这就很奇怪了。 仇疑青:“可能看出什么时候埋的?” “很难。”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有现代的精密仪器做分析,他只能凭经验,再仔细观察带回去的砌墙土,“我会尽力。但……” 他伸手轻抚墙壁:“这里宛如一体,边缘没有明显分割痕迹,不仔细观察都品不出不对劲,如此浑然一体,绝非短时间内可以形成。” 这种泥水墙里出现尸体,无非两个可能,一是墙面在修的过程中,尸体同时埋了进去,一是墙面做好后,别人抛尸之时想到了这里,挖了个坑,将人埋进去,再重新填好。 后一种实施起来难度更大,也并不算方便,破坏了的东西很难恢复如新,挖过的坑也是一样,尽管用的是一样的土,填回去时颜色角度,也会发生微妙变化,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起来会非常违和,绝对不是浑然一体。 而要达成现有效果—— “暗道在地下,至少需要两年。” 也就是说,这人死,至少在两年以前。 已知应恭侯府现在有两个‘意外身亡’,当时只能凭衣服认尸的人,一个是应白素的丈夫,史学名,另一个是家中二老爷应溥心,这具在暗道里发现的骸骨,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 “衣服……” 想到这里,叶白汀再看,就觉得更奇怪了:“这人的衣服呢?” 尸体埋进土墙,会腐坏,会氧化,会有虫蚊穿行,经年累月,皮肉尽损,只剩骨头,很正常,可是衣服呢?全部腐坏分解了,一片衣角都留不下? 叶白汀不信,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现场,除非…… 这人光着被扔进来的? “那里,”仇疑青将灯盏放低,提醒他,“看脚底。” 叶白汀低头,看到了一个圆环状,中间有厚度的东西。 常年累月的埋着,也就石头类的东西不会坏了,这个圆环状‘石头’看起来灰扑扑,一点都不好看,可形状流畅,精致小巧,明显是精心打磨过的东西,哪怕蒙了一层土,也能看出它的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装饰用的玉扣?玉环?” “扳指。”仇疑青指了指大拇指的位置,“拉弓射箭的时候,起保护作用,很多做工精美,样式独特,有些人日常也会佩戴。” “那这就是确定死者身份的重要物证了……” 二人正在讨论,申姜从入口跑过来,看到砌在墙里,似乎在对他打招呼的骷髅头,吓得往后一蹦:“豁——我就一会儿不在,你们又找到了什么!不带这么吓人的!” 叶白汀拍了拍手上的土地,淡定看他:“你呢?排查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申姜缓了缓神,一边凑近看墙里的人骨,一边道:“别提了,这里的下人都不怎么配合,问什么什么不说,大概也是不敢,真要被家主厌弃,赶出去了,怎么过活?” “隐晦点问呢?” “少爷放心,我懂!直接问他们不好答,就问些其它方向,细枝末节的东西也可以,只要能拼套出信息,我就算成功了,回头咱们再仔细分析思考么,不过这需要时间,着急也没用,只能慢慢来……” 申姜看完墙壁里的骸骨,到这会儿也不怕了:“ 这人是谁?看着怪吓人的……难不成是指挥使昨晚提起的那两个之一?” 叶白汀:“暂时还不知道,需得仔细验看。” 现在整具骸骨还嵌在墙里,明显验看不了,过来的锦衣卫一看现场,倒是各自准备了工具,但现场痕迹极为重要,他们在往外挖的时候需要很小心,不漏过一点细节,需要一定的时间。 死者脚底的扳指倒是很方便,没多久就清理了出来。 仇疑青用帕子垫着,拿起圆环状的小东西,看了一眼,递到叶白汀面前:“里面有字。” 叶白汀头凑过来,就在扳指内壁,虽有泥痕覆盖,深刻的笔迹仍然很明显,他只看一眼,就皱了眉:“篆体?” 对不起,他不认识。 他不识字,在这里就是个文盲,可他一点也不难过,理直气壮问领导:“这写的是什么?” 小仵作理直气壮的要求让指挥使相当受用,指挥使拳抵鼻前,清咳一声:“是‘溥心’。” 溥心……应溥心。 叶白汀挑眉:“侯府二老爷?” 申姜也怔住:“所以墙里这个人是他?可他不是死在外边河里么?怎么会在这?” “去看一看?” “好。” 指挥使说了话,少爷点头,二人就往外走,脚步那叫一个整齐,动作那叫一个干脆。 只剩申姜一个人挠头:“到底去哪里,你们倒是给个话啊!” 他喊归喊,脚下一点都不含糊,跟着就过来了。 叶白汀:“二房。” 仇疑青:“问询蔡氏。” …… 蔡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在翻捡东西,做为失忆的人,她真的很努力,想要找回记忆,想知道自己是谁,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院子里所有房间,她几乎都翻过了,收获并不多,此刻拿在手里的,仍然是一副小像,还是那个浅粉底色,印有如钩蛾眉月的花笺,还是那个红裙美人背影,只是这一次,美人打了把伞,把整个头肩都遮了起来,一点肌肤都没露,画中引人遥想的,只有背部一片乌发,以楚楚纤腰。 这次留白处也有题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与之相衬,花笺上的蛾眉月被细细笔触勾勒,隐在云中,画里雨丝缠绵,打湿了美人袖口。 这句诗太熟悉,出自《诗经》,描写的大概是有情人久别重逢时的喜悦,天气不好,鸡叫狗跳,可见到了心上人,怎会不欢喜?只要有这个人在,周边所有一切都是美的,好的。 可画里传达出的情绪却并没有那么喜悦,反而透着隐隐的难过,忧愁,好像惹了别人生气,高兴是高兴,就是不知道怎么哄别人也开心。 叶白汀三人进来时,就看到蔡氏拿着小像,素指轻轻抚过画中美人,表情怔怔的。 “夫人因何落泪?” 蔡氏转头,看到了气质类似的人,叶白汀和昨日的仇疑青一样,也是站在这里,长身玉立,眉眼干净,问了同样的话。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湿:“还真的又落泪了……” 叶白汀指着小像:“这幅小像让你心情不好?” “也不是,”蔡氏摇了摇头,好像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心情,斟酌着开口,“我就是想知道些事,看到这幅小象,好像也没有恨谁,讨厌谁,只是有些心酸,有些嫉妒画里的人……被人深深的爱恋着,思慕着。” 叶白汀:“为什么不觉得这个人是自己?” 蔡氏蹙了眉:“我不喜欢红色,从来都不喜欢,倘若没有失忆,大抵也是不会穿的。” 仇疑青将包着扳指的帕子打开,展示给她看:“这个东西,你可识得?” 蔡氏盯着看了很久,表情没有半分波澜:“不记得,不认识。” 她甚至帕子掩鼻,往后略退了退,好像有些嫌弃这个脏兮兮的东西,不愿靠近。 “你再仔细看看。” 蔡氏这才靠近了些,仔细看了看:“‘溥心’……这是我夫君的东西?” “可你不认识。” 蔡氏神情有些窘迫:“我……我的确不大记得,这在哪里发现的?亡夫遗物,好像都收在这个院子里,别处并没有……” 仇疑青:“侯府地下有暗道,你可知道?” 蔡氏垂眼:“本来不知道,但锦衣卫昨日动静……我现在知道。” “暗道里发现一具骸骨,脚边落着这枚扳指。” “骸骨……是我夫君?” 整个说话过程,叶白汀一直都在观察蔡氏,她眼眶微红,是前头哭的,听到疑似丈夫骸骨出现,没有什么激动情绪,也没有接着落泪。 看到丈夫画的别人小像,写给别人的情诗,她会心酸,会说嫉妒,知道人死了,却没有那么难受? 蔡氏:“ 需要我……去认一认么?虽然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仇疑青却道:“也好。夫人请。” 叶白汀顺便给了申姜一个眼色。 申姜不要太懂,少爷和指挥使带蔡氏去暗道,这院子正好空出来了,他不留在原地顺便查一查,翻一翻,还等什么呢? 等三人出了院子,他立刻招来两个锦衣卫:“给我好好查,认真找,趁主子不在,对下人们好好问个话,看不能榨出东西来!” 除了看到小像的时候,蔡氏其它时候都很平静,其实看小像的时候她也很平静,如果不是落了泪,别人根本注意不到她心中的翻涌。 这次也一样,她一路平静的随叶白汀和仇疑青走到暗道,锦衣卫正在挖的骸骨前。 第一眼看到这种场面,小小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还是一脸陌生:“你说……这个人是我夫君?” 叶白汀:“存在可能性。” 蔡氏:“那我夫君不是意外身亡,是被人……害了么?” 叶白汀:“如果身份能确定,可能性很大。” 蔡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可是始料未及,叶白汀拦都没来的及拦。 “若我夫君死于非命,被恶人害死,还请大人秉公执法,查出凶手,为我夫申冤!” “你先起来……” “诸位为亡者奔走,受的起妾身这一拜,妾身就是跪死,也万没有不该,不值的!”蔡氏头叩了下去。 现场都是男人,出于避嫌,不好伸手去扶,蔡氏自己不起来,也暂时只能让她跪着,叶白汀对这一幕非常意外:“你不是忘了你夫君?” 蔡氏抬眼:“妾身不敢隐瞒,确实是全忘了,可过往忘了,心不曾丢,若我夫枉死,做为未亡人,我该当要替他找回公道,帮他说他说不出的话,做他做不了的事。” 她的表情很直白,没有愤怒,哀伤,愁怨,眼底只有一份坚定,不管她是谁,丈夫是谁,认不认识,有没有什么前尘旧怨,这一刻,她只是得知丈夫被害的妻子,她得扛起这个事,为夫申冤。 侯府二房的人,不管应溥心还是蔡氏,似乎都是很执着的人。 …… 叶白汀这次没有在应恭侯府留太久,和蔡氏说完话,就回了北镇抚司。 暗道里挖出的骸骨,也很快送到了仵作房,包括挖下来的部分土墙。各种工作准备就绪,叶白汀带着商陆一起,进行对骸骨的第一次检验。 暗道挖在地下,换了普通人家,大概不会费太多事,能走就行,应恭侯不一样,起码的排场得有,挖开的土外面是修了墙面的,以黄黏土为主,用了类似石灰砂浆的东西,对尸体保存帮不上忙,是以骸骨就是骸骨,没有皮肉,只有尚未分解完毕的头发。 现场令人遐想,留有刻着‘溥心’二字的扳指,似乎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叶白汀却不能被干扰,仍然要以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主,进行从头到尾的检验。 第一样,便是性别。 尸骨被嵌入墙中,保存完整,用小刷子清理干净,再做清洗,有些特征就看的很清楚了:“骨盆腔高而窄,盆骨入口纵径大于横径,耻骨弓角大约是食指和中指展开的角度,”呈v字形,叶白汀话音清亮,“死者是男性。” 再就是年龄。 “耻骨结节完全愈合,联合面有绿豆大小骨化结节,有不同程度隆起……颅底基底缝基本愈合,死者年龄大约在二十二到二十七岁。” “右臂关节往上三寸处,有过骨折。” 叶白汀一样一样的验着骨,验看头骨内侧时,视线突然停住:“……不管这人是不是应溥心,他的死因大抵不是淹死。” 商陆眼前的骨头都看不过来,一脸惊讶:“这种尸骨,也能验出死因么?” “别的兴许不可以,但你看这个——” 叶白汀手指指向头骨,颅内的位置。 死者被埋在墙里,头骨有可能会受到击打或意外,有裂痕很正常,可颅内的痕迹就不正常了,那里有被利器划过的痕迹,空腔处有刺入状残留,像是一根很长的钉子。 这种东西肯定是人为钉进去的,不可能这么正,这么深,如果当时人已经死了,对方只是抛尸,不需要多此一举,除非,这就是凶器。 “现场可找到了钉子?” “暂时没有发现。” “土呢?” “倒是有很多,还有些大土块,没来得及敲开。” 叶白汀看到摆在仵作房靠墙位置的土块,拿了小锤子,一个个敲开…… “找到了。” 果然有钉子。 大约年深日久,尸体被分解,钉子在颅腔内慢慢的也不再稳,再有虫蚁通过,便落下来,掉在了别处。 现在问题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应溥心是淹死的,地点在京郊外河堤,距离应恭很远,他的骸骨为什么会出现在府里,还被人封进了暗道? 人都死了,至于多此一举?运尸回来,不被发现的难度,好像有点大。 等等。 叶白汀仔细看了看死者头骨:“申姜好像说过,这个二老爷生得很英俊?” 商陆:“看骨头也能看出来?” “人有皮相美,骨相美,骨头生的好看,人丑不到哪里去,骨头生的难看,想要好看,就很有难度了……”叶白汀看了会头骨,决定,“做个颅骨复原吧。” “颅骨复原?”商陆不懂,这四个字还是头一次听到。 “没错,颅骨复原。” 叶白汀修长指尖点在头骨,双目明亮:“我便找出他到底生的什么模样,也让你见识见识!” . 第159章 你不配和我抢少爷 叶白汀字写的不好, 画画上也没什么天赋,学过素描,玩过雕塑, 虽常被老师说匠气,也算有一点美术基础, 多的做不了,辅助法医观察是够了的。 颅骨复原并不简单, 涉及到很多知识,诸知解剖学,人类学,遗传学等等, 主要工作在头骨上完成, 以头骨本身形状为基础,要求对软组织厚度拿捏精准,五官的位置结构取决于骨骼形态,不同的性别年龄会构成不同的面部特征,现代技术有计算机的帮忙,可以更精准的进行三维重建,这个领域有很多神人出入,比如叶白汀就知道一位专精项件技术的教授,曾经用一小块残破颅骨, 精准复原出了受害人容貌…… 首先经过清洗,检查校正颅骨形状,前后有无偏斜,后颈及下颌有无外力所致的错位,如果有,就需要调整, 之后按面部解剖特点,软组织厚度,用软橡胶泥,在颅骨的石膏模型上进行操作,古代没有方便快捷的材料,只能找替代品,叶白汀试了下,黄黏土就不错,加一些粘稠辅料,完全能用,除了颜色暗一点,看起来可能没那么好看,效果是差不多的。 过程中需要测量大多数据,计算各种高低,深浅上的角度,他需得找来这里有的,精度最高的尺子,可能还需要自己稍微做个手工,搞个卡尺,毛笔用着不顺手,他干脆换成了炭笔,方便写写算算。 叶白汀十分庆幸……还好数学知识没忘干净。 所有过手工作必须精细,尽可能减少失误,最好不出现失误,面部弧度决定着相貌特征,错一个毫米,可能就是天差地别的区别。 一点一点,叶白汀计算着,拿着削好的,又细又短的小木条,在颅骨模型上进行标点,发际,眉间,人中,眶缘下点,颏下……特别要注意五官的形态和走向,死者年纪二十多岁,有这个年纪独有的特征。 整个过程非常需要细心和耐心,用时很长,他没有半分急躁,按照该有的步骤计划,一样一样,一点不漏。 于是这几天,北镇抚司就看到少爷抱着个骷髅头,又是洗又是按又是往上粘泥巴,往上摁一个一个绿豆大的东西,时不时停下来,站远了看,站近了看,不满意了还要调整,经常把好像不对劲的泥巴拆下来重新粘…… 就那点泥巴,真的,没多少,少爷都要玩出花来了,细致时还拿着他的小镊子,一点点的分割,一点点往上放! 锦衣卫们看着着实稀奇,大家都是从小屁孩长过来的,谁没玩过泥巴,可谁玩泥巴玩出这种花样了?骷髅头加泥巴,这是什么组合? 听说是为了破案,少爷要在骷髅头上把死者的脸捏出来,众人一片寂静。 不是,就这活儿也能干?光一个骷髅头,就能拼出脸来?少爷是人是神,这么厉害的么! 大家从起初的看个新鲜,到后来目光充满敬重,最后经过时都小心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到少爷。在头骨上捏脸啊,满天下谁听说过?这要真能干出来,别说是北镇抚司头一份,更是大昭头一份! …… 应恭侯里,申姜排查问供,什么招数都使了,这回连酒都带了,塞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管事:“你跟我偷偷说两句,没人知道,我保证不卖你,也不让你上堂作证,怕什么?我又不问那些你不好说的辛秘,就是有点好奇,怎么府里伺候的都是年轻人,没见着几个老人呢?” 小管事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接过酒:“侯府规矩大么,难守,保不齐就犯个错……这里伺候的下人,几年一换,最多也超不过十年,您也别拉着小人问了,小人不能跟您扯上关系,不然很快也要被换了,小人真的不知道什么,都有规矩,别人不可能说,小人也不可能问……” “就随便聊两句,聊完就放了你,别怕,府里各主子的院子,你去没去过?” “各屋都有专人守着,别人不准靠近的。” 申姜转了转眼珠:“那这些院子这么大,这么空,安静时得多吓人啊,你就没听到过什么动静?” “也不是,”小管事看看左右,声音又压低了些,“说这宅子会闹鬼呢!经常有吱吱呀呀,不知道哪传来的声音,还有女鬼呜呜咽咽,有点像办那种事……咳,就是听着像而已,没准就是风声,当不得真!” 申姜一边和小管事套话,一边心里转的飞快,对方形容的怪声,很像暗道机关被开启,门开门关的声音,什么女鬼办那种事,明明就是这宅子里的人偷情! “都哪个院子有女鬼?怪有趣的,快说说。” “这个么……” …… 仇疑青身为指挥使,手上工作不止这个案子,挤着时间接收新的案件信息,发出指令,稍稍空出来一点,就亲自去跟查。 他发现木菊花这个东西大昭极为稀少,只有专门走番邦货的商人才会卖,以应恭侯府对外的规矩和姿态,一般不会和这种野商打交道,那这东西是哪来的?这个链条的出现,让他感觉稍稍有些奇怪。 应恭侯给他的感觉也很奇怪,高门大户他见的不少,这种还是头一回见,他总觉得有什么藏在深处的东西还没挖出来,甚至还没有看到。 各处奔波跟踪,查案子找线索的时候,他偶尔会遇上东厂厂公富力行,或西厂厂公班和安,前者还没打照面,人就跑了,后者会稳重的拱拱手,打个招呼,不过也只是打招呼而已,之后就转身离开。 好像就是偶遇,想的多就是错觉,可仇疑青知道这不是错觉,这两个人最近就是有毛病,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抢他的人? 指挥使眯了眼,那还真是做梦。 大家各种忙碌的同时,不耽误接收新消息,申姜知道少爷 ‘玩泥巴’,想要恢复容貌,当下就觉得非常遗憾,可太遗憾了,这么厉害的时刻,他竟然没守在身边,看不到!不行,必须得加快工作进程,好回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法! 仇疑青自然就是骄傲了,虽然鲜有表现出来,再忙再累,他每天都要回一趟北镇抚司,哪怕换件衣服,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白天,不管小仵作知不知道,看没看到他,他只要能看小仵作一眼,就能精神饱满,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北镇抚司案件是机密,未查明不可能往外说,个人本事却不是秘密,有时候越神秘的东西,反而传播的越开,叶白汀在人骨上填泥巴,使死者容貌重现的事,很多外人也知道了。 “这种事真能做?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北镇抚司一定是在吓唬人,全天下没谁能做到这种事!” “要是真的……我想问一下,锦衣卫现在收不收人?嘴严勤快,还不用发工钱的那种!” 没关系的,就是看个热闹,有那么一点关系的,特别好奇,想知道怎么能做到,各种小话从北镇抚司小院往外传,诏狱,市井,官场,甚至宫里……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叶白汀自己没有注意,全身心沉浸在工作里,专心致志,废寝忘食,就差抱着骨头睡觉了。 偶尔用眼过度,实在头疼眼酸,他也知道歇一歇,走出门活动活动,放松一下,不然别说别人的骨头,自己的骨头都得出问题。 这种时候玄风就很重要了,它好像有一种本事,只要少爷出来,想走一走动一动,它就知道,立刻哒哒哒的跑过来,嘴里还叼着小藤球,让少爷陪它玩。 叶白汀先是从上到下把狗子撸一遍,一人一狗都爽了,就找开阔点的地方,玩球。 北镇抚司前院空旷安静,气氛肃穆,没什么声音,但今天有点不一样。叶白汀看到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些,两鬓斑白,一个年轻些,腰背不算多直,身上有同样的气场,服装类似又不同,仔细一看还都认识,不就是两位厂公? 两个人还吵起来了? 班和安和富力行在北镇抚司门口遇到,各自心里暗骂了声晦气,怎么就碰到这玩意儿了! 大家都是场面人,心里骂街,脸上还得客气,二人级别一样,班和安年长,先说话:“可是难得,在外头遇见您了。” 富力行也戴上假笑:“可不是巧了么,咱家正好打这路过,您也是?” 班和安颌首,手束在袖子里,相当稳重:“看来太贵妃最近日子和乐,心情舒畅。” 不然你个走狗,怎么有空在外头溜达? 富力行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当即还回去:“想必太皇太后这几日也身体康健,无需传召太医。” 不然你个老狗,怎么有空出来? 班和安:“老人家淡泊名利,口腹之欲都少了,平日念个佛,赏个花,我们宁寿宫惯来闲静,比不得您,平日不多跑几趟就是错。” 今儿个这么闲,是你家主子用不着你了?你就不难受,不知道检讨一下? 富力行:“也是年轻,精气神足,作为小辈,什么都得记挂着点,我们长乐宫面面俱到,也是希望谁都能照顾到,总是舍不得别人受苦呢。” 你有那闲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就你家主子那身子骨,哪天走了,你可怎么好? 双方阴阳怪气过了通招,互相挤兑一番,又齐齐假笑,班和安说:“太贵妃心情舒畅,是内宫上下照顾的好,也是你我的福分。” 富力行说:“太后娘娘身体安康,不仅是你我,也是大昭的福分。” 这个寒暄流程,差不多就走完了。 二人客客气气的避让方向:“尊驾先行。” “您先行。” “您请——” “您请——” 既然是‘路过’,‘偶遇’,哪怕北镇抚司大门就在面前,他们也不会进去,而是错肩而过,朝着对方来的方向走过去了。 叶白汀津津有味的欣赏完厂公太监嘴架,还没过瘾,这就完了? 他撸了撸狗子毛:“还想玩么?” “汪!” 玄风黑漉漉的眼睛看着少爷,又是蹭蹭又是贴贴,还歪头轻轻咬他手里的藤球,要玩! “那你看好了——” 叶白汀把球扔出去,这回力道大了些,有点远,狗子汪一声蹿出去,冲着小球的方向,那坚定的小眼神,那风驰电掣的速度,所向披靡! 他在这里玩的开心,哪能料到两位厂公这‘错肩’,根本就是走个样子,目标就是把对方骗走,自己好进北镇抚司,其实谁都没走,围着北镇抚司绕了一圈,又转到了门前。 又撞了个对脸。 不过方才是一西一东,现在是一东一西,二人调了个方向。 这就尴尬了。 也不能再说什么碰巧,偶遇的话了,一回偶遇,还能回回偶遇?还都是在北镇抚司大门口?都是千年的狐狸梦,糊弄谁呢。 不过虽然自己撒了谎,被打了脸,对方也一样,这种时候谁尴尬,谁就落了下风,两位公公一个比一个端的稳,一个比一个笑的假,旁若无事的互相拱了拱手。 说话就没有办法那么平和了,多少带着些杀气,班和安:“早些年贵妃娘娘得宠,靠的就是‘迷路’本事,不成想底下的人也个个出息,深谙精髓呢。” 瞧我多体贴,连说辞借口都给你找好了。 富力行皮笑肉不笑:“太皇太后早些年就经常犯病,‘身体不好’,也多亏了您年纪轻轻就腿脚不便,叫完太医总要歇歇脚,脑子多忘事,先帝才屡屡被太医逼着去尽孝。” 个老狗骂谁呢?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还想阴阳怪气别人? 两人看着对方,越发不顺眼,越来越觉得这张脸面目可憎,不是个东西,最后齐齐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个不要脸的,就是赖着不走! 这回东厂富力行先说话:“班厂公来这,是要进北镇抚司?咱家可卖你个消息,指挥使不在,进去了也没用,想巴结巴结不上。” 班和安一脸疑惑:“富厂公此话何意?咱家来此,何来‘巴结’一说?都是替朝廷办事,为今上分忧,总该互相扶持,倒是富厂公你,宫里娘娘还年轻,花活儿也多,你真不回宫伺候?当心一个不慎,位置就被挤掉了。” 富力行眯眼:“你敢不让我进去?” 班和安横眉:“你还不是拦了我?” 二人眼神再次较劲,也知道今日不能善了,糊弄不过去。 富力行:“都是聪明人,班厂公实话实说吧,来找谁的?” 班和安眼神淡淡,反问回去:“富厂公不是都知道?” “你们西厂不是向来标榜不攀附结党?既有事,班厂公不妨硬气些,直接去找指挥使聊。” “怎么能说是攀附结党呢?听闻北镇抚司仵作先生验骨一绝,我西厂正经也是要办案子的,自该来求个指教。人正主还没发话,富厂公就张口闭口拒绝,怎么,小公子是你的人?谁给你的胆子,太贵妃么?” “你少随便给人扣帽子,少爷是北镇抚司的少爷,我东厂也只是有事请教!” 二人站在门口吵完嘴,又是齐齐一哼,扭过脸去。 “既然好心劝你你不走,那就——” “各凭本事说话!” 二人谁也不甘落后,并肩进了北镇抚司大门。 叶白汀站在院子里,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这个角度比较刁,能看的到对方,对方却看不到他。 所以这两个人……是冲着他来的? 他后知后觉垂眸,看了看手腕上的小铃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现在还在受锦衣卫监管的囚犯,何德何能,让两位厂公如此在意? “汪——汪汪!” 狗子见少爷愣住,迟迟不接它叼住的球,还以为少爷累了,不想玩了,把球放地上,跳起来,爪子搭到少爷腰间,又是贴贴蹭蹭,又是大脑袋拱啊拱,各种撒娇卖萌,求摸摸求关注。 狗子太可爱了,叶白汀没忍住,蹲下来按住就撸,狗子美的,尾巴都快摇成风车了。 北镇抚司少有访客,并非和外界传闻一样,不让任何人外人进出,进来了就出不去,只要不犯事,按流程登记好了,就能进。 两位公公走完流程,仍然暗中较着劲,绝不让对方比自己多走一步,并着肩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叶白汀在玩狗。 狗子精神头极好,上蹿下跳,非常没礼貌,还舔少爷的脸,抱少爷的腰,啃少爷的爪……不是,啃少爷的手,这可是人手,外面说的验尸圣手,咬破了怎么办! 就这不懂事的东西,少爷还宠着,随它胡闹,任它舔任它啃,还不骂不打!还摸这狗东西的头!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少爷不好意思,那架势怕要亲狗东西脑门! 两位公公深吸了一口气—— 齐齐走上前,一个满脸堆笑,一个面目平和沉稳,富力行抢了个先:“少爷忙着呢?” 班和安心道这是什么屁话,你在讽刺谁呢?又不是你家主子娘娘,玩狗怎么能是忙呢?那是休息—— “听闻近日小公子很是操劳,日夜不辍,千万注意休息,别累着身子。” 富力行:…… 好像输了。 “汪——汪汪!” 叶白汀还没什么反应,狗子就跑过来了,先是低吼呲牙,威胁了几声,又围着他们转了两圈,仔细闻了闻,不管声音还是动作地,都不怎么和善。 这要换了别的狗,没准早就被他们踢出去了,可这是少爷的爱狗,高不高兴都得忍着。 叶白汀:…… “玄风回来。”他赶紧召狗子回来,“两位别怕,它不咬人的。” 说完又觉得这话有点问题,所有养狗的好像都会这么说,又加了一句:“它是训练过的,到现在每日仍然有功课,绝不会随便咬人。” 狗子:“汪!” 两位公公稳重肃立,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有多大矛盾,少爷面前,也得岁月静好。 终于,经过门前掐架,门口登记,狗子允许,二人可以正常和少爷说话了,富力行心里想着我不能输,开口道:“听闻北镇抚司处处精锐,驯养的任务犬天下第一,这位可是狗将军?今日得见,是咱家的荣幸啊。” 他还微微弯了身子,满脸堆笑:“狗将军立功无数,可是英雄,不能怠慢,下次咱家给你带骨头吃好不好?” “汪!” 见他的脸凑近,一点也不好看,狗子吓了一跳,好悬爪子拍过去。 班和安老神在在:“狗将军有纪律,富厂公还是别过于热情了。” 两个人别又要掐起来,叶白汀开口道:“二位今日来是?” 班和安拱手:“想寻指挥使说些案情相关之事。” 富力行:“不过他好像不在。” “听说少爷也在忙这个案子……” “那同你说也是一样的。” 叶白汀垂眸,心说我信你个鬼,不过有关案子线索,当然得要:“既如此,咱们进屋谈?” 他找了个房间,请二人进去,还找来一个司里文书,拿了纸笔进来,坐在角落,做记录工作。 狗子也没出去,嗒嗒嗒跟着少爷进屋,直接卧趴在了他脚边。 “二位谁先来?” 叶白汀看着两人眼神似乎又在较劲,好像在说‘先听我的’,‘这狗东西能有什么好线索,还是听我的吧’,他干脆指了一个人:“班厂公先来?” 班和安端茶微笑:“那咱家便当仁不让了,本次应恭侯府案件,咱家知道的不多,无意窥探,倒是早年因一些旧事纠葛,知道些嫡长女应白素之事,小公子可知,应白素为何迟迟没有说亲嫁人,直到拖成老姑娘,不得不被家里安排,嫁进了史家?” 叶白汀不知道,但他心里有猜测方向:“情爱?她有喜欢的人?” 富力行没说话,只眼风扫了一下班和安——情情爱爱的事,你个老狗会懂? 班和安气定神闲,轻轻理了理袖口,后宫所有女人都是宫斗过来的,你以为这起子事,就你家主子娘娘会玩?我懂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装孙子呢。 他肃容颌首:“小公子慧眼,差不多就是这种事。” 叶白汀还是很疑惑,内宅消息说不好查,的确不好查,说好查,只要抓到一个点,就能连成线拎起来,可申姜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就证明应白素在外头没有人。 是以她的过往经历表现,显的特别违和。 “此人是谁?”什么人,连锦衣卫都没查到? 班和安微笑:“小公子可要猜猜?” 叶白汀突然眉目一清:“是……应恭侯府的人?”可这里的都是她的亲人,怎么可能? 班和安:“管家徐开。” 叶白汀听到这个名字,着实顿了顿,完全没想到。 他前后见过徐开两次,这人给他的印象是存在感弱,不怎么起眼,容貌不出挑,性格不出挑,也就办家主的事时,有几分积极上心,应白素看上了他哪里? 班和安眉目幽深:“小公子认为,一个锁在深宅大院的小姑娘,最想要的是什么?” 叶白汀:“自由?” 班和安:“她们的确很想要自由,可自由往往伴随着风险,大多数女子扛不住,你把门打开,她看到的不是希望,是恐惧,外面处处危险,她一个娇贵姑娘家,怎么抵抗恶贼,怎么过活?为什么要放弃富足的生活,出外漂泊?” 叶白汀便懂了:“她想要的,是自如。” 班和安意味深长:“世间男子挑选女人,大半看容貌,看身材,长的越好看,越愿意给宠爱,女子不同,她们挑选男人,最首要的永远都不是脸好看,是体不体贴,用着合不合适,方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两位厂公(思索):也不知少爷喜欢什么…… 叶白汀(和玄风玩球):我喜欢狗子。 西厂厂公(立刻趴下):汪! 东厂厂公(紧随其后):汪! 申姜(将二人踢出门外):用得着你们吗!少爷看我——汪! 仇疑青(踢飞申百户,将藤球递给小仵作):宝贝,我要玩球。 . 第160章 弟啊做个人吧 随着班和安讲述, 叶白汀明白了。 应白素的成长过程,生母早亡,父亲缺位, 基本是下人妈妈养大的,所有人更重视的永远都是弟弟, 对她的宠爱只在物质方面,要什么有什么, 花钱如流水也行,可想要别的,就不行了——你是侯府嫡长女,得守侯府的规矩。 她不是没野心, 不懂事的年纪也曾愤怒, 闹过两次,可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应恭侯府的惩罚规矩让她明白,她能有锦衣玉食是因为什么,以后继续想拥有,还是不想要了,自己好好想想。 她向往自由,可她不敢冲出去,她贪恋侯府富贵, 不敢也舍不得放弃,认为所有人都没有把她当回事,所有人都不在乎她,她不甘心,就想找一个在乎她的人。 可侯府规矩严,她没什么机会见外男, 也不方便,那府里呢? 她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就是被放弃的人,是联姻工具,将来总是要嫁人的,什么失贞不失贞,她不在乎,她只想找个真心待自己,时时放在心里第一位的人,她想尝尝这种真正独宠被疼爱的滋味,只几年也好。 或者…… 叶白汀分析,她这样行为,是否夹杂着报复心理。侯府不是规矩大,只给她钱不给她关心,把她框在一个模子里,不准出错?那她就犯一个闺阁女子最不能犯的错,失贞,来打侯府的脸,反正到时候,你们也得帮忙掩饰处理,不然多丢人不是? “此等辛秘,厂公从何得知?”叶白汀只关心一个问题,准确度。 班和安稳的很:“小公子放心,早年侯府有一些事,同咱家有过交集,这些是当时了解到的情况,断断错不了,若锦衣卫需要,咱家可以调资料卷宗过来,呈堂为证。” 叶白汀道了声谢,沉吟道:“那应白素对管家……大约不是真心爱慕?” “这个咱家就不能随便说了,徐开当年也还年轻,不像现在这么难看,”班和安话音隐晦,“咱家只是办事时顺便问了一嘴,再多的没深查,还有徐开能得大小姐青睐,心思是否不同,需得锦衣卫跟查确认。” 叶白汀思索片刻,见班和安没再说话,便转向富力行:“富厂公呢,可有什么信息,需要我转达指挥使?” 富力行装模作样:“哦,咱家这里就很简单了,是有关侯府二夫人,蔡氏之事。” 这一看就不是很简单的氛围,叶白汀精神又来了:“请讲。” 富力行:“少爷觉得这位蔡氏,是个怎样的女子? ” 叶白汀想了想:“蔡氏失忆,目前看不出来太多东西,但好像性子很坚韧。” 富力行当即伸手鼓掌:“没错,就是坚韧!少爷好灵的眼睛!” 班和安心内嗤了一声,面不改色的斜了他一眼—— 就你会拍马屁,就你会夸人,以为别人是你家主子娘娘,都吃这一套?小公子什么样的人,你还是省省吧。 富力行才不管对家怎么想,自己表达就完事了:“本来外地人的事,咱家这不怎么熟,可谁叫咱家有个干孙子,刚好和那蔡氏是同乡呢,知道点她的事……” 班和安茶杯盖‘啪’一声盖在茶杯上,什么叫刚好,就是故意去查的吧? 富力行不高兴了,阴着眼过来:“可是茶烫了,端不住?” 你要不要动静小点,你刚才说话,我可没打扰你,讲点武德! 班和安叹了口气:“唉,老了,偶尔手脚跟不上。” 他当然是故意的,就为了不动声色打断别人的节奏,不过这种小手段只能用一次,多了就显的低级,而且少爷明显对这些信息很感兴趣。 富力行再次开口:“蔡氏要是个没名没姓的,也就罢了,咱家那干孙子不一定记得住,可人家在当地是个很有名的人物呢!” 叶白汀微笑:“还请厂公指教。” “指教谈不上,能尽绵薄之力,帮上少爷,咱家就满足了,”富力行笑吟吟,“这蔡氏啊,杀过人。” “杀过人?” “也不算真正的杀,就是一个泼皮混混,追债的。” 富力行缓缓开口,讲述了当年过往,蔡氏出身不好,亲爹是个赌棍,每每遇到追债就会躲起来,说拿闺女抵债,蔡氏当然不愿意,逃跑都习惯了,但不管躲到哪里,总会被找到,日日不得安宁。 那次来催债的是个混混,早先就欺负过她,这回也是追债,顺便想占个便宜,蔡氏当然不依,怎么跑都躲不过,心一横,跑去了河边,可能本来想的是,跑不了就死吧,一了百了,没想到她自己没事,小混混失足跌到了河里…… 小混混淹死了。 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发生推搡对抗,有没有肢体碰撞,是否有故意推人行为,因没有目击者,别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事实是,她活着,小混混死了。 小混混的工作不怎么正经,性子当然也说不上好,可他也是个寻常过日子的人,家里还有个瞎了的老娘,官府认为,小混混虽然欺负过蔡氏,但对她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大多只是吓唬行为,顶多动过两下手,可她把人害死了,就是过错方。 她没有亲手杀人,别人的死却是她造成的,她是不是得负些责任? “蔡氏出外逃了几天,回来就冲小混混的瞎子老娘磕了头,说以后她养她。她也是个狠人,知道自己是女人,干什么都不方便,就每天入夜磨菜刀,天天带在身上,别人调戏她不怕,别人闲话她也不怕,别人再来要债,她就亮刀子,说她跟她爹没关系,那畜生根本就不是她爹,该她的事她扛,不该她的事,她一分一厘都不给,你们非要逼,行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可是杀过人的人,大家干脆鱼死网破!” “狠人怕更狠的人,慢慢的,她日子竟也过得下去了,开了家包子铺,不知怎的,认识了山匪,看起来还和人关系很好,别人就有说头了,说她是女土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开的是人肉包子店……” “她这样过日子,显然是交不到什么知心朋友的,再后来,赌鬼爹死了,又摊上一件倒霉事,撞到老侯爷手里,老侯爷用了点手段,把她保下来了,但有一个要求——她得跟他的二儿子应溥心成亲。” 富力行缓缓啜着茶,叹了口气:“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法子?就嫁了呗。可侯府什么地方,处处规矩,样样板正,她一个野丫头长大的,哪受得了?听说还没搬到京城时,就经常在家里搞事,气的老侯爷跳脚,还和土匪仍仍然有来往……” 叶白汀静静听着这些话,若有所悟:“厂公的想法是?” 富力行盖上茶盏,放到桌上:“蔡氏并非真心嫁给应溥心,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她心中怎么想,会干什么事……少爷应该能猜到?” 叶白汀沉吟:“厂公认为,蔡氏就是本案凶手。” “咱家案子虽办的少,各种场面见识的多啊,蔡氏可是从杀人现场冲出来的,能脱得了干系?或许所有手段,都是她故意混淆视线的,比如这个失忆——” 富力行神秘一笑:“江湖中有一种药,叫尘缘断,吃下去就能尘缘尽忘,什么都不知道,包括自己是谁,但能唤醒。这种药需要药引,药引是断尘缘的劫,也是引尘缘的路……” 叶白汀眯了眼梢:“也就是说,吃了尘缘断的人,用的什么药引导致失忆,再服用相同的药引,就会想起来。” 富力行颌首:“少爷聪慧。咱家认为,蔡氏现在失忆大半是真的,就是吃了这种药……她早就打算好了的,没准就是杀完人,故意为之,事后什么都不记得,说不知道,真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又可怜,官府当然找不到破绽,待事情过去,她吃了同样的药引子,恢复记忆,不是很完美?” 班和安:“富厂公可真是见多识广,此等江湖东西都知道。” 呵,莫不是用过? 富力行心说咱们半斤八两,当咱家不知道你暗里的黑手段呢:“案件真相,咱家不敢笃定,只说有这样的可能。” 班和安:“徐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你看看老三身为庶弟,对应白素做的事,他能坐得住?” 富力行:“可前几天不是又发现一个死者?难道也是因为应白素?班厂公是不是该考虑周到些?” 班和安就笑了:“你怎知咱家考虑的不周到?当年应白素被逼着嫁出去,侯府里的爷们,可是人人都有‘功劳’的。” 叶白汀:…… 你们一个个都说对案情不熟悉,这不是什么都打听到了? 他想了想,道:“不管二夫人蔡氏,嫡长女应白素,管家徐开,其实都对侯府没什么感激之心,甚至有相当浓烈的恨意。” 本案动机可能不是情,是恨? 细想想,二夫人卢氏也是,只看当年抗婚多激烈,就知她的观感,一定不喜欢。 “可惜侯府规矩大,篱笆扎的太严,再多的咱家就不知道了。” “若北镇抚司有需要,随时可寻东厂帮忙。” 叶白汀微笑谢过:“有劳厂公操心,但是不必了,份内之事,锦衣卫自会料理。” 富力行:…… 班和安斜了他一眼,该!叫你话多,打脸了吧!锦衣卫的本事你不清楚,还想插手染指? 富力行强行挽尊:“都是为今上分忧,为大昭办事,不敢说操心,唯盼案子早日破解,还事实真相,慰亡者魂灵。” 话说的这么好听,叶白汀当然也要拱个手意思一下:“厂公好意,我先替锦衣卫记下了。” “指挥使那里—— ” 叶白汀微笑:“自会好生转告,两位厂公的好意。” 正事说完,宾主尽欢,不好立刻提告辞,班和安道:“近来听闻少爷露了手本事,可在人头骨之上,以软泥填皮肉,复原死者容貌……可是如此?不知咱家有没有这个荣幸,走近一观?” 富力行立刻跟上:“不瞒少爷,咱家也有些好奇。” 叶白汀:“两位有兴致,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藏的,请——” 颅骨复原是技术,不是秘密,不管谁想看,他都愿意大大方方摆出来,就是想学的话,可能有很大难度。 仵作房光线不怎么好,温度也偏低,气味不让人愉悦,这项工作叶白汀直接在暖阁里做的,他伸手,将两位公公请了过去。 暖阁窗明几净,光线很好,隔了外面的风,阳光照进来,有融融暖意,在桌子上铺了层淡淡光晕。桌子是略长的案几,有小抽屉,被他暂时征用做了工作台,大大小小的宣纸几乎铺了一桌子,上面有各种计算记录的数据,不同的文字符号,除了他自己别人,别人都认不出来。 还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尺子,用秃了的炭笔,废弃的纸团…… 不能用整齐干净来形容,严格说还有点乱。可这种乱并不难看,是一种乱中有序,让人心生敬畏的场景。 颅骨复原工作尚未结束,只能看到一个雏形,脸,鼻子,额头,下巴,这几个地方的弧度很明显,五官还不是那么明朗,用的黄黏土晾干了有些发黑,看起来仍然有些吓人,却比白森森的骷髅头好多了。 “这……”富力行围着工作台转了一圈,不吝称赞,“少爷好厉害的技术!颅骨填补人像,大昭闻所未闻,少爷成就,堪可载入历史!”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视线滑过房间,尤其窗边挂着的,已经风干却被保存的很好的花环,心里就有了数。 别人的珍视和重视,此一刻表露无疑。 早在去年腊月下雪的时候,他就想进这个小暖阁看一看了,一直没有机会,今天终于能来,所获颇丰,他选的路,就是正确的! 班和安面色沉稳,表情没什么变化,富力行能看到的东西,他同样能看到,不但确定了这个方向非常正确,还顺便观察了一点房屋摆设,主人喜好,心中盘算着,稍后回去得琢磨点什么东西送过来,还得送的巧妙,送的合人心意…… 拿下了别人的心尖尖,还怕别人总是冷脸,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话也说过了,东西也看过了,二人琢磨着告辞。 富力行笑眯眯:“咱家那里经常遇到事,很是需要指导,少爷不嫌弃的话,咱家可能经常过来取经?” 班和安:“东厂任务设置,自身强处,大都在打探消息上,反而咱家的西厂,正经需要查事办案的,若小公子不嫌麻烦,空闲的时候,可能请您指点一下?” 古人对手艺极为看重,这种要求要换了别人,大概率是不行的,可叶白汀接受的教育里,对知识的传播非常欢迎:“我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需得问问指挥使。” “如此,咱家就静候佳音了。” “北镇抚司事务繁忙,不便多扰,咱家这边告辞,小公子随意,不必多送。” 今日过来的任务完成,沟通结果令人满意,两位公公心情都十分不错,可看到对方的脸,就没有那么舒服了,走出门口,还在互相挤兑。 班和安:“小公子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吃吹捧那一套,你那捧主子娘娘臭脚的习惯,还是改了的好。” 富力行:“ 我看你才该改一改,整日高高在上,拿腔拿调,以为你是你家主子,辈份摆在那里,是个人就得尊敬?” 呵,狗东西。 哼,死老狗。 二人心中互骂一波,再次甩了袖子,转身以背对背的方向,离开。 明明回的是一个方向,同一座皇城,他们就是不走同一条路,连宫门都不会从一道走,各有各的方向。 …… 叶白汀整理了整理最新得到的消息,若有所思。 情,恨,药…… 如果这能解释大部分人在这个案子上的动机,那大夫人呢?她的落点在哪里?他办案子不怕多想,就怕想不到,方方面面都想遍了,再进行仔细排除,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叶白汀回头,看到叶白芍,吓了一跳:“姐姐?” 叶白芍眯眼:“你姐长得有这么吓人?” 叶白汀立刻端正表情:“不,不是,你怎么来了?” 叶白芍:“我不能来?” 叶白汀:…… 随便猜一下也能知道,北镇抚司在外面名声不怎么好,没谁总是想过来,姐姐之前也没来过,这次会来……大约是仇疑青有过提点? 没准还发下话去,让下面的人认了认脸,他的姐姐过来,不用拦。 叶白芍把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看房间格局:“这里还不错。” 吃的? 叶白汀伸手就要掀食盒,爪子还没碰到,就被叶白芍给拍了下去:“生的!” “生的?” “傻不傻,没闻到味道么?”叶白芍把食盒往后挪了挪,“方才指挥使经过竹枝楼,说你这几日累着了,胃口不开,见我闲着,给足了银子,让我过来给你做,算是犒赏属下,他稍后就回来,顺便也能沾点光,尝上一口。” 叶白汀顿了顿,有些犹豫的问:“那……你没为难他吧?” “他又不是你,我为难他做什么?”叶白芍叹了口气,“不分昼夜的忙,连吃顿饱饭都奢侈,还被你个小东西惦记着,怕一巴掌下去打死你,时时得忍着憋着,心里得多委屈?弟,咱们可不能不做人啊。” 叶白汀:…… “这屋子挺好,向阳,还有地龙,看来冬天没太受罪……”叶白芍很快看到了窗边挂着的干花花环,“这是什么?” 叶白汀脸一热,他把花环挂在这里,为的是让仇疑青看,还能时不时调侃一下对方的闷骚,哪想到有被姐姐看到的一天! 他开始编瞎话:“这个……是我编了,送给指挥使的,可他没收!他不收,我就挂在这里,日日让他看,天天提醒他,他迟早是我的人!” 叶白芍:…… “弟啊,”她怜爱的摸了摸傻弟弟脑门,“咱们有野心是好事,可也不能太过分,这回你要被人弄死了,姐姐可没法给你收尸了。” 别问,问就是累了。 叶白汀双眉一挑,虎的很:“他敢!” 叶白芍牙痒痒,要不是看着弟弟太瘦,巴掌就上去了:“人怎么就不敢了?人一拳下去,你这小命就得没!你给我长点心!” 叶白汀挺胸,理直气壮:“打死我,他就没有好仵作用了!他离不开我,缺不了我!” 叶白芍:…… 算了,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吧,实在不行…… 她目光看向窗外天空,竹枝楼的方向,实在不行,她就把生意关了,带着弟弟亡命天涯。 窗前工作台上摆着做了一半的工作,叶白芍倒是胆大,一点都没怕,也没问,跟弟弟有关的工作大约都是机密,她懂规矩。 叶白汀却想起了案件细节,问她:“姐,我记得你和姐夫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早早换过的信物,可你好像逃婚了?” “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叶白芍有些不自然,呷了口茶,“成亲过日子,可是一辈子的事,肯定要两个人互相喜欢才行么,我那时只知道你姐夫名字,见都没见过,谁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什么性子,丑不丑,凶不凶,会不会是什么蒜头鼻鲶鱼嘴,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因为心地善良,有志拯救苍生么?” 叶白汀:…… “可我记得父亲说过,姐夫相貌生的周正,性子也耿直可爱。” “就他那眼力,养那么个白眼狼出来……”叶白芍清咳一声,子不言父之过,“反正我不可能干。” “那为什么后来又嫁了?是担心爹娘伤心?” “怎么可能,父母养育之恩,我自记的清楚,他们不容易,一个傻憨憨容易被骗,一个觉得吃亏是福,只要人好,就会有福报,我要不看着点,爹娘不知道被人欺负多少回了!”叶白芍托着腮,话音懒懒,“可一码归一码,他们被人骗了,我可不能被人骗,孝顺是得孝顺,不能愚孝,我要不对自己负责任,把日子好好过好,将来怎么照顾他们?” “那……” “后来嫁给你姐夫,是真看上他了,”叶白芍哼了一声,“你姐夫鬼精鬼精的,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对我好,也合我胃口,当时我没想过这么长远,感情这回事,谁说得准?他这时喜欢我,愿意和我一起过,谁知道成了亲会不会变个样子?我存了一大笔钱,嫁妆也想了办法,分别放到不同的地方,如果嫁过去不开心,反正出嫁女么,不再是叶家的人了,可以随便胡闹,跑了都没关系,只要手里有钱,还怕过不下去?你姐姐我还有手艺,到哪不能闯条路出来?” “谁知你姐夫那么大一个汉子,我就出去跟小姐妹玩两天他都能想我想哭了,没出息的紧……天天怕我跑了,别家男人一天不着家,他一天回来不下五趟,非得看我一眼才安心,还把所有兄弟介绍给我认识,把所有身家都交给我,想着这么多眼线,我哪天要是跑,他能当下就知道,我手里钱多了,没准舍不得他挣钱的本事……” 叶白汀懂了:“所以你愿意和姐夫过日子,是自己喜欢。” 叶白芍就笑了:“这女人呢,有认命随安排的,也有有心气的,你看那些有心气的,有些好像也认了命,嫁了人,其实未必,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所有前行的路,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是喜欢,是想要这么走。” 叶白汀若有所思:“喜欢,就会用尽全力守护……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叶白芍多通透的人,有关工作,命案的信息,她不会问,也不会好奇去看,可弟弟问这种问题,明显是在这方面有困惑。她认真想了想,道:“也不一定,要看人,爱之深,责之切,有些人的表达方式恰恰相反,最喜欢的,话会说的最重。要是这种性子别扭的人,你只看他骂谁,就知道他喜欢谁了。” 骂谁就是喜欢谁……对啊,他怎么脑子全用去做颅骨复原了,这么简单的行为逻辑都没看透! 叶白汀眼睛一亮,他好像知道,有私情的人是谁了! 正好这个时候,申姜和仇疑青回来,推开门:“少爷快,我找到新东西了!” “我这里,也有新线索。” 三人动作极为熟练,朝叶白芍打过招呼,一个挪动桌上小几,笔墨纸砚准备好,一个打开小白板,拿出炭笔,在上面写写划划,那笔迹,精神的都过了头! 叶白芍压了压手,没让弟弟起来,把旁边沏好了的茶端过来,顺便放了几样小点:“你们忙,我去借个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走出来,替三人关了门,抬头看看天色,还很早,过午没多久,看来这顿饭,可以慢慢做,正好赶得上晚饭! 别人破案子,精神又开心,她看着案板上的菜,也开心的不得了,她最喜欢做饭了,尤其给亲人做饭,多少顿她都不会累! 今儿个,就让你们尝尝姐姐的绝门手艺! . 第161章 肮脏的侯府 春日午后, 阳光晴好,暖阁灿烂舒适。 叶白汀和仇疑青坐在小几边,申姜站在小白板前, 拿着炭笔,在上面写本案相关人的名字, 身份地位,大概的信息……一边写, 嘴里还不停:“外头小兵说东厂西厂的公公刚来过,是不是上门找事的?他们欺负你了?” 叶白汀微笑:“欺负倒是没有,有指挥使镇宅,咱们北镇抚司, 谁敢越雷池一步?不但没欺负, 还给了挺多有用的消息。” “有用的……跟案子有关?”申姜笔一顿,“他们转性子了?咱们北镇抚司的事,他们敢沾?” 叶白汀眸底含着笑意,看向仇疑青:“那不是咱们指挥使魅力大么,管他什么人,都能降服。” 仇疑青深邃目光掠过小仵作的脸:“……促狭。” 叶白汀被他看的耳根发烫,清咳一声,收回目光,说正事:“你们都刚从外面回来, 想必累了,不如今日我打头,先说说案情?” 仇疑青将茶盏推到小仵作面前:“来。” 叶白汀就拿着刚刚文书的记录纸页:“两位厂公说的是侯府嫡长女应白素,和二夫人蔡氏之事……” 按先后顺序,他先详细说了应白素的事。 仇疑青听完,沉默片刻:“史家婆母对应白素不满, 夫妻二人感情也不好……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 因为大婚之日,应白素不可能有落红。这个时代,没有人愿意娶一个失贞的媳妇,应白素可能想过对策,但这种结果的发生几乎是必然,只要她不愿舍弃富贵生活,就得忍受婆婆的挑剔,丈夫的淡漠。 不过婆婆也不能太过分,更不敢把实情往外说,这种事太丢人,应白素还背靠应恭侯府,有足够的底气,出嫁女头顶夫姓,不再是应家人,可若故意磋磨苛待,就是对侯府不满了,应恭侯府不但规矩大,还特别要脸,一定会追究…… 所以应白素的日子,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人前人后,算过得去,但心里怎么想,别人就不知道了,至少这种日子,算不得幸福顺心。 申姜非常意外:“管家徐开?看不出来啊,连主家嫡长女都敢染指,绝对不是那么老实的人!这侯府暗道,他没准就用过!” 叶白汀提醒:“暗道是六年前出了盗匪之事,才开始挖造,那时应白素早已出嫁,怎么用这暗道?” 申姜:“对哦……” 叶白汀:“但她被接回了家,这几年有没有用过……” 申姜接收到了眼神:“我去查!只要查到了这个,就能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私情关系!”说完话,他又想起了什么,“少爷之前,不是能根据那个什么亲密距离,判断两个人的关系?这回行不行?”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应白素和徐开同时出现,在一起的画面是什么样子,但就算看到了,也不太容易分析……” 叶白汀解释道:“亲人,朋友,过于熟悉的人,距离上都不会那么讲究,除非一些特殊的,过于亲密的动作,类似整理衣角这种,其它都不准确,不方便确认。” 和上次户部案不一样,职场上的人再熟悉,都有一定的上下级别,竞争关系,很难特别亲近,尤其还是同性。 仇疑青指节轻叩在桌面:“侯府只应白素对木菊花过敏,如果这个行为是冲着用白素来的,徐开对她余情未了,又知道这件事,是可能会有行动的。” 所以接下来确认徐开心意,是第一样必须要做的事。 叶白汀颌首:“我们再看二夫人蔡氏……” 他把蔡氏过往说完,申姜听的有些唏嘘:“这一位……有点惨。” 叶白汀:“蔡氏是个勇敢坚韧的姑娘,她当时的生存环境,可以说几乎苦的走不了了,可她如果想答应这种事,如果愿意以自卖自身的方式,得到所谓的‘荣华富贵’,‘平静安和’,被赌鬼父亲卖时,可以答应八百回,她都没有答应,偏偏在老侯爷这次,她答应了,为什么?” “因为侯爷给出的富贵非同一般?”申姜摸下巴,“那可是京城侯府,力量非凡。” 叶白汀:“但她并不是为富贵折腰的人。” 仇疑青:“你怀疑当时老侯爷还用了其它手段?” “可能也有当事人自己的,顺手推舟。” 叶白汀的这个思路,来自姐姐的提醒,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蔡氏当初的‘被迫’,真的是被迫么? “蔡氏不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过往经历中,看不出对富贵的渴求与偏好,就算一时答应,被迫成亲入府,她是不是有很多种办法能出去,为什么没走?” 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重点:“看到丈夫画的美人小像,她为何会落泪?知道丈夫非意外身亡,可能是遭人所害,为何执着要找出凶手?” 人能失忆,暂时忘记,可刻在骨子里的思考和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 仇疑青指尖轻点桌面:“……蔡氏很可能钟情应溥心。” 那应溥心的死很关键了,会不会对丈夫意外身亡的事心生怀疑,会不会猜测过凶手是谁,甚至去查了,会不会想报复,失忆的事是否自导自演,就是为了手刃仇人,还能洗清自己嫌疑,片叶不沾身? 东厂公公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叶白汀将‘尘缘断’这个药,说给仇疑青和申姜:“……可以人为造成短暂性失忆,药引是关键,服药时用的什么药引,想要恢复时也必须得吃同样的药引,值得注意的问题是,此药服用后,本人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自也不知道自己曾吃过药,更不知能拿回记忆的药引是什么,蔡氏如果是因这个药失的忆,那治疗方法,一定藏在只有她能找到的地方,或者,交给了关系亲密的人。” “她身边那个丫鬟小杏,可能需要注意一下。” 申姜点点头,记下了:“可死者应玉同书房里,墙上有蔡氏头撞过的血迹啊,如果她的失忆是因为药,那那个血迹怎么解释?” 叶白汀目光微闪:“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确定,她的失忆到底是什么原因。看现场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伤,现场却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如果是受害者自愿的呢?” 如果蔡氏为了制造假象,心甘情愿撞那么一下,可不就没有挣扎痕迹了? “有道理……” 申姜一边说着话,一边转身,刷刷刷在小白板上重新覆盖新的人物关系,以及疑点。 “接下来,我们进行对亲密关系的分析。”叶白汀看向申姜,“关于世子夫妻的恩爱,你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比如世子为大夫人做过什么事,让大夫人很感动之类的?” 这个申姜根本不必翻小本本,立刻就能答:“没有,所有人都说世子夫妻青梅竹马,从小感情要好,婚后鸾凤和鸣,伉俪情深,是难得的神仙伴侣,世子在外头也是这么说,夫人很好,溢美之词无数,却基本没怎么关心过大夫人,连大夫人生辰都会忘记,有时还得老侯爷责备他,他才能想得起来,补个礼物。” “这样……”叶白汀眸底微闪,“那在这个家里,谁送大夫人的东西最多?” 申姜这下得翻开小本本看了:“好像是……老侯爷?他现在年纪大了,人闲时间多,每回出去回来,总会带点伴手礼,但并不是只给大夫人一人,府里所有女眷都有份,有几回时兴的衣服料子,都是他出门看到了,置办回来让大夫人看着用,说别人家都有,咱们也不能少,但那些花色二夫人三夫人并不喜欢,就都在大夫人那里……” 叶白汀手肘撑在小几上:“情爱一事,不同的人,表达方式不一样,有时外在表现不一定就是事实,爱之深责之切,有些感情的表达就是隐晦的,以凶巴巴的形式出现……大家想想世子性格,是不是很严肃,规矩的甚至过于板正了?” 提起夫人时,总是在夸奖,却并未为此付出过任何心力,连生辰都会忘记,这种感情是真的吗? “我和指挥使去到应恭侯府,前后见过世子两次,每一次,他都有训斥卢氏的画面,”叶白汀伸出一根手指,“一是事发当日,应玉同身亡,卢氏急急被锦衣卫叫去问话,没第一时间换衣服,离开时和世子擦肩而过,被世子责备,说衣服不像话,记她赶紧去换上孝服。”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再就是问话大夫人那日,路遇老侯爷,正好听到世子和卢氏避着人说话,他仍然是在训斥,说她穿的不对。” “前者可以理解,事发突然,提醒一下没什么错,后者就有些微妙了,世子话音当时很急切,好像这是一个必须要马上解决的问题,还说别人会误会,他着急的,真的是衣服本身不合规矩,还是‘担心别人会误会’?” 申姜听着听着,皱了眉:“对啊,就算卢氏被误会无情无义,甚至和外头的人有染,跟世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那么着急?” 仇疑青:“我记得,当时世子责的是卢氏里衣穿的不对。” 叶白汀:“不错。” 申姜没懂:“衣服穿错了就是穿错了,里不里衣的,有什么重要?” 仇疑青淡淡扫了他一眼:“我可能会注意我们的仵作里衣皱没皱,穿着舒不舒适,却从来不知,你每天都穿了什么。” 申姜反应有些慢:“啊?” 仇疑青:“没有一个男人,会时时注意观察女子里衣。” 因为非礼勿视,于礼不和。 除非心系之人,总会时不时在意,或者枕边之人,因为太熟悉,下意识就能看到。 申姜懂了,但也感觉,又被强塞了口狗粮。 叶白汀清咳一声:“卢氏好像胆子很大,敢和世子呛声,老侯爷面前也并没有多害怕,凭的是什么?” 要说她娘家势强,腰板足够硬,也未见得,她当年抗婚抗的可是声势浩大,也没逃过嫁入侯府的结局,以她自己,明显不能和侯府叫板,可她就是做了,就是凶了。 “丈夫靠不住,她也不喜欢,显而易见——老侯爷和世子之间,有和她纠缠之人。” 叶白汀感觉,照现有情况分析,世子的可能更大。 申姜翻了翻随身小本本:“……没错,卢氏一定和人有染!就前些日子,下人曾听到三房院子里传出的声响,说是什么女鬼香艳,像是在办那种事,说女鬼不说卢氏,是因那夜三老爷没在家,只卢氏一个人歇在院子里,还说类似的声音经常出现,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甚至有人曾经看到过……夜里叫水,第二日换下来的被褥痕迹,明明就是在办那种事!” 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外人进不来,除了自家人,和卢氏办的事人还能是谁? “府里也就两个主子男人,除了老侯爷就是世子,不对,还有徐开,他也敢干这样的事……”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是管家。下人和主子的位置可不一样,侯府规矩大,卢氏再敢再勇,和管家偷情,是不是也得低调着点,不被人发现?” 申姜:“也对……要是主子偷情,下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没人敢管,下人偷情就不一样了,发现就要被打死的!” 仇疑青:“此为接下来查证要点。” 叶白汀说起另一个:“大夫人王氏这边,就简单多了,我和指挥使去过她的房间,会客小厅很不一样,摆设相当别致,部分暗示意味极浓,如果她和丈夫感情并不好,那她做这种事,是和谁?” 申姜翻了翻小本子:“我们查到的消息是,死者应玉同对她有非分之想,但平日并不敢表现太多,比如他敢调戏二嫂,敢对大姐阴阳怪气,却不敢对大嫂说过分的话……” “他不但不敢说过分的话,甚至还会被大夫人训斥教训,这件事整个侯府都知道。”叶白汀眉目微闪,“如果这两人是偷情关系,可能会表现成这个样子么?如果不是,应玉同天不怕地不怕,哪个女人都敢调戏,为什么单单对大夫人不敢?” 真正偷情,必会遮掩,不爱声张,而且还存在一个看不得上的问题,以大夫人的地位眼光,会看上三老爷?看上他什么?花心还是蠢?现在的事实是,三老爷死了……他因秘密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 三老爷对她只有花花心思,却不敢过多招惹,定是有别的忌讳。 仇疑青沉目:“王氏背后,站着应玉同惹不起的人。” 叶白汀:“谁是侯府最权威之人?看起来不管事的老侯爷,还是接班人世子?” 申姜想了想:“那应该……还是老侯爷。他们这样的人家,传承规矩非常重要,到现在为止,外头大事走动,看的还是老侯爷的面子,世子在别人面前并没有那么自如,除非有一天,他真正接旨承爵,坐到了侯爷这个位置。” 没有板上钉钉的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大家族更是,各种新鲜事屡屡发生,光看皇家,就并不是每一任太子都能当皇上,历来被封太子的人,真正走到那一步的都很少。 叶白汀:“你再想想,前后是不是有几次供言描述里,老侯爷需要和世子沟通时间,第二日的行程?” 申姜点头:“没错!世子本人说过,我问到的下人也说过!” 仇疑青:“大夫人王氏,亦亲口说过。” 叶白汀眯了眼,话音意味深长:“这个沟通时间,确认的只是行程么?问儿子要暗道钥匙,是用来方便外出,还是方便利用暗道穿行,到别的院子,做别的事?” 申姜猛拍大腿:“对啊,知道世子不在,不就更方便搞人家老婆了!对过时间,清楚的知道世子什么时候回来,到点自己就知道走了,绝不会被抓住……” 嘶,不愧是应恭侯府主子,太会玩了! “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惊世骇俗了?”申姜不太敢信,公爹和儿媳妇扒灰,大伯子和弟媳搞到一起,这种事也太恶心了,高门大户真的敢干么! “我还有更惊世骇俗的。” “啊?” “几乎侯府所有人,都是到了年纪,老侯爷看着说的亲,为什么世子之妻王氏,是青梅竹马,从小培养的感情?”叶白汀指尖轻捻,“据我了解,王家家世不错,但也没到高不可攀,需得从小维系关系,用姻亲拴在一起的地步,这个儿媳,真的是给儿子娶的?” 这话是真的有点惊世骇俗了,申姜都开始咬手指了:“不,不是给儿子娶的,难不成是他自己看上的,早早预备上了?” 可认真想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不管普通人家还是贵圈,从小给孩子定了亲的,一般都是通家之好,长辈之间非常亲睦,常有来往,知根知底,但他查到的资料里,侯府和王家早年根本就不认识,没有来往,是定下王氏之后,才亲近了起来,的确和以往规律不同。 且贵圈结亲,意在联姻,朝堂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要走得好,走得稳,过早议亲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要是对方一步没踩稳,倒了,你退婚还是不退?不退,捏着鼻子认了,那这孩子就算白养了,以后可能还会多一门打秋风的亲戚,退,名声还要不要了?虽然大部分人都自私,都嫌贫爱富,可你自私嫌贫爱富到明面上,不就是明晃晃挂出牌子——快来骂我? 怎么看,世子从小订的这门亲,都不算好主意。 他可是世子,嫡长子,从生下来就被寄予厚望,老侯爷甚至为了他的利益,不让二儿子进京,为二儿子娶了一个命苦还犯了事的孤女!这逻辑前后矛盾,不合理啊! 难道老侯爷真的是为自己……他还关心大夫人,比儿子照顾的都精心,各种给塞东西送礼物…… 申姜感觉这事就不能多想,越想越觉得肮脏,恶心,想吐。 叶白汀其实也胃口不适,这些人把家当成什么了?是他们随意玩乐的场所?父子兄弟,叔嫂儿媳,在他们眼里不值得尊重半分吗? 外表华丽富贵,内里腐臭不堪,这就是他们身为高门大户,贵圈人的规矩? 再往深里想一想,应恭侯现在是这个规矩,以前呢?如果不曾有耳濡目染,不曾有见惯不怪,老侯爷从哪里培养出的价值观?某些东西,是可以代际传递的。 他闭了闭眼睛,平复心情:“现在基本能断定的是大夫人王氏,夫妻二人感情不好,同她亲密的一定不是世子,老三应玉同也可以排除,除了老侯爷,没有第二个人。” 仇疑青:“卢氏也存在有关系亲密之人,可能是老侯爷,可能是世子,目前看世子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老侯爷和世子有没有染指别的人,比如蔡氏在这个家里是什么角色,干不干净……目前不得而知。” “管家徐开,一定知道府里的秘密,不然不可能活的这么好。” “没错!”说到这个,申姜就举了手,“侯府下人几年就会换一批,徐开这种能待十年以上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肖想嫡长女,犯了这么大的错还没被弄死,他手上一定有什么把柄!” 叶白汀:“死者老三贪花好色,声色犬马的理由现在有了解释,因为他长大的家就是这个烂样子,他耳濡目染,从根子上就长歪了,真就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别人骂他是别人不懂,惹出的事大了也不怕,反正会有家人替他擦屁股。卢氏突然改变审美偏好,明明爱美,梳妆细节里不失精致,穿的却沉闷板正,大约因为喜欢的人所在位置不一样,重规矩,她便也学着重规矩,别人喜欢枕边人端庄优雅,她就学着端庄优雅……” 申姜:“为什么是喜欢?这个家里还有真心喜欢?” 仇疑青想了想,道:“卢氏之前,并不是应家的人。” “她的成长环境不同,”叶白汀垂了眉,“她敢那么用力的反抗成亲,不管当时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本身对情爱一事,是有一定向往的。” 申姜摸下巴:“也对……” 叶白汀又道:“大夫人王氏就很不一样了,虽然不姓应,却早早和应恭侯来往,适应,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过往经历里一定有很多小矛盾,想不通的地方,但都被潜移默化的化解,她的路顺风顺水 ,稳稳当当嫁过来,一步步变成了称职主母,大宅宗妇。她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就是别人希望她成长成的样子,她以为她在做自己,有最大的主动权和支配权,所有决定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一直在被别人安排,她的路,是别人选好,推她去走的。” . 第162章 指挥使可别舍不得 听完少爷论述, 整理好所有匪夷所思的关系,申姜难得沉默半晌。 “这么说的话……这个家里,好像只有老二一家始终游离在京城圈子外, 与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距离很远。” “不错。”叶白汀点了点头。 应溥心生母一辈子没有入主王府,娘家能帮得上应恭侯, 当地地位可见一斑,她本人非常有心气, 不管这一段婚姻如何发生,她是否感觉到自己遇人不淑被骗了,对儿子还是很好的,应溥心成长过程顺风顺水, 书会念, 礼会知,但他不想做的事,都可以不做。 他少年时经常和老侯爷吵架,丝毫不管会不会把亲爹气出个毛病,他娘也不管,他行走还十分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时常约了友人游山玩水,久久不归, 极为任性。 可他好像对京城一点都不好奇,甚至很厌恶,去了那么多地方,京城方向从未踏足一步,直到他娘去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可能是侯府最轻松自在的人, 恣意生长,张扬又任性。 蔡氏也是,她出身不太好,有那么个赌鬼父亲,整个成长时期都在激烈对抗,一直行走在悬崖边上,可多难多险,她都没有放弃,倔强的在泥潭中开出花来,她野生天长,生命力惊人。 直到进侯府前,这二人对京城的了解都很有限,性格观念和那些‘规矩’天差地别。 申姜:“东厂太监说,蔡氏曾经和土匪来往,关系匪浅,那姑爷史学名可是死于盗匪之手的,会不会有关系?” 叶白汀对这个问题也有疑问,转向了仇疑青。 “不一定。”仇疑青却摇了摇头,“此事东厂强调了,是‘传言’,真相到底如何,蔡氏和匪人是只认识,还是拉帮结伙,一起做过事,目前不能确认,而且距离太远……” 叶白汀:“外地的势力,很难侵入京城?” 仇疑青:“如果只是无底蕴山匪,很难。” 应恭侯遭遇盗匪,史学名遇害,这两样哪一个都不是小事,当时官府彻查力度极严,别说外地不明形势的山匪,就算本地人,也很难组织这样有效且胆大的行动。 “那个画中美人到底是谁?”申姜摸着下巴,“应溥心和侯府里的人好像有点不一样,喜欢别人,又是画画又是写情诗,跟个文人君子似的,他喜欢谁?有没有行动?” 叶白汀摇头,这条线还没有明显证据,只看夫妻关系,侯府环境,各种关系的错杂,不管他喜欢谁,前路必定隐患重重,矛盾不小,难免会有冲突。 “我们来捋一捋大的时间线吧,从头开始,看能不能想到些什么。” 叶白汀整理思路,缓声道:“老侯爷与发妻家族联姻,生一女一子,重点培养世子应昊荣,忽视嫡长女应白素,因这是传统。发妻死后,受岳家牵制,他并没有立刻续弦,可能做好了很久不续前的准备,但新的任职调派,他在当地遇到了很大阻碍,重重考虑斟酌之下,娶了下一任妻子,生下二儿子。 ” 申姜哼了一声:“生老二这个举动可能就是故意的,为了绑定新的岳家,不然叫老丈人发现,这个看起来谦逊低调的侯爷,在京城有很‘精彩’的一面,岂不会倒霉?有了儿孙血亲,一切不就方便多了?知道了又怎样,你还能叫你外孙子没爹不成?” 叶白汀:“这个过程中,老侯爷会时不时回京城,可能是公务述职,可能是关系□□,也可能单纯回来看看世子。” 申姜又一哼:“然后管不住裤腰带,和个通房丫鬟生了庶子老三。” “这个时间段,他应该开始琢磨着为世子说亲,培养小夫妻‘青梅竹马’的表情了……”叶白汀眼梢微眯,“他盯上王氏的时间,还真早。” 申姜大骂:“牲口啊!” 之后几年,相对风平浪静,也是孩子们成长的时间,一个两个长成之后,重要的时间节点就出现了。 叶白汀:“所有人里,应白素年龄最大,女孩子心智成长通常会早一步,她和管家徐开的事,老侯爷知不知道?” 仇疑青:“开始肯定不知道,后来就未必了。” 老侯爷这个期间经常在外地,对应白素的管束和要求,就是乖顺,不惹事,不能丢侯府的脸,家里没有女主人操持,应白素一个闺阁少女,连出门作客的机会都很少,加之世子弟弟待遇的对比,难免心里不平衡,出现别的想法。 西厂公公说过,应白素被狠狠罚过两次,之后就明白了,谁给了她富足的生活,这种生活又有多容易被收回……自此之后,应白素就被驯服了。 叶白汀感觉,这两次惩罚,大概是老侯爷回京时,应白素的反抗,也是老侯爷给出的答案。 之后就是一桩桩亲事的说定,操办,应白素的必须出嫁,是因为侯府‘丢不起这个脸’;二老爷应溥心的婚事安排,是为了保证世子的绝对利益;三老爷的婚事,一部分是因为年纪大了,再不为儿子操持,会被诟病,另一部分就是利益方面的考量了。 再之后,就是姑爷史学名和二老爷应溥心的先后死亡。 一个是六年前,一个是四年前。 “六年前侯府遇匪的事,可有调查清楚?”他看向仇疑青,“侯府第一次有死者出现,怎么想都有些敏感。” 会不会所有凶杀恶念的源头,其实是在这里? 仇疑青敛眉:“六年前,应溥心夫妻正式归家,定居京城,迫于礼数,史学名带应白素归家省亲,当日候府所有人都在。” “时间呢?”叶白汀认为这个很重要,如果是刚回来,应溥心夫妻连自己熟悉的时间都没有,就算在外面有‘山匪朋友’,也很难立刻下手。 你总得收集情报吧?家里主子有几个,下人护院怎么轮值,哪里有机会溜进去,这天有没有什么大事不方便,不得踩点规划吗? 申姜对这个就比较懂了:“出嫁女规矩不一样,就算想回娘家看看,也得处处周全,不可能二房一回来就回去,真这么热络,把亲弟弟世子放哪里了?” 所以这个时间,就是二房回来一定日子之后了…… 仇疑青点点头:“二十天。” 叶白汀若有所思,小一个月,足够聪明的人想清楚一波事,甚至暗里交过几次手了。 “当日有一场宴饮,持续时间很长,几乎所有男人都醉了,灌了醒酒汤,大概未时前后,盗匪悄悄入内,杀人寻财……”仇疑青缓缓讲述当时经过,“侯府丢失了很多财宝,死了很多下人,因院子太大,消息传递太慢,主子们又个个都饮了酒,不太清醒,损失惨重。” 准备上已经失了先机,反应上又来不及,被别人摁着打再正常不过。 叶白汀懂:“……所以史学名被掳走了,同时侯府决定,修建暗道?” 仇疑青颌首:“侯府和官府透出的消息是,这场乱后,史学名带应白素回自己家,途中被掳劫,侯府不承认跟自己家的事有关系,史家连人都没见到,更不会觉得原因在自己,一度闹的很不愉快。” 叶白汀眯了眼:“之后呢?史学名可在人前出现过?” “并无,”仇疑青摇头,“盗匪以他名义朝史家索要赎金,附上的信物也是他的东西,但他本人,自此再无出现。” 包括崖底的残尸,除了衣物,别的根本认不出来。 叶白汀垂眸,这就有点问题了…… 申姜:“既然当日所有主子都在,为什么盗匪只抓他,不抓别人?要是没踩过点,可能是顺手,随便抓一个主子,可干这么大票的事,怎么可能不踩点?只要踩了点,就会知道,抓侯府人质更有利,这些人脑子是蠢么?”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我记得盗匪撕票的理由很简单,是不满,索要赎金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那般不满?” 仇疑青:“动静大。” 叶白汀都快被这话逗笑了:“他们一群盗匪,白日进府为祸,闹出的动静那么大,又是杀人又是掳人,竟然嫌弃官府动静大?” 难道这不是一定的事吗?他们在这种时间,干这票‘生意’的时候,就应该想得到,除非这所有一切……都是借口。 “之后怎么处理的?史家丢了条人命,官府被打了脸,这事能轻易过去?” “盗匪被抄了老家,京郊一个山头直接被剿灭,不留活口,史家和侯府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仇疑青顿了顿,“但此事过去后两个月,史家小辈仕途突然非常顺畅,官升的很快,底下生意财富,也翻了两番。” 叶白汀:“所以这件事上,侯府是理亏的,还给了补偿……应白素呢?也是在这一年,回了家?” “不是,”这个申姜知道,“她是这是过去后的第二年,才被接回家的!” 两年后,也就是四年前…… 叶白汀挑眉:“应溥心死的时候?” 仇疑青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两件事前后发生,时间上没有因果关系,二人也未曾见面,应溥心死于暴雨肆虐,河堤崩塌,他因救人落水,最后身亡,当年他救的那个人我也已经查过,是应溥心自主行为,不存在谁推手,应白素是在他死后两个多月,暴雨灾情过后,才被接回的侯府。” 叶白汀若有所思,那还有一个问题:“死者应玉同日子好起来是在哪一年?跟这两件事可有关系?” 仇疑青投来赞赏目光,这点的确至关重要:“他成亲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 叶白汀垂眸思考,这位三老爷在成亲那一年就非常敢干了,抗婚,拈花惹草,声色犬马,没什么忌讳的,他如果知道什么秘密把柄,一定在这之前。 六年前二哥夫妻尚未归京,姐姐姐夫的婚姻关系虽然不太好,但姐夫还没死。 所以他知道和仰仗的,一定不是这件事的秘密,必然在更早的以前,比如——长辈的私情。 怎么想都只能是这件事了,他本人都还没有成亲,世子和卢氏都还来不及认识,除了父亲和大嫂的事,还会是什么别的? “若所谓的‘私情秘密’,知道也没关系,应玉同没必要死,平安又奢侈的过了那么多年,”叶白汀分析着,“别人为什么突然杀了他?” 仇疑青指节轻叩桌子,两下:“两个原因,一,应玉同知道了些别的,更为紧要的机密;二,应玉同正在打算做一些其它的事,或者已经动手了,此事会影响大秘密的保持,对侯府,或者某个人不利。” 叶白汀:“以他的智商心计……想干什么事,还真挺难瞒过人,极容易被灭口。” 可他知道了什么呢? 二人目光相撞,齐齐一顿:“墙壁里的尸体!” 应玉同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有所猜测或确定,并且想利用这个秘密,换取更多的财富享受……再大胆一点,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杀害这个人的凶手是谁? 尸体身份唯一证据就是那个写名字的扳指。 “二房的信息至关重要!” “应溥心已死,蔡氏失忆,必须得让她快点想起来!” 申姜真的好难好难,才跟得上思路,要不是最近接连办案,锻炼出来了,脑子根本跟不上,少爷和指挥使的讨论他根本插不上嘴,只顾着低头刷刷刷记录…… 不过恢复记忆,只能找药引了? “这药引有没有明确是什么东西?比如是不是非得是药材,什么吃的馒头,喝的水,可不可以?一定要入口么?特殊的味道刺激,或者特殊的痛觉,比如扎个针什么的?” 申姜这个问题问的很好,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东厂只是同我说,江湖上有这么一种药,操作方式和解法有些特别,个中细节,就需得指挥使派人察实了。” 仇疑青颌首:“好。”顿了顿,他又道,“此次忙碌太久,你需得注意休息。” 叶白汀:“嗯?” 仇疑青看向窗边:“颅骨复原,辛苦了。” 申姜刚好写完,放下笔,扭了扭微酸的脖子,视线从几乎写满了的小白板上移开,顺着指挥使视线,看到了窗前的骷髅头—— “这就是死者的脸?吓我一跳!” 他十分新奇的走过去,围着看着了一圈:“这上面戳着的点是什么?”鼻子下巴眼眶上都有,还戳了挺多,看着有点密,有点吓人。 叶白汀:“定位用的,完成之后会拆掉。” “怎么这么多……尺子?”申姜低头,又看到了一堆尺子,宽窄不同,大小不一,甚至有些是硬尺,有些是软尺,有些……他认出来都费劲。 叶白汀走过来:“要测量很多数据。” “那纸上这些字……” “数据要计算出结果。” 申姜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碾压,为什么所有东西他都看不懂! 叶白汀这次没有嘲笑他,道:“你只是没学过而已。” 申姜立刻看向仇疑青,自己刚刚一进门就想着案子,全神贯注,这才没注意到窗边放着的东西,估计指挥使也一样,贸然看到,一定会吓一跳,结果……好像并没有? 一样都是第一回看到,为什么你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指挥使……看到过?” “嗯。”仇疑青干脆的点了头。 这下换叶白汀惊讶了:“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这几天大家都很忙,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仇疑青的人,以为他从来没回来过的!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晚上回来过。”你没看到我,我却每天至少看你一次,知道你怎样工作,也知道你怎样挨到困极都不睡觉,他声音揉着暖意,“这次案子完成,有赏。” 果然只有在北镇抚司这种地方,加班才有福报吗! 但只要有东西收,叶白汀就高兴,笑得可灿烂:“好啊。” 仇疑青问他:“为什么坚持做颅骨复原?” 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看不到脸,查不出身份的尸骨,小仵作都没有这样做,不可能只是懒,小仵作闲时是有点不爱动,恨不得瘫在椅子里,可查起案来,比谁都精神,都狂热。 “大概是直觉吧,本案死者身份确定存在难点,”叶白汀说,“我们找到的只是一具男性骸骨,很年轻,脚底不远落着写有‘应溥心’名字的扳指,可侯府‘尸骨无存’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姑爷史学名,一个是二老爷应溥心,往前推一下时间,史学名死时二十六岁,应溥心死时二十三岁,年龄相差不大,骨骼特点上也难以确定,我已让锦衣卫去问过,死者手臂上的骨折痕迹,应溥心有,史学名也有,还有就是这骨相让我很疑惑——听闻应溥心相貌清俊,很是出挑。” 申姜愣住:“骨头……也能看出美丑?” 叶白汀:“一般人不好看,不都是骨相决定的?” 申姜被他问懵了:“是……么?” 叶白汀抬眉:“比如你能清楚的看出别人是方脸还是尖脸,是宽下巴还是地包天,是高鼻子还是塌鼻子,是扁平脸还是轮廓深邃……好不好看,当时不就有了印象?” 申姜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普通人看好不好看,看的就是脸,谁能想到骨头呢? 叶白汀随申姜看放在工作台上的颅骨,很耐心的给他解释问题,还小声和仇疑青解释:“以前没拿出这项技术不是懒……要是以后用得上,我还会用的。” 仇疑青却注意到了捂肚子的动作:“饿了?” 叶白汀:…… “里头完事了没有?帮忙开个门——” 就是这么巧,叶白芍的饭做好了,亲自带着小兵,端了过来,两只手托着食盒,腾不出来,喊了一嗓子。 申姜反应飞快,噌的蹿过去,把门打开:“快快,姐姐快进来,少爷都快饿傻了!” “他呀,就没有不馋的时候!” 嘴里说着调侃的话,叶白芍手下不停,菜色一一摆开,放了满满一桌子:“来,吃饭!” 冷拼热菜,煎炒烹炸,浓烈的红,热情的辣,撞上鲜白的汤,青翠的食材,鲜香麻辣,脆爽清甜,氤氲热气里,人的笑脸都有些模糊了…… 汤热菜丰,亲友在侧,这才是最美盛景! “我做菜前问过,你们都能吃辣的?不偏爱也没关系,我还做了几样白味,足够调口味了!”叶白芍给弟弟盛了碗热汤,放在一边晾着,给申姜加了一块肉,又给仇疑青夹了一块更大的肉…… “尝尝姐姐的手艺,咸了淡了还是太辣了,都能挑剔,以后姐保管能做出你喜欢的味道!” 叶白汀耳根有些红,拉姐姐坐下,还给她加了一筷子菜:“他们都有手,用不着你照顾,你来一起吃!” 这真的是亲姐,嘴里嫌弃弟弟,实则暗里帮弟弟忙,自来熟的在仇疑青面前以姐姐自称……以为这男人听不出来吗? 他偷偷的看了仇疑青一眼,对方已经眼神深邃的看过来,显然听懂了! 你还看,我姐都拿你当自己人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害臊! 叶白芍没发现弟弟和别人的眉来眼去,她走了神,弟弟给她夹到碗里的菜,是一片小小的五花肉,七分瘦三分肥的那种。 她最喜欢吃这种肉,可别人家闺秀都是不吃肥肉的,都说会长胖,她爱漂亮,有段时间也的确长胖了,就常常忍着不吃,还摆出一副‘我讨厌这个肉’的样子催眠自己,是以很多人不知道她喜欢。 可弟弟知道……弟弟到现在都还记得。 终于又吃到弟弟给她夹的菜了。曾经一度,她以为再没有机会了。 叶白芍迅速收起眼底湿意,都过去了,以后她和弟弟的人生,彼此都不会缺席! “今日难得,咱们干一杯!”她拎来酒壶,开始倒酒。 叶白汀拒绝:“不,不了吧……会醉。” 叶白芍扫了弟弟一眼,没出息的小东西,这又不是给你喝的! 她倒完酒,双手执起:“我这弟弟,年纪算不得小,可实在招人疼,我和父母当年恨不得护的严严实实,给养娇了,可能有些不懂事,不是他的错,是我们没做好,北镇抚司这几个月,他日子不好过,两位怕也带的挺难,我替他谢谢两位的照顾!” 她直接仰头,把酒干了。 “姐姐好酒量!” 别人如此豪爽,申姜当仁不让,也仰脖,陪了一杯。 仇疑青肖想别人的弟弟,更不可能不给面子,也干了杯中酒。 “北镇抚司公务我不懂,也不敢打听,我这弟弟总算有了长进,日后百尺竿头,恩泽不忘,还请两位不要嫌弃!他要不听话——”叶白芍满上杯中酒,本来想说‘只管跟我说,看我不教训他’,视线看到仇疑青,立刻改了话头,“咳,我一个出嫁女也管不了了,他现在可是有上峰的人,指挥使,您可不能舍不得,孩子皮了,该教就得教,该管就得管,他若敢闹脾气搞破坏,可问我索赔!” 她又干了一杯,仇疑青便也相陪,酒盏轻轻放在桌上,看向小仵作:“姐姐放心,所有事,我都会好好教他。” 叶白芍看着弟弟,笑眯了眼。 怎么样,高不高兴,心里美不美?人可是叫你拿捏住了呢!别人都是侍宠生娇,你倒好,恃弱碰瓷,逼着别人生生捧着,不敢过分用劲,怕把你摔碎了! 叶白汀也笑了,眼睛弯弯,像个月牙。 美食熨肠胃,情意暖心头,这桌热腾腾,鲜香麻辣的菜,就是人间烟火。 这才是家人。 永远让人留恋的,只要想起就觉得温暖,向往的存在。 . 第163章 水塘溺死的尸体 叶白芍并没有停留很久, 当然也没有喝醉,见外面天色不早,就提出了告辞。 不用她试探, 仇疑青直接说,这样的热闹菜色北镇抚司很少见, 希望以后能经常吃到。这话什么意思,聪明人根本不用多想, 不就是允许她经常过来的意思? 叶白芍开心的不行,揉了几下傻弟弟的小脑瓜,小声叮嘱他以后好好努力,追人别太小气, 没钱了跟姐姐说……相当满意的离开了。 申姜胡吃海塞的也差不多了, 跟着告辞,还顺手捞了碟小点心,说这个味儿新鲜,没见过,带回去给媳妇尝尝。 很快,房间里只剩叶白汀和仇疑青二人。 仇疑青本来有些话说,可叶白汀不行,他忙啊,颅骨复原工作琐碎又要求细致, 还丁点不能出错,一个人扛这么久真的累了,既然你有空,不如来帮忙! 第一仵作拉着指挥使加班去了,什么谈情说爱,花前月下, 不存在的,不如一起快乐的捏泥巴!只要工作不死,就往死里工作! 仇疑青:…… 他从未觉得公务累过,凡事冲在第一线,属下工作努力,他只有满意的,可这一次,心里稍稍,有那么一点点不爽快。 偶尔歇一歇,好像并不是那么大逆不道? 小仵作身体还是不够强壮,到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趴在案上睡着了。 仇疑青垂眸看着,不知不觉,手指就落到了人脸上,指下皮肤触感光滑润软,更显的自己指节粗糙…… 他倏的收回手指,闭上眼睛,浅浅叹了口气。 他起身铺好被褥,把人抱过去,月光皎皎,清冽如霜,温柔的洒在小仵作额头,眉眼,鼻间……他知道这双眼睛睁开时是怎样的清澈干净,那是比月光还好的颜色。 仇疑青微微俯身,极为克制的,在小仵作额头印下一吻,触之即离,踩着细碎月光,离开了房间。 …… 叶白汀这一觉睡得有些沉,醒来时看到仇疑青坐在小几边。 身上衣服换过了,残留有微冷水气,好像刚刚从校场练武回来,冲过澡,发丝还未完全干透,现在手里拿着毛笔,在批一叠厚厚的公文。 “怎么没出去?”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手头有案子,有公务,天子那边也即将大婚,仇疑青这些日子忙的分身乏术,都是一大早就看不到人影,今天怎么…… “知道你快醒了,”仇疑青放下笔,将卷宗合上,整理好,“蔡氏过来了,带着点东西,和你一起听了,再走也来的急。” 蔡氏? 叶白汀立刻爬起来:“你等等,我这就洗漱!” 穿衣穿鞋收拾着自己,视线滑过工作台,叶白汀就是一顿,好像……干净了许多? 仇疑青:“尺子都在左上方,按大小软硬度排列,宣纸叠在右上侧,炭笔帮你整理干净,削好了,左边是算了一半的,右边是计算好有结果的,放心,都没乱,找起来很方便。” 叶白汀眉开眼笑,朝仇疑青绽了个大大的笑脸:“谢啦!” 忙起来时,哪里还顾得上收拾?果然还是指挥使好习惯,乃是居家生活必备好男人! 二人走到堂前,蔡氏刚好走完北镇抚司来客流程,朝他们福身行了个礼,交上来一样东西。 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还是和应溥心有关,不过这次不再是画的小像,而是手札,数量不多,只有几张,看起来有连续感,像是从哪里掉出来的纸页。 这次里面写的也不是诗,更像是随笔,记录了当时心情,大概就是和心上人吵架之后,从情绪低落,到回忆过往,各种甜蜜酸楚的瞬间,试着理解和剖析吵架的原因,为什么出现矛盾,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何挽回现在局面…… 等等各种心路历程。 应溥心的表达很真诚,从他的文字里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充满热情,很有想法的人,他的感情真挚浓烈,似乎和侯府所有人都不同。 手札里仍然没有出现对方的名字,叶白汀和仇疑青不知道这个‘心上人’是谁,但很明显,这两人有过接触,有过情动,有过不一样的瞬间。 叶白汀看完手札,问蔡氏:“此前两次寻到应溥心的东西,你会落泪,会觉得酸楚,这次呢,可有什么感觉?” 蔡氏右手放在左胸,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会伤心难过?” “不会。” “可有落泪?” “没有。” “自己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大概上面的内容是吵架?”蔡氏微偏着头,缓缓道,“没有女子不为男人的深情触动,我想不起他的模样,可看着这些画和字,总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是我丈夫,却喜欢别的女子,我自然心里不舒服,他和人吵架,于他的感情来说并不是好事,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甚至……” “我甚至盼着他们吵架,没机会在一起才好。” 大约知道这话不光彩,蔡氏微微垂了头,不让人看到她的眼睛。 仇疑青:“锦衣卫查知,你与应溥心婚事,你曾经反抗过。” 蔡氏抬头:“反抗?” “反抗的非常激烈。”叶白汀接过仇疑青的话,“可能记起当时发生了什么?” 蔡氏摇头:“不记得。” 叶白汀沉吟:“不记得当时,就说说现在吧,如果是现在的你,被告知将要进行这样一桩婚事,你怎么想?” 蔡氏想了想:“应该会想了解多一些?应溥心看起来……不像坏人。” “如果是别人逼你,必须要这么做呢?如果你曾经过得很苦,光是坚持活着就拼尽了全力,认为自己的生活环境,生活状态,并不适合这样成亲呢?”叶白汀拿蔡氏本身的经历举例子。 蔡氏非常果断:“那就拒绝。” 叶白汀:“为什么?你不想借此机会跳出泥潭?” 蔡氏很不解:“跳出泥潭的方式为什么一定是成亲,嫁给一个男人?我自己没有手么?还是没有男人活不下去?”她微垂着眉,声音有些慢,似在思考,“如果我的过往十分不堪,我可能不会愿意连累别人,可能会因操持生计,累的连旁的心思都不会起,我有手有脚,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可以给别人上工做活,攒钱给自己修个小房子,开个小铺子,安安生生的,过最普通的日子,我……” “我好像不太想屈服于任何人,我不会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 叶白汀看着她:“如果,你答应了呢?被别人胁迫利诱,用一些东西逼你,你答应了呢?” “答应了……” 蔡氏想了很久,摇了摇头:“那我答应,一定不是因为‘被迫’这件事,一定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是喜欢吗? 显然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蔡氏已经全部忘却。 又问了蔡氏几个问题,感谢她的配合,让下面锦衣卫把人送走,顺便继续保护观察,叶白汀仍然久久不能回神,这对夫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和侯府是否相类?所有深情和向往,是真实,还是假象? 手里突然被塞了杯茶,仇疑青声音落在耳畔:“二房经历过往,我已飞鸽传书当地卫所详查,这几日会有结果回报,不必过于忧心。” 叶白汀点了点头:“还有尘缘段的药引……” 仇疑青:“此事郑英昨夜去查,方才已有了回报。” 郑英……叶白汀知道,是仇疑青的副将,平日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机会见到,但绝对是仇疑青心腹之人。 昨天下午才知道,连夜去查了?还一夜就有了结果?这些人工作起来都不要命的吗!怎么查的,在哪查的,路子这么熟,效率这么高,好厉害啊…… 仇疑青扳过小仵作的头:“看我。” 这霸道样子,似乎很不满他在想别的男人。 叶白汀这才想起刚刚提起药引时,这男人的举重若轻,比平时更重几分的‘淡定’,一脸‘这点小事有何难度’……不就是在邀功晃尾巴,说快来夸我? “唔,果然指挥使威武,路子宽心智广,天下无双!什么难题撞到您手里都不是事,反手就能解决!” 小仵作眼睛清澈明亮,好像有光,声音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在撒娇,可仇疑青就是很受用,‘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开口:“尘缘断的药引,必须得是入口之物,可以是一种东西,可以是几种混合,食物药材都可以,但不同药材可能会产生不同的刺激情况,一般都选择品性温平之物。” “一样或几样……”叶白汀想了想,“单一样看起来简单,实则不好控制,万一不小心误食了怎么办?提前恢复和计划时间恢复,效果可不一样,我猜大部分都是选几样东西的组合?” 仇疑青颌首:“不错。” 叶白汀又道:“怕提前恢复……应该也会怕中途出现什么意外,比如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心腹之人操作不了,总不能一辈子失忆吧?药引的选择范围,不能太偏,可能会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东西,潜意识里存在感非常重要,经过混乱无序的状态持续后,会下意识寻找……蔡氏喜欢吃什么?” 仇疑青想了想目前得到的所有信息,摇头:“她好像不怎么挑食,饭菜看不出偏爱,茶点也是。” 叶白汀想了想,也是,蔡氏以前日子过得那么苦,被赌鬼爹坑的那么惨,衣食上哪有什么选择?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有口吃的就不错,不敢挑食。 “不对,”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的脸,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在这发愁,这男人却一如既往淡定,“为什么你这么放松,可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仇疑青一直都知道小仵作很敏锐:“是有一些,尚未确认,稍后同你说。” 叶白汀蹙了眉。 一般的案件线索,不存在不能说的情况,只是怀疑方向也可以,所有的真相结果,都是从怀疑开始的,尚未确认,现在不能说…… 仇疑青查到的东西可能很要命,甚至有关国家安全,牵一发动全身的那种。 指挥使自有分寸判断,叶白汀除了叮嘱对方小心自身安全,再没打探之意:“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嗯?” “徐开。”叶白汀眼梢微微眯起,“应玉同的死,可能是知道了侯府藏得更深,不能往外透露一点的东西,徐开呢?侯府管家,安安稳稳十几年,从未被调开,还和府里嫡长女有染,一点事都没有,他的倚仗又是什么呢?” “那些秘密……如果他知道的少,根本不是问题,侯府主子们随便找个由头灭口就是,如果知道了很多,互为掣肘,他一个下人……主子动手的时候,他是不是得帮点忙?哪怕递个东西,望个风?” 仇疑青:“你是说——” 叶白汀:“或许比起应玉同,徐开知道的更多,做的也更多,没准连应玉同的死,他都从头到尾清楚的很,只是不愿同我们说实话!” “说……说了!” 申姜从外面跑进来,灌了一壶茶:“我昨天回来时知会过,说今晨一早还过去,徐开说了,六年前姑爷带大小姐回家省亲,老三和姑爷发生过冲突,那时应玉同反抗亲事不成,情绪有些冲动,史学名被他激出了火,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应玉同还拿了刀,要不是世子拦着,根本等不到盗匪,老三就能把姑爷干掉!还有四年前,应溥心出事的时候,应玉同也没在家,后来有人说,曾在当日,应溥心出事的河堤边,见过应玉同!” 叶白汀:“徐开的意思是……” 申姜眼睛圆睁:“姑爷和老二,都是老三杀的!” 仇疑青:“如果当年凶手是老三应玉同,时过境迁,无人知晓,为什么他现在要死?” “别人报仇呗!应白素……她算了,和丈夫感情并不好,那就是蔡氏?”申姜分析道,“没错,她很可疑,怎么早不失忆,晚不失忆,偏偏应玉同死了,她失忆了?” “不对,徐开有问题……” “他可能出了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几乎同时起身,跑到门口,玄光已经听到主人口哨声,跑了过来,仇疑青大手一揽叶白汀的腰,上马同骑,赶向了应恭侯府! 申姜:…… 这怎么回事?为什么徐开可能会出事,他怎么又没反应过来! 算了,不想了,跟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惜已经晚了,他们到侯府时,人已经死了。 “死,死了?老子又晚了一步?”申姜眉头紧皱,气的不行,“怎么可能呢!” 尸体是泡在水塘里的,侯府下人有固定的工作频率,这个时间,正是整理各处水域的时候,下人拿着网准备捞树叶和杂物,发现了徐开尸体,正好锦衣卫来了,就过来通报,说管家溺水而亡。 人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仇疑青不可能轻信侯府下人言语,当即进行现场勘察,把尸体打捞上来,给叶白汀做第一次现场尸检。 叶白汀早就带好手套,准备就绪。 溺亡之人,短时间内大量溺液吸入体内,刺激气管黏膜,促使其分泌粘液,综合气体,在呼吸作用的搅拌下,会形成大量的白色泡沫,尸体捞出后,这些泡沫会从口鼻溢出,堆积在口鼻周围,称为‘蕈状泡沫’,为生前溺死的主要特点。 “死者‘蕈状泡沫’特征明显,尸斑颜色浅而淡,眼结膜充血,有散在出血点,皮肤苍白,微皱,上臂外侧,腹侧有鸡皮疙瘩……” 叶白汀结论给的很干脆:“如无意外,人确系溺亡。” “但是——”他微微皱着眉,看向申姜,“你说徐开跟你说了些四年前六年前的往事,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今晨什么时候见到的他?” “没见到啊,”申姜看着地上的尸体,皱眉道,“大家都很忙,想问个话都得对时间,昨天下午我找他时他就没空,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说今早会闲些,能不能今天再聊,我手上别的事也多,这个晚一点,别的可以早一点,也就没介意,结果今天早上过来,他又忙的分不开身,叫个小厮带了封信,好生道了歉,说实在没空,但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全都写在了信里……” “所以你今天没见到他。” “没有。” “昨天呢,见到过?” “是,我昨天找他是在未时末,见到的本人。”申姜知道少爷在说什么了,“今天接到信,里边的东西有些惊人,我还找了他两圈,想和他当面确认一下,可并没有找到人,难道就是这段时间里,他淹死了?” 叶白汀看着尸体,轻轻摇了摇头:“可能在更早之前。” 这个递信的行为,更像是对杀人时间的混淆。 “更早之前?那信是别人写的?”申姜话没说完,就摇了头,“不,信就是徐开写的,我认的他的字。” 仇疑青:“信呢?” 申姜将折好的信纸摸出来:“这里。” 仇疑青打开,摸了摸信上墨迹:“你打开时就是这样子?” “是,我打开时就是折好了的,上面有部分洇湿模糊的墨迹,那个小厮说——”说话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个小厮,申姜把人叫过来,“你过来,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小厮:“这……不关小人的事啊,小人只是带个信而已!” 仇疑青:“信是从何处拿的?” “徐管家房间。” “你进去时可有看到他的人?” “没有。” “那他是怎么给你派的事?” “就昨晚……”小厮脸皱成了苦瓜,“挺晚的,都快亥时了好像,徐管家叫小人过去,交待了这件事,说家里发生命案,所有人都很忙,锦衣卫也不容易,叫大家都体谅着些,还说申百户今晨会过来寻他,但他安排了别的事,没时间会面,就写了封信,放在桌子上,叫小人记住了,如果申百户找他,就过来拿信,交给申百户。” “今日你直接进屋,拿的东西?” “不,小人敲了门,听到里边应声,才进去的。” “应声?”仇疑青眼神微冽,“听到了声音,却没看到人?” “可能他是在换衣服……小人看到屏风后有人影在动,打了声招呼,说信拿走了,他还嗯了一声……”小厮脸色发白,“谁知小人刚把这事办好,他竟然自己想不开,投湖了呢!” 旁边聚集的下人这时候也开口:“……小人好像听到‘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投湖的声音,但距离稍有点远,手上活又实在多,静听片刻又没有了,这才没关注,想来徐管家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投的湖?” 叶白汀站起来,摘掉手套:“我们的凶手这次很聪明啊,不但知道提前准备,还能在死亡时间上做手脚……虽然现在明显已经不在了,指挥使,咱们还是去看一看?” 仇疑青:“嗯。” 申姜跟着在后头控制控制秩序:“都安静,呆在这里别动,稍后配合锦衣卫问话!” 几人很快到了徐开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推开,是一个小厅,有桌椅板凳,水盆几柜,往左边是卧房,没有门,以屏风相隔……房间的格局布置,一眼就能看清楚。 申姜指着那道阻隔视线的屏风,问小厮:“你今晨就是听到人在那边应的声?” 小厮苦哈哈的点了点头:“是……” “先去外面候着,有事再问你。” 死者房间的信息很重要,不能破坏,申姜把小厮打发下去,让下头看着,小心谨慎的,亲自往里面转了一圈,处处正常,连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的。 可这就是问题。 “被子叠的这么整齐,难道他昨晚根本没睡觉?” 仅这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申姜继续找,却发现卧室里只有自己,指挥使和少爷根本就没进来! 他刷刷刷把看到的点记下来,走出卧房:“你们在水盆边……干什么?” 叶白汀招手叫他过去:“你看这个水盆,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申姜观察:“……有水。” “其它的呢?” “水有点多?” “没错,就是有点多。”叶白汀抬眉,“你在做什么的时候,会用这么多水?” 申姜想了想,洗衣服不可能,徐开虽是下人,伺候侯府主子,可没主子的时候,他就是上司,是有人伺候他的,洗衣服这种事自己不可能干,那是洗脚?也不对,谁家洗脚的时候,水盆架在架子上,是不是有病? 洗脸洗手,这水量可有点多了…… 他看了半天,还真是想不出来,什么情况下才能用到这么多水。 叶白汀提示:“你看看水盆架。” 这个水盆架和房间气质很贴合,要的不是华贵大气,而是经久耐用,木板非常厚,拼接完美,抵在墙角的位置,他刚刚试了试,以他这样的身板力气,除非用力往外拽,其它角度都很难晃动。 申姜仔细观察架子,慢慢的,还真发现了点东西:“好像有水溅出来的痕迹?” 木头架子上架着水盆,偶尔会有水溅出来的痕迹,应该很正常? 仇疑青:“溅痕似泼,不正常。” 太过激烈了。 申姜看着这个水盆,摸下巴思考,管家用的水盆,肯定是不小的,不像女人用的洗脸盆那么秀气,很深,能装很多水,硬要形容,申姜见过外头喂猪的圆形食槽,就是这么大。 若是个人偏好,就是喜欢用一大盆水洗脸,也没问题,但不可能水溅出去那么多,跟泼似的,别处又不都是他的脸。 脑子里过着所有可能性,申姜突然拳砸掌心:“难道徐开不是在水塘里溺死的,是在这里!” 叶白汀一脸‘孺子可教’:“我刚刚和指挥使仔细看过,地上没有水痕,如果是昨晚有人行凶,从水盆里扑出来的湿痕这时肯定干了,看不到正常,水盆架的木质材质却很特殊,新痕还是干透,时间上会有偏差。” 申姜快速观察水盆位置,环境,认真思索,这种死法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并非没有可能。 “死者如果死在这里,是怎么到水塘边的?别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顶着被发现的风险,扛着尸体招摇过市?” “暗道。”仇疑青道,“夜过亥时,就算不用暗道,风险也并不很大。” “知道申百户要来,提前安排好,写了信,把所有疑点指向应玉同,叫小厮到点来取……” 叶白汀的问题是:“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如果对这样的结局有所预见,那他死前除了写信,就没有最想见的人?心中牵挂的那个人呢,会不会想再看一眼? . 164、颅骨复原结果 徐开的感情状态到底如何, 对应白素只是想占个便宜,还是走了心,动了念? 叶白汀转头问申姜:“徐开怎样定性和应白素的关系, 近两年可有来往,查到点什么没有?” “就是想先多查点东西出来, 才好和他对质,谁知别人这么着急……”申姜低头, 哗啦啦的翻小本子,“我这里暂时只查到一点,他喜欢收集蜜蜡珠子。” 蜜蜡珠子? 仇疑青:“他可在人前戴过?” 申姜:“并无。” “他可信佛?” “并不。” 仇疑青问完,叶白汀也懂了, 蜜蜡珠子, 用途最广泛之一就是手链,什么人会喜欢这种颜色,这种质地的手链,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 他几乎瞬间想到了一样类似的东西——佛珠。 佛珠种类不同,大小不同,有脖子上戴的,手上戴的,有只绕一圈的,有绕好几圈的, 质地也不尽相同,有檀木的,有沉香木的,有绿松石的,也有蜜蜡的,礼佛之人, 身上手上必会有这些东西。 徐开只是喜欢收藏,从不在人前佩戴,也不信佛,那这东西是给谁的,还用说? “看来我们得去见一见这位嫡小姐了。”叶白汀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走。” 申姜想了想,没跟:“那我在这里勘察现场,有什么线索,咱们稍后对!” 很快,叶白汀和仇疑青到了应白素的院子,前方早已通报,见人过来,就打了帘子:“指挥使请——”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见到应白素。 之前因木菊花过敏,应白素小病了一场,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素钗青裙,眉目淡雅,手腕上缠着一串檀香木的小佛珠,看起来心如止水,没什么欲求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很超脱。 徐开死了,外面那么大动静,叶白汀不信她没听到,可她就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不伤心,不难过,这个男人死了,和冬日里没扛过雪寒的家雀没什么区别,是个人命数,没什么好在意的。 叶白汀就直接问了:“徐开死了,你听到了?” 应白素点了点头:“嗯,淹死的。” “你对此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些可惜吧,”应白素声音淡淡,微蹙了眉,“他事办的不错,什么事都做得很快,而今没了,换个人过来……恐怕会挺久不趁手。” 仍然没什么伤心,只在烦恼自己以后,不能更方便了。 叶白汀:“听说你不爱交际,平时哪里都不去,纵自家家宴,也少有参加,不觉得烦闷?” 应白素话音就有些讽刺了:“女人不都得这样过日子?别人能过,我也能过,没什么好烦的。” “打发时间,喜欢什么消遣?” “喏,”应白素推了推桌上的法华经,顺便把手腕子上的佛珠现出更多,“你们不是看到了?” 叶白汀:“你可喜欢蜜蜡佛珠?” 应白素眼神警惕:“这话什么意思?” 叶白汀直接摊牌:“徐开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应白素眼底突然变得锐利,面色也有不善:“尊驾是锦衣卫,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所以你不喜欢他。”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应白素情绪有些激动,“一个下人而已,能给我荣华富贵,还是随心所欲?我不还是得呆在这破院子里,直到老死?” 叶白汀停顿了下,又问:“你可恨你丈夫?” 应白素唇角勾起讽刺弧度:“恨不恨的,又有什么关系?不会有人关心。” “他因你家之事而死。” “那也是他的命!”应白素闭了眼睛,快速捻动佛珠,“谁让他娘见钱眼开,叫他来娶我呢?人生种种际遇,不过交换二字,他们觉得值,做了,就得自己承担风险,别人可负不了责。” 叶白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你的孩子,夭折了。” 应白素仍然淡淡:“世间哪里有什么好地方,天下乌鸦一般黑,死了就死了吧,活着也不过是在人间苦海里蹚一趟,有什么意思?我们母子缘分浅,也挺好。” 腕间佛珠捻的越来越快,怎么转心绪都无法平静,她睁开眼,森冷目光看向叶白汀:“你们过来寻我,不是为了问徐开,扯什么别的?” 仇疑青挡住叶白汀,问她:“徐开昨夜可曾来找过你?” 应白素眯眼:“我都说了,我同他不是——” 仇疑青:“锦衣卫查知,你当年不愿嫁人,就是同他厮混,你还以为能瞒得住?” 应白素一怔,自嘲的笑了下:“也是,你们锦衣卫,想查什么查不出来?” “没错,我当年的确和他好了,那时年轻不懂事,以为是在为自己抗争,并不明白,别人才不关心我是不是糟践自己,难不难过,心不心疼,他们只要自己面子不丢就行了……想通了,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日子就能好好过了。” 应白素嗤笑:“我同徐开私通,不过看着他贴心,省事,我要的关心他能给,我要的便利他能带来,旁的就再没什么了,他日子过的如何,有没有家人朋友,有无恩怨情仇,……您问再多,我都不知道。” 仇疑青:“本使问,他昨夜可曾来找过你?” 应白素这次点了头:“有。” “你们做了什么?” “孤男寡女,深夜相会,还能做什么?”应白素低笑,眉眼现出些许风情,“自然是那种事……不过他并没有久留,完事后,我就赶他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亥时末,子时前吧。” “他可曾同你说了什么话?”叶白汀从仇疑青背后冒出头来,“平时很少会说的?” 应白素:“他那种性子闷的人,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我让他得了手,他满足又情动,跟我说让我记着他,想着他,一辈子都不要忘了他这种话。” “其它的呢?” “没了。” 应白素很坦然,说话时不躲不避,直直面对叶白汀和仇疑青。 叶白汀:“六年前你丈夫的死,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应白素眯了眼:“此话何意?” 叶白汀:“你的丈夫,和你一起离开侯府,回史家途中被劫掳而走,此后不管是盗匪索要赎金,还是给予信物,都没有人再见过你丈夫本人——他真的是在回家途中被掳走的?” 这件事只有应白素一个人为证,如果她撒谎了呢? 应白素冷笑:“我当时之言,就是事实,如果锦衣卫见疑,可去京兆尹调卷宗,怀疑我,掌握了证据,大可把我抓回去——但我劝两位小心说话,过往翻动不易,牵一发动全身呢……还有有些事,知道就行了,别外传,否则,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话里每一个字,叶白汀都明白,可这过于轻狂笃定,甚至带着威胁的语气,他就有些不懂了。 “你可知——” “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辖京城及各地卫所,总管禁卫军防卫,办百官案,理罪诏狱,”应白素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还真一点都不怕,笑的意味深长,“可别人害怕,我们侯府可不怕。” …… 直到走出应白素院子,叶白汀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侯府不怕仇疑青,什么意思? 他并不觉得所有人都得怕仇疑青,抛开指挥使的身份,仇疑青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普通人,可在这种社会制度下,仇疑青的身份和他能所做的事,的确有很大分量,单对朝廷命官的办案关押之权,就能让人闻风丧胆,心里有鬼的官员,甚至比百姓更害怕锦衣卫,一旦被抓住小辫子深查,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侯府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叶白汀只能想到一个方向,就是这里更大的靠山……是谁? 皇上他之前见过了,和仇疑青私交颇深,如果侯府是皇上的人,关系紧密,仇疑青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不是皇上,什么人,力量能比皇上还大? 东厂西厂,他也见识过了,两位公公心里明显有小九九,底气却都没有那么强,至少对于仇疑青和北镇抚司,他们的态度是拉拢,当然能不能拉拢到是另外一回事,但从这个结果可以看出来,宫里目前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贵妃,势力是被皇上压制住了的。 都不是,那还有谁? 还是有人在假装,明里‘示弱’,暗里干着别人都不知道的事?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这个秘密,就是他说的在查,尚未确认,不方便说的事吗? 仇疑青以为他在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命案新增,申姜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我得过去,你呢?可要一起?” 叶白汀摇了摇头:“现场你们看吧,我回去验尸。” “也好。” “我会仔细尸检,确认死者的死亡地点及时间,有了结果,立刻让人送过来。” “我先送你回去。” …… 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到了仵作房,准备好工具,尸体一回来,就开始检验。 想要确认水塘是否是死者溺亡地点,并不很难,首先观察死者指甲,活人入水淹死,必定伴随挣扎动作,手在水里乱抓,指甲缝里很可能会有水域植物残留,水很干净没有痕迹,手上也很大可能会因这些动作受伤,受伤也没有,大力挣扎造成的肌肉痉挛总有吧? 可死者都没有,干干净净。 去衣细验,发现尸体手腕上有被绑缚过的痕迹,痕迹稍稍有些模糊,且非常浅,用的应该不是什么麻绳一类,而是软布,因为痕迹轻浅,现场初检时才没发现。 从系结方式,痕迹深浅分析绑缚力道,这个绑缚形式应该是双手背在身后。 死者的肩部也有部分淤青,两肩前侧,骨头凸出点,两处淤青很明显,后脑接近耳根的部分,有一枚半椭圆,不太清晰,类似指痕的印迹…… 接下来进行肺部解剖工作,溺死者因肺部空气被挤压,会有水气肿的现象,肺部体积会膨胀,重量增加,表面甚至有肋骨压痕,切开会有大量血性泡沫流出,出血斑明显。 所有这些,死者都有。 溺死之人除了呼吸道,消化道也会有溺夜进入,法医在对溺亡者尸检时,经常会在胃里发现大量的水,泥沙,或者不同的,体积较小的藻类,水中浮游生物。 死者的内脏器官却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不,还是有一点的。 叶白汀细细翻检很久,没有发现与水塘有关的任何东西,倒是发现了一小团白脂样的东西,米粒大小,形状细长,边缘圆润,没什么味道,看起来像是……蜡油? 叶白汀在停尸台前忙了很久,结论和最初差不多,徐开的确是溺死的,地点却不是发现尸体的那个水塘,而是另有第一现场,他和仇疑青那个略有些大胆的猜测,可能性更大了。徐开肩膀两边的淤青,可能是被按在水盆边硌出来的,耳侧指痕,是凶手压力,背后绑缚的软布,也是为了减少徐开的挣扎。 凶手杀人之后,抛尸水塘,可能知道徐开安排的事,故意在今晨申姜到来时,造了一个‘徐开正在投湖自尽’的假象…… 带信小厮看到的屏风后的人,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水塘不远处说听到类似落水的‘扑通’声,也不一定就是人,可能是石头什么的。 凶手的目的……就很简单了,混淆死亡时间,给自己创造有利的不在场证明,同时依照徐开留下的信,三老爷应玉同在积年命案上有极大疑点,已经死了,徐开本人也死了,这个案子到这里死的人够多了,完全可以结束封存。 可惜北镇抚司不是那些糊涂官,有些事,不容这么糊弄过去。 叶白汀仔细把尸检结果写了,提醒仇疑青注意蜡油这个线索,还有人死尸沉,从房间搬运到水塘,距离明显不短,自己抱着或背着都很难,会不会有使用工具的可能?如果凶手使用了工具,什么样的最方便? 尸检工作结束,他也没有休息,回到暖阁,继续进行颅骨复原。 这项工作进行起来就没那么快了,但他已经做了好几天,大量基础测量工作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只看精细计算,拼捏调色的手活儿…… 叶白汀非常专注,一头扎在工作台上,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想起来就吃两口饭,想不起来,只要肚子没饿的疼,就闷头一直干,外面值守小兵看着的,天色暗了会给他掌灯,天亮了会记得进来熄,他自己连时间观念都忘了…… 终于到这天下午,他兴奋的搓了搓脸,蹦起来:“大功告成!” 他抱着胳膊,往前往后走,往左往右看,做最后的小调整,然后驻足观察,发现这个人……长得可不能算帅。 方长脸,略扁平,五官平平,气质平平,放到大街上去,给了银子让人夸,顶多说一句不丑,再加一句就是老实人,说长得俊,那就违心了 。 叶白汀最后检查了眼珠和舌根,保证所有角度的泥都没垫错,脸部弧度就应该是这样子,对比年龄,骨骼走向也没问题,招手叫了一个小兵过来,让他去档案方调资料,要史学名和应溥心的画像。 申姜的走访工作向来细致,两个死者画像早就送回来了,叶白汀担心自己先入为主,影响颅骨修复的效果,一直没有看,现在工作完成,自然可以进行对比了! 听说少爷从骷髅头上捏泥画人脸的活儿干得了,跟着小兵过来了好几个人,也没把画放在桌子上,两两配合着展开,方便少爷看。 不止房间这几个,窗户外头还有人,叶白汀都没注意,现在是正中午,光线强,想挡都挡不住。 两幅画像不要太明显,一幅扁平方长脸,五官平平,气质平平,另一幅就了不得了,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微微一笑,就现君子谦雅,风流无双。 和完成的颅骨复原一对比,左边那个,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再看名字,豁—— “史学名!” “是侯府那个死在盗匪手里的姑爷!” 叶白汀当即眯了眼,尸骨是在侯府暗道里发现的,暗道修建于六年前,史学名也同样死于六年前,结合当时前后信息,尤其过程中‘史学名本人从未出现’这个点,他几乎可以断定,应白素在说谎,六年前侯府遭遇盗匪那一日,史学名根本没有出来,他在当时就遇害了! 可为什么要撒这个谎?盗匪入侵,是所有人都不愿发生的意外,侯府也死了很多人,史学名运气不好,被盗匪杀了,不算难以理解,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一通? 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一个又一个想法在眼前浮现,又迅速消失,最后找到了一个,会不会盗匪入侵时,并没有杀史学名,他们离开时史学名还好好的,但之后出了点别的意外,侯府里有人认为,史学名必须死,然后杀了他…… 可此刻盗匪已经离开,府里死亡人数也已清点,史学名做为姑爷,不是什么没有分量的下人,所有人看的到,他是活着的,那想要杀了他,再把自己摘干净,就只能做个局了。 史学名死在侯府,遂并不存在和妻子离开侯府后被绑架掳走这件事,所有这一切,都是应白素配合演出的谎言,所谓谷底的尸骨也是,根本就不是史学名,他尸体并未离开侯府,且在之后,迅速被埋进了正在挖的暗道里。 索要赎金用的随身之物很简单,从史学名身上拿就是,放在谷底,方便史家人认尸的衣服,也不难,把史学名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就是了…… 所以叶白汀和仇疑青发现墙壁里的骸骨时,看不到任何衣服的痕迹,因为早就被扒干净了。 那为什么在发现他的时候,脚边不远落有写着‘应溥心’名字的扳指?凶手是应溥心,还是别人故意想以此栽赃应溥心? 叶白汀想了想,前者无法确定,后者也不大可能。凶手将死者藏进暗道泥土,就是不想尸体被发现,想经年累月的掩盖这个秘密,没必要费力气栽赃,不然他直接把尸体放到显眼位置,伪造好其他证据,让别人去抓应溥心就好了。 玉扳指的出现,可能另有原因。 这个计划并非天衣无缝,最大的难点就是盗匪,凶手怎么让盗匪配合的?你说姑爷被盗匪掳走了,还报了官,官兵去追,总得发现点盗匪痕迹吧,什么都没有,是个人都得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你自己雇人装,盗匪是那么容易装的? 还有盗匪本身,他们敢光天化日杀人夺财,会愿意随随便便被人扣帽子,心甘情愿吃亏认怂,不吭声?你说我掳了你的人,为了证明你说的对,我是不是得掳一个?你有谋算局,爷们也不能吃这个亏…… 叶白汀几乎断定,这个凶手和盗匪之间必有交易。 别人才偷了你的家,杀了你的人,夺了你的财,你转头就给钱赔笑脸和人谈买卖,谁心这么大,一点不当回事?所有人里,谁最有底气,最有本事说服盗匪合作? 二房嫌疑瞬间加重。 因为蔡氏,传言中,她和山匪交往甚密。 得让她恢复记忆……药引……入口的东西,她不挑食,那偏好呢?她最喜欢吃什么?哪种食物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叶白汀迅速翻阅手边卷宗,这里都是本案消息线索,有申姜查来的,有仇疑青整理过的,尘缘断,尘缘断…… 他早就想过,如果蔡氏的确用了这种药,肯定是自己有意识用的,要是别人灌,想让她失忆降智,直接给那种破坏力大的药就可以,为什么要留下可以恢复的希望? 她自己服用,会用什么药引呢?什么东西是哪怕出现了意外,她也一定会去吃的,什么是记忆深处,脑子忘记了,心里也记得的味道? 叶白汀用力想,不管蔡氏过往经历如何,和应溥心夫妻生活如何,她现在能找到,看到应溥心画的小像,写的情诗,以前呢?不一样能找到看到! 这些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小像,字,花笺,桃花的颜色……不,是月亮! 叶白汀脑中渐渐清晰,是那枚蛾眉月!这种形状的月亮,又叫上弦月,初七初八都会出现,一年十二个月,某个月的初七,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日子…… 七夕,巧果。 不行,他得去找姐姐! 叶白汀提起笔,悬腕龙飞凤舞,刷刷刷,速度相当快的,把刚刚想到的要点全部写下来,交给锦衣卫,让他们转给仇疑青,自己提起袍角,迅速跑向了门外。 众人:…… 就少爷这笔字吧,真的神,一个都认不出来,列在纸上拼在一起,圆圆润润的,像拱的很有规律的小狗崽子,还挺和谐好看,别致的紧,北镇抚司里,也就指挥使和申百户能认出这笔字,但凡再多几个人,他们都能求少爷帮忙书写特殊情报了,丢了都不带怕的! 叶白汀很快跑到马厩,看到玄光,眼睛一亮:“你怎么在?今天没出门?” 玄光看到少爷,兴奋的直接从马厩里跳出来了,大头拱着少爷的肩,就想亲亲贴贴。 “既然这么有缘,玄光帮我一个忙吧!”他直接翻身,上到玄光背上。 玄光不负所望,立刻冲向门口,扬着四蹄,打着响鼻,那耀武扬威的样子,神气极了! 门口值守都吓傻了:“少爷您不能——” 叶白汀在马上给几位拱手:“几位兄弟容个情,我这回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求别拦……” 可玄光冲的太快,他话还没说完呢,人已经一阵风似的飞远,只留破碎尾音。 众人:…… 真不是拦,指挥使早就发过话,因功劳积攒,少爷在北镇抚司有便宜行事之权,想出去随时都可以,但一个人不行啊,外面很危险的,得有锦衣卫小队护卫啊!您跑这么快,别人追不上可怎么办! 竹枝楼。 叶白芍正对着桌上一堆食材,研究新菜呢,就见窗外,耀金阳光挥洒处,杏花花瓣飞舞中,有少年郎单骑而来,面冠如玉,身如韧竹,衣角随风翻飞,荡出水波一般的涟漪,漂亮的好像一幅画…… 不是她那傻弟弟是谁! 好嘛,傻弟弟在前头疯跑,后头一堆锦衣卫哗啦啦的追,惊的枝上鸟雀都扑棱棱飞了! 叶白芍吓了一跳,门都忘了走,顺着窗子探出身去:“阿汀莫急,出什么事了,同姐姐说!” 叶白汀勒马停下,呼吸急促,满面端凝:“姐姐,你可会做巧果?” 叶白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5 14:00:00~2021-09-01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炎佑 3个;yu、44374035、颜颜总迷路^、soft他老豆、依旧是阿幻、阿鲁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僧小同桌 180瓶;若熙凝焱 170瓶;一颗少女心小豆 72瓶;JT、27506706、枳知、对潇潇、幽茗、SQ、@半月、童炎佑 50瓶;凤啾啾 44瓶;27125678、爱吃提拉米苏、语语、sssssss、瞿然 40瓶;Lynn 39瓶;依旧是阿幻 38瓶;阿狸 36瓶;韡、啵唧一笑嗯嗯嗯、Kenzy、豆芽蔡不是菜、婷子、5411、少烟、楚萌萌看滚滚、到此一游 30瓶;风流粉 28瓶;大悲揭叶、颜颜总迷路^、42594399、暴力豆豆、绿水青山、凡尔赛的玫瑰、九凤朝阳、99号夜貓子、875230、橘子酱、24172137、? Qian—M、一世嫣然、火爆的后槽牙、50333377、小宁 20瓶;花开半夏 19瓶;呜哇、我爱的少年永远热恋 18瓶;梦笔生花总是魔 16瓶;19801806、橙子味 15瓶;留白敬酒 14瓶;沫|*雅轩 13瓶;小作精、饮星丶 12瓶;巴啦啦能量、Yvonne、小战士、轻罗小扇、栖兮、裳雾雪、蒲猫猫的瓜蛋、很普通的人、风轻云淡、婷、离离尘、vir、寒寒、jjcat、22421778、yyyyght、是微不是薇、puzzletj、黎墨涵、今天我追的文更新了吗、松溪春晓、芜柒、suibian珊、dunt、梦与飞鸟、sali 10瓶;Aizenbe 9瓶;路人是不霸王滴~~ 8瓶;紫夜.嫣然、非非 7瓶;梁景欢欢欢欢欢欢欢欢、星期天的小猫 6瓶;莫子遥、53813286、yu、暮雨沐雨、35464104、叫什么好我经常文荒、尚伊痕、一把橘子糖、ay、青林点白云、蓝波万、镜中花水中月、咖啡奶茶 5瓶;抱朴守一、寧馨兒、洛寒寒、满心满意 4瓶;文艺复兴、AILSA、あさ就是ひかり、铁锅炖肥羊 3瓶;坐等更新的孩子、木木子、我是猫咪镇长stubbs、桃源筱竹、阿鲁特 2瓶;靖之、有木在南方、thker彤、byj_a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65、情书 会不会巧果? 叶白芍看了看街边杏花, 早春二月,细风轻柔,跟热情如火的七月差了很多, 再抬头看天色,阳光明媚, 照耀万物,绝对不是睡觉做梦的点。 “你怎么突然……想吃这种东西?” 她只懵了一瞬, 看向弟弟的眼神就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你竟然这个时候才起床么!别人都干了多少活儿了!在北镇抚司里这么犯懒,不怕被教训收拾么! 叶白汀一听话音就知道姐姐绝对会, 欢快的下了马, 眼睛亮亮:“姐姐给我做!” 叶白芍本想骂傻弟弟两句,可听到这句理直气壮的‘给我做’,眼泪差点下来,有多久,没有听到弟弟任性又撒娇的要求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会慢慢成熟稳重,提醒自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少要求,少索取, 可感情也会这样慢慢淡了,叶白芍很不喜欢。 不是不想弟弟长大,她只是……有点舍不得。她不想和别人家一样,亲人慢慢疏远,到最后,只剩了寒暄问候, 只剩了留在时光里的回忆,她有点固执,就喜欢以前无拘无束,没什么讲究的日子,喜欢同她亲密无间的弟弟。 她想现在和以后都不变。 还好,傻弟弟还是傻弟弟。 “想吃叫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值得这么大阵仗? ”看了看后面追过来的锦衣卫,她轻轻拍了拍弟弟袖口灰尘,“实在等不及,北镇抚司厨子我瞧着也不错,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东西,肯定会。” 叶白汀一怔,好像……忘了这茬,想到巧果,下意识就来找姐姐了。 弟弟的表情,叶白芍看的不要太懂,当即骄傲:“但你找姐姐就更对了,你姐可是天下名厨,谁能比我做的更好吃!” 叶白汀:…… “就是,我姐最厉害了!从小文能背诗,武能打架,出门一条街的小崽子都被你按在地上摩擦,区区厨房算什么,只要我姐想干的事,永远都能成功!” “乖了,”叶白芍清咳一声,看了看左右,“低调一点,别叫别人听了去。” 叶白汀表情严肃:“没错,姐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要保护姐姐,别人谁都不准抢,不准欺负!” 叶白芍噗的笑了,像回到了十来岁时,最恣意天真的岁月:“行了,别贫了,说吧,想吃什么样的?南派还是北派,咸口还是甜口?” “巧果用料,讲究很多?” “当然,除了最基础的面粉必不可少,北地可能会选用鸡蛋,椒盐,芝麻,老面等,南方会喜欢用些果馅,奶酪,蔗糖,增加甜香……甚至每个小城,都有自己的偏好,加上本地独一无二的特产。” 叶白汀听着,感觉自己来这里也是来对了,北镇抚司厨子一定会做巧果,对南北口味也有一定了解,但姐姐喜欢研究吃食,走的地方很多,本身又是女孩子,在巧果这个点上,可能会更有帮助。 “姐姐,出了开封往东,有个临青城,这里做巧果有什么规矩,你可知道?” 叶白芍还真知道:“那里啊,倒真有跟别处不同的地方,辅料里最重要的东西是豆腐。” “姐姐会做?” “你姐姐是谁,只要吃到过,就会做!” “那我就要这种了!” “乖乖在这等着,可别乱跑了!” 叶白芍把弟弟安置好,转身去了厨房,走到拐角有些不放心,悄悄往外边看了一眼,那些追着弟弟过来的锦衣卫已经藏起来了,街上一片平静,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种场面她不要太熟悉,盯准了门口唯一一个没藏的,叫小二过去送壶茶,稍稍暗示一番,大家辛苦了,要是不嫌弃,可到店内小坐,另请他们把这边的事报告给指挥使。 万一傻弟弟是偷跑出来的,她这帮忙报告了……指挥使拎回去还能打的轻点。 巧果做好的时候,仇疑青也到了。 根本不需要问,想到案子进展,最近的线索汇总,重要难点,他就知道小仵作在想什么:“你觉得药引,可能是这个?” 叶白汀看着托盘里形状不同,闻起来香喷喷,看起来精致可爱的小东西,用力点了点头:“嗯!” “那咱们……” “走,去试试!” 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就要走,仇疑青只能草草朝叶白芍点了点头:“仇某失礼,先行告辞。” “去吧去吧,忙你们的事!” 叶白芍松了好大一口气,行,傻人有傻福,弟弟还是可以的,这顿打糊弄过去了! …… 这次有玄光,二人一骑,很快到了应恭侯府,二房的院子。 蔡氏又找到了新东西,这次不是画,不是手札,而是信,很多很多封信,帘外忽然风起,掀起纸页,打着旋,轻轻飘落在地。 叶白汀和仇疑青就看到了情书,很多很多。 卿卿如晤:今夜月色漫漫,秋虫欢鸣,和遇见你的那日一样。更深漏静,你该已睡了,想着月光能偷偷爬到你枕边,不知怎的,我有些嫉妒。 卿卿如晤:今春花开的早了一些,想起去年你怜惜枝头桃花被恶虫啃咬,替它们轻轻拂开,我一男儿,好像无甚出息,虽不怕虫子,看到也会生厌,不知何时你能怜惜怜惜我,替我也拂一拂? 卿卿如晤:我就知道上封信会惹你脾气,果然你写了厚厚几页纸来骂我,同我在一起,我怎么忍心让你看到又脏又蠢的虫子?你曾说往日习惯了,不会怕,可在我这里,我不许你习惯这种事。我只是……很想收到你的信。这封信,你会不会回呢?下一次回,又是什么时候? 卿卿如晤:已有两个时辰未见你。以往一人游山玩水,诗画风流,从不觉得孤单,今日坐在人群中,曲水流觞,觥筹交错,看着别人高谈阔论,突然觉得,热闹都是他们的,我只思恋你。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散落的信纸一张一张,诉满了情字,应溥心的字很漂亮,有君子优雅,亦有名士风流,让人一眼难忘。 这次已经不需要别人提醒,蔡氏伸手,摸到了脸上的湿痕。 她又哭了。 这次好像情绪更复杂,不仅仅是一点心酸,她心里空空的,很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看向门口进来的人,视线缓缓从二人脸上,落到仇疑青手提着的食盒。 “什么东西……这么香?” 叶白汀微笑:“听说夫人生在临青城,今日恰好有缘,得了些当地吃食,夫人可要尝尝?” “还是……” 蔡氏当即就想拒绝,这样太失礼了,别人又不是专门给她带的东西,只是出于礼貌,顺口一问,怎可当真?可这个味道……她好像有些拒绝不了,眼睛都离不开。 叶白汀:“夫人不必客气,我今日得了好些,实在有些吃不完,这才随手提着,若是有人喜欢,再好不过。” 蔡氏垂眸:“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多谢两位。” 她也没管地上的信,将二人引到桌边坐下,端出小碟子,夹出一枚巧果,轻轻咬一口,眼睛就幸福的眯了起来,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 不过没多久,一颗巧果都没吃完,她筷子就掉在了地上,双手捂着头:“好痛……” 蔡氏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像溺了水,又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罩了起来,旁边的一切全部看不清,听不到,喘不过气,好像整个世界突然离得很远很远。 头很痛,像有一只大手在里面搅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她很努力的去阻止了,但阻止不了,头痛到极点,意识慢慢远离,四周一片混沌…… “快扶住她!” “扶她躺到小榻上去!” 丫鬟小杏一直在房间里,收拾地上的信纸,主子忘记了,可以不管,她却不能当没看到,见自家夫人这样子,顺手把信纸放到桌上,把人扶到榻上躺好。 叶白汀看着她:“你都知道,是么?” 小杏一如既往稳重,礼行的规矩,话说的也平静:“主子的事,婢子不敢过问。” 恐怕不是不敢过问,是将规矩刻进了骨子里,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未经主子允许的,一句都不会漏。 这是个忠心的丫鬟,叶白汀不信她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他们可以问正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盏茶过去,蔡氏就醒了。她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房梁,表情怔怔的,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微风拂过窗台,送来杏花淡香,吹的桌边信纸哗啦啦响。 蔡氏偏头,看到信纸上的字,眼泪瞬间汹涌。 这次的落泪再不是无声无息,后知后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哭的喉头哽咽,指尖紧绷,几乎喘不过气。她背过身去,努力控制着自己,手指塞进唇齿,咬出重重牙印,也制止不了身体的颤抖。 身为法医,叶白汀见过很多人哭,几乎所有人哭泣时,都不大愿意让陌生人看到,因为这是脆弱的表现,因为哭起来很不好看,面目狰狞,可知道生死相隔的瞬间,很难忍得住。 蔡氏转了身,只余一个背影,可他知道,她现在正处于巨大的悲恸中。 房间很安静,所有人默契的没有说话,等待蔡氏消解这段突如其来的伤痛情绪。 很久,蔡氏才坐了起来,哑着嗓子说了个字:“水。” 小杏立刻去打了水,沾湿帕子,给她擦脸。 把自己打理的可以见人,蔡氏才转了身,下榻朝叶白汀和仇疑青福身行了个礼:“妾身失仪,让两位见笑了。” “夫人不必如此,”叶白汀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坐下说话。” 蔡氏垂眸道谢,坐下了。 仇疑青:“你现在,可知自己叫什么名字?” “是,”蔡氏闭了闭眼,“我以前只知锦衣卫厉害,没想到竟这般厉害。” 这话已然默认,她的记忆恢复了。 房间安静片刻,仇疑青没急着问案情,而是看着蔡氏:“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本使?” 蔡氏抬眸,唇色惨白,眼底似有无尽的苍凉酸楚,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问出声音:“那具尸体……埋在暗道里的那具骸骨,锦衣卫可能查出是谁?是……我夫君么?” 仇疑青看了看叶白汀。 叶白汀非常笃定的回答:“不是。我已对死者进行颅骨复原,对比应溥心生前相貌,并不符合。” “不是……不是啊。” 很难形容蔡氏现在的表情,她伸手擦泪,有那种害怕听见坏消息,拒绝坏消息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有仍然没尘埃落定,无法释然的失落感。 仇疑青:“可还有其它问题?” 蔡氏摇头:“没有了。” 仇疑青:“那就轮到我们了,你现在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 “恢复了一些,”蔡氏苦笑,“锦衣卫既然能查出我为什么失忆,还能找到我使用的药引,有些东西……应该也瞒不了了吧。” 仇疑青:“‘尘缘断’,是你自己吃的。” “不错。此药来自江湖,药效极强,吃完立刻会失忆,想要全部想起来,仅仅药引是不够的,需得有一个时间,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个月。”蔡氏揉了揉额头,“我现在虽想起了很多东西,有些事,却也是模模糊糊,不清楚的。” 仇疑青:“为什么吃这个药,夫人总记得吧?” 蔡氏垂了眉:“应玉同死的时候,我看到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看到了,什么意思? 蔡氏:“他对我图谋不轨不止一两天了,骂不管用,他根本不要脸,这里的人也不怎么管,打打不过,我一个女人也不好对他动手,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躲着他走的。他手脚不干净,会偷东西,那日家宴,我从饭厅离开,他就追了出来,说有件东西给我看,让我去他的书房,我要不去,就把那件东西扔出来,让所有人都瞧瞧。” “正好我院子前日丢了套小衣,他说话时眼底的淫邪,面上的得意,玩的什么花样再明显不过,我不想丢人,就过云了,谁知我到时,他已经死了,就悬在房梁下,看起来像是上吊。 ” 蔡氏冷笑一声:“他这样寡廉鲜耻,脸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上吊自杀?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可我就在现场,我去了他的书房,走过来的一路并不短,很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到时候别人指我,我说不清。” “我只能想别的办法,当时心里又急又慌,脑子空空,根本想不到,就……在他的桌子里翻出匕首,拿在手上,豁出去不怕疼,自己用力将额头撞到墙上,撞出伤来,装成受害者的样子跑出来……” 她解释道:“这样别人问我,我就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杀人,是被欺负了跑出来,我出来时应玉同还好好的,你看我额头有伤,匕首却没血,我没伤过人,至于他怎么出的事,谁动的手,我都不知道……想好一切,听到外头锦衣卫来了,我就觉得不保险,锦衣卫可和家里人不一样,听闻办案精明的很,我担心自己表现不好,还是得露馅,就吃了‘尘缘断’……所有一切真的不记得了,别人自会相信我的无辜。” 叶白汀:“所以这件事是意外?” 蔡氏:“非常意外。我不知道应玉同除了叫我过去,还安排了什么别的事,对此一无所知。” “你不知应玉同会死,撞上了意外,‘尘缘断’,总不会是意外吧?”叶白汀看着她,“为什么立刻就能想到吃这种药,什么时候备下的?” 蔡氏顿了顿,摇摇头:“我解释不了,还没想起来……可能是不想为亡夫伤情?” “你丈夫的死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四年你都扛过去了,现在突然伤情受不了了,想忘掉?” 叶白汀根本不信,看向她身后的丫鬟小杏:“说说吧,你家夫人这个药哪来的,怎么来的?” 小杏双手束在小腹前:“回大人话,婢子只是近身服侍夫人,却非所有事都知道,夫人有什么想法,做了什么事,婢子悉数不知,只在一个月前,夫人叮嘱过婢子,如若她突然遭遇了什么意外,忘了事什么的,就再等一个月,给她做家乡的巧果……” 所以还是提前有准备。 叶白汀拿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但明显是问不出再多东西的,便又问蔡氏:“你那日去了书房,应玉同用来威胁你的东西呢?拿回来没有?” 蔡氏点头:“拿回来了。他人虽吊在房梁上,没吊上去之前肯定是在等我的,东西就在他床头枕下,并不难发现。” “你除了拿走东西,找了枚匕首,额头撞墙制造伤口,可还做了别的什么?”叶白汀问,“当时房间的环境如何,干不干净,整不整洁,可有什么不一样的特殊之处?” 蔡氏想了想,摇头:“没有,就是普通书房的样子,不过我当时很慌,看的也不怎么仔细。” “额头受伤,足以证明你‘被欺负’,为什么还要拿匕首?” “因为更像,人着急的时候总会想着反抗,”蔡氏垂眼,“我只是想做的更真一些。” 有问题。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蔡氏是隐瞒了一些真相,还是真的只是想起了一部分? 仇疑青:“六年前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六年前我随夫君回家……”蔡氏顿住,“前前后后倒是发生了不少事,不知两位想知道的是哪些,后宅还是……” 仇疑青:“与史学名有关之事,那日侯府遭遇盗匪,你都看到了什么?” 蔡氏想了想,道:“京城地界,我和夫君算是初来乍到,自该低调谨慎,大嫂主理中馈,虽不太亲近,却也没多为难,夫君和侯爷世子吵过几次嘴,也都压着脾气,没什么水花,日子还算平顺,那日大姐和姑爷归家省亲,两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像是刚刚吵过架,都不爱坐在一起,说是省亲,其实和我们说话也是面子情,不熟……” “应玉同向来爱胡闹,不知话题说到哪了,突然说了句,大姐少了男人滋润就是不一样,皮子越来越松了,不好看,不像大嫂……两人就吵起来了,众人为了规劝,一个个的走场面酒,就都醉了,再然后,家里就进了贼……” “当时很混乱,门口都封了,我已经扶夫君回了自家院子,灌了醒酒汤,根本出不去,夫君倒是想出去,奈何酒热脚软,走不动……外头闹了很久,死了不少人,钱财也被掳了很多,我当时非常震惊,没想到京城也这么乱,把豺狼惹急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敢上门咬人的……” 叶白汀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史学名,是什么时候?” 蔡氏:“就是那日,盗匪离开以后,院门打开,我出来看了看情况,看到姑爷匆匆从东边月亮门出来,但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之后呢?再没看见?他说回家的时候也没有?” “没有,”蔡氏摇了摇头,“大姐说他醉的狠了,头晕,走不得,先上了车,我们也没太计较,有人就是酒意来的慢,散的迟,可能姑爷就是这样。” “所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并无醉态。” “我没太注意,只记得他走路很快,应该有醉态也不是很深?” “府中暗道,就是这件事后挖的?” “是。” “具体什么时间?” “好像两三日后?老侯爷因此事大发脾气,底下人不敢慢了。” 叶白汀想了想,看着蔡氏眼睛:“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非常重要,你好好回答。” 蔡氏坐直了:“是。” “之前我和指挥使拿来的玉扳指,还记得么?你可认识?” “那个写了我夫君名字的?”蔡氏想起那个扳指的样子,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史学名的尸骸附近,为什么有这样一枚扳指?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仇疑青却已经手落在他背后,在他背上写了个字:初。 初…… 叶白汀想想就明白了,初次见面,辈分上来说居长,应白素夫妻很可能给二房夫妻准备了礼物,这扳指就是送给应溥心的,不知什么原因,见面时没立刻送出去,反而随着本人的死亡,被辗转搬尸间,扒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板指不小心落在了地上,脚边不远处。 所以这枚扳指,才没有戴在死者手骨上,严格来说,它并不是死者的东西。 “四年前你丈夫之事,你可知道因果?” “知道,”蔡氏闭了闭眼,“是为了救人。那些日子暴雨,我同他一起被困在庄子里,山间地势高,石硬土少,倒是不太怕水涨被淹,但山下来了很多灾民,我们大开庄子门,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当时有个孩子踩空,他下水去救了,可突然洪水暴涨,他高高托起了孩子,孩子没事,他却再也没能上来……” “当时庄子上只有你们夫妻?侯府其他人呢?比如徐开,应玉同?” “都没有,”蔡氏摇头,眼睛又红了,“只有我们。夏日暑热,我有些受不了,他带我去的庄子,说是山上凉快一些……” 叶白汀指尖掠过茶杯沿:“你夫君一直有个心上人……你现在应该想起来了,她是谁?” 蔡氏闭了闭眼:“我。” 再睁开,眸底情绪仍然未能收净,那是无尽的思恋,怀念,伤痛,和一点点蒙着苦味的羞涩。 “他喜欢的人,是我。” 166、他的热烈 应溥心喜欢的人, 是蔡氏? 叶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对视一眼:“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穿红?” “是,很不喜欢。”蔡氏垂眸, 长睫在眼下蒙了层淡淡的影子,“可也不是没穿过, 我同他成亲的时候,嫁衣的颜色, 布料,样式,都是他亲手挑的,他喜欢我穿红的样子。”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太刺眼, 也太耀眼。” 蔡氏声音很淡:“……我娘是在我面前咽的气, 被我父亲打死的。她那日出过门,穿了身月白色的裙子,红色的血洇出来,浸的满身都是。她不想让我看到,侧过身子,缩成一团,说妞妞快走,她明明最喜欢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也能狠下心,背过身去,不看我一眼。” “可我都看到了。 ” “那年我八岁,最讨厌红色,越正越深的红,越讨厌。” 窗外暖风吹来, 带着柳枝轻撞的声音,蔡氏怔怔看着外面天空:“尘缘断,断尘缘……今日服了药,忆起往昔,竟有几分怅惘,两位若有闲,要不要听听,我那没什么用的过往?” 叶白汀执壶续茶,姿态优雅:“夫人愿意交心,也是我等之幸。” 蔡氏眼梢缓了下,慢慢开口:“……我生父不是个东西,我从没那么恨一个人,从那天开始,我管他叫老畜生。当然他也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赔钱货,他嫌养我浪费粮食,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差点下手掐死,他好赌,日常不着家,每回回来,对我非打即骂,从没给过好脸,要不是我娘护着,我大概也长不到八岁。” “老畜生想卖我不止一次两次,小时候有娘护着,娘死了,我又不是木头,当然会跑,可每回都跑得很辛苦,有时会被他找到,按住一顿毒打,有时他找不到,我早晚也得回去……不是没想过跑到外地,可是不行,我的户籍同老畜生在一起,不嫁人根本离不了,不要户籍……舍弃了户籍的女人是什么,你们是锦衣卫,应该能猜到?” 叶白汀没说话。 时下女户难立,未出阁的女子基本不可能,没了户籍,她们的下场似乎只有一个——贱籍。 蔡氏嗤了一声:“我便只能和那老畜生熬着,看谁先死,我觉得我肯定能赢。他见我不跑,还以为我舍不得他,每一次被要债上门,就说拿我抵债,赌坊有打手,会来抓我,他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大摇大摆进去赌坊,继续赌。赌坊的人试图同我讲道理,说我眉眼生的还算干净,他们不会蹉磨我,只是给我个活儿干,培养个伺候人的小丫鬟,有工钱的,我轻松,他们也轻松,不然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我跑得了一回两回,还能永远跑得了?” “我那时人小,性子倔,总觉得他们心脏,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不愿意,就只能跑。整个临青城,没哪个叫花子跑得比我快,没谁比我更熟悉街道暗巷,哪里在修缮,哪里拦了起来,哪里更方便藏身……” “我到处求人给我活儿干,什么活儿我都可以,跑腿打杂,帮人抬尸,收夜香,只要给钱,我都干,欺负我年纪小,故意苛扣都行,只要下回还找我,只要能让我吃上饭,只要不被赌坊的人抓住……我就能活。偶尔运气不太好,被赌坊的人撞见,把手里余钱都塞过去,哪怕求他们饶我半盏茶的时间先跑,我都能趁着这点机会,拼了命地活下来。” “我从小就奸诈,狡猾,喜欢骗人,撞上不好相与的人,我连自己是小孩子,或者女孩的弱势身份都会利用,也……偷过路上有钱公子的荷包。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叶白汀捧着茶盏的指尖微紧。 这些事,在别人的嘴里听到,在消息卷宗里看到,远不如当事人说出来的震撼。蔡氏声音其实并不沉重,这段过往于她而言已经过去,没什么大惊小怪,可他仍然能想象到她当时的无助与心酸,一个小姑娘,要在恶人堆里这样挣扎,要多辛苦多顽强,才能做到? “我也不总是在逃跑,偶尔老畜生赢钱时,我会轻松一点,不用连吃东西都得跑着,可以走在大街上,慢慢晒一晒太阳。老畜生命还挺硬,赌桌上输输赢赢,断了几根手指一条腿,竟然还没死,我却已经慢慢长大,身形像个姑娘了。” 蔡氏垂眸:“别人家姑娘十四五岁,长辈便开始操心婚事,各处相看,生怕一眼看不准,来日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我不一样,十二岁起,老畜生就致力于把我卖给各种各样‘老板’,还专门拦了我,好声好气劝我,说这家好那家好另一家更好,只要我愿意,过去穿金戴银,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呵,真那么好,他怎么不去?当我没看到这些人打量我的眼神?那是看人,还是看货?我便是找男人,也得找个顺眼的,一个个脑满肠肥,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我以前总盼着长大,总觉得长大了,个子高了,力气大了,别人不拿我当小孩子看了,日子会好过很多,没想到长大了,却不如小孩子时那么方便,小孩子不起眼,别人很难多注意,长成的姑娘就未必了,我遇到的难处越来越多,花样丰富,也撑得越来越辛苦,几乎每一次逃跑,都伴随着跟人打架,我是真的拼了命,才能逃出来……” “我有时候想,我这一辈子,是不是都要这么过下去了,没有尽头,不会有光,我是不是该低头认了,别咬牙再扛,可又想,不管低头屈服了,还是永远这样过,都挺没意思的,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那年我十五岁,害死了毛三。” 蔡氏闭了闭眼:“毛三是个小混混。赌坊打手有限,追债太多,顾不过来时,会请些市井地痞帮忙,毛三接过很多次这种活儿,也追我好几回,嘴巴不干净,手脚也不干净,总想占我便宜,我跟他对抗过很多次,看到他当然立刻就跑,跑得很快,但那日他追的也很快,死不撒手,以前不这样……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他下了狠心。这次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我还钱,他能交差走人,要么,被他得了手。” “我同别的姑娘不一样,没那么多贞洁心思,也不觉得这东西有多重要,可我不想被人这么糟践,太屈辱,他们是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我拐去了河边,想着今天要是躲不过,干脆死了算了,反正这恶心的世道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可我没想到,我没跳下去,他拐的太急,不小心栽了进去。” “我当然转头就跑,理都没理,他一直喊救命,我头都没有回,我以为他装的,我知道他会水,可谁知他死了……仵作说,他在水里的时候腿抽了筋,再好的水性都自救不了。” 蔡氏停顿片刻,垂眼看杯中茶:“这事没什么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官府说的对。毛三虽是个追债的混混,不是什么好人,每天都在外面打架,也不孝顺,可他从没害过人命,对我也是,起码在当时结果看,他只是调戏我,吓唬我,打过我几次我还还回去了,并没有产生更严重的后果,可他死了,我没杀他,他也因为我死了,他家里还有个瞎子老娘……” “我不懂律法,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责任,但我看到他那瞎子老娘时,心里有愧疚感。我奉养了他老娘。不是我觉得我错了,我可能有别的错,比如偷过路上有钱公子的荷包,可这件事上我没错,重来一遍,我仍然会这么干,仍然不会相信毛三的呼救,可他娘很无辜。我不是在赎罪,我没罪,我只是不想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 “大娘最开始的时候不喜欢我,总是赶我走,我不走还会骂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还是个瞎子,会拖累我,她并没有因为毛三的事恨我,说那就是一个意外,她和儿子其实也不亲,毛三从来不会照顾她,给她钱给她吃的,反而会抢她的东西和积蓄,甚至打她,她那般表现,只是不想我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因要陪着她,耽误了花期。” 蔡氏话音有些自嘲:“你说可笑不可笑,亲爹从不管我死活,最大的想法就是把我卖了,仇人的娘却觉得我可怜,记着我还是个小姑娘,需要人疼,可她哪里知道,我这样的姑娘,哪来的花期?我也……不会有什么婚事。”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不稀罕。大娘很好养活,我也好养活,有口吃的就够。慢慢的,我攒了些钱,开了间包子铺。和以前一样,经常有人过来要欺负我,但我已经看开了,我可是杀过人的人,对世间再无牵挂,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买了把剔骨尖刀,每晚都会磨,我知道他们在暗地里都传什么话,我抱着刀睡觉,一点都不怕。” “包子铺开在城外很远的官道边,那边地价便宜,我修了个小宅子,和大娘两个过。城里不行,我名声不好,不会有人愿意光顾生意,那边是官道,虽客人不太多,好在没什么同行,但凡有人路过,想要喝口水歇个脚,就得在我那坐坐。” “我不挑客人,只要路过的,付了银子,我都招待,多了少了我都不会收,我知道我的东西值几个钱。别人嘴里的山匪,我也的确认识,山匪也会出门,也要行路,在我那里一样是客人,他们付钱,我给包子,想要欺负我,我就亮剔骨刀,其实山匪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要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他们反而敬你一尺,不会逾矩。” 蔡氏说的有些口干,停下喝了口茶。 叶白汀便问:“所以你只是认识山匪,同他们并没有交情?” “我为什么要同他们有交情?他们虽是客人,也是山匪,身上有凶煞之气,我是日子过够了,嫌自己的麻烦太少么?” 蔡氏冷笑一声:“我知道别人怎么编排我,连‘人肉包子’都有了,我没管,也澄清不了,从小到大,我被人编排的还少么?没什么要紧,多一条或多几条而已,没必要解释,也解释不通。 ”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应溥心的?” “……是。” 蔡氏捧着茶盏,眉眼有些氤氲:“他喜欢游山玩水,衣服总是一丝不苟,扇子永远不离手,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娇气的很,远远看到个飞虫都大呼小叫,支使我擦桌子。” “客人喜洁,我自要照顾,可山野乡间,哪能完全没虫子?他坐两刻钟,吃一碗汤,两碟包子,我被叫过去给他擦了十回干干净净的桌子。我很快就发现,他其实不怕虫子,有一个很大的飞虫落在他脚边,他抬脚就踩死了,还搓了土埋了埋,以为自己干的隐蔽,我看不到。” “我当下就同他发了火,没有这么遛人玩的,我做的是入口的东西,再没良心,也保证干净的,桌子不远处还点了驱虫的香柱,真有什么脏东西,我头一个看到,立刻会处理,绝不可能像他说的这么夸张,我体贴他是哪家干净惯了的富贵公子哥,多劳动一下没什么,他怎能这样侮辱人!” “看到我拿剔骨刀了,他赶紧说实话,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我,他知道我不怕虫子,今次只是想同我搭话,多说几句,又没别的话头,只能拿虫子做筏子,这才叫我误会了,他还红着脸跟我道歉,要赔钱……呵,我不想要他的钱,只想叫他滚。” “我很少和人聊天,坏人不聊,因为会有麻烦,好人也不聊,因为我也是个麻烦,会连累别人。他玩这一出,我只以为是公子哥找趣儿,过了也就得了,自此不会再见面,谁知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可怜兮兮的说去爬了座不知名的山,伤到了腿,不利于行,钱袋子又叫人摸了,他是外乡人,城里客栈脸不熟,不敢让他赊账,看完大夫拿完药,愣是哪都去不了了,寄到家要钱的信又短时间回不来,求我收留一段时间,说有谢银回报。” “我本不想搭理他,可看他单腿跳的样子也挺可怜,这么走出去怕不得半路被狼叼了,看在谢银丰厚的份上,就应了。” 蔡氏看着窗外阳光,眸底有淡淡柔意:“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他是个挺懒的公子哥,菜不会摘锅不会洗火不会烧桌子都不会擦,什么都不会,就一张嘴会哄人,瞎大娘被他哄的,牙豁子都快笑出来了,每天饭都能多吃两碗。” “他也想逗我说话,我不爱搭理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懂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抬头看天,他会告诉我放心洗衣服,明天不会下雨;我剁肉馅时顿了下,他告诉我今天的客人舌苔厚,眼底赤黄,上火的有点厉害,应该是生了病,口味不准,不是包子真的咸了,不好吃了;我染了风寒,发烧难受,仍然要开铺子做生意,瞎大娘心疼我,心疼的都骂了,甚至以自己身体,绝食要挟我必须休息,好好歇两天,他不一样,只是笨手笨脚的帮我煮了药,说只要我按时把药吃了,干什么他都不管。” “我的身体我知道,只是一点点发热,真的不要紧,我能坚持,可也不想坚持开铺子做事的时候,还要照顾解决别人的情绪……我从未和任何人表露过心情,我从小就不爱笑,可为什么,他都懂?” 蔡氏眼梢垂下:“他不知道我是一个坏女人,可早晚会知道,早晚,他会和城里那些人一样,不敢和我说话,不敢离我很近,不会和我眼神交错,视我如瘟神。世间所有人都一样,没人喜欢麻烦,新鲜劲过去,公子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他腿都好了,还磨磨蹭蹭赖着不走。他不该为了个‘趣儿’就磨蹭的,山匪来了。山匪们是要出山‘做生意’的,一般不骚扰周边,可‘生意萧条’的时候,就未必了,周边邻居是兔子窝边的草,也是他们蓄养的羊,没饭吃的时候,可不就得用上?那回他们好像亏了一单大生意,杀气特别足,一副教训发泄,不见血不罢休的样子。”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遇到,我都习惯了,只要对财产看轻些,对来人欺负能豁得出命去,他们就不敢杀我,没人愿意惹一个疯子。我都准备好了,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跟我说不要怕。” “真是开玩笑……我这个样子,像害怕么?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我害不害怕,好像我生来就该胆子大,我不能害怕,必须勇敢,必须咬牙,才能活着。可他说话的样子认真极了,一本正经,好像我跟别的姑娘没什么不同,我需要被保护,我偶尔是可以害怕,可以软弱的。” “我反应就慢了一拍,他就冲出去了。他是个公子哥,不会武功,也不会打架,手无缚鸡之力,我当时觉得他一定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没准就埋尸在这山野了,连坟安在哪里我都替他想好了,没想到他嘴皮子是真好使,话术骗的那群山匪团团转,一轮酒后,这群人竟然跑得飞快,以后很久都没再来。” “原来他不是逞能……我真的可以害怕,天不会塌。” “……我很喜欢开铺子,做包子,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没什么出息,我只是觉得这个过程让我的心很安静,看着水汽在蒸笼里腾出,包子一点点长大,我就觉得很满足,好像所有现在在做的事,未来都会给予回报,可能有些只是晚了点。他从没制止过我这个爱好,山野蹭饭时没有,成亲后钱财富裕时也没有,他总觉得我很厉害,想做的事一定成功,现在虽然只会做普通的包子,总有一天会达成传世成就…… ” “他住了很久,外面开始传他的流言,不怎么好听,我赶他走,骂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比如居心叵测,披着假面的狼,他没生气,看了我一会儿,还笑了,说我不轻易相信别人,是很好的优点,以后必不易被人骗,让我一定保持下去。”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脸红,我骂他,说他是坏人,不信他,他却鼓励我说这样很好,笑容真诚……不过他还是要走的,他是有家的人。风流公子哥,走前,还不忘撩拨人,同我说我能信他,他很荣幸。” “我有些恼,我从不轻易信别人,却信了他,还靠他帮忙挡了山匪,哪里是讨厌他真心赶他走,明明是很欣赏,他都知道,还非要点透了,看着我脸红,尾巴怕不得傲的翘到天上去!我那时才发现,他说的话前后都有扣,有时开的玩笑,是真话,有时的真话,又特别气人,他很擅长把我惹恼了,再说一句戳心的话,让我恨也不是,怒也不是,心里酸酸涩涩,又有被理解,被开解的熨帖。” 蔡氏眼底融起雾气:“我以为我们的交集只到这里,人生路长,浮萍一聚而已。我送走瞎大娘,老畜生也死了,官道边的铺子却没舍得收,一直开着,八个月后,他又来了。这次没有受伤,也没有住很久,不过这之后经常来,经常给我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信……” “他好像很忙,来往匆忙,包子铺太偏僻,没别人知道,不会有麻烦,我就没再死拦。我那时不觉得他喜欢我,只是公子哥的趣儿,喜欢逗人,他好歹也算帮过我,我便忍了,不怎么骂他,除非他把我惹急了。” “我这种人天煞孤星,生来命不好,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可能过去的时间久了,山匪也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被骗了,琢磨着找回来,被官府找茬时就栽赃我,好大一口锅,硬生生扣在我头上……你说奇不奇怪,别人竟然还会相信。相信的理由,就是以前那些可笑的,与‘山匪为友’的流言,明明那些流言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他们自己还信了,要求我承担这个结果。” 蔡氏声音微慢:“我被下了狱,别人让我招,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招得出来?我看到了牢头的刑具,知道第二天再不招,别人就会拿这个来‘照顾’我,官府和市井混混不一样,我不可能跑得了,我的命,到头了。我不怕死,我早该死了,这世间也没人盼我平安,为我活着欢喜。” “刑具架上时,外面有声音大喊,我见到了风尘仆的他。他说没收到我的信,我很惊讶,因为他的信我惯常不回,五六封,九十封,一两个月不回也是的,为什么仅仅因为这次没收到我的回信,他就驱马夜奔,吓白了脸,好像知道我出事了一般。” “他没解释,只是抱住了我,说还好我活着,活着就好。我不知道他那时想什么,只觉得他的手臂太用力,跟别人要打我时一样,我却……没有挣扎,也不想挣扎。” “平静下来后,他告诉我他有办法,叫我不必着急。之后没两天,我就在牢里看到了老侯爷,老侯爷把我保了下来,跟我谈交易,让我嫁给他二儿子,我不可能答应,我要是想卖身,早卖了,根本轮不到他家,僵持很久,我才知道,原来应溥心就是老侯爷的二儿子……” “那日他来看我,同我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他是别人眼里富贵有钱,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在亲爹眼里什么都不是,他的婚事,包括他这个人,都注定要为别人让道,他不可以优秀,不可以有野心,甚至不能表露出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因为他爹不允许,他爹一定会破坏,他连抗争都要结一个大大的网,得骗得过别人,骗得过心思沉的老狐狸,才能‘被迫’安排一些,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 “我讨厌这个世间,看起来一直在对抗,实则一直在逃避,他也讨厌这个世间,可他从未想过逃避,他从还是个小孩子时就积极应对,心向阳光。我对他不是没有好奇,可从没想过真正了解他,他从未说过喜欢我的话,却已经想好了‘我们’以后的路。他要他的人生里,有我。” 蔡氏轻轻抚着桌上信纸:“我从来不是一个耀眼的人,我不配。可他是光。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很想知道,和他一起走,会看到怎样的风景。” “我不喜欢红裙,他其实不知道,他喜欢我穿嫁衣的样子,我便偶尔也穿一穿红,给他看。” “小像里的红裙女子是我,情诗是我,‘卿卿如晤’也是我。成亲那晚他为我取了小字,名‘念卿’。” 167、他就是个骗子 风拂帘动, 淡香疏影。 桌上信纸泛黄,翻动时声响不似崭新纸页清脆,带着岁月的柔软, 也再经不起岁月的消磨。 蔡氏不再像之前,对应溥心的东西可有可无, 小像是,手札也是, 随便放,随便给人都可以,这些信纸,她一张一张, 仔细展开, 细抚,想要抚平上面的折痕,又担心力气用的太大,把纸磨破了。 这不是信,是一个男人捧给她的爱,热烈赤诚,隽永绵长,携着生命的分量。 叶白汀视线滑过信纸:“他这么好,你可曾想过要报答他?” “我想报答他, 不是很应该的事?” 蔡氏声音很淡:“他走进我的生命,把我带到了另一条路上,温暖了我整个人生,是世间唯一懂我,心疼我,喜欢我的人, 就这么走了,我怎么甘心?” 叶白汀:“你觉得他的死不对劲。” 蔡氏:“起初没想到,因那就是意外,救人是他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就算没有亲眼看到,我在山上,他在山下,听到转述也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办法怪任何人。” “伤情大半年过去,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很会哄人,尤其懂怎么哄我,在他身边我都变懒了,不爱多思多想,他离开后没人管我,我得万事自己扛,慢慢想起来一件很明显,却被我忽略的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仰慕侯府富贵的人,从我认识他,他物欲就很淡,我们虽未正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他根本没打算进京城,只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为什么来了?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蔡氏唇角勾起嘲色:“我认了真,仔细找了找,发现侯府不大对劲,不是那些‘私情’,那些脏污东西,我们一进侯府就知道了,谁也不瞎,不是以为裹一层遮羞布,别人就看不到了,这个侯府,有其它秘密——好像很深很深,碰到一点就会要命。”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看到了二房的智慧。 蔡氏明显很聪明,还很有执行力,一直没有发现并试图窥探‘秘密’,可能是应溥心更早一步发现了这个秘密,察觉到内里危险,故意用话术或其它方法牵制蔡氏视线,不让她涉险,而他自己……很可能已经触及到了核心,甚至也是因为这个,‘意外死亡’。 蔡氏嗤笑:“我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拜老畜生所赐,什么事情没听过,什么事情没见过,侯府这种□□,吓不住我,也拦不了我,我不怕,也没想管,我只想知道我夫为什么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秘密,找了多久,最后有没有明白,他的死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叶白汀:“你怀疑他被灭了口。” “我起初完全没想过这个方向,只是对他的死有点接受不了,我了解他,他水性很好,那时洪水暴涨不错,但流速并不过分湍急,河道也没有迅猛的拐弯或下降,以他的能力,应对应该是没问题的,怎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蔡氏声音渐缓:“后来我亲自去曾被淹没的河堤看了看,包括当时水涨最高的位置,找擅水利的人帮忙画线分析,将所有水流意外情况全都考虑到,怎么都觉得他应该在某个房舍被淹处停留。大雨过后,那间房舍早就不成样子了,主人在别处置了宅安了家,那里就荒废了,我小心翼翼爬上去看,发现屋瓦的位置,有处痕迹不大对。” “我自小生活窘迫,没什么家财,曾亲自找寻并雕刻,送了他一枚寿山石章子,他很喜欢这章子,一直带在身上,那处屋瓦上,留下的是便是这枚章子的痕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当时已经过去很久,水也早退了,章子痕迹变浅,可我仍然能看得出上面的磨痕,它不是干脆利落的撞到上面印上的,而是经过摩擦……” 蔡氏眯了眼,话音带着怒意:“我夫救人是自愿,被卷进洪水是意外,他并不曾放弃,一直挣扎求生,可有人不让他出水,可能乘了船在附近,能用了其它方法,一次次把他打进水里,叫他出不来!” “我们夫妻在京城时间不算久,也没什么仇人,谁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除了这恶心肮脏的侯府,还能有谁?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能找到……” 她突然顿住。 叶白汀问:“你查清了真相原委,帮你丈夫报了仇,知道了这个秘密是什么?” 蔡氏突然伸手抚额:“……我想不起来了。” 这想不起来的点还真要命。 叶白汀认真观察着蔡氏表情,没发现任何疑点,要么,这个人太聪明,太会假装;要么,她说的所有都是真话,真的想不起来。 “印章的痕迹所在何处,可还能想得起来?” “可以。”蔡氏想了想,说了个地方。 “锦衣卫会去查实,”叶白汀把地点记下,“照你说法,家宴出事那日,应玉同很活跃,除了想欺负你,你可有看到他做了别的什么?” 蔡氏想了想:“花瓣吧,还是什么植物叶子?我看到他放到汤里了。 ” “木菊花?”叶白汀问,“你当时为何没指出来?” 蔡氏摇头:“我只知大姐对菊花过敏,并不知道应玉同放进去的东西叫木菊花,看着一点都不像,有点紫红的颜色,蔫蔫的,像做花果茶的茶叶子,他动作也不大,看起来就像是伸了伸手,隔着热气探一探汤温烫不烫。他那天从见了我,眼神就有些不对,我想看看他到底捣什么鬼,这个东西是意外,还是想对付我的,我就没喝汤,看他都劝谁。” “他劝了谁?” “谁都没有,”蔡氏摇了摇头,“很奇怪是不是?那汤是桌上重头菜,所有人都喝了,他都没反应,我试着去舀,他反而撞翻了我的碗,不让我喝……我一度以为这东西是用来对付我的,可最后发现,只是所有人都睡了一觉,最倒霉的是大姐应白素,她对此过敏,着实受了一番罪。” “所以你那日,并未昏迷不醒。” “是。” 叶白汀就觉得很奇怪了,如果木菊花是应玉同下的,他知道这个东西会让人昏睡,不让蔡氏喝,为什么自己也昏睡了?当时现场的尸检结果,可是记得很清楚,应玉同被勒死,身上毫无反抗痕迹,明显当时的状态是昏睡中…… “应玉同可喝了汤?” 蔡氏:“喝了。” 叶白汀一怔:“他喝了?”他是蠢还是傻? “我给他喝的,”蔡氏垂了眼,“他不让我喝汤,自己也不喝,明显有问题,我怎么可能好好坐着叫他算计?便在他和世子喝酒的时候,悄悄换了他的碗。” 叶白汀:…… 那他是得晕。 蔡氏:“之后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戏折子,老的敲打小的乖一点,别惹事,小的讽刺出嫁女回来,过的可真松快,家里都不顾男人们死活了,主理中馈的话术圆融,当家理事的的出来说场面话,各打五十大板……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套,我听着实在烦,就起身告辞,再之后的事,我刚才也说过了,就是被他威胁,去他书房,发现他死了。” 叶白汀沉吟。 如果应主同用木菊花的目的,是让所有人昏睡,趁机欺负蔡氏,顺便折磨折磨应白素……对付应白素,好像不难理解,他不喜欢应白素,二人一直小有积怨,可欺负蔡氏,为什么要让所有人昏睡?就侯府这脏污样子,做这种事会害怕别人知道? “应玉同……怕不怕你?” “怕我?”蔡氏差点笑了,“天底下还有他应玉同怕的人?除了他爹,他怕过谁?连大姐都敢骂,要不是徐开……” “徐开如何?” 蔡氏垂眉:“你们应该查到了?纵是不被家里重视的大姐,也是有人记挂着的。” 这话暗意颇深,她似不想说更多,叶白汀却全都懂。徐开是管家,侯府大事小情,都绕不过他去,他喜欢应白素,应玉同对应白素不好,他就对应玉同不好,说起来等级森严,人家是主子,他是下人,他能把人家怎么样? 可有句话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下人有下人的路子,主子身边的吃穿打点,屋里的洒扫整理,所有的活儿,是不是都得下人干?你要点东西,你的月例银子,份例物什,别人跑的勤快是一回事,跑的慢是另外一回事,可能夏天都到了,你的春装都还没做好呢,你不高兴了打打骂骂,告个状,好,这一头给你加紧了,另外几头更拉胯,你还能回回靠告状扳回来? 应玉同和应白素的矛盾,可以积于微末,还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徐开位置坐的稳稳,自也能一直整的应玉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是以这份矛盾越积越深,无法调和。 “徐开的死,你肯定知道了。” 蔡氏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他从水塘捞出的前一晚,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徐开的死,你可有怀疑的人?” 蔡氏浅浅叹了口气:“我要是能想起更多的东西就好了,可惜,他的事我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夜里也早早就睡了,什么都没听到。”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白汀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神,双方暂时没有更多想法,便打算提出告辞。 离开前,叶白汀最后问蔡氏:“应溥心为你画的小像,还有桌上部分信笺,为何都有一枚蛾眉月?” 蔡氏怔了下,才垂了眉,缓声道:“也是缘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几乎都在七夕,甚至连狱中相见都是,之前都没能好好过,成亲时,他同我约定,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好好过,一辈子不许变。” 可谁知岁月流转,四季往复,七夕年年至,许诺的人却不在了。 “……他就是个骗子。” 离开二房院子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外面灯火阑珊,夜色渐浓,丫鬟小杏出来取灯盏,房间里只剩了蔡氏一个,她静静坐着,身边一片空寂,背影融在深深暗色里,此刻伴着她的,唯有桌边一叠厚厚的信纸。 蛾眉月,诉衷肠,盼佳人,吾心安。 纸短情长,字字温柔。 随仇疑青出门,骑上马,很久很久,叶白汀微轻的声音才落在风里,淡淡的:“要是世间所有眷侣,都能美满就好了。” 仇疑青将他扣在怀里,紧紧的:“……嗯。” …… 到了北镇抚司门口,仇疑青把叶白汀放下马,自己却没下来:“你先回去,我有件事要确认,很快回来。” “好。” 叶白汀回到暖阁,也没什么心思干别的,干脆摆开所有卷宗线索,摊开在炕上,小几上,分门别类整理,分析思考,重新连线。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越来越安静,烛盏爆出灯花的声音都特别响,院子里有非常明显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冲暖阁的方向,很熟悉,是申姜。 申姜突然停下,行了个礼,同时问好,原来仇疑青也回来了。 二人推开门,走进暖阁,看到的就是盘腿坐在桌边的少爷,还有一桌一墙的线索分析图…… 申姜想的竟然是:“正好,咱们聊聊案情?” 说完他挠了挠自己的头,有点不大敢相信,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干活这么积极的?以前不是能摸鱼就摸鱼,能偷懒就偷懒么? 可现在看到案子,他就是很兴奋啊! 叶白汀相当稳重,让开一点位置,让仇疑青和申姜都坐下:“来。” 申姜最先报告:“徐开尸体还真不是硬生生扛过去的,用了小推车,园艺下人的车子,个头不大,独轮,推具尸体特别方便,那车子很显眼,平时不用的时候就收在一边,只要经过过,就能看到。暗道里没发现车印子,但小推车上发现了徐开腰扣留下的痕迹,他那个腰扣黄铜质地,擦蹭痕迹很明显,看的非常清楚。” 叶白汀点头:“经过尸检和口供比对,徐开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子时到寅时,这个时间段,案件相关人都在哪里,可有异动?” 申姜 :“我仔细排查过,因府里接连发生意外,大家都很重视,到了晚上,几乎处处留灯,主子们的院子也是一样,是以并不能确定,当晚谁睡了,谁没睡,也没看到什么人走动……凶手可能是趁别人不注意时行动的,我看过他们的下人轮值表,非常容易钻空子。” “老侯爷一个人住,应白素一个人住,蔡氏卢氏都是一个人住,世子和大夫人呢,他二人可能彼此为证?” “不能,”申姜摇了摇头,“那夜世子公务繁忙,歇在了书房,所有案件相关人,都是‘单独’在一个空间里。” 仇疑青:“你到的时候呢?那日清晨,你到侯府寻徐开说事,都有谁在府里?” “我想想……” 申姜拿出自己简单勾勒的侯府地图,在上面圈了几个点:“这是所有人的位置。”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凑过去看了看,心里慢慢有了数。 仇疑青拿出一份消息资料:“这是最新到的,临青卫所查到的二房资料。” 叶白汀拿过来翻了翻,大部分和蔡氏说的都对得上。一些二人相处细节,情生缘起,太过私密,很难查透彻,但每个人对应的时间线,做过的事,情绪表现,完全可以辅助对照这个事实。 “……蔡氏没有撒谎,至少在这件事上。” 她和应溥心,的确是一对有情人。 “没撒谎?什么意思?”申姜没懂。 叶白汀就把今天的事跟他说了,申姜听完,抹了下脸:“也是可怜人。” 仇疑青却觉得小仵作这话有深意,重点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 他一直没说话,叶白汀干脆偏头看他:“指挥使不觉得?” 仇疑青颌首:“蔡氏应该很聪明。” 申姜:“等等,你们的意思是——蔡氏撒谎了?” 仇疑青一句话,叶白汀就知道他们又想到一起了,有点满意:“嗯。” 申姜完全没明白过来:“人刚刚吃完解药恢复,你俩眼皮子底下盯着,人家情绪激动的把过往都讲出来了,还有心思编瞎话?” 这得需要多少心机,得有多累! 叶白汀:“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很聪明。” 可聪明也不能是确认别人撒谎的理由啊……申姜没理解这个逻辑。 叶白汀看着他,叹了口气:“她的过往,我刚刚也转述给你听了,她是不是一个很勇敢,很坚韧的女子?” “是,”申姜点头,“这么被欺负,还能硬扛着这么走过来,我申姜服她!” 叶白汀:“她被迫还过赌债,见过人间冷暖,人性最脏污的一面,面对过‘杀人’指责,她能从容拿着剔骨刀,应对山匪,小小年纪就敢帮别人抬尸赚钱,只是看到应玉同尸体挂在房梁上,就心慌害怕,什么主意都没有,这正常?” 申姜想了想,还真有点不正常。 “她如果不强调这种心情,就说井井有条的做了那些事,我反而更信一些,她说她着急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想到了这些,不怎么好圆的法子,我觉得不太合理,”叶白汀眉目微深,“她这么做,一定有更深的理由,比如这‘尘缘断’,她可是早早就备好了的。” 申姜拍桌子:“对!还有尘缘断!连药引子都告诉丫鬟了,明明是蓄谋已久!” 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现在我们面前有三桩已确定的命案,应玉同,史学名,徐开。应玉同和史学名的死,还算计划缜密,如果不是锦衣卫刚好赶到,应玉同的案子可能不会查的这么深,史学名的骸骨也很难被发现,徐开的死亡处理就有些粗糙了,尽管做了一些时间上的延迟,还有‘遗书’为证,把史学名和应溥心之死引向了已经死了应玉同,可案子并不能就此终结,只要细查,漏洞百出。”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徐开遗书上说,四年前应溥心死时,应玉同就在庄子上,可蔡氏说应主同不在,她对丈夫的死那般在意,前前后后查了那么久,如果应玉同有份,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仇疑青:“我们可尝试分析凶手动机,想法起源,以及可能会遇到的阻碍。” “那我先说!”申姜举手,眼睛噌亮,“老侯爷是府里权力最大的人,看起来好像交权了,什么都交代给世子做,其实他才是维系所有关系稳固的人,外人看的,全是他的面子,他要想排除异己,治谁,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应该不存在任何阻碍?同理包括世子,他是除他爹外府里最大的人,父子之间没秘密,老侯爷能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处理个不听话的人,轻而易举!” 叶白汀沉吟:“对于这两个人,我们的考虑方向可以是——带来麻烦的人。如果他们在处理秘事时被人看到了,怎么处理善后?谁去办?什么样的程度可以交给下人,什么样的程度不能交给下人,哪种麻烦,会逼着他们自己处理,不敢往外漏?” 仇疑青:“大夫人王氏,权力比不过府里两个男人,但她主理中馈,只要是宅子里的事,她都可以悄无声息的完成。” 申姜:“那要是她行凶杀人,动机会不会是秘密被发现?跟公公扒灰,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叫外头人知道了,她这辈子名声别想了。” 叶白汀:“卢氏也可以是因为这个,她还得再加一点,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甚至充满怨恨,觉得应玉同死了才好,死了她才方便。” 申姜:“她好像也跟徐开有矛盾,等等我翻翻……找到了!卢氏不但跟徐开吵过架,和史学名也吵过!不过看起来是经年往事,我们得慎重思考。” 叶白汀:“蔡氏就非常聪明了,她非常努力的淡化自己,可指挥使和你的排查资料里都能看到,她做的事可一点都不少,比如跟老侯爷杠,在临青城时就开始了,京城也不止一回两回,和妯娌过招,同大夫人三夫人分庭抗礼,她如果做了什么计划,真的只是吃失忆药这么简单?”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还有应白素。她看起来喜好礼佛,行为低调,同她说过话,就会发现不一样。” 叶白汀点头:“不错,她其实是个有点叛逆暴躁的人,脾气有些急,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刻意培养了礼佛习惯,奈何穿得素了,气质像了,性子很难改。她很矛盾,不喜欢这个家,却不得不妥协,府里有需要时,也会帮忙遮掩,看不惯别人,杀人这种事,她不是不敢干,只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特别触怒她。” 申姜再次拍桌子:“没错!在这个家里,应白素从小到大就没受到过多少尊重,回来也是,还天天被挑刺,还得持续和管家下人的那种关系,以前年纪小,处事不太成熟,对情爱也有憧憬,现在年纪大了,会不会觉得丢人,干脆把徐开给杀了?” 叶白汀目光明亮:“接下来,我们再根据已有线索证据,做排除法,看能不能排除谁。” …… 押到桌上的线索越来越多,一根根线串连起来,脉络越来越清晰,眼前越来越亮,三人越讨论,越有信心,这次是真的看到了真相的曙光!再确认几个小问题,案子就能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百万字啦!!撒花花!!本章开启猜凶手环节,和以前一样哈,24小时内,下一章发出前,在本章评论区留言,每人只能猜一个,猜中的宝宝,真相大白时会收到作者的心意小红包!本案嫌疑人列出如下:老侯爷,世子,大姐应白素,大夫人王氏,二夫人蔡氏,三夫人卢氏。 作者的案件构架能力……泪目,不说了,懂的都懂,盲猜,全靠抽卡,展示欧非的时刻到了,大大们冲鸭,看谁能抽中凶手这张ssr!(づ ̄3 ̄)づ╭?~ 168、她就是个狐狸精 二月二十五, 北镇抚司大堂。 正位首座还是那个长案,左下仍然有个小一号的案几,和这长案颜色相同, 质料相仿,只尺寸略小。 上位坐着仇疑青, 下首坐着叶白汀,申姜站在右侧, 随时准备翻找呈送卷宗资料,顺便盯着安全防卫,保证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第一时间警戒防备。 就在今日,北镇抚司对应恭侯府命案进行了最后的问题排查和确定, 将所有案件相关人请到现场, 准备当堂问审。 仇疑青坐姿笔挺,眉目端凝,说话间气正音沉:“天子脚下,国都之重,应恭侯府接连发生命案,朝廷无不震惊,本使呈圣上旨意,肃查此次命案,要求细节详实, 证据确凿,还事实以真相,还天下以清明——诸位可听清楚了?” 堂下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什么表情,锦衣卫把皇上都搬出来了,谁敢说不? 老侯爷眼皮微垂, 拂了拂袖子:“我等已至贵司堂上,难道是不配合的态度?指挥使但有所惑,只管问询,我府上下,比外面谁都心情焦急,盼真凶落网,此后再无遗憾之事发生。” 仇疑青就问了:“管家徐开之死,老侯爷可有什么话说?” “你也说他是管家了,一个下人而已,也配入本侯的眼?”老侯爷眉目微平,声音淡淡,“没话说,不知道,锦衣卫查的若是这桩命案,本侯看接下来也没必要继续了。” 叶白汀就看到,应白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仇疑青并没有理会老侯爷话间威胁,转向世子:“世子呢?可有话说?” 世子一如既往,声沉身稳,非常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并没有看向亲爹请求指示,‘举重若轻’的样子,倒和亲爹有几分相似:“一个下人而已,本身人脉交际,生活圈子,都跟我们不同,可能是私底下和谁生了龃龉……这畜生窝里鸡犬相斗,锦衣卫也没那么多时间,处处纡尊降贵细询不是?” 他爹只说了下人不配,他倒好,直接把下人打成畜生圈了。 说完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缓着语调,不疾不徐,保持着贵圈气质:“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舍弟的案子?指挥使不先问一问?” 仇疑青便遂了他的愿:“徐开遗书中指,你三弟杀了两个人,你家姑爷史学名,和老二应溥心。” 世子大惊:“怎么可能?三弟他……竟敢说这样的话?” 这演的也太假了,申姜哼了一声:“徐开死前留了遗书,贵府所有人都知道,你别说你现在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有遗书,却不知内里都写了什么,”世子顿了一瞬,瞥向申姜,“不是你们锦衣卫机密办案,各种细节皆不往外透露么,我如何知道?” 叶白汀:“所以管家徐开说的这两件事,世子不认?” 世子微微抬眉,话说的很有深意:“他的话,我认不认?小先生这问题,有些古怪啊。” 叶白汀未惧,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史学名和应溥心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当然不知道,”世子拂袖,“也不知道三弟有过参与。” 叶白汀:“世子这不就是,不认的意思?” 世子就笑了:“原来小公子是这个意思,可这也不是我认不认的问题,是这些事有没有发生,都有谁参与,我都不知道,不便表达意见,真相如何,是与不是,都需得你们锦衣卫辛苦查实,你说对不对,小先生?” 哪怕申姜提前知道些少爷思路,也觉得这话有些弯弯绕,这个世子挺厉害啊,反应挺快,就算被套话一时说错也不怕,人总有圆缓的法子,让你看不出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叶白汀当然也不会挫败,自有打算节奏,很快转向大夫人王氏:“应玉同对史学名和应溥心起了杀心,大夫人可知道?” 大夫人就更从容了,唇边挂着浅笑,姿容芳雅,完全符合贵圈主母气质:“他们爷们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 ” 叶白汀:“大夫人当家宗妇,主理中馈,心智深远,可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内宅里发生过什么事,有什么龃龉矛盾,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需要做怎样的应对准备,大夫人不是最懂?” 大夫人垂眼:“先生谬赞了。” 叶白汀:“说说六年前吧,姑爷史学名携妻归家省亲那日,应玉同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争执,可有动手?那日还有盗匪入府为祸,想必动静难忘,大夫人可别说不记得了。” “这……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想要忘记也挺难,只是过去这么久,记忆难免偏差,”大夫人语音微缓,“我记得当时两个人的确言语不合,吵了两句嘴,但要说动手,起了杀心,也不至于。” “他二人关系不好?” “的确谈不上好,”大夫人淡淡看了应白素一眼,“三弟小时候阴沉,大姐性子也倔,一个小矛盾没处理好,之后就一直疙瘩着,关系不算亲睦,姑爷是大姐的丈夫,三弟自也不爱给好脸,但还是那句话,以妾身浅见,不至于起杀心。” 叶白汀:“待客席间,应玉同说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姐少了男人滋润,皮子松了,不好看’?” 大夫人睫羽微顿:“三弟性子,向来那样,从没正经,这些污耳朵的话,锦衣卫何必在意?” 叶白汀却没退,看着她的眼睛:“应白素明明已经出嫁,身边有丈夫——” 应白素忍不住了,面色不善的瞪向叶白汀:“我的事你们不都知道了,还在这里瞎问为难人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把我的事摆在台面上来说?我和徐开就是有事,就是不清不楚,怎么了?有本事拿案子证据说话,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此话一出,满室安静。 有些事发生是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你拿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世子看着自己的嫡姐,摇头皱眉,满脸都是不赞同。 老侯爷眉目不见沉色,声音却重了几分:“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话都敢在外头说了。” 应白素立刻闭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房间再次安静,只是这次的安静和刚才不一样,更沉更压抑了。 叶白汀这才不缓不慢,继续之前的话,朝大夫人抛出了真正的问题:“应玉同说大姐状态不如大嫂……此话何意,大夫人可能解惑?” 大夫人这次足足怔了一息,没料到话题还能扯回来,别人问的并不是应白素的事,而是她!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应玉同是这么说的么?锦衣卫这么问,可是知道了什么? 到底是当家主母,大夫人反应相当快,怔了那一息后,迅速转头看向世子,面上还带出了些淡淡的羞涩:“我同夫君……感情一直都很好。” 言下之意,大姑姐夫妻离心,少了男人滋润,脸色不好,她这边可是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里外都生活和谐,就算有些人注意到了,有意识对比又怎样,不是很正常的事? “这样么?”叶白汀却似乎有些疑问,“可那段时间好像世子一直在外忙碌,我记得是……差不多两个月里,没怎么着家?” 他一转头,申姜那边早就配合着把查到的卷宗打开:“锦衣卫查实,六年前夏,应昊荣公职调派,任务繁重,家中庶弟亲事反复,需得有人奔波圆缓,老侯爷忙在它处,几乎所有事都是世子一人在处理,七八两个月,回家的时间甚少……夫妻感情再好,只怕这身体,也熬不住吧?” 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北镇抚司堂前,还敢撒谎?那时侯府权柄刚刚交接不久,老侯爷撒手一切,是为锻炼儿子,世子忙着表现,又是公务又是稳自身地位,还得张罗处理三弟成亲的事……没准就是这时候,他认识的卢氏,起的心思。 这个小时间段,他什么心思都可能有,就是不大可能和大夫人‘感情深’,日日颠鸾倒凤,他都回不了家,和你成不了事,你所谓的‘男人滋润’,打哪来的?谁给的? 可别说我们冤枉你,改了,说没男人的话了,刚刚可是你自己点透的——那方面很和谐,面色自然好! 大夫人没料到锦衣卫如此小题大做,竟连当年这种小事都去查了,还戳破了她的话! 她控制着自己视线,不去看别人,帕子遮唇,轻轻按了下,仍然不见怒色,稳的很:“我早说了,过去这么多年,很难事事记得清,个人脸色如何,好不好看,许也是三弟一句玩笑话罢了,锦衣卫非要较真,我无话可说。” 申姜悄悄朝少爷递了个眼神,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瞒着呢,以为锦衣卫瞎吗! 叶白汀也没着急,继续看大夫人:“我再问你,当日盗匪之乱后,史学名曾快步从内院西边的月亮门出来,行色匆匆,这之后没多久,就提出告辞,甚至早早上了车,连面都不见,这是为何?他中间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反应这么大?” 大夫人微微侧头:“这个我还真知道,不就是徐管家见大姐归来,些许激动按捺不住……” 叶白汀:“二人相会,被史学名看到了?” 应白素脸一白:“你放——” 老侯爷当即沉声道:“北镇抚司堂前,不得放肆!” 应白素明显心里不痛快,很想说话,但腕间念珠转了又转,终还是忍了,没再说话。 叶白汀仍然看着大夫人:“你的意思是,史学名抓住了妻子与别的男人私会?” 大夫人也很干脆:“是,姑爷知道了。” 叶白汀迅速看向仇疑青,二人很快交换了个眼色,他们的问供方向,细节查知结果,外人不可能知道,提前拿话来堵,可大夫人的话,又的确直接截断了他们有关‘秘密’的猜测,把有些事生生拽回来,重归‘私情’方向——是早有准备,还是急智至此? 应恭侯府,从上到下都是人精,看来今日不能大意,需得小心谨慎,一点点破冰。 慢些没关系,重要得稳,底牌不能一下子都亮出来,如果可以,让他们自己犯点错误…… 既然大夫人故意搅浑水,把六年前事件疑点引到私情被抓方向,叶白汀便看向应白素:“侯府暗道夹墙发现的骸骨,仵作房已出具详实尸检格目,年龄,旧年伤痕,颅骨复原容貌,正是你丈夫史学名。” 应白素顿了下:“这……怎么可能呢?我夫分明是被盗匪劫持,坠落悬崖,都葬了六年了。” 你的惊讶之色呢?装都不装了? 叶白汀:“所以他不是被盗匪劫持吧?他当日并没有和你出府,他在侯府时就死了,马车上的是另一个人,所谓‘劫持绑票’,是你同侯府之人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你夫尸首,当时就在府内,由着管家徐开处理,在他亲自监工挖掘暗道的时候,埋在了壁道,对不对?” 这话其实是有漏洞的,非常好抓,比如盗匪这个事,家人还能配合演戏,盗匪掳人怎么演,那么短的时间内,谁有能力,谁手底有人,能办成这件事,不让别人怀疑? 还有密道,虽是徐开监工挖制,却是老侯爷亲自下的令,中间时间为何这么短,这么急? 叶白汀有意说的非常慢,给予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 应白素脾气是有些急躁,但并不傻,随便想想就能挑话中漏洞反驳,可她一个字都没有,就说了一句:“反正我没干。” 不是心虚是什么?有些事就算她没做,不是她亲手做的,她也必定知道,甚至参与其中。 叶白汀眯了眼:“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徐开一个人做的?事过经年,所有东西都可以掩埋在岁月里,包括埋在土里的尸骨,可应玉同的案子出了意外,锦衣卫把史学名的骸骨从暗道里挖了出来,纸里再包不住火,你担心事情败露,徐开会招认与你之事,当年因由,为防万一,你杀了他?” “没有!”应白素话音有些急,“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活着,我在家里好歹方便些,他没了,我岂不是还要适应别人?侯府是我爹的,我世子弟弟的,甚至是大夫人的,又不是我的,我想过的自如此容易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次别人没说话,一直安静肃立的卢氏转了转眼睛,笑了:“怕丢人啊。” “嫡小姐和下人纠缠,但凡有点心气的姑娘,都干不出这事,”卢氏帕子遮唇,看向应白素,话说的嘲讽,“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年轻时还能说一句年纪小不懂事,都这岁数了,还跟一个下人搅和不清,说出去脸还要不要?” 应白素眯了眼:“你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的事,你算老几! ” 卢氏扶了扶发,慢条斯理:“我再不济,也是侯府正经夫人,生是你应家的人,死是你应家的鬼,寡妇也是你应家的寡妇,将来入你应家的坟,受你应家儿孙一炷香,大姐你呢?现在过得倒是不错,吃家里的,住家里的,还敢玩这么大,处处惹麻烦,可有想过身后事?” 叶白汀注意到了卢氏眼神,她除了在挑衅应白素,还角度非常小的,看了下世子,好像在邀功…… 为什么这样就有功劳了?她看出了什么? 世子看了眼大夫人,在应白素开口之前,阻了她的话:“虽你是我嫡亲姐姐,侯府长女,可若真做了杀人埋尸这种恶行,家里也是绝不姑息的,趁事态还会扩大,不如就此认罪,招了吧。” 应白素:…… 世子浅浅叹了口气,又添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不会让你受苦,你之后事,皆可放心。” 大夫人微微闭了眼,似乎颇觉遗憾,不忍直视。 老侯爷也扼腕叹息:“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本侯没给你,值得如此?唉,养不教,父之过,本侯也算有责任。” 几人三言两语,就把基调定下来了,好像这案子就是应白素做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板上钉钉,没什么好怀疑,也没什么好继续问的。 应白素紧紧抿着唇,眸底满是怒意,明显不愿意低这个头,认这个罪,可又不知为何,她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肯说,这一刻,厅堂安静到诡异。 申姜都有点惊呆了,这个诡辩……挺有意思啊,照这个逻辑捋下来,竟然真的能通?本案不是有三个死者么,行,史学名死,是因为捉女干现场,丈夫都看到了,危机岂非一般,那必须得杀了啊;应玉同死,也简单,因为从小就不对付,应白素和他关系一直不好,他还嘴贱,偏偏又碰上人家心情不好的时候,被杀不也正常?本来以为事情过去,都是意外,没事了,结果查着查着,丈夫尸体被发现了,有暴露风险,那怎么办,当然是再次壮士断腕,把徐开祭天啊…… 想想第一个引导这个方向的人——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应白素,其实也是被推出来祭天的吧。 他都能看出来,叶白汀怎么可能会被绕过去,继续问应白素:“那日归家,你和你丈夫脸色都不大好看,是不是吵架了?”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应白素说着说着,看向蔡氏,“该不会是你说的?你……记忆恢复了?” 蔡氏今日素钗青衣,脂粉未施,上堂后一直恭立在侧,从头到尾没说话,侧颜如梨花绽放,安静美好。 应白素看着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就有了气,话音讽刺:“亏我当年还送过一枚金玉蝉,没想到你竟这般无情无义,什么都往外说!” 叶白汀:“金玉蝉?” 应白素:“见面礼啊,当年是我第一次见二弟夫妻,自然要带些礼物,那枚金玉蝉在我身上,送给了二弟妹,还有一枚玉扳指,由我夫保存,说好了给二弟的,谁知他当时就摸不出来,不知放哪里去了,我嫁出门后难得回家,那是好不容易的一次,他让我如此丢面子,我能高兴的起来?自不会给他好脸。” 所以才有了夫妻脸色都不好,心气不顺的一幕。 叶白汀:“那日你同徐开,私下可有见面?” 应白素抿着唇,没说话。 “可有被看到?” 她仍然绷着脸,没有说话。 “今年生辰,为什么杀害应玉同,只是旧年夙怨,当日口角?” 应白素终是被逼的忍不住了,冷笑出声:“生辰,呵,我中了木菊花之毒,先晕后吐,动都动不了,怎么杀他?说服他照我说的话做,自己杀自己么?” 叶白汀看了眼申姜,申姜立刻明白自己位置,开口拱火:“咦?刚刚不都说了,史学名是你杀的,徐开是你杀的,那还有一具尸体应玉同,理所当然就都是你杀的。” “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都说了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这几个人的死都跟我没关系!你们说我,我还说她呢! ”应白素怒到极点,手指一伸,指向蔡氏,“你们怎么不问问这狐狸精!她一来家里,所有男人都喜欢她,眼里瞧着她,心里装着她,看到她就迈不开腿,走不动道!” 卢氏跟着用鼻子一哼:“这话倒没错,呵,成天摆出冰清玉洁的样子,谁都瞧不上,其实就是个狐媚子,专门勾搭男人呢。” 申姜就跟不上这个点了,应主同是盯上蔡氏了,这事府里上下都知道,可卢氏不是根本不在意么,为什么突然这个时候吃醋嫉妒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卢氏不喜欢应玉同,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丈夫吃醋,她吃的,是世子的醋—— 世子有卢氏一个不够,也盯上蔡氏了! 这才是今日问供该有的结果和方向……这个点,蔡氏之前可是从未提起过,别人也从未言说。 没人能想到,这个点竟然能给出这么多惊喜,因为大夫人也慢悠悠开了口:“二弟妹是个精灵的人,出身乡野,心思见识可远非乡野之人能比,旁人到了京城,处处谨慎,时时小心,总要适应一段时间,二弟妹一来,就能从容自如,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有了麻烦,男人自会帮她解决,哪日心情不好,也能随心所欲说话怼人,把人杠回去……我们这些内宅女子是断断不行的。” 二房蔡氏,竟然引来府里女人的公愤? 叶白汀细看蔡氏表情,她仍然淡立从容,没什么变化,好像别人在指控什么,她听不懂似的。 可他知道,她一定听的懂。自小街巷长大,苦难中独行,她见过最直白的人间冷暖,识得最脏的人心路数,这点阴阳怪气的眼神,怎会不明白? 之前侯府女人没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气氛没这么紧绷,情绪也没这么大,或许也有类似表达,但并不明显,锦衣卫就没有察觉,今日此刻,倒是看清楚了。 府里所有女人都在嫉妒蔡氏?因为应溥心人不错,她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真心疼爱,夫妻亲密,这是她们渴望却不能拥有的,还是……蔡氏不仅独享如此荣耀,同时还得到了府里别的男人喜爱,对她们造成了威胁? 若老侯爷和世子都对蔡氏另眼相看…… 倒是解释了一件事,应玉同为什么要用木菊花,弄晕府里所有人。 169、本案最聪明的人 从与案相关人口供到购买渠道, 木菊花一事,锦衣卫已经确定,就是三老爷应玉同买的, 家宴这日,他的目的很明显, 就是弄晕府里所有人,好方便他欺负蔡氏, 同时给一向不对付的大姐点颜色看看。 为什么要弄晕所有人,现在也有解释了,因为这府里的主子,男人, 不只他一人看上了蔡氏, 他要想先下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得做点准备?不然中途发生意外……别人搅和,他得不了手怎么办? 顺着少爷提示想通前后,申姜整个人都惊了,就这府里的脏污样子,难道欺负姑娘,竟然也要讲辈分,论先来后到么!你爹你哥哥还没下手, 你就不能动,不然他们会生气,给你小鞋穿? 这他娘是哪门子破规矩! 呸!不要脸的狗东西,这家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全长下边了么! 蔡氏倒很安静,一如既往, 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清清,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总之以申姜的眼力,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气氛至此,仇疑青直接干脆的问了出来:“王氏卢氏之指控,你可有话说?” 蔡氏抬眉:“妾身正气清,自小到大,一身荣辱皆由自己,这辈子,也只靠了我男人一个,她们说的谁,因何有这想法,可请她们自己言说清楚。” 卢氏就见不得她这副冷冷清清,看起来冰清玉洁,世上只她最干净的样子,当即起了火:“你装什么——” “咳——”世子突然发声,“北镇抚司堂前,不得无故喧哗。” 大夫人到这种时候,也终是没忍住,看了老侯爷一眼。 老侯爷并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从蔡氏身上收了回来,看起来不带一丝偏袒,正经极了。 可你不偏袒,没心思,你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叶白汀视线在卢氏和大夫人之间停顿片刻,最后选了卢氏:“三夫人为何这般说?” 锦衣卫都点名了,总不算无故喧哗了吧! 卢氏皱着眉,眸底燃着火:“自然是她有意勾引世子!大姐生辰那日,当我没看到么?她把世子的汤换了,给了我丈夫应玉同!那汤世子只用了一口,就呛咳了半晌,还没尝出味来,她就给换了!早不换,晚不换,趁着世子和应玉同喝酒的时候换,什么意思?” 叶白汀似言有鼓励:“什么意思?” 卢氏眯了眼,满脸都是妒意:“自然是想让世子看看她的手!她那手长得多好看啊,又白又嫩,纤细柔润,兰花指一翘,哪个男人不想摸一摸,品一品?” 别说少爷,申姜听了都有点无语,给你机会说话,你就说这个?倒是找到些关键攻击点啊! 不过叶白汀不急,顿了一下后,看向世子:“卢氏之言,世子可认?二房蔡氏,可有明示或暗意,与你发生关系?” 卢氏直勾勾的看着世子,心情急切之下,也不记得要避嫌了,好像在说——你敢不给我做主,你敢说没有! 世子说话,向来有自己的打算和节奏,眉一扫眼一垂,话说得漂亮极了:“我日常在外忙碌公务,接触女子甚少,对这些事并不敏感,很多时候别人抛了眼神,我并不能体会,街上姑娘的帕子落到我脚边,我都以为是别人真的丢了东西,时常受同僚嘲笑。” 都这时候了,锦衣卫明显握着东西,卢氏自己都交代的那么清楚了,他仍然在装模作样,说自己不敏感,全天下就他最无辜,谁都不得罪。 叶白汀看向蔡氏:“证人说有,当事人说不知道,不敏感,你呢?别人对你是否有意,你知不知道?” “自然知道。” 蔡氏开口,直接打了世子的脸:“世子常以兄长之名,关心我的生活,吃的可曾顺口,睡的可还安生,下人伺候是否精心,偶尔还想塞礼物过来,言道‘长者赐不可辞’,可我同我夫君成亲之时,他从未给予这样的关心。那时我们夫妻在临青,各种生活细节,来往动向,京城侯府全部都知道,世子必查过我的底,知道我是谁,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我们夫妻从未得到他只言片语,更莫说礼物,我记得很清楚,我同我夫成亲那一日,收到的可不是来自京城世子的礼物,而是有意的羞辱……” “这种情况,自我到京城侯府,突然就变了,夫君不在的时候,世子突然变的很亲切,对我的问候多了起来,偶遇也有了。夫君活着时,他尚有些收敛,未曾逾矩,夫君走后,他的动作就更多了,只要未曾出门公务的日子,都会同我偶遇一两次,有时阴天下雨,打着伞也要从我院门前经过……侯府这么大,我不怎么爱出门,竟然也能偶遇至此,回回都说巧,我不信。” 叶白汀感觉这话说的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可能—— “还有?” “还有啊,”蔡氏目光果然更有深意,淡淡掠过老侯爷:“公爹也很关心我,这个关心就比世子早多了,在临青城时就有一些,不过我夫君脾气不好,我性子也倔,不吃他那一套,还常同他吵架,他生气了,自是眼不见心不烦。直到京城侯府,夫君去世后,公爹才又重拾对我的关切,关心我的生活,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下人可敢怠慢,也会送东西过来,说‘长者赐不可辞’。” 申姜听的叹为观止,心中脏话成篇,草啊,果然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父子俩‘关心’人的方式,竟然一模一样呢! 当爹的确是长者,好歹差着辈份,世子同辈,却以年长几岁‘长者赐不可辞’,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他说这话时没觉得不妥么! 蔡氏眉眼淡淡:“公爹早将府中权柄移交,时间比世子自由的多,同我的偶遇次数,自然也比世子多,关心的方面也是,有时头面首饰,衣裳料子,他都能有心思选送。” 叶白汀:“他们的礼物,你接受了?” 蔡氏就笑了,这次的笑很不一样,头微垂,唇角微勾,侧颜看上去迷人又危险:“自然收了。不收,不就被他们欺负了去?” 申姜没明白,这……收了怎么证明清白?一般情况下不是不收,才代表拒绝的意思? 叶白汀却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侯府的环境不一样。蔡氏身处漩涡之中,处处虎狼环伺,她若是狠心脱身逃离,也就罢了,决定继续在侯府生活周旋,就得明白规则,并利用规则。 老侯爷和世子,一看就是道貌岸然,惯会PUA的主,他们不会直接施展暴力,强迫你就范,因为那太不优雅,血呼拉的多恶心不是,他们就喜欢一点点侵蚀你,污染你,让你觉得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全身心屈服,跪倒在他们身前,求他们怜惜。 他们喜欢看一个人挣扎的样子,没什么比意志的瓦解,坚强变得脆弱,更有趣的事了。 自己的地盘,漫长的空闲,他们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做这件事。父子俩在这个时候的‘竞争’,甚至不算是竞争,只是一种游戏,一种可以押彩头的,‘看看她更吃谁’的趣味赌局。 蔡氏有技巧性的应对,接受一部分礼物,会让他们安心,确定游戏在顺利进行中,且更加兴趣盎然,如果强烈反对,抵抗非常激烈,反而对让父子两个提防警惕,施展某些强压手段,她就会相当被动。 把这对父子应付好了,对应玉同就更是个威胁了,应玉同敢嘴花花蔡氏,未必敢用强,因为在侯府里的地位不同,他不敢挑战父亲与兄长的权威。 想的再深一些,这样的局势,是不是蔡氏自行发起的?她是不是有技巧的,在父子俩面前施展了一些魅力,促成了这样的局面,并想借此获得一些东西? 蔡氏垂眸,看着腕间玉镯,那是成亲当日,应溥心送给她的:“夫君说的对,我这人就是面寒心冷,很难被人捂暖。信任很奢侈,没什么物质上的东西能让我信任和欢喜,他们,都骗不了我。” 大夫人寒着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信口雌黄,污蔑长辈,蔡氏,你的规矩呢!” “规矩?应恭侯府这样的地方,竟有脸跟我说规矩?”蔡氏冷嗤一声,直直盯着大夫人,“我自小街巷长大,吃百家饭,学百姓做人,受官府管教,可从未听闻,谁家有这样的规矩!你真当你那些脏污事,瞒得过侯府,骗得过外面,所有人都不知道?” 大夫人眼神瞬间有些慌乱,下意识看向座上仇疑青。 世子也是,眼神在卢氏身上短暂停留过后,猛的抬头,看向仇疑青。 倒是老侯爷稳的很,什么动作都没有,没看谁,没有出口反驳,却也没有尽力遮掩,看起来就像……知道锦衣卫一定能查到一样。 堂上众人表情不一,有些难堪,有些难看,有些连这些情绪都不会有了,脸是什么东西,别人根本就没想要。 事到如今,这些‘私情’什么的,也别扯了,人锦衣卫都查到了,再说一遍只能是丢人现眼,还给对方找到漏洞……侯府众人非常聪明的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都不再说话了。 叶白汀就只能自己走流程了,视线环视厅堂众人,缓声道:“死者徐开,经由仵作房尸检验证得知,并非在水塘溺水而亡,而是在他自己房间里,被人按在水盆里溺死……我们在他体内溺液里,发现了融成团状的白色蜡油。” “锦衣卫查知,侯府所用灯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棉线灯油,各主子房的灯油甚至是揉了花叶淡香的精油,有白色蜡烛的地方,只有应玉同的灵堂——卢氏,你对此有何解释?” “对啊,你刚刚不还说凶手是我,现在想想,可不一定,没准就是你,你在贼喊捉贼!”应白素就来劲了,指着卢氏,“应玉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没过门前就不想嫁给他,过了门又天天吵架,杀了他的话说的可不是一回两回,那时心情不好,真下了手,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还不喜欢我,跟我不对付,不想让我好过,也说过要杀了我的狗腿子这种话,你说,史学名和徐开是不是你杀的!” 卢氏一脸不思思议:“你疯了?你男人死的时候,我可还没嫁进来,关我什么事!” 应白素一噎:“那徐开也是你杀的!刚刚锦衣卫都说了,徐开身上有凶手留下的蜡油,那白蜡只有你院子里有!” 卢氏瞪她:“我、不、知、道!锦衣卫说的,你让他们去查啊!反正不是我!” 叶白汀看向世子:“世子如何解释?” 世子耷拉着眼皮:“我为何要解释?白蜡在三房,又不在我大房。” 都这种时候了,牌几乎都亮明了,你还装? “因为那夜你就宿在三房!”申姜受不了了,拿出自己画的侯府地图,勾出了几个点,“那日我去贵府找徐开问话,时间很早,只得到了他的信,没见到他的人,信中线索过于重要,我不敢擅离,想寻他当面确认,就在府里转了一圈,当时你们这些主子大都还没起床,谁在哪里,我清楚的很,世子还同我见过面,怎么,忘了?” 世子陡然眯眼:“那日我们并未……” “诚然,你我偶遇,并非在三房院子,但你当时过来的方向,就是三房大门,许是前一夜没睡好,起床晚了,你脚步匆匆,一边走还一边整理衣领袢扣——你不是宿在三房院子,晨起离开,难不成一大早的,从东往西跨了大半个府,就为从三房院门经过,顺便解一解衣裳扣子?白蜡只三房有,卢氏口口声声说不是她,锦衣卫不问你问谁!” 世子终于掉了脸。 有些事已经摆到了桌面上,你承不承认,要不会继续顾左右而言它,都不重要,因为这就是事实,怎么修饰掩饰都不会变。 “我便在三房宿了又如何?”世子阴着眼,“留宿,就一定杀了人么?” “你……” 卢氏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叶白汀:“蜡油,世子如何解释?” 世子冷笑:“为何我要解释?不应该你们这些锦衣卫,去仔细查么?出了人命就问别人,自己不动,朝廷要你们有何用?” 叶白汀:“蜡油解释不了,车呢?” 世子警惕:“什么车?” “园艺下人使用,用来暂时盛放散碎枝叶的独轮车,经常停在西墙拐角,不起眼的位置,谁都有可能看到,谁都可能一用,转移死者尸体很方便,”叶白汀淡淡视线看着他,“问两句而已,世子为何反应这么大?难不成徐开死后一日晨间,你看到这车了?” 世子:“不错,我看到了,那辆小车根本就没有用过,你们猜错了。” “是么?”叶白汀唇角微微勾起,“怎么我们申百户查得,那日晨间小车根本不在它该在的位置,园艺下人找了小半天才找到,世子怎么可能看到了?” 世子眯了眼。 叶白汀:“园艺下人用来存放小车的位置,是西边往南的的拐角,但那拐角旁边有条小路,过去又是一个小拐角,两处摆设相近,景致相似,夜里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世子是不是杀完人走的急,弄错了位置?” 世子:“那日清晨我只是路过晃眼一看,许是看错了,这种内宅杂事,你们问我,不如问问我夫人,府里所有事都归她管,没准就是特殊调动,那园艺下人忘了。” 叶白汀看向大夫人:“是么?” 大夫人闭了闭眼,浅浅叹了口气:“可能是吧……府里人多事杂,每天都有很多事发生,太过琐碎的细节,我也不可能事事知晓。” 这话说的,似乎帮丈夫站了台,又似乎没有。 世子明显不大满意,眉头皱了起来。 大夫人没看他,也没一点后悔不该,自如的很。 这个场面就很有意思了,平时夫妻二人皆在外标榜,如何青梅竹马,夫妻情深,感情多好多好,其实根本就是貌合神离,你不在乎我,我也不想搭理你,谈不上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凶案面前这么大的嫌疑,都能不管不顾。 叶白汀又道:“有关史学名,应溥心,应玉同之死,世子可有能提供的线索?” 世子非常干脆:“没有。” “是么?”叶白汀指尖搭在桌上卷宗,“世子掌管侯府,是最熟悉里外事物的人,就没怀疑过,这一系列的事情的不正常?史学名和应溥心为什么死,我且不提,只说应玉同,为什么相隔这么多年,所有事情早已尘封,他突然要死?世子可有仔细想过,应玉同知道了什么,为什么知道,是谁让他知道的?” 对啊,有些秘密一直捂在最深最暗之处,别人不可能知晓,以应玉同的脑子,更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显出他来了?府里这几个人,谁最聪明,谁最不合群? 世子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了蔡氏。 老二夫妻从头到尾就没合过群,一个笑面虎,一个心思细,从遥远的临青到了京城,竟然一点都不露怯,还没吃到亏,反而让他们很不舒服,他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老二会进京来,明明看性子和他娘一样,是不稀罕来的,为什么成亲之后,突然变了? 他不喜欢老二,可为了面子,为了侯府名声,他也不能把人往外推,只能一边养着,一边提防,中间的事……不提,老二已经死了很久了,谁还能这么聪明,引着老三找东西,撞到他手里? 只有蔡氏! 世子眯了眼,眸底掀起惊涛骇浪,满是阴森:“你故意的……你勾引我?”再一深想,“你根本就没有失忆,你是装的!” 不过也只瞬间,他就眼神变化,狠狠压制住了情绪,没再说话。 叶白汀便知道,世子这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漏东西了。 再看蔡氏,除了勾唇一笑,再没旁的表情。 叶白汀叹了口气。 本案最聪明的人,真就是蔡氏。应溥心死后,她悲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有些不对,整理心情,拉出头绪,走过所有四年前暴雨洪水冲刷过的地方,找到了痕迹——寿山石章子的磨痕。 这一点锦衣卫已经确定,仇疑青曾亲自过去查看,痕迹的确存在,推测和蔡氏相仿。 蔡氏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感觉一切并不简单,便开始在侯府查找秘密,丈夫死亡的真正推手。她可能摸到了一点秘密边缘,但她非常谨慎,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过于深入,否则很可能秘密没查清楚,自己先送了命,她还要为夫报仇,怎么可以轻易折在这里? 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在不确定仇人是谁的情况下,准备设一个大大的局。 她知道男人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知道怎么回应会让他们兴奋,怎么回应会泼他们冷水,她恰到好处的周旋在老侯爷和世子父子之间,没有让任何人得逞的同时,还能借用他们的力量,反制应玉同。 只要心思用的巧一点,细一点,她可以引应玉同去任何地方,留下任何痕迹,发现任何可能的‘秘密’,好叫站在幕后的那个人……察觉到。 ‘尘缘断’这种药,她早就准备好了,如遇万一,这就是她给自己备的后路,知道秘密的人必须死,那不知道呢,忘记了呢?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 她谨慎游离在远处,不去触碰‘秘密’本身,操纵应玉同,让凶手发现他,主动找上来……她需得找到一个最好的时机,也可以创造,比如这次的‘生辰宴’,应玉同所谓的‘木菊花计划’,是不是在她各种暗示引导之下搭建的?这个计划,是否在别人眼里并不是秘密,已经‘很不小心’的露了出来,让真凶知道了?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宅子,空闲的暗道,多少合适的时机,凶手有什么理由不顺势而为? “你的小衣并没有丢,是么?”叶白汀看着蔡氏,“申百户翻过你的院子,查过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只你自己收拾,过于私密的连小杏都不让碰,你说应玉同以‘偷到的小衣’相胁,逼你去他的书房,申百户查过,你院子里丢的,是一个洒扫婆子给儿媳置办,还未上过身的小衣。” “连这个‘给儿媳置办’,都是借口,是你花了银子,买的,对么?” 房间安静,鸦雀无声,蔡氏站在厅堂之内,肩背挺直,垂着眼,一句话都没有辩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1 14:00:00~2021-09-07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莓猫猫-本大爷一个、Qcuber、兮兮、吉祥小可爱、soft他老豆、4483448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苗 280瓶;lg?lg 252瓶;路过看热闹 200瓶;鄙人姓苏名尔 107瓶;墨魉魁葬 100瓶;依旧是阿幻 90瓶;昏喽喽盹睡在葫芦架 70瓶;千岚 55瓶;月冷尘清、琳砸、小西瓜?、上古后主 50瓶;凤啾啾 44瓶;君长留、SQ、晚来天欲雪 40瓶;给您科普要加钱 36瓶;婕嬉、50333377 30瓶;yoyo又在看小作文 27瓶;liaoshunv 25瓶;是微不是薇、绥绥白狐、丝娃娃、舟阳、lo毒唯、jjcat、绿萝卜、豆丁橙子、若痕、晴潋影寒、子非鱼、一世嫣然、灌汤包、今夕且何兮 20瓶;兮兮 16瓶;椰汁蟹肉饼、花开半夏 15瓶;铃铃落落 11瓶;沫|*雅轩、小拢包、陈戈戈戈戈、安之若素23、SS卡卡罗特、管他头痛不头痛?、芸茵、十年一生、叫什么好我经常文荒、鸭鸭、小木客、爻、对潇潇、冒牌宇宙、5411、一颗少女心小豆、进击的土豆、对啊买不起 10瓶;梦笔生花总是魔 8瓶;蘑菇咪咕 6瓶;茶茶、风谣、大可爱、虫二、41259990、洛寒寒、35464104、欣欣向荣、wuly、_氢氧话梅_、あさ就是ひかり、叶飘零、靖之、Yvonne、打盹的猫、平安喜乐 5瓶;蛋疼的人森 4瓶;抱朴守一、留白 3瓶;白沙、byj_ao、dy、紫夜.嫣然、月夜№修罗、靡不有初、桃源筱竹 2瓶;灼华、酥喵阿九、AILSA、萤火虫、少妹、thker彤、睡不醒的考拉君、白桃乌龙、掠影、欣风雪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0、凶手和秘密 蔡氏的沉默, 带动了房间内所有人的表情变化。 卢氏一脸难以置信:“是你……杀了我丈夫?” 蔡氏没理她,眼皮抬都没抬一下,只静静看着叶白汀。 “不是她, ”叶白汀道,“她只是利用应玉同, 想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想确定害死应溥心的人是谁, 再手刃仇人,并没有想杀应玉同,她只是,晚到了一步。” 蔡氏这次惊讶了, 眼瞳微微睁大。 “尸检结果, 应玉同鞋底有暗道的浮尘硬土,”叶白汀看着她,“你说那日家宴,你离开之后,应玉同追了过去,以‘小衣’要胁你去他的书房,这种事不可能光天化日,当着别人面说,他把你拉去了暗道, 对么?” 蔡氏点了点头:“是,他将我拉去了暗道。” “你们在暗道里发生了争执,对么?”叶白汀指了指申姜,“我们申百户搜证最是细腻,当日案发生对各院粗略排查,他发现了你院子里晾的湿衣——” “你和应玉同在暗道发生了争执, 可能伴有推搡动作,你跌摔在地,或者扶住墙边才能站立,但你的衣服脏了,不方便见人,所以你回去后,第一时间是更衣,梳发,整理……是以晚了一步。” 蔡氏眼底唯有佩服:“先生所言不错,正是如此,我想着时间那么长,稍微吊一吊等一等,效果许会更好,去早了,别人还没到,反而增加了我的暴露危机,谁知我不急,凶手却等不得,就在那短短时间里,进去杀了人。” 叶白汀:“你知道凶手是谁。” 蔡氏眼神微闪:“是。” “但你当时不敢说,对比权势地位,还有证据其它,你都觉得自己在弱势,不可能赢,”叶白汀声音微低,“所以你选择撞伤自己,拿着匕首,回到自己院子,吃下了‘尘缘断’。” “是。” “你当时做这个决定,也有锦衣卫的原因吧?”叶白汀顿了顿,“你知道我和指挥使那日会去。” 蔡氏提起裙角,恭恭敬敬的跪下去,叩了个头:“确是如此。妾身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暗道另有藏尸,只知我夫死的不明不白,我想寻明真相,慰他在天之灵,我没想杀应玉同,只想借他之手,诱出那个秘密,害我丈夫的真凶,可应玉同死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之所有私下行动都无法拿到台面上来说,说了,大抵别人也不会信,应主同之死,我只是目击证人,非常有可能被别人反咬成凶手,百口莫辩,正好我知道锦衣卫将要登门拜访,干脆狠下心去,撞头,拿匕首,吃‘尘缘断’,把这件事闹大——北镇抚司破案无数,侯府三公子身份不比普通百姓,我这种看起来有些离奇的失忆表现,额头的伤,我不信锦衣卫会丝毫不关注,随便放过这个案子。” “我不求别的,只求一个机会,只要锦衣卫过问,真相大白,真凶落网,我夫大仇就能报!谁知,呵。” 谁知她还是想的浅了,侯府之藏污纳垢,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叶白汀:“你看到了从书房离开的人,是世子,对么?” 蔡氏闭了闭眼:“不错,就是世子应昊荣。” “你胡说八道!”世子眯了眼,看向首座的仇疑青,“她这是知道自己要死,都开始随便陷害了,还有这位仵作小公子,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那本《史记》,怎么解释?”叶白汀指尖落在桌面。 世子一顿:“什么《史记》?” 叶白汀看着他,目光明亮到锐利:“应玉同是被人勒死之后,挂到了房梁上,人死尸沉,这个过程并不简单,我和指挥使经勘察现场推测,凶手应该是使用了墙边长案几,推到房间正中央,将尸体放到案几上,借用其高度,只要再抓住尸体左肩,帮他完成‘坐’这个动作,就能轻松控制绳索,套在他脖子上……” “长案几上有很多杂物,看得出来是应玉同习惯放置,你在使用案几的时候,将这些东西收起来,推回案几后,又将东西重新放了上去,因为太过心虚,为了掩盖使用过的痕迹,你又添了一些东西上去,这里面,就有一本翻开倒扣的《史记》。或许对于侯府世子来说,这本书必读,且常见,可应玉同是府中庶子,对读书没有要求,且没有兴趣,他的案几上,怎么可能放有读了一半的《史记》?” 连老侯爷都过了重视这些的年纪,除了世子,似乎没别的人更可疑。 世子眯着眼梢:“只这一点,是否过于牵强了些?” 叶白汀:“汤呢?你知道蔡氏换了你的汤吧?你什么都知道,只是没说,不然我第一次问这件事时,你就会反驳了,你所有的不说话,不表态,都是顺水推舟,你在装样子。” 世子嘴唇紧抿,眼底一片寒戾。 叶白汀又道:“应白素的生辰宴,家中早早操持,日子早就定下来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还是‘忙于’公务,到了午间才回,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必须得这天上午紧着忙?这么重要,又推不开的事,你随便一‘忙’,就解决了,没有任何后患的,赶回来吃这顿家宴——” “你是真的忙,还是装的忙?你之举动,就好像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别人都有作案计划的时间,就你没有,就你来不及,你最无辜。你这般聪明,事事料在前头,自以为天衣无缝,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府里就没有单纯的蠢货,事到如今,世子怎会不知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说……三弟是那蠢蝉,我是螳螂,她是黄雀?” 世子突然看向蔡氏,满面阴寒。 他的确看上了蔡氏,这天底下的女人,除了宫里的他够不着,别处的,他想挑就能挑,想选就能选,可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他玩别人,不是别人玩他。 他在狩猎的时候,猎物越聪明,越不轻易上套,越挣扎的可怜,他就有兴趣调||教,可现在猎物反了天,竟然敢算计他,除了地位的被挑衅感,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世子刚刚已经自己曝了很多东西,还需要我们提醒?”叶白汀看着他,指尖轻点桌面,“你为何突然反应过来,认为蔡氏在故意勾引你?她因何故意勾引你,你做过什么事,让她如此忌惮?二,园艺的独轮车上,有死者徐开腰扣留下的痕迹,世子是否忘了检查?三,死者应玉同案几上的《史记》,世子还没能给出解释;四,家宴那日,被放了木菊花的那个汤,你面前虽盛有一碗,但你一口没喝,这是卢氏的供言,你可能为了让应玉同放心,沾了沾唇,但立刻呛咳了出去——之后很快被蔡氏换掉。其实蔡氏换不换,都没关系,你既知道这件事,就会做个样子,其实一口都不会喝。” “你知道这天将要发生什么,知道应玉同想干什么,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杀了他,你装作很忙,没有时间计划作案,甚至每一个空档时间,都给自己找了人证,比如回家哪怕脚步匆忙,也要让门房看清楚,你几时几刻进的家门,进来花厅,是跟所有人一起,离开的时候,还专门等了大夫人一起,陪她回院子。你根本就没有中这个木菊花,自也不会昏睡,等到大夫人睡意昏沉,你便起身,拿出暗道钥匙,打开对应的通道门,走最近的距离,去到应主同的书房……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应玉同喝了被换过的汤,睡得很熟,你没有丝毫犹豫,勒死了他,之后借用案几,造成了他自杀上吊的假象,最后整理现场,离开。” “这个过程你很从容,不怕任何人发现,因为所有人都在昏睡,你也不知道蔡氏没喝,你只看到了她的美貌,想要占有,根本就没想到,女人并非都是心甘情愿的玩物,有的人就是不屈服,且心有它计,不过——” 叶白汀转向蔡氏:“我猜,你也做了假动作,对吧?” 蔡氏点头:“应玉同和世子喝酒的时候,我假做少少盛些了汤,沾了唇,但都吐在帕子里了。” 叶白汀转回世子:“现在还不认?” 世子瞪着他:“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你找到了蜡油,为什么人不能是卢氏杀的?” 卢氏万万没想到,到了这时候,还有人会把疑点引向她,引过来的还是世子!她怔怔看着世子,眼里有不解,有空茫,似乎十分不理解,昨晚还你侬我侬的枕边人,为什么突然变了样。 叶白汀非常干脆:“因你府所有命案,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秘密。史学名死的时候,卢氏还没嫁过来,不管后来有多少矛盾龃龉,她缺少最深的,能把所有事实串联起来的动机。” 世子:“为什么一定是一个人做的呢?为什么就不能是个人做个人的事,互相都不知道?” “世子又为什么要狡辩呢?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试探什么?”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担心锦衣卫知道你们的秘密么?” 世子果断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秘密?” “这种时候,也没必要撒谎了吧?”叶白汀缓声道,“杀死史学名,是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你当时正在和谁见面,同谁说话?你杀人,是想抹平什么,又在期待什么?为什么盗匪会光天化日,到你们家劫掠,这在京城里,可是闻所未闻的事,你们惹到了什么样的人?” 世子头摇的更干脆:“我说了,没有!” “不是惹了人,就是保护人了?”叶白汀微眯了眼梢,“你们在保护谁,引来这样的大麻烦都不怕?不怕麻烦,却怕别人知道……” “你少胡说八道……” “史学名知道了,不可以,要解决,应溥心好像知道了,不可以,不能允许,好好的临青城不待,非得跑到京城来查这个事,当然也要付出代价……多年过去,事情顺利,平平安安,应玉同胡闹你们也忍了,可他居然敢碰这个秘密,他那脑子,这事是万万不能知道的,知道了必藏不住,当然也得死。” 叶白汀盯着世子,一句一句,堵的对方话都说不出来:“至于徐开……你府秘密太大,牵一发动全身,一个处理不好,家破人亡也是可能的,有些事你不敢假手他人,只能自己处理,比如杀史学名,你并没有想找帮手,可你做这件事的时候,被徐开看到了,是么?” “应白素出嫁以后,不怎么回家,经久不见,徐开很难控制住心中绮思,对方无暗示,不约见,他也会忍不住过去看看,或许大夫人没撒谎,史学名看到了二人相会或说话的场景,但我猜,应白素应该不会和徐开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徐开在她这里的定位从一开始就很清晰,是叛逆,是破罐子破摔,是内宅更方便更自如,她已出嫁,生活环境变了,心态变了,徐开的存在自然早已没那么必要,她也不会在难得归家的日子乱来,还冒着被发现很麻烦的风险。” “主子和下人身份悬殊,就算被看到见面,应白素也能解释,不解释也无甚关系,人又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史学名的死因,是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件事——” “他从月亮门出来,经过的是你大房的位置,当时你府刚刚发生过盗匪劫掠,绝非小事,有很重要的人过府来问,你和他说话的时候,被史学名看到了。史学名并非有意偷听,他只是很凑巧的经过,很凑巧的听到,并知道了那人身份,吓的不轻,急匆匆离开,被你们发现了,这是个隐患,不能留……” “你必须得解决史学名,可徐开这个时候也跟过来了,因他不放心史学名,想试探下对方误会没有,别影响了之后应白素在史家的生活——他看到你杀了史学名。徐开管家做了这么多年,精明的很,最懂审时度势,该干什么,他迅速向你表忠心,帮你处理了史学的尸体,对么? ” 世子脸上表情终于有点慌了:“你,你胡……” 叶白汀:“徐开不止帮了你这一次,两年之后,应溥心的死,也是你推手,他帮忙给你收拾的后续,是么?你未必愿意事事信他,下人再好用,也抵不过秘密的巨大,最好还是亲自动手,所以在‘确定’应玉同触及到了秘密边缘的时候,你认为这个三弟不能留了,杀了他。这个过程徐开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他事后一定猜到了,在锦衣卫过来调查的时候,各种帮你遮掩,只是太可惜,藏在暗道里的,史学名的尸骨被发现了……又一桩命案,锦衣卫盯得太紧,必须得有一个人,终结此事,哪怕是看起来终结。” “徐开必须死。他也知道自己这次逃不过,总不能让身为世子的你填坑,他一个下人凭什么?但他也不能白死,他跟你谈了个条件,你应了,他便照你说的,留下遗书,心甘情愿的被你溺死。为防自己挣扎太过,拉长死亡过程,他甚至将双手递到你面前,让你绑住了,再把他的头摁到水盆里……我说的可对?” 徐开手腕上的绑缚痕迹,叶白汀检查的很仔细,是反剪在背后,用略柔软的布绑的。 此间疑点有二,其一,凶手对他起了杀心,绑这个动作是为了控制,为什么特意挑选柔软的布,是怜惜?不,凶手杀人手法看不出任何怜惜,那就是奖赏了,对于徐开表现,凶手非常满意,愿意大方一点。 其二,你想从背后控制一个人,对方大都不会乖乖的,必家伴随挣扎动作,你想绑绳,对方不配合,你就不可能绑的那么正,尤其打结的地方,偏移才常见,可死者手腕上处打结痕迹非常明显,就在两手内侧靠中间的位置,很正,凶手怎么做的?徐开可是站在墙角被摁到水盆里溺死的,万万不可能失去意识,抵抗不了,真晕了,连绑都不用绑,更不会采取那样的杀人方式。 世子没说话,他只是一脸阴森的瞪着叶白汀,一个字都没有说。 叶白汀:“他配合你,交换条件只有一个,保证应白素在侯府的生活,对么?” 应白素却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世子阴着脸:“你以为随便编出点东西,就能让我认罪?北镇抚司办案,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叶白汀:“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要我把所有秘密都说出来?一旦这件事昭告天下,引来的后果——你当知晓。” 世子还没说话,老侯爷脾气上来了,指着叶白汀鼻子就骂:“威胁引诱,口口谎言,此等无耻小儿竟也能上锦衣卫上堂放肆,无人能管么!” 大夫人跟在后面,幽幽叹了口气:“我一妇人,也知万事不要想当然,没想到锦衣卫也能如此天真。不管侯府还是市井,我们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人,百姓为了吃饱穿暖,辛辛苦苦一辈子,无法有它想,我们这样的,有钱有闲,生活里也没别的趣儿,除了这些贪而不得的‘欲’,还能有什么秘密?” “可是不可以么?我们祖辈辛辛苦苦,汲汲营营,为的就是让儿孙过的好,不必再经历他们那样的苦,若我们不能过的好,不能随心所欲,他们的公平,又该问谁去要?我们只玩我们的,并没有妨碍他人,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怎么就罪大恶极,非死不可了?” 此话一落,申姜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竟然承认了‘扒灰’这种事!还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大夫人话音淡淡:“府里岁月静好,从没出过事,也不愿亏待自家血脉,二房回来,我们都欢迎,到底是一家人,可他们不该把外头的脏心思带进来……野心贪婪,眼界短浅,他们不知道,出身并不能代表一切,规矩不可以打破,你的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肖想,手指头都不能碰。世人都知世子位高,侯爷权重,人人都想要,却不能人人都去做,谁都伸手,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盘古开了天,辟了地,有日就有月,有阴就有阳,人也如此,有你该做的事,也有绝对不能做的事,你不能因为一时私恨,就拉所有人下水,毁了这个家。” 这话就有意思了,她在内涵二房野心太大,最后反噬了自身。 侯府传承可不止一两代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怎么你二房一来,接连有命案发生?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大夫人在指控蔡氏,暗指这对夫妻憎恨侯府,怨恨侯府,从进京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冲着报复和毁灭来的,随着她的话,所有人都可以自行猜想,并给这个逻辑找到答案。 比如进京,是不是和应溥心死去的娘有关?他们母子憎恨侯府,他要报仇,史学名的死,没准就是听到了他们夫妻密谋,被灭了口,盗匪可以是二房夫妻带来的,因他们本身和盗匪的关系就很暧昧,应玉同死时,蔡氏本人可在现场,指这指那,还目击证人,她自己不是最方便?至于徐开…… 呵,男人都花心,蔡氏能勾引一个两个,就不能勾引第三个第四个?用完了就杀,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看着大夫人神情淡定的说话引导,叶白汀突然明白,为什么老侯爷会喜欢她,就这份聪明,这份沉稳,甚至比世子还要强,可惜,他不会给她混淆的机会。 在他眼色示意下,申姜拿出了几封信,重点展示给老侯爷看,只一眼,老侯爷脸色就变了。 叶白汀看的很清楚,道:“锦衣卫一直对徐开这个人很好奇,为什么贵府下人,常来常换,徐开做了这么久的管家,一直位置都很稳?是因为他对世子的‘帮助’?不,在史学名死前,他就和应白素厮混很久,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他对‘秘密’的知悉,是否在更早以前,世子不知道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帮了老侯爷你,做了点什么事?” “贵府‘秘密’,并非从六年前开始,它早就存在了,一直是老侯爷亲自守护打理,年轻人沉不住气,可能会坏事,在你认可之前,不会将权力转移,世子一直在成长,六年前,你终于认可了,将所有交托给他,他表现很好,‘下人徐开’这个问题,你并没有讲述的很清楚,随世子自己去发现,去解决,一来徐开很聪明,可以在一些事上,成为世子成长的磨刀石,二来,徐开有牵挂,不可能把事情往外讲,坏了侯府大事,你可以完完全全把危险控制在自己手里。” “我猜你第一次发现徐开知道‘秘密’时,就想杀了他,但徐开这个人很聪明,被你发现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谨慎的,拿了一些你的有关‘秘密’的东西,作为自己的保命筹码,你才容了他。他非常理智,并没有以此要挟,为自己谋更大的利益,只是私下和应白素纠缠不清,想让你装看不到,你其实并不在意应白素这个女儿,你要的只是安全,徐开能拿到东西做保命的筹码,你也可以利用应白素,敲打他威胁他,让他乖乖做事,好好保密,你们的相处模式安全且稳固,所以他可以活这么久,可以管你府这么多事。” “你应该一直在找他藏的东西,但一直都没找到,对么?徐开此人小心谨慎到了极点,知道你一定会找,早早提防着,东西一旦藏好,就再未涉足那个地点第二次,给你机会,但纸里包不住火,世子要推他出来挡刀……” “他知道自己要死,有些话能留,有些不行,真正的遗书,真正想说的话,会放到哪里呢?和侯爷一样,他不动,我们同样什么都找不到,但只要他动了,我们就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出来。” 申姜拿出的,就是徐开偷到的,老侯爷和别人的‘秘密’通信。 叶白汀看着老侯爷眼睛:“侯爷不妨解释解释,这个‘潜龙在渊,必飞九天’,是什么意思?” 171、你们才不配 被防盗章封印的孩子啊, 我以作者的名义告诉你,补订阅才能解除!  “你去了梁家?”叶白汀问他,“找到被子没有?” 申姜:“找到了, 橘红锦被,绣着牡丹花,牡丹花蕊处有血迹, 桌角内侧长毛毯上有死者挣扎过的半个鞋印,凶手的确用被子闷死了死者,就在楼顶的地上。” 叶白汀:“亲近的人呢?” “没有, ”说起这个申姜就不满意了,“梁维脾气不好,还多疑,身边根本没有太亲近的人,也没有对谁特别信任, 他的小妾睡完了就得走,从不同榻过夜,管家管的是家里鸡皮蒜毛的小事,铺子里掌柜几乎就是个账房先生, 所有重要的事,他都自己一个人把着,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根本没有必须得换华服赴约, 放在心尖上的人。” “不可能啊……”死者把人藏起来了?有点意思啊。 申姜:“他家里还遭过几波贼, 书房翻的乱七八糟,管家说家财丰遭人觊觎,好在家主建了地下银库,才没多少损失。” “银库你去看了?” “看了, 还以为多大呢,也就藏藏他家那点家财。”申姜分析,“梁维是家主,一个人挣下这份家业,这一死,可不招人惦记?他没有族人,又无儿无女,后院小妾前院下人们都慌了神,各找出路,可不得把财产偷一偷分一分?” 表面看不出亲近的人,家里遭了贼,真正财产又没丢多少…… 叶白汀沉吟:“死者近来情绪是不是有点不对?” 申姜一脸‘你怎么又知道’:“都说他更疑神疑鬼了,同僚的饭局都不去了,在家酒却喝的更凶,今年不是丰年,各地税赋不足,他这个转运使……有烦恼也应该。” 公务上有麻烦,可能会被问责,可能需要挡刀,家中屡次遭贼,书房翻的最厉害…… 申姜说了一通话,得不到回答:“你走什么神,说话啊!” 叶白汀却问他:“布松良为什么着急验这具尸体,一时三刻都等不着?” 申姜被他问的一愣:“上头催着要啊。” “停尸房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在忙,为什么偏偏这一具尸体等不得,借牢房的地方也得立刻给结果?” “这老子哪儿知道?” “上头催要结果,却没有非常重视命案真相,派专人来细致侦查……”叶白汀眯了眼,“死者是谁杀的不重要,与他有关的东西才重要。” 申姜瞪大了铜铃眼:“啊?” 叶白汀眸底微光敛:“梁维藏了一样很紧要的东西,你们这的头儿想要,可人死了,不知道往哪里找,验尸结果催的紧,是想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线索!” “啥玩意儿?”申姜转不过弯来,话题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这娇少爷从哪得出的结论,死者身上藏了什么东西么?藏在哪了? 刚要一个一个问清楚,就听到了身后有声音。 至少五人以上的脚步声,镣铐,锁链,沉重的尸体被人拖在地上走……是熟悉的,也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扩散,尖锐的铁锈,带着温热的熏人,还是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也许才刚刚咽气。 申姜后背一凛,大着胆子往后睨了一眼,差点没吓破胆。 来人宽肩长腿,俊颜高鼻,一双剑眉凌云,一双墨目点漆,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着飞鱼服,长皂靴,彩织云肩,箭袖轻摆,革带绦环,身形昂藏夺目,似出鞘剑锋,寒光凛冽,让人不敢直视,不是指挥使仇疑青是谁! 仇疑青背后,两个锦衣卫拖着一具尸体,乱发覆面,看不出是谁,地上长长一道血痕,殷红又刺激。 申姜心弦绷紧,大手一伸,抢过了叶白汀手里的米糕! 叶白汀:…… 申姜扑通一声,迎着仇疑青的方向跪了下去。 仇疑青身高腿长,不过两息,走至牢前,墨黑瞳仁往下一撇,声音冽如冬日寒冰:“下跪何人?” “属下申姜,是今日轮值总旗,见过指挥使!” 牢里光线暗,申姜寻思着,刚刚抢东西的动作,指挥使可能没见着,可现在他要藏,却是藏不住,捧着米糕的手抖了抖:“属下……属下在排,排查,牢里各处可有隐患。” 仇疑青溱黑瞳仁下移,扫过米糕,声音更冷,如刀锋刮骨:“排查?” 申姜跪在地上,满头的汗,一动都不敢动,心说天要亡我……指挥使瞧着心情不大好啊! 叶白汀是犯人,跪不跪的,没谁管,只要乖乖的不动就行,好歹申姜是他选中的冤大头,已经开了头,中间不好换,他便动作慢吞吞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他这个提示给的很隐晦,动作幅度也很小,别人不会注意,申姜头磕在地上的视角却很方便,那双洗干净的白白小手实在招眼,他一下子就看到了。 拉衣角……什么意思? 衣服……布……布松良? 申姜立刻有了思路:“回指挥使,今日晨间仵作房来了具新尸,仵作布松良查验,说是死者醉酒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即将死亡,挣扎之际不小心摔下楼,肋骨戳穿心肺而死,不存在凶手,可死者分别面色紫青,口鼻有出血点,唇角撕裂,舌尖有伤,黏膜破损,像是窒息而死,属下觉得有异,思来想去不对,立刻去排查了!” 仇疑青:“哦?” 申姜不敢让领导等久,立刻给出结论:“属下走访死者死亡现场,发现一床橘红锦被,丝线同死者发间遗留的一致,其绣牡丹花花蕊处留有血迹,地上地毯与桌角内侧,不易察之处,有死者挣扎留下的半个脚印,死者明明是被人捂死的!” “三日前有今年第一场秋霜,寅时起卯时末,死者俯趴于地,背部衣料有湿了又干的痕迹,前身没有,明显就是死在寅时霜降之前,这种时间点,死者还衣物华丽,收拾的很端正,明显不是一人饮酒,他在等一个很重要,内心非常期待的人,可属下今日走访问供,找不到这个人的信息……属下心中思绪万千,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还,还忘了正吃着米糕……请指挥使责罚!” 申姜心脏猛跳着,又是拖布松良下水,又是将叶白汀分析过的信息又快又急的说出来,试图以这点功劳对冲‘不专心工作还吃米糕’的行为,顺便转移点指挥使注意力,别让指挥使注意到叶白汀。 这个瞬间无比漫长,申姜感觉自己死了活了无数回,才等到指挥使的声音—— “你想查这个案子?” 话音仍然凛冽,申姜却头皮一松,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这是有戏,领导允许他将功折罪呢! 他本没想着要破案,就是机会突然到眼前了,能搞到点功劳就搞到点功劳,搞不到就收拾了这娇少爷,全当一切没发生过,可到现在这份上,指挥使都这么问了,他就是编,也得编点漂亮话:“属下不才,愿肝脑涂地,为指挥使分忧!” “很好。” 仇疑青越过他:“三日内无有进展,军杖百。” 随着他的脚步,锦衣卫下属拖着死透了的尸体跟随,地上血痕拉长,伴着诏狱永远晦暗的光线,腐朽的死气,很是惊悚。 一行人背影消失,申姜腰力一卸,整个人瘫软在地。 “军杖百……” 娘哟,锦衣卫的军杖,一百可是能打死人的! “叫你嘴贱!”申姜抽了自己个耳光,要不是他非要大言不惭,编瞎话献媚,也不至于接这么个烫手山芋! 可又一想,方才的情景,除了往前冲,他能有什么法子?他这是彻底的卷进去,被拉下水了! 申姜眯眼,看向叶白汀的视线像要吃人,就是这个小王八蛋,要不是他撺掇,自己怎么会想瞎了心,觉得自己一准能立功,冲着往前去! 叶白汀却勾起唇角:“一桶热水。” 申姜:“嗯?” 叶白汀慢吞吞把肩上打缕的头发拂开:“再不洗澡,脑子转不动。” 申姜难以置信:“你在跟老子谈条件?这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洗澡!” 叶白汀展颜一笑,竟生了一对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如春光湖畔,因有眼底嫩嫩卧蚕映衬,一点都不轻浮,反倒格外纯真清隽。 “被领导记住,难道不是好事?”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桶热水,我让你升官发财。” 申姜牙齿磨得咯咯响,这小王八蛋一准没憋什么好屁,他已经上了一回当了,这回断不能答应!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收回手:“申总旗想清楚了,同我合作,升官发财,不合作,可就要丧命了——机会我能给你,便能给别人,你确定放弃?” “这什么东西?” “解剖工具。”叶白汀将画好的图纸递过去。 申姜吓一跳,捧着纸的手有点僵:“剖尸的?” 叶白汀看他一眼:“我不是说过了,我最擅长的,便是这剖尸检验之法,拿稳了,去外头打一套。” 申姜吞了口口水:“不是我不让……这种事实在匪夷所思,就算在咱们诏狱,也有点过,你这‘最擅长的本事’,恐怕用不了。” 叶白汀:“你先做着,会有机会。” 申姜没说话。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申总旗可别打着糊弄过去的主意,你不做,回头我要用的时候没有,耽误了领导正事,可能不是杖刑那么简单了。” 申姜心头一凛,算了,每回跟娇少爷作对就没有过好结果:“行行行,我做,做成了吧?但这东西不能给你,真要用得着,我自给你提来。” 正说着话,手下牛大勇过来报信:“老大,那边姓布的完事了!” 申姜点点头,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少爷,咱们走吧?” 外面停尸台已准备好,该撤的人都撤了,很安静,走路间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叶白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之前说……去梁家找东西时遇到了危险,指挥使仇疑青也去了,还救了你?” 申姜点头:“别看咱们这行挺抖威风,危险起来也是真危险,随时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类似这种杀机时不时就会遇到,指挥使虽冷脸冷心,不尽人情,这点倒没的挑,护短,那武功,啧啧,龙腾在天天衣无缝——” “我没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 叶白汀顿住,回头:“他怎么知道,是草汁的问题?” 申姜被他问的一愣:“这我哪知道?许是指挥使学问深?他进屋见书落了一地,断定我在找书,问了一声,我说死者对布料颇感兴趣,精研甚深,此案关键许着落在此——他捡起几本书,随便翻了翻书页,拿手指捻了捻,摸了摸,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直接发话让找芷叶草,草找来,他不要枝不要叶,就留了根,拿手碾出汁液,往书上一抹,一下子就现字了!你说神不神!” 叶白汀眉心蹙起:“芷叶草……是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根粗叶长,一点都不嫩生,看起来有点像姜草的那个。”申姜拿手比划着大小,给娇少爷形容了一下。 叶白汀眉头皱的更深:“姜草……又是什么?” 申姜:…… 还真是过甜日子的少爷,不精外物,不理植蔬。 叶白汀沉默片刻:“你去寻些药草图解书来与我。” 申姜:“这种胜负心……没必要吧?”何必要跟指挥使比呢,那位在大家眼里都不算人了…… 叶白汀淡淡扫他一眼:“别人也吃饭,申总旗是不是觉得没必要?” “找!没有的买!今晚就给您送过来,行了吧!” 申姜下意识拍了下自己下巴,叫你嘴欠,娇少爷温柔一时二刻,你就觉得他不会骂人了?再敢不听,接下来他就是那‘拱食’的,再惹急了,人撂挑子不干,不看尸了,怎么办?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真的,娇少爷有一百种法子治他。 叶白汀满意了,走到水盆前净手。 他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熟悉的世界,有很多东西跟他认知的不同,比如植物,而法医验尸面对的一大难题就是毒,现代有各种各样的化学制剂,古代则大半靠毒虫毒草,随便一点方向偏差,就是巨大的失误。 他需要学习。 转过身,集中注意力在前面的停尸台。 “死者尸体保存状态很好,该是有意放在阴凉之地,腐败不严重,不代表是新死,”叶白汀翻开死者眼皮看了看,又握住手臂试灵活性,“角膜高度混浊,尸僵消失,死者死亡五日以上。” 申姜:“这次的死亡时间不需要确定,死者叫昌弘武,九月十七是昌家老太太生辰,当天办了寿宴,昌弘武在家主理庶务,忙了一整日,送走最后一位醉醒的客人已是戌时末,由下人伺候着回了书房,昌弘武表示累的紧,沐浴的热水先候着,等他看会儿书松一松再送来,下人等了大半个时辰,主子还没叫,就过来敲门,发现人已经死了,吓的差点踢翻碳盆……就是不知道怎么死的,凶手是谁。” 牛大勇悄悄凑过来,嗓子压的低低:“那边姓布的验出的好像是意外,没有凶手。” 申姜笑出了声:“又是意外?他不会只会验这一种结果吧!” 牛大勇挠挠头:“他还嘟嘟囔囔的说了点,咱们的人在外头轮值,离得远,也没听清,不知道到底验了个什么出来……老大,要不要咱们去打听打听?” “不必,”叶白汀唇角勾起,“我已经知道他验出的是什么结果了。” 申姜:“啊?什么结果?”这么快的么! 叶白汀:“你方才说,下人发现死者死亡,吓得差点踢翻碳盆……这个房间里,当时在烧炭取暖?” 申姜赶紧翻口供及现场记录,口供里的确有这么一句,至于现场情况记录……有一小片被墨点污了,看不出原本写的是什么,别的地方并未提及现场放着碳盆,放在哪里。 文字记录存档不该有这么大的纰漏,是谁这么不小心? 他皱了眉:“口供里这么说,应当没错。” “死者尸斑色鲜红,两颊嘴唇尤甚,与碳毒死者表现相仿,”也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碳毒杀人于无形,是冬日最易发生的意外死亡案件类型。” 申姜对碳气伤人不要太熟,每年冬天都会遇上多起,但娇少爷这么说,一定有——“可是?” “愚蠢。”叶白汀轻轻掰开死者的嘴,“这么重的苦杏仁味,他把鼻子送给野狗了吗闻不到?” 行,这位少爷眼里,事干的不太行的不是猪就是狗,申姜识趣的接话:“所以不是碳毒?” 叶白汀:“自然不是,这是氰化物。” 氰化物因发作快速,效率奇高,在他生活的时代很受犯罪分子青睐,大都是化学合成试剂,古代却也不是没有,一些植物的果仁,比如苦杏仁,桃仁,枇杷仁,都含有苦杏仁甙,在特殊的酶或胃酸的作用下会释放出剧毒氢氰酸,植物种类不同,受害者个体应激性不同,毒性效果也会幅度增减。 申姜没听懂,这又是一个和之前‘机械性窒息’一样的新概念:“氰化……什么物?” 叶白汀:“一种来自植物种子的毒素,发作迅速,致死也快,使用起来方便快捷——世间的确有各种意外巧合的存在,却不是每一种都是意外巧合,昌弘武,绝非死于碳毒。” 申姜回过味来,翻开现场记录那一页,眼梢眯起:“姓布的是觉得他找到真相了,不想我们也发现,把有关碳盆的记录污了?” 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蠢货永远都不知道真正有能力的人站在哪个高度。 “死者好像在笑,这个什么化物,会让人感到快乐么?” “你看清楚了,这是在笑?”叶白汀轻轻转动死者的头,让申姜看的更清楚。 这……笑得有点吓人啊,太狰狞了!申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叶白汀:“不是所有的嘴角牵动都叫笑,人在痛苦中死去时,面部肌肉走向很难有确切规律,每个人的痛苦和狰狞都不一样,你不能因为他最后留下的是唇角牵动,就觉得死者当时情绪是满足的,幸福的。” 他不知道死者当时是怎样心情,有没有努力想扯开一个笑容,但在那个短短瞬间,他一定是极痛苦的。 叶白汀一边忙,一边问:“死者吃了什么?” 申姜:“吃……什么?” “氰化物发作快速,死者一定就在死前,最多一盏茶时间内,吃过东西,”叶白汀盯着申姜手上记录口供的纸页,要不是手上不合适,他都能抢过来看,“他吃了什么?” 申姜赶紧看:“……没有,没人说他死前吃过东西,现场也很干净,没有任何食盘碗碟筷子之类的东西。” 叶白汀的手顿了一下:“干净?” “嗯,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酒呢?与酒有关的东西也没有?酽茶?解酒汤?哪怕呕吐物?死者身上酒味很重。” “当天是老太太寿宴,昌弘武从早应酬到晚,身上有酒味应该正常?房间里没痕迹……估计吐也是吐在外头了?” “凶手身上没有外伤,毒只能从口入——”叶白汀仔细验看完尸体身上每一处,眸底微芒隐现,“找不到,便是被凶手带走了。” 申姜顿时头疼:“那这玩意儿要么毁,要么藏……有的找了。” 叶白汀将尸体翻回平躺时,碰到了衣襟上挂着的双玉环,个头不大,深青釉色,光滑润泽。玉环背面,靠里缝隙的位置,有一抹极深的紫色。 轻触边缘,渍迹已干涸,力大可蹭去,低头嗅之,有微微的酸甜味。 “你说当日老太太寿宴……”叶白汀指尖轻捻,“食单上可有什么特殊食材,颜色深的?” 申姜找了找,还真有:“他家有个南方姑爷,家中做蚕丝生意,有百亩桑田,九月了仍有桑葚,为了老太太寿宴,专门做了糖渍的送过来,席间被烹成糖水,款待客人。” 桑葚色紫,易染,成熟时吃一顿舌头都能跟着变紫,死者作为待客家主,会沾上这种颜色……似乎很正常? 叶白汀:“颜色染在玉佩,你猜怎样的行为会造成这样结果?” 申姜摸着下巴看了看:“推?或者不小心撞了一下?” 叶白汀:“怎么造成的,并不重要。” 申姜:…… 不重要你还让老子猜! “重要的是这个,”叶白汀指着死者腰带,“他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 新案死者昌弘武是工部尚书昌弘文的弟弟,指挥使抢回来,亲自盯的案子,关系重大,他得让指挥使看到他的能力……不就是对付申姜?他可太有办法了。 申姜在外头跑一趟,各交接手续流程走好,秋高气爽的九月,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带着手下回来,刚要去诏狱找娇少爷,就被拦住了。 布松良?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见对方眼睛一个劲往后面抬着的尸体上瞟,那是又愤又恨又嫉妒,申姜可太明白了,这是馋尸体……呸,馋这差事呢! 他假惺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哟,咱们屁股比狗熊还沉的布先生,今儿怎么乐意走动了?可惜,别说你亲自出门迎老子,就是亲手烧水给老子洗脚,这案子也是老子的,跟你没关系!” 布松良眯眼:“你身后木板上抬的,不是尸体?尸体不放在我仵作房,准备放哪儿?” 申姜脸沉下来:“这可是指挥使亲口下的令。” “令不令的,你诏狱有停尸房?还不是得放在仵作这边?”布松良掸掸衣角,十分淡定,“我可提醒申总旗,入案尸身保存不好,会加速腐坏,日后绿斑,胀气,腐臭,甚至肚子炸开崩你一脸都有可能,恶心不恶心的,都是小事,申总旗见多识广,不介意,可如若到那时候案子还没破呢?指挥使要拿尸检结果,又从哪儿给?尸体都烂完了,怎么看?谁看?凭你牢里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娇少爷么” 申姜嗤了一声:“少在老子跟前装蒜,你我谁不知道谁?旁的时候也就算了,这风口浪尖上的东西都敢抢,不怕指挥使的杖刑?” 172、我等不及了 被防盗章封印的孩子啊, 我以作者的名义告诉你,补订阅才能解除!  耗子们哪里都去,只叶白汀这里, 不太喜欢光顾,因为太干净了,身上也没有汗臭油脏的味道, 甚至温度有点高,那装着炭灰的小盒子有点热,烫到毛怎么办? 看看看看, 他还不好好揣在手里抱着,倒出来写字了! 叶白汀心无旁骛,大脑迅速转动,想的都是案子。口供记录,验尸格目, 现场绘记,所有东西都被申姜拿走交了上去,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但他都记得。 有些关键点需要时刻注意, 他便写下来,有些人际关系值得推演,他就用线连起来,取暖什么的早被他忘到了脑后, 牢房的地上都快被他用炭灰写满了…… 凶手藏在哪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和这几个死者都有关联, 关系是如何构建的?杀机是什么? 他是死者梁维珍爱向往的性|幻想对象,是死者昌弘武心中非常重视,临死前一刻都想露出笑容的人……那有没有可能,他同时也是关注照顾蒋济业的人? 做好事为什么不留名?为什么要藏得那么深, 不让任何人知道?三个死者都是心里有巨大创伤,不幸福的人,抚慰他们必会付出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已然付出了这么多,又为什么干净利落的杀死,不觉得可惜么? 凶手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申姜过来送粥,惊得下巴都掉了:“祖宗,你又在搞什么!” 这满地满墙的字,吓不吓人! 再仔细一看,豁,都是人名,本案的关键信息!线对线,点到点,一条一条逻辑清晰,信息明确! “你竟然都记得?”这是什么可怕的记忆力! 十几个时辰未睡,叶白汀眼底已经有了红血丝,没有回答申姜的问题,反问他:“从这些信息里,你看到了什么?” 申姜把食盒放好,认真看了这些字一遍,看了口气:“……惨。” 没别的说的,就是惨,太惨了。 “梁维从小父母双亡,没有族人可依,一路全靠自己打拼,能读上书,当上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官场哪那么好混?别说想要更多,光是努力保住现在拥有的,就已经很难了,他又没有靠山,也没姻亲裙带关系,私底下得搞多少算计权衡,八面玲珑?累不累?他身边还没有知冷知热的人,没人照顾,没人了解,郁闷时只能孤独的到自己的小楼上,借酒浇愁……最后被人杀了,也没个人真心为他哭,思念他,怀念他。” “蒋济业倒是有家,有父母,可这有还不如没有,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被那么按着,骨折那么多次啊,爹娘连个屁都不敢放,还怪他要请大夫,多事,说实话他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奇怪,我见过类似的例子,杀人放火的都有,但他没有,还做生意撑起了这么大一个家,我还挺佩服的……可惜也死了,也是没人念着他怜着他,他那父母,正和蒋家撕产业归属呢。” “昌弘武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养在别人名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年岁二十好几,明明很有能力,打理庶务也能独挡一面,却还是畏缩没底气,生怕伺候不好别人,照顾的不周到,时常心怀愧疚,一大家子人没几个记他好的,连续弦妻子都不是真心爱重他…… ” 有一个算一个,都太惨了。 申姜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平了的鞋尖,虽说锦衣卫也挺忙,新上任的指挥使太狠,把人当牲口使,可也是给衣裳给饭加赏钱的,事完了还能论功……成就感幸福感不要太多好么! “你说凶手图什么呢?就杀这么几个苦命人?” 叶白汀眼稍微垂:“我却只看到了两个字——控制。” 申姜愣住:“啊?” 叶白汀:“世上会不会存在这样一个人,从小就很惨,成长过程也很惨,从未获得过半点关爱,从未感觉到一分温暖……” “有啊!”申姜指指地上墙上,“这几个不都是?” 叶白汀颌首:“极端个例,我是相信的,但我更相信人性,世间总有恶人,心善者更是不计其数,有些人可能生活环境不好,成长过程不如人意,但他们一定遇到过温暖善意,哪怕是一点点,一瞬间,可这几个死者没有,一点都没有,为什么?” 申姜:“也有啊,你不是说梁维有个什么心上人?梁维那样的人能喜欢上别人,这个人一定对他很好啊!还有蒋济业,你不是也说他一定遇到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改变,没有走偏?昌弘武也是,虽是庶子,昌家不怎么待见,但他有个庶子当家的兄长,要说一个笑脸都没见过也不可能。” “没错,这点很关键,”叶白汀眯了眼,“为什么死者在整个童年时期生存环境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越来越恶劣,偏偏到少年发育期,性格和三观形成最重要的节点,突然有了改变,有了偏好?” 申姜沉默了:“对啊……为什么?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不早一点?” 难道前面都瞎了眼,看不见? 他懂娇少爷的意思,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犯人,听过不少供状,的确如此,再凶再恶的人,成长时期或多或少都接受过来自别人的善意,不管他们自己喜不喜欢,对此持何态度,一定是遇到过的,一点都没有……就很奇怪。 叶白汀眸光微敛:“我更倾向是人为。” “人为?” “会不会有人在人群中挑选,在触目所及的范围内,寻找这样的样本,之后精准培养,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申姜细思极恐:“你,你是说这几个死者的前期悲惨境遇,是有人故意推动?” 叶白汀点头:“对,这个人知道这些孩子的处境,却没有立刻伸出援手,而是推动加剧,设计更多难题,增加他们的困境,让他们在黑暗中无限下坠,无依无靠,看不到未来,充满绝望,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成为他们的救赎。” “从没感受过‘爱’的孩子,突然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英雄,怜惜他,珍视他,包容他,温暖他,你觉得这个孩子会如何?” “会……会将这个英雄始为天神,会听他的话,会敬他爱他,试图为他做任何他想要做成的事……”申姜吞了口口水,“甚至可以为了保护他,不惜付出生命!” 叶白汀闭了眼:“没错。” 先是制造环境伤害,打击你,孤立你,让你的生活一地鸡毛,再成为你的救赎,关心你,温暖你,同时保持着环境对你的敌意,慢慢构建出‘只有他对你好,只有在他这里你才安全’的概念,等你全身心接受了,他就会让你帮他做一些事,或者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之后阶段性的,重复以上过程,慢慢的,你就会成为他的禁脔。 你没有犯法,你是自由的,哪里都能去,但你的心已经被锁了起来,自此再无自由。 这个凶手,是pua大师,在死者眼里手扮演的是父母或爱人的身份,行的是控制之事,建立起了巨大的权威,所谋之事,无不成功。 申姜打了个冷颤:“这不是变态么!玩什么不好玩这个!凶手图什么,图别人忠心给他办事么! ” 叶白汀没说话。 “这个人这么有心机,一定表面温柔善良,看起来很能骗人,会不会是昌弘武的嫂子娄氏?”申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叶白汀,“其实我来也是因为这个,新线索——” 叶白汀立刻展开,细看。 申姜:“梁维的案子里,那个叫安荷的小妾,是从青楼里赎出来的,这个小妾‘过往经历’丰富,和蒋济业昌弘武都认识,管家李伯在给他做管家前,是昌家踢出的旧奴,在蒋济业铺子里也当过掌柜;昌弘武案里这几个问过供的,昌弘文娄氏张氏昌耀宗,连带护院,都在梁蒋铺子买过东西……一圈看下来,三个案子的相关人有很多交叉的地方,问到底就是谁都认识谁,凶手肯定就在这些人中间!” “开始我还没敢想,可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娄氏据说温柔贤惠,心也善,在慈幼堂助养了不少孩子,会不会就是她!” 叶白汀却对这张写满了新线索的纸很感兴趣,看了看,又晃了晃:“怎么来的?你又加班加点的去侦查了?” “哪能啊,”说起这个申姜就叹气,“这不是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乌香么,大活儿,头儿把人都派出去了,亲自盯着,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空侦查问供?就是无意间发现的。” “无意间啊……”叶白汀勾了唇,“那你现在再去查,这次不查死者了,就查纸上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过往。” 申姜两眼发直:“那老子手头的活儿呢?不干会被指挥使杀了的!” 叶白汀挑眉:“你过来给我送粥,他杀你了? ” “那倒没有。”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杀你?是真的不知道?” 没被这么问前,申姜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娇少爷这么一问,他就犹豫了,指挥使眼神那么犀利,有个小兵小解消失那么一小会儿都能知道,会不知道他动向? “为,为什么?” “当然是他支持破案,”叶白汀一脸‘你是白痴吗’的嫌弃,“你申总旗最近这么能干,回来诏狱不是‘看尸’就是‘思考整理’,每每出去必有收获——” 申姜:“可他不知道啊——” 叶白汀:“是么?” 申姜整个人愣住,要是……要是头儿都知道……他岂不是完蛋了! 叶白汀:“我问你,你将乌香之事告知的时候,仇疑青可曾非常惊讶?” 申姜想了想:“意外是有的……太惊讶,倒不至于。” “所以,这位指挥使的敏锐程度,绝非你我能看透。” 叶白汀想,为什么这些这些尸体最终都归到了这边检验?最初仇疑青不知道他,之后呢?蒋经业的尸骨是意外……被他发现的么?就算这个是意外,死者昌弘武呢? 他猜,仇疑青可能并不确定案子会牵扯出乌香这种害人的东西,但一定嗅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味道,所以提前布局……把所有人都网了进去。 “去吧,我有预感,这轮的信息收集好,让我确认几个细节,我就能告诉你凶手是谁了。” “确定细节就能砸实凶手……”申姜两眼灼灼,“那现在岂不是有了最怀疑的人?是娄氏么?是她么!” 叶白汀勾唇:“你猜。” 申姜:…… 叶白汀:“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仇疑青,让他擅加利用。” “啥?可我不明白啊……” “你不用明白,照做就是了,他会懂。” 申姜:…… 聪明人了不起是吧!什么都不说,不用认识也有默契是吧! 还只管传话,别人深意自懂…… 玩这么骚,要不要把老子杀了,给你们助助兴啊! 是真的惨。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躺春凳上眯瞪一会儿,还没睡实在,又叫人拍醒了! “滚你娘的蛋!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也要先睡觉!”申总旗暴怒,“就是死在这儿,被指挥使杖刑,被媳妇罚跪搓衣板不让进门,老子也哪都不去!” 牛大勇刚挨过杖刑,屁股蛋子还疼呢,换了别的时候,也不会过来触老大霉头,但这回不一样,叫人的是娇少爷啊! “老大你醒醒,是娇——叶先生找你啊!” 略快的语速中带着兴奋……自打见识过叶白汀的智慧和身手,牛大勇就彻底沦陷成为迷弟,这种级别的大佬金大腿闪闪发光,怎么可以不抱!你要懈怠别人可就冲上去了! 申姜:…… 草。 觉是睡不成了,他抹了把脸,转去了叶白汀的牢房。 “祖宗!亲祖宗!您能不能稍微心疼一下我?再壮的牛也不能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使啊!” “哦。” 叶白汀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申姜正纳闷呢,他又开口了:“心疼完了,我们开始吧。” 申姜:…… 这他娘才两息吧,就叫‘心疼’了?你敢不敢让老子休息一盏茶!祝你单身一辈子!单身一辈子知道么!没人会嫁给你,没人给你暖被窝,没人知冷知热,没人给你张罗饭菜,你在这北镇抚司浪一辈子吧! 叶白汀不知道申姜在想什么,也懒得猜,指着地上白骨:“死者男,及冠之年,不超过二十五岁,肩窄胸狭,头骨相对较小,他很瘦,个子不高,骨上多有齿痕,乃是野兽啃噬所致,颅骨顶侧靠后有塌陷性骨折,骨折周边整齐,着力点以中心往外呈放射状,该是被不规则重器击打所致,大概率是——石头。” 申姜控制不住的打哈欠:“这种死因算是常见,没办法确定死者身份吧?” 注意力太难集中,他都没发觉娇少爷今天声音有点哑。 叶白汀横眉:“闭嘴,我说你听,没点你名前,不许发问。” 申姜:…… 行叭。你厉害,都听你的。他左手捂嘴,右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死者从高处坠落,多处骨折,此处有血荫——”叶白汀拿起那段骨头,给申姜看,“乃是生前伤,也就是说,死者被人以石块重击脑后,还没死干净,就坠了崖。结合你前言提及的马车残骸,死者应该是被人重击至晕厥,放进马车,马被鞭策前行,速度极快的冲到山崖,掉了下去。崖下无有人烟,死者求救无门,或者他根本醒不过来,没办法求救,崖下野兽循味而来,啃噬了他。” “然死者身上的骨折并非这几处,还有很多经年旧伤,此处,此处,此处,你来看——” 叶白汀左手拿着死者肱骨,右手拿着胫骨,给申姜看:“死者手臂小腿皆有多处骨折愈合的痕迹,这些浅色小圈便是骨痂,骨折愈合的越久,颜色就越浅,死者大概从五六岁起,一直到他的少年时间,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遭遇一次骨折伤害,最危险的是——这里,锁骨,此处紧挨颈部要害,他当时应该有性命之忧。” “我观死者骨质密度,并非易骨折的类型,他那段时间大概过得很艰苦,经常遭人欺负。” “他有痛风,膝盖会偶尔肿大,痛苦不堪,骨关节处留有多次针灸过的痕迹;他有两颗假牙,安装的很精致;他发间残留有不只一根丝线,观其颜色质地,该是不易购得的烟松纱;最重要的是,他左手小手指残疾,应该是十岁左右时的旧伤——我这般说,申总旗应该能找到人了吧?” 申姜哈欠打了一半,顿住:“不是,你说了啥啊?就能找到人了? ” 叶白汀闭眼,不能把人给戳死,戳死了,就没人给自己跑腿办事了…… “还不明显?”他阴着脸,声音放低放缓,“艰难的少年时期,经常骨折,锁骨骨折,不常见吧? ” 申姜:“那也有点……太笼统了?” 叶白汀磨牙:“他安了假牙。” 申姜:“所……所以?” ‘刷’的一声,右边邻居看不下去了,相子安打开扇子,一摇一摇:“所以这个人是个少爷啊,家里很富贵,请得起大夫,从小到大骨折这么多次,不常见,就算你懒得去街坊市井打听消息,问问大夫圈不就知道了?” 左边秦艽也搭话:“啧,才二十来岁就痛风成这样子,时不时针灸续命,我要是走夜活听到了,也会觉得新鲜,出去跟人说道说道,这么不常见,还不好找?” 相子安慢条斯理:“更何况还左手小手指残疾,年纪轻轻就安了两枚假牙——每个都是明确方向,除非你犯懒不想,只要问,就会有结果。” 秦艽就不客气了,嗤笑一声:“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么?就这,也能当锦衣卫?” 申姜:…… 日哟。老子被娇少爷踩脸侮辱也就算了,你们算老几,也敢来虐老子!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总旗,手底下五十人呢,怎么可能笨,还不是娇少爷多智近妖,太聪明了! “你个偷东西只会跑的愣子,也敢说老子?” 他凶神恶煞的瞪向秦艽,一定是娇少爷给他们透了题!验骨都是在牢里验的,验的过程别人怎会不好奇,娇少爷怎会一句话不说? 眼看着两个人跟乌眼鸡似的,要打起来,叶白汀轻抚额头,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 “不客气。”右边相子安摇着扇子,侧目看他。 叶白汀挑了眉。 相子安刷一声,帅气的收起扇子:“你不是要道谢?嗓子不行就少说点话,我们替你说了。” 秦艽:“当然那肉粥,我们也就受累替你分担了!” 二人一脸正气,好像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诏狱不比别处,风寒可是会要命的,你可不能死。” “死了我们的粥怎么办?” 叶白汀:…… 申姜:…… 粥可是他送的!没他这些人吃个球!为什么没人感谢他,都去感谢娇少爷去了!什么垃圾地方,毁灭吧! 叶白汀经历太多,早可以处变不惊,风轻云淡:“若这些不够,我还可以做个颅骨复原,将死者的面貌模拟出来,只是时间要稍稍长些。” 申姜怕了这群人了:“行行,够了,我去找,去找成了吧!这回您要什么,还是要肉粥?我让下头给你立刻准备上好了吧!”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这回不要粥了,要骨汤。” 相子安:…… 秦艽:…… 你才抱着死人骨头‘亲亲密密’的研究过,吃得下么!不过骨头汤啊,连着肉的那种……多久没闻过味了? 二人天人交战,又抗拒又渴望,矛盾的紧,这娇少爷也太坏了! 叶白汀:“里头加点海带丝,颜色不要太鲜嫩,老一点暗一点才够味,细细密密的才好。” 相子安:…… 秦艽:…… 我去——头骨上连着的皮肉头发都有了! 申姜看到左右两个脸色发青,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乐了:“没问题,今儿就照这个准备!” 叶白汀将冻红了的手指藏到背后同,开启下吧:“有点冷,来个碳盆吧。”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要是走了水,多少人都得死在里头,我顶多给你弄个手炉。” 叶白汀原本想要的也是这个,拳抵唇前咳了声,‘勉强’应道:“行吧。” 申姜把地上的白骨拿走,娇少爷要的东西给配来,骨头汤上上,没时间欣赏俩邻居痛苦面具般的表情,就出去跑腿忙活了。 还别说,娇少爷验骨还真靠谱,照着这些信息去找,还真找到了人,没费什么事,可就着死者名字简单一打听,就觉得不对劲…… 苍了天了,这死者跟梁维有没有关系他不知道,和昌家有大大的关系,他生母是昌家庶女,他得唤昌弘武一声舅舅! 生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敢耽误,他不但自己不赴酒局,还把所有手下都抓了过来,全部分派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老子干活! 锦衣卫一旦认真起来,行动力是无敌的,腰牌一掏出来,谁敢不配合?想被抓到诏狱么! 几十个人分成八个小队,去往不同方向收集问供,如旋风过境一般,那叫一个快准狠,两个时辰,就把写在纸上的问题问完了。 申姜拿到手,一刻都不敢耽误,立刻跑回娇少爷牢门前:“有了,给!” 叶白汀伸手拿过口供氏,一页一页,迅速在地上铺开,双眼射线一般扫过去—— 果不其然,三个死者都好酒,饮酒量都特别大,梁维可能不是真心喜欢,毕竟他有更热衷的爱好——制布,烟松纱,喝酒的频率很稳定,好像是到时间了,该喝了,就喝一回;蒋济业不一样,他喝的多,也是真心喜欢,不管场合,没有规律,想喝就喝,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喝出了痛风,三不五十就得针灸一回;昌弘武看不出是否真心喜欢,频率也很明显,和梁维类似。 饮酒之后,三人都会兴奋,梁维表现在第二日必会叫小妾同房,且再次饮酒助兴;蒋济业表现在看人同房,他没有娶妻,也不止一次明言没此打算,他喜欢看别人做这种事,在观赏过程中自己给自己解决,经常出入青楼;昌弘武也常去青楼,和蒋济业不一样,他去的地方不怎么高档,大多是私窠子,他喜欢在酒后玩点特殊花样,狠一点的那种,人高档青楼红牌都金贵,不做这样的生意,也因如此,他对续弦妻子张氏心怀愧疚,每回从私窠子出来,补偿给张氏的就更多。 173、小仵作生气了 叶白汀一直都知道仇疑青是危险的, 锦衣卫指挥使,哪是那么好当的?仇疑青骨子里就是一个强大的,极具冒险精神的, 敢于游走在危险边界的人,也有那个能力。 可这男人也有极优雅, 君子的一面,他做所有事情都很清楚, 心志从未迷失,他知道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杀人很快,一定要控制好, 否则会伤害无辜的人。 他一直都在提醒自己, 要克制,要清醒,方方面面。 叶白汀以为仇疑青能控制好,大着胆子在别人情绪边缘来回试探,越来越有自信,越来越敢撩,万万没想到,仇疑青不疯是君子,距离近一点都要立刻克制着退后, 疯起来完全不是人了啊! 他就是个狗啊! 那叫亲吗,那叫啃吧! 啃的他齿酸唇麻,像是反正干不了别的,考虑干脆把人吃了算了…… 叶白汀还不敢反抗,因为他敌不过对方的力气,越反抗, 对方越凶,越不愿停止,生怕他会跑似的,他感觉自己的嘴都不是嘴了,快没知觉了。 好丢人。 谈什么恋爱,搞什么男朋友,这狗男人不能要了,毁灭吧! 叶白汀最后想了个法子,他把头扎进仇疑青胸膛,就是不肯起来,仇疑青动,他就死死抱着他,抱得非常非常紧,这狗男人敢用力,他就会受伤的那种。 ……他就不信,这狗男人真敢在这里把他睡了! 仇疑青当然不会。他舍不得。 靠得这么近,身体相贴,有些反应不可能避免,有些□□烧得更旺,可小仵作……抱着抱着,居然睡着了。 仇疑青:…… “你就要我的命吧。” 他认命的叹了口气,轻轻解开叶白汀的手,让他靠他在肩窝,睡得更舒服。 为案子忙碌奔波,累了这么久,刚刚又‘激烈运动’,小仵作体力不支也正常,仇疑青想看看叶白汀睡颜,可光线太暗,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轻轻摸了摸叶白汀的脸。 世间怎么就有人这么耀眼,这么可爱,哪哪都合他心意,总是让他惊喜,给他慰藉,让人生的风景……似乎都变得值得期待了。 仇疑青闭上眼,还是忍不住,轻轻吻在了叶白汀额间。 他本来没想睡觉,也并不困,可此刻怀里抱着人,眼前一片黑暗,别无它事,竟觉内心说不出的安宁,慢慢的睡意上涌,也睡着了。 于是锦衣卫和禁卫军查抄侯府,遍寻指挥使和少爷不见,各种辛苦翻寻,终于找到这个小密室,从外面打开小门时,看到的是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少爷躺在指挥使臂膀之间,呼吸平稳,睡的很熟,指挥使将人牢牢护在怀里,大手横过少爷肩腰,占有欲十足。 “这……睡着了啊……怪不得哪儿都找不到呢。” “里面机关好像坏了,才一直出不来……” “指挥使难得睡得这么香,要叫么?” “外头好像也没什么事,该平的都平了,要不让他再睡会儿?” 似梦似醒间,叶白汀就听到了锦衣卫们刻意压低的小话,在说仇疑青,难得……睡这么香?怎么回事? 仇疑青也醒了,伸手捂住叶白汀的耳朵,视线横过来:“闭嘴。” 四周立刻安静,好像这群人都不存在似的。 叶白汀睁开眼睛,拨开仇疑青的手,直觉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指挥使一直都睡不着的?” 有个亲兵站的位置很巧,正好是仇疑青背对的方位,没看到刚刚仇疑青吓人的眼神,见少爷问,就说了:“是啊,指挥使一直不爱睡觉,躺一下就能醒,一点声音都不能听到,每隔五个月……还是半年来着?会连着好些天睡不着,老难受了,上回……好像是在十月底来着?一,二,三,四……完蛋,好像时间又差不多了?最多一个多月,这病就得发啊! ” 仇疑青额角青筋隐现:“我说了,闭嘴。” 那亲兵这才觉得不对,扑通一声跪下去:“属下失言,请指挥使责罚!” 面前小仵作脸色已经不对,再责罚有什么用?仇疑青捏了捏眉心:“自己滚去刑房。” 叶白汀已经坐了起来,脸色越来越白,看着仇疑青,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怪不得从没看到过他犯困睡觉,怪不得他眼底总是青黑,叶白汀只是以为他是个工作狂,就没有不忙的时候,没想到不是不想睡觉,他根本就睡不着! 睡眠障碍对身体影响有多重,叶白汀比谁都清楚,人体的器官功能需要休息,一直不睡觉,有些东西恢复不了,长久以往人会撑不住的!会疯,也会死! 叶白汀盯着仇疑青:“为什么不告诉我?” 仇疑青没说话,只是抬起胳膊,想要拉他的手。 叶白汀站起来,躲过了,面色平静的盯着他:“这么大的事,我不配知道,是么?” 仇疑青艰难张口:“不是。我只是……” 只是太忙,还没来得及找个时间,坐下来慢慢说。 叶白汀却已经冷笑一声,推开他,走了。 因为过于生气,他有些迁怒,连凑过来贴贴蹭蹭的玄光都没理,而是转身找了另一匹马,骑走了。 玄光第一次在少爷面前有此冷遇,急的不行,过来咬仇疑青的袖子,全场鸦雀无声,就它着急,好像在说——你把我少爷怎么了!为什么他生气了,连天下无敌第一可爱的玄光都不理了!你倒是快点追啊! 仇疑青没动,招手叫来一小队锦衣卫,哑着嗓子:“送他……安全回去,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 仇疑青知道小仵作生气了,气还不小,现在追也没用,他们都是理智的人,工作永远在第一位,侯府查抄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忙完的事,现场禁卫军里,他看到了皇上派过来的人…… 案子审完,他还睡了一觉,时间过去已经很久,他得给皇上,或者说,给朝廷百官一个交代,需要他亲自去忙的事还很多,耽误不得。 叶白汀往回跑时,偷偷往后面看了一眼,还好那狗男人没有追过来,他要敢追过来,他就敢挠他一脸血!真的太气人了啊啊啊啊—— 枉他还想和人谈恋爱,和人好好过,结果人根本没想着要和他交心,什么秘密都不肯说,这么大的事也敢瞒,太可恶了! 他可以理解,狗男人不说,可能是为了他好,不想让他多担心,认为这事自己可以扛,可以独自承受,可这种事不是扛着就能解决啊,这狗男人在想什么! 他本来还打算,案子办了这么久,终于结了,可以高高兴兴的到竹枝楼找姐姐吃饭,现在心情不好,还是算了,省的累姐姐替他操心,干脆转了方向,直接回了北镇抚司。 这一路疾奔吹风,他的心情都没有好回来,仍然气的很,连狗子都不爱撸了,迳直走过它,跑回了房间,还‘砰’一声,关上了门。 “呜汪?” 狗子放下嘴里叼着的小藤球,在少爷门口叫了好多声,又是挠门又是上蹿下跳,仍然不见门开,少爷不理它了! 它出离愤怒,连小藤球都不要了,蹲坐在门口,用凶狠又警惕的目光看着周遭来人,试图找出是谁惹少爷生气了,看狗将军不咬死他! 狗子怎么在卖萌撒娇耍赖都没用,至少今日,它失去了被少爷宠爱的资格,气的咬坏了仇疑青房间的床垫,椅子,以及……所有鞋子。 没办法,它是经过训练的狗将军,有纪律的,不能随便破坏公物,也不能随便咬人,连训练用的板子它都很珍惜,从不会故意破坏,可仇疑青的房间不一样,他是主人,祸祸他的东西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不管了,就是你的错!一定是你没把少爷照顾好,让少爷生气的! 晚上回来的指挥使,不仅要面对一地狼藉的房间,还要面对暖阁打不开的门,他和他所有宠物一样,失去了少爷面前的特权,没有了被宠爱的资格。 门不仅从里面闩上了,叶白汀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锁,在里边锁的死死的,任他千般手段,也挑不开,进不来。 仇疑青:…… 敲门说话更是一点用没有,里面根本没动静。 叶白汀当然听到了,但他装听不到,反正现在,此刻,他不想看到仇疑青,也不想跟他说话,一个字都不想说! 脑子乱乱的,心也乱乱的,叶白汀以为今天会很难熬,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快中午了。 穿衣下床,打着哈欠开门,就看到了仇疑青戳在门口。 “你……” 叶白汀有点吓着了,刚要说话,就见仇疑青的视线,落在他唇间。 他瞬间觉得脸上烧的慌,这狗男人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想亲他?做梦吧你! 叶白汀手一挥,面无表情的,‘砰’一声,重新把门关上了。 关完门,他闭着眼睛靠在门板上,叹了口气,这狗男人怎么回事,平时不都挺忙的吗,上午永远见不到人,今天怎么了,北镇抚司天要塌了?锦衣卫要解散了?还是皇上放他卸甲归田了? 仇疑青站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 “……生气可以,要好好吃饭。” 叶白汀想都没想就怼了回去:“你这是想让我好好吃饭的样子么!” 都知道不想理你了,你堵着门,我吃什么! 仇疑青:…… 他其实不是从昨天晚上一直等到现在的,他真的有点忙,紧着把上午的事办完,过来撞撞运气,小仵作是醒了,但还是没消气,不愿意见他。 还能怎么办?自己想要的人,不能强来,舍不得,只能哄着。 “那我走了?” 里面没说话。 “我真走了?” 里面还是没声音。 仇疑青捏了捏眉心,上次遇到这种……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是什么时候来着? 娘亲同他说过,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可爱的不得了,轻不得,重不得,会让你时时牵挂,总也放不下,如果有天见到了这个人,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要被讨厌,被讨厌了,也要死死赖住,千万不能放人走。 仇疑青低着声音,缓缓道:“我让人给你备了饭,五息之后人,你可开门……放心,我这就走。” “饭菜是你喜欢的辣口,但这几日春燥,你不可食多,以免身体不适。” “多饮些水。” “你的嘴唇……抱歉,我下次会小心。” 前面的话叶白汀都懂,最后一句就有点不明白了,什么叫下次小心……一照镜子,就完全明白了,这狗男人把他嘴皮咬破了! 什么叫下次会小心,你还想有下次?做梦吧你! 门板又被敲了两下:“我真走了?” “滚滚滚滚滚——” 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以后都别来了! “你好好吃饭,晚上我再来看你。” 叶白汀没理,心说你看个屁。 从昨天到今天,他想的非常清楚了,正好一个案子完结,接下来的问供不是他的活儿,他完全可以休息,仇疑青有睡眠障碍,他初听吓了一跳,急的不行,冷静下来想,这事不能着急,也急不来。 以仇疑青现在的身体素质,精神面貌,肯定是能扛一扛的,死不了,只是不知道会多久。 他想起原书中仇疑青的死……他就说,认识越久,他对这男人越熟悉,越有信心,这么强大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死于敌手,原来是他的身体撑不住。 掰着手指头算算原文的时间线,那至少还有两三年,至少这两三年里,仇疑青一定没事,他得好好想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必须得给他治好! 但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仇疑青得配合,不能瞒着他,得真正的同他交心,什么都别哄别骗。 就这次这种不坦诚的行为,不能姑息,必须得罚!皇上说的对,这狗男人就是欠教训!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只要忙完手边的事,回到北镇抚司,一定会找他,干脆暖阁也不呆了,直接回了昭狱。 这几日天气回暖,诏狱住着……其实还挺舒服的,就不信你堂堂指挥使,还敢大剌剌进来抢人不成! “哟,少爷!” “少爷回来啦!正好,今儿个咱们有新炸好的鲜肉丸子,中午给您来两勺?” “少爷只管回去,您那牢房给您打扫的干干净净,没人去过!” 叶白汀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微笑拱手,一一寒暄,到了牢房,邻居也抱怨,相子安摇着扇子,怨妇似的:“您说您不来,没关系,在下有的是事可耍,可您不来,狗将军也不来看看在下,真是好狠的心啊。” 秦艽活动着手指,刚要说什么…… 叶白汀直接伸出一只手:“五顿肉。” “好嘞。”秦艽直接将炮火转向相子安,“小白脸瞎说什么呢,少爷那就是忙,才没有忘了我们!” 相子安:…… 你可真是,为了肉,连脸都不要了。 秦艽呲牙,脸是什么?几文钱一斤?实话说,在他这里,他的脸还不如一块卤猪头脸,好歹香喷喷,能吃。 叶白汀没理这俩活宝,问对面牢房的石蜜:“你可知睡不着觉……是怎么回事?” 石蜜有个圣手义父,还有个医术不错的师兄,自己本身也学过,懂一些疑难杂症,并没有直接回答少爷的话,而是问了几个问题:“怎么个睡不着法?平日胃口可有不适,精神可有萎靡,可有不爱说话,阴沉郁结……” 叶白汀回想的很认真,一个个答了:“胃口应该算不错,精神也很好,说话倒是不怎么多,不过是本性如此,应该不算异常……” 总之就是一句话,病人现在的状态,如果自己不说,外人一点都看不出来,精神状态尚佳,不影响本职工作,身体看起来也很棒的样子。 石蜜想了想:“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心病,也并不严重?” 叶白汀:“可病人平时睡不好,每半年还会犯一次大病,数日不能进入睡眠状态,长此以往,怕是不行吧?” “肯定是不行的,”石蜜又问了几个问题,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这个不像是病,倒像是药?” 药?什么药? 叶白汀怔了一瞬,立刻懂了,眼梢微微眯起:“你的意思是……毒?” 石蜜:“未曾切脉问诊,我不敢断定,不过少爷言说的症状,委实不同寻常,药物所致的可能性非常大。” 叶白汀难免就有些阴谋论了,仇疑青的身份权柄,敏感且特殊,没准还真有人会冲他下这样的手,可谁能做到这样的事?在他看不到的暗流深处,藏着怎样的凶险?仇疑青真的……都躲过去了吗? 仇疑青忙完手上的事,回到北镇抚司,找不到叶白汀,招手问了小兵,得知人在诏狱,就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小仵作意思不要太明显,这里可是诏狱,你堂堂指挥使,进来胡闹,不怕丢脸么? 仇疑青还真不怕丢脸,在喜欢的人面前,他没有那些可笑的自尊,但小仵作的脸,得顾着,不然回头害了羞,不还得找他麻烦? 他非常隐晦的,去诏狱转了几圈,看到什么都要问一问,就是没刻意和叶白汀说话。 他不怕麻烦,狱卒有些受不了,几回过去后,过来求叶白汀了:“少爷,我的好少爷,亲少爷!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成么?” 叶白汀:…… 他为了走出诏狱,观察过这里很久,狱卒们是最会摸鱼的一波,很多上进心都不大,真心不希望领导时时‘关切’,仇疑青来的越多,他们可不就越心慌害怕? 叶白汀不禁心中暗骂狗男人,阴险!可恶!不要脸!什么破招都会使! 别人不要脸,他还是稍微要一下的,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整个北镇抚司都知道他们吵架了!没办法,他只好从诏狱出来。 其实他不知道,整个北镇抚司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们吵架了,只是指挥使强压之下,没人敢说,只当看不到。 仇疑青见小仵作终于肯出来,并没有直接过去,万一惹急了,又躲起来怎么办?他一边处理着手边的事,一边不着痕迹向身边人取经——惹心上人生气了怎么办?怎样能哄回来? 他没直接说,架不住申姜机灵啊,申姜自己不会哄媳妇,理论知识倒是不少,各种在旁边出主意,诸如喜闻乐见的送礼物,跪搓板,苦肉计…… 于是叶白汀就发现,门口经常会多一些东西,有时是狗子,有时是马,它们都不是一个人,要不嘴里叼着篮子,要不背上背着担子,里面装满了东西,吃的,穿的,戴的…… 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不要不要统统不要! 然而小动物又做错了什么呢?之前就惹得少爷不开心,不理了,现在带礼物过来更不行,气的不帮仇疑青带东西了,然后发现,不带东西,反而少爷满意了,愿意靠近他们,摸一摸,蹭一蹭,狗子能玩扔球游戏,玄光也能被骑着跑两圈了! 一狗一马都快成精了,心思灵的很,一看这情况不对啊,立刻和少爷统一战线,一致对外,对着仇疑青都敢呲牙了!什么主人不主人,不重要,他们有少爷就够了! 仇疑青:…… 一堆礼物不管用,还折了一条狗,一匹马。 礼物不要,饭菜呢?仇疑青迅速改换方式,姐姐做的饭菜安排上。 叶白汀是谁?惯能审时度势,边缘试探的主,上回他一个人出去就没事,也听到了守卫说的话,只要带上小牌牌,带上足够的人,他是可以自己去竹枝楼吃饭的! 他非常懂分寸,在姐姐面前也会演,一边吃着饭,随便撒个娇卖个乖,就能把姐姐骗过去,不会担心他的感情问题。等仇疑青回过神来,难不成还敢跟姐姐说实话,让她知道不成? 看姐姐不打死他! 锦衣卫指挥使,行动再次铩羽。 难道只剩跪搓衣板这一条了? 仇疑青沉吟,他不担心掉面子,只担心小仵作会不会原谅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招是个杀手锏,不能轻易使用……看着案几上的卷宗公文,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招手叫申姜过来。 附耳几句话,申姜立刻懂了,开始跑腿,给少爷汇报最新的事情进展,线索消息,少爷是个工作狂,一定不会拒绝! 少爷的确是个工作狂,也的确不会拒绝,可申姜那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不管做了什么战术计划,藏了多少东西没说,到少爷面前过一趟,对方几句话术技巧,就被掏了个干净。 叶白汀白嫖完消息,还嫌弃带的太少,让他长点心,这么不努力,以后怎么升千户? 申姜泪流满面,回去见指挥使,指挥使也没好脸,一脸‘竟然这么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的嫌弃。 申姜:…… 没办法,他只好上杀手锏,不自己玩心思了,直接把整理成册的卷宗消息拿过来。 叶白汀打开一看,是有关三皇子的事,目前知道的仍然不多,侯府发现的这些线,果然都断了,对方壮士断腕,连心腹都杀了,侯府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其实也不过是别人鱼塘里养的一尾鱼,说扔就能扔。 “还有这个——”申姜神秘兮兮的展开一封信,让少爷看。 叶白汀看了,这好像是一条密报,字不多,但意思简洁清楚,时间,地点,可能会发生的事,预估风险如何,盼解决。 “这是……” “安将军,你知道吧?” “知道,边关那位……” 申姜压低声音:“知道就行了,他的丰功伟绩,大昭皆知,也因对他的爱戴,民间一些胸有热血之人,会自动成为他的暗线,一些看不过眼的事,会悄悄写了密信,报到他那里,这封这是。此人投了好几封信,次数不算最多的,但每一次都很关键,真真切切的立了功,帮了忙,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模样……这次还是因为咱们的案子,指挥使和那边沟通过,才得到了这封信。” 叶白汀仔细看着这封信:“字迹好像有些眼熟……” 申姜提醒:“少爷翻开看看背面。” 叶白汀翻开,就看到了署在背后的名字——七月。 瘦金体的字,七月…… “难道是应……” “嘘——”申姜示意少爷小声,“少爷知道什么意思了?” 叶白汀再次仔细看了纸上的字,瘦金体没错,但和应溥心的字并不一样,如果不是‘七月’这两个字比较敏感,又是刚刚办完的案子,他或许都不会想到一起去,没准真就是撞了,只是凑巧。 仇疑青故意的。 他曾和仇疑青感叹过,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侣,如果有一丝希望,他都希望应溥心还活着,可这非常渺茫,这封信……未必是希望。 “不要同蔡氏说。” “我懂,给人希望再打破,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 “行了,你走吧。” “啊?少爷不去找指挥使聊聊,说说这件事,督促他花点力气找?我给您跑个腿也行,指挥使体力充沛,不嫌累,就等着到您这散散步呢!” 叶白汀眼皮轻撩:“还不走,是觉得我的门板太好看,想亲近一下?” 申姜:…… 叶白汀太知道那狗男人脾性,不管这封信是不是希望,既看到了,就不会放着不管,他去不去,聊不聊,仇疑青都会跟进,故意拿这件事过来,只是那狗男人钓他的手段。 他还没消气呢,才不要理他! 他要的并不是这种小心翼翼的道歉和哄人花活,气的也不是这个,狗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申姜滚出小院,看到指挥使,怂怂的摊了手,没用,不行。 指挥使面沉如水,好像……只有苦肉计了。 要受个伤么?伤哪里比较好?重了,小仵作可能会更生气,轻了,小仵作会不会嫌他矫情? 174、我情钟一人 叶白汀开始翻找大量的书籍资料, 毒植,毒虫,市面上江湖上甚至传说里的东西, 多偏僻都行,不是中土的也可以, 只要和‘睡眠状态’扯得上关系的信息,他都不会放过。 和大夫们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诏狱有石蜜, 石蜜曾在医术一途研究很久,认识了不少民间异士,现在人是出不去,但是信嘛……他可以介绍给叶白汀, 同这些大夫来往交流, 北镇抚司也有老大夫,医术还不错,就是脾气有点臭,好在叶白汀人乖嘴甜,遇到不懂的问题去问,总能得到答案。 东厂西厂的公公们干别的可能不行,嗅觉这这一个灵敏,知道少爷四处找大夫问医,八仙过海, 各显其能,给他拉了好些线,方便他施为。 事关仇疑青身体,叶白汀当然不可能见个人就细说病情,他有心眼着呢,借‘交流技术’之名, 旁敲侧击的得到了很多自己想要的信息,别人还完全不会察觉。 仵作这一行,想要精益求精,必然要懂很多医学知识,他和大夫们拉近距离,互通有无,并没有什么不对,大家还纷纷冲他伸大拇指,钻研心思执着至此,怎会不成为这一行的魁首? 他也根本不用问仇疑青病情细节,因为都知道。 以前没注意,只觉得这狗男人眼底总是隐隐有青黑,对外貌观感很有影响,此刻仔细回想,那些注意不到的细节纷纷浮出水面,他的饮食习惯,他的精神面貌,他的工作状态,他的情绪变化曲线,白天什么样子,晚上什么样子…… 叶白汀都知道,不知道的,也能根据当时状态往回推测,根本不需要向仇疑青确认。 虽然案子过去了,少爷仍然很忙,非常忙。 申姜现在不仅为见不着少爷面的指挥使着急,还为废寝忘食的少爷着急,这一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还不让指挥使照顾,真闹出什么病来可如何是好!就这点肉,也是指挥使各种不着痕迹,辛辛苦苦才喂上去的! 申百户背负着指挥使的希望,自觉任务深重,在暖阁门口握拳深呼吸,努力调整了表情,才伸手敲门—— “进来。” 叶白汀仍在整理细读大夫们的信件,头都没抬。 申姜用了口气,声如洪钟:“少爷不好了,指挥使受伤了!” “受伤了?”叶白汀腾地站了起来,看到申姜的脸,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眼梢微微眯起,“哪伤了?” 申姜吞了口口水:“手,手伤着了!” 叶白汀:“别着急,说清楚了,手哪里,手臂还是手指,手腕还是关节?” “手指!” “那是指腹还是指背,皮肉还是骨节?” “……虎口?就大拇指附近,根部……” “虎口啊,刀伤剑伤,还是撕裂伤?长几分深几寸?” “不,不知道……就我刚刚那个位置,怎么受伤的,没看清楚,”申姜感觉稍稍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用手比划着,语气急促而焦虑,“看着好像不重,但流了好多血!口子有这么长,都快到手掌心了,有这么深,都要见骨了!” 叶白汀直接冷笑一声:“我又不是大夫,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申姜愣住:“啊?” 叶白汀冷笑完,坐了回去,重新扎在那一堆信件里,不咸不淡道:“若实在闲的慌,申百户可以去外面巡个街,抓几个小贼。” 申姜:…… 可是指挥使受伤了啊?那么大一个口子,多可怜!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出去抓小贼!原来这段感情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少爷郎心似铁,狠心至此! 申姜灰溜溜的走了,又感觉不太对,这个战术有问题,伤的太轻,别人怎么心疼?他要是手上蹭破块油皮,回家去媳妇只会骂他不会照顾自己,要是重伤躺下了,那可了不得了,媳妇会偷偷哭的! 遂隔了一天,申百户又来了。 这回气势更足,直接推门而入:“少也不好了,指挥使又伤了,这回非常重!” 叶白汀视线从窗外转回,撩起眼皮:“哦?这回又是哪里?” “前胸!左边!”申姜面色严肃,煞有其事,还冲自己心脏的位置比划了比划,“就这!在校场和锦衣卫们操练时发生意外,不小心撞到了长矛上,伤口特别深,血流了一地!” 叶白汀:“创口长几分,深几寸,边缘是否平整?” 申姜长了个心眼,猛的摇头:“根本看不到!伤在心脉,那血直接飙出来的,当下人就躺地上了!” “血流了一地?” “把指挥使整个人都要淹了!” “那你现在不应该来找我——” “大夫叫了!”申姜心赞自己可真机灵,“我过来通知少爷的时候,就已经叫大夫过去了!” 叶白汀一脸冷漠的看着他:“你现在该叫的也不是大夫。” “啊?那应该是……” “棺材铺。” “这……” “重伤在心脉,血自大动脉激射喷出,当场倒地,半身的血量都快流出去了,还能活?你不赶紧买棺材,还等什么?” 申姜:…… “也,也许……”申百户垂死挣扎,“还能抢救一下呢?”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下巴微扬,轻轻指了指窗外。 申姜跟着看出去,第一眼就是空,第二眼就是安静,不知道少爷再让他看什么,第三眼,他回过味来了,怎么可以这么空,这么安静! 这里可是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地盘,指挥使是绝对上峰,统领一切,如果真出了什么大的意外,这里能这么安安静静,一点紧张乱象都没有? 申百户默默打了下自己的脸,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太废。 业务不熟练,根本骗不到少爷啊!少爷是仵作,验伤什么的最拿手,你说轻伤,好,伤在哪里,角度深浅,人一问心里就有了底,你说重伤,行,伤怎么来的,深浅血量,三两下就能知道你是不是在装,再加上对环境的判断,局势信息的掌握…… 没别的,九个字: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申姜抹了把脸,竟然有点不甘心,万一呢?万一少爷情感战胜理智…… 这回,他专门挑了个特殊的时间,趁着早上少爷刚起床,意识还没有特别清醒的时候过来—— 叶白汀等他说完,直接冷笑:“人死了没?” 申姜摇头:“没。” 叶白汀:“那就滚。” 申姜:…… 叶白汀打着哈欠,视线从窗外来来往往,略有些嘈杂的锦衣卫身上收回来。 申姜这回倒是装的稍微有点真,‘热闹’都起来了,当他瞎么,分不清真紧张还是假紧张?这群锦衣卫跑那么快,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才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因为后厨这个点正在开饭! 少爷懒洋洋披衣下床,洗漱整理完,继续和那一堆信件战斗。 申姜再次铩羽而归,感觉指挥使的视线好像能杀人。 他弱弱的解释:“真不是属下不努力,是少爷太聪明了……您知道的,少爷浑身都写满了机灵劲,假伤骗不过他,太粗糙的局也骗不过,听到属下的话,少爷连屋子都不出,就直接打脸了!” 他真的很惨的! 原以为指挥使至少会不高兴,憋屈,什么招都没用么,没想到指挥使竟然唇角微勾,好像是笑,笑了? 申百户麻了,这是你表达情感,秀恩爱的点么!少爷聪明到骗不到,不理你,你还挺愉悦?你有本事在这里笑,你有本事去少爷面前笑,勾引他啊! 别看少爷气性大,其实也是看脸的!人都是一样的,对好看的人没脾气,你有这张脸,为什么不用! 申百户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仇疑青不是不努力,只要忙完公务,有时间,他都会过来看小仵作,偶尔忙的一天没回来,夜里也会回来一趟,打不开被锁住的门,就隔着窗户看一眼小仵作睡颜…… 可惜小仵作‘郎心似铁’,就是不肯见他。 叶白汀也不想玩冷暴力,也想给对方提供点情绪价值,他比谁都知道,有效沟通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办法,可他也有小情绪啊,正上头的时候,还不能缓一缓了? 不过也快差不多了。 哼,狗男人,明明挺聪明的脑子,这时候硬生生扔了不用,搞什么辣眼睛的花活儿,他才不喜欢这种刻意的讨好,赔礼道歉的诓哄,他喜欢的是…… 那男人自信耀眼,处理任何危机都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的样子;喜欢他总是能及时伸出来保护自己的手,假正经占便宜的情不自禁;喜欢他无论怎么忙,都忍不住回来看一眼,却不让自己知道,不想给自己带来任何负担的牵挂;喜欢他在自己口渴时递来的茶水,犯馋时顺手买来的吃食……喜欢他那些从来不说,隐在动作举止里,藏在心里的话。 冬天的炭,雨天的伞,那么多丰富可爱的细节,是岁月流年里,独属于他的隐秘,只他一人能看得到,狗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耳边突然听到淅淅沥沥的轻响,像水滴打在屋檐,顺着青瓦流下来,落在石台,溅出小小水花,空气中多了湿润的味道,下雨了。 叶白汀起身,收捡窗前信件。 信看得太久,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到了傍晚,今日天色阴沉,没什么阳光,他都没时间观念了……收着收着,手慢慢停了下来。 窗外雨这么大,光线还这么暗,仇疑青外面的事办没办完,回没回来,会不会淋到? 叶白汀收拾完桌子,就听到了院外马匹的声音,稍稍有些嘈杂,是有人回来了。 很快一匹黑亮骏马嗒嗒嗒地冲了进来,马夫拦都拦不住,是玄光,它好像有点讨厌下雨天,跑的特别快,一边跑向马厩,还一边朝后叫两声催促,像嫌弃马夫太慢,催促他快一点,赶紧给它擦毛上食。 再之后,叶白汀就看到了仇疑青。 他应该是跟手下交代了些事,进来就慢了一拍,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回房更衣,直愣愣就朝暖阁方向走过来了,走过来也不上前敲门,就站在廊前,雨下,脚步动了动,又收回。 叶白汀:…… 他垂了眸,随手找了柄油纸伞。 春日的雨都很温柔,并不很大,斜斜织下,如烟似雾,连视野都有几分朦胧。 仇疑青也是走到廊下,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合适,湿成这样,太失礼,心里知道该回去换身衣服,又有些舍不得,既然来了,他就很想看小仵作一眼,小仵作不理也行。 突然面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执着油纸伞,走到廊前,挡住了空中落下来的雨,眼底清澈明净,一如这场春雨:“淋雨很好玩?” 他接过小仵作的伞,罩住对方多一点:“不生气了?” 叶白汀眉目横直:“你身上的伤呢?不是快死了?” ‘受伤’不担心,却心疼他淋雨? 仇疑青指尖摩挲过伞柄,眼角微敛,眸底染上了暖意。 叶白汀一脸不可思议:“我咒你死,你还笑?” “汀汀在心疼我,我知道。” “谁心疼你了!你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 叶白汀:…… 算了,跟这狗男人说不清。 他刚要转身走,突然发现仇疑青刚刚负在背后的左手里,好像有东西? 仇疑青将左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 “酒?”叶白汀立刻看清楚了,好像是一坛杏花酒,“给我的?” 仇疑青颌首:“今日雨湿白杏,桃蕊初绽,怕是春日最后一轮浅香,我观时节恰好,有此酒,方不负胜景。”他说完,顿了下,“你不愿与我同饮,独酌也可,想要热闹……叫申姜过来一起过来也可以。” 嘴里说着都可以,眸色却越来越暗,比前两日受了委屈的狗将军还可怜,可人家狗子还知道撒个娇扮个委屈,这个男人不会,也玩不来,只能压在心里,独自落寞…… 看起来更可怜了。 叶白汀抱过酒坛,转身就走。 仇疑青垂眸,打着伞罩着他,一路往前。三两步到了门口,不用再打伞,他便停住了脚。 叶白汀没回头:“愣着干什么,不去清理一下,换身衣服?” 仇疑青顿了一瞬:“你是说……” 叶白汀凶巴巴回头,目光锐亮:“怎么,不愿意?” “我很快过来。” 仇疑青话说的还是很稳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如果不是把伞一扔,忘在了门前,往前走两步又赶紧回来拿,别人都未必能发现他内心的激动。 叶白汀看着这男人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哼了一声,移开了眼睛:“……傻不傻。” 他哼着小曲,去找杯盏,还问窗外路过换值的锦衣卫帮忙带话,让厨下送几个下酒小菜过来。 他本想自己过去拿,省得别人跑一趟,可谁叫这屋子里伞只有一把,被人拿走了呢? 小菜上的很快,他把窗前的‘工作台’收拾干净,窗子打开,因入夜转了风向,外面小雨缠绵,倒是吹不进来,花香,酒醇,雨水的湿润,让夜晚气氛变得不太一样,地面上铺了一层银光,不似月夜的美,却别有一份安宁。 仇疑青来的很快。 看起来只是换了身衣服,实则很精心的整理过,头发一丝不乱,衣服上一个褶子都没有,肩线舒展,腰身箍的恰到好处,似乎连进门的角度都有意无意找了,整个人看起来俊朗无比,十分的耀眼。 光是想想他这么注意外表是为了谁,叶白汀唇角就有些压不住,他斜斜靠在窗前,冲仇疑青摇了摇酒壶:“聊聊?” “嗯。”仇疑青非常自然的接过酒壶,坐到叶白汀对面,给自己和对方斟满杯中酒。 “你觉得——” “我情钟于一人。” 叶白汀刚要开启话题,就听到了仇疑青的话,不由自主顿住:“嗯?” 仇疑青看着他,目光很深很沉,似深邃夜空中的星:“我情钟一人,想和他共度余生。” 叶白汀耳根微热:“……哦。” 仇疑青目光不离:“我想问一问他,愿不愿意。” 叶白汀转开视线:“那你问啊。” 仇疑青声音很慢:“想问,又怕他不答应。” 叶白汀垂眼,转着手里酒盅:“你情钟此人,一直闷在心里不肯说,刻意保持距离,克制自己,甚至自己和自己在心里打架,说服自己要拒绝……是因为生了病?” 仇疑青静了很久:“若他伴我身侧,很大机率要面对死亡别离,对他不公平。” 叶白汀:“那你近来敢了,是因这件事有了进展?” “……嗯。” 仇疑青指节握紧酒盅,目光很深:“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欺骗你。” 窗外雨打屋檐,对面目光炽热而真挚,叶白汀垂眸,并未纠结这个话题,谈起了其它:“你对夫妻……伴侣这件事,怎么看?” 仇疑青:“怎么……看?” 叶白汀指尖滑过酒杯沿:“不如从最近遇到的事聊起?应溥心和蔡氏,你对他们的感情,有何感想?” 仇疑青:“……如果应溥心还活着,不可能不来见心爱的姑娘,他可能在经历某些困难。” “嗯,他可能身处麻烦漩涡之中,也可能有其它苦衷,这件事你慢慢查,我不急,相信蔡氏也等的起,”叶白汀托着腮,眼睛亮亮,“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他们的感情,你看懂了么?蔡氏的坚韧勇敢——我知道你很聪明,一定看出来了。” 仇疑青饮尽了杯中酒,没有说话。 叶白汀:“抛却对她的敬佩和欣赏,理智分析,一般有这种经历的人,性格底色一定带有两个字:自卑。从童年到整个少女时期,过于压抑的生活环境和氛围,从来不被肯定,不被期待,连生活的基本欲念都压抑到最低,不敢有任何要求……她最初不喜欢应溥心,除了很难和人建立信任感,一定还有‘这样的天之骄子,我是不是不配’的潜意识,可她在这种案子里的耀眼,她在堂前光芒万丈的样子,她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笃定的,从容的自信感,为什么?” 仇疑青:“……因为应溥心。” “嗯,”叶白汀下巴枕在手腕上,“她被治愈了。她说那时候,应溥心从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的话,可有关她的所有事,应溥心都看到了,记下了,他知道她在躲避什么,抗拒什么,不会给她讲大道理,劝她不要怕,他用实际行动,自己的表现告诉她,真的不需要害怕……他一直都在认可她,鼓励她,欣赏她,支持她。” 他能看出她担心什么,若是天气这样的小事,他就背地里悄悄学了,在她烦恼的时候帮她辨认;他知道她在为什么烦恼,可能是刀钝了养的鸡鸭不乖了客人口味挑剔了,他仔细观察,替她解惑;他明白做包子是她想做的事,告诉她她就是可以,是未来大厨,不比男人差,带病也可以,只要乖乖吃药。 他被她骂很重的话,也可以笑眯眯,说她不轻易相信别人很好,日后一定不会轻易被人骗,他很放心,等到走时,又悄悄点明——这么不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却相信了我,我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应溥心从没有和蔡氏说一些,类似‘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真心’的话,可但凡蔡氏需要,他都会努力去做到,前提是——蔡氏真的想要。” 叶白汀垂眸,声音微轻:“应溥心并不是一味花言巧语哄人,也有给出阻止和提醒,只是方式很温柔。蔡氏是个很敏感,叛逆反骨的小姑娘,心早冷了,对人生没了期待,是应溥心一点一点暖了她,给她建立了新的核心信念,重塑了自我认知,这份如涓涓细流一般的爱,为她披上了盔甲,她感受到了应溥心送到她面前的,赤诚的爱,知道自己值得,知道自己可以拥有,知道自己就是配,由此自信绽放。” “至于应溥心么……我看他的成长历程,感觉他是一个笑面虎,优雅开朗,却也心机危险。” 仇疑青颌首:“他心有愤怒,压抑的太紧绷,如要爆发,必伴随毁灭。” 叶白汀点点头:“他很优秀,也知道自己的优秀,心有抱负,却好像永远都不能实现,他愤怒,也有些迷茫,对以后的方向举棋不定,所谓的‘小日子’,是真的内心喜欢,还是不得不,只能这样?遇到蔡氏,看着蔡氏,他最初可能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却可以这么平静,直到慢慢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来。没有什么是不能等待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没有什么,是必须马上做,来不及的,焦虑时可以放慢成长,慢慢思考……他消解了性格里很危险的那一份偏执。” 仇疑青听着,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他们各自都不完美,却在对方这里找到了温暖和慰藉,合成了一个圆。” 叶白汀眼睛在笑,盛着窗外雨雾,朦胧氤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情爱这种事,总有各种苦恼,两个人相处,总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焦虑,偶尔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气的厉害时,还会理直气壮,觉得你是我最亲密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你面前做自己?于是变本加厉……” “但每一次吵架,都会更看清楚一些自己和对方,会反思,会更加认识到彼此的缺点和优点,从而学习和成长,这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看不到也学不会的事。好的亲密关系,会让彼此受到滋养,生命的涓涓细流变得丰沛,成为更好的自己,如繁花绽放。” “我有点羡慕他们。”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眼神微动,带着夜雨的寂寥和湿润:“我也想更丰沛,你愿意给我么?” 175、姐夫来了 被防盗章封印的孩子啊, 我以作者的名义告诉你,补订阅才能解除! 申姜拿到手,一刻都不敢耽误, 立刻跑回娇少爷牢门前:“有了,给!” 叶白汀伸手拿过口供氏,一页一页, 迅速在地上铺开,双眼射线一般扫过去—— 果不其然,三个死者都好酒, 饮酒量都特别大,梁维可能不是真心喜欢,毕竟他有更热衷的爱好——制布,烟松纱,喝酒的频率很稳定, 好像是到时间了,该喝了,就喝一回;蒋济业不一样,他喝的多, 也是真心喜欢,不管场合,没有规律,想喝就喝, 以至于年纪轻轻, 就把自己喝出了痛风,三不五十就得针灸一回;昌弘武看不出是否真心喜欢,频率也很明显,和梁维类似。 饮酒之后, 三人都会兴奋,梁维表现在第二日必会叫小妾同房,且再次饮酒助兴;蒋济业表现在看人同房,他没有娶妻,也不止一次明言没此打算,他喜欢看别人做这种事,在观赏过程中自己给自己解决,经常出入青楼;昌弘武也常去青楼,和蒋济业不一样,他去的地方不怎么高档,大多是私窠子,他喜欢在酒后玩点特殊花样,狠一点的那种,人高档青楼红牌都金贵,不做这样的生意,也因如此,他对续弦妻子张氏心怀愧疚,每回从私窠子出来,补偿给张氏的就更多。 三个死者并非不认识,却也算不上相熟,好像是故意拉开距离一样,昌弘武和蒋济业都喜欢去青楼,却从来没去过同一间,蒋济业和梁维明明有大量的账户往来,却装的好似不认识一样,在外面的场合见到也只是生硬的点个头,不太热络……交集这般隐晦,要不是锦衣卫,还查不到。 三人每次喝完大酒,都不太喜欢亮堂的屋子;有时候会觉得足心疼痛,走路都很不舒服;如若长时间繁忙,没时间饮酒,就会头晕眼花,意志颓废,馋的不行;蒋济业换了两颗假牙,不是因为打架,而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牙齿发黑发烂,却不是虫牙,梁维和昌弘武没换假牙,但发黑发烂的症状已经出现,明明照着大夫医嘱做了,还是没什么改进…… 凡此种种……什么样的人,会同时拥有以上所有特征? 叶白汀闭上眼睛,喉头抖动,过了很久才能艰难开口:“……你们这里,有没有叫阿片的东西?” 又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好像很难过,又好像很愤怒,最后归结于深深的遗憾。 申姜看不懂,摇了摇头:“阿什么?没听说过。” 叶白汀又道:“□□,底也伽,乌香——” “这个有!”申姜眼睛睁圆,“这个乌香,老子听说过!” 叶白汀看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听说可解百毒,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痛苦,一丸千金,很多人根本就没听说过,听说过的想买也未必买得到……”申姜看娇少爷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劲,“难道这东西有问题?不是好的?” 叶白汀:“此物乃天下至毒,但凡沾了,小到一个家,大到一个国,都可轻易瓦解!” 申姜吓得抓紧了牢门上锁链,真有这么厉害? 叶白汀看过来,目光凛冽:“你必须将这件事上报给仇疑青,马上!” 申姜有点犹豫:“你能确定?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可是大事……错了是会挨板子的! ” “你的确会挨板子……” “哈?” “但更多的是功绩,”叶白汀放缓声音,安抚申姜,“只要这件事做了,你的百户就有望了了。” 这一顿杖刑,或早或迟,申姜是逃不过去的,事涉乌香这种害人的东西,仇疑青不可能不重视,更不可能申姜说是他自己想到猜到的,仇疑青就不问不查,他暴露的可能性几乎是十成十,申姜会因违反纪律受罚,他自己,很可能丢命。 可有些事是容不得偏私拖沓的,知道了,就得立刻做! 很有些不合时宜的,叶白汀想起了之前和仇疑青的见面……他的事,他这个人,仇疑青真的一无所知么? 那么聪明的人,上任一两个月,就能把北镇抚司所有刺头调|教的跟小猫咪似的,唯他马首是瞻,指令必答,能让整个北镇抚司成铁桶一样,油盐不进,外人望洋兴叹,能让百官顿首,圣上信宠—— 这样的人,真的简单好骗? 看不透,也猜不出,叶白汀眼梢垂下,没关系,都没关系,不管别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他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有了些谈判了资本,不过是处于下风,可能被压制而已,只要命能保下来,他就有无限上升的空间! 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是行业内顶尖,最厉害,无可替代的那一个,那他就是不可或缺!再瞧不上,再不愿意,你也得捏着鼻子找我,跟我合作! 世上最值钱的两个字,不过是‘唯一’。 他鼓励申姜:“富贵险中求,申总旗尽管放开胆子往前冲,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要了我的命,你挨顿板子还是总旗,怕什么?但凡好一点——你想想百户。” 申姜一咬牙一跺脚:“行,老子这就去!” 仇疑青正好没有外出,就在北镇抚司的书房,听完申姜的话,他直接站了起来,双眼如刀锋一般刮过对方头皮,齿间冷意几可杀人:“你可确定?” 指挥使气势太难顶了,申姜背心又开始起汗,闭了闭眼:“属下确定!” 仇疑青:“看尸看出来的?” “确……确是如此,先是梁维,再是昌弘武,后又有停尸房白骨,经查实其名为蒋济业,三人尸检结果诸多类似……如此种种,定都是因为乌香之毒!此毒非同小可,小者毁一家,大者毁一国,属下并无十成把握,可若不上告,便是渎职之罪!属下宁愿是自身错漏,案子没那么严重,按规矩领杖刑,也不愿因为不重视,放掉这些信息,致使乌香危害成祸!” 开始申姜还有点心虚,照着叶白汀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流畅,娇少爷说了,这件事很严重,他便不能退缩,害怕也得顶在这! 他对乌香了解的不太多,生怕仇疑青刨根问底,问的多了,他一定兜不住,可仇疑青并没有,只是叫他起来,眼梢危险眯起:“将这三桩案子,所有卷宗,都给本使拿来!” 太吓人了……杀气都外溢了,马上就有人倒霉了! 申姜不敢停留:“是!” 东西都是娇少爷刚刚看完的,分门别类整理的很好,他直接送到了仇疑青案前。 仇疑青读取信息的速度非常快,视线掠过纸上,已经想到了更深的一层——死者人脉关系网络有交集,不管自己买还是往外卖,背后都必有一条完整的贩卖链。 “凶手,极大可能就在贩卖链内。” 申姜:…… 啥?贩卖链是什么东西?怎么就在这其中了?您怎么说话和娇少爷一样,这么跳跃的!咱们能不能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起码能让我这脑子能听懂! “是货就得有库存有周转,据点必须得找出来,”仇疑青眯了眼,“凶手会杀人,当然也会提高警惕,加紧布防,不能打草惊蛇——来人!” 指挥使令下,锦衣卫一呼百应,瞬间跪了一地:“属下在!” 仇疑青立刻根据口供上的信息,给下面人分组,布任务:“……只可跟踪排查,不可伤人,不可杀人,不可被人发现,一旦发现据点,立刻死死盯住,听懂了么!” “是!” 暗暗夜色里,锦衣卫倾巢而出,游鱼入海一样,轻灵滑动,不见涟漪,京城各个角落,死者社会关系网络所至之处,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而那最凶最险之地,自然是指挥使亲去。 北镇抚司气氛肉眼可见的紧张,上上下下清静的很,连狱卒都不说荤话聊别人家的小媳妇了。 诏狱里气压很低,对面疤脸不知被人狠揍了一顿,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调戏别人了,左右邻居没事干,也不再活泼,牢房里安静的吓人。 叶白汀脑子一刻未停,一直在想这几桩案子。 如果他是凶手,杀这三个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杀完都会暂时停下,不会很快再有动作,看风头紧不紧,藏的太安静太深,仇疑青找起来未必轻松,还是得把这个凶手揪出来,只要凶手能落网…… 一切尽解! 叶白汀不是故意卖关子,是真的要思考。 他修法医和心理学,双学位毕业,最初工作的单位地方小人少,案子大家一起破,群策群力,想到什么方向一起分享讨论,不需要藏着掖着,案子没有明确指向时,没哪个灵感捕捉是多余的,信息量越多,越大,越能抽丝剥茧,追根溯源。 后来独当一面,思维方式也锻炼出来了,法医看尸体表现,事实就是结论,破案却不一定,聪明的凶手很懂得利用时间差视觉差等等做手脚,眼前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需得将视野放大,看到更多,结合更多,对比更多。 供言里看的出来,死者梁维性子独,规矩严,底线明确,要求有绝对的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不允许,也不能忍受被他人踏入;他爱财,有野心,却不是吝啬鬼,舍不得花钱,他养着很多人,自己管库房钥匙和账本,应该是想知道自己的钱在哪里,去了什么地方,他要的是掌控感;正如一定不会展现在人前的私密癖好,他喜欢后入,少互动和亲密感,有轻微暴力倾向,这也是掌控感的另一个微妙体现,每次必须得饮酒助兴……酒是必要的,让他兴奋起来的办法?他在这方面有障碍? 那么,酒这个爱好,真的是爱好吗? 所有人都有爱好,都有向往,钱权酒本身并不能让人开心,让人满意的,是它们带来的东西,人们要的是快乐,适当愉悦的情绪体验,才会让生命过程不至于无趣,死者连房|事都需要酒助兴,会真的喜欢酒吗? 未必。当一样东西成了必要,必须的存在,而不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快乐也就不那么纯粹了……他真正喜欢什么?真正想要什么? 死者看起来活得很远,没什么烟火气,每天忙碌工作,像个假人,机械的干着‘应该’的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为什么不渴望与人产生羁绊? 人是群居动物,基因里写着‘需要社会关系’几个大字,不同的只是量的多少,再宅再社恐的人,也会渴望一份稳定的关系,来自父母朋友还是爱人,总得有一个,哪怕一个就够,他为什么不想?还是…… 指尖滑过宣纸,落在某行字上,叶白汀眼神闪了闪。 还是……已经有了,只是藏起来了? 从看到尸体表现他就觉得不对,死者心里一定有一个很看重的人,他很珍惜这个人,下意识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和小妾床事特别激动时,会亲吻她用烟松纱蒙起来的眼睛…… 他在幻想!幻想中亲吻的,怀中亲密的这个人不是后院养着的小妾,而是另一个,这个人的眼睛一定很特别,或者传达出来的情绪对他很重要,比如很漂亮,很温柔,很包容……不去找正主,选择这种代偿,这个正主,他可能求不到。 烟松纱在这里有没有特殊的意义?为什么一定是烟松纱,而不是什么别的纱? 叶白汀迅速翻着口供,从布行掌柜那一打里寻找这三个字……找到了! 烟松纱是死者自己做出来的布!死者对制布染色颇有天分,名下布行开的红火,根基就是这份底气,店里很多布都是他亲自做出的方子,烟松纱是最特别一种,别的布或贵或便宜,不一而足,烟松纱不但价贵,娇气,还难得,除了原料稀缺,染色的草也难寻,成布做出来是淡淡的青,比天色浅,比水色润,如烟如雾,薄如蝉翼,触之如肤,制作方法很神秘,死者一直亲力亲为,耗个一年半载做好了,也大多自己留着,心情很好时,才会往外卖个一匹半匹。 喜欢到藏起来也不能伤害半分的人,贵又难制也不愿假手他人的布…… 还有小楼,角门,这个一到夜里就被封闭出来的单独空间,必有存在的价值,心尖上的人死者要不到,未必见不到,他这么聪明,这么努力,权钱酒不缺,为的是什么? 叶白汀大胆猜测,死者与这个人并非没有交际,可能早就是熟人,只是一直藏得很严实,没被别人知道。 那这小楼的作用可太大了,可以不为人知的和某人私会,也可以把白天不方便的,与别人的会面安排在这里……他的秘密,不止一个。 就死者本身来说,六品督粮运转史,在京城官不算大,也不是无足轻重,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足以威胁性命?粮米,布行……死者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称得上重要的,似乎只有秘方,或者账本类似的东西。 做东西的秘方,锦衣卫大抵不会关注,所以应该是类似账本的东西?如果能威胁到别人的性命,当然也就能把死者置于危险之中,东西在他手里,就是危险。 死者多疑,谨慎,对谁都不放心,不信任,保命的东西会放在哪里?他在哪里呆的最多,哪里最能给他安全感?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还是自己身边? 死者最多停留的地方,口供上显示,并不是小楼,而是前院书房。 书房太显眼,若他真选择把东西放在这里,一定会有一个特殊的隐藏之法,密道暗格机关或其它,一定是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摆在你面前,但你一定会忽略的方法…… 叶白汀想着想着,意识越来越沉,最后倒在了地上,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这具身体本来就不康健,还费了那么多心神观察算计,验尸都是强撑着精神,热米粥再养人也不是药,有个过程,再加热水澡本就解乏…… 深度睡眠是对病弱身体最好的抚慰,在这诏狱,想睡个好觉实在太难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意识再度慢慢转回来时,叶白汀听到左右邻居又在吵架,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左边邻居脾气直又暴躁:“你快点叫醒他,热粥再不吃要凉了!” 右边邻居慢条斯理,一听节奏就是在摇扇子:“你怎不叫?” 左边邻居:“那不是怕他万一生气了,粥不分给我么!” 右边邻居:“ 我叫,他就不生气了?” 叶白汀:…… 一睁眼就看到吃的,体验竟然还不错。 “什么时辰了?”他嗓子仍然有点哑,说话也快不了。 右边邻居抢答:“早先老鼠就没那么多了,肯定是白天,上午!” 叶白汀:“到中午了?” 左边邻居沉默片刻:“……这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挑衅我么! 右边邻居刷一声打开扇子:“方才有狱卒商量换班了就去一梦楼吃酒,该是未至午时,不过也快了。”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往日荣光,他长长一叹,颇为回味,“一梦楼啊,好久没去了,那里的老板娘粉面桃花,丰腴妩媚,着烟绯霓裳裙最美不过……” 左边邻居嗤了一声:“诏狱也不是没有女囚,你有本事,过去看啊。” “你懂什么,女人的美在那柔肤润脂,触手嫩滑,女囚一个个又瘦又枯的,看她们还不如看男人,比如咱们这位小友——”右边邻居摇着扇子,看叶白汀,“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清荏孤净,何等美哉!” 叶白汀眼瞳一震,伸向热粥的手猛然顿住:“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了? 右边邻居摇扇子的手顿住:“小友不要过分自傲,美而不自知这种事太打击别人,请你务必早就知道啊。” 叶白汀大力拍门,引来狱卒:“我要见申姜!” 左边邻居看着地上将要放凉的粥:“你倒是先分粥啊……”你不吃我还馋呢! 右边邻居目光也没离得了粥,一脸要诉不诉的叹怨。 左边邻居目露凶光:“都是你!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他能知道啥!闭嘴!不许念诗了,再念老子打断你的腿!” 右边邻居:…… 虽说……可诗文有什么错呢?美人也没错啊。 “都别哼哼了,吵的老子头疼!” “东北边角的墙面怎么回事?仗着黑上官看不到?给老子擦干净,现在,马上!” “这犯人怎么有白面馍,拿走拿走,这么馋,小心以后没嘴吃!” “这什么味——我艹,这都死了几天了还没拉走?快点处理了!” 随着他走过的路,狱卒们闷头小跑着办事。 申姜仍然嫌慢,冲着最后那个甩了一鞭:“最近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么?新来的头儿是好惹的?一个个皮子都给老子绷紧了!头儿这会手上有案子,分不出功夫看咱们一眼,万一他老人家起了兴致,连老子带你们,个个的都得去刑房领罚!” 诏狱,是得天子诏令抓来的犯官,除非天子特赦,没出去的机会,皇城根脚下,发什么案子都不稀奇,每天都有新鲜事,今天还有人记着,要力查,要奔走,过段日子连相关人都忘了,人犯也就无人问津,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得耗在里头,这诏狱里头,迄今为止最长住客是三十七年。 有人的地方就有潜规则,锦衣卫够狠,只要你给钱,帮忙收拾里头的犯官不成问题,只要家属钱给够,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给犯官点照顾,他们甚至希望每个犯官都有仇人,有亲人,这样又能收拾,又能照顾,白饶两份钱。 得了钱,也能给自己赚个方便,诏狱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尸体怎么处理?全都自己来多费劲,之前谁花了银子,就顺便给谁报个信,言明什么时辰会扔到哪里,好方便人捡骨,至于你捡去是鞭尸泄愤还是好好安葬,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 犯官案子风头过去,没有风险的时候,亲属要敢进来,舍出身家买个探望机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守规矩,蒙着眼进,蒙着眼出,不看不听不惹事,速来速去。 源于诏狱各种骇人耸闻的故事,大部分犯官家属都只花钱买照顾,不敢亲自来,敢来的,就是真豁出去了…… 176、你敢肖想我弟 被防盗章封印的孩子啊, 我以作者的名义告诉你,补订阅才能解除! 等的时间久了,叶白汀有点不耐烦:“看到了?” 申姜光是站着就费尽了力气, 脑子很难转的过来:“什么?不就是……连着点头发么?老子不怕!” “你眼瞎了?”叶白汀皱眉,“谁问你怕不怕?” 申姜:…… 叶白汀恨不得把头骨举到他面前:“这么明显的丝线,你看不到?” “看到了看到了!”申姜往后一蹿, 祖宗,你好好站在那里,别过来! “然后呢?” “然后?” “就没点什么想法?”叶白汀眼梢眯起, 控制着音量,“不觉得颜色和质地有些眼熟?” 申姜不敢再躲,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抖着手指:“是……是烟松纱!” 上一案里, 死者梁维亲手研制,不怎么往外卖的布料,不易保存,很容易坏, 但颜色和质地极为特殊,过了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这两个案子是有关系的? “难不成这骨头就是那个一直找不到的心上人?” “脑子不想要,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叶白汀白眼都懒的翻了, “梁维才死了几日?这一位, 可是白骨化了。” 申姜:…… 哪怕死后立刻遭野兽啃噬,骨头颜色,皮肉残留这个程度的,也不可能才死了几天, 梁维之死,可有很大机率是那位心上人干的! “那……烟松纱只是少往外卖,不是不往外卖,也许这就是一位碰巧买过的客人呢?”申姜想,有可能就是巧合呢?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祖宗,现在要紧的是昌弘武的案子,前边的还管它做甚?” 叶白汀垂眼:“那也是一条人命。”加上这个,就是两条。 申姜:“我的少爷,你知道咱们诏狱一年死多少人?刑部大理寺监察司京兆尹,每年多少案子查不出结果就封存了?头儿现在要的是昌统武案的结果,旁的有什么要紧?” 叶白汀嘴唇抿成一条线:“我知道,我看到了。” 申姜铜铃眼睁大:“祖宗你可别较这个真儿啊,咱们就算是累死,也干不了所有事……” “我知道。” 案有轻重缓急,特大重大轻量,也有线索久久查不到,没办法,只能暂时搁置的,但他经了手,就不会放弃。当时没有结果,之后也要记得,空了就继续查找,这是他从业以来的坚持。 叶白汀眸底微芒闪现:“亡者不能说话,躺在无人问津的土里,冰柜尸袋里,亲朋会遗忘,家人会遗忘,如果连我们也忘了,真相怎么出来,等凶手自己蹦出来吗?” 申姜愣了愣:“你该不会是……对公道正义,有什么天真的想法吧?” “当然不是。” 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纯粹的愿景,对公理正义的执着,都成了天真,成了很多人嘲笑蔑视的愚蠢,傻,没脑子。 叶白汀抬起头,眸底一片幽深,像火焰焰心,明亮又安静:“学有所成,我的专业和劳动值得被尊重,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案子都能破——我,就是行业内最厉害的。” 申姜:…… 他猜不透这话是真是假,但够狂,做就做最厉害的,让人刮目相看让人众星捧月,娇少爷牛逼! “行,回头我把这骨头要过来,给你研究成吧?现在昌弘武的案子很关键,头儿冷脸的样子很可怕,咱们可得小心,别把小命玩脱了!快快,先回去!” 叶白汀也没想玩,自由做事最根本的基础就是小命,他很清醒,但骨头不能这么放着……他从房间里找出一个袋子,手脚麻利的装好了,让申姜做上记号,二人才离开。 往回走的一路跟做贼似的,申姜非常小心,几度试图捂叶白汀的嘴让他不要出声,但娇少爷是谁,那是多智近妖,随便看一看猜一猜就能得到一大堆信息的人,怎会不知气氛紧张?根本不用他提醒,叶白汀一路非常安静,哪怕身子弱,手要时不时撑下墙,也尽量走得很快。 终于到了牢房,申姜麻利的打开牢门,把他送进去,再迅速把锁锁上:“我得先走,你乖乖在里头呆好,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昌弘武案的口供!” 叶白汀静静点了点头。 想起他一路都是这样子,申姜狐疑:“你该不会……又什么都猜到了吧?” 叶白汀唇角勾起,微笑无声:你猜? 申姜:…… 算了,时间不多,他必须得走了! “乖乖待着啊!” 另一边,布松良和仇疑青一起,走到诏狱深处,验看高良平尸身。人已经死透了,没的说,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天以上,死者骨瘦如柴,缩在墙边角落,没有外伤,没有服毒后的紫绀,周围也没有任何武器,这种死状诏狱待久了的人都很熟,大半不是意外或人为,就是关太久,熬不住了。 布松良验尸验了个寂寞,这种专业技术要求不高的,仇疑青比他还懂,视野还比他更宽阔,功没捞着,反而落了个‘无能’的印象。 但经过这一阵,他也想明白了,之前……他肯定被耍了!叶白汀的事他心腹亲自办的,人锁在停尸房,申姜又不在,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回的来,他当时只看到了一个影子,并没有看到叶白汀的脸! 是不是他当时紧张过度,听岔了?不行,他得再试试…… 事办完,原路返回,布松良距离叶白汀牢房老远时就开始注意,准备随时不着痕迹提醒仇疑青,快了……快了……马上……到了! 一口气刚提起来,他就看到了叶白汀的脸,这小王八蛋正坐在牢门边,抬头冲他笑呢!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眼底卧蚕嫩嫩,笑起来春光明媚,桃李生姿,又乖又纯,干净的就像好人家精心养着的小少爷! 草! 布松良浑身一震,明白了,方才那一回可能是假的,现在这个一定是真的,这小王八蛋的脸他绝不会认错! 是……申姜回来了?有人给他报信,他及时破了局,把人给带回来了? 布松良悔得肠子都青了,之前怎么就没坚持住! 叶白汀坐在门边就是为了打脸布松良,故意笑的特别端庄,穿过来第一次拗姿势,务必处处从容优雅,吓死这心脏的货! 距离不远,他当然也看清楚了仇疑青的脸。 这位指挥使大人个子很高,剑眉锋锐,眸蕴星芒,侧颜如山峦迭起,宽肩劲腰,两条大长腿……光从迈出的步伐和力度,就能知道他的肌肉里蕴藏着多大的能量,气势惊人。 指挥使矜傲酷冷,目不斜视,眼里仿佛没看到任何人,当然也没看到牢房里的犯人,身影如风掠过。 一行人走远,叶白汀朝右边邻居相子安竖了个大拇指。 相子安刷一声打开扇子,矜持的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秦艽哼了一声:“不就是口技,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个破师爷,难不成什么都会?” 相子安摇着扇子,声线优雅:“相某不才,正是什么都会一点,也就是这看尸之技,未曾有机会涉猎——” 叶白汀:“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相子安一滞:“……不必了,叶小友独美就好。” 又过去一会儿,外面动静彻底安静下去的时候,申姜鬼鬼祟祟的回来了,刚来手指就竖在唇间:“嘘——今天外头有人,咱们小声点。” 叶白汀就明白了,仇疑青没走:“口供呢?” “这呢这呢,”申姜掏出一沓写着字的纸,“还没问完,这不听到你出事了么,我立刻赶了回来……少爷,咱们这回需要多久?” 他小心翼翼看着叶白汀:“我明天一早来行么?” 叶白汀拿过口供纸,随手翻了翻,没说话。 申姜心里更没底了:“少爷要来点什么?热粥还是米糕?热水要么?我给你安排!” 叶白汀抬起眼皮,看了看对方,不错,知道举一反三了,但是—— “今日不太饿,来份瘦肉粥吧。” “啊?” 叶白汀眼梢危险眯起:“很奇怪?我不能提这个要求?” 申姜赶紧点头:“能,能,太能了!” 加点瘦肉不也还是一碗粥!他感觉娇少爷简直太为他着想了,知道今天头儿在,不方便,饿了也不为难他,换了别人不知道要拿捏他什么东西呢!吃喝嫖赌,酒色财气,出去的机会……别人什么都想要,也就这位主,才要碗粥!多良心! “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办!不过今儿个外头忙,盯的紧,粥备得了不一定是我亲自送来,你也注意点,看口供时小心,要是发现有人来了,赶紧藏起来知道么?” 叶白汀摆摆手:“知了,你跪安吧。” 牢房再次安静下来,他把纸页分成几份,放在膝前,一项一项的看。 犯罪现场简图看不出什么异状,就是很正常的书房,没有打斗痕迹,书,椅,垫,茶具,各种摆放正都很常规,靠北墙的矮榻上画了个人形圈,是发现死者的位置,同样没任何看得出来的痕迹…… 但这不可能。 死者中毒而亡,死前相当痛苦,一般会伴有尖叫,挣扎的行为,挣扎时跑不了跳不了,移动不了太远,手脚总是会动的,什么都没有……凶手处理过了? 凶手有给死者换衣服的时间,自也有简单恢复现场的时间…… 夜里声音传的远,没有任何人听到声响,是不是凶手摁住了死者的嘴,让他出不了声? 那换衣服呢?为什么一件衣服会暴露凶手?是不是……试图控制死者不要发出声音时,不小心被抓伤了,落了血迹? 现场看完,再看口供,叶白汀眼梢眯起,这昌家,有点意思啊。 这骷髅之所以那么吓人,就因为它不是纯白骨,身上还连着一些皮肉没被啃干净,头骨上当然也有残留毛发,看起来真的太瘆人,能不能别对着老子! 等的时间久了,叶白汀有点不耐烦:“看到了?” 申姜光是站着就费尽了力气,脑子很难转的过来:“什么?不就是……连着点头发么?老子不怕!” “你眼瞎了?”叶白汀皱眉,“谁问你怕不怕?” 申姜:…… 叶白汀恨不得把头骨举到他面前:“这么明显的丝线,你看不到?” “看到了看到了!”申姜往后一蹿,祖宗,你好好站在那里,别过来! “然后呢?” “然后?” “就没点什么想法?”叶白汀眼梢眯起,控制着音量,“不觉得颜色和质地有些眼熟?” 申姜不敢再躲,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抖着手指:“是……是烟松纱!” 上一案里,死者梁维亲手研制,不怎么往外卖的布料,不易保存,很容易坏,但颜色和质地极为特殊,过了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这两个案子是有关系的? “难不成这骨头就是那个一直找不到的心上人?” “脑子不想要,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叶白汀白眼都懒的翻了,“梁维才死了几日?这一位,可是白骨化了。” 申姜:…… 哪怕死后立刻遭野兽啃噬,骨头颜色,皮肉残留这个程度的,也不可能才死了几天,梁维之死,可有很大机率是那位心上人干的! “那……烟松纱只是少往外卖,不是不往外卖,也许这就是一位碰巧买过的客人呢?”申姜想,有可能就是巧合呢?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祖宗,现在要紧的是昌弘武的案子,前边的还管它做甚?” 叶白汀垂眼:“那也是一条人命。”加上这个,就是两条。 申姜:“我的少爷,你知道咱们诏狱一年死多少人?刑部大理寺监察司京兆尹,每年多少案子查不出结果就封存了?头儿现在要的是昌统武案的结果,旁的有什么要紧?” 叶白汀嘴唇抿成一条线:“我知道,我看到了。” 申姜铜铃眼睁大:“祖宗你可别较这个真儿啊,咱们就算是累死,也干不了所有事……” “我知道。” 案有轻重缓急,特大重大轻量,也有线索久久查不到,没办法,只能暂时搁置的,但他经了手,就不会放弃。当时没有结果,之后也要记得,空了就继续查找,这是他从业以来的坚持。 叶白汀眸底微芒闪现:“亡者不能说话,躺在无人问津的土里,冰柜尸袋里,亲朋会遗忘,家人会遗忘,如果连我们也忘了,真相怎么出来,等凶手自己蹦出来吗?” 申姜愣了愣:“你该不会是……对公道正义,有什么天真的想法吧?” “当然不是。” 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纯粹的愿景,对公理正义的执着,都成了天真,成了很多人嘲笑蔑视的愚蠢,傻,没脑子。 叶白汀抬起头,眸底一片幽深,像火焰焰心,明亮又安静:“学有所成,我的专业和劳动值得被尊重,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案子都能破——我,就是行业内最厉害的。” 申姜:…… 他猜不透这话是真是假,但够狂,做就做最厉害的,让人刮目相看让人众星捧月,娇少爷牛逼! “行,回头我把这骨头要过来,给你研究成吧?现在昌弘武的案子很关键,头儿冷脸的样子很可怕,咱们可得小心,别把小命玩脱了!快快,先回去!” 叶白汀也没想玩,自由做事最根本的基础就是小命,他很清醒,但骨头不能这么放着……他从房间里找出一个袋子,手脚麻利的装好了,让申姜做上记号,二人才离开。 往回走的一路跟做贼似的,申姜非常小心,几度试图捂叶白汀的嘴让他不要出声,但娇少爷是谁,那是多智近妖,随便看一看猜一猜就能得到一大堆信息的人,怎会不知气氛紧张?根本不用他提醒,叶白汀一路非常安静,哪怕身子弱,手要时不时撑下墙,也尽量走得很快。 终于到了牢房,申姜麻利的打开牢门,把他送进去,再迅速把锁锁上:“我得先走,你乖乖在里头呆好,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昌弘武案的口供!” 叶白汀静静点了点头。 想起他一路都是这样子,申姜狐疑:“你该不会……又什么都猜到了吧?” 叶白汀唇角勾起,微笑无声:你猜? 申姜:…… 算了,时间不多,他必须得走了! “乖乖待着啊!” 另一边,布松良和仇疑青一起,走到诏狱深处,验看高良平尸身。人已经死透了,没的说,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天以上,死者骨瘦如柴,缩在墙边角落,没有外伤,没有服毒后的紫绀,周围也没有任何武器,这种死状诏狱待久了的人都很熟,大半不是意外或人为,就是关太久,熬不住了。 布松良验尸验了个寂寞,这种专业技术要求不高的,仇疑青比他还懂,视野还比他更宽阔,功没捞着,反而落了个‘无能’的印象。 但经过这一阵,他也想明白了,之前……他肯定被耍了!叶白汀的事他心腹亲自办的,人锁在停尸房,申姜又不在,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回的来,他当时只看到了一个影子,并没有看到叶白汀的脸! 是不是他当时紧张过度,听岔了?不行,他得再试试…… 事办完,原路返回,布松良距离叶白汀牢房老远时就开始注意,准备随时不着痕迹提醒仇疑青,快了……快了……马上……到了! 一口气刚提起来,他就看到了叶白汀的脸,这小王八蛋正坐在牢门边,抬头冲他笑呢!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眼底卧蚕嫩嫩,笑起来春光明媚,桃李生姿,又乖又纯,干净的就像好人家精心养着的小少爷! 草! 布松良浑身一震,明白了,方才那一回可能是假的,现在这个一定是真的,这小王八蛋的脸他绝不会认错! 是……申姜回来了?有人给他报信,他及时破了局,把人给带回来了? 布松良悔得肠子都青了,之前怎么就没坚持住! 叶白汀坐在门边就是为了打脸布松良,故意笑的特别端庄,穿过来第一次拗姿势,务必处处从容优雅,吓死这心脏的货! 距离不远,他当然也看清楚了仇疑青的脸。 这位指挥使大人个子很高,剑眉锋锐,眸蕴星芒,侧颜如山峦迭起,宽肩劲腰,两条大长腿……光从迈出的步伐和力度,就能知道他的肌肉里蕴藏着多大的能量,气势惊人。 指挥使矜傲酷冷,目不斜视,眼里仿佛没看到任何人,当然也没看到牢房里的犯人,身影如风掠过。 一行人走远,叶白汀朝右边邻居相子安竖了个大拇指。 相子安刷一声打开扇子,矜持的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秦艽哼了一声:“不就是口技,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个破师爷,难不成什么都会?” 相子安摇着扇子,声线优雅:“相某不才,正是什么都会一点,也就是这看尸之技,未曾有机会涉猎——” 叶白汀:“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相子安一滞:“……不必了,叶小友独美就好。” 又过去一会儿,外面动静彻底安静下去的时候,申姜鬼鬼祟祟的回来了,刚来手指就竖在唇间:“嘘——今天外头有人,咱们小声点。” 叶白汀就明白了,仇疑青没走:“口供呢?” “这呢这呢,”申姜掏出一沓写着字的纸,“还没问完,这不听到你出事了么,我立刻赶了回来……少爷,咱们这回需要多久?” 177、我怕你受不了 姐夫石州带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说贺一鸣涉嫌命案,可能是杀人凶手。 但他知道的不多,就是在京外不远官道上, 碰到了一出别开生面的口角大戏,双方是贺府下人, 及离京归乡的文吏于联海。话是于联海说的,但这个人非常胆小, 性子很怂,怎么问都不敢说,他一瞪眼,倒把这人吓得拉肚子了, 都没法跟他一起回京, 只能叫了大夫开药,在城外住一晚。 石州思妻心切,留了几个人在外照顾他,带着双胞胎先行进京…… “杀人?”叶白汀有些意外,“贺一鸣竟然还杀过人?” 石州哼了一声:“这种畜生,什么事干不出来?” 仇疑青点了点头:“我会处理。” “那这人就交给你了,明天一早应该能来。”石州说完,看看左右,声音又压低了些许, “你的那味‘天缕兰心’,好像姓贺的孙子也知道。” 天缕兰心? 叶白汀一顿,这不就是仇疑青才跟他说过的,解他身上的毒所需重要的药材之一? 石州:“我在查一些事的时候……总之稍稍有些耳闻,并不能确定,你可借问案之由顺便看看。” 这话说的含糊, 叶白汀不知道,仇疑青却瞬间懂了,拱手沉声:“多谢。” 二人又干了一碗酒,石州就开始赶人:“行了,这正事也说完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还不走,真等着我的席面?今天我媳妇可没空。” 仇疑青:…… 叶白汀不要太了解自家姐夫,起身就要走向门口。 “走什么大门,怕你姐骂我骂的还少?给她瞧见了,我晚上还过不过?”石州眼皮一个劲冲窗户瞟,“走窗户去!” 叶白汀横了眼,这可是三楼,你叫我走窗? “这不有指挥使大人呢么?”石州挑剔的看着仇疑青,“你该不会带个人就不会使轻功了吧?我这弟弟才几两重?” 叶白汀:…… 石州还相当理直气壮,非常豪气的掏出一打银票,全都是大面额,塞给叶白汀:“今儿个来的急,没准备,你先随便花着,放心,你姐最疼你,一定不会生你的气,走吧!快走!” 叶白汀接过银票,腰就被仇疑青揽住,顺着窗子往外轻轻一跃,就到了地上。 脚刚落地,他就看到了射到仇疑青鞋面的暗器——一颗椒盐花生米。 叶白汀回头,看到石州正表情不善的看着仇疑青,掌至喉前,做了一个抹喉杀人的动作。 因为仇疑青仍然搂着他的腰,没放。 叶白汀:…… 为了避免发生街头命案,他立刻伸手,推开了仇疑青。 石州这才满意,朝他挥了挥手,那意思,走吧,赶紧的,别让你姐姐瞧见! 叶白汀:…… 离开竹枝楼范围,走进一个长巷,他才拉过仇疑青的手,看他手背的伤:“疼不疼?” 伤口并不深,也不长,血早就止了,只是看着有些吓人,仇疑青低头看着小仵作眉眼:“不疼。” 叶白汀闻到过于浓厚的酒味:“头呢,可难受?” 仇疑青欺近,将他困在墙边:“心疼我?” 叶白汀横了眉眼:“你醉了?” “今日这酒,着实有些不够看,听闻有个日子,男人都要被灌酒,”仇疑青呼吸落在叶白汀颈间,“阿汀什么时候给我这个机会?” 有个日子,男人都要被灌酒…… 好像有个大喜日子,身穿红袍的新人要多饮……这狗男人还真是会想! 叶白汀推了推他:“没醉就不要装疯卖傻,好好走路。” 仇疑青却不知理解到了什么,唇齿在小仵作颈间流连片刻,就放开了他:“行,听你的,我们回去继续。” 继续个屁!叶白汀警惕的和这男人保持距离。 仇疑青倒是很放松:“姐夫……似乎和西域王子有关?” 叶白汀:“你不是认识他?” 仇疑青很严谨:“只是见过几次,打过几回架,熟悉对方谋局手段,不算深交。” 叶白汀想了想,倒是没什么好瞒的,姐夫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便道:“那你可知道,我姐夫手下有个马帮?” 仇疑青见过:“略有耳闻。” 叶白汀:“我姐夫家是做生意的,马帮一辈辈往下传,起初只贩茶,后来加了丝绸,路自巴蜀云贵起,西至沙漠外域,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家人走这条路,说是马背上长大的也不为过……” “那个西域王子的事,我听姐姐说过,就是一个小国,离大昭远着呢,到了这代,好像传承出了问题,没有儿子继承王位,就顺着族谱往上找了找,顺着出嫁的公主,不知怎的,找到了我姐夫身上,说他是血脉最近的人,我姐夫哪会随便信,拿着自家族谱往上翻了翻,有位高祖母的确是随马帮归来的孤女,当时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身份……” 叶白汀叹气:“于是就这样了,他们求我姐夫过去继承王位,我姐夫才不稀罕他们那仨瓜俩枣,地方不大,天时又不好,吃的用的都不如大昭顺心,就是金子多,富,管什么用,就怎么着都不去,这些人没辙,又盯上了双胞胎……不过他们也只是恳求,不敢生事。” 仇疑青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二人回到北镇抚司,一桌席面已经送过来了,虽不是姐姐亲手做的,但也不差。 叶白汀被勾的馋的不行:“我姐夫让人送来的?” 仇疑青点了点头:“他在贿赂你。” 叶白汀转头看他,唇角翘起:“你看出来了?” 仇疑青:“你接他银票的动作,很熟练。” “他当年喜欢我姐么,我姐又不想那么快嫁,他就常叫我帮忙创造条件——”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坐在桌子边,“之前他怎么求我,我都没干,后来姐姐点了头,和他定了亲,明显喜欢和他一块玩,我才偶尔接点‘贿赂’,但是次数太多了也不行,他拐带我姐姐,我会生气。” 仇疑青给他布碗筷:“你们两家圈子差的好像有点大,怎么定的亲?嗯……方便说么?” 叶白汀夹了一筷子冬笋:“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爹当年在外做官,路遇山匪,被我姐夫的父亲救过,我爹无以为报,就教他的手下认字读书,还指点了做账技巧和架构,这位伯伯虽是莽汉,十分讲义气,觉得救人就是顺手的事,反倒与人为师功德无量,一直暗中相护,我爹在那做官的三年,他们相处的很不错。我爹说他粗中有细,非常欣赏,孩子家教一定错不了,我姐夫五六岁时,我爹就见过了,说长得不错,心也正,越相处越喜欢,就给我姐定下了这门亲事。” “两家的门第……不能说门第,我家对这个没讲究,我爹嫁女,只求她将来能生活顺心,过夫妻恩爱,美满和乐的日子,男方只要家里不穷,有一份自己能做,可以做得好的事,两个孩子的脾性能合适,就足够了,不一定为官为民,做官的也不一定好,为民的也不一定差不是?他唯一担心的也是生活圈子的问题,两个小孩生长环境不一样,平时习惯的生活,交的朋友也不一样,不知道会不会不好磨合。” 仇疑青给小仵作盛了碗汤:“所以姐姐最开始不同意?” 叶白汀:“嗯,反抗的很激烈,可缘分这种事真的说不清,她三岁的时候见过我姐夫,但当时都忘记了,长大后觉得就是个陌生人,打听来的消息又都说我姐夫彪悍,一身蛮力,她就更不喜欢了,还想离家出走抗议来着,结果刚出家门就见到了我姐夫,我姐夫倒是对她一见钟情,俩人各种较量,最后……成了。” 叶白芍不喜欢石州,面都没答应见,石州当时也谈不上多喜欢未婚妻,就是从小到大,常被人拿这个调侃,有点习惯了,心中多少有些期待,叶白芍让人打听他的时候,他也让人打听了叶白芍,还偷偷叫人画了画像送回去,叶白芍生的桃腮娇面,眉目如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还知道这就是未婚妻,能不心动? 知道别人不喜欢他,他就想争取一下,在家里做足了准备,直接拉了一个车队的礼物,去了叶家。 叶白芍打算‘离家出走’,碰到石州,她不认识他,可他认识她啊,画中美人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石州直接一见钟情,打定主意好好表现,不能让未婚妻飞了,于是假装问路,过来和叶白芍搭话,叶白芍只是脾气有点大,不是不懂礼貌,对陌生人还是很友好的,指了路,顺便聊了两句,发现有点巧,两个人接下来的方向相同,干脆同行了一段。 当然叶白芍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心眼不少,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就想收拾这个狗男人,教他知道知道她的厉害……后来石州吃了点亏,也抱得了美人归。 至于这中间的套路,你骗我还是我骗你,你坑我还是我坑你,来来回回,根本算不清了。 “……再然后就是姐姐出嫁,我去送亲,哭的不行,姐夫哄我说以后每年都见面,他也说话算话,总能提前很久就安排好时间,专门派了小队去接我,过来看姐姐,或者早早通知我们,带姐姐回家省亲,我从来……都没有失去姐姐,只是多了一个家人。” 叶白汀微微垂眸,心中微暖。过来这么久,和姐姐相处越多,原身的经历过往越清晰,有时都不需要仔细回想,画面就跳出在脑海,那些融在这具身体里的眷恋和思念……他根本没办法推开。他好像,已经变成了这个人,他就是这个人。 “嗯,姐夫人不错,你不许真跟他生气。” “好。” 一顿饭很快吃完,仇疑青看了看外面天色,干脆没走,叫下面把待办的公文拿过来,占了暖阁一角,就地公干。 叶白汀也没闲着,翻出了一堆书,摊在炕上小几上,盘着腿,一本本翻看。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房间里有一种很融洽的安宁,似是此心归处,岁月静好。 不知过去多久,仇疑青合上最后一页公文,走过来看到小几上摊开的书:“鬼怪异志?” 叶白汀看的头都不抬:“嗯,给外甥准备礼物。” 仇疑青指尖滑过书页上荒野孤魂的故事:“你给小孩子,准备这个做礼物?” 叶白汀叹了口气:“没办法,他们就是喜欢这个。” “这个年纪,喜欢鬼故事?” “怪我,”叶白汀摸了摸鼻子,“他俩从小精力充沛,从会爬起,就能遛的大人头疼,会走路就敢到处抓虫子,还分工合作,互相假扮,皮的,真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我姐姐不在,基本不听话,哄也哄不住,孩子还小,跟他们讲道理也没用,我就……” “说鬼故事吓唬他们?” “……嗯。”叶白汀叹了口气,“最初就是编个很吓人的鬼,说再不听话这个鬼就来抓他们,他们最开始是害怕的,听着听着,就习惯了,不怕了,我只能讲更厉害的鬼……然后俩皮孩子觉得别的都没意思了,不够刺激,见着我就缠着我讲鬼故事。” 仇疑青:“阿汀都没给我讲过故事。” 叶白汀:“你想听?”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了看手里的书,突然想试试这个鬼故事效果如何:“好啊,那你坐好了。” 他真给仇疑青讲故事了,然后就发现没意思,因为这人什么都不怕啊!还逻辑满点,自带解密技能,他这刚放了个钩子,悬念刚开始架构,这人就把后面的东西都猜出来了…… 这还讲什么讲? 叶白汀扔了书:“这本好像不行。” 仇疑青拿起散在炕上角落里的一本:“你可以讲这个,我应该不太熟。” 叶白汀一看,这根本不是什么正经鬼故事,是一本野庙书生遇狐狸精的香艳故事。 “你让我给孩子讲这个?”故意挑出去,就是因为不合适啊!他家双胞胎崽才多大! “他们不合适,我合适。” 见这男人面色端正,装的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叶白汀就懂了:“你故意的?就想听这种?” 仇疑青看过来,眉目深深:“汀汀可是不敢?” 叶白汀就笑了:“我还不是为指挥使着想,怕你听了……受不了啊。” 仇疑青:“你可试试。” 不知道为什么,叶白汀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胜负欲,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认输,真的拿起话本子就讲了! 最后么……谁也没输,谁也谈不上赢。 野庙里的书生是个雏,再绷的君子端方,也敌不过内心最原始的欲念,狐狸精擅变幻之术,时男时女,时清冷如山巅白雪,时热情似月下红莲,着实让人招架不住…… 缠绵的吻,总能让暧昧的夜升温。 叶白汀呼吸不由自己,手抵着仇疑青胸膛:“你今夜……” 仇疑青拉开他的手,将人牢牢箍在怀里,心跳亦不由自己:“就睡在这里。” 叶白汀:“之前忘了问你,可有效果?” 仇疑青没说有,也没说没有:“……需得再试试看。” “你是不是故意的?套路我?” “汀汀可愿意?” “算了,睡就睡吧,我有点困,以后再同你算账。” “好。” 今天并没有走很多路,但心情起起伏伏的很激动,叶白汀是真的有些困,很快睡着,仇疑青抱着怀里人,缓缓叹了口气。 算了,以后还长,总有机会。 …… 一觉睡醒,叶白汀精神饱满,就等着姐夫给他带来的惊喜了。 仇疑青本准备派人到竹枝楼交接,没想到姐夫办事效率提高,直接把人送来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大门都没出,直接和仇疑青到正厅,就看到了站在堂前的男人。个子不高,人也很瘦,小眼睛,高鼻梁,说不上好看俊美,也不至于多丑,就是缩头缩脑,看起来胆子太小,气质上生生减了好几分,看上去很是畏缩,明明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已经有了中年人的失意落魄。 仇疑青:“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话行礼的动作也很拘束:“小人姓于,于联海。” “为什么会在这里,知道吧?” “知,知道。” “说。” “是,小人前日离京,于官道休憩的饭庄与人起了口角……” “什么人?” “刑部郎中,贺一鸣贺大人的家仆。”于联海说着自己就委屈了,“饭庄那么大,那么多桌子,又不是坐不下,他们非看中了我的位置,要我让,我不想让,当时心情也不太好,态度就有点硬,他们就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让我让位置,喊打喊杀的,我就……就嘴一秃噜,说他们上行下效,主子什么样,下人就什么样,一个个都是杀人犯,然后就……被扣住了。” 叶白汀听着新奇:“你没被贺家人扣住,被别人扣住了?” “对啊,”于联海悄悄看四周,“扣我的那位爷呢,怎的不在?” 叶白汀:“你知道别人为什么扣你么?” 于联海:“可能是我说贺一鸣杀了人的事?那位爷问我了,说让我好好说说,可我就是一着急,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证据……那位爷就有点不依不饶,扣着不让我走,正好这个时候我拉肚子了,还庆幸能逃过一劫,可我拉肚子那位爷也没放过我,找人硬生生守了我一天一宿,今天还把我带到这来了……” 叶白汀听明白了,就是在京外官道边的饭庄,于联海停下吃饭,贺家下人也是,姐夫带着孩子修整,坐到了一块。于联海和贺家下人发生口角,姐夫听着不对劲,算是护了于联海一回,也把人扣下了,哪都不让去,也别出京了,直接押回京城,送到了北镇抚司大堂上。 姐夫不是随便的人,不可能别人随意一句话就觉得不对劲,非要生事,他会如此,一定注意到了什么细节。 “你与贺家下人口角,都说了什么话,一五一十,说清楚。” 于联海一怔:“小人刚刚都说了啊。” 叶白汀看着他:“你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重复一遍。” “这……行吧,我想想,”于联海慢慢回忆,说话就有些慢,“我那时要了一碗面,还没吃两口,贺家下人就进来了,一行七八个,边走边说话,好像是出京采买东西,大家在价格上意见有些不同。一个说家主向来低调,他们行事不好张扬,另一个说在京城低调也就是了,出来采买,要什么低调,家主骨子里可不是个爱低调的人,想要让家主满意,他们采买办事就得上点心,知道上头到底什么意思……” “大厅位置很多,不是没有大桌子,他们看中了我的位置,非要让我让,要是客气一点,我也没什么,可他们上来就说我长的丑,看着我的衣服,说你一个小小文吏,也敢耽误大人的事,出了问题担待得起么?” “我的确不是什么人物,就是个小小文吏,连京城的差事都混不上,只能往外走,本来心里就难受,他们还这么欺负我,我就没让,说我的面还没吃完,他们就撸袖子要打我,我心中害怕,口不择言,就说他们家主贺一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也杀过人……” 叶白汀:“他杀了谁?” 于联海缩了缩脖子:“没,没谁,我瞎编的。” “编的?” “我真是随口那么一说,真没想着惹事,”于联海跪下磕头,“文吏之身虽不怎么出息,也是个饭碗,我急着到任交接呢,真不想惹什么麻烦,两位大人就放过我吧,啊?真就是一点口角而已,不行的话,我可以给贺大人磕头认错!” 叶白汀眼梢微抬:“你觉得你错了?” 于联海手指攥紧,没有说话。 “那为什么要认错?” “这不是……形势比人强么,”于联海舔了舔唇,声音微涩,“别人是京官,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没本事,就得认怂,你们锦衣卫什么都不怕,我不行,我家中还有老小,我娘年纪大了,我妻身怀有孕,下头还有个幼妹还没说亲……” 叶白汀听完了他有些絮叨的话,也看出了点东西:“贺一鸣杀的人,可是你亲朋?” 于联海眼睛一直,看向叶白汀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你,你怎么知……” 叶白汀当机立断:“你可想好了,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办案,机会难得,过了这次可没下回,到底说不说?” 于联海咬着牙,眼皮快速颤动。 仇疑青沉声:“到本使堂上仍不愿配合,可是此人之死,你有勾连之嫌?” “没有!” 于联海一个头磕到地上:“是我好友……我的友人郁闻章,死于贺一鸣之手!” 178、跳楼坠亡 郁闻章……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 连姓名都有,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于联海有些紧张,之前座上二人非要他说, 他不大敢,现在说出来了, 对方不再问,他反而更害怕:“我说我不说的……你们非让我说……” 叶白汀:“你为什么觉得贺一鸣杀了你这友人?可是亲眼看见, 或掌握有什么证据?” “没,都没有,”于联海摇了摇头,“郁兄死时我并没有瞧见, 但这两年郁兄在京城认识, 且有纠葛的人只贺一鸣一个,同别人根本没什么来往,郁兄突然死了,不是他是谁!” 叶白汀:“这两年?” 于联海顿了下:“我和郁兄家不在京城,是进京赶考的同乡,去年时运不济,双双落榜,我自觉才华不丰,失了进取心, 去给人做了文吏,郁兄不甘心,在僻静街巷凭了个小院,准备参加今年的恩科。我理解他这份心气,也未阻拦,他才华横溢, 腹有乾坤,去年只是运气不好,今年一定能得高中,谁知还未到进场的日子,他就……” 叶白汀知道,正常科举制度外,皇帝偶会特例开科取士,常伴有加恩赦免税赋,是为恩科,科举三年一次,去年是正年,今年天子大婚,早在去秋就放出了加恩科的消息,遂今年二月,便又有一次大考。 他看着于联海:“你这友人,圈子很简单?” 于联海连连点头:“非常简单!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也就时常和我通个信,他的事,我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除了贺一鸣,他就没提起过别人!” “那他和贺一鸣什么时候认识的,交情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 “除了你,他只提到过这一个京城新认识的人,交情还不好?” “别的说不准,这点我很肯定!”于联海十分笃定,“我和郁兄为赶去年科考,前年秋就进了京,过年都没回去,赁了院子苦读,就是在那年十月底,认识了贺一鸣,他很赏识郁兄文采,初见便聊了很久,我记得当时气氛非常融洽,如高山流水,终遇知音,不过也只那一次,之后他们再见面,都约在它处,我从未见过,郁兄慢慢的,不再同我提起贺一鸣,最初他夸过贺一鸣,说君子气节,谦逊秀雅,后来从未说过这种话,我问起,他便说‘提他做什么’,我再问,他便说‘没什么好说的,以后少来往’……这样子,怎么能是交情好?” 叶白汀听着这话中语气,若此为真,恐怕不是交情不好,甚至有龃龉过节。 于联海:“郁兄文采斐然,底子很厚,曾拿过文章请教大儒,都道他只要稳定发挥,大考必不出错,我对自己心里没底,对他是非常有信心的,可去年他落榜了,没有考上,这怎么可能?我问他答题情况,他不说,但他脸色不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没说,我就查了查他之前见过什么人,只有贺一鸣……好好的人,只要稳定发挥一定不错的水平,竟然落了榜,郁兄可不是什么容易紧张出错的人,他性子一向极稳,出现这种事,还能是因为什么?必是那贺一鸣搞的事!” “可他什么都不说,沉默寡言,似是认了这件事,就此揭过,反正还有机会,今年天子加了恩科,他当然重整战鼓,信心百倍归来,这次比以前更谨慎,基本谁都不说话,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只要家中闷头读书,可临近大考的日子,他还是出事了……这回直接跳了楼,死了!再也没机会了!” “他离群索居,人气都不沾了,信中未曾和我提过任何人,只说又遇到了贺一鸣,回回遇到这姓贺的就没好事,你说我能不怀疑他?除了他我还能怀疑谁,也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情绪气氛突然紧张,于联海又开始下意识碎碎念:“郁兄一心学业,还未娶亲,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丧事除了我,都没人愿意帮,我本想帮他扶棺回乡,眼看着天气暖和了,路上不太合适走,再等到冬天,还得小一年,我写信跟老人家商量,老人家倒是通情达理,满篇都是感谢之言,可那纸上的泪痕,我看得出,也辨的明,郁兄何辜,家人何辜,她们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她们有冤有苦,又要向谁诉……” 厅堂安静很久,叶白汀缓缓开口:“你说郁闻章跳了楼?” “我知道,你是想问自杀嫌疑,郁兄的死,所有人都说自杀,可我不信,”于联海第一次抬起头,直面叶白汀的眼睛,不闪不避,“他不是会自杀的人!我与他认识超过四年,他性子沉稳,处事淡然,求学之心坚若磐石,每一天都在努力,每一天都不曾放弃,他也从未不自信,身外银钱,别人白眼都不能让他难堪,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中,前途可能比不了世家子弟,但绝对可以支撑他的信念和生活,他对此抱有很大的憧憬和信念,绝不可能自杀!”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时间,地点。” “一个月前,百佛塔。” 于联海这是在问好友怎么死的,说的很详细:“那边香火鼎盛,有一尊文昌塔尤为出名,每逢科举年,都会有人过去祈福挂红,庙里清静,藏书也很多,主持师父们心善,会将暂时不用的院子空出来,低价赁给学子,郁兄这几个月……都住在那里。” “院子,是平地?” “是,郁兄住的地方,肯定是平地,那日应该是借了书,去楼上看,”于联海解释,“读书人么,总是拒绝不了登高望远,有时候是情怀志向,有时候……就是单纯的看书累了,看看远处,眼睛舒服很多。” “有人坠亡,寺里没有紧张?没有报官?” “有的,但当时没查到任何东西,佛门又一向清静,戒律很严,大家便都觉得这是个意外。” “贺一鸣当时也在百佛寺?” “这个……我不知道,也只是怀疑。” “尸体现在何处?” “仍在百佛寺,”于联海叹了口气,“佛家慈悲为怀,偶尔会受到外人类似请托,背后又靠山傍水,允许他人尸骨暂埋,还请了长明灯,日夜不熄……待到今年年底,我会办了法事,扶棺回乡的。”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怀疑贺一鸣,仅仅是因为郁闻章再无别的来往之人?一个都没有?” 于联海:“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过日子难免有意外倒霉的时候,可这次我就是觉得不对,贺一鸣藏头露尾,性子阴险,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这次离京是?” “上官考察了一年,认为我文吏做的还不错,将我调派它处,本来给郁兄办完丧事我就该走了,耽误到如今,万万是拖不得了。” “那恐怕还要耽误你几天,”叶白汀道,“你既在北镇抚司提起了命案,自该襄助佐证。” 于联海苦了脸:“这样啊……” 仇疑青:“本使可予你文书签章,来日可向上官申明。” “多谢指挥使!” “行了,走吧。” 于联海有些不明白:“去……哪?” 叶白汀眼梢微抬:“自然是去看现场。” 还有尸体。 于联海就有些发愁:“这百佛寺在城外,有些远,我也不会骑马啊……” 叶白汀顿了顿,看向仇疑青:“我不带。” 就他那拉胯的骑术,还是别祸祸人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于联海,剑眉挑起,没说话,意思也很明显:我也不带。 叶白汀:“嗯?” 仇疑青:“……玄光不喜欢载别人。” 叶白汀:…… 那可以我骑玄光,你骑别的马啊!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其实还不是不想干。底下锦衣卫那么多,任务分配完全可以完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能不能别这么理直气壮的……调戏手下仵作! “我带!我来!” 门外声音分外熟悉,叶白汀转头一看,是申姜:“你怎么回来了?” “这都新一天了,生辰也过完了,托少爷福,我家昨天气氛……特别祥和,”申姜一边笑的春风得意,一边有些惋惜,“不过好像昨天错过了一场街头热闹?今天我没晚吧!” 仇疑青指使手下一点都不含糊:“既然来了,干活吧。” 申姜腿一并,行了个礼:“是!” 一行人很快点了人,收拾好马匹,去往百佛寺。 除申姜和于联海一骑,所有人单独骑马,叶白汀也是,他骑的是后院养的一匹小母马,毛色枣红,脾性温驯,并没有要玄光,毕竟……指挥使说过,在外面要保持距离,玄光是指挥使的马,他当然不能无故逾矩。 玄光没载到少爷,有些不开心,干活归干活,就是不理仇疑青,闹着小脾气。 马儿跑起来速度很快,途中经过竹枝楼。 时间尚早,叶白汀没有看到姐姐,倒是姐夫带着双胞胎在干活……收拾洒扫。双胞胎一人拿着抹布,一人拎着小桶,跑跑闹闹的,也不知是干活还是玩,都爬到二楼窗户栏杆了,姐夫也不知道管一管,不怕把孩子摔了! 姐夫还很嚣张,指挥着小二跑堂忙前忙后,大马金刀往堂前一站,没点生意人的和气,反而凶相颇甚,路过的人不愿进来,他还不高兴了,盯住一个眼神明显闪躲,尽量靠墙根快步有的华衣公子哥,将人拦住,直接问:“你进不进来?” 公子哥头缩的像个鹌鹑:“我进……还是不进?” 姐夫眯了眼:“你敢不进?” “进进!我现在就饿了,我要吃午饭!”公子哥不但一大早的就要吃午饭,还颤巍巍的递上了银票,那样子哪里像要消费,简直是孝敬大爷。 姐夫很满意,冲后面扬声:“来客一位——” 双胞胎反应那叫一个快,直接从窗户上往外一跳,稳稳跳到姐夫怀里,姐夫一手一个捞住,顺手放到地上,双胞胎就拿过了公子哥手里的银票:“来客——” “一位!” 叶白汀:…… 不过那个公子哥有些眼熟,好像之前说话不好听,被姐姐教训过? 难道姐夫也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人在马上,路过的速度非常快,再多的也看不到,叶白汀只来得及对上姐夫看过来的眼神,并冲他招了招手。 石州看到弟弟当然是高兴的,看到旁边的仇疑青就……在弟弟看不到的角度,他朝仇疑青比了个相当挑衅的动作。 双胞胎敏锐的很,转过头,揉了揉眼睛:“咦?我怎么好像看到舅舅了?” “还有昨天那个跟爹爹打架的厉害叔叔!” 石州挨个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人把你舅舅拐跑了,不让你舅舅跟你们玩,知道怎么办了?” 双胞胎立刻绷起小脸,亮出小爪,眼神凶凶—— “揍他!” “逼他穿小裙子!” 石州眼底浮起一层狡猾的满意,哼,还治不了你姓仇的了! 马背上仇疑青突然觉得背后微凉,似有极冷风群掠过。 叶白汀注意到了:“怎么了?” “没什么,”仇疑青顿了下,“只是突然间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叶白汀就笑了:“不知道怎么应付小孩子?” 仇疑青没说话。 “没关系啊,你不是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了?”叶白汀声音微轻,“其实他们很可爱的,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仇疑青:“他们长得有几分像你,我没有不喜欢。” 只是单纯的觉得,姓石的黑心肠,怕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 百佛塔很快到了。 这座寺庙之所以叫百佛塔,概因保存有百尊佛像,历经前朝风雨,仍然稳固从容,栩栩如生,是以香火旺盛,来客不断。寺里白塔不止一座,有高有矮,有主有副,最有名香火也最旺的,是主塔,每日有高僧主持经念,除却香客,不允客人多留,像郁闻章这样赁院租读的书生,大都在后山,相对僻静的地方,这里也有座塔,高处有僧人的藏经阁,藏书阁,平时少有人来往。 “就……就是这里。” 于联海被申姜带一路,脸色惨白,胃里直泛酸水,都快要吐出来了,锦衣卫……都是这么猛的么? 申姜路上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一看地方,拍了拍大腿:“这地方我来过啊!” 叶白汀扶着仇疑青的手下马:“说说。” 申姜:“百佛寺香火灵,尤其文昌塔,凡大举之年,考生大多会过来祈福一波,他们自己没空,家人也会来,今年天子加了恩科,从过完年到考前,这里应该都很热闹,可谈不上偏僻安静。” 叶白汀观察了下四周环境,若有所思,仇疑青已经安排下面锦衣卫去和寺庙沟通,北镇抚司过来查案的信息接驳,要求寺庙配合对死者郁闻章的起棺,都需要时间沟通处理。 申姜瞧着,干脆举了手:“我去跑一趟吧,看看能不能问到什么。” 仇疑青颌首:“也好。” 叶白汀看着面前高高的白塔,问于联海:“郁闻章当时在何处坠亡,落点姿势,方位,你可知晓?” “知道!”于联海重重点头,“他是我朋友,我不可能不关心,因疑心贺一鸣,当时所有细节我都亲自确认过,没人比我更清楚。” “指出来。” “就在这里,”于联海指着塔前三丈远的一片空地,“人是躺着的,浑身是血,脑浆都摔出来了……” “摔下来前在几楼?” “六楼。” 叶白汀和仇疑青前后看了看:“你确定是这里?” “确定!”于联海指了指一边的太湖石,“虽然现在什么痕迹都没了,连血色都已不见,但这石头没动过,人当时就是躺在这里的!” “躺着的姿势,可有何特殊之处?” “没有……吧?就是好像骨头缩了一点,”于联海感觉说不清,干脆自己躺到那里,做了个姿势,“就像这样子,怕不是摔到了背,骨头搓一起了,缩了点。” 叶白汀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问仇疑青:“指挥使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暂时不多,上楼看看。” 于联海:“那房间我认识,我来带路!” 这座塔高处是僧人的藏经阁和藏书阁,带了锁,下面几层为方便借住的学子使用,大部分没有带锁,可自行来去。这座塔在寺里不算最高,也并不宽,楼梯很窄,也有些幽暗,行走时需得多加注意,以免踩空。 仇疑青走在叶白汀身后,随着于联海行到六楼,靠南的房间。 门很轻易就推开了,房间里味道有些沉晦,灰尘也铺了厚厚一层,很有股空寂感,想来这塔偏僻,平日本就没什么人来,这个房间又有人跳楼自杀,不怎么吉利,别人便更不会踏足了。 叶白汀看到了门前撕过的封条痕迹,大约是官府最初过来查看时封存过,后查不到任何人为因素,以自杀结了案,封条自也撤了。 这房间,大概一个月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柜,柜子上放着一本书,是策问集。房间朝南,无窗,拉开南门,便见天光,往外是栏杆,到人腰部的位置,可凭栏远眺,视野很是不错。 不用说,人必是在这里摔下去的。 叶白汀靠在栏杆边,不用怎么费劲找,就能看到刚刚于联海指出来的太湖石,在那附近,是死者的坠亡点。 这个距离…… 他停顿的有些久,见仇疑青也一直没说话,便问:“指挥使可是看出什么了?” 仇疑青颌首:“远度。”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个距离稍稍有些微妙,并没有特别远,也不是特别近。也就是说,死者很可能需要一个外力,才能达到这样的落点。 当然他可以自己起跳,但这栏杆细窄,外面无法站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借力,真借了力,落点应该要更远一些,这个距离反倒近了,怎样恰到好处……是个问题。 想想死者的落地姿势,是仰躺。 会不会……有人推了他? 叶白汀问于联海:“当时没有目击证人?” 于联海:“没有。” “事发前后呢?” “也没有,”于联海摇了摇头,“就是什么异常都没有,都说没看到有人走动,所以才……认定是自杀,可我知道不可能的,郁兄不会自杀……” 叶白汀和仇疑青在现场观察了很久,房间内的样子,栏杆上的痕迹,哪怕现在没感觉有哪里不对,还是仔细的记了下来,以备之后时时细思。 时间差不多了,二人对视一眼:“去看看尸体?” “好。” …… 锦衣卫说要调查命案,寺里僧人很配合,很快带他们去了后山埋骨点,由申姜亲自盯着,起出了郁闻章棺木,等到叶白汀和仇疑青过来,才小心翼翼开棺,将死者抬到一边暂搭的石台上。 尸体入土,隔绝了大部分空气,春暖初至,土壤干燥,对尸体的保存起了很好的作用,死者去世一个月,腐败现象肯定是有的,但干的更为严重,部分皮肤皱缩变硬,成了一种微暗的褐色。 味道肯定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 于联海有些难过,不敢上前近看。 叶白汀挽起袖子,戴上手套,上前倾身细观,整个过程熟练又流畅。 现场初检,肯定做不了解剖分析,主要看的是外在表现,比如指甲颜色,有无发绀中毒迹象,比如骨头,死者高处坠亡,必伴有一定的骨折,骨折的伤情程度,会告诉他死者是一个怎样的落地姿势,哪里受伤最重,还有死者身上的伤痕,创口表现,会告诉他这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有没有抵抗…… “……死者体表损伤较轻,肩背有表皮剥落的擦蹭挫裂伤,颅骨骨折严重,波及枕骨大孔,及以下颈椎,肩背伤情严重……” 这种以点及面的广泛性损伤,基本只有高处坠落才能解释。骨折由颈部波及颈椎,视觉效果上会感觉人缩了一截,于联海这点上没有撒谎。 “腿骨骨折,胳膊完好无损,没有外伤,没有擦蹭……” 死者坠落的地面叶白汀刚刚看过,是石板地,没有任何缓冲,高处坠落,全身伴有一定程度的骨折,并非不可能,可腿有骨折现象,胳膊却完好…… 想想刚刚于联海躺在地上,模仿出来的姿势,叶白汀若有所思。 死者的手是想要抓什么……还是推过什么? 这个坠亡,真的是别人所致,还是他自己不小心? 179、摔死的不只一个 空地安静, 叶白汀在验尸,申姜在提问于联海。 “你为什么不觉得郁闻章会自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不上疯了的, 傻了的,跳河的, 可不少见,郁闻章怎么就不一样了?” 于联海苦着脸:“我说过的,他虽然性子有些闷,但有牵挂, 家中还有个老母亲, 说了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健健康康,平平稳稳,考不上也行的,回家也能做个教书先生,他并没有太多压力,没人逼没人说闲话,本身又很有可能考出来,为什么要在考前自杀呢?” 申姜:“你因何确定, 贺一鸣对他危险,而非别人?” 于联海:“郁兄是个性子很稳,做什么都心里有数的人,很有主见,学得不够学就是了,有困难趟就是了, 遇到麻烦绝不会打退堂鼓,一定会想办法去解决,可自打认识了贺一鸣,他就变得心事重重,全然看不到往日的阳光,怎么可能没问题?我和他是同乡,同年,是交情最好,无话不谈的人,怎么问他他都不说,再问竟也连我都疏远了,这不是问题?” 申姜:“你说他给你写信?” 于联海:“是,我们在信里几乎无话不谈。” “可贺一鸣为什么找他,你不知道。” “这个……他一直瞒着我,什么都没说。” “你就不奇怪?” “奇怪啊,我俩都是外乡人,身无长物,贺一鸣一个京官,大好前途,到底看上了我们什么?” 现场简单初检完成,叶白汀摘下手套,让锦衣卫好好整理,送回北镇抚司,走到仇疑青身边,一看申姜状态就觉得有点不对:“你查到东西了?” 申姜点头:“大概的时间线,死者坠亡在午时三刻,刚刚用完斋饭,回来不久,有人见过他出塔回屋,好像是换了一本书,之后又上了塔,一盏茶过去,人就出了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进去过那个房间,无人知晓,但当时的五楼,靠南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聚会。” “现在疑点未明,我能查到的信息还不太多,但我知道这个人,”申姜指着于联海鼻子,“一定撒了谎,他才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很多东西,就是没说!” 于联海眼皮快速颤动:“百户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不懂……” 申姜盯着他:“郁闻章死的那日,明明你就在,为什么一直不说?对他来说很危险的人,除了贺一鸣,不还有你这个什么都知道的好友么!” 叶白汀手指顿了下,认真看了看于联海。行啊这人,不声不响的,差点把他给骗过去了。 离京路上被扣住,说是替友人办丧事,办完了就得走,文吏也很忙,和友人沟通的方式就是经常通信,很容易让别人产生一种错觉,他本身不在京城,离案子很远,这次就是专门为好友治丧过来的,哪知人根本就在京城,甚至在案发现场! 于联海耷拉下眉眼,有点怂:“那不是……我在不在,结果都改变不了么?我给人做文吏,新人入场,每天都很忙,郁兄埋头读书,同样也很忙,我们根本没办法时常见面,不通信……怎么来往?” 申姜:“之前为何不说?莫不是这桩命案与你有关!” “真没有!”于联海苦哈哈,“就是因为有这个事,我才没那么有底气,不敢和贺一鸣杠,不然他不得泼我脏水……” 叶白汀:“说说吧,为什么在这里,那天还有谁,聚会是怎么回事?” 于联海舔了舔唇:“就……我这个文吏,是去年落榜后,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见我才华虽不丰,做事却不错,问过我意愿,给我安排的,从去年到今年,差不多也一年过去了,耿大人觉得我还不错,给我写了引荐信,调往外地,我这才需要出京。” “一个月前,也就是郁兄死那日,正是大考在即,耿大人觉得该视察了解一下学子状况,出发到了百佛寺,那也差不多是我最后一次为上司奔走立功的机会,便跟着来了。” 申姜:“别啰嗦,都有何人参与,快说!” 于联海:“除耿大人外,有本次协助大考阅卷的副官高峻高大人,去年中了进士,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胡安居,还有……还有耿大人的外家亲戚,今年参加科举的章佑。所有人都是上午过来的,中午在此休息,就在五楼,但我并没有参加,我是文吏,没有与席资格,接了耿大人令,替他跑腿,为家人祈福去了。” 仇疑青:“这个聚会,郁闻章可有参加?” “没有,”于联海摇头,“他纵才华满腹,现在也只是个书生,未经大考,没有官身,同样没资格参加。” “贺一鸣呢?当日可在?” “我随耿大人过来的时候是没有的,至于之后……我不清楚。” 叶白汀:“你既和郁闻章是好友,来这里一遭,知他在这里,为何不见面?” “没有不见啊,”于联海道,“我们早早通过信,约好了的,我连假都请好了,只待正事办完,耿大人离开,我便自由了,可去看望郁兄,还说好在他那里留宿的,中间就没必要着急么,谁知我正在外头忙,他就没了……” “五楼小聚之人,中间可有离席?”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想了想这聚会的几个人:“你刚才说聚会中有一个,是去年考中,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胡安居,你和郁闻章都曾参加去年大考,和他可认识?” 于联海脸色不怎么好:“认识,他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平日不见多背几页书,学习很是惫懒,在外才华不显,就是考运着实不错,一飞冲天了。” “你瞧不上他?” “呵,我哪敢啊,世道如此,管你平时才华怎样,只要过了大考,有了官身,立刻就不一样了,别人是官,我就得敬着,谁叫咱没那个本事,有那个运气呢。” 申姜远远瞧着有锦衣卫小兵走过来,低声朝叶白汀和仇疑青道:“少爷,指挥使,眼看饭点都要过了,咱们去用个斋饭?” 下面人查东西也需要时间,叶白汀懂,看仇疑青:“指挥使看呢?” 仇疑青:“走,先用饭。” 斋饭是分开吃的,叶白汀和仇疑青去往饭堂,申姜并没有跟来,扣着于联海到别处,有其它安排。 百佛寺气氛庄严肃穆,一路走来,叶白汀对这里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慈悲。寺庙的功能区划分很严格,前院香客,佛塔所在,僧人们住行,以及供外客赁院小住的地方,分隔的很清楚,看守也很严密,保证互不打扰,他专门问过,这里后山的院子赁给学子住,所收租金非常低,且持续了很多年,僧人们是真的在做善事。 这里连饭厅都是隔开的,香客们可以在外客区点斋菜,僧人们在自己的生活区有专门的饭堂,不过条件就比较清苦了,远不如提供给客人们的,食材上会更丰富。暂住后山院子的人,吃的是和僧人一样的斋饭,不过用饭地点就更随意了,也并不和僧人一起。 总的来说就是,租客只是租客,短暂在此停留,僧人们只提供一些便利,彼此并不熟悉,也谈不上交情。 叶白汀和仇疑青脚步未停,一路从外客区到僧人饭堂,路遇僧人都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见到锦衣卫指挥使也没有紧张不安,仿佛他们和普通的香客没什么区别,会尊敬,会礼让,会配合做事,但不会害怕。 在这里走一走,仿佛心都能跟着宁静下来。 叶白汀对这里印象很不错。人的思想状态会在行动里有所投射,如果这里仅仅是一个,令人心找到归处的安静桃源,那在这里下手杀人,玷污这片安宁的人,行止何等卑劣。 桌上饭菜很简单,馒头,青菜,冬笋还有粥,叶白汀吃得很慢,仇疑青也一样,中间还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叶白汀都还没吃完。 “很喜欢?”他看着小仵作。 “粥很清甜,熬的时间很长,”叶白汀抬头看他,“正好也等等你。” 寺庙是死者的死亡现场,勘察工作很多,仇疑青自己也有很多统筹指导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僧人们配合工作,他们也不能太过打扰,今日把集中能做的事都做了,稍后就可以减少人手,以便服跟查,以免僧人难做,香客难安。 遂今日肯定是特别忙的。 仇疑青摸了下叶白汀的手,还好,不凉:“累不累?” 叶白汀摇头:“还好。” 一顿饭吃完,饭厅已经空了,几排长桌,除了叶白汀这里,再没有旁人。 申姜回来了,嘴里叼着馒头刚好啃完,见四下无人,还有锦衣卫警戒,过来报告:“我打听到了,那天贺一鸣还真来过!” 叶白汀见仇疑青没一点惊讶之色:“你也知道了?” “不难推测,”仇疑青道,“他之前因重大失误,官降三级,几日前因功擢升,重新成为刑部郎中,自是走了些路子,想要人脉助他,心思必要用在暗里,人性幽微之处,大考在即,谁家没个参考后辈,此处文昌灵盛,他会过来求一道签,很合理。” “竟然升的这么快?” 官降三级的事,叶白汀知道,这事有他的助力,北镇抚司正月里办的户部案子,当年管修竹的死,就是贺一鸣故意仓促结的案,虽刑部侍郎和刑部郎中不一样,中间差着层级,可刚受了罚贬了官,立刻又能升一阶,贺一鸣可真是好本事。 “可不是怎的,好像通了吏部尚书的路子,那位有个孙子今年也要参加大考,贺一鸣过来应该是卖个殷勤,挂个红绳求个上上签的!” 申姜跳过来,坐在桌边:“不过他这趟来得快,去的也快,似乎没想着惊扰任何人,行事非常低调,我问了一堆人,除了大殿那边请香祈福解签的僧人,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见过他,如果他真有心做什么事,时间有些仓促,必是有备而来……但这个不重要,稍后我会继续跟查细节,重要的是另一桩,本次死者郁闻章,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是吧?我刚刚打听到,三个月前,也有个人从高处跌落,摔死了。” 叶白汀手一顿:“还有?” 申姜:“要是一般的普通人意外,我也不会关注,但这个人,好像真的和案子有点关系,黄康,四年前大考出来的进士,名次谈不上好,却一放榜就被安排好了官位,还是京中肥差,他和在这里聚会的人基本都认识,尤其副官高峻,他们是同年。” 叶白汀立刻反应道:“他的同年,可不止一位。”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贺一鸣,也是四年前考中的进士。” “那岂不是更可疑了!”申姜瞪圆了眼睛,“这个黄康也是坠亡,就在闹市酒楼,众目睽睽之下摔死的,和郁闻章死的简直一模一样!” 叶白汀眼梢微眯:“这件事可曾惊动官府?丧事是怎么办的?” 申姜:“闹事坠亡,动静太大,京兆尹立刻派了人过去,应该是没查出任何异常,很快撤了封条,说是意外,着家人好生安葬。” 仇疑青知道叶白汀在想什么:“死者尸身,我想办法调来北镇抚司。” “嗯,”叶白汀点了头,眼底有微芒闪动,“一并送去仵作房,我来检验。” 夕阳照晚,天色将暗的时候,叶白汀随仇疑青离开百佛寺,从后山穿过前殿,中途经过寺里一株百年老树,老树枝干虬结,枝头萌出新芽,纵岁月流转,仍生机盎然,微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木牌撞击声。 那是寺里用来给香客祈福用的小牌子,每个上面都挂了红绳,满满一树,都是来人香客心中愿景,也妆点的老树青春明媚。 这里肉眼可见,距离最近的塔,就是文昌塔,但凡文人,都会想来拜一拜。 二人突然齐齐停住脚步,一个沉默,一个严肃。 申姜等了半晌都不见人动:“怎,怎么了?” 叶白汀蹙着眉,看向仇疑青:“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仇疑青肃容颌首,说了两个字:“科举。” 两条坠亡的人命,在此聚会的人,加上贺一鸣,目前相关人交往圈子还未最终确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科举。 四年前参加大考的人有黄康,高峻,贺一鸣,黄康死了,高峻做了官,今年是主考官的左右手,参与大考管理,贺一鸣就更不用说了,宦海沉浮,得意比失意多。 一年前,郁闻章,于联海,胡安居参加大考,前两个落榜没考上,郁闻章准备今年再战,还没等到大考来,人先死了,于联海心灰意冷,做了文吏,胡安居则运气非常好,以之前不显的才华,一飞冲天进了翰林院,点庶吉士,为所有人羡慕。 再就是今年的主考官耿元忠,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官位最高,地位最稳的人,他的外家亲戚章佑,今年要,不是,是已经参加了大考。 如果他们想多了,所有仅仅是巧合,那就还好,如果不是巧合……岂不是科举有问题? 春闱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在每三年的二月,一共三场,初九开始,十八结束,考官封卷,之后便是紧张的阅卷过程,有时稍快,有时稍慢,但所有的工作都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因为三月十六左右,天子要进行殿试,钦点状元郎,赐琼林宴。 加开恩科也是如此,时间流程不会有变化。 今天是三月初四,大考早已结束封卷,正在紧张激烈的判卷过程中,尚未放榜,再过十来日,宇安帝就要殿前钦点状元了。 现在朝局什么形势,叶白汀这个外行人都懂,天子位置看起来是稳了,但稳的很不容易,一点点建立威信,清除以往弊病,为朝廷缓缓增添新鲜血液……威信的建立并不容易,破坏则只需要一击,如若科举出了问题,天子殿试生了差错,好不容易搭建出的局势崩塌,以后怎么办? 宇安帝自被接回皇宫,在各方势力压制下小心翼翼,一点点构建心中天地,辛苦了这么久,今年算是成果颇丰,让所有人见证他实力的一年,他加了恩科,即将大婚,殿试完成的好,便更添光加彩,稳固人心,万一出了事…… 叶白汀都不敢想,如果真有人在暗处…… “绝不能让对方得逞!”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仇疑青朝叶白汀伸手,“可能要委屈仵作先生,随本使一骑了。” 叶白汀这次没有拒绝,这次时间非常重要,不可以浪费。 “我们回京!” 一路疾驰回京,到北镇抚司时天色已经全暗,申姜连家都没回,从厨下卷了张饼啃着,就出去排查走访,查几个相关人线索,仇疑青也没停,把叶白汀放下就进了宫。 事情并未发酵,他们的猜测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但只要有风险,大家就得警惕,这件事,须得报皇上知晓,一旦……必须有合适的应对预案。 叶白汀都替皇上头疼。 底下各种流程再走,尸体还未送进北镇抚司,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该忙了,这几天恐怕没空,想起双胞胎肉乎乎,鬼灵精的小脸,长长叹了口气。 昨天之所以走的那么干脆,是体谅姐夫才来,给别人点一家团圆的时间,而且姐夫也说了,将来一段时间会长留京城,他也就不着急,想着这两天带双胞胎过来玩玩,出去逛逛,谁知直接没空了。 叶白汀拿起笔,给双胞胎写信,厚厚的一打,是他答应孩子们讲的鬼故事,还叮嘱他们要乖乖的,不要惹娘亲生气,爹么,就随便了…… 等他这边忙完,立刻去看他们。 信刚刚写完,埋在城里不远,黄康的尸体就拉回来了,锦衣卫过来报告,说已经送去了停尸房。 叶白汀一看是个脸熟的小兵,就将写好的信递给他:“替我送去竹枝楼。” “好的少爷!” 叶白汀刚走到仵作房,穿上罩袍,戴上手套,就看到了仇疑青。 “我看你这一眼,”仇疑青走过来,“验完尸再走。” 叶白汀指了指天:“……怎么说?” 仇疑青:“希望我们都想错了,这只是一个巧合,如果不是,我们也不怕。” 那就是有准备了? 外面的事自有对方去忙,叶白汀放宽心,专注自己的工作:“指挥使可准备好了?我要开始了。” 仇疑青:“嗯。” 叶白汀走到停尸台前,闭了闭眼睛,集中注意力…… 让我来看看,你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黄康死在三个月前,正是寒冬腊月,被确定死亡无异常后,下葬很快,他的尸体情况和郁闻章有些相似,腐败肯定是腐败的,但更明显的特征是干,部分腐败严重的地方,皮肤已经不见,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部分干掉的皮肤皱缩变硬,失去弹性,成为略深的褐色,看起来的就是,一半隐隐露出骨头,一半变黑发硬,视觉效果相当惊人。 首先最重要的还是死因判定,骨折情况。 “……死者骨有血荫,肋骨骨折,肩膀,髋骨,腿骨皆伴有骨折,手臂……粉碎性骨折,头骨及面部伤情严重,死者应该是趴在地上,手臂先落的地?” 仇疑青在回来的路上,就先后接到了申姜及锦衣卫最新的排查消息,对当时情况算有了解:“目击者说人是重重砸在地上,俯卧姿,当时手臂就变了形,看起来很奇怪,应当是手臂先碰到的地面。” “死者可不仅仅是手臂先碰到地面,”叶白汀仔细验看死者的手,“他手上的骨头几乎完全碎了,类似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有一个解释——他想拄一下地面。” 什么时候,人会想拄一下地面呢?想要借力的时候,想要支撑的时候。 所以人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意识是清醒的,反应动作也是想撑一下,但落下来的高度太高,速度太快,地面太硬,手掌的缓冲根本不够用,人也跟着没了。 “申姜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死,是一个酒楼,他当时在几楼,同谁饮酒?” “目前的消息是,五楼,酒楼屋顶,独饮,死者是酒后脚滑,不小心摔了下去。”仇疑青声音微冷,“我看了他的菜单,叫的酒,可不是一个人能吃完的量。” 那就是有别人了?又是一位看不见的客人? 想想百佛寺的‘聚会巧合’,叶白汀看仇疑青,“该不会这个酒楼里,也有个聚宴,参与者有我们的几位相关人吧?” “不错,百佛寺里聚会的几个人,当时都在,”仇疑青点了点头,“包括一个月去了百佛寺,没有参加小聚的,贺一鸣。” …… 贺府。 一封没有署名,只加了火印的信,送到了黑檀漆金翘头长案上。 水色浅纱映照,仙姑贺寿烛盏燃出华贵香味,贺一鸣批完一卷文书,喝下两口香茶,拈了枚颜色乳白,层理清晰的龙须酥,只吃一口便放下了,眉心不甚满意,好像这么精致的东西也难入他的口。 他漱了下口,拿起信件,撕开火印,慢条斯理的看信—— 只一眼,他就顿住了,之后神色变幻,眸底似有怒海翻涛,转而冷笑连连,猛地一拍桌子。 他那个‘好弟弟’,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敢沾! 这般不懂事,别怪我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7 14:00:00~2021-09-13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铃铃落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ft他老豆、一颗少女心小豆、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木 222瓶;是染染啊。 140瓶;youyudeyundou 123瓶;摳摳貓喵喵叫 120瓶;肖宇竹 100瓶;绾烟暖 99瓶;yukihehe0617 78瓶;叶家二少 66瓶;南枝子 64瓶;秩幽 60瓶;迷雾·谜雾 56瓶;22617194、雪沐如风 40瓶;幽茗 32瓶;e娥、风中守候、我的小兔宰治、到此一游、啾啾 30瓶;话唐春 26瓶;想要混吃等死、冒牌宇宙、Charon、巍巍轮回、42594399 20瓶;是微不是薇 17瓶;花开半夏 16瓶;浮桥之稚 14瓶;47339061、黎墨涵、50333377、不想写作业、999、Addison、欢欢喜喜、wengweng、楠木、ni、酒泡泡、莯沐、褚谅柒、35464104、摩娜、leon?、凡言以墨、洗淨鉛譁、阿费、云色、桃花扇 10瓶;蛋疼的人森 8瓶;茶茶、咖啡奶茶、io、筱筱、Eva、君白木、凝鸢 5瓶;月令、dy 4瓶;木木子、鵺荨、沫|*雅轩 3瓶;LING、抱朴守一、柠七 2瓶;无语之诺、月夜№修罗、jesica、桃源筱竹、忖忖、白桃乌龙、AILSA、靖之、酥喵阿九、念柒、大草莓屁屁、byj_a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0、不许欺负舅舅 这天晚上的验尸工作, 叶白汀并没能全部完成,一是光线效果不好,烛光昏暗, 放再多似乎也不能加强光郊,粗浅的东西可以看, 更深的解剖工作无法完成,这个案子很重要, 他不敢放松半点。 二是这天在外面跑了很久,想了很多事,身心俱疲,他非常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撑不下来。 仇疑青走后, 叶白汀整理过死者的衣服,当时遗物,就没再继续了,一边认命的回房休息,命令自己快点休整,一边提醒自己,之后不能再懒了,起码的运动量得保证,别真到用的时候身体撑不住。 还有灯光…… 现代的电是别想了, 别的办法呢,能不能想一想?怎样可以加强光线效果? 第二天晨起,叶白汀精神百倍,专门去厨下吃了足量早饭,把身体和精力状态调整到最佳,去了仵作房。 除却黄康尸体, 暂埋在百佛寺的郁闻章尸体也送了过来,放在停尸台上。 阳光灿烂,房间微凉,这次一站就是很久,验尸,解剖,观察,从皮肤到骨头,从应该有的生理状态到现有痕迹,他看得非常仔细,一丁点都没漏,验尸格目亦写的条陈清楚,思路清晰,午饭时间早就过了也不知道。 等到手里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捏着后颈扭了扭头,发现外面阳光偏西,已是午后很久很久。 “少爷,外头来人了!” “嗯?”北镇抚司公务自有运转流程,不同的事有不同的人承办接收,鲜少有一来人,就通知他的时候,叶白汀立刻意识到这个人非同寻常,“谁?” “贺一鸣!” “哦,他啊。” 贺一鸣虽不是刑部侍郎了,大大小小也升了郎中,人有正经理由来,锦衣卫也不好拦,现在仇疑青不在,申姜也外出,鉴于身份考虑,下面人就先过来请少爷了。 “少爷要见么?要是不想见,咱们有的是法子将人打发走。” “见啊,为什么不见,”叶白汀脱下罩袍,眸底凝起冷光,“也许别人舍不得锦衣卫太辛苦,过来送‘好消息’了呢?” 脚步刚要走出房间,突然顿住,他把传话的锦衣卫招过来,低了声:“别带他去正厅,就在院子里……” “好啊,我这就去办!” 验尸工作做的差不多了,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的喝了茶,解决了人生三急,才慢悠悠往外走。 北镇抚司院子很大,大门进来的正院气氛最庄严肃穆,刀枪锐利,视野宽阔,地砖平青,连角落的庭灯装饰,都和屋顶一样,雕了气势凛然的凶兽,看起来威风极了。 院里无树无荫,想也知道夏天来了会怎样热,但现在贺一鸣的问题不是热,春天也热不了,是四外的人!轮值锦衣卫数量在这里是最多的,个个手里拿着武器,齐齐盯着他! 院子里也没别人,不盯着他盯着谁! 贺一鸣知道,北镇抚司不会随便杀人,仇疑青再强硬也不敢这么干,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这么多人盯着,看着刀枪上泛的寒光是另一回事!他装的再平静,心里也平静不下来,额角已经隐隐见汗。 叶白汀在暗处欣赏了好一会,才走出来,敷衍的拱了拱手:“不知贺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啊。” 贺一鸣看到他,眼底就是一阴:“你寻个地方,同我说话。” “这里就不错啊,宽敞,安静,君子无不可对人言,”叶白汀相当大方的摆了摆袖,意味深长的看向非常不大方的贺一鸣,“你觉得这里不行?莫非……有什么话见不得人?” 贺一鸣眯了眼:“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叶白汀挑眉:“找我?你来北镇抚司,难道不是为了见指挥使?若为我,可是晚了半年多了。” 别的不说,在叶家这件事上,贺一鸣渣的明明白白,根本不怕被指责,盯着叶白汀,脸色更阴:“你当真不知?” 叶白汀摊手,一脸无辜:“请贺大人赐教?” 贺一鸣压低声音:“听闻北镇抚司接了一桩命案,都去百佛寺把人尸体挖出来了……” “贺大人确定这是一桩命案?”叶白汀勾了唇,表情玩味,“大人消息如此灵通,难道不知道,昨日在城中,锦衣卫也起了一具棺?你今次过来,是想劝我不要管,还是劝北镇抚司不要碰?” 贺一鸣刚想说话,却停住了,眼梢微紧:“你胆敢试探我?” 叶白汀一笑:“哦?你竟然还需要我来试探?作为案子嫌疑人,在如此敏感的时间登门,不就是明晃晃的告诉我……一点东西的?” 贺一鸣面色一凛。 叶白汀对这种表情不要太熟悉,这就是算计别人不成,反被算计的反差感……贺一鸣原来是想过来套他的话啊。 贺一鸣:“你确定要跟我作对?” “不是你,确定要跟我过不去的?”叶白汀凛了眉眼,“从来是你贺一鸣,跟我叶家过不去,养你长大的义父,你敢要了性命,我这个义弟的命,在你眼里也不够瞧,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你不就是想与我为难?” 贺一鸣欺前一步,眼神紧逼:“别以为你背靠指挥使,就能通了天了,他可撑不起这个天!” 叶白汀:“那你觉得谁能撑得起来?你?还是你背后的人?” 贺一鸣一凛,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表情不对,被别人抓着了! 叶白汀看着他的脸色变化,笑了:“所以你背后果然有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今年结识……还是几年前?” 问题太多,贺一鸣不可能回答,叶白汀要的也不是回答,他只要看到贺一鸣的脸就够了,人的细微表情可是诚恳的连着自己的心呢。 “哦……几年前认识的。几年前?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少跟我废话!以为这样就能套到我了么!” “郁闻章是不是你杀的?黄康呢,四年前在酒楼,你是不是也杀了他!” “叶、白、汀!”贺一鸣磨牙,深呼了一口气,“你既不傻,看到我来了,就应该懂了,我劝你一句话,这个案子,你要不想死,就别碰,否则来日鱼死网破……你以为你能好得了?” 这话倒让叶白汀有些意外,他刚刚所有话,都是为了让对方紧张,步步紧逼,贺一鸣就范的这么快,他有些没想到,这人竟然承认了一些东西……还直接威胁回来了? 叶白汀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思路:“所以郁闻章和黄康,是你杀的么?” “你说呢?我这样的人,想要达到目的,需要亲手杀人?” 贺一鸣阴阴笑了,往前一步,身体更加欺近:“我要是对人有杀心,不介意亲自动手,那第一个活不成的人就该是你——叶、白、汀。” 叶白汀眼梢微垂:“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劝我,不要碰这个案子?” 贺一鸣退开些许,眸底有锐光滑过:“义父总也养了我十来年,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在九泉之下伤心难安。” 叶白汀嗤了一声:“你觉得你现在说这话,会有人信?去年把我父亲送上刑场,把我推进诏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好心。” “就知道骗不过你,”贺一鸣顿了顿,浅浅叹了口气,“不过我这话是真的,这个案子别碰,查了,对你也没好处。” 叶白汀看着他:“是对你没好处吧?你这么着急过来,从我这里套不到消息,便改成威胁诱劝,怎么,这个案子告破,对你影响很大?” 贺一鸣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叶白汀紧紧盯着他,不避不退:“科举大考是不是有问题?你参与了?参与了多少?对内情知道多少?这些人的死——” “你别给脸不要脸!”贺一鸣被激的不轻,不但截住叶白汀的话,还上了手,揪住了叶白汀襟口。 锦衣卫们见事不对,当即就想冲上前,叶白汀抬手阻了,轻轻冲他们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从小到大,我自认我爹待你不错,一直精心教养,从未欺侮苛待,你如此回报,到底是为什么?”叶白汀看着贺一鸣的眼睛,“你觉得在家里,地位比不上我,不如我受宠,可说句实在话,这难道不是应该的?我是我爹亲生的,你只是养子,他更宠我一些,也没有忽略了你,你为何心中有这么多怨气?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最终死于他人陷害,发乱衣脏,被推上刑台,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么!”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贺一鸣眼底漫开无限阴鸷,“他才不是真心待我,他只是——” 对着叶白汀过于清澈明亮的眼神,贺一鸣突然顿住,冷笑出声:“别以为你长大了,就反抗得了我,你父母是死了,不用再牵挂,你姐姐呢?我可是知道叶白芍来京城了,哦,还有你那个马帮姐夫,你知不知道,干这一行的,手上都会沾血?他杀过人,也有仇人,你觉得,没人能治的了他?” 叶白汀眼睛眯起:“你敢!” 贺一鸣就笑了,笑得十分愉悦:“你若再惹我,记得保护好他们,别像上回一样,让我手不沾血的杀了人,还能把你关进牢里。” “咻——” 二人对峙的时候,突然斜里飞过来一颗小石子,打中了贺一鸣的手,手背吃痛,他立刻放开了叶白汀,可下一瞬,仍然有小石子飞过来,咻一声,打中了另一只手手背,同样的位置。 贺一鸣今天已经被勾起了很多火,当下就没稳住,朝一旁轮值锦衣卫喝道:“北镇抚司什么规矩,竟敢暗谋朝廷命官,都不要命了么!本官这便上折,参你们——” 话还没说完,‘咻咻咻咻咻’,接连不断的小石子飞过来,砸在他的脚,他的腰,他的膝盖,随着石子飞来的方向,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叽叽喳喳的喊着:“你们在玩什么,我也要玩!” “是要切磋么我也要!” “这位叔叔看我!” “我的小石子准不准,有不有趣!” 贺一鸣没反应过来,也根本没认出这两个孩子是谁。 双胞胎见他看过来,收起小弹弓,不用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两条小麻绳,细细的,长长的,二人一抛一接,相当有默契的拉出一个空间,冲着贺一鸣过去,把人套住,这边一拉,那边一扯,这边一拽,那边一跑…… 贺一鸣就像被网在蜘蛛网里的扑棱蛾子,别说飞了,想动都动不了! 他转的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说话,双胞胎自己在那边吵起来了。 “你好笨,他都没卡在正中间!” “明明是偏到你那边了,是你力气太大,看我拽一下——” “啊啊啊又偏了,看我力挽狂澜——” “你好笨!力气又大了!都到不了中间怎么玩游戏,你让他过来点——” “过来我这边点——” “我这边——” 两个人一边吵架一边跑,还一边能把绳子拽来拽去,贺一鸣不会武功,很快摔了几跤,气的张嘴骂人:“哪来的小畜——” 叶白汀不可能看着别人欺负双胞胎,手腕用力一晃,铃铛声有节奏的响起,不但遮住了贺一鸣的脏话,还放出了另外一种信号——玄风一定能听懂的信号。 “汪——呜汪!汪汪!” 狗将军今天没任务,听到铃铛声就跑过来了,它记性还非常好,很快闻出了贺一鸣身上的味道,当下就呸了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臭死了,这是欺负过少爷的人! 狗将军立功无数,在北镇抚司是谁也管不了的存在,任性的很,它不喜欢贺一鸣,又没有人下指令,就不觉得这是什么危险,当即冲着贺一鸣叫了几声,还追着他不让他跑开绳子范围。 双胞胎一看到狗子,更兴奋了:“哇小狗!” “它想和我们玩!” “我们一起!” “来狗狗,跳!” 俩小孩带一个狗,也不知是更默契了,还是更不默契了,继续一边跑一边吵:“唉呀狗狗挡着叔叔了,看我力挽狂澜!” “呀你劲又使大了,看我横扫千军!” “看我摧枯拉朽!” “看我落花流水!” 狗将军是只有素质的狗,不会随便咬人,但它会赶人,会咬袖子,贺一鸣不仅仅是摔跤的问题了,他站都站不住,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气喘吁吁,累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哪来的小畜生,小小年纪性子就这么残忍,这么欺负人! 双胞胎:“咦?这个叔叔好笨哟,都不会跑的。” “那咱们要慢一点,不能因为叔叔笨,跑不快,就歧视他,不跟他玩。” 俩小孩非常贴心的放慢了速度,刚刚好卡在贺一鸣的极限上,让他能反应过来,却因为身体太沉手脚太慢躲不过去,又觉得下回有希望,再次挣扎……摔的更重,喘的更累了。 “叶……叶白汀……你让他们……停……”贺一鸣感觉自己的膝盖搓破皮,脚踝也扭了,“小小年纪,是要杀人么!” 双胞胎就不干了,一个皱起小眉毛:“叔叔说什么呢,明明是我们陪你玩啊!” 另一个叉腰生气:“你不是就喜欢这么玩么,我们陪了你还不高兴!” “哦我知道了——” “叔叔一定嫌弃我们太慢,玩的不痛快,那我们快一点!” 贺一鸣:……脏话。 由着孩子们‘玩’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地上的人爬不起来了,石州才慢悠悠出现,走过来一手一个,拎开双胞胎:“好了,再玩叔叔该流血了。” 双胞胎意犹未尽:“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怕什么!” “他又不是女娃娃,没穿小裙子,为什么不能玩?” “我们听娘亲话,不跟小朋友这么玩,只跟大人玩的! ” “是他先揪了舅舅领子!揪领子是挑衅,挑衅了,就代表接受切磋!” “但是他好像不大行。” “不行不行,连小孩都玩不过,放到域外会被马踩死的!” 俩小孩煞有其事点评,还非常专业的摇摇头,好像贺一鸣辜负了他们似的——明明自己挑衅,却是个没本事的,别人一招都敌不过,还委屈告状说别人欺负人,这个大人好不要脸! 在此过程中,趁着别人没看见的时候,他们还悄悄给叶白汀挤眉弄眼。 叶白汀:…… “贺大人应该不会跟小孩子计较?”他当然要给双胞胎圆场,“他们只是调皮,从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别人。” 贺一鸣信这话才有鬼,可仔细回想一下,俩小孩好像真的从头到尾,没有说过类似‘打死你讨厌你’这种欺负人的话,嘴里一直都说‘玩游戏’。 堂堂刑部官员,对外形象向来君子肃正,优雅知礼,好像的确不能和小孩子计较,可这亏又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时间想不到找回面子的方法,甚至担心惹别人不高兴了,别人还要‘玩游戏’,他只能咬牙切齿的放了句狠话—— “很好……叶白汀,你,还有你们,都给我等着!” 说完起身,一瘸一拐的,迅速离开了。 石州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出声,心说那你可要好好期待了。 拉着双胞胎过来,石州从上到下把弟弟打量了一番:“他欺负你了?伤着没有?” “没有,”叶白汀摇摇头,挨个摸了摸双胞胎的脑门,“谢谢你们啦。” 双胞胎被夸奖,非常开心,不过他们现在眼里最重要的不是舅舅,是狗狗! 两人一左一右,非常熟练的蹲到叶白汀身边,抱住腿撒娇:“舅舅舅舅,我们可以跟狗狗玩么?” “狗狗可爱!” 叶白汀:“当然可以。它有小车车和小藤球,你样要一起玩么?” 双胞胎齐声:“要——” 狗将军是人来疯,刚刚‘一致对外’,配合默契,它就很喜欢俩小崽崽了,见人跟它玩,兴奋的上蹿下跳,带着小朋友在北镇抚司的院子里撒欢,这里是它的主场,必须要招待好小朋友! 双胞胎也很懂礼貌,会跑会跳,冲的跟个小炮弹似的,可一旦抱住狗子,会十分注意手上力气,不会用力拽狗子的毛毛,更别说故意欺负了。 叶白汀看着两个小孩长大,最知他们脾性,不会故意欺负别人是真的,但别人要想欺负他们,他们会反过来把别人欺负的更狠,也是真的。 石州:“就喜欢玩扮无辜孩子玩天真这一套,不过也就这两年了,再过两年,个再高点,就没办法装可爱了。” 小崽子们很懂啊。 叶白汀:“他们来看我的?” “读了你的故事,坐不住,吵着要来看一眼,”石州点点头,“知道你忙,一会儿我就带他们走,顺便你姐姐让给你带了菜,送到厨下加工去了,稍后记得吃。” 叶白汀:“嗯。” 石州眯眼:“姓贺的孙子,你不必担心,就算案子查出来他不是凶手,我也有招对付他。” 叶白汀想起之前见面时,姐夫说过的话:“……你很早就想过这件事?” 石州:“去年我自外域回来,你姐姐不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知道是这孙子,我当时就开始着手查了,只是他的问题好像有点麻烦,弯弯绕绕神神秘秘的,总也理不清,最近才有了些眉目,我会和仇疑青沟通,总之,你不用担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叶白汀点了点头:“小尧小凌对京城可还适应?” 石州勾唇笑了:“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能疯的地方,不过也就能轻松这两天了,你们指挥使给我荐了书院,明日就带他们过去见见山门。” 正说着话,大门口一阵响动,仇疑青回来了。 石州瞧见了,冷哼一声:“指挥使还知道回来?这可是你京城地盘,我眼睁睁瞧着你被偷了家,别人欺负到院子里来了,你这要是在外头,我弟可怎么办?” 仇疑青过来的第一眼,就是看叶白汀。 叶白汀赶紧摇头:“没事,我好好的,司里这么多人,谁能欺负得了我。” 仇疑青眼神微深:“一个时辰后,申姜会回来,今晚大约会很忙。” 叶白汀懂,这是要加班的节奏。不过有新线索可以汇总,就是好事! 石州却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瞧了瞧天色:“现在有空?我瞧你这北镇抚司校场不错,练练?” “可。” 仇疑青正好紧绷了一天,也想不带脑子的放松放松,距离申姜和晚饭还有一个时辰,时间足够。 于是一行人换了地方,来到校场。 仇疑青和石州当然是摆出架势,正经切磋,兵器换了好几样,打的畅快淋漓,引的一旁围观小兵喝彩连连。 双胞胎也不服输,非常有表演欲,跟着在一边‘哼哼哈嘿’,打起拳来有模有样,虎虎生风,还互相挑毛病,你的胳膊不对,你的腿歪了,你的腰得再沉一寸,你的背不直……还问狗子对不对? 狗子是训练过的任务犬,他们对它说话,它也能示范表演,近跳远跳侧跳,都快翻出花来了,双胞胎看的叹为观止,小嘴张圆:“哇——” 接下来就变成了‘三方混战’,带沙盘演练的那种,二人一狗一会儿我和你结盟,一会儿我和它是一国,开始还能玩得客气,用战术战策,有模有样,后面玩急眼了,也不讲究什么拳法了,互相抱着对方,滚到地上‘撕打’…… 兴奋的尖叫连连,叶白汀都怕他们嗓子受不了。 直到放松时间结束,马上一个时辰,石州叫了,双胞胎还舍不得走,一左一右,麻利地蹲到仇疑青身侧,抱住了他的腿—— “我不走!” “我要住在这里!” “这里有狗狗!” “还有舅舅!” 他们仰着小脸,眨着水汪汪的杏眼,朝仇疑青卖萌装可怜:“叔叔你收留我们吧!” “爹爹好凶的,会拿大棒子打人,那么粗,那么长!叔叔最好了,救苦救难活菩萨!” “叔叔要是喜欢——” “哥哥可以穿小裙子的!” 仇疑青看着和叶白汀有几分相似的小脸,一时有些沉默。 眼看着不行,双胞胎互相对了个眼色,决定卖舅舅:“我们可以让舅舅穿小裙子给叔叔看!” “舅舅腰细,保证好看!” 叶白汀:…… 然而这并不是让他最震惊的,刚刚那一个时辰,他中途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没留意,等姐夫把俩小崽子拎走了,他才发现狗将军…… 穿了条小裙子! 粉纱的!颜色梦幻,造型飘逸,狗子一跑起来,小裙子的纱随风飞舞,好好的威武玄黑狗将军,硬生生娇气了起来! 181、舞弊 “汪——呜汪——汪汪汪——” 打完架的校场, 人声渐完,安静平阔,只有狗子意犹未尽, 穿着粉色小纱裙啪嗒啪嗒的跑来跳去,兴奋极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齐齐沉默。 知道这是双胞胎的杰作, 叶白汀身为舅舅,总得帮忙圆个场:“……虽颜色过于粉嫩, 裙纱过于飘逸,总算有些童真,看久了,也有几分可爱?” 他话还没说完, 狗子那边冲势太猛, 急刹没刹住,脚底打滑,身体趔趄,但它以顽强的生命本能,悍勇的身体素质,控制住了!它并没有摔倒! 就是这个控制的姿势吧……舌头斜出来歪在一边,眼珠子瞪出白边,爪子疯狂刨地,降低高度矮身, 粉粉嫩嫩的小裙子直接成了拖把。 叶白汀:…… 玄风你怎么可以这么不争气! “是挺可爱的。” 叶白汀还没想好怎么理顺这乱七八糟的场面,瞎话怎么编,就看到了仇疑青面不改色的脸,轻描淡写的话。 他忍不住再次看向狗子,狗子已经蹲坐在地,用后爪挠耳朵根, 小裙子敞开,姿势极不雅观:“你管这……叫可爱?” 仇疑青面色淡极了,一脸‘心上人非要捧,本使还能怎么办’的平静:“……看久些,也就不觉得眼睛疼了。” 叶白汀:…… 我可谢谢你了。 仇疑青招手,叫了个锦衣卫过来:“北镇抚司今日损失,麻绳,地砖,兵器卷刃,洒扫人力,换新成本,狗将军受到惊吓……让文书房列好单子,送去刑部索要赔偿。” “是!” 叶白汀看着小兵背影远去,心中佩服,要不说指挥使会办事呢,贺一鸣满怀心机的过来,没欺负到谁不说,反被狠狠欺负了一顿,回去还得赔东西,还不是冲着本人,直接通报到工作单位去了,丢不丢人?让你反抗都没招,也来不及…… 仇疑青要的才不是这点芝麻绿豆的东西,他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北镇抚司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就要让刑部难受,让贺一鸣难堪。 双胞胎玩坏了的麻绳……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走吧,”仇疑青迅速安排好事,叫人把狗子拉下去洗澡,转向叶白汀,“回去等申姜。” “嗯。” 二人并肩从校场离开,一左一右,靠的很近,叶白汀闻到了仇疑青身上的味道,微微的汗味,裹挟着地上尘土,隐隐有血性杀气,不怎么难闻,存在感很强,这个味道……他在姐夫身上也闻到过。 他想起贺一鸣说过的话,眉心微蹙。 “无知之人的无知之言,不必在意。” 仇疑青回来的略晚,并没有听到贺一鸣的话,但他能猜到,此类人的惯常手段,他不要太清楚,不过是攻心,用你最介意的事,最亲密的人。 “手中刀锋是面对敌人的利器,也是保护自己人的武器,作为武器本身,我们要比任何人都清醒,比任何人都慎重,身为执法者,我们需要担负更多,也希望被赋予更多信任——我知你内心柔软良善,但你需记住,不要为想当然的事烦恼。” 叶白汀一怔。 执法者……他有些摸不清,仇疑青的这三个字,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带上了别人,但他知道,仇疑青这是在提醒他,不要把自己困住。 社会文明不断发展,社会制度几经变迁,这里和他生活的时代并不一样,比如这里阶级明显,对女性不怎么友好,这里的下人犯了罪,主人是有权利杖杀的,这里有江湖帮派,帮派里也有各自的规矩,朝廷管辖态度稍稍有些微妙,只要不过分,很少大力强制执行,武力镇压。 叶白汀想,这可能和社会形态,生产力规模有关系,没有那么多读书人,没有那么多官兵,朝廷再努力,也管不到国土的每寸土地,边角之处,幽微之处,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就需要其它民间组织填补,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 天子的政策下达,百官的推进执行,朝廷进行的,更多的是教化之功,一点点抓,一点点管,从眼前做起,慢慢稳固,扩大,总会影响到世人,让天下变得不一样。 眼下的大昭,已经做的非常好了。 叶白汀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仵作,没有做圣人的本事,也没必要揽圣人的责。他只要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办好每一个案子,尽自己努力,让黑暗少一些,为受害者带来慰藉,给恶人以惩戒震慑,哪怕能推动这个文明发展一点点,也是值得的事。 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大昭是他的,也是天下人的,所有人都在努力,天下就会不一样。 自来此地,他心中理念从未改变,这次心生涟漪,也是突然想到,如果真像贺一鸣说的那样,石州杀过人,他该如何面对?他发现自己并非心无缝隙,他也有害怕的事,比如面对这样的情境。 昨日姐夫进京,房间叙话时,他听出了姐夫对贺一鸣的杀意,非常庆幸自己没事,扛过来了,否则姐夫一家恐怕要……他甚至忍不住回想自己看过的这本书,怎么都没想起后续对姐姐姐夫的交代,夜里噩梦连连。 但现在……好像有些释然了。 如果真发生一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他只需要坚守本心,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它一切,自有律法。亲情不需要割舍,事实真相也不会为亲情变移,他只要做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贺一鸣,威胁不了他。 见小仵作久久不说话,仇疑青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可信我?” 叶白汀点头:“信的。” 仇疑青:“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同你说,但你担心的那些,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发生。” 叶白汀一怔:“你知道我在想……” 仇疑青揉了下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 叶白汀这下真的有点好奇了,他无权知道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机密,很可能和天子,甚至国家安危有关,仇疑青到底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有过怎样的波澜壮阔,有没有人帮助他,同他并肩前行,姐夫在这里……参与了多少呢? 他微微抬着头,眼睛微圆,眸底清澈澄净,像映着月色的湖水,让人很想捧捧看,是不是能把这轮皎月捧到手心。 仇疑青捏了捏他的手:“回房等我?我冲个澡就来,马上。” 叶白汀差点没反应过来:“嗯?现在?” 仇疑青也发现了自己的话有歧义,可说都说了,自然不会往回收,还微微欺近,压低了声音:“阿汀莫急,所有你想要的,以后都会给你,嗯?” 叶白汀:……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可闭嘴吧。 暖阁里,饭菜上桌的时候,申姜回来了,仇疑青也整理好自己,带着水汽的微湿,精神奕奕的过来了。 几人话不多说,先吃饭。 案子很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好的状态才能坚持更久的工作,重点是什么,他们从不会搞错。桌上无酒,然美食慰藉人心,一顿饭吃完,肠胃熨贴,不用怎么说话,精神就回来了。 “来吧——” 桌上饭菜收了,小炕几擦干净,新的线索卷宗摆上,申姜麻利的支开小白板,炭笔,所有东西一一准备好:“咱们开始!” “此次验尸过程你们都不在,我先来吧。” 叶白汀率先开口:“此次两名死者皆为高处坠亡,一个五楼,一个六楼,高度不算太高,坠落过程时间很短,无特殊风向和障碍物,若本人没有留意调整,空中姿态很难发生大的改变。郁闻章落地姿势仰躺,颈椎受伤严重,手臂除落地表皮擦伤外,骨头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这个姿势很明显,他在六楼摔下时,本人是背靠栏杆的,双手前伸,应该是想拉拉拽,或者推拒什么——” 他提醒申姜:“锦衣卫在勘察搜索周围时,需得细致寻找,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死者可能落下时用手带飞了的,东西一定不是大件,否则别人会发现并处理,可能非常不起眼。” 申姜点着头,在小本子上记下:“明白!” “郁闻章内脏受伤出血严重,是高处坠落的一般性表现,体内解剖无其它异常,没有毒理反应,尚未寻到可疑之处,不过……”叶白汀想起当时房间画面,“他上塔是想读书的,房间有桌有椅,那本写策论的书,为什么不在桌子上,而在柜子上?” 有椅子不坐,要站在柜子边读书? 他直觉不可能,死者有长时间的读书计划,到楼上读书,也是方便累了远眺,读书和中间休息都计划好了,站在柜子上算怎么回事? 不是死者放的,就只能是——房间当时有第二个人,书是这个人挪动的。 这本书有什么挪动的必要么?叶白汀只记得那本书很厚,许几天都看不完。 仇疑青:“目击证人给出的线索是,郁闻章是吃完午饭上楼读书的,但是很快又下了楼,去院子里换了一本书,重新上的楼。” 所以是他自己要换,还是因为当时房间里就有人了,因为顾忌这个人,他才换了? 这个略早的时间交叉点,需要注意。 申姜翻开自己的小本子:“我问过了,当时在五楼聚谈的四人,他们的吃饭加闲聊时间,足足有一个时辰,包括了郁闻章吃饭,上楼,下楼换书,重新上楼的整个过程,高峻,胡安居,章佑都分别出去过,耿元忠耿大人倒是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屁股都没动一下,但他当时进来的略晚,是四人中最后到的……照时间线来看,所有人都不能排除,但现在最可疑的,像是最后到,中途没出去的耿大人了?” “还有栏杆,偏细窄,不好站,也易打滑,我带着人亲自试了几遍,怎么站都不方便用力……对比少爷的验尸结果,死者被推下去,比他自己跳下去可能非常大。” 叶白汀点了点头:“……接下来是死者黄康,他掉楼坠亡时,身体是俯卧姿,双手粉碎性骨折,明显有个‘撑’的动作,死者当时意识应该比较清晰,说他‘喝醉了酒’脚滑,是存疑的。” 申姜:“可三个月前,正值隆冬,雪天薄冰,当时查到的痕迹说,楼顶边缘的确有脚印,很像脚滑了。” “寒冬腊月,北风朔冷,死者一人在楼顶饮酒,”叶白汀看着桌上的线索资料,“就算不想和别人一起,不能找个包厢暖房?去楼顶吹凉风,图什么呢?” 申姜拍了下大腿:“对啊,这黄康可不是一个风月雅致的人!” “若是和人相约,此人身份比较敏感,或者他们要说的话非常敏感,需要避嫌,这个行为就很合理了,”叶白汀提醒申姜,“指挥使说,看过当天的菜单和酒单,绝对不是一个人的量。” 申姜目光灼灼:“所以这天的楼上,也一定有第二个人在场!” 叶白汀想了想,问:“我们能查到的线索里,最后一个见到黄康的人,可有说过此人有何异常?” 申姜摇头:“酒楼小二,和一部分大堂客人都见过他,都说挺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少爷发现了什么?” “尸检结果和郁闻章相似,内脏破裂,骨折严重,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广泛性损伤,胃容物因过去太久,摔落时的胃部伴有损伤,不能准确检查,但颜色……有些奇怪。” 叶白汀将尸检格目递给申姜看:“是一种略鲜明的黄色,怎么看都不像病理,更像是染了色,我心有怀疑,仔细检查了他的食道和牙齿,果见其食道也是同样颜色,牙齿内侧及两边,包括舌苔,唇内,都有这种明显的黄色,很显然,黄康这天的食物里,有一种很特殊,非常容易染色的东西,可我查看过指挥使带回来的菜单,并没有类似指向……” “小二和大堂部分客人,所有见过黄康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那这样东西,很可能是他上楼之后才吃到的——那位赴约之人知道他喜欢,给他带过来的。” 申姜摸下巴:“带过来当场就吃了,看来不是一般的喜欢……” 仇疑青眸底深邃:“当场吃的东西,是不是得分享?吃独食似乎不太好。” 申姜立刻懂了:“那当日赴约之人,这个疑似凶手的,嘴里肯定也染了这种黄色!我们只要走访看看,谁在那日嘴唇舌苔发黄不就行了?这么明显的颜色,肯定会被看到,除非他装哑巴不说话!” 叶白汀目光赞许:“不错。” 尸体说完了,申姜举手:“那接下来我说说,我查到的大概消息,这个按年份比较方便——” 他在小白板上写下了‘四年前’三个字,再把名字一个个按上去:“死者黄康,才华横溢,几乎是所有人认可的,高水平的存在,不过他脾气不好,非常傲,接人待事也很锋利,仿佛谁都不看在眼里,大家倒并没有很在意,因他的确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可大考结果出来,他名列末排,着实惊掉了一地眼珠子,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他自己倒什么反应都没有,安安生生的接受了名次,之后派官,混的风生水起……且脾气很大。旁的事且不说,考的这么烂,他怎么能一点情绪都没有呢?难道是混到了个肥差,心中暗爽,担心机会被抢走?” “未尝不可啊,”叶白汀垂眸思索,“此人恃才傲物,脾气大,平日有没有什么小毛病?” 申姜点头:“有啊,见人下菜碟,恃才傲物,那都是对着普通人,看到贵人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可以摧眉折腰的,本人似乎还很乐意如此。” “所以这或许就是他的追求?”叶白汀眼梢微眯,“成就才名,努力科考,为得不就是成为人上人,和人上人为伍?既然有机会得肥差,一步到位,为何要放弃?不过他考成这个样子,排名末位,还能得肥差……” 就是问题了。 朝廷派官自有制度,也有先后顺序,黄康就算中了进士,排名太后,也不应该立刻派官,还给肥差,这中间的操作……是否存在利益交换?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有些甜头一旦尝到,就会停不下来,四年前如此,其它年份呢?去年有没有类似的事?他们现在接手的案子从四年前开始,可事情真的是从四年前才开始发生的吗?会不会更早? 叶白汀目光沉吟,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并没有着急,指节叩了叩桌面:“先继续说。” 申姜点点头,继续:“四年前参与大考的,还有贺一鸣和高峻,贺一鸣才学不算特别拔尖,也看的过去,考名次和平日成绩相符,没什么好说,也未有可疑之处,高峻就不一样了,他平时成绩并不好,这次考运却极不错,名列前茅,加之背后家世不错,顺风顺水的派了官,熬资历,到了今年,已然可以做大考的副官了。” “还有我们今年大考的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在四年之前,做的就是和高峻同样的位置,是辅助大考的副官,他资历足够,性格也沉稳,去年大考直接升调,做了主考官,本来两届考官不合适是同一人,但今年是加的恩科,比较特殊,机缘巧合,耿大人便连任了。” 也就是说,耿元忠同这前后三次大考都有关系,四年前是副考官,去年和今年是主考官,最熟悉,也最方便操作一切。 申姜说完,在小白板上另起一行,写下‘一年前’两个字:“去年参加大考的,有于联海,郁闻章,胡安居,成绩么,咱们也都知道,前两个落榜,于联海心气不在,给人当了文吏,上官就是耿元忠,郁闻章准备再战,外界对于联海没什么反应,对他记忆也不深刻,长得不怎么样,才华也不显么,对郁闻章就都觉得可惜了,很多都不相信这结果,觉得他不应该考不上,不过也有些人说他性格过于死板,太认死理,过刚易折,倘若能圆融一些,结识交游些友人,许不一样,但郁闻章自己可能不这么想,一直都很自我。” “胡安居点了翰林庶吉士,于联海对他非常不服,说他不配,外界似乎也觉得他德不配位,文才不够,可人家就是上了,一年过去稳稳的,这样的话慢慢也就少了。翰林清贵,没什么事外头也不敢惹,人家现在都混到给大考这么重要的事帮忙了,谁敢再说他没文采?” “去年大考,贺一鸣和高峻都游离在外,似乎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但他们二人都是仕途上的佼佼者,一个深藏不露,手眼通天,另一个家世极好,又好交友聚宴,在学子中颇受追捧,和他们来往的人很多,胡安居便是其中一个。” 申姜画完两条线,说完所有人,唯一空着的,就是今年刚刚参加完大考的章佑:“他跟前两次大考都没关系,只参与了今年,和耿元忠耿大人是外家亲戚,但他这个人吧……我刚好见过一次,挺精明,就是心思没使在正道上,才学不怎么样。他今年二十二岁,以世家子弟的习惯,这年纪才开始参加科举,明显晚了很多,前头几年里,据说一直在求师,和本案中的其他人是否认识,可有交往,目前尚不明确。” 小白板上名字列完,人物关系线条划完,眼前立刻清晰了很多,这些名字也不再仅仅是名字,而是有了立体的印象。 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甚至交往不多,暗地里呢?可有做过什么生意买卖,利益交换? 结合前事,不仅叶白汀这么想,申姜也很难不这么想:“大考……别是被这里的谁祸祸了吧!” “我去调了四年前封存的考卷,找到了高峻的答卷。” 仇疑青缓声道:“字迹比对过没问题,是他本人写的,但用词习惯,文字风格,跟以往大为不同,偏差非常明显,我可确定,卷子上的题,一定不是他自己答的。” 大考舞弊一事,基本能够确定存在,但这是否个例,还是多例,就不知道了。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科考,派官,自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多么难能可贵,一飞冲天的机会,有人心急眼热,就会生歪主意,有人买,有人卖,市场就会形成。 可每逢大考,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监管都会非常严格,想要大规模的,做成这件事,就需要很厉害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得熟悉规则,懂得运作,上下方市场都能抓住,如鱼得水,还得能彻底保守秘密。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高明,《琵琶记》 感谢在2021-09-13 14:00:00~2021-09-19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倾酒未醉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倾酒未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酒未醉 4个;依旧是阿幻、曰曰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女人 424瓶;哼唧怪、李家小乖乖 100瓶;千岚 65瓶;我有三只肥猫、soft新爹、上古后主 50瓶;释迦莲雾 34瓶;小宁、依旧是阿幻 30瓶;很普通的人 28瓶;黑桐小哥哥、风中守候、一一、倾暮淮间、岚岚、遐迩、Kai、布丁、千啦噜丶 20瓶;皈弈、巫山 17瓶;41832576、大可爱 15瓶;风轻云淡、铃铃落落、芮吧内想磕糖、小拢包、周深爱我、格林dayday、八碗、Addison、50333377、graceier、墨魉魁葬、茶茶、若七七、杨happy 10瓶;花开半夏 8瓶;阿九啊 6瓶;藏。、芜柒、蘑菇咪咕、是微不是薇、埘肆、寧馨兒、霸道总裁爱上我、Charon、过路的招财猫 5瓶;白桃乌龙、浴红衣、阮阮、dy 4瓶;又开始减肥了 3瓶;靖之、抱朴守一、紫夜.嫣然、清瑶家的大团子、沫|*雅轩 2瓶;byj_ao、あさ就是ひかり、jesic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2、你为什么不看我 ‘科举舞弊’四个字一出来, 叶白汀心里就咯噔一声,最不希望出现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事不管放在哪个朝代, 都绝对不可以忽略,影响甚广, 何况现在的大昭?往小了说,哪怕处理得当, 也是让朝廷无光,让皇上脸上不好看,往大了说,大昭现在稳的很不容易, 天子需要自己很有信心, 也要给别人很多信心,如果他用的人才,都是用‘舞弊’之法推选出来的,公平何在,真正的人才何在? 这些所谓的年轻血液,皇上已经或即将重用的新人,是人才,还是蛀虫,他们的努力, 会让大昭更稳,还是让一些东西烂的更快?长此以往,国家怎么管理?这个国家还会存在吗? 科举为国选士,每次审查监督都非常严格,一旦发现考生有夹带,作弊嫌疑, 资格即刻取消,大考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每个人都很珍惜,可仍然有人愿意冒这个险,回报必定丰厚。 叶白汀想,这次是什么形式呢?夹带?风险太大,而且对不上题怎么办?漏题……风险更大,会知道题目的人,本身站的位置就很高,得许出怎样的利益,才能换取这样的消息?或者更隐秘的方式,比如进了考场,看到了题目,会的人做了,再打小抄,给不会的人……那这考场里头,就得有自己的人帮忙传东西了。 越是个例,越好抓,难的是形成了规模,沾过这件事的,或者既得利益者,都会保护这件事,反而不太好查。 能做成这种事,背后之人应该有相当大的能量,非同一般的人手和投入,叶白汀有些不明白,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钱吗?可赚钱的法子多了去了,有这么大的能量,什么事干不了,为什么盯着三年一次的科举?他不信这件事给对方的金钱回报,超过那些生意路子。 还有,什么样的人,能执行这件事? 身涉这个案子的人,基本都是考生,阅历都不算特别丰富,耿元忠是年纪最大的,本身和三次科考都有关系,嫌疑就很大了,或者贺一鸣…… 叶白汀问仇疑青:“贺一鸣身后之人,可有消息了?” 他自己清楚的知道,贺一鸣是那位‘民间三皇子’的人,可别人不知道,这中间细节,两边是怎么联络的,各自负责什么,他也不知道,需得仰仗锦衣卫去查。 应恭侯的案子,已经牵出了这件三皇子,大夫人甚至供出来一个对方的心腹,好像叫—— 他看向仇疑青:“那个邓升……” 仇疑青:“死了。” “死了?” “嗯,”仇疑青颌首,“侯府父子以为自己多重要,‘贵人’亲自派了心腹来往交接,其实这个邓升并不是什么心腹,只是一个普通办事的下人,侯府一出事,他就被灭了口,锦衣卫找到的只是尸体。” 叶白汀直觉仇疑青的面色,似乎话中有话:“……但是?” 仇疑青:“但此人的出现仍然很意外,锦衣卫此前并不知他的存在,追查其过往行踪,行事规律,我们发现他和另一个人交往颇深,且并不希望被人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你应该有印象——孙建柏。” “是他?”叶白汀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拜托仇疑青查贺一鸣时,仇疑青查到的,有可能有问题的名字,“可你说,他一直就没动静?” 仇疑青点头:“一直都很安静,出门次数都很少,和贺一鸣的来往非常隐秘,反倒和这个邓升更为熟悉——” 这道题别说少爷了,申姜都会答:“难道贺一鸣,也是那什么鬼三皇子的人?” 交情非浅的联系人,鬼鬼祟祟的来往方式,藏头露尾,神神秘秘,不是在搞事是什么!就算跟这次的科举没关系,也是个巨大的隐患,没准哪天就会生事! 叶白汀更担心的是另一点:“科举舞弊……是否和这些人有关?” 仇疑青摇了摇头:“还未确定。对方非常沉得住气,这个孙建柏基本一动不动,应该是等待上头指派,我手里的线不多,只能等待。” 别人动了,他才好验证。别人不动,他抓来也没什么用,反而打草惊蛇,对方弃卒保车,没办法得到更多的东西。 申姜想到另一个方向,更害怕了:“那要是……要是这回的科举舞弊案,真跟那个什么三皇子有关,他在暗中蓄养的势力绝对不小了!还有牢里那位青鸟——少爷还记得吧,这个瓦剌组织里的细作,寻过贺一鸣!现在这两边有没有接上头,有没有合作?” 一个外族八王子,一个大昭民间遗孤三皇子,再加上‘天子非正统血脉,是长公主所生’的谣言,怎么看都知道水很深,有不是人的妖怪在搅风搅寸了! 有没有勾结合作,仇疑青不知道,但对方势力明显根植多年,有备而来,他们必须得谨慎应对。 “无论此次科考舞弊是否与这些人有关,他们是谁,现在何处,势力几何,我们都必须要揪出来,切不可放松!” “是!” “我已命人查调翻阅往年考生卷子,若所有人都要比对,我们人手有限,恐耗时长久,”仇疑青沉吟,“会来不及,目前重点仍需着落在案子上,看能否清查命案,窥得事件真相。” 叶白汀懂,想要知道这个网架的多大,不仅每个考生的卷子要查,生平也要查,平时的功课如何,性格如何,下笔习惯如何,都知道了,才好做对比,还得有擅长解读这些,有把握做对比的人,的确工作量很大,如同大海捞针,反倒不如细查案情,从这里找线索来的快。 “我们再梳理一下人物关系和时间线,”叶白汀看着小白板上两条共行的大考年份,“除了同年,同僚外,于联海和郁闻章是同乡,还是耿元忠的文吏,耿元忠和章佑是亲戚,对吧?” 申姜点头:“这个案子里所有人来往都不算深,同年同僚,也未私下过多聚会,只公务或小宴遇到,会聊一聊,于联海和郁闻章也算不上来往太多,于联海忙文吏之事,郁闻章忙着读书,二人虽都在京城,还真大多是书信来往,耿元忠和章佑是亲戚,但也并不特别亲密,四时八节来往的都少。” 至于时间线—— “一个月前,郁闻章出事的这天,五楼的小聚,耿元忠到的最晚,中间按先后顺序,高峻,胡居安,章佑都出去过,贺一鸣没和任何人在一起,到寺庙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三个月前,黄康出事的这天,聚会的这几个人都在,包括贺一鸣,因与席时间过长,几乎每个人都出去过两三次,时间有些混淆,当事人都说记不清,但肯定都有嫌疑,于联海在这两次事件里,都以文吏身份随侍耿元忠,远处待命,并未与席。” 叶白汀眼梢微垂:“死者郁闻章,在三个月前,并没有参加这个聚宴。” 申姜摸着下巴:“他毕竟未中进士,身份不够,不过他应该也不喜欢这类场合?” “于联海……”叶白汀指尖滑过消息卷宗,“撒的谎很有意思,一个月前的百佛寺,他本人就在现场,锦衣卫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撒谎?” 当真是如他解释的那般,不想自己卷进案子里?不想卷进去,不想有麻烦,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不是更好?为什么在京郊,遇到石州的时候提,到了北镇抚司大堂,别别扭扭,怂怂缩缩的,还是说了? 郁闻章之死,他到底是想管,还是不想管? “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他很可能知道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直没有说。” “少爷放心,交给我!给他休息了一天也够了,看我稍后好好招待他!” “嗯,”叶白汀若有所思,“可以适当给他透露一些我们的查案进程,给他增添信心或威胁感。” “对啊……” 申姜眼珠子一转:“行,我懂了!” 叶白汀:“科举很可能存在舞弊,我们的案件相关人,每一个都与这件事有关,那本次命案动机,也很可能着落在这上面。” “有钱无才,想要争一次机会的作弊之人,有才无钱,想要交换利益,提供题卷之人,利益分割不均,或秘密泄露引起的内讧……”仇疑青修长指节滑过桌上调查卷宗,与案相关人的名字,“此次想要破案,需得行事巧妙。” 叶白汀非常同意:“问供方向也要有针对性,怎么在别人高度警惕的情况下,查出命案真相,挖掘舞弊链条……得重新给这些人画个线了。” “贺一鸣,耿元忠,可能是知道内情最多的人,前者奸狡,惯会装模作样,后者谨慎,我看卷宗上的查信息,此人很会顾左右而言他,直接问一定不会给答案,什么关键的都不问,也反而更警惕,问他们命案,逼得稍稍紧一些,应该会比问科考问题效果好。” 聪明人想的都多,也一定不会配合,现在命案在查,坟都刨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很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如何应对锦衣卫,什么东西一定不能说,什么东西可以适当抛出来喂给锦衣卫,好让自己不再被纠缠,什么东西……实在躲不了时,可以放个□□,别人心底必有计较。 仇疑青颌首:“问话时,佐以他们撒不了谎的问题,以备对比。” 叶白汀又圈出两个人:“高峻和胡安居,都是平日文采不丰,最后却考验极佳,平步青云之人,此二人很明显是既得利益者,可查他们背后家族,以及个人的资源来往,在大考前后,有没有付出过价值非常高的东西,如果有,这可能就是利益链来往的方式之一。” 仇疑青:“死者郁闻章和黄康,前者两次大考都出了问题,去年忧心忡忡,乃至落榜,今年远离一切是非,仍然在大考之前出了事,都没来得及上场,他对科举舞弊事件是否知悉,又知道多少,配合了么?” 这明显就不是配合的样子啊,申姜拳砸掌心,懂了:“他是不是不想干这个事,但又知道太多,被灭口了!就像于联海说的那样,他的生活圈子非常简单,只有贺一鸣出现过,每次时机都还很巧,都在大考之前……贺一鸣是不是就是那个操作舞弊的中间人!”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于联海说过的,他们为参加去年大考,前年秋过就上了京,冬天的时候认识了贺一鸣,当时贺一鸣态度极好,对郁闻章不吝赞美之词,后还私下下约数次,贺一鸣这明显已经是下了手,在慢慢套路别人!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可能会愿意随便和穷书生交朋友,必有所图谋,不然他怎么只理才华横溢,所有人看在眼里,佩服不已的郁闻章,对于联海看都不看一眼呢!” 叶白汀指尖相搭,双眸熠熠生辉:“至于黄康……他恃才傲物,大考本该不成问题,考出来名次却不尽人意,惊落了一地眼球,他本人却丝毫不在意,没脾气,之后派官肥差,顺风顺水——你觉得是为什么?” 申姜心道这还用想:“他也是既得利益者!他就是给别人提供考题答案的人,那肥差就是谢礼!” 叶白汀:“既然他知道了规则,参与了规则,本身也认可规则,那为什么三个月前,他会坠楼而亡呢?” 对啊,为什么?都是一丘之貉,一起发财的人,为什么别人没事,他死了?真的是意外? 申姜摸下巴:“难道……觉得自己拿的少了,不满意了?想要更多,别人没给?” 叶白汀赞许:“看,方向这不是有了?” 申姜眯眼:“我去查黄康死前金钱来往,看他有没有手头短,或者向谁借过钱!” 叶白汀:“这次时间短,任务重,凶案要查,舞弊链条也需确认,问供过程必须迅速有效,别人说谎也没关系,说了什么全部记下来,我们回来自会交叉对比,排除错误答案!” 仇疑青视线滑过申姜,指节叩在桌面:“叫下面人绷紧些,本案要求,十日之内必须结案,做不到,国本动摇,你我皆是罪人,做的到,本使和皇上皆有重赏!” “是!”申姜眼睛那只有一个亮,升官发财近在眼前,谁能憋的住不冲! 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我们来分分任务吧。” 仇疑青:“四年前相关,耿元忠和高峻,我来查问,正好他们是本次大考主副官,刚好顺便。” 申姜举手:“那我来这些一年前的!于联海郁安居……嗯,顺便把今年主考官的亲戚章佑也问了!” 叶白汀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你们可有谁……需要我?” “我这里需要跑的地方有点多,还大部分是基本走访排查,体力需要比脑子多,”申姜指了指仇疑青,“指挥使那边难度大,正好缺聪明人,少爷你去吧。” 仇疑青颌首同意,微深视线看向叶白汀:“可。” 叶白汀倒没什么意见,手指点着卷宗上人名:“还有一个贺一鸣……没人要?” 这个人才最危险,这样关键的时候,三皇子那边很可能会动啊。 仇疑青:“此次事件敏感,除却凶案,还会牵扯到科考舞弊,乃至‘三皇子’藏蓄之势,我派出去的人势必会引起他的警惕,不太方便。” 那……怎样方便?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脸色,突然领会到了:“……我姐夫?” “嗯,”仇疑青颌首,“我同他一明一暗,配合的好,不管贺一鸣还是他身后的人,都跑不了。” 叶白汀瞬间放心,原来可以这么安排……不知怎的,更有信心了! 案子方向分析出来,任务也派完了,接下来就是紧张有序的推进,争取早日破案,申姜问了问少爷和指挥使,都没什么再补充的,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到班房把活儿派一派,眯一会儿出去办事,就不过来请示了,少爷,指挥使,属下告退。” 目送申姜离开,叶白汀久久没说话 。 仇疑青:“想什么呢?” “没什么,”叶白汀摇了摇头,“我还是感觉贺一鸣有些不大对劲,今天过来同我说的那些话……有些太刻意了。” 仇疑青回想片刻,道:“你觉得……他并不是套你的话没套到反被套,恼羞成怒,放话威胁?” 叶白汀修长指尖落在卷宗上贺一鸣的名字:“看起来像这个样子,但……我总感觉他不应该这么蠢,还是先查查看吧。” 以他们二人的关系,贺一鸣说什么,他都不会信,贺一鸣自己应该也知道,还非要走这一趟,说这些话,故布迷阵……为什么? 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贺一鸣与此次案件一定有关,背后势力也已露出水面。 “别担心,我会抓住他。”仇疑青将杯中茶饮尽,站了起来,“趁天还没亮,我也去办点事。”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夜很深,正经人都睡了的点。 仇疑青不太满意,伸手掐住叶白汀下巴,迫他转头,看向自己:“本使不好看了?” 叶白汀顿住:“嗯?” 这话题打哪儿来的? 仇疑青微深眼眸细致描绘对方眉眼:“我记得你对我的脸很满意,时常偷看……为什么不看了?” 想起过往一门心思研究领导性格,争取合作愉快,却总是不小心注意力走偏了,盯对方人看的画面,叶白汀微微沉默:“你怎么知道?” 仇疑青低头看着他的唇,声音有些暗:“你的事,我都知道。” 也许是夜色过于沉静,夜风过于温柔,明明正事在前,明明才多看了身边人一眼,他却有些克制不住。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仇疑青不再逗人,转了身,朝门口走去。 叶白汀却拉住他衣领,踮起脚,吻在了他唇边。 仇疑青一怔,大手掌住叶白汀的腰,担心他站不稳。 小小的吻,浅尝辄止,并不深入,带着春风的温柔,像嫩嫩的猫爪子拍了下胸口,又软又磨人。 仇疑青有点不想走了,亲了亲叶白汀发顶:“乖乖去睡,嗯?” 叶白汀也不敢离仇疑青太近,怕勾出火来,额头抵在他胸膛,保持距离:“你一会儿……回来么?” 仇疑青声音微哑:“想我?” 叶白汀耳根有些红:“我不等你,但你若回来,记得到这里睡。” 这男人的病还没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机制,如果在他身边能睡好一些,哪怕一两个时辰…… “我不怕别人闲话的。” “我知道。” 仇疑青扣着他的腰,气息微烫:“夜很深了,别再勾我……再勾我,我就走不了了。” 叶白汀推开他:“走走走,赶紧走!” …… 夜色幽暗,很多事不方便做,也有很多事方便,无人查觉的角落,那些藏在暗里的东西,很容易被追踪翻检。 仇疑青修长身影在黑暗里腾转纵跃,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追着线索的方向,追着危险之源,身先士卒,从不会退却。 城北官署,今年罪恩科考卷正在最后,最紧张刺激的阅卷判定中,时不时有考官泪叹好文,或怒斥这写的什么东西,甚至各持己见,嘴架打出了花,为自己觉得应该打高分的考生据理力争:“此等状元之才,怎可被埋没!” “言语如此偏激,不懂温厚礼让,锋芒太露,此考生欠的不是追捧,是沉淀,是磨砺,我等不可做那揠苗助长之人!” 皇宫深处,宇安帝批完一天的奏章,终于能离开龙案,走到窗前,看一看夜空晚星。 “今夜天沉,星子寂寥啊。” “星少也亮,沉云再暗,总也有被风吹走的时候,星子耀眼,永世不灭,”老太监高苍执着茶,递给天子,“皇上有良将在侧,贤臣相辅,人心所向,切莫忧思过度啊。” 宇安帝接了茶,眸底暗色浮沉:“朕倒是不怕,只是……有些对不住长公主。你说姑姑在天之灵,会不会怪朕?” 高苍想起那位长公主的容貌脾气,忍不住笑了:“怎会?长公主她……自来只盼着陛下好。” 北镇抚司小院,烛火久久未熄,叶白汀整理完所有的案件资料,方才揉了揉眼睛,就寝入睡,不知夜深何时,被子被踢开很远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来人手脚很轻,将他拥入怀中,盖好被子,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183、少年乖巧可亲 183、少年乖巧可亲 被防盗章封印的孩子啊, 我以作者的名义告诉你,补订阅才能解除! 牛大勇刚挨过杖刑,屁股蛋子还疼呢, 换了别的时候,也不会过来触老大霉头,但这回不一样, 叫人的是娇少爷啊! “老大你醒醒,是娇——叶先生找你啊!” 略快的语速中带着兴奋……自打见识过叶白汀的智慧和身手,牛大勇就彻底沦陷成为迷弟, 这种级别的大佬金大腿闪闪发光,怎么可以不抱!你要懈怠别人可就冲上去了! 申姜:…… 草。 觉是睡不成了,他抹了把脸,转去了叶白汀的牢房。 “祖宗!亲祖宗!您能不能稍微心疼一下我?再壮的牛也不能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使啊!” “哦。” 叶白汀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申姜正纳闷呢,他又开口了:“心疼完了,我们开始吧。” 申姜:…… 这他娘才两息吧,就叫‘心疼’了?你敢不敢让老子休息一盏茶!祝你单身一辈子!单身一辈子知道么!没人会嫁给你, 没人给你暖被窝,没人知冷知热,没人给你张罗饭菜,你在这北镇抚司浪一辈子吧! 叶白汀不知道申姜在想什么, 也懒得猜, 指着地上白骨:“死者男,及冠之年,不超过二十五岁,肩窄胸狭, 头骨相对较小,他很瘦,个子不高,骨上多有齿痕,乃是野兽啃噬所致,颅骨顶侧靠后有塌陷性骨折,骨折周边整齐,着力点以中心往外呈放射状,该是被不规则重器击打所致,大概率是——石头。” 申姜控制不住的打哈欠:“这种死因算是常见,没办法确定死者身份吧?” 注意力太难集中,他都没发觉娇少爷今天声音有点哑。 叶白汀横眉:“闭嘴,我说你听,没点你名前,不许发问。” 申姜:…… 行叭。你厉害,都听你的。他左手捂嘴,右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死者从高处坠落,多处骨折,此处有血荫——”叶白汀拿起那段骨头,给申姜看,“乃是生前伤,也就是说,死者被人以石块重击脑后,还没死干净,就坠了崖。结合你前言提及的马车残骸,死者应该是被人重击至晕厥,放进马车,马被鞭策前行,速度极快的冲到山崖,掉了下去。崖下无有人烟,死者求救无门,或者他根本醒不过来,没办法求救,崖下野兽循味而来,啃噬了他。” “然死者身上的骨折并非这几处,还有很多经年旧伤,此处,此处,此处,你来看——” 叶白汀左手拿着死者肱骨,右手拿着胫骨,给申姜看:“死者手臂小腿皆有多处骨折愈合的痕迹,这些浅色小圈便是骨痂,骨折愈合的越久,颜色就越浅,死者大概从五六岁起,一直到他的少年时间,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遭遇一次骨折伤害,最危险的是——这里,锁骨,此处紧挨颈部要害,他当时应该有性命之忧。” “我观死者骨质密度,并非易骨折的类型,他那段时间大概过得很艰苦,经常遭人欺负。” “他有痛风,膝盖会偶尔肿大,痛苦不堪,骨关节处留有多次针灸过的痕迹;他有两颗假牙,安装的很精致;他发间残留有不只一根丝线,观其颜色质地,该是不易购得的烟松纱;最重要的是,他左手小手指残疾,应该是十岁左右时的旧伤——我这般说,申总旗应该能找到人了吧?” 申姜哈欠打了一半,顿住:“不是,你说了啥啊?就能找到人了? ” 叶白汀闭眼,不能把人给戳死,戳死了,就没人给自己跑腿办事了…… “还不明显?”他阴着脸,声音放低放缓,“艰难的少年时期,经常骨折,锁骨骨折,不常见吧? ” 申姜:“那也有点……太笼统了?” 叶白汀磨牙:“他安了假牙。” 申姜:“所……所以?” ‘刷’的一声,右边邻居看不下去了,相子安打开扇子,一摇一摇:“所以这个人是个少爷啊,家里很富贵,请得起大夫,从小到大骨折这么多次,不常见,就算你懒得去街坊市井打听消息,问问大夫圈不就知道了?” 左边秦艽也搭话:“啧,才二十来岁就痛风成这样子,时不时针灸续命,我要是走夜活听到了,也会觉得新鲜,出去跟人说道说道,这么不常见,还不好找?” 相子安慢条斯理:“更何况还左手小手指残疾,年纪轻轻就安了两枚假牙——每个都是明确方向,除非你犯懒不想,只要问,就会有结果。” 秦艽就不客气了,嗤笑一声:“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么?就这,也能当锦衣卫?” 申姜:…… 日哟。老子被娇少爷踩脸侮辱也就算了,你们算老几,也敢来虐老子!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总旗,手底下五十人呢,怎么可能笨,还不是娇少爷多智近妖,太聪明了! “你个偷东西只会跑的愣子,也敢说老子?” 他凶神恶煞的瞪向秦艽,一定是娇少爷给他们透了题!验骨都是在牢里验的,验的过程别人怎会不好奇,娇少爷怎会一句话不说? 眼看着两个人跟乌眼鸡似的,要打起来,叶白汀轻抚额头,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 “不客气。”右边相子安摇着扇子,侧目看他。 叶白汀挑了眉。 相子安刷一声,帅气的收起扇子:“你不是要道谢?嗓子不行就少说点话,我们替你说了。” 秦艽:“当然那肉粥,我们也就受累替你分担了!” 二人一脸正气,好像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诏狱不比别处,风寒可是会要命的,你可不能死。” “死了我们的粥怎么办?” 叶白汀:…… 申姜:…… 粥可是他送的!没他这些人吃个球!为什么没人感谢他,都去感谢娇少爷去了!什么垃圾地方,毁灭吧! 叶白汀经历太多,早可以处变不惊,风轻云淡:“若这些不够,我还可以做个颅骨复原,将死者的面貌模拟出来,只是时间要稍稍长些。” 申姜怕了这群人了:“行行,够了,我去找,去找成了吧!这回您要什么,还是要肉粥?我让下头给你立刻准备上好了吧!” 183、少年乖巧可亲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这回不要粥了,要骨汤。” 相子安:…… 秦艽:…… 你才抱着死人骨头‘亲亲密密’的研究过,吃得下么!不过骨头汤啊,连着肉的那种……多久没闻过味了? 二人天人交战,又抗拒又渴望,矛盾的紧,这娇少爷也太坏了! 叶白汀:“里头加点海带丝,颜色不要太鲜嫩,老一点暗一点才够味,细细密密的才好。” 相子安:…… 秦艽:…… 我去——头骨上连着的皮肉头发都有了! 申姜看到左右两个脸色发青,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乐了:“没问题,今儿就照这个准备!” 叶白汀将冻红了的手指藏到背后同,开启下吧:“有点冷,来个碳盆吧。”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要是走了水,多少人都得死在里头,我顶多给你弄个手炉。” 叶白汀原本想要的也是这个,拳抵唇前咳了声,‘勉强’应道:“行吧。” 申姜把地上的白骨拿走,娇少爷要的东西给配来,骨头汤上上,没时间欣赏俩邻居痛苦面具般的表情,就出去跑腿忙活了。 还别说,娇少爷验骨还真靠谱,照着这些信息去找,还真找到了人,没费什么事,可就着死者名字简单一打听,就觉得不对劲…… 苍了天了,这死者跟梁维有没有关系他不知道,和昌家有大大的关系,他生母是昌家庶女,他得唤昌弘武一声舅舅! 叶白汀看向他的目光像在看什么新奇物种:“不管张氏有什么小心思,在死者眼里,他们的感情是很和谐的,忙了一整日,又累又乏,同妻子有话聊,为何舍近求远,去了书房?小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关起门在卧房谈的?” 申姜:…… “那你问她那么多!” “不可以?”叶白汀看着无可救药的大傻子,问题不就是用来排除的? 好叭,你说什么都对。 申姜又道:“那是护院——” 叶白汀:“他对死者书房不熟。” “也对,一个护院,能去几次主子们书房?”申姜铜铃眼瞪叶白汀,“那你知道,还不是问了那么多!” 叶白汀怜悯的看着他。 申姜:…… 行叭,都是用来排除了,为了破案,老子忍你! “昌弘文作为这一代的家主,倒是哪里都能去,他自己也说了对死者不错,常有来往,对书房应该也是很熟的,家里规矩对他不好使,他去哪都不会有人问,可他身上没伤……所以凶手不是他,是娄氏?或者大房嫡堂兄昌耀宗?” “不一定,”叶白汀摇了摇头,“凶手是会说谎的,不明显的小抓伤又易遮掩,这几日过去或许只剩痂皮,亦或痊愈,不能简单粗暴地排除,我的建议仍然是,找到证物。已知凶手没有处理死者的衣服——” 申姜抬手:“等等!你怎么知道没有处理?” 叶白汀一脸‘这还用问’:“因为没有时间。” 申姜:…… 见他还没想到,叶白汀表情玩味:“你们锦衣卫,这么没有门槛的么?” 又被骂没脑子了!申姜提醒自己控制住,不能揍,娇少爷这美人灯似的破身子,扛不住几拳……话说这小王八蛋怎么长这么大没被打死的?因为他没见识过的那什么玄学制穴工夫吗! 叶白汀:“护院说了什么?” 申姜:“没说什么啊,不就是主家规矩严,职责之内必须勤快,没召见不能去书房?” “他在最后还说了一条很非常关键的信息——夜深之时,他好像看到了个人影,就在书房附近,过去看时却没有,像是被他惊走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死者被发现的很快,家中上下瞬间紧张起来,官府来的也很快,人多眼杂,凶手失了先机,就再没机会去处理这些东西,处理也没办法处理的很干净,于你而言,寻找起来难度就小了许多——东西就在昌家,且离书房位置不远,一寸一寸的翻,也用不了多久。如若杀人毒物也一起找到,就更好了,申总旗立刻就可以缉凶归案。” 一席话说的申姜双眼发亮,摩拳擦掌:“看起来老子是要立功了!” 叶白汀又道:“寻找时切记注意衣服面料……” 申姜:“您还记得这事呢?少爷,不是所有的案子都有关系,本案死者昌弘武和梁维没有交集,不能无凭无据随便怀疑,知道么?”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脑子不好使可以不用,别想当然瞎猜,本案死者管理家中庶务,有钱给老婆买买买,自己身上的衣料能差得了?我只是提醒你,寻找时集中注意力,切记不要被似是而非的东西干扰。” 申姜:“干扰?” 叶白汀意味深长:“倘若凶手足够聪明,衣服没办法烧,不能处理的干净,就会想办法放□□。若一下子找到被丢弃的七八套衣服,你怎么确定死者的衣服在不在里面?哪件是?” 申姜这下彻底明白了:“行,我记住了,这就去跑腿——就不亲自送你回去了?” 叶白汀看了眼门边,有点舍不得。 房间是为了问供设置的,黑暗且压抑,只门边往外沾了一点阳光,不多,也只能在别人推门进出的时候看到,仅那一缕,也够了。 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度了……只这一眼,也奢侈至极。 没关系。 叶白汀闭上双眼,有机会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他转身走向来时的小门。 …… 北镇抚司院内,娄氏刚要上车,突然听到惨叫声,扶着丈夫的手一抖。 昌弘文温声安抚:“夫人莫怕,这里紧挨诏狱,是会有些声音,不要紧,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来配合工作,不会进诏狱,更不会出不去。” 娄氏脸色苍白,揪着袖子边:“武弟的案子……” 昌弘文轻拍妻子的背:“没事,你我皆不是凶手,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有什么影响,为夫自会护你……你的事,为夫什么时候不上心了?今日天色好,回去路上正好经过一梦楼,给你打包一只你最喜欢的卤鹅走 183、少年乖巧可亲 ,嗯?” 娄氏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唇角绽开柔软微笑:“嗯。” 马车车帘将要放下时,一个身影从廊前晃了进去,颀长,昂藏。 娄氏怔住:“那是指挥使?” “是仇疑青,”昌弘文面色沉凝,伸手挡住妻子眼睛,“若是害怕,就不要看了。” 怪了,这个时间点,他不应该在啊……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还是……一直都在? 娄氏拽住了丈夫衣角。 昌弘文将车帘放下,握住娄氏的手:“不怕,指挥使再凶,也不会随便伤无辜之人不是?仇疑青上任以来,从未做过一件无理滥杀的事,夫人尽可安心。” 庑廊之上,仇疑青越过斑驳光影,穿过墙门,一步一步,从极亮到极暗,脚步坚定且从容。 小兵在搬一道寒梅映雪的屏风,想走的舒服,一直横着抬,烛盏流光,暗色映人,影影绰绰的,留下走在前方的人影,肩很瘦,腰极细,头发以一截细布束着垂在腰后,颈线光滑柔婉,隐现风流。 仇疑青越来越近,脚步声可闻。 小兵赶紧让道,一前一后的竖起屏风,站定垂首,请指挥使先行。 叶白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身后无比安静,蹙眉转身,正好和近前来的仇疑青撞了个对脸。 叶白汀:…… 大脑一瞬空白,他赶紧学着申姜的样子,单膝下跪行礼:“参见指挥使——” 穿过来这些天,满打满算,他见过这位主两次,都是他在牢里,这位主在牢外,囚犯根本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礼节,乖乖的不说话不闹事就行,行不行礼,别人根本不会看,也不会计较,没学过练过,他能熟练才怪了! 动作做的不伦不类,加之身体本来就虚弱,刚刚还动了一番脑子,颇耗心神,‘行礼’这个决定没错,他现在穿着的就是锦衣卫小兵的衣服,可他力气不足,本来的单膝下跪,直接小腿一软,变成双膝落地,“扑通”一声,跪了个结结实实! 叶白汀两眼呆滞……这就尴尬了。 谁能想到呢,单膝比双膝更需要身体平衡,更费劲! 本来这种极简单的,每天见到不知道多少回的打招呼方式,仇疑青根本不需要应对,走过去就行了,但他跪的这么响亮端正,岂不是在冲对方挤眉弄眼加招手——哈喽,看我! 对方的脚果然停下了。 片刻后,叶白汀听到了仇疑青的声音:“说吧,想求什么?” 叶白汀艰难站起:“属下失仪,属下并无——” 这具身体气血不足,他这一紧张,眼前一黑,解释没解释好,又往后坐了个屁蹲。 这也没什么,就摔一下么,谁没摔过跤,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摔的时候两只脚往外撇,膝盖往里收,腿并紧,直接来了个日式经典少女坐……他还穿着小黄裙,镶边带紫花的! 别问,问就是想死。 “战裙穿的不错,”仇疑青似乎明白了,“过两日新制冬装会到,你想第一个试穿?本使允了。” 叶白汀两眼发直:“……还是小裙,战裙么?” 仇疑青眯眼:“不然?” “多、谢、指挥使大人。”叶白汀咬着牙站起,心中含泪,“战裙很好,轻盈保暖,属下很喜欢。” 呸呸呸,这男人什么变态,喜欢别人穿小裙子的! 仇疑青看了他两眼,沉吟片刻:“你都不吃饭的?” 长这么瘦,真是对不起你了! 叶白汀干笑:“属下只是不爱长肉。” 仇疑青更嫌弃了:“挑食?” 叶白汀:…… 少爷倒是想挑呢,你们诏狱管吗! 仇疑青指着叶白汀,问跟在身边的人:“此人是谁手下?” 那人都吓傻了,手心都是汗,声音发抖:“回指挥使,是申……申姜总旗的人。” “自己手下都养不好,告诉申姜,去刑房领罚,”仇疑青冷酷发话后,如霜冷目看回叶白汀,很是危险,“本使不管你是哪位‘贵人’送进来的,北镇抚司不养废物,月末演练过不了,立刻滚蛋,没情理可通。” 叶白汀:…… 行,这是把他当成走后门进来的了。 坠在腰间的钥匙串声响起,今天轮值的总旗开始巡视,申姜脚蹬皂靴,腰束铜扣,手中牛皮鞭柄不停敲打掌心,铜铃似的双目犀利扫向周遭。 “都别哼哼了,吵的老子头疼!” “东北边角的墙面怎么回事?仗着黑上官看不到?给老子擦干净,现在,马上!” “这犯人怎么有白面馍,拿走拿走,这么馋,小心以后没嘴吃!” “这什么味——我艹,这都死了几天了还没拉走?快点处理了!” 随着他走过的路,狱卒们闷头小跑着办事。 申姜仍然嫌慢,冲着最后那个甩了一鞭:“最近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么?新来的头儿是好惹的?一个个皮子都给老子绷紧了!头儿这会手上有案子,分不出功夫看咱们一眼,万一他老人家起了兴致,连老子带你们,个个的都得去刑房领罚!” 诏狱,是得天子诏令抓来的犯官,除非天子特赦,没出去的机会,皇城根脚下,发什么案子都不稀奇,每天都有新鲜事,今天还有人记着,要力查,要奔走,过段日子连相关人都忘了,人犯也就无人问津,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得耗在里头,这诏狱里头,迄今为止最长住客是三十七年。 有人的地方就有潜规则,锦衣卫够狠,只要你给钱,帮忙收拾里头的犯官不成问题,只要家属钱给够,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给犯官点照顾,他们甚至希望每个犯官都有仇人,有亲人,这样又能收拾,又能照顾,白饶两份钱。 得了钱,也能给自己赚个方便,诏狱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尸体怎么处理?全都自己来多费劲,之前谁花了银子,就顺便给谁报个信,言明什么时辰会扔到哪里,好方便人捡骨,至于你捡去是鞭尸泄愤还是好好安葬,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 犯官案子风头过去,没有风险的时候,亲属要敢进来,舍出身家买个探望机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守规矩,蒙着眼进,蒙着眼出,不看不听不惹事,速来速去。 184、是我姐夫不是你姐夫 这天申姜天不亮就起来了, 不但自己起来,还拽上了于联海,一大早就拽着人出去, 随他一起办差。 先是各种地方跑,排查走访案件信息, 问询更多细节,确定案件相关人有无隐藏的关系, 两次事件前后的时间线,之前没注意到的,现在有问题的,全部都要问, 等太阳终于升起悬空, 不止早起的人出来活动了,他就开始找嫌疑人问供。 及至午前,已经问过胡安居了。 胡安居相当配合,整个问话过程比较和谐,问什么答什么,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好像这是一件普通的配合小事,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跟他没关系, 不必紧张,也不必在意。 人走后,申姜看着于联海,问他:“怎么样,有想起什么东西么?” 于联海:…… 这一早起来,跟着这么跑一通, 腿都要跑细了,除了累就是累,还能有什么别的? 你要非觉得我有问题,要玩这‘杀鸡儆猴’的戏码,好不好别叫我离那么远,什么都听不到?吓唬的着我吗! 申姜见于联海不怎么活泼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也是,胡安居太圆滑,看起来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所有准确给出的信息,都是锦衣卫能查到的东西,你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他和一般的官不一样,是做了些实事的,也不吝帮助别人,有点悲悯心肠的意思,你说他是个好东西吧,从这滴水不漏的话里,猜也能猜到,这位大概率是科举舞弊的既得利益者,里头绝对有事。 申姜对比手里消息和过往线索,很容易得到结论——胡安居在本案并不无辜。 他有野心,追逐着想要的东西,也享受现在的位置,他不想有麻烦,不想被追责,想要稳住现在,所以在非常用心的经营,每个细节都小心处理,不给自己惹祸,也不牵连其他人。 申姜问着话,都有些佩服了,你说你有这本事,干什么清贵翰林,熬这虚的资历,你直接派官去外地,处理那堆错综复杂的人际来往,政务推行,得几个上佳考绩,没准升官快多了。 “起来,咱接着走。” “还走啊……”于联海颤巍巍站着,觉得腿肚子转筋,“这都快中午了,申百户就不歇个脚,吃点东西?” 申姜不但不累,还精神奕奕,鄙视的看着于联海:“早上不是吃过饭了?” 于联海:…… 早上吃了,中午也得吃,晚上也要吃啊!他们锦衣卫是要修仙么,光干活不吃饭! 申姜拎起于联海后脖领,露出森森白牙:“这才哪到哪,于兄弟今儿个要跟我一天呢,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别厥过去……除非想起了点别的东西,可以例外。” 于联海眼皮颤动:“哪有什么别的东西,我知道的,不早都说了?” “呵。” 申姜冷笑一声,松开他的领子,好心的替他顺了顺衣褶:“那接下来,你可要好好享受,别掉队哦。” 于联海:…… 接下来重复以上过程,调查走访,确定与案子有关的更多细节,别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问,很多问题甚至反复问了许多人,申姜也不嫌累。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于联海再一次小声提议:“午饭……” 申姜亮出白牙:“章佑不是还没问?” 于联海看到对方更加跃跃欲试的表情,喉头抖了抖,声音有些涩:“你知不知道他的脾气?” 就这么去问,对方怎么可能配合,不怕吃亏么? “我锦衣卫面前,还有人敢谈脾气?”申姜捏了捏拳,“今儿个就叫你见识见识!” 于联海眼珠子转了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讷讷道:“配不配合还是小事,只怕别人有意为难……申百户还是小心些吧。” 申姜一瞪眼:“就这点胆子,怪不得总被人欺负!” 案子大有什么要紧,难办有什么要紧,后头有指挥使顶着呢,就算一不小心闹出点动静,有了点疏漏,指挥使也不能叫外人打他罚他,怕个屁!不敢干事,怕麻烦,什么时候能当上千户! 申姜催着于联海后快走,很快找到了章佑,亮出锦衣卫的小牌牌,准备问话。 章佑好像刚起床没多久,很不满意被打扰,睨着眼角看申姜:“哟,北镇抚司这是没人了,叫你一个百户来问我话?” 申姜早就知道这是位纨绔公子哥,以前街上还碰见过,家世好,人傲气,也不傻,就是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听听这话,这不明摆着知道别人会来问话,还早就准备好了? 玩脾气是不是? “要不是章公子起床太晚,司里小旗都派出去了,您这宝地,都用不着我这个百户。”申姜一点都不客气,懒洋洋往正位一坐。 这话这行为,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大字:你不配。 “说说吧,一个月前的郁闻章百佛寺坠亡,三个月前的黄康闹市酒楼坠亡,你都在哪儿,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死者死时,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章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升不了官么?只会玩这些嘴皮子活儿,到处得罪人,不抬头往上看,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中不了进士么?就因为你连这点嘴皮子活都不会,不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申姜翘着腿,一点没急,嘴架功夫早就被少爷练出来了,“你这辈子,怕难有寸进了。” 章佑额角青筋直跳:“你知道屁,我马上就会高中——” “马上?”申姜微敛的眸底聚起精光,“你怎么知道,放榜了?” 章佑反应相当快,嗤笑一声:“这种事还用得着放榜?我当然是知道自己考的非常好,一定榜上有名。” 申姜看的清楚,心里有数,脸上仍然懒洋洋:“行啊,有个当主考官的亲戚,就是不一样。” 这话章佑就不爱听了:“不过一个远亲,谁顾得上谁,我可是凭自己实力大考的,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暗示,没用,你想的那起子事,都没有! ” “实力啊……” 申姜见对方表情变化,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眼底转了转:“那说说吧,知不知道这两个死者为什么会出事?” 章佑摇头:“许是命数到了呗,我又不是阎王爷,怎会知道?” 申姜啧了两声:“就知道你这样的,什么都不懂,绣花枕头一个,能知道什么?我也是太瞧的上你了。” “你才绣花枕头!”章佑瞪申姜,“你不过一个百户,问这问那,一堆鸡毛蒜皮的事,自己还挺骄傲,傲个屁啊,知道上头都在忙什么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申姜斜了眼梢:“章公子给我分析分析?” 章佑哼了一声:“这俩死人,呵,一个不识相,一个太识相。不识相的没法交流,条条路不通,困不死别人,只能困死自己,识相的呢,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这天底下所有事,离了他就不行了,怎么,没了你张屠户,别人还得吃带毛猪不成?” 这谁识相,谁不识相,申姜一听,心里门清,立刻问:“你知道 ……黄康身边有事?” 章佑:“我只知他欠了钱,还挺多,急的很,可是想瞎了心了。” 申姜:“你怎么知道?可是他问你借了?借多少?” “自然是……”章佑突然停住,眼梢危险眯起,“你套我话?” 他当即站起来要走。 申姜腾的跳起,一个纵跃,落到他身前:“来都来了,章公子着那么大急作甚?不是挺爱说的么,来,再跟我唠唠!” 章佑再纨绔,也是个没学过功夫的,哪儿敌得住申姜力气,一时动不了,气的牙关紧咬:“你——” 申姜也不想这么问话,照刚才那气氛挺好,对方得瑟,他能顺着说反着挑,总能得到线索,可对方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把他当小百户不配合了,他只能匪气一点,不然压不住! …… 同一条街,末尾茶楼,高峻正在和叶白汀和仇疑青细说当日聚宴之事。 “……这海棠红糕点好吃,入口酥脆,回味甘香,唯一不好的就是它粘牙,染色,我们拿它作耍,谁吃的越多,谁的嘴巴越红,大家一起笑话笑话他,酒桌上气氛可不就好了?” 叶白天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个‘红嘴巴’,很是有人故意,为了遮掩黄康的死因。 黄康在楼顶独酌,嫌疑人带着吃食赴约,二人一同分享了一样,黄□□前非常喜欢的食物,嘴唇口舌都留下了同样的黄色,黄康一死,嫌疑人当然知道自己唇舌的黄色有多可疑,为了遮掩这一点,必会采取一定行动。 颜色一时去不掉,又不想自己被发现,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给所有人都染个色,大家都有嫌疑,不就显不出他了? 叶白汀:“酒楼给配的菜里,没有这个吧,糕点是谁叫的?” “章佑添的,”高峻微笑视线滑过上官,“耿大人很喜欢这道点心,我们都不知道,章公子倒很用心。” 章耿二人有亲戚关系,会知道这个,好像也很正常? 可酒桌上夹菜,点心是否合适?这不是下酒菜,也不是下饭菜,拿来做游戏惩罚,一两个尚能吃,多了,不撑的难受? 叶白汀又问:“谁提议的玩罚吃游戏?” 高峻:“好像是贺大人?要不就是胡大人,过去太久,记不清了。” “可有谁前后变化非常大?比如初始兴致不高,玩着玩着放开了?” “好像大家都一样?只是吃饭聊天,终归没什么气氛,酒令玩起来,就都不一样了。” “于联海一直不在?” “并无,”高峻摇了摇头,“他只是耿大人的文吏,席上未发生意外事故,没别的需求,就不会叫他上前,我只在进来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他,他那日好像心情不太好,闭口不言,沉默的很。” 闭口不言,一直沉默…… 叶白汀再次快速的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眼下场面不难理解,高峻抛出这个点是故意的,因这件事非常好查,只要锦衣卫花费一点时间,席间变化,酒令玩乐,唇齿变红的信息立刻就能得到,所以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他又问:“高大人方才说,席间所有人都出去过,这个出去,是在玩这个游戏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都有?” “那玩游戏之前,是否所有人都出去过一轮?” “这个是的,我们行这个酒令的时候,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算是余兴节目。” “此间聚会地点,是何人所选?” “我。”高峻微笑,“将近年节,所有人都忙,反正我落了个清闲,便请着耿大人示意,攒了这个局。” 叶白汀:“所以高大人,对这里很熟悉了?” 高峻:“确是来过几次。” “其他人呢,可还有谁对这里很熟悉?” “都应该不太陌生?”高峻解释道,“这是京城最繁华地带,颇具盛名的酒楼,举凡有排场之事,选择地点少不了这里,大家都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叶白汀:“你们的年末小聚,耿大人和章佑是亲族,胡大人是去年耿大人做主考官的门生,你是耿大人左右手,缘何会有贺一鸣?你们同他关系很好?” “这……” 高峻意味深长的看着叶白汀:“你叶家之事,京城大都略有耳闻,我知你同他关系不好,但也不能耽误别人交朋友不是?官场应酬往来,他人品怎么样,下官不知,但做事实力倒是不错,很多人都愿意和他来往。” 叶白汀看向耿元忠:“耿大人呢?觉得贺一鸣此人如何?” 耿元忠话音淡淡:“来往不多,只是官场应酬,不便私下评论。” 仇疑青:“贺一鸣在你家铺子里买过字画,不止一副。” 耿元忠顿了下,才又笑了:“店铺开门做生意,客人千千万,指挥使此话,有‘莫须有’嫌疑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主要核对了两次事件的时间线,耿元忠和高峻大概也是被问烦了,基本没什么好话,一直在敷衍,能准确给出答案的东西,一定是锦衣卫能查到的东西,其它的,一问三不知,再问就糊弄过去。 今日恐怕就要到这里了。 离开之前,仇疑青状似无意:“马上到放榜时间,耿大人辛苦了。” 叶白汀立刻跟上:“人之审美有偏差,批卷考官不一样,给出的分数自也不一样,这科考打分会不会……” “不必如此试探,”耿元忠冷哼一声,“科考制度公正公开,判卷打分亦全程在监督下,负责打分的考官都一个月没回过家了,隔绝外界信息,拼尽所有努力,想要做到的就是不偏不倚,不让人才被埋没,任何试图污蔑科举之人,都是其心可诛!” 叶白汀心里更有数了。 问别的问题,就模棱两可打太极,面对这个问题,立刻笃定开口掷地有声,相当自信,看来大考过程……至少判卷这一环,是没有问题的。判卷考官也没问题,所有一切合理合法合规,所以这舞弊之事,才一直隐在水下,没有露出来。 双方正站起来准备告别,窗外传来一阵动静—— “表叔救我——锦衣卫要杀人了!” 仇疑青往外一看,就皱了眉。 并不怎么宽敞的街道上,章佑在前面跑,申姜在后头追,场面很明显,申姜只是想追人,心态动作也并不那么着急,章佑就不一样了,为了自己不被追上,又是推人,又是推东西,大街上的百姓,路边的各种小摊子,因他推砸歪了一片,坏了一堆。 追人的申姜有些为难,继续吧,别人照样跑,丝毫无顾忌,他却不行,这伤了人,砸坏的东西,哪样不是损失?不继续吧,人跑了,他多没面子?锦衣卫多没面子? 正愁着,突然天降暗影,一个高大身影掠过,瞬间按住了章佑,转过头来问他:“怎么回事?” 是指挥使! 申姜立刻有了主心骨:“他不配合!下官就是例行公务,提调问话,并无任何不妥之举,此人非但不配合,还蓄意破坏百姓财物,此等恶劣行径必须严惩!未能及时拦下,是属下办事不利,属下请指挥使责罚!” 茶楼上,窗前,耿元忠眯了眼:“非恶匪贼者,非刺客人犯,锦衣卫当街抓人,致使民心动荡,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叶白汀没见过章佑,不过前后想想线索,对比眼下境况,很快能猜出他是谁,眼下是何境况:“锦衣卫只是例行问话,不配合,还要闹事,是不是也不合适?耿大人家的亲族,都是这么不懂事的?” 二人说话的时候,下面仇疑青已有决断:“你之过错,自去刑房,按例领罚,将此人带回北镇抚司,入牢三日,治扰乱治安之罪,责其家人赔付方才百姓所有损失,三日内不清算,则刑罚加倍。” 申姜:“是!” 耿元忠十分不满意,刚要说话,楼下仇疑青已经扬声过来:“任何人对本使判罚不满,皆可御前参奏!” 这话说给谁听的,再明显不过。 章佑被扣住,憋的脸色通红,费劲地看着楼上:“表叔救我!” 耿元忠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指挥使要教训你,本官能如何?本官可没那妖言惑众的本事,得圣上宠信,你放心的去吧,本官会通知你家人接你,三日而已,指挥使说到做到,定不会例外加罚,你身上,一块伤都不会有。” 章佑怎会不知今日这劫逃不掉,气的牙痒痒:“姓申的,你好样的!有本事就弄死我,弄不死,我定要还回去!” 申姜拎住他脖领:“走吧章公子,正好北镇抚司清静凉快,咱们能好好说话了!”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朝楼上的少爷使眼色,意思是——查到了一些东西,现在不方便,稍后细表! 于联海一直跟着申姜,跑这么快,都要跑吐了,结果看到这个场面,看到威武昂藏的指挥使,占不到一点便宜的耿元忠,整个人怔了好一会儿。 申姜押着人经过他:“还愣着干什么,走啊,不是早就嚷嚷着要吃饭?” 现场所有人散去,唯有章佑意难平,他又不是没配合,他配合了!是这个申姜非要摁着他不放,这么拐那么绕,非得逼他说点什么,他实在被问烦了,一时冲动就离席跑开,谁知道姓申的狗撵兔子似的,非得追,还搞出了这档子事! 北镇抚司都是一群什么王八蛋,太讨厌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把今日午饭吃完时,已经过了未时。 “可有什么想法?”仇疑青把茶盏推过来。 叶白汀摇了摇头:“还不能串成线。我感觉这个案子的人都像带了假面,所谓油滑,易怒,无才,看起来都像是保护色,实则内里都聪明的很,才学或许不佳,为人处事都长袖善舞,‘作官’能力似乎都不错,还非常默契,懂配合,知人善用……” 照这种‘才能’看,科举选官好像也没选错人? “去看看贺一鸣?” “好。” 二人吃完饭,打算去找贺一鸣,结果人恰巧离开,不在预定地点,两个人就顺便查了点别的,眼看日已西斜,仇疑青准备送叶白汀回去,接下来的事他自己来,还没走到一半,就遇到了石州。 石州在跟踪一个黑衣人。 场面和之前申姜追章佑简直一模一样,黑衣人在前面横冲直撞,不管不顾,见人就推,见东西就往后砸,所过之处鸡飞狗跳,石州则心有顾虑,一会儿扶个人,一会儿接个东西,给人轻轻放好,一会儿接了个……小娃娃? 前头黑衣人丧心病狂,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可明明场面这么紧张,之前干脆利落帮了申姜的仇疑青,这次却一动没动,只是站在高处,冷眼看着。 叶白汀没问,慢慢的,也看懂了,姐夫的这个‘狼狈’,好像得打上引号。不管别人制造出多少麻烦,他都能顺手解决,看起来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实则稳的很,一丁点都没漏。 为了‘放水’折腾出的心思,只怕都要更多。 而且他的追人,不是悄无声息的‘跟踪’,甚至有点‘声势浩大’,他不怕被看到?这是在玩什么? 仇疑青指了个方位:“你看那里。” 叶白汀起初什么都没看到,直到姐夫过去很久,这个角落又多出一个黑衣人的身影。 “又有一个?”和前头的黑衣人一伙的? 可若是一伙的,为什么前去帮忙,而是隐在后面偷偷看?难道……前头那个也是故意的? 这是个什么局? 耳边风声掠过,是仇疑青带着他在墙头飞。 叶白汀还没想清楚,就看到了姐夫伸拇指的小动作——他是在夸奖仇疑青,他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还知道仇疑青明白了他的意图! 交手的声音从暗巷传来,是石州追上了那个人。 叶白汀还是不明白,分给姐夫的任务,是跟踪贺一鸣,及他背后可能的势力,姐夫不可能不知道隐蔽的重要性,不隐晦,大张旗鼓的和别人打架……为什么? 坠在后头的这个黑衣人仍然没什么动作,继续再悄悄观察。 仇疑青捏了捏叶白汀的手:“我们帮姐夫个忙,如何?” 叶白汀:…… 帮忙就帮忙,你捏我手干什么,搞那么暧昧……而且那是我姐夫,不是你姐夫,别瞎叫! 第185章 青楼藏身 鸟静人归, 夜黑风高,仇疑青所说的‘帮忙’,没别的意思, 就是打架。 叶白汀默了一瞬:“我要……做点什么?” “你放风。” 仇疑青把叶白汀藏在一处高墙避风处:“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个位置选择的相当好, 叶白汀居高临下,视野良好, 既能看到前方拐角处的姐夫,也能看到下面的仇疑青,慢慢的,他有点懂了。 姐夫要追踪监视的人是贺一鸣, 那他追着的那个黑衣人, 一定和贺一鸣有关,后面坠着的这个,可能是前面黑衣人的同伙,因有其它目的,故意分开,比如确认姐夫的行为意图这种,也可能是第三方的人,但不管这个人是何身份,姐夫应该都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且不想被他破坏计划。 会在这里动手,可能是前面黑衣人知道自己跑不了,选择的开战,也可能单纯是被逼的。 姐夫的目的一定不是杀人,真要想动早动手了,对方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不动手,一直在演‘狼狈’,一定有其它想法……比如套话? 这样的话,后面这个黑衣男人的存在就很累赘了,姐夫不得不一边跑一边筹谋,怎么抓住前面人的同时,甩掉后面的人。 只几息的观察,仇疑青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并且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工作。 叶白汀叹为观止,擅长打架的人,不用说话就能看出这么多事吗! 前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远,姐夫和人‘缠斗着’,慢慢失去了踪影,叶白汀一点都不担心,反正还有这边,仇疑青的表演。 堂堂指挥使,正在调戏一个黑衣蒙面人。 没错,调戏。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帕子,当做面巾覆绑在脸上,装作突然巧遇混进的其他人,各种方位,各种角度,非常凑巧的,去堵第一蒙面人的路。 蒙面人往左,他就截左,蒙面人往右,他就切右,蒙面人往前……前头走不了,是死胡同,蒙面人往后,往后就执行不了任务了啊! 总之前后左右的路都走不通,蒙面人怒了,想要抓仇疑青打架,可锦衣卫指挥使,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抓到的?仇疑青真的是,想怎么遛他,就怎么遛他。 叶白汀甚至觉得仇疑青绑的面巾都有点多余,人家连他的影子都抓不住,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嘛。 直到对方真的怒了,远处石州也早没了身影,气息都摸不到,仇疑青才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蒙面人松了口气,辨明方向,想要继续追,仇疑青才装作发现这边有动静的样子,亮了绣春刀—— “谁在那里,干什么的!” 他此刻已经摘了面巾,可脸仍然隐在暗影之下,根本看不清,别人只能认出他手里的绣春刀,神秘又强大。 锦衣卫赫赫威名在外,北镇抚司至今仍是黑白两道不敢招惹的存在,蒙面人只顿了一瞬,就立刻做出了决定,跑!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前面的人明显追不上了,目标已失去,再跟锦衣卫杠上,能有什么好果子?不如见好就收,先溜再说! “现在怎么办?” 仇疑青收回绣春刀,就听到了头顶压的低低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了自家小仵作清俊面庞。 微侧身一看,这段墙头很长。 “怎么走到这里了?” “就……走横线过来了,我看人已经走了,会很麻烦么?” “不是麻烦,是很危险,”仇疑青跃上墙,“以后不许了。” 叶白汀看着蒙面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要不要追一追?” 不管这个人是谁,身份如何,在做什么任务,一定会有落脚点,联络点。他的任务可不算完成,难道不需要向上峰报告一下?接下来去哪里,见谁,可都是线索。 仇疑青轻揉他发顶:“怕不怕?” “我倒是不怕,”叶白汀眼睛清澈明亮,“倒是你……怕不怕?” 他不会武功,可是会拖后腿的。 仇疑青没说话,直接箍住叶白汀的腰,用行动来表示,他一点都不怕。 指挥使不但不怕,还很悠闲,给足了别人逃跑的时间,还顺便在路边摊上买了张香喷喷的饼,喂给小仵作吃,直到天色更暗,四周更无人,才慢慢开始。 叶白汀也才知道,为什么他不第一时间跟上,因为没必要,这男人会追踪术。 但凡人所过之处,必留痕迹,脚印的落点,力度,形状大小,脚尖朝向方位,掠过的地上的草,树上的叶子,遇到岔路阻碍,可能会选择的偏好方向,甚至不怎么明显的气味……短短时间内,仇疑青都能知道,并且认真追踪。 叶白汀几乎没怎么看他停顿过,他脚步非常果断,决定做的一点都不犹豫,一路运上轻功,速度快的不可思议,明明之前落了很远,连别人影子都看不到,可到最后,他竟然真的追上了那个蒙面人! 二人一路跟踪蒙面人,来到城东一处院子。 “这里……”仇疑青声音微低,眸带思索。 叶白汀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你来过?” 仇疑青摇了摇头:“没有,但地址有些眼熟,司里的卷宗资料应该提起过。” 环境不合适,二人并没有说太多话,仇疑青抱着叶白汀,寻了个个地方隐藏。不过从始至终一直在隐藏的,只有叶白汀,仇疑青还是往里逛了一圈的,回来朝叶白汀摇了摇头,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什么暗道机关。 院子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也没有任何光亮,好像这就是个普通的,夜间沉默的小院,那个蒙面人并没有来过,此刻也不在这里……倒是很稳得住。 过去了大概半个时辰,黑衣蒙面人突然出来,离开了院子。他的衣服,发型,整个人的状态和刚刚进去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刚刚更稳重,更警惕。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过多犹豫,一路直直往一个方向——城南。 叶白汀和仇疑青随着蒙面人,来到了一间货行。 这货行名隆丰,应该是生意做得很大,库房面积很大,人手也很多,点货的,盘账的,搬运的,似乎新到了一批货,非常忙碌。蒙面人如鱼入水,钻进去的非常快,叶白汀和仇疑青却不能这般随性,环境不熟悉,被发现的风险非常大。 他们只能慢慢往里摸,朝着人少的方向绕。 外面都在忙,里面库房倒很空闲安静,仇疑青抱着叶白汀,选择的路稍稍迂回了一些,最终方向却并未偏离。 “咦?”叶白汀鼻子动了动。 “怎么了?” “好像是……海货?”叶白汀闻到了有些咸湿带腥的味道。 仇疑青顺着他的手指,来到一个货箱,声音低下去:“可不是……海货?” 叶白汀以为最多是一般的海货生意,比如晒干的鱼虾或海裙菜,万万没想到眼前一亮,竟是几小箱子珍珠!珍珠产于蚌中,可不也是海货吗! 匣子里的珍珠品质相当不一般,正圆,皎洁,隐有辉光微芒,个个有小拇指那么大,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隆丰商行,挺富裕啊。” 再往前走,就发现这个商行不是一般的富裕,可太富裕了! 不仅有珍珠,还有宝石,一箱一箱的,蓝的红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颗颗通透明亮,闪耀着火彩…… “这商行做的,怕不是海船生意?” 时人做海船生意,就是一个字,赌,出海之前,邀几位友人凑份子,置好货物,雇人出海,幸运的,过个三五年回来,带来海外的新鲜玩意,一本万利,所有人一起发大财,不幸的,不知在哪个风口葬身鱼腹,再也回不来。 这隆兴商行的船,看来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这个应该不是海上过来的货,”叶白汀指着一块玛瑙金盘,“我见过姐夫走外域带回来的东西,也是这个风格。” 石州的马帮走陆路,往西穿越沙漠,海船行水往东,走的是海,两边回来的货物风格不可能一样,仔细观察,玛瑙金盘风格的东西只这一两样,其他的全都是宝石海货…… “难不成隆丰商行干海船生意不满足,还盯上了往西,外域的路子?” 叶白汀见事习惯分析,改不了,又往前走了走,发现这里还真有一点吸引他的东西。 前方地面,堆了几层方方正正的木箱子,其中一个箱子开着盖,里面码了整整齐齐的小方块,用纸包着,看起来有些像茶砖,但味道明显不是,有些刺鼻难闻,还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是什么?” 叶白汀感觉自己必须得过去看一看,可刚动脚,外面就突然有了动静——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小心货单!” “……头儿说了,生死不论!” 黑夜突然变得嘈杂,气氛也跟着紧绷。 别人没发现的时候,二人还可以在这里潜行,别人发现了……那么多人,很难不暴露! 仇疑青立刻搂住叶白汀的腰:“抱紧我。” 叶白汀不敢耽误,双手环上了仇疑青的脖子。 锦衣卫指挥使,那是曾经独闯险境的人物,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一个人数比较多的商行而已,想走就走得掉,甚至都不必动手,可这次情况有点奇怪,商行请来的护卫功夫相当不一般,追上来的速度非常快。 叶白汀就有点担心,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像捅了马蜂窝了! 仇疑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倒是比他明白些:“应该是队伍内讧,有人叛了。” 叶白汀:…… 所以并不是他们不小心,闹出动静被人盯上,是别人就在窝里斗,他们只是倒霉碰上了吗! 那之前那个蒙面人呢,他又是哪一伙的! 事到如今,好像暂时找不到这个答案了。 被发现也没什么,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以仇疑青的武功,完全可以应对,问题是现在不止仇疑青一人,还有叶白汀,还有叶白汀腕间的小铃铛! 塞棉花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这个点去哪里找……以前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仇疑青带着他查案听人壁角的时候不算少,他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遮掩声音方法,比如轻功只要飞得够快够稳,一直不停,就没人抓的住声音,比如落点节奏掌控好,恰好在别人开门的时候,在风吹过树叶的时候…… 可这时敌众我寡,技巧的使用变得艰难又有限。 仇疑青对敌也不难,纵千军万马,他也有把握把叶白汀带出去,绝计不会有性命之忧,难的是怎么不着痕迹,不被人发现。 打草惊蛇的事,能不做就不做。 别人追的是内讧叛变的人,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想法和叶白汀一样,今日经历感觉很微妙,最好不让这些人知道,他是谁,又看到了什么。 双方一跑一追,始终在拉锯,仇疑青能甩掉对方一次两次,架不住人家人多,还武功高强,底细不明。 怎么办? 叶白汀看着前面红红绿绿,人特别多的地方:“去那里躲躲!” 把自己藏进人群,总归要安全一点吧? “你确定?”耳畔传来仇疑青微低的声音。 “还有别的选择么?”叶白汀有点急的拽了拽对方衣角,都这时候了,就别挑剔了! 随仇疑青跳进人声鼎沸,非常热闹的楼里,叶白汀才知道为什么后者会问那三个字,因为这个地方……是个青楼。 热闹是热闹,人多是人多,可氛围上好像有些不大正经,确定能融入,把自己变成万千树叶的一片? 却下落点位置也很巧,正好在一个挂着‘牡丹’红漆小牌的房门口,馥郁的脂粉香,隔着房门都能闻到,后面楼梯口传来不清不楚的脚步声,稍稍有点急,明显就是冲这个房间。 房里姑娘耳朵还特别灵,听到了门口动静,声音又娇又媚:“哎呀妈妈别催,就来了就来了——” 莲步轻移,人至门口,下一瞬门就要打开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心跳怦怦飞快。 眼下状况明显不太好,但现在走已经来不及,黑衣人肯定跟过来了,就在外头,他们往里藏还好,往外跑,冒个头就可能被发现……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都说姐儿爱俏,就仇疑青这脸,这身材,卖相很拿得出去手,腰包也鼓,但他周身气质有点太锋利了,别还没混过眼前场面,先把别人吓得尖叫,这戏就没法唱了。 还是得自己努力。 叶白汀立刻揪住了仇疑青腰带,往他腰间掏。 仇疑青:…… “吱呀——” 房间门一打开,就是一张姑娘娇颜,花容绝色,牡丹倾城,叶白汀看向她的工夫,眼神往房间里快速一瞟,笑的灿烂极了:“牡丹姐姐,想听你唱个曲儿,不知行不行?” 花名牡丹的姑娘被他笑脸一晃,好悬没缓过神。这是哪儿来的俊俏小公子?眉目清俊,唇红齿白,眼底卧蚕软软,似托出了整个三月的桃花,却一点都不风流轻佻,一双眼睛清澈皎洁,仿佛明月和星子都落在了春池里,干净又纯真。 不过最惹眼的—— 还是小公子托在掌心,金灿灿,黄澄澄,分量十足的金锞子。 “瞧公子这话说的,您人肯来就好了呀,哪有什么行不行的,奴家正愁没知音呢,”牡丹眉开眼笑,手腕一柔,热情的把叶白汀拉进房间,顺便接了金锞子,“公子瞧着眼生,头一回来?您想听曲,找我牡丹算是找对了,这方圆几里没谁比奴家唱的好,今儿个想听哪一出?” “《长生殿》吧。” “竟是奴家眼拙了,小公子可不是什么生客,熟的很呢,知奴家最擅《长生殿》,看来今日可不能糊弄,须得好好演一番了!” 叶白汀当然知道她会唱曲,且最擅这一出。 房间门口挂牌‘牡丹’,明显是这姑娘的花名,木牌漆红,这位牡丹姑娘还是个红牌,刚才房门关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他听到姑娘的声音轻柔宛转,似花间莺啼,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就知她大半懂音律,会唱腔,对方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眼神滑过房间,很快看到了里面品种不同,摆放不一的乐器,以及颇具代表性的行头…… 危机应对而已,一点都不难。 叶白汀朝仇疑青眨了眨眼,神情颇有些小骄傲。 仇疑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看着他被别人拉过的胳膊,眼深微深。 这点工夫,外面楼梯间的人也到了门前,伸手敲门:“牡丹,牡丹——” 牡丹正在摆弄她的琴:“妈妈我这忙着呢……” “王老板那边说要晚到一会儿,你再好好打扮打扮,一刻钟之后来人叫你啊。” “知道啦……” 牡丹一看这不正好,笑眯眯过来坐好:“小公子听好,奴家要唱啦。” 还没唱两句,外头又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敲门。 牡丹就有脾气了,过去打开门:“怎么回事啊,都说我这忙着呢,一回回的烦不烦!” 门外却不是妈妈,而是一个眼生的劲装黑衣男人,开了门也不看她,而是往房间里看了一圈:“这俩人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了?” 牡丹当即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你——” “人可是奴家贵客,方才半晌只顾吃饭喝酒了,还没来得及听曲儿,奴家正忙着使本事拢络呢——你敢坏我买卖,断我财路,可别怪我不客气!” “打扰了。” 男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这一处只是意外,但叶白汀经在仇疑青捏他掌心的小动作里,知道这就是跟着他们过来的人。 牡丹撒了谎,帮了他们。 不过这个‘帮’,大概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青楼女子见惯世情,大都聪慧通透,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稍稍得罪,什么样的人坚决不可以,什么样的场面可以糊弄,什么时候必须得说真话。 她不在意客人间的纷扰,只要麻烦不太大,不耽误赚钱,她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只这一轮或许不够,叶白汀感觉,别人这一波找不到人,估计还会有第二次试探,他想了想,过去坐到了仇疑青腿上。 仇疑青下意识扶住他的腰,眸色微深:“嗯?” 叶白汀凑近他的脸:“放松一些。” 一首曲子唱了一半,外头又来人了,这次不是敲门问话,估计别人也不敢动作太明显,他们假扮喝完酒大打出手的客人,直接撞开了房门。 牡丹惊的差点砸了琴:“你们干什么!” 看到房间内场景,俩打架的都忘了演,直愣愣盯着房间里:“他,他们干什么?” 牡丹回头看一眼,哼了一声:“怎么着,人家情投意合,家里没地方,还不能到这里来办个事,快活快活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正在接吻。 一个坐在另一个怀里,另一个扶着他的腰,捏着他的下巴,吻的那叫一个浓情蜜意,难舍难分,一点都不像假的! 过来试探的两人就信了。 之前事情发生的太快,‘家里’出了叛徒,必须得处决,谁知这叛徒好像有同伙,不得不提防,结果一路追过来,竟然连人的衣角都没摸到,且双方距离一直很远,他们只隐隐看到了那人的身影,推测进了这家青楼。 遭遇危险,想办法遮掩很正常,可那人是一个人,这个房间里却是两个……找女人糊弄也就算了,立刻当场找个男人配合,难度好像有点大? 亲的这么狠,一点都不像假的,没准就是之前约好的,过来玩…… 来人彼此看一眼,心中有数,很快离开了。 再之后就很安静了,叶白汀和仇疑青不再那么提防,牡丹这一曲,也弹到了最终。 立刻走有点不太好,万一别人杀个回马枪呢?牡丹也没怎么说话,让他们点曲,场面一时安静过了头。 静了片刻,还是牡丹先笑了,素手执壶,给他们倒茶:“奴家这里方才没有客人,茶是你们进来之前才沏的,若不嫌弃,可解解渴。” 叶白汀接了:“多谢。” 牡丹垂眸,声音有些轻:“指挥使此行,是在查案吧。” 叶白汀手微顿。 仇疑青这张脸在京城算刷的很熟了,别人认识他并不奇怪,可是查案…… 牡丹自嘲的笑了下:“干我们这一行的,想要红的久,赚的多,别的可以不敏锐,消息必得灵通,比如哪位老板和哪位老板有仇,不能坐在一起,哪位官爷近来要发达,得拍哄着,那位官爷可能要倒霉,最好离远些别沾到自己……” 叶白汀若有所思:“牡丹姑娘可是知道什么?” “来咱们这里玩的,少有不吹牛的,每逢大考之年,一定有人吹牛说自己怎么怎么厉害,押到了题,或有门路能买到题,大半都是骗人,真查必不查不出什么,真正有谱的人,从来不在这个事上吹,都是默默的干了,还不叫人知道。里里外外纷纷杂杂的事,咱们这些人听了过了耳,也就是了,有些事知道了,也得是不知道……” 牡丹眸有微光:“奴家胆子小,不像行里前辈,人孤勇,心智足,什么事都敢揭,什么天都敢掀,只求有一天过一天的日子,哪日过不下去,没了也就没了。” 叶白汀心内微动,牡丹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她这是…… 牡丹咬了咬唇,似做了决定,看向仇疑青:“有些地方的消息,指挥使想必不太方便,就没想过寻个人帮忙?” 仇疑青:“你向想本使荐人?” 牡丹立刻跪在地上:“实不相瞒,奴家之前被燕柔蔓燕姐姐救过,最知她本事,若指挥使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我们这样的身份,确是极容易的。” 燕柔蔓,戏班班主,之前办过的案子里的人,现在诏狱。 叶白汀立刻懂了,这个姑娘在说什么。 仇疑青:“你知道本使在做什么?” “不知,”牡丹额头贴在地面,不敢抬头,“坊间风声复杂,奴家不敢分析,也没那心智,但若指挥使缺人,燕姐姐一定能用!奴家知自己身份不够,未敢有任何它意,只是今日得见指挥使,机会难得,斗胆求指挥使能考虑,如有,如有机会……” 叶白汀:“你不怕她遇到危险?” 牡丹:“危险,不也是机会?燕姐姐和容姐姐怕的……从来都不是危险。” 只要人能出来,待罪立了功,就能有未来。 久久没等到对方答话,牡丹咬了咬牙:“科考之事,奴家的确不知,但可提供给这位小公子一个消息。” 仇疑青:“讲。” “这位小公子的义兄贺大人,”牡丹声音微低,“最近几个月,好像一直在被勒索。” 第186章 你先坐我腿上的 从青楼离开的时候, 街道空寂,星子寥落,有弯月无声, 遥遥挂在天边。 叶白汀没想到,会在今夜此时, 这种情境,听到熟悉的名字。 办过的案子, 他从不会忘,燕柔蔓这个名字,他每每想起都觉得可惜,也曾问过仇疑青后续如何。仇疑青说曾就此事专门和天子讨论过, 天子肯定燕柔蔓在案子里的贡献……她给出的东西里, 好像有很重要的信息,比当时案件本身的价值要大。 叶白汀不知道这些信息是什么,非责权范围内的事,也不好多打听,但天子的意思很明显,功过相抵,燕柔蔓不会判斩刑,但社会制度,国家律法, 所有人都要遵守,她的身份地位……恐此生难再出诏狱。 今日牡丹这话,当日燕柔蔓被押往诏狱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 当时仇疑青的答案是会考虑,现在仍然是。他从不吝啬给出机会,心中也会评估风险和难度, 可行性范围,但机会既然是机会,必不是他人为推动,得出现了,才有。 诏狱里的青鸟,瓦剌潜藏在大昭的八王子,还有那位民间‘遗珠’三皇子,不同势力浮出水面,信息纷杂,线索至今并不明晰,没有人能掌控全局……现在连市井街巷,青楼女子都能探知‘水很深’三字,这些势力在私底下做的事,想必所谋甚大,随意姑息,很可能动摇国本。 锦衣卫能力再强,渠道再广,总有触及不到的角落,的确到了需要更多助力的时候。 是时候认真考虑了。 叶白汀不打扰仇疑青的思考,久久之后,才沉吟道:“……牡丹言语不多,透出的话却很有深意,连这里都知道了科举舞弊之事,会不会这件事在一些人眼里,早不是秘密了?” 仇疑青:“坊间鱼龙混杂,不可轻信,但规模至此,许不是空穴风,我会着人沿此线查实。” 叶白汀点了点头:“还有贺一鸣正在被勒索的事,我们此前好像并未察觉?” 仇疑青:“我一直留有人监视观察贺一鸣,这一点,的确并无所获。” 这就有点奇怪了,在仇疑青的铁血领导下,锦衣卫不可能消极怠工,更何况自己的存在……不是叶白汀吹牛,他的专业技能,办过的案子,已经在锦衣卫收获了一大票迷弟,跟他有关的事,基本没人会怠慢,‘跟踪观察贺一鸣’这个命令,底下已经执行很久,要不是对方及背后之人跟乌龟似的,挪都不挪一下,他们都能抓到人了,何况其它? 贺一鸣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出门,穿什么衣服,甚至什么底裤,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锦衣卫都能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个‘被勒索’的信息,锦衣卫没发现,反倒需要别人提醒? 想着想着,叶白汀眯了眼,不对,锦衣卫也有不方便的地方。 既是跟踪暗查,对方去的地方越私密,越偏僻,他们越清楚,越在明面上,反而越不方便。 他脚步顿住:“官署……贺一鸣理办公务之时,锦衣卫是不是不能跟?” 仇疑青显然也想到了这里,停住的脚步几乎和叶白汀一致:“锦衣卫虽有监察百官之权,机密公务往来却不能触及,官署之内也有潜行规矩,非确定重罪官员,监视上有很多限制。” “锦衣卫的不方便,成全了有些人的方便!” “勒索威胁之事,就发生在官署。” 不是锦衣卫不努力,是别人无意之间钻了空子,所有这些事的往来,都是在官衙范围内,并没有蔓延到生活时间里。贺一鸣屁股底下有屎,联络三皇子,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来,放在官署之中,必定在暗处,所以他们能蹲到些微信息;别人要威胁他,用别的事勒索他,首选也是在私底下,在外边,可别人偏偏不,就剑走偏锋,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是此人无知,狂妄,还是官衙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更方便? 牡丹给出来的信息非常零碎,有关于科考舞弊的流言,也有这个被勒索的信息,但她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两个信息之间并没有有效关联,但如果有关联呢?如果就与这个案子有关呢? 仇疑青:“我立刻着人调查。” 叶白汀眉眼弯弯,手握拳比了个努力姿势:“指挥使加油,前方胜利在望!” 仇疑青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手绕上了他的腰。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四周,果断的推开他的手:“现在已经不是楼里了。” 仇疑青手又绕了上来:“此刻并无旁人。” “可……” “我们还要赶路。” 和以往一样,仇疑青抱住叶白汀,运上了轻功,飞檐走壁,在月夜下穿行,行走路线迅速而浪漫。 如果不看他的脸,会以为他有多正经多严肃,这种‘赶路’方式有多必要,抬头看了,琢磨清楚了,就知道这男人在装模作样,以公挟私。 大晚上的,赶什么路?锦衣卫再忙,也不至于这点空闲都要压榨,而且这里离北镇抚司算不上多远,不赶也能很快走到好吗! 叶白汀一边下意识抱住仇疑青脖子,担心自己掉下去,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输:“刚刚在青楼里,为什么亲我?那时不担心别人知道了?” 仇疑青:“是你先坐到我腿上的。” 叶白汀:“我那是为了混淆别人视线,别让他们发现我们不是去玩的!” 仇疑青:“我也是。” 叶白汀心说你是个屁,你呼吸都快了,你还伸舌头了!哪里是在装!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害臊。”他哼了一声。 仇疑青扣在他腰间的手微紧:“你……不想别人看到?” 叶白汀这回倒没推开他,还往前凑了凑,将头抵在他肩窝:“也没有……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小仵作这么直白,指挥使反倒有点受不了,差点气息一空,踩空了屋檐。 “是我情不自禁了,我的错。” “哼,你知道就好。” 夜风拂过发间,掠过叶白汀鼻尖,蹭了蹭仇疑青的脸,有不可名状的情丝升温,气氛瞬间变得不一样。 感觉到腰间大手更紧了一些,叶白汀突然领会到了,对付仇疑青的方法。 这男人太聪明,太擅长学习,太会利用自己的一切,要不就扮端方君子,想你想的不行了,也不越雷池一步,就像各种故事里对爱情的描写——爱是想要碰触却收回的手,反而勾起你内心更多的渴望;要不就扮可怜,或者一本正经耍流氓,话术迂回间,让你招架不住,让你各种害羞,治他,似乎打直球更好。 心里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此刻什么感觉,直白的坦荡的说,对方似乎更受不了。 认真回想以前,每一次自己‘绝对胜利占领高地’的点,似乎都是在自己尤其坦诚的时候。他害羞,好像仇疑青更害羞,他喜欢,仇疑青比他更情不自禁,他想要让仇疑青吃醋的时候,反倒不如平时偶然哪个瞬间,仇疑青的占有欲表现更明显。 想到就试,叶白汀手拽着仇疑青襟口:“其实这样‘赶路’很不错,视野很宽阔,风也很舒服,你的手很稳,让我很有安全感。” 仇疑青这回走不动了,脚下借力的动作直接变成了停驻,手掌托起叶白汀侧脸,在星光下吻他。 急切比温柔更多,占有欲很强的那种。 叶白汀:…… 早知道,不该这么撩拨人的,舌头都麻了。 仇疑青又吻又抱,头发都摸了很久,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对待这尊漂亮可爱的琉璃娃娃,收起来舍不得,不收起来看着就眼馋,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玩琉璃娃娃,甚至失去了工作的兴趣。 叶白汀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些人真正情动不已时,连骚话都不会说了。 “回去了。”他推了推仇疑青。 仇疑青没动。 “回去了!”他又推了推仇疑青。 仇疑青还是没动。 叶白汀没办法,用力踢了下仇疑青小腿:“回、去、了!” 仇疑青才揉了揉他的腰,低头亲吻他发顶,无奈的叹息一声:“……这辈子,好像只能听你的了。” 叶白汀:…… 倒也不必这么悲壮? 不过刚开路,他突然改了主意:“要不……咱们先不回去?” 仇疑青:“嗯?” “之前那个仓库,隆丰商行,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出来,”叶白汀看了看天色,认真的考虑可能性,“过去看看?” 仇疑青想了想,脚尖改了方向。 今夜意外连连,商行一定会加强防备,追找他们的心不熄,但也一定猜不到,他们会杀个回马枪,此番意外之举,很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叶白汀知他心有思量,还是没忍住嘴,撩了他一句:“这么听我的话?” 仇疑青低头轻吻他颈侧:“都说了,这辈子,只听你的话。” 叶白汀:…… 算了,还是不骚了,干正事吧。 这次没别人干扰,他们潜入商行非常顺利,只是因为对方增加了护卫人手,多花了一点时间。 还是那个仓库,还是那些珍珠宝石,所有一切都没变化,独独墙角空了一片,之前摆在那里的一堆箱子,码了整整齐齐的纸包,看起来像茶饼,味道又明显不是的东西,不见了。 来人搬动的痕迹很明显,这些货箱不是消失了,是被人为转移了。 他们第一次来时,商行非常忙碌,似乎有大宗货物到了,正在清点,现在有货物被转移,并非不合情理,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他存疑的箱子,为什么不是这些珍珠宝石? 叶白汀有些不甘心,往仓库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不止有珠宝,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干草,药材,或者认不出的植物根茎,数量并不太多。 做海船生意,回程时一般有什么就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卖个好价钱,不认识的,也能让客人们看个新鲜,总之船不能空着。 货架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掠过,叶白汀突然想起姐夫之间提过的一点:“那个‘天缕兰心’……你需要的那个药材,大昭遍找不见,是不是就是来自海外或外域,我们不能触碰到的地方?” 仇疑青颌首:“不无可能。” 叶白汀沉吟,先不说害仇疑青的到底是谁,存在着怎样的目的,就说这解药,姐夫的话是,贺一鸣可能知道这味药。如果这味药是来自西边外域,姐夫知道的可能性都比贺一鸣大,但姐夫不知道,只是偶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贺一鸣是大昭人,会知道大昭没有的东西,身后渠道通向……必定联通东面海外。 “贺一鸣和隆丰商行的关系,一定有问题!” 这商行,很可能跟三皇子背后势力有关!三皇子志在大位,天子和天子身边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对仇疑青下手,需要什么理由? 虽不知这一切是怎么操作的,但三皇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锦衣卫的侦查消息,贺一鸣只在这家商行买过货,非大宗,非指定,只是普通交易,也未和此间掌事见过面,”仇疑青早在进入这家商行的时候,脑子里就在回想看到过的信息,“……现在看,反倒像故意避嫌了。” 贺一鸣和商行并不是不熟,相反,可能很熟。 “你来看看这里!” 叶白汀看着看着,又看到一样东西,招手叫仇疑青过来:“这一角残破的封条,应该是不小心撕碎留在现场的,它的边角这里,是不是有点像什么印?” 仇疑青倾身近看,又以指尖轻抚,面色越来越凝肃。 “爪扬尾长,鳞覆其上,头角峥嵘,这是龙纹。” 龙纹刻于印上,是为彰显身份,以作它别,宗氏子弟都不敢这么张扬,这种龙纹除天子外,能用的只有亲王,皇子。本朝无亲王,皇子么,以前是没有,现在不是多了一个? 叶白汀立刻懂了:“这是三皇子印!” 行了,板上钉钉了,这商行就是他的产业!做海货生意,他倒是能折腾,别的不说,肯定是富的流油了! “此商行一眼便知,体量很大,损之则伤筋动骨,”仇疑青沉吟,“若我是那位三皇子,必定会用心经营,少涉它事,保证财富积累。” 叶白汀也懂:“越是放在明面上的,越不能搞坏事——我们查起来,也未必简单。” 仇疑青颌首:“然所过之处,必有痕迹,不管转了多少道手,做了多少道幌子,金银仍然有最终来处,用处,我们会查到。” “嗯!” 商行的信息让人振奋,看起来可能和科考一事无关……也未必,溪流入海,朝向一致,反正能把贺一鸣查个底掉,就是好消息,谜团多一个一点都不怕,继续解决就是了! 只是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深入了,仇疑青很快带着叶白汀离开了现场,转回北镇抚司。 这回是真的回程了。 满满当当一天过去,叶白汀是真的撑不住,还没到院子,就趴在仇疑青肩头睡着了。仇疑青小心仔细的给人脱了衣服,放到被子里,在人睡梦中无知无觉拽住他衣角,说别走的时候,犹豫了片刻。 不过也只犹豫了片刻,他就拉开小仵作的手,在他手背印下一个浅浅的吻,塞进被子里,就转身离开了。 外面还有很多事要忙,案子要办,商行要查,三皇子要了解,天子那边也得报告最新进展…… 再加其它例行公务,指挥使很忙,非常忙。 …… 叶白汀一叫醒来,天早就亮了,北镇抚司一片安静,没有指挥使,没有申姜,除了轮值守卫,好些以往熟脸都看不到,他就知道,大家都去忙了。 他也没闲着,吃了点东西,把所有与案卷宗线索摊开在桌子上。申姜的问供记录已经有了,部分仇疑青查到的东西也在,他一点点翻阅,整理,看能不能连成线。 科举可能存在舞弊的问题一发现,他们就对现有相关人做过讨论,所有人里,高峻,胡安居,都属于家世不错,不差钱的主,都是初时才学不显,大考有困难,但很有‘考运’,榜上有名,之后仕途顺畅的人。 很可能是既得利益者。 没有接触到人之前,叶白汀这就是恶性买卖,钱权交易,看完卷宗供状,却好像并不是。高峻,他和仇疑青问过了,胡安居,申姜也问过了,二人风格明显,都是很擅长与人应对,长袖善舞,且有心机之人,有大家族子弟的傲气,也对过往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若说有区别,高峻表现的稍稍的有些攻击性,他很尊敬上官耿元忠,维护上官,或者说,维护官场的潜在规则……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这么走,叶白汀感觉,一旦有机会参与利益集团的操作,高峻会加入,他对路子和利益是维护的,对锦衣卫的查探是反感并拒绝的。 胡安居稍稍有些不一样,他好像游离在这件事之外,申姜走访到的线索里,很多人说他为人不错,做过很多好事,乐于助人,同各圈子交往的也不深,看样子只想自己好好发展,不想卷到别的旋涡里去。 他的闭口不言,展示出的抗拒姿态,似乎不是为了维护这件事,或者觉得这件事是对的,他只是不想被追责,只是想稳住现在。 如果这是既得利益者的普适性特点,每个人可能有些小毛病,但本人实力并不怎么拉垮,可能只是不大擅长文章,那操纵科举舞弊的背后之人就很有意思了,难道不是别人有需求,找到了他,而是他在茫茫学子中观察,考验,选定了某个幸运之人,给了他这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过分精明通透的不要,过分愚蠢不懂事的不要…… 不对,这样的话,有个人的存在就感觉很突兀了。 叶白汀指尖滑过纸页上的名字,在‘章佑’两个字上停住。 这个人的性格……绝对说不上傻,却干了很多傻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傻事,不招人待见,但他不在意,因他有家世背影,因这是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他心里很明白什么人不能惹,什么事不能做,心情不好想发泄,也能挑选合适的人和事,玩的乐此不疲。 他会和申姜闹到当街追逐,是因为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申姜太烦太缠人,锦衣卫又怎么样,不过一个百户,他在外头砸人店面掀人桌椅的事干的多了,能出什么事? 只是没料到,会遇上仇疑青。 “茶都凉了还在喝,想什么呢?” 面前伸出一只大手,拿走了他的茶杯,换了新的茶,声音低沉熟悉,是仇疑青。 “你回来了?”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竟然不知不觉,天色又晚了,他是在桌边坐了多久? 为防对方发难,责自己没好好吃饭,他立刻提起话题:“我只是在想,本案里不一样的地方。” 桌上有他摘出来整理的线索,还有特别的勾画和标注,条理明晰,仇疑青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些走了歪路的,也并不是废物?” “你看看这个人。”叶白汀指尖落在‘章佑’两个字上,“有家世,有背景,有钱,有人脉关系,因才学不丰,之前一直压着,没参加科考,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行,今年突然参加,并且信心十足,笃定自己能行……” 如果他没想多,如果真有这种隐藏的‘选人’模式,章佑并不符合标准,他不够低调谦逊,做事也不够圆滑……难道只是因为和耿元忠是亲戚? 那耿元忠的嫌疑,可就非常大了。 仇疑青:“稍后可做重点观察。” 叶白汀记下来,问:“你呢?可有什么收获?” “抓了几个人,都做过考场巡吏,其中有两个参与了数次科考过程,问题多与‘夹带’有关,更多的还未问出来,”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耿元忠名下店铺在近三次科举前后,都有大宗金银往来收入,目前流向仍不清晰,需得继续查,隆丰商行……未查到任何异常,就是普通做生意。” 叶白汀想起昨天问过的话:“考官方面呢?是否确定没有问题?” 仇疑青微微颌首:“批卷官员未发现任何异常,出题考官……至今也没有问题,但细微线索指向,若存在泄题可能,一定是身边之人。” “贺一鸣呢?”怎么都没动静,是不是太沉得住气了点,“谁在勒索他?” 仇疑青:“我只查到,四个月前,黄康频繁与他公务相撞,需要合作完成,经常见面。” “所以是黄康……在勒索他?” “等申姜那边查出黄康的资产确定情况,这个问题便有答案了。” “嗯……”叶白汀神思回来,看到仇疑青的脸,眨了眨眼,“你突然回来,是寻我有什么事么?” 仇疑青点头:“我打听到消息,本次恩科大考,不日就要放榜,你可愿同我前去?” 放榜?名次要出来了? 春闱结果,由批卷考官打分,排出名次,张榜昭示,但这并不是最终排名,之后天子要择日进行殿试,钦点状元等,才是最终名次,排名可能与之前张榜相仿,也可能个别人突然赶超往前,或突然落后。 春闱大考已经结束,他们破案的截止点争取,是天子殿试,那之前的张榜环节,必定会经历。 不止他们紧张,所有的考生,本案所有的相关人,必也会紧张,紧张之下,必有疏漏。 叶白汀双目灼灼:“我当然愿意同你去!” 这么关键的重要节点,怎么可以不参与!顺利的话,凶手可能会显形! 第187章 放榜&摔死 ‘放榜在即’四个字, 直接让叶白汀大脑处于兴奋状态,有紧张感的那种兴奋,分析案件的心更强烈了。 他看着手边卷宗, 死者黄康的名字,若有所思:“照之前我们推测的大考作弊方试, 有可能是夹带,有可能是漏题, 也有可能是现场做题,换给别人誊抄,前者太容易被发现,中间难度太高, 大规模泄题基本是一抓一个准, 现场知道题目,现场做,在经人传递,送给指定的人……考场之中,需得有巡考官是自己人。” 大考之时,所有学子都在自己的小隔间内,整个答题过程内,都不能离开,不能走动, 巡考官行为相对自由,且隐蔽,只要事后无人揭发,就会很安全。 “黄康才学得人称颂,考试结果却不如预期,后又补得肥差官职, 他是不是就做了这样的交易,当场写出的卷子送给别人了,自己再重写一份来不及?” 四年前的考题,策论占比很大,非常需要花时间细想,既然是帮人家作弊,题目就不可以答的一模一样……这个方法只要找对人,执行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是,黄康已经参加过科举,有了官身,不可能再考第二次,四年前他可以玩这个戏码,去年不行,今年更不行。 叶白汀思索着可能性:“反正也干不了了,以前事勒索,获以银钱……” “不要忘了一件事,”仇疑青提醒叶白汀,“黄康死前,有人赴约酒局,给他带了他非常喜欢的食物,且一同分享。” 叶白汀顿住,分享食物并不奇怪,怪的是这个举动,传达出的信息。 如果凶手当时早已决定好要杀人,为什么专门给黄康带礼物?这个举动似乎是在表示自己的无害,好像在说:别着急,什么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看,我并不想害你。 这个举动当然是为了放松黄康警惕,但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不止四年前,起码到今年,大考之前,黄康都是有用的,且双方联系紧密。 “黄康可能因为我们不知道的谈判资本,”叶白汀眯眼,“或者说,议价权。” 他很可能不止参与了四年前大考舞弊,去年,今年,也有别的方法加入。 仇疑青思索片刻:“……漏题。” 如黄康这种才学极丰,又好财欲之人,只使用一次多可惜?不如反复使用,每次大考都尽些心力。每次大考题目严格保密,近几次都未发生大规模泄题事件,锦衣卫暂时没查到,没查到,就是不存在了么?这个幕后操纵者可以‘选择’学子给予交换机会,那有节制的漏题呢? 比如事先获知题目,并不大范围卖出,而是专门挑选出几个人来交易,为他们定制,放弃大的市场,只挣这几个人的钱,安全有效,还能有额外的利益收支,长线发展…… 那作为‘定制文章’的答题人,黄康拥有的议价权就不一般了。 叶白汀沉吟:“那他会做的事,不该是勒索威胁,而是狮子大开口,涨价了。” 可勒索威胁之人不是他,又会是谁? 叶白汀非常认可仇疑青的思考方向,因为这样的话,郁闻章身上发生的事就有了解释,他才学颇丰,所有见过的人都赞叹佩服,他还家境贫寒,阶层很低,没什么地位,各种条件综合下来,简直是合作首选,予他他想要的东西,换取他的答卷,可以是一次,可以是两次,可以是以后的无数次…… 可郁闻章并没有答应。 他并不像别的‘平民’那样识相,也没有别人那么盲从,好欺负,可他知道了秘密,不加入,就得死。 “于联海的怀疑不无道理,如果郁闻章在京城的生活圈子只有贺一鸣这一个人,贺一鸣必逃不了干系,除非——郁闻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跟所有人都没有提起过。” 所以他的生活交往圈子多大,须得仔细确定。 “还有这一个,”叶白汀指着章佑供状,“他跟申姜说,和耿元忠不过是远亲,谁也管不着谁,我觉得很微妙,说的这么清楚明白,是不是他对此次大考的自信,并不自来耿元忠?” 仇疑青低头看了看:“我会着人注意。” 一个点又一个点,案件相关的新思考,说的差不多了,叶白汀就问:“我姐夫那边……是怎么回事?我能问么?” 仇疑青看了眼窗外天色,神情略有放松:“猜猜看?” 叶白汀斟酌着他的表情,这男人故意端着时,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他又不会只看面前人脸色,心里快速将事情过了一遍:“你该不会……想让他演一个三方间谍吧?” 比如打入敌方内部,让敌方以为他是可用之人,发展成下线,其实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和他们离心,目的是获取敌方信息,最终捣毁敌方集团。他初初过去,未必能摸得到核心信息,双方会有一个互相‘考察’的阶段,为了行事便利,他甚至可以适当卖一些锦衣卫的信息,取信敌方。 贺一鸣和隆丰商行丝丝缕缕的关系,至今仍然站在最后,没有露头的三皇子,商行可能想要打通的商路,往西,域外,明显用得到拥有马帮的姐夫。 再想想昨夜遇到的两个黑衣人,姐夫和第一个旁若无人的打架,就是信息点,那就是双方在‘试探’,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不知道,看看能不能坐下来谈谈的局! 这才不是什么计划,这是已经开始了的行动! 仇疑青唇角微扬:“不是很聪明?” 叶白汀:…… 反正你们都商量好了,活儿都干了,我还能说什么! 姐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域外不知道走了多少遭,历过多少凶险,都平安走过来了,处事能力是没得说的,叶白汀不担心他办事疏漏,只担心一点:“会不会很危险?” 姐姐和双胞胎可都在京城呢,竹枝楼那么大的招牌,外边人一查就能查到,这种把家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对方可能会觉得是个把柄,必要时能抓成筹码……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上:“不是还有我?” 叶白汀抬头,看到了仇疑青的眼睛。 如剑锋锐,如星敛芒,藏锋时震慑四方,出鞘便是大杀之器,这个男人的自信,来自于他的心机谋略,也来自他披荆斩棘,守护一切的能力! “京城,可是我锦衣卫的地盘——”仇疑青慢条斯理,“想动我手里的人,都得问过我。” 叶白汀稳不住了,这男人太帅了!这么帅的人是他男朋友! 他直接倾身过去,隔着桌子,亲吻了仇疑青的鼻尖。 “指挥使好厉害,帅的人腿软!” 小仵作眼睛太亮,仇疑青也没绷住,把人搂住,狠狠亲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道:“外面还有事,我真的很忙,不许勾我。” 叶白汀微笑着看他,没说话。 仇疑青:“还有,此间只有你我,不必称呼指挥使。” 叶白汀看到他耳根有些红,手里不老实的绕着他的衣角:“那叫你什么?” 仇疑青眼神很深:“不是很聪明?自己想。” 叶白汀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句青哥哥了,但那是大杀招,怎么可能随便叫? 他很快肃正了脸,推人去干活:“外面还有很多事,都需要指挥使亲自忙,你快点,别耽搁了。” 仇疑青:…… 算了,自己的小仵作,就愿意这么撩拨人玩,还能怎么办,只有随他了。 仇疑青走后,叶白汀给姐姐写了厚厚一封信,没什么敏感内容,通篇都在提醒她注意安全,还有两个小崽子……很快收到了回信,一大半是双胞胎写的。 说京城好热闹,好好玩,大家都很和蔼可亲,喜欢和他们玩,就是夫子不太一样,他们今天去书院见过夫子了,夫子留了老长的胡子,总是板着脸教训人,但是好像有点怕爆竹,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好想舅舅呀,那个无头鬼飞尸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也不知道讲给新认识的小伙伴听,小伙伴会不会害怕…… 叶白汀看完信,觉得这间书院日后怕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做为舅舅,他最好还是帮双胞胎多准备些束脩礼物,不能弥补夫子和同窗们遇到的伤害……书院坏了的东西,总得赔偿。 …… 三月十一,本次恩科放榜日。 一大早,公告栏所在小广场就围满了人,四周茶楼更是人满为患,来晚的想找位子都找不到。 这是很难见到的景象,很少人一大早起来就出来喝茶,基本也只有三年一次的科考,才能把人一大早的聚在一起,气氛焦灼又兴奋,几乎每个人都非常有谈性。 张榜是有规定时间的,时间不到,任你来多早都没有用,只能等,但每个人的‘等’,是不一样的。有人心里稳不住,表面稳得住,有人心里表面都稳不住,有人自信抬头,有人叹息连连,有人用不停说话排解内心的焦急紧张,有人紧张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叶白汀跟着仇疑青一路往里走,很真切的感受到了考生们的情绪,不管是哪一种,都带着同样的两个字——期待。十数年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这一日,过往所有艰辛心血,全押在了此刻,于世家子弟,富贵阶层来说,是自骄自矜,是声名远播,是门楣光耀,于寒门子弟,这是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只能卯足劲往上爬,不能回头,没有它路。 圈里圈外有很多年纪不一,性别不同的人,神情同样紧张,是考生的家属,家里坐不住,怎么也要过来等等看。 唯一笑开了花的,大约只有茶楼的掌柜,手里打着算盘珠子,把店里小二跑堂指挥到团团转,今儿个可是赚钱的大日子,谁都不能歇着! 北镇抚司提前在最好的茶楼定了位子,仇疑青带着叶白汀一路往里,无人敢拦。 叶白汀不着痕迹的观察四周,看到了所有案件相关人的身影。 耿元忠和高峻,本次大考的主副考官都在,成绩批完之后上报封存,放榜流程已定,他们在官署坐着,不如深入现场,还能提防各种意外发生,准确应对。 胡安居是翰林庶吉士,这种学子盛会,于情于理都要凑个热闹。 章佑已经被北镇抚司关完三天,放了出来,作为本届考生,他当然要过来等待自己的成绩。 于联海也在,于本案来说,他是事件揭发人,也是相关嫌疑人,案情未明时,北镇抚司有权监督看管,却不能控制人的自由,人想来就能来。 不过有申姜一直在暗中盯着,提防意外发生。 还有贺一鸣……他今日也来了? 坐到窗边角落位置,被仇疑青推过来一盏茶时,叶白汀已经把现场看了个清楚,有一个小圈子围的人很多,中间几个人颇受赞誉,大约就是本届的佼佼者,如无发挥意外,名列前排者,就在他们之间。 文人的高谈阔论,叶白汀有些听不太懂,部分用词对他来说有些佶屈聱牙,过于艰涩,但看场面非常和谐,应该是有真材实料的? 叶白汀拽了拽仇疑青袖子,眼梢扫了眼天边,颇有些暗意:“……就不考虑,试试他们?” 锦衣卫日夜不停的忙,手里线索说起来也不少了,也秘密抓了好几个人,以目前的进展看,往届几次科考必定有问题,这次恩科反倒很安静,查不到太多东西,要不就是对方没动作,要不就是动作的非常少,过于谨慎。 为免天子殿试出现意外,提前试一试前几名的才学,是不是有必要?起码排名在前的人,不能是个草包。 仇疑青视线滑过袖子上的手,微微凑过去,低头收声:“皇上已有安排。” 叶白汀翘了嘴角:“那咱们可以看会儿热闹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凑热闹的年轻文官提议,说反正离张榜还有一段时间,干等也是难熬,不如大家玩几个诗令,最好不要是那种很简单,寻常聚宴都能玩的,要求多加一点,难度高一点,大家能沉下心来思考,还能消耗更多时间…… 他给出的各种提议很有挑战性,放榜在即,大家都是不服输的人,很快响应者众,茶楼还非常懂眼色的,重新收拾了桌子,安排出空间,给这群学子以诗会友。 有跃跃欲试,二话不说就执笔发挥的,也有嗤之以鼻,一动没动的。 比如章佑,他就在周边好好喝他的茶,任谁鼓动屁股都没挪一下,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为心虚。才学不显,去参加这种‘难度考试’,是想当着这么多人丢人现眼吗! 题比较难,大家需要的思索时间就长了些,叶白汀跟着等了很久,才看向仇疑青:“指挥使不去转转?” 仇疑青正好起身:“正有此意。” 他‘转’的很快,悄无声息在所有学子身边走了一圈,回来冲叶白汀点头:“有几个还不错,确有真才实学。” 叶白汀睁圆了眼睛:“你能看得懂?” 就刚刚这群人说话用的那堆华丽词藻,他都没完全听懂,这人转的那么快,竟然都看明白了吗!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眉目深深:“此前姐姐说你不爱读书,我竟未全信,显是疏忽了。” 叶白汀:…… 这种事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就他那笔被评价为小肉狗爬的字,仇疑青还没懂?到底从哪里得到的‘不可尽信’结论? 他从不为自己的学历自卑,但文采方面就算了,到了这地界,他是真的没有,算不上读书人。 仇疑青见他眼神发直,拳抵鼻间轻咳两声:“你若想要,我以后教你。” 叶白汀:…… 还是不必了。 “你会就好。” 仇疑青顿了顿,话音竟有些愉悦:“也是,我们只一个人会就好,你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边第一轮诗赛已经结束,既然主考官耿元忠在列,点评的嘴活儿舍他其谁?大家恭维着,各种拍马屁给面子,把他架到了高处,他也乐的享受这份与众不同,点评了一波。 那些弯弯绕,以各种角度夸人的话,叶白汀仍然听得不大懂,但神情表现看的出来,耿元忠还是存了‘秀一秀’的心思的,夸奖别人的话都引经据典,词藻华丽,显露出更多‘真才实学’,反倒被在场学子吹捧了一番。 高峻当然一如既往,捧着上司说话,维护上司尊严。 胡安居做为庶吉士,也有不少人请教他的观点,他不怎么说话,存在感很低,可能也是才学的确不丰,但真当所有人看着他,需要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很能用话术圆得过去的。 叶白汀感觉这气氛有些过于圆融,反而有些微妙,怕不是…… 果然,第一轮诗令过去,学子们跃跃欲试继续第二轮,另一边没机会发挥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比如章佑,因为亲戚身份,坐在耿元忠身边,挑剔的看了眼不远处的贺一鸣:“听闻贺大人文采上佳,当年考的也不错,方才怎么不点评点评,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贺一鸣面色一如既往,瞧不出太多东西,只是姿态有些傲然:“不过是久远之前的成绩,不值一提,倒是章公子你,怎么不下场玩玩这诗令?” 章佑眯了眼:“就本公子的才华,这点小把戏哪值我亲自——” 耿元忠皱了眉:“佑儿慎言。” 阻止的动作过□□速,不知道生怕他说出点什么,还是搞出点什么不好的事。 章佑明显有些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忍了,没说话。 等第二轮学子诗令结束,他还是没忍住,又提了贺一鸣,非要跟他过不去,除了点评之事,还隐有其它影射……只是说话是角度太偏,声音太低,别人没注意到。 贺一鸣明显有了情绪,眼角微微眯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章公子还是小心些好。” 章佑嗤笑一声:“这有什么乱不乱的,贺大人可是连我表叔的东西都抢过,怎么到了这会儿,胆子反而小了?” 这句话说完,耿元忠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太多情绪。 叶白汀坐的比较远,环境嘈杂,有些话没听清,但眼下情境很明显,章佑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什么样的话说出来耿元忠会阻止,什么样的不会,故意挑火气贺一鸣呢。 这两个人……有过节? 章佑当然不止刺一下就算,拉长了尾音,继续道:“贺大人前番来势汹汹,仕途顺畅,什么功都敢抢,什么事都敢干,我还道贺大人多有出息呢,结果还不是被锦衣卫压着打,连累的别人跟着遭殃?我就不一样了——” 他装模作样的朝贺一鸣拱了拱手:“马上是混一个圈子的人了,日后一起做事,还请贺大人高抬贵手,别同我这小人物计较啊。” 还真是对自己考上非常有自信,连以后一起做官的话都说出来了。 耿元忠没有制止,看来对此事也不是那么心如止水,乐的看贺一鸣被刺,还真可能和贺一鸣有什么不和谐的过往,且心有怨言。 叶白汀感觉几人之间气氛明显不对,想要再多观察,却没机会了,街道外边突然一阵动静,是于联海突然动了,像要追着谁,那冲劲执着极了,申姜感觉不对,跟着过去,街上人挤人,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眼看放榜的时间要到,仇疑青微微皱了眉:“我下去看看。” “我就在这里,不动。” 叶白汀知道自己那点战斗力,并不想拖后腿,没有和仇疑青一起下楼。 从楼上往下看,距离有点远,他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场面渐渐平静下来,仇疑青的动作非常有用,但好像旁边锦衣卫也查到了点什么东西,将他请到了一边汇报。 叶白汀之前并没有想要下楼,但此刻他突然发现街角出现了个红裙女子,女人看年纪身形,打扮风格,都不太像考生家属,只往这边匆匆看了一眼,就将脸藏在了帽子后…… 他感觉稍稍有些微妙,看下面已经安静下来,想了想,下楼去找仇疑青。 可时间就是这么不凑巧,前方铜锣开道,本次恩科名次,要张榜了。 几乎是瞬间,人群就涌了上来,叶白汀随人流裹挟,前行方向根本不由自己,但他并没有担心害怕,因之前仇疑青工作到位,人流虽稍稍有些拥挤,却并不会发生踩踏事件,他只是暂时离不开,出不去,危险是没有的,他甚至看到了不远处随他而来的锦衣卫,有人在保护他。 叶白汀干脆跟着人流,看完了官兵贴过来的整个榜单。 从头到尾,每一个名字,他都清晰的看到了,但是好像……没有章佑? 这人不是特别笃定自信,本次大考一定榜上有名,私下做了丰富的‘准备’,为什么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考卷掉了,出了问题?不可能。叶白汀摇了摇头,考场规矩不可能出错。 题看错了?更不可能,章佑只是有些任性,才学不丰,又不是不认字,题目是什么,绝不会看错,如果有问题,从考场出来就该和人对线生事了,可一直没有…… 很奇怪啊,这件事。 叶白汀全副心神都在这件事上,不知随人流裹挟了多久,耳边都是考生的或喜或悲的嘈杂声响,直到远处突然传来尖叫—— “快来人啊,有人……有人跳楼摔死了!” 第188章 这不就是脚滑摔死 正值放榜时刻, 街道内外,楼上楼下最热闹的时候,有人跳楼摔死了。 叶白汀心内咯噔一声, 立刻有了不好的联想。 今天日子特殊,他们猜到很多人会情绪波动, 行为上会产生漏洞和意外,让他们能够借机观察, 解析更多案情相关,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死。 如此热闹街巷,当着所有学子及考官, 当着锦衣卫的面, 行凶杀人! 叶白汀根本不会做它想,高处坠亡,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可能是意外,相似的机会,所有案子相关人都在……这第三次,绝对不可能是意外,必是有人蓄意谋杀! 他努力挣扎,艰难的从人群里走出来, 奈何人群散开困难,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莫急。” 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他,是仇疑青。 叶白汀看着他,怔了一瞬:“你……一直看着我?” 仇疑青却摇了摇头:“你身边有锦衣卫保护,方才场面确有些杂乱, 但在掌控之中,我刚刚发现有一名女子不对劲,过去看了眼,有人在此时坠亡,我也始料未及。” 非是因你在,才顾不上其它。 天底下意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们尽了努力,也堵不住千千万万个漏子,可以遗憾,但不要自责。 叶白汀听懂了仇疑青的话,深深吸了口气,让神思归属,看了看他背后的方向:“可是一名年轻女子,相貌明艳,身着红裙?” 仇疑青:“你也看到了?” 叶白汀在楼上只是隐隐看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惜刚下了楼四周就因为张榜热闹起来了,他随人流裹挟,不但没有再见到那位女子,也没有看到仇疑青。 “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身影消失的很诡异,我待要追时,四外动静忽起,人群涌动,不得不妨,加之出了人命,只能折返,着他人去追。” 叶白汀把手递给仇疑青,一边随着他的力气往外走,一边问:“可能抓到?” 仇疑青:“能。” 走出人群范围,二人看到了申姜,他正拎着于联海后脖领,瞪着眼睛教训:“跑什么跑,也不怕给人踩死!” 于联海臊眉耷眼,姿态萎缩,整个人看起来怂极了:“我……这不是也没出什么事……” “刚才不是勇着呢么,都敢挣开老子,跑出去追人了,你这腿脚挺好使啊,跑的比兔子还快,老子有小一盏茶的时间看不着你,要不是略懂些追踪术,都能叫你小子直接跑了!” 申姜气的不轻,手上力气有点大,拍了几下于联海后脑勺:“也不怕叫别人弄死了,有冤都没地方诉!说!你追的那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追他们!” 于联海抱着后脑勺,更怂了,声音呐呐如蚊:“就……就是之前的债主,我冲他们借过钱。” 申姜冷笑:“哦,债主,你问人家借了钱,你还追人家,不怕被别人逮住打死?” 这种情况难道不是赶紧跑么? 于联海小声哼哼了一句:“那我还了啊……他们凭什么打我?” 申姜:“既然都清账了,还追来做甚!” 于联海:“这不是……手头有点紧,想再借么。” 申姜:…… “我真没什么别的心思,”于联海怕人不信,赶紧解释,“他们看起来穿的不怎么样,其实有钱的很,我见过他们给耿大人铺子办事,也不止借给过我一个人钱,他们会做这生意的!就是不知道怎么今天有点胆子小,我喊的越着急,他们跑得越快,难不成是看到了四周的锦衣卫,有意避嫌?” 二人的对话进行的很快,叶白汀和仇疑青过来这点时间,正好听了个全,还顺便提取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于联海追逐的,可能做‘放债’生意的人,和耿元忠的铺子有关。 耿元忠的商铺可没那么清白,每逢大考年,‘大宗生意’往来都非常微妙,若这二人与此牵扯…… “得抓住!” “你亲自去,”仇疑青指挥手下百户,一点不客气,“务必把人带回来。” “是!” 什么活儿不是干,申姜对上面任务向来不挑剔,只是—— “这边的事……” 可是死人了,需要更多的人周全? 仇疑青:“只要你回来的够快,就不会错过。” 这下申姜话都没了,直接转头就跑,声音飘在风里:“您就瞧好吧,属下马上回来!” 仇疑青点了一个人接手于联海,带着叶白汀走向了案发现场。 尸体就在大街上,距离茶楼不超过七尺,因旁边刚好挨着暗巷,无人往来,看起来角度略偏。人是俯趴在地的,血流了一地,仍有不明液体继续在洇湿漫延,看不到脸长什么样子,但这身缎青团锦纹的衣服再熟悉不过,他是章佑! 这边发生意外,除了锦衣卫,耿元忠和高峻两位主副考官也是最先赶过来的,高峻看着地上的尸体,显是认出了人,手捂了嘴,神情震惊:“怎么会……” 耿元忠也脸色微白,似乎不敢相信:“他刚刚还和本官一起喝茶……” 现场尸体,叶白汀一眼能认出来,别人也可以。今天和章佑见面的不止一个,说过话的也不止一个,章佑虽没参加诗令,本身存在感是很强的,还曾和贺一鸣挑衅,大家都印象深刻。 之前闹腾就算了,还在这个节骨眼出事……锦衣卫行动迅速,拦得起现场,隔得开人群,却拦不住人们的小话。 “又一个跳楼的……也忒吓人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每逢大考年,这样的事都会发几桩……这个娃娃,是不是没考上?” “没错!我刚刚看完了榜单,没有他的名字,他还真的没考上!” “不会吧,他不是耿大人亲戚?家世也不错,这样也没考上?” “看来这次大考出的题实在难啊……” “考题难不难的,得分人,没准有些人就是有考运,偏生‘对这些题熟’,就是能考上呢?我感觉不太对劲,章公子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对啊,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吹牛,说自己一定能考得上?” “啧,你知道什么,人家那才不是吹牛,人家是说实话,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多少钱,还背靠大官亲戚,说考得上就是有法子考得上啊……” “那怎么榜上无名,还死了呢?” “这我哪知道去?贵圈这水,深着呢……”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在耳,叶白汀仿若不闻,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茶楼共四层,站到楼顶,高度会非常可观,街上人群如织,因方才张榜公告名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往前,地面之上,楼上的人也几乎都下来了,自也没人特别关注高处……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死亡时间。 仇疑青已经叫那个第一眼看到尸体,发出尖叫的人问话:“什么时候看到的人?” 那人是茶楼里的伙计,很年轻,胆子也不大,见到这种场面,腿有点软:“就,就刚才……” “看到时人已经死了?” “是……是吧?我远远瞧着趴着个人,近前一看都是血,骨头都摔扁了,吓的连鼻息都没敢探,这样的……应该死了吧?” “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刚刚大家都在看榜,小人一早就在忙,想着赶紧趁这个时间小解,这位……这位公子趴的地儿有点偏,小人也是从后头过来,才瞧见的,声音是真没听见,估计别人也没有,要有早喊了……” 叶白汀沉吟。 官兵按规定时间放榜,公告栏前人满为患,热闹了可不止一盏茶的时间,如果凶手有意利用这点,用一定方法将章佑引到固定位置,将人推下,再自己下楼来,混进热闹人群之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非不可能。 只不过做这件事风险很大,必须得有足够的回报,极大的现场掌控自信,才可以做到。 叶白汀视线掠过人群,尤其和本案相关的人——心内思索良多。 仇疑青:“刚刚都有谁和死者在一起,最后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高峻就站在面前,立刻道:“章公子此前都和我们坐在一处,中间亦未曾离席,直到街上热闹,开始放榜……”他浅浅叹了口气,“下官身份职责,指挥使您该知晓,这种时候必不能躲懒,看到放榜,第一时间下了楼,留心观察榜单相关,自也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耿元忠也道:“本官之前一直在楼上,张榜之时也未离开,只是走到了窗边,留意观察。大考结果与本官政绩息息相关,本官所有心神皆在此处,无暇它顾,并不知身后众人何时离开,都去了哪里,这也不知章佑动向,又因何发生了这种意外。” 仇疑青:“耿大人一直在楼上?” “是,”耿元忠颌首,“并未看到意外发生,也未听到异样声响,直到楼下街道发出尖叫,觉事有不对,才匆匆下楼来,见到了现场……及指挥使。” 仇疑青视线转向在场的其他人—— 胡安居眉目沉肃,一脸叹息:“下官刚才一直在同人看榜,并未察觉它事。” 贺一鸣感觉仇疑青视线并不友好,态度自也友好不到哪里去:“章公子此前对我诸多意见,言语挑衅,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自不可能愿意同他一处,早早就离开了。” 仇疑青:“你方才在何处?” “和这位小兄弟一样,方便,”贺一鸣指了指茶楼伙计,“我下楼比所有人都早,离开时高大人都还在楼上,之后便是前方张榜,所有人都在凑热闹,我便也没有上楼,一直都在楼下,他章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想不开跳了楼,我悉数不知。” 高峻想了想,道:“这一点下官可作证,的确在下官下楼之前,贺大人就离开了,直到此刻,再未见过。” 叶白汀心中有数,短暂的和仇疑青碰了下眼神。 所以仍然是,每个人的时间都是独立存在的,在街上放榜,最热闹最嘈杂的时候,所有案件相关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时间段,连于联海都在申姜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一会儿…… 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估计得对现场茶楼及四周做一个深入的走访问供,才能获知。 “启禀指挥使——” 上楼寻找线索的锦衣卫下来了一个,朝仇疑青拱手行礼:“楼顶墙砖有明显脚印,滑痕清晰,疑似死者坠楼地点,现场已经隔离清晰,准备勘验工作!” 叶白汀这边也已经戴上手套,走到尸体面前,准备现场初检。 仇疑青挥手叫手下回去继续:“立刻进行勘验,本使稍后亲至。” “是!” 仇疑青就站在原地,不仅自己看着叶白汀验尸,还没让现场的案件相关人离开,让他们一起看这个验尸过程,并留意他们的神情变化,外在表现。 叶白汀此刻注意力集中,专注地上的尸体—— “死者肩骨着地,碎裂明显,局部皮肤擦伤严重,骨节挫裂,耳有出血……该是内脏破裂严重。” “手臂粉碎性骨折,双手甚至来不及撤出,压在身体下,死者仍然有一个下意识‘以手撑地’的支撑动作,但这样的高度速度已经来不及,身体骨节广泛性损伤,瞬间内脏出血,死者死因明显,乃是高处坠落而亡。” 简单来说,就是摔死的。 但死者的表情有些奇怪…… 因是俯卧,半张脸几乎全部摔坏,叶白汀能看到的有限,可就这有限的表情,他也能解读出来,死者死前有非常丰富的情绪表达,类似愤怒,恐惧…… “……死者指甲完好,无发绀青紫,无毒理现象,他摔下来的时候应该有意识……右脚的鞋子歪了,可能是大力擦蹭到某处所致。” “这不就是踩偏了,不小心掉了下来?” 高峻听完叶白汀的话,若有所思:“会不会是这次恩科榜上无名,心里受不了了?毕竟之前章公子那般自信,言之凿凿,还说庆祝酒席都摆好了,遇此噩耗,难免心中难过。” 耿元忠似乎到现在才回过神来:“所以我这表侄……并非外人蓄意谋杀,只是自己不小心?” 高峻叹了口气,拱拱手:“大人节哀,看起来好像的确如此,这个歪了的鞋子……实在太明显了。” 仇疑青没理会二人的话,只是看着验完尸身,站起来的小仵作:“可有什么想法?” “鞋子歪了,看起来的确很像意外,但……他为什么没有叫?” 叶白汀围着尸体转了一圈,眉头微蹙:“指挥使你来看,他整个手掌到手臂几乎粉碎性骨折,坠落过程中人是清醒的,还知道用手拄地面,死亡时表情剧烈且明显,害怕惊恐——一般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尖叫呼救么?他为何死的如此无声无息,一点声响都没有?” 若说高空坠落,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可能正好被嘈杂人声掩盖,持续发出的尖叫声却很难,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听见章佑声音,很大可能就是他的整个坠落过程是安静的,没发出声音。 为什么? 耿元忠:“是不是被喂了药?非毒物,可能只是让人昏迷,或者致哑的药? ” “暂无此发现,锦衣卫会继续追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叶白汀持不同意见,“死者牙关紧咬,双目圆瞪,表情里‘憋’的成分很重,比起药物反应,更像是自己在努力控制……” 他是有什么心理上的疾病吗?比如恐高,站到高处就发不出声音,还是有其它顾虑,知道这一死逃不过,干脆憋住了不发出声音,以防生出别的意外? 那这个行为一定有原因,是为了什么呢? 周边锦衣卫工作迅速,不相干的人很快疏散干净,现场恢复安静。 远处有人影过来,是申姜押着人过来了。 “闹市忽发命案,本使不敢大意,还请几位暂时不要离开,配合锦衣卫办案。” 仇疑青根本没听几人回答,抬手叫了锦衣卫过来,把耿元忠几人分别带到不同的房间隔开。 这会儿工夫,申姜也到了跟前,带过来的不只是两个男人,还有一个红裙女子:“这姑娘好像指挥使要的?属下见押她那小兵忙,就一块带过来了。” 仇疑青颌首:“嗯。” 红裙女人本来一脸害怕,吓的梨花带雨,颇有几分装可怜的样子,看到地上尸体的瞬间,突然往前,要扑到人身上——被锦衣卫拦住,哭的更厉害了,相当真情实感。 叶白汀:“怎么回事?” 申姜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这个是章佑的相好,叫含蕊,身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是最下九流的一行,私窠子里出来的姑娘,奈何章佑瞧上了啊,给人赎了身子,置了院子,悄悄藏了起来……捂的很严实,每回去都避着人,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藏了这么个女人,最近这一两个月备考,各种风口浪尖的,他干脆一回没去,生怕别人知道似的……咱们的人也就没查到。” “那她自己必也知道这段关系隐秘,不会随意出门,叫人察觉?” “可不是,她没想到这来的,是有几个黑衣人悄悄绑了她,拿刀抵着她,让她来的,也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指挥使注意到她,派人去找,反而是救了她,不然她一准会没命!” “黑衣人呢?” “功夫不错,跑得太快,咱们人手都要顾着这边的事,一时没来得及,叫人给跑了……有两个追踪技术不错的调了过去,不知能不能追到。” 两人说话的时候,含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章郎……你怎么抛弃奴家,就这么先去了呢……” 叶白汀视线仔细打量过女子,心中就有了底。 考究的衣裳样式,面料,裁剪合体的细致线条,价值不菲的珠宝头面,微嗅就能感知到的高级香料…… “章佑待你很好?” “是……”含蕊抹着泪,“没谁比他待奴家更好,没把奴家当个玩意,是真心喜欢奴家,呵护奴家的,叫奴家伺候……也极为体贴,从不顾着自己快活……” 她头微垂,略有些羞涩:“章郎家中有夫人,总说亏欠奴家,但奴家什么身份,从不敢争的,每每如此说,他便更怜惜奴家,奴家……奴家真真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他是真心喜奴家的,奴家知道……” “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的,”含蕊摇摇头,“他很多事都不会同奴家讲,奴家只记得他两个月前的一天,心情非常好,说今次恩科他要参加,且一定会中,他已经想到了方法,说只要顺利派官,就能接奴家回去过日子,正大光明的做娶纳文书,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资格,再不怕被人说嘴……” “他可有说这个‘方法’是什么?” “没有,只是好像对耿大人很不满……说亲戚不帮忙也没关系,他就是聪明,就是能找到路子,别人不愿意给,他也有方法逼的别人给……” 女人胆子比较小,也不怎么聪明,被问的再多,翻来覆去也是这些话,再没多的信息。 叶白汀将视线转向另外两个,同耿元忠铺子有关,做‘借钱’生意的男人。 也不用他问,仇疑青那边气势一放,俩人就跪在地上,自己说话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确,确曾借过这位于文吏一些钱,也替耿大人铺子跑过几回腿,办过几回事,但咱们真的就只是跑腿的,得些赏钱而已,吓唬吓唬没胆子的小吏,更多的事根本没胆子做啊!” 仇疑青:“没干过‘借钱’生意?” “没,真不敢!”俩人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也就章公子贺大人这种大人物,才敢提这样的事,咱们哪里敢!” 仇疑青眉锋微扬:“你们见过章佑和贺一鸣提钱的事?” “就……远远听到了点,也不一定对,咱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两个人诚惶诚恐,不敢撒谎,看起来就是跟这件事没关系的小人物,今天只是闲着没事,过来凑个热闹,谁知道被于联海看到了,才有这一追一跑的事。 但也不能放松警惕,仇疑青抬手,叫人把两个人带下去,再仔细问问。 小喽罗,不明就里跑腿的人,不知道核心秘密,看似也和某些暗里势力无关,可他们仍然带来了很关键的信息—— 叶白汀心中快速转动,莫非之前他们想错了,勒索贺一鸣的并不是黄康,而是章佑? 根据本案线索推测,‘科举舞弊’这盘棋,被幕后之人操纵了许久,他们并不大规模透题买卖,而是有一个选择标准,章佑明显不符合这个标准,不可能被选中,他和耿元忠是亲戚,却又不止一次的说耿元忠靠不住,他对这次大考的信心全部来自于自己做的准备…… 所以这个机会,是谁给的? 贺一鸣吗? 再加此前于联海所言,贺一鸣和郁闻章的接触前后,叶白汀很难不怀疑,贺一鸣就是这个利益集团的掮客,专门来寻找各种目标,进行试探和引诱…… 就算他不是凶手,真正下手的人,也一定是知悉秘密,并参与背后操作之人! “接下来怎么办?”申姜在那边请示指挥使意见,“要不要趁热打铁,顺便问个供?” 仇疑青心中所想,和叶白汀一样,眸底锋芒都露了出来:“案发现场,为何不问?” 还要问的迅速,问的细致! 他手伸向小仵作:“来一起?” 叶白汀走在阳光下,脚步往前,眼神锐利:“问!” 现在就问! 第189章 贺一鸣的挑衅 命案再发, 别的不说,时间线总要捋一捋,锦衣卫有非常充分且必要的理由, 对现场所有人进行问话。 不止贺一鸣,身为科举主考官的耿元忠, 也很可能脱不了干系。 叶白汀随仇疑青并肩往前走,彼此几个眼神, 几声低语,互相捋一捋思路,就能猜想到章佑在整件事中的思考方向,以及大概行为轨迹。 首先他年纪很大了, 等不起了, 再不参加科举,没个出身,无法派官,家里和外面都没脸;其次他有了个特别喜爱的姑娘,不管这份喜欢会持续多久,明显都不容于世情,不藏着掖着,不做努力,他没办法真正拥有享受, 他内心一定有紧迫感,非常需要恩科这个机会。 可是很明显,耿元忠的路子走不通。 如果耿元忠立身持正,在这件事上铁面无私,所有人都一样,必须得凭实力说话, 进考场要靠真本事,章佑根本不会有太大情绪,顶多会骂他迂腐,不会说他帮不上。 他几次提起耿元忠,透出的意思都是指望不上,别人不想帮忙,而非帮不了忙……他被拒绝了。 耿元忠一定有什么样的方法路子,章佑知道,却知道的不多,为了这次机会,他下了苦功夫,给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他偷偷观察耿元忠这边的路子,顺藤摸瓜,找到了贺一鸣,才有了之后所谓的‘一定能中’方法。 他在耿元忠这边只敢偷偷的来,不敢明面威胁,一是大家沾亲带故,总要顾及些许,二是可能难度更大,耿元忠行事更为隐秘,并不在台前,他很难抓住实质性的东西。 贺一鸣就不一样了,之前章佑挑衅他时,透了他曾和耿元忠抢过东西的事,贺耿二人一定因一些旧事,有过不和,而章佑知道这个不和,才能利用耿元忠的脾气,换来一些小小的支持。 这中间过程,叶白汀不知道章佑怎么做到的,总之必有不为人知的辛苦,但最终章佑应该是成功了,他拿到了一些东西,威胁贺一鸣帮他这个忙,让他恩科榜上有名…… 没有人喜欢被威胁,贺一鸣即便和章佑达成合作,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章佑或许会想,你都有把柄落我手上了,还狂什么,就要压着你为我办事,是以二人关系水火不容,面对面时气氛并不怎么好。 “……所以现在的结果是,章佑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别人,威胁的非常有用,今日必榜上有名,但其实并不是,他落榜了,贺一鸣骗了他?” 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榜单一公布,名次揭晓,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自己也会知道,为了防止他接下来的闹事,贺一鸣是不是就得杀人灭口?” 仇疑青眸色微深:“或者——章佑能利用‘科举舞弊’威胁贺一鸣,贺一鸣是不是也能利用这个,威胁曾经使用过这种方法的人,帮他动这个手?” 叶白汀深吸了口气:“这个案子……着实有些不好办。” 举凡凶杀案,尤其连环凶杀案,不管为钱为情还是为了利益,人物的社会关系上必有交集,但‘科举舞弊’一事埋的太深,这些案件相关人表面上并不亲近,似乎也没什么来往,接触的太少,还很隐秘,走访排查就需要更多时间,去对事情进行一一确认,可偏偏,他们的时间不够。 本案所有动机和结果都是围着这四个字在转,你一天查不清楚,细节确认不到位,你就无法理解别人行为背后的原因,为什么会这么做,将来可能会怎么做…… “不是已经找到这么多线索了?”仇疑青声音却很稳,“所有人都在努力,这些人,一定逃不掉。” “嗯。” 所有人都在努力,细微的走访排查仍然在进行,手中线索汇集一天比一天多,他们一定会找出所有真相,目前这股势力最终的落点在哪里,他们并不知晓,但贺一鸣和耿元忠的存在,这个利益集团大致的操作模式和分配方向,几乎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虽然说这句话有些不合适,但章佑的死,的确帮他们理清了更准确的方向。 查!一堆别有心思的人狗咬狗,各使手段八仙过海,他们锦衣卫也不是吃干饭的,瞧不起谁呢,就查你了,一定能查清! 四楼楼顶的勘察工作正在进行,地面尸体周围勘察工作也没落下,不久之后,尸体就能收捡清理,送回北镇抚司,届时叶白汀也会忙,他的时间并不多。 “就先问贺一鸣?” 这是他目前最关注的人,最关注的信息。 仇疑青:“好。” 但要问询贺一鸣,他的身份就已经敏感了,担心问供中途挑起不应该的情绪,对方不配合,叶白汀就没跟着仇疑青上前,而是躲在了窗外一角,屏风之后,让仇疑青一人去问,他在旁观看。 仇疑青他安排了一个椅子,塞了杯热茶,自己坐到能看得到他的方向,才叫人带了贺一鸣过来。 贺一鸣没有武功,感知不到第三人的存在,坐下来角度也稍稍特殊,并不知道叶白汀也在。 仇疑青开始问话:“章佑出事的时候,你在楼下?” “是,”贺一鸣眉目修长,面有冷色,整个人气质稳的很,“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对此事的发生深表遗憾,也非常可惜,我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我那义弟,不是已经帮指挥使验出来了,章佑只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楼的?” 仇疑青根本没接他这话茬,没有认可,也没有反对,只面色沉凝的继续:“你二人之前在茶楼里曾有口角,你和他关系不好?” 贺一鸣目微垂:“好不了。刚愎自用,狂妄嚣张,不知低调谦逊,不懂反思自身——我从不与这样的人为伍。” “你二人对话,本使听到了,他说你抢过耿元忠的东西,是什么?” “原来指挥使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贺一鸣唇角噙了笑,“不瞒指挥使,这件事我也很想知道,可惜章佑死了,再说不出来了,不若您累个腿脚,去问问耿元忠本人?” 这不是什么不知道,这是挑衅。 仇疑青眼瞳斜过来,声音无半点波澜:“该问之人,本使自会问询,现在问的是你。” 简单的一眼,简单的一句话,贺一鸣却觉头皮发紧,如面刀锋,好像正在威胁挑衅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对方,如果不好好说话的话,对方是真的会杀人的! “宦海沉浮,机缘与危险同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做错了事,得罪了人,”贺一鸣收起些之前懒散调侃,看着仇疑青的眼睛,似乎非常真诚,非常坦率,“此事我的确不知,也真的很想知道,章公子为什么那般恨我,总是看我不顺眼,非常期待有人能为我解惑。” 仇疑青:“你和耿元忠不熟?” “熟啊,怎么不熟,”贺一鸣再次微勾唇角,“如同我和我那义弟,指挥使觉得,我跟他熟不熟?” 仇疑青眸底暗色微涌,气势微凛。 贺一鸣:“同一个官场做事,很多公务需要交接,低头不见抬头见……说彼此熟悉吧,实则交往并不多,只在某特定时间段,特定机会场合,有过来往,其它的,生活习惯,个人喜好,皆格格不入,他未必喜欢我,我也不一定喜欢他——我这般回答,指挥使应该懂了?” 问题是回答了,却也在故意刺激仇疑青情绪,用叶白汀这个人。 仇疑青早知道他不会配合,也懒得和他周旋,直接切入主题:“章佑是不是在勒索你?” 贺一鸣顿了一瞬,笑容更大:“指挥使这话有意思,章公子为什么要勒索我?我同他又没什么关系,只偶有不和,我为人光明,做事坦荡,他能拿到什么东西,来威胁勒索我?” 为人光明,做事坦荡…… 要不是叶白汀心理素质极强,恐怕会当场笑出声,就这么个东西,也敢用这八个字来形容自己? 他捧着茶盏的手指都紧了,怕把杯子摔了,干脆轻轻放在一边,不再喝了。 仇疑青视线不着痕迹的掠过窗边,收回到桌前:“章佑因何笃定此次恩科必榜上有名?” 贺一鸣:“这个问题,指挥使得去问他,问我没用。” “不只章佑,”仇疑青眉目微厉,“一年前科举,四年前科举,本使都曾查到,不止一人在大考前后有过此类言语,这些人又刚好,都在那段时间与你接触过——你怎么解释?” 贺一鸣怔了一瞬,似是没想到话题转变这么快,刚刚不是在聊死人,聊叶白汀?突然转到以前,说到这个点,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个反应不过来,不知如何应对,就很像心虚了。 不用看仇疑青表情,他也知道自己有了失误,干脆就着惊讶表情往下演:“竟然还有这样一回事?是哪几个人,我怎的不知?”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子上,抬眸时,眼底有厉厉微芒:“‘科举’之事,你知道多少?” 贺一鸣闭了眼,舔了下唇:“也对,你们锦衣卫,就差信誓旦旦说有舞弊了,怎会不问?可时间过去这么久,指挥使想必已经查过我的院子,我身边的人了?如何,可有问题?”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直接眯了眼:“我的考卷,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之才华就该配那个名次,我上榜理所当然,我做官理所当然!你若有疑,尽可翻出我当年的卷子,寻大儒来分析对比,看可曾有一分一毫的不清楚!仇疑青,你少拿这种事情诬陷我,苍天在上,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你的考卷没问题,你的人呢?”仇疑青眉目森森,“北镇抚司从不会无故怀疑任何人,你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你的问题是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贺一鸣敛下眉眼,嗤了一声:“不管你在怀疑什么,都与我无关。” 仇疑青视线滑过窗角,顿了下,仔细看贺一鸣的外袍:“你的衣服好像格外整齐。” 贺一鸣抬眉:“我这人讲究,不似别人过得粗糙,不可以?” 仇疑青:“方才外间张榜,人潮拥挤,你也说自己在凑热闹,所有人都免不了擦蹭挨挤,便是耿元忠这个自持身份,没下楼的主考官,从楼上下来时袖子也歪了,因何你身上这般周整?” 贺一鸣咬牙:“我整理过了,不行?” 仇疑青:“你平时很喜欢穿竹青圆领袍,最近好像没穿了?” 贺一鸣愣了下,才眯起眼梢,冷笑一声:“指挥使对我是否过分关心了些,连我平日喜欢穿什么衣服都知道,你这样子……我那义弟知道么?不怕他吃醋,跟你闹?” 仇疑青眉目疏冷:“凭你也配?” “怎么就不配了,都是一个爹教的,能差到哪里去?”贺一鸣尾音拉长,话里些许嘲讽,不知嘲讽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只不过他是亲生的,怎么胡闹都行,父母宠着,姐姐护着,我就不一样了,抱养来的外姓,没必要真的疼真的宠,不听话就要教训,不好好学习就要罚小祠堂,别人有的你不一定有,你有的,别人却早早有了……” “你看,人的命本来就不公平,生下来就写好了的,能有逆天改命的机会,谁不想要?我还是那句话,这个案子,劝指挥使慎重,能查多少是多少,别太较真,否则反噬自身,可就怪不了别人了。” 说到最后,他眸底闪烁着,又加了一句:“命运的馈赠,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当我那义弟靠近你,赖上你,是你的好运气?仇指挥使,人道你文韬武略,有宰辅之能,远目千里,近解百忧,万勿为儿女情长所困,失了心智,它日横尸荒野,无人问津,后悔——也晚了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多,又是交心又是提点,暗示了一堆东西,也不是什么信息都没给出来,仇疑青却理都不理,对他怎么想全然不感兴趣。 “你最后一次见章佑,就是下楼的时候?” 贺一鸣闭了闭眼,表情就不怎么随和了:“是,之后也一直在楼下,从没上过楼。” 仇疑青:“没人看到过你?” 贺一鸣眼角斜挑:“我既没有上楼,自然没有人看到过我,很难理解么?指挥使想要指我为凶手,就拿证据来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锦衣卫进来,带来了申姜的小纸条。 他那边已经对几个人进行了简单问话,包括耿元忠,耿元忠并不知道含蕊的存在,但他知道章佑一直以来就有这个毛病,好色,花心,经常见一个爱一个,说章佑不是个东西吧,他在这件事上格外有风度,每次情动,只对一个女人,爱的时候极爱,非常沉浸,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但换的也勤快,每次时效都不长,最多半年到一年就腻了,换下一个……章家对此颇有微词,见到了就要管。 仇疑青知道申姜想说的是什么,章佑沉浸在一段男女关系中时,会有些忘我,有人抓了他的女人来威胁他,将他引到高处,甚至不能喊叫,是不是有可能的? 他将纸条折起来,看着贺一鸣的脸,不错过他每一分表情细节:“你可认识含蕊?” 贺一鸣看起来平静极了:“含蕊?谁?” 仇疑青心里便有了数:“章佑的女人。” 贺一鸣就笑了:“指挥使真会开玩笑,京城这么多女人,我哪能都认识,还偏偏认识章佑的?” …… 二人的问话过程,叶白汀一直在窗边听着,贺一鸣的大部分表情,他也看到了,内心自有思量,但很遗憾时间只有这么多,他不能再继续参与了。 街道上的痕迹勘察,结束了一半,别的工作仍要继续,但尸体可以送回北镇抚司了,做为仵作,他得跟着回去。 他站起来,朝仇疑青打了个手势。 这一次仇疑青没拦着,现场工作很多,他走不开,不能亲自相送,只在贺一鸣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朝叶白汀点了点头。 一路马车不停,尸体送进停尸房,叶白汀也准备好了,迅速整理房间及工具,准备验尸。 “让我来好好看看——” 死者的头似乎已经没法看了,烂了大半,血污处处,伴有碎骨,脑浆,没什么特殊之处,就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伤势,可去衣检查死者身体,就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 死者的背部,有非常新鲜,线条明显的擦伤。 面积不大,有细小血痕,边缘红肿,有蹭过的痕迹……这种擦蹭伤,经常在人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发生,大多会在手,胳膊,肩,腿,因人在摔倒,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会下意识调整姿势,以手脚抵抗,伤痕出现在背部,该是刚好摔到了地上,或不小心背撞到了墙上。 死者当时姿势是俯卧,背部伤痕一定跟坠落没关系,那就是在坠落之前,还曾出现过什么意外。 叶白汀仔细检查死者背面,后肩,后腰,手肘,小腿……死者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很干脆,集中在前身,就是一摔致命,后身除了后背,没有其他任何痕迹,也就是说,后背这个擦伤形成时,他所有下意识的抵抗动作全部没使出来。 这个伤虽不重,擦蹭痕迹却非常明显,绝对不是撞一下就能造成的,一定有起不来,来回蹭了两下的动作—— 所以章佑并不是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或墙上,他应该是在某个空间内,和人发生了争执,动过手,双方发生过推搡动作,但幅度并不大,也并不很强烈,所以身上手上没有任何伤痕,只背部这块,因撞蹭过墙面或其它,留下了很浅的擦伤。 但这个过程一定非常短,因为凶手来不及。 章佑身上这个擦蹭伤非常新鲜,周边微肿,血色鲜红,必是临死前不久才产生,而伤在这种位置,不太疼,不太重,走路可能没什么异样,但要端着架子在桌边喝茶,一定会有些不舒服,但叶白汀此前见过章佑,他在桌边挑衅贺一鸣时,可没半点不舒服,肢体动作流畅随意,显然是没伤的。 所以死者这个伤,许和‘跳楼’这个动作前后脚,他先是被人以一定理由引到别处,发生了一些争执,接着才有楼顶坠亡的事。 这两个动作,是在同一地点发生的吗?约见和争执,以及坠楼,都是在顶楼发生的,还是有不同地点? 顶楼这里需要注意的点是,锦衣卫说有滑踩痕迹,死者的鞋子也的确是歪的,他一定有脚滑的瞬间,可顶楼没有墙壁,如果死者后背擦伤是发生在地面,那地上一定有类似的拖蹭痕,勘验的锦衣卫不可能看不到,可是并没有类似发现。 那就是在别处,茶楼今日人满为患,到处人都很多,尽管放榜时所有人都跑下了楼,掌柜小二也是在的,并不隐秘安全,有人要选这个时候约见动手,一定在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得有墙面,楼梯间?楼梯拐角? 这样的地方有棱有角,装饰良多,那留下痕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叶白汀快速把这件事写下来,需得立刻提醒锦衣卫注意搜查,找到这个争执的空间,看有无相关线索。 身上的伤看完了,衣服鞋子也不能疏忽,因有这个‘争执地点’的疑问,他看得非常仔细,还真的在死者的鞋底边,发现了一点红色的漆痕,不多,也不黏,鞋底上蹭到的痕迹新鲜,这个漆本身却并不太新鲜,应该漆完晾过一阵子,至少是七八成干,不用力很难蹭到的那种。 用力……争执…… 死者鞋上有,那与他发生争执的人呢? 叶白汀立刻在小纸条上加上了这一点——必须注意排查。 死者衣服检查完,随身带的东西一一列在桌上。 有酒楼订桌的票据,有玉器行手镯的取货单,有金银锞子,喜钱的购买单据…… 章佑还真是笃定自己今天能中,庆祝动作都提前准备好了,要广宴宾客,散喜钱,还给喜欢的女人买了一个质地上佳,非常昂贵的玉镯。 叶白汀看着这些东西,若有所思。 现在知道的,只是章佑大约死在街上张榜,非常热闹的时候,但这个放榜结果,他自己知不知道呢? 知道和不知道,他的反应会完全是两个样子,如果还未张完榜,他并不知道,那心里还是会怀有期待的,也会继续之前的小得意小骄傲,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很愤怒,难堪,知道自己被骗了,会不会去找始作俑者质问? 也就是说,找贺一鸣? 第190章 凶手之敏锐 直到完成验尸工作, 叶白汀大脑都在高速运转,一直都没闲着。 他综合尸体情况,给还在现场的仇疑青和申姜送了很多纸条, 提醒他们更多的侦查方向,注意重点, 现场的小纸条也会传回来,让他得以得以了解最新情况, 分析判断更多的细节…… 只是之前在忙,没时间看,积到如今,已有厚厚一打。 叶白汀脱了罩衣, 洗了手, 拿起这打纸,走回暖阁。进到房间,他也不怎么讲究,在炕前小几边盘膝一坐,展开纸页,看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暮色四合,北镇抚司越来越安静。房间不知何时掌了灯, 可最亮的,却不是这盏烛光,而是烛下人清澈锐利的眼睛。 叶白汀注意力从未分散,一直在专注手中消息纸页,甚至把所有案件卷宗全部拿出来,摆开在小几上, 炕上,各种调整位置,调整方向,最后手肘撑在桌面,双手交叉抵着下巴,视线一次次从纸页上滑过,大脑迅速筛选信息……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他错过了?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细节,被他忽略了? 这个案子很有难度,死者和相关人的人物关系构建比较隐晦,少,且私秘,短时间内很难清查清楚,别人还未必配合,你去问,大约都会撒谎,锦衣卫需非常清晰的,先把背后的线,所有动机源头理清楚,才能跟着顺下来,掌握整个事实脉络…… 但命案本身呢? 他们有没有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视线滑过一个个写在卷宗里的名字,案件相关人,可能的凶手,死者……叶白汀眼神倏的一顿。 三个死者,都是高处坠亡,事实已经很明显,就是他杀。可如果只是想谋人性命,从操作方面来讲,有很多更准确更方便的方法,‘楼上推下致人摔死’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做成,别人未必心甘情愿,未必不会反抗,凶手如何确保一定能成功,且次次都能成功? 这种呈现方式,在叶白汀来看,唯一对凶手有利的方向就是‘意外’,现场太容易用这两个字解释,太容易逃脱罪责,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此前他们的重点一直在‘科举舞弊’,这件事存不存在,中间是否有利益链条,幕后黑手是怎么操作的,他们怎么抓住,怎么阻止,各案件相关人都藏了什么,凶手到底是谁,但是死者呢? 死者脾性如何,都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意什么,遇到什么事,会做怎样的选择? 叶白汀挑出所有与死者有关的卷宗纸页,认真翻看,慢慢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思越来越清明…… “怎么坐到了这里?” 一只大手扶着叶白汀的腰,将他往里轻轻推了推:“不怕掉下去?” 根本不用回头,叶白汀就知道是仇疑青,他就是想事情想入了神,没发现自己换姿势后坐的靠外了,刚顺着力道往里挪了挪,就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打崭新的记录卷宗。 他眼睛一亮:“有更多的东西了是不是!” 那架式,几乎把‘强烈要求立刻加班’这类字写到了脑门上。 仇疑青扶他坐好,音色微缓:“……莫要着急。” “少爷你快饶了我吧,”申姜在后头叹着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瘫成一坨,“你不饿我还饿呢,咱们先吃了饭再说,成么?” 饭…… 叶白汀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不太有饥饿的感觉,好像的确早该吃饭了。 “好吧。” 他一边从善如流的答应,一边还是没忍住,眼神从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有重大进展?” 仇疑青没卖关子:“算是。” 叶白汀:“那咱们快点吃饭!吃完快点分析案情!” 饭菜上的很快,叶白汀吃的也很快,速度都快比上申姜了,仇疑青看不过去,给他盛了碗汤,放在手边:“慢些,今夜还长,我们有很多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端起汤喝了,还嫌他速度慢,“你也快点!” 仇疑青:…… 吃饭方面,申百户绝不服输,当场表演了个暴风吸入,可谓一个风卷残云,独孤求败。 他最先吃完,便也最先准备收拾,把墙边的小白板支架打开,那上面还有上回分析案情里留下的名字,简单的人物关系,以线索梳理,现在手里的细节更多了,自也要添上去很多。 写的差不多时,少爷和指挥使也吃完饭了,他在门口喊了一声,叫人过来把饭菜撤下去,收拾好桌面,沏了壶热茶,今天的讨论分析就开始了。 申姜摆出架势,装模作样的咳了一下,手背在身后:“说到重大进展,少爷就得夸夸我了。 ” 叶白汀:“你找到了新线索?” “科举舞弊的证据,耿元忠这条线,有实锤了!” 申姜根本憋不住,朝少爷炫耀:“他跟贺一鸣,少爷和指挥使早就猜出来了不是?指挥使叫了人盯着耿元忠,连他院子都悄悄翻过了,他心中有鬼,一定有猫匿么,他名下商铺生意那么显眼,但凡铺子,想走歪路的,必有假账……” “可我觉得没那么好抓,老官油子精的很,哪能随便叫你找到?就长了个心眼,没盯着前头,什么掌事啦大宗生意往来啦,我都没跟,也不懂么,指挥使比较在行,我就让手底下小兵盯着没什么人的边角,连人放破烂的仓库都没放过,嘿你说咱这运气,还真叫我给蹲着了!他们前些日子清理了一批过期的残次的老货,就在那些货箱里,夹杂着一些账本!” 叶白汀一顿:“账本?” 申姜双眼发亮:“没错,就是账本!记录着很多关键的银钱往来,还用暗语标注了名字,呵,以为伪装成这样,我就瞧不出来了?那来来去去的进账,出账,规律时间和金额,分明有问题!还有那些用暗语代指的名字,暂时解读不出来,得需要找到他们的解码册子,可利益分配,各种走账明显至此,只要我们把名字解出来,就能知道所有参与的团伙,并一举抓获了!” 这的确是非常好的消息,叶白汀认不住为他鼓掌,但是…… 申姜看了眼仇疑青,叹了口气:“但是吧,毕竟是人家废弃的东西,可能是写错了,或者后续交易没成功,没必要留,不知道当时什么原因,没扔干净,遗留了两本在烂仓库里,一直没处理,我们就算解出来了,信息也不一定精准正确,可能有很多错漏……” 仇疑青:“我会着人跟进,找到更多。” 叶白汀连连点头,就怕没线索,怎么都找不着,未知才是最大的压力,有了方向就好办了,不过是时间问题,早晚能找到正确的那些!最好连幕后之手,整个利益团伙,都一起抓出来! 仇疑青转眸看着叶白汀,将茶盏推到他面前:“你呢,也有新收获?” 叶白汀就将挑出来的死者卷宗,摆在小几上—— “人性的幽微之处。” “嗯?” “何解?” 仇疑青和申姜齐齐看过来,都没懂,什么意思? 叶白汀:“你们仔细看这三个死者,有什么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 申姜看了半天,看不出来,转身对比身后小白板上的信息,仔细整理,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仇疑青却若有所思,良久,说了两个字:“纯粹。” 叶白汀眼睛锐亮:“不错,就是这两个字!” 他指尖落在郁闻章的名字上:“寒门,出生贫苦而才华横溢,有自己的执着和坚持,家人给了很多爱和鼓励,没一点要求和逼压,但他对自己很有要求,他是自由的,也是在奋力前进的。别人对他的评价,有赞誉钦佩,也有对弱点的精准知悉,比如过刚易折,比如……” “老母亲?”申姜反应过来了,“他尚未娶妻,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人,一直相依为命,于联海说他很孝顺……” 叶白汀眼底光芒微闪:“如果有人用这个威胁,他会不会被迫听命?再深一些,如果对方制造了一个险境,让他选择,要老母亲的命还是他的命,他怎么选?再不甘心,再愤怒难过,是不是也不想连累老母亲?” 仇疑青:“那凶手杀他就很容易了。” 只要把最重要的这个人捏在手心,引他到哪里,他都得配合,让他做什么,他都得做。 “还有死者黄康,”叶白汀指尖落在这个名字上,“贪婪成性,他最执着在乎的点,在于钱财。” 申姜看着那沓卷宗,就知道是自己排查走访到的信息,当即点头:“没错,我带人亲自问到的消息,黄康虽然谋了个肥差,家产与日俱增,仍然架不住他祸祸,他酒色财气无一不沾,死前还欠了巨额赌债,只是因在做官,有些方面藏的比较严实,我还是很找了两天才找到的……” 他就着自己查到的东西,对少爷的判断很认可,可是—— “贪婪成性的人,费尽心机追逐财富,是为了享受,未必会甘心赴死?” 这不是因果倒置了么,逻辑不通啊。 “如果是不小心呢?” 叶白汀点着桌上纸页,那是三个月前黄康死亡,官府勘察留下的卷宗:“这上面的信息很有意思,黄康死的那日,下过大雪,楼顶有薄冰,也有积雪,官府的人在地面薄冰上,找到了他鞋子滑过的痕迹,痕迹往前半尺,就是楼顶不怎么宽也不怎么高的墙栏,现场勘查卷宗记载,墙栏两边都有大约半掌厚的积雪,偏偏这片薄冰前面的墙栏非常干净,一点积雪都没有,官府判断,黄康坠落地点就在这里,是脚底碰到薄冰往前滑倒,蹭掉了前方墙栏上的雪,并坠亡楼下——” “可是这片没有积雪的墙栏长度,是不是太长了些?黄康并不是个胖子,就算他很胖,得在摔死前经过这片墙栏时,怎么左右蹭擦,才能把这里的雪都带下去?” 要整个人横在墙栏上,把雪蹭掉吗! 且不说先脚滑,后坠落,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就算是那样,他控制住了脚滑,能慢腾腾的横在墙栏上,把雪都蹭下去,这片没有雪的区域范围也不对,它不够一个人的身高。 仇疑青:“这里放过东西。” 申姜猛拍大腿:“对啊,要是放过东西就解释的通了!比人身高短一点,比肩宽长一些!” 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吗? “箱……箱子?”申姜想到的就是这个。 叶白汀眼神鼓励:“再大胆一些,如果这个箱子里,放了非常诱人的东西呢?比如金子,比如珠宝……” 申姜:“那黄康必然忍不住啊,肯定会想摸一摸。” 叶白汀:“如果别人说送给他呢?” “那还等什么,一定是扑过去先过过瘾啊——”申姜顿住,“扑过去?” 在楼顶,搞这种往前扑的动作,你不出事谁出事! “所以黄康的死还真是不小心?不过这个不小心,不是他自己选择,是有人故意引导?” “不无可能。” “嘶……不对,还有个问题,”申姜仍然有疑问,“如果真是这样,黄康往前扑的动作这么快这么猛,都能把自己折下楼摔死了,放在那里的箱子还能幸免?不得跟着一块摔下去?可现场调查结果明明白白,除了他这个人,并没有任何东西掉下去,所有人都没看到。” 叶白汀:“你忘了当时的天气情况了?” 申姜:“天气?” 仇疑青顿了顿,道:“冰。” “没错,就是冰!”叶白汀讲说自己的大胆猜想,“去年冬日,我们都经历过,接连有几场大雪,在下雪的时候,像楼顶这种地方,无人经过,无人踩踏,很少形成冰层,黄康脚滑踩到的那片薄冰,卷宗勘察结果里说,只有那一片,别处没有,何解?” 自然天气形成的冰,不可能只有这一小片有,别的地方没有,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会不会有人为制造的可能? “如果有人提前在那里浇过水,就会有小面积冰层形成,放置箱子的墙栏也是,合理利用天气,浇上一些水,制造出一个略坚硬的接连冰层,黄康从楼顶摔落的时候,就不会撼动箱子……” 叶白汀知道这个想法很大胆,但这是他综合所有细微信息,找到的唯一方向:“当然这个箱子的尺寸选择也很重要,它可以宽一点,长一点,却不能太高……” 申姜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样好像真的说得通诶……少爷厉害,你到底怎么想到的!” 仇疑青:“如此,就有必要查——” “我知道!”申姜立刻举手,“我稍后就去查当日所有人随身携带东西的情况!之前没想到这个点,只顾着盘查时间线,所有人有没有说谎,跟科考的关系,反而漏了这样的巧思,这回有明确目标,一定能查出来!” 叶白汀翘了唇角:“我此前也没有注意,要不是今日干坐无事,找出三个死者的资料,交叉对比,凝神细思,也想不到这样的可能性。” 刚想出来的时候觉得太过天马行空,可跟着当时的记录卷宗一一比对,反而发现可行性非常高,且处处切和…… 申姜视线滑在章佑的名字上:“所以今天死的这个,也有问题?” 叶白汀看着他,隐隐提醒:“你不是知道?” “哦……”申姜想了想,明白了,“那个叫含蕊的女人?” 据查到的线索,章佑花心又专情,看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很沉溺,愿意为她付出很多,如果有人用这点要挟他,他就很可能中计。 “人性幽微……”仇疑青视线落在叶白汀脸上,“你是想说,我们要找的凶手,很敏锐?” “是!” 叶白汀眼睛明亮:“凶手很擅长拿捏人心,对人和事物的感知非常仔细,同时有一定的能力——或者身后有势力帮助他,对死者制造一定的险境。” 抓人是很简单的,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有人暗中帮忙,就能达成,相反注意到人性幽微处的细节却不容易,不认识的陌生人,萍水相逢,没谁会突然交心,比如章佑,含蕊的存在,他对自己家人都讳莫如深,藏着掖着,为防别人发现,这一两个月干脆没去找过人,不是特别熟悉的身边人,你怎么知道他脾性如何,最在乎什么,有什么秘密? 比如郁闻章,性子里很有几分冷清,熟悉的同乡如于联海,都见面不多,聊兴不浓,想必平时对人多有疏淡提防,你怎么评寥寥几面,就了解他的本性,倚仗的是什么,为什么而骄傲,最担心发生什么事? 还黄康,他是好财,这一点估计见两面就能知道,可此人狡猾,随时都在转小心思,你怎么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本案凶手必定极擅观察,也非常懂得引导,会在聊天过程中察觉一些东西,大胆假设,小心确认,最后制定方案—— 所以没错,他们这次要找的人,可能没那么聪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一定非常敏感,会研究人。 “章佑这里,还有一点,之前忘了说。” 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小几上:“关于他后背的擦伤,我想过所有可能,一种解释最为合理——” “楼下张榜,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在榜上,立刻去找了贺一鸣,他在死前经历的那次小争执,推搡动作,擦伤产生,都和贺一鸣有关……他们很可能见过面,动过手,贺一鸣的衣服之所以那么平整,肯定是有意整理过,他撒了谎。 ” 申姜瞪圆了眼睛:“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这种时候还骗人!” 叶白汀目光微深:“我们现在,可以捋一捋手里的线了——所有人。” “如今已经确定,科举舞弊的确存在,部分证据已经到手,其它的等待稍后添置,其幕后操纵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股势力形势非常谨慎,非大规模买卖操作,而是有选择的进行利益置换。” “贺一鸣和耿元忠很明显,就是这个利益集团里的人,本身与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个集团目的本身不是为了赚钱,它要扩张,就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才填补,那被他们挑选进入官场的人,会不会一点点吸纳进来?” 就像仇疑青所言,章佑可以利用这些秘事,威胁勒索贺一鸣,贺一鸣会不会拿这件事威胁别人,让别人替他做事,甚至杀人? “耿元忠不必说,老油条,话术滴水不漏,除了喜欢被吹捧的毛病,基本没犯过什么错……” “贺一鸣看起来有点不聪明,却又没那么不聪明,感觉稍稍有点微妙,”少爷分析的时候,申姜脑子也没闲着,“我们目前找不到更多确切的东西,但我感觉他藏的东西不少,他说和耿元忠不熟,我才不信,他俩之间绝对有事! ” 仇疑青:“竞争关系,可以引发很多矛盾。” 章佑所言‘抢耿元忠东西’一事,很可能就与这个利益集团有关系,贺一鸣和耿元忠在利益分配上,产生了一些分歧和碰撞,有矛盾,就会有情绪,有情绪,就会有针对……所有事,都不会水过无痕,细查之下,必有结果! “高峻的表现,我认为很明显,他对上司的恭维真情实感,对‘官场规则’的保护尽心尽力,”叶白汀之前就看出来了,“若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拒绝加入这样的利益集团。” 至于现在进没进,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 仇疑青:“胡安居的态度……似有些游离。” 一直没表现出任何特殊之处,随波逐流,他是真的不在意,想要远离,还是因做过什么事,靠近……不如避嫌? “那就还有于联海,”申姜道,“他在这个案子里的存在也很突兀啊,别人都是跟科举有关的人,要么是作了弊的,要么是被安排作弊没有配合的,偏他是被排斥的,才学不佳,没考上,一个文吏,能知道什么?可他的样子,又不像什么都不知道,距离并没有很远,一直都在周围晃悠,哪件事发出来的时候都有他……” 就像少爷说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故被卷入么? 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这人绝对有目的,绝对知道点东西! “账本,名册,黄康死时可能存在的小箱子,能染色的食物……等等,”叶白汀目光炯炯,“再确认几个小问题,至少命案我们可以破了!” 申姜掐指算了算时间:“天子殿试每次都是十几,过不了二十,我们时间不多,即使不能抓到幕后所有人,这案子也真的要破,不然要出事!” 仇疑青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日子:“此日之前,命案必结。” 三人看着桌上的日期,眸底有暗芒涌动。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没问题,他们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案开始收束主线,信息有点多,不是命案那么纯粹,接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好,作者愁的头发掉……但是当当当当,该来的还是会来,又到了抽卡猜凶手的时候了!本案嫌疑人列出如下:主考官耿元忠,考官副手高峻,总在蹦跶还没下线的义兄贺一鸣,最安静不生事的既得利益者胡安居,将案子捅出来看起来很怂的于联海——杀人凶手就在他们之间,24小时内,下一章发出来之前,在本章评论区留下你以为的凶手名字,真相大白时,会收到作者的心意小红包!!每个人只能猜一个哦,来吧宝宝们,看看这次谁是欧皇!(づ ̄3 ̄)づ╭~ 感谢在2021-09-19 14:00:00~2021-09-25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胡小屁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绿萝卜、dy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之向往 180瓶;陌陌 100瓶;aurora 90瓶;。 60瓶;初晴 50瓶;枣枣入睡 40瓶;裴林现男友 30瓶;i雨滴、柠檬水中捞iee、子休~越人、sylvia 20瓶;yoyo又在看小作文 17瓶;小战士 15瓶;马甲三两件 13瓶;雪沐如风 12瓶;寒寒、离离尘、青叶、ss卡卡罗特、绿萝卜、addison、咖啡奶茶、小丸子与咖喱饭、凡尔赛的玫瑰、暮雪残阳、花开半夏、小白菜 10瓶;紫夜嫣然 6瓶;不想爬树的蜗牛、岚、路转旧溪桥 5瓶;西洲、凝鸢 3瓶;茶茶、lg 2瓶;白桃乌龙、琚玖儿、晓晓、桃源筱竹、ailsa、费渡、阮阮、抱朴守一、月夜№修罗、文墅、昭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1章 撕起来 三月十六。 经过日以继夜的努力, 锦衣卫找到了更多东西,‘舞弊’背后的利益集团,暂时还没有办法连根拔出, 时间不够,但此番命案, 事实已经明晰,明日就是殿试, 今日必得先了结一样! “来吧,我们先把这个案子破了!” 申姜率先从房间走出去,气势十足。 北镇抚司正厅,案几正摆, 气氛凝肃, 春日灿烂阳光洒进来,落在桌角,落在地面,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仿佛世间没什么暗处照不到,没什么黑暗看不清。 耿元忠,贺一鸣,高峻, 胡安居,于联海……本案所有相关人列站堂前,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沉默不语,只在手指微微握紧,眼皮浅颤, 眸底微动时,泄露一二紧张警惕的情绪。 仇疑青坐在案几后,锐利视线滑过厅堂,声稳如钟:“今次命案连发,无一不涉科考,春闱为国选士,兹事体大,胆敢恶意伸手者,罪不容诛!本使上承圣意,全权调查此事,如今证据列堂,依律问案,还请诸位配合,莫要一时鬼迷心窍,连累了旁人,也葬送了自己前程。” 房间一派安静,没人说话,场面有些紧绷,最后耿元忠拱了拱手,装模作样的表态:“大家同朝为官,为国效力,为圣上尽忠,骨中自有气节,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做,指挥使尽可安心。” 仇疑青却没理他,直接切入正题,点了翰林庶吉士:“胡安居,你是去年中的进士。” 胡安居拱手行礼:“是。” “外界言你才学不佳,考运极好,可是如此?” “是,”胡安居垂了眼,“下官读了十数年书,才学始终不及旁人,不想放弃,只能自己私下多努力,做题不倦,勤问师友,正好大考前遇到过类似题目,也问过旁人指点……的确考运不错。” 仇疑青:“类似的题?怎么遇到的,何人指点?” 胡安居垂眼:“就是夫子惯常布置课业的题目,没什么特别,做完之后的讨教指点,自也问的夫子,指挥使如若不信,可让下面人去查,下官并未说谎。 ” “若说这考运好,下官也有类似经历,”高峻微微笑了笑,缓缓开口,“指挥使大约不知道,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夫子,每次科考都会关注,见多了题型,方向,每逢下一次春闱到来,都会兴致勃勃的押个题,有时会中,有时不会中,下官和这位胡兄,都是家里条件不错,请得起很多夫子先生的,大考前为准备充分,都会广请题目,四处请教,夫子先生们押的题,自会多做一些,多背一些……日后运气不好,不过是多背几道题,运气好了,不就是考运助力?” 仇疑青看他:“高大人当时也是如此?” 高峻颌首:“不瞒指挥使,确是如此。” 仇疑青:“高大人四年前榜上有名,成就官身,今年就能辅助恩科大考,可见政绩不错。” 高峻:“指挥使谬赞,下官腹中诗书才学算不得好,不见得为人处事也差啊,做官不就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今日所有,都是平时努力的结果。” “你呢?”仇疑青看向胡安居,“为何你进翰林之后,再无建树?” 胡安居唇角微苦:“下官……才学不足,愧对朝廷,愧对圣上。” 仇疑青修长指尖点在桌面:“是么?本使怎么听说,胡大人性格温润不失机智,左右周旋推扯,帮同僚平了很多事,帮官署避免了很多麻烦,很是助人为乐,旁人无不称颂,也不是没有政绩官调的机会,胡大人却没有要,转手送给了他人——怎么,是不喜欢?” 胡安居:“下官只是觉得……自身资历不足,还有很多需要成长的地方,暂时不用那么着急。” 仇疑青:“是不着急,还是不想遇到麻烦?” 胡安居一顿:“这……下官不明白指挥使在说什么?” 就这一顿,面色剧烈变化的瞬间,别说叶白汀,申姜都看懂了,胡安居才不是不知道指挥使在说什么,他明明知道的非常清楚! 还真是怕麻烦?升迁可能会带来的麻烦? 仇疑青并未紧逼,问起死者:“章佑死时,你说自己在看榜,在人群之间?” 胡安居:“是。” “你确定?” “下官确定。” “那为何有人亲眼目睹,你并未时时在人群里,回过楼里?” “下官……”胡安居握着的手紧了紧,“下官只是好像看到了什么人,追着过去,到茶楼门口时发现看错了,又折回了街上人群,只是进了门,并未上楼,也未看到其它。” “你看到是谁?章佑?” “不,下官并未看到章佑。” “你以为自己看到了谁?”仇疑青声音微重,提醒他不要撒谎,“不是熟人,满不在意的话,应该不会追。” 胡安居这次停顿了很久,才道:“……贺大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贺一鸣,贺大人。” 仇疑青颌首,转向贺一鸣:“当日事发,本使问过你话,你说你自下楼,再没上去过,为什么胡安居看到了你?” 贺一鸣眉梢微挑:“他自己不是说看错了?他眼拙而已。” “他眼拙,别人也都瞎了么!”申姜刷的甩出锦衣卫的调查走访记录,“你以为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看榜,无暇关注其它,茶楼的伙计掌柜可不是死的,有人看到你进了楼!” 贺一鸣停顿片刻,抬头看申姜:“那他可有看到,我做了什么?” 申姜皱眉,没说话,这个还真没有。 所有人注意力被放榜引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得,至于他接下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并没有目击证人。 但申姜仍然有的说:“故意躲避别人视线,你还说自己心里没鬼!我劝你还是快点交代,好好回答指挥使的话,否则之后被打脸,可别说自己委屈!” 他可是知道所有证据的! 贺一鸣却并未紧张,视线不着痕迹掠过仇疑青,眸底隐有暗芒,最终看向坐在一边的叶白汀,唇角微微扬起,装模作样的理了理袖子,说了一句:“我倒是很期待呢。” “这座茶楼,有些特殊之处,就在三楼拐角,”仇疑青问除贺一鸣之外的堂上几人,“你们可知晓?” 所有人都摇了头。 唯贺一鸣沉默不语,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不说话了?”仇疑青看向贺一鸣,“你也不知道?” 贺一鸣:“我不——” 仇疑青:“你不知道也正常,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把染上颜色的衣服——留那么久吧?” 贺一鸣眼皮一跳,显然是想起来点什么。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申姜拿了那套他当日穿过的衣袍,抖开,展示给所有人看:“衣角边缘的红漆,贺大人怎么解释?” 衣袍清洗过,很干净,甚至还留有淡淡皂角味道,可衣袍内里,镶边白里的部分,有一处红色非常明显,不大,像是一条很短的细线,但颜色过于浓烈,对比明显,只要细看都能看得出来。 贺一鸣眼皮轻颤,面上意外不似作伪。这点红色太少,太小,以至于他自己都没发现,不仅是他,连浆洗下人都未察觉……锦衣卫的眼睛,还真是够尖! 站到北镇抚司大堂,他的声音第一次发紧,发涩:“不过一些意外沾的痕迹而已,又说明得了什么?”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似懒得再和这种不配合的人周旋,点了叶白汀:“你来问贺大人讲说讲说,为什么撒谎没有用。” 叶白汀:“是。” 今日上堂,他还没说过话,一是要观察每个人细微表情变化,二是……有些人一看气焰就很嚣张,总得容他们傲一傲,打脸的时候对方才会更舒适,更懂得配合不是? 他将桌上验尸格目翻开,双目锐亮,声音清朗:“死者章佑,内脏出血,骨折严重,身体广泛性摔伤明显,无中毒表现,无药理反应,死因明显,确系高处坠落,全身上下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背后小范围擦伤。” “死者俯卧姿,背后擦伤必不可能是摔落导致,而要产生这种伤痕,手肘,手腕,上下身都没有辅助抵抗留下的痕迹,只有一种解释——他当时与人发生推搡,双手受制,后背撞擦在墙上的行为无可避免,且没有办法抵抗。经锦衣卫查证,顶楼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这个伤的出现必然是在楼下——” “茶楼三楼拐角,靠里,比较偏的地方,半个月前曾因木栏年久失修,换过一批,为保持整体风格,专门漆了红……贺大人应该想起来了?” 贺一鸣的确想起来,路过时曾闻到淡淡的漆味,但并未留意,若非仇疑青一个劲问,他甚至想不起来这,可木栏悬空,只在侧边,不在脚下,并不容易沾到…… 他怀疑锦衣卫在诈他,仍然不认:“别人都说你有验尸之才,一起生活那么久,为兄倒是半点没发现,可人命关天,破案是要讲证据的,死者——” 叶白汀当然有证据:“死者鞋底,就有这种红漆!” 他视线灼灼,盯着贺一鸣:“半个月前的漆,基本干的差不多,非大力搓蹭下不来,章佑在这个位置与人发生争执,推搡之间,后背不慎撞到墙面,双手被制,他为了脱困,脚踩向一边借力,狠狠碾过红漆,鞋底自也留下了痕迹,不过贺大人可能没料到,章佑在鞋底踩过木栏,碾上红漆的同时,也踩住了你的衣角,是以你的衣袍上,也留下了这种痕迹!” 叶白汀说完就停下了,等着贺一鸣反应,等着他找各种角度狡辩,但是很难,证据就摆在眼前,事实经过很难有别的方向推测,他无话可说。 他没话说,叶白汀可还没说完:“发生那样的争执,还动了手,你的衣袍不可能整齐,你特意整理过,所以命案发生后,所有人衣服多多少少有些皱痕,偏你的最板正——你说自己爱惜羽毛,珍惜形象,以前可没这毛病。” 贺一鸣立刻眯了眼:“你那日也在!” 仇疑青问他话的时候,叶白汀一定偷偷看了,不然怎么连他说过的话都知道? “属下不守规矩,擅越权责,偷听偷看,这就是锦衣卫的纪律?”他转向仇疑青,“指挥使就不管管?” 仇疑青:“本使如何命令部署,你又从何而知?” 就是我让的,我促成的,你有意见?有意见也憋着,我北镇抚司的安排,关你屁事! 贺一鸣:…… 叶白汀盯着他:“贺大人在那日,并非下了楼之后就没上去过,你回了茶楼,且和章佑在三楼发生过争执,你所有前言,都撒了谎,我说的可对?” 贺一鸣脸色深沉,叶白汀说的对,非常正确,就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亲眼看到了一样,但—— “是又如何?我不过是顾着大家面子,与案件无关的小事,没必要说出来,徒增周围人烦恼。” “什么面子,谁的面子?你又因何确定,这是‘小事’,与案件无关?” 贺一鸣眯了眼,被架到这个高度,他似乎真得解释一下,还得解释的清楚,否则就是心里有鬼,会被质问更深的,绝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外面放榜,章佑榜上无名,觉得非常丢脸,之前大话都放出去了,此事不成,必得有原因,他不在自己身上找,偏觉得别人害他,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我不怎么友好,总觉得我会冲他动手,这时候急着冲人撒气,可不就找到我了?” 贺一鸣哼了一声:“我成日公务繁忙,又不是闲的没事,怎么可能劳心费劲跟不相干的人过不去,他要盖这种帽子,自也不可能认,他心急之下跟我动手,我当然也不会陪打,挣开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叶白汀:“之后你们去了何处?” 贺一鸣:“不欢而散,谁知道他去了何处。” 叶白汀:“他为什么会觉得,你在科举这件事上会拦他?” 贺一鸣就笑了:“我怎么知道?这种事他不应该找他的表叔耿大人么,我也很好奇。” “既然无关紧要,你在这件事上并不理亏,为何之前指挥使问话,你没有说?” “我怕啊,”贺一鸣说的真情实感,“毕竟时间那么近,跟死者发生过争执,我也怕被你们当成凶手,这天底下冤案处处都是,北镇抚司也不是没有,你又曾误会过我,总觉得跟我有仇,在指挥使耳边说些悄悄话,吹个风,我能得的了好?” 申姜啪的拍了下桌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还敢编排少爷和指挥使,老子看你是不想走出这北镇抚司了! 仇疑青修长指尖叩点在桌面,缓慢又有节奏,多看两眼,就会让人感觉到压抑难受:“看来之前胡大人的话没错,的确是看到了你。” 贺一鸣点头承认:“没错,他应该就是看到了我。” 仇疑青便问胡安居:“你明明看到了贺一鸣,看清楚了,因何不认,非说自己看错了?可是看到了二人起争执这一幕?” 胡安居苦笑:“事到如今,下官哪敢撒谎,下官的确看到了二人,似乎在三楼拐角起了争执,但很快就一前一后消失……下官只是没那么多好奇心,退了出来而已。” 叶白汀:“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去了哪里?” 胡安居摇头:“下官不知。” “二人为何争执?” “同样不知。” 胡安居回话很慢,视线也基本一直下垂,没面对任何人。 “今日北镇抚司堂前,指挥使亲自问案,”叶白汀双目清澈,“我劝胡大人一句,此后再没这样的机会,知道什么,不如尽早说了,以后可不一定有用了。” 说完他又转向高峻:“还有高大人,功劳政绩不是只有逢迎上司才能获得,有更好的方式,更正确的道道,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厅堂一如既往安静,没一个要说话的。 最后,还是人群里官位最高者,耿元忠站了出来:“这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面前站的是人是鬼,自己有没有被坑,又有谁知道呢?锦衣卫既然查了案子,知息了真相,自然一切以你们的证据为主。” 这话有点高级,有些落井下石,也有些阴阳怪气,好像骂了贺一鸣,也好像骂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想了想,道:“耿大人所言极是,北镇抚司环境单纯,我时常因为见识不到人的多面性而心生感慨,对官场之事诸多好奇,不知几位对彼此,都有何评价?” 耿元忠皱了眉:“这和案情……” 他还没说完,叶白汀已经转向仇疑青:“指挥使,这个能问么?” 指挥使铁面无私:“此乃北镇抚司大堂,举凡与案情有关,皆可以问。” 叶白汀拱手:“谢指挥使。” 耿元忠:…… 指挥使都发话了,还能说什么呢? “那咱们一个一个来?”叶白汀先指向于联海:“就从你开始。” 于联海今日到堂,一直存在感非常低,头一次被点到名,还有些紧张,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叶白汀:“不错,就是你,说吧。” 于联海下意识看了看堂上众人,别人不说,光看耿元忠,他额角就沁了汗:“耿大人深,深谋远虑,心有千机……就,就挺厉害的?” “其他人呢?” “贺大人心思深远,也很厉害,高大人什么场面都处理得了,同样厉害……”于联海似乎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到胡安居这里,干脆不怎么说了,“能走到庶吉士,受人夸赞,自也不是普通人。” 叶白汀指了指胡安居。 胡安居视线一一掠过众人:“耿大人威严,贺大人慎行,高大人宽和,于文吏……很安静。” 高峻:“耿大人可靠,贺大人聪慧,胡大人有很多成长空间,于文吏……小人物。” 耿元忠:“贺大人智计无双,忍耐成性,是个人物;高峻心思细腻,处事圆融,将来必仕途顺畅,是个人物;胡安居太年轻,非本身无才,只是眼前还看不清楚,一旦拨云见雾,未来也可能是个人物;于联海……胆小懦弱,除行事细致再无优点,只怕这辈子很难是个人物了。” 于联海:…… 我谢谢你。 最后,到了贺一鸣,他视线一一掠过耿元忠,高峻,胡安居,话语更精简:“虚荣,野心,胆小,”最后落到于联海身上,“既然觉得自己的命很重要,就别拼了。” 厅堂再次恢复安静。 这些问题,恐怕除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别人都不理解其中用意,也不知有什么收获。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叶白汀点了点头,仇疑青便放出另一个信息:“含蕊这个名字,贺大人没有印象?” 贺一鸣:“我记得这个问题,指挥使在现场问过了?我的答案仍然是,不认识,不知道,没印象。” 仇疑青:“那‘楚腰’呢?” 楚腰,是含蕊的花名,她在私窠子里接待特殊的客人时,偶尔会用这个名字。 贺一鸣顿了顿:“楚腰?不是耿大人的相好?我依稀记得,曾有人当着耿大人的面调侃,难道——” 他突然想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楚腰和含蕊……这就有意思了啊。” 仇疑青看完贺一鸣的整个表情变化过程,转向耿元忠:“耿大人?” 耿元忠十分不悦,非常不悦,看向贺一鸣的神情里有很多说不出的东西,类似愤怒,厌恶,以满满的警惕和提防:“本官倒未料到,贺大人消息这般灵通。” 贺一鸣微笑:“耿大人过谦了,我也没想到,耿大人家……这么玩的开啊。” 他转向仇疑青:“这个问题,指挥使此前就问过,没事不可能总问,我心中猜想,难道这姑娘找去了茶楼?啧啧,我之前只听说章佑好色成性,家里迫于无奈,管得非常严,从不让他在外头玩的过火,这种私窠子里出来的货色,断断不让他沾的,他能玩这么大,这么隐秘,莫非是这位表叔,耿大人亲自送的?” “那可坏了啊,章佑意外身亡,耿大人嫌疑可大了。” 章佑最喜欢的女人,是他的表叔,耿元忠塞过去的……这信息量可就大了。 耿元忠与科举舞弊息息相关,背后参与操纵了很多,他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权利,却在章佑找上门来时不肯帮忙。绝对不是家世方面的原因,也不可能是钱不到位,他们这样的人家缺什么也不会缺钱,他们还有亲戚关系,不肯帮忙的原因……必然是不能帮忙,组织有组织的规定。 可章佑性子,他非常清楚,为免以后生事,就想办法送了个女人过去,以备之后拿捏。可很明显,章佑不听他的警告,没到用女人拿捏的时候,路就已经走偏了。 那怎么办呢? 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当然是要解决了。 仇疑青坐在上首,敲了敲桌子:“别人在指控你杀人,耿大人就没什么辩解的?” 第192章 伪君子真小人 含蕊身份被揭出, 面临别人暗示指控,锦衣卫怀疑…… “指挥使容禀,”耿元忠心下快速转动, 朝仇疑青拱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本官此前讳莫如深,是不想外人诸多联想, 贺大人罗织构陷,本官是不服的。” 贺一鸣手负在背后,皮笑肉不笑:“耿大人客气,什么事都被你办完了, 还怎么说都有理, 反诬别人构陷——这份沉稳傲然,下官也是服气的。” “你——” 耿元忠气的黑了脸,不和他杠,继续转向仇疑青:“那含蕊,的确是我送给章佑的姑娘,但也只是为了让他收收心,少在外面胡思乱想……身为主考官,我责任重大,圣上的信任, 是荣耀,也是压力,大考一事,我断断不可能乱来,章佑心思偏,确曾跟我提过, 想在考试上动些脑筋,但我告诉他这不可能,只有脚踏实地,真真切切的把自己实力长上去,才是正确的路,他自己不愿意,还颇有微词,我就找个人,劝劝他,也成为他的动力……” “我不敢说自己为晚辈亲戚操碎了心,但我实实在在希望他能好,以为他能好,可到最后也没有,他今次榜上无名,我很失望,但我可对天起誓,他之意外坠楼,同我无关!倒是贺大人——处心积虑打听这么多,极尽编排之能事,是否有阴私利用之嫌,他与章佑之死,是不是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白汀听着二人对话,看着二人反应,都要忍不住为他们鼓掌了,剑拔弩张成这个样子,几乎撕到明面上了,口不择言之间,还没触及到最核心最机密的东西,真憋的住! 他继续问:“含蕊姑娘,耿大人从哪里找的?” “私窠子……”耿元忠似乎没料到会被问这个问题,顿了顿,“锦衣卫既然能查到她花名,应也已经查到她的生平了?” “私窠子那么多,耿大人怎么就这么精准,简单快速的,决定了是她呢?” 耿元忠垂了眼,手拢在袖中:“我那表侄与我走动不算少,喜欢什么口味,我自知晓。” 知晓是一回事,精准快速的找到,是另外一回事,叶白汀感觉仇疑青的确可以考虑,某些特殊渠道的启用……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看向贺一鸣:“章佑是否威胁勒索过你?” 贺一鸣抬了下眼皮:“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你们不都看到了?向来针锋相对,言语偏激。” 叶白汀盯着他:“你听清楚,我说的是威胁勒索,以某些秘事为代价,要挟你替他办事——可不是言语偏激,针锋相对那么简单。” 贺一鸣哼了一声:“这样的问题,我记得之前问过了,你是没听见,还是忘性大?” “刚刚你和耿大人,也未有这样的构陷反构陷激情,”叶白汀稳的很,“你还不肯说,是想耿大人替你说?你不怕他说漏了嘴?” 贺一鸣:“我说了,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放屁!” 申姜早就想骂人了,只是少爷和指挥使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分析,一直憋着呢,现在看情况差不多了,少爷也给了信号,立刻拍了证据出来—— 指挥使签发特批指令后,要求刑部官署配合调派,有一定机密性的文书卷宗。 重点不是卷宗本身,锦衣卫办事靠谱,拿到东西就把卷宗保护了起来,原样封存,稍后案结就会送回,重点是这些尚未完成的公务卷宗里,夹的小纸条。 字是章佑写的,纸条夹在只有贺一鸣才能看到的公务来往卷宗里,每一次字数都不多,但目的非常明显,‘不帮我办事,小心你的秘密被昭告天下’,‘你想要什么,钱还是女人’,‘时间不多了,你知道在哪里找我’…… 这不是威胁勒索是什么! 证据都被甩在脸上了,贺一鸣仍然稳的住,一脸淡淡:“就这?可惜了,这些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 申姜眼梢都吊起来了:“你职责范围内的公务卷宗,只你能接触到的东西,你说没见过?” “公务也有轻重缓急,有些需得立刻催办,有些能等一等,没那么着急,申百户手里这些,可能刚好是‘没那么着急’的一批?” 贺一鸣说着话,找到了新的开拓方向:“也许就因为我没看到这些东西,章佑从未得到回复,才那么生气,每逢见了面都要同我使脾气?” 申姜挑了一张小纸条递到他眼前:“你看清楚了,这上面明确写了‘题目’二字,你怎么解释!最近一个多月,跟他章佑有关的题目,除了恩科大考,还有什么!” 贺一鸣一本正经:“天子开恩科,福泽万民,乃是朝廷之幸,大家都很重视,唯恐自己哪里做的不够,怎会出现‘舞弊’这种重大失误,这两个字说出来都是亵渎,还请申百户慎言。” 申姜:…… 你他娘干都干了,到说的时候还害臊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再说真要有这样的事,章公子也没必要冲着我来啊,他不是有个更方便的亲戚?”贺一鸣看向耿元忠,神情颇为意味深长,“耿大人都给他枕头边送女人了,做的这么明显,没准就是在提防什么呢?” 叶白汀突然觉得,面前的贺一鸣,有一点点陌生。 在他过往印象里,贺一鸣一直在努力表现自己的温润形象,小时候是听话,懂事,爱学习,让长辈带出去有面子,长大后是君子优雅,进退有度,让别人印象——至少第一印象很好。 贺一鸣有心眼,但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比起‘真小人’,他更像一个‘伪君子’,今日堂上表现,他还是伪,戴了层假面,只是这层假面不再是‘君子’,他话多了起来,攻击性也明显了,他心机,狡言,丑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但这样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似乎并不违和,甚至很贴合,他就是这样的人,相反扮君子时,总会给人一种微妙的不合适,类似……蠢感。 纵使办过太多案子,见识过太多人类的多面性,叶白汀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浅薄了,竟没看透这个人。 贺一鸣还真不是不聪明,愚蠢透顶,他非常会伪装,很擅长把自己藏起来,很会分析现实利弊,也太擅长猜你在想什么,并且利用你猜想的东西,顺势将你思维方向引到另一边…… 他甚至对自己的‘不怎么聪明’都了如指掌,甚至愿意‘卖蠢’,让你轻视,让你想偏,可能有些时候,你以为的‘正确答案’,是他感觉出来,觉得你认为这是‘正确答案’,刻意往这个方向引导。 他给自己带了一层一层的保护色,只要别人看不透,只要别人左也疑,右也疑,他就成功了一大半……三皇子选中他为助力,还真不是没有原因。 有些事情上,他的确可用,起码能把水搅的特别浑。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更加谨慎:“黄康死时,你也在现场。” “是,”贺一鸣不假思索地承认,同时手臂往旁边一划,圈过房间里所有案件相关人,“在列诸位,不都在场?哦,于文吏除外,”他话音意味深长,“也不知道为何,每次意外的时候,于文吏都刚好在附近,又不在敏感的现场范围内。 ” 叶白汀没理会他带节奏似的引导,继续:“你可知道黄康最喜欢什么食物?” 贺一鸣摇头:“不知。” “平日可以与他走得近?” “也无。” “不对吧,”叶白汀指尖翻着锦衣卫查找到的信息,“他不是问你借过钱?” 贺一鸣一怔,笑了:“如果你问的是……他那点摆不上台面的喜好,酒,财,色,赌,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黄康不仅问我借过钱,他和很多人都借过,但大半人跟他谈不上私交,也同我一样,甚少理会。” “所以当日你没去过楼顶,没见过黄康,没同他一起吃过东西?” “是。” “那你在这日前晚,特意买的‘阳饼’,去了哪里?”叶白汀指尖点在桌角,“你可别说你悄悄用了。” 所谓阳饼,是以肉苁蓉为主料,辅以其它配料制成的补阳圣品,小圆饼状,类似小点心,其中有一种配料颜色明显,食后会使唇齿染黄,但阳饼经其调和,口感明显变佳,是以不可去除。 它是补阳好物,却不是壮阳药,一般人吃了不会立刻来劲,当下就有什么反应,立刻要办什么事,但肾阳虚亏之人,会经常食用滋补,黄康好色,日常饮食习惯里,就有这一项。 但这个东西市面上卖的很广泛,追查起来并不容易,锦衣卫查了好久,也是直到昨天,才找到这条线最终的关键点。 贺一鸣还是没慌:“丢了。” “丢了?” “寒冬腊月,临近年节,街上小偷小摸都多了三成,有人摸了我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贺一鸣老神在在,“锦衣卫如若不信,可去细查,我就在那天丢了钱袋子……和一些琐物。” 你问什么,对方都有解释,都能推脱,换了别人难免心浮气躁,叶白汀却表情没什么变化:“那箱子呢?” 贺一鸣顿了下:“箱子?” 叶白汀但笑不语。 贺一鸣就又知道了,撒谎大抵没用,锦衣卫一定查到了点什么,有证据,才敢这么说,他眸底微转,平静道:“哦,你说那个扁长的小箱子啊,有人存在酒楼,点名要给我的。” “谁?” “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随便拿?”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认真确认,”贺一鸣微笑,“我自己也觉得很蹊跷,为免不明不白入了别人的套,当然要亲自看一看。” “看出来了?” “没有,”贺一鸣摇头,“别人莫名其妙的给我写纸条,说有东西送给我,闹得神神秘秘,我看了发现是珠宝财物,实属敏感之物,写纸条的人也再也没出现,我感觉不对劲,立刻上交到官署上峰,挂了‘失物招领’,锦衣卫若不信,可去刑部问我们尚书大人,这箱东西至今仍在他那里。” 叶白汀:“所以于你来说,一切只是巧合,你只是去处理一桩可能的意外情况,凑巧碰到了黄康的死?” 贺一鸣:“是。” “那你为何入了耿大人的聚宴?他们这个局又是亲戚又是属下,同你好像没什么干系。” “你方才不是说了,凑巧啊,”贺一鸣勾唇,“我那日去处理箱子的事,凑巧碰上了黄康的死,也凑巧撞上了耿大人的酒局,他们热情邀约,我直言拒绝,岂不是不给面子?” ……里里外外,你都有话说。 申姜感觉这茬子有点硬,今天搞口供真的有点难。 叶白汀却不慌不忙,将视线转向房间内其他人:“贺大人带的这个箱子,你们可知晓?” 耿元忠为首,所有人一致摇头。 对此,贺一鸣也有自己的解释:“我是离开酒楼时才拿的箱子,进房间时又没有,他们当然看不到。” “那在这之前,箱子放在何处?” “一个空包厢。”贺一鸣解释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我既怀疑这箱子来路不正,进了酒楼总要四处看一眼,没察觉到异常,先碰到了耿大人的场子……应酬完,心也定了,才去拿了箱子。” 叶白汀却没理会他的话了:“酒宴之间,你们都曾出去过?” 众人互相看了眼:“是。” “在此期间,你们可有发现任何异样?” “并元。” “席间海棠糕,是章佑点的,在他出去的前后,都有谁?” 胡安居举了手:“下官离席时,房间里所有人都在,回来时,只章佑不在,他应该是在我离开后出去的。” 叶白汀:“你们中间可曾见过?” 胡安居“并无。” 叶白汀:“之后呢?” “我,”贺一鸣道,“胡安居和章佑出去后,我也离席解,但我速度快,比他们回来的都早。” 叶白汀看着他:“那你和章佑,可曾见过?” 这个点很好查,那日酒楼繁忙,也没什么放榜的事吸引视线,保不齐有几个目击证人,贺一鸣并不准备撒谎:“见过,他拦了我,我们之间素来不和——大家都知道。” “拦下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继续那些色厉内荏的狠话。” “章佑回来之后,就点了这道海棠红,可与你有关?” “难道不是因为耿大人爱吃,他做为晚辈亲戚表孝心?” “你们之间的谈话,并未提及此物?” “我又不知耿大人喜好,如何提醒?” “你撒谎,”叶白汀指尖点在桌上,翻开的卷宗,“去年九月初六,你和耿元忠在‘梨落园’吃饭时,你点过这道点心,你知道耿大人喜好。” 贺一鸣:…… “知道,就不能忘了?你也说是去年九月了,我忘性大,不可以?” 叶白汀:“好,那我们来说说郁闻章——于联海言,你和郁闻章的结识,非常主动。” 贺一鸣顺势就看了于联海一眼。 于联海瞬间往后缩了,缩不敢抬头。 贺一鸣嗤了一声:“是,我的确很欣赏郁闻章,我也是大考出身,现在官场,偶尔寂寞,无人理解之时,也曾怀念当初阳春白雪,高山流水,见到才华出众之人,心向往之,想要结识,不是很正常?” “你和他在去年大考之前认识,起初热情似火,之后疏离淡漠,今年恩科,再次热情起来,重新与他交往,可他未来的及进考场,人就死了——” 叶白汀话语微慢,带着一种特殊的节奏:“他的友人觉得太过凑巧,事必有蹊跷,今日堂前,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贺一鸣:“人潮起伏,缘来缘散而已,没什么好解释的。” “听不懂人话么!”申姜绷不住了,“让你说说你们中间结识,又断交的过程,少扯其它!” 贺一鸣眸底隐有怒色,但很快就收敛了:“初时陷于才华,我的确觉得郁闻章此人不错,但他过于清高,抛不开寒门小户所谓的‘骨气’,我结识时,尚未带低就之心,不觉得是折节下交,他却总是因身份不同,感觉不自在,既然没办法舒服的相处,便也没必要再交往下去,遂之后来往少了。至于今年……有机会再遇,我同他总算是认识过,总不能见了面装冷脸吧?打个招呼还是要的。” 叶白汀:“所以只是打招呼,你并未热切。” 贺一鸣:“没错。” “但一个多月前的百佛寺,他出意外那天,你也去了。” “只是碍于应酬交往,需得过去求个签,我去的匆匆,走的也匆匆,他在这天遭遇意外,也是巧了。” “你当真没见过他?” “没有。” “当日也不曾丢过什么东西?” “不曾。” “那为何这一个多月,你都不再穿竹青色的衣服,”叶白汀视线淡淡的看着他,“是心虚么?” “我为什么要心虚?”贺一鸣眯眼,“锦衣卫查案,还是不要猜来猜去的好。” 叶白汀:“因为你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丢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衣襟袢扣!”申姜见少爷已经问成这个样子,是时机了,直接把找到的证据甩出来,“郁闻章尸体坠落三尺外,大石头的缝隙里,这枚竹青色的袢扣怎么解释?怎么就那么巧,贺大人那日所穿的衣服上,刚好少了一枚?” 贺一鸣眼微快速颤动,没有说话。 叶白汀:“郁闻章死时,仰躺在地,颅骨脊柱皆有一定的损伤,肋骨也有部分骨折,偏双臂双手骨节完好,姿势特殊,他在从楼上坠下时,一定或推或抓,想要碰触什么东西……这枚衣襟袢扣,颜色市面上多见,布料不算特殊,连缝制手法都是最基本的,家家都会,本算不上多特殊,可你突然不再穿相同颜色的衣服,甚至把那当日穿过的那件弃之箱笼,同下人说要扔掉,不是心虚是什么?” “你害怕别人知道这件事,你害怕别人查到你头上,是也不是!” 贺一鸣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他就知道下人办事不靠谱!明明让扔了的东西,为什么锦主卫能找到?必是下人私自留下,或想谋一些小钱,卖到了别处! 但是没关系,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倒打一耙:“我就说为什么那日,指挥使会问衣服相关的问题,原来你们都想好了!北镇抚司非要如此栽赃陷害,我还有什么话说?想来人的换季需求,喜新厌旧的基本特点,在你们眼里根本不必考虑!”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当日果真没见过郁闻章?” 贺一鸣这次不敢直接说没有了,他不清楚锦衣卫都查到了什么,对方太狡猾,明明知道那么多东西,却很是憋得住,一点一点往外放,好像就是想打他的脸…… “也不算没见过,”他浅浅叹了口气,“我匆匆来去,正好碰到他吃完饭归来,曾有个短暂擦肩,不过也仅止如此了,我们连话都没怎么说,这也算得上见过面?” 叶白汀突然问:“你对策论内容的书,有什么看法?” 贺一鸣:“看法?” “这一科不是必考么?”叶白汀看着他,“你经历过大考,相关题目应该学过练过很多。” 贺一鸣面露几分厌烦:“策论,大考最难的一科,不好学,也不好练,连编成的书都很厚,你也说了,必学科目,我对此能有什么看法?” “你讨厌策论。” “很难喜欢。” “郁闻章好像很喜欢这一科。” “不错,他很擅长。” “锦衣卫查到,当日郁闻章饭后上楼,立刻又下了楼,去自己院子一趟,才又重新上楼,在这个过程中,他换了一本书,就是这本策论,”叶白汀问,“如你所言,他已经很擅长这门课了,为什么还要换来读?大考在即,他不该多看自己短的那门课么?” 贺一鸣:“这你该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 叶白汀:“你当然知道,因为他知道你讨厌这一门,故意恶心你,让你心情不佳,对么?” 贺一鸣眯了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即便是楼下匆匆一眼,他也知道你必会去找他,他没你那么心黑,想不到更多的办法抵抗你,就想恶心恶心你也是好的,他想让你快点离开,可他并不知道,你并非只是带着情绪过去的——还有他母亲的性命。” “锦衣卫飞鸽传书外地卫所,已得回音,郁闻章的母亲的确在案发前些日子接待了一拨客人,还给出了自己的发簪……你便是拿着这样东西,用她的性命威胁郁闻章,让他乖乖听你的话,否则有人就要为此付出性命,对么?” 叶白汀双目烈烈,似有火在烧:“郁闻章并未选择就范,可又想救自己母亲,在与你争执不休的时候,选择跳楼,你可能抓住过他,劝他好好考虑,但他并没有,争执推拉间,他扯掉了你的衣襟袢扣,是也不是!” “敢问锦衣卫抓到威胁郁母性命的人了么?” 贺一鸣手负在背后,下巴微抬,姿势傲然:“若抓到了,别人招供了,直接来押我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没抓到,又有什么脸质问我不无辜!以人命相胁,未留下证据,这种事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做,为什么一定是我?就因为那枚可笑的袢扣?你也说了,它从布料到质地到针脚,无一处不普通,怎么就一定是我的,不能是别人的?” 他姿态得意扬扬,奸邪凛凛,好像在嘲笑对方,不管你有什么东西,尽可以拿出来,我看会不会认,会不会反驳狡辩! 第193章 这就是你的动机 北镇抚司大堂, 阳光暗洒,风静无声。 在场所有人齐齐陷入安静,有人心中骇然, 没想到贺一鸣这么猛,什么话都敢怼回去;有人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只想看个热闹;也有人心中着急, 事情都发展成这样了,证据有了,就是没有关键目击证人,别人就是不配合, 不招供, 还能有什么办法? 仇疑青倒是不担心,指节叩在桌面:“贺一鸣,你在刑部当差,当知北镇抚司办案,有特殊辅助手段,与别处不同。” 贺一鸣当即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 仇疑青也没说话,手指往前一划,两边锦衣卫立刻有了动静,紧接着后面传来细微的, 又绝对明显,能让你听得到的声音—— 那是板子,是鞭子,是锁链,是所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做不到的刑具。 贺一鸣咬了牙:“皇城根里, 天子脚下,指挥使要屈打成招不成?” 申姜直到现在,才真的爽了,嗤笑一声:“瞧贺大人这话说的,北镇抚司办案,怎么可能屈打成招,这只是对证据确凿,又嘴硬不认的人犯一点教训,教他开开眼,好好说话……有冤要打,才叫屈,对真凶而言,打算什么,没当场要了他的命,都算仁慈的过分了!” 你这样的哪还有脸叫屈,你就是欠揍,不见棺材不掉泪! “贺大人想来是不怕这些的,”叶白汀微笑,“上次办户部的案子,堂上对户部尚书用刑的时候,贺大人就在场,不也什么都没说?” 仇疑青顿了下,似被这话提醒了似的,挥手让上来的锦衣卫下去:“换刑房用刀的来吧,贺大人见多识广,怕是瞧不上这点小打小闹。” 贺一鸣:…… 板子鞭子铁链子的声音慢慢消失,在后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似薄细刀刃划在地上墙上的声音传来,刮的人头皮生疼—— “好啊,我招。” 贺一鸣眯了眼梢,舔了舔唇:“你们说的跟真的似的,我要不配合着点,是显得有些不尊敬,行,人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行了吧?” “郁闻章呢,我知道他在家有个老母亲,找人把她控制住了,哄的老人家开心,拿了她的东西,在一个月前,趁着去百佛寺求签的机会,找到郁闻章,要跟他好好聊聊,增加一下感情,别离我那么远,可他冥顽不灵,还是天真的很,觉得一本让人恶心的策论就能把我赶跑,我即是自己过去找他聊的,怎会轻易放弃?” “我本想劝他乖一点,好好听话,可他不听,我只好拿出老母亲的东西威胁,谁知他宁可舍了自己性命,舍了年迈家人,让人骂不孝,也不愿意听话,直接就跳楼了——” “哦,不是他自己跳的,得是我推的,不然我那衣襟袢扣,怎么那么巧的落在了那里?” “啧啧,好好的一个人,说起来挺勇敢,死都不怕不是?可就是轴的很,不愿意听话,其实还不是胆小鬼,怕别人害了他,没谱的事,怕什么呢你说?” “哦,还有,我想想,”贺一鸣手抄在袖子里,“还有那本策论是不是?我那么讨厌它,怎么就没撕了它,还把它好好扣在一边柜子上呢?” “我这着急忙慌的,在百佛寺上蹿下跳,匆匆来去间,能祈福,能烧香,能求签,还能顺便杀个人,同一座塔里,五楼那几个还傻乎乎的聚会吃斋饭,丝毫没察觉,我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这话算是拉来众怒,以耿元忠为首,所有人视线都齐齐看了过来,说自己就说自己,踩他们干什么! 但是……人真的是他杀的么?什么样的凶手会这么得瑟,什么都敢往外说? 贺一鸣视线掠过叶白汀,哼了一声:“再就是三个多月前,黄康的死,是吧?行,也是我干的。” “他这人品行不端,什么脏的臭的都沾,到处问人借钱,别人都能有多远跑多远,偏我想不开,非要同他纠缠。嗯,他也挺想不开的,非要纠缠我,非要问我借钱,我呢,受不了这气,就准备杀了他。” “那一箱子珠宝黄金是我准备的,才不是什么偶遇,我早早知道耿大人他们要在那里聚宴,也提前把黄康约到了那里,并且自己先准备好一切,拎着箱子过去,布置好现场,一边等着对黄康‘请君入瓮’,一边准备好碰瓷耿大人的酒局,给自己弄个不在场证明……大家都认识,耿大人这波喝酒作耍,看到我了,意思意思也得请一请,加一句‘一起’么,我答应了,当然就有了在酒楼停留的机会。” “中场休息,借小解的机会,我去了顶楼,赴黄康的约,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心,我还提前买了那种你说的那什么……对,阳饼,我的阳饼和银袋子都没丢,就带在身上,顺手拎上来,给了黄康,他酒色财气无一不沾,这种东西自也喜欢,分一块让让我,我也不好拒绝,让他误会生疏可怎么好?” “我就借着这个时候,以一箱子珠宝财物为饵,诱他去楼顶边缘,轻轻那么一推——” “之后立刻下楼,继续参加酒局。当时天色已经微暗,既是我提前选好的地方,位置上当然会有便利之处,即便是在闹市,众目睽睽,也得过那么一段时间,大家才会发现尸体,闹到酒楼客人面前。” “趁着这段时间呢,我就在耿大人酒局玩游戏……海棠糕当然是我专门提醒章佑的,我知道吃了那个阳饼,嘴里多少会残存有颜色,自然要提前准备,怎么让这颜色消失呢,喝酒喝醋都不行,那就只能让它变成另一个颜色了,所有人唇齿都变色了,不就显不出我了?” “耿大人喜欢什么,我当然不会忘,我还记得很清楚,随章佑出去的时候,我就故意趁着和他嘴架的功夫,暗示了这一点,章佑不愧是心眼多的年轻人,回来就安排上了,房间里所有人,只要玩过游戏,吃过海棠糕,嘴就变了色了。” 在场众人:…… 这位心眼可真不少!再想想当时情况,比对比对,时间虽然紧了点,好像真的能做成?可是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怎么都觉得少了点真实感,好像不大对劲呢? 贺一鸣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大剌剌的继续:“接下来还有谁?对,章佑,还有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于放榜之日,从楼顶坠落身亡,让我想想……唔,也不难解释。他自己本事不够,榜上无名,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不怪自己没用,反而发了疯,怪别人害他,不瞒诸位,他同我在三楼拐角争执,确有其事,他就是想找我‘算账’,觉得我对他下了黑手,但只是这些,再无其它,我挣开他就走了,之后不清楚,但锦衣卫好像不相信——没办法,这一切,就只能又是我干的了。” “我呢,一个平平无奇的刑部郎中,前些日子才被指挥使和我这义弟坑了一把,官位连降三级,不知怎的,就能那么有本事,自己官升不回来,偏能派人摸到郁闻章老家,拿到他老母亲的发簪,还能早早打听到章佑新迷上的女人消息,不但知道,还能押来现场,用这件事刺激章佑,叫他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甚至逼他跳楼——” “那可是他最爱的女人,心肝肉一样疼着,含嘴怕化,捧手怕摔的人,那可不就得乖乖听话,连叫都不敢叫一声,被我轻易的推下了楼?” “干完这一切,我还能从容回到人群中,该干什么干什么,等锦衣卫找过来,再扮出一脸无辜茫然的样子,谁都可疑就我冤枉……是不是很聪明?” 贺一鸣嘴角上扬,露出再嘲讽不过的笑:“我呢,就是心里有鬼,不存在换季需求,不能不喜欢以前的衣服,就得把去过寺庙的衣服扔了;那么一箱子珠宝金子,说不要就不要,一点不眼馋,毫不藏私,全部交给上官办了‘失物招领’;跟章佑连太多交往都没有,就因为他屡次挑衅,我就不舒服了,怎么都得把人弄死……” 管你拿什么腔弄什么调,反正也算招了! 申姜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就来押签——” 贺一鸣说这么一大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招供,当即提高了声调:“可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总该有动机吧!我跟这几个人是有杀父之仇,还是有夺妻之恨,为什么必须得这么干,不死不休!” “官场沉浮,被人恶意整治,官降三级,我一个屁都没放,偏偏要看郁闻章不顺眼,要杀了他,杀就杀,我这样的人,真要杀一个人,什么法子想不到,要千里迢迢,大费周章的去找人家老娘,用老娘性命威胁儿子自杀,我倒是能逃脱一二嫌疑了,可不也被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个行为为的是机密,不暴露,我来这么一出,还机密什么?我傻不傻?” “黄康不过问我借几个钱,他朝所有人都借,我为什么非得杀他,对他看不过眼的多了,我随便说两句就能让群雄激愤,多的是人会选择动手——你们不是觉得我聪明么?能动动嘴皮子的事,我为什么要亲手沾血,又是折腾珠宝箱子又是碰瓷别人的聚宴,搞这么复杂,我吃饱了撑的?” “绑架章佑的女人,那个什么含蕊,如诸位所见,我与耿大人其实关系也不怎么好,他们的家事,我为什么要插手?我左右挑拨拱火,让他们自己内讧不更好?不是我说,就章佑那样的脾性,我是没同他计较,我真生气了,整治他的法子千千万,为什么要在放榜当日,顶着那么大风险,干这种事?” 贺一鸣越说气势越足,越说越铿锵有力:“这些找郁家老娘的人手,绑架含蕊的人手,都从哪里来的?我府中下人么?锦衣卫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如何,他们招出我了么?肯定没有吧,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我干的!便是我在此签押认罪,跟那些屈打成招,造成冤案的人有什么区别?都是你们锦衣卫诱供,为了交差,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无能,非常厉害的‘破了案’的,非要我这么说的!” “仇疑青!你自任北镇抚司指挥使那一日,就不止一次在皇上面前,在朝臣面前,说你锦衣卫办事,规矩最足,要求各流程无误,结案要人证物证口供,三样齐全,如今你只有物证,人证呢?‘凶手’口供,就是这么来的么?莫不是你人证也要当堂编排,选几个人站出来?你北镇抚司的案子都是这么办的,心不心虚,羞不羞愧!你敢不敢站到外面去说一说,看有没有人信你!” “这个案子揖凶过程简直荒、唐、至、极,你北镇抚司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贺一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别说是否真实,气势是真足,直接震的满堂寂静。 他直到现在仍然笃定,锦衣卫查不出更多的东西,他们的那些‘秘密’,藏得非常好,建成远非一日之功,别人要查,也不可能短短几天就找到端倪,所有一切都是猜测,所有一切都是锦衣卫在诈他们,这是攻心的博弈,谁怂了谁就输了,只要他坚持住,就会赢! 叶白汀笑了。 他站起来,走到厅堂中央,视线掠过在场所有案件相关人,最后定在贺一鸣身上:“你问动机?好,我便予你动机,因为科举舞弊!” 贺一鸣冷笑出声:“科举为国取士,下系黎民福祉,上关圣上颜面,我劝你莫要造谣,以免惹事上身!” 叶白汀:“连番扯大旗,恨不得给自己包上个佛祖金光,刀兵不侵,贺一鸣,你是怕了么?” 贺一鸣手拢在袖子里,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你放——” 叶白汀直接抬手,让申姜上证据—— 几本看起来非常朴素的账本册子,展开在众人面前。只有两本看起来略新,大部分灰扑扑,书页甚至泛黄,翻开时有纸张历经年月的脆响,内里记录的东西,往来金额及代号…… 几乎一瞬间,就让堂上某人脸色大变。 耿元忠脸唇发白,眼皮颤个不停,贺一鸣先是没什么反应,似是没认出来,看到耿元忠脸色变化,瞳孔骤然一缩,也变得不对劲。 高峻,胡安居,于联海,每个人看这个东西的表现都不一样,有些是真不懂,有的是懂了……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的脸色变化:“看来这种东西,你很熟悉。”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真正的安静无声,嚣张的人再也嚣张不下去了,真正的证据和事实面前,所有的狡辩都苍白无力,所有的造势都是无谓挣扎。 “高峻和胡安居的考卷,锦衣卫已经调出来了。” 叶白汀没看贺一鸣,声音也不是那么强壮有力,温润清越,却蕴含了难以言说的力量,让人动弹不得:“题答的不错,妙笔生花,可经大儒,往日与你们熟悉的夫子比对,答题水准,用词习惯,与你们平时大为不符——题的确是你们亲自写答的,内容却不是你们自己想的,而是提前背下来的,是么?” 高峻眼皮微颤,面色震惊,想要看看上峰求指导意见,又不敢随便看过去,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出话。 胡安居则是深深垂了头,不知是羞耻还是其它,整个人变得更沉寂,更安静,头都不敢抬。 “你们事先做了准备,买了题或答案,进入考场作答,才有了所谓的‘考运’,而这中间银钱进转渠道,全走了耿大人的铺子,”叶白汀看向耿元忠,视线清澈,黑白分明,“耿大人现在可敢说,什么都不知道?” 耿元忠不大敢。 他心内在迅速转动,怎样利用合适话术,圆融过这一节,但时间太短,锦衣卫能查到这个也太让人震惊,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白汀道:“科考舞弊,兹事体大,绝非一个人能操纵的来,必得有不同分工,‘夹带’这种方式最不可取,太容易被发现,那怎么办呢?一,提前透题,二,当场换卷。” “透题这种事很不容易做到,每逢大考,题目的保密性尤为重要,出题人不管品性官阶,都非常人能比,也爱惜羽毛,绝不会因一时利益卖题,反伤自身,你们想要得到这个题目,须得多方斟酌,做各种努力,甚至可能不是买卖,而是偷。为了自家‘生意’能得到长久发展,你们即便偷到了题,也不会大范围撒出去,一时金钱利益,以你们的官阶本事,并不难得到,你们想要的,是长线发展,是帮助,或者‘挖掘’更多对自己有利的人才,以便日后‘收用’——胡安居,就是这个方式的受益者,也是被裹挟之人。当然不止他,还有这个账册上,不在堂上的人。既是交易,必有秘密下的留底,他们做官屡遇挫折,怎么都起不来也就罢了,如若官做的顺风顺水,直上青云,那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因这份‘恩情’,他们也不能不回报不是?” “而且题卖给他们,可比卖给穷书生划算多了,他们的家族很愿意付出这点‘代价’,甚至他们自己,因为知道自己才学不丰,不博这个机会,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榜,眼前的肥肉太香太馋,他们可能看不到更远的东西,或者看到了,也会下意识忽略,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这一节过了再说……可是如此?高峻?胡安居?” 胡安居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叶白汀继续:“这第二种作弊方式,作为上一种的补充,发生在考场之中。因为‘透题操作’的数量不可以多,多了就容易被发现,在考场之中进行,就算被发现,也不是透题不是?进入考场中的学子,在知悉题目的情况下,迅速做一份答卷,传递给‘买了’答案的人,对方将答案誊抄下来,作为自己的考卷,呈交上去,至于帮忙做这份卷子的人,是否能做出第二份令人满意的答案,别人就不知道了,也没必要关心。” “这种方式相比上一种,风险大了很多,考场之中须得有自己的巡考人,‘草稿’的处理方式也要得当——四年前黄康,就是利用这种方法,给别人答了卷,自己却因为时间不够,重新构思来不及,只交了一份差强人意的答卷,名次才不怎么好。” “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黄康虽然只能参加一次科举,进一次考场,但他才华横溢,擅此一途,这次是在考场上帮人答卷,下次可以是解决‘偷来的题目’,写出答卷,让客户提前背下,得已上榜的人——所以高峻和胡安居,你们的卷子,其实都是黄康答的,对么?” 一个在四年前,一个在一年前,四年前大考,黄康本人也要参与,为高峻这个‘客户’做答卷再方便不过,一年前,黄康早已被吸入这个组织,专门负责把偷来的题解了,再由组织卖给胡安居,所以这两个人都考运极佳,榜上有名。 “同样的事你们已经操作多次,路子熟练,同样的人你们也可以利用多次,顺便拿捏住对方把柄,以待日后用处,你们花样玩的小心翼翼,且分工明确,走账,银钱洗干净,耿元忠来办,选人,说服人入局,贺一鸣来办,之后,谁的渠道出问题,谁自己解决……”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黄康要死,是因为他贪婪,狮子大开口,远远超出了你的预期,不解决会是个隐患;郁闻章要死,是因为他不识好歹,你已经递出橄榄枝了,他却怎么都不接,还扬言要告发你,不能成为队友的人,便是敌人,更是隐患,当然要解决;章佑并不符合你们的选人规律,做题人,他肚子里没货,不合格,客户,他嘴不严,也并没有做官需要的圆融低调本事,同样不合格,可他知道了你们的秘密,甚至威胁到了你头上,虽他是耿元忠的亲戚,但手伸到了你的地盘,你就必须得解决——” “至于为什么要在放榜当日,当然是你骗了他,你找人给他做的卷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必能中的才华之卷,有什么比‘落榜心灰意冷跳楼’,更顺理成章的事呢?” “你之所有计划,复杂程度,皆是为了制造‘意外’,为了自己能逃脱嫌疑,你不怕麻烦,只要能独善其身——” 叶白汀眯了眼梢:“钱财,仕途,生死,你所有安身立命的资本,都在受到威胁,这便是你的动机!” 你不是要动机?好,我给了,你再狡辩一个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去——存稿箱忘记设时间了!!!啊啊啊啊我错了!!大大们节日快乐!!! 第194章 杀人你也有份 叶白汀和贺一鸣的问答对峙, 堪称精彩。 前者始终不急不躁,明明手握那么多信息线索,却并不一起放出来, 一点点进行,引导别人说更多, 后者张牙舞爪,大放厥词, 嚣张的不行,什么东西都能让他说出花来,就算他是真正的凶手,北镇抚司也拿他没办法。 一个很想知道关键点, 避重就轻, 徐徐图之,一个知道对方很想知道关键点,就是不给,撒泼耍赖的法子都弄出来了,做个滚刀肉也在所不惜,当真是风度全无。 当大家以为这场问案陷入僵局,不大能成功的时候,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收网,好像是听够了, 在对方编的还算圆的话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漏洞和破绽,直接把锦衣卫的证据拿出来,让对方哑口无言。 你要证据,别人给了,你要动机,别人也给了, 虽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却也是断人财路,危及性命,你还敢说你无辜可怜,没有任何动机么! 贺一鸣不敢,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一片空白,连方向都找不到。路都堵死了,让他从哪儿编!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动手……” 叶白汀话音停了下,看见贺一鸣的眼神有些怜悯:“你们这个组织,人手不够吧?” 贺一鸣一僵。 叶白汀:“玩这么些花活,说的这么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是一堆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光……你敢这般说话,是不是笃定,这么短时间,锦衣卫不可能查出太多东西?毕竟你们暗地里搭建架构用了那么久,偷偷发展用了那么久,连你这个‘人才’,都不是第一批地基,而是后来被吸纳的,你们觉得做大事就是要稳,就是要机密,慢一点没关系,人手不够也可以慢慢解决,根本想不到,一支真正队伍应该有的效率。” 贺一鸣瞪红了眼,神情愤愤:“你知道什么!你锦衣卫凭什么这么——” 叶白汀笑了:“当然是凭我们,人多势众!” 这波炫耀太简单粗暴,真不是谦逊优雅人会选择的说话方式,但是爽啊!就是比你们人多,就是比你们厉害,光是人数优势也能碾压你们!怎样,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不服气?那没办法,谁叫你们是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光,又干不出什么正经事呢! 申姜并脚站正,挺起了胸膛,没错,我们锦衣卫就是嚣张了,就是干活勤快,把你逮住了,怎样!你要是敢再逼逼,还能给你上大刑伺候信不信!鞭子,板子,刀子,我们可以轮着来,大家还都能休息,一点都不累,你说气不气人! 堂上众人感觉这气氛稍稍有些过了,太嚣张了遭人恨啊,锦衣卫在外头什么名声,你们心里没点数么? 有人就悄悄看了仇疑青一眼,想要提醒指挥使+——是不是得管管这位,别太飘了? 哪知指挥使竟然笑了!虽然幅度很小,神情看起来和没笑也没什么区别,但唇角明显是上扬的,合着您还挺满意现在效果是么?您还想鼓励他继续是么! 仇疑青还真不介意别人怎么想,他的锦衣卫,工作态度,工作效率都没问题,任务完成的这么棒,还不能有点小骄傲,说话爽快点了? 他私底下其实话不多,不是个爱炫耀的性子,可他很愿意给属下机会,让他们多展示自己,有更多的发展空间,更喜欢看小仵作验尸问供的样子。 验尸时叶白汀专心致志,不怎么说话,安静姝美,让人想一看再看,问供时那些小心机小手断用的淋漓尽致,眼波流转,灵气十足,像个小狐狸…… 他喜欢小仵作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的样子。 今后也会一如既往,守护这样的天空,这样闪闪发光的人。 叶白汀点出对方‘人少’这个要点,气的贺一鸣跳脚,就知道自己对了,往前一步,气势更足:“人少事多,必然麻烦不断,你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还得解决的漂亮,因为这是你们的‘功劳’,日后的晋升奔头——你们背后的主子,是不是就用这种话术给你们洗的脑?说现在给不了你们更多,但日后大业初成,积累了这么多功劳的你们,便能‘封侯拜相’?说什么都自己解决了,才叫本事,什么都让上头想办法,要你有什么用?你们要懂得自己找机会,自己创业绩,什么事都能办,什么麻烦都能处理,才是主子最想用的人才,别人跟你比都大概十万八千里,主子离了你不行,你的存在不就独一无二了?” 贺一鸣怔住,有点反应不过来,连这……叶白汀都知道? 叶白汀叹了口气:“可惜,这个人给了你们最大的自由,也给了你们最重的枷锁,一旦认可他的话,从内心接受他的话,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经他推波助澜,就变成了默许,变成了什么都可以。你们的心魔被催化,道德感被削减,一旦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就牢牢绑在了他的船上,永远都下不去,永远都离不开。” “起初你们处理的麻烦,可能是人情世故,可能是矛盾解决,但后来明显不够了,你们得取人性命。” “杀人这种事并不简单,痕迹太明显,官府会查;派专门的杀手,痕迹只会更重,别人学的就是杀人,尸体必有表现。杀手身份难追,但死者一个一个,身份都敏感,联系起来,你们制造的科考舞弊同样会暴露,那怎么办呢?没有什么更高效,且一定不会被追责,被注意的法子?” “‘意外身亡’四个字,再合适不过。”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你贪心,想要更多的功劳,被重视,所以你选择自己下手。你揣摩别人内心,构建所有计划,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别的东西,你主子都可以辅助你,比如查找各种消息,比如帮你确定人物时间行为,比如绑架别人……” “郁闻章只是不想跟你同流合污,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算他真的做了,去到处说了,可能别人都不会信,你却不容他这个隐患继续活着,你要杀了他。” 贺一鸣咬牙:“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那日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根本没去过他读书的房间!” “北镇抚司有规矩,案未结前,必须对查到的信息保密,”叶白汀看着他,“你说你没去过现场房间,为什么连那本策论被扣翻在柜子上——你都知道?我可说过这话?还是指挥使说过?亦或是申百户透露?” 堂上一静,好像的确……没有任何人说过? 申姜嗤了一声:“当我们北镇抚司什么地方,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贺一鸣,你不用撒谎,谁跟你说的,你尽可指出来,老子现在就把人叫过来,同你当堂对质!” 贺一鸣嘴里发干,眼珠微颤,没有……都没有,是他失误了! 叶白汀又道:“黄康之死,我方才只是提及箱子,没说它用来做什么的,怎么用的,你倒不藏私,自己倒了个干净,连杀人过程利用了箱子都知道,你怎么干脆说透了,你在楼顶地面洒了水,用了冰呢?把箱子冻死在墙栏,黄康便是‘脚滑摔死’,也带不下这箱子分毫,是不是?你只消把箱子取下来,放回之前那个所谓的空包厢,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情办完,还无人提防你,是也不是?” 贺一鸣这回真的是吓着了,汗都下来了:“你们……” 竟然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叶白汀目光逼视:“章佑出事,我们问你话,只提及含蕊这个人的存在,并未提及绑架威胁之事,你为什么连这些细节都知道?除非——你就是安排做这件事的人。” “锦衣卫日以继夜,奔波查案,一条条理出线索方向,指挥使问你话时,确有些猜测,但并没有确凿证据,你也不必阴谋论,我们没有想过钓你上钩,套你的话,只是有些关键性的证据,直到昨天晚上才拿到,今日才能这般信心十足的锁定你,时至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申姜看着贺一鸣被少爷问的眼皮乱颤,又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对啊,刚刚不是狂着呢么,什么‘行吧得是我干的你们觉得必须是我干的’,说的一套一套的,你再解释解释,让我们听听啊!” 贺一鸣唇色苍白,掌心濡湿,被指甲掐出的血腥味隐隐散开,他很紧张,但诡辩如他,现在也的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选哪一条路编瞎话,对方都能堵回来! “可这一切,都只是贺一鸣的事么?” 叶白汀打服了贺一鸣,矛头开始转向它处:“章佑一个白身,未过科举,官场无名,为何能在贺一鸣官署公文里夹纸条?只有官方能接触的渠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房间中有人头皮发麻。 叶白汀已转向了他:“耿大人,是你吧?” 耿元忠眯了眼。 “章佑,是你亲自推过去,给贺一鸣的,对么?毕竟是自己亲戚,自己下手多残忍……”叶白汀看着他的眼睛,神情端肃,“贺一鸣知道含蕊一事,是他自己暗里查的,还是你推波助澜,让人透给他的?” 耿元忠:“本官为何……” “当然是为了解决麻烦,”叶白汀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截了他的话,“章佑自知本事不够,大考想过,唯一的方法就是走歪路,你是本次恩科主考官,他想作弊,第一个找的人一定是你,但你没有答应他,因为你的组织有规矩,他也并不合适,可章佑言语偏激,会找上你的门,当然不是因为你‘铁面无私’,他知道一点你做过的事,你的小秘密——你觉得这是隐患。” “一个侄子的性命,舍了也就舍了,哪如你自己的荣华富贵重要?可你不能自己动手,‘亲戚’这层关系太敏感,你担心被人找茬,所以你把人推给了贺一鸣,是也不是?” 贺一鸣突然对上了耿元忠的眼睛,耿元忠也没有闪躲,电光火石间,二人好像快速交流了什么,墨沉眸底深处,都是别人不懂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如今递至我北镇抚司案前的,只有郁闻章,黄康,章佑,这三桩命案,然事涉舞弊集团操作,利益纷争,牵扯者众,肯定不只这三个不听话,不配合的,作为主要操纵者,耿元忠和贺一鸣的收拾的必也不会只这三个人,只是今次案件特殊,这三人死于同一人之手,其他的呢,是谁办的?” 叶白汀视线缓缓滑过厅堂,最后落在耿元忠身上:“组织存在已久,贺一鸣却很年轻,应该是近几年才被吸纳的新人,其他事,其他人——耿大人,是你办的吧?” “指挥使英明神武,带队查案身先士卒,从不落下任何证据,今在北镇抚司大堂,天地共鉴,你若悔改,真心交代,一切还来得及。” 叶白汀话落,耿元忠还没什么反应,堂下胡安居先白了脸。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之前,案子一开审,锦衣卫为什么先挑他问问题,那是提点,是规劝,是告诉他好好看清楚,怎么选择—— 你干过什么事,锦衣卫都查到了,你可以选择不说,戴上镣铐押入牢房,也可以选择做证人,揭发黑暗,也掀开始终压在心底的那座大山,让眼前得以光明,耳根得以清静,你要怎么选? 高峻也明白了,锦衣卫在提点规劝,也在警示他—— 这个组织的真面目,你真的看清楚了么?你真的决定要为这群阴沟的耗子为伍,奉献所有么?不怕来日被推成替罪羊?你的努力,你的上司真正看到眼里了,还是单纯觉得你好用而已? 就没有其它更安稳,更可靠的仕途晋升法则了么?一定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么? 二人心思急转,或许是吓着了,或许还没想明白,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叶白汀直接给重击:“胡安居,你才学不丰,心却很正,一直避免和外界来往,有升迁机会也躲开了,为什么?因为升迁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个组织会由此‘招揽’你,对不对?” “高峻,你之所以跟在耿元忠身边,处处体贴,忠心不二,是因为你笃定,他一定会帮你升迁,因为你知道他背后组织的存在,你甚至知道,你这位上峰杀过人,但你不但没有举报,一直在包庇他,就算看着这点,他也不会抛却你,对么?” 贺一鸣感觉不能再让叶白汀说下去,突然走出来,哈哈大笑:“叶白汀!我知道你厉害,从小就是,编瞎话脸不红,最会哄人,可编故事编到这份上,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捕风捉影的事,你钓着别人给你答案,怎么那么不要脸!” “并不是捕风捉影……我,我知道的……我有证据!” 厅堂角落,一直安静到现在,气质始终有点畏缩,有点怂的人,终于说话了,是于联海。 似是被场上气氛震撼到,他起初声音还有些小,到后面咬字越来越清楚,声音越来越大:“我有很多证据!” 他还当场扯下衣襟,把衣服脱了下来。 “等——” 申姜刚想强调堂上规矩,指挥使没上刑说打板子,不能随便脱衣服,可根本来不及,于联海速度非常快,已经把里边的夹衣扒下来脱了。 人也不是不懂规矩,要脱衣服干什么坏事,夹衣扒下来就没再继续了,送到牙前一咬,‘撕拉’一声,衣角边线开裂,他再用力一撕,露出了里面满满的纸页! 一叠一叠,包裹着油纸,压的非常厚实,随着外力扯动散开,落在地上,上面记录的东西,触目惊心。 众人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于联海之所以看起来身体姿态不怎么好看,那么怂,那么畏缩,有一大半原因在这个夹衣,纸页并不很重,但数量多了,会撑的整个人显的很臃肿,他又担心别人碰到露馅,甚少和人近距离接触,可不就给人观感不佳了? 脱去这件夹衣后,他谈不上清秀俊雅,至少清瘦体态看起来很明显了,能站得直,脊背挺拔,整个人看起来舒展了很多。 “科举存在舞弊,追溯可达十年有余,透过题的人,买过答案的人,大考现场替人做题的人,发现事有风险,被灭口的人——这里皆是证据!” 于联海声音微颤:“这是从去年到现在,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账册……锦衣卫找到的账册,我也偷偷拿到了两本,就在这里,其它更多的,怕耿元忠提防,我没敢拿,但我知道那些名册在哪里,耿元忠官署书房靠西墙的书架,那里做了暗阁密室,锦衣卫可着人去找,现在一定还在!” 都不用指挥使亲下命令,申姜听完,立刻到外面吩咐了一声,锦衣卫应声而动。 贺一鸣看着地上多出来的这一堆东西,头皮发麻:“你不是一直都……” “一直都很怂,是么?”于联海第一次,不闪不避,直直对着上官的眼睛,“贺大人每回看人都很准,这次其实也没看错,我的确很怂,胆子很小,哪怕前方并不怎么光明,我也想活着,我的命对别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对我来说却很珍贵,我不想背负别人的事,也没什么义气,只想独善其身……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大部分普通人都是这样,自己屋前雪都扫不过来,怎么管别人的瓦上霜?” “可每每夜深人静,总是意难平。” “我没什么本事,才学不佳,没家世没背景,很多时候被欺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太多平凡又冷漠的瞬间,让我认命,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庶民……可郁闻章不一样,他有才华,足以媲美,或超越你们这些贵人的才华;他有勇气,打破阶层,不为权贵折腰的傲骨;他有坚持,该做的事绝对不去做,诸如科举舞弊,哪怕被人针对整治,他也从不害怕,纵死不惜!” 于联海掀袍跪下,冲仇疑青和叶白汀叩头,指尖发白,声音微抖:“对不起,此前一直没敢相信锦衣卫,不敢合盘托出,是我懦弱,是我胆小,是我见惯了人世凉薄,不敢再轻易信人,可……我也没办法,我总得先活下去……” “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的机会不多,生于微末,长于乡野,一家人勒紧裤腰带,送我们读书,‘科举’二字,几乎是这辈子唯一的指望,郁兄才学是厉害,可那是他十数年苦读换来的!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萤窗雪案,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戏折子里的唱词,可却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他十数年的追求,豁出一切的努力,怎么可以被这么侮辱,他的人生,怎么可以被偷走,科举取仕,本该是他的荣光,是他一身骨血换来的回报!” “他敢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用一身骨气,博这天地间少的可怜的一点清气,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点心火,世间路千万条,唯这条,绝不可以被玷污,也不应该被玷污!” “于联海在此,为我自己,也替死去的挚友郁闻章,感谢指挥使和叶少爷——” 他额头贴着地面,皮肤是冰凉的,心却是火热的:“谢谢你们……让我们看到了这点光亮,我们要的不多,只想要一份公允的机会,只要让我们看到一点点光,一点点希望,我们就敢义无反顾,勇敢的往前走!此前……两位的包容与鼓励,我看到了,明白了,今日在此,亦敢说这句话了。” “我于联海,实名举报耿元忠贺一鸣操纵科考舞弊,谋取钱财,害人性命! 我也不怕了,便是日后被人报复,身首异处,血溅荒野,我的骨头也不会软,便是被拎到御前,滚三次板钉,我亦欢欣前往——胆敢践踏这条路的人,都该要付出代价!” 有春风掠过窗外,和灿烂阳光打闹着溜进来,翻起了地面纸张。 一页一页,有遇害者的名字,日期,一页一页,有获利者的官位品阶,大宗银钱去往。 一面是冤,一面是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5 14:00:00~2021-10-01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颗少女心小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aek hyunnaae、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溪 591瓶;馡銫w 373瓶;想吃夜宵 148瓶;元宝宝 100瓶;晴潋影寒 70瓶;baek hyunnaae 67瓶;9189800、玛仙、君九龄、oritsuki、27125678、太太何不去更新? 50瓶;鳳祈舞雩 42瓶;君长留、双眼皮君、云洛柒 30瓶;yvonne、冒牌宇宙、leeloo 25瓶;37949928、asthetik、青兰冰伞、阿西泽的小心塞、ffy55、暴力豆豆、拎着小兔、荼蘼、sig、邱大福、洗淨鉛譁、我不认识你、大悲揭叶、苍耳、sylvia 20瓶;爱吃提拉米苏 17瓶;22510144、浴红衣、幽茗、子非鱼、誓要减肥、绿萝卜、想撸猫、爻、花开半夏、风中守候、none、glbnhd、瑾言、喵喵喵猫、vv婷儿vv、44、冷逸羽、言笑晏晏、cattleya、木子、月~微凉、一世嫣然、雪舞血影、琼大人、红哥、小小酥、雪阳光、大青衣、雪、北冥有鱼、寂寞梧桐、周深爱我 10瓶;aizenbe 9瓶;liuliu、byj_ao、洛寒寒 8瓶;阿九啊、枫叶 6瓶;shan、yyyyght、白羊座的兔子、proise_、yu、魅影、大可爱、青凤君、天真、又十年、爱吃肉的牛崽、彩虹米豆腐 5瓶;留白、得闲饮茶、抱朴守一 3瓶;茶茶、紫夜嫣然、坐等更新的孩子、天空中的水、一行白鹭、ay 2瓶;18628571、灼华、晓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章 你才是胆小鬼 于联海给出的东西, 正好填补了锦衣卫查找的证据空缺。 时间太紧,纵使仇疑青能干,能带着锦衣卫夜以继日, 一刻都不休息,从命案到科举舞弊, 得到的东西仍然不全,有了这些, 本次命案和科举舞弊,便都可以有结果了! 申姜看着眼前一幕,很久都没回神。 原来少爷是故意的,所有行为指令, 不过是想给于联海信心, 给他鼓励,让彼此交付信任…… 此前他并不知少爷用意,就是按照少爷意思,一路带着于联海办事,各处走访排查带着,问供嫌疑人也带着,除了特别机密之事,都不会刻意避着于联海。他什么时候起床,于联海就得什么时候起, 他什么时候睡,于联海就算恨不得走路磕在地上睡着了,也得被踹醒,跟着他走,办完了事才睡,吃饭喝水三急……干什么都得和他同步。 他能看得出于联海撑不住, 就这小身板,怎么可能比的过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于联海也能看得到他的工作状态,辛苦忙碌,审慎耐心,熟练的操作流程,经过千百次训练才能有的直觉和判断,都是绝对演不出来的真实和习惯。 日复一日,顶着日光,披着月影,好几次他打家门口经过,都没进去看媳妇一眼,不止他申姜,底下锦衣卫忙起来时,所有人都一样,于联海终会清楚的认识到,锦衣卫办案就是这个样子的。 人世的确艰辛,有不作为的贪官,也有坑害人的心奸百姓,但大部分百姓都是淳朴的善良的,大半官员也是真的在办事,希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我们都过得不容易,但也都可以心里有光…… 申姜检讨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说实话,过往这几日,他对于联海算不上客气,他脾气急,平时没事就算了,底下小兵偷个懒摸个鱼,他不怎么管,可真正有正事的时候,谁要拎不清,还偷懒拖慢进度,他是要罚板子的,于联海不是自己人,可于联海跟着他啊,追着特别重要的线索时慢了,他着急了也是要骂几句,拍几下后脑勺的。 好在人没记仇,这回也没办坏了事,今日堂前,少爷和指挥使要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总算可以松口气。 所以少爷和媳妇说的是对的,他不用想太多,操别的心,只要真实做自己就好,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干了什么。 不过今天也算重新认识了下于联海,这小子成天装的又怂又蠢,胆子还不如个娃娃,现在看,也是个能扮猪吃老虎,卧薪尝胆的主。 于联海将证据呈送上去:“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一直都很小心,并未被耿元忠发现,但我能力有限,找到的这些信息也不一定完整,还请锦衣卫细查纠确,真实性如何,可有疏漏。” 仇疑青翻了翻桌上纸页:“这些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有留意是去年就开始了,真正翻找收集,也就是这一个多月的事……” 于联海又磕了个头:“禀指挥使,我之前……还有件事撒了谎,这次的命案,我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多月前,百佛寺,我在案发塔外不远处,看到……我亲眼看到,贺一鸣将郁闻章推下了楼!” 现场齐齐一静。 申姜:“你看到了?当真看清楚了?” “是,看得非常清楚,”于联海双眼通红,“我当时离得有些远,进塔已经来不及,一切发生的太快,郁兄就那么……重重的摔在塔前,都来不及挣扎颤抖,人就没了,脑浆都……” “当时四外没有别人,我也不敢上前,因我知道,只要我出现,这日死的就绝不会是郁兄一人,我只敢躲在远处草丛里,咬着自己的手掉眼泪,都不敢大声哭……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愧对朋友,没义气,可我不是没找过别人帮忙,真的!” “我曾有机会见京兆尹,也有幸见过刑部尚书大人,不是没尝试过言语试探,可别人根本不信我的话……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看能不能做点事。” 于联海咬着唇:“郁兄去年科举未中,并不是水平不够,也不是考运不好,是贺一鸣……招揽郁兄不成,就想教训教训他,在他考前一日的餐食里,下了药,郁兄身体撑不住,哪怕进了考场,也根本答不了题。” “我之前撒了谎,郁兄离人群很远,但那是为了专心读书,他人情世故并不是不懂,只是科考不容有失,当前对他来说更重要,旁的可以忽略,与我的往来信件也并不疏淡,我们是同乡,一路赶考进京前就认识,感情很不错,即便各自繁忙,见不到面,信里也是无话不谈的,他初时不知道贺一鸣脏心烂肺,二人说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同我讲说,后来贺一鸣威胁于他,他知事情危险,不想连累我,便不愿再谈了,我那时也的确太忙,忽略了太多东西,可后头自己一想就知道不对劲,回去质问他,他才同我讲了……” “这件事我并不是不知道,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不管我,还是郁兄,都不敢说太多,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信。我们只求对方不再纠缠,它日榜上有名,也算熬出头了,有底气跟对方叫这个板,可谁知人家根本就不会给这个机会。” “郁兄对我的存在一直讳莫如深,贺一鸣知他形单影只,以为我只是个相熟的同乡,并不知道我们关系很好,因为我们见面是真的不多,我这一年来,在耿大人身边做文吏,可能有这个‘同乡身份’的考虑,他们把我圈在身边,大约也是防备,万一以后有用呢?可他们能利用我,我也能顺便办点事,我的确才华不行,可我不起眼啊,随便扔到哪里,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好方便我观察一切……” “慢慢的,我知道事情不对劲,我知道这张网很大,圈住的不止郁兄一人,我很害怕,也没想做更多,只想找到点东西,看能不能偷出来,提供给郁兄,万一别人再威胁,他也有反制的法子,可惜他没等到,我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叶白汀听懂了:“所以耿元忠没发现你,是因为你前期都在观察,并没有贸然动手?” 于联海:“是……我很难靠近那些核心机密,耿元忠也很警惕,在没有摸清楚布防规律之前,我也没办法动手。” 叶白汀颌首:“这并不怪你,你已经很勇敢了。” 于联海的眼眶立刻涌满了湿意:“谢……谢谢。” 叶白汀停了良久,给了他恢复情绪的时间,又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其它?” “有!”于联海重重点头,“三个多月前,黄康死时,我身份低,不能在楼上参加宴席小聚,可外面太冷,我也没出去,并没有亲眼看到杀人经过,但宴散人走,贺一鸣拿着箱子离开时,我看到了。” “那日耿元忠喝的有点多,叫停了马车,手撑在墙边吐,走的就晚了些,我在旁边伺候,刚好看到贺一鸣拎着箱子经过,他在笑,对着黄康尸体的方向,笑得很得意……” “还有放榜那日,章佑出事,我不知道贺一鸣计划着杀人,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追着那两个人跑……” 申姜立刻想起那天的事了:“对啊,你追着那两个人跑是怎么回事?什么借完钱还完钱还想借,是不是故意的!” 叶白汀道:“是想提醒我们注意这两个人吧?你认为他们很关键。” “是,”于联海闭了闭眼睛,“他们干的事,耿元忠那个铺子……非常关键。” 叶白汀:“你的提醒很准确,多谢你。” 于联海郑重行了个礼:“这些便是我知道的所有了。夹衣里这些纸页,册子,有些是郁兄出事前后得到的,有些前两日才悄悄拿到,锦衣卫再不问案,耿元忠……怕也要发现我。今日就算锦衣卫没找到太多东西,在本案上没结果,我也是要将这些东西呈上堂的,之所以到现在才说……也是想再看一看,锦衣卫到底把这当不当回事。” 他再一次额头叩到地上:“时至今日,我仍然没能改掉那点小家子气,不能说一点私心都没有,但也的确是想为挚友伸冤,为所有因此事遇害的人抱屈,他们不该这么死!求指挥使为我等做主!” 在他之后,胡安居也掀袍跪下:“下官也有话要说!” 他眼底微红,不知是为别人的死伤感,而是为科考舞弊知识感到遗憾,脸上满是愧疚:“锦衣卫查到的信息不曾有误,我这官身,的确有名无实,是家里花了银子,买通了路,才得以榜上有名,实则我学识不丰,根本不配做翰林,中间所有操作,确也是经了耿元忠的手……” “我很努力在做官,认真踏实做事,就是想摆脱这件事,我想着,既然别人都不会知道,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只要好好做官,为黎民福祉,将来定也能问心无愧,配得上这身官袍,可我还是天真了,做过的事,怎么可能水过无痕?” “我这边官声刚有起色,耿元忠就找到了我,以此事要挟,让我替他办事……他拿来要挟的东西,就是账本,走银渠道,以及我家人和他的交易凭证,我若听话还好,有他助力,平步青云,我若不听话,这东西便要见一见天日,他让我想清楚,莫牺牲了自己,还连累了家人。” “可我不想这样做官,我科考那一步就踏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朝堂也不可以都是这样的人,我不愿意,就只能放弃升官机会,随波逐流,毕竟我得先‘有用’,才能替他办事,一个微末小官,什么都帮不上,他就算要求,我也无能为力不是?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我没别的法子……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革职查办,押牢下狱,我一应承担,锦衣卫有什么要问,我也事无巨细,都会配合!” “科举为国取士,断不能再纵容此类事件发生,百姓需要的是配得上的好官,朝廷需要的是才丰智足的优秀学子,而不是只会动歪脑筋的小人!” 要说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于联海收集到的东西是重重一锤,胡安居的作证决心就是致命打击了。 耿元忠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他的客户,被他薅过羊毛,将来也要按着薅羊毛的人,知道的太多,真要作证…… 今日恐怕是大势已去,他完了。 高峻自来是有眼色的人,之前能各种小心思转,拍哄的耿元忠各种满意,现在也能审时度势,迅速判断两方得失,然后做取舍—— 他也一掀袍角,扑通一声跪在堂前:“下官也愿举报!下官家境还算不错,却比不上胡翰林,虽使了银子,却不能提前得到题目答案,需得到大考现场,顶着风险作弊,下官此前并不知道给下官现场答题之人是黄康,是事后才知道的,钱也是交到耿元忠铺子里,全权由他负责调派……” “下官之所以调到他手下,也是因为足够乖巧懂事,帮他做了一些事……但下官绝对没杀人,真的!下官在他们这边只能算新面孔,并不受重用,最多做些边边角角的活儿,比如胡翰林这笔‘生意’,也有下官帮忙跑的几趟腿,刚才你们没说错,胡翰林的卷子,其实也是黄康答的……” “下官真的只办了这些,还到不了耿元忠他们的层次,真就只是跑腿做事而已,只是想谋个功绩,升官发财,下官错了,大错特错!革职查办,按事追责,下官没有任何怨言,锦衣卫有什么问题,也尽可来问,下官不敢不配合,可实在有愧,下官的确不知道太多,求指挥使网开一面,宽恕一二!” 案子办到这里,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可以有结果了。 叶白汀深呼了一口气,看向贺一鸣:“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贺一鸣没话说,只觉得心里头憋着一把火,不知道往哪发,最后恨恨的瞪着于联海,恨不得踹死他,就这么一个玩意狂……这么一个胆小鬼,竟然破了他所有的局! 叶白汀看出他在想什么,正色道:“于文吏并不是胆小鬼,他知善恶,识人心,能保护自己,也能捍卫朋友的大义,他不动,是因为兹事体大,是身份地位悬殊,是他必须小心,不是不敢;他怂,是在夹缝中生存学会的最容易的,为人处事方式;他瑟缩,也不是真正的骨子里的自卑,是没机会学过系统礼仪学习,总会露怯,不代表他内心认可如此。一旦它日乘风破浪,功成名就,他的自信会比你还足,他的勇气,你根本无法企及!” 贺一鸣眼底阴鸷:“你拿这么个东西,跟我比?” 叶白汀眉梢横过来:“跟你比怎么了?贺一鸣,你才是个胆小鬼。” 贺一鸣额角突突跳:“你在瞎说什么?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胆小?” “怎么不可能?”叶白汀看着他,双目淡漠,“你大约不明白一个道理——玩弄别人爱恨的人,终会被爱恨反噬。你要杀人,哪怕要无声无息,制造意外,也有很多方法可选,为什么偏要选这些?因为这是你渴望的,但你不曾拥有过的。” “你渴望家人的爱,但你不敢正大光明的去争取,连真正的自己都不敢释放;你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但你不敢相信你会有,也拒绝去找寻,去追求;你唯一敢认的,就是你心中的贪婪,你对所谓‘功成名就,钱权皆足’的渴望,但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你觉得这很丑陋。” “你心中所有渴望,都不肯诚恳的说出来,表现出来,一旦情绪低落,只会满腹心思的怪别人为什么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能主动靠近你,是不是别人在故意冷落你,故意折磨你,你从来都没有过主动争取,你知道自己这样是错的,却胆小的不肯承认,固执的不愿改变,一点点造就了你如今的性格。” 叶白汀目光逼视,往前一步:“你知道这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该与他们为伍,但你没办法和心有光明的人在一起,你觉得自己会被灼伤,你一边心里愚蠢着,一边骂别人愚蠢,不懂重视你的好,是也不是! ” “你知道什么……你不可能懂……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 贺一鸣不想承认,叶白汀嘴里的话那么刺耳,那么扎心,他一个字都不想认,可神思回来,他瞬间阴了眼:“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何还要那般对我!你明明知道的,你知道我对义父,对你们家,你还……你为什么不帮我?你从来都不帮我,你只顾自己玩,自己开心,从来不知道别人因你付出了什么!” 叶白汀闭了闭眼。 因他不是原身,就算是,当年的小男孩也没做错过任何事,他也需要时间长大…… 他眼睛再睁开,内里是一片冷漠:“你看我不顺眼,直接冲我来就是,我父母又做错了什么?我爹苦心教育你,给你最好的一切,他错了?我娘关心你,换季添衣,变天送伞,连你偶有一日起晚了,她都担心是不是前夜读书太辛苦累着了,她错了?我姐姐那么暴的脾气,护我护的紧,在外头跟人打了多少架,可有动过你一根手指头?贺一鸣,你的良心呢!” “呵……” 贺一鸣捂了脸,手指松开时,双眼通红:“我告诉你,你少来套我的话!我贺一鸣直到今时今日,不曾有一刻后悔!我还真就告诉你,你北镇抚司的大刑,我不怕!有本事就严刑逼供,看我不会不会说!” “你——” “没错,这所有一切都是我干的!杀人,科举舞弊,我和耿元忠都有份,但不存在什么幕后组织,就是我们两个搭起的台子!你真有那通天本事,只管继续查,继续编证据,没本事,就乖乖的拿人结案,还省得别人看笑话了!” 叶白汀眯了眼梢:“你可要想清楚了,烙刑过肉,刀尖过骨,沾了盐水的鞭,滋味可不好受——诏狱那地方我呆过,最有名的不是外面传的不见天光,食水不丰,是那里的耗子,个头大,胆子大,哪里都敢爬,什么都敢啃,有味道的新鲜肉食,它们最喜欢了……” 什么叫有味道的新鲜肉食?上过刑,开了口子,鲜血直流的新鲜肉么?有味道……可能也不是腐烂臭味,是盐水!诏狱的耗子把人当菜了! 贺一鸣怎么可能不怕,之前不过是色厉内荏,自己给自己造气势罢了,真要不怕,之前也不可能那么招供! 他横了眉眼:“我可不是随你拿捏的庶民,我是官,我是刑部郎中,这般待我,我有问过我们尚书大人!” 这话申姜都要听笑了:“你抬头看看我们门上的匾,瞧清楚了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北镇抚司,统卫所,辖禁军,有督查百官之责,你要真是个庶民也就罢了,犯了事顶多送你去京兆尹,可谁叫你是官呢,锦衣卫管的就是官! 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见对方点了头,便道:“此前忘记告诉你,今日提调你到北镇抚司,指挥使已经知会过你们尚书大人,他说让你务必配合。” 贺一鸣:…… 叶白汀又道:“但我们猜测,你的倚仗并非只一个上官,其他人那里……指挥使也提前做了布置。” 贺一鸣吓的直接不敢说话了,他怕他再说,反会给对方提供更多的线索,牵扯进更多的人。 所有筹码底牌一并被削去,看样子非常清楚的明白自己处境,没办法再嚣张了。 叶白汀放了些心,转向耿元忠:“耿大人呢,可还有何话说?” 耿元忠闭了闭眼睛,突然笑了。 这是之前在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此前他喜欢被吹捧,也稳的住,不会让别人探知更多的信息,看起来顶多让人生厌,牙痒痒,但这一刻,他眉目阴戾,唇齿森森,笑的阴险极了—— “你们该不会以为,这样就完了吧?” 他舔了舔唇,视线掠过叶白汀,直直看向仇疑青:“既然知道我们胆子不小,干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没有对风险的预估判断,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劝指挥使,为防发生多的不可控之事,让皇上丢脸,朝局动荡,人心不安——还是此刻当机立断,放了我们的好。” 这是在威胁!这群人在外头有布置! 仇疑青视线瞬间变得锋利,如出鞘的剑:“你找死!” “你可以杀了我,看看你家天子会不会出事,”耿元忠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可惜啊,已经晚了呢,我们的礼物已经送出,还请指挥使好好鉴赏。”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有锦衣卫来报:“启禀指挥使,市井‘舞弊’谣言突然暴发,有黑衣人在猎杀学子,如今已两死四伤!” 叶白汀心下一沉,原来这就是对方的所有目的吗! 要么成事,自己得财得利得人,一旦败露,就毁了所有…… “指挥使——” 仇疑青已经撑着桌面跳出来,瞬间掠出:“郑英——带上人,随我走!” 连和叶白汀说话都来不及,只给了他一个安心眼神,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口。 申姜立刻叫自己的人过来,收拾现场:“这几个人谁都不准走,都给老子分开关起来!” 贺一鸣耿元忠不用说,自然是押往诏狱,胡安居高峻也是,现在分派不出太多人手,只能都关起来,但他们两个的待遇要稍稍好一些,于联海也不能走,外面那么乱,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时下的北镇抚司反而更安全,他自己也懂事,不消别人多照顾,跟着锦衣卫小兵安排,安安静静的,不乱动,不乱跑,不惹事。 申姜把所有后续安排好了,当然得去找指挥使,忙外头的事,走前看着叶白汀:“少爷你别急,指挥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次也绝不会有问题!” “我知道。” 叶白汀看着他,眸底清澈澄净,有微光闪耀,似阳光照耀下的海面,平静又让人安宁:“你们尽可去忙,这里——我守着!” 第196章 我守护你 城内忽生乱象, 有黑衣人祸乱行凶,目前已致二死四伤。 二死四伤,是锦衣卫报上来的伤亡数量, 但也仅是这些了! 仇疑青理卫所,辖禁军, 对坊市安危也从未放松过,每日里, 锦衣卫除了足额分量的操练特训,突击演练,各种任务之外,还有定时定点, 从不落下的市井巡逻, 这件事既然锦衣卫知道了,就不可能放松,立即触发意外预警,各方瞬间行动起来,该引导辟谣的辟谣,该抓人的抓人,以免事态过大,百姓骚乱,人心不安。 身为指挥使, 仇疑青自也是亲自出马,片刻不敢耽误……但他选择的路线,却绕了点远。 一路追过来的申姜不懂,指挥使什么记性,什么行动力,脑子里装着整个京城地图呢, 怎么可能走错路,可为什么要特意绕个远?事态严重,指挥使不可能不着急啊! 可没办法,他追过来慢了几步,离得太远,根本没机会上前问。 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明白了。 这里刚刚发生过乱象,围观百姓很多,很多面有惊惶,话都不敢大声,明显刚刚发生的事非常震撼,让他们受了些惊吓,可看到指挥使,他们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变化—— “是指挥使!” “指挥使来了!” 大部分人瞬间眉舒目展,嘴角上扬,神情中满是期待。 去年几次乱象,不管火灾雷火弹还是琉璃弹,仇疑青的表现都很出色,带着手底锦衣卫,一次次救险,一次次平乱,百姓们对他的观感早已变成了信任,变成了喜爱,不管再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有多大危险,只要看到他,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慌什么慌,天不会塌,指挥使一定能力挽狂澜! 大家不但不会慌乱,还自发组织,互相推着让出一条路来,让仇疑青经过。 仇疑青并未做任何停留,只策马奔过时,声扬四野:“今有刺客行凶,意图不轨,锦衣卫身负皇命,擒拿贼首,无关人员退散,勿好奇,勿上前——胆敢阻挠锦衣卫办事者,依法处置!” 他要客客气气说话,大家没准心里犯嘀咕,生怕是什么说不得的大险,他这般严厉,话说的凶,大家就更感觉,没什么大事,就是照规矩办事,人有谱着呢! 有那年长之人,立刻在人群里催促:“走走走赶紧都让让,别拦着路,人家锦衣卫都没处下脚了!” “锦衣卫办事抓人呢,都退后,别拖后腿,拦了人家正事,小心挨板子!” “都别在外头伸脖子看了,有什么磕回家唠,茶楼那么大地方还盛不下你们啊,少在这儿瞎胡说!” “就是恶贼行凶,放流言蛊惑人心,外头刚放了榜,就说恩科舞弊,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大家都别信谣,别传谣,别给人当了刀使!到底怎么回事,锦衣卫定能查清楚,我们到时候听就是!” “就是就是!谣言不是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死了几个人,都出了什么事,既然是人命案,还怕个蛋,北镇抚司有指挥使,还有‘鬼斧神工’的仵作小少爷,听说都能让死人说话的,什么尸验不出来,什么案子破不了!” “走走走,都别瞎操心了,少挡道!” 申姜跟着指挥使一路打马奔过,心下不由佩服,指挥使一定是知道人心浮动,故意过来绕这个远的。人心很重要,永远都不要小看哪一个瞬间,太多东西都是这样一点点积累,积少成多的…… 他感觉,这些百姓不但自己心安定了,还会将这种情绪传达给其他人,如果其它地方也发现类似的事,这种情绪会让人得到安抚,不会害怕。 当然,他们锦衣卫已经出动,断不会让事态再扩大就是了! 仇疑青虽绕了个远,速度却一点都不慢,同时脑子不停转,各种指令一一发出—— 所有外地学子住宿客栈,租赁房舍,清查保护! 放榜日榜首成绩最好的一批学子,重点关注,第一保护梯队要求就绪! 本届恩科‘考运’极好之人,重点布防! 命案现场保护起来,暂时不准任何人进出! 锦衣卫众人一边听令,一边也有些不太明白,这意思是……别处也会有乱象? 不明白,不妨碍他们依令行事,速度非常快的赶往各处地点,然后就发现不对劲了。 有些人慢了一点,黑衣人已经到了,正准备对学子下手;有的人时间差不多,正好和黑衣人撞了个对脸,黑衣人目标明显,刀尖指向,就是学子…… 那还等什么,打啊!揍死他们! 锦衣卫队伍里大多是武夫,整体文化水平不算太高,他们平时对自己身份很骄傲,并不觉得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他们内心也是认可读书人的,朝廷太多治下文官是读书人,而且读书人那脑子,也的确擅教化之功,每届参加大考的学生都是人才济济,你怎知哪个不是栋梁之材,哪个将来不能惠泽百姓?没准一不小心,就有几个流芳百世的名臣呢! 武夫文官向来有些小摩擦,经常有观念上的矛盾,双方都有冥顽不灵,说不通人话的垃圾,但大多数都是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的,这些学子,是大昭的未来! 他们不能让别人断了大昭的根,也不能让学子们对大昭失望,大昭好着呢,我们以武保护百姓,保护你们,你们以文,用智慧,为我们开创更好更美的日子! 锦衣卫们一腔血性,刀锋所向,皆是来敌,哪怕一时来不及,用自身肉骨为盾,也要护背后学子周全! 学子们脸上溅到了温热的鲜血,有敌人的,也有锦衣卫的,他们以往人生十数年都在埋头苦读,可能天真无忧,可能穷困落魄,但甚少直面这样的残酷瞬间。 他们的手在抖,他们的腿失了劲,但他们的心,有一簇簇火燃了起来。 有人在保护他们,非亲非故,就愿意舍弃性命相护。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纵此身血洒,骨焚人亡,也是天地一股清气!只要死不了,只要坚持下去,他们也可以有机会,成长为更好更强大的人,保护身前这群舍命的人,保护更多的人! 一处危机解决,锦衣卫按照命令集结学子,一起送往安全之处,学子们自发列队配合,受了伤的互相搀扶,尽量加快速度,没一句抱怨,锦衣卫们完成交接,继续前往下一个目标地点…… 每一处行动地点,都在发生着相同的瞬间,模式基本一模一样。 锦衣卫们奋力干着活,空闲时也难免寻思,指挥使真是神了,为什么能提前知道这些地方会发生意外?为什么对一切都这么了如指掌?难道真是神仙不成? 所有人都在忙碌,仇疑青的身影更快,他身先士卒,永远冲在最前面,每到一处,都似话本里的威武将军,精准的掠过人群,穿越风声,夺取黑衣人性命,拎起吓傻了的学子,扔给后面锦衣卫,保护起来……之后迅速前往下一个地点,重复同样的事。 他速度非常快,判断精准,从未有过犹豫和停留,大脑始终保持高度运转,永远都知道前方战场在何处! 还真不是运气,指挥使就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算到了! 锦衣卫们根本不必怀疑,指挥使臂之所指,就是他们的前行方向!他们不必考虑其它,死心塌地的跟着走就是!只要有指挥使,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指挥使永远能给他们方向! 北镇抚司里,叶白汀站在廊下,微闭了眼,听风声过耳。 风声很轻,也很遥远,以他的耳力,感知不到太多,却能让他心中平静。 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他和仇疑青之前有各种讨论,思量,从怀疑科举存在舞弊开始,就知事关重大,今年的殿试非常重要,结案选在今天,一是各种证据需要时间搜索集结,有些昨晚才到,另一个,也是因为明天就是殿试正日子,等不了了。 一旦殿试出错,皇上颜面有失,或还有方法挽救,对朝局政权稳固的不利,可就没那么好挽回了,‘朝政’看起来只是两个字,一步一步稳下来,却是千难万难。 可这些他们知道,这群人不知道么? 叶白汀想,如果他是操纵科考舞弊的幕后黑手,如果他是三皇子,再小心翼翼的布局,下网,搭建这个派系,也一定会保有警惕,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意外提前预警,制作备案,会选的当然也是最便利的方向——比如攻击天子! 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财,想要获得钱财的方式千千万,光是从商,只要能网罗到合适人才,就能使资产十倍数十倍的翻,何必用在科举之上? 制造科举舞弊,当然要为自己网罗储备人才,但仅止这个,还不够,聪明人做事都爱博个大,一石数鸟,只这点收益,怎么够满足胃口?当然还得顺便挖个坑,一旦败露,就扔出这件事混淆视听,下皇上的面子,乱朝纲政局,抨击文臣集团—— 甚至还可以祭出几条自己养的,不听话的小鱼,一面加强事情的真实性,一面警戒自己这边的人:好好看着,谁不听话,就会是同样的下场。 叶白汀垂了眸,凝神细思。 科举舞弊持续有十余年,也就是说,至少是三四次大考,看起来时间很长,实则次数并不算太多,对方人少,机制也不成熟,必是希望一步步走稳,需要提前很久做各种准备,不愿意出事的,天子加恩科是去年近秋才放的消息,今年就考,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他们会急于求成,再押一场吗? 章佑找路子,没有被允许,最后不在榜上。 耿元忠没有帮他,因为组织规矩,贺一鸣被他威胁,也只是虚与委蛇,并没有真正帮他,可他们都不帮忙,仅仅是因为规矩?他们可都是不守规矩的人…… 章佑已经知道他们的秘密,自身性格上有缺点,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人物,可也不是一点用没有,组织缺人,底下跑腿也不是不可以吧?为什么距离这么近的人,都要推开,甚至不惜杀了,也不能用? 是不是意味着,这次恩科本来就很敏感,不能出问题? 他们准备的时间太少,不敢押所有赌注上桌,只能放弃一些不紧要的…… 叶白汀垂眸,指尖轻轻捻了捻。时间太紧,他们虽抓住了人,还未来得及问出更多,不知道今次大考都有谁作弊,数量几何,没办法准确锁定,但现在看,必不会更多,可能也就一两个,三皇子……可能比他们还不希望科举暴露,因为这是他好不容易搭建的路子! 现在自爆‘舞弊’问题,当然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就是想借题发挥,不被查出来,还好,大家相安无事,被查出来了,我不好,你就不能好,这件事就得大张旗鼓的闹,闹的你天子无颜面,闹的你朝臣激愤,闹的你百姓人心惶惶,闹的你大昭鸡飞狗跳,再无宁日! 他们选择要杀的人,也绝不是真正的舞弊学子,反而是那些无辜之人,名次越靠前,越跟他们没关系,越可能成为朝廷人才的人,越是他们攻击的重点!他们得不到,也不能让朝廷得到! 叶白汀眸底冰寒,若如此,本届损失就很惨重了,如若这些名列前茅的学子丧命京城,大批死亡,还真的可能迎来更大的震荡! 这都不是天子的问题了,这是以后学子还敢不敢读书,敢不敢考你的官的问题!没有人心,没有人才,天子还怎么掌政! “没关系……没关系的……” 叶白汀深呼吸,他能想到的,仇疑青一定也能想到!一定能来得及……一定来得及把这些人救下! 在这次案件发生,他们的目光投向科考两个字的时候,就一起调取了大量卷宗信息,有往年的,也有今年的,今次参加恩科大考的学子资料,他们手里都有,都曾看过不止一遍,对很多名字记忆深刻,才华特别好的,才华特别不好的,性格很特别的,非常不起眼不让人重视的,他们都有了解,甚至闭上眼睛,叶白汀就能回忆到当时的卷宗,这些学子往日的成绩如何,家世如何,本身体貌特点,现住何处…… 他记忆深刻,仇疑青定也一定是! 认识至今,叶白汀从未怀疑过仇疑青能力,外面的危机,他一定能解决,但这还不够,别人费这么大事,除了这些攻击,还有没有别的? 思索片刻,他目光一顿,转向诏狱——不知里面这两位的分量,足不足够别人来营救? “呵。” 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叶白汀也不在廊下站着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整个北镇抚司转了一圈。 还不错,各处防卫严格,滴水不漏,大家神情比往日严肃,明显警戒更用心,却并不过于紧张,毕竟外出和看家一样重要。 叶白汀绕了一圈,感觉最薄弱的地方……也不能说最薄弱,只能说最容易攻击的地方,大约还是上次雷火弹案时,被攻击过的墙。 这道墙离诏狱最近,外连护城河,虽也是司里防卫划出的重点,却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看到的,最易下手的方向。 眼看半下午,过会儿就黄昏了,叶白汀也没回房间休息,叫了狗子过来,陪它玩球。 狗将军今天有点暴躁,好几天没出去执行任务了,它闲的有点难受,今天外头锦衣卫集结,明显有动静,最后竟然没有人来请狗将军!狗将军有小脾气了!狗将军要闹了! 刚要发飙,就听到少爷召唤,狗子耳朵瞬间竖的高高,哒哒哒的跑过来了。 “汪!汪汪!” 它围着叶白汀转了一圈,又是跳着扑他又是舔他的手,亲热极了。 叶白汀晃了晃手里的花藤球:“要不要玩?” “汪!” 玩玩玩,狗将军要玩球! 安静的院子,一人一狗玩了个痛快,狗子都玩疯了,叶白汀担心它累,不再继续,它还咬着他的袖子不干,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像个不依不饶的小孩似的。 叶白汀:…… 是不是上次双胞胎过来,它学会了点什么? 到了夜里,叶白汀也没回房间,加了件略厚的袍子,让人帮他把藤椅搬过来,烛盏点上,手握一本毒植书,慢慢翻开。 狗子也没回自己的窝,就挨着他脚边睡觉,时不时动一下,也不知醒了还是在做梦。 夜深人静,唯有滴漏不息,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指挥使仍然没有回来,出去的锦衣卫也没有,外面基本没什么消息传回,偶尔一两个也是要求静待,外间无事。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一边慢慢翻着手里的书,一边喝着壶里的茶。 喝第三盏浓茶时,狗子突然醒了,站起来的速度非常快,竖着的耳朵尖尖,很有规律的动了动,微微歪了头,冲着一个方向盯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咬住叶白汀的袖子,轻轻晃了晃。 “有人来了?” 叶白汀懂,狗子醒了没叫唤,没撒娇,这般警惕,还能是什么? “那可就要热闹了。” 他轻轻晃了晃手腕,小铃铛声在夜里响起,传的很远,足够清脆,却没什么规律,随便谁都能听得出来,就是谁翻身或起夜,因手上脚上带了这东西,才闹出的声响,没必要太当回事。 别人不当回事,诏狱里可是明白的很。 三息过去,秦艽悄无声息的出现:“怎么了少爷?” 叶白汀笑了:“给你个立功吃肉的机会,要不要?” 秦艽眼睛一亮,顿时摩拳擦掌:“好啊,要干什么,少爷你说!” “你近前来。” 叶白汀叫人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秦艽唇角斜勾,嘿嘿笑的直奸:“你就瞧好吧!” 又是几息过去,墙外有了动静,整一个小队黑衣人过来,想要翻墙而入,运气却不太好,好像撞上了一个夜贼?不对,飞檐走壁,轻功上乘……瞧这身功夫,好像不是个随便的夜贼,这怕不是个大盗!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偷东西偷到北镇抚司了?你偷也行,换个日子啊,为什么偏要今天?不知道今天外面出了多大的事么,你也敢风口浪尖的往上撞! 他们发现了夜贼,夜贼当然也看到了他们,但双方都没有说话,因为大家行为好像都不怎么光彩,本来这种事撞上算倒霉,只希望井水不犯河水,各办各的事就好,谁知他们的路线似乎是重合了,他们往哪走,夜贼也往哪走,他们人多,不怕夜贼,夜贼却怕他们坏事,突然变了路线,这一晃那一跑的捣乱…… 黑衣人本就心里有鬼,这下投鼠忌器,生怕夜贼坏他们的大事,没敢再动,想着不如就让出这段时间,让对方先干事,偷完东西快走,他们好继续。 于是他们目送夜贼离开,没做打扰。瞧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四外没什么动静,也没再看到夜贼身影,估计人可能已经离开,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为首之人两指往前一划,发了往前指令—— 结果又遇上那贼了! 这是什么技术破烂的大盗,这么长时间过去,竟然什么都没干,只来得及踩了个点么! 夜贼朝他们打了手势,意思是——差不多还要一个时辰。 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黑衣人恨的牙痒痒,也得给这位嚣张的夜贼祖宗让个道,又蹲回去不动了……瞧着这夜贼还挺谨慎,轻身功夫也不错,估计不会暴露?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开始行动,又又又遇到了这个贼! 为首的黑衣人开始感觉不对劲,对方这速度反应,是不是太及时了点?他们不动,这贼就看不见,身影全无,他们一动,这贼就跳出来捣乱,一而再再而三的……真是想偷东西,还是想蹲他们? 可对方身上那技术,看起来也不像锦衣卫,就是个贼…… 小首领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不管这人是不是和北镇抚司一伙的,这个行为也太猖狂了,不能再等了,必须动手! 他再次下冷,开始潜行,结果刚跳进院子,北镇抚司的警报就响了,哗啦啦过来一堆锦衣卫应战。 黑衣人:…… 草!和着别人早发现他们了!他们在那蹲着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们蹲着等时间,锦衣卫也在蹲他们,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士气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他们的勇气已经用完,耐心已经告罄,怎么可能赢?虽然他们并不止这支小队,后面还有打援小队,但只要敢往里冲,北镇抚司就不会再放他们出去! “汪!汪汪汪!” 玄风看打起来了,终于不憋着了,跳出来狂吼,又是爪子刨地又,又是弓身呲牙,下午活动开了,它这会儿也非常想打架了! 黑衣人都要疯了,怎么还有狗!北镇抚司的狗不都拴在后头不放到这来么!早知道有狗他们也不会这么大意啊!这什么破狗,为什么之前都不叫的! 兵戈鸣响,刀光剑影,狗吠人嚎,这天的京城,不管街巷深处,还是官署内衙,似乎都很热闹…… 黎明之时,北镇抚司的打斗结束了。 五更鼓打过,百姓们开启新的一天,和往常一样,照顾家人孩子的,起炊做饭,照顾家人孩子,为生计奔波的,整理干净,出门上工,天子殿试响鞭鸣锣,准备开启。 “天亮了啊。” 叶白汀对着灿烂阳光伸了个懒腰,一夜鏖战,院里尸体一地,如血染就,连狗子都是,满脸都是血。 他掏出帕子给狗子擦脸:“我们玄风好厉害!” 狗子一边骄傲的摇尾巴,一边冲着地上打喷嚏:“呸!” 叶白汀挠了挠他的下巴,安抚:“乖了,知道这些人血臭,我们玄风也没想咬人的,是他们非要想伤害我……” “汪——呜汪汪汪!” “嗯嗯我都知道。” 叶白汀一边哄玄风,一边重新审视现场,一波波的敌人攻势已经结束,恐不会再有新的了。 锦衣卫小兵过来请示:“少爷,咱们现在可以打扫现场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抬几具到停尸房,我回头验验。” 都是不要命的死士,可能没什么线索,但……万一呢? “再放几枚烟花吧。” 叶白汀抬头看了看天空,唇角微勾,声音润朗:“我的东西——指挥使不是都帮我收着?就选之前,西厂厂公送来礼物里,很漂亮的那箱烟花。” 小兵不懂,也不需要懂,反正少爷的令,听就是了! 很快,数枚漂亮烟花炸响在天际,白日焰火,总不如黑夜的灿烂灼目,夺人眼球,但该看到的人,自会看得到。 比如皇宫里,偶遇的两位公公。 东厂厂公富力行顿了下:“这烟花……少爷放的吧?” 西厂厂公班和安就很笃定了:“像是咱家送去的。” 宫造的东西,和别处不一样,有自己的记号,上次和叶白汀见完面,他就收拾了几箱,这个年纪小公子会喜欢的东西,送了过去,一直没见响动,他还以为少爷忘了呢,现在点燃…… 富力行眯了眼梢:“少爷有用意啊。” 班和安笑容一如既往:“少爷玲珑心肝,自不会做无用之事。” 别人聪明,这两个也不是没脑子的,看看天边,再看看近前,最后看看彼此老脸,默契的别开眼,浅浅一叹。 昨日之事,普通人不知道,他们消息灵通,怎会搞不清原委?指挥使一如既往,威武锋利,力挽狂澜,少爷细致入微,眼明心亮,都太厉害了…… 两个公公彻底服气,同时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是绝对不能对着干,有机会还得扑上去抱大腿,抱的牢牢的人! 富力行试探:“这殿前乱象……” 班和安笑眯眯:“富厂公说笑了,这深宫里头,可是你我的地盘,真生了乱子,岂不是打了咱们的脸?” 富力行:“咱家正是此意,那班厂公,咱们这就走着?” “富厂公请——” “班厂公年纪大了,还是您先请——” 激情撕斗了小半辈子,二人这是头一回心平气和的合作,殿前动静,一些乱七八糟想要搞事闹流言的人,全部被压下,皇宫风平浪静,再无任何声响。 殿试正在进行。 大殿安静,天子着九龙朝服,端坐正首,高公公过来递茶,托盘里放了一张纸条。 宇安帝看完,从一堆考生答卷里挑出来两张:“此二人辞藻过偏,有炫技之嫌,傲慢之心甚重,划掉名字,永不录用。” “甚至其他——朕的考官们眼光颇准,判卷深得朕意,就按此排名,点状元吧。” 作者有话要说:  科举舞弊虽然是利益集团制造,耿元忠也有份,做过很多坏事,但本次三桩命案,人都是贺一鸣杀的,所以凶手就是他!答对的宝宝都发过小红包啦~为免作者眼瘸漏发,没收到的在评论区喊一声哦! 那什么,作者写案子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虽然有在努力,进步多少也难说……感谢大家的包容和喜欢,我真的会好好写哒!我的案子猜凶手真就是玄学,全靠抽卡,大家就玩个乐哈,咱们下个案子继续!(づ ̄3 ̄)づ╭~ 第197章 为什么害我爹 天光大亮之后, 叶白汀打开北镇抚司大门,往外看了几眼。 大街上每日晨间都很热闹,今日尤甚, 因大家除了早起上工,吃早饭聊闲天的日程, 还加了一项——对殿试充满期待的雀跃讨论。 “咱们天子一会儿就该点状元了吧?” “听说今年恩科,念书好的几个考生年纪都不大, 你们说是状元郎生的好看,还是的探花郎生的俊俏?” “那必然是状元郎啊!今年那位小裴公子风头多劲,京城明珠,从小就出挑, 我之前瞧过的, 长的特别好看!” “我说是探花郎,长的不俊,怎么做探花?探花郎必是最好看的!” “那你敢不敢赌一把!一会儿状元郎打马游街,咱们就好生看看,你要是赢了,我输你半个月工钱,你也别愁你家婆娘的生辰礼物了,我要是赢了,你就输我半个月工钱, 我要给我家媳妇买裙钗!” “嘶……半个月,够狠!行,同你赌了!” 百姓们脸上带着笑,日子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安乐欢快,他们不知道朝堂诡谲, 有恶人在水底挑动的潮流暗涌,也不需要知道。 安平盛世,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有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这份平静,纵受伤流血,在所不惜,有些人看起来好像很普通,没为国家做出什么贡献,但哪怕是种了一粒米,想开了一件事,帮别人解决了一个小麻烦,守护好了一个小家,都是了不起的事。 社会发展非独靠重武,独靠文略,幽微之处皆是文章,有太多文武不能及之处,大家各司其职,彼此影响,共同往前,日子便会越来越好,盛世可期。 叶白汀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见再无任何危险信号,才真正放了心。 “少爷,申百户那边传信过来,说事情已经结束,晚些回来。” “嗯。” 叶白汀转身往回走。外面残局怎么收拾处理,他就不管了,反正仇疑青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别人再翻不起花来。 他给狗子洗了个澡,顺便把自己也洗干净了,心满意足的窝到床上,睡觉去了。睡着前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么困,这一觉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大概会错过状元郎打马游街了。 三月阳光灿烂温暖,溜进暖阁院子,也洒过外面街道。 申姜在这次行动中受了伤,胳膊上划了一道,他自己是没什么问题的,包扎好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指挥使好像很有问题,强行命令他回家休息,还派了人监督他回去。 申姜起初不肯,他堂堂百户,是这么娇气的人么!一道小口子而已,两天就能好,哪值当休息!结果一到自家门口,看到梨面微凛的媳妇,立刻做作的手酸腿软,是站也站不住了,说话也没力气了,靠到媳妇身上,哼哼唧唧的撒娇,说这里疼要揉揉那里疼要吹吹…… 底下小兵都没眼看,给嫂子行了礼,带了指挥使的话后就跑了。 仇疑青没有受伤,就手背打斗时不小心,蹭破了一点油皮。往常这种伤口他都懒得处理,两天就能好,但现在……总感觉回去会被人训,勉为其难的撒了点药粉,绑上了纱布。 后续的确有很多收尾工作,根由敏感,他也不能全部交给别人,忙了很久才处理完。之后也没立刻回北镇抚司,先进了趟宫,和天子短暂交流后,才往回走。 他并不觉得累,这样的工作量对他来说早已习惯,算不上什么大事,还不够特别忙的强度,可回到小院暖阁,紧绷状态彻底松懈下来,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想休息。 推开门,看到被子里睡的正香的小作作,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他只考虑了一瞬,就脱了衣服上床,拥叶白汀入怀,没一会就睡着了。 叶白汀昨晚没睡,这个点困的不行,根本醒不过来,就是觉得有点热,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却躲不开,别人以为他要跑,抱得更紧。 “呜嘤……” 狗子委屈的不行,往旁边挪了挪。 主人一回来,一句话不说,就占了它的位置,要不是它意志坚强,刚刚就被赶下床了!狗将军绝不认输,狗将军就是要在床上和少爷贴贴! 可是少爷热…… 它不想走,又挤不开主人,只能往旁边让一让,霸占了小半个枕头。 没关系……床这么大,它还能苟! 叶白汀一觉睡饱,醒来时,对上狗子黑溜溜的眼睛。 说实话,有点吓人。因为外面天色已经暗了,狗子浑身毛毛漆黑,眼睛也黑,幽幽的反射着微光,还不声不响,安静无声,要不是他知道自己睡着前把狗子拐上了床,这会儿怕是得吓一跳。 “你也睡了这么久?”叶白汀伸手揉了揉狗子下巴,声音很低,带着初醒的微哑,“懒不懒,嗯?” 狗子舔了下少爷的手,尾巴摇的欢快。 它虽每日都有训练要求,经常要出任务,但也是有奖励的,每回干完大事,都会休假,它才没懒,它翘班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叶白汀可太喜欢狗子这个小模样了,它简直是个大宝贝,脸上总能有各种情绪,跟个小孩似的,他伸手要过去抱抱贴贴,才发现自己根本抱不住狗子,因为手臂被压着…… 后背热烘烘的感觉顿时清晰,腰腿也是,他正在被人从后面抱着,姿势……很有些霸道。 仇疑青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睡了一天,仇疑青睡眠需求没他高,他这一动,仇疑青跟着醒了,眼睛没睁开,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手臂箍得更紧。 叶白汀就不行了,感觉身体要炸,这一个被窝,又是刚睡醒,抱太紧会出事啊!而且后面那个人比他反应还快! 他推了仇疑青一把:“醒了就别装了,起来了。” 仇疑青没说话,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想法——我不。 他手臂露在被子外,叶白汀不可能看不到手背上包扎的纱布:“你受伤了?” 仇疑青动作一顿:“只是蹭破了点皮。” “那也要小心啊!”叶白汀猛的坐起来,拉起他的手仔细检查,见真没什么事,松了口气,脸上表情却并没有太舒缓。 仇疑青:…… 他就知道。 小仵作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拉着他的手,为他担心的样子很好看,但……他不想看到类似表情,他会心疼。 他将人拉到怀里,低头吻他。 “……之前我不在,怕不怕?” “我才不会怕,”叶白汀有些喘,推开他,看向狗子,“我有狗将军保护,是不是啊,玄风?” 狗子满脸兴奋:“汪!” 它不但尾巴快摇成风车了,还大脑袋凑过来,要舔叶白汀的脸。 仇疑青一脸嫌弃的推开了它。 狗子:…… “汪?” 它继续,又被推回来,再继续,还被推回来,如此三次,就懂了,主人不让。 “呜嘤……” 为什么!!明明你自己都舔少爷了,为什么不让我舔! 叶白汀:…… 他耳根有些烫,瞪了眼仇疑青:“你跟它计较什么?” “我吃醋。” 仇疑青再次低头吻他:“……除了我,谁都不许同你这般亲密,狗也不行。” 叶白汀:…… 狗子:…… 一两次还行,再闹就有点过了,别到最后谁都绷不住……今天不合适。 叶白汀推开气息急促,神情明显不若平日沉稳的仇疑青:“好了别闹,一会儿还有事呢不是?”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着他:“贺一鸣都抓回来了,就不去问问?” 仇疑青抱住他,不肯动:“先吃点东西,晚点再去。” 叶白汀推不开仇疑青,叹了口气,行吧,抱抱就抱抱,老大个男人了,真会撒娇,跟小狗似的…… 狗子不甘寂寞,见主人和少爷抱成一团,它也拱过来,呜呜嘤嘤的,推它它就假哭,撒娇手段也是没谁了。 叶白汀:…… 行吧,俩会撒娇的小狗。 饭菜送上来的很快,二人刚收拾好,门就被敲响了,菜色很丰富,叶白汀一眼就瞧出来,有几道菜十分眼熟,味道也很熟悉,是姐姐送来的! 她该是听到外头动静,猜到他一定辛苦了,有意送来犒劳他的! 他该过去报个平安的…… 仇疑青看出小仵作在想什么:“我回来时经过竹枝楼,和姐姐说了两句话,她知道你平安无事了。” “谢啦。” 叶白汀眉开眼笑,吃的更开心:“这次的事可还顺利?” “嗯。” “皇上那边呢?” “都好。” “学子们?” “也都好,今日殿试顺利,没出任何问题。” “只是个别人走歪路作弊,并非考题大范围泄露,所有人参与,过往科举成绩……不会被牵连吧?” 叶白汀有些担心,他不太希望发生一刀砍,全部取消的情况,有人走了歪路,但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实实在考试的,他们的成绩真实有效,不应该为别人的愚蠢买单。 仇疑青颌首:“皇上说,只把这些蛀虫全部抓干净就好。” 之前是不知道,没办法,现在有线索方向,那些蛀虫全部清除就可以,锦衣卫这边工作量是有点大,但不会牵连他人。 一顿饭吃完,喝过一轮茶,二人才走出了暖阁。 月光皎洁,挂在天边,将二人影子拉的长长。 叶白汀:“我们一起?” “你先去,我看着你,”仇疑青目光微深,“说话不必顾及,什么都可以。” 叶白汀就知道,这是给了自己权限,套话可以,攻击可以,直来直去都可以!反正人已经进了他们北镇抚司,插翅也逃不了了! 诏狱牢房里,贺一鸣窝在阴森墙角,咬着指甲,警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老鼠,情绪焦躁不安,有狱卒开门,让他出去时,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直到被带到一个审讯房,看到叶白汀,眼瞳才陡然一缩。 “怎……怎么是你!” 只在诏狱呆了一天,他的形象就大为萎靡,声音干哑的都不像他了。 叶白汀笑了:“你忘了这是何处?北镇抚司诏狱,我在这里,不是理所当然?” 贺一鸣眯了眼,对啊……这个义弟看起来很风光,打着锦衣卫牌子耀武扬威,不过也是个诏狱囚犯!囚犯就该被关在牢笼里,他们都一样! 他停顿太长,久久没动,狱卒不耐烦,狠狠推了他一下:“往前走啊,等什么呢!” 手上脚上都上了镣铐,贺一鸣根本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叶白汀眉梢扬高:“不年不节的,贺大人缘何行这般大礼?” 贺一鸣满脸胀红:“你——” 他怎么可能想跪这个人,只是一时没了力气!他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奈何这一跪贵的特别瓷实,膝盖又疼又麻,根本站不起来! “哦,不想坐啊,也可以,”叶白汀好整以暇坐在桌边,呷了口茶,“我记得不久前,你还曾对我放狠话,警告我离这件事远一点,免得引火烧身……现在呢,你的想法该有所改变了?” 贺一鸣看着叶白汀,突然感觉这个场景很陌生。 义父虽不拘小节,在很多事上不大讲规矩,可也在很多事上讲规矩,比如叶白汀比他小,哪怕是亲生的,他是收养的,就因为他年纪大一些,为兄长,叶白汀就不可以不敬,他们的站位,从来都是他在前,叶白汀在后,他在下首,叶白汀就不能在上首,他要跪……叶白汀就不能好整以暇坐着。 可现在,叶白汀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有茶水,背后有烛盏,门外有锦衣卫相护,而他,只能跪在叶白汀面前,不管如何尊严扫地,如何被折辱,都不会有任何人管。 诏狱里的日子……不见天光的幽暗,不怀好意的囚犯目光,吃人的老鼠…… 心里又酸又痛又不甘,不知怎的,突然催生出阴暗怒火,贺一鸣不怀好意地冷笑:“我那是在故意激你,你继续不懂眼色,继续办案子,我才有机会让黑衣人做乱顺便杀你啊,谁知你运气这么好,竟然没死!” 叶白汀看着他,缓缓挑了眉:“不,你没有那么聪明。” 贺一鸣顿住。 “你那趟来北镇抚司,不是你自己想来,是你背后的人让你来的吧?” 对方这一个神情变化,电光火石间,叶白汀就想清楚了:“你背后的主子让你来那一趟,是听到风声,知道我们要查舞弊案,就借你的嘴来警告我们,我们要是听了,避开了,那可太好了,于你们大有裨益,你们的秘密不会暴露,还会明里暗里借此事嘲笑我们——看,北镇抚司又如何,锦衣卫也就这样,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要是不听,继续查——也在你们计划之中,坊间黑衣人祸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家主子想了很多,把我们扰乱了,他才好行动隐蔽,但你明显没想那么多,你只是想借此机会,来欺负我一下,放点狠话,可惜你没想到,当日频发意外,还遇到了熊孩子双胞胎,最后是你狼狈着回去……可是如此?” 贺一鸣:…… 为什么这人什么都知道!连三皇子怎么吩咐的都知道! 他感觉面前的人越来越陌生,变得面目模糊,不再认识,明明以前是个乖乖软软的娇少爷,很好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进了诏狱之后,突然变了个样子,会验尸了,会为人处事了,连人心都能猜度,精准判断…… 他错过了什么?诏狱对人的改造,竟然有这么大么? 早知道……他不该不闻不问,该找掐死他的!他就不该让他认识仇疑青! 叶白汀看到对方眼底的晦涩恨意,只觉得可笑:“你我现在处境,用你那可怜的那小脑瓜想一想,也该有所判断?双方实力如何,已经非常明显,说说吧,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贺一鸣咬着牙:“你们不是聪明着的么?不是无所不能,什么都能知道么?自己去查啊。” 叶白汀:“三皇子,是么?” “你,你怎么知道?” 这三个字出来,贺一鸣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主子爷藏的那么深,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叶白汀眯了眼:“我不但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还知道更多,今日与你见面,是给你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你好好想想,要不要把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 贺一鸣垂着头,没说话。 “以先帝遗落民间的皇子为名,暗自经营党羽,行造反之事,这是什么罪名,你该知晓。”叶白汀伸手执壶,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而他藏头露尾,至今不敢正面出现,只敢在暗处悄悄宣扬‘三皇子’名号,连个‘王爷’都不敢自封,宁可一直称皇子,听着和皇上差一辈了也不在乎……他的胆子似乎也不怎么大呢,保不了你,也保不住别人。” 贺一鸣也不是全然愚蠢,还是有点小心思的,心下一转,冷笑一声:“有什么关系?你们既然知道三皇子的存在,就该知道我对他来说很不一般,不管我说不说,你们都不会伤害我——毕竟我的命,很重要啊。” 叶白汀一脸怜悯的看着他:“你在开什么玩笑?诏狱住了一天,就让耗子把脑子啃了,忘了耿元忠了?” 贺一鸣:…… 他强行给自己挽尊:“他知道的哪如我多?他只是结识三皇子手下的时间早,从未见过三皇子本人,被分派的任务只是操纵大考舞弊,其它事都同他无关,真正距离核心近的,其实是我。” 叶白汀晃着茶盏:“这么说,你见过三皇子了?” 贺一鸣:“当然!” “很多次?” “非常多!” “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 “你撒谎,”叶白汀眯眼,“你最近几个月见的人,全都是有名有姓,有底可查,根本没有所谓的三皇子。” 贺一鸣怔了片刻,怒火中烧:“你监视我!” 叶白汀微笑:“所以还是不要说谎的好哦。” 贺一鸣:…… 叶白汀:“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有见过三皇子?” “见过!”贺一鸣冷笑,“你若不信,尽可去找耿元忠对质,看我有没有说谎!你也别想套我的话,我绝不会背叛三皇子,不会告诉你们他的事,也不会画出他的画像让你们搜查!” “耿元忠啊,”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摆了你一道?” 贺一鸣嗤笑:“他只不过算计了我这一回,丢的还是他表侄的命,我抢他的东西更多,一点都不亏。” “所以你们这个组织里,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规矩是强者定的,你抢了他的东西,不是你不对,是他实力不济,活该,对么?” “弱内强食,自古如此!” “可我瞧着你,可不像凭实力,”叶白汀视线从他身上打量了一遍,明明神情平静,却让当事人感觉很羞辱,“不够聪明,脸也不够好看……” 贺一鸣铁青着脸,哪怕是跪着,下巴也抬出了傲慢的角度:“我们的组织,你懂什么!” “你果真在三皇子面前很受重用?” “自然!” “你觉得是因为你优秀?” “除了优秀,还能是什么?”贺一鸣相当自信。 “真的?”叶白汀视线怜悯,“你真的这么以为么?” 贺一鸣本想点头,但又觉得在对方这样的眼神里,承认这个好像很低级,承认了就证明自己不够聪明…… 他没说话,叶白汀就又有话说了:“你看,你自己也在心虚不是?难道不想找到这个答案,不想知道是为什么?我可以帮你……” “用不着。”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 贺一鸣没有说话。 叶白汀又问:“三皇子现在年纪几何?身在何处?” 贺一鸣还是不说话。 叶白汀便转了方向,问起其它:“我爹的案子,你交上的那些证据是怎么回事?” 贺一鸣嗤笑一声,姿态更高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这个了?” 他就知道,不管这个义弟怎么会识人心,怎么会套话,最终目的一定是这个! “我递交的证据没有问题,你爹就不是个好人!” 叶白汀眯了眼:“你由他抚养长大,也曾随他外任碾转,他做过的事,帮助过的人,心地品性,你尽皆知晓,这十余年,就我亲眼所见,他对你视如亲生,从未亏待。” 贺一鸣:“那是因为他心虚!他害死了我父亲!他本该对我好,本该将我视若亲子,可他一直都是假惺惺,他养我,只是为了让别人夸他重义气!” 叶白汀就不懂了:“你父亲乃是意外而亡,千里寄信托孤,同我爹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并不难查,原委清清楚楚,不存在任何疑问。 贺一鸣冷笑:“不过是你们以为的‘意外’罢了,他就是被人害死的,害他的人就是你爹!如果不是心存亏欠,为什么我爹一封信,他就愿意养我?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人,他不过是担心之后事发,我把账算到他头上罢了!你爹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贪污受贿,见财就取,勾连外族……” 叶白汀听着这些荒谬的话,就知道贺一鸣是被人蛊惑了,‘勾连外族’四个字,突然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你可知道,大昭境内,藏有瓦剌的八王子?” 贺一鸣眼眸一缩,片刻恢复。 这个表情变化非常快,流畅又自然,但明显是假的,叶白汀眯了眼:“你知道。” 这般机密之事,青鸟的组织一直都藏得很好,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为什么贺一鸣会知道?谁告诉他的,三皇子?除了这样级别的人物,别人不可能触及到这种核心秘密,三皇子知道……难不成这两拨人有来往合作? 叶白汀感觉这潭水越来越深,有点看不到底,再细看贺一鸣的脸,身材,年纪,家人死绝,被别人抚养长大的经历…… 贺一鸣绝对不是知道秘密这么简单! 第198章 仇疑青你不争气 烛盏之下, 叶白汀心下快速转动,首先考虑的是,贺一鸣是这个‘八王子’的可能性。 古代户籍制度很容易钻空子, 瓦剌八王子进入大昭,是很多年前的事, 现在的八王子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年,年龄上想要模糊一两岁, 甚至三四岁,并不难。 贺一鸣的成长轨迹…… 叶白汀仔细回想,之前年纪小,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都没留意, 可现在回想所有细节……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他的成长过程就和普通人一样,身边也没出现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所以他一定不是什么八王子,触及到这个秘密…… 叶白汀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吸纳进这个组织?” 贺一鸣目光警惕:“当然是因为我优——” 叶白汀目光犀利:“你对自身评价,我不做判断,可你眼睛总不是瞎的,三皇子心计如何,行事什么作风,你说你见过,应该看的很清楚, 真正在他身边的人,必定浑身都是心眼,你觉得自己有几分?是他们将你耍的团团转,还是你算计了他们得了好处?” 贺一鸣低头咬牙,一看就知道想通了,但仍然不服气:“我——” “你根本不是被吸纳, 被重用的核心人物,你只是他们喂养着的羔羊,有朝一日,是要用来宰杀祭天的,”叶白汀话音意味深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事情败露,自己隐姓埋名退出来,造势说你是三皇子,或者说你是瓦剌八王子,你怎么办?你做过的这些事,你知道的这些秘密,甚至在将来,一桩桩一件件安到你身上的证据……就你这脑子,可有办法提前警惕,拒绝的了?” 贺一鸣光是想想,就倒抽了口凉气:“不……不可能,我不是什么待宰的羊,你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叶白汀盯着他:“他们拉你入局,为了取信于你,一定编造了大量谎言,让你与我家离心,他们编了什么?只有你父亲的事么?” 贺一鸣双目通红:“那不是编的,那是事实!” 叶白汀:“他们说是事实,就是事实了么!人证何在,物证何在,尸检格目何在,嫌疑人口供何在!你自己也进了刑部为官,当知罪案一事容不得半点沙子,个人臆想的‘事实’,才是对所有人的最大伤害,你只听了他们的话,可有亲自查了,亲自问了!” “我……” 贺一鸣心跳的有点快,不可能承认自己傻乎乎的被人骗了,虽然没有证据,虽然不见口供,虽然连父亲的尸体他都没见过,但他跟这些人认识的时间很久了!他们理解他,关心他,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知晓,主动来安慰他,陪着他…… “你被他们蒙骗,进了他们的组织,也不会太‘轻易’,需要交出投名状吧?” 叶白汀眯了眼,心底有怒气翻涌,袖子底下的手都握成了拳:“这个投名状,是不是我爹的案子?他们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计划着,想要我爹死?” 贺一鸣仍然咬着牙:“你爹贪污受贿,害人性命,勾连外族——他死不足惜!” “证据呢!”叶白汀突然从椅子上起来,冲上前抓住了贺一鸣的领子,目光逼视,“你拿上堂的证据,是谁给你的!是谁编造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是谁要谋我爹性命,三皇子么!” “咳……你松……松开我……” 贺一鸣被勒住领口,呼吸困难,偏手脚还带着镣铐,活动不灵巧,推不开叶白汀,很快就满脸胀红,呼吸急喘,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可不能闹出人命来! 诏狱虽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可自己病死,和囚犯打群架致死,和被锦衣卫杀了是两回事…… 门口守卫狱卒有些担心,刚要进去劝,就看到了指挥使手令——不用管。 狱卒脚不再动,还是有些担心,频频往里看。 叶白汀当然不可能杀人,他刚刚就是一时冲动,恨不得弄死这个贺一鸣,逼他把话说清楚,可手一拎紧对方领子,就反应了过来,这样不对。 不行…… 他甩开贺一鸣,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两口,觉得自己情绪波动太大,不太适合继续审这件事了。 “咳咳——咳咳咳——” 贺一鸣趴在地上,捂着喉咙疯狂咳嗽,还不忘威胁:“你北镇抚司草菅人命,我必要上折子参姓仇的一本!” 叶白汀现在只恨刚才力气用小了,还能让这狗说出话来:“叫你一声贺大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官不成?进了诏狱,还想上折参本,在梦里么!” 贺一鸣:…… “咳咳咳咳咳——” 叶白汀平静下来,慢条斯理整理自己袖口:“我姐最近在找一样东西做菜,好像叫什么‘天缕兰心’的,你听没听说过?” 贺一鸣喘着粗气瘫在地上,冷笑一声:“那么贵的东西,拿来做菜?我就说你爹不是好人,贪污下来的东西,都给女儿做陪嫁了吧!” 叶白汀心说你果然知道:“哪里有卖?” 贺一鸣阴阴笑着:“你不是厉害着呢么,自己去找啊,捧着钱去买啊!” 这个反应就很明显了,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知道数量稀少,价格昂贵,却不知道这个东西可以用来入药,解仇疑青的毒。 否则被这么一问,他的第一个反应绝对不是这东西太贵,而是北镇抚司有求于他,他可以拿来谈条件。 不说也没关系,叶白汀本也没指望太多,贺一鸣的人脉圈子,说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就是有些人藏得深,基本只是单线联系,不动就很难抓到,他本人能接触到的渠道不多,知道东西贵,知道不好买……大约是哪个商行? 又是那个隆丰吗? 叶白汀来此一趟,基本目的已经达成,就想离开了,再多看贺一鸣一眼都觉得作呕。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之罪责无可抵消,秋来之前,你大概还有几个月,不如用这点时间好好想一想,日子要怎么过,要不要说实话。” 叶白汀推开审讯房的门,背影清凌挺拔,如雨中翠竹,不弯不折:“这里的人会‘好好照顾’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记得开口叫人,诏狱日子漫长,贺大人好好享受。” 贺一鸣一点都不希望见到叶白汀,可叶白汀真走了,他内心反而有很大落差,好像有些机会也随之远去,再也没有了,他又要回那个小牢房了,霉败,腐臭,耗子们不管时辰几何,心情好了就来光顾…… 明明别的牢房不是这样的,只那间最脏最差,都不会有人过去打扫,连马桶都拴在墙角,满了也没人理! 他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你别走——你回来!” “嚎什么,滚出来!” 狱卒们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的力气比叶白汀大,推搡也不存力,你摔了?哦,所以呢?还不乖乖自己爬起来,是想爷再踹两脚么! 贺一鸣:…… 他咬着牙,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诏狱深处走,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今日走的这招险棋,真的只是险棋么?会不会从此……真就出不去了? …… 贺一鸣只是颗棋子,被人诓骗利用了,父亲的案子有更深的原因,有隐在暗里的罪魁祸首,他早就被别人盯上了……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就有些委屈:“他藏了很多东西没说。” 仇疑青揉了揉他的头:“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 叶白汀低了头,顶在他胸前:“你去帮我问他。” “好,我帮你。”仇疑青大手捏了捏他后颈,“我会很多问供花样,用刑的不用刑的都有,保证帮你问出来。” “也……不用那么着急,我们不是还有蔡氏么?她才从京城离开,应溥心的信总得找一找……”叶白汀声音低轻,“你又没有三头六臂,事情总得一件一件的做么。” 这是心疼他了。 仇疑青抚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贺一鸣那么混蛋,刚刚气成那样子了,都还记得问我的救命药,少爷这么仗义,我怎能不回报?放心,累不着我。” 叶白汀:…… 这狗男人就不值得心疼。 “那……你加油?” 仇疑青低笑:“少爷准备怎么答谢我?” “你刚刚还说要回报。” “回报是一回事,答谢是另一回事。” “那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仇疑青的眸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有侵略性,“少爷这么聪明,怎会不知道?” 叶白汀:…… 算了,骚不过。 听到旁边有声响,是狱卒过来巡视,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往外走:“我们出去再说。” 月华如练,温润皎皎,今夜月色很美,有点让人流连忘返,不想回屋。 睡了一天,也没什么睡意,叶白汀就和仇疑青慢悠悠的走,在月光中整理思绪。 “……这次案子虽然结了,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想起一件事,“我们一起去的那个隆丰商行,不管仓库里的货还是人,总觉得不对劲,你可查出什么线索了么?” “不多。” 仇疑青做事,从来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贺一鸣抓住了,耿元忠也在诏狱,但这个三皇子有什么猫匿,他们不可能倒的干净,如果不配合,锦衣卫还得需要大量时间问供考证,他早有预料,其它方向也不可能放过。 “隆丰商行,之前追我们到青楼里的那两个人,可还记得?” “记得,”叶白汀点了头,感觉仇疑青神情不对,“怎么了?他们出事了?” 仇疑青颌首:“那夜有些惊险,为免打草惊蛇,我第二日才派了人去查,但人已经死了,从死亡时间看,大约他们追踪我们不得,没来得及回去就死了。” 叶白汀沉吟:“灭口?” 难道他们的身份还是被发现了? “不一定,”仇疑青道,“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我的人还在查,但有个细节,我认为不能忽略,需得问一问你。” “你说。” “头发枯黄,眼底青黑,精神萎靡不振,牙齿龋坏,疯起来好像什么胆子都有,完全没了人性,难受的时候眼泪鼻涕一起流……” 仇疑青说了好些细节,问叶白汀:“我记得你曾在办案时说过,有类似症状之人,恐因什么毒产生了依赖性,可是如此?” 叶白汀脸色瞬间就变了:“你见过这样的人?在哪里,何时出现的,一个两个,还是更多?” 仇疑青见他郑重,也跟着沉了脸:“就是这次查隆丰商行的时候,不过并不是在商行里,是查商行的人时,锦衣卫因查证需要,短暂的跟踪了两个掌事的儿子,发现他们喜欢泡花楼,喝花酒……有以上症状。” “症状细节没错?” “锦衣卫不会看错。” 叶白汀心中一沉:“乌香……这是乌毒之毒,绝不会错!” 这里叫乌香,换到别的时间空间,会叫阿片,叫大烟,叫……更多更多,可怕的名字。 “非我危言耸听,”叶白汀直直看着仇疑青的眼睛,“乌香之毒害,非瞬间致人死亡,却会慢慢腐蚀,让人上瘾,只要成瘾,就会断不了根,变得不人不鬼,任前番多君子,多有责任感的人,沾上了它,也会变成恶棍,抛却一切伦理道德,为了这一口乌香,他们可以做任何事,这种东西,轻则毁一个人,重则毁几代人,国家放在它的面前,可能都不堪一击,这种东西必须得全部铲除,断根,大昭一点都不能有!胆敢贩卖它的人,杀千遍百遍都不足以赎罪!” 仇疑青见过叶白汀很多种表情,很多种模样,他高兴时,不高兴时,气愤时,想要气别人时,都不是一个样子,可现在这种深恶痛绝,非常绝对的话,以前很少有。 看来这个乌香,还真是罪孽根源。 仇疑青随便一想,就能察觉这东西的好利用之处,既然它能控制人类,一旦沾惹就断不了根,能让君子变成恶鬼,那心怀鬼胎之人利用了它,岂不是可以掌控很多人,击溃整个国家? 之前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 “我会亲自追着这条线查,必不会让恶人得逞。” 叶白汀相信仇疑青的能力,他方才言语,也是提醒这件事的重要性,千万不能小看,现在锦衣卫发现的是两个人,那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呢?会不会还有一两个,三四个,甚至更多?当你在家里发现一个蟑螂的时候…… 他来这里,办的第一个案子,不就与乌香之毒有关? 锦衣卫不是不重视,当时也花了大力气去查,但很明显,应该是别人壮士断腕,把这根链条给断了,甚至之后休养生息,一直都没怎么动作,这才把他们骗过去了。 他们对对方势力摸的浅,仇疑青当时根本不知道三皇子的存在,他知道三皇子,也只是书里看到,三皇子要搞权谋造反,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一出。 这乌香之毒……是这些已知势力搞的鬼,还是有人在混水摸鱼,把水搅浑? 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好像哪个方向都有可能,叶白汀感觉他们的反应必须迅速,才能打入敌人内部,摸清一切后一网打尽。 青楼,花酒……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月光之下,他双目清澈,隐有流光:“燕班主……指挥使可打算启用?” 仇疑青颌首:“也是时候了。” 二人都不是拖沓的性子,直接调转方向,去了后面女牢,让女管事把人请了出来。 燕柔蔓仍然是那么艳光四射,虽脸上未施脂粉,仍然眼媚唇丹,肤白云鬓,普通的囚犯素裙,被她穿的风情万种,她状态很好,甚至比因杀人案上堂时,状态都好。 叶白汀很难忍住心中赞叹:“燕班主好风华。” 燕柔蔓笑了,对仇疑青和叶白汀福身行了个礼,尤其对叶白汀,感谢的真心实意:“多谢少爷点拨,妾身这几个月睡得很好,再无恶梦侵扰,容姐姐说我人都年轻了几岁呢。” 仇疑青:“容凝雨来过?” 燕柔蔓多灵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位吃醋了,只因少爷那句‘好风华’的夸奖,她当然不会卖自家姐妹:“梦里来的,指挥使也要管一管么?” 叶白汀拉了拉仇疑青袖子,提醒他好好说话,别丢人。 “两位不会无故调派女犯,”燕柔蔓眼波流转,已经看出来了,“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妾身帮忙?” 叶白汀笑了:“你怎知我们是有事需要你帮忙,而不是有另外的事通知你——比如你犯的案子,有最新消息?” “妾身那案子明明白白,还有什么消息值得您二位亲送?少爷别同妾身开玩笑了——” 燕柔蔓收了笑,拎起裙角,缓缓叩头礼拜,行了大礼:“锦衣卫德行,我信得过,我也早有前言,只要二位用得上,我燕柔蔓刀山趟得,火海下得,愿以些微功绩,赎这一身罪骨,报少爷点醒之恩!” “燕班主不必如此,”叶白汀扶起燕柔蔓,“我和指挥使这里,确有一些秘事,需要你帮忙,只是此行凶险,你可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因要隐秘,锦衣卫能提供给你的帮助也有限,你还需得对此事保密,对任何人不得外传……” 燕柔蔓笑了:“以前妾身不也常处危机漩涡?还都是单干,这次为锦衣卫办事,有限的帮助也是帮助不是?规矩,妾身都懂,少爷不必担心。” 叶白汀顿了顿,有些犹豫:“办事环境……可能是你不想再沾染的,你若不愿,可直言。” 燕柔蔓眼波一转,就懂了:“花楼?私窠子?” 叶白汀:…… 要不是有仇疑青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燕柔蔓怕真的忍不住,要戏一戏这还会害羞的少年人。 “妾身这个年纪,这个阅历,什么场面拿不住?妾身喜欢的,睡一睡也不亏,妾身不喜欢的,能把他耍个千八百回,得了他的银子,还叫他碰不着妾身的手,少爷信不信?” 叶白汀信,但这种办事方式难免会吃点亏…… 难得被一个交往不深的男人这般记挂心怜,燕柔蔓垂了眸,笑意深入眼底。容姐姐说的对,这世间有魑魅魍魉,也有慈悲心肠,哪怕她们这样的人,也是有人愿意理解,愿意想着她们好的。 “少爷别把妾身同别的女人比,”她眉目舒展,有少女般真挚坦率,也有美人洒脱风骨,“妾身呢,对天下男人算是看透了,不觉得在这世道,嫁个男人就是好主意,就能一辈子安稳,靠什么都不如自己,什么都不如银子,妾身嬉笑怒骂,潇洒恣意的过这一生,运气不好,埋骨山冈,也是美人骨,运气好,老来便和姐妹们为伴,欢畅人间,若是寂寞,从育婴堂带几个孩子养老送终,这辈子也尽够了,妾身自己的人生,知道怎么活,少爷莫要多思多想。” 久久,叶白汀才言:“那你有任何困难,都要记得找我们。” 燕柔蔓:“好。” “别的细节,指挥使会同你安排,我这里只有一样要叮嘱你,”叶白汀面色肃正,“我们在找一样名为‘乌香’的毒物,也是你此次主要任务,你千万记得,此物不可沾,一分一毫都不可以,它可能会被人伪装成药或其它,鉴别方法,我现在口述于你,你切切记清楚了……” …… 之后的事,叶白汀都未参与,贺一鸣是,耿元忠是,燕柔蔓的安排更是,全部都交给仇疑青,反正对方都能处理。 抬进仵作房的几具黑衣人尸体,他全部检验过,果然没发现更多的东西,只首领身上有个刺青图案比较特殊,他写好验尸格目,全部转给了仇疑青。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对方一波未中,不会仓促来第二次,增加暴露风险,等到日后就难说了,对方贼心不死,总会有新的碰撞。 比如马上就是天子大婚了,他们会不会蠢蠢欲动? 仇疑青很忙,案子忙完了,其它事按部就班推进,似乎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可他还是没能和叶白汀有更多亲密时间。天子即将大婚,不管作为臣子,还是朋友,他都要好好助力,让这一日圆满度过,不留遗憾。 一路忙到了三月二十五,天子大婚前夜,他进宫来,做最后的检查警戒。 太极殿。 宇安帝听说仇疑青进宫了,立刻叫高公公拿了陈年好酒过来,小几摆上,小菜备上…… 等仇疑青过来,这边已经酒香满殿,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高公公,快!把指挥使按下!” 仇疑青:…… 宇安帝不让人走,还亲自斟了酒,递给仇疑青:“这杯敬你!此次恩科没你和阿汀,我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仇疑青接了酒:“为臣本分而已,皇上身份尊贵,当注意规矩。”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趣的?” 宇安帝白了他一眼:“处处板正,哪哪讲规矩,跟朝堂上的老头子一样,不怕我们阿汀变心?别到时候还得我给你下一道圣旨,让他不离开你。” 提到叶白汀,仇疑青也没计较宇安帝不用‘朕’自称了:“他很好,才不像你。” “是是是,你的汀汀最好,天下无敌最可爱,非你仇疑青莫属,好了吧!”宇安帝撞了下他的酒杯,“来,干了!为汀汀!” 仇疑青干了。 宇安帝又端起酒杯,不知道话怎么说的,又绕到了叶白汀身上,还是要为他干杯,仇疑青当然要干。 如此三番四次,仇疑青也知道他是故意找酒喝了,最后扣下了他的酒杯:“醉酒伤身,皇上当注意龙体。” “我知道……” 宇安帝手肘懒洋洋撑在桌上,手指抵着腮,晃着杯中酒液,很是惆怅:“我只是……难得畅快。皇宫很大,朝臣很吵,没一时一刻能放松,今夜身边有你,日后会有皇后,我想起来就……” 仇疑青无情戳穿他的假面:“是因为中宫有主,日后有皇后相伴了吧。” 宇安帝立刻眉开眼笑,哪来的惆怅难过,笑的那叫一个嚣张:“是又怎么样!我明天就有媳妇了,你呢!你这般不争气,怎么对得起我们当年在山上打过的那么多赌!长公主都要笑话你的! ” 仇疑青:…… 宇安帝沉浸在成亲的喜悦中,眼角都泛红了:“虽说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咱们兄弟九死一生,差点见不着面,前头还有数不清的麻烦挡着,不止一块大石要搬,可我一点都不怕,我要有媳妇了!我要娶皇后了!” 仇疑青:…… 他就不该担心这个傻蛋。 “成亲真的很美,光是想想明日洞房,我就……”宇安帝看着仇疑青,激动的差点又要灌一杯酒,“你呢,你什么时候和阿汀成亲?” 什么时候和阿汀成亲? 仇疑青顿住。 他只考虑过这件事,还未来得及策划流程,时间不够。可现在,连太极殿都挂了红绸的夜晚,听着好友傻乎乎说着明日大婚的兴奋,他心跳突然有点快。 突然间,‘成亲’两个字好像有了具象,只要想一想这两个字,想一想这两个字背后的人,他就有些受不了。 成亲啊…… 第199章 天子大婚 这天晚上, 叶白汀是被吻醒的。 春日夜晚,万籁俱静,无声无光的时候, 嗅觉总是会很清晰,有人走过漫长街巷, 被多情的桃花问候,带来满身微香清甜, 经由潮湿绵密的吻,分享给他。 唇齿相叩,花香妖娆,呼吸交换间, 燃起氤氲桃色, 无人知晓的私秘暗夜,情潮瞬间汹涌,让人很有些不耐。 “嗯……” 叶白汀还未清醒,就被拉入旋涡,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睡觉时很少被打扰。 他们这一行,工作时间不由自己,连轴转时,睡眠时间非常难得,能小睡一会儿都是很奢侈的事, 大家彼此都很体谅,不会随意惊扰,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会很珍视保护别人的睡眠时间。 他和仇疑青忙起来,几天见不着面的时候常有,他知道仇疑青会抽空回来看他, 多在深夜,他都在睡觉,可仇疑青从来没有扰醒过他。 今天这是…… “怎么了?” 叶白汀伸手抚住对方侧脸,声音有些初醒的哑,但仇疑青看到更多的,却是他汪着水的眼睛,红晕升起的眼角,还有潮湿的,柔软的唇。 他受不了,抓住叶白汀伸过来的那只手,举高,按过他头顶,继续吻他。 “别……” 叶白汀很愿意享受情人间情不自禁的吻,也很愿意接受更多的亲密,但暗夜被窝,肢体交缠,太容易出事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听到对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他偏开头:“明天……明天皇上大婚,你会很忙,别误了事。” 仇疑青顿住:“……嗯。” 他知道不是时候,他的小仵作值得所有更美好的瞬间,尽量克制了,可是心中涌动克制不住,不能继续,又不甘心,就捞住叶白汀的腰,唇齿在他后颈流连。 说亲不像亲,力度大了点,说咬不像咬,没有那么疼,有点让人难耐。 叶白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到底怎么了?” 仇疑青声音有些模糊:“……想你。” 叶白汀笑了,眉眼微弯:“堂堂指挥使大人,威武伟岸,气势万千,怎么跟个毛头小伙子似的?我前天在街上看到一个朝姑娘表白心迹的小伙,也没你这么孟浪。” “……嗯。” 仇疑青手覆在他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我就是你的毛头小伙子。” 叶白汀后颈微痒,见他终于安静下来一点,蹭了蹭他:“以后……还有那么久那么久,我们来日方长。” 仇疑青眸色更暗,声音哑的不行:“别勾我,你会受不了。”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 叶白汀心说不就是等段日子,他还真不是急性子的人,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对方身体某处的变化,非常强悍,非常凶猛—— 这个人又在说骚话! “停——”叶白汀深呼吸,严肃的推了推仇疑青,“明天真的很忙,咱们好好休息,行么?” 仇疑青看了他一会儿,亲了亲他的眼睛:“小怂蛋。” 叶白汀:…… 我这是为了谁! 仇疑青抱紧他,拉好被子:“睡觉,乖。” 叶白汀很快就睡着了,颇有些没心没肺。 仇疑青看着怀中人睡颜,久久,才闭上眼睛。 别人要成亲了,他有点嫉妒。不,是疯狂嫉妒。 叶白汀其实这些天也很忙,没闲过,案子完了,又开始研究仇疑青中的这个毒,和大夫们各种信件来往,沟通所有细节,包括和他一起睡之后,仇疑青的缓和表现,比如精神好了很多,黑眼圈也淡了些,睡眠时间仍然算不上规律,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真的有点效果,大夫们建议他继续,在找不出具体方子,不能根治这种毒的情况下,至少现在的状态要稳住,之后再慢慢想办法…… 还有姐姐那里,他也得经常过去看看。姐夫最近和仇疑青一起搞事,不怎么着家,因天子将大婚,书院放假,双胞胎跟撒了欢似的,姐姐看不过来,他干脆白天就在竹枝楼,和大夫们的联系面见工作也在那里完成,晚上再回北镇抚司,双胞胎腻着舅舅,掏完了所有鬼故事,又开始皮了,说要和小狗玩,叶白汀便半日呆在竹枝楼,半日把俩熊孩子带到北镇抚司。 俩崽子带着玄风,再加偶尔没被仇疑青骑出去,人来疯的玄光,连人带狗带马,都要玩疯了,北镇抚司那么大,都不够他们折腾的,几天下来,叶白汀就感觉身体被掏空…… 每天晚上,他沾枕头就能睡着,真的不是没心没肺,对仇疑青的撩拨没反应。 是真的累啊! 第二天醒来时,叶白汀没见到仇疑青的人,伸手在旁边摸了摸,没什么温度,人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昨晚睡没睡好。一起睡的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可以一起醒来,互道早安呢? 今日天子大婚,民间也跟着热闹万分,早些天就张灯结彩,各种欢庆,今天是正日子,气氛自然少不了。 天子大婚与常人不同,有各种礼仪,讲究,叶白汀知道仇疑青任务需要,今天恐怕整日都不得闲,他帮不上忙,又想看个热闹,打理干净自己,换了身新衣服,去竹枝楼找姐姐。 不出来不知道,一出来……好家伙,他想象中的热闹场面才哪到哪,太小家子气,这边几乎是十里长街,披红挂彩,百姓们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知道的是天子大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自己家办喜事呢! 到竹枝楼,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叶白汀感觉今天整个京城的人是不是都不在家,全跑到街上了! 胳膊被人拉住,叶白汀回头,看到了叶白芍:“姐姐?” 叶白芍拉着他就往后走:“别在这挤,上边有好位置!” 叶白汀被她拉到了二楼窗前的位置,视野一览无余,能看到街上很远,不用跟别人挤,旁边还有茶水小几,可以说舒服极了。 “小尧小凌呢?” “你姐夫回来了,今天街上挤,我可看不住他们,你别管了,跟姐姐一起看热闹!” 街上可太热闹了……简直眼花缭乱,不知道看哪好。 这是来这里之后,叶白汀第一次直面百姓对皇权的敬仰,他们信任天子,愿意追随天子,以天子为荣光,真心祝福天子能好,期盼天子能带着他们也好,他们的庆祝动作,甚至比自己家有喜事时更卖力。 民心所向,单纯的虔诚和祝福,永远拥护在身后……这样的位置,有野心的人,谁会不馋? 而坐在这样的位置上,能保持初心,不畏眼前繁华所惑,始终如一坚持理想,又有多难做到? “来了来了!那是皇后凤辇!” “檀车朱轮,红底金漆,凤凰于飞,呜嗷我们皇上终于大婚了,中宫有主,我们有皇后了!” “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江山万年!”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福泽绵延!” 百姓的吉祥话里,有对新人的祝福,更有来年光景的企盼,对他们来说,朝廷稳固,帝后和谐,后继有人,就是吉兆,是所有好日子的兆头! 所有人都很兴奋,皇后凤辇行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呼高1潮。 “等等——你们快,快看那边!那是什么!” “六马驾銮,四柱盘龙,象牙美玉,珍珠配顶……是天子象辂!” “皇上亲自来迎他的新娘了!” “皇上——皇上来迎皇后娘娘了!” 今日大婚逢喜,天子也不能免俗,婚服仍以金为底,配了大面积的红,日月在肩,龙身星火在背,限于天子仪仗要求,宇安帝不能亲自骑马,却也依了民间习俗,将一块红色锦缎从肩膀斜披至胸前,冠帽左右各插一枝金花,是为披红挂彩,簪花迎亲。 百姓们看到都要疯了:“啊啊啊——你们看到了么!皇上也披红挂彩,簪花迎亲,跟我们一模一样!” “皇上朝我们招手了!” “皇上在冲我们微笑!” “我大昭男儿就该如此!娶媳妇就得这样!” “皇上万岁万万岁!江山永固,盛世永昌!” 百姓们都在热闹狂欢,但凡想多一点的就会知道,这一幕简直旷世难闻。 莫说天子,就说太子皇孙,有尊位的王爷,取妻都不会亲迎,因为他们身份尊贵,要求的礼仪不同,皇上就更没这规矩了,这么敏感的场合,出宫亲迎,不怕刺客袭击么? 宇安帝是真敢啊! 叶白汀却感觉到了一份,与众不同的用心。他见过宇安帝本人,也听仇疑青聊起过宇安帝,这位天子还很年轻,可能会在外人面前伪装真我,可能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很有些心机,政事上不乏杀伐果断,但确实是一个内心赤诚之人,他做出‘亲迎’举动,一定也是力排众议,做了很多努力,扛了很多风险的。 这个行为里,有对皇后的情意,也有担心。 京城水深,朝局诡谲,有人在暗里搅风搅雨,各种挑衅,舞弊意外,就是冲着他来的,别人要的就是天子丢脸,威信大失,那今日大婚,机会何等重要,别人会不会攻击皇后? 他不想在皇宫里等着自己的新娘,让心爱姑娘替他担这一份险,他要亲自出来迎他的妻子,自己做这个靶子,如果有人要攻击,就都冲着他来! 有些任性,甚至有些不顾大局,但这份情感真挚又热烈,很难不让人动容。 所有人都在夸天子的时候,叶白汀转头,看向皇后凤辇。 皇后凤辇不似皇上象辂,四面只搭了短短珠帘,意思意思的挡了挡,只要距离近些,整个人的脸都看得清,凤辇周身遮的严严实实,不露新娘容貌,没人能看到皇后是何装扮,长什么模样。 叶白汀看到,凤辇左侧,镶着金边的红色车帘稍微动了下,像是里面的人担心,想要悄悄看一眼,又架不住规矩礼仪,不能在这样的日子丢脸,硬生生按了回去。 “阿汀看什么呢?” 他走神的时间实在有些长,叶白芍拍了拍他的肩,给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舍不得小越姐姐?” “小月姐姐?”叶白汀没懂,不过片刻后,有点懂了,“你说……皇后?” 叶白芍笑话他:“亏你还在北镇抚司当仵作,人人夸你眼力好,记性好,怎么连小越姐姐都忘了,小时候不是挺喜欢和她一起玩?” 叶白汀:“……啊?” 叶白芍看着他,迅速眨了下右眼:“咱们可是一起打过架的交情呢。” 记忆点被触发,蒙着白雾的往事渐渐清晰,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不是小月姐姐,是小越姐姐,越歌。 很久很久的过往岁月里,他还是个小孩,也就双胞胎这么大,越歌也差不多,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就是不怎么爱笑,性子有点冷,喜欢男孩子的游戏,比如打架斗……咳,学武。 姐姐叶白芍那个时候年纪不算小,但因为护着他,总和孩子们打交道,堪称降维打击,把一群小孩子欺负的嗷嗷叫,他那个时候很崇拜姐姐,越歌也是,不过两家离得远,能凑到一起的时间不多,越歌说比他大两个月,让他叫姐姐,因为她说的一本正经,小脸严肃,一点都不像骗人,他就信了,一声声叫小越姐姐。 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忘了前因后果,总之就是他们一起,卷进了谁家的后宅危机里,当时是真的有点危险,姐姐带着他们两个不方便,把他们藏在树后,叮嘱了好些话,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人。 他们本来很乖,窝在大树后没动,但前头又出了意外,有人冲到这边来了,越歌要冲出去,说他不会武,干不了事,他没听话,把她按回去藏好,嗷嗷叫着就冲了出去……因为过来的都是男人,他觉得女孩子不方便,会吃亏。 总之那天又是打架又是落水,他鼻青脸肿,整个人很狼狈,被拎到长辈面前教训,可他什么都没说,小越姐姐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后对他更好了。 可惜两家缘分不深,长辈都在外面调派做官,之后很快搬家,也是在分别之前,这个小越姐姐才良心发现,告诉他其实她并没有比他大两个月,就是不想被人叫妹妹,她其实比他小半岁…… 他当时气的很,觉得被占了好大便宜,越歌连坦白都要到分别前最后一刻,明显就是不知错,不知悔过,就是想让他多叫姐姐,坏的很! 之后……记不得了,不过他好像没气很久,记忆不多,只是因为距离太远,男孩女孩兴趣点不一样,久不在一块,情谊自然慢慢淡了,倒是姐姐和人家差着年岁,鸿雁不断,竟然成了‘忘年交’。 叶白汀看着叶白芍:“你们见过了?” “废话,”叶白芍笑眯眯喝茶,“要不是她帮忙,我能送东西到诏狱给你?” 叶白汀:…… 原来转来转去,竟然是故人。 “不过也只送东西了,咱们家撞上这种倒霉事,别人愿意帮忙,我却不能拉别人下水……我那时不知你能这么出息,我要知道,哪会拒绝她更多帮忙,早找她们家去了!” 叶白芍视线跟着街上缓缓行来的凤辇:“我离的远,消息不怎么灵通,那时还不知道她被皇上看上了,将来要入主中宫,知道了,就更不能给她惹麻烦。皇后看着风光,其实哪里那么容易,宫里的娘娘,宫外的外戚,殿前的朝臣,她一个新媳妇,哪处不得精心应对?但凡被人抓到点错,不知道多少代价要往里填……” “好在咱们都福大命大,波折过去,又能一起玩了!她前些日子还叹,说想见你,想看看阿汀弟弟长大了多少,俊不俊,可惜啊,你这个外男,怕是没什么拜见皇后的机会,还是姐姐我有福气,哪天她要想我了,让人过来给个宫牌,我就能进去瞧瞧她!” 叶白芍眉飞色舞,小表情可骄傲了,叶白汀却想,未必没机会……他视线掠过人群,落到一个人身上。 天子象辂在前,左右有禁军拱卫,仇疑青就在左侧落后三步的马上,护送天子的同时,警戒四周。 今日逢喜,他身上的飞鱼服也是新的,衬的肩更宽,腰更窄,剑眉星目,俊的不行。 仇疑青对任何目光都很敏感,几乎瞬间就抬头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撞,视野里是深深浅浅的红,不知怎的,同时想起了昨夜,彼此怀里的温度,皮肤的触感,亲吻时的柔软,氤氲的桃花香。 成亲…… 如果对方穿红袍,会是什么模样呢? 新人车辇缓缓靠近,百姓夹道欢送,吉祥话说个不停,皇上这边的礼官,喜钱也散个不停,不知道人群里有多少人做着警戒准备,做了什么事,总归到现在都平安喜乐,没有任何意外。 但是突然间,有两个小孩子,冲上了街前。 皇后凤辇和天子象辂还未相遇,距离只不过数丈。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围观百姓都愣住了,叶白汀看清楚人,更是眼瞳一震,竟然是双胞胎! “坏了坏事了!”叶白芍立刻在人群中找石州,叶白汀也是。 石州距离并不远,就在三尺之外的街边,他自己显然也很意外,倒是没急着上前拎双胞胎,而是目光非常犀利的扫向右边,有人迅速消失的位置。 叶白汀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仇疑青更是,当下已有锦衣卫反应,立刻在暗地里行动,无声无息的扣下了两个人。 还真有人在浑水摸鱼! 叶白汀瞬间就想透了,双胞胎鬼精鬼精,一准是发现了什么,只来得及示个警,躲跑时一不小心,被推了出来,到了大街上。 俩熊孩子被姐夫散养,哪都爱带着,什么都见识过,这种场面也没吓着,没哭没闹,眼珠子一转,冲着皇后凤辇,把先前捡的花瓣掏出来,往前一撒—— “皇后娘娘新婚大喜!” “添福添寿!” “早生贵子!” “国泰民安!” “我要给皇后娘娘捧花花!” “那我长大了给皇上当将军!” “不行哦——皇上有将军了,安将军很厉害的!”左边的小崽子煞有其事的提醒,非常严格。 “对哦,”右边的小崽子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了主意,“那我给皇后娘娘的小太子当将军! ” 俩崽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道:“皇后娘娘多子多福,长命百岁!” 只要是大人挤到了街上,肯定会被问责,但这是两个小孩子,没哭没闹,喜笑颜开,各种吉祥话不要钱的往外蹦,还是两个小男孩…… 在这种社会形态下,突然就有了某种特殊的祝福意义,多子多福……这是好事啊! 宇安帝笑得特别开心,直接扬声道:“皇后听到没有?咱们会多子多福,未来的小太子都有将军了!” 凤辇里没有声音传出来,大约是不好意思,规矩之下也不能发声,但侧边帘子狠狠动了一下,显然并非没情绪。 皇上都没说什么,还很高兴,百姓们当然更乐的凑趣:“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多子多福,长命百岁!” 俩小崽子被礼官塞了一把喜钱,嘿嘿笑的开心,捣腾着小短腿跑回街边,石州赶紧一个一个,拎起来抱结实了。 新人车队很快相逢,天子象辂转向,一起去往皇城,漫天喜乐声中,有暖风袭来,送来桃花淡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红颜美好,岁月悠长,以后的时光里,有人相濡以沫,再不会是一个人,路一起走,难一起扛,直到长路尽头,雪染霜了发,便是一生。 叶白汀看着新人车辇一点点远去,看着帝后无言的默契与情愫;看着人群中有有丈夫牵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看看左右,瞪了丈夫一眼,脸有些羞红,却仍然没有挣开丈夫的手;看到姐夫抱着孩子,往这边看过来,冲姐姐傻乐…… 普通人要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普通瞬间,天下太平,生活和乐,日子有你有我,便很好。 风来无声,吹动衣衫发梢,叶白汀突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下意识摸过去,‘嘶’了一声,有些疼,好像还有微微的肿? 蓦然间,他想起新人车队路过时,仇疑青看过来的眼神,有浓烈的情愫爱|欲,也有问候和关心,似乎想问他点什么…… 难道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漫天喜乐里,叶白汀红了耳根。 这男人是属狗的吗!不让他干那种事,他就给他吸出了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 感谢在2021-10-01 14:00:00~2021-10-07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硯安、微末、吃墨鱼的丸子、==、少妹、西洲、喵三角、白桃乌龙、童炎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出神入画李半仙、老女人 130瓶;再瘦十斤 110瓶;逐尘 95瓶;糟心事笔记本 92瓶;安 74瓶;少烟 63瓶;karedes、今夕且何兮 60瓶;蒋蒋觉得你很烦、xxxibghan 50瓶;50333377 46瓶;很普通的人 43瓶;诸葛钢铁 40瓶;木木、李相赫的韩王浩 30瓶;青莲寻梦琉璃盏 26瓶;阿狸 24瓶;鹤枝、陌陌、琼大人、jjcat、简单清澈 20瓶;凤啾啾、年年有余生、45999501 15瓶;yoyo又在看小作文、44494803、路人是不霸王滴~~、一把橘子糖、水晶石、懒洋洋、丝娃娃、掠影、淘气小亲亲、左塔、童炎佑、芜柒、非白、sparkle(xx)、晚风吻尽荷花叶、细丝卷卷ya、绿萝卜、吃墨鱼的丸子 10瓶;花开半夏 8瓶;子休~越人、茶茶、断鸿声、筱筱、埘肆、猫半仙□□ile、芝士、沫|雅轩、charon、婷、誓要减肥 5瓶;洛寒寒 4瓶;西洲、白桃乌龙 3瓶;dy、陌路未至、蘑菇咪咕、肖战就是火略略略、马甲三两件 2瓶;少妹、夙青萝、抱朴守一、18628571、天空中的水、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0章 我们成亲好不好 明明是别人成亲, 该害羞的不该是新人吗,仇疑青好不好这样撩拨他,你的任务呢, 你的工作呢,都不干了吗!那么多的警戒活儿, 还不上心,是想被人一锅端吗! 叶白汀气的瞪了仇疑青的方向好一会儿。 之前不知道后脖子被‘咬’出这么个玩意儿, 忙忙乱乱的也没在意,这会儿察觉到了,疼过了,整个人就紧绷起来, 总觉得它又痒又疼, 总想伸手抓一抓按一按,又担心别人看出来…… 就很不自在,显得很僵硬。 “你怎么了?”叶白芍看着傻弟弟,语重心长,“你也长大了,不要怕羞,三急什么的……想去就去啊。” 叶白汀:…… 算了,这是亲姐姐。 “那我……去一下。” 迎亲队伍已经消失在街道,进了皇城, 叶白汀替仇疑青松了口气,这下应该是安全了。皇城在禁军手里,宇安帝经营数年,也不是吃素的,之后的事应该不用担心了。 不过……皇宫里的人,也会闹洞房吗?这天晚上会有怎样的热闹? 再一想宫中局势, 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贵妃,再加上权柄日渐壮大的皇上,有点敏感,大闹估计不可能,可仇疑青呢?他可是皇上好友,会不会想凑个热闹? 叶白汀想想摇了头,估计不大会。仇疑青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忙了这么久,终于把事办完,闹洞房多费力气,不如休息,没准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皇后凤辇是被皇上接进宫了,外头的百姓可没消停,天子大婚,国之喜事,难得的机会,大家算是撒了欢,该吃吃,该玩玩,好些人直接放了假,什么都不干了,专门到街上找乐子,长街深巷,各处茶楼酒馆生意爆满,热闹的紧,唱戏的唱曲儿的说书的,各处是你唱罢我登场,跟过年似的,竹枝楼也是,客似云来,忙得脚打后脑勺,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姐姐在忙,姐夫忙着照顾姐姐忙,被姐姐瞪了也不愿意走,再瞪就……老大一爷们,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扮可怜撒娇! 姐夫不要脸,姐姐还要脸呢,叶白芍深呼吸几下,不再理他,随他坠在后头,专注做自己的事。 双胞胎就没人管了,先前还要凑个热闹表个孝心,要帮忙上菜,只断了两盘就歇了,一人兜了一袋子瓜子,蹲在二楼楼梯口,看底下说书先生说书。 先前还嗑瓜子,后来越听越入神,瓜子也不磕了,头也往前伸,卡进了木栏里,两小手还在那儿拍掌呢—— “哇——好厉害!” “安将军好帅!” “刀好长!” “马好漂亮!” “还会飞!” “千里之外拿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叶白汀看到好悬倒抽口凉气:“你俩别动!头不准再往前伸了!” “舅舅!” 俩熊孩子看到舅舅,别提多亲了,灵活的把脑袋从木栏里退出来,就要朝楼下跳:“舅舅!” “别跳!”叶白汀差点吓出汗,“走楼梯,我可不是你们爹爹,接不住你们!” 双胞胎彼此看了看,有些失望:“好叭。” 俩人哒哒哒的从楼上跑下来,还仰着小脑袋,一脸严肃的跟叶白汀说:“宝宝不重的!” “连小裙子都穿得上!一点也不胖!” 叶白汀:…… 你俩胖不胖,我都接不住。 楼里祸祸的差不多了,菜也上过了,书也听过了,俩孩子感觉没意思了,干脆一边一个,蹲地上,熟练地抱住了叶白汀的腿:“舅舅我要看安将军!” “舅舅我要看大马!” “我要看大刀!” “我要练武!” 叶白汀:…… 你俩咋不上天呢!我去哪给你们偷安将军! 看着这边实在忙不过来,算了,叶白汀朝后边叶白芍说了句:“姐,我带俩小的去我那玩一会儿——” “那你路上小心,”叶白芍都没工夫送一送,“一会儿我叫你姐夫去接他们!” “嗯你忙吧!” 叶白汀带着俩熊孩子去了北镇抚司。倒也不用担心危险,身边一堆锦衣卫呢,距离也不算远,出不了问题。 他也有招治俩熊孩子,不就是要玩吗,忘了什么将军吧,进了北镇抚司大门,他手腕上铃铛一晃,玄风听到声,就撒了欢似的跑过来了。 “哇狗狗!” “玄风将军!” “你想不想我们!” “喜不喜欢小裙子!” “汪汪——汪汪汪!” 双方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倒是都特别热情,很快就疯跑起来,冲着后边校场,速度那叫一个快。 叶白汀:…… 也不知道姐夫给俩小的喂了什么洗脑包,小裙子这茬,还没玩够呢。 他慢悠悠走到后面校场,看着俩小孩疯跑,看着看着,突然也有些蠢蠢欲动,自己这身体是虚了点,上回熬夜差点没扛住,说了要锻炼锻炼身体的,要不要…… 双胞胎多灵的人,看到舅舅这样,立刻一边一个,拽住舅舅的手,拉他一起进入疯跑行列。 叶白汀起初没拒绝,想着自己好歹一个成年人,总不会连孩子都比不过吧,可跑了两圈,孩子们还能疯,他却不行了,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双胞胎一左一右,顶着一模一样的脸,皱着小眉毛,小脸严肃的教育他:“舅舅你这样可不行。 ” “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的!” “不能偷懒,再跑两圈!” “以后我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孝顺你呢!” 叶白汀本来不想再动了,谁说话都不好使,可听到最后一句,窝心的不行,小崽子们是真的很知道什么时候嘴甜! 行叭,他准备再坚持两圈。 两圈之后,双胞胎换了套路,说光跑多无聊啊,咱们来玩游戏,一个说舅舅这边来我教你玩沙盘战场,一个说舅舅跟我一拨我们要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叶白汀有点不明白,沙盘演练就沙盘演练,对阵就对阵,双方比拼阴谋诡计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上真人!他们的‘将军’要亲自跑啊!要身先士卒,还得分化出不同小队,围拢打援,全部跑一遍啊! 玩个游戏,比跑圈还累。 叶白汀也看出来了,俩孩子今年没怎么长个,净长心眼了,哪里是教他玩游戏,是在玩游戏顺便玩他!狗子都不够他们玩的了,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但是吧……反正都活动开了,来都来了,本身也有锻炼需求,不如就一鼓作气……他好歹一个大人,怎么可以输给两个娃娃! 双胞胎相当给面子了,时不时停下来鼓掌:“哇舅舅跳的好高!” “舅舅跑的好快!” “人家要跟不上了!” “舅舅让一让我呀!” “汪汪——呜汪!” 双胞胎放水耍宝,哄着舅舅跑快点,狗子也不甘示弱,跟着少爷又跳又跑还知道等一等,尾巴摇的可欢快了。 叶白汀:…… 是我哄你们玩,还是你们哄我? 北镇抚司院子算是热闹了,时不时传来尖叫笑声,伴随着狗子的欢脱吼声,俩熊孩子跑得满头是汗,精神奕奕,叶白汀也出了身汗,脸颊染上绯色,眼睛亮亮的。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掠过一阵清风,校场转角多了两个人。 石州抱着胳膊,懒洋洋的倚着墙边,看着小舅子,忍不住笑:“还是个娃娃呢。” 仇疑青站在他身边,眼神里难得有几分放松,可尽管放松随意,他的站姿习惯仍然变不了,腰背挺拔,像一把标枪。 他跟着石州的话,想象叶白汀小时候的样子,有几分遗憾:“……可惜我没见过。” “那是真的可惜。” 石州音调拉长:“我们阿汀小时候,可比这两个皮猴强多了,乖巧懂事,可爱的紧,眉眼弯弯那么一笑,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任谁看一眼都喜欢。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换牙,还不好意思开口说话,笑也是抿嘴笑,秀秀气气的,像个小姑娘,但谁欺负他姐不行,他没牙也敢咬一口,奶凶奶凶的,可好玩了,怪不得岳父一家都疼他,家里有这样的娃娃,换谁谁不想宠?” “我家阿芍生孩子的时候,我就想,不管男孩女孩,最好不要太像我,五大三粗的,不招女孩子喜欢,果然外甥像舅,像娘家人,俩崽子刚生下来就招人喜欢,可人疼的很,凭着这漂亮脸蛋,从小到大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可惜越大越朝我这长相歪了,以后长开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恐怕不能跟他们舅舅一样,过两年这小脸也骗不了人了……” 石州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我们家阿汀啊,我和他姐姐一样,是盼着他长大懂事,又不想他这么懂事,那么乖的娃娃,得吃了多少苦,才能像今天这样……” “不会了。” 仇疑青眸底深邃:“只要我不死——我死了,他也会一路安好。” 石州眼梢就横了过来:“指挥使天地男儿,一言既出,可要说话算数,否则我的马帮——可是要撒泼的。” “你和你的马帮,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仇疑青声音凝在风中,聊起正事:“说说吧,你的事,可还顺利?” “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不顺利?”石州懒洋洋哼了一声,“我虽不喜欢玩那两面三刀那一套,但也见惯了,年轻的时候也被人玩过,吃过好兄弟的亏,早练出来了。老话说的好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些人你看一眼就明白,就是走这一套的。” “我跟他们说,我夫妻恩爱,父子和乐,和北镇抚司指挥使感情要好,特别心疼我这小舅子,说得越诚恳,他们越不信,觉得这是伪装,根本不是真的,非得套我编出一二‘利益点’,为什么这么干,想要得到什么,利用什么……他们才信。这不,我已经顺利跟一个小队接上头,大酒都喝过两轮了,就是这三皇子藏的太深,我没立上一两件大功,大约是见不着的……” 仇疑青听完,道:“此事辛苦你,若有任何需要,你尽管叫我。” 石州没不会跟他客气,点了头:“不过那个燕柔蔓是怎么回事,你的人? ” 仇疑青转头:“你碰上她了?” 石州一看这表情就知道错不了,哼笑一声:“就知道你小子心眼贼,路数多,什么道都能想……” “那你可错了,”仇疑青看着校场里,和小孩子们玩的脸颊绯红的小仵作,“这是阿汀的主意。” 石州嘿了一声:“我们阿汀就是聪明,就是能干,瞧这小脑瓜转的,厉害!姓仇的你不行啊,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竟然还得别人给你出主意,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还不得犒劳犒劳人家?这金银财宝,升官赏赐什么的,你可不能薄了。” 仇疑青:…… 主意要是自己想的,就是心眼贼,太会算计,是小仵作想的,就是聪明能干,就得被犒劳大赏,你们家的人都这么会说话? 不过他一点意见都没有,淡定的说了句:“我的私库,都是他的。” 石州并没有夸奖他,还横了眼:“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你的东西不归他归谁?你也说了,你的东西都是他的,那你现在可是个穷光蛋,什么都没有,还不赶紧去挣功劳攒银子,抄几个不听话的奸佞家,犒赏给我们阿汀?” 仇疑青:…… 马帮帮主,真是会做生意。 他面不改色,迅速拉回正题:“你看到燕柔蔓……怎么了?” 石州看着他的脸,颇有深意地笑了下:“行吧,这回饶了你。这姑娘不错,是个厉害的主,这才几天,就混进圈子,打出名号了,她一点都没掩饰自己的路子,也没隐姓埋名,京城官场混的久的,都认识她燕班主,她也丝毫不掩被你锦衣卫押过堂,关进诏狱之事……能从你诏狱出来,还能风光如此,才叫真本事不是?她越低调神秘,不自夸,不张扬,别人越觉得她厉害,是可以和锦衣卫掰手腕的主,前天还有人为见她一面,打起来了……你同我透句实话,她真没问题?” 仇疑青:“此事乃皇上御批准奏。我和阿汀看过的人,不会有问题。” “行吧,”石州摸了摸下巴,“那我就知道怎么玩这个局了,我这条线与她不冲突,交集也不多,那种地方总归不怎么好混,处处凶险,你可别坑人家姑娘,找人护着点。” 仇疑青没说话。 石州就笑了:“我也是瞎操心,你这心眼多的混小子什么想不到,肯定布好了网,做足了准备,那姑娘身边,有你的人吧?” 仇疑青看了他一眼。 石州又眯了眼:“我经过两趟,都没瞧出来,肯定不是锦衣卫,路数不一样,锦衣卫太明显,你……”他看了看左右,很谨慎的沉下声音,“你若启用了‘那边’的人,该要更注意,这京城藏龙卧虎,四方通达,难免有几个见识广泛的……” 仇疑青知他在提醒什么,微点了头:“有些东西也不可能一直藏着,又不是见不得人,我有分寸。” “有分寸就行,”石州点到为止,也不多言,“明日我又得回去忙了,我媳妇那不用你管,我自己照看的过来,这俩崽子要上书院,手就有点够不着,你帮我盯着点。” 仇疑青:“放心,他们出不了事。” 石州这才朝前走,边走边扬声:“儿子们,走了!你娘喊你们回家吃饭!” “爹!” “爹爹!” 双胞胎看到亲爹,兴奋极了,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中途不但没停,还蓄了力,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仔细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俩小孩憋着坏呢,才不是想亲爹想的不行了,忍不住跑快,他们就是想用力冲,用最大的劲道,蓄势待发,往前猛猛一扑—— 石州伸出大手,往两边一拦,一手一个,就把俩小崽子圈住,抱起,还上下颠了颠。 孩子们冲的飞快,力道奇大,当爹的接的结结实实,没有任何失误,脚底沉的很,纹丝没动。 双胞胎:…… 很难说不失落,这游戏玩了不只一天两天,是很多很多年了,但每一回他们都没有冲破亲爹的包围圈,每一回都被稳稳接住了! 他们一边不走心的夸:“哇爹爹好厉害,又接住了呢。” 一边掀起小褂子,捏了捏肚皮上的肉:“我明明长了几斤,重了的啊。” 石州哈哈大笑:“那可不行,你长的这几两肉哪够,还得接着长呢,以后要好好努力,练功不辍,不如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再加半个时辰马步?” 双胞胎:…… 大概除了亲爹,也没谁能把俩熊孩子挤兑的没话说。 “来,跟舅舅告辞,说你们要走了。 ” “舅舅我们走啦!” “舅舅要乖乖的呀,以后书院放假,我们再来陪你锻炼身体!” 叶白汀:…… 他觉得,锻炼身体什么的,要不还是算了吧,他也不算没有一技之长,真到危险时分,不是还有杀手锏? 手腕一暖,他低头看,是仇疑青扶住了他。 他要挣开,仇疑青却没让:“嗯?” “不是腿软了?”仇疑青微微勾唇,“不想我扶着,是想摔在这里?哪样更丢人?” 叶白汀:…… “你怎么知道我腿软?” “膝盖微弯,小腿颤抖,身形微弓,手下意识叉腰——不是腿软是什么?”仇疑青视线从上到下,滑过他的身体,“观察入微,细究深思,我们的仵作先生,不是已经教过我了?” 叶白汀满脸震惊的看着仇疑青,这狗男人好不要脸!什么教过他了,分明他自己就会!说这话是就是故意撩拨他,想看他害羞的样子,占便宜的! 叶白汀心说我不能输,清咳两声,肃正表情:“还好,你若有其他想学的,我也可以教你。” 装的是模是样,眼底暗意么……就看对方能不能读出来了。 仇疑青当然读的出来,小狐狸又在勾他! “你确定……你比我会?” 这句话刚说完,仇疑青就感觉不对劲,被坑了,果然,叶白汀下一句就追过来了:“你很会?为什么你那么会?还没在我身上学,就很熟练,跟别人学过了?谁?” 仇疑青:…… “哼。”叶白汀绷着脸,推开他,转身往前走,只走了一步就绷不住了,差点笑出声。 过往什么的,他才不在意,他了解仇疑青,喜欢的也是现在的仇疑青,过去有什么事都没关系,只要以后没有就行,但仇疑青这个反应,真的很取悦他。 刚过拐角,背后就是一沉,是仇疑青抱住了他:“……小狐狸。” 叶白汀这下是真的挣扎:“你别过来,我出了一身汗,怪臭的!” “不臭,我喜欢。”仇疑青不动。 叶白汀:…… “你起开,我要去洗澡。” 仇疑青:“我也要洗。” 叶白汀怔住:“你也要……洗?我们分开……洗吧?” 仇疑青低笑:“不然呢?” 叶白汀松了口气:“当然是分开洗!” 但他没想到,这口气松的还是早了,仇疑青没骗他,没跟他一起洗,但他用了他的浴桶,还有他剩下的热水……这么大的北镇抚司,又不是没有你的桶! 同样的浴桶,同样的温度,甚至还留有他的味道,距离还这么近……叶白汀可太知道了,这狗男人就是故意的,在调戏他! 狗男人还一点都不知道害臊,洗完出来,跟没事人似的,还有脸好奇他为什么脸红,问是太热了么? 叶白汀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掌心就痒痒,你好奇不懂是不是?没关系,我这一巴掌下去,你一定懂了! 仇疑青擦着头发往外走:“我让人备了桃花酒,很香,不醉人,来不来?” 香又不醉人?那当然来! 仇疑青头都没回,自信小仵作会过来,果然,这天晚上,二人难得轻松闲暇,窗前对饮,畅快极了。 叶白汀感觉自己有点飘,也感觉仇疑青有点不对劲,带了很浓的侵略味道,好像准备好了什么,憋在肚子里,就是没说。 似醉未醉时,他被欺过来的人抱住,对方的气息整个笼过来,带着和他相似的味道,桃花酒香,丝丝微甜…… 他们在星空下接吻,炙热情浓。 仇疑青没停下,叶白汀怎么推,他都没停,反而手臂箍的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急促,叶白汀被他带的有些难耐:“你……到底怎么了?” 这两天都有些不对劲,荷尔蒙很旺盛的样子。 仇疑青吻着他的唇:“我们成亲好不好?” 叶白汀一怔。 “宝贝……和我成亲,好么?”仇疑青撬开他的唇,气息交缠,“我想看你穿红衣,洞房映烛,亲手帮你脱下它……我想把你放进喜被,想你眼睛里只有我一人,想你喊我的名字,为我动情……” “……我想要你。” 第201章 瓦剌使团来了 这天晚上, 叶白汀以为他会交待在仇疑青身上,最后结果……嗯,不能说没交待, 但是是另一种交待。 他并不反对情人间的亲密,对他而言,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所有亲密美好, 都值得敞开拥抱,但在仇疑青这里,也值得敞开拥抱,但更值得期待。 仇疑青似乎宁愿憋着, 也不愿草率, 想要给他最好,最弥足珍贵的一切体验,他对洞房花烛执念很深,对心上人的尊重和克制,是被写进他骨子里的东西,如果真的情动不已,无法停下来,那就……适当的点到为止。 他抱着他的小仵作,爱不释手, 流连忘返,不知餍足,亲他没够,不打算做更多,所有行动就付诸在了嘴上手上,用这种方式进行更多探索。 于是叶白汀交待了…… 不但交待了东西, 连忍不住发出的声音都被对方吞进嘴里,一点都没漏。 有那么一瞬间,叶白汀大脑是空白的,太刺激了,光这样就这么刺激……他忍不住开始赞同仇疑青,的确不应该一上来就做更多,他估计自己会受不了。 “……我帮你?” 叶白汀还是很有良心的,大家要公平么,却不知他现在的样子有多诱人。 急促的呼吸未停,声音微哑,眼睛里汪着一汪春水,眼角绯红,额上浅浅沁出细汗,让他的皮肤显得更为白皙润泽,嘴唇也是,不似以往略淡的樱色,染上了水水的红,看起来……可口极了。 “……不必。” 仇疑青起身,出去冲凉水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子,那些深深缚在牢笼里的野望,积压的太深,太久,根本不能随便被放出来,一旦放出——他会停不下来。 一时的小甜头,于他来说并不是慰藉,而是倾泻阀门的打开,没尝过,尚且会想象它的滋味,一旦尝到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停下来。 他对叶白汀的渴望,远非别人的想象。 今夜,仍然不合适。 叶白汀听到外面的声音,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唇角翘的老高。 就这?就这??说谁小怂蛋呢,你才是小怂狗! 他有点小兴奋,好像领会到了妖精们垂涎唐僧肉的热情,人越藏着掖着端着躲着不给,自己的坏心思就越能浮上来,就要就要就非想要……狗男人看样子是非想等到洞房花烛夜了,那他要是用劲勾一勾,会不会勾的对方破功? 到时候干了坏事,还能倒打一耙,要什么要,你不是指着洞房花烛夜呢吗,不应该只是想想吗,怎么就没憋住?青哥哥,你让我失望啊。 不知道到时仇疑青是个什么表情? 想想就很刺激啊! 成亲…… 叶白汀翻了个身,他感觉有点太快。 倒不是认识的时间太短。虽然和仇疑青相处还不到一年,彼此却一起经历了很多,他们很默契,很合拍,在很多地方价值观相似,对待问题,甚至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能殊途同归,想到一处去,这要是了解不算深,什么样才算? 他只是觉得,总得等到有些事彻底解决了。 比如那个瓦剌八王子,暗地里造反的三皇子,还有父亲的案子真相,不办完,心里总是悬着事,很难说圆满,而且别人那么多心眼,没准专冲着你要成亲时搞事,那得多糟心?仇疑青想要的洞房花烛,一定不是有人打扰,乱七八糟的洞房花烛。 倒不是非得多闲才行,北镇抚司这样的地方,想要完全空闲根本不可能,以后随时都会有别的事发生,有案子要查,但跟自己有关的,最紧要的这几件,叶白汀觉得,还是得解决。 他们得加快速度了。 书里三皇子造反还需要几年,可那是他暗中发育,羽翼丰满,所有准备做足以后,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三皇子的很多信息了,人手也派出去了,潜伏的,跟踪的,监视的……不可能用好几年,没准连半年都不需要,仇疑青就能把那个藏头露尾的人揪出来,一举击溃。 至于八王子……瓦剌使团的人已经在路上,再一个月就能到,他就不信这群人不搞小动作,八王子再跟个王八似的能藏,愿意躲,这么大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过了这一次,想要再借使团方便回家,可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叶白汀感觉,他们的前路早不似以往,隔着山隔着雾,怎么也看不清,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怕任何危机降临,他们甚至期待着这些时机,好抽丝剥茧,把这群人一网打尽。 所以时间什么的……不是太大问题,顶多半年?或者一年?总归用不了两年吧? 而且以仇疑青性子,对洞房花烛夜那么在意,对成亲流程必也不会马虎,古代成亲规矩可多,什么三书六礼……哪一样都需要时间,根本快不了,仇疑青心里应该也明白,心急没用。 想着想着,叶白汀就有点头疼,他们的事,他还没有跟姐姐坦白啊! 成亲是两个家庭的事,必得有人帮忙操办,他只有姐姐了,怎么可能不说?仇疑青但凡搜罗整理好‘聘礼’,必会上门,那时候…… 还是算了,成什么亲,搞什么仪式,俩大男人不需要这种仪式感! 叶白汀面无表情,不如凑和过下去算了。 他又翻了两次身,仇疑青还没回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至少有三刻钟了吧!狗男人冲凉水澡这么慢的么!还是他在偷偷干什么事!他干这种事时间要这么久的吗! 再不回来……他好像等不住了。 叶白汀还是没撑住,困的不行,连翻身都忘了,呼吸慢慢均匀,睡着了。 仇疑青回来时,带着微凉水气,没立刻钻被窝,等了等,身体温度合适了,才过去抱住小仵作,轻轻亲吻他额头,拉上了被子。 …… 接下来的一个月,日子过得简单又平和,京城没什么大事发生,北镇抚司只零星几个小案子,证据确凿,事实明显,都不需要指挥使亲自出马,申姜就给办了。 叶白汀经常能见到仇疑青,情浓热烈,总少不了一些亲密瞬间,指挥使几乎每天半夜都要去冲道凉水,底下会不会有窃窃私语,叶白汀不知道,他只知道,轮值换班的人很体贴,早早把凉水从井里打出来准备好,以备指挥使不时之需。 叶白汀经常去竹枝楼,只要想见,每天都能见到姐姐,双胞胎读书有点辛苦,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同窗和夫子比较辛苦,每次要隔个三五天,学院小休,才能见到人,姐夫就不行了,最近不知道在怎么忙,他有近一个月没见到了。 仇疑青知他担心,稍稍透露了一二消息。 叶白汀便知道,姐夫不是忙的不着家,还是经常会回去看姐姐的,只是因为太忙,时间不定,长短也不定,发生时间大都都是在夜里,所以他不知道。 至于在办的事……有锦衣卫辅助,难是难了些,也不至于太危险。 闲来无事,叶白汀盘着腿,坐在廊下陪狗子丢球玩的时候,也会琢磨,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仇疑青不说了,心里装的事多,把的住大局,别人走一步看一步,他走一步至少往前看个七八步,方方面面都得想到了,才能万无一失么,姐夫心眼也多,从小跑马帮到现在,经历无人能及,阅历也比寻常人丰富很多,有时候别人以为的危机,在他眼里可能就是司见惯的事,一眼就看透了,别人很难算计到他。 姐夫一路追着姐姐,从老家到京城,为了自己的事,也是为了父亲,他行事向来恣意潇洒,快意恩仇,这回被人欺负到头上,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叶白汀猜,他来京城,还真就是冲着贺一鸣来的,未必没胆子动手,见面时那句‘杀人’的话,也不算乱说,只是这一次贺一鸣真的犯了案,亲自动了手,落到仇疑青手里……就正好了,省了他一道事。 姐夫向来粗中有细,关键时候更是心细如发,案子是他送上门的,于联海是他带回来的,是不是在来京途中的那种偶遇,于联海跟人嘴仗,他就觉得不对劲,认为可以查了? 京城初见时,姐夫和仇疑青当街打架,看起来有点不那么友好,有惺惺相惜,对彼此的欣赏,也有距离感,彼此很难说没有一点提防,可是近来这些距离感越来越少,越来越淡…… 是因为自己吗? 亲人,爱人……因为他的存在,两个人开始释放更多的善意,更多了解,更多合作,于是发现了彼此身上更多的闪光点,未来的大有可为? 咳,叶白汀清了清嗓子,多少有点不要脸了,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但总而言之,他的日子早已从重重桎梏里出来,一步一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快乐热闹,前方什么模样,可太值得期待了。 人间四月,暖阳灿灿。 绿叶伴着微风,柳绿伴着桃红,梨花捧出沁香雪色,到处生机勃勃,明亮耀眼,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大家本该悠然享受,可没办法,瓦剌使团要来了。 此乃邦交大事,别说皇宫,朝堂,京城百姓也如临大敌,锦衣卫更得绷紧了弦,各处卫所,禁卫坊市,无一处放松。 瓦剌是鞑靼最大的部落,对中原的侵扰算起来有上百年了,不管本朝天子怎么换,他们都贼心不死,无非是从猛烈进攻变的不怎么再敢打,近些年被安将军狠狠摁在地上摩擦,吃够了教训,看起来老实多了,但也未必真就认了怂,以后不搞事了。 他们这回派了使团,说是要建立邦交,互开边市,谁知道是真心愿往,还是单纯的以美好话题包装,过来搞破坏的? 边关有安将军,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这些瓦剌人,你们要是想打,行,干脆让安将军灭了你们族,别的都别想了,要是不想打,也行,待大昭休养生息几年,种种粮,满满仓,养养兵,再踏平你们瓦剌不迟! 大家表面上看着没什么话,实则都等的挺着急,市井茶楼里,说书先生创造的‘安将军神威’段子都攒足一本了,你们这群王八蛋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直到五月初四,逢端午节,瓦剌才姗姗来迟,说是路上遇到了点意外,耽误了行程。 天子当然是很大方的,泱泱大国,待客有道,专门派了人去迎接,在大朝毕,政事处理完毕后,还在殿宣旨,召见了使团,亲切问询,并安排了晚宴。 据说场面十分和谐。 叶白汀没机会参与,身份不够,听是听到了不少,市井传言成为多彩多姿。 竹枝楼里,近来所有客人都在谈论使团,天子当日的召见,以及当天晚上安排的晚宴,什么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图穷匕现……戏折子里唱过的腔,话本子里说过的扣,都被他们有模有样,神神秘秘的编排了一通。 不过叶白汀问过仇疑青,真正的朝见其实还真挺和谐的,并无不妥,国与国的角逐较量,动作更多在私底下,走到明面,国君之前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有了定论,没必要再撕,顶多晚宴之上,推杯换盏时,有几句阴阳怪气,其它时候基本很少出错,双方都不允许这种错误,因为一旦出现,就是吹响了战争号角,再没什么好谈的了。 使团此行,还真不是为了打仗来的,真要挑衅,也不会送这点人到京城来,以性命宣战。 叶白汀不要太懂,邦交谈和,边关互市,且不说这八个字使团是否真心想办,他们此来必有一个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八王子。 瓦剌王儿子死绝,又失去了生育功能,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苗,当然要过来捞,因自身朝局构成,旁边还有个九王叔虎视眈眈,不得不防,这次行动未必就没混进对方的人,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得足够隐秘,不敢声张…… 估计且得找一阵子人呢。 果然,接下来的这半个多月,瓦剌使团安静极了,看起来相当老实,真就像是乖乖出使的人。 叶白汀没太担心这些事,各处都盯着呢,真有什么动静,他必不会错过,他现在烦恼的问题是,天热了。 端午节一过,温度一天比一天高,他的小暖阁,冬天住着很舒服,有暖炕,有阳光,春天也还不错,光线辉洒,暖风之中总能营造一种舒适意境,让他很喜欢,天气热了就不行了,温暖的阳光变得刺眼,窗前小榻甚至晒得烫屁股,根本住不了人了! 他本也没那么烦恼,打算回昭狱住,牢房里头凉快啊,他那间牢房还很干净,不乏舒适度,可去住了两晚上就发现不行,仇疑青虽然很忙,经常不在,但能回来的时候,会找他一起睡觉,诏狱怎么方便? 还有狱卒们的眼神……真的非常迫切,就差跪求少爷饶过他们了。 叶白汀围着北镇抚司转了一圈,给自己找新窝,最后挑中最一个房间,还挺巧,正是仇疑青的房间。作为指挥使,仇疑青在北镇抚司是有自己独立空间的,不过他基本没怎么住,以前只是偶尔小憩,或者换个衣服,有了叶白汀的暖阁,他就更不怎么来了,这房间上次被玄风祸祸了一通,咬烂了好多东西,到现在甚至还没怎么换。 这房间在北镇抚司最深处,房间很高,墙很厚,屋顶很漂亮,南北通透,往前还伸出长长庑廊,即使开了南窗,出不会太晒,有阴遮过,相当凉快。 叶白汀觉得这地方怪好的,非常满意,当天就找人把屋子收拾了出来,换上自己的东西,到了晚上连被褥也一起抱过来了,赖在这里不走。 茶具,软枕,小垫,文房四宝,四角衣柜,小圆桌,干花花环……东西一样一样搬添,慢慢的,这房间越来越有他的气息味道。 当然,他也不会完完全全鸠占鹊巢,既然是仇疑青的房间,仇疑青放在这里的东西,比如衣服,比如兵器,比如书架长案,习惯用的东西,他都没有搬走,反正房间够大,盛得下。 然后使团就开始作妖了,大概觉得太安静了也不像话,生怕别人发现他们暗地里搞的小动作,表面上得找点事遮掩,那个叫达哈的首领开始见天折腾挑刺,不是住的不舒服了,就是吃的不顺嘴了,要不就是别人不给他好脸,挤兑他了,大昭这是什么意思,泱泱大国,就是这个待客之道么!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罢了,今天突然大闹起来,说这边有人针对他,要陷害他,在他昨天晚上的小宴上,杀了人!简直包藏祸心,别有用心,作为使团首领,他很委屈! “我呸!他委屈个蛋!老子还委屈呢!” 申姜骂骂咧咧的过来,和少爷打小报告,说这达哈忒不是个东西,很难打交道,又轴又犟,简直听不懂人话:“……四六不分,油盐不进,好话赖话在他那都一样,他唯一不会杠的,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还委屈,我瞧这回就是他贼喊捉贼,杀了咱们大昭的人,还说大昭人嫁祸他,打着一石二鸟,背后偷笑的主意呢!我看这回的案子也不用办了,直接把他押过来算了,他就是凶手,没跑了!” 叶白汀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伤好了?” “早好了!”申姜左右晃了晃,给他看,“虽然刀口有点深,这也都过了一个来月了,怎么可能还不好?” 他这一路上跑过来有点渴,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上手才发现这套茶盏很有些不同,和外面桌上不一样,应该是新添的,再转头看了看房间…… 这是内间,有太多少爷的东西,也有指挥使的衣服什么的,两人惯用的风格不太一样,放在一起却很和谐,哪样都不突兀,跟以前冷冷清清的也不一样,还挺热闹的。 “你们这房间布置的不错啊,”申姜后知后觉的放下茶盏,看了看门,“我以后……来前是不是都得用力敲门了?还是不应该多来?” 他前头养伤的那段日子里,都错过了什么啊! 你们的房间…… 叶白汀转头看了看房间,觉得这称呼也不错,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低下眉梢,站了起来:“少贫嘴,说吧,死了个什么人?我猜应该不是非常紧要的官员。” 申姜下意识往外看:“少爷怎么知道?谁报信比我还快?” 叶白汀:…… 放养一段时间,申百户这智商又回去了,他叹了口气,耐心提点了一句:“是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也是,”申姜挠了挠下巴,很快把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这回死的是一个师爷,叫鲁明。瓦剌使团不是说要开双边互市?此行带了很多东西,皮货香料什么的,这些日子也一直在京城各市转悠,说要考察市场,看看带什么东西回去,礼部都快忙翻了,派了礼部侍郎钟兴言和鸿胪寺卿毕合正重点陪护接待,可这钟大人和毕大人本身也公务繁忙,不可能天天陪着不是?钟大人就派了自己的师爷过来跑腿,也就是死者鲁明,每天陪在瓦剌使团里,早晚不落,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就是这个师爷。” “鲁明伺候的应该不错,达哈算是满意,昨天晚上开小宴,把他按在了席间,像其他贵客一样招待,今天早上才发现不对劲,人死了,达哈非常气愤,立刻就闹了起来……” 他说话的这个时间,叶白汀已经在屏风后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现场在何处,可控制起来了?” “就在鸿胪寺给安排的使馆里,”申姜跟着他往外走,“锦衣卫听到信就过去了,现在肯定控制起来了,但我估计,这达哈怕是还得闹。” 叶白汀:“指挥使呢?” 申姜:“已经过去了,传话来让我接少爷一起,不过指挥使离得远,我估摸着我们到了,他都不一定能到。” “行,走吧。” “好嘞——” 二人出门骑马,穿越街巷,很快到了使团下榻之所。 这是一处很大的院子,鸿胪寺专门辟出给瓦剌使团住的,建筑风格与本地房屋相类,在花纹装饰上更加细心别致,看起来颇具异域风情,院子外围四四方方,方便护卫警戒,内里抄手游廊,假山树景,处处养眼,私密空间足够。 这个宅子,看一看就能明白,处处代表了大昭态度——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受我监管,出来进去我全部要知道,但你们关在房间里,自己爱怎么玩,也都可以,我们不看脏东西。 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感,也把大局牢牢把握在手中,不让对方搞事。 从大门进来,过了月亮门,再往里,院子是回字形建构,看四周装饰,假山盆景带来的隔断感,叶白汀感觉稍稍有些微妙,又说不大出来,想着还是一会儿问问仇疑青。 可还没看到仇疑青,就听到院里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 “我都已经报了案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什么仵作?你们堂堂北镇抚司,这么多锦衣卫,竟然拿一个仵作来糊弄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仵作是干什么的么!” “叫他滚——不是当官的我不见!百户也不行,算什么东西,也配我看一眼,叫你们指挥使亲自来见我!” 第202章 假酒致死 仵作不行, 百户看不上眼,叫嚣着要见指挥使—— 申姜脾气立刻就压不住了,挽起袖子就要往前冲:“看老子不打死那个达哈!见这见那, 老子让他去见阎王!” “急什么。” 叶白汀把人拉住,继续慢悠悠的走在抄手游廊:“他愿意累就累呗。” 照之前申姜了解到的情况, 命案已经发生,凶手大半在现场抓不出来的, 早一刻钟晚一刻钟差别不大,而今现场各处都要仔细侦查,院子也是,他不认为现在走的慢一点, 看的多一点, 有什么不对。 申姜跟着走了两步,才发现少爷用意,对啊,干嚎打架能解决问题?不能,还是得看案子本身,达哈愿意吵就吵呗,反正是他自己口渴费力气,现在多说点,一会就能少说点, 还能不耽误办案! “这个院子……” 申姜心思沉下来,慢慢的,也发现有些不对劲,这里感觉和别处有点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通行速度。” 仇疑青突然从廊外跳进来, 落到叶白汀身边:“这里用不同假山盆景作为隔断,空间多,幽径多,看起来很曲折,实则处处通透的,想要直线来回非常快,且有这些遮掩,不易被发现。” 申姜还是有点迷糊,干脆跳上房顶,手遮额顶往下打望,这下看出来了:“还真是!”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笑了:“申姜说你离得远,可能要晚一点到。” “才到。”仇疑青下巴指了指旁边墙头,意有所指,“我‘飞’的多快,你不是知道?” 原来是跳墙进来的,有高度优势,怪不得能发现更多。 叶白汀知道这狗男人在调侃他,过往那么多一起‘飞’的瞬间,是想骗他害羞?可是有没有想过,‘快’对男人来说,未必是好词? 他微微歪了头,似笑非笑:“指挥使办案心切啊。”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目光深邃:“毕竟职责所在。” 眼底那暗欲沉浮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案子,像在说情话——是见你心切。 “咳,”叶白汀提醒他注意场合,指向前方,“里面的客人好像等不及了,我们先过去?” 仇疑青:“不着急,本使方至,案情比较重要,还是先看看现场。” 于是几个人把现场看的差不多,安排完余下的勘察工作,才转向前方,正厅的方向。 正厅门口,达哈正在冲着门口的锦衣卫发飙:“不给我安排个像样的人来交接也就是了,这是我住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拦着,不让我进去!你们大昭说客随主便,行,我们使团随你们安排,但你们安排好了,这个地方暂时就是我的,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你们在这制止威胁,是看护还是看押,这就是你们大昭的待客之道么!你们到底是在接待使团,还是在看管囚犯!” 锦衣卫拦着人,面不改色:“此为犯罪现场,情况特殊,指挥使令下,任何人不得出入!” “少拿那些话吓唬我,什么指挥使的令,指挥使在哪呢,人都没见着!”达哈长得五大三粗,膀肥腰圆,五官也很大,眉目一瞪,凶相毕露,“什么犯罪现场,谁说这里是犯罪现场了,谁犯了罪,你们指出来给我看看!”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申姜还是没忍住,率先跳了过去:“可真是好不要脸,你自己说这里发生了命案,有人杀了人来栽赃嫁祸你,火急火燎的报了官,让这边派人过来,我们派了人保护现场,你又说不是了,说别人欺负你自由的权利,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什么理都让你占了,别人干不干事了?” 达哈瞪着他,眉毛都快飞起来了:“老子说的是实话!” 这边锦衣卫看到仇疑青,已经拱手行礼:“参见指挥使!” 仇疑青微微点头,带着叶白汀,迳直朝这边走来:“使团首领——好大的威风啊。” 达哈看着他,眼瞳猛的缩了一瞬,下一刻眼神乱飞,把仇疑青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不知道是没想到指挥使这么年轻,还是转着什么其它心思,总之反应挺大,话都忘了说。 叶白汀不禁思考,莫非直到现在,这个使团首领还没有见过仇疑青本人? 也说的通,仇疑青辖锦衣卫,禁军,每天工作很忙,要办的事很多,并不是主要接洽使团的人,朝上有文武百官,礼部自有待客流程,用不着指挥使出面,而不需要的场合,仇疑青都很低调,叶白汀想,很大可能是仇疑青见过使团里每一个人,全部都认得出来,使团的人却不一定见过他,或者在很多人的场合下,匆匆看到过他,却并不认识,当时也没有人特意介绍。 仇疑青一步一步,走到达哈面前,单手负在背后,仅仅那么一站,就稳如山冈松柏,气势如锋:“莫说你是外客,便是本朝一品官阶,本使拦住的地方,你也不能进。” 达哈阴了脸:“锦衣卫指挥使?这京城你说了算?放此狂言,把你们皇帝放在哪里了,把你们安将军放在哪里了?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本使所为,皆是天子委任,谈不上狂言,至于安将军——” 仇疑青话音淡淡,慢条斯理:“不过各有所长,各司其职,你口里的安将军,我们大昭,远非一个,他不过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之一,你没必要这么害怕,时时挂在嘴边。” “你——” 达哈一口老血梗在喉间,有点不知道怎么回,那般神武的安将军,他们瓦剌都不得不服,每天都在想怎么暗杀这个人,弄残了他的兵,姓仇的却说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这样的大昭遍地都是? 开什么玩笑! 偏偏对方一本正经,只是阐述事实,没有半点诋毁安将军的意思,他非要较这个真,真成了姓安的拥趸,有点傻,可不较真,不是更丢脸! 他冷笑一声,掀了袖子:“边关什么境况,大家都懂,既然指挥使自比安将军,就别怪我手痒了,瓦剌对安将军‘感情甚深’,可惜我达哈没什么机会与他切磋,今日便在此,先讨教指挥使高招!” 他还没冲出去,就被人拦住了。 “达哈大人息怒,不可对指挥使无礼……”使团副官拉住了他,一边往回劝,一边朝仇疑青拱手行礼,“抱歉指挥使,下官代我们大人致歉,达哈大人性子直爽,从来都直来直去,昨夜喝多了酒,今早又遇凶案,脾气上头,言语有些不妥,但绝对没其它意思,还请指挥使见谅!” 叶白汀看向这个副官,也是身材高大,肤色微黑,却没有达哈那么壮,一身腱子肉,看起来显胖,他三十来岁,眉目平和,气质比达哈稳重多了。 仇疑青看了他一眼:“你是?” 达哈被属下抱住腰身,挣不开,仍在叫嚣:“我的人叫什么,关你屁事!” “大人……” 副官凑上前去,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达哈才收回袖子,眼神阴阴的往四周看了一圈,收了袖子,不打架了。 副官再次和仇疑青行礼:“下官木雅,乃是此次使团副官,听达哈大人号令。” 仇疑青颌首:“先看现场。” 他推开门,带着叶白汀,进了大厅。 “你说要有指挥使令才能进,现在你们指挥使来了,我该也能进去了?看谁敢拦我!” 达哈直接往里拱,申姜卡了个巧劲,走在他前面,刚好限制了他的速度,不让他过多走动,破坏现场,又能先他之前,仔细把现场看个遍。 这里昨晚还真是聚宴饮酒,到了现在味道仍然很冲,不怎么让人愉悦,厅堂很大,正中靠北设了主位,下面左右分设两排,以小几分开,有的桌子上空着,有的桌子上东西不少。 应该是喝到了很晚,桌上菜碟都收了,留的是些不易变味的下酒菜,比如油酥花生米,切成片的卤牛肉,还有一些干果点心。 地上歪着很多酒坛子,旁边也有很多零碎东西洒落,看起来像是推杯换盏间不小心推落,因为当时气氛热闹,没来得及叫下人收拾,有些就残留在此。 仔细看,落在地上的这些东西除了吃食,一些碎了的东西残渣,衣服上的坠子丝绦,甚至还有竹片……这是丝竹奏乐需要的东西。 靠东下排第二张小几上,伏了个人,发散,衣乱,面色青白,无声无息,看样子是死者了。 叶白汀走过来,先是凑近尸体闻了闻,仔细观察,又围着尸体转了一圈,细看左右,才掏出手套,开始验尸。 “……死者着身上有很浓烈的酒味,尸体僵硬,波及全身,尸斑小块,条纹状,大多聚集在肩下,俯趴的位置,角膜轻度浑浊……他的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之内,很可能是酒后昏趴在小几上时死的,因表现状态为昏睡,别人才未第一时间察觉。” “那不就是醉死的?” 达哈阴着眼看了现场一圈,揣着袖子,阴阳怪气:“你们该不会是随便找个原因,来糊弄我吧?我说出了人命,你们就说不是人命,是意外?” 现场没人理他,仇疑青也没有。 叶白汀手里验尸动作未停,仔细扒开死者眼皮,看角膜情况判断死亡时间时,发现了点不对:“死者视网膜充血,视盘苍白,他的视神经好像有部分萎缩……”再拉过来看手,“指甲有紫绀痕迹。” “那如若解剖,很可能会发现伴有脑水肿,肺水肿,胃及十二指肠散在性出血点——” 仇疑青眯眼:“死者不是醉死的。” “不错,”叶白汀沉声道,“死者死亡原因是中毒,毒物应该是假酒,或者叫木醇,木精。” 这是甲醇中毒。 可昨夜这里有酒局,现场这么多酒坛子,明显与席人都喝的不少,到现在为止只出现了这一个死者,只有他一个人喝的是假酒? 怎么操作的?是他自己失误,还是谁动了手脚? 叶白汀眉间微蹙,心下有疑:“死者最后一杯酒,是和谁喝的?” 副首领木雅怔了一瞬,看向达哈。 “就是我本人,怎样!”达哈嗤了一声,不善目光紧紧盯着叶白汀,“你刚刚说我这里待客请宴,用的是假酒?你们锦衣卫都是这么张嘴说瞎话的?塞外风冷,男儿豪迈,老子一年里有大半年是醉着过来的,什么酒喝不出来,怎么可能用假酒做宴!真要用了假酒,那应该一死死一片啊,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偏他死了!” 达哈非常不满意,视线滑过仇疑青,意有所指:“我说你们不把使团当回事,还真是,随便找个人来诓骗我,这么嫩的书生娃娃,你说他是谁养着的小情儿,我信,说他是仵作?他会看死人么,见过几个死人,他不会看到点血就能晕过去吧!那你们可得感谢我‘待客’周到,没闹出什么血糊啦的现场呢!” 仇疑青眸色瞬间犀利,申姜也撸着袖子往前:“我说你——” 叶白汀却把人拉了回来,摇了摇头。 之后,他从上到下把达哈打量了一遍,突然笑了,颇有些意味深长。 达哈突然感觉后背有点凉飕飕:“你笑什么!” 叶白汀就说话了:“你眼白微黄,眼底微青,看起来脾气不小,你自傲于你们男儿豪迈,走路却夹裆,你有隐疾吧?” 达哈突然暴怒,像被人戳到了肺管子,整个人扑上前,拳头也冲过来了:“你少他娘胡说八——” 当然是打不到叶白汀的,仇疑青轻轻松松一抬手,直接让对方卸了力,那么猛的冲进,那么虎的拳,一丁点都没越过来。 但是风是流动的,风中带来了味道。 叶白汀伸手,略嫌弃扇了扇鼻子:“你方才去过茅房?臭成这样,平日饮食不佳,消化不好?还用着药?熟地黄,牡丹皮,茯苓……首领大人这是肾亏啊,是否频繁盗汗,力有不逮,行房困难?” 他声音并没有故意拉高,但房间安静,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听到了。 达哈要气疯了:“老子没有,你少瞎说!” 他非常想按住叶白汀的嘴,可他过不来,这姓仇的指挥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伸出了一根左胳膊,就能把他拦住,架的死死的,以他打遍王庭侍卫无敌手的功夫,竟然一点都脱不开! 自家指挥使就在这里,叶白汀怎么可能害怕别人威胁,下巴微微扬起,脸色从容:“你右耳后侧往下有三道划伤,微有血荫,看痕迹应该是两日前留下的,大约不疼,自己也未察觉,观其形状,大小分布,应该是指甲划过……是女人挠的吧?你性格暴躁,不好相与,大部分时间是不会允许别人这般靠近的,何况挠你?你不但允许了,你还忍了,可是□□不畅?你不举,或举的很困难,需要女方帮忙付出更多,可女人也有脾气,不愿意这么伺候,久久伺候不起来也失了趣味兴头,难免要撒一撒,你不太高兴对方这种行为,但你有求于人家,这种事愿意帮你的人也不多,所以你才忍了,是也不是?” 达哈瞬间没了声音。 叶白汀收了笑:“我有没有胡说,首领自己心中应当知晓?有些问题已经出现,想藏是藏不住的,我们大昭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大夫水准自也不日而语,你既已经偷偷看过大夫了,想必有些医嘱记得很清楚——控制脾气,万事稍安勿躁,用药过程中最好少近女色。” 达哈憋的脸胀红:“你——” 木雅拉回他:“我们大人此行的确带了一位小妾……” 仇疑青甩开达哈,拿出素帕,慢条斯理擦手:“既然阁下正在用药,未免中途发生意外,来人——将这位随侍小妾请回北镇抚司!” 他嘴里客客气气说请,但大家都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请’,这是要带走,要隔离,要分开监视,要整治他们! 达哈立刻怒了:“不行!我身边就这么一个伺候的女人,你把他带走了,我怎么办!” “就一个?那倒好方便了,”仇疑青表情淡淡,“瓦剌使团来此,我大昭该要好生招待,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外面守卫严密,还能出人命,该是力度不够,锦衣卫自该更尽心,只要还在京城,你们使团,就一个都不能死。” 说着保护,达哈却听出了威胁的味道,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不但要脸,要业绩好看,还要命!他好像在说,捏死你们比一个蚂蚁还要简单,现在作的死,以后都是要赔的,你自己好生考虑考虑。 “我刚刚不过是骂了你的人,你就抢了我的人,两地分隔,再见不着,”达哈阴着脸,“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仇疑青仿佛听不懂话似的,还浅浅颌首:“放心,此女安全我北镇抚司全权负责,它日使团离开,必会完璧归赵,且还会好生招待,让其吃喝不愁,心情愉悦。” 达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使团在京城,就归大昭管,别人说的冠冕堂皇,处处为你好,你能怎么办?一个女人罢了,带走就带走,到时候还不了看老子不闹! 现在场面……要是不想丢脸,似乎只能从命案上找回来了。 达哈眼珠微动。 仇疑青:“说吧,昨日宴席几时开始,几时结束,都有什么人参加,中间有谁离离席,可有包装不同来路不明的酒,谁动过?” “傍晚开始,天快亮了结束,什么人都有,包括你们礼部侍郎钟大人,鸿胪寺毕大人,太多了我记不清,”达哈哼了一声,“你们大昭人会吹牛,什么这酒好那酒香,市面上花样百种,都说自己酿的是好酒,有特色,其实尝一口,都不够劲,不辣喉,也不爽快,娘们唧唧的,我本还想着,边关若开互市,我带点好东西回去,结果就这?只能买回去哄女人……” “哄女人也行,出门一趟,总得带点东西,我和副手木雅这些天一直在各坊市转,总算有些收获,收了不少酒,昨天陆续送过来,木雅一直在后头忙,我就在前头和人喝酒,大家欢饮畅谈,划了赌桌拳,看了美人舞,还请了懂酒的酿酒师过来解说,玩的很痛快,你要说这师爷都跟谁都喝了酒,那我可记不清,前前后后敬了好几轮,他和谁都喝过,别人也都找他喝过,谁知道假酒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没人看到,只是他这最后一杯酒,的确是跟我喝的,喝完就趴下了,他之前就胡言醉语,浪的不轻,我以为他是喝多了睡着,当时才没别的想法。 ” 叶白汀注意到:“你说副首领一直在后头忙?” 木雅点头:“是,中间一直未曾离开,有你们的护卫做证,锦衣卫尽可调查取证。” 所以这个木雅,有不在场证明,跟这件事没关系?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提醒他稍后注意这点。 仇疑青颌首,又问:“昨晚的酒,是在哪里买的?” 达哈:“苏记酒坊。” 申姜知道这个地方:“小酒坊?”怎么不找点大铺子? “总要尝些不一样的东西,”达哈眼珠微转,“小门小户,没准就藏着好东西呢?谁知其实也很一般,淡的很。” “假酒是他们送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得你们查。” “礼部侍郎……”仇疑青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他很好酒?” “他哪里只好酒,还喜欢做酒水生意,热情帮我选品,想要卖给我呢,喏,就死的这师爷,不就是他的马前卒?”达哈笑得颇有深意,“你们大昭人,不实在,什么帮我选品,就是想坑钱,钟大人给我‘推荐’了多少酒种,我都收了,但我要看看别人的,他就不高兴了,一句句说别人酿的酒不好,不值,生怕我买了别人的东西,就甩开了他……” 叶白汀顿时明白,所以苏记酒坊和礼部侍郎钟大人,在使团这里是生意竞争关系—— “苏记酒坊的人昨晚也在?” 达哈:“总要懂规矩,过来敬几杯酒不是?” “席间可有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什么算意外?是吐了脸红了还是玩闹几句较真了吵几句嘴?酒桌上的事,你非说意外,那就都是意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酒桌上都这样,正常的很。” “与席人酒量如何?离席前后,你可有注意?” “酒量这东西,有实诚的,有装的,你问我,我还是不知道,”达哈揣着手,一问三不知,“离席也没注意。” “谁先趴下的,总记得吧?” “那就先是鸿胪寺毕大人?接着是礼部侍郎钟大人,再之后我就不记得了,我也有自己的玩兴嘛。” 叶白汀听着对方的话,若有所思,只这些信息,实在排除不了是他杀还是意外,而且假酒……总要先找到才行。 “找到了!” 申姜从屏风接的缝隙拎起来一个小酒壶:“这个有点不一样,味道好像也有些怪,是不是它?” 叶白汀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那酒壶,圆底,矮颈,拎手雕花,颜色和花纹不要太明显,绝非大昭京城惯用之物,应该是使团的东西? 达哈一看到自家酒壶,脸更阴了:“怎么着,又要编排一通,把罪名安到我身上了?我遭人陷害,叫个屈,你们为了自己方便,就要赶尽杀绝?” 他越说越怒,越说越跳脚:“好啊,你有本事就验!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是真酒还是假酒!” 申姜顿了顿,一脸怜悯的看着他:“你确定?” 达哈一甩袖子,嗤笑一声,那叫一个傲:“你行你上!好叫我们见识见识,你们大昭人是怎么丢脸的!你说假酒就假酒,你说怎么死就怎么死,你怎么不上天呢!” “唉。” 申姜一点都不为难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少爷您看到了,我想阻止他来着,他非要伸过脸被打一下,不打不舒服,那您就露一小手,给他们开开眼?” 第203章 解剖验尸 叶白汀环视房间一眼。 达哈以此事挑衅, 无非是觉得这件事太难,无法做到,他今日举止, 所有无理取闹,嚣张跋扈, 目的只有一个,踩大昭的脸。 他只是一个使团首领, 大昭这边可是天子,战术是有点无赖不要脸,但是有用。 他有理没理不要紧,大昭必须得脸上无光, 你们不是表现的那么淡定其事, 举重若轻,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行吗?那就行来给我们看看!做不到,你们就是在装君子,装淡定,其实不过是一个纸老虎罢了! 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博弈,文臣都能撕出花来,各种话术等着, 但今天—— 叶白汀还真行。 不用别人布局反击,他自己就能来。 他慢条斯理的挽袖子:“取酒盏来。” 申姜立刻伸手跑腿:“我来!” 他还很会找,速度非常快的,找来两只白玉杯,就是一般酒盅大小,能装一钱酒, 精致小巧,有几分可爱,颜色尤其出挑,杯壁非常薄,酒液入内,很是清透,保证你能看清楚里面液体的颜色,一旦有变化,对比也会非常鲜明。 叶白汀:“将这酒壶里的酒,与昨夜开坛未喝完的其他酒,分别倒进杯盏,并在杯底做出记号。” “是!”申姜立刻动作。 “今日我们要验的假酒,取自木材干馏,又称木精,木醇,它的用途很广泛,现在么——” 叶白汀看了看窗外,五月底的天气,阳光直射,已掀热浪,人们躲着阴凉走,树叶都打了蔫:“木精有很出色的杀虫效果,也可促进植蔬生长,为其保鲜,让它们在夏日也能长时间保持鲜嫩茁壮,不会枯萎。” “它的味道与酒相似,价格却便宜很多,因其会对人体产生毒性,商家在使用时会尤为注意,疏忽拿错的情况并非不会发生,可故意以‘酒’卖价,就是蓄意杀人了。” “想要分辨也并不很难,”叶白汀将放在桌上的两杯酒盏挪动了几下,左换到右,右换到左,快速进行几次,最后落定,“二者味道会有差别,假酒木精,味道会有些臭,诸位可来一闻。” 申姜先端起酒盏,凑近细闻。 两杯液体味道不一样,的确都有酒味,但有差别,有一杯味道明显让人不愉悦,能很清楚的闻到。 “这个!这杯一定是假酒!” 申姜能闻出来,在场别人细嗅,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叶白汀颌首:“味道差异其实很明显,普通人可能需要分辨一下,有经验,常年浸淫此行之人,一闻便知。” 达哈也过来闻了,闻完放下酒盏,脸色阴阴,没说话。 申姜心情就很美丽了:“达哈大人下头不好使,不会上头也不好使,闻不出味道吧?” 都说了我叫达哈!还有揭人不揭短,你礼貌么! 达哈眯了眼,差点摔了杯子:“我昨夜宴客,请的酒可不止一种,味道本身就有差别!” “若酒都是一个味道,岂非无趣?”叶白汀看着他,微笑,“天下好酒,自不是一个模样,千姿百态,方有气象万千,妙不可言,白酒,黄酒,米酒,果酒,猴儿酒,酒种不同,味道都有差别,但都是经酿造之后的酒香,它们可能辣,可能呛,可能回味有一点甘润,但绝对不会是臭的。” 申姜:“没错!会臭的只有饮酒的人!达哈大人,你再想挑事,也得讲理不是?真的胡搅蛮缠,什么理都不认,什么话都不通,那贵使团也没必要在京城蹦达了,早点回家治脑子吧!” 仇疑青并未阻止申姜的话,的确有些无理,失了风度,但是是对方先不要脸的不是? 达哈一口气憋的难受:“难道只这一条么!闻闻味道就知道了,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自然还有其它。” 叶白汀微笑道:“真酒假酒,手感也是不同的,诸位可上前摸一摸,假酒感觉更为冰冷,真酒初触却有一种淡淡暖感。” 申姜一马当先,立刻尝试:“还真是!这个是假的!” 达哈:…… 你还真有? “就这?”他仍然挑衅,“个人触感不一,怎可作为辨别真伪的依据?” 说完他就感觉不对,为什么这个少年仵作笑眯眯看着他,就像故意等着他说这话,好方便打脸似的? 叶白汀微一颌首,满足了对方需求:“假酒真酒,区别怎会仅止如此?折光率,粘稠度,沸点……”他一个个念,前两个不太好以肉眼分辨,需要仪器,沸点倒可一试,“木精沸腾是大约是六十四五度,真酒是七十□□度……达首领应该听不懂,不过没关系,意思就是一个低一些,一个高一些,普通人对火候不甚熟悉,可请请厨房大师傅帮忙鉴别,当会有收获。” 仇疑青点了两个人:“你们去。” 然而这还没完,叶白汀看看左右:“有没有火折子?” 仇疑青递了一个给他。 他打开吹燃,火苗往面前两酒盏里轻轻一送—— ‘轰’的一声,两杯液体燃起火焰。 叶白汀:“诸位来看,两边的火焰颜色,有区别吧?” “有!我看出来了!”申姜指着左边酒盏,“虽然都是蓝色,但这个颜色有些深,旁边这一杯就浅了很多!” 叶白汀神情淡定,声音稳稳:“色深为假酒,色深为真酒。” 达哈扒拉开别人,伸头过来看,仔细看发现虽不太明显,但真的有区别,心里更憋气,怎么这个仵作还真什么都会?鉴别假酒也会? 哪知叶白汀不止这些,淡定开口:“有一种东西叫黑油,指挥使应当听说过?” 仇疑青颌首:“大昭西北,连绵群山之中,有如膏者流出,泽中有火,甚臭,质地如脂,谓之黑油。” 叶白汀指着桌上酒盏:“若将此两杯液休与黑油放在一处,假酒分层,互相不容,真酒却能与之融为一体。” 要是在现在,端来汽油一验,便知真假,古代没有汽油这种东西,石油也可试验,但他的意思并非现在必须用这个方法检验,只是在说——我有无数种方法检验真假哦。 这要是在他的实验室,他还能弄一杯高锰酸钾过来,甲醇倒进去,会产生银镜反应,乙醇则不能。 你瓦剌使团不是想见识,想开眼界?什么花样我都能给你玩! 另一边,送到厨房的酒样已经有结果了,锦衣卫过来禀报—— “禀指挥使,两种酒分两小锅煮,由五位厨房大师傅对火候进行把控,每一次先滚开的都是同一壶的液体,正是少爷指出的假酒!” 仇疑青颌首:“本使已知悉,退下吧。” 再看叶白汀,一如既往风轻云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咳!咳咳——” 少爷有气度,懒得和小人计较,申姜就不行了,昂首挺胸,皮笑肉不笑的看向达哈:“如何,达哈大人现在可心服?要不要我们少爷再来个一二三四五,再叫你开开眼?” 达哈:…… 现在已经足够丢脸了,还要怎么丢! 为什么连这种东西你们都会!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难不成早早准备好了?早知道他要问这个,专门……不可能,出人命是突发事件,他的攻击角度也是自己挑的,别人怎么可能事先知晓?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连这种事,你们都会! 申姜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光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张扬一笑:“我们北镇抚司的仵作,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泱泱大国,可不像你们瓦剌,一年有半年喝大酒醉着,不事生产,坐井观天,我们天文地理,术算民生,勤于研究者众,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状元,有才之人何止万数,你们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话说的不错,叶白汀和仇疑青纷纷投来赞赏目光。 申姜腰板挺的就更直了,那挥斥方遒的气概,就差说一句,少爷你随便秀,我来帮你解说,不臊脱这群蛮子几层脸皮,算我输! 叶白汀想了想,瓦剌使团气焰确实过于嚣张,不如就此机会,打的对方无法抬头,以后不敢再随便生事,还能少了仇疑青的工作量…… 他便道:“众所周知,真酒也是可以醉死人的,但醉死与假酒毒死有本质区别,死于醉酒之人,一定是饮酒量过大,体内无法分解消化,必定伴有严重的肾脏肠道损害——如果达哈大人仍有疑虑,我可现场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就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看了。” 申姜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当即开嘲讽:“我看还是算了,就这群只知道胡说八道,连眼前事实都不敢认的玩意儿,还敢看解剖?别到时候哭爹喊娘,互相抱着发抖,说咱们锦衣卫故意吓唬人呢。” 达哈当不得这个激:“有什么不敢的,看!你就现场解剖,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虚张声势!吓唬谁呢,哼!” 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 仇疑青只思量片刻,便点了头。 一般案件,北镇抚司在办理过程中并不公开,因个中细节线索如若流出,很可能会被凶手利用,阻挠办案过程,但这次不一样,现场情况有些特殊,还有其它地方需要取证,他得给他的手下争取一些时间。 达哈太吵太烦,趁此机会教训一二也好。 至于尸体在外解剖,会不会不小心遗漏什么线索……锦衣卫的东西,谁人敢碰?有他盯着,出不了错。 他亲自点了一个轻身工夫好的锦衣卫:“你去,把少爷的仵作箱子带过来,叫商陆也来。” “是!” 申姜这边则张罗着找地方:“这里不行,味道太冲,光线也不够,我看看——就旁边这间厢房吧!你你你,你们三个过来,跟我一起给少爷搭个台子,好方便剖尸!” “是!” 达哈都有点眼花缭乱,不是,你们干事这么快的么!撑个面子而已,没必要这么理所当然吧?万一那少爷仵作剖不出个所以然,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不是自打自脸? “让让。” “麻烦别挡路。” 他怎么想,锦衣卫全然不关注,只要别耽误办事就行。 达哈被迫这边让那边躲,还被人推了两下,没办法,只好站在墙边,鹌鹑一样,冷不丁一看,还怪可怜的。 锦衣卫速度很快,不多时,一切就绪。 商陆带着仵作箱子过来了,验尸房间准备好了,一应器物皆已备齐。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指挥使,那我开始了。” 仇疑青颌首:“只管发挥,别的不消多想。” “是。” 叶白汀迅速回顾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昨夜瓦剌使团酒局,出了人命,经检验,大概率是假酒中毒身亡,但这件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他人蓄意谋杀,至今未有确定。 想要确定这一点,一是寻找假酒来源,这点锦衣卫已经在行动,二就是看尸体,看有无特殊表现…… “罩衣。” 叶白汀一伸手,申姜就把宽大罩衣拿过来,给他披身上,伺候他穿。 “罩巾。” 商陆对这些东西最熟悉,立刻翻了新制棉质口罩过来,给他戴上。 “手套。” 仇疑青正好在旁边,看到了那幅洁白色蚕丝手套,这双手套还是他亲自为小仵作要的,一模一样的,他也有。他顺手就拿了过来,给小仵作戴上。 “燃苍术,皂角。” 陶盆早已放好,苍术皂角都是仵作房惯用之物,早早准备好了,锦衣卫小兵听到少爷的话,立刻吹亮火折子,点燃。 叶白汀:“泼醋。” 酽醋泼于火上,激出特殊的味道。 “苏合香丸——”叶白汀看了看现场,尸体很新鲜,他自己就不用了,“送给几位使团朋友。” 这些既定流程,仵作房习惯了的,每次验尸几乎都要走一遍,以免人沾染尸身,过了病,锦衣卫司空见惯,不觉得什么,可别人没见过啊! 达哈看的眼睛都直了,这……什么玩意儿? 要换衣服,要掩住口鼻,要燃草,要泼醋……这少爷仵作玩的行云流水,如臂使指,阳光跳跃在他发梢,落在他眉睫,为他冷玉一样的脸添了华彩,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他们大昭不但会骗人,舌灿莲花,文臣在这里能掐架,安将军在边关能揍人,酒能做出各种花样,竟然连验尸都能玩出这些花么! 这真的是要验尸?而不是要进行一场神秘的祭祀仪式?烧的那是什么草,为什么要泼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都有什么用! 瓦剌首领达哈,带着他身后一众使团成员,直接被镇住了,愣愣的看着发到手里的苏和香丸发呆,这是什么药丸子?干什么使的? 药丸已经送出去了,别人吃不吃是他们的事,叶白汀没管,顾自倾身,开始验尸。 照例先看外表。 “死者鲁明,身长五尺七寸,而立之年,发散,衣乱……” 他这个衣服乱的有些奇怪,一般人喝酒兴奋了,热了,可能会扯扯领子,吃的太饱,也会松松腰带,但死者衣服乱的程度远不止这些,细观力度往来方向也比较杂乱,必是有非常多的推搡动作,才会如此。 “死者死前曾和多人推杯换盏,劝酒姿势很重,力道很大。” 达哈没说话,明显认可这个说法,他昨晚一直在现场,所以不可能全程盯着一个师爷,师爷干了什么,想必也有印象,虽然还真是到处和人喝酒,且劝酒很在行。 “去衣。” 叶白汀开始看尸体表面:“……左下侧腹有淤青,中间红肿微青,边缘泛黄。” “死者右脚第二根脚趾肿胀明显,透红,甲侧有沟液,按之微移……可能伴有轻微骨挫,或者骨折……” “死者曾经和人发生过肢体碰撞,”叶白汀仔细检验,“看痕迹……应该是三四天前。” 三四天前…… 达哈很意外:“不是昨天么?” “这两处伤不是昨天,但这一处是,”叶白汀指着死者右脚脚背,“此处淤青产生时间不长,边缘未有泛黄,肿胀表现明显,该是昨夜有人踩了他,且力道很大。” 达哈:“怎么就一定是人踩的呢?不能是桌角压的?” 申姜嗤了一声:“你仔细看清楚,这片伤整个右脚背都是,昨夜你那宴会厅的桌角才多大,能压这么一大片?” 达哈:…… 大意了。 叶白汀验尸过程一向专注,知道商陆在一边仔细书写验尸格目,连这也不操心了,手指划过桌上一排刀具,选了一把解剖刀,拿起来:“现在开始,对尸体进行解剖——” 不知道为什么,达哈视线钉在这小刀子上,很难移开。 是一把非常秀气的小刀,柄长身短,刃尖锋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式,那仵作少年拿着这把刀,放到死者肩头,轻轻这么一按,血珠就沁了出来。 少年动作非常快,往中间往下,到胸口的位置,抬起手腕,刀锋落到了另一边肩头,对称的位置,同样往下往中间划,两道刀口汇于一点,仍然没停,继续往下,划了整个肚子…… 他又拿了个镊子,一翻一剪,两片人皮就被他轻轻松松的掀开…… 再往里是肌肉,脂肪,看不懂认不出来的各种膜层,少年仍然操作的很稳,也不见他用多大的力气,手上一时用刀,一时换了小剪,指法灵活,你都看不清他的手是怎么转的绕的,注意到的时候,死者身上皮肉一层层被刀解,看到肋骨了! 达哈杀过人。 他能干到使团首领的位置,本身在瓦剌地位不低,见识也称得上广泛,很少有场面能吓到他,可杀人就是那么一下子的事,干脆利落,可是这用在死人身上的本事……他从未见过。 看着这些血,这些黄黄白白黏黏糊糊的东西,他感觉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反胃。 可想想之前放的话…… 他不能怂! 他吞了口口水,往后退了一步,又不大敢走。 叶白汀遇到肋骨,当然不可能蛮力破开,用个巧劲越过软骨,轻轻松松的就开了胸,露出里面脏器。 “呕——” 达哈觉得他有点不行,但他忍住了!他生生咽了回去,戳在原地没有动! “你们看——” 叶白汀让开一些,让所有人看清楚:“死者的肺部有明显水肿,这是假酒中毒的独有现象。” “颜色都发白了,肿得挺厉害啊,”申姜招呼达哈,“达哈大人进前来看看,非常明显的。” 达哈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后悔往前的这一步。 叶白汀手指往下,引导大家观察更多的器官:“若是醉酒而亡,中间有大量饮用,酒精积蓄的时间,肝肾解析功能失灵,必定带有严重损害,大小肠也是,颜色会变,黏膜会脱落,但本次死者只能看到肝肾损伤,大小肠变化不大,只有散在性出血点……” 一句一句,解释完所有症象,他下了结论:“是以,死者必定是喝假酒中毒致死,而非真酒醉死。” “接下来,我要取胃观察了。” 胃里食物很重要,除了精准判断死亡时间,还有其它细节,比如饮食偏好,比如有无其它毒物,不可不察。 叶白汀以解剖刀和小剪配合,干脆利落的把胃取下来,捧到一边平台。 “我要剖了。” 这玩意打开是个什么景象,申姜早已经历多次,熟的不得了,当即后退了一步,屏息捂鼻。 可他知道,别人不知道啊,叶白汀那一刀下去,达哈再也忍不住了。 “呕——” 这是什么味啊,这么冲! 咽是咽不下去的,他直接冲出了门外,扶着墙吐。 他一跑,整个瓦剌使团也跟着往外跑,没办法,都受不了这味儿! 在场锦衣卫怜悯的看着外这一排人影,你说你们这是何苦呢,惹谁不好,非要惹少爷? 申姜就更得瑟了,虽然他自己以前也是个菜鸡,受不了这场面,吐了也不止一回,可现在他已经是个坚强成熟的百户了,看着这群新菜鸡,心情那叫一个爽! 他捏着鼻子,尖着嗓子:“我说达哈大人,刚刚不是狂着呢么?就这点出息?我家少爷可是不怕血,没想到您怕死人啊!不就动个刀子剖个尸,这才哪到哪,你怕个蛋啊!” 达哈看着自己这边的人,都跟他一样,扶着墙吐呢,再看看锦衣卫,该值班的值班,该帮忙的帮忙,一个个神情肃正,一脸‘这有什么’,跟没事人似的。 自家眼线往回传的情报里根本没提过这茬啊!锦衣卫竟然这么厉害的么! 达哈吐的口苦鼻酸,眼泪都快下来了。 明明是有意为难别人,却被别人装到了这个逼,明晃晃打脸到了眼前!明明是自己挑衅,却被修理了,被少年仵作虐一波不算,姓仇的还虐了他一波,连锦衣卫一个百户,都敢对他嘲讽翻白眼! 丢人啊……太丢人了! 第204章 我不陪酒 不行, 他不能输,他还能坚持! 达哈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他软着脚, 扶着墙,坚强的走回了房间。 叶白汀正在用镊子翻检死者胃里的东西, 死者喝过大酒,酒臭加食物发酵的味道本身就冲, 加上胃液对食物的消化,模糊的形状,黏糊的粘液…… “呕——” 达哈又跑出去吐了。 申姜兴灾乐祸:“达哈大人,要是受不了就别强撑了, 不是给了你们药丸子了?存着不吃, 是想下崽么?” 达哈郁闷的伸开手掌,盯着那颗圆溜溜的小药丸,原来这是送给他们止吐,削减难受的? 要死的锦衣卫,坏的很,怎么不早说!非要等他们吐的不行才告知,就是想看笑话! 达哈闷头吞了药丸子,喘着气,闭目平复。 使团众人亦然。 但别人验尸找线索不可能等着他, 等他重建完信心,再次回来,叶白汀已经取证完毕,将证物封存,准备对器官尸体进行还原缝合了。 他指间速度很快,十指非常灵活, 器官怎么剖剪的,就怎么缝回去,重新归入胸腔,依次缝好切口,使其固定在原来位置,不会随意晃动,再合上肋骨,重新缝合各组织,膈膜,肌肉层,皮肤…… 这一串动作完成下来很需要时间,哪怕他再熟练,再快,总要缝一阵子,可达哈根本没办法把注意力从他手上移开,几乎是紧紧盯着他,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完成了所有过程。 直到最后,叶白汀在缝线最后打了个结,拿来小剪,‘咔嚓’一声剪断,再用巾帕抹去死者腹间残污,尸体几乎是打开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除了肚子上多了一条线,没什么区别。 达哈叹为观止,这少年仵作……好像还真挺厉害的? 但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大昭的人,又不是瓦剌的! 达哈阴着眼,迅速找到新的切入点:“假酒致死又怎么样?你忙活了这么半天,不还是闹不清真相,这人到底是自己倒霉不小心吃了假酒,还是有人蓄意谋杀的,你不也不知道?” 叶白汀神色笃定:“是他杀。” 达哈满头问号,他错过了什么?难不成刚刚在外头吐时,这个少年又有新发现? 叶白汀:“大家还记不记得,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的姿势?” 申姜点头,学了学那个姿势:“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像这样,头枕在左手上,右手压在左手下,桌上有两碟小点,一碟花生米,半壶酒,桌下地毯夹缝也有滚落的花生米。” “死者衣衫不整,乃是席间与人大力劝酒所致,肋下及脚趾的伤在三四日之前,与昨夜无关,但他脚背上的伤呢,怎么来的?” 叶白汀指着死者的脚:“若非足够的力道,持续一定的时间,不会形成这样大面积的伤痕。” 申姜悟了:“可若人是清醒的,怎么会允许别人这么踩?会推会躲,至少会痛喊啊!” 但是达哈没有提及,锦衣卫到现在也没问到任何相关现场反馈,显然并没有发生此类状况发生。 叶白汀:“既然死者失去了意识,无法挣扎,又不知道喊痛,别人为什么要这样踩呢?” 达哈:“不能是意外?鲁明昏睡,不知道躲,别人也没发现踩到了他?” “呵,你要说你踩到了一个蚂蚁,自己不知道,倒也罢了,踩到这么大,这么厚实一坨肉,你说自己没察觉,还踩了半天?”申姜直接冷笑,“是傻子么?” 达哈瞪眼:“就不能这个人也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不,他知道。” 仇疑青道:“死者趴在桌子上,脚是在小几案底的,靠里,那不是一个别人‘无意间’会踩到的位置,必得是有意,且是故意,才能踩到。” 达哈:“为什么是他趴着的时候,就不能是到处走……” 申姜总算明白了以往破案,少爷和指挥使为什么对他恨铁不成钢,总是一脸‘这么简单还用想’的表情,现在他就是,这达哈简直是个傻子! “你都说了如果他到处走,必是意识清楚,那么清醒的时候,踩你你不疼,你不反抗你不叫的啊!” 少爷刚刚那通话,是给狗解释了么! 达哈:…… 结合现场状况,这个伤的形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在桌子上趴着的时候,有人踩住了他的脚,且力度很大,时间略久。 为什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死者当时已经喝了很多酒,又中了假酒毒,他趴在桌子上时,意识应该已经模糊,细观他姿势,头压在左手上,左手压在右手上,如果觉得不舒服想动,又力气大不够,会觉得头很重,动不了,那他该怎样挣扎?” 申姜:“当然是动脚!” 叶白汀:“可他的脚被踩住了。” 申姜:“所以他挣扎不了了……所以凶手当时就在现场!他给鲁明换了假酒,让鲁明喝了,亲眼看着鲁明趴在桌上,知道他必死,但这个死亡过程总要一段时间,万一人会挣扎呢?叫人看到了不就坏菜了?凶手就得就近观察,如果鲁明动了,他就用‘踩脚’这种不着痕迹的法子制止……” 达哈:“那为什么只踩右脚,不踩左脚?”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人的应激反应多种多样,习惯也不尽相同,死者当时大量饮酒,本就很容易陷入昏睡,假酒为害,他可能觉得自己用力挣扎了,但其实动作很小,很难被发现,他的卧姿偏左,压迫神经,照我的经验看,那样的角度,很可能导致左腿发麻。” 也就是说,就算想反应,也反应不了。 再加上死者身上遗留的,三四天前受的伤…… “死者可有什么仇人,昨夜也在现场?” 仇疑青迅速想到一个方向:“苏记酒坊的人,昨夜也在?” “指挥使好生聪慧啊。” 达哈阴阳怪气的开口:“我不过此前提了一嘴,你就记住了,不错,昨晚我宴请宾客,用的就是苏记酒坊的酒,钟大人对此有些不太满意,鲁明是为他办事的师爷,此事算是没办好,自然更记恨,我不知鲁明和苏记酒坊私下有无宿怨,昨晚席间见到,是有些不对付的。” “来者是谁,有何不对付之处?” “苏酒酒,两人一照面就沉了脸,当然不对付。” 苏酒酒…… 叶白汀感觉不像个男人的名字:“苏记酒坊的老板娘?” “也不能算老板娘,”说起女人,达哈摸了摸下巴,“长得倒是挺好看,十九了还没嫁人,老姑娘了,她爹才是酒坊主,脚跛了不太方便,酿酒的活儿都是带着女儿和徒弟一起干,往外面跑的事大部分都是徒弟干,一家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生意也谈不上特别兴隆,只能算过的去,白瞎了那一身酿酒本身,鲁明说……” 达哈笑的意味深长:“这家人心里都有小九九呢,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收养的徒弟,家业传谁不传谁?吃饭的酒方子教给谁?这苏酒酒生的好看,近几年一直在议亲,外面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家,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你觉得是谁捣的鬼?这一家人啊,不实诚。” 申姜:“当时到底怎么回事?苏记酒坊只苏酒酒来了,到前厅敬酒?” 达哈:“她那师弟在后头交货,来前厅的只她一个人,来都来了,却不识好歹,脸冷惜言,坐也不坐,酒也不喝,但很快她爹找来了,估计是怕她丢人,闹起来了,还打了架过了招……” 申姜登时瞪眼:“你之前可没说打架这事!” 达哈白了他一眼:“打架有什么稀奇的,在我们瓦剌,喝酒不切磋两手怎么热闹?哦……也对,你们大昭人都细皮嫩肉,只敢嘴炮不敢动手,好像动个手就结了仇,跟杀了对方全家似的,也就边关那个姓安的还算有点血性,敢和我们对干。” 申姜当即就撸袖子,现在就跟这达哈上上手,打不死你个王八蛋! 叶白汀拦了他,微微摇头,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达哈抬着下巴,哼了一声:“保不齐凶手就是这苏记酒坊的人,那苏老头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瞧出来了,带着功夫的,脾气还冲,跟鲁明结了仇,怎会不想收拾他?这家人,回头你们得问问。” “不用回头。” 仇疑青已看到锦衣卫小兵过来禀报:“本使已命人将人请了过来,达首领,咱们换个房间吧。” 达哈:…… 又被人装到面前了!怼着脸来了!你们锦衣卫速度这么快的么!还有我叫达哈,不是姓达,少用你们大昭的姓氏文化定义我! 仇疑青见人不动:“达首领?” 达哈皮笑肉不笑:“我叫达哈。” 仇疑青:“大昭不似你瓦剌,我们这里连百姓都识文断字,本使知你是瓦剌使团达首领,不必过度重复。” 你在骂谁,说谁记性不好呢!你才记性不好,你就是故意的! “总之这件事你们必须得给我个交代!你北镇抚司要是无能,推诿,我就去找你们皇上要交代!”达哈气焰相当嚣张了,一点都不怕事情闹大,可能他想要的,就是事情闹大。 隔壁厢房很快准备好了,这边留了人收拾验尸现场,叶白汀跟着仇疑青去问话。 苏记酒坊三人,很快被叫到了房间里,最打眼的是站在左侧的年轻女子,梨花面,丹凤眼,削肩柳腰,肤如凝脂,手上皮肤尤其细腻,透白光润,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她气质微冷,发间以巾布包束,穿了一身素色衣裙,袖子上褶皱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做事方便,经常会绑系至臂间…… 不用说,这姑娘便是苏酒酒了。 在她身边,站在中间的是一个年纪略长的中年人,该是过了不惑之年,平时也不怎么保养,脸上皱纹很多,眉间尤甚,有个很明显的‘川’字,但他精神矍铄,头发乌黑,明显不是什么老头,只是因为跛了脚,走路姿势和普通人有差别,姿态谈不上优美,被达哈叫老了。 最右边是个少年,应该是酒坊主收养的徒弟,大约十七八岁,是房间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穿着短褂长裤,袖子撸到臂间,眉眼周正,气质挺拔,看上去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虽现在身量未成,气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他的身材并不细弱,反而有一种向上的蓬勃感,想必再过两年,会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壮男人。 叶白汀视线滑过三人,觉得这一家人很有意思。 初时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姑娘,苏酒酒,人生的太好看,气质清冷独特,不施脂粉,就已让人移不开眼,让你很想探寻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这份好奇过后,眼睛停留最久的,一定是中间的酒坊主,因他腿脚不好,走路姿势和普通人不一样。无关歧视或其它,普通人在大街上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下意识多看两眼,可你多看两眼,就会发现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虽脚跛,走路无法挺拔,但他上身笔挺,腰背很直,走路时有自己的节奏感,眼神里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锐气,进到房间,第一眼看的不是房间里的人,而是门窗路径,速度非常快,旁人几乎无法察觉到。 他对环境的掌控需求很高,且非常警惕,叶白汀看得出这是种习惯,不是到这里才提防,大概无论到哪里,他都会下意识如此。 这是经过长期训练才能有的习惯,很难改过来,这样的人,叶白汀见过很多,比如身边的仇疑青,申姜…… 这个酒坊主,莫非是个退伍老兵? 最后,最右侧这个少年,十七八岁,本该是性格比较张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的气质却十分安静,眉心甚至有道和师父相类的褶痕,想也知道是什么习惯造成……小小年纪,有什么操心的事,让他这般烦恼难安? 这种反差感,让他身上的气质非常特殊,给人印象深刻。 叶白汀看完这一家人,感觉他们虽然各有气质,非常不一样,但有一样东西很像,就是——都挺闷的,看起来像不怎么喜欢说话,喜欢张扬的人。 仇疑青:“昨夜使团酒宴,你三人都在?” 三人齐齐顿了下,又齐齐点了点头。 申姜:“说说吧,都姓甚名谁,干什么的,昨夜为何来此,可有参加酒局?” 少年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师姐,两个都没说话的意思,自己就开了口:“回大人,小人名杜康,打小被师父收养,说是学徒,其实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我师父苏屠,是远近闻名的酿酒大手,凡是经他手里酿出的酒,没有不好喝的,我师姐也是,酿酒一道天分极佳,早两年有客人专门寻她定制,我们酒坊虽小,手艺在,不缺客人,也不搞乱七八糟的规矩,买卖自然随缘,从未曾想过大富大贵,能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他说这话,似意有所指,叶白汀品了品:“你们知道,鲁明出事了?” 杜康行了个礼:“锦衣卫去家里叫人时没说,但使团到处嚷嚷,外头已经都知道,鲁明死在这了,可能是命案。” 叶白汀:“你对他有意见?” 杜康低眉:“谈不上意见,他有他的想法,我做我的生意,大家理念不同,本不相干,他不喜欢,不必强融,也不用假惺惺说什么照顾我们生意的话,可他似听不懂人话,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劝’了好多回,我们一家人不胜其扰。” “所以昨夜你来只是为了补货清货,没有去前面打招呼,敬轮酒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我若与人饮酒,必定是兴致相投,品鉴好酒,而不是为了应酬,我家规矩最大的一条就是,不陪酒。就凭他们……”杜康视线若有若无的往使团那边转了一圈,“也配?” 达哈感觉自己被内涵到,很不高兴:“你说什——” 叶白汀却提高声音,盖过了他的话:“苏酒酒,你昨晚也在,且去了前厅?” 苏酒酒颌首,言简意赅:“是。” “为何去前厅?” “被人指错了路。” “你本没想进去,也没想饮酒?” “是,我见其内嘈杂,本想立刻离开,鲁明却看到了我,故意以酒生事,说我们的酒不好,还强行让人拉我进了前厅,要我解释。”苏酒酒眸微垂,眉间轻蹙,“这没什么好解释的,人的口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况且我也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故意挑事。” “他让人给我倒了酒,提点我,给上官们道个歉,这事就圆过去了,没人会计较,我没听,摔了他的杯子,一口酒都没喝。” 申姜转头看达哈:“这就是达大人说的,席间一切正常?” 这都吵架摔杯子了! 达哈阴着眼:“所以说还是这姑娘不够懂事啊,既然‘懂事的’过来了,就该把那杯酒喝了,善始善终,你来都来了,还装纯给谁看?酒坊里泡大的女人,怎么可能没酒量,陪一杯酒怎么了,这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场子,有上官有贵客,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不是活该被挑剔?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是她自找的啊。” 申姜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你们逼人家小姑娘喝酒,还说是她自己找事?” 达哈摊手:“那也不是我逼的啊,是鲁明让的,也是你大昭人呢。” 叶白汀问苏酒酒:“鲁明劝你酒了?” 苏酒酒从进这个房间就很安静,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在说起这件事时,有些不愉,唇色微淡,眉间蹙的更深:“瓦剌使团可能要大批量采购酒水,选品严格,对我家的酒有意向,鲁明便来谈‘合作’,要有钱一起赚,我家没答应,他便记了仇,逢人便要踩一脚。” “他装的深明大义,说在场的都是大人,没谁跟一个姑娘家过不去,只要我懂点事,敬了这杯酒,大家不但不会追究苏记酒坊怠慢,酒水不好,还会多给我个面子,订酒更多;说两口酒而已,酒坊的姑娘怎么可能不会饮,又醉不了,没必要矫情;说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还会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成?” “他说了很多话,总之就是大家都是好性子,应酬往来而已,就是个凑个趣,不会真找我麻烦,可分明我不愿饮那杯酒,在场所有人却都在起哄,都在重复他的话,难道不是找我麻烦?” “酒不是这么喝的。” 苏酒酒垂了眼:“我能喝酒,量也不浅,但我不想这么喝。” 她话音很淡,说的并不多,话好像也没有很过分,但可能这是她的教养,她真正听到的话,面对的场面,比这三言两语凶猛的多。 叶白汀瞬间想到某种恶臭的酒文化。 小酌怡情,三五好友坐饮,本是人间乐事,可偏有那么一些人,借‘应酬规矩’之名,行不规矩之事。一些男人的酒局,尤其一些谈合同合作,一方有求于另一方的‘应酬’,很喜欢叫女生相陪,想的没那么多的,只是觉得男女搭配,这样更有助气氛推动,更容易有聊性,有的就是故意的,就是借自己这点‘高高在上’的地位差,逼女生做不喜欢做的事。 不是想升职加薪?不是想保住工作?不是想保住谈下的单子?那好,陪我喝酒,让你怎么喝你就怎么喝,占你点便宜你就受着,什么委屈不委屈,为了钱的事,能叫委屈吗? 你应该放开些呢,进了社会,还学不会圆滑,以后是会吃亏的,我们都是在帮你啊。 一些故意营造气氛的小游戏,什么‘破冰文化’,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很难想象这竟然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甚至是精英阶层的文明人干的事。 如果女孩子本身并不享受这种社交方式,一切对她而言,就是极大的折磨和煎熬。 叶白汀能想象到苏酒酒的心情,也非常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你把酒杯摔了?” “是,摔到了鲁明脸上。” 苏酒酒看了眼达哈:“这位使团首领觉得我坏了他的酒局,以不结尾款相胁,让我道歉。” 叶白汀看着她:“你没有。” “是。”苏酒酒抬眼,双目澄净,“我们正经做生意,是签了契书的,他想赖尾款,我自可去官府告发,我京城百姓,天子脚下,还怕他一个外族人不成?” “我家虽不富裕,也绝不跪着挣钱,我爹没教过我这规矩。” 第205章 暴行 “我家虽不富裕, 也绝不跪着挣钱,我爹没教过我这规矩。” 苏酒酒神情很平静,说话也很平静, 与她话音里掀出的波澜形成巨大反差,让人心中思绪翻腾。 这个姑娘没有敬酒, 拒绝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则’,可能会被咸猪手占便宜的事, 也惹了在场男人们的不满,定不能轻易脱身。 叶白汀问:“你怎么离开的现场?” 苏酒酒的回话仍然很简单:“我爹来了。” 众人目光便聚集到了苏屠身上。 苏屠倒大方,朝上位仇疑青拱了拱手,就说了:“徒弟来送酒, 女儿久久不见归家, 我这个当爹的当然要过来看看,这群人不是要喝酒?行啊,我便叫他们开开眼,见识见识真正会喝酒的人是怎么玩的。” 叶白汀:“你跟他们喝酒了?” 苏屠视线掠过达哈,咧出一嘴白牙:“喝了,不过是以我的方式。干拼酒多没意思,歌舞也看腻了,不如自己动个手,切磋一二, 凑个趣,我一个瘸子,他们还能比不过?” “你跟他们打架了?” “也不算,咱们大昭人,讲究君子礼节,上来就打太不客气, 真把人打急眼了,哭到皇上面前可怎么好?”苏屠道,“就限制时间,障碍物,短时间内解决的酒量……公平公正,我什么样他们就什么样,双方给彼此设置障碍条件,想赖酒钱尾款不是?我若赢了,他们予我三倍酒钱,我若输了,别说酒钱不要了,我还赔他们一批新酒!” “一堆什么破烂玩意儿,我单手单脚都能赢,还有脸叫我女儿喝酒?呸!” 叶白汀:“你赢了?” 苏屠笑:“区区小钱,叫少爷看笑话了。” 叶白汀沉吟:“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毕竟是真金白银。 苏屠脸上笑意更深:“不想放又怎样?这里可是大昭,只要我高喊一嗓子,外头守卫就能听到,就能冲进来,你问问达哈敢硬拦么?胆敢欺负大昭百姓,安将军可不是吃素的!” “不过最后我也没喊,我徒弟过来了。” 叶白汀看了眼杜康:“你徒弟也会功夫?” 苏屠就哼了一声,一脸瞧不上的样子:“三脚猫的花活儿,算什么功夫?他这辈子有不了出息,也只配做酒了。” “师父,”杜康却没生气,看了一眼师姐,表情平静极了,“能和师父师姐一起做酒,徒儿此生足矣,再无别的念想。” 苏屠哼的更重了,看不出他到底是满还是欣慰。 仇疑青转向达哈:“他们所言,可是实情?” 达哈表情不太高兴,但还是点了头:“你们大昭人狡猾,我们瓦剌也不是没度量,小花招而已,跟无知小民较什么劲,他扫了兴,我们玩别的就是了。” 仇疑青重新看厅前三人:“你们在宴会厅的这段时间里,可以发生什么特殊的事,记得什么特殊的东西?” 苏酒酒摇了摇头:“我只记得……那位鸿胪寺毕大人,好像早早就醉了,趴在桌子上,鲁明也不是一直都在,我爹和别人比试的时候,他出去了一趟。” 杜康接了话:“那可能是去寻我了。” 苏酒酒蹙眉:“寻你?” 杜康:“他到后院,我交酒的地方来寻我,说你和师父都在宴会厅,出了点事,威胁我让我听他的话,否则你们可能会遭大难。” 苏酒酒脸色更肃:“你听了?” “自是没有,”杜康冷笑,“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他简直在做梦!” 叶白汀想起一件事:“你和他动过手?” 杜康抿了唇:“动了,我推了他两下,他就吓跑了。” 只推两下,人身上是不会有伤的,叶白汀眼梢微抬:“我说的不是昨晚,往前数三四天,你和鲁明可有发生口角,或者争执?” 杜康没说话。 叶白汀:“我再问一遍,死者三四日前与人动过手,受了伤,你可知晓?” “他是该受伤,”杜康绷着脸,并未隐瞒,“三日前,五月二十四,我们对使团交第一批酒的时候,他来过酒坊,拿着他那一套惯用说词,说做酒这一行,想要做大做强,日进斗金,靠的不是手艺本事,而是外头的运作,卖酒的嘴皮子,搭建的人脉网,说瓦剌这回要开互市,对酒水采办量非常大,任何一家都独吃不下,让我们合作入伙,一起做局做事,拉高酒价,做多水酒……价格是一回事,卖到外地与本地本就不同,可我们不做亏心生意,从不卖假酒。” 叶白汀顿了下:“你知道鲁明卖假酒?” 杜康:“他们心思歪,手底下生意路子多,并不精研哪一种,哪阵风吹就专注哪个,想赚钱又不用在正道上,水酒一事,外界多少有听闻。” “那你可知道,他们的假酒喝死过人?” “掺多了水,也能喝死人?”杜康怔了下,又道,“倒也是,再水的酒,喝多了还是要醉,也是会醉死人的。” 叶白汀心里就有谱了:“酒水一行,能做假的手段,只有掺水?” 杜康没什么反应,苏屠先眯了眼:“这位少爷说的可是木精?那可是最下三滥的手段,会毒死人的!” 叶白汀:“您知道?” 苏屠:“过往见过,酒行里根本就不该有这玩意!” “所以你的酒坊……” “从开建那一日起,就没有过这东西,”苏屠正色,“锦衣卫尽可去查!” 叶白汀点点头,又问杜康:“你说三日前,你打伤了鲁明,都打到了他哪里?” 杜康:“我倒是想多揍几下,可他一个师爷,身子骨不行,一拳就蹲了下来,不好再揍。” “你确定只一拳?” “只一拳。” “打在哪里?” “他当时站在我对面,我右手出拳,力道还不小……”杜康反应了反应,“他若有伤,应该是左侧小腹?” 这点对上了,死者左侧小腹位置,的确有淤伤。 叶白汀又问:“其它部位呢?比如手脚之类的?” 杜康摇头:“那我没碰到。” 叶白汀沉吟片刻:“将死者与你们酒坊所有来往,仔细说一遍。” “他第一次去酒坊,应该是九天前,瓦剌突然对酒进行选品,意为互市,消息在底下很快传开了,行内的人都知道,刚好我们酒坊在京城又有些小名气,那日使团的人就过去了,鲁明作陪。” 杜康道:“鲁明当时就偷偷过来找我们,可以合作,但当时使团订单都没下,我不可能理他。过后第二日,使团来人要酒,签了契,付了定金,让我们过几日送……就是三日前,那日鲁明过来,说要亲自点一点,以防我们故意送少送漏,我之所以有那么大的火气,一是因为这个,二是他跟我师父吵了架。” “我师父脾气急,腿脚又不好,平时我和师姐都很注意,尽量不让他生气,可鲁明如此没眼色,我便……” 叶白汀问苏屠:“可是如此?” 苏屠点头:“没错,他打的那一拳,我看到了,但也仅止如此,没有更多的了,姓鲁的孙子身板不行,不敢多挨,站起来灰溜溜的跑了。” 所以鲁明为了‘水酒生财’一事,接连找过苏记酒坊几次,都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仍然没死心,在昨天晚上,见苏家父女在席,事情闹的有点大,感觉是个机会,就又一次去威胁了杜康…… 叶白汀又转向苏酒酒:“苏姑娘呢,可知这些事的发生?” 苏酒酒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师弟,摇头:“平日我都在后面做酒,少去前院,之前发生的这些,父亲和师弟未曾与我提及。” 叶白汀注意到苏酒酒额角沁出微汗,转头看了眼窗户。 她并没有站在阳光下,房间里温度并不高,不应该热成这样,她表情一直平静,哪怕说起不愉快的事,也没那么多气愤,或对什么事心虚,再观她唇色微淡,出汗……大约只有一个原因。 “你身体不舒服?” “有一些,”苏酒酒微微咬了唇,“可能昨夜归家太晚,吹了风。” 苏屠扶住女儿,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眸色很有些紧张:“何止吹了风,该是昨晚吓到了,听爹的,回去乖乖吃药,很快就能好……” 叶白汀不想耽误病人,接下来速度就加快,问了好些问题,确定了不少细节。 期间达哈一直试图加入话题,未料根本跟不上节奏,完全不知道他思路从何而起,为什么突然转了方向,仇疑青当然是懂的,时不时插句话,字字在关键上,申姜也坏,自己懂不懂不要紧,对面这王八蛋不懂,他就爽了,他不止一次开口截话,达哈一冒头他就大声压下去,卡着话头缝口,让人一通表达,什么都没说出来,憋的难受极了。 接受到少爷和指挥使的夸奖目光,申姜腰板挺的笔直,瞧瞧瞧瞧,这才是一个百户的素养!他也可以和少爷很默契! 达哈屡屡受挫,重整战鼓数次,被打压数次,后知后觉的,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此来,不是没做过功课,大官官员可能认不得脸,情报里名字提的多的一定有印象,比如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此人能力强悍,实则不怎么爱说话,有点不喜欢麻烦,或者怕麻烦,他们小小惹一下子应该没事,今日这般记仇可是始料未及,又是骂他们的人又是扣他们的人…… 可能不是为了他自己,是护犊子,因为他们想欺负这少年仵作? 他此前还叫嚣着,说别人不配,要指挥使亲自过来,本只是闹,没料到真会见到本人,但人来了,感觉自己相当有面子,使团太重要,又发现不对,别人并不是为了他来的,是为了案子,是为了护犊子! 他闹事,听说北镇抚司只来了一个仵作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更有闹的理由,却原来这才是尊大佛,是给他面子么! 叶白汀和仇疑青问完苏家问题,放人回去休息,说近来可能会有其它调查,请他们务必配合的时候,有锦衣卫小兵过来传话—— “指挥使,少爷,后面发现了点东西,可能需要您亲自看看。” 叶白汀便起身,和仇疑青一起过去看。 达哈当然不落人后,转了转眼珠子,也跟着出去了,申姜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坏事,像上回一样,卡着缝站在他前面,确保第一现场一定是自己锦衣卫的,就是不让他过去。 从大厅侧门出来,往东走一点,有一小片草丛和灌木,这里应该很整齐干净,现在却很杂乱,不是被扔了东西的那种杂乱,是有非常明显的,蜿蜒曲折痕迹,灌木被擦蹭,落了很多叶子。 哪怕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来,这里曾经有人经过,且速度很快,慌不择路的那种快—— 因旁边就有青石小径,没必要这么横冲直撞。 叶白汀看痕迹分布,能明显判断出来,这是人为制造的痕迹,不是什么小心闯进来的动物。 仇疑青则更专业,他蹲在灌木丛前,扒开一角树枝,发现了两枚脚印:“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叶白汀过去细看,两枚脚印都不是很完整,不方便提取比对,但外形轮廓很清晰,一枚较浅,细窄,明显是个身量较轻的女人,一枚痕迹就很深了,脚掌也很宽,痕迹厚重,明显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 “也就是说……曾有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人,经过这里?” “嗯。” 仇疑青沿着痕迹往前,中间有断了的时候,就来回观察,迅速找到新的线索点,还原二人路径,继续追着往前,最终找到了一个房间。 推开房间门,里面就更精彩了。 这个房间离主厅位置很远,稍稍有些偏僻,照功能性来看,等闲用不到,使团来人数量并不很多,好位置的房间可随便挑,也不会住到这里,这应该就是一个空闲房间。 但鸿胪寺待客,布置的很全,哪怕是客人大概率不需要的房间,也做了清扫整理,桌椅柜几,该有的摆设都有。柜子好好靠墙放着,没有任何被打开过的痕迹,屋角器物甚至蒙搭的布巾还在,根本没有被使用过。 但房间从门口往里,但凡经过的位置,都像经历过一场狂风似的,没有一样东西好好在自己的位置,大都掀翻在地,连椅子都缺了个角,地上一塌糊涂,一点都不清爽。 这个范围非常明显,从门口到桌子,再到正南的窗子,大约是一个椭圆形的范围,再往旁边,就没有被波及了,比如墙角的位置,仍然干干净净。 叶白汀一进来,除了房间乱象,还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味道,这里的味道稍稍…… “豁——”申姜到房间门口就吓了一跳,“这怕不是打过架?” “也不能说是打架。” “应该是单方面的抵抗和拉扯。” 叶白汀和仇疑青再次默契非常,一起发现了这些痕迹的不同之处。 “一人明显力大,破坏力强,但凡掀倒,砸坏的东西,中间都无任何停留……” “一人力小,无法抵抗对方的力道,只能不停的把东西扔过去,砸过去,但仍然阻止不了对方过来……最后被擒住,拉扯撕打时,手臂或身体碰到了桌面,窗墙……” 叶白汀看着桌角血迹:“此人身上一定有抵抗伤,会有淤青,也会有破皮流血。” 但也有疑问,现场痕迹清晰,乱象持续这么长时间,这个打斗抵抗的过程一定不短。 “为什么不喊人呢?” 这夜使团酒宴,席间常有醉者,若说出现东西摔砸的声音不算异常,那如果有人尖叫呼救,外面守卫不可能不管,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喊? 仇疑青:“此人知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又无法拒绝。” 叶白汀:“或者,她有更深的,别的顾虑。” 她不敢喊。 “别动!” 达哈刚要伸手碰桌子,就被叶白汀喊住了,一脸懵。 申姜直接把人拎走:“现场的东西,不要乱动!” 达哈梗着脖子:“我就是走累了,拄一下桌子,能破坏什么!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么看重,不动就能看出是什么事了么!” “你当然不行,我们少爷可以!”申姜看向叶白汀,那意思,少爷快,秀给他看! 叶白汀没理会他们的放话,正经办案的时候,没空,也不想分心。 但他的确在桌子上发现了东西:“这是……汗渍。” 春季天气干燥,早晚都是,但凡有水分的东西,干的都非常快,桌面上一点都不湿,可湿了又干的桌面明显有区别,除了痕迹,还有味道。 味道也不只是汗臭,还有…… “这里,”叶白汀指着桌面边缘,“不规则地图形状,边缘明显,有硬感,灰白色,痂皮状——这是精1斑。” 有人曾在这里,遭遇到了强制性性行为。 一路奔逃,跑到房间里的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跑掉,没能避开逼退男人,还被施了暴行。 女人…… 刚刚问供时画面深刻,某个人昨晚对酒局的参与,今日身体还很不舒服…… “苏酒酒么!”申姜立刻想到了这个人,“可是刚刚已经放她回去了,要不要再请回来问一问?” 叶白汀摇了摇头。 仇疑青:“不必。” 如果不是她,再请回来问,没有任何帮助,如果是她……她刚刚选择隐瞒,现在难道就会说了? 案情初发,他们手里的线索很少,现在更重要的,反而是更多排查结果。 叶白汀问达哈:“达首领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达哈:…… 为什么你也要叫达首领! “我叫达哈!” 记清楚了么?我不想再重复了,我叫达哈达哈!我的姓长,你们记不住也就算了,怎么可以随便给我安一个,你们礼貌么! “知道了,达首领,”叶白汀面色严肃,“所以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可知晓?” 达哈:…… 算了,跟这群人较真没用,他干脆甩了袖子,冷哼一声:“院子这么大,我就一个人,一双眼睛,哪能什么都看到?你也知我昨夜办的是酒宴,酒酣情热,难免这有哪位大人把持不住,借了这个房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叶白汀盯着他:“这个房间,达大人可来过?” “来过!”达哈理直气壮,“这不是跟着你们来了!” 申姜:“你少在这装蒜,我们少爷说的是昨晚,昨晚你来了么!” 达哈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你们连这个都要栽赃我?”他手指指向叶白汀,一脸羞愤加委屈,“刚刚可是你们这位仵作少爷亲自断出来,说我不行,怎么现在又行了?突然间能激情御女了?” 申姜:…… 他感觉这个首领满嘴跑马,没一句真话,才不管案子破不破,也不关心,就是想搞事,万万没想到,□□不行,竟成他的护身符了,证明他没干过坏事!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方向。 叶白汀视线滑过达哈:“达首领不是说过,昨晚席间有歌舞?” 有歌舞,就会有舞姬,这种场合身份最低,最不被重视,很可能被拉过来欺负的人,也就只有她们了。 “开始排查吧。” 仇疑青转身,看向达哈:“北镇抚司公务,还请达首领配合。” 达哈:…… 你京城地界,锦衣卫的地盘,还用问我配不配合?你那表情敢不敢有诚意一点,别写满‘敢不配合就死’?外来使团难道不配有尊严么,被你们这么践踏! “指、挥、使、请、便。” 达哈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今天真是晦气极了,连番碰钉子,还不敢说不,无力抵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下回再想搞事前,一定要问清楚,对方都有谁,有没有这个少年仵作! 可就这么走了,达哈心气也不顺,就撂了一句话:“七日,顶多给你们七日,必须得把这案子破了!胆敢敷衍了事,不放在心上,我就去你们皇上面前讨说法,看到底谁丢脸!” 他自以为转身的非常帅气,非常潇洒,震慑万千,可但凡……他往后看一眼呢? 仇疑青根本没理会他说什么,招了人过来部署。 申姜非常积极的举手:“排查走访我来!这就么片地方,一天我就能给问完了!” 叶白汀:“我带尸体回去,再看有无可验之处。” 申姜:“那就还和以前一样,稍后我不管查到了什么,立刻往回抄送一份,少爷先分析着!” 什么七日,顺利起来根本用不了七日,叫你个王八蛋充大头呢! 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队伍效率,看吓不死你 第206章 仓房女尸 办案流程都是走熟了的, 见指挥使没有其它吩咐,申姜转身的很快。 叶白汀也很想立刻投入工作,带着尸体回北镇抚司, 但现场勘查工作还未结束,死者尸身的各种整理交接工作还未完成, 他需要等一会儿。 干等也是等,不如干点别的? 他看向一边, 和手下锦衣卫说完话的仇疑青:“再去现场看看?” 仇疑青颌首:“可。” 叶白汀见他神色间隐有思索,再看看刚才那个小兵背影:“可是查到了什么?” 仇疑青:“我方才让他查问昨夜使团副首领动向。” 副首领……那个叫木雅的? 叶白汀瞬间反应:“他的不在场证明?” “昨晚过来交酒清货的不只苏记酒坊,还有其它酒家,有的数量多, 有的数量少, 需得有人一直盯着,”仇疑青道,“木雅一直在旁监督,从未离开,中间只上了一次茅房,还是和别人一起去的,回来的很快,全程都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无作案可能。” 叶白汀挑眉:“守卫都是我们自己人?” 仇疑青言简意赅:“信的过。” 他虽未亲身参与使团的接待事宜, 安防守卫却不得不过问,所有派过来的人都是他亲自挑选,彻底杜绝对方钻空子的可能,绝不会有问题,守卫说没看见,一定是没看见, 木雅没有任何离开,做小动作的可疑行为,就是整晚都在忙碌。 叶白汀:“那就是这个不在场证明有效……木雅与命案无关?” 仇疑青:“若有其它疑点,再查。” 二人再一次走到了前厅。 正北是主人位,昨夜使团请宴,这个位置一看就是达哈的,往前空出很大场地,是给歌舞准备的,西侧一排矮几,距离达哈最近的位置是鸿胪寺毕合正,与他正对面的,是东侧首位,这里曾经坐的是礼部侍郎钟兴言,而在钟兴言下首,紧抬着他案几的,就是死者鲁明的位子。 鲁明是钟兴言的师爷,和他距离近很正常,可他只是一个师爷,在这种场合,坐到了左次席,可以说是很给面子了。 “你看这个窗子,”叶白汀指着窗子,让仇疑青看,“照现在的气候,晚间不可能关的死死,死者坐在这个位置,视野好像不错,只要稍加留心,外面经过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能知晓。” 所以他能第一时间看到迷路误至,想要立刻离开的苏酒酒,并高起声势,让人把她拉进来,逼酒按头,也所以…… 仇疑青:“若有女子被男人追击经过,他也会看到。” 东边草地和灌木丛里的痕迹,如果时间恰当,是在鲁明死之前发生的,他就很有可能知道是谁。 叶白汀看过四周环境,再次走到死者案前,仔细观察他曾经坐过的位置,这次看的时间很长,很细,很快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指挥使,你来看——” 他指着桌上酒盏上的花纹:“这里的颜色,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这是用来待客的铜酒盏,下有三足,上雕花纹,外观看起来典雅大方,执在手上也不易滑落,颜色不似金亮,不若银白,是稍稍有些暗沉的,所以之前才没太注意,现在仔细看,卡在花纹缝隙里,有一点略深的梅色。 “不粘不软,非泥非食……” 叶白汀有点拿不准这是什么。 仇疑青却很快给出了答案:“蔻丹。” 叶白汀一顿:“染指甲的?” 现在美甲多种多样,因法医鉴别需要,他了解过很多种类不同效果不同的指甲油,倒是忘了,在古代,女子染甲有更纯天然的方法,用颜色鲜艳的花泥辅以明矾,就能沁出缤纷色彩。 可据他所知,这种方法染的指甲,好像并不容易掉色? “非是掉色,”仇疑青在桌底地毯缝隙,发现了一片碎小指甲,“她的指甲有损伤。” 叶白汀将酒盏拿到阳光下,再次认真观察,终于发现了这点不一样。 古代染甲纯天然,不是像指甲油一样覆盖在表面一层,而是沁入了甲层一点,才不易掉,可指甲被大力刮擦,表面也是会被刮出细屑的,这些细屑混着染过的颜色,可不就残留在这里了? 只是因为量太少,才不容易看到辨别。 这是死者的酒盏,会留下女子蔻丹痕迹,不用说,一定是有女人碰过这酒盏,若只是用来喝酒,指腹端举便可,不会留下特殊痕迹,能到刮伤指甲的程度,中间一定伴有推拒动作,且力气很大。 叶白汀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劝酒了。 “苏酒酒?” 这个名字一跳出来,叶白汀就摇了头:“不对,她的手指很干净。” 她被鲁明为难劝酒,并没有喝,中间可能会有推搡动作,但她酿酒,没有染甲习惯,这种场合她并不喜欢,也没有精心打扮对待的必要。 不是她,就是别的女人…… “昨晚是酒宴,达哈曾提到歌舞,”叶白汀蹙了眉,“会不会是歌娘舞姬?” 一个苏酒酒,一个歌娘舞姬,鲁明套路用的这么熟练,动作还强迫力大到对方指甲断损,可见他搞这种花活,不是第一回。 叶白汀突然想到那个发生过暴行的房间,那个被欺负的姑娘—— “那个房间可有类似痕迹?” 仇疑青直接转身:“过去看看。” 二人再次出门,转小径,走过灌木丛,来到那个房间,四下仔细观察…… “还真有!” 只是很隐晦,方位略高,在窗棂角落,靠上的位置,卡着窗缝,有一点很深的梅色。 这个位置…… 叶白汀抿着唇,这姑娘应该是被举高手,按在这里被欺负的,否则不会留下这种高度的痕迹。 “这里也有。”仇疑青蹲在桌子下,指着桌角底部。 叶白汀去看了,这里有一小片聚集的划痕,桌底木材甚至起了毛刺。 这种位置也很明显,姑娘被反按在桌子上,手被制住,挣扎不得,别处都碰不到,只能反复挠抓这里。 “看来我们得对这地方仔细搜索,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 “嗯。” 二人再一次看完现场,顺着门口走出来,心中各有思索。 叶白汀还是没办法忽略苏家人在这个案子里的存在感,苏酒酒跟这些事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能确定,但是…… “苏记酒坊的坊主苏屠,你注意到没有?他好像是个——” “老兵。”仇疑青话音笃定,“身体姿态,眼神表现,警戒状态,都与众不同,他曾经必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军人,只是遇到意外伤残,不得不退伍还乡。”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他当时看向你的眼神……稍稍有些奇怪。” 仇疑青:“所有人看到我的第一眼,都不会平静,老兵尤甚。” 这一点叶白汀承认,仇疑青周身气质太强悍,像一柄出鞘的剑,有一种锋利凛冽的威压感,是绝不会被忽略的人,普通人甚至不敢与他对视,老兵看到会下意识警戒提防,不算反常。 “汪!汪!汪——呜汪!” 突然间,叶白汀听到熟悉的声音,是玄风? 一转头,正好看到狗子被小兵牵过来。 小兵见到少爷和指挥使,立刻行礼:“之前申百户让人回去传话的时候说,这边找东西有点急,怕耽搁太久,使团的人闹妖,叫属下把狗将军请过来。” “汪!” 玄风热情饱满的冲叶白汀打招呼,哒哒跑过来冲他蹭了蹭,得到摸头挠下巴安抚,立刻满意的跑了回去,整个过程很快,且非常克制。 叶白汀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仇疑青唇角微勾了一瞬,拳抵唇前,温声提醒:“你看它的背带。” 叶白汀低头看,在北镇抚司不用说,狗子训练有素,乖巧懂事,可有规矩了,锦衣卫们都熟,一般不给它拴绳,但往外走就不一样了,熟悉的人知道它懂事,普通百姓不知道,万一见着害怕了怎么办? 只要出大门,必是要拴绳的。 作为能力超凡,表现优秀的狗将军,玄风的绳套也有很多,颜色不一,质地不同,唯有执行任务时,必须得戴统一的纯黑色套绳,编织皮革,带皮带扣的这种,又拉风又威武。 叶白汀瞬间懂了狗子的意思—— 今天要上班干活的,得规矩有礼,保持距离,不能分心! “汪!” 好像看出来少爷懂了似的,狗子晃了晃尾巴,道了声别,满脸严肃的跟小兵走了,可正派可威武。 叶白汀:…… 行叭。狗似主人形,你们都挺能装的。 “今晚回去给它准备点肉骨头?” 刚还在吐槽人家能装,现在又心疼人家了…… 仇疑青眸底微缓:“好。” 接下来的时间,仍需要等待尸体,叶白汀随意在附近走了走,看能不能帮上更多,仇疑青时而在附近,时而因要回批别的请示,不在视野范围内。 终于锦衣卫小兵过来禀告,说鲁明尸体在现场的流程批办完毕,可以运回北镇抚司了,叶白汀刚要跟着回去,就听到远处传来很高的狗吠声,连续且吵闹。 是玄风。 狗子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叫,这是发现了东西?不愧是狗将军,还挺快的。 任务犬搜检出来的东西多种多样,可能是证据,可能是其它,叶白汀虽有好奇,却没打算过问,个人有个人的职责,他的主要任务范围,还是在验尸取证。 他脚步未停,继续往外走。 可还没走到大门口,就有锦衣卫追了过来:“少爷留步!后面又发现了尸体,指挥使请您过去!” 又有尸体? 叶白汀眉间一蹙,当即转身:“带路。” 这次的地点是一间仓库,门打开就是往下的楼梯,建在地下,像一个地窖,叶白汀还没看到人,就听到了里边传出的争吵声。 “达大人还真是消息灵通,来的挺快啊。” “我要不来,你们是想拆了我的地盘吗!为什么连这种私密仓库都要检查!这里放着的都是我瓦剌不传之秘,你们是想偷窥么!” “偷你娘的——你这里出了人命,你没看到么!之前大张旗鼓报案的是谁!” “我报的是鲁明,又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申姜和达哈,又杠上了。 叶白汀左右看了下,这地方很偏僻,在最后面,沿着楼梯往下走,温度越来越低,这种地方有利于尸体保存,若非一寸寸翻检,锦衣卫可能会漏过,要不是狗子来了,还真没办法找到的这么快。 “汪!汪——” 走到房间内,叶白汀看到狗子正呲着牙,和达哈对峙,达哈的表情精彩极了,那一脸头痛又嫌弃,简直像在无声怒吼—— 这里为什么有狗!哪来的狗!这狗为什么要盯着他,是要咬人么!锦衣卫太卑鄙了,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狗子倒一点都不怕,熟人都在这里呢,一个挑衅的两脚兽,怕个蛋?它呲出一嘴白牙,又凶又傲。 “达首领,又见面了。” 叶白汀看到人,总要打个招呼:“这么快换了身衣裳,好雅兴。” “说过了我叫达哈!” 达哈阴着眼看他:“比不过你们锦衣卫,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申姜又不干了:“你在说什么狗话?明明是你叫我们来的,掖着藏着少说了一个死者,还火急火燎过来,不让检查不让进,明显心怀鬼胎,我们还没找你麻烦呢!” “你——” 达哈气的手指头都哆嗦了。 仇疑青这才制止申姜:“办正事。” 申姜瞪了达哈一眼,才冲指挥使拱手行礼:“是!” 叶白汀一路走下来时,就简单看了看地窖,这里放了很多东西,谈不上特别干净,但整理有序,井井有条,没有东西掉落在地,没有被打乱的痕迹,只地上横了一具尸体。 仇疑青对此明显也有判断:“这里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叶白汀点点头,戴上手套,蹲在尸体面前,仔细观察。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侧卧姿,画着梅花妆,面秀肌润,眉心用金粉勾勒出一朵梅花,身穿深绯色长裙,裙纱层叠飘逸,以金线暗绣梅花,观颜色款式,并不日常,倒是切合表演舞台。 她的指甲也染了漂亮的梅色,与妆容衣服搭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损伤很明显,有一块劈开很大,沁出殷红血色。 除了指甲损伤,她的手上还有很多细碎伤痕,像是拿东西时不小心被硬物划到,或者曾经不小心摔在地上或墙上,掌心及手背被粗砺石沙划破。 她的手臂上也有多处淤青,集中在外侧,是磕碰,或者抵抗伤。还有腿上…… 叶白汀一样一样看过,每一处伤,似乎都和之前那个房间里,男人施暴留下的痕迹对上。 恐怕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就是这个姑娘,她应该是自酒宴大厅出来,在东面草地就被人追逐,一路奔逃仍未挣脱,最后在那个空置房间被欺负,之后去世,被抛尸到这里。 叶白汀开始对死因和死亡时间进行初次鉴别。 “尸僵波及全身,尸斑小块,条纹状,指压完全消退,退指重现,角膜轻度浑浊……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之内,观其表现,确切时间应该和鲁明差不太多。” “指甲有不明显紫绀,眼睛充血,视盘苍白,酒香明显……” 叶白汀起身:“更多细节线索需要进行解剖检验,但就目前来看,她的死因应该和鲁明一样,也是假酒之毒。” “又是假酒?”申姜搓了搓胳膊,“凶手这是闹假酒批发呢?” 仇疑青看向达哈:“达首领可识得死者?” 达哈不爽的哼了声:“认识,是教坊司荐过来的舞姬,叫玉玲珑,说她冰花雪舞,裙飞翩跹,鸾回凤翥,让人见之难忘,昨晚就是她一直在伺候,之前两回小宴,过来的也是她,大家都很满意。” 叶白汀:“玉玲珑和所有人都喝过酒?” “喝过,”达哈似是想起昨晚光景,摸了摸下巴,颇有几分回味,“她是个懂事的姑娘,给在场所有人都敬过酒,还千杯不醉,很厉害哦。” 仇疑青:“她可有推拒过在场男人的酒?” “女人喝酒要什么豪爽,自然得欲拒还迎,才得其中滋味,她们不都是这么吊着男人们的?”达哈抬着眉,眯着眼,“推肯定是推的,但推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拒绝嘛。” “她何时消失在宴会厅,你可有注意到?” “不知道。场上歌舞一阵一阵,她一晚上不见了好几回,女人事多,可能是补妆,可能是更衣,可能是上茅房,也有可能是伺候男人……我怎么知道她都什么时候消失的,去了哪里?” “她为何死在此处?” “我怎么知道?”达哈阴阴眼神里带着某种恶意揣测,“没准就是酒喝多了,和野男人在这里浪,谁知之前竟不小心误饮假酒,就这么浪过去了呢。” 申姜:“她从酒宴厅跑出来,一路到了这里,竟然没人发现?你们也不放守卫?” 达哈眯了眼:“这宅子不是你们大昭配的守卫么?说是安全无虞,不会有人冒犯侵扰,我们为什么多此一举,浪费自己的人力放岗守位?” 叶白汀回想刚才走过来的过程,视线往左右,滑过房间。 库房里放的东西有大件,有小件,他不怎么认识,但看起来从包装到质地都很精贵,达哈态度也很重视,想来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选择这间仓库放置,是因为这里最偏僻,也最私密。 至于为什么不放守卫……也不是院子四周守卫太多,而是没必要。这是最后面,往里走的最深最里处,只有一条路能通,瓦剌根本不必在这个门口放守卫,在远处的小路口盯一盯就行。 他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两个打扮明显不同的生脸,那就是瓦剌使团用来警戒的人。 不过他现在想的最多的不是这个库房的存在,库房里的东西是什么,他想的是,假酒致死,是需要一个时间段的,舞姬玉玲珑为什么喝到了假酒,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她为什么被人追逐,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么不愿意,却没有喊出声,宁可被人欺负? 她和鲁明的死亡时间差别在哪,有无因果,假酒是在哪里喝的,为什么到了这里……和她被侵犯的那个房间,方位和距离感十分微妙。 还有,他现在最需要判定的是,玉玲珑伤势如何。 女子被人施以暴行,受伤程度有轻有重,她之后能不能走路,有没有失去行动力……是必须要确认的事。而这件事,他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验给所有人看。 “送回北镇抚司吧。” “怎么,这个不当面验了?”达哈就不满意了,眼神往舞姬身上溜了一圈,带着恶意的阴阳怪气,“别是有什么猫匿吧?” 叶白汀眸底立刻冷了下来。 法医验尸,是为了还事实真相,慰死者亡魂,本身工作是充满敬畏与严谨的,虽然和很多家属就解剖事宜商量时,家属常以‘尊敬死者’四个字回挡,但法医最讨厌的,也是不尊重死者,他们所有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真相解析。 达哈这个猎奇眼神,他没有解读错,这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死者躺在这里的样子,裙子撕扯的角度,大腿上的隐隐血迹,达哈都看到了,并且还想要看更多! “达首领对逝者不尊,不怕夜来遇鬼,被人索命?”叶白汀本不想这么表达,但在这个时代,普通人怕鬼就是比怕人多。 达哈一激灵,左右看了看:“你,你少拿这些话吓唬我!” 叶白汀冷哼一声:“我倒是不介意再露两手,可凭什么?凭白无故叫你们看我的本事,学我的技术,你是给了束脩,还是办了六礼?” 说完他还看向仇疑青:“指挥使,我是否有权利讨要学费?” “当然。” 仇疑青看向达哈:“以达首领在验尸过程中的攻击表现,频繁打扰,束脩六礼不可轻,最少该翻倍——我们的状元之才,等闲人难以见识,可是价值连城的。” 价值什么?连什么城?你在暗示什么意思? 就看一眼验尸,难道你们还想讹我们一座城不成! “你别不要——” 达哈骂人的话还没说出来,申姜又跟上了:“别人随便打个赌,都要弄点赌注,你这不仅要学技术,还要外行挑剔,说我们少爷验不出来,验得不对,我们少爷一边耳根聒噪还得一办办事,得多难受?你这一点彩头都不加,就想白看,不地道吧?” “想来你们瓦剌地广人稀,缺衣少食,没什么好东西,我们也瞧不上,”申姜咂了咂嘴,“要不就来几千匹马?多了我们也不收你的,就三千匹,怎么样?你给三千匹马,我们少爷便叫你看验尸,如何?” 如你娘的何! 达哈差点想骂人,老子们最好的东西就是马了,凭什么给你们!三千匹,你们倒是敢狮子大开口,知道那有多难养么!给了你们,回头安将军阵前用上,我们的骑兵还活不活? 申姜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好,煞有其事的问叶白汀意见:“少爷觉得怎样?您要不就,再大方一回?” 叶白汀微笑抬眉:“可——” 一句话还没说完,达哈就甩袖子走了:“剖尸而已,有什么稀奇的,老子杀过的人比你们见过的多的多!一个肮脏的女人罢了,我才不看!快点把这里收拾了,再别闯我的地盘,我这里的东西可是登过记造过册的,少一样,我跟你们没完! ” 第207章 原来是馋我了 “呸!什么玩意儿!谁稀罕你的破东西了!” 申姜觉得瓦剌人格局就是小, 没见过好东西,就这点破烂,还当宝贝似的藏着, 照他意思,瓦剌还不如直接降了大昭, 自认属臣,年年岁贡, 他们万岁爷大方,每年赏点东西过去叫他们开开眼! 看着现场有别的锦衣卫过来清理,他转了一圈,朝仇疑青请示:“外头的事刚开了个头, 属下先去了?” 仇疑青点头:“照平时节奏便可。” “是!” 叶白汀想了想:“那我回……” 一句话还没说完, 外头就有锦衣卫过来禀报:“禀指挥使,礼部侍郎钟大人和鸿胪寺毕大人到了。” 仇疑青便看向叶白汀:“现场勘察整理还需要一段时间,一起去见见这两个人?稍后我送你回去。” 叶白汀想了想,也好,顺便问个供,观察分析,好方便之后的线索整理,这两位大人,昨晚酒宴可都在呢。 锦衣卫将人请至西侧角花厅, 叶白汀和仇疑青过去时,人已经到了,见指挥使前来,都客气起身,拱手行礼:“未料使团竟然出事,下官来迟了。” 二人近来做使团的接待工作, 需要经常往外面走,并未穿官服,一人着红,一人着青,着红之人眼角眉梢,连带嘴角都是上扬的,气质看上去爱笑可亲,一看就是左右逢源的圆滑之人,是礼部侍郎钟兴言。 着青袍这的位,正好和钟兴言相反,他的眼角眉梢,包括唇角,都是往下绷紧的,连眼睛都是细长形状,像随时都在眯着眼看人,显得整个人很严厉,严厉到都有些凶相了,是鸿胪寺卿毕合正。 仇疑青颌首:“昨夜瓦剌使团酒宴,两位都在?” 二人应声:“是。” “达哈因何突然要办酒宴?” “瓦剌使团前来,必定藏着些心思,不轻易外漏,”钟兴言斟酌着话语,面带微笑,“尚书大人把任务交代下来,下官同毕大人自是戮力同心,使劲浑身解数,奈何这达哈看起来就像个蠢货,一天到晚什么都说,什么都忙,但并未表露多少真心,下官与毕大人自得再接再厉,达哈突然要办酒宴,说要放松放松,我们无法阻止,只能过来当场盯一盯了。” 钟兴言话说的客气,带上毕正合,道奔波辛苦,毕正合却似乎并不需要:“职责所在而已,无法推却,便来了。观达哈此前所有表现,似这场酒宴只是为了享受,出了命案,下官始料未及。” 所以这并不是有预谋的事件? 叶白汀沉眸思考,再抬头时,感觉毕正合表情冷硬,话说的也冷硬,钟兴言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仇疑青:“鲁明之事,二位都知道了?” “是,达哈口无遮拦,现在外面都知道了,”钟兴言正色,“可否确定是他人杀害?” 毕正合则没什么表情,似是事不关己,没有任何焦虑紧张,毕竟鲁明是钟兴言的师爷,跟他没关系。 “案子在查,不方便透露细节,”仇疑青视线滑过二人,“木精之毒,两位可知晓?” 毕正合就冷笑一声,眼角睨过钟兴言:“那指挥使得问钟大人,本官不知。” “毕大人客气,”钟兴言皮笑肉不笑,“这做生意,难免看到些乱七八糟的事,木精用途广泛,毒性这种事……也只是听说过,未曾亲眼见到。 ” 仇疑青:“鲁明手底下有不少生意,听说是为钟大人跑腿?” 钟兴言相当谦虚:“底下人做生意,为了好办事,偶尔是会挂下官的名字,四时八节也有些孝敬,但他们生意是怎么做的,行情好不好,收益如何,下官确是不知道的。” 也就是说,只管要钱,别的什么都不管? 叶白汀有点不信,非爱财之人,不会收频繁的,小恩小惠的‘孝敬’,爱财之人,想要的定也不只这点‘孝敬’,自家养着的师爷,可不是什么外人,这生意到底是谁的,最后银子进了谁的口袋,可不一定。 “两位大人昨夜和鲁明一同赴宴,可有注意到他何时昏趴在桌上?” “不知道,”毕正合非常干脆,“达哈心黑,不知为何先劝酒攻击本官,本官很早便醉睡在桌,并不知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钟兴言微笑:“我倒是瞧见了,然酒席之上多有醉倒,人之常情,毕大人不就是?是以并未打扰。” 叶白汀又问:“苏记酒坊的人过来时,你们可知晓?” 毕正合仍然摇头:“本官当时醉睡,不知。” 钟兴言仍然微笑:“我知道,那个叫苏酒酒的小姑娘是么?有些不懂事,也是个没吃过亏的,扔到外头世道滚几遭就懂了,一杯酒而已,真不是什么大事,没谁想欺负她,都是她自己臆想,觉得别人的善意都是假的,有目的的。” “你指的是,鲁明借敬酒之事,有意为难她?” “都说了,只是个误会,怎么是为难呢?”钟兴言解释,“鲁明其实也是为了小姑娘好,让她在我这里过过眼,让我给个面子,毕竟之前……两家酒行稍稍有些矛盾,冤家宜解不宜结不是?可人小姑娘不愿意,我也不好逼……” 仇疑青看毕正合:“毕大人呢?” 毕正合拢着袖子:“下官醉的早,所有这些,并未亲眼见到。” “昨晚没记忆,以往呢?”仇疑青追问,“对苏记酒坊,毕大人可有印象?” 毕正合这次点了头:“这家的酒酿的不错,京城小有名气,很多会去定制自己喜爱的口味,使团选酒,看上他们也无可厚非,但其它的,下官就不知道了。” “两位一直在席间?中间可曾离席出去,可曾有看到别人,或者什么特殊之人,特殊之事?” “酒气上头,也是需要散一散的,不解带方便,也没法接着喝那么多酒嘛,”钟兴言微笑,“下官出去过好几趟,时间也不算短,倒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就是我们毕大人……昏睡得那么早,中间还出去了呢。” 毕正合眼皮都没抬一下:“睡着就不会被三急憋醒了?钟大人没有类似经历?” 钟兴言微笑:“毕竟睡着和醉着不一样,下官倒真有几分好奇。” 毕正合没理他,看向仇疑青:“下官半睡半醒中,腹中轰鸣,由下人扶着出去了一趟,回来又被灌了盏酒,难受的紧,之后就一直趴在桌子上,直到宴毕人散,中间未曾见过特殊之人,特殊之事。”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起另一个人:“舞姬玉玲珑,两位大人可知?” “知道,”钟兴言率先点头,“相貌妖娆,身姿曼妙,舞跳的不错,在场众人赞不绝口,也很有些眼力劲,同与宴所有人都敬过酒……是不是啊毕大人?” 毕正合这次没说不知道,淡淡哼了声:“不错,此女姝媚,长袖善舞。” 仇疑青:“她和鲁明关系如何?” “这……”钟兴言顿了顿,“看不大出来,她应酬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和所有人都喝了酒,让所有人都觉得在她那里很重要,不被看低和轻视,大家都很喜欢她,和鲁明的关系……看不出更亲近,也看不出有矛盾。” “她席间可是经常不在?” “这个是的,女人嘛,事多,总是来来去去的。” “什么时候开始,她离开的时间长了,甚至不再回来?” “那应该是在苏家人来之后?”钟兴言想了想,道,“苏家那瘸腿老头来接女儿,和达哈较劲,当场定了打架局,不再需要歌舞,玉玲珑存在感就弱了,具体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但自从注意到时,她好像就一直没回来了。” 叶白汀:“玉玲珑出去的这几个时间段,席间都有谁同样不在?” 钟兴言:“那可不巧了么?有回她出去,毕大人正好也出去了!” 毕正合冷嗤:“钟大人不也是?她不在的那两次,你不也出去了?” 钟兴言假笑挂上脸:“哟,毕大人不是酒醉睡着了,怎么连这都知道?” 毕正合怜悯的看着他:“本官是醉了,别人可没醉,你当你那点风流事,别人私底下不会传?” 叶白汀越看越觉得,这两个人不对付。 他们给出的信息里,有互相拆台的一部分,也有明显想隐藏的一部分……今日问供,恐不会得到太多关键的东西。 仇疑青显然也有此想法,并未想真的一次问话就结案,命案真相揭晓,是需要证据的,口供是其一,也是最容易撒谎的地方,他们需要更多的线索佐证。 之后又问了他们几个问题,诸如时间线,其他人表现,席间都有何交谈等等,这种很容易和他人口供求证,不易撒谎的问题,放了二人离开。 “……使馆发生凶案,案情未明,细节不方便告知,接下来一应事宜,会有锦衣卫接管,还请两位大人务必配合。” “正该如此,若有任何需要,指挥使随时派人过来知会,我二人职责之内,必会鼎力襄助。” 叶白汀目送二人背影离开,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这两位大人……是有什么仇怨么?” 仇疑青:“性格不合,做事想法方向便会不同,此次偏要一起接待外客,中间会有矛盾很正常。” “那使团对他们的意见呢?”叶白汀突然想到一点,“他们两个一同接待使团,谁的处事风格,达哈最吃,亲近偏向哪一位,又对哪一位有意见?达哈这么能生事的人,要是有人不合心意,会不会闹,会不会上告?” 仇疑青还真没想到这个方向,闻言仔细想了想自己案头那些公文,摇了头:“并无。” 这就很奇怪了,达哈对着两个人都挺满意的?对谁都没有意见? 只要有,借机生事了,锦衣卫不可能不知道,市井街巷少不了锦衣卫的人,这院子四外守卫,也是仇疑青亲自挑的,是保护,也是监视,真有任何异动,不可能不知道。 叶白汀蹙了眉:“达哈对所有人都没意见……只针对你?”他看着仇疑青,“所以你对他很特殊?” 看着看着,他目光隐动,指挥使当然是特殊的,怎么看都怪好看的! “指挥使这么重要呐。” 叶白汀知道现在场合不合适调侃,可热恋中人,内心情感涌动,根本克制不住,忍不住歪了头,笑眯眯看向仇疑青,眼睛里闪着别人看不懂的氲氤色彩。 别人不懂,仇疑青怎会不懂? 小仵作眼睛里盛着阳光,满满都是他的倒影,满满都是欲语还休,话短情长…… 可四外人太多,除了自己的锦衣卫,还有使团放在外面的人,仇疑青只克制的伸出手,扣住了叶白汀的腰:“小心台阶——” 看似是扶身体素质不怎么好的仵作走路,实则靠近之时,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耐着性子说了句:“……不许闹。” 叶白汀感觉到了腰上大手的温度,这种温度……他最近每晚都能感受到。 好像有一点点危险。 “……叫我别闹,你倒是也别闹,放开我啊!” 叶白汀老实的没再说话,往下的台阶只有三阶,很快到了地面,可仇疑青的手仍然没放开! 沉默片刻,仇疑青微沉声音传来:“好像有些难。” 叶白汀:…… “那要不要我装一个体弱晕倒,正好让你顺手抱一抱?” “可以么?” 仇疑青嘴上说着可以吗的话,实则双手已经准备好,眸底墨色涌动着别人不懂的情绪。 可以你个大头鬼! 现在不讲规矩了?你好好想想你之前都说过什么话! 叶白汀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前走,脱离对方的行动范围:“我回去了!” 仇疑青垂眸看了看空茫掌心,将手握拳负在背后,大步走过来:“我送你。” 走向大门的途中,二人看到了玄风。 狗将军正在执行任务,沿着既定路线停停闻闻,表情非常严肃,抬头看到少爷,喉咙里呜咽了一声,看得出来很想跟了,但因为在执行任务,没办法,只叫了一声,没跟过来,脚动都没动,对工作相当认真负责了。 就是这眼神吧,往这边看的这一眼,大眼睛黑黝黝,湿1漉漉,黏糊糊,又是渴望,又是克制,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白汀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 宠似主人形,这一人一狗……有时候还真挺像的。 一路走到门口,仇疑青才发出召唤哨音,玄光哒哒哒的从远处街上跑过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但凡有少爷在,玄光第一眼都是看不到主人的,大脑袋拱过来,和叶白汀亲亲贴贴,蹭来蹭去,像是撒娇说几天没见着了,想不想我呀,又像在控诉,说主人最近天天在外头浪,押着我也不着家,太讨厌了,一定是不想让我见少爷! 叶白汀不懂玄光在哼唧什么,狐疑的看向仇疑青:“你虐待它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玄光蹭在叶白汀肩头,不愿离开的大脑袋,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玄光头靠叶白汀更紧了,像在控诉——你看他! 叶白汀揉了揉玄光的耳朵,抱了抱它的大脑袋:“我那里有好吃的糖,回去给你尝尝好不好?” 玄光也不懂少爷的话,但感觉得到少爷喜欢它,这就够了!它耀武扬威的朝仇疑青打了个响鼻,哼,你不让见又怎样,少爷就是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 仇疑青闭了闭眼睛:“回去吧。” “好。”叶白汀知案子在前,时间紧要,也不和玄光黏糊了,翻身上马。 仇疑青扶了下他的腰,紧跟着跨上马,玄光闪电一样冲了出去,仇疑青只得把小仵作搂的更紧。 回去的路有些长,风声过耳,骄阳似火,迎着风的脸手倒没什么,二人相贴的地方就有些热,叶白汀往前蹭了蹭,想要拉开些距离。 “别动。” 仇疑青把人捞回来,重新摁在怀里:“会掉下去。” 叶白汀哼了声:“可是好热啊……” 沉默片刻,背后传来仇疑青略低的声音:“阿汀是怕热,还是怕我?” 叶白汀:…… 仇疑青:“明明晚上从未嫌弃过。” 你不让我嫌弃,倒是规矩一点啊!你都快硬了!光天化日的不丢人么! 叶白汀现在只希望玄光给力点,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飞到北镇抚司才好,他立刻回屋,让这狗男人一个人丢人去! 偏生玄光有主意的很,驮着少爷,非常开心,这会儿不秀速度了,脚步哒哒哒,跑的一点都不快,看到别人家墙头伸出来的花,也要去叼一嘴,扯一扯。 叶白汀严肃的提醒它:“你主人急着办事呢,工作要认真,不可拖拉。” 玄光哼唧了一声,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急什么,姓仇的才不着急,他要真着急,哪里是这个德性?咦?前面那朵小白花好好看,也不知道甜不甜,不行得尝一口…… “别,路不对!再走进巷子了!” 可惜晚了,玄光已经折进小巷了。 叶白汀刚想说仇疑青你管一管你的马,很快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面前布幌迎风舒展,上面绣了个‘苏’字,门口两边摆着大大的酒坛,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这是……苏记酒坊?”叶白汀左右看看,“苏家人住在这里?” 不用仇疑青回答,他已经看到了正从后院往前面走的人,是杜康。 这一家人已经回来了? 倒也是,他们在现场又是勘察又是新发现,时间还挺久,这三人已然归家,时间上再正常不过。 因坐在马上,有高度优势,叶白汀看到前院有几个人,应该是沽酒客人?左边是一个高壮汉子,穿着短打布衣,袖子挽到胳膊上,看一眼就知道家里条件不怎么好;右边是一位夫人,年岁略长,衣着端华,满头珠翠,身后跟着丫鬟婆子,一看就很贵气,但双方保持距离的同时,好像并没有互相嫌弃,都微笑着,似乎还很有话聊? 叶白汀听不清这二人在说什么,但二人旁边桌上都放着酒,应该聊的是这个?看他们对前厅并不陌生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来? 门帘挑开,是苏酒酒过来了,二人便也笑着站起来,互相道好。 叶白汀仔细看了看苏酒酒,她唇色仍然有些淡,额角有薄汗,身体明显还是不舒服,她跟客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但跟着挑门帘进前厅的苏屠嗓门很大,他听到了。 “叫你去后头休息,没听到么!是不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 苏酒酒微蹙眉,浅声和苏屠解释了什么,苏屠仍然固执,要把女儿带回去,幸而杜康过来了,手里端着碗药:“师父莫急,我把师姐的药送过来了,就让她在这里喝了,您亲自盯着,也放心不是?客人们的要求,我帮师姐记录,定累不着她,咱们不吵嘴,快快的把活儿干了,就让师姐去休息,好不好?” 苏酒酒看着那碗药,满脸都是拒绝,但她突然深吸口气,端起药来一口饮尽。 苏屠很惊讶,好像很难见到女儿这么乖,看了杜康一眼,便也没拦了,就坐在椅子上,亲自盯着他们和客人说话,督促效率。 两位客人都很客气,似乎对这家人很熟悉,并未对苏屠态度反感,贵妇人关心了几句苏酒酒的身体,就迅速说了自己的定酒要求:“我这回的酒呢,是要送给女儿的……” 汉子等贵妇人说完,也说了自己要求,二人都很干脆,没有故意挑剔或拖时间。 …… 玄光终于啃够了小白花,溜溜哒哒的从巷子里出来,转回大道,这回没有再玩了,一路往北镇抚司跑去。 叶白汀闻到了风中的味道。 是酒香。在苏记酒坊院外时,浓香馥郁,路过就能闻到,走得远了,按理应该再闻不见,可不知为何,那股酒香似始终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它变得淡了,变得柔了,给人印象却更深刻了,让你能想到很多东西,比如秋天的月,冬天的雪,春天的湖,夏天的风,以及现在…… 背后人的怀抱。 仇疑青见小仵作久久无话,近到他耳边轻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叶白汀摇了摇头,唇畔温柔,“只是想酒这个东西,真是千人千面,端看你怀着怎样的心情,如何对待。” 仇疑青也闻到了酒香:“馋了?” 炙热骄阳,缱绻夏风,氲氲酒香,还有身后的意中人。 不知怎的,叶白汀脑子一抽,走偏了,急声否认:“我才没有馋你!” 顿了一瞬,风中传来仇疑青的轻笑:“原来是馋我了。” “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乱讲!” “宝贝别恼,不管你馋什么,我都能给你。” “都说了不是!!” 你不要当街耍流氓啊啊啊啊—— 第208章 她被人欺负过 北镇抚司。 叶白汀在大门口就翻身下了马, 拒绝仇疑青再送,头都不回地跑进了院子。 玄光想跟着冲进去,却被主人勒住了缰绳:“不许去。” 黑马被勒的脖子疼, 差点眼白都要翻出来了,甩头冲主人打了个响鼻, 非常不满。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身影消失在院子,静了良久, 才垂眼缓眸,安抚的揉了揉玄光的大脑袋:“乖乖干活,等所有一切结束……有你美的时候。” 这话不知是在跟马说,还是跟他自己说。 ……众所周知, 马养的再亲, 也是听不懂人话的。 叶白汀一路跑进后院,心跳快的不行,伸手摸了摸脸,行,不仅耳根,脸都烫起来了!他刚刚怎么就脑抽,被狗男人调戏了!明明就算犯了错,也可以绝地反击,再撩回去的, 怎么就忘了呢! 两军阵前没发挥好,第一仵作很失望。 然而又能怎么办呢?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等下一回再撩回来!叫狗男了见识见识他的本事!眼下么,还是工作重要…… 他打井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 去了仵作房。 停尸房已经准备妥当,两具死者尸体也已经抬回了北镇抚司,叶白汀换上罩衣,手套,开始进行更详细的验尸,尤其是舞姬玉玲珑。 第一步进行的,还是细验外表痕迹。 死者脸上妆容艳丽,一看就是进行表演需要的重妆,粉打的略厚,脸颊和嘴唇用的脂膏颜色也很浓,她应该是哭过,眼底有泪痕,冲淡了些粉底颜色,往侧边看,她的脸颊…… 叶白汀轻轻以指腹擦了下靠近下巴的位置,果然,有很淡的淤青,她很可能被人打过耳光。 她的唇脂也有些花,边缘线模糊,有蹭擦痕迹,看起来不大像亲吻过程中糊开,反而有些……叶白汀轻轻捏着死者下巴,用巧劲让她嘴张开,果然在齿舌间发现了血迹。 他仔细观察这些血色,甚至拿来镜子增光,用更亮的光线检查,这个姑娘嘴里并没有伤痕,舌头没事,嘴巴没事,喉口干干净净,那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只有一种解释——她咬过人,力道很大,把人咬出了血! 所以案件相关人员中,伤口的存在就很微妙了…… 叶白汀在一边验尸格目上重点写下‘伤口’二字,并提醒自己,稍后要告诉申姜,让他在排查走访中特别注意这个点。 死者身上穿的是舞裙,上下两件式,上身贴合略紧,裙摆宽大飘逸,中间蛮腰若隐若现,可以想象到,她在轻歌曼舞的时候有多漂亮,可是现在,这节若隐若现的腰身被掐出了很多青痕,男人指印宽大明显,映着玉色肌肤,看起来肮脏又暴力。 这种衣服上身看起来紧,实则很容易被推高,裙子更是,随随便便就能掀起来,并不能很好的保护自己。 她手指上的伤痕,叶白汀先前已经验过,现在观察更多的是其它部位,比如略紧衣袖下包裹的手臂。那些类似粗粒砂石,或封面划出的细小伤痕,小臂上也有,但更多更重的是淤青,且都分布在胳膊外侧—— 这是姑娘受到暴力袭击,双手举到面前格挡,才会发生的抵抗伤。 死者身上舞裙有撕裂痕迹,有一处非常明显,是人为外力撕裂,有几处细小痕迹却不怎么明显,好像是挂在了哪里…… 叶白汀提笔,继续在验尸格目上记录,同时把关键字写在另一张宣纸上,准备稍后送给申姜,提醒他寻找死者裙子可能留下的残线布条。 裙子解下来,死者腿上也都是伤,膝盖往上,越往里地方淤青越重,是那种哪怕你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她经历了什么的程度。 叶白汀深深蹙了眉,仔细验看这些伤痕。 都是用手指掐出来的淤青,有些深,有些浅,有些边缘清晰,有些边缘模糊……好像不是一次受力形成,而是有叠加。 叶白汀猜测,对姑娘进行骚扰侵1害的,可能并非一个人。 再往上验,有些伤痕就更触目惊心了。有血痕,也有撕裂伤…… 人体娇弱,女孩子尤甚,如果自身经验不丰富,或者过于激动,一些亲密行为很容易造成伤痕,但哪种是自愿行为意外受伤,哪种是被人强迫的撕裂伤,法医看一眼就很清楚。 自愿进行的亲密行为,就算有撕裂伤,也是沿着器官自然生长的方向,非自愿会有很多挣扎动作,伤口常见位置与前者并不相同。 “她绝非自己愿意,这就是故意侵1害!” 叶白汀尽可能验的仔细,所有细节都不漏过,不让死者受第二回罪,整个验尸时间就有些长,一边验一边写,精神高度集中,一下午一口水都没喝。 果然又验出了一些新东西,死者在过去的十个时辰内,也就是昨晚,可能和不止一个男人进行过亲密行为……这个酒局上,看来有很多人不老实。 这一点也需要告知申姜和仇疑青,男人们可能会互相撒谎,互相遮掩,注意他们供言里逻辑对不上的地方。 接下来,进行解剖检验。 这个过程叶白汀也完成的认真严谨,死者肺部有水肿,肠道有出血点,配合之前验到的痕迹,非常明显,死者的死因就是喝了假酒,中了毒。 她有脏器有一定的损伤,有些看得出来,是假酒之毒所致,有些则是年深日久的积累,达哈说她酒量很好非是撒谎,死者可能有长期喝酒的习惯,经年累月,对脏器,尤其肝肾,造生了很大的影响。 对这一点有佐证的,还有她的牙齿。 死者牙齿内侧,珐琅质有损,类似损伤在之前的案子里也有见到过,这是经常呕吐,胃酸上涌,腐蚀牙齿造成的,原因最可能的有几种,比如自身患病,总是脾胃不和;比如孕妇害喜,呕吐不止;比如对身材焦虑或其他原因,有抠喉催吐习惯……还有一种就是,经常喝酒,喝醉了难免要吐。 这些并不难排查确认,让申姜注意一下就好。 只是牙齿形成如此严重的腐蚀痕迹,必是高频次,长时间饮酒,再喜欢酒的人,这么喝都受不了,叶白汀很难不联想到死者职业。 他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对当地社会形态也算有了些了解,烟花场所在这里是不犯法的,只是里面的姑娘都是贱籍,很难脱身。教坊司有所不同,它非民间组织,算是官方机构,并不会明面上做皮肉生意,是正经得学歌舞乐技,供人赏析的。 但到底也不是什么绝对正经的地方,一般进去的人都是官家获了罪的女眷,身份低微,前途无光,不管她们想不想,愿不愿,别人肯定是有想法的,有些男人位高权重得罪不起,必须得小心伺候,有些姑娘自己想要挣个活路,过的舒适一些,慢慢的,就形成一了套特殊的潜规则,不会像青楼楚馆那样明目张胆的‘做生意’,却也难免要接触这样的事。 闹肯定是不敢闹的,没了家族,少了亲人扶持,姑娘们只是活着就已经很艰难,闹大了吃亏的只会是她们自己,大部分受了欺负也是熬着,只求能被别人忘了,接下来能好好过,再怎么着,至少比青楼楚馆,私窠子强多了不是? 想要在这一行吃的开,混的好,别的不说,识眼色懂事,是头等重要的,要混迹于男人酒局,最重要的便也是这‘酒桌文化’,叶白汀想,这位玉玲珑姑娘,恐怕受这四个字的荼毒,比很有人都要深。 可认命是认命,人心是人心。 前面没别的路,别的地方去不了,只能在这种地方过活,只能掌握这种生存技巧,不代表这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有些人可能早早盯住了这些捷径,想要往上爬,想要勾到一位靠得住的恩主,自此无忧,也有人不想,所有努力,不过是想麻烦少一些,自己攒些银钱,备以日后好过。 玉玲珑……是哪一种呢? 叶白汀猜不透。 他只是抖开白色覆尸布,缓缓盖到缝合好好的尸体上,遮住了姑娘遍体鳞伤的身体,和姣好的青春容颜。 若有来世,希望你是个幸运的姑娘,脚下繁花相伴,身边有家人挚友。 …… 申姜这边,很快收到了少爷带过来的纸条,当即开始留意。 对犯罪现场及路径的痕迹取证正在进行,强调一下裙子颜色布料很容易,但排查确定死者是不是经常喝酒,身体有没有病痛,就没那么快了,至少得问审一下死者同伴,看她的生活习惯有什么不同…… 当夜参与过歌舞表演的不止于玲珑一人,舞姬里有与她相熟的伙伴,被问到痛快答了,说喝酒这件事没办法,她们这里所有人都要有点量,越红,越容易被人点名邀请的,越得能饮,玉玲珑算是她们的前辈,是教坊司的红人,经常被点名出去献舞,便经常饮酒,寻常男人恐也比不上她的酒量,饮酒这么多,酒后不适太正常,她就见过不少次玉玲珑呕吐,大都是醉后,绝会不是什么怀孕害喜,她们这一行,最懂什么麻烦不能沾,病痛什么的,玉玲珑也没有,除了酒后不适,平时一直都很好,她也每天都会练舞,是不易胖的体质,不需要用特殊方法控制体重…… 申姜便懂了,少爷根本不需要担心验尸误差,这验状一点毛病没有,玉玲珑就是经常饮酒,已成习惯,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意,身体脏器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损伤。 问完口供,申姜又去了玉玲珑的房间。 他了解过,最近一段时间,朝廷内外忙着接待使团的大事,达哈这边作妖不断,说想看歌舞,办酒宴,小聚小饮早有了好几轮,教坊司那边派了玉玲珑过来,这些日子,玉玲珑献舞不止一次,总在使团停留,为她方便,达哈专门分了一个房间给她,以备夜深离不方便走时,在此休息。 但这个房间是有些偏的,在西侧靠外墙的地方,距离使团聚集居住的院子很远,大约也是因为如此,玉玲珑才偶尔敢留宿,因为距离大昭的守卫很近。 申姜进房间观察了一圈,里面花里胡哨,摆了很多东西,女人用的脂粉首饰,各种花色各种质料的裙子,大小不一,有些乐器他根本认不出来,这一点那一点,沿着墙架,摆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中间空出很大一片地面,中间地板非常光滑,甚至泛着光。 申姜仔细观察了一下,房间很干净,为了招待时团,鸿胪寺的人并没有偷懒,甚至重新修葺封漆,玉玲珑又是个姑娘家,爱干净,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灰尘,中间这片地面这般光滑……应该是经常踩踏。 踩踏频率高到磨光地面,想也知道不是一般的事,她在房间里练舞了? 深夜留宿,自己的房间……申姜想着少爷纸上提示,总结着关键词,这姑娘长袖善舞,不说适应,起码懂得怎么样对所谓的‘酒桌文化’虚与委蛇,她从内心不喜欢这种事,不喜欢那样‘伺候’男人,可又没办法的接受。 但她好像很自律,对跳舞这件事并不抵触? “咦?这是酒坛子?” 申姜在一边墙角高架上发现了两坛酒,黑色陶器,不大的小坛子,两个一模一样,最多也就能装三斤酒,一个泥封未开,红布蒙的结实,另一个明显已经打开过,有酒味沁出。 他靠近闻了闻,很香。 申姜不敢说自己是个懂酒的人,但闲来没事,也爱喝两口,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酒味道并不浓重,初闻好像太淡,细品有一丝丝回甘,久久萦绕鼻间不散,让人很想尝一口…… 这是好酒啊。 这姑娘会喝的! 申姜仔细观察了下,这个架子的摆放位置略偏,进房间的人第一眼必不会看到,两坛酒而已,随便放在地上或塞在柜子里都装的下,却被放在了这个满房间最漂亮的架子上……玉玲珑应该很珍惜它。 一坛酒泥封完好,一坛酒已经打开,喝了一半,打开的这半坛,她是同谁一起喝的呢?难不成她在这里养了个人? “申百户!这里有发现!” “来了来了!” 申姜忙得脚打后脑勺,困惑疑点太多,没什么时间思考,只能把查到的点又一一写下来,让人送回北镇抚司,交给少爷,请他有空的时候捋。 夜深人静,滴漏声寂。 叶白汀早已完成所有工作,回到房间,将所有送回来的信息纸条铺在小几上,盘膝对坐,一点点整理,死者面貌在他脑海渐渐清晰。 舞姬玉玲珑,看起来非常适应规则,处处吃得开,混的很好,但她应该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对男人的靠近是真的抵触,但又抵抗不了,可这些外界磨难,似乎都未能击溃她的精神世界,她对舞蹈有很单纯的喜欢和投入,夜深无人时也会自己练,对酒,也有不同的理解和态度,被那么劝酒灌酒,几乎每个献舞的日子都会被迫喝醉,都会吐,还是没打消她对酒的好感……她有很好的酒,很好的品味。 跳舞不是错,酒也不是,错的是那些态度不一的人。 她不想随波逐流,真的委身某个男人,她有很多藏在心底的秘密,也有想保护的东西,珍视的人。 酒坛里的那一半酒,是和谁分享的呢?她的生活圈子里,最能走近,最容易成为朋友的人,是谁? 申姜猜想玉玲珑是不是在使团养了个男人,能一起分享酒,还能夜里在房间跳给对方看,叶白汀却觉得不大可能,对玉玲珑来说,在自己的小空间里,舞和酒都是很私密的东西,超脱世俗,赋予了另一种精神层面的意义,不是知交到一定程度,不可能分享,亲密这种事,远远不够。 使团来的时间很短,不足以建立这种‘知交’,女孩子对于情感的感知和表达,细腻程度要求很高,做到这种事,并不容易。 叶白汀仔细翻看了手上资料。 玉玲珑长得漂亮,很容易被男人喜欢,但在教坊司,这是一个竞争点,就算她自己不锋利,也很容易‘挡别人的路’,很难交到知心朋友,她的四周充斥着各种谣言小话,实在无法和谁交往过深。 那这个人是谁呢?谁能出现在她的生活圈子里? 叶白汀指尖滑过桌面,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昨夜也在酒宴的,另一个女人,苏酒酒。 今日问话,苏酒酒说她被指错了路,才不小心到了前厅,她当时就准备离开了,奈何被鲁明看到算计,走不掉,可酒宴发生在夜晚,昨晚苏记酒坊的确需要过来清货补货,但这是前番订单交易后的查漏补缺,她师弟一个人来便可以,为什么她也来了? 就不怕深夜路黑,出了意外? 她说被人指错了路,才到了前厅,那她原本想去的地方是哪里?这个酒宴上,是否有她想见的人? 玉玲珑被人追逃,慌不择路,一路跑到了东边空置厢房,她不想被人欺负,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喊出来,为什么?她有什么顾虑? 这两个姑娘有关系吗? 一般的酒局也就算了,这夜玉玲珑受到的侵犯,并非来自一人,这群男人喜欢在酒局上玩这一套,自也不会存着什么好心,一个女人未必能满足他们,他们是不是有了别的猎物,是不是藏着更肮脏恶心的想法? 这个酒局里,到底是谁在主动出击,谁在引诱谁,谁在威胁谁,谁在抗拒谁? 还有鲁明。 他的酒盏上,留有玉玲珑的指甲痕迹,可见当时双方推拒的力道有多大,他一个师爷,无官身无家世,能登这种大雅之堂,会不会……有什么地方,让达哈很满意,让他的直属上官钟兴言很满意? 他的工作内容,真的只是简单的帮钟兴言料理生意,陪伴接待使团首领这么简单?他谋的到底是财,还是色,还是这些财色,其实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叶白汀指尖落在桌上,别的不好说,这些男人谁好色,应该是能查得出来的。 脑子转了一天一夜,实在有些头疼,坚持着把自己思考的问题写下来,折好,递给外面锦衣卫,让他们分别送给申姜和仇疑青,他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迷迷瞪瞪的洗了脸,上床睡觉。 昏睡过去前,他听到了狗子哒哒哒的跑动声,夜深至此,狗子都要睡了,仇疑青还是没回来,他在干什么呢? 仇疑青还真有点忙。 今天晚上好像说好了似的,卡着使团出事的当口,到处都在动,隆丰商行有动静了,石州那里传来最新的消息,燕柔蔓也送来特殊线索,使团的人竟然也蠢蠢欲动! 比如那个副首领,叫木雅的,并没有乖乖在院子里呆着,而是蒙了面,跑出来,行踪诡秘,目标未知。 四处线头太多,根本抓不过来。 郑英跟着仇疑青飞檐走壁,上蹿下跳,累的一身汗,差点要骂娘:“他们使团今天不是出了命案么,怎么还这么能闹!” “就是因为出了命案……” 仇疑青看着前方暗夜里的身影,眼梢眯了起来,就是命案存在,才更方便浑水摸鱼。命案动机可能牵扯各个方面,这个时候动,外人便很难分辨清楚,他们的行动目的是为命案,还是其它。 一路往前,路过熟悉的地点,那是北镇抚司。 仇疑青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内的烛盏已经熄了。 今夜……他怕是回不去了,也不知小仵作能不能睡的好。 “……咦?前头是苏记酒坊!木雅别是要对这家人动手吧……指挥使不好了,苏家人怕有危险!” 郑英落音未落,仇疑青已经快速纵跃出去,几次脚尖轻点,就飞掠到苏家酒坊外围! 然而根本用不着他,前头的蒙面人刚刚到苏记酒坊墙头,还没进去呢,里头就嗖嗖几声,射出几枝竹箭,三息之后,苏屠身影出现,瞬间跃至房顶,背上有弓,手里拿着自制长木仓,银头映着夜色凛冽寒光,目光如鹰隼有力,因腿脚有残缺,站姿仍然不似寻常人好看,可没有人能忽视他在这一刻显露的杀气。 他是退伍老兵,他很强 第209章 让你见识见识爷的厉害 夜色沉凝, 寂静无声。 这夜无月,星子寥落,淡淡星芒洒在暗巷, 为箭锋蒙上一层锐光,弓弦绷紧, 指紧长木仓,无人知悉的角落, 双方人影对峙,战局一触即发! 仇疑青停在七尺远的圈外,劲腰生生一滞一旋,卸了冲势, 脚尖往斜里一点, 中间改换方向,转到高墙暗处,同时右手食指中指竖起,轻轻往后面划了个手势。 郑英知道,这是静待的意思。 他身手不似指挥使强劲,急停亦不似指挥使优雅,没办法瞬间卸去浑身冲势,把身体蜷成一团,就地往前滚了一圈, 有几分狼狈,也有几分灵活,迅速滚进了墙边暗色阴影之内。 前边背身而立,蒙着黑巾的人是使团副首领木雅,木雅对面站着的,是苏记酒坊酒坊主苏屠。 已过不惑之年, 腿脚受过伤不方便,苏屠腰背仍然比挺,像一杆标枪,眼底有寒锋锐芒,那是经沙场洗礼,才会有的锋利杀气! “锵——” 二人刀兵相撞,迅速缠斗在一处。 木雅武功很强,用的是弯刀,招式大开大合,路线阴诡难测,但凡被他的刀口舔到一点,必会流血重伤! 苏屠竟也不弱,手中长木仓舞的虎虎生风,点,挑,刺,扫,幽微处如灵蛇敏锐,得机时似猛虎下山,但凡在横扫的扇形范围内,他自无敌!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兵器的优势,被他放大到淋漓尽致! 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可一年长,一年轻,一腿有残疾,一身体强壮,长久缠斗对苏屠不利,只要木雅稍稍拖那么一点时间,他很可能会败。 但这里是他的家。 但凡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对自己的疆土都有莫名的执着,他们寸土不让,所有拼出性命的努力,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亲人,而苏屠背后的,是他亲手建的房子,生活了几十年的家!这是他的酒坊,是他接下来的所有人生,还有他的女儿! 他怎么可能让?死也不能输! 意志力和体力的碰撞,你说谁赢?还真不一定! 郑英有点着急,几乎下意识的,不停朝仇疑青看,想要得到什么指示,因为在他看来,指挥使从不会无故看着自己的人受伤,不管以前认不认识,双方打架谁有理没理,有没有前仇,就凭苏屠是大昭人,木雅是瓦剌人,双方立场天生对立,怎么也不能叫别人把自己的百姓给打了! 可指挥使从不会下无意义的命令…… 郑英咬着指甲,提醒自己冷静,最后还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个木雅,攻击路线好像有些飘忽,好像并没有想杀人,招式间试探更多。 不只这个夜战,木雅从使团出来,带上蒙面黑巾的那一瞬间起,他的前进路线就有些飘忽,几乎绕了小半个京城,他们追了这么久,仍然看不出他的目标感,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到这苏记酒坊也是,触到人墙头上的机关暗箭,似乎也只是路过,不小心,跟苏屠交手,只是因为对方警惕过度,横在了屋顶,一副不打一架别想过去的样子……木雅傲气的很,不想躲避任何人,别人要打,便打。 难道他的目的仍在别处,与苏家并不相干? 可苏屠实在难缠,寸寸不让,步步紧逼,木雅生出几分火气,不再从容,说话了:“老头功夫不错,安将军帐下的人?” 这话不仅夹杂着火气,还有几分咬牙切齿,可见瓦剌对‘安将军’三个字,有多恨之入骨了。 苏屠长木仓对方弯刀狠狠一撞,双方因力道弹开,往后空翻几步,他又趁机拉开弓,朝对面射了一箭,奈何时机有限,太快没把准,没伤到人,只刮蹭到了对方衣角。 “孙子招式够阴,开口一股子臭味,瓦剌狗?” 木雅阴了眼:“你这木仓法不够火候。” 苏屠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难为你个孙子也能认出我家将军指点过的木仓法,怎么,被我家将军教训过?打折了你的肋骨,还是差点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木雅手上弯刀瞬间凌厉:“雕虫小技,不过如此!” 苏屠冷笑:“那你倒是打赢老子啊!” “你这木仓法,真是同安将军学的?” “先前不是认出来了?叫声爷爷,你爹我就教教你!” “安将军在边关,如何能教你!” “老子说是现在教的么?你这脑子是喂了狗了?” 二人声音压的很低,你来我往间,说了不止一句话,但因刀兵相撞,有些能听到,有些听得不太清楚,很快,木雅突然放了个空子,不再恋战,快速离开。 “今夜事忙,且放过你。” “打不过就跑,还嘴硬不认,瓦剌狗皆如此,老子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行,让你个孙子跑,哪日得闲再瞎逛,老子揍的你娘都不认识!” 木雅飞掠速度很快,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苏屠才气力一卸,身影踉跄,以长木仓拄地借力,缓缓吐了口气,喘息不停。 仇疑青这时方动,郑英赶紧跟上。 仇疑青刚刚未现身出来帮忙,只在飞掠过苏屠身边时,低声道了句:“辛苦。可去休息了。” 苏屠看着暗暗夜里色,瞬间靠近又远离的背影,伟岸,昂藏,如山岳临峰,不拂松柏……久久,才抹了把脸,笑着从屋顶上跳了下去:“还是老了啊……” 暗夜之中,短兵相交非常激烈,视觉效果也很刺激,有那么几次错身,甚至在生死瞬间,但都固定在一个范围内,双方无意惊扰他人,动静不算太大,没引发任何连带意外。 夜色依然安静,左邻右舍仍然在沉睡之中,除了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两声,再无其它动静,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苏记酒坊也是,前院漆黑一片,后院女儿闺房也未有灯亮起,想也知睡得正香。 苏屠有点累,落地声音大了些,下意识扶了扶墙面,调整了一息,方才转身,觉得口有些渴,想去井边打碗凉水喝,一回头,却发现柱子旁边站了个人。 正是他的徒弟杜康。 杜康眉目安静,手往前伸,递上一碗温茶:“师父润润喉。” 虽然很渴,非常想喝凉水,但明显这个时候温水更养生,徒弟还特意加了茶,也不会没滋味,苏屠哼了一声,接过来了喝了。 喝水的功夫,他掐着空子瞅了一眼徒弟。脸上还有刚刚睡醒的痕迹,定是睡得不老实,下巴被枕头被角压出了花痕,可看起来并不狼狈,眼神清正,穿戴整齐,看起来并不匆忙,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一直没有动作,没有喊人,可能是相信师父厉害,担心自己贸然出来反而添乱,也可能是……在帮忙放风打援,提防其它意外发生,师父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 臭小子,还算不傻。 苏屠背着手,慢悠悠的把这碗温茶喝完了,将空碗递给徒弟:“行了,没事了,回去歇吧。” 杜康接了碗,安静点头:“嗯。” 苏屠转了身,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今夜之事,不必讲与酒酒听。” 杜康仍然在原地未动,眼眸微微垂下:“是。” …… 仇疑青一路追踪木雅,对方往哪,他就往哪,对方什么时候停,他就什么时候停,郑英跟着,慢慢有点明白了。 “……这木雅,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仇疑青不答反问:“你说呢?” 瓦剌使团此次前来京城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找人? 王庭除了儿子死绝的光棍瓦剌王,还有个九王叔,前者想寻回自己的独苗苗八王子,后者想杀了这独苗苗好顺手接管王庭,两边不管是谁,首要做的,都是寻找八王子,都会行动。 使团来京是很早之前定下的行程,双方不可能没有提前准备,定放了不同的探子细作前来京城,而这些动作分散且细小,京城守卫很难察觉,锦衣卫也不可能清查的干净,他们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联络暗号,只等自己的上线到位。 使团来了,上线到位是到位了,但两方人马必定互相监视堤防,互相掣肘,或者干脆就是等对方先动,自己好做出渔翁之利…… 等到现在才绷不住,出来行动,已经是很能忍的了。 这个机会,想必八王子也不会错过。 青鸟所在的组织蓝魅,来自瓦剌王的妃子,因传承关系,独属八王子一人,早在当年内乱时就跟王庭断了联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在大昭汲汲营营,或各处隐藏,以备被抓,或悄悄打探外界消息,以备时机到来之时,能迅速反应,他们现在一定知道使团就在京城,一定蠢蠢欲动。 仇疑青猜测,这三方一定会有互相试探,互相确认,互相接头的信号,但出于谨慎,三方都不会立刻交托底牌,交付信任……遂这也是锦衣卫的时机。 隐藏在民间的八王子到底是谁,到底在何处,今次一定要抓到,一网打尽才好! 今夜这动静,木雅不知是真得了消息,在绕圈子,还是漫无目的地上瞎走,障碍别人的视线,他似乎不着急,动作很慢,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仇疑青倒是有时间跟他耗,谁叫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多呢,只要知人善用,多少事都安排的过来…… 他想了想,招手叫郑英到近前,低声吩咐:“燕柔蔓那里不能再拖,你亲自过去盯着,不能让她出事。” “是,”郑英提醒指挥使还有一头,“石帮主那边呢?” 仇疑青想到看起来憨直仗义,实则满肚子心眼的石州,面色未变:“晚一时半刻而已,熬不死他,你想办法传个信,说本使无暇它顾,请他自己看着办。” 郑英:…… “是。” 想想那位帮主只是送了信过来,说有很重要的信息,需要面见指挥使,却并未言明自己遇到了危险,他们这边也没接到任何约定好的危机信号,应该……没什么大事? 反正有指挥使运筹帷幄,郑英一点都不担心,腰一猫,腿一撤,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暗夜里。 仇疑青继续追踪木雅,看似漫无目的,方向繁杂的路线里,木雅没有和任何人见面,中间停了几次,也并不像在找人,反而观察环境更多,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停顿片刻后,又开始继续跑。 但每一次停顿之后,路线一定会有改变。 仇疑青便知这些停顿很关键,记下这些位置,下令细查。 再之后,木雅悄悄溜出了城门,上了马。 刚好玄光离的也不远,仇疑青吹响哨音,召了自己的马过来,用令牌打开城门,快速追了出去。 他很谨慎,一直都保留着一段恰当距离,自己能追上前面的人,又不让前面的人发现自己。玄光好像干这活也习惯了,虽然只是一匹马,也贼的很,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什么时候该借山坡树影遮挡一下,一人一马配合的好极了。 这次运气不错,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木雅先到一处荒院,出来背上就多了一个包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组黑衣人,立刻上手抢,袭击的非常突然,但木雅也不是吃素的,当即身后,荒院之中,也出来一支小队,双方打了起来。 眼前一幕在明白不过,木雅早有准备,在城里绕圈子甩开跟踪之人并获取信息,别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时被甩开,也能迅速调整,重新盯住,找到了别的线,还提前做了些埋伏,见了兔子才撒鹰…… 仇疑青看着木雅背后的包袱,大手摸了摸马脖子:“过来的只有你我,抢不抢?” 玄光没叫,只是拿大脑袋拱了他一下,力道很大,非常凶,淡淡星芒之下,竟能看清楚它翻的白眼,像在说,干他丫的啊!!你还愣着干什么!! 仇疑青:…… 等双方打的差不多了,有点两败俱伤的样子,他拍了拍马屁股,让马先跑去另一头,把袖子里的方帕掏出来,蒙自己脸上,慢悠悠的上了。 接下来就是声势浩大,你来我往的打架。 仇疑青的身手可比苏屠强悍多了,往本来就很焦灼的战局里一搅,简直是水溅进了油锅,噼里啪啦,烫死的就是你! 他身影如蛟龙,如游蛇,劲韧腰身能带千钧之力,横扫长腿能携风雷之势,一出手剑锋映晓星寒芒,眸底尽是锋锐杀气—— 他的前方,无人可挡! 两边瓦剌人被打了个懵圈,双方看着对方的眼神越来越怀疑,这人是谁,是不是你们的人,是不是故意的?厉害成这样子,一看就不是小人物,必是条大鱼,来来来,都给我盯紧了,最好抓活的! 仇疑青没有性命之忧,下手就更狠了,现场刀光剑影,血花飞溅。 “咦?这里有匹马,这匹马……不对,抓住它!” 玄光怎么可能被这群愚蠢的人抓到,打了个响鼻,撒蹄子就跑,一边绕着圈跑,还一边大叫着催主人—— 你在磨蹭什么?快点的!连这点东西都抢不到,你怎么有脸回去见少爷,你也好意思! …… 这一夜精彩纷呈,余波到第二日仍然未消,叶白汀都不知道。 他一觉睡醒之后,去了竹枝楼。 因死者玉玲珑珍藏的那两坛酒,被申姜派人送了回来,他闻了闻,莫名觉得味道有些熟悉,他记得好像在姐姐的楼里见到过类似的。 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是很类似的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 过来凭着印象,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坛酒,闻了闻,尝了尝,味道不一样,但感觉真的很像。 死者玉玲珑珍藏的那两坛酒,香淡,微冷,有种冬日梅花的凛冽感,能让你想到梅瓣上的白雪,有些孤独,有些寂冷,但暖酒来喝,似枝头梅花依雪落怀,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你知它的孤独,它的冷香,也理解它的坚持和傲骨,它很独特,却并非不愿入世,它只是想有一个理解它的伙伴。 姐姐的酒就很温暖了,入口微冽,有些刺激的辛辣,抿开后觉得这些辛辣都是表面,就像额头上被放了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了揉,像夏风吹过芍药,阳光明媚,让你从心底觉得温暖,想要拥抱。 这是姐姐的味道,这就是姐姐。 叶白汀此前不认识玉玲珑,不知她是个怎样的人,但他了解姐姐,这个酒的味道,和姐姐的气质很贴合,若愿细品,似能轻触到姐姐柔软的内心,洒脱的人生,照此推测,玉玲珑的那两坛酒,是不是和她本人也很像? 他问叶白芍:“姐姐这坛酒,是从哪里买的?” “你可别给我喝完了,四年前定制的酒,只剩这一点了!”叶白芍宝贝的把酒坛收起来,“当年我在外地,辗转求酒酒给我做酒,多不容易。” 叶白汀:“苏记酒坊,苏酒酒?” “你也知道她?”叶白芍笑了,“别看她年纪不大,从小就学着做酒,十三岁时就小有名气了,她长了一双神奇的手,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方子,经她手一酿,出来的酒就是不同,可能人多共饮时,差别没那么明显,但你要独酌,或与知己温酒欢谈,就会品到那份不一样。” 叶白汀懂这种感觉,他只这两天接触,就对酒这个字有了别的观感,何况会饮之人?必会沉迷于这个感觉,沉醉于这个味道…… 所以苏家酒坊才那么有底气,她们做生意靠的就是手艺,交的就是朋友,没必要玩那些竞争花活。 “姐姐常买她家的酒?” “她家的酒好,我开门做生意,为何不用?” “那姐姐肯定见过苏酒酒了?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就有点不好说了,”叶白芍一边选桌上的食材,一边和弟弟说话,“小姑娘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人情世故也不怎么懂,但我总觉得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热切地经营,她的热情似乎都放在酒里了,你饮过她的酒,就会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外头人都知道苏家酒坊世代相传,说酒做的最好的,是她已经逝去的祖父,什么都会,随便酿的酒都馋人;酒做的最烈的,是她父亲苏屠,世间没谁酿的酒比他更烈,更辣,最懂怎么醉人;酒做的最普通的,是她师弟杜康,每一坛酒都周正标准,是什么酒就是什么样子,却少了让人记忆的点;但能把酒做的最特别的,就是苏酒酒。” “她的酒可能很传统,所有人都尝过,可能很新颖,所有人都没喝过,经她的手,新酒最多,取了各种各样的花名,但几乎所有人,懂或不懂,只要饮过她的酒,就会想再试。” 叶白汀:“苏家人关系怎么样?” 叶白芍就笑了:“老的固执,小的不爱说话,最小的徒弟谁的欺负都要挨,左边惹不起,右边哄不住,你觉得能好的了?这人吃饭过日子,牙齿都有咬到舌头的时候,火气上来,哪里温柔得了,你之前气我气的,揍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我们散了么?” 叶白汀摇头:“没有。” “所以啊,家人就是家人,骨血相连,心里系着呢,闹别扭也散不了。”叶白芍聪明,猜到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或许和北镇抚司的什么案子有关,可这些并不方便她问,便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看起来有因有果,世俗惯常,可也有那些特殊之人,脾性就是不一样,阿弟,别人说的话,你当要多过过脑子。” 叶白汀点了点头,笑了:“我知道的,姐姐。” 叶白芍终于选好了食材:“你姐夫昨天让人送来了金华火腿,特别棒,我烹给你尝尝?” “不了,”案子在前,他没什么时间,就这一会儿,估计申姜新探到的消息又回了北镇抚司,他站起来,“这几日有些忙,我先回去了,姐姐自己要保重身体,莫要累着了。” 叶白芍拍了拍手上的尘:“行,那我晚上叫人送宵夜给你,你和指挥使一起用!” “晚上?你今天见过指挥使?” “早上天刚亮那会,我开门,他正好路过,说你这两日辛苦,会了账,请我晚上做两道菜送过去……” 叶白芍冲叶白汀长了眨眼:“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和你姐夫一样,忙起来惯不着家的,你要有想法……可得抓紧哦,面都见不着,怎么培养感情?” 叶白汀:…… 其实已经不用培养了,真的,姐姐你只是不知道。 一想到现在瞒的这么严实,回头估计要被姐姐拍后脑勺罚站,他就有些头疼。 “那什么,我先走了,好忙啊好忙!” “去吧去吧,反正我家阿弟有本事——真顶不住了,需要帮忙,记得回来找姐姐!” 叶白汀:…… 匆匆回到北镇抚司,果然,案前又多了一堆卷宗纸条,都是申姜让人送过来的。 结合今天早上看到的量,这人估计也是一晚上没睡。 重新坐回案前,他继续低头整理,分门别类放好排列,看到一些特殊的东西,拿笔誊抄到一边,勾上人物关系,做上特殊标记。 案上的消息卷宗一点点减少,每每将要整理完,就有一批新的过来,怎么也做不完。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暗下去,又是一个夜晚。 申姜和仇疑青都回来了。 叶白汀见申姜眼珠子都快熬红了:“怎么不回去休息?” 申姜捂嘴打了个哈欠:“说完正事再去,不然明早不是我起不来,就是会打扰了少爷,还是今晚把案子先捋一遍。” 仇疑青颌首:“整理出方向,明日计划也能更直接有效。” 叶白汀看了看这一桌一床宣纸,的确也算有些收获…… “那咱们这就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07 14:00:00~2021-10-13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楚烟明、是微不是薇、依旧是阿幻、睡不醒的考拉君、风中守候、哼唧怪、藍雪依、yu、小木客、aniya、奎玖、460008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cross 70瓶;酥喵阿九 65瓶;晴潋影寒、木子、肖宇竹 60瓶;tatsuki 50瓶;墨染流萤 42瓶;50333377、到此一游 30瓶;再瘦十斤、旺旺 20瓶;绿萝卜 15瓶;ss卡卡罗特、爻、诸葛钢铁、埘肆、懒懒懒懒熊猫宝宝、清秋、御·岚悠、一颗少女心小豆、青叶、遐迩、藤衣半卷、不再三缺一 10瓶;沈非 9瓶;花开半夏、茶茶、lg 8瓶;jeudizzz 6瓶;白沙、婷、简单清澈、清,卿、guy、子休~越人、安安551 5瓶;白桃乌龙、byj_ao 4瓶;沫|雅轩 3瓶;西洲 2瓶;琚玖儿、东方的女儿、あさ就是ひかり、千琼、jesica、灼华、坐等更新的孩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0章 难查的动机 说开始, 也不是立刻开始的,不差这一点时间。 大家都挺累的,干脆和以前加班一样, 先来一顿宵夜,好歹缓缓神, 精神精神,脑子也能灵活些不是? 吃完喝完, 茶泡上,申姜也不打哈欠了,拉出每次讨论专用小白板,先把案件相关人的名字写上去…… 是的, 虽然少爷换了房间, 从暖阁到了指挥使这里,该有的东西还是一点不差,全部搬了过来,干什么都很方便。 顺着他笔下名字,叶白汀道:“我们先对两个死者进行分析,首先是舞姬玉玲珑,她的身份,指挥使应该已经清查确定,和任何利益集团无关了?” 仇疑青指背贴了贴茶盏, 温度正好,推到了叶白汀面前:“她只是教坊司舞姬,圈子很简单。”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一定要死?杀她的动机呢?”叶白汀沉吟,“她被人施以暴行,明明可以呼救, 却什么都没做,又为什么?她的生活圈子里,是不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很重要的人?” 申姜拿出身上的小本本:“少爷不是提醒我,去查苏酒酒为什么夜里去送酒,为什么走错了方向,本来是去哪里?我问到了,她那夜还真是去找玉玲珑的,玉玲珑房间里那两坛酒,就是苏酒酒做的,之前一同分享了半坛的人,也是苏酒酒,当时起了聊兴,有了约定,苏酒酒说了要送一样东西给她,谁知这夜出了意外,东西没送成,玉玲珑人也死了……” 叶白汀:“你去寻了苏酒酒问话?她说了?” 申姜:“傍晚前去的,她未有隐瞒,全都说了,那日问话未主动提起,是她觉得这件事不重要,可人死了,就不一样了。” “得知玉玲珑死讯,苏酒酒有何表现?” “表现……”申姜回想,“惊讶肯定是有的,也有些惋惜,可却并不太悲伤,也未追问过多,只说将来她的坟埋在哪里,希望我们能告知,她想做一坛酒,来日拜祭。” 仇疑青:“听起来,二人并没有太多交集?” 申姜:“还真没有,玉玲珑只是在苏记酒坊定制了两坛酒,苏酒酒接的单,她和苏酒酒之前并不认识,也未有任何交集,只因这个订单,才有几次来往,二人一个天天练舞,忙着接待酒宴客人,另一个天天酿酒,基本不怎么出门,见面次数并不多……要说多亲密多重要,我瞧着不像,这会不会就是一种单纯的意外?” 没准就是两个姑娘倒霉,苏酒酒过来送东西,撞上了鲁明这混蛋,玉玲珑遇害,也是因为其它,他们现在暂时不知道的意外? 房间陷入沉默。 叶白汀指尖搭在桌上:“酒宴期间,玉玲珑离席的这几次,都和谁的时间交叉,与她发生关系的人,可能确定?” “我感觉是他。” 申姜笔尖稍稍有些犹豫的,落到了一个名字上,鲁明。 叶白汀:“原因。” “真正拿这个问题去问,没人承认,所有人都说只是闹着玩,起哄而已,酒醉了说些荤话很正常,没谁真干了什么事,”申姜道,“少爷让我注意排查席间所有好色之人,最明显的,还真就只有这三个——” 他圈出了鲁明,钟兴言,毕正合的名字。 至于达哈……他圈了虚圈。 “这个也很好色,但他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口花花比较多。” 申姜分析:“他们最可能纠缠玉玲珑。但酒宴开局没多久,毕正合就被灌醉,昏睡在桌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宴会正厅,似乎没有太多机会做这件事;钟兴言则表现的对苏酒酒更感兴趣……与宴人的口供里说,鲁明在‘建议’苏酒酒敬酒的时候,钟兴言兴致非常高,周围还有小话议论,说钟兴言早就看上她了,一半是两家酒行有竞争性质,他对这姑娘有征服欲,另一半是苏酒酒本就生的漂亮,气质还很独特,他之前见过,就惦记上了。” “我感觉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可我去走访排查,未得到任何确切证据,所以这个‘惦记’,钟兴言对苏酒酒是否有意,到现在只能是疑似。” 叶白汀:“你怀疑鲁明,应该不只是用了排除法?他中途确有离席,且时间和玉玲珑相符?” 申姜点头:“非相符那么简单,在苏酒酒走错路到正厅前,中间有三段歌舞稍歇的时候,玉玲珑都离席了,三次中的最后一次,鲁明也跟着离席,二人相继离开,且路线相似,共同不在人前出现的时间……有两刻钟以上。” “我查问了小厮和丫鬟,交叉比对,发现在这个两刻钟的时间内,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但在一处月亮门的隔墙外,有个丫鬟经过,说清晰的听到了很暧昧的声音,但她当时有点吓到,根本没想着过去看是谁,快步离开了。” 叶白汀:“你觉得这两个人是玉玲珑和鲁明?” 申姜点头:“就证据表现,和时间的交叉对比,他们二人的可能性最大。” “这件事的发生,在二人喝酒之前,还是喝酒之后?”叶白汀道,“不是说,玉玲珑对在场所有大人都敬过酒?” 申姜翻了翻小本本:“之后。” “所以他酒杯上的指甲痕迹,是在玉玲珑第三次离席前留下的?” 叶白汀沉吟,鲁明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后会用逼迫方式劝苏酒酒饮酒,之前也会用同样的套路劝玉玲珑,不同的是,后来的苏酒酒没喝,玉玲珑却没办法却过去,她喝了。 她当时和鲁明之间有推拒动作,且力度非常大,甚至留下了指甲痕迹,相当不情不愿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甘愿和鲁明做这件事? 上官有官威,有实力压迫她,鲁明不过是一个师爷,以玉玲珑的本事话术,难道推脱不得? 沉默片刻,叶白汀又问:“她裙子上的各种撕裂痕迹呢?现场可有收获?” “确找到了几片碎线布条,”申姜道,“大多在灌木丛中,就是那片非常明显的追跑痕迹,还有东面厢房窗台处,除此之外,再无所获。” “咬痕呢?可有寻到?” “也没有。” 申姜感觉也很纳闷,锦衣卫有纪律,要求别人配合问话可以,要别人脱衣服,查看痕迹就有些过分了,除非证据确凿,他们一般不会强制,别人不给,又非要看,那就偷看一下别人洗澡,不洗澡,就想办法泼点东西,让他们必须洗澡。 但这次未有发现结果,都没有。 “鲁明尸身,咱们都见过了没有,钟兴言身上没有,毕正合身上也没有……这很奇怪啊,玉玲珑死前,是在和谁对抗,她咬了谁?” “会不会之前咬的?”申姜试图思考,“会不会她先碰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导致‘咬人’这个动作,但最后死于欺负她的那个人,两个人并不是一个?” 叶白汀:“玉玲珑最后不在的这个时间段,都有谁重合?” “那可就多了,”申姜翻着小本本,道,“她最后不在的这个时间段,是苏屠过来救女,最后杜康也过来的时候,苏屠以酒架大杀四方,场面非常热闹,玉玲珑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场都未注意,但现场男人们基本上都没有离开……” 仇疑青指节叩在桌面:“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玉玲珑是空白的。” 无人注意,无人跟随,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申姜点了头:“是,从这个时间开始,她就一直没回来,酒宴大厅经过苏屠这么一搅,使团拼酒游戏都没有赢,失了面子,达哈发了脾气,甩袖离开,苏家三人扬长而去,场中众人客气客气,说着寒暄的话,进行最后一轮劝酒,这个时间客人们不好立刻告辞,离席的人非常多,去解个手,散个酒气,说几句小话,两刻钟之后再回来,气氛便圆了过去,众人请告辞……” 叶白汀听着,蹙了眉,这两刻钟所有人动静又太多了些,大部分人都有离席动作,岂不是大部分人都有杀害玉玲珑的时间? “鲁明是这个时候昏趴在桌子上的?” “是,达哈发脾气,苏家三人离开,众人进行最后一巡酒,很多人离席,鲁明没有,大家的口供是他好像喝多了,有人叫他出去散一散,他没应,趴在了桌子上,”申姜翻着小本子,“最后大家告辞,互相搀扶,或者由下人伺候着离开,没有人理鲁明,大约是因为他身份不够。” 只是一个师爷,就算被人抬举,坐到了大雅之堂,非利益相关的亲近者,没谁会去叫他。上官不叫,可能是忘记了,使团没管,可能是也没把他看得那么重要,至于下人……在场宾客都是上官,官者的下人,当然有随侍资格,要伺候主子,师爷的下人就算了,和他们的主子一样,不配。 各种原因加持的结果,就是鲁明没人管,一直趴在桌子上,没人在意,毕竟酒醒了,他自己会走,谁知他死在了这里,根本走不了。 叶白汀沉吟片刻:“鲁明为人如何?” 申姜:“阴险狡诈,逐利投机,市侩圆滑,他胆子很大,手段很脏,不管生意经营,还是官场给上官出主意,他都很阴,在他眼里利益至上,人,尤其是阶级层次低的人,一点都不重要。” “少爷不是让我重点注意都有谁好色?这钟兴言就很好,尤其良家女子,我往深里查了查,发现鲁明有替上官献美的行迳,他在外打理生意,每日接触的人很多,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多,而这些事情牵连者,都会有家人,比如姐妹,表亲,妻子的姐妹,妻子的表亲……钟兴言后院来来去去的几个小妾,都隐隐与鲁明有关,但这些事牵扯广泛,查证起来有些慢,我还未有确凿证据。” 叶白汀沉吟片刻:“假酒链呢,可能查出与他关联?” “这个……”申姜看向一边,“得问指挥使?” 他负责走访问供,排查所有嫌疑人时间线,平日来往关联,案件相关人是否有增减,别的顾不太上,查假酒源头这件事,没派到他头上。 仇疑青答案肯定:“鲁明帮钟兴言打理生意,经营范围涉猎颇广,与本案有关的是酒行,但近来渐热,他们流转量最大的生意,是菜蔬。” 蔬菜……就很明显了,木精可广泛应用在蔬菜的保鲜上,显而易见,鲁明很轻易能弄到毒源,再往上想,钟兴言应该也可以。 其他人想要自己接触有难度,若以此法杀人,必须得清楚的知道鲁明和钟兴言能弄到这个东西,施以巧计,借刀杀人。 叶白汀:“使团选酒,鲁明酒行与苏记酒坊竞争,可用了什么打压手段?” “暂时还没有,”申姜摇了摇头,“鲁明这次十分谨慎,目前只是找到苏家,想要谈合作,但被拒绝了,十分不爽快,还未有下一步布局。” “是没有,还是必须得慢呢?” “少爷……什么意思?” 叶白汀眯了眼:“你说钟兴言喜欢良家女子,鲁明又惯常在生意场上使手段,帮钟兴言猎艳……苏酒酒,可是生的很漂亮。” 有‘猎艳’需求,手段自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 申姜登时皱眉:“有道理啊……钟兴言那老畜生,没准真有什么脏心思!” 仇疑青:“还需考虑其它,达哈对苏记,以及毕正合对苏记态度。” 申姜:“达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好色,虽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毕正合昨晚酒宴也在,早早醉睡是事实,中间只出去了一趟小解,但他也是表面装的正派,不为所动,实则有人给他送女人,或者女人自己找上来,他基本都是不会拒绝的,说他一点都不好色,我不信,只是他脾气大,面相也不亲切,在这方面人缘不是很好。” 叶白汀快速整理着接收到的信息:“达哈,对钟兴言毕正合的接待很满意……” “还真没什么意见,相处起来还挺客气,”申姜也感觉有点奇怪,“他怎么只找咱们闹,不针对别人?” “也针对了。” 仇疑青挑出几页消息卷宗,在桌上排好,指尖滑掠过几处,最后停住。 这些有刚刚带进来,也有白日送来的散碎纸页…… 叶白汀微笑,的确。 “有针对,”他就着仇疑青指出的几个节点,道,“这里,达哈话不一次说完,故意让鲁明多跑腿了,这是为难;把人使唤了,转过头去钟那里告了一状,说鲁明能力不行,办事太慢,钟兴言只得多派人,多给他方便;他亲近钟兴言,来往密切,有话有要求只和他说,如此偏爱,不就是得罪了毕正合?毕正合在接待任务上毫无建树,设计钟兴言办事过程中出了差错,让达哈不得不找他……” 仇疑青:“达哈此人不似表面,心思很细。” 叶白汀眯了眼梢,可不是心思细腻?往外能胡闹,往里能挑拨,哪儿哪儿都不落下,当真是全才。 所以第一次见到钟兴言和毕正合,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才那么奇怪……不只是性格不合那么简单,两个人既要合作做事,又要互相竞争,还得防着哪里做的不好,达哈往上头告状…… 没有人能站在全局之外,了解所有的细节,到时只会看到结果,钟兴言和毕正合接待任务没做好,都得受责。 达哈要是心思再阴一点,手段使的再暗一点,能把这两个人耍的团团转,这俩人还不知道真正根由在哪,互相下绊子呢。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申姜唆了唆牙华子,感觉眼前还是一片迷雾,看不清,“少爷能给指个方向么?我怎么觉得这么乱呢?” 叶白汀沉吟:“我的老师……说过,干我们这一行,得动脑子,死者的死亡状态里,藏着凶手的目的,这些目的里,藏着凶手的动机,我每次遇到案子,基本都从这一点开始,但是这个案子,让我困惑了很久。” “鲁明死于假酒之毒,看起来很像与‘钱财’纷争有关,真酒假酒,要不就是他算计苏家人,被记恨,要不就是他主子嫌他能力不足,事没办好,总之朝着这个方向找,就会有收获,可现场出现了第二具尸体,玉玲珑。” “我已看过所有的卷宗资料,玉玲珑从社会关系到其它,都与‘酒’产生的纷争无关,可她也死于假酒之毒。她的死亡过程伴有明显暴行过程,这种过程形式,反而让人感觉‘假酒之毒’只是顺便,凶手并非刻意选择这个杀人方式,他对玉玲珑的目的本身,只有两个字,女色。” “那如果只是为了‘色’,他发泄了他的兽1欲即可,玉玲珑可以不必死,为什么她必须得死?她犯了怎样的规矩?” 叶白汀垂眸看着桌上宣纸:“玉玲珑身份不高,能自由出入的场所有限,她最近都在忙招待使团这件事,使团喜欢在酒宴上用她,又对她很提防,我不觉得他能接触到什么核心秘密,真的犯了规矩,那干脆杀了就好,不管使团还是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并不会在意一个舞姬,你看她这晚的经历,跳了几轮舞,休息退场了好几次,给座上所有人敬酒,还和人在外面亲密……酒宴将要结束的时候,被人追击,被人施以暴行,被人杀害,为什么这个过程要拉的这么长?除非……” 仇疑青:“除非这个秘密,是她在酒宴过程中获知,而凶手知道她知道了。” 叶白汀:“凶手对自己的行动非常自信,就算遇到了这个意外,也能轻松随意的完成,不被人知晓,所以他最后一次‘享用’了这个女人,毕竟人生的很美,马上要死了,不能浪费不是?” 申姜绷的牙紧:“所以鲁明之死,是早在凶手计划中的?凶手本就打算那夜杀了他,玉玲珑是例外?” 叶白汀颌首:“如果本案凶手是一个人的话。” 申姜一怔,对啊,所有这些推论都有同一个前提,如果凶手不是一个人,那就白瞎了,这些方向都不对。 他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脑袋:“所以谁身上有咬痕,是关键?” 如果杀死玉玲珑的凶手,就是强迫她的人,那这个人身上应该有咬痕,以上推断准确,可他找了一圈,根本没找出这个人,如果凶手不是强迫她的人,那动机就不能混为一谈,是财是色还是其它,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案子就更复杂了…… “还有一点——” 叶白汀指尖落在宣纸,木雅的名字上:“酒宴当日,所有宾客或多或少,都有嫌疑,唯有他,不在场证明砸的死死,有我们大昭的护卫为证,绝无可能参与杀人过程,砸的这么死,是不是有些奇怪?” 申姜:“奇怪?” 叶白汀蹙眉:“就好像刻意营造这个事实,配合护卫监督,一刻不离——就像在暗暗夜幕之下,给自己打了一束光,大剌剌的招揽所有目光,说你们都来看我,我真的没有一点不老实哦,我一点一点都没有动哦……”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对案子想的浅了,这二人的死,会不会同使团有关?” “还有达哈,”叶白汀眼神微闪,“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蠢,除了无能狂怒,什么都不会,但我们已经发现了,他自有心思细腻之处,他这蠢,有几分装,几分演,几分故意?他对自己宴会厅发生的这些事,真的一无所知?他是坐侧旁观,是放纵给机会,是推波助澜,还是自己亲身也参与了?” “假酒木精,的确只有鲁明钟兴言有渠道,最方便弄到,但能带到现场,不被任何人察觉,可就不一定了。瓦剌使团在这个案子里放了几分水,诉求是什么?” 叶白汀感觉这些问题解决了,案子就能破。 “我们现在仍然需要留意这点,玉玲珑是否知道了什么秘密?她被害是否与此有关?她自宴会厅外,往东一路奔逃,直到那个房间,是有很多机会求助呼救的,但她没有,为什么?是否她最新获知的信息,与她亲近之人有关?或者,这件事很有可能,对她亲近之人带来麻烦,她想保护?” 申姜:“可这个人是谁呢?我把她身边的人都查遍了,她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人,朋友。” 叶白汀眼眸微垂:“玉玲珑身上有很重的矛盾感,她懂得‘游戏人间,长袖善舞’,看似随波逐流,适应规则,实则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只是必须得磨练出技巧,自己打磨的圆滑,才能不被伤害。她此生前路困于‘舞’之一字,可能身体也会毁于‘酒’之一字,但她看得通透,并没有因此讨厌舞或酒,反而有丰富的精神世界,鉴赏水平,她喜欢跳舞,会在私下练习,或者跳给自己看,愉悦自己,她也喜欢品酒,有喜欢的滋味,想要沉浸的感觉。” “古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有人相处一辈子,头发花白,看彼此都像新认识的陌生人,有人只是偶然相遇,停车一谈,便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男人可以,女子为何不行?” “不要轻看了姑娘们的友谊……” 叶白汀说了这两日自己的猜测感受,以及竹枝楼里,和姐姐的对话:“我虽未和两位姑娘相处,却似认识了她们,都是很难得的姑娘,鲁明对苏记酒坊有想法,钟兴言对苏酒酒特别感兴趣,我大胆猜测,苏酒酒,是不是已经入了别人的眼?” 再往深里想:“只有钟兴言对苏酒酒有想法么?” 酒醉催人胆,好色之人,当夜可非一个。 仇疑青凝思:“苏屠进宴会厅之后,玉玲珑存在感就很低。” 苏屠吸引走了所有视线,几乎没有人发现,玉玲珑是什么时候起不在的,但自那时起,她就没回来过。她遇害的时候,苏家三人是否已经安全离开? “昨夜,苏记酒坊遭到了攻击。” “袭击?”叶白汀一怔,“谁?” “木雅。” 仇疑青神色微肃,指节无意识叩在桌面:“他行踪飘忽,看起来像只是经过,并未真心攻击苏家,我当时没把这个行为与案子联系在一起,因他目标非常清晰,明显是寻找八王子。” 蓦的,叶白汀有了个想法。 他目光闪动:“所以这个案子,会不会是两条线?” “两条线?”申姜不懂,“什么叫条线?” 叶白汀目光沉凝:“如果本案的动机非财,非色,如果表面上看到的这些,都是障眼法呢?” 烛火炸出灯花,‘啪’的一声,点亮了整个房间,又瞬间沉静下去。 叶白汀微微闭眸,调整了一下情绪,心中快速思量,再睁开眼时,一片清明:“我们都知道,使团此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八王子,王庭两个最重要的势力,一个瓦剌王,一个九王叔,瓦剌王想寻回儿子继承王位,九王叔要杀了八王子保证自己的继承权,他们各自努力,使团里的人,想也知道会分为两派,这首领和副首领,劲会往一起使么?” “瓦剌王的人,会真心寻找,真心要接,九王叔的人找也会找,但更希望的是闹事,最好搞砸了,别说八王子,使团都折了回不去才好……” 申姜之后觉得明白过来了:“达哈一直在闹事,所以他应该是九王叔的人?木雅是瓦剌王的人?” 仇疑青:“二人互相提防掣肘,可能都未找到八王子,但一定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叶白汀:“所以木雅能提前计划,为自己准备不在场证明。” “等等,”二人说话太快,申姜有点反应不过来,“指挥使和少爷的意思是,木雅知道达哈要在酒宴上搞事,故意提前撤出来,不惹这一身臊?” 叶白汀颌首:“他可能并不知道对方所有计划内容,但对‘出事’,是有预判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13 14:00:00~2021-10-1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倾酒未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上青烟、东方的女儿、45326033、一颗少女心小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面妆 66瓶;两颗苗苗 60瓶;姜姜 40瓶;韩小琦 30瓶;凤啾啾 28瓶;东方的女儿 19瓶;晴潋影寒 15瓶;青叶、虾,爬、书荒、洺妜、掠影、苍狗神烦、唐斐、红哥、文兮、风中守候 10瓶;53668862 9瓶;jeudizzz、lg 6瓶;蘑菇咪咕 5瓶;茶茶、沫|雅轩 4瓶;紫夜嫣然、清瑶家的大团子 3瓶;花开半夏、阮阮、eleven、玲 2瓶;白桃乌龙、byj_a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1、试试不就知道了 假酒木精, 只有鲁明和钟兴言有渠道,最方便拿到,不管他们谁动的手, 拿到酒宴上,一定有目的, 达哈知道这个目的,利用了这个目的, 想要扩大影响,故意搞事,表面装不知道,其实在暗搓搓布局计划, 而木雅预判达哈会搞事, 先给自己准备了个金蝉脱壳之法…… “嘶……” 一个个的,心都好脏啊! 申姜想想之前这两位在一起的样子:“……日哟,一动一静,一听劝一周全,明明关系并不好,时时提防对方背后插刀,装的倒挺像的!” “不管假酒是谁带到宴会厅的,一定经了达哈默读帮忙,但死的人是谁, 就不一定了,”叶白汀眯了眼梢,“达哈可以坐观,可以挑拨,可以暗示,甚至可以操纵, 让所有这些人该闹的闹,该气的气,该死的死,反而他自己,片叶不沾身。” 申姜细思极恐:“所以这个案子……凶手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达哈从始至终都知道,但绝不会告诉我们,他从头到尾都在演,他只是想利用这些事,把风波闹大!我们破不了案子才好,把事闹到皇上面前才好,最好把使团也咬进去,什么邦交不邦交,他一点都不在乎!” 叶白汀:“你再想深点。” “啊?”申姜愣了愣,这还能怎么想深? 仇疑青提醒:“那夜,苏家三人都在场。” 申姜还是没明白。 叶白汀:“达哈能算计心思阴毒之人,就不能算及无辜之人了?死者死因假酒木精,这杯假酒,经了谁的手,是谁递给死者喝的?” 申姜面色骇然:“苏,苏家三个……”难不成也被算计了? 这天晚上的酒局太吓人了!有人为财忙,有人为色猎,有人什么都不知道,一头撞了进来,有人自以为对一切了如指掌,从容杀人,有人则早早安排好一切,备好了后路预案…… 你以为所有事实,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你看到的根本只是表象! “不管鲁明自己知不知道,他在这天晚上是必须死的,有人盯住了他……” 叶白汀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申姜:“你说鲁明阴险狡诈,投机逐利,胆子还很大,如果在陪伴使团的过程中,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者就在酒宴当晚,他发现了什么事,会不会想要偷看,会不会想要确定,以期谋取新的利益方向?如果知道了某个‘大秘密’,他的表现是害怕还是兴奋,会不会被人瞧出来?” 仇疑青紧跟着,道:“玉玲珑是个心思敏锐之人,若酒宴中间真和鲁明私会……” “很可能也发现了这个秘密!”申姜拳砸掌心,“那她的死因,没准就与此有关!” 达哈是可以置身事外,不杀人,但他可以挑拨安排啊! “那这晚鲁明都干了什么,和谁接触过,说了什么话,表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重大转变,兴致何时起突然拔高……必须得细查了,他的时间线必须得精准!” 申姜斗志昂扬:“明天我就办,少爷就瞧好吧!” 叶白汀点头:“假酒来源路径,怎么到的宴会场,经手了几个人,仍然是重中之重,能证明凶手的关键信息,需得仔细确认回溯。” 申姜:“时间不够,席间所有人都不止喝了一杯酒,我的人还在继续排查,目前已经锁定了几个和酒壶接触过的人,形成证据链条还须梳理,但,我肯定能找出来!” “笃笃——” 突然外面有敲门声,紧接着,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在下相子安,有事禀报少爷。” 叶白汀一怔。 相子安和秦艽都是他人案件连累,株连入的诏狱,前番已经多次立功,两个人现在有挂着铜铃铛的小镯子,是可以出来走动的,但他们很懂规矩,没事基本不出诏狱,需要帮忙的时候喊一声,跑得比谁都快,他们也只在叶白汀去诏狱找他们时各种不正经,嘴花花,很少主动出来找叶白汀,除非有特殊之事…… “进来。” 少爷这一发话,申姜主动过去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相子安表情果然非常不一样,手里的折扇都没打开,折成一束握着,表情严肃,没有往日半点悠闲风流。 叶白汀:“怎么了?” 相子安进来行礼:“在下可能斗胆问一句,少爷和指挥使,是否在查一个案子,死者叫鲁明的?”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你认识他?” 相子安闭了闭眼:“这种案子的案件相关人里,可否有一位大人姓毕?” “毕正合?”申姜也惊讶了,“你也认识?” “还真是他们……” 相子安苦笑:“不错,在下识得他们,正因此二人,在下才有了这桩牢狱之灾。” 叶白汀他倒了杯茶:“怎么回事?” 相子安没敢接,先朝仇疑青行礼:“还请指挥使恕在下窥视之罪。” 他真没想过打探北镇抚司机密,只是诏狱里无聊,各种风声都传得很快,他能知道外头在办什么案子……实在不需要动什么脑子。 仇疑青颌首:“无妨。” 相子安这才上前,接了叶白汀的茶,饮尽,平了平心气,说起过往。 “在下之前为幕僚,效命的家主……不提也罢,确是犯了事,锦衣卫办他理所当然,但在下当时是府中新人,并未与家主交心,家主也没那么信任在下,事事请托,那些往事,在下并未参与过,进去一个月才发现不对,离又离不开,只能针对家主当前困境,给予他应对的意见,当时与家主为难之人,正是毕正合。” “家主独木难支,穷途末路,但毕正合想要的不止这些,他还要接管家主所有的势力,包括‘家小’,当然,只要女眷,不要男子……他编织增加了很多罪名,不仅家主获罪,族人,下人,包括在下这样的幕僚,都无法挣脱。他看起来肃正刚硬,实则心思非常阴,不知暗地里干了多少肮脏之事,也是在下当时年轻,看人看岔了,才没躲过这一遭。 ” “还有鲁明……” 相子安冷哼一声:“他现在跟着谁,在下不知道,但当时,他同在下一样,都是家主的幕僚,看似才丰计多,忠心耿耿,实则他是毕正合埋在我们中间的钉子,或者说,他中间早就备好了后路,和毕正合合作……最后所有人遭殃,唯鲁明逃出生天,未来光明。” “此人两面三刀,能做几姓家奴,与在下同为幕僚之时,一样被家主拿住了把柄,必须效命,但家人亲朋性命,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眼前只有他想要的利益,他从不会真正忠心于谁。” 相子安提醒叶白汀:“如果这个案子里同时有这两个人,锦衣卫就需要特别谨慎,宁愿多思多想,也不要漏了其它可能。” 所以鲁明看起来是钟兴言的师爷,实则未必? 毕正合因开局被灌醉,一直趴在桌子上昏睡,在本案中存在感略低,其实不然? 叶白汀心下快速转动,问:“你对此二人很熟悉?” 相子安有些无奈:“算是?毕竟被坑害过。” 事实上,因那段时间的频繁接触,他记忆深刻,到现在都很难忘记这两个人。 叶白汀眼底一转:“那你可能模仿他们的声音?” 相子安怔了一瞬:“自是可以,少爷的意思是……” “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如果有需要,可能会寻你帮忙,”叶白汀微笑,“这个线索非常重要,多谢你告知。” 相子安说完话,这下轻松了,手中扇子‘刷’一声打开,笑眯眯道:“在下随时听从调派,若有需要,少爷尽管使人来唤——在下告辞。” 他来的快,去的也干脆。 叶白汀看着桌上空了的茶盏,眼梢眯了起来:“这个案子有意思了……” 鲁明看起来是钟兴言的人,实则未必,那他顶着钟兴言名头,打理的那么多生意,赚到了那些银子,最终大头流向了哪里?他现在在效忠,不,不能说效忠,他不会效忠任何人,只会参与利益分割,同他合作的人是谁? 如果在使团来京这件事上,他发现了得力点,第一时间同谁合作?谁知道他的秘密最多,谁最提防他? 仇疑青看向申姜:“鲁明和玉玲珑是否在离席时发生亲密关系,须得想办法确定。” 如果玉玲珑在此时获知了秘密,因为这个秘密被杀,那她知道的东西就很关键了,是有关使团,八王子的秘密,还是有关鲁明合作者,别人可能会暴露的秘密,两种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申姜点着头,在小白板上,把代表鲁明和钟兴言的上下属关系擦成虚线,并在他头顶上打了个问号:“他到底是谁的人?达哈看似使唤他虐他跑腿,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他的欣赏满意,毕正合和钟兴言多有龃龉,常有不合,生气时只要是对方的人都会攻击,但好像没攻击过鲁明……等下,我看看……我还真没记错,毕正合好像对鲁明真有点特别!” 但这点特别也很有可能是之前合作过,双方互相捏着把柄…… 申姜小本本翻完了,都没理顺,头都大了:“现在跟他合作的到底是谁啊!怎么看人物关系网,都逃不出这几股势力啊!” 叶白汀:“找不到证据?” 申姜摇头:“要说咱们锦衣卫的实力,不用说,肯定是强的,但这个鲁明精的很,和玉玲珑的事,我认真做走访排查,或可有结果,别的就未必了,钟兴言看起来笑眯眯,也不是没手段的,我走访到的信息显示,他也非常精明,自家师爷吃里扒外,他不知道,鲁明必定藏得很深,不会留什么证据在外面,我们要想在短时间内确定,很难。” 仇疑青执壶,给叶白汀添茶:“试试不就知道了?” 申姜睁大眼睛:“试?” 叶白汀明白仇疑青意思,微微笑着,捧着茶盏:“不错,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一用排除法。” “少爷,指挥使,”申姜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您二位是不是忘了一件事……鲁明他,已经死了?” 人都死了,怎么试?怎么排除? 叶白汀微微一笑:“简单,我问你,鲁明会做什么,擅长什么?” 申姜:“做生意?投机胆大?” 叶白汀:“那是不是有些东西,不会公开透给所有人,只应该他自己,或者他主子钟兴言知道?” 申姜点头:“那肯定,好些事情需要保密么。” 叶白汀:“如果这些秘事,别人也知道呢?” 别人也知道…… 申姜顿时瞪大了眼睛:“那这个别人,一定是他的合作对象!”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但从哪里开始呢?锦衣卫在清查命案,对所有案件相关人过往进行调查取证,但太多秘事仍难触及核心,时间太短,比如鲁明和钟兴言的猫匿,他们只知道一定有,但具体……未能查清,怎么拿来套路别人? 仇疑青给他指明了方向:“近来二人忙碌,最关注的是何事?” “那必是假酒生意了,”申姜道,“此事若成,收益之大,难以想象。” 叶白汀:“使团提互市,想要采办酒水,必不希望是假酒,此事鲁明需得暗着来,不能让达哈知晓,而这件事是钟兴言念头,毕正合可能听说过一些,各种细节不可能明了。” 达哈为人精明,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鲁明可能未察觉,也可能有互相隐瞒试探,毕正合和鲁明曾经有过合作关系,不知现在是否也会合作,哪怕是因互握把柄,不得不进行的合作? “因酒水生意,鲁明近来和苏家人龃龉颇多,”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我们不如让他们撞到一起,看一看,到底谁知晓更多?” 申姜摸下巴:“可他们身份有别,若非命案,也聚不到一块儿啊。” 叶白汀:“这个简单,我们可以制造一个机会,比如——让他们经过我姐姐的竹枝楼。” 少爷这是有主意了? 申姜眼睛一亮,对啊:“竹枝楼生意不错,在京城小有名气,安排他们在那里吃饭?” “苏家么,”叶白汀道,“我可以让姐姐订他们的酒,到时不管谁去都行。” 只要双方碰了面,其他的不就容易了? 仇疑青提醒:“有些功课,仍然要提前做。” 比如毕正合对酒的态度,帮助他们理解和判断毕正合的行为目的。 “这个简单,我去打听,”申姜眼睛放光,“这回一定要把鲁明的后台找出来,看他到底和谁蛇鼠一窝!” 叶白汀微笑,招他靠近些:“我们这样……如何?” 申姜听完,一拍桌子:“妙啊,就这么干!” …… 第二日,巳时末。 叶白汀忙完上午的事,过了一遍新送来的消息卷宗,看时间差不多,换了身衣服,去了竹枝楼。 他的计划其实并不太复杂,命案在前,外边还有大量的排查走访工作,申姜很忙,仇疑青也没闲着,除了实时关注命案证据搜索,还要关注使团行动,八王子的消息,细作的清查整理,甚至更深的,进来一直蠢蠢欲动的三皇子,哪边的动静都不能落下,只他目前相对清闲,已经完成了验尸工作,需要做的只是对传回来的消息线索进行整理分析,及时反馈给申姜仇疑青,这个‘钓鱼’工作,完全可以顺便完成。 申姜和仇疑青需要帮忙的,只是一件事——将该请的人请去竹枝楼。 若之后得闲,掐着时间点,谁有空谁过来一趟就行,其它的,叶白汀自己都能安排搞定。 要酒这件事,他早早就打发了锦衣卫过来报信,叶白芍已经安排好了,见他过来,就道:“火急火燎的让我订酒,又在玩什么呢?” 叶白汀:“麻烦姐姐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我开食坊酒楼,酒水食材临时出现短缺很正常,”叶白芍提醒弟弟,“办事可以,可不能让自己自身置身危险。” “我知。” 叶白汀知道叶白芍担心他,拉住姐姐的袖子,晃了晃:“其实也有些假公济私,我也会馋酒么。” “哟,”叶白芍捏了下他的脸,“我弟弟也会馋酒呐,到底到年纪了,要不要姐姐提前准备准备,给你预备些定亲酒?” “好啊,”叶白汀倒大方,“要不就这定这苏记酒坊的?酿的酒的确好喝。” 叶白芍嗔了他一眼:“人都还没哄到手呢,你臊不臊?叫指挥使听见了,不得办你?” 叶白汀微笑。 办……可能是办的,就是不是姐姐想的那种办了。 “行了,你乖乖办事,姐姐就不打扰你了,”叶白芍转身往外走,“外头戳着的这些都不是吃白饭的,有什么需要,自己记得喊人!” “知道了。” 相邻两间包厢,叶白汀推开左边这一间,入内静待,没过多久,听到右边包厢门响,跑堂小二送了人过来,口称‘毕大人’,想也知道,是毕正合了。 他今日应人之约,在竹枝楼用午饭,但他不知道,约他之人今日来不了了,他只能一个人在这里,非常凑巧,又有些被迫的,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 叶白汀这边,很快迎来了自己的客人——苏屠。 苏屠今早接到急单,过来给竹枝楼老板娘送酒,听老板娘说弟弟想要定制新酒,生意上门,断没有不过来看看的道理,推门一看才发现是熟人:“叶……小公子?” 叶白汀起身相迎:“苏坊主,幸会。” 苏屠目光微动,滑过房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板正的脸上竟挂了些微笑:“老板娘说,你有了意中人,想为将来亲事定酒?” 叶白汀和姐姐开玩笑没不好意思,叫苏屠这一说,倒有些窘迫:“就……先问问,你也别责我公私不分,使团出了命案,锦衣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既有此缘分,我想顺便问几个案件相关的问题,不知可行?” 苏屠倒也大方:“行啊,怎么不行?我今日有空,叶小公子随意。” “您请坐。” 叶白汀将人引到对面,坐下,沉吟片刻,问道:“鲁明之前曾几次到贵酒坊,提合作事宜,暗意‘水酒’多利,成本又低,除了这样的掺假方式,可有提过假酒,或木精?” “没有,”苏屠哼了一声,“他不敢,怕挨揍。” 叶白汀:“听闻苏记酒坊暗夜暗袭,苏坊主可有受到惊吓?” 苏屠:“就那点小打小闹,也值得我受惊吓?对方武功不行,差太多。” 叶白汀眼神微深:“坊主可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袭击?” 苏屠端盏喝茶:“不知。” 叶白汀又问:“鲁明之死,同坊主可有关系?” 苏屠看着他的眼睛:“ 没有。” “鲁明不是什么好人,坊主可有想过为民除害?” “杀他?”苏屠眯了眉眼,“我怕脏了我的刀。” “那苏坊主可有想过这个可能,鲁明留下了什么隐患或秘密,才引起了别人暗夜里,对苏记的这次袭击?” “鲁明的秘密隐患,谁?”苏屠思索,“钟兴言?” 叶白汀摇了摇头:“未必,锦衣卫查到,鲁明那里有一批特制珍藏的酒,言明要送人,但并非钟大人平日惯爱的口味。” 聊起酒,苏屠眉目间就开阔了,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下转了一圈:“酒啊……” 叶白汀微微前倾,身体更靠近桌子,给苏屠续上茶:“我姐姐这里做生意,用了你家很多酒,说句不敬的话,您的酒,我有点喝不了,我们指挥使倒是很喜欢。” 苏屠就笑了:“你这样的娃娃,喝不惯正常,我曾在边关当兵,当年辛苦是它,现在回忆也是它,酿出的酒难免带着风沙粗砾,我闺女说,就算我酿甜米酒,也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马革味,勒令我不准再沾,我的酒太辣太呛,偶尔酿急了,还有一股子杀性,爱喝的都是同道中人,喜欢就很喜欢,不喜欢就一口都不想尝,你要酒,别尝我的,我回头让我闺女给你酿一批,你定满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自去酒坊契单,”叶白汀微微笑着,指尖轻轻落在桌面,“您对酒熟悉,可做过鸿胪寺毕大人家的生意,知他什么口味?” 苏屠看着他的手指,声音微慢:“小公子算是问对了人,我还真知道。” 叶白汀笑了:“鲁明死那晚,您去过酒宴现场,那位毕大人,当真一直在睡?或者在此之前,您可有见他们避人交谈,谈论酒水或其他?” “还真有,那夜酒宴,我就见他们二人在角落偷偷说话……” 苏屠的大嗓门透过墙壁传到隔壁包厢,毕正合手指瞬间攥紧,心说你放屁 212、本使的人你也敢动 原本毕正合是应同僚之邀, 过来竹枝楼吃饭的,对方没到?,他就等一会?儿, 算不得什么大事,谁知?竟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隔壁包厢说话根本没避着人?的意思,先是谈及案情, 对鲁明的质疑和不满,紧接着火烧到?了他身?上,说什么鲁明送的酒不对, 比起?钟兴言,更像他的口味,说什么鲁和曾经和他秘密谈话,二人?当夜就行?踪鬼祟…… 放屁! 毕正合心底骂娘,知?道怎么回事么你就乱说!那夜他早早醉昏, 分明和鲁明没什么来往! 但对方编排的不止这些,还有更多的扩大猜疑,说鲁明心思阴沉,行?为鬼祟也就罢了, 还说这一切都是在他的掩护中完成,当天都做了什么什么,他们两个是一伙的,他们的关系就是不明不白…… 这要是别人?私底下嚼舌根, 他理都不理, 但他听出来了,这两道声音耳熟,一个是北镇抚司那个小仵作,极受指挥使重用?, 一个是苏记酒坊那老头,往日性?子沉,话不多,这会?儿倒是聊起?来了!人?命案子,有使团有朝廷命官,还有舞姬,市井百姓怎么臆想都没关系,但瞎话到?了锦衣卫面前,就得重视,万一人?真信了呢?万一指挥使怀疑他呢! 毕正合憋着火气,起?初尚能忍一忍,听到?后边,越听越生气,越听越忍不了,最后干脆站起?来出去,‘哐’一声推开隔壁包厢的门—— “姓苏的,本官劝你慎言谨行?,无?故构陷朝廷命官,可?知?是何罪责!” 叶白汀迅速和苏屠对视一眼?,唇角微弯,来了呢。 苏屠也快速朝他挤了个眉,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咦,这不是鸿胪寺毕大人??您不在使馆陪瓦剌人?寻乐子,怎的有空到?这里?来?” 毕正合脸色黑沉沉,眼?梢眯起?,十分危险:“本官不在,怎知?有人?在这里?编排罪名,阻挠锦衣卫办案?” 叶白汀手里?拎着茶盏,清澈见底一片天真,似是真的不解:“毕大人?此话何意,我怎的不懂?” 命案正在调查取证过程中,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方向表明苏家三人?嫌疑重大,不管锦衣卫查到?的,还是他自?己听到?的,这三个似乎都是很纯粹的人?,卷进来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遭人?算计,叶白汀不想轻信任何人?,顺便见一见,聊一聊,总能观察到?更多,遂他用?了这次机会?,顺便看看苏家人?。 刚刚和苏屠的对话过程,有更深一层的试探和观察,也有故意拉近关系的话术,比如聊起?酒——他有意引苏屠说的更多,顺便加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 距离近了,不生疏了,他故意在聊天过程中身?体前倾,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对方自?然能看得懂他在说什么,配合他演这段戏。 苏屠的每一次对话过程,每一个机会?选择,也都是对自?己性?格行?为更丰沛的表达。 几次短短话语试探,叶白汀看得很清楚,苏屠本人?参与案子几分,不能确定,需要证据佐证,但苏屠和死者?鲁明的关系,一定是对立立场,甚至有更深一层的,蔑视,敌意,甚至瞧不上,绝对不可?能是合作关系。 来的这个就不一定了……看,不是轻而易举地钓到?了鱼? 你不懂?你不懂刚刚说了那么多话! 毕正合额角青筋微鼓,北镇抚司的人?浑身?都是心眼?,那个姓申的百户是,排查走访,问个话都能问出花儿来,管你答不答,只要他想知?道的,一定能找到?答案,这个小仵作也是,明明年岁也没多大,尚未及冠,身?量都透着青涩,竟也能装乖装天真至此,他才不信这小东西什么都不懂! 他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情绪:“命案在前,线索紧要,本官知?锦衣卫时?时?要注意,处处要留心,但也当小心提防,莫被小人?谎话诓骗,本官与这苏坊主不熟,他怎会?知?道本官的事?和鲁明也是,鲁明是钟大人?师爷,本官怎么可?能同他关系密切?” 叶白汀微微笑着,将茶盏放到?桌上:“毕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意味深长的感觉,毕正合噎了一下,说话更谨慎:“也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鲁明和钟兴言做生意黑心,本官有些许耳闻,但他们用?假酒挣钱,两头吃骗,是他们的事,看上人?酒坊的小姑娘,想弄到?手,也是他们的事,与本官无?关……” 他话还没说完,苏屠就站了起?来,眼?底一片黑沉,隐有杀气:“你说什么?酒坊的小姑娘?” 眼?下房间里?没有别人?,对方带着功夫,毕正合左右看了看,谨慎的后退两步:“都说了,是他们想设计陷害你女儿,和我无?关!” 叶白汀:“鲁明和钟兴言盯上了别人?家姑娘,设计陷害的局都有了,如此阴私之事,毕大人?因何知?晓?” 毕正合哼了一声:“本官与钟兴言素来不和,他会?想办法打?探本官消息,同本官作对,本官自?也不能白白受着,派了人?过去打?探回敬,当然会?知?晓一二!” “是么?”叶白汀盯着他,“可?毕大人?说的这件事,锦衣卫也去查了,确有,且细节详实?,然此事之机秘,只有鲁明和钟兴言二人?独处时?方会?谈论,送茶进去的管家最多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再无?其它,这位管家是钟家老仆,从祖父起?就对钟家忠心不二,毕大人?该不会?说——他是你的人??” 其实?并没有,以上这些话,都是叶白汀顺着毕正合所言编的,真不真实?不重要,说的像那么一回事就行?。 果然,毕正合慌了:“本官……本官……” 显是谎言被戳破,一时?逻辑混乱,编不出话来了。 叶白汀扬声:“我今日在此,是代表北镇抚司问话,锦衣卫获得消息的渠道速度,毕大人?应当知?晓,可?要慎言谨行?,莫要试图撒谎啊。” 毕正合:“本官……也是听人?说的,你这一问,倒是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哦,想不起?来了,人?想不起?来,东西呢?” 叶白汀修长手指伸出,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小匣子。 这个小匣子一直放在桌子上,长四寸,宽两寸,高两寸,精致小巧,手握刚好,四角包金,上有漆金花纹,雕了喜鹊登枝,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两个字,显眼?,匣子边挂了一枚小锁,这枚小锁就更显眼?了,黄澄澄,金灿灿,浮雕海棠蝶纹,放在房间里?简直像在发光,任谁进来,都要瞧一眼?,忍不住问一句。 之前叶白汀拿出来,苏屠就愣了一瞬,想要问,被叶白汀压住了。 可?自?毕正合进屋,这小匣子一直在桌子上,他就像瞎了似的,看不到?,不好奇,更别说问了。 毕正合瞬间满背冷汗。 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个局,是面前这个小仵作在设计他,想要试探他和鲁明的关系,但对方不知?真相?边界,不好信口开河瞎编,所以才有了和苏屠的对话,看起?来漏洞百出,他随便就能圆过去的话。 他过来了,圆过去了,小小失误也不打?紧,他能找到?切点圆回来,但他没想到?,所有的话语试探只是表象,这个小匣子才是真正的大招! 钟兴言爱财,好享受,但凡手边用?的东西,都得有样子,珠光宝气才好,这个小匣子,是鲁明和钟兴言之间用?来联络的东西,上面配了一把小锁,只有两把钥匙,鲁明和钟兴言一人?一把,如果没有时?间见面,双方就把查到?的信息,或者?要下的命令写在纸上封在里?面,让对方取看。 这个小匣子有它固定放的地点,最熟的人?只有鲁明和钟兴言,连心腹下人?都不会?太沾…… 这种惹人?眼?球,只要第一次看到?,一定会?多看两眼?的东西,为什么从进房间,他就一直不在意,一眼?都不看? 当然是—— 他并非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而且对这个东西很熟悉,熟到?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步! 这才是证明他和鲁明有关系的证据!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钟兴言不和,对方的秘密不可?能告诉他,他想看到?这个东西,只能通过鲁明! 说错的话,尚能找理由编,刚刚的反应呢?怎么编?说自?己眼?瞎了,没看到?? 心跳飞快,留给他圆谎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绞尽脑汁,汗流浃背,还没想好,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响亮且高亢,保证四方通达,前后左右,甚至外面都能听得到?—— “是达哈!是使团首领达哈,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告诉我的!” 毕正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不对,这不是他说的话,那是谁! 他不仅后背发凉,脑门冒汗,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了,下一瞬,现实?就回应了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房间门被踹开,达哈进来了。 “毕大人?刚刚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原来他就在这间包厢的隔壁,方才所有一切,都听到?了! 瓦剌人?可?不是好惹的,是真的记仇,也敢下狠手的! 毕正合看着达哈阴阴眼?神,后背冷汗更多:“不……不是,达首领你听本官解释……” 达哈往前一步,眼?底阴鸷,倾身?靠毕正合更近:“我说过,我叫达哈,不姓达。” 毕正合哪里?顶得住这压力,后退了两步,退完,看到?对方眸色更阴,脸色刷的白了。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端茶:“毕大人?,达首领问话呢,你就不答一下?” 毕正合:…… 为什么这仵作称达首领就没事,达哈屁都没放,对他就这么凶?就因为这小仵作背后站着指挥使么!瓦剌人?就这么吃软怕硬,看人?下菜碟么! 对着毕正合震惊的脸,叶白汀回了一个非常灿烂,充满‘善意’的微笑。 案情紧急,仇疑青和申姜忙的连轴转,囫囵觉都睡不了,这些人?还藏七藏八,问什么什么不说,他既要设局钓鱼,当然就玩把大的,把所有人?都算进来才好,一回看清楚了,问完了,也省事不是? 他让仇疑青‘请’到?竹枝楼的人?,当然不止毕正合和苏屠,还有达哈,他自?己的包厢在最中间,毕正合的在右边,达哈的则在左边。 他和苏屠说的话,右边的毕正合能听到?,毕正合过来这边争吵,达哈同样能听得到?。 至于这个声音么…… 叶白汀看了看门口,一柄折扇在门口晃了晃,似是行?了个礼,相?子安已经功成身?退。 至于确定死者?鲁明和别人?的关系,为什么要叫上达哈……叶白汀只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是什么,现在说不清,寻到?的证据线索中也无?法解惑,只能想办法突破。 达哈盯着毕正合:“你敢卖我?” “没,下官不敢!”毕正合已经猜到?怎么回事,眼?神阴阴的瞪了叶白汀一眼?,“本官倒不知?,北镇抚司还有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叶白汀微笑:“毕大人?客气。” 毕正合咬了牙,朝达哈拱手:“尊使容禀,方才那些话,确非下官所言,乃是锦衣卫手段,下官只是奉上命接待尊使,不敢窥探使团机密,何来‘卖’一说?” 叶白汀:“毕大人?莫要信口胡诌,刚刚的话明明是你自?己说的,缘何栽赃我锦衣卫?” 苏屠也冷笑出声:“是啊,我也听到?了,毕大人?很会?威胁别人?不要编造撒谎,您自?己倒是也做到?啊。” 毕正合怒了,不敢怼达哈,怼不过叶白汀,还收拾不了一个庶民?么! 他伸手指着苏屠:“你少在这挑事,故意抹黑我,不就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怎么,我说一句你就不爱听了,别人?可?不止说了,还做了呢,我告诉你,钟兴言就是看上你闺女了,不但他看上了,别人?也看上了,你以为苏酒酒怎么就迷路,走到?了前厅?那可?是使团的地盘,没有首领允许,她走的过去么!长成那个样子,还酿什么酒,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生意,就该早早嫁了人?!不嫁人?,打?的不就是这主意?” “呵,谁也别装清高,你这当爹的存着什么心思,别以为外人?猜不出来,不就是见闺女长得好看,想换个好价钱?一般的人?家你瞧不上是不是?什么东街的富户,西街的掌柜,郊外的酒家,在你眼?里?都是下等人?,别人?怎么保媒拉纤,这亲事都成不了,你不会?让它成,是不是?” 毕正合冷笑:“可?惜了,你闺女和你不是一条心吧?她不喜欢你的安排,父女俩常有争吵……你未必不满意钟兴言,但你一定不满意鲁明,那夜酒宴,让鲁明死的那杯酒,是你给他倒的吧?别以为大家兴致上来,都在拼酒,就没人?看到?!” 叶白汀挑眉,看向苏屠:“你给鲁明倒过酒?” “我几乎给现场所有人?都倒过!”苏屠瞪着毕正合,满脸都是‘你在放什么狗屁’,“我家的事你管不着,少用?你们那些肮脏心思想别人?,鲁明逼我闺女喝酒,我还不能回敬了?是他应了我的局,要和我拼酒,他想这么喝,我为什么不能灌?场上所有人?都互相?倒过酒,照你这说法,都是凶手了?” 毕正合眼?神阴阴:“也不只他一个吧?你也不喜欢女儿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你找来大厅的时?候,是护你闺女没错,可?你第一眼?看了哪里??是不是看向窗边,那边是不是站着舞姬玉玲珑?你为什么看她,为什么之后她就离开了,再也没回来?你该不会?跟她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流,在外面给了他什么东西?一杯毒酒?” 苏屠面色震惊,似乎很难理解这些话的逻辑:“你说什么?” 毕正合冷笑:“别装了,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厉害,别人?就什么都没看到??” 叶白汀仔细观察几人?表情,努力理清这里?的逻辑线和真实?性?:“毕大人?不是酒局一开场,就被灌醉,趴睡在桌?倒是不耽误你知?道这么多,看到?这么多啊。” 毕正合瞬间卡壳:“本官……就算本官看不到?,其他宾客也不是傻子瞎子!” 想要他说真话是不可?能的,这人?就算行?动心思败露,嘴也是硬的,还很会?编。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叶白汀不再理他,看向达哈:“毕大人?方才的话,达首领也听到?了,他暗指你在酒宴上设局安排,你怎么说?” 达哈没说话,腿一抬,朝毕正合胸腹踹了过去。 “啊——” 毕正合发出惨叫。 因这是窗边的位置,达哈一脚力度非常大,毕正合被他踹飞,直接往窗外撞去,这里?是三楼包厢,掉下去可?能死不了,伤就难免了…… 电光火石下,毕正合还能多个心眼?,谁都没抓,紧紧拽住了叶白汀。 人?在桌边坐,锅从风中来,叶白汀是真没想到?达哈会?动手,也没想到?毕正合顺手拉了他垫背,他精通人?体穴位,危机时?可?制敌,却没办法阻止自?己坠落。 完蛋,这回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仇疑青会?生气吧? 叶白汀尽量调整自?己姿势,以备落地时?足够的缓冲,不要受什么大伤……没料到?突然窗口又飞出来一人?,拉住了他的胳膊,自?己垫在他身?下。 “小公子莫怕,伤不了你!” 苏屠在从窗子飞出,抓住叶白汀胳膊的同时?,踹开了毕正合,这人?直接加速下坠,‘砰’一声摔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从窗子跃出去了,达哈竟也没闲着,眼?神阴阴转了转,不知?怎么想的,也用?了轻功跟上,在窗边借力,人?跳出来,大脚踩过来—— 方向直直冲着叶白汀! “竖子敢尔!” 苏屠眼?睛瞪圆,腰身?硬生生在空中一拧,大力推开了叶白汀。 他刚刚踹过毕正合,现在再调整姿势来不及,硬生生用?自?己身?体对上达哈的脚,替了叶白汀的位置,叶白汀被他这一推,不会?被达哈重伤,最多也就是跌摔小伤。 “苏坊主——” 叶白汀急得不行?,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突然感觉强风忽至,发梢激荡,腰间一暖,他被人?揽住,转了两圈卸去冲势,稳稳落在地面。 “指,指挥使?” 他看到?了仇疑青,也看到?了深深扎进地上三寸,刀柄颤动的绣春刀。 苏屠并没有被踩到?,右手撑着地面借力,一个鲤鱼打?挺,姿势非常帅的翻身?落地,达哈么,也落到?了地面,不过有些狼狈,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叶白汀后知?后觉的明白,刚刚那阵强风激荡,就是仇疑青来了,他发现危险,时?机来不及救两个人?,立刻冲过来接住自?己的同时?,把绣春刀当做暗器掷了过来,直直冲着达哈攻击,达哈不得不空中改变方向,强行?扭身?躲避剑锋,然而他冲势太急,伤人?的心思太重,一时?拧不过来,整个人?砸在地上,才那么狼狈。 至于苏屠,只要不被达哈踹到?,就可?以完美应对落地瞬间,这点高度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哪怕中间为了保护别人?用?过力,姿势无?法调整到?最佳,他也不会?摔在地上,借个手劲就能从容站起?。 站起?来后也宠辱不惊,没什么表情,只朝仇疑青攻手行?了个礼。 看样子是没事,叶白汀松了口气。 仇疑青扶着叶白汀的腰,眸色极黑极暗:“本使的人?,你也敢动?” 达哈反应倒是快,笑着走过来:“哎呀,这不是巧了么,指挥使误会?了,我是想救人?,未料指挥使也来了,倒是显得我毛躁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叶白汀,“这位小仵作之前话说的那般好听,我还以为你们大昭个个都是安将军呢,谁知?道这么细皮嫩肉,不抗揍,随便一点意外都承受不住?” 仇疑青冷目:“我道达首领缘何这般大胆,原来是想挨揍了。” 达哈阴着眼?,舔了舔唇:“说起?来,我们来大昭时?间也不短了,你们安将军也不露个面,毕竟打?了多少年交道,是不是有点太无?礼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还没开口,苏屠反应可?大了,上来就啐了一口:“呸!你个王八蛋算老几!也配我们安将军千里?迢迢跑一趟!” “首领大人?——首领大人?——” 就在这时?,有个瓦剌人?跑了过来,在达哈耳边说了几句话。 达哈脸色一变,朝这边哼了一声:“事关两国邦交,我劝指挥使莫要冲动,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命案在前,我说过,只给你们七日,现在时?间可?是不多了,别让你们皇上颜面无?光——我先告辞,你们好好破案哦。” 说完转了身?,嚣张又放肆的离开。 仇疑青脚步微动,明显想跟,叶白汀拉出了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仇疑青垂眸:“不必为他的话担忧,我不怕。” 叶白汀知?道,不管仇疑青想做什么,一定能做成功,还能不留下把柄,但……没必要,他好好的,案子也忙,何必费那个事?之后案子结了再打?他们的脸,岂不更好? “你饿不饿?”他指了指天空,“时?间不早了,我陪你吃顿饭?” 仇疑青被刚刚那一幕惊的,现在仍然心跳未歇,也实?在放心不下叶白汀,便点了头。 一边苏屠瞧着,过来打?招呼告辞:“那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少爷想要的定亲酒,包在我身?上!” 仇疑青一怔,目送人?背影离开后,看向叶白汀:“定亲……酒?” 叶白汀耳根一烫,凑到?他边小小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言语试探,总要找话题么。” 仇疑青眸底微动:“可?别人?当了真,怎么办?” 叶白汀笑弯了眼?。 当真就当真呗,能怎么办?不过这个别人?,指的是苏屠,还是你自?己? 现场人?走的走,离开的离开,气势汹汹的有,气氛暧昧的有,唯有毕正合,狠狠摔在旁边地上,感觉屁股都摔两半了,却没人?理。 “谁……谁能搀我一下么……” 不仅摔的站不起?来,嗓子也疼,声音都摔没了,京城那么多热心百姓,现在进没有一个人?看这边 213、又死了一个 还是刚刚那个房间, 还是刚刚那个位置,微风拂面,阳光灿烂, 二人对坐窗前,倒是不挑。 仇疑青握着小仵作的手, 久久没放:“不害怕?” “事都过去了,有什么好怕的?”叶白汀任他拉着右手, 左手抵在桌上,撑着下巴,“不是有你在?” 仇疑青心中受用,给小仵作倒了杯茶, 也不递给他, 试了试温度正好,就伸手过去,让对方就着他的手喝。 这黏黏糊糊,又舍不得的样子…… 叶白汀也挺受用,笑眯眯的受了,不但小口小口喝了大半盏茶,还看了看桌上点心,暗示仇疑青喂给他吃。 “娇气。” 指挥使能怎么办呢?养了个娇气的小仵作,就得哄着惯着呗。 仇疑青选了颗模样最好看的小点心, 喂给他:“好吃?” 叶白汀吃的一边脸都鼓起来了,像个小松鼠:“好吃!还要!” 仇疑青:“……好。” 一番黏黏糊糊的互动过去,不安的气息渐淡,之前那点意外彻底过去了,仇疑青把人按在怀里亲了两口,也能放开对方的手, 好好说话了。 “今日可有收获?” “那可太有了,”叶白汀一边喊了声让外头上菜,一边笑眯眯跟他说,“还记得那个小匣子么?申姜一大早给我找过来的,钟兴言和鲁明联络用的那个?我用它试了,毕正合认识这个匣子,也知道很多钟兴言和鲁明的秘事,他和鲁明必有勾结合作!” 仇疑青垂眉:“看来这条线,我们需得加紧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刚好外面有柳叶吹进来,打着旋落在桌面,他伸手将柳叶拂下,突然想起刚刚站在柳树下,苏屠的背影。 这个人……倒是有些让他瞧不出来。 案情相关不提,只说苏屠对他的保护,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过,并不像对普通百姓的关心,为什么?他哪里吸引了苏屠,让苏屠待他不同? “因为你可爱?” “嗯?”叶白汀反应了反应,才发现自己刚刚自言自语,把疑问说出来了,仇疑青的回答竟然是可爱? 仇疑青垂眸,将茶盏续满,推过来:“苏屠当过兵,兵者,护佑百姓乃是本能。” 这么解释也没错,但叶白汀就是感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这不是重点,他还是把刚刚所有经过,事无巨细的,和仇疑青讲了一遍,看看自己有没有漏过什么线索。 仇疑青听完,沉吟片刻:“毕正合说,致使鲁明死的那杯酒,是苏屠倒的?” 叶白汀点了点头:“他这个‘一直醉睡’有点问题,好像什么都错过了,你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不知道,但又好像什么都没错过,其实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最大的疑点是,致命鲁明死的那杯酒,当夜酒宴,鲁明喝了很多酒,谁倒的都有,有别人敬他,有他敬别人,有拼酒,有赌酒,毕正合怎么就能确定,哪一杯是让他致死的酒? “这晚别人的局,毕正合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他不会说。 仇疑青:“申姜有的忙了。”得加快速度。 饭菜很快上桌,竹枝楼的菜,自不必说,那叫一个菜式丰富,色香味俱佳。 跑堂小二一边规规矩矩地上菜,一边给自家少爷带了话,说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叫人,老板娘正在忙,没空过来招呼,还请指挥使莫怪。 叶白汀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刚刚又是跳窗子,又是被人救,那么大动静,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关心?没准早生气了。她不过来,就是顾及仇疑青也在,刚才正好是一出‘英雄救美’,当姐姐的再生气,也不能坏了弟弟好事不是? 她哪里是忙的来不了,她这是在提醒弟弟,抓住机会。 叶白汀弯了唇,笑眯眯给仇疑青夹了一筷子菜:“来尝尝这个,姐姐这两天才开发的新菜。” 仇疑青感觉小仵作心情不错:“很开心?” 叶白汀:“和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当然开心!” 仇疑青默默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一会说你就多说点。 叶白汀清了清嗓子,一边吃着饭,就几个问题和仇疑青讨论了一会儿,才暂时按下命案,问起其它:“你那里呢?可有什么收获?” 仇疑青:“那夜追踪木雅,我从他手里抢到了点东西。” 叶白汀立刻精神了:“与八王子有关?” “使团内部抢的东西,很难说同此人无关,但中间机窍到现在还未打开,”仇疑青沉了眉,“对方加了密,需要一种特殊的破译方式,可能是一本书,也可能是别的。” 叶白汀:“……瓦剌人,也够谨慎的。” 仇疑青:“现在已有方向,大约两三日就会有答案。” “奇怪啊,”叶白汀想了想,“八王子就没冒过头?这可是回家的机会,他就一点都不着急?” “他非常谨慎,恐怕是想先看一看使团内部的较量,双方都是谁领头,打什么主意,怎样切入能获得最大利益。” “也对……那两边也在斗法,万一他眼瞎了,选了九王叔的人,一头撞进去,哪还有活路?”叶白汀不要太懂,“还有呢?别的线索有没有?” 仇疑青:“你姐夫没事,除了有些忙,其它都好。” “嗯。” “燕柔蔓也没事,递了很重要的消息过来,现在还不能说。” “嗯。” “再有就是我这边,同命案有关的消息了,”仇疑青指节敲在桌面,“现在已基本确定,酒宴当晚,致人身亡的假酒木精,是鲁明带进去的。” 叶白汀筷子一顿:“查清楚了?” 仇疑青:“他在这夜参加酒宴前,特意去了库房一趟,说是要抽检,酒行生意和菜蔬生意大库房是挨着的,抽检也是经常会有的事,并未有人觉得奇怪,因中间过来过去,忙碌的人太多,鲁明自己也并不时时在原来位置,他最终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不尽知晓……” “但昨日仓房对账清库存,发现木精少了一瓶,这种东西有毒性,使用上必须谨慎注意,向来由专人看管,能接触的人有限,最后的排查结果证明,没有其它可能,只能是鲁明拿走了。” 他吃饭快,也不耽误说话,叶白汀很有点好奇,这个技能是怎么练成的,这男人怎么做到吃饭速度这么快,还能保持饭桌礼仪,优雅如君子的。 “之后呢?”他抬头问,“鲁明把这瓶假酒带到了酒宴现场?还是给了别的谁?” 仇疑青:“之后他和钟兴言见了面,但这瓶假酒并没有转移,的确是他亲自带进了酒宴现场。” “达哈的人没查?” “查了,所有与宴之人,照达哈的规矩,是要搜检身体,不允许带任何兵器的,案发之后我们问供,所有人也对这一点进行了证明,包括门房,说所有人都好好检查过,没有问题。” “但是肯定有问题。” “对,门房当时出了点意外,刚好是鲁明进门的时候,前头一个门房因其它事被叫走,交代了后面的门房,后面的门房又没听清楚,以为鲁明已经搜查过了,鲁明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就简单放过了——这段日子因为公务,鲁明经常出入使团院子,门房们也都熟悉,乐的给面子,未觉得对方在撒谎。” “谁知后面出了命案……”叶白汀对比下心情,很容易理解,“门房怕给自己惹麻烦,干脆闭口不言?这门房不是咱们的人?” 仇疑青摇头:“我们的人只负责守卫,以及第一道进出门槛,往里,都有瓦剌人自己负责。” 叶白汀听完整个过程:“总之就是,这假酒,是鲁明自己带进去的,证据确凿。他把东西带到了宴会场,转到现场的酒壶中,但他肯定不至于杀自己,没人会想用这样的方式自杀,他想干什么呢?” 结合往日线索及今日刚刚听到的事,仇疑青沉吟片刻:“有栽赃可能。” 叶白汀一想,立刻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事:“这夜苏酒酒的出现可能是个意外,但前番酒水的订单清补,苏记酒坊一定会来人,使团欲开边关互市,对酒有意向,要的也是真酒,鲁明心里再有什么主意,也是绝不敢和达哈乱说,却可以借机生机,如果苏记酒坊送来的酒里——有假酒呢?” 那好处不要太多。 其一,这门酒水生意,苏记酒坊就别想要了,双方建立不起信任,使团不会再下订单,只能找别人,找谁下订单呢?现场最有资历,生意做得最大,门路最广的人,还有谁? 其二,达哈那脾气,你算计他,能不能算计到是一回事,做没做出来也不要紧,但只要被他抓住了小辫子,他必要借机生事,对苏家态度大半不会只取消订单这么简单,还会落井下石,干点别的……这就是另一个机会了。 鲁明仍然可以复制以往,帮钟兴言‘猎艳’的肮脏操作,顺水推舟,把矛盾闹大,让苏家应对不了,然后卡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过去‘好心提点’,说别人势大,咱们惹不起,你们想平安度过这个坎是不是?其实也简单,把你家闺女送过来,甭管往哪送,送给谁,只要你们愿意,这冤家宜解不宜结么,这事,我帮你们平…… 叶白汀对申姜送过来的调查卷宗记忆深刻,那里面说,鲁明用这种方法,祸祸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 “你说这件事,钟兴言知道么?”他眯了眼梢,“鲁明替他办事,为他猎美,他真的一无所知,不推波助澜?” 众人口供里,此人那夜的表现,可不太像。 仇疑青颌首:“他应该知道,不管是当晚态度,还是次日你我问供时他的回答,都可见一斑。” 那态度自然而流畅,对苏酒酒随便就能评头论足,就好像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一样。 “鲁明这么听话,钟兴言用的这么顺手,应该不会想杀了他?鲁明带酒进来,只是为了栽赃,可能并没有打算让谁喝,以此方式杀人?” 叶白汀皱眉:“这个局,到底是被谁利用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鲁明死?他是一进场就注定要死的人,谁安排的? 仇疑青:“也不一定。” 叶白汀:“嗯?” 仇疑青声音略慢,意味深长:“我们现在知道鲁明吃里扒外,和毕正合有勾结,钟兴言就一点都不知道么?” 叶白汀凝眉沉吟。 是啊,钟兴言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曾被人调侃笑面狐狸,能做上礼部侍郎的人,真的就如表象这般,能力不怎么样,又贪财又好色?呃,贪财好色是真的,能力如何,怎么评价? 他爱财,名下生意无数,喜享受,该自己赚的银子被鲁明给了别人,他一点没察觉?真没察觉,就是真的蠢,真的无能,如果察觉了……杀人动机就有了。 “此事我会带着申姜查,莫要忧心。”仇疑青给小仵作盛了碗汤,“乖乖吃饭。” 叶白汀笑了,低头捧碗:“好。” 一顿饭吃完,时间也没过去多久,该说的说的差不多,之后要等更多的线索佐证,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你接下来要去哪个方向?” 像要目送仇疑青离开。 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北镇抚司总是忙碌,案子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没有案子,指挥使也公务繁忙,很难有空闲许久的时候,总是披星而出,戴月而归,他们的相处,总是伴有这样的瞬间,总有一个人,目送另一个人背影离开,头也不回。 仇疑青心中一软,揉了下小仵作的头:“先送你回去。” “不用,”叶白汀仰着脸看他,眼梢弯弯,笑的很乖,“我又不是不识得路,再说也不远,你早些办完你的事,才好休息啊。” 他越乖,仇疑青越离不开,倾身亲了亲他唇角:“听话。” “可是……” “你也说路不远了,不差这一会儿。” “好吧。” 一路风声过耳,阳光正好,就是有些热。 既然人都回来了,不差这一会儿,叶白汀干脆拉了仇疑青进屋,让他饮了些井水浸过的酸梅汤,好歹凉快凉快,解解暑气,才放了人走。 指挥使安排缜密,申姜动作也快,到了晚间,新的消息卷宗陆续回来了。 叶白汀盘膝坐在小几前,认真整理查看。 因确定了鲁明和毕正合确有合作关系,锦衣卫带着人细查深挖,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二人确有暗中接触。只是他们很谨慎,每次见面都很小心,必在暗处,才不易查。 二人到底在谈什么事,有什么猫匿,没有人知道,他们秘会时不会带任何下人,旁边的人也不可能听到,锦衣卫现在同样没结果,但二人的密会时间地点遵循一定的规律,几个月前就开始,近来越来越频繁…… 二人之间气氛也不是特别好,有他们去过的酒楼小二为证,虽听不到两位客人聊了什么,但两位曾经小吵过,似意见不和。 不过毕正合脾气不好,很多人都跟他吵过架,不只鲁明,申姜在送回来的消息卷宗里举例,比如杜康,就是苏记酒坊的那个小徒弟,也和毕正合吵过。 杜康看起来安静沉稳,到底也是少年,师父和师姐都不在的时候,脾气没那么好压住,他家的酒好,有时京城贵圈请宴,也会来下订单,半年前有一回,毕正合不知为什么,突然挑剔他家的酒,还骂了他家的人,杜康没绷住,两人吵得很凶,差点动了手…… 叶白汀指尖在‘酒’和‘人’两个字上来回流连,若有所思。 杜康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管那日问供表现,还是近来卷宗里查到的信息线索,他的成长环境,很难造就冲动的性格,因他师父已经很冲动了,不怎么喜欢解释,惹急了就爱打架,他最惯常做的,就是哄师父劝师父,消火平事。 师姐和师父脾气很像,虽不至于和人打架,但也很少解释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高兴了生闷气的时候多,和父亲面对时又倔强,杜康惯常做的事,还是哄,就像父女两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因有他的存在,这个家才温馨平和了很多。 杜康是个很温润的人,连酿的酒都方正温柔,没太多棱角。 他突然发脾气,到底是因为酒,还是人?毕正合对苏家,难不成有什么目的? 这一点可能需要留意…… 叶白汀分析着送过来的线索,分门别类整理好,将认为有必要的方向写在纸上,让人递给申姜和仇疑青,很晚才休息。 北镇抚司灯火通明,彻底不熄,所有人都又忙又累,休息都来不及。 叶白汀都忘了关注时间,感觉好久都没见到人了,直到这天早上,终于看到了申姜。他眼底青黑,肤色也不怎么好看,胡子拉茬,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昨天晚上回来的很晚。 或者昨天晚上根本没回来,是今天近黎明方归,短暂休息了一会儿。 “指挥使不在?” “嗯,没见回来,”叶白汀递了碗豆浆给他,“若有要事汇报,恐怕还是得让人寻去传话。” 申姜一口干了豆浆,抹了抹嘴角:“倒也没那么紧要……行,我知道了。” 对方吃饭架式风卷残云,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叶白汀干脆拿了个油饼,往后靠在椅子靠背上啃,让出桌子,方便他发挥。 一顿饭吃完,申姜总算有了些精神:“我还得出去接着查,少爷您也自己保重,别又忘了吃饭,再累着了。” 他说完就走,脚步一点不耽误,连对方回话都没听。 叶白汀目送人离开,转身收拾桌子,东西还没收拾完,就见申姜又跑回来了,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急促,一脸肃正。 “怎么了?”叶白汀动作顿住,“出事了?” 申姜:“又死了一个。” “谁?” “毕正合。” 申姜搓了把脸,火气就上来了:“我就知道这帮孙子不消停,这次命案不好查,指挥使让各处加强防卫,警惕意外,还没吓住他们!这还好咱们先行一步,试探出毕正合和鲁明有阴私勾结,要是再晚一点,岂不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到!” 他还在这发脾气,叶白汀已经迅速到屏风后更衣:“人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现在现场情况如何?可都知晓?” “具体的还不清楚,时间未知,原因未知,”申姜眯了眼,“反正跟这次使团的事脱不了干系!” “指挥使呢?” “事情刚发,底下人报信分两头,一头往这边,一头去找了指挥使,指挥使现在未有示下,但应该差不了,只要不忙,他都会去现场,那咱们……” 叶白汀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自然要去。” 申姜:“时间不等人,那我们就先去?” “走。” “是!” 申姜本来有其他的调查走访任务,但今日事发意外,现在应该没空了,他招手叫了自己的手下过来,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让他们去尽量查,他则上了马,陪同少爷一起去玩案发现场。 这一路略远,街上也没什么人,申姜打马靠近,和叶白汀小声嘀咕:“少爷觉不觉得,这回的案子越来越怪?前头两个死者,一个看起来是为财,一个看起来是为色,后来咱们分析感觉都不对,好像是应该为了什么秘密,毕正合现在死,难道也与此有关?” 可这个人在案子里的存在感很低,因酒宴那晚,他的确一早醉了,大部分时间趴睡在桌上,若不是少爷分析,感觉有些不对劲,设局套了一下他的话,锦衣卫到现在许都发现不了这层关系…… 叶白汀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在竹枝楼的套话过程,并没有什么问题,毕正合的死因,还真不是锦衣卫失误,或许他这里,也的确藏了什么东西。 二人到了毕家,仇疑青还没来,锦衣卫照规定封锁现场,各处守卫,毕家人似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意外,主子下人都有点乱。 见当家主母由丫鬟扶着倚在院门口,哭成一团,申姜朝叶白汀递了个眼色,走过去了解情况了。 叶白汀也未先进去,就站在院子里,顺便先观察环境。 做为当家男人的书房,这个位置好像偏了些,院子南北通透,视野很好,屋角挂着悬铃,风一吹响声清脆。 风…… 这里风好像有点大,与别处不同。 叶白汀细嗅辨认,好像有酒味? 214、你这小仵作不行啊 一盏茶后, 申姜回来了。 他一边观察院子,陪着叶白汀往里走,一边讲说刚刚了解到的情况:“方才那位是毕正合的夫人, 姓王,是家中主母, 掌理中馈,说不知道丈夫怎么死的, 家里下人也都不知道,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就昨日午间,毕家有个小宴,毕正合是官身, 家中定期有各种小宴, 他与席了,表现也没什么不对,王氏说未见他有什么心事,或行动表情异于平常,前两天不是从楼上摔下来受伤了么,他只是动作慢了些,这两日也一直在家中书房处理公务,昨日一如既往,下午很安静, 晚上也没有出门,暮色四合时,叫下人送饭菜进了房间,自此再无动静。他忙起来都是如此,王氏也并未觉得异常。” “因他言明不许任何人打扰,下人也没敢近前, 说书房很大,分里外两间,天热了不再需要热水,下人们在送饭过来时,就将外间小瓮填满了水,保证干净,也备了凉开水,送的饭菜也不多,都是毕正合平日会用的量,一些可能会剩的点心花生米之类,在外面放一夜也不会坏,遂毕正合没叫,也一直没人过来。” “但今天早上就不对了,毕正合一直都没出来,他昨天说过今天上午有事要出门,王氏着急,就叫人过来催,可怎么催里面也不见人应声,吓得够呛,让人踹开了门,见毕正合死了,看起来又不像自杀,王氏就报了案……” 叶白汀:“所以昨天从下午开始,这里只有毕家自己人,没有外客?” “对!”申姜点头,“我专门问了的,中午小宴并没有很久,客人吃了饭就走了,未时起,毕家就再没外人在了。” “先进去看……指挥使?” 叶白汀正要往里走,脚步一顿,看到了仇疑青。 仇疑青明显刚从远处赶来,额角还有微汗,话也不多:“先看现场。” 三人便一同进去。 书房果然不小,正中是一个小厅,与内里用珠帘隔开,小厅不大,只放了些物什,比如水瓮,茶桌,方几等等,往东往里,就是真正的书房要地,各种摆设更精致,功能用途也更多,比如书架,案几,笔墨纸砚…… 死者毕正合趴在案几上,面前有翻开的公务卷宗,右上角笔架上搁着毛笔,旁边有盛着水的笔洗,笔洗里的水清透干净,毛笔笔锋却已干,黑硬明显,未有洗过。 再往下是茶盏,饮了半杯的样子,茶水微微浑浊,白色杯壁有一圈茶水深褐色渍迹。 案几左边,是盛放碗碟的食盘,食盘不大,菜碟也不大,一共也就四个菜碟,一个碗碟,分量都不大,却都没有吃完,尤其那碗饭,几乎一动没动。 食盘外侧,案几之上,是一个玉质长颈酒壶,还有同一套天青颜色的酒盅,酒盅是干的,酒壶么…… 申姜过去碰了碰:“小半壶,肯定是喝过了。”不过他更好奇的是饭菜,“就这点东西,都没吃完?毕正合胃口不行啊……干喝酒不吃饭,菜也不动,他一个人在这书房,惆怅什么要紧事呢?” “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几乎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叶白汀弯着眉眼笑了下,仇疑青轻轻点了下头。 一般这种时候,申姜都很难介入,干脆直接问问题:“这房间昨晚有两个人?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这里——” 叶白汀先说:“死者的脚尖方向,冲着哪里?” 申姜低头看了看:“冲着门啊。” “你在案前自己坐着的时候,脚尖冲着门口?” “好像不是,”申姜试了试,“这个姿势也不舒服啊,坐在案几后,脚自然落地,脚尖便也冲前,死者往左这么多,竟然冲着门口……不嫌别扭?” “所以他当时并非正坐,而是侧坐,在他旁边,有另外一个人。” 叶白汀指着东墙靠着的小方凳:“你没发现这个小凳有点偏?” 申姜看了看:“好像是有点……这种地方,肯定不是下人打扫不仔细……是有别人拉出来坐过,还原位置时没做好?” 叶白汀略欣慰的看着他:“孺子可教。” 申姜恨自己反应慢了点,没第一时间发现这一出! “不止这些,”仇疑青指着桌上酒壶,“此乃五年前官窑特制莲青映玉壶,每只酒壶配两只酒盅,不会多,也不会少,一般人拿出来用,大都不会在独酌的时候。” “两个酒盅?会友?”申姜皱眉,“那另一个在哪里?” 难不成还被人顺走了?看来稍后得找一找…… “不对!”申姜顿住,“我刚刚在外面问话时,王氏只说下人照吩咐送了饭菜过来,没有提酒的事,这酒哪来的?” 仇疑青已经往侧两步,打开了一旁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坛酒,大小不一,样式不同,看样子房间里就有。 申姜:…… 仇疑青还指节叩了叩窗棂:“这样的天气,纵是夜里,也难免热气侵扰,为何窗子关的这么死,一丝风都不透?” 申姜抹了把脸,明白了:“因为昨晚毕正合有客人。因房间里存在的这第二个人……并不方便被人看到,他需得处处谨慎,哪怕忍着热,窗子也得关上。” 少爷注意到了死者的脚尖方向,墙边方凳痕迹,指挥使发现了酒壶品种,必然配对的特性,还有故意关上的窗子……若说一样是偶然,两样呢,三样四样,绝对不是偶然,这个案发现场,昨晚绝对不止毕正合一个人在! 仔细想一想,申姜觉得,给他多一些时间,他也能发现这些,刚刚就是脑子转的慢了点……他什么时候能和少爷和指挥使一样,优秀到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呢? 他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了一点:“还有毛笔对不对!一般人用完笔,会顺手洗了,不然下回用就硬了,毕正合是当官的,肯定有这习惯,但这笔没洗过,只是架在笔架上,一定是他中间被打扰,没来的及洗,就先放到一边,准备完事再继续公文,或者洗笔,但没想到先死了,是不是!” 叶白汀微笑:“倒是没白留给你,终是看到了。” 申姜瞬间挺起胸脯:“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教的!” 所以这个客人是谁就很关键了,不被所有人知道的到访,故意收拾整理隐去痕迹,此人目的为何,可是杀人凶手? 申姜摸着下巴,大脑不停思考:“毕正合都拿出酒来跟人喝了,应该是熟人?可这是他自己家里,书房虽在外院,来往下人也多,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呢?” 刚刚他粗略问过毕家人,都说自未时起,家中再无处客。 “我刚才进来时,顺路看了看。”仇疑青道,“此处虽是书院,地方却有些偏僻,西边外墙出去就是小街。” 所以事实很明显了,如果是正常客人来访,当然要经过大门,由门房一路禀报迎进来,所有来往下人都能看得到,主母也不会不知,无人知晓,定不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的,而是从西边外墙翻进。 申姜皱眉看向窗外:“那进来的这个人,需得有武功?” 仇疑青:“稍后仔细勘察,若无其它于普通人有利的方向,确得需要武功,才能悄无声息。” 申姜应是:“等会儿我也去问王氏要一份昨日的客人名单,看都有谁,停留了多久,有没有我们熟悉的人。” 叶白汀翻出随身手套:“我们先看死因?” 仇疑青让开桌前:“可。” 申姜知少爷习惯,先任他仔细观察尸体现状,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在宣纸上记录下细节之后,才上前帮忙,将尸体搬离桌面,放到一边平躺,方便更多验看。 “……尸斑多聚集于面部,胸口,四肢前侧,块大,色深,指压部分变色,翻动尸体部分转移,原处痕迹不能完全消退,尸体僵硬明显,角膜中度浑浊……” 叶白汀看了眼外面天色,心中快速计算:“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以上,据毕家下人供言,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送晚饭的时候,他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那之后不久。” 申姜摸着下巴:“这么早就死了,中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过来看一眼,可见毕正合这人缘,在官场不怎么样,在家里也不怎么样啊。” 仇疑青则道:“他在命令下人不许进来的时候——‘外客’许已在房间了。” 申姜睁圆了眼:“那他这饭菜,是给他一个人叫的,还是带了客人的份?” 只四个小碟菜,一小碗饭,要是带了客人的份,是不是有点小气了? “可能目的不是为了吃饭或请客,而是……”叶白汀目光微凝,“不被人打扰。” 这个‘外客’的到来,死者可能并不意外,或者意外也没办法,出于某种理由,他必须接待,而对方无声无息突然进房间,家中上下并不知晓,安全起见,他得保持这一份隐密,看了看外面天色,就顺便叫了晚饭,并且叮嘱下人,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因这个命令并不突然,以往习惯都有,下人们也不觉得突兀。 所以餐盘上这碗饭才没有动过,菜品下去的也少,甚至连酒水酒壶,都是毕正合在书房另外拿的。 ‘外客’做完该做的事,离开,为了不叫他人知晓,将小方凳归回原位,处理了自己使用过的酒盅…… “还有筷子。”仇疑青道,“喝酒有酒盅,吃菜,也得有筷子。” 下人照规矩给主子送饭,饭菜是一人份,筷子自也只有一双,毕正合寻了酒,酒壶酒盅招待客人,也得找一双筷子,但这双筷子明显不在,案几之上,只有一双使用过的筷子。 酒盅和筷子,在哪里呢? 申姜眼睛一亮:“少爷验完尸我就去查!这两样东西,必在别人离开的路径上!” 叶白汀低头,继续验尸:“……死者视网膜充血,视盘苍白……” 这种尤为显著的特征,本案已经出现过两次,这次都不用他说结论,申姜就猛的一拍大腿:“又是假酒毒死的,是不是!” 而房间里只有一壶酒…… 他掀开酒壶,凑到鼻前闻了闻:“豁,臭的!这玩意儿肯定是假酒!” 仇疑青转眸看他:“我们仵作不是教过鉴别方法,还不试试?” “得令!” 申姜另取了一个杯子,倒了一盏酒出去,又是上火折子又是找厨房大师傅帮忙,没一会就跑回来了:“还真是假酒,确凿无疑,这壶酒就是凶器!” “可最方便接触到木精的是鲁明,人早死了,现在有机会搞得这玩意的,岂不只有钟兴言一个?这钟兴言和毕正合有仇,向来政见不合,时有摩擦,他嫌疑很大啊!” 叶白汀对尸体进行过现场初检,起身:“死者自己的藏酒肯定没问题,不会时时备着这种东西自杀,假酒木精,一定是‘外客’带进来的。” 但这些假酒,在死者用来招待的酒壶里出现,若是来客说要请酒,没必要专门放到死者的酒壶里,再从酒壶里倒出来,用他自己装酒的容器就好,没必要多此一举,除非…… 这个假酒,是趁死者不注意,换倒进去的。 仇疑青:“此次案件并非意外,‘外客’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 但死者自己并不知道。 以上所有推论,都是在‘酒壶为毕正合’的基础上…… 叶白汀指着桌上酒壶:“所以此酒壶的归属,必须明确确定。” 这个不难,申姜招手就叫了常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过来,把酒壶亮给他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认得,就是我家老爷的酒壶,一个长颈酒壶,配两个小酒盅,”下人指了指西墙的位置,“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和酒坛子在一处,老爷好这口,偶尔想小酌时,用的就是这套酒具。” “他用的话,应该只用一个酒盅?” “老爷自己小酌,当然就用一个,他每回用过,小人进去都得收拾,洗干净放回原处,不过两个酒盅一模一样,老爷用时都是随手拿,并不非得专用哪一个。” “你确定有两只酒盅?” “对啊,就放在一处的,买的时候就是这么配套的,多了也没有。” 但是柜子里并没有,很显然,少爷和指挥使推测的没错,酒是毕正合拿出来的,酒壶和酒盅也是,主人和客人小酌了几杯,尝了几口菜,聊了一些事,可能主人觉得气氛还不错,却没想到,在他转身或走神之际,酒壶里的酒已经被换掉了,来客斟上的酒,是黄泉路上的送行酒。 仇疑青:“昨日府中小宴,可也曾用酒?” “有的。” “用的谁家的酒?可是苏记酒坊?” “没错,是苏家的酒,指挥使怎会……知晓?” 别说这下人好奇,申姜都有点不懂,指挥使怎么一下子想到这了,还突然提起了苏家,还提对了! 叶白汀却很理解仇疑青的思维方向,因为就在刚刚这个瞬间,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同样是假酒致死,上次使团酒宴,用的就是苏家的酒,这次或许也不能免俗……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次的案情走向,他们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有只大手在暗里控制左右,要的就是他们理不清,要的就是所有人牵扯进去,让水更浑。 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苏家来送酒的是谁?” “他家那个小徒弟吧,叫杜康好像?”下人想了想,“没错,就是他,年纪轻轻,不爱说话,倒也未失礼,挺正派一个人,昨天来的稍晚了些,巳时才到,说是有事耽搁了,还抹了酒钱零头……” “他何时走的?” “送完酒就离开了。” “小宴用酒可有剩余?” “有的,就在仓房。” 都不用少爷示意,申姜就明白了:“走,带我去看看。” 不大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同指挥使和少爷禀报,所有的酒水都没问题,真酒,还挺香,看来这杜康过来,纯属偶然?可也不对啊,既然自己的行踪没有问题,杜康又是遇到事来迟,又是减了酒钱,这表现怎么看怎么像心虚…… “……这位客人,这位客人!您不能进来,说了家里有事,不方便来客——” “怎么我就不能来了?知道我是谁么?你这府邸出了什么事我都能来! ” 突然院外一阵动静,是闯进了一位客人,下人阻挡不住,一路从门房纠缠到了这里,在书房院子一亮相,现场齐齐一静,面面相觑。 申姜一看到来人,眉毛就跳起来了:“达首领?怎么又是你!哪都少不了你是不是!我可提醒你,这不是你瓦剌那荒蛮野地,哪里都去得,哪里都野得,这是我大昭京城,处处讲规矩的!” “这不是毕正合家?怎么又遇到了你们?真是晦气!” 达哈甩了下袖子,瞬间感觉现场气氛有些不一样,往里伸了伸脖子,眉眼变得窥探且八卦:“锦衣卫都来了,难不成这里真出事了?谁死了?毕正合?” 刚好他这个位置视野角度不错,顺着珠帘缝隙,能看到书房景象:“操,真死了啊!老子怎么这么倒霉!” 申姜眯了眼,挡住他的视线:“达首领解释解释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达哈突然跺脚,“你们该不会是又怀疑我了,又要栽赃嫁祸我吧!” 申姜:“少废话,问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达哈一脸委屈:“我同毕正合有约!他前日不是摔伤了屁股,动不了么,说好了养两天,今天上午陪我出去看海货,我这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只能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还以为他又在拿乔装蒜呢,谁成想他真的出了事,就在这节骨眼死了!” 申姜:“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可不是随你怎么说?” “你们锦衣卫要不要脸!”达哈愤怒,“我要真杀了人,干了事,避嫌还来不及,怎会巴巴送上门来让你们逮,我脑子有病么!” 申姜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这可没准。” “你——” 达哈深呼吸,阴着眼看向仇疑青:“指挥使办案,该不会不需要证据,不分青红皂白就按人嫌疑吧?” 仇疑青如墨眼瞳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锦衣卫从不无故冤枉好人,自也不会放过一个恶徒。” 这话颇有深意,达哈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跟他没关系,也没必要害怕,甚至还能扩大思维,啧啧有声:“怎么死的?自杀还是他杀?怎么想不开在自家书房里搞事呢?” 他视线下移,看到了申姜手边刚刚放下的酒壶,眼珠子一转:“莫非又是假酒致死?这回是谁?让我猜猜……哦,上回我办酒宴,就有人这么死,这回又是,难不成是苏家人?” 仇疑青:“你为何觉得是苏家人?” 达哈哼一声:“我刚刚不是说了?先是我办酒宴出事,这回毕正合家办小宴,又出了事,同样的酒,同样的人,同样的死亡方式,除了苏家人还有谁?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叶白汀突然问:“你怎知昨日毕家小宴,用的是苏家的酒?” “看看看看,又怀疑我了不是?”达哈浅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说你这小仵作,办事得细心,得好好听别人说话嘛,我刚刚不是说了,我与毕正合有约,今日一同出去看海货?毕大人在同我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解释了,说休息一两日,是为了养屁股上的伤,也是家中有这个小宴,我知道这小宴的事,不是很正常?” 叶白汀:“毕正合也亲口同你说了,小宴用酒,订的是苏家的?” 达哈头抬的高高,袖子挥的理直气壮:“当然!他亲口跟我说的!” 申姜:“都说了死无对证,谁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达哈摊手,“反正我到这里,就是这样,爱信不信。不过你们无礼,我却不能不大度,毕竟我瓦剌人从来大方,不拘小节,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 “那个鲁明啊,心术不正……” 达哈看了看左右,往前两步,语重心长:“你们锦衣卫就是太板正,不懂变通,处处较真要证据,得发散思维,多往其它地方想想嘛,钟兴言看上了苏家那小姑娘,鲁明也有点心猿意马,故意下局,编排人家这里不端,那里不对,其实人苏家人好着呢,我瞧着呢,老的刚正,小的不阿,父女俩都不错,就是这杜康吧,稍稍有那么点毛病,看着安静,其实心思重,鲁明之前不就被他揍过?” “前日在竹枝楼,咳,我这想救人,反倒估计错误,差点踩了贵司仵作先生,好在指挥来的及时,没造成误会,但不知您二位发没发现,苏屠那老头离开的时候,他那徒弟杜康,可是赶到现场了,扶着他走的……” “自家师父被毕正合这么欺负,少年人有血性,没准就会采取行动,报个仇什么的,不是很正常?” “首领大人此话差矣。” 达哈突如其来的观点还没表达完,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人,是使团副首领木雅。 申姜一看来人这脚步,这架式,心底忍不住‘豁’了一声,行啊瓦剌使团,凑堆过来演大戏了! 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215章 我好像钱不够 木雅的到来, 一句话,让现场气氛更不和谐了。 达哈首当其冲,感觉自己被挑衅, 脸色立刻阴了下来:“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来了这里, 谁让你来的?”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锦衣卫想问的话,既然别人自己提出来了, 大家正好静待,叶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对视一眼,都没有立刻说话表态。 申姜也是,甚至选了片荫凉的地方站, 以为这两个人能打起来, 还在心里为双方鼓劲加油,打!动手!往死里打,闹大了才好! 谁知木雅竟然很低调,右手抚左胸,朝达哈行了个礼,相当谦逊尊重,并没有任何不满或挑衅的样子,声音也很平和:“大人出门的急,有东西忘带了, 属下担心大人会不方便,便送了来。” 说话间还真拿出来了一样东西,用方帕包着,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形状大小上看……像是一个小药瓶?用来装小药丸的那种矮颈小瓷瓶。 想想达哈身上带病,申姜琢磨着, 这事还算合理,没毛病。 达哈看到东西,反应很大,第一时间迅速往左右看了看,才冷哼一声,不怎么礼貌的抓过来,塞到怀里,也没冲人道谢,而是转头看向叶白汀和仇疑青:“如何,现在知道我没说谎了吧!什么叫死无对证,空口无凭,我这副首领不就是证人?我才不是什么杀人凶手嫌疑犯,今日到此有理有据,就是毕正合约我来的,毕正合约我的时候,木雅就在,都听到了,不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能找过来!” 申姜张张嘴,刚想说你放什么狗屁话,你们都是使团的人,互相说谎为对方圆说再正常不过,可一细想又不对,少爷和指挥使都分析过,使团并非铁板一块,里面分两个派别,一个是瓦剌王,一个是九王叔,这正副首领行为路数相当迥异,看起来不像是一拨人…… 没互相下绊子挖坑就不错了,精诚合作,为对方圆谎,怎么可能? 但没打起来这件事,让申百户很失望。 仇疑青看向木雅:“你与达首领意见不同?” 木雅看了达哈一眼,没立刻说话,好像在请示对方的意思。 达哈视线扫过现在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书房,瞪了木雅一眼:“看我干什么?你来都来了,指挥使也发话了,就说说呗,我还能拦怎的?” “指挥使见谅,”木雅拱了拱手,“非我有意窥探,实在是这边动静有点大,门口门房吓坏了,‘不小心’说了出去,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毕大人出事了。” 仇疑青颌首:“讲。” 木雅站定:“我刚才那句话,并不是挑衅我家首领大人,只是昨晚刚好撞见了个事,因刚刚发生不久,又在偏僻角落,恐怕锦衣卫也不知晓——我看到礼部侍郎钟大人,被苏记酒坊坊主苏屠打了。” “苏屠此人身怀武功,大家都说他太过方正,嫉恶如仇,钟大人都躲不过他的报复,毕大人估计也……遂我感觉他的嫌疑要更大一些。” 报复?苏屠为什么要报复毕正合? 仇疑青见叶白汀蹙眉,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以指为笔,在他背上轻轻写了个‘酒’字。 叶白汀想了想,明白了,此酒非彼酒,这个酒恐怕指的是人,苏酒酒。 他们现在查到,钟兴言对苏酒酒有意,鲁明是他心腹,专门为他办这种事的人,出事前已经谋划下手,之前在分析案情时就扩展过思路,使团酒宴气氛不怎么正经,喜欢酒桌上有美女相伴,乐的看美女被酒为难,过去与宴之人大半都好此道,对苏酒酒有歪心思的人,可能也不只一个…… 所以现在是有证据证明了,毕正合是其中之一? 他微侧头,以眼神询问仇疑青。 仇疑青知他懂了,微微颌首。 这件事的确已经得到证实,他来此之前,刚刚得到手下的线索回报,确凿无疑,只是时间太紧,还未分享给叶白汀。 叶白汀当然不会怀疑仇疑青的消息,只是如果这样的话…… 毕正合本就对女色不抗拒,只是很少主动,苏酒酒容貌出挑,不一样的场合见到,会产生想法也算正常,他不理解的是,这种事,为什么木雅会知道? 达哈看着木雅,依旧眼神阴阴:“还是我们副首领厉害,什么都能知道呢。” 木雅再次微微俯身,朝达哈行了个礼:“不敢同首领大人相比,只是运气使然,恰巧看到过毕大人和苏家姑娘私下接触说话而已。” 达哈哼了一声。 木雅声音微低,姿态看起来更谦卑了:“虽我瓦剌人向来热心,不拘小节,很想帮锦衣卫的忙,但毕竟远来是客,有诸多不方便之处,如今指挥使要办案,我们还是不打扰了?” 达哈竟也被劝住了,草草和仇疑青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等着指挥使破案拿人的好消息!” 二人来的快,去的也快,转身动作干脆极了。 “这两个还在装蒜!”申姜呸了一声,“看起来人模狗样,你好我好的,其实不定在心里拿刀子抵着对方脖子,互相骂娘,少爷你说是不是!” 叶白汀看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或许。” 申姜一怔,接着是一喜,出息了啊申百户,你也是会看人的锦衣卫了! “我仍然感觉木雅此次前来,有些太巧,”叶白汀看仇疑青,“多多少少有些像救场。” 仇疑青颌首:“他们并不方便撕破脸。” 叶白汀沉吟。 “不过水搅的再混也没关系,”仇疑青垂眸,看着叶白汀的眼睛:“我们办案,寻的是线索,看的是真相。” 叶白汀点点头:“不错,事实已然发生,不容更改。” 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真相,谎言再真,戏再多,只要真相明晰,一切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接下来继续分工,现场勘察问访有仇疑青和申姜,叶白汀没再多留,等尸体这边交接完,一起回了北镇抚司,送进仵作房,进行验尸。 穿上罩衣,戴上手套,仵作箱子打开,各种工具准备好,他开始验尸。 死者穿戴整齐,身穿家中常服,衣服不见特殊褶皱,破裂,身上也没有任何外伤,很明显,死者并没有与人有过任何争执,没有推搡抵抗动作,生前经历看来,就是和人一起饮了酒,气氛并不紧张,至少到不了起冲突的地步。 死者指甲有轻微发绀现象,小肠有出血点,死因判断没有问题,就是假酒致死,浑身上下没有过多的疑点,似乎没什么新收获,但打开死者胃部,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 叶白汀用镊子夹出来一小颗质地略硬,颜色焦黄带红的东西。 死者的死亡时间就在这顿晚饭后不久,最多半个时辰,可能因为接待‘外客’,更重要的是说话,菜吃的并不多,到后半程过程甚至只是喝酒,连菜都不吃了,是以胃中食物并不多,也未来得及消化分解,这颗硬物指边缘模糊了些,看起来还是很清楚的,像是某种……坚果?或是炒货? 叶白汀仔细回想了下案发现场的四碟小菜,有凉拌,有清炒,甚至有几颗新鲜的莲子米,但没有油炸炒货,这个东西是哪儿来的? 仔细观察发现有些眼熟,好像前两次验尸时,也有类似的东西? 叶白汀迅速将以往尸检格目找出来,仔细查看…… 还真有! 死者鲁明和玉玲珑的胃里,也曾发现这个东西,只形状大小略有不同,但两人本身就在同一个酒宴上,吃到一样的东西很正常,所以他才没有过分注意,可现在出现了第三个死者,胃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就不同寻常了。 他得把这样东西找出来,得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或许这种食物的选择,指向了凶手的偏好! 可现在的问题仍然很头疼,他手边并没有用惯了的仪器,无法对食物成分进行分析,就这点消化到边缘模糊的东西,看都看不清楚,怎么辨别是哪样食物? 叶白汀想了想,他得寻姐姐帮忙……还有,他得让人去查查酒宴那晚的菜单,看看菜式都有什么,不但得查,最好将那日菜式重新做一遍,好方便对比! 被叫进来的锦衣卫一脸懵:“少爷,真的要查酒宴当晚菜式?那是大宴,冷拼热炒汤品点心,算下来可不少……” 叶白汀顿了顿,声音稍稍有些低:“我是不是……不够银子做这件事?” 锦衣卫小兵更懵了:“咱们北镇抚司,竟然还需要自己贴银子做事?不是只要指挥使按流程批了,就能动?” 有时库里的银子不够,指挥使都能自掏腰包先平事,再往上报,补贴寻回,何况少爷的事,这问都不用问吧,指挥使能不给? 既然不是银子不够,叶白汀就清了清嗓子,面色重新严肃起来:“查案之事,怕不得麻烦,去做。” 锦衣卫小兵应的清脆:“是!属下这就去走流程报批,立刻打听那头都用了什么食材!” …… 毕家外院。 申姜将整个毕家踩了个遍,包括附近街巷,尤其是从书房的院子出去,往外的那个街道,所有显眼的,隐蔽的地方全都看了一圈,全部心中有数后,寻到仇疑青禀报。 “墙外西北角,靠内巷的位置,有个低矮土坡,上面有几块略大的石块,属下检查过,只要稍加利用,就能轻而易举的进入院子,普通人也不难操作。” 所以外客‘需得有武功’这一项,并不能确定。 “但是酒壶和筷子哪里,属下并未寻到。” 申姜寻思,难不成凶手有其他的处理办法?烧了?埋起来了?可是筷子能烧,瓷器怎么烧毁?现场都已经伪装成那样了,除了他们锦衣卫,换谁来都可能发现不了异样,有必要提防这么多? “在这里。” 指挥使轻描淡写的指了指旁边石桌,那里垫着一方青布,上面是新搜查到的证据,一只和书房里一模一样的酒盅,还有一双红木筷子,和书房里的那块明显不是一对。 就是酒盅磕了一角,筷子装饰头折断了,看上去有点狼狈。 “找到了啊……” 申姜顿了下:“在哪来着?” 他明明已经把外面翻了个遍,没漏过哪里啊! 仇疑青:“后厨待处理的垃圾里。” 后厨…… 申姜立刻扭头往回看,照方位分析,死者书房位置偏僻,靠西接近外街,后厨则靠东,接近内院,两边距离非常远,照凶手行为路线并不方便,凶手要是想处理东西,跳墙往街外走,随便扔在哪里,不是更方便?院中穿行放到后厨去,不怕别人看到? 仇疑青提醒:“毕家昨日有小宴。” “有小宴怎么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申姜就明白了,关键就是这三个字,有小宴。 一般的富贵人家,办宴总少不了,举凡办宴,难免会有磕碰,碗碟酒盏之类的瓷器就会有损耗,筷子同样,所以一般情况下,办完小宴,下人收拾整理完桌子,会清出一批有破损,再用不了的损耗品,统一处理扔掉,酒盅和筷子放在这里,岂不是能正大光明的被处理掉,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申姜再次看了看石桌上的东西,这筷子虽是红木筷,却并不怎么精致特别,酒盅瓷器漂亮,像这样的人家也是多见,比如他自己,就看不出这酒盅有什么异常,也就是指挥使这样的能瞬间认出来,整个毕家,大约只有伺候毕正合的长随小厮,能认得这东西,但他们一般不做整理垃圾的活儿,估计也看不到。 凶手不是不聪明,是很聪明啊!的确是绕了些远,走了这一趟路,中间可能稍稍有些风险,但扔在墙外街上就不容易被发现了么? “这事得跟少爷说一声。” “嗯。” 申姜赶紧到一边,交待。 仇疑青:“怎么了?” “少爷叫人把当日使团酒宴上的菜式全做一遍,因为人手不够用,过来讨人,”申姜有些茫然,“少爷这是馋瓦剌人的菜了?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好吃的啊……” 仇疑青却道:“未必。可能是验尸上有了新收获。” 申姜皱眉:“验尸……莫非是胃里的东西?” 仇疑青:“今日速度需快,早些回去。” “是!” …… 虽说加快速度,调查总需要时间,二人这一忙,又是忙到深夜,才一前一后回来北镇抚司。 申姜抱着一堆最新走访问到的口供记录,进门就问叶白汀:“菜做好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使团酒宴是提前很久就在筹备的,菜式丰富,很多食材似也有讲究,光是采买就需要时间,今日不成,全部做完,怕是得一两日。” “啪”的一声,申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嘴里也没停:“要这个菜,是需要比对东西?死者胃容物?” 叶白汀顺着他的肩膀,看到走过来的仇疑青,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便把验尸结果说了:“……鲁明和玉玲珑胃里有一样的东西,我当时并未在意,因他们都是与宴之人,吃食相类,但此次死者毕正合,也发现了同样的食物,我认为可以比对,结果会帮我们筛选凶手。” “这感情好!岂不是马上要破案了!” 申姜精神头不错,忙了一天竟然也没有很累:“要不干脆借着这命案,咱们再分析分析,有什么不同?” 叶白汀给两个人倒了茶,分别推到桌边:“可以啊。” 仇疑青也坐了过来:“来。” “那我先说,” 申姜率先说自己的发现,“毕家人我都查过了,各出口供对比,并无特殊,昨日虽办了小宴,但所有客人于未时前后全部离开,无一停留,我已确认过,没问题,毕正合的死因,不在他家……” 叶白汀听完,发现凶手对酒盅和筷子的处理很巧妙,但这只能说明此人心思细微,还真不能排除是否有武功,他仍然感觉这个案子有点乱,有人在故意破坏,或者引导一些东西,比如墙外土坡上的石块,申姜说很像临时搬过来的,那就存在做障眼法,或栽赃的可能…… 本案一定是有人撒谎的,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些谎言都是什么。 仇疑青:“我们可抛弃所有证言,看案情本身。” 叶白汀想了想,道:“我之前思考,感觉自己进了一个逻辑误区,案子从开始,我们就分析深入,寻找到了玉玲珑和苏酒酒的微妙关系,越展开,我们越发现,在场这些男人里,有人对苏酒酒觊觎,且已进行某些手段,我们猜测,玉玲珑的死,她咬紧了牙关不喊人,不求助,是为了保护谁,这个人很可能是苏酒酒……但这个方向,真的正确么?” 申姜往回想了想:“没错啊,我们当时那个线索,只有这个方向分析才符合逻辑……” “可我现在觉得不对。” “哪里?” “锦衣卫没有合适女兵,不方便查验苏酒酒身体可有受伤,确定那日问供时她身体不适,是不是受到了欺负,”叶白汀指着桌上他仔细捋过的那叠资料,“苏酒酒本人除了做酒,没有其它爱好,这几日也并没有出门,更不方便查看,但——你们看这个。” 他重新拿出一张消息纸页:“这里是苏家这几日找到的药材渣子。” 申姜凑过去一看:“我没有让人查这件事,少爷派的人?” 叶白汀点了头:“你和指挥使都忙,我请换值的锦衣卫小兵过去帮我看了一眼,悄悄带了些回来,我找人帮忙辨认过了,是这几样。” 申姜看着那几样药材名,没看出来,这些……有问题? 仇疑青却立刻懂了:“此为妇人养身良饮。” 叶白汀颌首:“暖宫驱寒,女子多需。” 申姜就明白了:“癸,癸水?” “不错,”叶白汀眸底清透,“苏酒酒那日额角虚汗,唇色泛白,整个人很不舒服的样子,可能并非是被人欺负了,有伤在身,而是在经期。” 女子痛经,症状可轻可重,有些人可能只是有些闷闷的不舒服,不大影响日常动作,有些人则很难挨,可能都没有办法从容站立,只能卧床休息。 叶白汀有些遗憾,当日他和仇疑青曾驱马路过苏记酒坊,亲眼看到杜康给苏酒酒端了汤药,但当时距离太远,鼻间萦绕的都是酒坊里的酒味,闻不到药香,否则他可能会早一点发现这件事。 仇疑青:“若她不适是因为此,玉玲珑就没有必要保护。” 叶白汀:“是。” 人并没有遇到危险,自也不需要保护,那玉玲珑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仔细检查过,玉玲珑身上的暴行遭遇是被迫行为,她在被人用强,本身并不愿意,可她的声带没有问题,不存在病变,她在酒席间长袖善舞,与客人往来敬酒,声音也没有问题,口脸两侧皮肤也没有被强硬按过的擦伤受损,她的不喊人,不呼救,是自主行为,非被迫,为什么? 她保护的,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叶白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几次接触瓦剌使团,达哈好像不止一次提起过安将军……” 申姜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安将军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他们当然忌惮。” “可安将军不是一直在边关?”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面,“瓦剌使团来京,那里不是必经之路,他们没看到?” 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可能因为很久没打仗了?安将军也懒的理他们……一群瓦剌狗,安将军凭什么给他们这个脸,还专门出来看一看,迎一迎?美的他们!” 叶白汀顿了片刻,又问:“边关……有多久没打仗了?” “那可有段日子了,我算算,”申姜掰着手指头,“得有一年多了?上回邸报里和瓦剌对战的事,好像差不多就是去这个时候,端午前还是端午后来着?我记着我媳妇吃粽子时都在念。” “之后就再无动静?” “没有,”申姜笑得有点小嚣张,“瓦剌狗早就叫安将军打怂了,哪敢再挑衅!” “那安将军此后行踪呢,可有人知道?” “还能去哪,戍边呗,安将军可是定海神针,离了他不行。” 那可不一定…… 大家都说的,和真正别人怎么做的,未必是一回事。 去年端午前后,再到今年…… 叶白汀视线缓缓从桌上抬起来。 “看我做什么?” 仇疑青伸手执壶,给叶白汀续茶,眉锋藏剑,眸底敛芒,一如既往淡定从容:“喝口茶,润润喉。” 第216章 蠢蠢欲动 夤夜寂静, 万籁无声,茶水注进杯盏的声音显的尤为清脆,叮咚作响, 似泉水轻撞石台,如珍珠轻落玉盘, 不是那么短促,也不会那么漫长, 时间和劲头都刚刚好,仿佛能撞到你心里。 茶壶与桌子轻碰,茶盏经人手指推到面前,叶白汀听到了对方衣角拂过桌面的声音, 很轻。 他抬起头, 对上了仇疑青的眼睛。 这人一如既往,眸底深邃如星空,只眼梢露出一二寒芒,让你无处窥探。 他整个人就在你面前,诚恳坦率,没什么是不能展现的,没什么是必须隐在身后的秘密,不能为别人知晓,他很坦荡, 只要你愿意去懂。 二人视线相撞,久久无声。 房间气氛突然安静得古怪,申姜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二人对视……又在交流什么他不懂的东西?他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他是不是应该告辞离开? 可案子还没说完…… 申姜硬着头皮,努力调动自己在感情方面那点不多的敏锐性, 仔细观察,发现两个人虽然在对视,但好像并不暧昧?不像之前某个瞬间,虽然没有肢体接触,可只是一个对视,就甜腻的似能拉出丝来…… 他们在交流什么,他不懂,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是那种暧昧的就行,他在这里不算打扰。 申百户拳抵唇前,咳了两声:“那什么,反正不管他们找不找安将军,都跟这次的事没关系?我们要不要先继续看命案?” “当然。” 叶白汀很快收回视线,注意力转回案件:“第一个死者鲁明,他是钟兴言的师爷,却私下和毕正合勾结,个中银钱往来和走向,不知指挥使可查清楚了?” 仇疑青颌首:“我之前派人查了毕正的账,直至今日,方有确切证据,他虽做的隐蔽,名下产业分散,但的确在固定时间段,有大笔银钱流入,来路不明,每每这些时间,都是在和鲁明秘密见面后,很可能这些就是鲁明给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银款,在他账下放不了多久,也会立刻被转走,去向不明,且很难追查。” 就是因为这个过程进行的很快,这笔钱在毕正合身上也没有任何体现,比如他衣食住行,多年来一直都是一个样子,从未有突然乍富,大手笔买过一些东西的时候,才没被人注意到,也没怀疑过他,锦衣卫也无法短时间内锁定或查到。 叶白汀捧茶喝了一口:“钟兴言呢,对此可有察觉?” “这个我知道!”申姜翻开手里的小本本,“指挥使之前查毕正合的时候,让我顺便捋了捋钟兴言过往行踪,我运气不错,正好寻到了点证据,发现钟兴言查过毕正合。他们二人政见不合,彼此查来查去很正常,但我发现钟兴言捎带手查了鲁明,他很可能怀疑了二人关系,但在那段时间里,他只是和鲁明见面次数变少,并没有做其它事,之后又一切恢复正常……” “我感觉钟兴言应该是查过了,怀疑过,但最终轻拿轻放了。” “但怀疑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最消磨彼此信任,”申姜将小本本放在桌上,推给少爷看,“你看,虽然双方还是主属关系,鲁明还是钟兴言的师爷,但在这之后,鲁明只负责生意的事,或者帮他找女人,政见参与的很少,钟兴言是不是已经开始提防了?” 叶白汀认真看后,微微点头:“不能排除钟兴言对鲁明有杀机。” 但如果鲁明是他杀的,毕正合也是他的人,前者是因为背叛,后者是因为本就政见不合,无法相处,那玉玲珑呢,又是为什么? 以钟兴言口味,喜欢良家女子,玉玲珑明显不在他的涉猎范围内,为什么也会遭殃?只从这方面来讲,有些解释不通。 申姜也想不通,摸了摸下巴:“难不成玉玲珑知道的这个秘密,就是鲁明和毕正合勾结,搞了他的钱?” 可好像也没必要必须在当晚…… 叶白汀眸底思索,也提了一个人:“达哈在这件事上,也不一定没有杀机。” “啊?”申姜非常意外,“少爷不是说他不举……” 叶白汀摇了摇头:“之前我仍然是进了思维误区。他所有的无理取闹,故意夸张,是为了使团利益,他在搅浑水,让我们天子没脸面面才好,我们最先排除他,是因为身体机能,他好像并不能对玉玲珑施展暴行,这今日我仔细想了想,我与达哈第一次见面,在他的身体状态,走路姿势,身上的药味等等发现,他于此事上有障碍,但也只是难举,不是不举,不然他也没必要随行带个小妾,我感觉他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想要做这件事,需要一定的激发条件……他未必欺负不了玉玲珑。” “只是如果这样的话,他的杀机就比较随意了,可能就是围着身边的人,哪个顺手方便,就动哪个。” “使团副首领木雅,同样摆脱不了嫌疑。” 仇疑青分析:“酒宴出事那晚,他的确给自己制造了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没有时间杀人,但安排酒水这样的小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有人踢他前后传话跑腿,就能办到。” “至于苏家人……” 既然提到动机,叶白汀就把所有人都捋一遍:“苏屠和杜康如果是凶手,他们的杀机在于,知道苏酒酒被人惦记,且每一次他们的时间线,行动痕迹都有些暧昧,总是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 申姜:“这么说的话,苏酒酒呢?她虽然看起来很安静,却不是个好欺负的姑娘,知道别人在觊觎她,她恶不恶心,会不会想为自己做点什么?” 但这些动机里,有两个人对玉玲珑的遭遇解释不清,比如木雅,他可以安排酒水,假酒使人致死,本人却没有时间对玉玲珑实施暴行,苏酒酒就更不可能了,她是个姑娘,能对另一个姑娘做什么? 除非本案凶手和干这件事的人不是一个。 “我们别忘了,本案中,还有酒这个字。” 叶白汀眉目冽冽,清澈无垢:“出事是在酒宴,苏记酒坊做酒,鲁明想做假酒生意,玉玲珑对酒有特别的品位和爱好,在场的男人们喜欢参与这种酒局,且对酒局上出现的姑娘各种起哄,爱看别人被迫灌酒的样子,苏酒酒对这种‘潜规则’十分抗拒,敢把酒泼到男人脸上……这个案子似乎被酒包围,会不会在我们注意不到的地方,也有其它特殊信号与酒有关?” 申姜嘶了一声:“隐藏证据啊……那这个有点难找了。” “还有死者鲁明身上的伤。”叶白汀想了想,道,“他右脚第二根脚趾上的伤,与腹部伤痕在时间上吻合,应该是在死亡前两日留下的,和杜康所言,二人发生争执时时间能对上,但杜康说只打了他腹部一拳,并没有碰其它地方,那这个伤,哪里来的?” “目前没有其他方向,我亦不确定,这个伤痕结果是否会影响我们对案情的判断走向,但破案就是要事无巨细,每一处细节都要有解释,这一点我们仍然要关注。” 申姜举了手:“那我再去到处找找?顺便去一趟苏记酒坊,里里外外都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东西。” 接下来继续捋细节,与案相关人的日常行为表现,案件前后的时间线,近来有什么违和的地方,可能的方向…… 全部捋了一遍,夜也更深了。 叶白汀目光微闪:“……就照这几个方向,重点查探,必有收获!” 申姜拍了桌子,双目炯炯:“没错!” 仇疑青则拎开了茶壶:“时间不早了,先休息。” “那属下先告辞了!”申姜这回相当懂眼色,立刻起身离开,转身前还和少爷眨了眨眼,带着调侃。 叶白汀毫不在意,安静的收拾了被褥,安静的脱了衣服,安静的掀开一方被角,看向仇疑青:“指挥使,休息一会儿?” 仇疑青刚把桌子收拾完,就对上小仵作如清泉皎月的眼睛,喉头滚了滚,明明脚步应该冲外,还是没能忍住,大手慢条斯理的按上襟扣:“好。” 初夏的深夜,白日热潮退去,有些回凉,这个房间又在北镇抚司最里面,墙厚且高,白天就很凉快,到了晚上更是,需得盖上薄被。 恋人气息交融,空气瞬间暧昧,不知谁的手蠢蠢欲动,拱高了薄被。 “别动。” 仇疑青按住了小仵作不老实的手,微轻的吻落在他鬓边,声音微暗:“……乖一点,嗯?” 叶白汀手被握住,仍未停歇,指尖轻轻在人虎口流连:“指挥使皮肉有些糙啊……这些茧,怎么磨出来的?” 仇疑青微烫气息落在他耳畔:“你不是都知道?第一仵作?” 叶白汀眸光微闪,整个人凑近,吻在他唇边,声音压得很轻,仿佛带了小钩子,在这暗夜里绽放魅力,令人神往:“我想听你说。” 仇疑青手上力度微紧,忍不住靠近,索求更多:“你想……听什么?” 叶白汀却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眼底盛着月光,唇边翘出狡黠:“指挥使知道的。” …… 第二天早上,叶白汀醒来,感觉嗓子有点哑,灌了整整一壶水下去,才稍稍好了些,但还是不舒服,只能减少说话,养一养嗓子。 狗男人太坏了!说被他哄出了好些话,不公平,他也要听些好听的,就手口齐下,翻来覆去的折腾他,引着他又是小声哼哼又是憋不住,最后求饶了也没用…… 你不是君子吗!不是应该优雅持正,守礼守节吗! 叶白汀闭了闭眼,从药房找了两个胖大海,泡在了今天的茶壶里。 他不知道仇疑青什么时候离开的,眼睛没睁开就摸了摸旁边的位置,早凉了,狗男人可能根本就没睡多久。不过这些日子他好了很多,虽然仍在日以继夜,脚下不停的忙碌奔波,眼里青黑却越来越淡了,身体状况应该也好了些,他的睡眠阈值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不需要太久,只要质量足够就可以。 接下来没什么说的,还是忙,大方向已经有了,只是细节需得一一确认,保证无错无漏,有人在外面跑,他得继续盯着做菜,死者胃里的东西……他一定要知道是什么! 又是忙碌的一天,申百户硬生生跑疲了,中午饭都是对付了两口,水都没怎么顾得上喝,到傍晚时终于确定了一些东西,心气一松,却有点走不动了,看到路边有块大青石,平整好看,坐起来特别舒服的样子……他准备歇歇脚,松口气再回北镇抚司。 刚坐下来,长长呼了口气,他就感觉不对,鼻子皱了皱,左右闻了闻,好像是酒味?再转头往后一看,豁,也是巧了,他这一歇脚,歇到了苏记酒坊门外? 想起之前少爷说过的事,他又坐不住了,准备左右看看,可屁股还没离开大青石呢,就发现旁边墙角的位置有些不对劲。 这不是苏记酒坊前门,这是后门,墙头有些高,外墙建造时为了坚固,可能用了米浆,剩下的糊了墙皮,这种墙坚固是坚固,经年累月,风霜侵袭,外皮很容易剥落,倒是无伤大雅,可这自然剥落的地方……突然有一截断面? 看看左右,这地方不算显眼,且也只有这一处断面,还不大,申姜办案日久,对痕迹判断颇有心得,这种痕迹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莫非……鲁明生前与杜康发生争执,被人揍了一拳后跑出来,心气不顺,在人墙上踢了一脚,别人的墙没事,反而因为他用力,他自己的脚趾受伤了? 这样的话,杜康没有撒谎,他真的只打了鲁明腹部,鲁明右脚趾上的伤痕时间和腹部伤痕相仿,也有了解释…… “申百户?” 申姜脑子里正过着案子细节,没注意到门打开,里边出来了一个姑娘,梨花面,玲珑身,指尖素白柔软,气质清冷出尘,非常眼熟:“苏酒酒?” 苏酒酒递过来一碗水:“听到门外有动静,便出来看看。” 申姜也没客气,接过来喝了,井水清甜,正好解渴,不知道是不是酒坊的原因,连水都带了点酒香,还挺好喝的:“你知道有人来?” 苏酒酒接过空碗,柳眉微垂:“我家这后门,因离巷子口有些远,又有块大青石,常有过路人休息,讨碗水喝,有时我们听到了动静,见人不好意思,也会主动开口,邀人喝口水。” 怪不得一出来就端了碗水。 申姜看着苏酒酒:“你家还真是热心肠。” “是我爹放的,”苏酒酒素手执碗,微暗夜色下,肌肤与白瓷相应,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他面冷心热,虽受了伤,腿脚不便,不得不离开边关,心却一直没回来,他总说不能给安将军丢人,能看到的事,能帮的忙,心里总要挂着,说巷子这么长,年轻人走一走没什么,若是老人孩子,中间总会累,需要歇歇脚,不知从哪里搬来了这块大青石,偶尔见人经过,就招人进院喝口水,时间久了,我与师弟也习惯了。 ” 又是安将军…… 申姜很难不想到昨晚少爷说过的话,有什么东西好像在眼前飘过,又一时没抓住,只能暗捺回去,和苏酒酒道谢:“谢了,天色已暗,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赶紧关门落锁吧。” “申百户走好。”苏酒酒行了个礼,就进了院子,真的关门落锁了。 …… 暗暗夜色里,仇疑青也在忙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浓,他身影在高墙屋角纵跃腾挪,速度奇快,落点精准,不惊鸟雀,根本不会让人发现不对劲,何况查看? 他进了瓦剌使团暂住的院子。 院子非常安静,不知瓦剌人是心大没有守卫,还是守卫都在暗处,里里外外都感觉空得很。 先是东边,厢房的烛盏熄了,那里偏深,是整个院子地段最好,看起来最尊贵的地方,住着的是首领达哈。 三息之后,西边厢房的灯也熄了,这个位置和达哈相对,是次一级最好的地方,住着的当然是副首领木雅。 仇疑青隐在暗处,心间默数了几个数,就见两道身影先后跃出,一个膀大腰圆,一个微微清瘦,虽都覆了蒙面黑巾,从身形上也能认得出来,正是达哈和木雅。 二人明显不是从一个方向出来,正好撞了个对面,应该也瞬间认出了对方,并没有开口叫人,而是错身越过。 达哈哼了一声,只用一个音调,就传达了浑身不满。 木雅没说话,也没表情,当然也没有被吓住,转身往回走。 “你最好死在外面,省得我操心。” “你才是,最好别死在这,还多事。” 二人中间的气氛,从某个层面上来讲,也是很默契了。 他们身影相错,很快冲着不同的方向离开,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做什么,不过仇疑青知道。他并没有阻止,也没有跟踪,无它,因为手底下人够用,有人会监视跟踪他们,他今夜来此,有自己的目的。 和叶白汀一样,他总感觉自己错过了点什么,有些东西就在眼前,他没发现……是什么呢? 仇疑青准备把整个院子重新摸查一遍,刚刚走完外围,到当时的酒宴正厅,脚步突然顿住,他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不该在这里的身影。 身量中等,脊背挺值,轻身功夫很好,落地无声,只是微跛的右脚让这个姿势不太好看,往前行也慢了些。 是苏屠。 他来这里干什么? 仇疑青没说话,看着对方悄无声息的靠近酒宴厅,之后往外,往东,走向草丛灌木,然后是某个房间方向,和当晚玉玲珑的行进路线颇为相似…… 突然侧边院子有动静,瓦剌人动了,似是察觉到有外客侵扰,拿了弯刀,幽幽寒芒在暗夜里杀气腾腾,刺眼的紧。 苏屠有些意外,紧了紧手中兵器,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是认了,准备拼出去,刚想动,却听到旁边石子声轻响,落在他脚尖往西,一尺远的地方。 怔了怔,小石子又过来了,这次还是往西,不过是三尺远的位置,再等,又有小石子过来了,这次是六尺远…… 有人在给他指路! 苏屠转身,很快看到了从暗影里出来的仇疑青,对方快速对他打了个手势—— 他懂这是什么意思。 刚有些犹豫,就看到仇疑青微微挑起的眉,似乎有些不悦,他浅浅叹了口气,立正身形,朝仇疑青行了个礼,照着小石子提示的方向,纵身离开。 仇疑青转往与他相反的方向,刻意制造出了一些声响,吸引瓦剌人前来。 以他的身手,引开这群人还是没问题的,他一时往东,一时往西,几乎调动了所有人过来围追堵截,却谁都没有碰到他的衣角,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脸,到处搜寻,找不到之后,还会怀疑刚才是不是错觉,真的有人潜进来了么? 仇疑青应对的很轻松,一边调动对方的分队位置,一边还能查看自己想看的地方,比如玉玲珑遭遇暴行的那个房间。 还是毫无所获。该记录的证据线索早就收集整理好,在北镇抚司的案桌上,并没有什么新奇的。 新奇…… 仇疑青身形突然一顿,这个路线方向,玉玲珑走的,苏屠为什么能知道?他当时正在与人拼酒,不可能看到,为什么能如此精准的寻来? 他干脆重来,把玉玲珑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两遍……然后发现,玉玲珑其实可以不必跑到这个房间受辱,如果她不想开口求救,想靠自己跑动甩掉别人,这条路线中间有个岔路口,她可以拐向另一边,利用地理优势,以及众多的盆景格挡,最终走到安全的地方。 这件事别人可能做不到,但玉玲珑不同,她是教坊司派过来的舞姬,近些日子一直在招待使团,且在这个院子里有自己的房间,对环境应该很熟悉,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怎样会有生机,为什么没有选择另一条路,而是选择了这条,危险明明更大的路径? 她在遮掩什么?还是在表明什么?亦或是保护? 仇疑青突然想起昨晚叶白汀在分析案情时说过的话,说本案有些巧妙,不管人还是事,还是难题,好像都与酒有关,是不是其它地方也充斥着这个字,等着他们解读? 酒…… 仇疑青心头突然一动,不在这个房间停留,往外走,思考辨认了几个方向,转去了玉玲珑被抛尸的那间库房。 这间库房被瓦剌人拿来私用,放着的全是他们带过来的东西,量大且杂,仇疑青一直都知道,却并没有亲自检查过,这项工作分配到了底下, 院子来了‘访客’,瓦剌人戒备森严,人既然来了,总会离开不是?现在找不到人,不代表一会堵不住! 外面动静越来越大,然而这间库房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建在地下,且在院子里深最里,门径曲折,瓦剌人选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看护,守卫甚至没在门口,而是在更远的路口,仇疑青根本不必有顾虑,吹燃火折子,站在架子前,一样一样,仔仔细细的看…… 一个时辰过去,还真看到了个不一样的东西。 仇疑青瞳眸一怔,闭了闭眼,伸手拿到那样东西,吹熄火折子,转身离开。 回到北镇抚司时,天色已近黎明。 叶白汀这夜也根本没睡,盯着他的实验记录,到这个时辰,才微微弯了唇,笑意染上眸底,刚要和一边小兵说话,一转身,看到了仇疑青。 男人衣服微皱,鞋面染尘,却掩不住一身刚正气质,他一如既往姿态挺拔,没什么表情,叶白汀却看到了他眸底的璀璨。 “有收获了?” “嗯,”仇疑青点了点头,大步走过来,在别人看到的角度,克制的扣住了他的腰,“你似乎也很开心,有收获?” 叶白汀大力点头,笑容灿烂:“嗯!” 现在就差申姜了…… 仇疑青垂眸:“我方才收到了他的传信,至多中午就会回来,此案,要破了。” “那指挥使可要让人盯着点,别叫凶手跑了。” “放心。” 指挥使握住了小仵作的手,拉人去房间:“陪我睡一会儿。” 转身时衣角滑过门边,初夏晨间,微光缋绻,风也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启猜凶手得红包啦~和以前一样,24小时内,新一章发出来之前,在评论区留下你们认为是凶手的名字,每个人只能猜一个哦,待到真相大白时,猜对的宝宝,作者会送上心意小红包! 嫌疑人列出如下:使团首领达哈,副首领木雅,礼部侍郎钟兴言,苏记酒坊坊主苏屠,女儿苏酒酒,徒弟杜康,宝们来继续抽凶手卡,ssr在前方等着你们!(づ ̄3 ̄)づ╭~ 第217章 又见逼酒 北镇抚司。 奔波数日, 仇疑青难得此刻清闲,和叶白汀一起,在房间里等待申姜归来, 为本案添上最后一点细节证据,若事情顺利, 申姜回来的早,还能直接押人上堂, 彻底在今日了结本案。 结果他们这边还没动作,先收到了瓦剌使团的邀请—— 对方派了人过来传话,请他去喝酒。 说是在京城停留有一个月了,有幸见指挥使潇洒威武, 就是还没一起吃过饭, 总觉有些遗憾,今次酣畅酒宴,少友一人,颇觉可惜,若是指挥使不介意的话,可愿赏个脸? 叶白汀看着烫着金边的邀帖,感觉对方有些阴阳怪气,就差直接放话说,我们要纵情享乐, 还想拉你下水,你敢不敢来?来了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以后别想骄傲高贵压人一头,不来,就是害怕我们的手段,没有自信能解。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近在咫尺的脸:“可想去?” “为什么不去?” 一力降十会,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本事,这男人绝不会怕,既然不存在危险,所有危机状况都有解,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别人送上门的机会,多看看好像没什么不好?” 仇疑青:“去换衣服。” 案子查到现在,基本事实逻辑已然清晰,但哪怕你把所有证据摆上了,对方也不一定乖乖认罪,给你想要的口供,适当施加压力,的确没什么不好。 叶白汀怕热,去屏风后换了件天青色纻丝长袍,透气吸汗,又不失光泽,袍子样式并不挺阔,极为柔软贴身,因其质料轻,走动时衣角随风翻飞,很有种飘逸之感,他本就眉目隽秀,唇红齿白,这样一衬,宛如谪仙。 仇疑青眼神顿了很久。 “不好看?”叶白汀扯了扯腰间玉扣,显得腰身更细了,“扣上腰带有些热,不用腰带又觉得过于随意了些……” 仇疑青过去,将小仵作最喜欢,几乎每日都要佩戴的玉香囊给他挂在了腰侧:“好看。” 叶白汀摸着这枚小巧精致的玉香囊,微微歪了头,眼梢一弯:“那指挥使改日再送我一个?” 这个眼神……让人有些受不住。 仇疑青伸手盖住他眼睛,轻吻在他唇边:“……嗯。” 三人出门时被临时消息绊了一下,处理了才去往使团驻地,到的时间略晚,达哈组局小宴,邀请的并不只是他们,在场有不少熟人,比如使团副首领木雅,礼部侍郎钟兴言,大昭或瓦剌的一众陪属,还有苏记酒坊的苏酒酒。 他们到的时候,苏酒酒正在被劝酒。 “不就是一杯酒。值得这么矫情?” “不然就一口,你沾个唇,大家面子上也就过去了……” 鲁明死了,干这种事的人竟然也不缺,堂中官员下属都是生脸,叶白汀不认识,但随便想想也能知道,大约是鸿胪寺派过来补缺的。 和毕正合不同,这个说话声音最高的,一看就很年轻,长脸细眼,面白无须,说话做事看起来没什么底气,几乎每说一句话,眼神就要看看钟兴言问个示下,小心极了。 “你看看,在场都是朝廷命官,都是大人,能把你怎么着啊?”这人见钟兴言默许,还很感兴趣的样子,似乎被激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亢奋,“姑娘别怕,来,把这杯酒喝了,别的,本官不敢许你,鸿胪寺这半年的酒单,我都订你家的酒如何?” 苏酒酒面色微凛,任那瓦剌下属手都举酸了,仍未接那酒盏:“酒,不是这么喝的。” “嘿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倔——” “诶,”那位官员刚要起身,就被钟兴言拦了,“人家还小,有些小脾气正常。” 那官员就笑嘻嘻坐下了:“钟大人说的是……” 钟兴言眉眼带笑,看着苏酒酒,十分和善的样子:“这话你好似不是第一回说,酒不这么喝,怎么喝?若不然……你教教本官?你演示了,本官学会了,不就可以对坐交饮了?” 官员起哄:“对嘛,你总说我们不会,那你倒是教一个啊,你都不教,怎知我们学不会?我们钟大人从少年起就精才绝艳,最是好学,保准一次就能学会!” 苏酒酒视线微垂,掠过在场众人恶意哄笑的脸,眸色更淡:“学不会的,你们都学不会。” 达哈就不乐意了:“你这姑娘会不会说话?什么叫都学不会,都不会喝?老子在瓦剌,一年有半年多泡在酒里,每两日都要醉一回,你说我不会喝酒?我若不会喝,这天底下还有谁会喝?” 苏酒酒眼皮微掀,看向他的视线已经不只是淡漠,还带了几分讽刺:“恕我直言,您这样的,其实最不懂酒。” “你说什么玩意儿?” 达哈真生气了,瓦剌在草原以北,冬日苦寒,物资匮乏,也因于此,才无法消灭野心,总要劫掠大昭,可正是一个个寒冷漫长的冬季,造就了他们好酒天性,但凡瓦剌儿郎,没一个酒量不好的,连帐中妇人都是,你要说琴棋书画,粮米鱼湖,他可能带着怯,不大愿意聊,可你敢说他不懂酒,不会喝酒,于他来说是侮辱! 一个没几两重,风一吹就能倒的女人,竟然敢如此放肆,她就是故意的! 达哈“啪”一声拍了桌子:“我还没挑剔你呢,你家这破酒,别说你家,满京城我都喝的差不多,所有都是软绵无劲,一点都不辣喉,竟然也敢贴个酒字,不就是掺了点酒味的水么!还说老子不懂酒,你们才不懂,你们才不会喝!来人——给我按住她,今天这酒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住手——” 叶白汀和仇疑青来的虽晚了些,却相当及时,直接有锦衣卫过去,按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瓦剌人。 “谁敢坏老子好事!” 达哈刚要再拍桌子,就看到了仇疑青和叶白汀。 仇疑青没什么表情,只声音威重,像开了刃的刀锋,刮得人头皮生疼:“我大昭京城,天子脚下,达首领好大的威风。” 叶白汀跟着他往里走,注意到苏酒酒腕间微动,似收起了指间藏着的什么东西…… 看起来就算他们没来得及,这姑娘也不会任人欺负。 达哈阴着眼:“未想到指挥使日理万机,还真有空莅临我这寒舍啊。” “你递帖邀本使,不是就想本使来?” 仇疑青走到他面前,便站着不动了,气势威压。 达哈顿了顿才察觉,这人就是故意的,想让他腾地方呢! 不管房间多大,位置多空,只有一个主位,正所谓一山不容三虎,一家不容三主……虽这个院子暂时给使团借助,他算是主,但在大昭,他是来客,也没有这院子的所有权,来的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人家想要这主位,就得给。 达哈心里非常憋屈,但没办法,也只能让。 谁知他让都让了,仇疑青竟然还皱了眉,似乎觉得他坐过的位置不干净,看了眼旁边随侍,等那副官麻利上前,把座位重新收拾好,搬开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掀袍坐了过去。 坐过去还嫌不对,顺手指了个小几,让锦衣卫搬过来,放在他右下手,叫了叶白汀:“你来坐这里。” 达哈:…… 心里有一万句脏话要骂! 就在这个时间点,苏屠带着徒弟杜康也冲了过来,三人速度飞快,根本不在乎外面挡着的瓦剌守卫,苏屠手中红缨长木枪一扫,就扫开一片,直直冲着苏酒酒冲过来—— “闺女!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吓死爹了!他们欺负你没有?你哪里难受?跟爹爹说!” “师姐!你可还好?” 一老一少,脑门上都是汗,满脸担心,区别是前头那个敢上手摸闺女头发,看看闺女的手脚,后头那个只敢略焦急的看,话都说的不多。 “我没事,”苏酒酒摇了头,“家里欠了客人的酒单,需得补两坛,也不多,客人催的紧,家中无人,我便来了,本以为算不得什么大事,谁知蛮人就是蛮人,远不如我们京城百姓知礼。” “哟,这么热闹,大家伙都在呢?” 申姜办完外头的事回来,到北镇抚司不见了少爷和指挥使,问了人赶紧跑过来,满头都是汗,先冲着一边的首领达哈冷笑了下,才转向指挥使和少爷,微微点了点头。 叶白汀便知,他手上的事情办得很顺利,与预期相符。 视线环视过整个房间,发现人还挺齐,他在桌下悄悄拽了拽仇疑青衣角,眼神示意—— 要不今天破个例,别非得在北镇抚司大堂了,就在这里,把案子破了? “来人,给指挥使倒酒!”达哈那边已经整理好心情,开始准备正儿八经的酒宴了。 “不必。” 仇疑青视线滑过小仵作:“本使今日至此,是为破案而来,酒就不必了,上茶,闲杂人等,退!” 随着他的话,申姜和锦衣卫立刻开始动作,赶人的赶人,清理现场的清理现场,准备茶水的准备茶水,几息过去,厅中酒气尽散,各样装饰,菜品全部清理干净,处处整齐肃静,哪里像是酒局?比谁家肃正厅堂都不差! 架式摆成这样,别说钟兴言了,连达哈木雅都不得不离席,和苏家人一样,站定在厅前。 好好的酒局变成了问案,达哈不可能高兴得了,阴着眼:“指挥使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过来坏我好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你们大昭,都是这么待客的?” 这种嘴皮子仗都不用指挥使亲自出马,申姜就代劳了:“不是达首领说要我们七日之内破案?这可是还没到日子,我们指挥使就亲自过来给你交待了,你不满意?” “申百户,”叶白汀轻笑相劝,“咱们在这里算是客,还是谦逊些好。” 达哈:…… 你还知道你是客人!知道还敢大剌剌坐主位!谦逊什么谦逊,你指桑骂槐在说谁,骂谁不懂礼貌呢,敢不敢直接报老子名字! “说案子就说案子,”他深呼一口气,冲着叶白汀阴阴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们破案破出个什么花样来!” 片刻过去,厅前没有什么动静。 叶白汀便转向仇疑青:“指挥使,那我问了?” 仇疑青颌首:“可。” 叶白汀视线扫过房间,从钟兴言开始:“木精之毒,钟大人应当知晓?” “这个……”钟兴言眼神微闪,“下官手中生意都由手下打理……” “今次不同往日,锦衣卫已搜寻到诸多本案相关证据,我劝钟大人好生说话,”叶白汀截了他的话,声音微沉,双目冽冽,“再问一次,木精之毒,钟大人是否知晓?” 钟兴言这才叹了口气:“倒也听说过……会害死人。” 叶白汀:“你可曾想过,用此物毒杀鲁明?” “杀了师爷?”钟兴言一脸奇怪,“本官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人?” 叶白汀沉目:“因他并不是自己人,他早就背叛了你,和你不是一条心,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这……” 钟兴言刚想否认,视线滑过座上指挥使,厅前站着的申百户,闭了闭眼:“算了,你们既已查到证据,本官否认也没用,不错,鲁明是有对不住本官的地方,但也没做出特别出格之事,有些地方还是很好用的,本官撤了些他些许权力,让他专门做一些琐事,至今为止合作的很好,真没必要杀他。” 叶白汀:“让他专门做一些琐事……什么事?你舍不得杀他,是因为还没有得到苏酒酒?” 这话一落,苏家师徒眼底俱是愤怒。 “半年前腊八,一年前七夕,两年前上元……你先后看中了李家王家孙家的姑娘,几个姑娘相貌都很清秀,家世亦都普通,没有当官的族人和亲戚,最多做点小生意维持家用,你看上了,便让鲁明去操作,若这家人‘懂事,识趣’,愿意把姑娘送与你为妾,你就不为难,乐的收下,若是不愿意,你便让鲁明使手段,先许以利诱再是威逼压迫,不行再陷害,给他们安一个罪名,你在以一个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哄着逼着姑娘进你后院,为你与妾……” 叶白汀盯着钟兴言:“这样的事你做过不止一件,受害人不胜枚举,苏酒酒不过是你盯上的最新一个,锦衣卫已查到实证,你以官身为掩,鲁明为你走狗,你三人之罪昭彰,皆有律法惩治!然我今日所问,只为案情,你不必挖空心思说谎,没用,我现在问你,知不知道使团酒宴当日,鲁明带了木精过来这里!” 大庭广众之下被 叶白汀就淡淡说了一句话:“北镇抚司规矩,坦陈事实,襄助破案者,记功。” 可以让你不过刑具,或少遭点罪。 钟兴言却理解成了可以交换利益,瞬间怒容消去,甚至想笑一下,可惜情绪无法转变的这么丝滑,看起来有些滑稽:“本官……算是知道。” 叶白汀:“此事只你知晓?使团中人是否也知道?” 钟兴言怔了一眸,视线有些犹豫的滑过达哈和木雅:“下官不确定,应该……不知晓?” 叶白汀:“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比如是否每一次你与鲁明都在单独空间商谈,有没有在外面言及过此事?” 达哈也眯了眼:“对,你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别无故冤枉了好人。” 只不过他这个提醒,相对叶白汀而言,更像是威胁了。 但钟兴言身在大昭官场,向来识时务,懂取舍,不然也混不到礼部侍郎这个位置,反正指挥使在这里,他才不怕被威胁,真的认真回想了,想着想着,突然眼神一震。 “下官不太确定,但确有一次,下官和鲁明在外面提及换酒……” 钟兴言看了眼苏家人:“鲁明曾向下官建议,使团不是要办酒宴,用苏记酒坊的酒么,不如就混一瓶假酒进来,说是苏家假酒为害,让其失去使团信任,订单再也签不成,甚至留下隐患,下官再帮忙解决……有那么两次提起此计,是在外面,其中有一次,就在这个院子。” “当时四周安静,下官下意识觉得环境安全,在月亮门后和鲁明谈及此事,之后分开,但我晚走一步,听到了些月亮门后有动静,走过去又没看到人,只看到一个喝了一半的小酒壶,像是谁落在那里的,被路过的猫儿扒拉了一下,方才发出声响。锦衣卫现在这么问,下官倒觉得有些违和,可能是当时被看到了。” 叶白汀转向达哈:“达首领就不准备解释下?” 达哈眼白一翻:“这种模棱两可,没有证悟,口说无凭的话,我怎么解释?没准是钟大人为了免罪,信口开河,也没准是别人来过,未必就是我使团的人。” 他眼神阴阴,朝厅堂一扫:“许就是苏家人?毕竟这一家三口,这么大本事呢。” 木雅亦不卑不亢出列,朝仇疑青拱手:“我瓦剌使团虽为外客,客随主便,却也不想无故蒙冤,还请指挥使裁决公正,以事实证据说话。” 仇疑青面色一成不变:“你接着问。” 叶白汀看向苏家三人:“他们准备用木精嫁祸,你们可知晓?” 苏家三人左右互相看看,齐齐摇头:“不知道。” 叶白汀便又转回来,看向达哈和木雅:“所以你们两位呢?” 达哈木雅都愣住了,你盯着我们问了这半天,只问他们一句,他们说不知道你就信了? “我们也不知道!”达哈怒了。 叶白汀眼梢微抬:“未见得吧,这可是你使团的院子,不知道,怎么让人把东西带进来了?这门房检验,可都是你自己的人手。” 不等达哈狡辩,申姜已经上了证据—— “据查,你的门房当日并没有搜检鲁明,前一个门房正要搜检,被突然叫走,后一个以为搜过了,直接放行——此乃当事人和目击者口供,达首领对此如何解释?谁下命令,才能调动你的人,是你本人,还是副首领木雅?” 达哈冷嗤一声:“我还以为你们会拿出什么铁证呢,就这么点东西,能说明得了什么?没准是 木雅也面色肃正:“还请这位百户慎言,杀人嫌疑,我使团断不敢背。” 申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三位别着急啊,这才哪到哪,现在就急了,稍后再拿出别的证据,你们怎么解释?” 达哈阴了眼:“你少在这吓唬人,鲁明是你大昭人,此前我们认都不认识,哪来的杀机!” “是么?”叶白汀看着他,好似非常感兴趣,“达首领不认识鲁明,与他不熟?” 达哈理直气壮:“这是你们大昭自己派过来,专门负责接待使团的人,也能冤枉到我头上?” 叶白汀:“行,那我来问你,你和鲁明不认识,不熟,既然知道他有所图谋,带了东西来,还默许此事,是怎么想的?看着他毒死谁,还是利用这个行为,让他毒死谁?” 达哈根本不上当:“我警告你小心说话!我们并不知道鲁明带进来的是毒物!” 叶白汀:“所以你是承认,默许他带东西进来了,对么?” 达哈:…… 他眼底转了转:“总归……算是我们的疏忽。” 叶白汀就笑了:“人们只会对熟悉的,知道使用方法的东西有掌控感,可以‘默许’,或‘不经意’,对于全然不知道的东西,无论好坏,有毒没毒,第一反应提防,警惕,你与鲁明不熟,不知他带的东西是毒物,就敢默许?” 达哈:…… 好像有点解释不清,他被套进去了? 叶白汀又道:“达首领可不是无能之辈,你布置看守的院子,平日别人进的来?钟兴言和鲁明因有招待任务,进来了,心急之下,不挑地方,在你这里说了小话,达首领说不知道,与你无关,行,同你没关系,就是同你手下的人有关系了,我们现在就可以抓你使团所有人调查,到时候,达首领可别叫屈。” “我便是知道又如何?” 达哈不可能允许锦衣卫调查所有使团的人,迅速做出取舍,这个点圆不过去,说了也没什么:“你们大昭人自己心野,想干坏事,算计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看个热闹罢了!那日鲁明身死,让他沾毒的的最后一杯酒,可是苏屠给他倒的!” 叶白汀眯了眼梢:“鲁明喝的最后一杯是毒酒,你怎么知道?” “呵,”达哈冷笑一声,“当日在竹枝楼,你不是试探过毕正合了?他不是就这么说的?我都还记着,你却忘了,啧,你们锦衣卫的仵作不行啊,忘性也太大了点。” 叶白汀喝了口茶:“哦,是有这么回事。” 所以你是真忘了么! 达哈气冲冲的指向苏屠:“你难道不应该好好问问他!” 叶白汀还真问了,看向苏屠:“你女儿被人觊觎这件事,你可知晓?” 沉默片刻,苏屠点了头:“知道。” 苏酒酒眸底惊讶,看向苏屠:“爹……” 苏屠摸了下她的头:“闺女别怕。” 叶白汀:“这些人都是谁,你可有采取了什么措施?” “钟兴言,毕正合,鲁明……”苏屠一个个点过这几个名字,眉目中隐有戾气,“敢起歪心思的人,全都被我们揍了一顿!” 叶白汀看向杜康:“你呢?” 杜康表情一如既往沉静,只嘴唇抿的更紧了些:“偶尔师父忙不过来,我便去揍。” 叶白汀:“所以你们打这几个人,都不只一次?” 杜康:“是。” 整间大厅,只有苏酒酒对此事十分惊讶,看看站在左边的爹,再看看站在右边的师弟,半晌说不出话。 苏屠轻轻揉了下女儿的头,动作看起来很生硬,似乎不怎么熟练,大手在半截就收了力道,好似担心会弄乱女儿的头女,最后只放在她发间,轻轻拍了拍:“没事,不关你的事。” “我闺女生的好看,是老天爷的赏赐,是你娘的本事,是爹爹的福气,不是你的错,别人起了坏心思,是他们不对,不应该。爹爹还硬朗,你师弟也勉强能用,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不必害怕惊扰,难过内疚,你只要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很好。” 杜康看着苏酒酒的头发,似乎也很想像师傅那样揉一揉,最终却什么都没做,只闷闷跟了一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18 14:00:00~2021-10-25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punk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中守候、小莓猫猫-本大爷一个、啊呀、frank、小木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薇 246瓶;阿美 68瓶;x 58瓶;忆休成双 50瓶;50333377 40瓶;youyudeyundou 35瓶;硯安、螺蛳粉、没有小新的蜡笔、偃罗 30瓶;37949928 24瓶;一世嫣然、若痕、999、再瘦十斤、方九歌 20瓶;晴潋影寒 19瓶; 18瓶;岚 11瓶;uk、一颗少女心小豆、苍狗神烦、想吃猫的鱼、旦旦、莫娜、水滴、小木客、尜阿渡婐、想撸猫、yyyyght、凤啾啾、子衿-ue、蘑菇咪咕、冷逸羽 10瓶;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紫夜嫣然 9瓶;沫|雅轩 8瓶;茶茶、绒、西洲 7瓶;浴红衣、花开半夏 6瓶;文墅、掠影、风轻云淡、清猗 5瓶;清,卿 4瓶;35116825 3瓶;坐等更新的孩子、阮阮、凌轩、dy 2瓶;jesica、byj_a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最动人的少年眼眸 初夏阳光越过窗槅, 灿烂的铺了一地,像细碎的金子,闪耀着无限光芒, 想要赠与人间一世华彩。 苏酒酒柳眉微蹙,看看亲爹, 再看看师弟,眸底有些不赞同:“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苏屠会酿酒, 会耍枪,会使刀,沙场磨炼过的性子,几乎让他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女儿皱眉, 他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那什么,闺女,囡囡,指挥使上座问案呢,咱们别耍小脾气,要是不高兴,回家再骂你师弟,好不好?” 杜康:…… 又要顶锅了。 不过多年下来, 他对此早无抗拒,且甘之如饴,眸底微缓,埋着别人不懂的温柔:“嗯,师姐回家再骂我,我给师姐做两道好菜, 泡壶好茶,师姐舒服了,骂我多久都行。” 苏酒酒露出了一个‘男人为什么总是无理取闹’的疑惑表情,最终并没有纠结,安静站在原处,没再说话。 叶白汀看向苏屠:“据我所知,你家有很多媒人上门,为苏酒酒说亲,最后却都没成,为何?” 苏屠叹了口气:“我家家事,不想对外多言,但毕正合已死,他之前那些话,你们也听到了,可能有误解,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家不穷,我也从没想过要卖女儿。” “我脾气不行,容易急躁,囡囡娘去的早,我带囡囡也带的随意,她性子不似别的小姑娘,小小便懂了事,我只这一点骨血,余生所盼,不过她开心顺遂。她性子冷清,不喜欢跟别小姑娘玩,不想学绣花,不想下厨,都没关系,衣服能买,菜我也会做两道,她喜欢酒,我也不顾行里规矩,倾囊相授,她想学什么我都教,日后她嫁人,我也没别的念想,只希望男方真心喜欢她,真心待她好。我想看到我的囡囡夫妻和乐,儿孙满堂,纵享天伦,但那些媒人说的人家不行,只是见我闺女生的好看,贪她的颜色,或只看上了她这手酿酒本事,想谋方子,吃绝户,我怎么可能答应?” “再说我闺女也不喜欢他们,一眼都没多瞧。” “起初我好言好语的劝,别人不听,还以为我在谦虚拿乔,说的更勤快,我只能凶一点,脾气上来,动手也不是没有,到后来干脆别人一提这话茬就拿刀,别人误会就误会,我没什么好怕的。 ” 苏屠说着说着,不知怎的,眼眶有点红,郑重看着苏酒酒:“闺女,你要看上谁了,真心喜欢,我敲锣打鼓给你准备嫁妆,欢欢喜喜把你送上花轿,你要是谁都看不上,不想嫁人,爹也能养你一辈子,爹死了,还有你师弟,断不会叫你无依无靠,独木难撑,你好好的,啊。” 杜康眸色黑沉,郑重极了:“我会养师姐一辈子。” 叶白汀想了想,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鲁明说什么合作酒单事宜,其实是在为谋你女儿打基础?” “是。”苏屠脸色微沉,“假酒这种东西,别人敢沾,是因为他们本来心就是黑的,且权大势大,不怕麻烦,我们普通人不敢,会死。人生于天地,养于天地,得有良心,就算对方没有想欺负我女儿,这事我也断不会答应。” “但你和你徒弟都打了鲁明,不单单是为了这个吧?”叶白汀看着苏屠的眼睛,“ 鲁明找你,除却假酒,你女儿的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杜康看了看师父,没说话。 苏屠视线微转,最后落在了座上仇疑青身上,顿了顿,也没有说话。 不配合…… 叶白汀并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转向钟兴言:“钟大人可知自己被监视了?” 钟兴言不妨话头又冲着自己来了:“啊?” 叶白汀:“你被杜康揍了一顿不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钟兴言瞪了杜康一眼:“毕正合死前一晚。” 叶白汀就给他分析:“你看,你和鲁明密谋,要带假酒进使团酒宴,栽赃别人,人使团首领达哈早就知道了,你丢了面子,被杜康套麻袋揍了一顿,又被使团副首领木雅瞧见了……钟大人在使团这里,好像一点秘密都没有啊。” 钟兴言:…… 叶白汀又言:“那你现在来猜猜看,你的师爷鲁明背叛你,与毕正合有勾结的事,使团知不知道?” 钟兴言面色有点难看,枉他自认聪明,不想在别人面前早就被看透了,是个人都查过他,都知道他的事,就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钟大人不必难过,”叶白汀善意提醒,“你之前查过鲁明和毕正合的关系,他们交往自来隐秘,你能察觉已很难得,但你后来不了了之,是因为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你喜欢赚钱,对账目非常敏感,总感觉数量少了,对不上,但怎么都找不到缘由,是也不是?” 钟兴言的确被这个问题困扰多是:“确是如此……” 叶白汀颌首:“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锦衣卫业已查到,你的钱就是被鲁明给转走了,绕了数道弯,到了毕正合那里,可这毕正合呢,也没有留下这笔钱,一丁点都没花在自己身上,转去了它处——这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 钟兴言皱了眉,他们背后,还有别人? “但你所谓的小秘密,‘猎艳计划’,包括那个挂着金锁的小匣子,毕正合都知道,别人也知道,你不想知道你的钱最后去哪里了么?”叶白汀谆谆诱导,语重心长,“你且好好想一想,鲁明和毕正合的来往,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尤其和瓦剌使团相关之时,有没有什么特殊表现?” 达哈又不干了:“你少在这血口喷人!锦衣卫问话都不需要证据的么,随便就能诱导!” 叶白汀横了眉眼:“达首领杀人了?” 达哈:“都说了没有!” “既然没杀过人,何必这般着急?身正不怕影子斜,等这一时半刻,碍不了什么事。” “你——” “叩——”的一声,仇疑青手中茶盏放在了桌上。 指挥使并没有说话,但这个放茶盏的动作不算轻拿轻放,大厅又过于安静,显得这道声音响尤其突兀,裹挟着一种特殊的震慑感,让人头皮发麻。 达哈眉梢跳了跳,默默消了声,且再听你说一说,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等得十分耐心。 锦衣卫虽然查到了确切逻辑链,以及部分密会的线索消息,有些东西仍然需要口供佐证,而其中一些蛛丝马迹显示,钟兴言应该知道。 被一屋子的人看着,等着,钟兴言压力有点大,但他朝着叶白汀提醒的方向走,还真想起来点东西:“有!我见过达哈和鲁明背着人说话!好像交代什么事,离得很近,很亲密的样子!”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锦衣卫查的没错,所有人都很聪明,就他是个傻的,他从头到尾都被人糊弄了!他把自己抬得高高,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说这个人蠢,说那个人笨,只有自己对所有一切了如指掌,还可以大方的给别人施恩,其实一直是别人在看他的笑话! 这个鲁明两面三刀,好像不止背叛了他一个,难不成还是个三姓家奴! “钟大人慎言!” 达哈气的眼睛都立起来了,强忍着怒气:“你再好好想想,鲁明要真是我的人,我会不珍惜?人是你带到我面前的,你说你公务繁忙,跑不过来,把所有事交给鲁明,让我和他对接,他日日都在我身边,我们偶尔说话不注意环境,没别人瞧见,不是很正常?他要真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针对他,之前各种欺负,恶意使唤他跑腿?我买通了他,好好招揽,礼贤下士,让他成为我瓦剌的暗桩,难道不好?” 钟兴言被迫地愣了一下,好像也对? 叶白汀:“当然是因为,你所谋不止于此。你瓦剌犯我大昭贼心不死,在京城难道没有设下暗桩?” 说起这个,达哈脸色更阴了。 使团出行计划做了这么久,他们怎么可能不设暗桩,不派细作?可大部分如泥牛入海,不管多精锐的人进了京城,都会失去消息,他连这里镇着的人是谁都没弄清楚!到最后不得不另想办法,只派了人过来,不让人传回任何消息,只要不动,京城这边的人一定发现不了,待使团进了京城,再以暗记或密信联系…… 起初是奏效了的,这回的人没有全部折损,还是有几个精锐力量的,可也仅止于此了,他们一联系上,又被人盯上掀了,这回他看清楚了,就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干的! 时至今日,他所有先前潜伏过来的细作后暗桩,几乎被拔了个干净,他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他视线灼灼如火,又怒又暴的烧了过来,叶白汀却仿若不觉,顾自继续:“你身在使团,任务目的不同,你要搅浑水,你要分化接待你的这两个人,或是拉拢,或是疏远,用不同的小心机串连,让钟兴言和毕正合互生龃龉,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有人被你牵着鼻子走了,有人却是在配合你……鲁明和毕正合,谁是你的人?我猜之前只有一个,现在,两个都是了,对么?你让他们两个帮你做什么事?总不是假酒生意吧?这只是个幌子,是打着钟兴言旗号,更方便行事的幌子,你让他们找的,是另外一个人,对么?” 此话一落,满室安静。 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过去很久,才传来达哈暴怒的声音,明显是慌了:“你放屁!我找谁了,我谁都没找!” 叶白汀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找人,不就是你们使团此行的目的?”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达哈喉头滚了滚,“我瓦剌使团来此,是要促进两国邦交,沟通边关互市,我们只是想两边百姓战火稍熄,生活的更好,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叶白汀才不听他狡辩:“我们起初,也以为你们只是找一个人,后来才发现不对,非是一个,你们其实是在找两个人,为了搅浑水,让别人误会或混淆,看不透你们的动静,你们干脆兵分两路,自己亲自去寻的,是一个人,安排鲁明和毕正合办的,是另一个,是也不是?” 达哈:“我没——” “鲁明之所以找上苏记酒坊,除了顺便做假酒生意,帮钟兴言猎艳,还有另外一条——你们要找的另一个人,这家人很可能知道线索,对么?” 叶白汀说着话,并没有追问达哈,而是看向苏屠和杜康这对师徒:“你二人对鲁明这般警惕,这般生气,下手那么凶,的确是为了苏酒酒,但也有别人,是么?” 杜康看了看苏屠,苏屠眉目端肃,一动不动,还是没有说话,杜康便也束了手,垂下眼眸,同样没说话。 “鲁明和毕正合有勾结,鲁明在帮使团做事,毕正合自也少不了,”叶白汀看着杜康,“毕正合死的那日,你去毕家送了酒,人是你杀的么?” 杜康摇头:“不是。” “那为何那日送酒迟到,被毕家下人说你‘慌张’?” “那日……师姐身体有些不适,”杜康看了眼苏酒酒,“我很担心,刚才去的晚了些,还着急回去。” 之后再无它言,房间陷入安静。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道:“鲁明和毕正合说的够多了,我们来聊聊玉玲珑吧。前面两个一个是师爷,一个身在官场持身不正,眼下看来都死有余辜,可玉玲珑只是个舞姬,与这些肮脏局无关,只是接了个活儿,从教坊司出来,到这里跳几支舞,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死?” 他看向苏酒酒:“苏姑娘与玉玲珑熟识,可能与我们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苏酒酒垂了眼:“玉姑娘过往……是有些辛苦的。” “她父亲是官,她若早生几年,或可享受些大小姐的日子,童年无憾,可她出生时,一家人就在流放了。她生在北地,家人几经辗转,落脚在边关小村庄,后瓦剌人不断侵扰,一次次劫掠,一次次战火,她的家人都死在了烽火之中。那个村庄住着的,有走不动的老人孩子,前头退下来的残兵,以及身上带着罪孽,有苦难言,没有办法离开的人,他们没有地方去,只能死死抵抗,然后人一天比一天少,村子一天比一天荒凉。” “她本来也会和她的家人一样,不知哪天就死了,但安将军……”苏酒酒顿了下,“也不能说是安将军,她从未见过安将军本人,是安将军的军队,救了她。” “瓦剌人骑兵很凶,弯刀很锋利,在安将军出现以前,边关就像没安门的农家,随便由人进来劫掠,杀猎宰羊,欺负主人,没办法抵抗,有了安将军,最初仍然很艰难,安将军带着手下兵将,几番生死困境,不知在阎王殿门口过了多少回,受了多少伤,才成就那威武之师,保得边关安宁……” “玉姑娘一个孤女,虽在烽火游离中保得性命,却无处安家,无处过活,正好京城族人来了信,邀请她回去,她便回了,谁知族人并非好心,只是想利用她谋一些好处,她不愿,但又知道了秘密,族人不喜,便做了局,告发她是犯官之女,送进了教坊司。” 申姜听到这里,暗叹可惜。 他不知道这玉姑娘家中犯了何事,但犯官判流放,阖家同往,大约不是什么杀过人的重罪,罪无可赦,既未累及族人,那下一代无辜儿女,尤其是玉姑娘这种出生就在流放之地,又过了许多年的人,是可以操作,酌情放归的,她族人这么做,委实太过分。 苏酒酒声音清冽,似春日细雨,有些冷,但很温柔:“她其实并不抱怨,她与族人之前没见过面,没什么感情,不存在失望,她很早之前就孑然一身,没有人疼爱,没有人珍惜,她早就习惯了。” “教坊司的姑娘在外名声不好,但她并不指望用名声做什么,便也不在乎,她没反抗,是因为她喜欢跳舞,而喜欢这种事,似乎是良家女子不应该做的,这里可以跳,她便觉得,至少有一二舒心的地方。她也喜欢酒,但不是宴席间被人灌的那些,她喜欢自己喝酒,或浓或淡,或辣喉或清甜,她只喜欢一个人喝。” “她从未想过要嫁人,所有打算,不过是来日容貌渐衰,跳不动舞了,能够钱置个自己的小院子,若能春日赏雨,夏有花香,秋有桂酒,冬来观梅就更好了。” “我此前不识得她,她寻我做酒,说年年赏梅,嗅得它枝头伸展的淡香,却未尝过它的滋味,不知道酒中能不能试,就此问题讨论,我与她有了交集,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苏酒酒垂眸,似想起了过往:“她来寻我做酒时,特意避了人,好像不愿因她身份给我带来麻烦,但转进房间,只我二人独处,她便有几分活泼,从不拘谨,没有过分张扬,也不自怨自艾,她很鲜活。我做了‘梅冽’给她,她非常惊喜,说自己没有朋友,这样的酒独享好像有些过分,邀我陪她饮一杯。” “那夜风很轻,星子很亮,她说跟边关一点都不一样,边关的风总是很冽,有点凶,夏天卷来热气腾腾,冬天裹雪挟冰,冷热都带着杀气,一点都不温柔,可天上的星子特别亮,是她见过最亮最好看的星子,像情人的眼睛。” “她说从未和人聊起过过往,不知怎么的,那夜就是想聊,叫我别介意。她明明没有饮醉,眼底的笑容却似醉了,她笑着提起了一个少年,说眉眼生的特别好看,眼睛又明又亮,像夏日泉水,像秋夜皎月,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只是安将军帐下一个小兵。” “小兵还没历练出来,人很勇敢,武功也不错,因被瓦剌人包围,有些狼狈,可不管多艰难,脸上溅了血,胳膊上受了伤,他都没有丢下她。那夜风寒,她听到了瓦剌骑兵的马蹄声,也听到了旷野饿狼长嘶,她伏在少年背上,说她不怕死,反正家人也没了,身体也病着,恐活不了多久,央少年放了他,少年却抿了唇,说安将军说过,我大昭百姓,不论是谁,都不应该被放弃……” “少年带着她冲出重围,将她放在安全的地方,切切叮嘱了很多,留下了银钱和药,明明身上有伤,还是不顾她阻拦,义无反顾回了战场。” “她只见过这少年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记着他当年的模样。他明明很狼狈,脸上有血,也有尘沙,胳膊上缠的纱布沁着红黄颜色,浑身脏兮兮,可她就是觉得,从未见过这般英俊的少年。” “当时不知是错过,之后才觉遗憾,没问那少年的名字,没有之后去寻他,认识他,不知未来人生漫漫,可还有见到的缘份。” “当时场景,她记住的不太多,只记得少年极擅使枪,枪头那一抹红缨漂亮极了,我见她眼神落寞,便说我父亲也擅使枪,家中收藏有不少红缨,因在军中效过力,那红缨与外界不同,若不嫌弃,我可去求来,送她一个,她很惊喜。” 听到这里,叶白汀就明白了:“遂使团酒宴那夜你来,是为了送红缨给玉玲珑?” “是,”苏酒酒点了点头,“我知那夜她可能会忙,但酒单已结,我同她算不上知交好友,以后恐不会频繁联系,就将红缨带了过去,见不到她的人也没关系,只要东西送到她房间就好,不成想……却迷了路。” 叶白汀视线转开,看向场中一人:“不是你迷了路,是故意有人给你指错了路。” “你又看我干什么!虽这是我的使团,但我也不知道底下人都在干什么,更没准是外面的谁,借我的地盘生事呢!” 达哈眉眼阴戾,趁机倒打一耙:“你还没说这女人到底怎么死的呢!该不会以为随便讲个故事,聊点过往,就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吧!” 叶白汀迎上他的视线,眸底隐有光芒绽放,灼灼烈烈:“我也想问达首领,为什么总是提起安将军,言语提防,他明明远在千里之外不是么?” 达哈眼神微闪:“你们大昭人浑身都是心眼,尤其这安将军,最擅诱杀之计,当年我瓦剌兵强马壮,他都敢把自己性命算计进去,死也要硬生生咬掉我们一块肉,现在我们可是踩在你大昭的土地上,他动都不动,我们思量多一些,多提防一些有什么不对?”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有人以此取人性命,有人以此命酬知己。” 叶白汀声音润润如月,闪耀着华光:“梅有别称数,如暗香,冰魂,寒英……也有玉玲珑。玉玲珑是边关出生的姑娘,是京城教坊司的舞姬,也是冬日凌寒盛放的梅,她喜欢雪,不怕寒,有傲然风骨,知世情薄,人心却不薄。” “她受过别人的恩,哪怕只一面,哪怕再无缘分,她都记着当时的心情,永世不忘。她心中想的并不是她自己,她看到的是浩瀚星空,想到的是人生海海,她只是一个舞姬,她欣赏别人的勇敢无畏,也想做一个勇敢无畏的人,她想追随别人前进的方向,捍卫心中信仰,别人可以在烽火中不惜一切救她性命,她也敢倾自己所有回报,哪怕付出生命,哪怕——” “哪怕这个她想保护的人,她并不曾见过,也未有交集。” 你曾为心中理想信仰,用生命守护我,我也愿付诸生命,守护你的理想信仰,守护你想守护的人。 这一面之缘,便是一生所系。 叶白汀盯着场中一人,目光逼视,冷冽凛凛:“你在欺负她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觉得她荏弱无能,抵抗不了你的力量,可你不知,她的能量你根本无法想象,她的风骨,比你高贵的多!” 第219章 安将军是我 暑气炎炎, 有凉风拂面,顺着头发梢捋到脚底,沁出一背冷汗。 这话……叶白汀这话什么意思? 有些人尚能平静, 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有些人的惊讶已经掩不住, 比如钟兴言,他抖着手指:“不, 不是,你的意思不会是,这女人,玉玲珑这女人她……” 叶白汀却没理他, 只紧紧盯着达哈, 双目凛冽:“人是你杀的,对吧?因为玉玲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包括手里头害人威胁人的东西,是不是?” “她非不敢,是不能喊出来,因为一旦叫破,被你发现任何疑点,你就会转移那样东西, 重新藏匿,可能外人再没有找到的机会,对么?她只能一边奔波逃命,一边努力想办法,怎样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她知道这夜被你盯上, 生机已无,但她不能白死……” “她从未见过安将军,不知安将军是谁,但她知道,她要做的事是什么,要守护的是什么。” 达哈面皮绷紧,眼神充满不加掩饰的敌意:“你放——” “还不信?”叶白汀却只撩了眼皮,“那你不如让人去找找,看看你藏的那样东西,现在还在不在。” 达哈眼底暗芒微动,终是没忍住,叫了人过来,附耳几句话,让他去查看仓房。 这人跑腿很快,没多久就回来了,大惊失色,满头都是汗,根本不用他说,光看他这表情,达哈就明白了,东西真的丢了! “你们偷了我的东西!” 达哈瞪着叶白汀,眼神危险,好似恨不得喝他的血,扒他的筋,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们丁点风声没露,藏的那么好! 叶白汀眼梢微垂:“玉玲珑是梅花别称,她本人也很喜欢梅花,最近最喜欢的酒叫‘梅冽’,是苏酒酒为她酿的,她自酒宴厅出去,往东往里跑,走过的路很长,蜿蜒曲折……梅开五瓣,她的行进路线勾勒却仅有四瓣,似欲说还休,戛然而止,那另一瓣呢,如若画上这最后一瓣,会看到什么,得到什么?” “她这些举动,其实是留给你的信息吧,苏屠?” 所以前边一夜,仇疑青才会在使团院子看到潜进去的苏屠。因事发突然,苏屠没办法立刻进院子查探,在前期各种观察踩点之后,才悄悄翻进,想看看玉玲珑到底留下了什么,但没成想遇到了仇疑青,被下达了离开指令,只能转身离开。 叶白汀看着他:“你知道安将军是谁。” 苏屠视线不准痕迹划过座上指挥使,顿了一瞬,才道:“是。” 叶白汀:“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是安将军麾下骁骑校,早年有幸随将军征战,打过不少胜仗,后伤残退伍,回京城经营祖上酒坊,自是见过安将军的,但玉玲珑为何知晓,我并不知道。” 苏屠垂眉,似也不解:“我只知她在我闺女那里定了几坛酒,小姑娘是个鲜活有趣的人,算是和我闺女聊得来,我从未同她说过话,也是我闺女问我要了红缨,说有空送给她,我才知她曾经也在边关呆过。那夜酒宴,我只为我闺女而去,并没打算管别人,也没那个心情,但她在人群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有深意。” “只是一眼,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之后才想起来不对,才在使团院子外边踩点,琢磨着找到合适时机,进来一趟。” 叶白汀:“你知不知道玉玲珑想要找你的事,同安将军有关?” 苏屠:“之前不知道,后来想明白了。” “你曾在安将军麾下效力,见过安将军,再见仍然能认得出来,对么?” “是。” “但你此前在京城,并没有见过安将军。” “是。” “鲁明和毕正合明里暗里试探你,利诱或威胁你,找你问的话,是不是很多与安将军有关?” “是, ”苏屠沉了眼,“也是那时候起,我起了疑,感觉这些人要对安将军不利。” “但你当时自己一力扛下来,没有同任何人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安将军就在京城,是……” 苏屠看了眼仇疑青,怪自己离队太久,警惕性都降低了,又闷头做酒,忙着教训觊觎女儿的人,一回都没见过指挥使,还以为安将军一直在边关,被人找上,知事关重大,又因早就没再当兵,消息途径太远太绕,信肯定是送往边关了,但时间一定会很久,只能自己先顶着…… 直到鲁明死了,他们一家人被请到使馆院子,他才第一次看到指挥使,吓了一跳。 可他当时也只是感觉别人要对安将军不利,不知具体做了什么事,对方是瓦剌使团还是大昭官员,包括玉玲珑的隐晦提示,他当时也并没有懂,是后来才想清楚的。 安将军以指挥使面目示人,他不懂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计划,将军用兵如神,多以智计谋胜千里,他担心自己贸然找过去,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而且他也没得到任何命令……安将军那么厉害,不可能瞧不出他是什么人,再有那夜木雅前来试探,他和木雅打了一架,指挥使当时就在,看得非常清楚,路过时还跟他说辛苦,可以休息了,这是安将军每次战后,都会和大家说的话,安将军一早看出了他是谁,知道别人在搞什么小动作,且已经开始行动,又没下战斗命令,他便只能静待。 他虽不在战场了,但军令如山,他怎可不遵守! 玉玲珑,梅冽,梅花花瓣…… 安将军果然厉害! 他反应慢了一拍,再进使团院子的时间晚了些,刚悟出花瓣形状,就引来了瓦剌狗,被安将军下令撤退,可安将军明明不认识玉玲珑,自己就能搞清楚所有逻辑,找到了东西,还传信让他不必再动…… 安将军威武霸气!安将军天下第一厉害!世间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苏屠看向仇疑青的眼神燃起了一种狂热,那是一种无人的理解的过度崇拜,只有曾经追随过他的人,才会懂。 “阴险狡猾的大昭人!骗子,都是骗子!”达哈捏起了拳,“我瓦剌绝不会吃这个亏,我要状告到你们皇上面前,我要回去禀报我们的王,你们根本就没想和谈,我瓦剌不日定然大军压境,叫你们边关难度!” 厅堂一片安静,仇疑青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锋利:“达首领可还回得去?” 达哈一噎:“你威胁我!”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上,慢条斯理:“本将说过,我大昭人才济济,能用者何止万数,保家卫国,并非只一个安将军,所有人都可以是安将军——天子有新任务派发,边关已平,本将没什么放不下,也没什么离不开的。” 达哈:“那你为何……” “为何刻意保密?”仇疑青眼瞳移过来,唇角掀起一抹微不可察弧度,“自然是因为,安将军需要成长,败过之后才有常胜,人才亦如是,总要给他们磨刀成长的机会。” 达哈:…… 你把我们当成磨刀石了么!要不要脸! 日想夜想,千防万防,没想到安将军藏得这么深,竟然就是指挥使本人!现在想想,其实第一次见面,仇疑青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大昭人几乎把安将军奉若神灵,提起从无不敬,为什么这个人敢说安将军就是一般人,所有普通人都可以是安将军,他还以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与众不同,锐气太胜,没想到无关脾气性格,仇疑青真就是这么想的,他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这是达哈第一次看到仇疑青笑,感觉却一点都不愉悦,甚至更加恐惧,对方这似笑非笑,比不笑更吓人!这是在威胁他么!是不是在威胁他!一定是在威胁他! 可顿了片刻,他又感觉不对劲,姓安的惯会故布迷阵,杀人攻心,一局一局环环相扣,打仗很少喜欢硬碰硬,总是玩阴谋诡计,今次当堂故意承认此事,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可惜他想多了,仇疑青这回还真没说谎。先帝昏聩,朝廷千疮百孔,朝不保夕,边关很重要,朝堂也是,他和宇安帝那时都还年少,却已知未来困境,不得不剑走偏锋,分开两路,独自承担自己选择的那一份辛苦,宇安帝在朝堂,他便在边关。 他面前刀光剑影,步步皆是险地,九死一生,不得不寻了恶鬼面具戴上,遮挡过度年轻的姿态,绷出更多威严威慑,宇安帝亦不轻松,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在重重暗光杀机和夹缝中,寻找可以喘息的一点点空间,先保住自己,再培养可用之人…… 他们分开时就知道,可能这一别就是永远,再相见怕是在黄泉,但好在,他们都撑过来了。 去年边关大定,形势基本稳住,朝中各种政策更改实施反而更显艰难,因官员都是聪明人,天子的每一项命令,都可能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对峙强烈,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他便决定回来帮忙。 他十四岁就去了边关,数年征战下来,底下安家军早已羽翼丰满,有耐扛细心的老将,也有勇猛心机的小将,他经过几次秘密演练,多番推演,感觉他们可以应付,是时候学着自己独挡一面了。 但经年征战,安将军这三个字早已是胜利保证,是自己人的主心骨,是敌方的恶梦,他担心一旦自己离开的消息散出来,会让战势不利,才决定不说…… 左右恶鬼面具戴了多年,怎会白用,他用它做计都做出花儿来了,瓦剌人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安将军什么模样。 “去岁冬你瓦剌连遭雪灾,年关难过,你们的兵为了吃饱肚子,招下的那么阴,打的那么狠,却连我安家军的一个小将都没打赢,本将就已放了心,不再担心身份暴露,未料——” 仇疑青鼻间微嗤,嘲讽出声:“未料你们的人那般没用,到现在都没发现,本将又何必自己说出来,给你们提供情报?瓦剌细作规矩,有关安将军自身情报,一字千金,达首领可未付本将钱呢。” 达哈:“你——” 见仇疑青三言两语便挑拨起对方怒火,叶白汀不禁莞尔。 仇疑青的确没有故意隐瞒,但也没有故意暴露,此举并非全然考虑边关,还有京城。因北镇抚司形势,太早让人知道指挥使是安将军本人,于开展工作没太多好处,反而有所桎梏,别人对待安将军的态度,和随便一个‘不知身份空降’,脾气还很大的指挥使,可是全然不同的。 那夜他想明白一切,拉着仇疑青进被窝闹时,就想通了,怪不得这男人能空降北镇抚司,低调神秘,别人查不到任何东西,怪不得这男人能这么厉害,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办,还颇受皇上信任,怪不得这男人对雷火弹那么熟悉…… 他记得他问过仇疑青,为什么这么懂雷火弹,仇疑青说拆过,其实何止是拆过,这东西根本就是他盯着做出来的! 也怪不得……仇疑青会死。 叶白汀仔细想着书里的故事,一来安将军风头太大,若不能收为己用,便是难以估量的敌人,必须得处置;二来北镇抚司指挥使,私底下办了太多事,帮着皇上,触动了很多别人的利益圈子…… 他身上还中了毒。 也就是这两个月,因他们经常睡在一起,仇疑青的难睡症才好了些,若非如此,仇疑青受病痛折磨一定更甚。 研究了这个毒很久,仍未得到具体解决办法,叶白汀却一日一日,了解仇疑青更多。 这男人其实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呃,不是普世意义的那种安全感,仇疑青在潜意识里给自己下了绝对命令,他把坚硬盔甲穿在身上,一刻不脱,保护所有人的安全,给予所有人安全感,就必须得时刻保持警惕,哪怕睡觉也要睁一只眼睛,预防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意外。 他本身就不会允许自己陷入沉睡太久,那个毒药又催发这种效果,他便更难入睡。 他没办法完全放松,哪怕是在宇安帝,这个昔日挚友面前,因天子身份敏感,防卫做的再仔细,也会有层出不穷的刺客以命试险,他仍要保护。 他一天一天的睡不着,长此以往,真的会疯,但现在有了他,叶白汀。 仇疑青会想保护放在羽翼之下的所有人,既对他生了心思,自也会想护的密不透风,但他不怕仇疑青,自身实力展现,心智技巧不谈,他强烈的向对方传达出了一种,想要被信任的态度,他执着的让仇疑青知道他的厉害,知道他的本事,他想要尊重的模样,他想要被依靠的期待,他想要绽放的人生姿态…… 爱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 一点一滴,慢慢的,仇疑青对身边仵作有了更多的信任,更多的放纵,以及潜意识里,特殊允许的放松。 所以在叶白汀身边,仇疑青能短暂的进入深眠,睡个好觉,健康身体得以延续。 仇疑青会在没人的时候,有点野的叫他宝贝,说他是上天赐给他的药,他想说不是,建立的情感关系才是,爱才是,信任才是,但想一想,和对方建立情感关系的人是自己,那自己也可以是药,就乐的和仇疑青瞎胡闹。 可既然这个是毒,是病,就需要根治,仍然需要解毒药方,玉玲珑指出的,仇疑青在仓库找到的东西,至关重要,却仍不是此毒所有真相。 瓦剌使团此次进京,就没安什么好心思! 叶白汀冷下眼眸,看向达哈:“你们感觉安将军没在边关,种种迹象引向京城,但又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想找到他,找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警戒提防,而是想对付——” “你们准备了什么?想要暗杀伏击,还是用毒?抑或有些东西早就种好了‘因’,就待此刻动手,收获‘果’?你们是不是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寻你们流落大昭民间的八王子,还要顺便除掉安将军?” 达哈眼神一震,怎么锦衣卫连这个都知道! ……也是,八王子潜在大昭多年,几乎就是在大昭长大,之前便罢,现在安将军就是指挥使,指挥使就是安将军,仇疑青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与瓦剌有关的秘密? “你们凭什么指我,我不认!”达哈不可能认罪,反咬在场之人,“为什么就不能是苏家人!就不能是钟兴言!” 叶白汀:“苏家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家的所有行为,不过是为了保护,是安将军,是家人,是朋友,或者是酒,他们的行为目的都是保护,而非破坏。” “至于钟兴言,只说毕合正的死就很好理解,因此二人有仇,政见不合,若他悄无声息偷偷造访,毕正合绝对不可能客气接待,自己家发现‘入侵者’,毕正合第一反应绝不会是酒菜招待,而是喊人过来把他赶出去。且钟兴言只爱财,美人只爱良家女子,对于玲珑并不感兴趣。” “杀毕正合的人,一定是与他有利益相关,甚至有所勾结,他不得不招待笑陪之人——除了你达首领,还有谁?” 达哈双目瞪圆,仍在狡辩:“你这是栽赃!我不服!你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好,我便予你!” 叶白汀往前一步,目光灼灼:“鲁明,玉玲珑,毕正合,他们胃里都有一样的食物,焦黄带红,乃是炒制后的特殊颜色,与我大昭的花生坚果并不相类,是你瓦剌喜欢用来下酒的东西,叫赤枚果,是么?” “申百户查了你使团上下一百二十八人,大家喝酒的时候都会想吃,唯有你达首领,喝不喝酒都要吃这东西,每餐必有,甚至装在随身荷包里当零嘴,是也不是?” 达哈:“酒宴当晚所有人吃的都一样——” “当晚所有人吃的一样,那毕正合呢?”叶白汀眯了眼梢,“他可从没有吃这种东西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备,为什么死时尸体里会有?当日悄无声息造访毕家的,就是你,你给他吃了,是不是?” “哦,你也可以把一切推给木雅,毕竟他也是瓦剌人。” 叶白汀表情淡漠,话音平直:“但木雅在酒宴之夜,一直在盯着后方酒水交货,未有离开,证人充足,不在场证明充分,他没有时间对鲁明和玉玲珑下手,哪怕提前设置下毒,也没办法对玉玲珑造成侵害——你达首领却不一样。” “你房事上有障碍,需得用特殊方法激发,还得女方耐心配合,才能有体验,你为此自卑,积压了很多不甘和暴戾,你在某些时候,特别有摧毁欲,是么?” 达哈:“你少血口喷——” “我记得尸体发现时,”叶白汀阻了他的话,“剖析检验,你一点都不怕,我不想当堂验玉玲珑,用‘鬼报仇’之类的话吓唬你,你就虚了,可后来申百户查过,你其实并不怕什么鬼,为什么单单怕死者鬼魂?你杀了他们,对么?” 达哈眼珠子乱转:“我……” “还有咬伤。” 叶白汀又提起一桩:“我在玉玲珑嘴里发现血迹,但她嘴唇牙齿并未有伤,血迹便是从别人身上咬的,因你之前疑似‘不举’,我们直接把你排除掉了,没查,后来觉不对,申百户亲自盯着你,还真发现了东西,达首领,你可敢把自己左边袖子掀起来,让大家看看小臂上的伤?虽已过去几日,但玉玲珑那一口咬的极深,还出了血,你手臂上伤痕现在应该还很明显。” 达哈不但没撸起袖子,还反射性的按住了左小臂。 申姜冷嗤一声:“藏什么藏,老子早看清楚了,你当你昨天大白天为什么那么倒霉,被溅一身泔水,必须得洗澡?” 达哈愣了愣,火冒三丈:“你故意的!你偷看我洗澡!” 叶白汀不管他情绪失控,继续往下说:“还有鲁明死前喝的最后一杯酒,毕正合说是苏屠倒的,你也说是苏屠倒的,但其实一早,在你嚷嚷着有命案那日,我同指挥使过来,木雅第一次答我们话时就说漏了,死者鲁明的最后一杯酒,其实是和你喝的。” “副首领木雅,你其实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壶假酒的行动轨迹,它怎么到的现场,怎么被人利用,谁亲自换到了席间,给了谁,是么?” 木雅比较谨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好似在斟酌考虑着什么。 叶白汀便继续:“瓦剌使团一行,是为搜罗八王子下落,寻找安将军之事,自然交给大昭暗线,京城本地人比较好。早在很久以前,毕正合就是你们的人,对么?他谋到的钱去哪里了?鲁明同他勾结,自然也帮着你办事,因酒单生意来往,他很快发现了苏屠,说他与安将军有关,你们并没有立刻信,见到苏屠本人,才觉有些特殊,甚至暗夜过去试探……你认出了他的身手,知道他是安将军的人……” “不管你与达哈有没有分歧,在寻找八王子,及对安将军的态度上,是一致的。可惜鲁明本事不够,撬不开苏屠的嘴,所以你们心生不满……” “偏那日酒宴,鲁明这个本不应该知道太多机密的人,不知怎的,听到了了不得的话,他们知道你们在寻找八王子了。鲁明此人狡诈阴险,是个投机者,既然知道了,就会想以此换取更多利益,所以他不能留了,必须得除掉——” 叶白汀看向达哈:“你杀了人,故意把命案嚷出来,只想事情闹大,水搅的更浑更深,让大昭发现不了你们的小秘密,好浑水摸鱼,谁知意外一个一个出现,你无法停手,最后连毕正合都得解决掉,是也不是!” 随着他的话,申姜慢条斯理,一样一样,将证据摆出来,没出声,但眼神非常锋利,好像在说,你跑不了了。 达哈眼神越来越沉,眸底越来越阴,话音里也带了杀气:“不过一个小小仵作,可真是好大的威风,你何官何职,敢在此质问它国来使,谁给你的权利!” “本使给的。” 仇疑青眼皮微抬:“或者,本将给的,达哈,你不服气?” 达哈:…… 拿安将军身份压人,要不要脸! 仇疑青不但拿身份压人,还随手拿了桌上的绣春刀,指骨握上,拔剑出鞘,似想试一试它是否锋利。 刀身银白,身泛寒芒,只出鞘一分,就杀气隐现,让人似乎能透过这剑芒,这指骨,这持剑之人,看到硝烟滚滚的边关战场,那里有鲜血,有横尸,有战马长嘶,有无尽悲歌…… 达哈仿佛看到了过往那一场场仗,那个曾经略显单薄的少年背影,以及少年脸上附着的恶鬼面具。 那不单是个恶鬼面具,面具之下,就是亡他瓦剌人的恶鬼! 原来最凶的鬼,并不会长成吓人的模样。 “呵呵……” 达哈突然捂了脸,阴阴笑了。 第220章 我见过最美的舞 达哈真是一点都没想到, 今日故意攒这个小酒局,本来是想挑事,想要刺激这群锦衣卫, 这么久没进展丢不丢人,没想到没刺激到对方, 反而被对方给刺激到了。 指挥使,安将军, 仵作,百户……可真是各有各的位置,有的端坐镇宅,有的只管犀利发问, 有的条条证据已经准备好, 就等别人往里跳。 大昭的夏天太磨人,阳光太烈,风太热,连人的脸都这么让人看不顺眼! 达哈阴阴笑着,周身气质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猥琐慌乱,而是冷硬了起来,阴森森,毒冽冽, 像盘在暗处良久,突然决定攻击的毒蛇,露出了尖锐的毒牙。 “是我杀的,又如何?他们难道不该死?” 达哈眯着眼,看着叶白汀:“鲁明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个小小师爷, 无官身无家世,给他机会办事就是给他脸了,他竟全无自知之明,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见我脸色好,竟然飘了,要这要那,恬不知耻,还敢跟我坐在一处……削尖脑袋,到处钻营,到处找机会谋银子,该查的东西查不出来,不该知道的瞎问!我瓦剌八王子,你们锦衣卫知道不稀奇,我们阻止不了,可别人不该知道,知道了,都该死!全部都得死!” 他的表情太沉,眼神太阴,放狠话的姿态太吓人,苏家三人尚没什么表现,钟兴言先吓的瑟瑟发抖:“还,还是别吧……” 知道了都得死,那他现在也知道了,岂不是也会被杀人灭口? 叶白汀可没时间安慰他,继续盯着达哈:“所以你杀了鲁明。” 达哈:“他本来不需要这么快死的,虽能力有限,好歹找到了苏屠这根线,还能用一用,我要杀人,可以随便手边挑,谁知那夜他自己带了木精过来,给足了机会……他想借我的手收拾苏家,我看懂了他的意思,考虑要不要杀一个苏家人,谁知他胆子那么大,在我的地盘也敢瞎走瞎逛,还意外听到了我们的话,知道我们在寻找八王子……那就必须得死了。” 叶白汀:“毕正合呢?” “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先前倒没看出来,毕正合是个胆小的,竟然害怕了,”达哈冷笑一声,带着嘲讽,“外人不知是我杀了鲁明,毕正合和鲁明走的近,一猜就能知道,本来他好好办他的事,我不会找他的茬,可他害怕了,退缩了,不听话不敢干了,我的秘密当然不可以泄露……一个两个都没用,找不到安将军,还可能坏我的事,不杀了,等麻烦找上门么?” 叶白汀:“你寻毕正合那日,自己带了酒。” 达哈:“不但带了酒,还带了下酒菜呢,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赤枚果可是好东西,可惜你们都不懂它的滋味。” “你用假酒木精,换了他用来招待你的真酒。” “是。” “木精哪里来的?” “锦衣卫是不是没找到证据?”达哈嗤笑,“正常,也别自卑,因为我根本就没去找门路或偷或买,我办酒宴当日,鲁明带进来的假酒何止一壶?杀他和玉玲珑两杯就行了,剩下半壶给你们锦衣卫查案,未开封的满满一壶,都在我手里,杀十个毕正合都够。” “你们大昭人,都自作聪明,毕正合一点都不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猜不出我已经起了杀心,还以为我找他是想聊寻找安将军之事,根本不用我说话,乖乖的自己关上了窗子,叫人送上饭菜,以不许打扰的理由打发了下人,拿出自己珍藏的酒,找到酒壶酒盅和筷子,要与我对饮慢谈。我不过同他虚与委蛇,他一点都不防备,三巡酒后,我趁他聊的得意,转身翻找东西与我看的时候,换了壶里的酒,他回过头还冲我笑呢,执杯之时并未发现我没饮,自己还喝的很痛快……” 达哈还是有些遗憾,不怎么友善的盯着叶白汀:“没想到你们锦衣卫连这些线索都找得到,也是我的失误,早知道不给他吃赤枚果了。” 叶白汀:“你杀了毕正合,故意将用过的酒盅磕出碎口,筷子折断,放进了下人待处理的垃圾里,是么?” “我又不蠢,”达哈勾唇,“你们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见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做最好,最合适,这个案子也就是你们锦衣卫,太仔细,想的太宽,换了别人,估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酒盅和筷子早就被处理完了,不知道去哪里找。” “为什么要杀玉玲珑?” “她运气不好喽。” 达哈摸着下巴,手指捻过唇边,似在回味着什么:“本来呢,我只想和她玩一玩,她本就是教坊司送过来的玩意儿,标了价钱可以卖的,我尝个味道,不是很正常?只是前一阵身子不爽利,不大方便,才叫她独守了好久的空房……” “呸!” 申姜听得直恶心,直接啐了出来:“什么身子不爽利不方便,你又不是女人,还能每个月有那几天,来回癸水不成?直接说你不行, 达哈目光森森:“我再不行,也能杀你大昭百姓,睡你大昭女人,你们不还是没护住?安将军又如何,指挥使又如何,边关勇猛威武,京城无案不能破,无人不能管又如何!你们护不住天底下所有人! ” “老子就是睡了玉玲珑!她当真滋味不错,腰细腿长,肌如暖玉,如卧棉上,老子不用药都能兴奋,老子还杀了她,怎么样!” “草你大爷——老子弄死你!” 申姜忍不了了,直接冲过去,和他动了手。 现场没人说话,指挥使没发言制止,锦衣卫没动,使团便也安静如鸡,没个人上前,苏三家人更是,见叶白汀后退让出空间,直接跟着往后退,把半个大厅都让出来了。 申姜冲上前的时候很冲动,真动上手,倒也没怕。达哈不说别的,就说这体格,这首领位置,一看就知道功夫差不了,他在调查走访的时候就知道,达哈很厉害,他不一定打得过,但打不打得过另说,胆气不能输,大昭的男人不能怂,锦衣卫永远威武! 反正他要是输了,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要赢了,那可了不得,他只是一个区区百户,算不得大官,也不是厉害武将,能把人首领干翻,不是大昭厉害是什么!指挥使就是牛逼,安将军就是牛逼,不接受反驳! 电光火石间,二人过了好多招,叶白汀不懂武功,看不透,不期然视线滑过旁边站着的苏屠,发现苏屠眼睛越来越亮,甚至下意识开始手指跟着划动作,精准的预判出申姜接下来打哪…… 叶白汀便明白了,苏屠是仇疑青的兵,申姜也是仇疑青练出来的,近半年来,申姜几乎每天都在校场,接受仇疑青的‘摔打’训练,有些东西是通的…… 申姜也是打着打着发现,自己好像有长进了?每个招式都行云流水,融会贯通,拳头砸下去相当有力气,对方给的角度也看得清清楚楚,能精准打击到…… 他就知道天天跟着指挥使操练不会白玩!他虽仍然打不过指挥使,也敌不住指挥使编的三人训练小队,五人训练小队,可他好像真的打得过达哈! 在把达哈摁在地上摩擦,看着对方一脸血的时候,申姜那叫一个爽:“服不服!” “唔瓦……” 达哈呼哧带喘,都快出气没进气了,木雅才看向仇疑青:“安将军,你大昭的风度呢?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仇疑青这才指节轻叩桌面:“申姜。” 申姜顿了下。 仇疑青眼梢凝着墨色,看起来静极,稳极:“人死了怎么招供?案子清了再打。” “是!”申姜松手站起来,声音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看向木雅的眼神那叫一个放肆挑衅。 木雅:…… 你们大昭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是有气节风骨,从不随便打人杀人的么!所以你们的风度只是先留一会儿,用完了再打杀是么! 叶白汀微微笑着,往前一步:“达首领,咱们继续说案子?” 达哈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其实不太想说话,可不说话不行,申姜盯着他,又晃了晃拳头,什么意思不要太明显,不想说话可以,那就接着打! 他只得深吸了两口气,继续:“玉玲珑……其实也没必要死,一个肮脏的贱女人而已,只要好好伺候了我,我也不会不依不饶,本没想同她计较,可她错就错在,心思太玲珑了……明明不愿意,不喜欢那套酒桌规矩,和鲁明推拒酒盏间,指甲都断了一小截,还是喝了那杯酒,还是被鲁明拉到了树林后面,伺候了那种事……” “鲁明真不行,嘴上没把门的,干那事畅快了,竟然什么都敢说,还以为女人都蠢,根本听不懂,八王子之事,他到底感觉事情太大,又是新得到的消息,自己还没吃上这一份利呢,忍住了没说,就漏了安将军……” 达哈冷笑:“我亲眼瞧着玉玲珑表情不对劲了,她的确很能演,人前装的很像,但我是什么人,最擅长的就是暗里阴私那点事,仔细一查,就发现她知道了这件事,还有我仓房里藏着的东西。” “但她知道也没关系,一个低贱的女人,能干得了什么?可我后来发现不对劲,酒宴上她脱不开身,没人可以帮忙的情况下,她的确什么都没干,就像往常一样该跳舞跳舞,该敬酒敬酒,脸上笑容很甜,舞姿一如既往动人,但苏屠来了之后,她变得不一样了。我看到了她朝苏屠看过去的眼神,非常不一样,她应该是想找他帮忙,她定过苏家的酒,知道苏屠是安将军的人,我不可能真的让她做好这件事,遂在酒宴正闹的时候,我去追了她。” “我问她父母是谁,可曾去过边关,她笑着与我调情,故意避过,我便知她心虚,一定有问题,收拾肯定是要收拾的,但美色在前,焉有不享受的道理?” “我追着她一路往东,本想把她掐哑了,免的弄出声响,招来了人,谁知她竟这般体贴,任我怎样都不叫,任我欺负的多狠,都不吭声,那满脸泪痕却生生克制的模样……啧,搞得我都想下手轻点了。” “但我问她的事,她一个字都没说,我的所有问题,她都不答,她不说她父母是谁,现在何处,不说是否认识安将军,是否知道苏屠,她什么都不说!这就是她自找的了!她越不说,我越恨,越不说,我越兴奋,我最讨厌不乖的,乖孩子有奖励,不乖的,当然要死了! ” 达哈表情越来越阴鸷,像个疯子。 阳光无声落在地面,房间越来越安静,连吹来的风中都带着叹息。 除了主动被告知的苏酒酒,没有人知道玉玲珑的过往,其族人为了杜绝麻烦,早把过往编出了八百种样子,不叫人查到,外面的人不会关心一个教坊司的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可有亲人,经历过什么。 叶白汀也是在分析案情过后,感觉玉玲珑的遭遇是意外,但本身存在很重要后,才提醒申姜细查,奈何过往岁月掩埋了太多东西,申姜查的并不容易,时间太短,及至今日,方才有准确的结果和证据。 达哈声音里含着恨:“我倒没想到,苏屠隐瞒安将军的存在,不肯出卖也就罢了,毕竟他曾在安将军麾下效力,有纪律,这女人明明只是一个舞姬,身份低贱,连安将军是谁都不知道,却也愿意拼出性命维护……好在她还没来得及给苏屠递信,我以为我成功了,没想到她被我糟蹋成那个样子,死在我手里了,还能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被你们找到!” “明明是一个贱女人,明明任我欺辱,任我发泄,一句话说不出来,颤抖着,指甲都折了,却不肯求饶!我让她给我跳支脱衣服的舞,她不肯,我让她哺酒给我喝,她也不肯!” “一个伺候人的舞姬,哪来那么多规矩,哺口酒与我怎么了,跳个脱衣裳的舞怎么了,这不是她们这种人的惯用伎俩么?为什么别人可以,她就不行! ” 似是想起当日这些不愉快,达哈非常不满意,视线流转,放到苏酒酒身上,冷嗤一声,神色更阴—— “你们大昭的女人,都被惯坏了,学不会柔软,不驯,顶撞,骨头硬,莫名其妙的执着……一支舞,一口酒而已,费不了多少事,就是不肯,不愿,根本不知道男人在外面的辛苦,也从来不懂得,只有伺候好了男人,才会有好日子过!我不下狠手,是我大度,但凡想拿捏,别说舞你跳不了,酒你喝不了,想卖你去哪里,就能卖你去哪里,便是将你扔到猪圈马厩,你也只有受着的份!” “什么别人不懂酒,不配,这天下是男人打下来的,酒也是给男人喝的,你们女人才不配!你们就不应该被允许喝酒!你们懂个屁!” 苏酒酒一直都很安静,上次堂前问供是,今日也是,哪怕刚才申姜和达哈打架,达哈一脸血,现在口鼻间的血色仍然可怖,她都没有被吓到,没什么表情,也没想说话。 可现在,她突然柳眉扬起,眸底含锋,从腰间取下小酒壶,打开盖子,往地上一洒,瞬间房间内酒香萦绕。 也是这个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腰间挂着的这个巴掌大的小东西,并不是什么女孩的装饰物,而是小小的容器,里边放了酒。 这个酒和平日惯常见到闻到的不一样,质地清澈如水,却比水略稠,你能看到它小溪清泉一般撞在地上的痕迹,激出的水花,也能看出它淡淡拉丝般的质感,初闻它味道非常霸道,锋辣,凛冽,似乎卷起风雷之势,让你想到夏日雷暴,海上飓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刚要退,气氛就变了,暴雨霸道,带来了雷鸣闪电,也带来了雨水里的生机,它的味道开始变得温柔,像春日甘霖,像秋日暖阳,像四季轮转里,生命的韶华,有种子发芽长大,有花朵盛放枯萎,有人在时光中降生,慢慢走向尽头,和世间道别。 它的余味不凛冽,也不回甘,稍稍带着一点微苦的涩,最后归于平静,哪怕你不再闻到它的味道,心中因它而起的那股激荡,仍久久不散。 苏酒酒声音清越:“达首领现在可还觉得没滋味?” 达哈眼睛有些模糊,用力晃了晃头:“你拿来的什么东西……” “达首领是不是觉得头晕眼花,脚不胜力?” “你……” “达首领醉了。” “不可能!”达哈感觉自己有点大舌头,再次用力晃了晃脑袋,视线滑过大厅,“我怎么可能醉……你们都没醉!我千杯不醉,怎么可能一点洒在地上的酒……” 苏酒酒眼眸微垂:“此酒名红尘路,祭亡魂。我调加了玉姑娘最喜欢的梅冽,便是独属她的送行酒,寻常人闻了,大抵不会有太多感觉,杀了她的人,却一定会想到她当时身上的味道,死前的眼神,记的越深,越会不适。” “酒,是有灵性的。” “你说你瓦剌人一年有大半年醉着,两日就要大醉一回,喝酒就是为了醉,酒很委屈。它酿出来,经时光淬炼,经土封悠长,不是为了被这么糟蹋的。” “在我们大昭,婴儿新生,有庆祝酒,儿女初成,有成年酒,金榜题名,有状元酒,洞房花烛,有女儿红,折柳送行,有惜别酒,壮志未酬,有豪情酒,知己相交,有珍惜酒,他乡遇故知,有惊喜酒,老来有寿酒,坟前有祭酒……” “也不是所有酒都是那么欢欣的,有相逢意气为君饮,也有江湖夜雨十年灯,有人生得意须尽欢,也有浊酒一杯家万里,有暗香盈袖,西出阳关,也有酒入愁肠,独酌无相亲……”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苏酒酒微抬着头,眼底一片清亮:“春日暖阳,夏日繁花,秋日微风,冬日初雪,四季总会轮转,但每个人的四季都不同。去年的桃花,今年仍会开,可同一株桃树,开的不是去年的花,历的也不是去年的寒,它们是新的,经由不同气候,或减了两分香,或添了三分甜,桃树前的赏花人,也和去岁不同,可能是文人墨客,可能是新婚伉俪,也可能是不知事的孩童。” “酿酒方子不变,粮食和花果却并非始终如一,不同的时间,气候,温度,味道都不一样,每一坛酒,都独一无二,喝酒的人也是。” “我们敬畏世情的酸甜苦辣,我们乐于分享不一样的人生瞬间,我们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不管忧愁还是欢愉,我们永远记得冽酒入喉的这个瞬间,陪伴在对面的人,我们珍惜这一刻,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们在酒里参与别人的人生,也让别人读懂自己,我们感悟,我们成长,我们慢慢理解了,什么是理想和信仰,什么是道义和牺牲,什么是奉献和感恩,什么人不可以错过,什么人要永远怀念……我们终会找到自己在世间的意义,我们的人生,丰满有滋味。” 苏酒酒看着达哈:“玉姑娘没了,可我识得她,记得她,我见过最美的舞,看过世间最好看的冬日梅雪,而你,恐一生虚度,都看不到这些美好。恐怕你的人生中,从未有过此类瞬间,有人喝了酒,眼睛闪着光,和你讲星空和爱。” “酒是人生,人生是酒,酒有百味,人生亦如此。酸甜苦辣,过往与将来,所有人间韶华,人世倥偬,都可在此间看到。酒可诉衷肠,伴别离,酬知己,独独不应该被逼迫。” “它是很美好的东西,值得所有人喜欢,不应该被你们放在酒桌上那般逼压亵渎,让姑娘们谈之变色,越来越不敢沾,慢慢再也享受不了,品味不到,这份本该可以拥有的美好。” “所以我说,酒不是这么喝的。” “你说瓦剌人醉生梦死,一年有半年在醉里度过,我以为达首领是高官,是替代你国形象的来使,会有更高品位,更佳姿态,没想到,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中诗词都不是作者原创哈,作者也写不出来…… 相逢意气为君饮——王维。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浊酒一杯家万里——范仲淹。有暗香盈袖——李清照。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独酌无相亲——李白。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佚名。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韦应物。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 第221章 我要一个人 苏酒酒声音不高, 站在房间里,未施脂粉,裙钗素淡, 可她的眼睛很美,清澈如春泉, 通透如仙谪,素指淡点, 檀口轻启,就能品味到时光流年里,所有馥郁绵长的滋味。 她站在斑驳光影里,伴着夏日微风, 浅浅淡淡地说着话, 就能让人跟随她,看到一幕幕场景。 新生婴孩的啼哭,家人们的欢笑,成长的苦恼,成年的欢欣,洞房花烛夜的羞涩,金榜题名时的骄傲,壮志未酬时的落寞,悠然见南山的闲适, 白发苍苍的智慧…… 这是一个人完整的人生路。 境遇不同,脾性不同,人生有千万种模样,酒也是,四季轮回,寒暑交替, 酿成千万种滋味,每一坛打开的酒,这个瞬间身边陪伴的人,入喉的滋味,心口的念想,都是独一无二。 材料的选取,人性的解读,苏酒酒对人生,对酿酒有很特殊的感知和触动,所以她才能酿出各种各样的酒,各种不一样的风格,那些她为酒取的不一样的名字,就是她为客人量身定制的期许,希望这一口酒喝到的滋味。 比如母亲送给女儿的酒,是珍惜,是不舍,妻子送给丈夫的酒,是入骨相思,是情深如许,战友送给彼此的酒,是豪情感怀,是壮志未酬,丈夫祭给亡妻的酒,是念念不忘,是盼来世鸳盟。 做给玉玲珑的酒,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洒脱,是跳舞时的享受欢愉,是赏梅雪时的闲适惬意,是偶尔想起边关少年,星子一般的眼眸时,心中的悸动和怀念,是对曾经拥有过并不宽阔,却温热坚硬胸膛的感恩和珍惜。 洒在地上的这一杯送行酒,便也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这是送别,是感谢,是人生中值得记住的瞬间。 苏酒酒都懂,女儿的柔软,男儿的豪情,姑娘的坚韧,男人的固执,以及人生里,太多猝不及防的离别,和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达首领说我大昭酒淡,不够辣,其实做到辣喉很容易,多次蒸酵提纯就可以,不管什么人,一闻就能醉,但做的好喝,就不容易了。” 苏酒酒看着达哈:“我爹有一种酒,叫‘破阵’,天底下只他能酿,换了人就不是一个滋味,此酒辣喉,凛冽,非经历过战场烽火之人不能懂,可惜我爹这酒只送不卖,只和他认可的人分享,你怕是没机会了。” “我闺女说的对!” 苏屠瞪达哈:“你走遍京城又如何,就是喝不到我的酒!我泱泱大昭,纵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敢说自己走遍了山川大河,尝遍了世间万物,就你来的这些日子,满打满算不过月余,能见识到多少?还放言说大昭所有酒都淡,不是你喝不到好酒,是你喝的太少了,井底之蛙!” 达哈:…… 他本来对酒这件事相当自豪,对自己的为人处事也是,自认聪明,不输任何人,可今日在堂,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轻飘飘的话,竟有些动摇,感觉那么多年的酒白喝了。 他突然想起了被他忘却很久的事,比如孩童时母亲怀里的温度,父亲喂给他第一口,被他吐出来嫌太辣的酒,比如少年时篝火对面,少女翻飞的红色舞裙,灵动清澈的眼眸……有些东西好像不应该忘的,为什么……都忘了? 如果让这姓苏的小姑娘为他酿一回酒,会是什么滋味? 是他一直想找,却找不到,但一定很喜欢,很沉醉的滋味么? 可惜了,这姑娘不是他瓦剌人。 “呵……” 达哈又笑了,但这次没再继续攻击苏酒酒,也没再故意侮辱死在他手下的玉玲珑,而是转向仇疑青:“人是我杀的,又如何?我杀了鲁明,杀了玉玲珑,杀了毕正合,所以呢?安将军准备把我怎样,扣在这里,还是押回北镇抚司?抑或遣送回瓦剌,由我王处置?” “杀人偿命,”仇疑青眼梢微寒,“你说呢?” 达哈眼神阴森:“可惜……晚了呢……” “不对,来人——” 达哈说话声音突然断续,好像发出的很艰难,房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唇角淌血,猛的扑摔到地面,手脚抽搐两下,停止了呼吸,速度快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动作。 “师姐别看——” “闺女到爹爹这边来——” 苏屠和杜康一左一右,把苏酒酒拉到身后,阻了她视线。 申姜一脸惊讶,万万没想到,这案子刚破,凶手就死了?达哈这样的人,竟然会自杀? 他心中快速思量,左右证据确凿,凶手本人也招了,现场众人都可为证,带个尸体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憋的慌。明明已经破案,该记一大功,却叫人这么轻松死在这,他都还没过瘾呢! 不过该办还是得办。 申姜正要招手,叫外面锦衣卫过来,就听到了一句—— “且慢。” 是瓦剌副首领,木雅。 申姜听出话中暗含的挑衅之意,眯了眼:“怎么,如今事实明显,命案告破,凶手自己也承认了,还痛哭流涕,后悔不已,把自己给杀了,副首领难不成有别的疑惑?” 木雅却只看向仇疑青:“安将军,我瓦剌使团的人,死在你这里,你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你放什么狗屁!”申姜怒了,“他自己服毒,自杀在这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别说的好像是我们指挥使害了他一样!” 木雅眸色淡淡:“话是你们大昭人说的,案子是你们大昭人查的,谁知这一切是不是事实呢?我今次在现场,感觉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它日返回王庭,转述给别人,别人却未必会信,万一我们王不认,臣民不服,将来大军压境,引来邦交争端,可如何是好?” 申姜冷笑:“打就打,怕你们不成!我们有安将军!” 木雅却笑意更深:“你们确定,安将军之后,还能带兵打仗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申姜眸底一冷,“给老子说清楚!” 木雅却没理他,看了看左右,转向仇疑青:“安将军确定,接下来的这些话,所有人都能听?”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又看向叶白汀:“你们指挥使心中有大义,什么事都敢做,什么命都敢拼,舍身取义,可谓当世豪雄,你们呢,要不要保护这位战神?” “玉玲珑一个女人,尚能拼却性命……小仵作,别人听不懂我这话,你应该是懂的。” 叶白汀眯了眼梢,看向仇疑青:“请指挥使下令,摒退左右。” 木雅看到他表态,似乎非常满意,唇角都翘了起来。 申姜感觉不对劲,但跟着少爷走肯定没错,也跟着屈膝拱手:“请指挥使下令,摒退左右!” 眼下案情大白,凶手伏诛,接下来再言的不再是案情相关,有一定机密性,苏屠很快考虑清楚,拉着女儿和徒弟行礼:“证据俱在,嫌疑已清,还请指挥使准许我等归家!” 头都开成这样了,钟兴言也不得不跟着表态:“下官……下官也请退避。” 仇疑青招手叫锦衣卫进来处理尸体,言道:“苏家人可回,若案情有其它后续需要,可能会有锦衣卫上门,请务必配合,钟大人……怕是回不去了,锦衣卫已查明,你之过往劣迹重重,强抢民女,为恶坊间,今日押回回北镇抚司,以待后审!” 苏家人自然道是,钟兴言就有些傻了眼,怎,怎么回事嘛,明明他是无辜的,没有做任何计划,也没有杀人,为什么还要被算旧账! 但现在再喊也没用了,锦衣卫很快进来,将他押了出去,厅堂尸体搬走,处理干净,重新归于安静。 仇疑青将绣春刀扔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副首领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木雅早已收起先前安静守礼姿态,手负在身后,下巴微抬,整个人显而易见的傲慢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达哈已经死了,你们案子里死的那几个人,我们使团已给了交代,可我们首领死在你们这里,你们是不是得安抚我们一下?” “副首领是不是搞错了因果?”叶白汀提醒他,“是达哈害我大昭人,而不是我们要害他。” 木雅微笑:“我之前还道可惜,我们仓房那盒‘梅颜草’到底被你们拿了去,你们这般重视,应该是知道它是解药了?可你们又知不知道,只这一位草药,是否有用,是否能根治?”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 叶白汀眯了眼梢:“指挥使中的毒,是你们下的,对么?” 木雅慢条斯理:“玉玲珑的确为你们立了大功,欲解此毒,‘梅颜草’不可或缺,且‘梅颜草’只生长在我瓦剌苦寒之地,数量稀少,极为难得,若非此次机会,恐你们究其一生,也不知它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也得不到。” “不过想解此毒,只这一味‘梅颜草’,肯定是不够的,还需另一味主药‘天缕兰心’……嗯,观你们表情,好似对这四个字并不意外,应该是打听到了?” “但这样也没用的,”他眼底闪着恶意的光,“两味药本身都有毒,药材的淬炼炮制,用量,入药相合时间火候,都有特殊要求,但凡有一点不对,做出的东西非但解不了安将军身上的毒,反而会立刻催发,让他吐血身亡哦。” 叶白汀冷了脸:“这到底是什么毒。” 木雅唇角上翘,愉悦极了:“就叫‘难眠’,它不是什么烈性毒药,见血封喉,最初非但不会要人性命,甚至不会让你立刻睡不好觉,这样你才不会察觉提防,不会紧着找方法把它治了,让它有时间侵入你的骨髓不是?” “举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毒药也是,只要是毒,就能配出解药,不过就是难易程度有所不同,有些很快就能配出来,有些则用时良久。安将军大名烈烈,几乎毁了我瓦剌根基,我朝中上下恨他忌惮他,再正常不过,对付他,自也要用最稳妥,最不会出意外的法子……” “‘难眠’之效,深入骨髓之后,配出解药也没用,一定会死,尚未深入骨髓,只在内腑血肉,也有诱发之法,只要知道这个秘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使用方法,催其瞬间毒发——你们的安将军,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失去理智,杀掉身边所有人后,力竭而亡。” “我们打不过安将军,行,这点我们认了,我们可以退避三舍,休养生息,可只要此毒发作,只要你们安将军成了疯子,力竭而亡,你大昭边关再无人镇守,我瓦剌雄风便可再振!” 叶白汀却摇了头:“我不信。既然这诱发方法这么有用,你什么都知道,为何现在没有行动?” 木雅笑了:“当然是还不到时候啊,现在拔苗助长,效果不够,回头他死不了,我冲谁哭去?” 时间未到,使团仍然带了梅颜草来…… 叶白汀悟的不要太透:“所以这‘梅颜草’,不仅是解毒配方之一,还是诱发之物,对么?” 木雅却不肯再说:“北镇抚司人才济济,安将军城府甚深,带出的兵智勇双全,连座下小仵作都颇精识人之道,我可不敢透露太多细节,被你们参透,我可大方告诉你们,此毒穷尽我瓦剌众医巫之术研制,做成后为不泄密,那些医巫俱都自杀相殉,无论你们怎么查,都是找不到根由,拆不懂解法,可是我会,也知道诱发方法,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给这个方便了……” 仇疑青:“你想要什么?” 木雅眼神突然锐利:“既然你们知道我们在找八王子,应该也知道,我们还没找到?” 仇疑青:“以你们的废物程度,倒也不意外。” 木雅瞬间眯了眼,却没生气,懒洋洋道:“没办法,安将军扎的篱笆太紧,我们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放出这点东西,毕竟你安将军再重要,也敌不过我们未来的王,便在此暂退一步,谈个交换怎么样? ” 叶白汀瞬间明白,这个交换,恐怕换的不是东西,而是什么人。 仇疑青:“你想换谁?” 木雅就浅浅叹了口气:“八王子身边有个组织,叫蓝魅,可能你们以前并不知道,当然现在知道了也没用,这个组织早就隐散在民间,警惕的很,连我用王的贴身玉佩都没能吊出——我不要别的,要这个组织里的一个人。” 叶白汀瞬间反应了过来:“青鸟?” 瓦剌人倒是自信,到现在还觉得一点风声都没露,可惜这个组织早就被他们扒了个干净,里面的人前前后后治了不少,尤其青鸟,这个知道秘密最多的人,目前的组织头目,早就被他们单独关押了。 “你们知道他?”木雅非常意外。 叶白汀淡笑不语。 木雅目的并不是探知更多,这些过往他也并不想过问,只想把人交换出来:“既然你们知道,就更好聊了,他目前就在你诏狱不是?你们将他交给我,我便把解毒之法给你们,之后么,咱们各凭本事,我在此人身上找八王子下落,你们仍然可以阻拦我,最终我找不找得到人,你们的毒自己解不解得了,端看个人本事,如何?是不是很公平?” 都不用往深里分析,就知道这话绝对有什么猫匿,这个毒的解法,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有诸多细微之处。 叶白汀心思微转,也很快明白了一件事:“所以这,才是你们的所有目的?” 他往前一步:“你们的确在努力寻找八王子,达哈也的确在搅风搅雨,把水搅浑,方便你们操作,如果锦衣卫查不出案件真相,或者你们找到了八王子,达哈就不用死,你们会利用使团身份施压圆缓,如果锦衣卫查明真相,你们仍然找不到八王子,也没关系,达哈就如今日死在堂前一样,用自己的死碰瓷大昭,让你借此机会谈判……” 前期协同操作,可以掀起巨大波澜,让锦衣卫分心,没办法过度关注使团动静,如果不顺利,就以自己人性命为祭,博最后一点机会,打的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叶白汀把前前后后的事想透了,二人的关系也能捋清楚了:“你和达哈,并非一个效忠瓦剌王,一个听命九王叔,你二人根本就是一伙的,都是瓦剌王的人,对么?” “这你也能猜到?” 木雅这次真的非常惊讶,眼底尽是欣赏之色,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不错。九王叔的确势大,但他毕竟是你们安将军灭了我王庭数位王储之后,才跳出来的人,先前胆小懦弱,毫无存在感,之后胆子被手下喂大,各处经营的也晚了些,在瓦剌地面尚且能看,进了大昭境就不行了,他们没有任何来源方向,派过来的细作也一个存活的都没有,真正的达哈,早就被我们杀了,你们看到的,一直都是我的副手,他叫木烈,是个勇士。” 申姜听得脑子打结,费劲捋了捋,方才得出结论:“所以‘达哈’根本不是什么首领,你这个副首领,才是在背后决定一切,操纵一切的人?” 木雅微笑:“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申姜:…… 他回想着碰头分析案情时,指挥使说过的话……怪不得每次与八王子有关的事,都是木雅亲自出手,还有那次暗夜,指挥使亲见,二人错身时说过的,什么最好不要死在这里之类的话,看起来对立,实则充满深意。 还有在每一次在外人面前,二人戏都演的很足,达哈不可一世,张扬跋扈,可好像很听木雅的话,只要木雅出现,随便劝一劝,一定会有用…… 现在知道结论,就着往回推,他才能窥得一二真相,明白些事,为什么少爷好像一瞬间都想通了?到底是怎么明白的! 木雅却已不理他,再次转向仇疑青:“如何,指挥使,想清楚没有?” “你做梦。”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冷硬:“北镇抚司诏狱,关押者多罪大恶极,非皇令不可出,青鸟此人奸狡,身涉命案,怎可轻易交托外人?” 木雅瞬间冷了脸:“哪怕你最后会因这不值一提的囚犯而死,也不遗憾,不后悔?” “本使若死于你手,是本使能力不够,怪不得旁人——” 仇疑青眉锋压眼,气势颇有股威慑:“不过副首领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本将在边关,你瓦剌都难取本将性命,现在在京城,我大昭天子脚下,真当本将没办法扣下你,逼你说出你知道的所有事?” 木雅面色微变:“你威胁我?” 仇疑青:“你方才不也是在威胁本将?” 木雅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突然一笑,伸手啪啪鼓掌:“不愧是安将军,厉害,我现在就可承认,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你也忘了一点,这里的确是你大昭土地,但这里的人可不是你的军队,听你的话,令行禁止,这里多的是百姓,是臣民,所有人都爱戴你,以你为骄傲,你看,光是玉玲珑这种卑贱女子,从未见过你的面,都愿意为你而死,大昭百姓会为你做出什么事,应该不必我说?” “这民心,可是双刃剑啊。” “你的确抓了我们很多细作,但你也应该知道,那些并不是所有,达哈之死是个特殊信号,我们最后在外面的布置已经启动,如今市井应有流言四起,知道你仇疑青不但是北镇抚司指挥使,还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可惜这位战神身中剧毒,终将陨落,就那么巧,偏偏我手中有解药能救你,要求不多,只想换你大昭一个死囚……” “你猜百姓会如何反应,朝堂官员会怎么说?若你大昭天子不答应这桩交易,你猜会不会有人质疑他,反抗他,他屁股底下的龙椅还稳不稳,坐不坐得住?” “一个是没什么用的死囚,杀了还得埋,多少费些人力,还占地方,我带回去,你们这还干净,一个是大昭战神,能护佑疆土,能稳定民心,哪怕什么都不干戳在京城里,也是主心骨,你们天子应该舍不得?这样一员猛将,要是死了,别关可就保不住了,北地叩开,我瓦剌骑兵南下,恐怕这大好山河都要换个模样,天子,还能活么?” “我的确没有门路亲自把这件事送往皇宫,但我猜测,只要你们天子不傻,捏着鼻子也得答应这桩交易,你仇疑青说的话,根本做不得数呢。” 申姜气的脑门充血:“你在说什么狗话!我们绝不——” 木雅却拍了拍手,转身往外:“我的话就说到这份上,达哈尸体,随你们处置,使团罪行,随你们编排,不过这后果,还请好好考虑,左右我也来一个月了,京城繁华,风土极好,我享受的紧,不怕多等,就是不知———” “安将军的身体,等不等得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挂一个小伙伴的推文~也是古耽,《我死后反派疯了》by鸣春涧,文案如下: 应玄霄穿成了一本修仙文里的路人甲,系统告诉他,只有得道飞升才能回家。 面对原作里那个搞得十二仙洲生灵涂炭,几乎不可战胜的反派boss谢冥,他开始冷静分析,只要他飞升得够快,原书的狗血剧情就追不上他。 他拿着系统提供的存档外挂开始莽,结果五次全挂在谢冥手里。 应玄霄火速点开第六个档:分析个锤子,下把先当你爹! 成功哄得谢冥拜自己为师,应玄霄掐指一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四舍五入差不离。 他给谢冥功法、神器和名声,他问谢冥:“我待你如何?” 谢冥沉沉地看着他,只答了两个字:“极好。” 应玄霄:呵呵 要不是你的好感度条空空如也一动不动,我还真信了jpg 搞不定,他准备换个法子追求自己的飞升大道。 后来,反派疯了。 乐观皮皮虾受x闷声搞大事攻 喜欢这口的宝宝去收藏支持下鸭~(づ ̄3 ̄)づ╭~ 216章符合条件猜对凶手的宝宝,作者已经发过小红包啦,为防作者眼瘸,有猜对了却没收到红包的宝宝,在评论区踢一jio哦~ 第222章 别怕 “他竟敢威胁指挥使!” 申姜对着门口已经消失的木雅身影, 愤愤跺脚,恨自己刚刚动什么脑子,想什么聪明人该想的事, 那是少爷和指挥使的活儿,他就该由着性子, 冲过去把人摁住揍一顿! 犯了锦衣卫的规矩,打板子就打板子, 他不怕! 他现在可了不得,连达哈都能打得过,这个木什么雅也一定没问题!他就不该便宜这孙子! “得啵得得啵得,就他能说是吧!”申姜撸着袖子, 转头看叶白汀, “这孙子这么下我们指挥使的面子,少爷您发话,咱们怎么收拾他!” 叶白汀却眯了眼:“……可不是 申姜品了品,感觉这话头不对:“还有别的?” 叶白汀视线淡淡滑过他的脸:“史书你不喜欢,不爱找来读,应该看过不少话本子,听过不少戏折子?故事里那些威震边关的大将军,遇上圣心□□的皇上……大概率会发生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 申姜此前没深想,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此刻仔细一思量,脸色就变了。 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功高震主……完蛋,好像都不是什么好词啊! 叶白汀见他想到了, 垂了眼,声音微低:“都说高处不胜寒,身处权力之巅的人,经历过太多斗争,太多背叛,身边局势来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算计的全是利益,慢慢的心会冷,会变得更冷漠更无情,若人生中没有积极向上的变数,终将会走到这一步,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是话本里的故事,台上的戏折,历史的车轮,也是人心。” 今大昭局势初定,圣上勤勉,锋芒绽放,边关初平,安将军已能回京,百姓爱戴,看似有了盛世之兆,大家都翘首祈盼那一日的到来,可事实,真的会那么完美么? 宇安帝和安将军之间,就没有一点猜忌么?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安将军凭一己之力,在边关创下不世之功,底下安家军几乎全部是他亲兵,只听他一人令,唯他马首是瞻,京城遥遥相隔,天子就真的放心?他现在龙椅已经坐稳,还娶了皇后,很快就会有自己的皇子,兵权这么放在外面,他就不会忌惮? 安将军威望那么高,几乎全大昭的百姓都知道他,拥戴他,他会不会燃起野心,觉得这样不够,不想只做将军,想要更多,比如紫禁城里那把金光闪闪的椅子? 瓦剌人怎么想,在此计里再明显不过,他们在挑拨离间,除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换到自己想要的人,他们还想大昭君臣不和,最好热热烈烈的内讧一场,他们才会有机会逮住空子,再次劫掠边关。 少爷点的这么明白,申姜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想不通:“咱们指挥使这排面,好像是有点高……可那也不能怪指挥使啊,护佑疆土还护出错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所以说,别人这连环计,可不是无的放矢,淬着毒呢。” 不管照不照着木雅说的做,只要这件事提出来,就一定是隐患,这可不是什么下不来。 但还是可惜,瓦剌人大约不知道,宇安帝和仇疑青,和其它朝代的君王将军不一样,他们的羁绊很深,绝非利用不利用的关系,眼前看到的,也绝不会是自己的利益。 沉默良久,申姜再次跳脚,骂出声:“日1他娘的瓦剌狗!真不是玩意儿!瞧他们玩的这点脏活!什么酒宴什么杀人什么找八王子什么下毒交换人……他们就是输急眼了,想祸祸我们大昭,拽着我们大昭百姓过不上好日子!要是叫他们得了逞,我们岂不是太废物了!不行,我要去弄死那个木雅,看他还敢瞎逼逼!” 说着就要往外冲。 叶白汀伸出手臂,把他拦住了,眸色微淡:“锦衣卫把使团的人杀了,算怎么回事?木雅死了,指挥使的毒怎么办?” 申姜:…… 老大一汉子,憋的眼圈都泛了红:“那我怎么办!我除了这个别的也不会!” 他越想越后怕,指挥使能力他才窥得一二,就觉得深不可测,颇为仰望,看看一年前北镇抚司什么样子,再看看现在,变化何止翻天覆地,单是一个衙门,头狼能力就如此重要,况且一个国家? 大昭不可以没有指挥使,边关更是失不得安将军! 总不能让人拼了命,流了血,现在还要被算计,连好名声都留不下! “急什么,总会有解决办法。”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脸上看不出太多激烈情绪:“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 仇疑青敛了眸,食指轻轻在桌面敲了敲,片刻后,下令:“申姜,你先送少爷回去,路上不得耽搁,不得有误,所有任务以此为先。” “是!”申姜立刻行了个军礼,“那指挥使……” “我需得进宫一趟。” 瓦剌人既然设了这个局,市井坊间已在造势,皇宫怕也得到了消息,他得先和皇上见一面,就接下来的各种事宜进行沟通,商讨解决办法及预案。 “好,”叶白汀垂眸,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嗯。” 仇疑青起身往外走,步伐一如既往矫健坚定,似这世间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也没必要心生忧愁苦恼。 和叶白汀擦肩而过,马上要越过的时候,仇疑青手抬起来,放在他额前,轻轻往后捋了下,似有似无挨了挨自己的肩,触之即离。 “别怕。” 叶白汀感觉到了这只手下盈满温柔的力度,微微抬起下巴,任阳光落在脸颊,眼前一片光影斑驳。 有发丝随风起舞,落在了脸侧。 他站在原地,目送仇疑青背影离开,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最初不知道方向,随便哪个角度都会担心,往哪里想感觉都是危机,现在知道问题在哪,反而心下安定许多,他只怕找不到问题,找到了,想办法解决就是。 他不怕。 仇疑青一定不会出事,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申姜看着叶白汀,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知道少爷生的好看,头一回诏狱见面,少爷把脸洗干净,他就知道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想多看两眼,可之后混的熟了,认识的深了,他反而不再为少爷相貌大惊小怪,看到的更多的是少爷的聪明,少爷的手段,少爷一手鬼斧神工的剖尸绝技,对案件细致入微的人性剖析,世间就没有难的住少爷的案子! 有些人就是能这么厉害,人长得好,本事也足,就像指挥使,二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感觉自己见识过太多大场面,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震撼无声,他都能利用这一点嘲笑别人了,没想到今日这一幕,还是被狠狠震撼到了。 少爷身上飘逸的天青色衣袍,玉腰扣束出了腰身细窄,夏风鼓荡出谪仙丰姿,阳光在他脸上跳跃,微风拂过他的眉眼,往外是繁花盛景,往里是光影斑驳,少爷像一尊被人精致打磨的玉琉璃,光是站在这里,就美不胜收,让人忘了烦恼。 慢慢的,浮躁尽去,连夏日燥热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申姜情绪渐渐平稳,心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少爷,那咱们——” “走吧。” “嗯?” “回北镇抚司。” 叶白汀提起袍角,迈过门槛,走过倾泻在地的阳光,一步一步,非常稳。 …… 皇宫。 太极殿前,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 现在已是午后,晨间大朝早就散了,很多回了官衙的官员却重新收拾整齐,一个个的穿好官袍,戴好官帽,跑到殿前叩请觐见,里面宇安帝还未传出话来,众人一边束手静候,一边免不了窃窃私语。 有人激动意气,有人皱眉不展,有人担心不已,也有的人在观望,轻易不发表观点,等着别人先说,考虑看这件事里有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可以抓住。 大家情绪不尽相同,但在仇疑青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所有人视线都转了过来。 目光灼灼,崇拜有之,希冀有之,复杂有之,眼神都不一样,但所有人动作几乎是一致的,他们都遥遥躬身,拱手为礼—— 少年将军,九死一生,护百姓,佑疆土,寸步不让,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边关,打的瓦剌四分五裂,至今仍喘不过气……此乃不世之功,值得所有人一拜! 不管内心对仇疑青如何评价,喜欢还是害怕,还是想要借他谋什么利,可在场所有人,都算是受了他的恩,心中这一份尊敬是共同的。 仇疑青没说话,只冲这边略点个头,继续稳步去往太极殿前。 他刚要请见,里面高公公已经迎了出来:“皇上已等候您多时,安将军不必讲这些繁文缛节,先随老奴进来吧?” 太极殿内,摔在地上的桌子还没收拾,宇安帝面沉如水,见人进来,想要按住脾气,还是没摁住:“因何不告诉我!你身上中的毒明明这么严重,为何只说偶尔觉少,并不影响!” 仇疑青安安静静地叩拜行礼:“臣仇疑青,参见皇上。” 宇安帝见他不急不躁,一点表情都没有,也没想着解释,更气:“仇疑青!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难不成真是那鸟尽弓藏的昏君!” 仇疑青面色未变,依然安静:“我泱泱大昭,礼仪之邦,天子当要以身作则,言辞不可偏颇。”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剔我没说‘朕’!以身作则个屁!” 宇安帝都说脏话了,眉目深深,咬牙切齿:“别人倒也罢了,你仇疑青还不知道我?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活了,干脆直说,正好我卸了这差事,什么天子,什么龙椅,谁爱做谁做,谁爱来谁来!你知道的,我脑后生有反骨,自小离经叛道,若不是长公主那般努力扳正我,若不是你哄着我说这条路虽难了点,但征服起来很有意思,我才不稀罕!长公主没了,你再死了,我征服出来给谁看!” 他气的踹桌子:“天天一桌折子,这么大的龙案都摊不下,天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关在这个破殿里,这个方寸大小的龙案前,连外面的风都吹不到一丝,这事也要问,那事也要管,所有事都很急,所有事都等着我批,纵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也很难不出丁点纰漏,被人逮住就大做文章,脸面全无,我做什么要这么辛苦自己!我抱着皇后策马江湖,归隐山林不好么?我跟你说仇疑青,我不稀罕这个位置,也不稀罕你用命给我铺路!” 仇疑青没说话,只静静走到案前,亲手执壶,给他续茶:“明前龙井,叶芽舒展,香味清甜,长公主最喜欢的味道,我却总品不出来,唯你能懂。” 宇安帝瞬间发不出脾气,狠狠盯着仇疑青,眼角隐隐有些红:“……你就会这一招!我刚才在说什么,你可懂!” 仇疑青垂眸:“我知。” “若我真的生气,你可知是何后果!” “我知。” “你知道就好,”宇安帝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眸底一片冷冽,那是帝王的威仪与固执,“今日便在此间,好生把这件事同我讲清楚,别的都不重要,你可不能死,不然我堂堂君王,都没法向你家小仵作交代。” 仇疑青垂眉,及至此刻,表情方才有些许变化,眸底微微泄露出一二柔软,声音也略低了些:“你放心,我也舍不得。” 二人换了位置,转到一边方形案几前,掀袍对坐,就这件事进行细致的分析与讨论。慢慢的,宇安帝神情从凝重变的若有所思,再到闪过狡黠,露出几分坏笑…… 室雅兰香,阳光正好。 …… 北镇抚司里,叶白汀也非常安静,回到房间,就盘腿坐在小方几前,什么吩咐都没有,什么都不干,什么卷宗都不翻,直勾勾的冲着窗外出神发呆。 申姜又开始着急了。 少爷多聪明的脑子!多难的案子,多隐晦的线索,死人尸体哪怕只剩了个骷髅头,少爷只要动起来,四处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就能有结论,给出方向,这回怎么没动……是不想管了么? 不可能啊,指挥使是什么人,以前少爷都没有不管,现在更不可能了! 他又不敢问,急得在院子里转圈,把听到动静跑过来的狗子都给绕晕了。 “呜呸——” 狗将军甩了甩脑袋,绕过他,啪嗒啪嗒的小跑,想要进房间找少爷,却被摁住了。 申姜薅着它后颈短毛:“嘘——你消停点,少爷忙着呢,不许打扰,知道么?” “汪呜——” 狗子刚要叫,嘴巴又被捏住了—— “不准叫!” 这要不是平时惯常见到的熟人,狗子能转头咬他一口,这不是骗狗么!少爷忙不忙,狗能不知道?房间里分明一点动静都没有!玄风要陪少爷睡觉! 申姜拎着它后颈皮:“反正不准去!” 于是接下来,一人一狗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不顺眼。 申姜实在没辙了,站起来跺了跺脚:“不管了,我去给少爷整点好菜!” 少爷和别人不一样,指挥使也是,两个人都是心志强悍的主,不可能跟他一样焦灼踌躇,神思不属,没立刻下命令给方向,可能也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容有错,总不能随便牵一个线头出来…… 他现在没事做,不如好好张罗顿饭,少爷吃的高兴了,情绪放松了,没准就有法子了! 叶白汀听到狗子声音,从房间出来,狗子立刻巴上去挨挨蹭蹭,亲亲贴贴,还呜嘤呜嘤的告状,说申姜欺负它了,刚刚按着它不让进门! 申姜刚刚跑到门口,还没出去呢,就接收到了少爷的眼神,后背一凛:“那什么,我去弄点吃的?” 叶白汀颌首:“去吧。” 他拿来小藤球,在院子里陪狗子玩,不怎么说话,也很有耐心,狗子却也感觉到哪里不大对劲,虽然仍在玩,却并没有玩的那么疯,看起来倒是像陪着少爷,哄着少爷了,特别乖。 仇疑青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一人一狗在院子里,人蹲在阳光底下,遮出小小的影子,狗子跳来蹿去的身影就高大多了,阳光下显得还特别壮,可一挨近人影,就放轻了脚步,放柔了动作,叼着藤球给小仵作时都特意收了锋利犬齿,怕伤到他。 “汪——汪!” 看到主人回来,狗子反应比人快,转过身来,冲着仇疑青摇尾巴。 叶白汀才看到他,怔了下:“回来了?” 仇疑青正好眼角余光瞟到申姜,后者正指挥着厨房上菜,就送去指挥使的房间。 “还没吃饭?” “等你啊,”叶白汀微笑歪头,“指挥使可愿赏脸?” “走吧。” 仇疑青走过来,明明眼底一片温柔,却并没有牵叶白汀的手。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来往的锦衣卫,懂,指挥使是君子么,人多了不方便,要尊重自己。 他微微垂了眸,跟着前面人脚步,安安静静进了房间。 锦衣卫小兵速度飞快,由申姜指挥着,摆完一桌子菜,迅速离开。 “看起来还算不错……” 仇疑青一句调动气氛的话没说完,后背就是一紧,被抱住了。 “今天怎么这么乖?” 他微微一怔,伸手去抚叶白汀的手,就被吻住了。 叶白汀转身到他面前,搂住他脖子,轻轻吻他,很轻很软,有很浓的眷恋,也有很多很多心疼。 仇疑青加深了这个吻,离开时呼吸微微急促,声音喑哑:“我没事。” “我知道。”叶白汀靠在他肩上,声音有点闷,“我就是觉得,你舍弃了那么多东西,救了那么多人,差点连命都……你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 仇疑青大手轻轻抚着叶白汀腰身:“我做的所有事都是自身意愿,我不悔,也从未觉得难堪或难受,但是宝贝……你心疼我。” 他低头吻住小仵作:“你心里有我,我很开心。” 叶白汀没说话。 仇疑青指尖轻抚他的脸:“我为别人牺牲,也有人在为我牺牲,大家感谢我,我也很感恩这些人,你看,总有人说我孑然一身,少沾了人世烟火,可我已经和这么多人结下这么深的羁绊,我从不孤独。” “以往那些年岁是,现在更是。” “我有你了,不是么?” 叶白汀就知道,仇疑青一定能猜到他想什么,声音更闷了:“……嗯。” “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我不——” “你不饿,我可饿了,方才陪皇上说了好一通话,皇上竟然不管饭,御膳也不赐两道,就把我轰了回来,说我家里有人等着,他才不会不懂眼色……” “别说了!吃饭!现在吃!” 堂堂北镇抚司指挥使,威震边关的大将军,敢不敢说话这么腻歪,你人设不要了么! “来,吃这个。” “尝尝这个。” “这个好像也不错。” 仇疑青不但说话腻歪,动作也很腻歪,连连给叶白汀夹菜,似乎囤了满腔热情,别的方式此刻不方便表达,便全带在这些动作里。 叶白汀:…… 算了。 但他还是没忍住,问:“皇上那边怎么说?” 仇疑青:“赐我便宜行事之权,这件事无需皇上出面,我可由心而为。” “那这样的话……” 叶白汀眼底转了一下:“要不要去诏狱一趟?” 仇疑青似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神情丁点没变:“先吃饭,吃完再说。” 他这个大宝贝,看起来乖,实际……嗯,实际也乖,但心眼一刻未停,在外头把申姜和狗子吓得跟什么似的,实则心中早有成算,倒是和他不谋而合。 好像从第一次合作办案,他们就有了这种默契。 皇上说的没错,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指挥使内心很是愉悦,拿来碗,给小仵作盛了碗汤。 一顿饭很快吃完,叶白汀却没急着走,而是拉着仇疑青商量了更多,手里的信息线索,指向的事实,如今整个的局面,包括仇疑青在皇宫中和皇上的交谈……最后理清思路,过去小半天,才去了诏狱。 诏狱一如既往,黑暗阴冷,不见天光,里面弥漫着各种阴沉死气,让人呼吸一口,都不怎么愉快。 可人与人不一样,就是有人很聪明,总能提前探知风向,得到一二消息…… 审讯室里,青鸟双掌蹭了蹭鬓角,整理好衣襟,端坐桌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看起来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却没想到,对方一落座,一句话,就让他破防了。 叶白汀说:“八王子,我们找到了。” 第223章 好狠的一对狗男男 牢房幽暗, 寂静无声,壁上烛盏爆了个灯花,竟有几分吓人。 青鸟看看桌子对面坐着的仇疑青, 再看看他身边的叶白汀,一脸惊讶:“你说……你找到了谁?我刚才可是听错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没听错。” 青鸟顿了下, 唇角勾起,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跳跃烛火下,点在桌子上的指尖都似蒙了层浅光,颇有几分神秘:“所以这八王子是谁?说来给我听听,我帮你们看看, 找对了没。” 连声音都拿腔拿调, 隐隐透着得意。 叶白汀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分析着他的肢体动作,此刻心里更有数了,桌子底下的手悄悄伸往旁边,捏了捏仇疑青。 仇疑青反手捉住这只手,捏在掌心把玩,并没有放开。 对面的青鸟看不到,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跟着跑过来, 知道一切计划和目的的申姜就不一样了,一边办事还能一边这么玩,指挥使和少爷绝对是有信心啊,这局没跑了,还会和以前一样,虐死这帮渣渣! 青鸟是不是, 你狂啊,你再狂!小心一会儿渣都不剩! 叶白汀表情稳的很,看着对面的人:“你刚刚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青鸟:“嗯?” “我说了什么?” “你说——‘八王子,我们找到了’。” “所以啊,这八王子是谁,还用我们再重复一遍?” 青鸟看盯着叶白汀唇角意味深长的笑,突然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不错,就是你,”叶白汀微笑,“幸会啊,八王子。” 青鸟愣了一下,突然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叶白汀轻叹:“事到如今,你确定还要装下去么,八王子?” 他怎么可能打没准备的仗? 整个回来途中的安静,刚刚自己在房间的静坐,可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他的脑子一刻都没停下思索,没叫申姜帮忙,翻找各种资料卷宗,是因为不需要,太多东西早就在他的脑海里,他需要的只是整理分析,把该用的东西串成线,让自己明白醒悟,并且迅速找到应对办法。 仇疑青进宫面圣也不是白去的,他在和皇上说这件事的过程,本身也是一个捋清事实逻辑的过程,双方分析整理了很多,也做了大致计划,包括将来怎样行动,可能会产生哪几个不同方向的结果,哪边有利,哪边不利,哪里需要提防,哪里可以利用,哪里得查漏补缺,小心应对……能想到的全部都想到了。 他和仇疑青吃完饭,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聊了一遍,用各种方式提出疑问,交叉验证,一点细节都不漏过,从各个方面印证了心中想法,没必要怀疑,就是这么回事。 “你觉得你编的天1衣无缝,胜券在握,所有一切别人都不可能察觉,”叶白汀双眸微淡,“我们也不可能知道?” 青鸟眯了眼:“是很奇怪啊,你们为什么这么猜?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八王子?” 叶白汀:“你第一次出现在我们视野,是什么时候?京城雷火弹的爆炸案子?还是带着蓝魅组织蛇形标记的关键人,李宵良出现之后?” “这个名字,我们问你时,你说不知道,我们也确认过,他不可能和你传递过任何消息,这就奇怪了,他那么着急的跳出来,上蹿下跳,多方钻营,谁的势都想借,谁的人都想认识,甚至还寻过我那义兄贺一鸣……” “我猜,他其实不是你组织里的人,是么?你的人早就被你安排,散在民间,哪怕做个聋子瞎子,暂时也得按兵不动,这个人动静大,因他是瓦剌来的细作,想要找到你,但他可能并不是瓦剌王的人,或者你当时不信他是王的人,一直都没有给他透露任何信息,是么?” “他不甘心,策划安排了很多次事件,尤其那起雷火弹爆炸案,他把火炮都抬来了北镇抚司,要炸西墙,毁了诏狱,就是想钓你,多好的机会不是?多少人闻风而动,借机越狱,你愣是一动没动,这般稳得住……是不信他,还是相处之久,知道北镇抚司手段,认为对方一定不能成功?” 叶白汀微微倾身往前,眸底闪过思索的光:“自去年十月,诏狱想要越狱的人突然增加,是被你蛊惑的吧?包括爆炸案里想趁机出去的人,其实也是被你扔出去探路的吧?” “你越狱的想法,其实并非从那个时候开始,早就有了,只是没那么急。瓦剌使团来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只要在这之前离开诏狱即可,上回琉璃小圆球炸1弹的事,才是你筹谋良久,让琉璃坊老板娘安排好的越狱计划,你依计行动,并且已经出逃成功,离开了北镇抚司,假扮成他人……可惜还是被我识破,被指挥使带抓回来了……”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位琉璃坊的老板娘,自己在堂前咬毒自尽,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士子,属下为您尽忠了’,我当时还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没听清,诏狱里只有一个青鸟,只是组织头目,跟她一样是给别人效力的人,何来士子一说?现在明白了,你本来就是她们的士子。” “不过这一回,你想藏也藏不住了,锦衣卫抓了你,就不会轻易放,你不给出点硬东西,是糊弄不过去的,所以你撂了很多话……努力编造,给自己多套两层皮。” 叶白汀声音不高,随着徐徐话语,往事一幕一幕滑过眼前,那些经历过的案子,人名,一个个跟着浮现,那些如同蒙了一层雾的东西,不再模糊不清,慢慢的,看得清清楚楚。 叶白汀记得很清楚,他到诏狱,办的第一个案子与乌香有关,第二个案子就收到招揽,有人想说服他合作越狱,第三个案子,京城雷火弹爆炸案,北镇抚司被攻击,有人试图越狱,有人按兵不动,也是在这个案子里,他们第一次看探知到了这个神秘的瓦剌组织。 他当时还道仇疑青果真算无遗策,愿意重用他的原因,就是他身处环境特殊,要借他看一看,找一诏狱的人,他还以为要很久,没想到那么快就应验了…… 再后来,就是在贺一鸣身上找突破口,钓出了关键人物李宵良,从他身上得知了青鸟的存在,可也是知道了青鸟的存在,并不知这个人是谁,在哪里,还是琉璃球爆炸案发生之后,青鸟按计划出逃,没有成功,被仇疑青再回来后,他们才算扒出了青鸟这个人。 青鸟为了保命,说了很多消息,可尽管如此,还有埋的很深的东西没有交代,他仍有秘密。 叶白汀看着对面的人:“你是以何田这个名字入的诏狱,被我们怀疑盘问,却不过去,交代了自己的青鸟身份,我们指挥使之后去查过,你说的有些东西能印证,比如吃过的食物,某个特殊的小村庄,可那和你顶替的这个何田没什么关系,此人生平比较简单,并没有去过太多地方,那是只有你青鸟,或八王子,才曾经经历过的东西。” “那个小村庄的确安静平和,早上有很美的霞光,但我们指挥使向来细心,还查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比如……那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生死攸关,血沁湿了土墙……” “所以你说你是青鸟,是组织头目的儿子,为了保护八王子行踪,折损了很多,你父亲甚至因为此事身亡,死前命令隐退,所有人静默,我们信了你。” “可后来我们发现不对,这并非事实,对么?” 叶白汀盯着对面人的眼睛:“那个首领根本没有儿子,你也不是他的儿子,你是他的士子,他是你的部下,在最危急的时候,他选择自己为饵,为你调开后方追兵,护你性命——或者,是你杀了他,用他迷惑敌人,顺便编了个儿子身份,称自己为青鸟,用以避祸,是也不是?” “再或者,青鸟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杜撰,你早早就参与了组织事务,站在头目身后,以‘青鸟’令,发下过许多命令,才让手下人没觉得不对……” 青鸟拳头紧握,没有说话。 叶白汀:“当时要追杀你的人是谁?九王叔的人?” 青鸟眸色阴阴:“你不是很能猜,继续擦啊。” “不是九王叔,就是你不甘寂寞折腾,惹出来的事,”叶白汀并没有非得要个结果,继续道,“你应该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你非常清楚被人捉到是个怎样的下场,你不可以被捉到,但你身单势薄,只要在外面,这个结局几乎已经是必然,你逃不开,躲不掉。” “那怎么办呢?你尚未长成,身体特征很容易辨认,势力还需要积蓄,有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容你藏身呢?大昭这么大,可追着你的人如附骨之疽,赶不走,杀不完,还很强大,有没有一个地方,是这些人绝对进不去,也想不到的?” “你冥思苦想,想到了一个地方——诏狱。不管是官场密谈,还是民间流言,这都是一个非常恐怖可怕,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没有人想进去,也没有人想到你会这般合得……你想了个办法,做了个几个替身局,顶替了这个受亲族株连,需要入狱的何田,是么?” 青鸟:“我不——” 他刚张口,就被叶白汀阻了:“我劝你想好了再说,你顶替何田进来,原本的何田在哪里,被你杀了吧?你猜锦衣卫在外面的卫所有没有找到尸体,有没有传信回来?” 青鸟一噎,没说话了。 叶白汀又道:“你说你是青鸟,当然可以随便编年纪,但你是瓦剌八王子,年岁和何田其实并不相符,何田入狱时,卷宗档案上记录的是十四岁,但瓦剌八王子,似乎更小一点?” 也是因为这个年龄差,他们才一点都没有往别的方向想。 “不过后来我们注意到了,瓦剌人因地域原因,发育要比中原人快一些,同样年纪个子也略高一些,你冒充此人,其实并不存在什么难度。你只要将认识这个人的人全部杀光,抹掉所有可能的痕迹,用些心机,就能顶替他,还不被人知晓,对么?” 更何况此人还是个受了株连,要进诏狱的人,哪怕别人认识,也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多关注,又为别人的假扮创造了更多有利条件。 “至于相貌问题……” 叶白汀微笑:“你也根本没担心,因为你的生母,现在的瓦剌王,从他父亲那里抢来的妃子,本来就不是瓦剌人,是你们劫掠大昭时,从边境带回去的大昭女子,生子肖母,你的面相本来就偏中原人多一些,纵眉骨略深,不被人说出来点透,也没有人特别关注。” 青鸟眯着眼:“这点并不是什么秘密,瓦剌王的女人,有什么经历,你们随便都能查到……” 今日又是审案子又是想事情,叶白汀其实有点累,懒得和对方磨,干脆一口气把事情说清楚,也不必彼此试探了,浪费那个时间—— “你顶了何田的名字,非常顺利的进了诏狱,摆脱了那些源源不断的追杀,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但你发现也难,这里进来不容易,需要花心思,出去更难,你便暗里观察囚犯,蛊惑人心,怂恿别人打通越狱门路……别人要是能成功,你就跟着以做它计,要是不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只是不小心,见证了他的失败而已。” “你为此用了很多手段,除了舌灿莲花哄人的工夫,还有你这具还算不错的身体——你为了彻底隐藏自己,竟然可以放下身段,和这里的囚犯鬼混,我也是没想到的。” “怎么能叫鬼混呢?”青鸟嗤笑一声,“少爷还是太嫩了啊,这彼此欢愉的事,明明是人间至乐享受,人是我自己挑的,乐是我自己享的,他们还能乖乖听话,顺便帮我办事,岂不是一举数得?” 叶白汀:…… 万万没想到,这人真的不觉得羞耻,还引以为傲? 青鸟大约别处找不回场子,说到这声音就高了:“指挥使你不行啊,到现在都没调1教得了这小东西?要不要我帮忙?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嘛。” 仇疑青直接把绣春刀拍在了桌上。 青鸟顿时人往后退了退,不说话了。 仇疑青看叶白汀:“你接着说。” “说的也差不多了,”叶白汀轻描淡写的看了对面一眼,“此人一次次怂恿别人越狱,一回都没有成功过,诏狱当真就是难出去,他应该很绝望,很恨我们,现在只怕在心中后悔,当时打错了士意呢。” 青鸟盯着他,咬牙切齿:“后悔倒是不曾后悔,只是遗憾世情变化太快,若这北镇抚司还是我刚刚进来时的模样,没换指挥使,没你这个碍事的仵作,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谁料换了个人,竟换了一方天地,” “你可是承认了?” 叶白汀看着对面:“你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自己进诏狱,命令所有手下的人静默,不作妖,不生事,只待时机。瓦剌使团来访,就是你一早想要利用的机会,你的人早早就在留意,但因为多年不动作,人手也不多,知道的东西有限,不敢轻易相信使团的人……必有些交锋。” “你很着急吧?你在诏狱出不去,他们必然找不到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是错过,你再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家,那怎样能成事呢?要顺利,还能继续遮掩你的身份……当然是提出交换,瓦剌使团以蓝魅组织头目青鸟的名义,将你带走,所有人都知道此举是为了寻找八王子,你还能多一份安全保障,是不是?” “你不是什么何田,也不是什么青鸟,那些只是你一个一个,为自己套上的壳子,你本名沙丹,对吧,八王子?” 青鸟,不,沙丹闭了闭眼,右手拇指缓缓划过唇畔,这一刻竟然有些愉悦:“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你叫本王名字,怎么这么亲切,这么好听呢?” 仇疑青手按上了绣春刀。 沙丹手举起来:“行,本王知道他是你的人,开个玩笑而已,别这么护食嘛,安将军。” 叶白汀眼神微凛。 沙丹就笑了:“怎么,不高兴?你们都知道本王是八王子了,本王就不能知道指挥使是安将军?你那么聪明,怎么到你男人身上,就看不透了?外头风声那么大,从狱卒到囚犯,整个诏狱都传遍了,本王能不知道?” “不过安将军,”他拿着腔调,悠悠慢慢,“你这回可是有点惨啊,要是不愿意放本王,自己可就要死了呢……本王倒是不介意,反正身在诏狱,混一天是一天,出不去,也死不了,大不了再谋后计,来日不能给你上坟,好歹能洒一杯送行酒,给你送个终。” 叶白汀:“八王子如此放松,可是笃定一定能出去?” 沙丹笑容更大:“本王死不死不要紧,你们的安将军,宇安帝应该舍不得?” 叶白汀眉目疏淡:“我们天子已经下令,应了交换一事。” 沙丹脸上的笑容都不能是愉悦开心了,那是相当得意:“安将军,你都看到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打仗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得服软?别说你这小漂亮小相好,你们皇上也无计可施,救不了你,堂堂一国之君,还不是得低头!” 仇疑青却慢条斯理:“我们答应换人,却没说换过去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能说话,还是不会说话,缺胳膊还是断腿……” 沙丹瞳眸骤然紧缩:“你——” 叶白汀眼皮微掀:“不是吧八王子,你这么聪明,外头名声这么响亮,竟然这么天真,以为我们会全然听你的话,被你牵着鼻子走?” 沙丹拳头紧握,目光如刀地看了过来。 叶白汀微微笑着,身体前倾,靠在桌子边,有一种特殊的压迫感:“现在外面的人呢,只知道你是青鸟,是组织头目,可怜你那九王叔,连个消息来源都没有,竟不知八王子这么能干,棋下的这么早,局布的这么大,还甘愿在诏狱以身为伺,在囚犯身上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啧,实在太可怜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发发善心,适当透些消息过去,让九王叔知道这件事呢?” 沙丹头皮发麻:“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叶白汀笑了声,“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们指挥使就是安将军,当然也会猜到,他有特殊渠道送信去往边关,还能把扎的紧紧的篱笆露个洞,放那么一两只兔子进来,不需要太久,许你这交换出去的日子都还没到呢,你那九王叔那就已经迫不及待,心情焦灼的派人过来,要迎你回去呢。” 只不过他想迎的是人,还是尸体,就不好说了。 “你敢威胁本王!” “八王子且看看现在形势,你脚下的土地,你手上的镣铐,还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了?想谈判,就拿出谈判的诚意——” 叶白汀目光凛冽:“我们锦衣卫脾气都不好,没什么耐性,你可想清楚再说话!” 沙丹:…… 你们都这么威胁人了,还怎么谈!瓦剌王位继承也是要脸面的,纵他是王唯一的骨血,仅剩的儿子,真要瞎了聋了哑了缺胳膊断腿,根本当不了王! 他突然感觉自己想岔了,以身涉险,运筹帷幄,时事大局都要考虑到,用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推动到这一步,好似胜券在握,其实也并不完全站在上风…… 他咬了牙:“本王死了,你大昭也不一定好,故意分化瓦剌王庭,挑起内战的,不就是你们安将军?你以为九王叔一人独大,权势巩固,对你们来说很好?本王劝你们,还是不要赶尽杀绝的好!” “这话怎么说的?”叶白汀眨眨眼,一脸无辜,“我可没这么想,真要想杀你,刚才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你知道的,我们安将军威武强霸,能灭你瓦剌王族一次,就能灭你们第二次,不过几场仗的谋局而已,花不了两年时间,不过我们安将军心善,感怀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是不会随便杀人的,特别愿意给别人机会,八王子不如好好想想,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你手上有什么牌,能换你这一条性命?” 他端坐桌前,微微一笑,大方极了:“我们满意,就能让你开心回家,不满意,只怕你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 沙丹瞠目结舌。 这小东西刚刚说了什么?安将军有好生之德?不随便杀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狗男人差一点都屠了瓦剌整个族了,这叫心善?这是威胁,这是赤1裸裸的威胁! 他愤怒的看向仇疑青,想要质问说你的人这么胡说八道,完全不顾你治军治下之礼,竟敢替你拿士意,你不管一管么! 没想到仇疑青正微微偏了头,看着身边的大宝贝,眸底似带了笑意,一片宠溺与纵容,甚至还故意绷着脸点了点头,靠山意味十足,就差直接附和,说我们仵作说的对了! 沙丹:…… “啊,我突然觉得我格局还是太小,”叶白汀再次启唇,似笑非笑,“使团要交换的是组织头目青鸟,可你也不是青鸟呀,你进诏狱这么多年,整个少年的成长时期都是在这里度过,外面可有谁识得你?就算你的老部下也不尽然吧?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换出去,养着又不是很费事,不如换个假的给他们,你猜他们能不能认出来?” 沙丹一背冷汗,细思极恐,不,不能这么做,不可以! 叶白汀想了想,似乎颇觉得有道理,还郑重其事地转向仇疑青,问他意见:“指挥使麾下不是养着很多暗探?应该也有那熟悉瓦剌局势,脑子很聪明的,我们挑个身量差不多的,细细把这些东西告诉他,推他到使团面前,说他是八王子,回去祸祸瓦剌,我们大昭岂不一本万利?” 仇疑青同样严肃颌首:“是个不错的士意。” 沙丹要疯了,好狠……好狠的一对狗男男! 第224章 我想陪你很久 有些人, 长的好看,笑起来眉眼弯弯,看起来很乖, 跟个小谪仙似的,其实一肚子心眼, 就是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肚皮比谁都黑! 瞧瞧这话说的, 瞧瞧这威胁放的,比他身边坐着的狗男人都敢! 沙丹瞪着叶白汀,脸色铁青,底儿都掉完了, 叫人扒了个干净, 他还能怎么编?哪怕编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 “你们到底想怎样!” 他眼下实在没什么耐心,也稳不住心态,牙齿都快咬断了! “八王子莫急嘛。” 叶白汀反倒还安慰他,轻描淡写的点出最关键的点:“我们安将军身上的毒——” 沙丹冷笑一声:“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既然是答应的约定,要奏表成文的,怎会反悔!我瓦剌也是要脸的!只不过么……”他眸色阴阴,凉凉滑过仇疑青,“这个‘难眠’之毒, 本王也不大懂,据说制作过程尤其繁复,是对你们安将军发自内心的敬意,怎可怠慢?这毒做出来,就没打算要解,就算有解, 过程也很漫长,很艰难,我们说了方法,你们也不能立刻解决,将来如何,安将军会不会死,得看你们自己运气,还有他有没有这个命。” 想想他又有些安慰,无论如何,他们总算算计到了安将军不是?要是运气好,没准这回人就能死透…… 仇疑青懒的搭理他,指节直接叩了叩桌面:“不必废话,来聊聊三皇子吧。” 沙丹眨眨眼:“谁?” 叶白汀:“少装傻充愣,你认识三皇子,对吧?” “这话怎么说的?”沙丹皱着眉眼,话张嘴就来,“你大昭天子不是很年轻?好像才娶了皇后没多久,怀胎十月都不够,哪蹦出来个皇子?还行三?一口气抱仨?” “看来八王子并不想出去,觉得外头的日子也没什么快活的,”叶白汀转向仇疑青,认真建议,“要不咱们先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比如交个假货给瓦剌使团,我觉得就不错。” 仇疑青还真点了头,站起来要走:“可。” “等等——” 沙丹怕这对没良心的狗男男真的走了,赶紧叫住:“本,本王又没说不能谈……” 他眼底乱转,指尖捏紧,坐着的凳子好像长满了刺会扎人似的,全是下意识动作,根本忍不住,看得出来,他非常挣扎。 叶白汀一点都没同情,反而做架势站起身,给他更多的压力—— “行,我给你们东西行了吧!”沙丹很快认了命,满脸阴沉,答应了。 见两个人再次安安稳稳的坐下来,他还是有些不甘心,阴□□:“你们锦衣卫还真是厉害,这一年堪称翻天覆地,本王潜伏诏狱这么多年,从未觉得此计不通,反而志得意满,因为一切顺利,因为这诏狱虽难出,这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只要有钱,有人,我完全可以自己掌控时间和机会……可自打去年七月,你仇疑青成了指挥使之后,所有一切都成了空!” “我原先不是出不去,是不能,我的势力还需积蓄,慢慢的,经营的差不多,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三个月,不,哪怕一个月,我就能安排好,从容离开,可偏偏那个月,你仇疑青成了这里的指挥使!自那之后,所有前路全部断尽,不管我想什么招,怂恿什么人,用了什么计划,全都逃、不、出、去!” 不是他能力不足,是他运气不好,天不助他! 难不成大昭这次真有国运,压了他瓦剌? 叶白汀慢悠悠微笑:“八王子实在不必着急,这不就有机会了?我们指挥使方才已经答应了,只要你给出诚意,我们不是不可以放你离开。” 沙丹哼了一声:“三皇子是不是?你们问的这么精准,看来是知道那位干的事了?知道多少?” 叶白汀微笑不变:“这个你不用管,只消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道谁? 这就是套话呢,一点自己的东西都不漏,就是想让他把所有交代出来,好方便分析,没准这对狗男男什么都不知道,就等着他解惑呢! 他似笑非笑:“本王最后的底牌,为什么要随便卖与你们?” “乱党为祸,将来必是会被平叛的,”叶白汀谆谆诱导,“八王子可以这样想,两国邦交,文书来往,有各种流程要走,无论如何,你都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离开诏狱,我大昭沃野千里,你此去山高水长,行至边境,怎么也得小几个月?在离开边境之前,你没其它路,最后的边防线,一定是安家军……” “我们指挥使不想让你走过去,任你前番诸多本事,一定走不过去,我们指挥使和你定下约定,说护你安全,你就能安全,任你那九王叔多大本事,都害不了你——这些,那位三皇子可能做到?” 叶白汀微微一笑:“我们能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话,精准的提起这个人,笃定你同他有关,你觉得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在诈你么?” 沙丹皱了眉,心下思量。 的确,他从未和这对狗男男提过三皇子,诏狱里也没有一丝半点相关的风声,这两个人开口就直接问,指名道姓,还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叶白汀修长食指点了点桌面:“我劝八王子收起那些小心思,你可好好想一想,跟我们合作,还是跟三皇子?他未必靠得住,我们指挥使却是一言九鼎,说话算数的。” 沙丹垂眼,陷入了沉默。 这次时间有点久,好在叶白汀和仇疑青也不急,仇疑青甚至让人上了茶,亲自倒给小仵作,还温馨提醒:“慢些饮,小心烫嘴。” 叶白汀当然也不会忘了自家男朋友,自己解了渴,便将茶盏续上,推给仇疑青:“你也喝。” 仇疑青目光微深,也没说话,就着他用过的杯子,慢条斯理的饮茶…… 解渴,也甜心。 沙丹:…… 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谈正事!敢不敢给我这个王子一点尊重! 他气的很,可恨这对狗男男只是嘴上说着好心,连茶都不愿意分他一口! “本王从未见过这位三皇子。”他阴森森的开了口。 叶白汀竟也点了头:“这个我们理解,毕竟你人在诏狱,这么多年没出去过,想见也见不着不是?除非他跟你一样,脑子打了结,也跑到这里当囚犯。” “你在骂我?”沙丹声音阴恻恻。 “哪能呢?”叶白汀笑靥如花,“八王子天下第三聪明,也就仅在我们指挥使之下而已。” 沙丹:…… 谢谢,他并没有很开心。 “算了,本王不同你这小仵作计较,”沙丹懒懒开口,“总之呢,这北镇抚司诏狱,在你们指挥使过来之前,还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我出不去,没办法频繁接受外面消息,但每个月,或每两个月,都会有机会接到手下密报,并安排他们之后的计划……” “你猜的不错,本王手下折损太多,别说势,连银钱都短了,若不好生寻求生财方法,许根本等不到本王出来,便是在这种四处寻找机会,硬碰的时间,本王的人碰到了这位三皇子。” “三皇子自称是先帝遗珠,比当今圣上大几岁,只是生下来不足,被养在外面,幼时比较艰难,但他乃真龙正位,紫薇星罩顶,注定潜龙出渊,来日大放异彩……” “他可是厉害的很,早早在外面竖起了大旗,说要干大事。因先帝病逝时他没有赶上,新帝登基成了定局,他只能暗里积蓄力量,以期来日,动作并不很快。” 沙丹说着,嗤了一声:“本王猜他并不是求稳,也不是不想一把把宇安帝拽下来,毕竟往前数几年,你们宇安帝混的也不怎么样,还不如当今的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呢,本王估计着,是这位三皇子自身实力也并不允许,他羽翼未丰,不敢轻易涉险,不过这几年积累下来,应该差不多了,频频出手,叫你们发现了端倪……” “他手下有很多生意,在海边有囤兵操练,毕竟要干大事么,他需要秘密蓄兵,他心也脏,哄自己的人很有一套,各种礼贤下士,鼓励暗示,施恩奖励,不吝钱财,自己辛辛苦苦练的兵,不想随便用,怕糟蹋,有些脏事,就找别人给他干——比如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 对方想要一把暗里的刀,他们想找机会赚点银子花…… “我们便有了几次合作。” 沙丹说着有些遗憾:“不过本王手下都没有见过他本人,只知道他几个得用的手下,有一个心腹代号赤蜂,是最忠心,且什么事都能替他出面办的人,此人手下有个商行,叫——” 叶白汀眼梢微眯:“隆丰商行?” 沙丹有些惊讶:“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叶白汀看着他:“所以你看清楚了,我们并不是要套你的话。” 沙丹沉吟片刻,又道:“不过非常可惜,我们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还有你那义兄贺一鸣,不过是被他哄骗,成了他手中的刀,你们这位三皇子,最擅攻心,最懂哄人呢。” 叶白汀:“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沙丹摇了摇头,“他从不轻易出现在人面前,但本王的人探知,他现在应该就在京城,或者,就在你大昭朝堂。” 叶白汀又问:“记号呢?他身上可有什么印记,能让人记住分辨的那种?” “印记……” 沙丹想了想:“你不说本王还想不起来,好像真的有一桩,听闻这位三皇子幼年过得十分不易,需得靠药养着,那时身边还没有得用的人,有回自己熬药,撑不住睡着了,药罐子熬干,烧了屋子,他的腰腹还是后背,有一块烫伤痕迹……” 边想边补充,沙丹把三皇子的事说完,笑了:“你们要有本事,就把他寻出来抓了,好叫本王也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不过么,容本王提醒,他现下早非昨日,手下势力经营多年,西北军方,他肯定插不进手,你们这位安将军篱笆扎的牢,南边水兵就不一定了,不知道渗透了多少他的人……” “且狡兔三窟,你们就算一时抓到了他,也摸不准他手中有多少条后路,盐铁粮米,但凡有银子周转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埋的坑,只要你们一个疏忽,让他溜了,他就如鱼入海,再想抓,只怕更难。” “不过本王呢,”沙丹看着对面的狗男男,唇角微掀,露出一个‘和气’的笑,“你们也知道,想活下来不容易,什么心思都用尽了,这些年也算收获不少,收集了很多东西,还真就这么巧,对三皇子的产业……非常了解,且只有本王一人这般分析了解过。你们若能信守承诺,把本王安安全全的送归瓦剌,在你北地边境线上,这些东西本王如实告知,一丝不瞒,若还要耍什么小心机,伤了本王,恐怕永远,你们也灭不了这位三皇子的根基,终其一生,都要处处提防他卷土重来,和他争斗……” 诸多不利形势中,沙丹终于借着剖析三皇子,心思迅速转动,险险扳回一些颓势,给自己多少谋了条后路,有希望全须全尾的回瓦剌。 卖三皇子就卖,左右都是大昭的事,跟他瓦剌有什么关系?他一点都不会愧疚。 他只是有些好奇:“我们到底是哪里漏了呢?你们因何这般确定,三皇子与本王有关?” 叶白汀却没答,只是笑了:“你猜?” 哪里漏了……漏的可多了。 比如给仇疑青下的毒,解药方子中两味药最重要,一是梅颜草,一是天缕兰心,梅颜草这次瓦剌使团出使,自己带过来,自己曝了,这天缕兰心,却出现在隆丰商行,连贺一鸣都知道。 还有曾经那个瓦剌细作李宵良,怎么直直冲着贺一鸣去,不找别人,明显是知道贺一鸣在这件事上有门路,能办。一边与八王子有关,一边与三皇子相关,三者怎会没联系? 再有之前,仇疑青可是在暗夜里,截获过木雅和人联络争抢的东西,这东西被编了暗码,以防外人窥探,但仇疑青是谁,立刻发现了关窍所在,寻到了码本,也解开了内里信息…… 种种迹象皆透了出来,虽然很隐蔽,但三皇子这和位瓦剌八王子,关系并不单纯。 沙丹也没那么多探索欲,他现在关心的只是自己处境,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安全回家,别的叶白汀答不答都没关系,干脆不再追问,只舔了舔唇,眸底微微猩红,言语带出几分威胁—— “本王所有底牌,可全都交与你们了,三位务必好好考虑,本王回瓦剌,于你们无害,可三皇子若抓不到,你们可就亏大了……” …… 叶白汀和仇疑青离开审讯房,回到房间,对面而坐。 “还不错,”叶白汀先笑了,“指挥使威武,智计无双。” 仇疑青捏了捏他的手:“不及你机灵。” 叶白汀感叹:“没想到三皇子藏的这么深……既然隆丰商行是他的,那个乌香生意,是不是也是他在做?” “八九不离十。” 石州和燕柔蔓都在帮他调查此事,仇疑青也抓了些人,毁了几个小窝点,但乌香买卖是个完整的链条,因其所获利益巨大,卖方早就磨得皮实了,且业务操作熟练,见四处官方在禁,他们就缩减出货量,等待风口过去,眼下看起来一派清明,其实不过是假象,待对方蛰伏过后,还会出来…… 需得抓到源头,将他们一网打尽。 叶白汀晃着手中茶盏,看着里面的茶叶舒展沉浮:“八王子说这位三皇子比皇上大些,没说大多少,大约也是个年轻人,人在京城,可能现在就在朝堂……指挥使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眸底闪过思索:“此人极傲。” 叶白汀点了点头:“还很有掌控欲。” 三皇子大概对自己非常自信,认为算无遗策,认为自己势力积蓄已然足够,一定能把控的住局势,所以才敢大摇大摆住在京城,宇安帝脚下,用这种隐秘的自傲挑衅对方—— 你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哦,你怎么还没发现? “可他起事,总不能靠自己一人吧?”叶白汀垂眸思索,“幼年时过得不好,身边没有可以信赖依靠的人,连药都要自己熬,身上还烫出伤疤……会不会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身世?是谁告诉了他这一切?是谁给他出的主意,谁推着他一路往这个方向走?” “我不信他一个年轻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能自己靠自己,趟出所有的路,他背后一定有人!” 叶白汀目光微闪:“此人是谁,我们必须得揪出来!” 仇疑青修长手指摩挲过茶杯沿,若有所思:“此人绝对年轻不了,且有一定势力,否则断做不成这种事。” “嗯!” 还有一个想法,叶白汀没说,他在想这件事是不是与宫里的人有关,但他不说,仇疑青也能懂,稍后必定会查实。 总之先查查看吧。 帘外突然吹来一阵微风,将珠帘碰响,清脆动听。 叶白汀看到了窗前挂着的干花花环,走完了一个春天,它颜色仍然很鲜亮,看起来很好看。 仇疑青却顿了下:“我好像……很久没有送你小礼物了。” 叶白汀直接把腰间那枚玉雕小香囊拿出来:“这不是?” 礼物不再多,看的是心意,近来太忙太忙,这男人几乎没有休息过,可每天都会记得回来看一眼他。每一次桌上多了新鲜的菜品,他才发现时节不同,可以享受不同美味,手边的茶,柜子里的书,晚上的薄被…… 叶白汀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全然不似申姜所说,什么都能发现,什么都知道,至少生活中,他并没有真的用心关注这些,直到身边发生变化,才意识到不一样。 仇疑青却不同,早早就注意到了,提前就准备好,时时处处关心他的衣食住行,添减什么了然于心,房间里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多,衣服,配饰,可能会喜欢的茶具,小玩意,不知不觉间摆了半个屋子。 这哪里是很久没有送小礼物……这男人分明时时刻刻就在他身边,反倒是他自己,在这方面很疏忽,几乎没怎么送过仇疑青礼物。 “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叶白汀手撑着下巴,抬着眼,半张脸晕在光线里,微微笑着看过来,眸底似盛了秋日湖水,又似盛了整个春天的桃花。 “……你。” 仇疑青过来把他抱住:“要送与我么?” 叶白汀推了他一下,没推动,便调整了个姿势,窝在他怀里,低声提起前事:“之前在堂上……你对木雅说不接受交换,可真是这般想的?” 都直接对着木雅说你做梦了,态度那么坚决。 仇疑青下巴蹭了蹭他的脸:“……我讨厌被威胁。” 叶白汀蹙眉:“所以你真不想活了?” “没有,”仇疑青把玩着他的手,“百姓会担心,皇上也是,还有你,想来我这条命还是很重要的,不能随便丢。” 他避重就轻,叶白汀却明白:“若是没有我……或者你没有太挂心的人,是不是就会硬扛到底,不考虑任何交易?” 仇疑青话音淡淡:“将军战死沙场,本就是宿命,我不悔,现在……好像有些舍不得。我想多陪你走一段路。” “那你可要好好陪。” 叶白汀凑过去吻他,声音模糊不清:“苏屠都答应给我做定亲酒了,你还得陪我一辈子呢……” 微风帘动,花香微荡,初夏时光里,隐秘的房间中,有情人分享了一个潮湿温柔的吻,情思缱绻,绵密悠长。 仇疑青呼吸有些急促:“……他的酒杀气太重,酿什么都有一股‘破阵’味道,还是请苏姑娘帮忙。” “……好啊。” 斑驳光影里,叶白汀想起今日堂前,苏酒酒洒在地上的‘红尘路’,其气清,其质冽,隐有淡香,久久萦绕不去,她说是送行酒,却并不只是送行,好似能从里面看到玉玲珑的生平过往。 苏酒酒的酒有灵性,像是为人量身打造,盈满生命中每个值得记忆的瞬间,如果真的为他们酿一批定亲酒,会是什么味道呢? 叶白汀隐隐有些期待。 “玉姑娘……” 叶白汀攀着仇疑青的脖子:“如今案子已结,尸身可入土为安,玉姑娘好似没什么家人,我们一起把她葬了吧,谢谢她……如此护你。” 仇疑青吻住他唇边:“……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5 14:00:00~2021-11-01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哼唧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童炎佑 3个;一颗少女心小豆 2个;y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奇玛的狗 110瓶;壹 85瓶;灌汤包 80瓶;aurora 64瓶;aab 60瓶;想吃夜宵 59瓶;yukihehe0617、issie、上古后主 50瓶;19768139 47瓶;嘟小喵、风中守候 40瓶;50333377 33瓶;童炎佑、不加糖、雪沐如风、奺娓、asthetik、frend_01、雪阳光 30瓶;5411 28瓶;晴潋影寒 22瓶;吱吱叽叽吱吱叽、君长留、睿酆、今夕且何兮、番茄酱、青莲寻梦琉璃盏、、rice、琚玖儿、再瘦十斤、免免、随便看看、起名字什么废、阿飘、晶晶宝 20瓶;花开半夏、向西的窗口 16瓶;z、柠檬芒果汁 15瓶;想吃猫的鱼 14瓶;小c、铃铃落落、小战士、子非鱼、yvonne、暴力豆豆、subaru_79、藍眼貓到處晃、47349346、漂流瓶装着回忆、楠木、苍狗神烦、23659741、左手边的幸福、索然无味、42194397、猫半仙□□ile、12800181、破云见日不觉醒 10瓶;文兮、甜死我算了 9瓶;茶茶 8瓶;紫夜嫣然 7瓶;雪舞血影、白笙 6瓶;如果沒有明天、茶茶、婷、yu、蘑菇咪咕、yg萤、浴红衣 5瓶;阮阮、白桃乌龙、byj_ao、一念嗔痴、ay、沫|雅轩 4瓶;kg、晗羽 3瓶;卷卷小朋友、lily、坐等更新的孩子、r古、happy、言漓 2瓶;采薇、忖忖、面壁者7号、_、靖之、thker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5章 若早识得你 朝廷政策不能儿戏, 就算这次决定了要交换,也绝非是无路可走的妥协,双方要坐下来一个个谈条件, 拉锯谈判,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范畴。 正如在诏狱和八王说的, 大昭不想聊是不想聊,想聊, 有太多占据制高点的方法,因此刻你瓦剌最重视的人在我手上,你边境安全还为我所威胁,该害怕的是你们, 不是我。 至于牢房里吓唬八王子的, 诸如‘找个人冒名顶替’那些话,也只是为了吓唬,操作起来井不是很容易。 八王子心眼太多,也太狠,这些年做过的事,下过的命令,何止百数,他交代的不过万分之一,更多的=】细节不可能跟锦衣卫讲说, 自己这边要编,也编不出那么细,条条真实,且这个组织井不是所有人都被抓获,乃是巨大隐患,自己这边真派了暗探去往瓦剌, 顶替八王子,短时间内的确可以挑事祸祸人家,但自身安全着实不能保证。 一旦被识破,后果非常严重。 安将军和皇上是想要自身家国壮大,永远不为瓦剌所制,但此刻局势井非危急关头,九死一生,没必要冒这个险。 而且谁说,八王子回去,局势就对大昭不利了? 瓦剌王年事已高,九王叔兵强力壮,虎视眈眈,八王子在大昭只有一点自己的细作班底,在本土没有任何势力,哪怕是瓦剌王亲儿子,也不一定能立刻站得住脚。 瓦剌的确对大昭贼心不死,可自家关起门的事,总也得清一清不是?叶白汀就不信,这满肚子心眼的八王子,会不和九王叔‘热情交流’数个回合。 等瓦剌解决了自家那点事,大昭这边已经休养生息过,兵将粮草无一不缺,还有安将军这尊战神,还怕他们劫掠南侵不成? 还有…… 诏狱是有郎中的。 仇疑青掌管北镇抚司后,治下很严,别说囚犯,锦衣卫甚至有专门的纪律小册子,但有违反,必会受罚,刑房‘生意’忙了,需要大夫的时间就多了,他专门请了经验丰富,从太医院退了的老太医们过来,以备不时之需,叶白汀就曾经被这些胡子花白的老爷爷们看过病。 八王子未露身份,还是青鸟的时候,老大夫就给他摸过脉,他可能自己井不知道,只当北镇抚司大发慈悲,送给囚犯们送的平安脉,叶白汀和仇疑青可是知道的很清楚,老大夫出来就跟他们仔细说了,这个人心眼多是心眼多,但着实有些自视甚高了,思伤脾,怒伤肝,忧伤肺,恐伤肾,他的脏腑情况井不好,太早进来诏狱,不见天光,受伤生病什么的是家常便饭,身子根基也毁了,他还不知节制,行为极其放纵,总是勾哄了看中的囚犯,肆意做那种事…… 总之就是,八王子身体不好,恐会影响寿数,再往后展望,他和瓦剌九王叔之间必有一争,要是他输了,行,大昭以后的敌人就是九王叔,可另做它计,要是他赢了……那王位大概也坐不了多久,没准会想办法留下个儿子,之后幼主继承王位,强臣在侧,又是新一轮的局。 不管怎么样,交换八王子回去,大昭真的一点都不亏,但当然不能做出不亏的样子,得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不愿意,对方才能急,自己这边胜算才会更大,‘难眠’这个毒,一定要事无巨细,逼着对方说出来! 计划有了,细节点出来了,局怎么铺谈判怎么谈,连一波三折的拐点都设计好了,剩下的,便是仇疑青和宇安帝协同朝中大臣一起推进,叶白汀没问。 事关两国邦交,条文卷宗需处处谨慎,还是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他这两天常会出门,往外头跑。虽他不怎么信,可古人都重风水,讲究丧葬规矩,既然说了把玉玲珑好生安葬,就得时时处处安排好。天气炎热,仵作房用了冰,案子未破前,尸体保存是重中之重,可现在,当然是尽快入土为安的好。 一边了解丧葬规矩,各种准备,一边也会顺便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仇疑青的礼物。 那男人可能井不在意,也未想过这些形式上的收获,可多少……还是尽些心力,付出一些?叶白汀有点愁送什么,感觉对方什么都有,他买什么似乎都不新鲜。 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晒的有些过,他这几天胃口有些不好,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半夜翻来覆去,总会热醒好几回,白天往外边走一趟回来,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流浃背,内火不去,看起来硬生生瘦了一圈,可憔悴了。 申姜就两天没过来,看到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底下人去做不就行了,何至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叶白汀却有些自己的小坚持,别人为了保护仇疑青付出了性命,他只是亲力亲为送她最后一程,谈不上辛苦。他能为玉玲珑做的不多,这最后一件事,他想自己来。 恹恹放下茶盏,他看了申姜一圈,衣服簇新,腰带铜扣,走动间如历风雷,看起来十分威武,连腰杆都挺的比往常板正…… “升官了?” “托少爷的福,”申姜笑出一口白牙,拍了拍前胸滑的不行布料,很有些珍惜,“前天开始,我申姜就是试千户了!” 一般百户升千户,中间要有个过渡,是以加了个‘试’字,不出意外,再等一段时间,他就是正经千户了,底下人现在已经叫开了,都在拱手恭喜千户大人…… 申姜志得意满,美的都没边了,他几乎是锦衣卫里升官最快的,从总旗到百户再到试千户,一年都不到! 因为什么,他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斤两,井不算多优秀多出色的人才,不然也不会混了那么多年,才是个总旗,他这是撞了大运,认识了少爷,有少爷拉拔着,少爷看起来颐指气使,各种指挥他做事,其实开拓了他的视野,拓宽了他的思维模式,他想事情开始越来越仔细,也越来越敢发散,会往更深里考虑。 因少爷一边嫌弃一边历练他,指挥使便也网开一面,天天拎他到校场操练,有厉害的人教就是不一样,他这副筋骨,早没了成长空间,磨不出更厉害的武功,可招式变化,思维路径,稍微改一改,就不一样,有时甚至别人的攻击在他眼前,跟老太太打太极似的,慢极了,他随便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一招制敌。 他申姜已经不是过去的申总旗了,升这个官心里一点都不虚,接下来的路嘛,也看得很清楚,就是跟随少爷和指挥使不动摇,别看他脑子笨了一点,他也是可以志在千里,未来有限可能的! 叶白汀:“祝贺你。” 申姜却皱了皱鼻子:“你一会儿还要出去?” 叶白汀显然主意没变:“嗯。” “那我……” “你不是也忙着自己的事?”叶白汀往后一倒,靠在椅枕上,闭上眼睛,“干什么去了?” 申姜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再看看脚下鞋子,都是刚换上的,没漏什么啊……怎么少爷又知道了! 他摸了摸鼻子,知道编瞎话骗不过少爷,干脆直接摇了头:“这个……我不能说。” “随便吧。” 叶白汀也没非得问申姜在干什么,他懒的管太宽,不过是太了解申姜这个人,升了官都没第一时间过来找他得瑟,肯定是有别的安排,别的事,很可能就是仇疑青亲自交代的事,他才没来得及。 申姜有点虚:“那什么……少爷别客气,我今天陪你往外头走走?” “不必,”叶白汀懒懒道,“我没什么紧要事,底下有护卫,用不着你跟着我白耗力气,难得忙里偷闲,没什么新案子,你若空了,不如去陪陪嫂夫人。” “可是……” “不许告诉指挥使。” 叶白汀突然睁眼,面色肃正的看着申姜:“他事情多,这些小事,我一个人能处理。” 申姜想了想,看了看四周,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我偷偷跟你讲啊,真不是指挥使不回来,怠慢了少爷,他是真的太忙,你可不能生气……” 叶白汀懒的理他:“我又不是没长大的小姑娘,哪有那般小气。” “呃……” “行了,滚吧。” 申姜听话,不会卖少爷,可仇疑青是谁,怎么可能不知道叶白汀在忙什么,他就算忙都回不去,北镇抚司的消息也一刻不断的传到他手上,先前叶白汀找人打听丧葬规矩,置办东西,他没多问,见叶白汀开始看墓地,他直接甩了个地方过来…… 这天,所有一切都准备好,连黄历都看了,宜安葬。 叶白汀身为法医,整理尸体是会的,可以把玉玲珑打理的干净整洁,但他不会化妆,便请了姐姐过来。 这种事要换了别人,怕早被骂了,普通人多多少少会忌讳,叶白芍不一样,她自小心胸宽阔,经过的事,走过的路,看到的东西都和别人不同,听到弟弟叫就来了,井没说多的话。 她穿着一身素裙,手里拎着个妆奁匣子,很大,上下几层,每一层拉开都是不一样的玩意,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小刷子小粉扑,光哑明暗不同,各种深浅颜色的胭脂口脂,固体的粉状的膏状的各样妆粉…… 叶白汀自认识是见识多的,都不大认得出来。 叶白芍将妆匣放在台子上,打开,一样一样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给面色泛着灰白的玉玲珑上妆。 “我识得她,是个爱漂亮的姑娘。” “她来过我楼里吃饭,戴着幂篱,让人看不清脸,惜字如金,要了个包厢,就自己一个人。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寂寞,像是很爱惜自己身材,又有点管不住嘴,那日楼里忙,她那的菜是我上的,我听见她小声对自己说就两口,就再多吃两口……结果还是吃多了,出来会账时,瞪了我家厨子一眼。” “就胖乎乎那个,”叶白芍一边给玉玲珑画眉,一边和弟弟说话,“我专门从蜀地带来的厨子,你应该见过?小伙子年纪不大,心事不少,过来小声问我,是不是他长得太丑,惹人姑娘讨厌了,结果话还没落,就被人跑腿送了件礼物,带了句姑娘的话,说刚才抱歉了……” “……这就是个可爱的,有点别扭的小姑娘嘛。” “我是最近,才听说了玉姑娘更多事,她好像总是一个人,不成家,也没想过说亲,好似对感情没什么追求,但我仔细回想,方才想起,曾有幸见过她的舞,倘若真不懂情爱,跳不出那么柔情缠绵的舞,她心里,有过人呢……” 颊边飞起胭脂,唇瓣描出颜色,柳眉染出远山黛色,美人面一点一点,呈现到眼前。 “瞧瞧,多好看,是个美人胚子了!” 叶白汀看着玉玲珑的脸,停顿了很久,似想记住这个瞬间,这个姑娘漂亮的样子。 叶白芍摸了摸弟弟的后脑勺:“人生总有很多别离,来的猝不及防,让人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缘分浅了,留不住时间,我们才要更懂的珍惜……玉姑娘心明眼亮,是个通透的人,她不会害怕前路黑暗,因她见过明亮天光,她大约不希望别人为她悲伤,我们只要记住她漂亮的样子就好,记得她喜欢梅花,喜欢微甜带梅香的酒,有很好很好的朋友。” “若她现在就在你我身边,应该不会觉得遗憾,见你这么看着她,估计更好奇的会是其它八卦,比如你和安将军的感情……你有没有送他东西,他有没有接受你心意?指挥使就是安将军,安将军就是指挥使,你之前作了那么多死,会不会很尴尬?有没有什么糗事,说出来让她开心开心?” 叶白汀垂了眸。 “我知道的。” 身为法医,见惯生死,他本以为自己很洒脱,没想到还要姐姐为他操心。 “……谢谢姐姐。” “真不要我陪你?”叶白芍略有些担心的看着弟弟。 叶白汀摇了头:“不用。” “我其实不介意这些,有幸识得玉姑娘,也愿送她一程……” “不必,我可以。” “好吧。” 叶白芍不再劝,看着弟弟一板一眼的上香,洒酒,移棺,烧纸……在悼词中封了棺,遥遥一拜,转身离开。 仇疑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穿着一身玄衣,在看过玉玲珑的脸,郑重行了一礼后,大掌和叶白汀一起,推上了棺材盖。 “我们一起送她上山。” 叶白汀眼眸垂下:“嗯。” 扶棺而上,前路漫长,黄白纸钱飞舞,天气仿佛都没那么热了。 叶白汀想,这一路走来,别人欠了安将军很多,安将军也欠了别人很多,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也是互有亏欠,但是没关系,这些亏欠让大家羁绊更深…… 人世间,其实很温暖。 他喜欢这种温暖。 如果这些人不会离开就好了,许可以偶尔小坐,品酌一杯酒,看看春色,听听风声。 仇疑青为玉玲珑选的墓地,叫英雄冢。是他手下兵将埋骨之地,这里很多是没有家人的孤坟,魂归乡里,无处为安,他便专门辟出这个地方,做了英雄冢,每年都会有人过拜祭。 他们虽无亲人在世,却永远,都有人记得他们。 玉玲珑虽未上过战场,但她之风骨,亦配得上。 仇疑青亲自将棺木沉入墓坑:“兵将都是粗人,希望玉姑娘不要嫌弃与他们为邻。” 叶白汀捧了一抷黄土,洒在棺上:“怎会?安将军的兵,刀剑都是冲着外敌,玉姑娘此后再不会颠沛流离,再不会害怕危险临门,可以心安了。” 仇疑青陪着叶白汀,同样洒了黄土:“唯盼国泰民安,再无战火。” 叶白汀声音低下去:“……玉姑娘,谢谢你。” 有风吹来,卷起树叶花瓣,久久不去,似乎很开心,又似乎在同谁耳语,安慰谁。 过去很久,坟前白烛都燃完了一半,仇疑青才握住叶白汀的手:“时间不早,我们回去?改日再来看她。” “嗯。” 叶白汀平复心情,随仇疑青离开,刚刚走到拴马的树边,发现有人朝坟前走去,是苏酒酒和杜康。 他记得申姜依稀提起,在案情查办时,苏酒酒就提过一个要求,说案子结了,玉玲珑下葬后,请一定告诉她,她有一杯送行酒。 苏酒酒很快走到坟前,端端正正的行拜礼,在坟前撒了一杯酒。 距离有些远,但风向正好,叶白汀闻到了:“这个味道……好像是梅冽?” 玉玲珑最喜欢的酒。 案子里收集到了证据,仇疑青也闻到过,浅浅颌首:“嗯。” 苏酒酒好像没怎么说话,除了洒在地上的这杯,还打开了另一坛酒,酒香清冽,馥郁绵长…… 叶白汀便懂了,她不需要说话,一切都在酒中。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案子接触酒太多,还是苏酒酒那日的话始终萦绕,他对酒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悟,这酒明明不太辣,还有点淡淡的甜,可不知怎的,他能闻到一种类似大漠星空的味道。 他想起了苏酒酒讲述的,玉玲珑的过往,有关边关不安定的生活,有危机时刻少年小将不惜性命救助,怎么都没放开她的手,玉玲珑说,那是她见过的,动人的少年眼眸。 这坛酒,是倾听,是祝福,是苏酒酒在送玉玲珑最后一程,盼她未来安宁,来世顺遂。 这是两个姑娘的情感连接,是星空下分享过彼此的瞬间。 叶白汀垂了眼:“玉玲珑……喜欢当初那个少年人吧。” 仇疑青:“或许,不再是少年人。” “不知这少年姓甚名谁,现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叶白汀很难不伤感,“总归是错过了。” 仇疑青握紧他的手:“也许,她井未想过必须拥有。” 人生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遗憾,一路走来,会见识很多很美的风景,很好的人,可能很喜欢很喜欢,却不一定非要拥有,有时有那一个瞬间,便已足够。 一期一会,便是一世之缘。 叶白汀看着坟前的两个人,苏酒酒在前,杜康在后,好似永远都隔着距离,却永远都默契安静,每个人的存在都不突兀。 “杜康站的位置……他是不是在为苏酒酒挡风?” 仇疑青却关注到了不同:“你看苏酒酒,她的位置,本也是风最少的方向。” 叶白汀微微讶异:“她其实……井不是没有回应。” 少年人的喜欢热烈而纯粹,所有压抑克制,暗里的付出,不过是为了埋在心里的这一份喜欢,选择不说,可能是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姑娘的不拒绝,可能也不是不知道,不点破,只是不想把人吓跑,她看到了少年隐秘的关心,接受了这份呵护,井且时时注意,不让自己处在太过不好的境况,让对方更担心。 所有的默许,不过是细水长流,静静等待水到渠成的一天。 “好聪明的姑娘。” 看起来像是杜康在守候苏酒酒,为她付出,实则苏酒酒才是一直主导之人,等待着这份感情慢慢发酵,在岁月中酿成酒。年龄之差,在她这里,许也算不得那么重要的事。 因叶白汀和仇疑青一直没动,便也听到了二人离开时,浅声聊起的话。 “师姐方才……好似和玉姑娘聊了很多。”杜康的眼眸仍然安静,只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有几分任性的醋意。 苏酒酒面无波澜,不知是没听出来,是装作没听出来,认真点了头:“嗯。我们上次月下小酌,曾感叹过人生太长,久久活不明白,又觉得人生太短,苦比甜多,她说不知道自己喜欢跳舞,是不是有意义的事,我亦说,我喜欢做酒,日渐沉迷,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义……可她修了舞曲,我制了新酒,死后可能会有人记得,有人传承,可能没有,但好像做这件事时的欢欣,于我们很重要。” “我们女子,似也做不了别的,不能保家卫国,甚至不能护一家安宁,只能做些自己可以做的事,先让自己丰富多彩起来……我心里终会答案,来日可能更洒脱,也可能会但求一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师姐,我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女子……” “后面。” “终会有答案?” “再往后。”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苏酒酒似懂了什么,有些恼,“我说的是酒,不是你。” 杜康却笑了:“我很感谢师父为我取的这个名字……我虽父亲战死沙场,再无族人,但——我名杜康,可解百忧,师姐可要记在心里,莫要忘却。” “说了是酒,不是你。” “我说的却不是酒……” 是你。 情感的角逐里,各有各的趣味,各有各的挣扎。 叶白汀感觉到指尖缠绕着轻风,微凉,低下头去看,突然想起了姐姐的话,玉玲珑是个偶尔很活泼,有些促狭的姑娘,若她现在在这里,恐怕会调侃有情人的缠绵套路。 “在想什么?”仇疑青牵好玄风,扣住叶白汀腰身,带他上马。 “没什么。” 叶白汀笑了,靠在仇疑青怀里,任发丝飘扬在风中,抬头看天空晴朗,风也温柔。 “就是感觉很奇妙,我们这些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人,形成了人世间,有人护家国,有人创盛世,有人传诗书,有人制技艺……天下很大,文明向前,离了谁都不行,没有谁比所有人都重要,也没有谁,比所有人都卑微卑贱,不值一提。” 风中带来雨的湿润气息,柔润,微凉,有枝叶随风摇摆,繁花盛放,好像在跳舞。 “玉姑娘……好像很喜欢这里。” “嗯。” “好像一直都忘了问你,为什么化名安将军?” “我祖母姓安。不过若早认识得你……” “若早识得我,如何?” “若早识得你,我可能会化名——叶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总见读者提,今天就来报告下进度哈。原计划本来是十个案子的,但我整理了一下,感觉所有东西都塞在第十案,稍稍有点多,长度和节奏都不太合适,就……没办法,只能再加一个,于是本文到现在,就剩下两个案子啦,一共十一案,写完就完结啦~希望我能顺利走完收尾线,能写的精彩一点,不能萎不能萎qaq 写这种大长篇,还是破案类,可能有的读者觉得案件设计不够厉害,就这,但作者本人真的已经使出洪荒之力了,每天都在头秃,睁开眼睛想的是文,闭上眼睛还是文,真的把自己绑在电脑前了,一天都没放松,我真的好想好想放假呜呜呜 最后的两个案子了,我一定要挺住!现在耽美大趋势不好,有心的读者估计也看到了,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轮到好点的榜单了,真就基本靠之前收藏的宝宝们追订养,我每天的饭钱奶茶钱,还有双十一要买的东西……555我内心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你们!感恩的心,感谢有你!谢谢你们支持正版订阅,谢谢你们愿意追订养我,我会继续努力哒!狠狠亲你们一口(づ ̄3 ̄)づ╭~ 第226章 她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夏雨忽至, 一扫前些日子的烦闷浮躁,带来了微凉冷意,雨花打在屋檐, 落在石台,将窗外冲的干干净净, 若是无需外出,不会被雨水沾湿了鞋袜, 坐在房间里赏雨,是非常惬意的一件事,仿佛日子都跟着悠长安宁了起来。 “咳咳咳——” 叶白汀拥着薄被,咳的惊天动地。 没办法, 他这身体还是不行, 只不过冷热交替,夏雨初来,他就受了凉,夜里起了烧,别说仇疑青吓一跳,整个北镇抚司的灯都亮了,申姜也冒着雨跑前跑后,过来看了好几趟,要不是老大夫再三确定, 只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他们恐怕会连夜觐见,在御前把御医请来。 叶白芍当然也坐不住,每天都要过来看两趟,上午一趟, 下午一趟,每回都带着自己做的新菜,生怕弟弟吃不顺嘴,什么都不肯吃。 叶白汀起初很配合,姐姐手艺没的说,什么东西到她手里,都变得美味可爱,可再美味可爱的东西,连着吃好几天,也难免有点…… “又是白味啊……” 他看了一眼打开的食盒,咸鱼一样躺回被子里:“我不饿,真的。” 要不是眼前这个是自家傻弟弟,叶白芍能一巴掌拍过去,事实上她已经动手了,不过到半路就停了,最后变成轻轻揉了下弟弟的头:“白味怎么了,营养健康,最利养生!就你这脸色,这肠胃,还想吃辣?不怕病越来越重,回头治不好?没别的菜,只有这些,给我吃!” 她一边说话,一边搬来小方几,将菜品一盘一盘移上来,放上碗筷。 叶白汀拉紧自己的小被子:“姐姐好凶……” 叶白芍十指交叉,活动着手指和腕关节,笑得特别好看特别温柔:“我还可以再凶一点,要不要?” “……不了。” 叶白汀乖乖爬起来,乖乖吃饭。 仇疑青在这里,他还能撒个娇耍个赖,可姐姐心意已决的时候,什么都不好使……没办法,只能拿起筷子,吃。 只一口,他就知道这些菜是下了心思的,看起来素淡,不知用了多少步骤,激发出食材本身的清香,多吃两口胃口就开了,慢慢的,竟也吃完了一碗饭。 叶白芍没有劝他多吃,也不想让弟弟撑着,吃的少可以,足够身体养分就行,只是不可以不吃,现在这个程度,她还算满意。 “行,再等一会儿,你就可以喝药了。” 喝药…… 叶白汀瞬间生无可恋,感冒这种事,吃药七天好,不吃药一周好,他身体有免疫力的,过几天一定能好,实在没必要喝那些苦苦的汤药! 可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连一直会看他脸色,唯他马首是瞻的申姜,都不愿意帮他骗人,甚至还会到仇疑青面前打小报告,说‘少爷今天又没吃药,指挥使快去灌他’! 叶白芍收拾桌子:“你先睡一会儿,等会醒了,正好是时候。” 叶白汀本不想睡,可一躺下,听着外面叮咚雨声,不知不觉眼皮就有些沉…… 叶白芍拎着食盒出来,看到了负手站在门口的仇疑青。 他穿着深青色衣袍,衣角打湿,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可脚下水渍洇湿了地面,那一片颜色尤其深,可见来了很久了,或许蠢弟弟抗拒吃饭时就来了,只是一直没进去。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鬓角微湿,应该是在外面跑了很久,现在肯定累了,可门框那么近,他都没想要靠一下,借个力。 听到后面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微微颌首:“辛苦姐姐了。” 叶白芍摇摇头:“我倒不辛苦,不过每天走两趟,离的也不远,倒是你……怎的不进屋?” 仇疑青眼梢微垂:“我若进去,他只怕更不好好吃饭了。” 安静良久,叶白芍叹了口气:“我弟弟任性,给指挥使添麻烦了。” 丢不丢人,撒娇耍赖都叫人知道了,还让人专门避嫌!傻弟弟哟,你这样还怎么追求人家!一点都不孔武有力,优雅端方倒也罢了,还叫别人知道了你的缺点,怎么勾的人喜欢你! 叶白芍看着仇疑青,都有点心疼了,要说辛苦,谁能有眼前这位辛苦?外头风声那么大,使团动静一天一个变,还有暗里的潮流暗涌,连她男人都跟着在外面忙,有时家都回不了呢,这位能轻省了? 傻弟弟还跟着闹腾添事。 可弟弟再傻,也是自己的弟弟,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指挥使辛苦……就辛苦吧,弟弟好歹也立了不少功不是?生病又不是自己愿意的,可不能叫瞎作,娇气。 叶白芍感觉不行,她得帮帮弟弟,要是能把人留下就更好了,她心中开始快速思量。 “我这个弟弟,我娘怀他时怀相不好,生下来猫儿似的,两岁前总是喜欢生病,身子打小娇贵,我们一家人担心,不得不多盯着点,这盯的紧了,叫外人说,就是给宠坏了,可也不是阿汀自己愿意的不是?生病多难受啊,他那么娇气,才不会想生病,这里疼,那里不舒服呢。” “他打小就这样,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每回换季都要折腾一波,须得时时注意,不过也不打紧,苦夏罢了,少食些凉的,好好静养几日,也就过去了,耽误不了多少事,瞧在他还算能干的份上,指挥使不要嫌弃他?” “怎会,”仇疑青面色郑重,“我很需要他。” 只是这个需要,说话双方表达的和理解的并不一致。 但不要紧,叶白芍达到自己目的就好,微笑道:“那接下来就有劳指挥使帮忙照顾一下了?阿汀刚刚吃完饭,现在睡着了,稍后得喂吃药,我楼里今日有点忙,不能多留,这便告辞了。” 仇疑青颌首侧步,让出道路:“您请,阿汀……这里,您不必担心。” “那谢谢你啦。” 叶白芍挎着食盒,非常满意的走了,感觉自己深藏功与名。 …… 叶白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只觉这一觉无比漫长,还有些累,睡的他都不想再睡了,可就是睁不开眼睛。 他听到外面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来回反复,窗外没什么声音,连锦衣卫轮值的脚步声都很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岗,什么时候谁离开,什么时候谁过来。 他被人叫起来喂了药,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叫起来,迷迷糊糊的吃饭,之后重复以上过程,总有东西喂到嘴边,不是药,就是饭,要不就是粥…… 有时候他知道身边是姐姐,有时候不用睁眼,他就知道是仇疑青。 因为除了这个人,别人也不会用那种方式……给他喂苦苦的汤药。 等再醒过来,已经是某天午后,窗外阳光灿烂,有轻风拂来,微卷珠帘,再没有雨水湿寒气息,稍稍有一点热,却并不燥,待在房间里很舒服。 叶白汀感觉浑身舒适,睁开眼睛就特别清醒,整个人完全恢复了活力。 略一偏头,就看到了仇疑青。这人正坐在旁边的小几上,面前文书摊开散落,右手执着毛笔,迅速在宣纸上落下批示,手背上隐有青筋微微隆起,落笔干脆利落,笔下铁画银钩,身材…… 怎么看都特别好看,连在光线里的剪影都特别帅。 仇疑青已经在这里忙了小半日了,习惯性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小仵作一直睡得很安静,可这一次回头,不再是之前乖乖的,让人有点心疼的睡脸,而是睁开了眼睛。 “醒了?” 仇疑青一怔,放下手里毛笔,拎起旁边茶壶,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叶白汀。 “我不……” 刚想说不渴,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哑的有点难听,叶白汀就没再拒绝,就着仇疑青的手,喝完了这杯温水。 他喝的时候还很放心,似乎是知道仇疑青手稳,不会让他呛到,眼睛根本没有往下,盯着茶杯,而是一直略略微抬,看着仇疑青的脸。 时间在这个瞬间似乎被拉长,少年眼眸干净清澈,像汪着一汪春水,皎月映不进去,桃花飞不进去,只能住进面前的心上人。 他还伸出手指,勾住了仇疑青衣角…… 仇疑青将茶杯放在一边,按住那只不老实的手:“不许撒娇。” 叶白汀弯着眼睛,挺直了腰,欺过来:“可是我想亲你。” “你在生病。” 仇疑青掌着他的腰,手背青筋微鼓,显是忍得很辛苦,小仵作太皮,靠过来的劲道太大,为免不让对方受伤,不方便用太多力道,反而被对方得了逞,骑到了他身上。 “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嫌弃……指尖摩挲过夏日不怎么厚的衣料,仇疑青眼眸微阖:“不想病情加重,就乖一点。” 叶白汀笑了,他早知道怎么对付这男人,暗示不是不可以,这狗男人一定能懂,但也一定会忍,不如就……直接一点。 他靠的更近,若即若离,让二人气息缠绕暧昧:“你不想亲我么?” 仇疑青:…… 叶白汀感觉自己有点恶趣味,就喜欢看这狗男人因他左右挣扎的样子,越强悍的男人,克制束缚自己的样子越是动人…… 他当然在恃病嚣张。 要是平常时候这么撩对方,保不住被这狗男人按住狠狠收拾一通,可就因为现在在生病么,这狗男人担心他身体,不可能拉着他纵1欲,这时候不欣赏一波,不作一作,更待何时? 当然他也考虑到了风寒传染的问题,这几天仇疑青都在亲自照顾他,身边事务基本不假手他人,日夜接触都下来了,仇疑青也没事,明显身体素质非常好,而且自己熬了几天,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这会儿醒过来哪哪都很舒服,没哪里不对,可以浪一浪啊…… 叶白汀不仅嘴上花花,手指也动了,不老实的去往不该去的方向,仇疑青眸底更暗,连声音都带了上微哑:“……不准再动了。” 可叶白汀怎么可能听他的,把他往下一按:“我偏要。” 仇疑青不敢对小仵作用力的结果,就是被小仵作压住,后仰在榻上,衣角乱了,呼吸乱了,阳光挥洒下,模样竟有几分可怜。 叶白汀更满意了,低头吻他。 又慢又撩。 不但干了这件大事,嘴里还没停:“不是说想要‘我’这个礼物么?怎么现在不敢动了,嗯?我们指挥使……是不是不行啊。” 仇疑青扣在小仵作腰上的手加了力道,手背青筋凸起:“你知不知道,被藏在藏宝阁最深处的宝贝……不乖,也是要被收拾的。” 叶白汀懂,不就是尊重也是有范围,需要环境帮助的,猛兽被诱的出了闸,忍不住,当然也是会办了他的。 可这会儿他根本不怕,还笑了:“指挥使想怎么收拾我,收拾我哪里?这里……还是这里?” 仇疑青眸底燃起熊熊野火:“我看你是欠——” 正待他翻身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 “阿汀今日好些没有?” 是叶白芍。因这几日过来惯了,外面轮值守卫和小兵也没有特别要求通报等待,她过来的很顺利,要是这门关着,她可能还会敲一敲,可这门半开,一点没有防人的意思,她当然也更自在一些,和前几天一样,顾自推门就进去了,一边往里走,一边热闹的说着话。 “有没有撒娇任性,不肯吃东西?姐姐给你带了好吃的……哟。” 完蛋,她好像来的不是时候!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弟弟怎么按住指挥使,骑在人家身上,还,还凑的那么近! 房间内二人:…… 叶白汀反应很快,立刻乖乖坐好,还踹了仇疑青一脚,笑的跟个端方君子一样,一点都不失礼:“姐姐给我做了好吃的?” 叶白芍:…… 你以为装作无事发生,就真的无事发生了么! 姐姐倒是想帮你圆个场,可怜指挥使这么威武高壮的身材,生生因为担心伤了蠢弟弟,竟然配合蠢弟弟的力度,身体滑到一边,差点摔到地上了! 要不是武功高,身手敏捷,姿势能调整过来,不失帅气,他都要被你踹个狗吃屎了! 都这样了,你自己装无事发生,也要让我装眼瞎,什么都看不到么! 还好指挥使是个好人,很懂场面活儿,垂眸收了桌上那一堆公文卷宗,拿起来往外走:“文书业已批完,我去看看有没有新的。” 叶白芍自然而然的让开路:“指挥使辛苦。” 仇疑青微微颌首,转出了门。 看着人背影离开,叶白芍看向自家蠢弟弟,痛心疾首:“你从哪学来的这些流氓手段,怎么能按着别人这么欺负呢!亲密这种事,得循序渐进,你这还没花前月下,诉个衷肠呢,直接这么干,不怕人把你撅一边去?得亏指挥使是个君子,不然不知道怎么收拾你这个登徒子了!” 叶白汀有些恍惚。 好像……也是,刚刚的姿势,姐姐进来的那个角度,可不就是看到他按着仇疑青欺负?那是不是也看到了仇疑青隐忍克制的表现? 可惜姐姐不知道这狗男人有多狗,仇疑青才是最野的那个,刚刚差点就,差点就…… 叶白芍蹙了眉,看着自家弟弟:“你老实同姐姐说,是不是仗着自己生病,趁机偷袭指挥使,让他顾忌你身体,不好收拾你?” 还是姐姐懂他,心有灵犀了,叶白汀心下一转,解释什么解释,干脆认了:“可他也没反抗么,肯定是喜欢我了。” 叶白芍双目瞪圆:“那人家是不方便,一掌拍过来,把你打死怎么办!” 叶白汀:“他不敢,他舍不得。” 叶白芍:…… “你现在有手艺,的确对锦衣卫有用,可也不能这样啊,”姐姐操心的紧,“你要是能拐到人,让别人喜欢你,自然是好事,可指挥使什么脾性,你要是太硬来,可没有好果子吃……” “……你是不是病好了?” 姐姐多精细的人,对弟弟的生病习惯了如指掌,包括弟弟满肚子的小心眼,想了想觉得不行,端肃着脸,把弟弟按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不行,现在不能好,你得再多装两天,这样指挥使看着你虚弱难受,也不好跟你算账了!” 叶白汀:…… 可真是我的亲姐姐,就是向着弟弟。 “姐姐,”叶白汀垂了眼,“如果有一天我让他喜欢了我,我要同他成亲,你可会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叶白芍莫名其妙的看了傻弟弟一眼:“你千辛万苦把人拿下了,对方还是指挥使,这不是好事?” “……嗯。” “我可是听说,你连定亲酒都想好要做了,”叶白芍看看左右,声音低下来,“方才我瞧着啊,指挥使也不是那么冷硬,对你似有一二不同,你可稳着来啊,别太冲动,感情这回事么,最重要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她一边巴心巴肝教弟弟,一边多次强调不能着急这个点,因最近指挥使好像非常忙,她家那口子都跟着在外面跑一些事,都不怎么着家,这种时候谈情说爱有些不合适,不若等忙的这段时间过去,再好好培养…… 叶白汀表示自己非常听劝,就按姐姐说的来! 姐弟俩谈了回心,都很满意,眼看时间不早,叶白芍才起身离开。 走时很巧,又遇到了仇疑青,叶白芍说了好一通场面话,把自家弟弟夸的天花乱坠,说他只是天真爱闹,其实本心是极好极好的,又言指挥使心胸宽阔,能纳百川,未来必一路顺遂,福泽绵长…… 仇疑青有些不理解,进来问小仵作:“姐姐怎么了?” 叶白汀懒洋洋的捧着茶喝:“大约是知道我们好事将近,他又多了个好弟弟罢。” 仇疑青:…… 小东西惯会哄人。 他走过去,拿走叶白汀手里茶盏:“你病着,茶水之类,不可多饮。” 叶白汀直接把被子掀了:“我已经好了!” “嗯?” 仇疑青看着面前的人,想起前事,眼梢危险眯起,眸色越来越深。 叶白汀:…… 完蛋,一时没注意,翻车了! 他赶紧往后缩:“那什么,就算病好了,也是才好,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不能欺负我!” 安静许久,仇疑青声似喟叹:“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看这表情,是不会追究了,叶白汀就放心了,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桌上的茶:“那我要喝那个,你给我续上。” 仇疑青还真给他倒了:“不然以后还是让双胞胎多来陪陪你,督促你锻炼身体。” 就知道没这么好过去!指挥使才是腹黑大狐狸! 叶白汀清咳两声:“不用,我又不用上战场,也不会受伤。” “但是身体会好。”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想糊弄过去,“我会陪他们玩。” 仇疑青知他眼底在转什么小心思:“你最好知道,倘若以后真遇到什么——” “你才要好好记住,”叶白汀直接截了他的话,反客为主,“天天在外头办那些凶险的事,以前就算了,是你自己的事,现在可还有我一份,要是你敢受伤,看我怎么收拾你!”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仇疑青竟然很吃这一套,不再多言,摸了下叶白汀的头:“……好。” 叶白汀感觉气氛有些让人害羞,低头喝茶,转到了正事上:“瓦剌使团的事,现在可忙完了?” “大体框架已经定好,细则在走流程,什么时候放人,什么时候归程,不会照着他们要求来。” “嗯……这个案子虽然了了,但好像毕正合勾结鲁明,吞下的那些钱,还没有交代?去了哪里,可能查到?” 叶白汀沉吟,毕正合很明显和瓦剌使团有合作,至少在‘寻找安将军’这件事上,他们有勾结,可使团进京,所有运行轨迹基本都在锦衣卫监视下,倘若有大宗银钱来往,不可能发现不了,他感觉,这笔银子很可能和瓦剌人没关系,落点大约会在三皇子。 八王子和三皇子有一些事情的交往合作,会不会这也是合作链条之一? 仇疑青:“还未完全确定,不过我手里的东西,已经能看出,大约就是这个方向。”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贺一鸣那边呢?有没有交代更多东西?” 他可是三皇子很信任的人,一定有东西没有吐。 “他运气太好,进诏狱就大病了一场,刑房不敢立刻上手段,这段时间才开始慢慢撬,”仇疑青道,“大约挺不了多久,我们会有新收获。” 此人表现稍稍有些矛盾,或许是被特殊鼓励过,在心里埋下了特殊的种子,对一些事讳莫如深,就是说,要不然就是太羞愧,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拒绝接受现实……总之,得磨一磨。 “我父亲的案子,也不能这么一直等着……蔡氏呢?她回了老家,可寻到了应溥心的信? ” “正在整理,陆续寄到我们手上,还需要时间。” “应溥心……”叶白汀想起,当时他和仇疑青闹别扭的时候,申姜被指派着,用一封画着娥眉月的密信跟他暗示,“此人是不是还活着,做了你的暗探?” 他当时还觉得,这么机密的东西,指挥使怎么这么轻易的要了过来,是不是同安将军交好,原来并不是交好,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仇疑青想了想道:“那些密信的确出自同一人之手,想要助我平乱,我并未见过本人,不过看蛛丝马迹……八九不离十。” “他真的还活着!” “大概。” “那他怎么不去寻蔡氏?他和妻子感情那么好,分开几日,情书都能写一大堆……” “那就需要我们来寻找答案了。” 一定是有非常隐秘,或者不得不的原因。 叶白汀沉吟:“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可有什么待查的新东西?” 总之不能闲着。 “有。”仇疑青思索片刻,道,“姐夫那边查到了一个人,是个皇商,很关键,但此人已消失数日,像是失踪了。” 第227章 我们指挥使最好看 “失踪了?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的那种?” 叶白汀感觉有点有意思了,怎么这些人平常不出事,锦衣卫一找, 就出事了? “这皇商叫什么名字,平时做什么的, 怎么就突然不见了,最后出现是在哪里? ” “叫汤贵, 目前生死不知,哪里失踪的也并未确定,最后在人前出现……”仇疑青拉了袖子,执起茶壶, 缓缓给叶白汀添茶, “是一艘花船。” 花船…… 不提别的,只这两个字,就能勾起人们无限绮念。 叶白汀眼神一顿,微微歪了头,看仇疑青:“是我想的那种么” 仇疑青眉锋如剑,微微挑起时,气势更加锋利,衬的底下眸色更暗:“嗯?你想的是哪种?” 叶白汀怀疑他在搞黄色:“你知道……我想的是哪种?” 仇疑青相当严肃,看起来像个铁面无私的判官, 一点红尘烟火都不沾:“我不知道。” 叶白汀就勾了唇,手不老实的搭过来,落在仇疑青肩上,气息也是:“指挥使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让我去?” 是不是后悔说了刚才说这个话题,是不是是不是! 仇疑青:…… 他就知道。 “花船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指挥使怎么知道没什么好看, 莫非是去玩过?” “倒也未……” “没有怎么知道没什么好看的?” “手下……” “手下是手下,你是你,别跟我说道听途说,干锦衣卫这一行,怎么可以道听途说,你说没什么好看,一定是去过,仔细品评过,怎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了?这不公平!若你没去过,就是编这些话来哄我,指挥使你公私不分!我们现在明明办的是公事,你却掺杂私情,你不专业!” 仇疑青:…… 叶白汀凑的更近,二人气息相闻:“还是指挥使故意的,分明安排好了一切,偏要拿这个来吊我胃口……想让我求你?青哥哥,你好坏啊。” 仇疑青:……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气息都不稳了。 “我不,”叶白汀不但没下来,还得寸进尺,抱住了他的腰,“指挥使不要这么小气嘛,带我出去开开眼,见识见识这花船!” 仇疑青紧紧扣着他的腰:“当心摔了。” 叶白汀眨眨眼:“你明明知道我摔不了……青哥哥果然好坏,趁机搂我了是不是!” 仇疑青:…… 算了。 “你先坐好,我可安排。” 叶白汀看看外面天色,下了几天的雨停了,阳光灿烂,天气更好,河水丰沛了,花船定行得更稳:“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然就今天?” 提议是突如其来,可想了想,似乎很合适,他看着仇疑青,一脸郑重,语重心长:“指挥使你知道的,有些东西我们亲自去看,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很有可能会有收获哦。” 仇疑青垂眸,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就要去?” “那不能,”叶白汀摇了头,“我这一病,连着睡了这么多天,你和姐姐还不准我洗澡,要不是我受不了抗议,你们都不让我擦擦身,现在好容易好了,我怎么也得先洗个澡,之后还得晾头发,饭虽吃过了,但再加一点零食也不是不可以……我见方才案上文书铺了那么多,你应该还没办完?不若挑些紧要的先批了,咱俩都完事了,好轻轻松松的过去玩……过去找线索。” 算算时间,怎么也得晚上了。 仇疑青:“所以,去不了。” 叶白汀怒:“为什么!” 仇疑青道:“花船生意特殊,大半接待客人都是在晚上,你那时过去,正是别人最忙的时候,没办法配合你问话,也不容易看到太多东西。” 所以说不是什么正式问话,是过去玩一玩看一看,顺便看看有没收获啊!等你准备好,清了场,我就看不到新鲜的了! 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叶白汀神色也很郑重:“有些人就算正经升堂问话,也问不出太多东西,有些人随便一看,就能发现细节中的端倪——我正好是后者,且很优秀,指挥使不觉得?” 指挥使当然不会不觉得,指挥使欣赏人才欣赏的,都把人划进自己地盘当余生伴侣了,哪能说得出反驳的话? 叶白汀看着他脸色,干脆小心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又晃了晃:“去嘛,就今晚去!我知你昨晚陪我睡了很久,今天应该不大困,正好我也睡多了,晚上大概睡不着,长夜漫漫,你要是不给我找个乐子,我可要在你身上找乐子了……” 仇疑青知小仵作这回病了很久,该是憋的难受了,最终握住他的手:“那你要乖一点。” “我保证不惹事!” “不许多看那些舞娘。” “我为什么要多看她们,她们又不如你好看!” “……嗯。” 叶白汀得偿所愿,才回过点味,好像有些不对劲:“其实你也想去,是不是?正事重要,你既同我提起了这件事,就打定主意带我去一趟,可又担心我看别人太多,才故意说不允许,让我自己给自己定规矩……是不是?” 都说情人节没有不吃醋的,可这还没出门,这贷款吃醋的毛病哪来的?瞧瞧这连环套下的! “我们指挥使好小气,怕我跟人跑了呢……” 他说这话是为调侃仇疑青,臊他脸皮,不成想仇疑青大大方方承认了:“嗯。你不许跟别人跑。” 叶白汀:…… 仇疑青低头吻他:“外面总有好看的脸,新鲜的人,我身边冗务繁多,能给你的有限,能陪你的时间也不多,若是你遇到了很有趣,长得也很好看的人……我会担心。” 叶白汀心内一软,捧起了男人的脸:“我们威武伟岸,勇往直前的安将军,什么时候这般胆小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年轻时意气无双,不大懂这些道理,现在……” 仇疑青看着他,眸底似深夜海面,看起来平静安宁,实则蕴着太多别人不懂的能量:“你姐姐说你自小活泼,除了不喜读书,什么都喜欢玩,见到新鲜玩意就走不动道,说你小时候身体娇贵,要好好养,才不会病病歪歪,我自信有几分本事,能养好你,却不知能否把你养的日日开心欢愉。” “我很开心。” 叶白汀亲了仇疑青一口,抵住他额头,眸底一片认真:“我们的定亲酒可是都开始做了,指挥使难不成想跑?你胆子小,害怕,我胆子可大了,信不信你敢跑,我就敢带着锦衣卫造反,指挥他们抓你回来?” “……信,”仇疑青声音有些哑,“我信。” 叶白汀没够,又亲了他一下:“我呢,自己发现的时候也挺意外,心里竟有个英雄梦,喜欢脚踏祥云的大将军,我喜欢某人在自己擅长领域闪闪发光的样子,忍不住想要追随,忍不住想要变成他的模样,变成他喜欢的模样。他每天在想什么,有什么心里话,什么时候会想到我……他的各种样子,我都还没看完呢,怎么能说无趣?” 仇疑青一怔。 叶白汀立刻抓住:“你看,你现在这个表情,我就从来没看到过,很可爱。” 仇疑青忍不住了,将人按在怀里,狠狠亲了一通。 “……你才是。” 你才在你擅长的领域里,闪闪发光。我将永远保护这个领域,保护这个领域里的你,你意气风发,闪闪发光的样子,将是我毕生所求。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长,缱绻温柔,似乎时光能在此停驻,岁月悠长。 “别……” 最后还是叶白汀推开了仇疑青,红着脸:“我要沐浴!” 几天没洗澡,尤其头发,感觉自己都要发臭了!这狗男人就没闻到么! 仇疑青显然没闻到,或者直接忽略了,还敢说不要脸的话:“阿汀很香……” 香个屁! 叶白汀干脆把他推出房间:“快点,你去办你的事,跟那些公文奋斗,等我这边沐浴完,就去叫你!” 仇疑青却道不必:“今日我可一直陪你。” 叶白汀蹙了眉:“这么有空?” “你之前看到的那些文书,都不急,”仇疑青垂眼看小仵作,“你病之后,我把大半事情都推给了皇上。” 之前皇上大婚,他忙前忙后,很够义气了,这种时候就该坑一坑好兄弟,不然他又在后宫缠人胡闹,惹的皇后好好的脾气,差点要拔剑,被皇后冷落两天也好,不碍事。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得在外面等着,不许偷看!” “若你需要帮忙……” “不需要!” 等一切整理好,浑身收拾干净,头发也晾干,吃了轮茶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把衣服也换上,安排好一切,可以出门了,外面已经不是华灯初上,而是夜色正浓了。 “走了?” “嗯。” 仇疑青牵过马,带叶白汀离开了北镇抚司。 这是叶白汀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花船。 京城往东,护城河汇入海流的方向,有一处河面相当宽阔,水流也缓,冬天太冷,风也太硬,很少人喜欢在这里玩,到了夏天就不一样了,靠水的地方都凉快,人们觉也短,总喜欢在晚上搜寻探索各种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玩法。 这个时代,青楼生意是不犯法的,城里甚至有专门划出来的片区,接待不同层次的客人,花船,算是比较高档的青楼花活,更重的是喝酒玩乐,听曲赏舞,还可以吟诗作赋,那些皮肉交易反而比较隐晦,不会卖的那么直接大胆,简单粗暴,重要的是享受夜色,要玩,还得玩得开心,玩的痛快。 客人们过来,可以说自己不是来‘嫖’,是来玩的,可能在这里喝了酒,听了曲,赏了舞,作了诗,但并没有和哪个姑娘春宵一度。 叶白汀看着很新鲜,花船嘛,自然是装扮的漂漂亮亮,有繁花掩映,但这些花选什么,怎么选,可就是本事了,花的品种,味道,形状大小,能保持不蔫坏的时间,都需要选择搭配,太多了也不好,不能整船都是花,看的眼睛闹,味道也熏人,也不能太少,大家都有花船,别人家的华丽热闹,你家的没两朵,岂不寒酸? 遂得配上轻纱,最好是那些朦朦胧胧的薄度,颜色不能太艳,太艳了招摇,一看都是野心,也不能太浅,爷们过来是为了玩的,整的那么素淡,怎么挑起客人兴致,怎么哄骗他们花钱? 自然得照着无声无息,似有还无,撩人的手段来。 叶白汀还真眼花缭乱,看的有点转不开眼睛了。 仇疑青就知道会这样,在他第三次朝一个穿着绯色轻纱,眉心画着桃花的舞娘看过去时,伸手遮了他的眼睛:“都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叶白汀:…… 他清了清喉咙,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我这不是头一回见,有些好奇么,不过你说的对,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他转了头,看着仇疑青,眉眼弯弯,笑容明亮极了:“我们指挥使最好看。” 静了许久,仇疑青才把马拴到一边:“……淘气。” 叶白汀看着宽阔河面上,一二三四……大大小小花船加起来得有十几艘了:“我们去哪一个?” 仇疑青带着他往前走:“最大的那个。” 叶白汀差点当场吹了声口哨,不错啊,最大的这个,也是装扮最豪华最漂亮的一个,远远就能看到名字,叫斜芳阁。船边装饰的花不是最多的,却是最相得益彰的,从大到小,从上到下,颜色和形状走向一致,铺出一种渐变的层次,配上随夜风轻轻飘荡的薄纱,多了几分律动感,更添灵性,看起来相当有气质。 待到走近,上船,发现这虽然叫船,其实是个小型的楼,上下共有三层,甲板上空间很大,人站上去也很稳,水波不急,只添了些微微的晃动感,颇有些气氛。 再往里走,有浅香迷人,不是很浓重的脂粉香味,而是由层次不同的花香凝聚出来的气味,因花都在船外装饰,有夜风吹散,非但一点都不浓重熏人,还很令人神往。 拾阶往上,就更有情调了,比起姑娘们的娇笑声,最先听到的是丝竹鼓乐,各种琴声,不知谁在弹奏一首《渔舟唱晚》,悠扬婉转,绕梁有声。 “呀,两位可是稀客,”有女人过来相迎,“可是头一回来?奴家姚娘子,替姑娘们谢过公子恩了!” 身处陌生环境,怀揣目的而来,叶白汀几乎是下意识,打量起对方。 女人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刚刚二十出头的样子,梳着堕马髻,青丝云鬓,白肤樱唇,眼儿含媚,生得非常漂亮,气质尤其出挑,让人一见难忘。 不过她应该不是特意过来迎客的,叶白汀视线滑过她刚刚过来的楼梯转角,夜色掩映,那里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但很明显,是一个刚刚离开的客人,这位姚娘子在送他。 这种地方,一般负责迎客的,有一种行当术语叫‘龟公’,他刚刚进来时看到了,要不是这些人忙的有些脱不开身,刚才就会过来搭话了。 这位姚娘子,从长相气质,身材打扮,看起来都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她身份似乎很高,尤其那句‘替姑娘们谢公子恩’,听上去像是一个老鸨的角色,一般干这行当的人年纪大了,有一种晋升方向就是做这个,但她年纪并没有很大,能在规模这么大的花船上,做到这个身份,明显是个很能干的人。 叶白汀微笑:“听说你们这有好曲儿听?” 听说当然是没有听说的,但这种话,到哪艘花船上都好使,他和仇疑青今日外出,都没有穿锦衣卫的衣服,以舒适为主,他穿了一身仇疑青前几天才给他做好的浅湖色棉绸衣裳,不管从颜色质地还是裁剪方式,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富贵公子哥。 至于仇疑青,穿了一身深青压深紫边的长袍,本就彰显了富贵,再加上他独特的挺拔气质,惯在高位带出来的威压感,显得整个人更尊贵,今日没有配绣春刀,系的一丝不苟的圆领就有了几分禁欲气质,让人没那么害怕,有点想靠近,又觉得不尊重,总之就是,很诱人,非常想征服他,或者骗他的银子。 这两位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既然碰上了,姚娘子当然不会放过:“若说这听曲,公子可是来着了!我们这花船,别的不说,琴曲可是一绝,公子细听,可有听到这曲《渔舟唱晚》?是不是还不错?就是我家姑娘在弹奏呢!” 叶白汀随意转了下手中扇子:“是么……可有本公子没听过的新曲?” 这一招是他专门从相子安那里学的,白玉的扇骨,雨过天青的扇面,就这么潇洒一转,干脆利落一停,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见惯了世面,又不失优雅,是这些地方理想的客人模本了! “有有有,”姚娘子笑的那叫一个热切,“您只管楼上请,今儿个保准叫您好好享受,咱们这马上有编好的舞曲上演,也会奉上各个头牌姑娘的花名签子,您瞧着哪个能入眼,就点了过来伺候,保准叫您不虚此行!” 叶白汀看了看仇疑青:“那咱们就坐坐?” 仇疑青微微颌首:“可。” 姚娘子立刻扬声:“贵宾两位,楼上请——跑堂的,说你呢,快,上两壶桃花醉,让两位客人先品着!” 被安排的包厢在二楼,叶白汀走完楼梯,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仇疑青挡住他身边往外的空间:“怎么了?” “我好像……” 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在三楼楼梯口,一眨眼就不见了,不确定自己感觉对不对,又觉得不可能,这种地方……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看到宫里的公公呢? 这里好像不是厂公喜欢来玩耍消费的场所? “没什么,”他率先往包厢的方向走去,“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听个曲儿吧。” 酒菜上的很快,他们说不留人在这里伺候,这些人就很快下去了,并不急于推荐姑娘,包厢看起来是包厢,空间私密,其实窗子开得很大,正好对着楼下的表演台,不管哪个姑娘上台献艺,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咳,”叶白汀清咳两声,“现在没什么旁人,刚刚看到了什么,要不要说一下?” 仇疑青挪开小仵作面前的酒,给他换了盏茶,还有两盘鲜果子:“阿汀有所得了?” 叶白汀颌首:“当然!你看这船上装饰,方才路过时,姑娘们身上的穿着,跑堂的衣服,还有这些盛装酒水小食的托盏,每一样都很精致,价格可不便宜。” 这里生意应是极好,非常挣钱,客人们非富即贵。 “姚娘子刚才直接点出了曲名,不怕客人耳朵挑,这里的姑娘技艺应该很扎实,不怕被挑剔,看起来训练了很久,经验也十足,颇有底气。” “还有刚才咱们路过的那间厢房,门虽关着,但透出来的味道潮湿黏腻……这里并不拒绝皮肉交易,只要客人想,只是没有张扬的说出来。” 仇疑青点了点头,补充道:“一楼桌子摆的比较随意,客人大约只是有钱,没有特别尊贵的,类似巨贾高官这种,二楼包厢,其中一间有人推开门出来,也非高官,但周身打扮一看起来就很有钱,三楼未能上去,但只装潢就能看出来,比你我这二楼贵雅得多——” “这花船,客人是分阶级招待的,规格不同,酒水或伺候的人可能都不同,如你我这般,摸不准底,又感觉不一般的,便安排在二楼。” 叶白汀就笑了:“我们只能上到二楼,看来指挥使还是得努力啊。” “努力了,好让你常来玩?” “当然不,这种地方看看也就行了,我才不会想老来,”叶白汀赶紧表明心意,正色道,“还有呢?这花船锦衣卫还没来得及查,你肯定不只看出了这些!” 仇疑青颌首:“这花船建造结构看起来花样很多,其实并不复杂,中间腹地空间面积似有不对……可能藏有密室。” 秘室?一般有秘室的地方,秘密就多,叶白汀感觉这回真得慎重了,玩笑归玩笑,心思也得多用。 二人正讨论的时候,《渔舟唱晚》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楼下花朵簇拥的舞台上,换了人献艺。 美人削肩柳腰,款款亭亭,浅纱遮面,绘了桃花妆,视线欲说还休,似是看尽了宾客,在所有人身上停驻,似又没看任何一个人,每一停足,一顿首,姿势角度都恰到好处,写满了妩媚妖娆,风情万种。 叶白汀差点推翻了桌上茶盏。 “燕,燕柔蔓?” 她怎么会在这里! 转头看仇疑青,仇疑青似乎也很意外。 叶白汀:“你竟也不知道?” 仇疑青顿了下,道:“最初的调查方向和线索,需得我们给她,之后便要靠她自己发挥,她自己也适应更大的自由度,锦衣卫便只在暗处警惕保护,不干涉她的行为。” “那她现在……” “大约是一个受人追捧,不属于任何势力,所有类似场所都可以,或者希望邀请合作的,‘特殊人才’。” 今日会在此处,大约是接到活儿,过来献艺,不过燕柔蔓长处在戏折子,越剧黄梅戏昆曲都会,最擅长的是昆曲,倒是不知,她还会跳这些青楼里的舞。 “厉害啊……” 叶白汀则想到了别处,燕班主可是有玲珑心肝的人,绝不会做无用之事,今日到此,大约不会只想献个舞那么简单,她来这里,一定是这里有吸引她的东西。 这斜芳阁有问题?还是这里的客人有问题? 看来今日,还真得花些心思,好生看看了。 …… 河面波光粼粼,映射着皎皎月色,花船里沁香阵阵,柔柔烛盏映衬着美人面,可谓衣香鬓影,令人沉醉。 船行水面,微微的晃动更添情趣,没有人会对此大惊小怪,也没有人发现,那船舱外壁,不知从哪里沁出的血色。 第228章 不要姑娘也不要少年郎 叶白汀很少如今夜这般, 安静惬意地欣赏一支舞。 燕柔蔓果然很厉害,每一举手投足,每一眉眼转动, 每一腰肢折旋,都是欲语还休, 风情万种,和她的名字一样曼妙妖娆, 似乎她跳的根本不是舞,而是在讲一个故事,倾诉一方情思,颇为引人入胜。 不知不觉, 白玉盏里的西瓜下去了一半。 再伸手时, 就被摁住了。 “嗯?”叶白汀略不解的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将西瓜盏挪开,给他换了碟小点心:“你病才好,西瓜性凉,不可多食,吃这个。” 叶白汀顿了下:“……我姐姐跟你说的?” 仇疑青挑眉:“姐姐说的不对?” 叶白汀:…… 姐姐……当然说什么都对!他这身体的确底子有点差,夏天总是很难过,会中暑会生病,西瓜尤其不能多吃,生病时更得有节制, 偏他又馋这一口,就…… 没想到姐姐把这种事都跟仇疑青说,仇疑青还知道怎么扯大旗吓唬他! 算了。 不吃就不吃。 叶白汀视线掠过小点心,擦了擦手,聊起燕柔蔓:“你觉得,刚才那位姚娘子, 同燕班主相比如何?” 仇疑青:“怎么突然想到了她?” “你不觉得有些像?”叶白汀话音有些慢,一边解释给仇疑青听,一边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我说的不是跳舞,咱们也没见过这位姚娘子跳舞,她们长得也不像,可气质神态……总感觉有微妙的相似。” 二人都见惯风月,对男人有种特殊的敏锐度,说话恰到好处,不想让你觉得被冒犯时,你一定不会觉得不舒服,想要凸显自己特殊时,会有各种各样隐晦的方式,让你记住她。 她们的处世智慧有一定的相似性,身上没有在这种场所工作的卑微与瑟缩,她们很自信,下巴扬起的弧度都类似…… 叶白汀大胆猜测,这两个人是否有类似的经历,一路辛苦挣出来,才有了这片自由天地? 可能经历方向不同,她们也并不熟,但就‘相似’这点,他们可以对这位姚娘子有更多的认识。 “嗯,”仇疑青同样很敏锐,“皇商汤贵最后人前露面,就是在这艘花船,此处场所特殊,他可能来过不止一次,同姚娘子很可能熟识,因消息很新,锦衣卫尚来不及细查,任何方向,我们都需留心。” “不过你说的很对,这里还是太热闹了……” 叶白汀视线滑过窗外,花船人非常多,姑娘多,客人多,来往引客上酒菜的跑堂也多,乐声,舞声,姑娘们的娇笑,客人们的调逗,处处嘈杂热闹,的确不利于他们问东西。 而且人多了,各种信息也杂,想要都看,看不过来,可不都看,怎么分析其内各种关联? 仇疑青:“你我尽力而为。” 叶白汀点了头,看到门口有跑堂经过,端着酒菜上到三楼,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楼上好像有人请宴?” 过去这一会儿,看到听到的东西也不少,仇疑青心中也有了答案:“似乎是有官员攒局。” 他们这都算到了晚了些,已经错过了开始的热闹,现在看起来平静,大约是几巡酒过,最热闹的那波过去了,想要再有大热闹,怕是得等下一轮…… 叶白汀一边百无聊赖的啃着小点心,一边四下观看,突然手顿了下,小点心上留下半个月牙似的牙印:“唔,我之前好像真没看错……” 他指了个方向,引给仇疑青:“你看,那是不是东厂厂公富力行?” “不止东厂厂公,”仇疑青眉宇突然锋锐,“还有个西厂厂公,班和安。” 叶白汀怔了下,才发现富力行看起来是在往外走,其实速度很慢,脸虽没转,但嘴唇开翕,表情不怎么愉悦,明显是在和人说话,而他旁边……被楼梯木栏挡着的角度,的确还有另外一个人,转出三步后,才能看清楚。 正是班和安。 这可是有点稀奇了,花船,男人们消遣美色,尽享风月的地方,两个公公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到这里来玩?玩什么? 叶白汀刚要说点什么,就听一楼传来叫声:“死,死人了——快来人,死人了——” 死人了? 他立刻扔了小点心,和仇疑青一样,立刻站了起来:“走,去看看!” 今夜本是突然起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看一看……若真是命案,身份也没必要隐藏,必须得管上一管了。 花船反应也很迅速,楼下声音一出现,房门外立刻有跑堂的进来,见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马上陪着笑脸:“二位这是要去哪?咱们这儿还没给您安排姑娘呢……您再坐坐?” 仇疑青挡在叶白汀面前:“不要姑娘。” “不要姑娘……那给您安排个少年郎?”跑堂的弯着腰,脸上笑容更大,“不是小人跟您吹,咱们船上应有尽有,你想玩什么花样都行,保管让您满意!” 仇疑青护着叶白汀往前走,脚步未停:“不要少年郎。” 跑堂视线陡然落在男人手上,这位爷拉人的动作似乎……再定眼一看,要什么少年郎,后面这位客人不就是少年郎?还生的春花晓月,眉目灵动干净,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要什么别的少年郎! 他小小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往前追了一步:“那贵客您看,要不要玩点特殊的乐子?咱们船上真的什么都有,不管双还是……” 他眼珠子转了转,视线最后落点,是房间内的三足兽鼎,里面燃了帐中香,味道缠绵悠远,很是好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是三足兽鼎,鼎外身肯定是雕着兽类的,这只雕的是个小老虎,不是威武霸道,让人一看生惧的那种,而是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很有几分可爱。 叶白汀还没反应过来,仇疑青似是忍无可忍,伸手从怀中掏出个牌子,往前一送—— 跑堂的直接跪了。 锦,锦衣卫! 黑底金字,还有上面的官衔……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指挥使恕罪!” 叶白汀这才多看了他两眼,花船上一个小跑堂,不仅有利索的嘴皮子,还有不错的眼力,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铭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见识过的,他竟能认得。 “起吧。” 仇疑青没有为难别人的习惯,越过他身边,继续往外走。 跑堂的赶紧起来,擦了擦汗,想往外去,头前引路,又因为这一跪,追不上客人速度,只能小跑几步追出来,朝四外喊了一声:“指挥使在此,都别乱,好好伺候着!” 这一喊声音尤其大,不知是被贵客身份吓坏了,还是故意在往楼里宣告,有大人物在场,底下的都小心一点…… 楼下静了一静,有些人心思难免多转了些,今天是什么鬼日子,怎么就招了这尊佛过来呢! 大家也瞧得出来,这尊佛没穿飞鱼服,没配绣春刀,许也没想招摇干什么事,可现在出了命案…… 之前不知贵客身份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其他的姑娘跑堂,没一个敢往前凑,最后还是姚娘子,顶着所有人视线,迎到一楼楼梯口,福了福身:“不知指挥使驾临,招待不周,奴家替姑娘们给指挥使赔不是,望您大人有大量,体谅则个。” 她现在脸上的笑也是恰到好处,收起先前些许媚意,大大方方,不卑不亢,这一拜诚意十足,没有半点轻慢,也没有烟花之地的轻浮谄媚。 仇疑青也不多话:“方才何人喊叫,人在何处,带本使去看。” “是。”姚娘子也很干脆,转身带路,“指挥使请随奴家来,前方的路烛盏少,有些暗,还请这位小公子注意脚下,莫要踩空。” 倒是很细心…… 叶白汀顿了下,唇角微微扬起:“多谢提醒。” 过去的路似乎有点绕,这一路走过去,什么都不说,显得有些尴尬,说的散了,多了,也不合适,姚娘子便柔声开口,带着笑意:“今夜有些愁人,这花船做生意久了,酒饮多了,心也有些飘,竟眼瞎了般,明明打了个照面,也没能认出指挥使,不知您今日来是……” 这话明显是试探了,‘瞎了眼’自责的,怕不只是没有认出人,还有让船上发生了不应该的事,正愁无处告饶,知道指挥使不喜欢废话,浪费时间,干脆就直接问出来了。 仇疑青相当有个性,并没有答她,而是反问:“今日可是有人在此宴客?” “有,”姚娘子连个磕巴都不打,话说的相当利落,就像没听出来仇疑青的冷淡,“吏部魏士礼魏大人,几日前擢升侍郎,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自也意气风发,总得请请酒宴宴客,这花船虽不算正经酒楼,却也不是那脂粉气重的青楼,姑娘们歌好舞好酒也好,魏大人便定了今夜在此酬客,请了不少客人呢,小点的地方根本装不下,直接把整个三楼都包下了,不然您二位来,奴家一准不敢怠慢,直接领了您到三楼……” 她声音柔缓,有一种特殊的韵律,听着很热情,还能顺便解释了前面的行为,道了声聪明人都能听出来的歉意,也适当给了些信息…… 可叶白汀仍然觉得,她说话过慢了些。 话术很合适,反应也很快,但她在整个过程中,似乎仍然在趁机不停地思考,比如接下来怎么应对,以及更多的……其它的事。 或者,也在观察他们,尤其观察仇疑青,想看一看这位指挥使的脸色,看他吃哪一套,好调整不同话术。 不过她应该会失望,仇疑青这个人,向来滴水不漏,他的性格和情绪是经多次战争磨练形成的,有时候泄露一丝,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麾下军队。 他在想什么,从不会让人知道。 一路虽长,走起来却很快,很快到了现场。 仇疑青这次再叶白汀出来,并没有带太多人,只有一支小队分散在远方暗处,用以预防突发意外,这边一有声音,反应也很迅速的过来了,人数不多,也能很快控制住场面,将现场圈了起来,别的姑娘宾客们只能在圈子外面窃窃私语,不能再往前。 这里是一楼的船尾。 整艘船只构造,前方甲板地方最宽阔,摆了很多桌椅,露天招待客人,是光线最好的地方,也有一个很大的舞台,供姑娘们献艺,舞台往后延展,包含了两侧的范围,方便姑娘们去往更多的方向跟客人打招呼,也方向楼上的客人们赏析,舞台以赏舞看景,也可以仅仅是路过。 被围出来的现场在船身最后面,边上放有很多杂物,空间相对前面狭窄了非常多,光线也不怎么明亮,明显不是正经待客的地方,也少有人会过来在这里看河赏景。 叶白汀看到了甲板上的血迹,离船舷外壁很近,不多,有被擦蹭过的痕迹,死人倒是没见着,难道…… “在外面。” 仇疑青站到船尾,身体往外一探,就能看到正下方水了,叶白汀稍稍有点怕,跟在他身后,和他挨得很近。 还真是在外面。 这艘花船船身很大,做工很好,船身往外往下,并不是直直地缩切下去,而是在腰身中间设有一个横格,可能是为了外观好看,也可能是为了测量水位,因船很大,这道横隔便也很宽,刚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一个男人,眼睛紧闭,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衣裳上血迹斑斑,上边这么热闹也没动静,也没见他动一下,想来应该是出事了。 叶白汀看了看甲板上擦蹭过的血迹,再对比男人躺在那里的姿势,胳膊不自然的扭动程度……不难推测出,此人定是受了外力,被往外推了那么一下,滚落到外侧,非常巧的被横格拦住,卡在了这里,才没有落到河里。 甲板上的血迹只有这一点,量并不大,还被擦蹭过,往船身的方向走什么都没有,那是不是说明,此人身上带血和被外力推下,几乎是同时发生? 就是有些看不清楚……夜色太暗,烛盏也不多,只能看到些许这人的脸,横格上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并不能看真切。 “方才这里,可有人来过?” 围观的人互相看了看,没一个人吭声。 姚娘子便道:“指挥使有所不知,这花船做生意,最光鲜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用来招待客人,有些没那么好没那么方便的地方,便隔了出来,放些杂物,这里偏僻,地方还小,景也没什么好赏的,便在前面放了绳子拦开,姑娘们不会过来,客人么,自也不会……” 叶白汀一边听着话,一边示意仇疑青,看高处,三楼的窗子。 这里的确很偏,连房间朝向都不会过于照顾,整个二楼三楼,窗子几乎都关着,唯有三楼一个大开,正好冲着这边的方向……就是房间里很黑,不知道有没有人。 仇疑青不着痕迹打了个手势,远处锦衣卫点头,身子一钻,越过人群,去了这个房间。 “可有人认识死者?” “奴家就认识,”姚娘子刚好就在旁边,刚好看到了横格上死者的脸,面色微白,有些不大好看,“这位是樊陌玉樊大人,正是今晚三楼的客人。” 三楼的客人?那个什么吏部侍郎魏士礼攒的酒局客人? “你可能确定?” “虽有些远,看不真切,但这身衣服奴家很熟悉,不出错的话,应该就是樊大人。” “你此前见过他?” “是,”姚娘子想了想,“樊大人今夜来的比较早,之前一直与魏大人同席,气氛很热闹,什么时候不见,还死在了这里……奴家就说不清了。” “真的不知道?” “或许……要过房间?这喝多了酒,客人们歪歪倒倒,来来去去的,奴家真的有点记不清了。” “我来了我来了——” 突然有声音由远及近,非常熟悉,是申姜,他跑过来的非常快,脑门上还带着汗:“我来问话,指挥使和少爷尽可忙别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叶白汀视线从花船转到天上月亮,申姜怎会出现? 少爷一个眼神过来,申姜眼神就有点飘,摸了摸鼻子,只当看不见。 总不能说就是想看热闹,听说有人来花船玩,忍不住想看看少爷有没有花心,指挥使有没有教训? 结果什么正经的都还没看着呢,竟然先有了命案!只恨苍天不长眼啊! 现场交给申姜,仇疑青也放心,再次和叶白汀走到船舷:“我下去看看。” “嗯,你小心些。” 船身中间的横格并不大,船还在水上,人下去找支撑点并不容易,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仇疑青会轻功啊,翻下去并不难,想要稳住平衡也是,只是比走在平地要多花几分心思。 他并没有立刻转移尸体,先是观察旁边,船舷上的血迹,血迹并不多,只一两处擦蹭痕,不像外力所致,更像死者从上方滚下来时,自己擦带到的,除此之外……再没多的痕迹。 尸体卡在横格上的位置比较巧妙,水面平稳,没什么太大波动,船身晃动的幅度很小,如果不会遇到意外,大约不会被甩出去。 再看尸体本身。 衣服上血迹很多,集中在上半身,可仔细观察,死者表面好像没有伤痕,轻轻翻动他尸体,才发现伤在背后,他的左后肩,扎着一只箭,箭身现在已经折断,一半留在了他的身体内,一半被他压在身后…… 血迹的来源很明显了,就是这处伤。 箭身折痕很新,看起来是从上面滚跌落到这里时,身体滚撞在船舷,方才折断……死者大约是站在船上时,背后中箭,被冲力往前一带,造成了眼下境况。 仇疑青看完,将横格上境况了然于心后,才叫了锦衣卫过来,将尸体抬到甲板。 叶白汀已经戴好手套,过来对尸体进行初检。 “死者身上没有尸斑,未见尸僵,四肢关节都比较灵活,眼结膜未见浑浊……”他伸手贴了贴尸体皮肤,“体温看起来没有明显下降,应该是新死,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内。” “手臂外侧,左脸颧骨,脚踝内侧,手掌掌心……有擦蹭伤,损伤面低于皮肤,湿润度高,发生时间定也在一个时辰内,乃是意外所致,非是对抗性创伤痕迹,应该不是和人发生争执,更像是从船上跌落翻滚,在船舷上碰出的伤痕,死者在这个时间已经没了意识,或者自身意识有限,不足以控制身体应对危险境况。” 真正和人的对抗抵挡伤,伤损部位会有明显差别。 叶白汀同样注意到了死者身上血迹:“致命伤非常明显,是左后肩下这支箭,伤处创口椭圆,偏狭长,入内四寸,上浅下深,可见角度并非是平直射来,这支箭射出的方向,应该比死者高很多。” 凶手在船尾,箭来方向自上而下,比他战立的水平位置高很多,几乎立刻,他和仇疑青的眼神相撞,看向了三楼的窗子—— 只有这里最合适! “有点奇怪啊,”叶白汀蹙眉,“这个距离不算近,箭矢过来的力度明显很大,死死钉进了死者身体,入内四寸余,差一点就透胸而出,还把死者带下了船舷,凶手明显知道自己是在杀人,目标亦十分笃定,办这么大的事,自然得条条框框想到,武器选择尤其要注意,我们这次要找的是个神射手?可为什么,箭矢质量这么差?” 折断的这么轻易,断裂面一眼就能看出来,十分劣质。 弓箭手,尤其到了神射手的地位,这么不讲究的吗?就算是想要隐藏自身痕迹,箭矢选择上不想留下任何标记,至少质量应该要保证,往好里选吧? 难道不怕遇到意外?箭太脆,射不死人怎么办? 要说不是弓箭手,不懂得选这些东西……他仍然觉得很矛盾,伤口这么深,力道这么重,这个距离长度,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仇疑青却给出了另一个方向:“□□。” “有这样一种武器,”他给叶白汀形容了下,“周身木质,内有机括,箭装其内,指扣即发,射程更远,杀伤力更高,寻常人也可轻易使用。” 叶白汀怔了一下,对啊,还有□□!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在这里生活时间太长,思维过于固化,都忘了一些‘先进’武器了,凶手可能是个弓箭手,更可能是用了□□啊!只要有一定的准头就可以! 只要查一查那个三楼房间…… 不用查了,他已经看到锦衣卫过来,低声朝仇疑青汇报—— 三楼开窗的房间里,发现了□□。 第229章 东西厂公的胜负欲 花船, 醉卧美人膝的风月场所,饮的是酒,听的是曲, 荡漾的是白日里藏在交际假面下的放肆,过来就是玩的, 这种地方,会放弓1弩?会让人带进来?都不检查一下的吗? 叶白汀对此很有些好奇。 但都不用姚娘子解释, 申姜一边问着话,就能顺便回答他的问题:“少爷有所不知,这些什么花船青楼,玩的花活可多了, 想看美人有美人, 想玩赌局有赌局,什么射覆投壶,都是老花样,腻的很,不就是赛准头,弓1弩也行啊,定好规矩就可以,不过这种玩乐大半都会设在房间里,顶多房间大一点, 不会带出来……” 叶白汀一边听着,手里也没停,继续检验尸体,然后还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见他神色不对,仇疑青问:“怎么了?” “你来看看他的牙齿。”叶白汀轻轻掰开死者的嘴,让仇疑青看。 不是什么污渍, 也不是什么特殊颜色,而是齿间牙根处,有微微腐蚀,黑烂的痕迹——在之前的案子里遇到过,这是长久使用乌香,才会留下的痕迹。 本以为撞到意外,碰到了一桩杀人案,不成想竟和这种毒物有关。 叶白汀视线滑过人群里的燕柔蔓,怪不得她会出现在这里,因她本身任务就是追踪这个,可是查到了什么? 燕柔蔓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没说话,只是幅度非常小的,摇了摇头。 叶白汀便懂了,大约这个线索是才牵起了个头,燕柔蔓只是在找,还没有更多发现,个中关系还未理清楚,并未预料到这桩意外的人命案。 燕柔蔓现在是北镇抚司暗线,不能放到明面上,更不能暴露,有些问题稍后可以私下问,叶白汀便也只看了她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在人群里观察片刻,又没有锁定任何一个人,很快视线回来,继续关注尸体。 但是很可惜,夜里光线太暗,纵使加了很多烛盏,在这个地方,尸体也没办法进行更多检验,只能稍后再说。 对现场的勘察工作还要继续,很多流程要走,处处都得细致,叶白汀和仇疑青准备换个地方,看看别处,谁知刚走到一楼转角,还没往上走呢,就看到了熟人。 “难得有缘得见,富厂公别走啊——” “班厂公留步。” 二人同时发声,却是同时看到了两个人,两位公公都抬着胳膊,略以袖遮面,离开的脚步那叫一个坚定,那叫一个快速,只是二人方向不同,被看到的角度便也不同。 “富公公?” “班公公?” 两个人本来还想跑来着,结果被人指名道姓的点了,还怎么跑?只能原地站住,装作整理衣裳,用扬起的袖子拍了拍肩膀或手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瞧瞧这四外脏的……” “真是一点都不讲究。” 说着差不多的借口,做着差不多的动作,二人齐齐一僵,非常不善的瞪了对方一眼,才慢悠悠一起回头,回头的瞬间,默契地摆出最亲切最和善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咱们小少爷么,今儿个怎么贵脚蹭贱地,到这来玩了?”富力行笑眯眯的看着叶白汀,“这可不是缘分么你说,咱家给小少爷请安啦。” 另一边班和安当然也不甘示弱,只是表现没有富力行那么夸张,温和有礼的拱了手:“大好夜色,也不能休息,两位今日怕要辛苦了,稍后一定要记得饮些好茶,用些顺口吃食,多少犒劳一下自己。” 仇疑青不动声色:“既然这么巧遇上,两位也别急着走,帮本使个忙吧。” 富力行和班和安对视一眼,眸底瞬间转过无数道心思,最后归于平静,齐齐戴上假笑。 “这个自然。” “咱家的荣幸。” 指挥使身份都亮出来了,在花船上要一个干净房间还是很容易的,进屋主宾落座,有人低眉顺眼的上了茶,房间安静,气氛沉凝,慢慢的,有了问案时的肃然气氛。 两位公公在皇城讨生活多年,一身本事早就历练出来了,鲜少有此刻这般的心情,稍稍有了点局促,也不知是因当前环境,还是面前坐着的人,总之,得劲不了。 仇疑青说话了:“本使问,还是你们自己说?” “那我先来?” 真被当个犯人似的问供多没面子,东厂厂公富力行抢了个先,“说起来,多少有点臊脸皮,这不是咱家该来的地方,年轻后生爱玩,酒局聚饮好选在这些地方,咱家还真没想法,也没那个时间,伺候宫里主子娘娘都脱不开身呢,今儿个是正逢假期,这魏大人年纪轻轻升了侍郎,可谓前途无量,话传到咱家跟前了,咱家就顺脚过来全个礼,也就来了半个时辰,没准备多坐,正想告辞呢,谁知竟出现了这种事……今儿个运气也是真寸。” 西厂厂公没抢上先,也并不着急,安安静静等富力行说完了,才摆出一脸讶异:“富厂公可是,怎的把咱家的话都说了?” 他慢条斯理的朝仇疑青拱了拱手:“咱家也是如此,同富厂公一样。” 富力行脸立刻阴了起来,这狗东西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连借口都懒得自己想,还要抄他的! 班和安回了个‘和善’的微笑,反正已经这么干了,你待如何? 叶白汀看着有意思:“所以今日两位过来,只是顺脚过个礼,圆个场,跟这酒宴上的人没有过深的交情,也并未打算多留?” “可不是怎的,”富力行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不管身在什么位置,都是讨生活,为了有碗饭吃罢了,大家交际着,热热闹闹,你好我好,其实可没怎么过心,都互相算计着借对方的势,心有提防呢,可再怎么着,路还是得走,日子还是得混,未来长着呢,不结交点人脉怎么行?” 几句话,说了自己的无奈,也最大力度扯开了关系。 班和安煞有其事的点头:“正是如此。” 富力行:…… 臭老狗不要脸!又学他的话! 叶白汀:“二位一起来的?” “当然不是!” “咱家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在一起?” 两个公公几乎异口同声,非常瞧不上对方。 叶白汀顿了顿:“那就是……凑巧了?” “也未必,”富力行眼梢一斜,皮笑肉不笑,“或许这里有个学人精也说不定。” 这意思是在指别人跟踪他。 班和安依旧面色沉稳,淡定的反问回去:“咱家就说今日觉得后背发凉,难不成富厂公知道原因?” 莫不是你跟踪了我? 双方甩锅能力都一流,这架式看上去马上就能撕起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算了,还是分开问吧。 “富厂公方才说,半个时辰前来的这里,”叶白汀看着富力行,“具体是在哪个房间,中间可有出去过?” 富力行:“三楼,菡萏阁,魏士礼宴酒主厅,咱家来时听到滴漏,时间准准的没错,就是半个时辰前,至于中间么……的确出去了一趟。” “班厂公呢?”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过应该是和富厂公前后脚,咱家上船时,正巧看到了他的身影。” “中间可以出去过?” “没怎么……” 话还没说完,富力行就笑出了声:“班厂公莫不是心里有鬼?编这话是想骗谁呢?咱家怎么记得,您这中间出去,最少有一盏茶的工夫。” “都说了‘没怎么’,不是没有,富厂公什么时候能有点耐心,让人把话说完?” 班和安看向叶白汀,微微叹了口气:“可能是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造,上个官房都得盏茶工夫,不过也就出去了一趟,倒不如富厂公,出去一趟,不止一盏茶的工夫。” 富力行暗骂臭老狗,心肝都是黑透了的,每一句每个动作都在踩他,好像自己多蠢,他多聪明似的! 咱家不能输! 富力行呷了口茶,拿腔拿调:“咱家到底年轻几岁,身体也还不错,不似班厂公这不敢喝,那不敢用,饮的多了,难免要离席,御医给咱家捏过脉,说是肝肾还不错,这上官房需要的时间么,也就比您久了些。” 叶白汀:…… 你俩都已经是成熟的老太监了,要不要这么幼稚,连这种事情都比,你们是十来岁的小孩吗,胜负欲这么强,还要比尿长? 他理了理思路,干脆换一个方式,看着富力行:“除了和酒宴主人魏士礼打招呼,您可有见到班厂公还和什么人亲近?” “有啊,”富力行卖对方根本没心理负担,“就是今天的死者樊陌玉啊,整个菡萏阁,班厂公和这位聊的最多,魏士礼都比不上!” 叶白汀转向班厂公:“可是如此?” “是,”班和安被富力行卖了,当然也要卖回去,“富厂公满场,不也和樊陌玉最为亲近,说的话最多,还曾相约稍后私见?” 富力行:…… 你这老狗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怎么回事?” 富力行就咳了下:“这死者,樊陌玉是运转使么,手里东西多,转得快,有些玩意能淘换,也方便在远处带点东西,有什么加急的,不方便的,走他的路子最快,”他一边说,还一边阴阳怪气的影射旁边坐着的人,“听说之前太皇太后要个什么东西,班厂公不就寻的他?” 班和安:“倒不如你长乐宫,主子娘娘年轻几岁,要的花样也多,联系怕是更不少呢。” 叶白汀就懂了,这两位,当真是大哥别说二哥,路子都一样,对彼此手段也熟悉,谁都骗不了谁。 所以……这两位过来还真不是为了玩,盯彼此盯的那么紧,可能是为了抢东西,也可能是为了抓对方的小辫子,目的落点都在对方,而不在酒宴本身。 毕竟,主子娘娘的事,宫斗的潮流暗涌,比外头的哪件事不刺激? 他便问:“两位可知彼此今夜会来此?” 富力行直接冷笑:“虽说这话有些无情,但咱家手上事那么多,不至于连谁家阿猫阿狗都关心。” 谁把这臭老狗放心上了! 班和安:“咱家倒是在路上听人说了一嘴,有‘熟人’会在,但也没必要刻意避嫌,这天子脚下,能让咱家避嫌的人,可不多。” 说完二人又是互相哼了一声,互相瞧不上。 你个老狗好不要脸! 少爷面前都敢说谎,你们长乐宫不行啊,怕是运数到头了。 二人之间打什么机锋,叶白汀没过多解析,大半是平日积怨,不过话到此刻,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两位经常需要采办珍奇玩意,恐怕平日多有辛苦,除了这转运使樊陌玉,还认不认识其他人,比如皇商?” “少爷说的……” “可是这两日都找不见人的汤贵?” 东厂西厂什么消息路子,只要用心,大事小情都能听到点风声,知道事关重大,眼皮一垂,富力行先说话了:“一月前曾托他寻个玉尊,到现在还没消息,不知死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来同咱家报个信,咱家都没处找他。” 班和安:“大概半个月前,咱家听说汤贵手里有好东西,让人送了信,说想要,可他一直未带东西过来,咱家与他交往并不多,不知个中缘由,便也没问。” 皇商乃巨贾,手里钱多,珍宝多,生意路子广泛,樊陌玉是转运使,虽不做生意,确实是朝廷实差,手下路子同样广泛,可以帮人找带很多东西,寻常东西别人也不会寻他带,可但凡经他手里过的,必是价值连城之物。 前者失踪多日,至今不见,后者死在今夜花船…… 叶白汀视线和仇疑青相撞,这事是不是有些微妙了?当真是巧合? 仇疑青看向两个公公:“今日酒宴,可感觉有什么不对?” 富力行想了想,摇了摇头:“倒是没瞧出来,酒酣情热,气氛闹腾,和寻常花楼宴席没什么区别。” “死者脸色可有不对?神情可又紧张?” “没有,”班和安道,“不过他喝大了,打着哈欠犯困,被扶出去说休息一会儿,谁知之后再也没回来。” “他很早离席?” “所有人中,该是最早。” “今日可有人为难他,或者,他有没有为难别人?” “这个还真没有,论官位品阶,他没什么底气,可他手上是实差,油水肥,别人也没必要跟他较劲……” 叶白汀便明白,死者的社会地位稍稍有些微妙,不是那种官威甚重的运转使,只负责有限的一小块,但也已足够有分量,算不上不起眼,既然被主人请到了局上,不应该不会不闻不问—— “魏士礼做东,没关心过他?” “他倒也想呢,哪有时间,”富力行哼了一声,“吏部什么地方,你当他位置稳?升了官又如何,底下竞争者可不少,他不得趁机好好伺候上官,稳住这点盘子?” 上官? 仇疑青问:“吏部尚书江汲洪,今夜也在?” “不仅在,”班和安唇角笑意意味深长,“魏士礼还叫了姚娘子一直重点招呼伺候,是今晚最忙的人呢。” “姚娘子……今夜一直在菡萏阁?” “是。” 叶白汀就有些纳闷了,那中间她去送了谁?当时那个背影,他感觉自己没看错,姚娘子一定送了一位客人离开,看身量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便换了个问法:“这位姚娘子,中途可以离开?” “那次数可就多了,”富力行笑道,“花船可不只三楼这一波客人,多的是熟客需要她打招呼,这边酒菜果点她也得留心,时不时就得换补新的,时不时就得出去一趟。” 只不过出去是出去,不管转了几圈,最终都还是要回到三楼,因这里,才是最尊贵的客人。 叶白汀懂了,和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结束说话,放两人离开—— “今日夜已深,两位辛苦,明日怕还有得忙,就不多留二位了。” “还是少爷会疼人,”富力行笑眯眯,“您放心,都不用您多嘱咐,规矩咱们都懂,稍后若有需要,随时使人来问话便是,咱们谁跟谁呀,这个案子,咱家必尽心尽力,助少爷破案!” 班和安脸上笑意没那么大,只唇角勾起了些许弧度,反而显得更真诚随和,距离更近:“少爷还是别随意相信别人的好,万一是什么处心积虑,编造谎言的凶手呢?上回的烟花,咱家瞧着少爷还算喜欢,最近宁寿宫来了一批新的,明日再送两箱到北镇抚司?案子方面,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少爷只管叫人来传话,不用您跑腿,咱家自己过来北镇抚司,也让您省点心不是?” 两位公公眼看着又要掐起来了…… 叶白汀有些不懂,为什么这两个人对他好像特别尊敬?这尊敬态度,比之前只有多的,没有少的,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本事,他也没那么大本事让这类人折腰。 目光微移,落在仇疑青身上,叶白汀心中有了答案,应该还是这男人。 仇疑青还是指挥使的时候,两个公公就慧眼独具,早早就想拉拢抱大腿,只是没成功,最后想了个歪招,曲线救国,从他身上下手,现在指挥使已经不只是指挥使了,还是安将军,戍边关,守国门,从无败绩,厉害的不行的战神,更了不得,态度必须得比以前更端正啊! ……就有了今夜这出。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叶白汀问仇疑青:“你觉得他们看起来像凶手么?” 仇疑青:“证据缺失,一切都不好说。” 这两个浸淫后宫数十年,手底下不可能没有人命,姿态放的再卑微,本身对杀人这种事,不会有太多‘不可以’的共情,只这幅殷勤合作的态度,看不出来。 他们看起来再诚恳,也一定藏着些别人不懂的小心思。 “嗯……”叶白汀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现场?” 会先问两位公公,一是遇上了,二是这两个人时间比较不自由,能在外面停留的有限,如果把现场一切看完,再来问话,可能已经来不及,二人必须要回宫伺候了,顺序流程只能稍作调整,先问了他们,再看其它。 宴客的菡萏厅和开着窗子的房间,已经被锦衣卫封锁控制住,会一直保存原样,倒是不着急,他们先寻找的,是这次酒宴的主人,魏士礼。 但是很可惜,魏士礼喝醉了。 今日他做东,是升官的庆祝宴,本来就很高兴,饮的不少,又一个劲和上官敬酒,可不就量多了? 过来陪着解释的,是被申姜问过话,放过来的姚娘子:“两位公公到时,魏大人就有些勉强了,说话都不清楚,有点大舌头,但宫里人不能不敬着,出去吐了一场回来,还是没好,幸而两位公公不介意,魏大人在座位上半趴半醒的陪了会,就被人扶了出去……转到这个房间。” 房间离菡萏厅不远,本是个收拾整齐干净的厢房,现在就不一样了,房间里酒气熏天,地上倒着两个空酒坛,男人衣服脱的差不多,姿势非常不雅的卷着被子,鼾声震天。 这便是魏士礼了。 他们进来这么大动静,这人什么反应都没有,鼾声依旧。 “这酒坛子……” “魏大人醉了,越发馋酒,拎着酒坛子不放,被扶出来时,手里还拽着,就一直带到了这个房间。” 叶白汀闻到了些许脂粉气味,也不用掀被子,床上人睡姿豪放,天热又热,被子卷着,并没有真盖上,他一眼就能看清:“这里有姑娘来伺候过,但没成事?” “少爷怎么知道……” 姚娘子讶异了一瞬,立刻察觉这话失了分寸,微笑着答了:“客人到我花船,总得样样伺候周到了,大人们可以说不要,奴家们却不能不来伺候,把魏大人扶到这个房间的,正是奴家安排的姑娘,可魏大人饮的太醉,那处……已是不顶事了,无法行乐,还睡得意识全无,姑娘无法,只能退下。” 这并不出奇,人要是真醉死的时候,的确没办法起反应。 姑娘都亲自试了……看来是真醉了。 他问话的时候,仇疑青在床边转了一圈,似乎也用自己的方式试过了,眼前的魏士礼,的确意识全无,无法清醒。 “席上可还有其他客人,现在仍在船上?” “尚书大人江汲洪,”姚娘子叹了口气,“他也喝醉啦,因当时他去了趟官房,顺便安排的房间就不在这里,稍稍远些,指挥使可要看看?” 仇疑青:“带路。” 这个房间的确有些远,若说魏士礼的房间在酒宴正厅,菡萏阁左边,这个房间就在菡萏阁右边,走过去路还有些长。 中间姚娘子说了尚书大人今日经历表现,几乎和魏士礼一样,来的有些晚,却基本上所有事情都一起经历过了……就是量不太大,也饮醉了。 都是花船上的房间,建造和布置很相似,这个房间要稍稍干净一些,至少没有倒在地上的酒坛子,但同样酒气冲天,不仅仅有酒臭的味道,还有混合着脂粉,以及□□后的暧昧味道。 吏部尚书江汲洪躺在床上,同样没醒,用力去叫,也只是哼哼了两声,根本叫不醒。 姚娘子知锦衣卫要问什么,干脆自己说了:“江大人和魏大人不一样,离开房间时醉是醉了,却没有那么醉,还能和奴家带来的姑娘行那乐事,但他似乎有些后劲上头,办完事后就犯了脾气,嫌弃姑娘,把人赶走了,自己也睡着了,一直未醒。” 叶白汀听着姚娘子的话,却突然感觉到一个问题——方位。 这个房间的位置好像……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稍稍有些斜,绝对不是那支弩1箭的攻击角度,但非常近了,从这里去往那个开窗的房间,来回会非常迅速,且很大可能保证……无声无息,不会被人发现。 230、实不想瞒我想交际 接下来, 当然是最重要的,弓1弩发现的房间。 船上事多,姚娘子不太方便, 被叫走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并未阻拦, 有时候现场相关人的离开行为本身,可能就是线索, 或者会带来更多线索,现场锦衣卫小队已经到位,不怕盯不住人。 这个房间就更干净,更整洁了, 原本是什么样, 现在就是什么样,没有熏天的酒臭气,也没有别的奇怪的味道,窗子大开,窗台边就有一支弓1弩,大剌剌放在那里。 凶手要么是不在意,笃定事情不会被发现,或者被发现也有理由脱身,要么, 就是有其它处理凶器计划,或当时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 二人走到窗前,先往外看视野,楼高景阔,视野非常清晰, 看得也很清楚,正正对着船尾的方向,如果那里站了人,如果想要在此地攻击,非常容易得手。 再看弓1弩本身。 叶白汀能看出来,这似乎并不是研制特别精密的重弩,粗糙很多,远非军队战备会取用之物,说是弩,样子看起来更像弓,外侧仍然是弓身,中间多了个弩臂,用于承重撑弦,机括安在最后面,指扣住倒做的好看精致,看起来比较简单小巧,重外观好看,更甚构造用途。 “这是□□。” 仇疑青上手掂了掂,还翻过来看了看:“制作工艺比较粗糙,民间稍厉害点的手艺人也能做到,只是易坏,用不了多久,难登大雅之堂,伤人倒没问题,射程射力都可以保证。” 现场没有箭矢,仇疑青让锦衣卫找了一枚过来,北镇抚司的箭稍稍有些长,与此不匹配,仇疑青便用手折断尾端,放之入弦,抬臂远望,调整姿势,瞄准远方,按动机括—— “咻——” 箭矢发出凌厉破空声,银光一般穿越夜色,穿透船尾高高桅杆顶的花船旗子,仍不见停顿,一直在飞…… 以叶白汀眼力,都看不到它到底是在哪里落下的,就感觉像流星一样,直接飞出了自己的视野范围。 此类弓1弩射程,靠的是本身的建造结构,机括的灵敏程度,和持弩人臂力无关,仇疑青擅射,能左右的也只有方向,而非力度,也就是说,凶手在这个房间,利用弓1弩杀人,基本就是事实。 “我记得之前申姜说,花船里可能会有类似的射击游戏?” “方才姚娘子说过,”仇疑青道,“在你验尸之时,她已承认,花船为了吸引客人,会定期更换举办一些‘特别游戏’,持续时间可能三五天,可能一旬或半月,花样各有不同,‘弓1弩’比准头这桩,刚刚才轮过,持续了半个多月,五日前才换下来,这几日是歌舞纵享,并无此类环节,之前用的所有□□,都好好的收在仓库,并未取用。” 不就是主题游戏,叶白汀懂,都是经营者的手段,换着花样来,好让客人们有长足的新鲜感,不会在这里玩腻了,下回不再来。 他眨了眨眼:“□□可比对过了?” 仇疑青知他在问什么:“此房间第一时间被锦衣卫封存,姚娘子没进来过,也没看到这□□样式,申姜旁敲侧击问过了,她说不知,锦衣卫便自去仓房检查,想来不久会有结果。” 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仓房数量对不对,有没有少,一查便知。 “这个房间好像没太多痕迹……咦,这是什么?” 叶白汀看着看着,发现房间太干净也有好处,稍微有点不普通的存在,就可以很快被发现,门口靠近床榻的地方,似乎有一方帕子遗落,卷在了床帐里。 床铺干净整洁,褶痕看上去略久,肯定是没有使用过的,但花船上的床,花样比外边多,床帐床纱包括床边垂下来的床帏,都是轻纱繁复,纹饰良多,且垂落到地面,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方卷在里头的帕子。 “是素帕。” “深蓝,无字,只镶了边,是男子会用的款式。” 凶手落下的? 叶白汀都不用凑近,就闻到了帕子上的,裹挟着不愉快臭味的酒味,帕子上也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呕吐物。 凶手还喝多了,在这里吐了一回? 可左右看看其它地方,并无任何痕迹,没有呕吐物,更没有被清理打扫过的痕迹,这个房间……不像有人在这里吐过的样子。 这可是有点稀奇了。 “这帕子是谁的?” 帕子的主人可就是凶手? “我知道,我知道,是方之助的!” 叶白汀心里想什么,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刚刚顺嘴问出的疑问,路过门口的人正好听到,还答出了声。 “方之助?”这是谁? 叶白汀回头,就看到被门口锦衣卫拦着,不让进来的男人,男人该是而立之年,稍稍有些发福,肚子微胖,满脸谄媚的笑,五官挤到一起,把自己挤成了一个发面馒头,看起来十分喜感。 也不用他问,见房间里的人看过来,男人就后退两步,拱手躬身一礼,礼貌极了:“下官潘??,近来将将擢升京兆府尹,有幸在此见到指挥使,实是荣幸之至!” 仇疑青不跟他废话:“你方才说,你认得这方帕子?” “没错!实不相瞒,下官也是这次菡萏阁的客人,方才一直在官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要下船,被锦衣卫拦住,才知有命案发生,意识到不妥,赶紧过来向指挥使报备——” 潘?笑的圆滑极了:“这酒宴间有什么事,指挥使尽可问询下官!这帕子,下官也是知晓的,今日是魏士礼魏大人庆升迁之喜,可他也有同僚,也有竞争者,方之助就是一个,小方大人年纪轻轻,才二十四五,就做到了吏部郎中,听说极为能干,也就是年纪稍稍小了两岁,就两年之差,资历比魏大人浅了,才没办法擢升侍郎,不然这波升迁没准都轮不到魏大人……可资历不够,人家本事够啊,在官署名字也是响当当,魏大人就一直跟他不对付,这次请客吃饭,都没有请他……” 叶白汀微微侧眉:“既然没请,他为何来?” “说是给尚书大人送东西,”潘?笑着,“这吏部关起门的事,咱也不知道,就是在场,听了一耳朵,像是尚书大人要求,不知是传了话,还是提前有过示下,没办法,小方大人才非得在这个时间送过来,谁知遇上尚书大人醉了呢,竟吐在了他身上,这下更没辙,如此出去不雅,这种地方又没有给小方大人换的衣服,他便随意找了个房间整理……大约就是这间房了?” “大约?你不是亲眼看到他进过这间房?” “那没有,”潘?大力摇头,眼神往里面探了探,“下官就是……认得那帕子,小方大人过来时,就拿出来用了。” “之后呢?” “之后再没有见到,兴许是离开了?小方大人又不是受邀过来的客人,本身也有些清高,可能并不愿意在这里多留。”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 既然别人都送上门来了,不顺便问一问,更待何时? 只是这个房间不合适,疑似凶手停留过的房间,线索不可以被覆盖,他们便转了个方向—— “潘大人随本使过来一趟。” “是!” 潘?乐颠颠的跟着,去了之前二人和两位公公说话的房间,还非常懂礼殷勤,路要让着二人先走,却得自己先跑到前头去开门挑帘,自己在侧边站定,却得等二人坐定,才规规矩矩坐下。 他本也想帮两个人倒茶来着,但瞧出了指挥使的拒绝动作,才眼观鼻鼻观心站定,假装没看到指挥使先给少爷倒了茶,才又给自己的杯满上。 至于他自己么……说起来官阶不算小,可这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哪里比得上指挥使这样的权臣?当然是消停一点好,他又不渴,喝什么茶,指挥使完全不用考虑他! 仇疑青给小仵作倒上茶,看着他喝了,才转过视线,问潘?:“你今夜也在宴上,可是同席间人很熟?” “那没有,”潘?赶紧摇头,“熟人可谈不上,吏部这种,所有人都想交好的官署衙门,下官可巴结不上,今日过来……其实就是想努努力的。” 这理由少见,叶白汀便道:“你是自己来的,并非受到邀请?” 潘?也没不好意思,笑的更开:“这机会不等人么,自己看到了,哪有不碰一碰的道理?下官才升官不久,正该四处走动走动,之前在外面听到魏大人要请升迁宴,主宾还是尚书江大人,便在今夜上船,讨个巧,不请自来了,看有没有机会,没成想运气还真不错!” “所以席间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潘?郑重:“是。下官想要碰机会,来的是最早的,的确什么都看到了,魏大人因要做东,也早早上了船,一直等着上官江大人,江大人差不多是客人里到的最迟的,船尾死的那个,樊陌玉,也就比魏大人晚一点点,不过他有些自恃身份,不大爱动弹……下官也理解,人手里可是实差,肥差,京畿转运使呢,手下路子多,连宫里的公公都说得上话,官阶低些就低些,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不爱伺候人正常,这不就给了下官机会么!” 他一拍大腿,满脸红光:“他不爱干这种跑腿殷勤,伺候人的活儿,下官可以啊!还好他不爱干,谢谢他不爱干,下官这不就混进来了?魏大人今日忙,没太多功夫处处关照,下官过去打个下手,帮一帮忙,再说说下官是谁,这不就交际上了么?能交际上魏大人,一会儿上官江大人来了,不也能顺便交际交际,给人留个好印象?” 叶白汀:“所以你在这里,帮了很多忙?” 说起这,潘?就矜持了两分:“那谈不上,就是些应酬,跑进跑出,眼里有点活儿,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该表现什么表现什么,平时惯了的,倒也不辛苦。” “两位厂公过来时,你看到了?” “那肯定看到了!”潘?好像至今都挥不去那股兴奋劲,“两位厂公什么人物,咱们想结交都没机会见着人,今夜叫下官给撞上了,下官这是什么运气,今夜祖宗保佑,老天旺我啊!” “他们都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吧,东厂富公公前脚刚到,后脚西厂班公公就到了门口,坐的应该也不算久,魏大人和江大人先后醉了,下官去上官房的时候,两位好像就要离开了,至于为什么而来……” 潘?转了转眼珠,看看外面,低下了声音:“下官可不敢说,就随便说说浅见,不一定是真的,还需锦衣卫详查核实,两位厂公看起来给魏大人面子,魏大人的升迁宴都要来贺一杯酒,但好像不是这样,吏部侍郎,在下官这里需得敬上三分,两位公公是什么人,没必要折节下交,他们过来,好像是冲着他们彼此来的,似乎是想阻止对方,盯着对方,或者坏对方什么事……” “他们都曾离席过?” “是,应该是上官房,离开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就回来了。” “顺序如何?他们离开的时候,死者可还在菡萏厅?” “那没有,”潘?摇了摇头,“所有人里,最先离席的就是死的那个,樊大人,他似是喝的有点多,和两位公公说完话,就一边打哈欠,一边干呕,似乎极为不适,道了声恼,说要出去散散,这时候厅里大部分人都在。” “哦,我说大部分都在的意思是,”他赶紧补充,“今夜魏大人请宴,来的人肯定是很多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够格留在菡萏阁,大部分人过来敬了一顿酒,就离开了,有的可能在三楼短暂停留,更多的则是去了二楼,或者一楼,要么要个包厢,要么露天桌子喝酒,菡萏阁里一直在的,人并不多……” 叶白汀:“死者第一个离席,之后呢,还有谁离席?” “那就是两位厂公了,不知是茶饮多了些,还是酒喝多了,他们分别离席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回来了,和一直没回的樊大人可不一样。” “再之后呢?” “再之后,就是魏大人和江大人了,魏大人升了侍郎,当然要多谢上官赏识,今日主要招待的就是江大人,一直在敬酒,然后这两个人就都喝多了,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先后被扶出去的,之后也再没回来,要说谁早一步……应该是江大人?” 叶白汀沉吟片刻,勾了唇:“有点意思,开宴做东的魏大人醉了,离席,官阶最高的尚书江大人也离了席,组局的压场子的都不在了,你们还能在这里玩乐……” “这个,”潘?脸上笑意更深,“下官观少爷年纪,大概不怎么熟悉官场应酬?上官们现在是不在,谁知一会儿会不会回来?酒劲这种东西,和姑娘们乐一乐,散一散,也就没了,万一待会还要回来接着玩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岂不是不礼貌?” “再者,吏部人不在,还有两位厂公不是,只要他们不说走,下官就算钉死在现场,也不能随便离开啊。” 叶白汀又问:“那依你之见,两位厂公因何不走?” “这个么……” 潘?脸上的笑有些意味深长:“许是有什么其它打算?或者互相在打什么赌,做什么局,不能随便掉链子呢?他们一个不走,另一个就绝口不提离开之事,还小声说了几句话,不过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外边太吵,下官没有听到……” “那方之助又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到的菡萏阁?” 潘?就微微摇了摇头:“严格来说,这位小方大人并没有到菡萏厅,他只是过来给尚书江大人送东西的,根本没进门,到了门口,就被江大人给瞧见了,江大人当时正好醉了,说要上官房,被扶出去,不知是被小方大人带来的冷风一激,还是什么其它原因,吐了,刚好吐在小方大人身上。” “所以你说帕子……” “下官就是那个时候见到的啊!” 叶白汀沉吟:“没进菡萏厅……” “这个嘛,下官猜测,估计他也不怎么想进来,他和魏大人可是竞争对手,魏大人之前不也是个郎中,这回升官,恨不得把旁边人踩死,根本没请他,这般才说他过来时,碰巧江大人要出去,看到了他,没准是他站在门口没动,就等着江大人看到,同他说话呢……” 潘?说完,又看了看左右,继续压低声音,有点阴谋论的意思:“这官场上没谁是真正天真的,下官琢磨着,小方大人这趟,也有点意思呢,说是给大人送东西,真的就是送东西那么简单,就没点在上官面前露脸,故意过来晃一趟,给魏大人添堵的意思?这被上官吐一身,瞧着是倒霉,其实也未必,上官现在是醉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等回头醒了,就算没歉意,心里不也得惦记着,回头空了给小方大人个脸面,小小提携提携?” 倒是舌灿莲花,分析的头头是道,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叶白汀却捧着茶盏,眼梢微敛,声音慢条斯理:“如此说来,这洒宴厅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或是主或是宾,哪怕突然撞上来的,都有关系,说得上话,偏潘大人游离在外……” 潘?身子一僵。 叶白汀视线静静看过来:“席间这么多人饮醉,死者醉了,魏大人和江大人都饮醉了,潘大人这‘为仕途舍命相陪’的,倒是精神奕奕,可真是海量啊。” 潘?哪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立刻摆了手,豁的站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撞柱明志:“下官真是过来帮忙的,您二位可千万不能怀疑下官啊,下官今夜就是想碰碰运气,结交点人脉,方才有些热切,这席间都会来什么人,下官可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场子多珍贵,纵使有下官什么仇人,也不至于非得在这下手啊,多浪费!” “您看下官几乎伺候着席间所有人,真真不敢有坏心的,好不容易升个官,下官还想大干一场呢,怎会想不开,干这种自断前途的事!” 叶白汀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信:“所以今夜发生的事,你只是看到了,并不知缘由,不知死者为什么死,亦不知凶手是谁?” 潘?都要指天发誓了:“真不知道!” “死者你应该知道了,他是被弩1箭射死的,你可知今日在场人里,谁人擅射?” “这个么……”潘?浅浅叹了口气,“下官当年科举名次不高,本身也没什么大出息,为了仕途顺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先前也曾各种打听过,诸如大家什么喜好,喜欢玩什么,赏什么,准备好了,见面才有话聊不是?哪怕没机会聊天,也不能说错话,犯了人的忌讳……可真不知道谁擅长这个,前些日子花船不是玩了小半个月射箭花活儿么,几位大人都来玩过,就是这输赢么,没个准,好似谁都不怎么擅长……” 又问了几个问题,直到潘?嘴里实在掏不出更多东西了,二人才放了他离开。 叶白汀看着此人背影,若有所思:“指挥使觉得,此人是否可信?” 看起来好像跟谁都没关系,是突如其来,自己找机会撞上来,运气不好卷进命案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仇疑青并未立刻表达观点,而是若有所思:“再看看别的。” 二人从房间出来,申姜这边已经有大概的东西了,比如姚娘子的口供,问询现场其他人时,也顺便问了下燕柔蔓,公共公开,和所有人一样的那种。 燕柔蔓自也和围观人群的其他人一样,大大方方的说了,因何而来,几时来的,中间都遇到了什么事,和谁说过话……她的时间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这也不是她的船,她的场子,她自上了船,所有动作都在人陪伴监督之下,没有哪怕几个呼吸的落单,清白的很。 但她过来的目的肯定不只这些,申姜瞧出来了,她和花船上的姚娘子,似乎有些很微妙的对抗关系,姚娘子好像很讨厌她,但又不得不说些场面很漂亮的话,因这里的客人非常捧燕柔蔓的场。 另外,仓房里的弓1弩已经查过了,样式和三楼开窗房间这个一模一样,全部是做工粗糙,只看重外观样式好看,上手就会发现不经用,且照花船记录,当时入库的数量—— 少了一只。 什么人知道这里有弓1弩,又得是什么人,能轻松简单的拿到它? 231、验尸 现场的侦查工作还未结束, 很多人需要查问,很多事需要走流程,尸体方面是最快的, 叶白汀和仇疑青从三楼开窗的房间出来,这边就有锦衣卫来报告, 说相关事项已经完成,尸体可转回北镇抚司。 这是自己的工作范畴, 叶白汀当然要随队回去,至于现场,有仇疑青和申姜,他半点不担心。 “莫要着急, 路上小心。” 仇疑青这次没亲自送叶白汀回去, 一来这案子有些微妙,看似恶意射杀,死者牙齿腐蚀的痕迹却不能不在意,隐隐似乎提示着,与乌香有关,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他不得不多费些心力,二来…… 纵夜色深暗,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他将自己身边暗卫分出去了几个,保小仵作平安还是没问题的。 “嗯,我会尽快让人送尸检格目过来。” 叶白汀转身很干脆。 花船上发生命案,已暂时封存,没有指挥使令,不会随意放人, 需得全部问过话,排查完毕才能离开,叶白汀当然不在此列之中,根本不用拿出自己的小牌牌,守着船梯的小兵就放了行。 他半点没耽误,迅速和队伍一起,回到北镇抚司,让人将尸体送进仵作房。 调整烛盏数量及角度,燃苍术皂角,醋熏,清水及酒备用,着罩衣,戴手套…… 很快,所有准备工作就绪。 自己的地方,更熟悉,更安静,也更顺手,光线方面亦完全不需要担心,在使团过来之前,他就寻了当地擅琉璃,或擅磨镜的匠人,利用各种反射原理,可以保证在夜间,仵作房也会光源充足,房间很亮,视野处处清晰。 “死者樊陌玉,身高五尺三寸,体型偏瘦,发髻微散,着月白绸衫……” 再次检验死者身上尸斑,尸僵,角膜等处状况,死亡时间非常清晰,乃是新死,恐就在三楼酒宴进行时遇害,死因也非常明确,后肩下中箭,入体颇深,伤及内腑——肺或心脏受此重创,死亡会非常迅速。 叶白汀并不着急,检验非常仔细,先从尸体外表,看有没有什么隐藏在细节里的,此前没发现的信息。 死者鞋底有血迹,非常新鲜,这个新鲜指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被污染的程度。这双鞋并非新鞋,明显走过很多路,鞋面微宽,鞋底有一定的脏污积累,但血迹几乎覆盖在这些脏污痕迹上,并没有新的灰尘杂物掺入,让血渍变的模糊,或颜色变化…… 很明显,鲜血,就是死者最后踩到的东西。 如此,甲板上被擦蹭的血迹也有了解释,就是死者自己的血。 当时现场应该是这样子,死者出于某种原因,走到船尾,靠近船舷,离水面很近,并不知与此同时,背对的方位,三楼那个开窗的房间里,凶手已经调整好弓1弩,抬臂瞄准,且很迅速的扣动了机括,箭矢速度非常快地钉进他左下肩,几乎贯穿他的身体。 这个时候他可能痛呼出声,也可能声音不大,但花船上非常热闹,鼓乐声,客人的调逗声,姑娘的娇笑声,几乎一刻没停过,嘈杂环境遮掩,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声音。 这支箭伤及肺或心脏,会让他立刻流血,血会顺着身体往下滑,或者直接滴落在地面。这支箭冲力又很强,带着往前扑的惯性,以他此刻状态,不可能稳得住,遂挣扎了一下,身体跟着往外扑,跌滑到花船外侧,又很巧的,被腰身横栏拦住,卡在那个位置。 而这个脚底挣扎动作,自然而然地,会踩到他刚刚滴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血,是以甲板上,便有了擦蹭过的血迹。 痕迹是他中箭瞬间造成,而非从它处带来,花船其它地方是否有血迹,可以不必重点排查了……他迅速将这点记下,准备稍后让人带给仇疑青和申姜。 接下来是死者衣服,和露在外面的手脸。 死者身上衣服很干净,除了跌下船舷明显造成的褶痕,和顺着伤口洇开的血迹,没有其他脏污,没有呕吐过的痕迹,没有不小心撒在衣襟上的酒菜,味道很轻。 他的鞋底有血迹,鞋侧和鞋面却很干净,衣角也是。 他的手臂,颧骨侧,掌心,都是跌摔到船外,因意识无法把控身体,擦蹭出的伤痕,碰到哪就在哪,自身无法抵抗。 所以……死者不存在意识迷离,走路踉踉跄跄的状态,他不需要时不时找东西扶手,在掌心手肘上留上脏污或小擦蹭,也不会踢踩到不合适的障碍物,鞋子或歪或蹭擦到灰尘脏渍,他很清醒,走路和正常人一样。 他可能饮了很多酒,但并没有醉,他从三楼菡萏阁离开时,意识是清醒的,不存在什么喝大了,醉了困了,撑不下去的情况。 那他为什么离开?受了委屈,还是有了些不愉快,在酒宴现场待不下去了,故意找醉了的借口? 叶白汀想了想,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今日在船上,不管是两位厂公,潘禄的话,抑或是姚娘子话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都表明了一件事,樊陌玉此人,可能从官阶上说,不算太高,但他办的是肥差,实差,地位有些微妙,不可能有人故意为难他,他也不至于在酒席间不愉快,呆不下去……那就是自主行为了? 比如有事要办,或者与人有约,到时间了,不得不离开,总得找个面上好听的借口,借酒意散一散什么的…… 可他接下来去的地方,意识清醒,目的明确,一路走到的地方,却是船尾,那里灯光昏暗,甚少人去,是花船上最偏僻,最不上档次的地方,他去哪里做什么? 叶白汀很难不想到今日口供里最重要的三个字:打哈欠。 死者假借‘醉酒’出来,什么干呕难受,昏睡难抵,所有在房间里表演的酒醉行为都是假的,打哈欠却不一定,困了的人会打哈欠,酒醉却未必,他真是醉得昏昏欲睡,所以才打哈欠?会不会其实是什么瘾犯了? 那这种事就很私密了,当然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来。 可找一间安静不被打扰的房间很难吗?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简单,花船生意很好,空房间不好订,对死者来说却未必,他身份足够,也不差钱,为什么不就近寻个房间,偏要去船尾? 叶白汀几乎立刻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安慰他的‘东西’? 他需要购买。 乌香这种东西,服用多了必会上瘾,但瘾突然来了,想要用了,到一直得不到安慰,失去理智,痛哭流涕求人什么的……中间会有一段时间差,这个时间长短因人而异,但就死者直接去船尾的行为,身上的痕迹可见,他应该是没有失去理智,整个人是清醒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乌香。 这花船,难道不止有与乌香有关的线索,本身还是贩卖链! 那凶手的身份就更值得深思了……知不知道死者具体情况,是否对花船熟悉,对贩卖链熟悉,本身是不是就是其中一员? 叶白汀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死者看起来是有意识地前往船尾,目标明确,会不会是凶手约过去的?会不会是凶手提前做好计划和死者约定好购买事项,在死者去往船尾,等待交易的时候,并没有真的去交易,而是在三楼开窗的那个房间,拿着□□,射杀了他? 凶手知道什么时间,死者会出现在什么地点,提前用一定手段提前得到□□,订下那个专门的房间,布置好……简直再方便不过,不然怎么确保撞上这个时间点,怎么保证自己想杀人的时候,死者一定在想要的位置? 还有,什么人可以随便使用三楼房间,只要提出要求,就一定会被满足? 今夜的船虽然是花船,是纵情享乐之地,看起来不讲究,实则不然,他和仇疑青进去一看就发现,这里的待客方式有内在逻辑,等级分明,可以去往三楼的,非富即贵,有时候再有钱,都未必能上得去,遂这三楼房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要求就有的。 魏士礼做东,客人众多,过来庆祝他,敬他的酒非常多,但因为关系不亲近,或者地位差很远,这些人不会在三楼停留,下到了二楼或一楼,这些人的自由度有多高,可不可以上到三楼而不被人发现? 叶白汀觉得,此两点,需得提醒申姜和指挥使注意,其中乌香一事,更是重中之重。 如果一楼二楼这些客人可以被排除,那三楼酒宴现场这些人,便都嫌疑重大,尤其是出去的这一趟,非常关键,时间线必须彻底清查! 在宣纸上写完这些要点后,叶白汀视线再次回归尸体。 这一次,须得更深更细,要进行解剖检验了。 文书流程方面,他根本不担心,仇疑青会办好,他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能搞定一切,何况现在不止是指挥使,还是安将军? 再者,前后经历过这么多案子,对于解剖验尸这件事,外界接受度已经越来越高,大家都知道北镇抚司都有什么手段,解剖完尸体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家属可能还会有些小情绪,但只要锦衣卫上门说服,基本没有不成功的。 胸腔剖开,叶白汀预料大致相同。 箭矢从左后肩入,角度从上而下,掠过肺叶,正正射穿了心脏,人遇到这种伤,基本是会立刻毙命的,死者当时的状态表现也很能说明这一点。 可角度这么正,心脏都穿透了……运气? 眉心蹙起,叶白汀微微摇了头,他的猜测,更偏向凶手善射。 任何人,但凡起了杀人的念头,想要杀死一个人,必会下意识选用自己擅长或熟悉的,保证能让人死亡的方式。如果他的猜测方向没有错,凶手约了死者见面,知道死者会在什么时间去往哪里,□□准备好,三楼的房间准备好,这么详细的计划都做了,如果本身并不善射,并不能保证成功,这些心思岂不白花了? 凶手必然是确定自己能够用这种方式杀死人,才会从容计划这一切。不然射歪了怎么办,只是受伤了怎么办,对方喊出来,叫来人,自己暴露了怎么办? 凶手是想杀人,不是想坑自己。 至于为什么杀完人,不把□□带走处理掉…… 叶白汀眸底微转,可能是当时并不方便,或者,就算□□被发现,也不会影响到。 死者当时的位置,箭矢的力度,叶白汀稍稍带入凶手,就能知道这位是怎么想的,这种方式,死者落水的可能性非常大,花船上顶多是活不见人,编个‘早已离开’的借口就能过去,没有人会发现尸体,甲板上滴落的那点血迹,也完全可以说是别的客人的,甚至是动物的,反正没有尸体,死无对证。 凶手根本不必立刻去拿□□,被人看到了反而加重嫌疑,不如就‘一问三不知’,等周遭静了良久后,四周无人,再从容的去处理。 没准别人都不会发现死者‘离开’了呢,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着急。 还有…… 叶白汀感觉这个自上而下的射杀角度,背后射杀的行为,从容的布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他记得心理学上有种分析,这个行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审判’的隐意。 凶手对死者是不是存在不满?那在杀人动机的考虑上,除了一般情况的仇,情,钱,是不是应该考虑的更广泛一点,比如是不是认为死者破坏了规矩,该要被处理……之类的? 这夜很长,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叶白汀一直闷头验尸,整理好自己的思路,验尸结论,以及过程中需要注意的细节,每有一个小总结,都会写在纸上,让人送去给还在船上的仇疑青和申姜。 最后的尸检格目当然也会记录分析,汇总给出去,但中间过程中的这些疑点,实时分享更好,方便还在现场的人查探。 终于所有工作结束,肩颈僵硬,嘴里干渴的不行的时候,天边已经泛了白。 他摘下手套,脱下罩衣,从仵作房里出来找水喝,就闻到了一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药味,好像正在熬制,苦的非常浓烈,带着种诡异的酸,飘的整个院子都是,他直接捏了鼻子,一晚上的劳累都能被这味直接冲散,这是什么味道,也太非人了! 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从药房出来,看到他略青的眼底,脸就耷拉了下去:“又熬夜了?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 叶白汀心里有点虚,眼底微转,决定先发制人:“我只是被这苦味熏的睡不着,您在煮什么东西,闻一下都让人受不了!” 老大夫看穿了他的想法,眼皮一撩:“这罐药,老夫两刻钟前才开始做。” 叶白汀:…… “稍后把这个吃了,年纪轻轻的,别作死,”老大夫似是拿他没办法,从袖间摸出个小瓶子,扔了过去,里面是他制好的养生丸,“罐子里煮的,你就别想了,是指挥使的。” 叶白汀接了小瓶子,还有点没回神,仇疑青的药……做出来了?这么苦? 老大夫抚着胡子:“有指挥使镇着,诏狱‘青鸟’压着,那群瓦剌狗还算乖,没敢瞎说,药方子老夫和几个老友一起试过了,对症,苦是苦了些,确能克毒。” 叶白汀就笑了:“您看您都知道苦了,能不能加点甘草蜂蜜什么的,调个味?” 老大夫瞪眼:“你当是做饭呢,按照自己的口味来?这药方子甚有讲究,取用药材繁多,随意添减,很可能影响药效。” 叶白汀就安静了,苦点就苦点,指挥使也不是娇气的人:“指挥使吃了就能好?” 老大夫却摇了头:“此毒制的怪,药方需得经数道变化,中间过程略长,可能需要持续两到三个月,其它的珍贵药材也需寻找购买,并不容易……指挥使初时服用,很可能伴有一定程度的不适。” “什么不适?”副作用? “暂时还不确定,可能会持续亢奋,也可能会突然陷入昏睡,类似这种短暂的药物反应,过程持续多长……还得看他自身身体素质,老夫现在还说不准。” “不必担心,”仇疑青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心里有数。” “指挥使。” 见到来人,老大夫行了个礼,就很有分寸的退下了。 他之所以会和叶白汀聊起指挥使病情,身体情况,也是因为这是和指挥使最亲密的人,该要知悉之后的风险,指挥使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他也会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知道会遇到什么,就会有准备应对,及时通知大夫。 叶白汀还真是有点担心:“需要治这么久?” “没事。”仇疑青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东西,“饿不饿?” 豆腐脑和油条,东街那一家,叶白汀很喜欢的味道。 “饿了!我们一起吃!” 叶白汀倒也没在‘药’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早知道这个毒远非那么简单,现在能治,有方向,不比以前好了很多?遇到困难,再想解决办法就是,不用怕。 眼下最重要的是早饭!自己的身体健康很重要,仇疑青也是! “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申姜从门口跑进来,相当及时了:“花船查的差不多,我回来对其他相关人进行走访排查,正好路过咱们大门口——果然得顺便进来看一眼,不然怎么撞上这么好的运气!” 好在仇疑青带回来的量不算小,北镇抚司的小厨房也没闲着,很快送了几张煎饼并小米粥过来,完全够用。 “闲着也是闲着,”叶白汀提议,“不如顺便捋一下时间线?” 申姜咬了口油条:“好啊,来!” 叶白汀手中白瓷勺舀着豆腐脑:“昨天花船上的重点嫌疑人,应该是潘禄最先到,但他不是正经客人,坐定没动,之后是做东的魏士礼,再之后是本案死者樊陌玉,因场子人多,极需要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帮衬,潘禄便跳了出来,主动凑近,被允许了,所有客人里,吏部尚书江汲洪是最后到的,至于东厂和西厂两位厂公,是意外加入……在此过程中,姚娘子一直进进出出照应,几乎满场都在。” “没错,”申姜首先确定的也是这些,理的很清楚,“在江汲洪到来前,魏士礼也在和宾客喝酒,但喝的很克制,主要为了气氛,潘禄看懂了,为他挡了许多酒,江汲洪来了就不一样了,魏士礼尤其热情,和潘禄姚娘子一起,频频劝江汲洪的酒,反倒是死者表现的很克制,酒饮的也不算多。” 仇疑青:“便在此时,两位厂公到了,多多少少,所有人都要陪几杯。” 叶白汀:“感觉时间差不多,死者假借酒力不支,犯困想睡离开,之后再也没回来。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不会再回来,行为仍然随意,比如两位厂公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分别出去了一次。” 申姜:“然后是魏士礼和江汲洪。这两个都醉了,前者醉的大舌头,说浑话,不肯放开手里的酒,拎着酒坛子被送到了房间,醉的都没办法和姑娘玩;后者醉是醉了,但醉在后劲,这个时候还是可以和姑娘玩的,只是醉意上涌后,脾气也大了,不允许青楼女子睡在自己身边。” 仇疑青:“二人从房间被扶走的时候,遇到了过来找江汲洪送东西的方之助,因江汲洪醉了,无法正常交流,有些事便也不用说了,但不巧他被江汲洪吐在了身上,只能找房间清理一下——便是凶手杀人的房间。” 还落下了一方帕子。 叶白汀:“姚娘子的进出频率,就更多了……” 申姜呼噜噜喝粥:“照这样看……所有人都有空白时间,都有嫌疑啊。” 两位厂公是独自出去上官房的时间,姚娘子是所有离开的时间,魏士礼是这个‘醉了’被扶进房间的时间,说是太醉,那处不顶事,和姑娘玩不了,将姑娘赶出后,空当不要太多,江汲洪稍稍嫌疑小些,因他回房间后,第一时间是和姑娘玩乐,之后把姑娘赶走,才有了空白时间。 不过申姜查了,江大人有点不行,办事的时间非常短,遂之后的空白时间也很多。 至于方之助,他来时站在门口,离开前直接在凶手的房间里留下了证据……说是清理身上,但清理身上需要多久,可是因人而异的。 叶白汀:“我觉得现在,有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魏士礼房间的酒坛子。我和指挥使过去时,此人醉的非常彻底,地下的两个酒坛子是空的,他离开酒宴厅时是不是醉的,醉度有几分?能不能做杀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喝完这两坛,才醉的那么厉害的?” 但也不一定,以他的身份地位,真要做假局,有没有必要留着这酒坛子? 有疑问,就要调查确定,看能不能排除。 申姜点头:“那我去查一查他的酒量!” 叶白汀颌首:“第二点,尚书大人江汲洪,距离凶手杀人的房间最近。” 他看似在‘和姑娘玩乐’,怎么着办完事,时间都要比别人都晚一些,好像来不及,但其实那个距离感很微妙。 仇疑青沉吟:“还有方之助。” 叶白汀立刻就听懂了:“潘?说他是过来送东西的,我对他的疑问只有一个,就是——他离开的,是不是过于轻易了?” “竞争对手的升迁宴,他没受邀,看起来也没有想来的意思,但还是因为要‘送东西’,过来了,那这件东西重不重要?有多重要?如果不重要,他没必要非得走这么一遭,如果很重要,哪怕上官醉了,是不是也得想办法等在原地,上官一清醒,立刻汇报?潘?说这位小方大人是个能力极强之人,不该没这点眼力。” 申姜突然反应过来,拍了下大腿:“该不会是他看到了点什么东西,吓破了胆,慌不择路逃跑了,失了理智判断!他会不会是本案的目击证人!” “是不是看到了些东西,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这位小方大人离开时,姚娘子送了他。”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指挥使记不记得,我们去船上时,姚娘子并不是有意来迎我们的,只是凑巧撞上了,当时她身后那个楼梯口,隐隐有个男子背影,细想时间身份或年龄比对,我觉着,很像这位小方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1 14:00:00~2021-11-08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银鳕鱼 2个;睡不醒的考拉君、塞拉、依旧是阿幻、楚烟明、阿穆尔fox、yukihehe061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yosuke[凉茶]、拾贰月 70瓶;半面妆 66瓶;塞拉 60瓶;明小景 59瓶;haoyeapple、蓝格纹大衣、张可爱 50瓶;辛寅 42瓶;Velvetysky、36972015、心之向往 40瓶;上古后主、洗淨鉛譁、uk、到此一游、红哥、Pancakie、浪味仙子? 30瓶;祭清明 26瓶;凤眼小妖 25瓶;soft新爹、ni、璎珞、dunt、是微不是薇、菌子、硯安 20瓶;红豆和玫瑰 18瓶;拎着小兔、陌上纤紫、星空的猫、25428686、王夫人的小狐狸 15瓶;50333377 14瓶;暮雪残阳 13瓶;墙角一只猫 11瓶;寡妇门前色胚多、猫半仙□□ile、想吃猫的鱼、虫二、芮吧内想磕糖、z、青莲寻梦琉璃盏、shenny.、sssssss、花开半夏、天蝎yl、懒懒懒懒熊猫宝宝、是染染啊。、诸葛钢铁、风轻云淡、hang、小雨 10瓶;洛寒寒 9瓶;LING 8瓶;19768139、紫夜.嫣然、Freesia 6瓶;北冥有鱼、秉病、yyyyght、蘑菇咪咕、岚、白笙、大可爱 5瓶;dy 3瓶;晏璇御、沫|*雅轩、byj_ao、坐等更新的孩子 2瓶;靖之、19667882、34615616、白桃乌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2、你可以让我甜一些 “什么!你们遇到了方之助!” 申姜感叹这可真是缘分, 办案的官差和嫌疑人碰上了:“那时间上,可能为他做不在场证明?” “证明不了。” 叶白汀摇头:“我和指挥使上船并不久,也就一支舞的时间, 甲板上血迹就被发现,有人喊出了声。” 前后间隔很近, 如果方之助就是凶手,他完全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这个喊出声的人, 我问过了,”申姜神色肃正,“就是过去库房,想要拿杂物的人, 说是一阵风来, 闻到了血腥味,转眼看到甲板血迹,再往外探头一看,就看到了死者,喊出了声——” “我反复确认过,这就是个巧合,那人只是一楼伺候撤碗碟,随时打扫脏污的跑堂,身份有限, 没机会去别的地方,且整晚都在忙,出事的这个时间段,他有不在场证明。” 叶白汀点了点头:“我们来看看凶器。” “三楼房间的弓*弩,现已明晰,乃是就地取材, 本就是花船上的东西,凶手能拿到,必然对船上情况十分熟悉,包括仓房在哪,怎么打开,得知道哪里光线最暗,哪条路可以走的很快……如若不然,凶手身份就得非常高,光是利用身份碾压,就可以得到这些东西。” 这些相关嫌疑人里,最熟悉花船的肯定是姚娘子,但经常光顾花船生意,来的次数太多的客人,这些信息也会知道。 仇疑青:“魏士礼,江汲洪,潘?,我均已查过,都是熟客,常来。” 申姜叹了口气:“那要说不经常来的,恐怕只有两位公公了,这个案子,他们能排除了?” “倒也未必,”叶白汀想了想,“以两位厂公身份,真要借用这个地方杀人,根本不必自己过来提前熟悉,要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找人打听清楚,把图纸画下来呈上便是。” 申姜有点蔫,还是谁都排除不了啊……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善射。” 这个是关键,凶手必定是精于箭术,且准头不错的人,查到这一点,很多东西时就说得清了。 叶白汀又道:“三楼的客人……” “少爷是不是想说范围太大,不好锁定?”申姜嘿嘿一笑,“你让人带的纸条,我都看了,这点查清楚了!这位姚娘子呢,非常有手段,为了立花船规矩,之前曾杀一儆百,狠狠办了一个不服气,想要上到三楼的小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知道她有靠山,玩乐是玩乐,和姑娘们乱来可以,上楼却得十分谨慎……” 他大手一挥:“所以我们这次的凶手,一定就在三楼这些人中间,再没有其它可能!” “优秀。” 叶白汀夸了一句,申姜胸膛立刻挺起,那叫一个骄傲:“那是!我可是少爷和指挥使的人!” “还有动机……凶手为什么,必须要杀人呢?” 叶白汀把自己验尸时,注意到的细节,想到的方向,包括‘审判’意味的这个点,全部分享给仇疑青和申姜:“凶手可能利用了‘乌香’这个点,知道死者对此物上瘾……我们需得特别注意,这个花船,是否在贩卖链条,以及凶手本身的位置。” 申姜皱眉思索:“本次案件,我们的嫌疑人都是官员,官阶还不小,会用这个么?” 他的这个思考方向,仇疑青是肯定的:“为官者大都清醒,身上最重的两个字就是‘利己’,越是位高权重,越想谋个长远,考虑事物多用理智,除非被算计,很难亲身沾上这种毒害东西。” 叶白汀懂,越是聪明人,越能看透表象,知道事物背后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他们可能会利用类似这样的东西去控制别人,却不会让自己沾染上,因这与他们本身诉求相悖。 所以嫌疑人之间,是有人被算计了,还是……这个思考方向矛盾了,其实并不是因为乌香,而是其它的什么东西,锦衣卫现在还没有意识到? 叶白汀垂眸细思。 想想昨晚三楼这些人,潘禄眼巴巴凑上来也就算了,这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钻的人,可两位厂公也来了,他们的身份,是会随便参与别人酒席,随便赏人脸面的?吏部尚书……吏部,可是六部之首,掌管官员任免调动,升官受封的所有事,权利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酒局,真的只是升迁宴吗?席间真的只是喝酒庆祝,会不会讨论点别的? “还有,”仇疑青用完了豆腐脑,放下碗,“潘?撒了谎。” 叶白汀一顿,不过片刻,就反应了过来:“对啊……我们先前问话时,他说过来是为了找机会,为了不出差错,还进行了各种研究,对席间个人喜好等尽量了如指掌,可我们之后细问,他又摇了头,说自己只是意外撞过来的,不知道过来的客人都有谁……” 前后矛盾,必是撒谎了。 “他才是看到了点什么的那个人。” 当时境况,两位厂公是宫里人,自己本身也很注意行踪,不可能轻易暴露给别人,恐怕除了这两个也不知道,其他人,这个潘?都清楚,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好,我去查!”申姜吃光了碗里的粥,一抹嘴巴,豪情万丈,“这厮滑溜是不是,让他瞧瞧爷的手段!” 感觉时间有限,叶白汀语速加快:“姚娘子那边,是不是有问题?” 仇疑青颌首:“燕柔蔓那里,我私下找过了,她怀疑这姚娘子与乌香贩卖链条有关,但她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大部分都是凭直觉和猜测,遂昨晚才会亲自上船,想要一试。” “她本打算趁着这个时机,看能不能跟踪一下姚娘子,就算不能跟踪,至少看一看这花船,有机会就寻一寻,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却没想到忽发意外,她还没来得及动,船上就死了人,接下来锦衣卫封锁现场,她更是动不了。” 叶白汀几乎立刻就想通了燕柔蔓计划,花船上生意最忙,人最多的时候,是有点不那么利于行动的,但利于观察,燕柔蔓正好先看,细想,再锁定方向,稍晚一点进行类似搜查的行动,安静时会更方便,谁知运气不太好…… 一通商量下来,时间线分析的差不多,早饭也吃完了。 申姜推开碗:“那我这就走了?接下来在外头调查走访,顺便问问刚刚的几个方向,有更多东西了,再找少爷分析!” 叶白汀看了看天边正在蓬发发的日出:“不休息会儿?” “休息什么休息,这天亮了,人们都出来活动了,正是该我表现的时候!” 申姜两手往上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少爷放心,我厉害着呢,这点活儿累不着我,我现在可是个千户了!” 懒腰伸到一半,看到指挥使表情,赶紧收回手,清咳两声,面色肃正:“那什么,试千户!总之我知道保重自己,累了会找个地方眯一会,少爷就别操心了,就是这两天怕会都在外头跑,回不来,有什么线索汇总就让人送回来,少爷空了就帮我分析分析,指点指点,再让人带给我,这样节省时间……反正你那两笔字也不怕暴露,别人想偷机密都认不出来!” 叶白汀:…… 他很想面无表情的按住这位千,试千户,严肃又冷厉的问问他,什么叫他那两笔字不怕暴露,好不好当面说别人字写的丑这么没礼貌,结果话还没说出口,申姜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就远远的留下了个背影。 还是指挥使好。 仇疑青捏了捏了他手:“好看的。宝贝的字写的好看。” 叶白汀:…… 得多亏心才能说出这种话。 虽然你脸上这么严肃认真,可你眼睛在笑!你明明是在笑话我! 可要非逼着人承认自己字写的好看,真情实感,真心实意,好像也有点过分…… 叶白汀吃完最后王口豆腐脑,推开碗,怅然若失。 仇疑青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若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以后我教你。” “倒也……不是很在意,申姜不是说了,我的字都不需要特殊加密,别人截获不了?” 叶白汀强行挽尊,说的煞有其事,看起来真没在意,仇疑青却知,小仵作大半是烦累,字要写好,必得天天练的,他对破案,验尸很有热情,没日没夜的干都行,旁的就…… “没事,你男人写的好看就行。” “嗯?”叶白汀突然睁大眼睛。 仇疑青很淡定:“谁敢笑话你,就让他来寻我比。” 叶白汀:…… 虽然这撑腰的气势很足,可好像有点不要脸啊。 不要脸没关系,他喜欢! “好啊,”叶白汀笑的可甜,“以后谁要欺负我,就扔指挥使出去吓唬!” “扔?” “不然呢?抱?”叶白汀看看仇疑青那身量,再拉开自己袖子,看看这明显细了很多的胳膊,“我也抱不动啊。” “不用阿汀抱。” 仇疑青直接伸手过来,抱住了叶白汀:“我会抱着阿汀。” 不仅抱,还抱着往房间里走了! 叶白汀大惊:“这是白天!” 而且外面还有案子,你是不是得干正事! “阿汀在想什么?”仇疑青装的一本正经,“可惜不能让阿汀如愿,时间有点来不及。”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臂:“……那你这是?” “乌香链条一事,我需得即刻找一趟姐夫,你这里验尸工作即已结束,当好好睡觉,休息一会。” “不用,我可以等申姜那边……” “他的线索反馈,尚需时间,我这里也是,短时间不会有新消息进来,你不若养精蓄锐,待到午后,随我去吏部问话。” “去吏部问话……”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眼睛一亮,“你要带上我?” 仇疑青:“你乖的话。” “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的身体状况你了解,一夜不眠而已,不会有事,而且……我已经在吃药了。 ” “可是那个药……”叶白汀想起刚刚院子里飘过的味道,蹙了眉,“好像很苦啊。” 仇疑青眸色微缓:“那阿汀要不要安慰我一下,让我甜一些?” 叶白汀抬眼看他:“怎么甜?” 仇疑青低头靠近:“……这样。” 叶白汀刚反应过来,不对,这狗男人要占便宜,已经被吻住了唇边。 轻轻一个吻,温柔又缱绻。 “担心我,不如祝福我。” 仇疑青低沉声音落在耳边:“自你来到我身边,我运气一直都不错。” 叶白汀心尖一软,瞧瞧这哄人的话说的,指挥使又会了啊! 他沉吟片刻:“燕班主……是不是教了你点东西?” 仇疑青脚步微顿。 叶白汀就笑了:“燕班主可是洒脱不羁的性子,虽应了同我们合作,帮我们做事,诚心十足,性子却改不了,你说你私下去找过她问过话,她断不会同你的锦衣卫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纪律严明,一板一眼,一定调侃你了,有没有问我现在在哪里,最近日子过得怎样,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嫌弃指挥使,说你威武伟岸,敌人打得,案子破得,天大的事都难不住,唯独这点不行,讨好伴侣都不会,别哪天让人跟别人跑了……她教你亲我了?说话要好听?还有没有别的?比如床上——” 仇疑青将他放在床上,吻住了他。 “……有些事推迟不得,你不许撒娇。” 亲了一下,蹭着对方的唇,舍不得离开,看得出来忍得很辛苦了。 叶白汀知道他忙,可撒娇两个字过分了,他才没有撒娇,也没有求欢! “快走快走,我要睡觉了!”他转了身,背对仇疑青。 仇疑青拎起薄被,给小仵作盖上,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清瘦背影,像猫儿在发脾气,唇角微微勾了下,轻轻揉揉小仵作的头,才转身离开。 不急……不必着急,他们的日子还很长,过不了多久,所有危机都会解决,天下大定,他会和小仵作成亲,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 熬了一宿,叶白汀的确很累,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梦都在想案子,就差把自己投放到现场,跟着走一遍了,哪里有漏洞被他略过了,哪个细节还有信息线索没有被他挖到,稍后应该要注意什么…… 醒来时的一瞬间,他两眼发直,有些茫然。 好像在梦里有发现来着……是什么呢?怎么刚醒就忘了! “啧啧……来,乖狗狗,吃这个……” 床边不远,叶白芍正蹲在地上逗狗,听到动静头都没回:“阿汀醒了?快点起来吃饭,我之前问过大夫,你现在能吃点辣口,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不起来要凉了哟。” 叶白汀精神一振,立刻爬起来,穿衣洗漱。 狗子呜嘤呜嘤的跟他打招呼,大概姐姐带来的东西太好吃,它眼睛亮晶晶,嘴里塞满了,最喜欢的少爷都不蹭蹭贴贴了。 叶白芍爱的不行,撸着狗子毛毛:“它好乖哦……” 头让摸,爪子让玩,扑过来舔人冲劲也不会太大,像是知道会伤到人,轻轻按到它后背,它就不动了,歪着头看你的时候,心都能甜化了…… “怪不得那两个小魔星会喜欢!” “汪!” “你这么乖……俩小屁孩有没有欺负你呀?我同你讲,虽都是人,那两个小东西可不可人疼,他们要是不乖,揪你的毛毛,欺负你,逼你穿小裙子……小裙子就算了,你穿着应该也挺好看,”叶白芍脸色十分郑重,严肃的叮嘱狗狗,“别委屈自己,不许惯着他们,知道么?” 叶白汀都听笑了,难为姐姐这当娘的,双胞胎太调皮,偶尔没故意,也会惹事,她拎着双胞胎不知上门给别人道过多少回歉,这回连狗都开始心疼了,就没想想,狗子能听得懂? 叶白芍煞有其事思考,问弟弟:“你说……我那里是不是也该养条狗?之前经过百花巷时,看到一个老大娘养的大黄非常不错,我要不要过去问人要个崽,送来给玄风调*教两天,请回家养?” “汪!”狗子这声叫颇为及时,好像它听懂了,答应了似的。 叶白芍立刻眼底放光:“你看!它应了!” 叶白汀:…… “汪!呜汪!汪汪!” 狗子还冲叶白汀叫,那睥睨姿态,那高高抬着头的样子,骄傲极了,好像在说,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训练有素,功绩最高,受封狗将军的任务犬罢了。 叶白汀淡定地拿筷子吃饭:“行啊,只要你不怕你的大黄脾气变虎,就送过来,和玄风玩一段时间。” 叶白芍更开心了,揉了揉玄风的头:“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虽是对着狗,叶白汀也知道,这话是同他说的:“姐姐不多坐会儿?” 叶白芍回头:“知道你忙,不方便打扰,公务案子上的事,我管不了,但是你身体,当要自己注意,忙起来睡的少,饭也要好好吃,再把自己作病了,回头难受的不还是你,姐姐可替不了,知道么?” 叶白汀看着碗里的菜:“……嗯。” “那我走啦。” 姐姐转身非常干脆,石榴裙呈着阳光,炫出玫瑰一般的色泽,漂亮的紧。 叶白汀突然有些舍不得:“姐姐——” “嗯?”叶白芍回身看他。 “近来暑热难耐,双胞胎是不是快放假了?”叶白汀有些想他们了,“你那里要忙,就把他们送到我这来。” 叶白芍莞尔:“你就不忙?” “那时候未必啊,”叶白汀眼睛微弯,“就算我忙,不还有狗将军,还有轮休的锦衣卫?他俩闹腾归闹腾,其实很可爱,北镇抚司的人都喜欢。” “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走啦!” 叶白芍转身,背影纤细,裙角飞扬,悠闲的融在明亮阳光里。 生活里这些普通而又温情的瞬间,总能让人感觉治愈,忍不住希望世事明朗,没有那么多艰难和黑暗。 这就是自己工作的意义。 叶白汀收回目光,认真吃饭。 一顿饭吃完,收拾完桌子,理了理思绪,仇疑青就回来了:“随我走吧。”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应该是刚刚过午,未时初刻:“现在?你吃饭没有?” “嗯,路上吃过了。” 这回仇疑青问都没问,直接打哨子叫了玄光过来,二人共乘一骑,去往吏部。 案情查到现在,基本的相关人在花船上都问过了,包括两位厂公,独独这吏部三人,侍郎魏士礼和尚书江汲洪喝醉了,叫不醒,问不到东西,郎中方之助,虽去过现场,但早早离开了,也没问,这次正好一起了。 吏部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可能是接到消息,知道指挥使要来,也可能是见案情发展,料到北镇抚司会有人来,二人下马,随门房通报,走到正厅时,尚书侍郎并郎中,三个吏部官员已经准备好了,连茶都上了,互相行了礼,很快请他们落座。 叶白汀视线滑过厅堂。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是吏部尚书江汲洪,他看起来四十多,将近五十岁,大约平时保养的很好,鬓边不见白发,精气神不错,面色中正肃正,很有官威。 吏部侍郎魏士礼,也就是昨日花船酒宴的东道主,则年轻了很多,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去了昨日酒气,穿上官袍,把脸洗干净,方见本色,他相貌相当出色,眉长目狭,鼻若悬胆,一张脸可以用面冠如玉,丰神俊朗来形容了,昨天喝那么多酒,简直是糟蹋。 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蓬发的气势感,可能来自于升官的底气,也可能来自于对自己的自信,很有锋芒,但绝对不蠢,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聪明人。 至于一边的方之助……年纪比魏士礼小两岁,倒不像潘禄说的,二人年龄差特别明显,其实看不大出来,魏士礼有年长两岁的成熟,方之助添了几分平凡,他相貌并不出挑,因珠玉在侧,反衬的有些普通,但他很耐看,多看两眼,便会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温润君子感,谦逊宽和,见之可亲。 几个人的位置,也很有种微妙感。 依然是那句话,不管房间多大,厅堂多宽,宾主位都是一定的,这里是吏部官署,尚书江汲洪官阶也不低,自然坐了主位,这与他齐平的主宾位,给了仇疑青。 叶白汀坐在了仇疑青下首,而江汲洪下首坐着的,是新晋升的吏部侍郎,魏士礼。 在场所有人中,方之助算是官位最小,份量最小的,便没有座位,只能站,但他站在了江汲洪和魏士礼中间,看起来似乎很贴心,以备上官有什么需求时随时能帮补,可这个位置排序就很微妙了,好像比起新升官的侍郎,他和尚书大人的关系更为亲近。 仇疑青也不废话:“看来江大人很知道本使为何而来。” 江汲洪颌首:“昨夜之意外,本官很遗憾,不过昨夜难得欢畅,饮多了几杯,本官醉的厉害,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倒要叫指挥使见笑了。” 叶白汀视线很难不往魏士礼身上走,要说见笑,还是这位昨天脱了衣服卷在被子里的姿态更豪放,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魏士礼拱了拱手:“昨夜花船请乐,本欲庆贺升迁之喜,不成想倒连累了大家,下官心中甚感不安,指挥使若有话,尽可问询,下官定知无不答。” 看起来洒脱从容,落落大方,跟昨晚床上醉睡粗糙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 叶白汀想了想,干脆从他问起:“樊陌玉此人,魏大人怎么看?” 233、所谓风流 夏日炎炎, 吏部厅堂却很舒适,滚滚暑气拦在了外面,房间背阴, 还用了冰,想来这官署, 大抵是不缺钱的。 叶白汀一直都很安静,并没有催促魏士礼, 静静等着。 樊陌玉此人,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之于魏士礼,似乎有些难答。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敷衍糊弄可不是聪明的选择, 但这个问题带着一定的陷阱, 真实诚的答了,恐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若说不熟,你的升迁宴,为什么要请人家来?若说很熟,那势必要被追根究底,询问更多的来往细节,以及私下接触。 他只思索了片刻,就微微笑着答了话:“樊大人能力……应当不错?不瞒锦衣卫,下官这次擢升, 端的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家中亲人也为我悬着心,一刻都未放松,正好这次有了结果,又逢家中老母即将寿辰, 下官便想着,好不容易能为她争回光,不如锦上添花,再送上一份上佳寿礼,跟人打听了打听,就寻到了樊大人这里,樊大人是个热心肠,应的很干脆,也很快帮下官寻到了要找的东西,下官既然要办宴,自也要请过来感谢一番,喏,这东西昨天晚上樊大人过来时,就顺手带了,您二位上上眼?” 他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玉镯,色泽翠绿,水头极好,似乎是某种稀少的老坑翡翠,光是这莹莹水光,看起来就应该价值不菲。 叶白汀很难不叹对方聪明。 魏士礼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到底是熟,还是不熟,选择的话语方向却给出了微妙解释,暗示着才认识,不太熟,只是请托帮忙找一件东西的关系。 此人明显听出了他刚刚到底想问什么,也很厉害,三言两语就解了围,你还不能说他错。 人家还拿出了证据,的确是难寻的好东西,敢这么说,定然也是不怕锦衣卫查,这件事还真就是真事,大的方方,诚恳坦率,洒脱的很。 再究根追底,不但落了下乘,别人仍然可以什么都不说,苦着脸用刚刚的话术‘解释’,同样什么信息都得不到。 不过叶白汀办案多年,也有小心眼,不会被别人带偏重点,比如魏士礼只说因为要寻一样礼物,‘打听’到了樊陌玉有门路,人要找东西时,的确会问询周边人,他敢这么说,大约也是能寻到人证的,但此前认不认识,熟不熟悉,就不一定了,魏士礼是截取了生活中一个片段,引导他联想到‘二人并不熟’的方向,真正事实却未必如此,别人可能藏着没说。 遂这话再诚恳,也有挑衅的意味—— 你的问题,我看着答,反正不会让自己出错,至于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太滑溜的人,这么直白的问,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 叶白汀眼帘微垂,假装没品出个中深意,仗着脸嫩,向来扮乖扮单纯都极唬人,除了熟人别人看不出来,干脆弯唇一笑,像是就着对方刚刚的回答,想到了这一点,有点好奇,顺嘴就问了:“既然是找宝贝,为何不寻商人,却找了樊大人?不会更麻烦么?我听人说,巨贾富商生意门路更多,很多宝贝都私藏在深库,只要价钱给的足,不怕买不到呢。” 他想顺便试一试,那个至今失踪的皇商。 魏士礼笑容更深:“若是其它东西,下官许就去寻这些人了,京城有个皇商叫汤贵,这一年很有些名气,下官想为老娘买寿礼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但后来想想不行,小公子且仔细看这玉镯做工——” 待玉镯拿近,叶白汀才看清楚,这不只是光滑圆润的老坑翡翠,它还有工艺,像是在原石切下来抛光之时就做足了工夫,颜色在深浅渐变时,形成了一种类似佛光的光芒纹理,不过需要特殊角度才能看到。 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认识汤贵,还主动提起了…… 魏士礼话音未停:“家母信佛,喜玉,下官为她寻礼物时并非要求玉镯,只是一定要有‘佛光佛像’,类似这样的特殊性,玉佛家母有很多,但这种带着佛光的玉镯却没有,大昭只有过了南荒的一些地界有,皇商都未必会囤这些东西,找樊大人却方便的多,也省得下官头疼了。” “原来是这样……”叶白汀认真夸赞了这枚玉镯,才斟酌着转移了话题,“昨夜魏大人饮醉了?” 说起这个,魏士礼脸色就变了:“倒不知同谁结了仇,大好的升迁宴,非在这个时候搅局,叫所有人不痛快,下官若是知道谁这么故意下我脸面,必会叫他不好过!” 竟是怒从心头起,有点忍不了,小爆发了。 长得好看的人在交际上都吃香,魏士礼纵是有点火气,似乎也很能让人理解共情,并不会挑剔他失礼,且他自己很快发现有些不妥,立刻将气氛往回拉—— “昨夜不只下官,尚书大人也在,你说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下官看这凶手不是跟樊大人不恨,反倒像冲着下官来的,没的让尚书大人受了连累,也让锦衣卫如此奔波。” 既然他话语提到了上官,叶白汀当然不会错过,转向江汲洪:“江大人对死者可熟悉?” 江汲洪摇了摇头:“昨夜席间大都是魏士礼的客人,有些本官认识,有些则脸生,若问樊陌玉这个名字,本官定是见过的,吏部掌理官员调动升迁,所有的文书都需本官最后批复,不过也仅止如此,本官只对名字有印象,人的脸却对不上,也从未有过相处。” 叶白汀便问:“如此的话,‘潘禄’这个名字,江大人可有印象?” “谁?” 江汲洪和魏士礼俱都有些意外,前者想了想:“有几分眼熟,人不认识。” 后者皱了皱眉:“下官应当是见过?好像听人在耳边提起这个名字,就在最近……” 叶白汀:“昨夜酒宴,他曾为魏大人挡过酒,也同江大人饮过几杯。” 魏士礼这才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那个胖子啊,好像是姓潘,为人热情开朗,非是下官客人,但他自告奋勇帮忙,做的也像模像样,还算懂事,下官就留在席间了……可是他有问题?” 叶白汀:“你们之前没见过他,也不知他同死者是否有关系?” “不知道,”魏士礼摇了摇头,“要说京城官场这么大,一回没见过也不一定,兴许哪个场合打过招呼,只是下官没有印象,见过也早忘了,并不知其人脉关系,江大人这,大概也如此?” 江汲洪颌首:“本官说这名字熟悉,应当也是在官员调动文书上见过,考绩尚可,倒不知私下品性,也未有来往。” 仇疑青视线移过来:“仅在昨夜,他和死者樊陌玉,看起来关系如何?” 魏士礼唇角弧度就有些异味深长了:“应该是不怎么好的,这潘禄眼里有活儿,什么都抢着干,樊陌玉虽有些矜持,不愿做这些事,可两人坐的位置很近,这么一对比,多少有点明显,他心中应该是有些不满的……” 仇疑青沉吟片刻:“你们可常光顾花船生意?平时喜欢玩什么?” 房间陡然一静。 这个问题……好像不是那么好答。 叶白汀便笑了,替自家指挥使解释:“听闻船上很热闹,姑娘们莫说跳舞奏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客人们过去也常有比试,船上还三五不时举行一些竞技活动,添了彩头,给予最强者,我们只是好奇,吏部人才济济,应该不会输给给普通人?” 魏士礼就笑了:“小公子这话不错,我等光顾船上生意,也是因其趣味性,不是别的什么,要说这个中玩法,舞乐技艺类的偏多,比如音律,我们尚书大人就很擅长,古中乐曲都有涉猎,随便姑娘们弹奏什么,凡有错处,我们大人一定听得出来,不知多少姑娘盼着有机会,能得我们大人指点,来一个‘周郎顾曲’呢。” “至于下官自己,这方面是差了些,对音律几乎一窍不通,吟诗作赋倒还算不错,这么些日子过来……应该没给大人丢脸?” 他说最后一句时转了头,对谁说的,可想而知。 江汲洪端坐上方,微微侧首:“你诗文俱佳,的确不错。” “叶小公子,小心烫。” 叶白汀低声道谢,接过对方添的茶,才发现,一直站在江汲洪和魏士礼中间的方之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片刻,绕到了他这里的方向,还给他添了茶。 细想也没什么不妥。 这里是吏部官署,吏部的人是主人,当要招待好来客,锦衣卫问话,门口关的很严,别人进不来,在场三个人之中,方之助官阶最小,帮忙照顾下客人,没什么不对,这个动作很寻常,这位小方大人也见之可亲,姿势微笑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可叶白汀感觉还是很微妙,这个添茶,以及茶盏送到他手里的过程,是不是稍微慢了些? 还有这管声音,不知对方是不是故意,但听到耳朵里无比舒服,韵律音调都恰到好处,甚至颇为引人注意,想要看一看这个人。 看一眼,就会发现,小方大人只是站在魏士礼身边时,显得没那么俊,实则他五官相当清隽,气质温润如玉,远远不止‘见之可亲’四个字这么简单,他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可靠感。 尤其这一笑…… 叶白汀偏头时,刚好看到了方之助的微笑,笑容不大,不耀眼,不张扬,但就是耐看。 不过一个递茶一个接茶,时间其实很快,他这一眼看过去,走神也只有一瞬。 仇疑青却冷了脸,剑眉微扬,尽显锋锐:“本使的茶呢?” “方才给指挥使续上了,”方之助微笑,端起上首那盏茶,端给仇疑青,“指挥使请。” 叶白汀顿了下。这个场面……有些显眼啊。 添茶有规矩,没有先给仇疑青续的,因仇疑青注意力都在对面两个案件相关人上,没看到他添茶,也没注意,更没有口渴想拿的意思,方之助便没递上前,添了便退下了,现在仇疑青故意挑刺,他倒也大大方方认了,重新将茶盏举起,敬上。 哪知仇疑青根本不给他脸,下巴微抬了抬:“放这吧。” 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倒不是心疼这位小方大人,他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他只是觉得仇疑青这个行为很有意思,有点任性啊,边关的安将军,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从来行事作为都理智至极,什么时候耍过小脾气? 真的往狠了欺负不至于,但仇疑青明显看这位小方大人不顺眼,方之助哪里惹着了他? 当着这么多人,方之助被落了脸面,倒也不惊不惧,还算大方,安静放下茶盏,站回了自己的位置,魏士礼就不一样了,竞争对手吃了瘪,可是自己的机会啊,当然要抓住! “不过也就是琴棋书画了,要说别的玩法,便是我们这位同僚更擅长了,”魏士礼修眉微扬,笑容比之前所有时候都大,“比如投壶?类似比准头的玩法,我们小方大人最厉害了。” 投壶……准头…… 叶白汀差点憋不住笑,你干脆直接报凶手的杀人方式好了。 魏士礼还一脸单纯坦率,继续加码:“什么击鞠,木射,甚至射箭,只要我们小方大人在,都会拔得头筹。” 他说话间没有半分阴阳怪气,似乎只是想起来这件事,因锦衣卫见问,随口一说。 但这不可能,绝对不是单纯坦率的随口一说。 就算昨夜伶仃大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魏士礼全然不知,可今日酒早就醒了,案子都在查了,光听风声也听了不少,关不关心,他都不可能不知道死者是怎么死的—— 尸体被仇疑青带到甲板上时,几乎所有在线外围观的人,都看到了那柄断箭,明显就是凶器。 ‘准头’这两个字很关键,魏士礼故意把这点点透,就是不着痕迹的上眼药呢,还能隐蔽自己的小心思,显得了无痕迹,可见聪明的很。 “魏侍郎说的是。” 方之助不等别人问,竟也大的方方承认了:“确是如此,下官走科举,进仕途,君子六艺,不好都不擅长,可惜下官才华有限,除了基础功课,其它的都不太出挑,身体也不太好,被叔父逼着,从小寻了师父苦练射艺,出外交际应酬,别的可能不太行,但投壶,射艺,一般人还真比不上下官。”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是到目前为止,出现的最关键的信息,方之助自己承认了善射,那个放置弓*弩,凶手行凶的房间里,也遗落了他的帕子…… 他的存在感,突然强了起来。 叶白汀就直接问了:“小方大人可会用弓*弩?” 方之助也坦率的点了头:“会用。” “可擅长?” “应该还不错?” 方之助微笑解释:“下官因未学武,身体强度不高,臂力也不太行,若论射艺,所谓的‘出挑’,也仅仅是和普通人比,当年的同窗,现在的同僚,下官相比尚算不错,但和专精此道之人比,比如锦衣卫,比如边关士兵,就差得远了,哪怕用弓*弩弥补,省些臂力,同指挥使这样的高人仍然比不了,同叶小公子么……倒可小小比试一下,如果小公子见疑,下官可一试。” 他面带微笑,说话不疾不徐,开的小玩笑也只是活络气氛,不让任何人难堪,分寸感拿捏的其实非常不错,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可叶白汀看到了仇疑青的脸色,好像是不舒服的。 再联想之前那杯茶……莫非是因为自己? 前后两次,方之助的行为都带到了自己? 可又想想不至于啊,他们办案,会和很多相关人打交道,也会问很多人话,仇疑青从没这么小气,今天这是怎么了? 仇疑青视线凌厉的滑过房间:“说说当时前后时间,你们各自同死者的交集。” 魏士礼看了看上官,开了口:“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下官请花船酒宴,也邀了樊大人,以表谢意,他的私下生活如何,同谁有仇,下官等皆不知晓,他席间离开时,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离开后,两位厂公出去了一趟,唔,这一点,下官其实也很意外,下官同两位厂公并无私交,只是年节走礼来往了两次,不知为何二位会赏面前来,下官亦受宠若惊……” “说到这里,下官不得不再抱怨一句,这次的命案,真不是谁同下官有仇么?难得的大好机会,被人祸祸成这样子,下官没办法不气愤,若因此事被人记恨,下官以后的路怎么走!” “不过两位厂公应该同下官和尚书大人一样,跟案子没什么相关,只是被连累了。” 叶白汀:“因何这般笃定?” 魏士礼就笑了:“两位厂公都是办大事的人,既赏脸来了下官的酒宴,怎会故意砸场子,下下官的脸面? ” “之后呢?” “下官和我们大人都饮醉了,先后脚出的菡萏阁,下官一进房间就醉死了,花船上应该有姑娘作证?我们大人应该也是如此,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做‘杀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锦衣卫若于这点上纠结,只怕寻错了方向,必要失望的,不若关注关注别的方向。” “魏大人有理,”叶白汀点点头,还真问了,问的是方之助,“小方大人昨日好像没有收到酒宴邀请?” “这个……是。” 方之助看了眼座上的江汲洪:“昨日上官交代了些事让下官去做,当因时叮嘱的比较急,晚上办好时,下官想着第一时间汇报,便不请自来,去了花船。” “你去了菡萏阁?” “那倒没有,”方之助摇了摇头,“到门口时正好被大人瞧见……” “真的是正好被瞧见?” 沉默片刻,方之助叹了口气:“其实下官觉得其内酒酣畅快,气氛正好,不方便打扰,稍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正好被大人瞧见……也是大人饮醉了,离座被人扶出来。” “之后呢?” “大人醉的厉害,不小心吐在了下官身上,但并不多,只是有些不雅,走出去不太妥当,下官便就近寻了个房间,进去清理了一下。” 就近寻了个房间…… 叶白汀心下微转:“你进去时,房间里没人,门也没闩着?” 方之助摇了摇头:“没有,下官当时敲了门,里头没有声音,感觉是空房,才推了门进去,下官也没想借用太久,用帕子清理完身上东西就会离开,不过这方帕子,下官回来后就找不见了,不知落在了哪里。” “方大人对那个房间,可有什么印象?”叶白汀问的仔细,“比如特殊的装饰,入鼻的不一样的味道,或者不应该出现在里面的东西?” “小公子的意思是……” 方之助怔了片刻,似乎明白了这个问题的严肃性,立刻端肃表情,仔细回想:“味道……有点香,是花船上的脂粉香,自上了船之后,这个味道到处都是,房间里有也并不突兀,装饰的话……轻纱色浅,雅致有格调,上面有以金线绣的榴花,一点也不俗,床柱有雕花,柜角有包铜纹饰,桌子是圆桌,铺着团花织锦的桌面,上面没有茶具,放了一只梅瓶,插着一只初绽新荷。” “再多的……”方之助摇了摇头,“下官就没印象了,因当时忙着清理,急着离开,并未想过要停留,闷着头进去,只看到了眼前的东西,其它的并没怎么注意。” 叶白汀有些遗憾,窗边的凶器弓*弩,到底什么时候放过去的,看来还是不能确定:“再之后?” 方之助:“既然大人醉了,事情无法汇报,下官便只能先回去。” “来都来了,怎么不多坐一会?” “非下官的场子,太过打扰,反倒让大家都不自在。” 叶白汀准确抓住了点:“那如果是你的场子呢?小方大人会这花船可熟悉?” “很熟,”方之助微笑,“以前去过,常去。” 很熟,常去…… 叶白汀品了品这话,突然理解了这个时代人们对‘风流’的追捧。于男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私德会被指摘的大事,如果在这种场合表现的好,反而会增添更多的交际魅力,以及想象不到的人脉网络。 但这不重要,于他而言重要的点只有一个,就是对花船的熟悉度——这位小方大人,嫌疑度又增添了一格。 …… 在这之后,叶白汀问了很多问题,不仅是方之助,还包括魏士礼和江汲洪,前二者都很配合,有问必有答,但似乎有意减轻上官压力,一些提及江汲洪的问题,他们也顺便答了,遂整个问话过程,江汲洪是说话最少的。 最后问他有什么补充,他也摇了头,一脸肃正的说没有,姿态端的稳稳,很有官威,看起来这位尚书大人,在吏部该是说一不二,积威甚重。 叶白汀和仇离开的时候,江汲洪起身遥送,侍郎魏士礼和郎中方之助很有眼色,走在前面帮忙打帘,只不过魏士礼打的,是仇疑青这边的珠帘,方之助则是叶白汀这边。 ‘主人家’送客礼仪,见惯了的,本没什么好说,但仇疑青突然拉住叶白汀手腕:“事忙,走快些。” 叶白汀注意力立刻转移,跟着快步往前走,同时在想,是不是指挥使接到了什么新线索,需得立刻处理…… 完全没看到,旁边打帘之人,这位小方大人的微笑有多秀雅—— 公子如玉,温润端方,也不过如是了。 第234章 他很会 “你怎么了?” 叶白汀发现仇疑青情绪不佳, 刚刚那句‘有事要忙,走快些’明显是借口,因为走出户部厅堂这人脚步就慢了, 并没有着急赶着做什么事的意思,只是拉他的手, 一丝未松。 仇疑青不可能没听到他的话,但并没有答,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扣着他的腰,抱他上了马。 一切似乎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锦衣卫指挥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表情一贯冷峻, 看不出什么变化, 可叶白汀知道是不一样的,这男人开心不开心,愉悦或是紧张,他都能感觉到。 比如此刻,扣在他腰上的手特别紧,迫使他的后背紧紧挨着他的胸膛,天这么热都不露一丝缝隙,好像坐的这么高,玄光跑的这么快, 他还能跟个风筝一样,中途能飞走似的。 “到底怎么了?”叶白汀手伸过去,落在腰间那只大手上。 仇疑青紧抿着唇:“没怎么。” 没怎么才怪。 叶白汀想起方才,那位小方大人给他上茶的时候,回话时戏言箭术比试的时候,仇疑青似乎都很介意, 难道是因为这个?可都过去了,刚才出来时也没什么不对……还是其实有,他没注意到? “指挥使……醋了?” 叶白汀问这句话时还有些犹豫,可仇疑青还是不答话,他就明白了,真是因为这个。 “怎么回事啊指挥使,”他唇角弯起,后背蹭了蹭对方,“就这点自信?我可是北镇抚司仵作,眼光高着呢,哪能随便一个人就能将我唬了去,随便谁都看得上?那位小方大人,可是经常去花船玩的人,我会喜欢这样的?” 仇疑青这才说了出门口的第一句话:“……他很会。” 会利用自己的脸,会利用自己的声音,会打造周身气质和氛围,短短时间就能让人亲近,允许他靠近,完全符合燕柔蔓说的,姑娘们会喜欢的样子。 温柔小意,谦谦君子,恰到好处的声调,话语,动作,包括笑容,一切都很完美,直接比过了魏士礼,明明后者相貌比他出色,自信从容,很有魅力,可时间一久,你的注意力一定会从魏士礼转到这个方之助身上。 甚至官阶略低,没有存在感,略卑微的姿态,都成了他博人好感的利器。 叶白汀低笑:“我呢,有点奇怪,不喜欢会的,我就喜欢闷一点的。” “……嗯。” 仇疑青当然知道小仵作不可能喜欢方之助,他的人没那么好骗,但小仵作并不讨厌他。都知道这人喜欢去花船玩乐,见惯风月了,都不反感,可见此人魅力有多大。 他扣着叶白汀腰的手更紧,轻吻在他发间:“你是我的仵作。” “嗯嗯你的,这辈子都不跳槽。” 叶白汀感觉指挥使有些粘人,拍了拍男人的手,不仅身体往后靠,头也靠到了男人的肩膀,凑到对方耳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比如…… “指挥使最好了!宽肩窄腰大长腿,还有八块腹肌,这身材谁能有!” “指挥使玩剑的样子特别酷!还能耍枪!武器架上那些东西,什么板斧长鞭长戟,都难不倒你,你在校场练武时特别好看!操练底下小兵好看,出的汗也好看!” “指挥使威武伟岸,又心细如发,不管什么细作,什么命案,到你手里都能现形,任凶手手段几何,一点都不用怕!” “指挥使不但知道我什么时候冷了,热了,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口味,什么时候无聊了,什么时候闹脾气,还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知道我内心坚定着什么,追逐着什么,对什么事喜欢,对什么事反感,遇到什么事会怎样反应,怎样去想,怎样选择,怎样去做……指挥使理解我的一切,永远都支持我,鼓励我,保护我。” “指挥使是北镇抚司的天,是大昭百姓的英雄,也是……我的心上人。” 不得不说,北镇抚司永不跳槽的仵作很会哄人,前面几句就很好听了,非常敢说,叫人听的脸红心跳,后面几句更了不得,像小猫咪软软肉垫拍在心口,让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仇疑青喉头滚了滚:“……嗯。” 叶白汀坐在前面,看不到身后男人的表情,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反正你最好了,天底下你最好,只你这么好,别人拍马都赶不上!” 仇疑青将这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掌心:“只对你好。” 叶白汀唇角微勾,知道这一波是过去了,指挥使醋劲有点大啊…… 唔,别的地方似乎也有点大。 他赶紧转移话题,别叫这男人在大街上出糗:“不过这个方之助真的很可疑啊,经常光顾花船,对环境肯定熟悉,自己还说了善射,熟悉凶器,还去过放置弓弩的三楼房间,留下了‘帕子’这个证据……” 是不是太明显了? “本案凶手作案过程看起来很有计划,也很从容,会犯这种错误?”叶白汀头微微转后,看着仇疑青侧脸,“方之助本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懂观察,会体贴,可见心思细密,真是他过去作案,只有更谨慎的,怎会这么多漏洞?” 难不成是故意?想要混淆?可逻辑上说不通,目前还没发现这样的疑点方向。 仇疑青:“若要这么说,魏士礼是不是也要做它考虑?昨日是他升迁酒局,如他所言,若真的看谁不顺眼想杀,什么时间不好,会先在自己作局的时候制造麻烦,打自己的脸?” 叶白汀顿了下,也是,魏士礼是个聪明人。 仇疑青:“还有尚书江汲洪,如若他要杀人,有更多更方便,更隐晦的机会,为什么非得在昨晚?魏士礼升迁,乃是他亲自首肯,最近才走完流程擢升的,出了事,岂不是他选人不对?” “唔……也是,我们还是得从证据本身出发。” 嫌疑人是会撒谎的……他们需要找到真正的动机,证据,和弓弩及现场的联动性,犯罪的逻辑链。 叶白汀沉吟:“吏部这三位,时间线上仍然谁都不能排除,可今日问话也不算白来,至少人物关系我们能做梳理,若遇困局或谎言,我们可以相对容易的识别和处理。” 或者可以在某个矛盾刺激点上观察引导,顺便看能不能问出更多的信息。 “吏部……有点意思呢。” 破案思维上,仇疑青和叶白汀总能想到一起去:“嗯。” 叶白汀脑子里过着案件,终于有空档,问起另一件事:“你不是说,今晨去见我姐夫了?他那边怎么说,有没有新线索?” 仇疑青:“他已经帮我们确认,隆丰商行,必是三皇子产业,且和乌香链有关。” “果真?”叶白汀后背一凛。 仇疑青颌首:“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偶然去到隆丰商行,你看到的那些箱子?我们当时为了追踪他人而去,初时看到了箱子,因意外不得不离开,再转回时,那些箱子不见了。” 叶白汀眯了眼:“那是……他们贩卖的乌香?” 仇疑青:“不错。” 怪不得一小包一小包,码的跟茶砖似的…… 叶白汀沉吟:“所以……是三皇子本人在做这种生意,而不是底下其他人,借他的路子?” “嗯。”仇疑青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叶白汀感觉事情就有点严重了,自己主导,和他人去做,可是两个概念。三皇子这种行为,当然是为了赚钱,赚的还是大钱,怪不得他的生意能这么兴隆,手里银子那么多。 他还能顺便使用这个东西控制别人,比如有人不听话,不上他的船,他很眼馋;比如有人反悔了,想下船,他不允许;比如有些人心大不好控制…… 可三皇子跟一般的罪犯还不一样,他是个想要窃国的人。用这种方式利诱拢络,排除异己,真要被他得逞,国家岂不是完蛋了?一个小的团队势力,可能可以这么控制,但是国家臣民朝廷内外,绝对不可能。 叶白汀再一次遗憾这本小说没有看到最后,只知道三皇子好像成功了……估计就算成功,也不可能持续。或者书里只是截取了一段故事内容,并未处处详尽,不可能把每个人的人生事无巨细全部写出来…… 他晃了晃头,把脑子里的东西抛开:“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仇疑青顿了顿,方道:“商行体系架构很大,底下生意繁多,有些是做运转的幌子,有些是真正的生意,每日交货体量都很大,各地仓房很多,大昭各地都有它的分行,只要我们抓到的不是核心线,它立刻就能切掉,消失的无影无踪,暂时不宜打草惊蛇。” 叶白汀眼底微转:“那查查它们不赚钱的生意呢?” “不赚钱?” “对啊,一般商铺,走账空不空,掌柜有没有本事,有经验的翻翻账本就能看出来,太显眼,那些真的不赚钱,又一直在做,看起来像在做无尽努力的,会不会更有问题?都不赚钱了,为什么还要执着做这个?” “有道理,”仇疑青低头蹲了下他发顶,“稍后让姐夫去查。” “姐夫?” “此事上,他和燕柔蔓都在帮忙,但对方两条线彼此独立,又有相融对接的地方,分寸感需得把握好。” 叶白汀瞬间想起上次的科举案,这个三皇子行事,作个弊都要分方式,确保成功,双管齐下,或多管齐下,‘乌香链’明显更重要,他想出的线只有更多,不会更少。 “需得注意他的手段,可能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向……” 这话刚说完,叶白汀就感觉到了仇疑青的停顿:“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仇疑青话说的很谨慎:“还未确定。姐夫和燕柔蔓忙的时候,我的人也混在其中帮忙,隐隐发现了一件事,似乎每隔一个明确的时间段,三皇子手下地位比较高的人,比如各处的上峰,掌事,都会出现同样的性格表现,比如自大,偏执,下手狠辣……有些平时办事能力很强,脾气性格比较圆滑,轻易不会和人吵架斗嘴的,那段时间也会出现明显波动。” “脾气变化?” “我和姐夫确认过,他也有类似感觉,只不过这些人在数量上偏少,时间上的重合比较隐秘,我们暂时还没有查到确切的证据,不能确定这是一两次的偶发性意外,还是常态习惯。” 叶白汀蹙了眉:“药物?还是根本就是乌香?” 仇疑青:“后者可以排除,前者不一定。” “嗯?” “他们组织内部有规定,乌香这个东西,可以卖,可以用来拉拢送给别人,却不能自己用,但凡用了成瘾的,一旦被发现,立刻会被踢出组织,或处以极刑。” “这么严厉……” 叶白汀想,三皇子倒是很聪明,知道这玩意儿会腐蚀人性,自己人沾不得。 某一段时间内的脾气不定,状态起伏,似乎是什么精神控制的样子,有点奇怪,他顿了下:“会不会是什么特殊药物?” 不会让人上瘾,却有足够控制度的那种? 仇疑青摇了头:“暂时不知,需深入去查。” 那就更不能打草惊蛇了。他们下手还是晚了,开始观察这个集体的时间太迟,错过了很多时间。 “希望这次能顺利……”叶白汀吹着夏风,“先送我回去?” “好。” 二人接下来的方向很明确,都不用问或商量,照之前规律,仇疑青自然是出外继续查案,叶白汀则在北镇抚司,或是整理卷宗细节,或是看看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线索没被发现,各有各的忙碌。 可今日不一样,他们还在途中,离北镇抚司还有很远的时候,申姜那边就派人来拦了—— “禀指挥使——申千户命属下传话,说人找到了,尸体现在堤边,请指挥使和少爷过去!” 至于什么人,因涉命案,又是在大街上,传话人不好大声禀报,可叶白汀和仇疑青都懂,他们现在正花大力气找的人,除了那位失踪的皇商汤贵,还能有谁? 汤贵死了? 仇疑青立刻调转马头,北镇抚司也不回了:“带路!” “是!” 小兵也不多话,立刻转身上马,侧骑到前方,带路,一路往东。 很快,叶白汀闻到了水汽,带着淡淡的腥,那是夏日河堤边独有的味道,大雨来前会更为清晰,尸体发现的地方……是码头? 待到了地方,下马,果然是个小码头,四外船只不多,看着不太热闹的样子……再往前走,不得了,他看到了熟悉的船,不就是昨天晚上那条花船! 昨夜天暗,视野不好,不算看的太清楚,可花船装饰太特殊,上面还挂着‘斜芳阁’那么大的牌匾,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船在白天和晚上完全不是一个样子,晚上那么美,那么漂亮,白天花也蔫了,纱也破了,热辣阳光一晒,船身都发白,一点都没有晚上的曼妙风情。 它想曼妙也曼妙不起来,船上出了命案,现场比较重要,这艘船已经被锦衣卫暂时扣下,当然也不会给姚娘子重新清理装饰,晚上做生意了。 不过这个地方……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再看看远处:“这里是不是……不是正经停放货船的码头?” 仇疑青大步往前走:“此处位置略偏,入口狭窄,大船行之不便,拆了也浪费,便租给花船或小船使用。” “那姚娘子这艘花船……岂不是每日都会停靠?” “每日白天,都会在此处。” “指挥使——少爷!” 看到两个人的时候,申姜声音都变了,可算见到亲人了! 叶白汀微微顿足。 申姜已经是个成熟的锦衣卫了,还升了千户,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该这么跳脱。 会不会是……叶白汀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明白了:“尸体的样子,不太好看?” “何止是不太好看!”申姜心说来之前还道爷什么场面没见过,结果一看发现还是自己托大了,这种场面真没见过,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就……大概是没法验?” 叶白汀当即挑眉:“不可能,没有不能验的尸体。” 仇疑青:“带路。” 申姜就一边走,一边说:“是在木廊下的隔栏里发现的……最近天热,水里鱼虾翻白,难免发些异味,昨夜我在花船上问话时就有人说了几次水臭这点,也是我粗心,当时没多想,夏日水边常这味么,船上要不是一堆花大价钱养着的姑娘,要不就是出这些价钱的公子哥,都是娇贵人,不习惯正常,可今天有人在这儿发现了尸体,喊出来,我这才发现昨天大意了……” 往前走到岸边,先看到伸出去的,木栏搭砌的路,全木走廊,上下两层,中间以不同形状不同颜色木条混合搭入,保持美观的同时,还有一定的防震效果,能保证就算停船不小心,大力撞了一下,也不至于撞到石岸,让船身有损。 既是上下两层,那中间靠下的位置,就有一个小空间了,因尸体发现,上面的木栏已经被拆除,叶白汀走近时,刚好能清晰的,精准的,看到尸体。 怪不得申姜说,没法验。 尸体虽在水上,却因隔着木栏,并未沾惹多少水汽,整张脸什么样子,已经看不清了,身体也是,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子,在皮肤上,衣服底下,缓缓蠕动……但凡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尸体腐坏的一塌糊涂,那些红红黄黄白白的东西,都分不清是血水还是尸油,抑或是某些溢出来,还没来得及被白虫吃掉的东西。 寻常人见了这种场面,很难不恶心。 画面冲击太强,申姜有点受不了,掩着鼻子,声音有些瓮:“我知少爷验尸鬼斧神工,无人可比,一副白骨,哪怕只剩个骷髅头,拿到面前都没问题,可这个……要脸没脸,要身体没身体,要骨头吧……人家还没啃完,怎么验?” 什么特征都看不出来啊! “要不是他身上挂的这枚玉佩没丢,又正好我之前刚刚了解过,没准都认不出来,他是汤贵!” 申姜说完又叹了口气:“没准也不是,玉佩是汤贵的没错,可万一汤贵丢了,或送给别人了呢?尸体身份根本无法确定!” 脸不能看,骨不能验,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死因是什么……一样都验不了了啊! “可以验。” 叶白汀就很淡定了。 “脸看不出来,骨骼形状却是确定的,身上的肉没有了,骨骼长度也是确定的,容貌身高都可以做推测计算,如若身上有过大伤,骨骼上也有呈现,常年进行不一样工种,不一样劳作的人,身体上的痕迹也是不一样的,性别,年龄,身体特点,乃至身份,都可以验,死亡时间么……” 叶白汀微笑,指着尸体上扭动的白色虫子:“不是有这些小东西?” 申姜头一回看着少爷的笑,觉得头皮发麻。 少爷你住口啊啊啊啊—— 你在管什么叫小东西!这些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小东西!你说的是它们么是我想的那样么! 叶白汀干脆距离近些,直直指着这些小虫子:“没错哦,就是这些小东西。” 申姜:…… 叶白汀往前一步:“申千户该知道,所有活物都有生长周期的?” 申姜一点都不想跟,还想往后退,什,什么千户,这官能不能不升了……不,缓缓再升! “尤其是这些小东西,他们的成长过程非常固定,什么时候产卵,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生出翅膀,什么时候再产卵……仔细看看它们现在处于哪一个阶段,就知道死者是什么时候死的了,”叶白汀回头看申姜,笑容更大,“这些小东西,真的能帮忙哦。” 申姜话音艰难:“真,真的?” 叶白汀微笑:“当然。” 申姜更难了:“那,那是不是得把它们也,也……” “申千户好生睿智!” 叶白汀当即为他鼓掌:“尸体腐坏到这种程度,现场初检也没太多必要了,死亡时间和死因都不能准确判断,还是带回北镇抚司的好。不过此次尸体情况比较特殊,旁人我有些不放心,收拾这件事,还得申千户亲自来,记得千万小心,尤其尸体上这些小东西,不要随意拂开扔掉,好好的给我带回去。” 呕—— 申姜看了一眼尸体,差点吐出来。 但又能怎么办呢?看看四周,底下小兵也一脸懵,脸色发白,没哪个敢自告奋勇,他都是千户大人了,理当身先士卒。 他搓了把脸,低头看看身上衣服,还行,穿了也挺久了,扔了也不浪费,但是手不行,他找了副手套套上,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一脸壮士断腕的惨烈—— “不就是软趴趴,会动的小虫子!连咬人都不会,老子会怕?来啊!” 第235章 噬尸虫有大用 炎炎烈日下, 申千户一边视死如归的往前走,准备和那些恶心的虫子大战八百回合,一边没忘了和叶白汀说话:“那外头就交给少爷了, 您和指挥使搭把手,给发现尸体的人问个供呗——” 叶白汀和仇疑青转身, 就看到了苦着脸,候在一边, 不知道等了多久,满头都是汗的潘禄。 怎么又有他? 潘禄自己也愁眉不展呢,这里又热又臭,到处都是船工, 也没什么晋升机会, 锦衣卫……他倒是想跟人交际,但申千户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过来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就忙了起来,唯一能让他精神点的,就是现在过来的人,指挥使大人! 他又能笑出来了,袖子抹过额角擦了汗,快步往这边走, 边走边行礼:“可真是缘分,指挥使,咱们又见面啦!可是要问话?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潘大人很忙嘛。”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人听出了‘怎么哪都有你’的暗意。 潘禄心一凛,赶紧收敛了表情:“不不, 那没有,这回也真是个意外,下官这不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做了这京兆尹,就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看四周可否有隐患,要是哪里有难题,正好解决下么,谁知竟遇到了这种事……下官职责在内,要为百姓谋福祉的,怎能敷衍,自要尽足全力!人命关天的大事,必得重视,指挥使但有指令,尽管示下!” 话说的好听,一套一套,听的人却不能不多想,什么心系百姓,职责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必须得四周走一走看一看,查查隐患以备解决,很大可能就是走个过场,不巧撞上了命案,心道倒霉,正不爽呢。 你要真那么操心,想要办点实事,解决点什么隐患,非要看码头也行,正规忙碌的载货码头你不去,偏偏来这角落地方,还说不是想省事,没敷衍? 仇疑青:“说说吧,怎么回事。” 潘禄眼睛转了转,叹了口气:“这……下官不敢欺瞒,真就只是想看看,各处堤岸牢不牢固,有没有年久失修,如若大雨或洪水袭来,能不能抵得住,几年前京城夏天那一场大水淹的,下官至今历历在目,不敢忘却,今日来到此处,自要仔细检查堤岸,尤其木道,谁知这一看,竟然看出事了,水里有头发飘出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水鬼是不可能有水鬼的,下官也不信这个,下官瞧的真真的,身后带的随属也看到了,断做不得假,这是出事了啊!下官赶紧封锁现场,请人去通报北镇抚司——” 说到这,潘禄笑容更大,尽量掩饰那几分心虚:“按理说,凡是京城里出现的命案,京兆尹有探查之权,若其内见疑,可请刑部或报至大理寺,协同办案,但这回不一样,谁叫下官对这头发上插的云纹长玉簪熟悉呢,那是斜芳阁的彩头!” 叶白汀:“彩头?” 见他搭话,潘禄声音更大:“没错,就是彩头!这花船的姚娘子,以花活手腕见长,但凡她经手的地方,不管楼子还是船,玩的花样都很多,三五不时的搞比试局,什么射覆投壶双陆走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不能玩的,每次玩局都要添彩头,哪位客人战到最后,赢了整场,那这彩头就是他的,这云纹长玉簪我认识,大概是二十多天前牌九游戏桌上,最贵的彩头……” “下官既见过,认识,就不能装不知道不是?再往眼前一看,豁,正好看到了斜芳阁的花船,又想,这案子锦衣卫在查,下官要是随便插手,破坏了什么证据链就不美了,便立刻过去告知……要不说还是锦衣卫厉害呢,下官这说了没一会儿,申千户就来了,说这个死者很可能是皇商汤贵!” “这样啊……” 叶白汀看着潘禄,唇角微微勾起。 潘禄擦了擦汗:“就是这样……没错。” 整个流程看起来水道渠成,话说的很有道理,逻辑链闭合,但他也有推脱嫌疑,就是不想沾惹这些事。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叶白汀问:“潘大人认识汤贵?” 潘禄答得很快:“认识啊,汤大皇商,来往交际的都是贵人,做的都是大生意,这满京城圈子,但凡有点脸面的,谁不认识?满京城的官没准都跟他买过东西。” “潘大人也在他那里买过东西?和他很熟?” “买肯定是买过的,熟么,也不算,就多多少少知道些。” “多多少少?” “这……”潘禄笑的有点开,“下官不是以前没走对路子么,总得四处碰方向,走的地方多了,知道的事也难免多一些,不过也很浅显,就表面一些,大家都能打听出来的消息,多多少少么,多多少少……” 叶白汀就明白,这个‘多多少少’,绝对少不了,只看他想不想说。 不过不管对方想不想,这般直接问,肯定是问不出来的。 他便道:“汤贵喜欢去花船玩?” “何止是喜欢,那是非常爱!”潘禄笑眯眯,“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斜芳阁的船,最离不了的就是姚娘子,所有他喜欢的姑娘,都是姚娘子给他寻的,他还大方,出手阔绰,人家干大买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按规矩,姚娘子这生意盘子,三楼是专门招待贵宾的地方,行商之人不怎么让上去,皇商又如何,两年前那位腰缠万贯的前皇商就没让上去过,汤贵可不一样,打去年来了京城,在姚娘子这里就一枝独秀,哪里都去得,别说这花船三楼,最近这两个月,连姚娘子自己的房间,他都能去……” “他是姚娘子的入幕之宾?” “那可不?姚娘子现在是不在楼里放花牌子了,往前数可是头牌,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相好呢,只不过自两年前开始,就不接客了,专门经营盘子买卖,这汤贵能进她的房间,可不是了不得?” 潘禄说的头头是道,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您二位怕是不知,这汤贵啊,家本不在京城,老婆孩子也不在,身边伺候的只有两个妾,他闲时便连家都不回了,基本就住在花船上……” 叶白汀:“那潘大人可知,汤贵和昨晚酒局上的人,来往多不多?” “酒局……”潘禄捂了嘴,“小公子的意思是……” 叶白汀:“就是你想的意思没错。” 潘禄眼神就飘了:“这个……” 叶白汀就淡了脸色,缓声提醒他:“潘大人好生说话,指挥使可是在呢。” 潘禄怎会不知,顺着视野溜过去,果然看到仇疑青越发严肃的脸,哪敢随便推脱? 他拽住袖子,再次擦了擦汗:“这别人的事,下官也不好乱讲,就是有一次听汤贵吹牛,说京城所有高官都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他和这些人交情都很不错,不止吏部,还有宫里的……公公们。” 仇疑青:“是么?” 潘禄后背一凛,又加了一句:“还说曾和这些人在花船上遇到过。” “花船上遇到?”叶白汀问,“你确定,汤贵说的是厂公?” “这……”潘禄眼帘垂下,“所以下官说他吹牛么,厂公们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想玩什么不能玩,要到花船上玩这些……这些他们玩不了的东西?真的是来玩,还是来找羞辱的?” 仇疑青:“吏部尚书江汲洪,也在他那里买过东西?” “买过的吧……” 潘禄声音低下去:“指挥使您该知道的,这官家的东西,有时配发不是那么及时,夏天的冰,冬天的碳,可不是天一热一冷立刻就能给配上,得走流程,各官署上官体贴,有时候会从商家批条拿些东西,先用着,之后再补回去,这各种采办……总需要门路。” 一般的小商家,可能接不了这么大的单子,或者没那么多银钱流动,可以接受很久才回款,得是上规模,有余力,甚至有一定身份的巨贾,皇商最合适…… 大约觉得卖了别人,潘禄有点过意不去,最后加了两句好话:“这上官们,也是为了体恤底下人么,指挥使莫要太过上纲上线啊……” 叶白汀又问:“这汤贵,和昨夜死者樊陌玉,认不认识?” “这个,下官就真不知道了,”潘禄眯了眼,眸底隐现思索,“不过下官觉得,肯定认识,约莫还有点竞争关系,或不得不说的合作?您看他们虽一个是皇商,一个是转运使,路子多少有交叠么,昨夜下官不过在魏大人和江大人面前卖个好,勤快了两分,又是劝酒又是帮忙,樊大人就有点不高兴,觉得下官故意同他比了,这都只是一晚,两个时辰都没有的工夫,可人家汤贵,皇商可是两年前就换上了,京城繁华,这日子来来往往的,樊大人那小心眼,能看的顺眼?” “你既和汤贵熟识,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也是在花船上?”潘禄摸了摸鼻子,“得有半个月了吧,还是下官运气好,正好那段日子在求汤贵帮下官寻一样东西,他寻得了,在三楼招手叫下官上去,下官便也有幸,进去敬了圈酒,当时……” 叶白汀注意到了这个停顿:“当时都有谁在?” 不会是昨晚那些人? 潘禄吞了口口水:“也是巧了,当时……是吏部那位小方大人的组的酒局,场上在玩投壶,气氛很热闹,尚书江大人也在,倒是魏士礼魏大人,不见踪影,不过下官离开后,听人说了一嘴,魏大人好像也去了一趟,说是送东西还是回事什么的,本人也没进屋,把江大人请出去了……” 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这情境,好像跟昨夜很像? “房间里气氛如何?” “下官到时倒是乐融融的,下官走后就不清楚了,毕竟这魏大人和小方大人之间,不怎么和谐嘛。” 仇疑青眉目微深:“前后两回酒局,你都言说,看到了魏士礼或方之助,给房间里的江汲洪送东西,你可看到他们送了什么?” “这个……没有。” 潘禄摇了摇头:“下官只是因为站的不远,稍稍听了那么一耳朵,像是送东西。” “你确定?” “不不,只是像,就是隐隐听到了类似的话,就以为是这样……”他怔了一下,“难不成不是?” 仇疑青却不再提这个问题:“半个月前那日,东厂西厂两位厂公可在?” 潘禄摇头:“那下官不知道了,反正下官过去时,没有看到……” 这边正在问话的时候,申姜那边也在热火朝天的忙碌,想着尸体都碰了,剩下的活儿也别假手他人了,干脆没叫更多的人下去,自己盯着顺便把现场勘查了一遍。 这木栏虽说有两层,却并不是为了放人放东西的,是为了支撑固定,中间有很多木条,哪怕拆了上面一些,站立空间仍然有限,勘查工作进行的稍微有些辛苦,他的鞋面,小腿,膝盖以下全部被河水打湿,泛着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味道。 尸体烂成这个样子,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现场没太多痕迹,几乎没什么收获,申姜琢磨着,真是杀人现场,不可能这么干净,这里可能单纯的就是一个抛尸的地方…… 等他终于把尸体整理好,现场看完,一切就绪,可以拉回北镇抚司的时候,那边问话也结束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随我回去?” 申姜顿了下:“又一桩命案,排查走访得立刻安排,死者的人物关系,同谁相熟,同谁有仇,也得立刻问……” 叶白汀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你总要换身衣服。” 申姜满不在乎:“衣服在哪里不能换。” 可关键问题不是衣服,是人,昨晚熬了个大夜没睡,今天扛到现在,铁人也撑不住,叶白汀想着,让他回去顺便休息一会儿。 “本次验尸结果很重要,”仇疑青简单下了令,“你随仵作回去,这里后续,本使先处理。” “是!” 指挥使都发话了,申姜当然不会反抗,其实他也有些好奇,这种尸体怎么验,真的能验出来?小虫子怎么用? 他立刻转身:“少爷咱们走!那什么,你稍微……离我远一点,也不怕臭着。” 叶白汀:…… 上了马,将将要催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仇疑青的身影有些寂寞,明明现场这么多人,他目送他的眼神还是有点粘乎,似乎在遗憾什么的样子…… 他干脆催马,走到这男人身边:“你是不是也想看我验尸?我一会肯定是不会再来了,要不让申姜仔细说给你听?” 仇疑青: …… 他遗憾的哪里是这个,他遗憾的是眼前人。 小仵作明明机灵通透,撩起人来能同话本子里的小狐精比肩,可一沾到擅长的工作领域,这方面敏锐度立刻下降。 大手抚过马背,在叶白汀小腿轻轻拍了拍,仇疑青眸色微深:“自己注意身体,晚饭要吃,夜里早些睡,我今晚可能不回去。” “好。” 叶白汀和申姜很快回了北镇抚司,尸体也摆到了停尸台上。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的味道尤为刺激,商陆酒醋备的都比以往多,新鲜的姜片和苏合香丸也用上了,除了他们,别的锦衣卫也没好奇的过来围观,实在是味太冲了…… 连狗子知道少爷回来,啪嗒啪嗒跑过来,还没到院门口就双眼圆瞪,蹭蹭蹭后退数步,呕了两声,夹着尾巴跑回去了。 尸体先要进行清理。 叶白汀清理的目的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把尸体上那些白色蠕动的小东西先拎出来…… “我们先来确定死亡时间?” “好……”申姜看着少爷的动作,整个人是懵的,哪可能有什么建议,对着那些白色的小东西,头皮发麻,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怎,怎么确定?” 叶白汀看向申姜:“做锦衣卫这么久,你当见过不少尸体,包括死后未能及时发现处理,有虫子的?” “……嗯。” “都见过什么虫子?” “苍蝇,今天这个,呃,蛆,还有带壳的甲虫。” “可有发现个中规律,比如……谁先谁后?” “那应该是先有苍蝇?”申姜想了想,“带壳的虫子好像慢些。” “不错。” 叶白汀点点头:“噬尸虫也有自己的喜好,侵袭尸体的过程大概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称侵入期,以蝇类为主,气候变化不同,时间上亦有区别,范围大概是八到二十五天,第二阶段分解期,以甲虫类为主,持续时间超过一个月,到了第三阶段残余期,甲虫类也明显减少,不再有蝇类出现……” “夏天因气候炎热,利于蝇类生长,一般死者死后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引来它们产卵,位置大都在口,鼻,创口等潮湿的地方,此次尸体发现在水边,如果浸过水,这个过程可能会有影响,但本案死者应该不会……” 申姜:“为何?” “尸体虽腐败严重,残留表面部分仍可以看出来,”叶白汀指着尸体,“身上未见漂流中与河岸碰撞产生的伤痕,没有被水游生物咬过的痕迹,皮肤也未见肿胀发白,形成‘溺水手套’,他绝对没在水里久泡过。” 申姜:“也就是说……就算沾过水,时间也很有限,他死后没多久,就到了木栏下,招来了苍蝇?” 叶白汀颌首:“嗯。新鲜蝇孵色白,粘成黄豆大的堆积物,四个时辰孵化成蛆,大约需要四到五天长到成熟,逐渐变成蛹,再经一周,翼化成蝇,破壳飞出,留下蛹壳……一般这种天气,尸体附近发现蛹壳,说明死者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五日以上。” “有,有蛹壳!”申姜看得非常清楚,“所以这人死了至少有十日了!” 叶白汀扒拉着白色的小肉虫:“过来产卵的蝇类不可能是同一时间整整齐齐来的,有先有后,遂我们需要看一看卵的状态,小虫子的大小长度,计算对比……” 申姜:…… 呕——不行,他有点撑不住了! 叶白汀夹出几枚暗色的壳:“你来仔细看,这些蛹壳,它们的颜色和脆硬度,是新鲜的褐红还是略暗的黑,有没有变脆破损,也是重要的时间佐证。” “好像没有纯黑色,但也不是特别新鲜的褐红?” 申姜一边看,一边安慰自己,你还别说,这些东西看久了也挺习惯……习惯个屁!他还是忍不住想自插双目!就这玩意儿,少爷到底怎么忍下来的?这种熟练度,之前也是需要练的吧,就不难受? 想想娇贵少爷头一次见识这些东西的样子,他都有点心疼了。 “可到底十天还是半个月,或者二十天……”申姜有点虚,“还是不能确定?” “倒也未必。” 叶白汀指着死者下巴:“虽然尸体腐败严重,有些痕迹不是很明显了,但你仔细看,死者是不是没有胡须?” 申姜睁大眼睛仔细去看:“还真是!” “他这个年纪,不可能不长胡子,男人胡须的生长速度你应该也清楚,过个夜,就不一样,”叶白汀道,“他这个样子,像是刚刚刮过面。” 太干净了。 申姜眼睛一亮:“少爷的意思是……只要确定他在十到十五日内,最后一次刮面的时间,刮面地点,就能推测具体的死亡时间和案发现场了?” 叶白汀颌首:“不错。” 单看这一处,似乎不怎么明显,可再加上蝇卵推测的时间链,两两作为标点对照,一定能精准确定死亡时间。 “还有他的衣服。” “衣服……怎么了?” “你且仔细看,”叶白汀将衣角理平,“这衣服的样式,可像外出?” 申姜只看一眼就摇了头:“那肯定不是。” 虽京城人有富有贫,喜欢的衣裳样式也不一样,平时在大街上走,什么花里胡哨的都能看到,但白天出门的衣服,和家里穿的常服,晚上关上门换的衣服,都不一样,这人身上穿的,简单对襟,绑绳系两边,料子再好,剪裁的再漂亮,它也是件晚上穿的衣服,绝不可能出门穿! 叶白汀:“所以,我们这位死者的死亡时间,大半是在夜里。” 申姜眼睛倏的睁大,神了!少爷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什么都能知道! “这里……有个洞,”叶白汀按了按死者左胸,眉心微蹙,“箭伤?” 申姜也凑过去看,这回有点没看出来,人死了太久,尸体腐坏程度太高,又被‘小虫子’啃的乱七八糟,哪里能看出来什么洞或伤痕…… “尸体在水边发现,会不会是被抛尸的时候,戳到了树枝或木栏?” “的确不能排除——” 叶白汀思考片刻,从仵作箱里拿出把解剖刀:“剖来验一验就知道了。” 第236章 少爷厉害 尸体身上的虫子已经清理干净, 视觉效果仍然不敢恭维,整个腹腔都是敞开的,内脏形状基本已经看不到, 露出的几根肋骨白森森,散发着令人不愉悦的气味。 叶白汀却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手中解剖刀泛着寒光,比尸体本身似乎还要恐怖, 和以往一样熟练,轻轻一划一切…… 白森森的肋骨就打开了。 申姜没看到别的,立刻看到了左边第三根肋骨内侧的划痕! 骨头何等坚硬,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的, 必是更坚硬的锐物, 绝对不会是树枝那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少爷就从那看不出是心还是肺的器官里,夹出了一截细长的箭矢。 不算长,不到三寸,跟人体胸腔厚度相类,前端箭头锋利,很明显,肋骨内侧的痕迹就是它戳出来的,后端折断, 痕迹看起来很旧,断面没什么毛刺,齐整了很多,想来时间已过去很久…… 这截木头在人体里不知呆了多久,颜色都变了,但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它的质地不怎么好,不是什么好箭。 再看箭头在前,断尾在后的存在状态,这箭矢必自后背而入,恐怕当时就穿透了心肺,戳到了肋骨,致死者当场死亡,但因箭本身质量不怎么好,在尸体跌倒或者被转移时折断了,尾部不知落在何处,遂码头现场没有发现,而尸体经由抛尸动作,入体断箭发生了一定的转移和偏向,遂尸体发现时,虽然腹腔敞开,胸口也被啃的没什么肉了,这只箭也并没有被第一时间看到。 “死者后背……” 叶白汀将尸体侧翻,很遗憾,因腐败严重,背后的创口形状已经无法辨认,只能根据内脏及箭矢部位的还原,以及肋骨内侧的戳痕为判断基准:“角度有由上及下的可能,凶手位置高出死者很多。” 申姜当时就抽了口凉气:“这死的,岂不是和樊陌玉有点像?” 同样是背后射杀,同样是差不多的角度,同样是差不多的箭矢质量,还有箭入体的深度和力度…… “难不成这汤贵,也是死在花船上的!” 思路一往这个方向想,有些猜测就停不下,三人再次仔细观察,叶白汀这次的视线,还是落在了死者的衣服上。 他微微皱了眉:“这个衣料……似乎有几分熟悉。” 死者身上的衣服穿了多日,又是经血浸又是日晒,颜色和光泽都差了很多,但寻一小片衣角仔细辨认,他真觉得眼熟,就在最近见到过……还真是昨夜的花船? 他眯了眼梢:“花船上的客人不可能穿同样的东西,可有些情况,好像避免不了?” “喝吐了,弄脏了,和姑娘们玩乐后,想再续轮酒,不想穿之前衣服的时候……”申姜神色肃正,“但凡是楼子,花船这种地方,只有你想不到的招数,没她们玩不出来的赚钱花活儿,姚娘子的花船,备有很多件男装,大小尺寸什么样的都有,就是这种时候‘送’给客人穿的!” 就死者身上穿的这种,大半是夜里放飞的款式,袖子做的很大,腰身做的很宽,穿着舒适,也显风流! “我就说么,”想着想着,申姜又想起来了一桩,“汤贵这人,锦衣卫不是在查?说他虽不胖,但极怕热,一到夏天,喜欢穿一种细棉麻的料子,透气吸汗,也非常薄,但这种料子娇贵,穿两天就会坏,他倒是不怕,反正钱多,可他现在身上穿的明显不是那种,还真是死亡当天,去了花船!” 叶白汀沉吟片刻:“汤贵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不见了的?指挥使说,他最后在公开场合出现,就是花船,当时是什么时候?” “就是半个月前!”申姜道,“他最后在人前出现很好查,因有目击者,但最后什么时候失踪的,没人知道,他的家人不在此处,京城的宅子他自己又不怎么回,有空了就钻到花船上,忙的时候因生意缘由,哪里都去,本身就没有固定落脚的地方,所以才不好说……难不成这晚他在花船上就死了?并不存在什么失踪,或去别处,他根本就连船都没下得来?” “有可能啊,”叶白汀提醒道,“你别忘了那花船构造,船舷外侧往下,有凸出的一段横格,既能卡住樊陌玉,为什么不能卡住汤贵?” 可能当时凶手运气非常好,此事并没有被人发现或叫破。 “那尸体就这么跟着到了码头……”申姜眼神一震,“难不成正好船轻轻撞到了码头木栏上,尸体跟着滚了下来,刚好落在那里?” 叶白汀还是有疑问:“可为什么能这么正好?船身停靠的话,不应该是船头在前,船尾在后?” 如果真和他们猜测的一样,两桩命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的杀人模式已经经过练习,计划地点应该还是在船尾,不被打搅的地方,方便操作,那船身发生比较大的晃动,尸体最可能会落进护城河,怎么卡到了码头边的木栏? 申姜就笑了:“这个少爷就有所不知了,花船和别的船不一样,每天的行进路线一致,只是为了接驳不同的客人,本身也不是时时在河里走的,会在河边停停靠靠,有时遇到特别重要的贵人,还会中间转个弯,停靠到码头时,自然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规定姿势,会比较随意,船头船尾么,靠岸时方向并不一定。” 叶白汀这才想起,昨夜和仇疑青一起去花船,并不是在码头,而是在热闹的河岸边,当时花船真就停靠在那里,之后慢慢晃了晃,前行也未有很远,速度一直很慢。 若是如此,那这样的巧合也并非发生不了。 申姜拳砸掌心:“所以就是这么回事!汤贵也是这么死的,被约到船尾,凶手却没去,还居高临下,冲着后背给了他一箭,让他当场毙命!凶手玩这的么干脆利落,再行事需要的时间只会更少,昨夜三楼那些嫌疑人,一个都跑不了,全都有作案时间!” 叶白汀却若有所思:“若这汤贵,也不是凶手的第一次呢?” 申姜后背一凛:“那这事可就大了……什么酒局啊,花船啊,玩乐啊,都得排在后头,杀人才是头等大事!这人该不会是专门干这个的吧!” “可也不像专业杀手或死士手段……”叶白汀沉吟,“可能有些我们表面看到,认为很明显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幌子,看来得再挖深一些。” 申姜拿起笔,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刷刷刷写:“……放心吧少爷,回头我必会好好查!”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看尸体。 尸体腐败了不要紧,总有那腐败不了的地方,可以找的痕迹,比如牙齿,至少可以通过磨损情况看一看年龄…… 叶白汀掰开死者的嘴一看,就怔住了。 申姜凑过来:“怎么了?” 叶白汀让开些方向:“你来看。” “这是……烂根了?还有点黑?”申姜差点忍不住又要往后退,“还臭烘烘的这么恶心……不对,这黑烂的有点不对劲啊,是不是乌香!” 少爷说过的,这玩意侵蚀人的身体,连最坚硬的牙齿都抵不住,服用多了,就会是这个样子! 叶白汀颌首:“应该是。” “又有一处一样了……头一个樊陌玉不也是这样!难不成这汤贵也是因为瘾犯了,被凶手约去了船尾?”申姜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发散思维,“这死的都是深中乌香之毒的人,凶手杀谁不行,非得逮着他们杀,是不是对这个东西很厌恶,在惩罚这些人?” 他摸着下巴:“少爷之前不是也说过,居高临下,后背射杀这个行为,多多少少带了些不满或惩罚的意思,凶手是不是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对,在审判他们?” 叶白汀:“也不是没这种可能,不过一切还得看证据,看最后的逻辑链是否闭合。” “那是当然!” 申姜继续翻着自己的小本子,刷刷刷写了一串字:“我稍后走访,也会着重注意乌香这个点!” 叶白汀继续看尸体,性别基本不必再辨,很明显,光是发型体型,本身没有腐败完全的器官就能看出来,大致体重也是,胖瘦完全能估计,身高也不存在什么疑点,剩下的就是死者身份。 虽有玉佩在侧,还需要更多更准确的佐证。 叶白汀试图验骨,从暴露出的这一部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东西。 之前几次他运气都很好,这次就不行了,尸体暴露出来的骨头痕迹很少,没有明显骨痂,没有明显受伤情况…… 他只得更仔细。 慢慢的,发现了需要特别注意的两个点。 “死者手掌好像过于宽大,”叶白汀翻着死者的手,这只手并不完整,皮肉腐败情况同样严重,指尾都见了骨,可仍然能看出,它的宽大和普通人不一样,“仅剩的皮肤却很光滑,死者该是早年非常辛苦,做过很重的手部劳动工作,且持续时间很长,造成内部骨骼发生这种变化,有过度发育劳损痕迹,这项工作不但极需力气,频率很高,还得兼顾一定的方向技巧……” 叶白汀看的久了,找到几份熟悉感,记得自己遇到过这类例子:“好像拉纤的船工会有?” 他立刻往下,仔细观察死者的脚:“一般手上有这类痕迹的,脚掌也会特别宽大……” “还真的特别宽!” 申姜看着,突然想起来:“那这就是汤贵没错啊!锦衣卫查他生平的卷宗里有,说这汤贵并不是世代从商,祖上很穷,他在发迹前,家境一直不好,没读过书,早年为了生存,什么活儿都做,也的确做过几年船工,外面有很多人背后酸他有钱了不会享受,只爱在花船上晃,定是当年的船没拉够……” 叶白汀点着头,一边听,一边继续看,视线很快停在一处:“那你的卷宗里有没有提过,汤贵在很多年前,脚趾受过伤?” “脚趾?” “右脚,第三根。” “好像……还真有一句,说是得罪了贵人,被罚过?”申姜眼睛放光,“少爷是不是又有了发现!” 叶白汀指着死者右脚:“你仔细看这块骨头。” 申姜发誓,他仔细看了,可并没有看出什么:“皮肉全部坏掉,露出的骨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指节长度不够,按常识和本身身体比例都不够,”叶白汀摇了摇头,指着骨头顶端,“这里有损伤痕迹,且年代久远,这种程度算不上残疾,甚至不会影响走路,但缺了,就是缺了。” 类似这种特殊痕迹,才是辨认尸体身份的最重利器。 “我回头去对一对那个卷宗,应该没错!”申姜仔细看这截小骨头,现在也没想什么臭不臭的事了,脑子里全都是死者身份确定的事,“把身份砸死了,案子就好查了!” 叶白汀点点头:“如若不行,我还可以做颅骨复原,就是时间会稍微有些长。” “这个估计还真不用,就是调个卷宗的事,”申姜等不了了,把刚才所有要点记在小本本上就往外跑,“这里就辛苦少爷了,我现在就去把东西翻出来!” 叶白汀:“你需要休息……” “就是翻出来看两眼,确定一下,不费事,之后就把这些要点让人转靠给指挥使,去后头眯一会儿!”申姜说话间,已经跑远了。 叶白汀便也没再拦。 他不知道申姜睡了多久,什么时候走的,自己忙完所有验尸工作,分别把结果和要点存档并送出两份后,天已经黑了。 换了衣服,顺便洗了个澡,回到房间,桌上已经有一打宣纸,都是外边仇疑青和申姜反馈回来的信息,其中最显眼,放在桌子中间,字最大的一份,他看得不要太清楚——本次死者身份确认无误,就是汤贵! 今天时间还不错,叶白汀没忘了吃饭,从厨房拿了几张饼过来,一边慢慢咬着吃,一边翻看桌上这快叠成小山的卷宗资料。 消息很多,很杂,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理出个方向。比如关于乌香,本案中两个死者都用过乌香,且明显看起来瘾很深了,那其他相关人呢,有没有此类痕迹? 仇疑青似乎跟他想到了一处,专门想办法去查了这件事,结果三楼这几个案件相关人都很干净,不管从自身痕迹,还是银钱来往,身边人供言,都没半点和乌香有关的东西,本人没沾过,他正试图扩大范围,想看看案件相关人身边的亲人,走得近的人,是否有类似痕迹。 对申姜的猜测方向,仇疑青也并未特别质疑,因一切都需要证据,但也不能排除另一个方向,比如暴露。如果凶手并不是讨厌别人用乌香,而是讨厌用了乌香的人自己不谨慎,暴露了呢? 他很快查到了点东西,活着的这些案件相关人,的确都没有和乌香有关的线索,死的这两个,却被人瞧见过不对。 普通人或许不能分辨,这些‘不对’是因为什么,可一旦传扬出去,被有心人知道,‘乌香’这两个字,就再瞒不了。 ‘乌香’链条在很多人眼里仍然很隐秘,藏在暗处,不被知晓,可接连几次案件,锦衣卫已经知道了,已经下力度在排查封锁,甚至逼的犯罪队伍不得不断爪另生,处处低调以期积蓄势力,这个时候再爆出来,形势收不住,可如何是好? 对于‘暴露’了秘密的人,是不是需要惩罚,以警示他人? 叶白汀修长手指在一行行字间滑过,眼梢微微眯起。 所以对方真正忌讳的,是这个?是锦衣卫,是北镇抚司? 花船很明显,是姚娘子在经营,案子发生在她的船上,隐隐暗示着乌香交易,连燕柔蔓都追过去了,毫无疑问,姚娘子必于乌香链条有关,但三皇子这般精明的人,狡兔三窟,多管齐下,专人办专事,会让姚娘子负责杀人? 叶白汀猜不会,如果姚娘子亲自动手,一定不是出于上令,而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比较严重,必须得处理掉。 那查她的方向就有了,她最近有什么麻烦,是比较紧迫,且不好处理的?心态有没有崩过,比如发过火,行为习惯有没有变化过,比如汤贵这点就很奇怪,她明明不再接客,有了其它的身份地位,为什么又开始有入幕之宾? 吏部这几个,如果动手杀人,那一定是有比面子更为紧迫的事,让他们不能顾及脸面,必须当下做出取舍,有些事来日可以挽回,有些却不可以……那这个意外,可能就是不可预期的,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安排另外的时间。 叶白汀指尖点在宣纸上,又想起了潘禄的话,说没有信息量,这人说的话其实很多,说有信息量,就是因为话太多,掩盖了很多可能的方向,需得认真的思考整理…… 想了很久,他都没什么收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 他干脆换了个方向,先把案件有关的东西放到一边,从这堆卷宗里找出每个人的生平,过往的经历,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然后就发现了点东西。 所有这些人,从两个死者,到潘禄,到吏部三人,甚至宫里两位厂公,都不是顺风顺水,一路有人扶持,有家世有路子的人,他们的成长过程都有艰辛之处,但也同样因为自身过于出色,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位置。 汤贵今天下午刚刚验过,现在是巨贾,皇商,一起说话吃饭的都是贵人,腰缠万贯,什么都有,可是年少时做过很久船工,受人欺负白眼无数,寡母带他长大非常辛苦,行商是他的机遇,若非发现了此道才能,一飞冲天,他的未来如何,谁都不知道。 樊陌玉幼时家里沾过官司,人情世故上从小就不怎么通,就是有一把子狠劲,不是小时候隔壁邻居,青梅竹马的姑娘陪伴提点,后又嫁与他为妻,他都很有可能长歪,好在运气不错,科举选了官,之后才顺风顺水,人人都要客客气气称一声‘樊大人’。 姚娘子,据说是青楼一个妓子私自生下的孩子,这种孩子成长环境是怎样的,可想而知,她要不是自己咬着牙努力,一路拼杀到现在的位置,她和她娘都没活路。 魏士礼说要献寿礼的娘,并不是他的亲娘,他是过继子,小时候他被亲娘送出去,后又后悔要回来,来回撕扯,亲娘索要无度,时时都在算计,若不是这个养娘脾气硬,待他好,阻隔一切困难,给他好的环境,好的教育,他都不能走到这一步……个中艰难苦楚,只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之助,是从老家族人那里,送到叔叔家寄养的孩子,叔叔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婶婶刻薄,堂兄弟堂姐妹没一个好相与的,所以才练就了这份会看眼色,事事体贴的性子,没点特别硬的心气,不会一路爬到这个位置。 江汲洪似乎早年喜欢过一个小寡妇,情伤许久,性格大变,乃至今日都不能彻底放下,听不得别人在他耳边说‘寡妇’这两个字,目前这人是生是死,人在何处,无人知晓。 潘禄发妻早亡,给他留下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他到现在都没敢续弦,一路走的都很艰难。 宫里两位厂公也是,真本事当然有,但哪怕当时有一点活路,哪个男人会愿意去势入宫?他们的生平有太多不为人知的苦涩,只是如今位高权重,早就遮掩的七七八八,寻常人不得而知罢了。 所有人,似乎都是人生路上遇到困难,后来靠自己本事,慢慢起来……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所有人都很努力,都很优秀,官场上并不鲜见。得是藏在暗处的什么,能把所有这些人联系起来呢?乌香?可仇疑青查过了,活着的这些相关人,都没有沾过,似乎很明白这东西有问题。 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都是这些东西。 身边多了一股温暖气息,被一双大手抱起,放上床榻时,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这个带着药味的气息太苦,而是今天仇疑青不是说了,晚上不回来? 他眼睛睁不开,脑袋蹭了蹭仇疑青的肩,迷迷糊糊道:“……一起睡?” “你睡,我还有其它事。” 仇疑青是真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药,哪怕在小仵作身边,也没有丝毫睡意,干脆抱了文书卷宗过来,在床边小几上看。 当然,他也看到了小仵作翻出来的东西,所有案子里这些人走到现在,似乎都…… “来之不易?” 不易…… 易…… 叶白汀不知怎的,突然从混沌睡意中醒来:“你说的对,就是这个字!” 第237章 不许再蹭我 “怎么醒了?” 仇疑青握住叶白汀的手, 转身就要拉薄被:“再睡一会儿。” “不,”叶白汀晃了晃攥着他的这只手, 指向小几,“桌上的东西你都看到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那一小片散开的,从卷宗里抽出来的纸页,担心叶白汀正在思考什么要紧方向,弄乱了反倒不美,他就没收拾:“嗯。” 叶白汀:“你还提醒我了!” “嗯?”仇疑青停顿片刻,“我好像只说了句,‘来之不易’?” “就是‘易’这个字!” 叶白汀一骨碌坐起来, 把那些纸页一张张摊开, 给仇疑青看:“你看所有案子里这些人,是不是过得都不容易?” 仇疑青不用细看, 这一点太明显:“是。” “那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不是都很难?” “是。” “不管官场还是民间,你我都清楚, 我们虽执的是法,刑罚严明,但其实生活里处处都要讲人情的, 没有家世背景, 没人脉扶持,走的就是要比别人难些,机遇没那么多,想要抓住, 很可能需要付出极大代价……” “不错。” “那他们为了往前走,会不会做一些不怎么‘正派’的交易?” 仇疑青本来想说‘可以理解’,人的每个阶段, 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取舍,照应着自己想要的将来,但他突然注意到了叶白汀的手指。 小仵作手指修长,呈着淡淡烛火辉光,似蒙了层光晕,光晕下的字,才是他真正想让他看到的信息。 时间上的巧合。 本案中,不管死者还是嫌疑人,似乎在某个时间段里,都有相似的,事关命运转折的际遇,比如升官,比如发财,比如突然出现转机,之后顺风顺水…… 诚然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往前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的选择,手上没什么牌可打的人,会经历更多困难,更多不能选择的瞬间,但所有这些人,在某一段时间的选择方向重合……这么巧的? 仇疑青手指滑过这些人的生平,着重在近一两年的时间段停留,在这个时间段,尤其年三四月份,他们都经过了人生非常重要,且非常关键的往前一步,比如升官,比如机会。两位厂公不明显,他们的本就是站在高处的人,升无可升,但在这个阶段里,他们明显应酬多了些,手头也越来越宽裕。 每年的三四月份,是吏部清算上一年考绩,频繁进行人事调动的时候,有些升官通知可能会延后,但前期决定,流程手续开始走,一定是在这个时期。 叶白汀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存在着官位买卖交易?” 哪有那么轻松便宜的事,科举名次不高,平日才华不显,全无身份背景,无人脉裙带可借,突然就有了机会,想升官就能升官,想发财就能发财? 是,这些人都挺聪明,也算有一技之长,比如油滑会赚钱,比如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比如很有个人魅力,但天底下这样的人并不少,凭什么出头的是你们? 叶白汀就现有形式分析,很有可能这个官位,是出于某种交易,落到他们头上的。这交易内容么,要么你去弄大量钱财,弄不来,就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给对方用,对方看不上,倒是对你这个人又几分意思,想要你为其效命,你干是不干? 你要是觉得自己很能干,有更多议价权,展示出来对方认可,那就谈,心里虚,又渴望这个位置…… 叶白汀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方向。 他们在春天才查了科举舞弊案,这回查到吏部,直接关联官员任免调派,前者为国取士,你可以‘作弊’买好位置,后者直接定了这些‘士’,尤其够不着‘好位置’的士的方向,是沉是浮,往哪个方向走,别人早暗中打算好了…… 三皇子不但野心大,业务范围还铺得很广,这一套玩法配合辅助,几经训练,早已驾轻就熟,可以做到更严密,更安全,更不为人知! 再看仇疑青表情,明显也已想到了这里,叶白汀便又加了一句:“不过一切只是我根据目前线索,个人有的猜想,现在还没有证据,需要清查才能知道对不对。” 细思片刻,仇疑青颌首:“我会亲自盯这条线。” 如若这个方向没错……之前宇安帝未能参透的问题就有了答案,这个案子也不单是人命那么简单,朝廷有一大波官员需要重新审视,一大波蛀虫需要清理。 “我倒是不希望事实如此,这样案子就更复杂了,”叶白汀蹙着眉,“本来就不是单纯的人命,还掺杂有乌香贩卖链条,再加上官位交易买卖,这水有点太深了……” 他低头看着纸页上的人名,沉吟片刻:“我也有点没看透,按说这些人都是苦过来的,走到现在不容易,就算不再往上升,没有那么多钱或权,于他们自己来说应该已经够了,很多东西应该不再那么迫切,没有被逼迫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交易选择?” 那些付出的代价,就那么没有分量,轻而易举就能不要吗? 仇疑青:“我会着人去查。” 看看在这些时间段里,这些人是否有什么特殊的难题,或者……他们的身边人,是否有不同境况。 叶白汀点点头,干脆把刚刚想到的一些细节都说了,比如对几个人的动机猜测,姚娘子会不会犯了什么不应该的错误,致使近来情绪有些焦躁变化,吏部三人是否遇到了比面子更重要的难题,迫使他们对环境时机的判断发生变化……诸如此类。 “……还有个奇怪的地方,这个案子里的所有人,人物关系看起来并不紧密,或情或仇都很淡,和以前办过的都不一样……” 他一边说,眼皮一边沉,到最后坐了坐不住了,靠到了仇疑青肩头。 “嗯,我都知道了,你接着睡。”仇疑青环住叶白汀,想把他塞回薄被里。 叶白汀是真的撑不住,打着哈欠,蹭了蹭仇疑青肩膀:“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有点睡不着。” “嗯?” 叶白汀眼神都失了焦距,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人,不是跟他一起能睡着的吗,怎么又睡不着了? 他一脸睡意,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呆,反应也有些慢,加之眼睛刚刚打过哈欠,又用手揉过,蒙着浅浅水光,和平时机灵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略粗糙的拇指轻抚上他侧脸,仇疑青声音有些哑:“你再这样蹭我,会更亢奋。” “亢奋?” 叶白汀一激灵,倏的后退,微微歪了头,问他:“汤药……副作用?” 滑润手感消失,指尖瞬间空茫,仇疑青轻轻捻了捻,有些遗憾:“大概。” 叶白汀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感觉不大对,狐疑的看着面前男人:“你这药早几天就开始吃了,副作用怎么现在才开始,亢奋是让你意识上的睡不着,没有睡意,还是身体反应……” 他手指下移,指向了某个部位。 睡意这个事,他不好监督,因为他睡眠一向好,仇疑青夜里有没有睡过,他要不是特别注意,还真看不出来,除非对方黑眼圈特别严重,可身体反应,骗谁呢?这玩意儿能瞒的住?药物真能让某个部位亢奋,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真是这种,老大夫提醒都得换个花样—— 这狗男人是不是在诓他! 仇疑青神色稳的很,八风不动:“那要看你怎么想。” 叶白汀眨眨眼,手指缓缓指了指自己:“我……怎么想?” 身体欺近,仇疑青眸底深邃如夜空,有星芒微闪:“我现在,不是归你管?” 叶白汀一顿,他又靠近两分,不仅眸色深,声音也更沉了:“阿汀想让我怎么亢奋?嗯?” 就,就别瞎亢奋,身体要紧啊! 他手一伸,抵在仇疑青胸膛:“你好好工作,我要睡了!” 说完立刻转身躺下,背对着男人,拉过薄被兜头盖上。 都用了药了还不消停!纵欲伤身知不知道!就不怕身体扛不住,回头起别的毛病?别忘了老大夫说过的话,‘亢奋’只是副作用之一,还有一种可是要昏睡的,你享受了这个,拉长了那个过程怎么办! 北镇抚司第一仵作为了指挥使身体健康,可谓操碎了心! “好吧,都听你的。” 仇疑青拉下他头顶薄被,不再靠近,十分君子的保持着距离,正儿八经的坐回小几边,开始处理公务。 该要立刻批复的,该要马上准备的,与案件无关的,与案件有关的……一样一样,笔下迅速,且井井有条。 叶白汀悄悄翻过身,偷眼看着烛光下认真忙碌的男人,不知不觉,唇角就翘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很长,再无噩梦侵扰。 听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仇疑青知道人睡着了,又坐了会儿,桌上的东西批的差不多,命令也下完了,他把桌子整理好,笔墨纸砚放到远离床边的位置,并没有脱衣上床,只站在床边,微微俯身,轻轻吻过熟睡人的额头,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又是新的一夜,又是新的热闹。 护城河边,灯火璀璨,明月映绡纱,水光照红颜,丝竹悦耳,琴曲悠扬,舞娘的红袖似能卷出天边云彩,绚烂纷呈,美不胜收。 纸醉金迷,衣香鬓影里,姚娘子笑容灿烂暧昧,在花船上下这么一圈,就把所有客人问候到了,大家都十分热情,直言今夜畅快,必得不醉不归,快点拿多多的酒来,请多多的美人出来! 姚娘子连声答应着,提裙上楼,颊边笑意未减。 北镇抚司扣了她的花船又怎样,她的生意照样能做,花船而已,没了这一条,她还能寻来另一条,这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么,只要肯花心思,只要敢想会干,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掌事,汤贵那边,锦衣卫在查了……” 有年轻男子过来回事,姚娘子嗯了一声,神色淡淡。 男子给她递上一杯茶:“咱们……怎么应对?” 姚娘子接过茶盏,眼梢微微眯起,因眼型有些上翘弧度,看起来像狐狸眼,妩媚稍减,精明更添:“怎么应对?为什么我们要应对?锦衣卫的路子你能插手,还是我能做生意?人死了就死了,同你我有什么干系,当然是顺其自然。” 那可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上头都不敢正面硬碰的人物,她去下场做什么,找死么? 她啜了口茶,慢条斯理:“船上的东西,都摘干净了,一丁点都不能带,传我口令下去,在锦衣卫把这个案子了结之前,谁都不许动。” “是。”年轻男子应完,又犹豫了一句,“那其他掌事那边……” “关老娘什么事?”姚娘子嗤笑一声,“他们自己打听不到消息,搞不定场面,是他们自己没本事,活该回头被清算,叫主子逐出场,你不准去报信,万一位置空出来了……可是你我的机会。” 年轻男子眼底立刻转出了微光:“是!” “你好好努力。” 姚娘子似笑非笑的看了男人一眼,将茶盏塞回他手里,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暧昧拍了拍,红唇掠过他耳侧:“可别叫我失望啊。” 男子脸微红:“……是。” 姚娘子罗裙微转,莲步往前,越过了他。 “你……您去哪?” “瞧瞧我们的请来的外援。” “燕柔蔓?” “有本事的人,都值得被尊敬……”姚娘子理了理衣角,抬起下巴,挂上完美微笑,“我自得亲自过去会会。” 这个女人,到现在她都还看不大透,这很不寻常,她看不透的人,尤其女人,尤其欢场女人,至今还没有过,虽对方年纪大了几岁……可真正有本事的女人,靠的,从来都不是年轻。 男人跟过来:“掌事想用她?” 姚娘子微笑:“有何不可?” “可她看起来不简单,人都说她和锦衣卫有关系……” “和锦衣卫有关系……不是好事?这燕柔蔓要是能连北镇抚司的人都能玩转,别说给钱放权,老娘可以把她供起来,要什么给什么,要这位子也能让!” 就是怕啊,这女人要的不是这些俗物,人不是和北镇抚司关系好,直接就是北镇抚司的人,是派出来的细作,进来抄场子的。 姚娘子走过长长木廊,裙角如水一般滑过雕花门角,越过门槛,推开房间朱门。 屋里人正在弹奏琵琶曲,素指抚琴,低眉婉转,纤白指尖润着粉,檀口微启,上的不是最为明艳或红或绯的口脂,而是略浅,带了一抹樱色,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做成,这口脂明明极润,显的唇瓣丰盈饱满,却没有那么多油光,颜色压了淡淡的哑,反而更为诱人,像她嘴唇本来就长这个形状,这个颜色似的。 姚娘子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四周,以往她进房间,没有人瞧不见,会立刻打招呼,可现在,好似所有男客都没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抚琵琶的燕柔蔓,眼底的火都快烧起来了,还硬生生能忍住不动,控制着自己沉醉在这一曲琵琶里,好似多一个动作,都唐突亵渎了美人似的。 不说别的,就这一手,又能勾了人的心,又能叫人不沾身,随随便便就能让男人照着她的意思走,这就是本事! 姚娘子便也没动,安安静静听完这一曲,也没太过招呼客人,而是把所有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了燕柔蔓,任对方随便敬了一杯酒,哄了这群客人约说日后,接了一满桌银子,实际又谁都没答应没说准…… 男客们被哄的眉开眼笑,争抢着出门,要给燕柔蔓赢今日彩头,房间里才安静了下来。 姚娘子推给燕柔蔓一杯茶:“姐姐这身本事,只接零活散客,是不是有点浪费?” 燕柔蔓笑了下。 她不笑还好,只是妩媚风情,这一笑,眼底像带了钩子,别管你是男是女,只要盯着她看一眼,心脏都能快速跳动,就希望她多笑一会儿,能多看两眼才好。 燕柔蔓一点都没谦虚,气质明媚骄傲,张扬的恰到好处,让人移不开眼:“就是因为这点本事,才不想随意寻个楼子,轻易托付,底子小又浅的盘子,我看不上。” 姚娘子眼神微闪。 这当然不是她和燕柔蔓的第一次见面,算上昨夜那次献舞,她们前前后后来往试探了数次,她能看出燕柔蔓现在缺场子,燕柔蔓当然也看出她缺能人,甚至就在这几日,交上了一份不错的投名状——帮她解决了个麻烦的客人。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到今天,似乎也该有句真话了。 姚娘子思忖着,递出橄榄枝:“燕姐姐瞧我这场子怎么样?” 燕柔蔓仍只是微笑:“倒是不错,也算拿的出手,姚娘子不若再请几个不好招呼的客人上船,好好瞧一瞧我的本事。” “这两日已足……” “姚娘子,”燕柔蔓却阻了她的话,眸底一片清澈认真,“我燕柔蔓做事,要么义字当头,身边的都是姐妹,知根知底,共福同祸,要动你,得踩过我的尸体;要么,利字当头,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谈情,你且好好想想,想同我怎么合作,若是后一种……可是需要当心,别的祸事还没来,先被我拆了骨头吃哟。” 姚娘子手一顿。 她比燕柔蔓小几岁,这位正当年华时,只有她们仰望的份,燕柔蔓也从未遮掩,但凡做过的事,都大大方方,由人说道闲话,连名字都从未改过,她可太知道这人的脾气,也知她的本事,当年掩在岁月里那些事,外界未必知晓,锦衣卫未必全都查了个清楚明白,可是行业内,却能猜个大概。 水有多深,敌有多强,一个欢场女子能有多少能量…… 姚娘子比谁都清楚燕柔蔓的本事,今次见识到,不能说不佩服,但也真的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招揽。 ‘义’之一字,可是相互的,知根知底四个字,自己怎么敢托付?可若不愿,嘴里说的大气,有朝一日果真位置被顶,一条命丢在了这里,又真的值么? 她好像不得不承认,她对燕柔蔓,是有一定敬畏的……而且这女人的眼神,这女人有毒,怎么好像连她都能勾引似的! 燕柔蔓也不急,素手执盏,为她添了一杯酒:“来,尝尝我调制的酒,可还对胃口?” 姚娘子执盏,饮了一口,这酒辣喉,就算有回甘,也透着一股霸道劲:“不错,够痛快。” 燕柔蔓微笑:“妹妹这品位倒怪,跟北镇抚司的差人有些像呢。” 她表情没什么意味深长,就像是家长里短的调侃,却架不住别人想多。 姚娘子眼神微闪,一些深藏在心底的渴望……难免冒出来。她干这一行这么久,爬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再往前需要更大的功绩,她立了很多功,解决了很多人,可有些地方,就是渗透不进去,所有人都没辙,如果她能撬动,岂不是头功? 面前这女人这么厉害,什么人都能魅惑,锦衣卫不也…… 可她更清楚,更大的利诱背后,往往是更高的危机,要不要信这个人呢……信多少,信多久,给出多少东西才合适,自己又能不能把握住呢? 她安静的时间有点长,燕柔蔓却没催,似乎知道需要等这个时间,指尖轻轻一撩,新的琵琶曲浅浅淡淡弹出,不以浓艳,竟也氤氲了整个夜晚。 吏部官署往外,拐出巷口,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 因命案牵发,这两日公务多少耽误了些,下衙比较晚,有些人更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出门归家。 远远看着护城河上的花船灯火,魏士礼叹了口气。 方之助就在他旁边:“魏侍郎若想去,自便就是。” 魏士礼斜了眉眼:“然后被你告一状,让尚书大人见责?” 不得不说,人长得好看,是很讨巧的,他纵使态度不怎么好,言谈举止间的傲气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方之助微微偏了头:“怎会?若下官真有那本事,此次升迁到侍郎位置的,不会是你。” 魏士礼盯了他一会儿,竟也傲气散去,脸上的笑有些意味深长:“既知自己没有那本事,就稍稍站远些——你大概还不知道,官场是个什么地方,不是有一点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小本事,就能混得下去的。” “魏侍郎关心下官?” “我若关心你,又当如何?” 二人对峙,脸上表情极为相似,都是那种满怀深意,似有似无的笑,有挑衅,有攻击,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个中情绪,只他们能懂。 方之助微微一笑:“魏侍郎又知不知道,只凭意气风发,只凭一张脸,日子也不能尽如你所意地过下去,不妨谦逊一些,许锦衣卫还能少怀疑你一些。” “像你那样,勾搭那位叶小公子?”魏士礼挑了眉,“ 你可知那姓叶的是仇疑青什么人,就敢乱来,不怕被盯着报复?” 方之助脸上笑纹丁点没变,不带减一分的:“这话下官就不懂了,什么叫勾搭?下官待所有人都很好,让人喜欢亲近,是下官的本事。” 魏士礼伸手点了点他的肩头:“所以能往上爬,也是我的能耐,你少在外头阴阳怪气。” 第238章 我需要甜一下 长街空荡, 夜风送来淡淡凉意,前面魏士礼说完话,甩袖就走, 方之助也没追, 原地站了站, 转身, 去往另一个方向。 潘禄这两日有些倒霉,遇到的事着实多,本以为忙了两天,终于能歇口气了, 回到家却发现女儿病了, 需要用的药刚好又吃完了, 夜太深,下人有点不合适, 他便亲自出了门, 去大夫那里取药。 路上人并不多, 他远远就看到了魏士礼和方之助,本想过去打个招呼,谁知还没走到, 二人就分道扬镳,他这条路的方向也不同,愣是谁都没赶上。 他倒也没可惜,给女儿拿药重要, 别的事别的人,在别的场子总能碰到。 他脚步匆匆,从大街转入一个小巷,直接暗下去的光线差点让他觉得自己瞎了, 往前走两步,更是后背一激灵,差点喊出来,这么晚了,这种小道上怎么还有人…… “江大人?” 户部尚书江汲洪? “嗯,潘大人出来有事啊。” 江汲洪反应倒不像他那么夸张,随意拱了拱手,打了个招呼,就与他错肩离开了。 “呃,那江大人走好——” 潘禄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补了一句问候,才又专注眼前的路。一边走,一边看了看两边,吏部尚书什么都好,就是面相有点凶,不好相与,这大晚上的不睡觉,也不找地方喝酒玩,跑小巷子里溜达个什么劲? 为了给女儿拿药,他走的很快,完全没发现,夜色掩映下,有多少人隐在暗影里跟踪来往,都是谁的人,想要监视谁,在谁那里得到什么信息,达到什么结果,存在着怎样的危机…… 和他不一样,宫墙内两位厂公,是真的感觉到了危机,因为他们又遇到了仇疑青。 仇疑青横在他们必经的路口,手负在背后,站姿那叫一个伟岸威武,眉骨下压,威慑十足:“既都下了差,闲来无事,不若找个地方聊聊?” 两位厂公能怎么办,指挥使亲自请人,哪敢不去?人可是在皇城有特权的,随时都能拿刀削人的! “好啊,难得有幸又与指挥使见面。” “咱家观东面那个凉亭不错,指挥使不若过去坐坐?” 与别的案件相关人不同,别人不管是在街巷,还是官署,锦衣卫都能去,都能问,两位公公就有点难了,常在宫中,又在主子身边伺候,难有空闲,还是仇疑青本人过来方便些。 走到精致的八角凉亭,他掀袍坐下,也不废话,直接提起新发现的尸体汤贵:“……有关此人,本使有几个问题想请两位解惑。” “这个……” “咱家……” “两位消息一向灵通,就别编谎言说不知了,”仇疑青指节点着石桌,露出挎在腰间的剑,“本使时间不丰,不若都坦诚些,给点真东西。” 富力行和班和安齐齐沉默。 仇疑青便又道:“半个月前,汤贵去花船玩乐,两位厂公也去了?这种地方,两位也经常光顾?百忙之中也要去一趟,瘾不小,都要见什么人,耍什么乐子?” 富力行和班和安对视一眼,眸底隐有挣扎。 仇疑青眼梢微垂,掠过腰间剑柄:“案子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两位都知晓,照这样下去,将来必得请两位公公过一趟我北镇抚司大堂,现在不说,觉得丢人,待来日本使当堂点破,更没面子的,是谁?除非你二人是凶手,本就豁出去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那不能,”这话谁敢接,就算是也得摇头说不是,富力行立刻道,“这天干物燥的,咱们有话好好说,指挥使可不兴这么扣帽子。” 班和安也浅浅叹了口气:“咱家也知西厂在外头名声不好,可这两年,指挥使您是知道的,日子不好过,咱家的人都快撤完了,别的不求,就求个安定,往外一走都生怕别人瞧见,怎会做这种出格高调的事?” 仇疑青:“那两位就同本使讲说清楚,樊陌玉死,你二人在花船上也就罢了,半个月前,因何也在?那夜是方之助的场子,一个小小的吏部郎中,没升官也没发财,好似也不需要什么顺便祝贺的借口?” “这……算了,不瞒指挥使,咱家其实就是想买东西,那天是冲着汤贵去的,不是什么方之助,”富力行苦着脸,“咱家都不知道方之助在那里,咱家也不想上花船啊……” 他解释道:“宫里主子娘娘喜欢新鲜玩意儿,一应装饰是要常换常新的,打去年娘娘就很喜欢汤贵献上来的东西了,汤贵心眼活,会来事,挑东西的眼光当真不错,也不要咱家的银子,你说咱家不找他找谁?当然也不能全指着他一个,什么都归了他,来日岂不是他拿捏咱家,遂得开拓别人的路子,是以才有了……咱家去寻那樊陌玉,不也为了这事?” 这肚子里转的心眼倒是没问题,符合宫人逻辑,夏时天燥,内宫添减东西也很正常。 仇疑青问:“是你瞧着娘娘该添东西了,主动去寻的汤贵?” 富力行一听这又是卡时间线呢,还是怀疑他,赶紧又道:“这回还真不是,那日天热,娘娘要吃冰,翻出来几个冰碗都不喜欢,倒是去岁汤贵献上的一个不错,可也过了时,花样不新了,她指着说要换个新的,咱家便只能私下来寻……娘娘又不认识汤贵,就是经咱家的手,用了不少他家的东西,这一切真的都是巧合!咱家也不想撞命案啊,多晦气!” 仇疑青转向班和安:“班厂公呢?” 班和安笑容和善:“咱家也是瞧着,汤贵的东西不错,全都送到长乐宫去,也不合适,便时时盯着些……” 所以还是宫人底下较劲的事,上位者主子眼里看到的都是大事,什么摆设玩物,只有事关争宠时才会注意,其它时候就是作个耍,她们一句话,底下就跑断腿,还得互相打听,互相提防着,生怕上头问起时自己不知道,更怕自己功劳被抢,位置被顶,不能保持头一个。 想起叶白汀在床上摊开的那堆纸页,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巧合或偶然,仇疑青扬了眉梢:“两位和他们接触,不止如此吧?” “指挥使的意思是……” “因何你们寻别人买东西,接触过后,都是你们手头更宽裕了呢?” 仇疑青眼神压迫感极强,富力行和班和安齐齐一凛。 一个脸更苦:“这宫中艰难,总得过日子……” 另一个声音更缓:“指挥使您知道,咱们这种人,上头都是主子,下头都是不知道爬到哪种顶的人,干什么都不敢过分,万事留一线,给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一线……不只吧?” 仇疑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啪’一声拍在桌子上,指节一叩,上面几个名字清晰可见。 “本使没那么多功夫跟你们绕圈子,便只问一句,买卖官位之事,你二人是否有参与?” 两位公公直接跪下了。 富力行额角起了汗:“指挥使睿智,当知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并不鲜见,咱们天子昭明,朝政清朗,这样的事越来越少了,可在早年,先帝还在的时候,这种事真的很多,大家都在做,咱们这样的人自然也免不了……” 班和安第一次没和死对头杠:“这条路早就越走越窄,不能再干,也就是那些拎不清的作妖,咱们只站在外围看了两眼热闹,真没怎么参与……” 仇疑青拂了拂袍角,淡定极了:“本使既敢找两位来问,自是手里有了东西,两位愿意说多少,自己估量,只不过来日大堂之上,可莫要怪本使无情。” 两位厂公皆在心内叹气。 他们就知道,打去年七月,这位指挥使天降北镇抚司,短短时间把锦衣卫治理的上下妥贴,如铁桶一般,立功无数,不仅百官不敢惹,连百姓民心都收了,可见其厉害。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这身份,私底下干过的那些事,将来哪日必会有清算的一天,这一年来,上头主子娘娘都避其锋芒,越来越低调,他们这种门前狗必是打压重点,所以才时时刻刻琢磨,看对方的本事,估摸自己骨头的斤量,要是能抱上大腿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人家问到跟前了,不说,怎么可能?顶多是藏着一点,不说的那么全。 …… 叶白汀看了两天新增的卷宗信息。 案子在查,信息也越来越丰富,比如死者的人物关系,社交脉络,与案件相关人是否有更多来往,眼在暗处的东西一点点被发掘,被看见…… 叶白汀一边仔细分析整理,一边往外送出最新的方向建议,可案子到这里,也并没有完全明朗,他能看到些方向,却也有想不通的问题,自己也在等待着答案破解。 桌上一堆卷宗理完,午后有些空闲,叶白汀想了想,去竹枝楼看姐姐。 这会儿楼里不忙,厅堂静的很,桌上摆开一排食盒,叶白芍正在给双胞胎做点心。 叶白汀伸手抢了一盘做好放在旁边等晾凉的,端到自己面前吃:“傍晚要去看双胞胎?” “嗯,”叶白芍顺手给弟弟拎了壶酸梅汤,“他们要是像你小时候那么乖就好了,偏模样像了,性子却随了你姐夫,天天的不让我省心,这不,又惹祸了,叫人家长怪到我面前,我不得赔个不是?” 叶白汀蹙眉:“很麻烦?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不用,你那也忙,事不大,我自己能处理,你坐这陪我说说话就好。” “姐夫也在忙?我好些天没见他了。” “忙是有点忙,不过也不是没回过家,就是时间回回都很晚,没什么机会同你见面,”叶白芍微笑,“好啦,不用担心我,真要有事,你和你姐夫,我都要招到身边来。” 叶白汀轻轻嗯了一声。 他其实知道姐夫在干什么,桌上那一堆卷宗信息里,除了案子相关,还有燕柔蔓那边的进展,自也有姐夫的,只不过比较机密,不方便往外说。 和燕柔蔓一样,姐夫进展也十分神速,都快爬到管人的位置了,将来可期。 他听着姐姐轻快的说着家常,应上一两句,或帮姐姐摆个盘,拿个东西,却被拍了手,说不好看,让他乖乖坐着别帮倒忙,最后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酸梅汤,手肘撑在桌子上,看窗外天光。 天气再热,街上也免不了人来人往,个个一头汗,有做丈夫的心疼妻子,不叫妻子拿任何东西,所有物什全放在自己推的独轮车上,绑的高高,妻子不停的给丈夫擦汗,又想着家里的老人孩子,停不下赶路,便悄悄站到侧边一点,看似力气不够,借力站行,实则在悄悄帮忙推…… 有老爷爷收了摊,带着孙孙回家,慢慢借着荫凉走,孩子太小,走的慢,力气也不足,有点走不动,老爷爷就想背想抱,可惜年纪大了,拎着东西,腿脚也不好,小孙孙懂事的很,非说要自己走,闹的可任性,其实小手拽着爷爷衣角,生怕他摔倒…… 还有不知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采买,穿的看起来风光体面,忙起来也真的风风火火,身上衣服都溻透了,还愁着没买完的东西,有钱都不知道往哪跑腿置办…… 人间百态,各有各的难。 久久没听到弟弟回话,叶白芍看了眼窗外,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 她说起了这回双胞胎惹的祸:“……俩熊崽子自己折腾不够,拉着班上同窗一块玩,他俩能玩什么,上房揭瓦,下水摸鱼,上天下地没什么他们不敢干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皮实,淘气,人小男孩也没拒绝,跟他们玩的开心,可是呢,衣服坏了,上树时撕出老大的口子,不能穿了,人家父母就不干了,寻我讲道理……” “他们读的书院,你也知道,还是指挥使帮忙给找的,夫子们有实力,对学生也有要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要考试的,严着呢,我家这俩虽调皮,不爱读书,脑子却随了咱们爹,有点小聪明,课业什么的还看的过眼,但有些人进去的并不容易,当真是努力了很久的。” “那家长跟我话里的意思,说孩子不容易,说自己不容易,穷了小半辈子,进到这样的书院,总得样样体面,全家咬了牙供,给孩子穿的好,用的好……这夏天的好料子,都娇贵,他们又挑着那最贵的买,我说实话,不结实,这回还真不能太怪双胞胎,小孩玩起来哪会有谱,只半天就不行了,人都还没累呢,衣服先坏了……” “家长寻我赔,又哭又闹的说料子多贵,我也没法子,总不能因点银子跟别人结仇,就赔了,我同你说,那身衣服真挺贵的,都顶我冬天一件上好皮货了,我就没给双胞胎置办过那么贵的衣服,他们现在年纪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本来尺寸上就容易短,穿不住了浪费,还淘气,衣服坏的很快,我寻思着也没必要,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都是什么料子结实舒服,给他们穿什么,还真一时没想到别人家这个重视态度。” “本来呢,这事到这算完了,衣服我也赔了,别人家长也接受了,可这件事在书院传开了,别的孩子不愿意带这个孩子玩了,因被家里长辈提醒过,说这孩子身上的衣服太贵,要是不小心给弄坏了,这一天天的可赔不起……” 叶白芍感叹:“书院里那些孩子我见过,有些真的很有才华,未来可期,可也真的家里很穷,衣服都洗发白了,还很珍惜的穿,你说他们不想跟这个小男孩玩,算错么?他们并没有讨厌小伙伴,只是顾及着家中条件,只能这样选。可你说这小男孩的父母,就完全错了么?他家早年条件也不好,也就是这两年发迹了,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把孩子培养出来,全家人勒紧裤腰带,等着盼着孩子成长,把所有一切都给他,所有最好的都给他,你能说这份心思不够,不好?” “穷人费尽一切力气,不过想丰衣足食,能好好活着,有一天吃饱穿暖了,就会想吃的更好,穿的更好,吃好穿好了,就想得人尊重,要混更好的圈子,最好出了门就有人给自己点头哈腰,鞍前马后……这人心啊,就没个头。” 叶白芍把点心装盘,一一分到食盒:“我其实能理解大人,都是为了孩子,可也有点担心这小男孩,他没做错任何事,就是和同龄小伙伴一起玩,调皮了点,之后却可能再也交不到朋友,又哪里错了呢?他心里怎么想,日后会对这些‘华衣’抵触还是追逐,以后会长成怎样的人……” 每次和姐姐聊天,叶白汀总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姐姐为人母,聊的家常里,很多都和孩子有关,自身的体悟思考也是,站的位置不同,角度也不同,环境对人的改造令人唏嘘,可叶白汀在这些话里,还是看到了更多东西。 比如那个孩子的父母。 的确是为了孩子好,想给孩子更好的一切,可穷人乍富,心态是需要适应改变的,姐姐心善,话说的很客气,留了余地,但他能听出来内里隐藏的那部分,给孩子更好的东西,忍不住的炫耀,张扬和卑微,对圈子的渴切融入…… 这对父母大约是瞧不上书院里的穷学子的,认为孩子和这些人交不交往没什么关系,姐姐这样的‘市井老板娘’,没太多背景,也不需要太重视,关系不好就不好,但孩子穿好衣服,自己穿好衣服,就能跟同样穿华服的人家来往了……放弃‘折节下交’,向上社交,融入更高贵的圈子,这才是他们真正追逐的东西。 可能很久以后,时间会教会我们克制,但**两个字,本身没有尽头。 它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催生,产生在各种各样的环境里,每时每刻,无穷无尽,永远不存在‘够了’这两个字,总有新的紧迫感,总有新的动机,让你去‘选择交易’。 并不是苦过难过,就更懂知足常乐,有些人可能时时感觉到匮乏,得到的东西并不足以给他们安全感…… “姐姐你忙着,我先走了!有事记得让人到北镇抚司传话,不许怕麻烦,我一点都不麻烦!” 话都还没说完,人就跑了,叶白芍都没拦住。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都还没叫他看衣裳料子呢……” 叶白芍视线滑过珠帘,那后头放着给弟弟做新衣服的料子,都是她给别人准备赔礼时,顺便挑的,全都是好料子,颜色也合适……蠢弟弟怕是忙了,他的生辰快到了。 不过也还有时间,来的及,慢慢来吧。 叶白芍忙完一下午,点着桌上的食盒,多了两盒,便随手点了个人过来:“这一不注意,又做多了,放久了要坏,多浪费,给北镇抚司送两盒。” 跑堂小伙子看的真真的,这哪里是不注意做多了,分明是把着量,有意给少爷做了两份呢,这殊荣可是独一份,连自家主子爷都没有,回头回来怕是又得跟老板娘哭呢。 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迅速翻找桌上的东西—— “指挥使送回来的消息呢,我记得在这里……” 一通手忙脚乱,先是跟桌子上的纸页较劲,之后又有新的消息卷宗送回来,桌上积的越来越多,他便分出心神重新处理……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可能是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也可能是再加一天,总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实在忍不了,去洗了个澡。 “可累死我了……” 从浴房出来时,申姜回来了,肩上搭了块布,手上端着个盆,不知道跟谁手里抢的,跟他气质完全不搭,看到叶白汀,那个哈欠:“我不行了少爷,外头的事查的差不多,待会看能不能分析点什么出来,我要先冲个凉,睡一觉,一会儿指挥使回来记得叫我。” “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一个时辰?应该快了。” “好。” “那少爷一会儿一定叫我啊,我怕睡过头。” “嗯。” 叶白汀回到房间,把消息卷宗分门别类放好,去厨下要了菜,才又回来,坐在窗下,认真翻着新送来的纸页。 窗外阳光渐斜,夕阳西下,在他身边铺了一圈光晕,浅浅淡淡,似水芒,又似珠光,静静天光下,仿佛岁月都跟着温柔了起来。 仇疑青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窗前的人听到声音,见他回来了,微微一笑,眉眼盛满阳光,看起来可爱极了。 “你回来啦!” “嗯。” 仇疑青大步走进房间,手掌抚上小仵作的脸,微微俯身:“我需要甜一下。” 叶白汀不解:“嗯?” “吃了药,很苦。” “唔……” 叶白汀手里的卷宗都没放开,这个味道……好像很淡? “……你中午吃的苦药,现在才需要甜?” “晚上还要吃,”仇疑青手指蹭过他唇边,嗓音微哑,“提前甜一下,到时候就不苦了。” 叶白汀:…… “少爷我来了我来了,指挥使是不是回来——” 一个‘了’字还没说完,申姜僵在现场:“那什么,我是不是来早了?” 仇疑青眉目微冷:“‘试千户’做事如此积极,本使是不是该给些赏赐?” 申姜好悬跪下去,别,您只要别把我打回去做百户,怎么罚都行,真的,我认! “你吓唬他干什么。” 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坐下,手指引向另外一个座位:“饭菜马上就来,吃完了咱们就说案子,可没时间耽误。” “是!” 申姜应声干脆,饭菜也很快就上了,他回过味来,明白刚刚其实也不算打扰,还真是没什么时间玩别的,指挥使和少爷本也打算……可还是不对劲,明明他很饿了,碗里正经的也是饭,为什么还是觉得有点点腻,指挥使和少爷气氛…… 低下头,吃你自己的,别看! 申姜风卷残云地吃完饭,见对面两个人也很快结束战斗,神色也正经了,才清咳两声,拉出小白板,拿出碳笔,所有准备工作做足—— “那咱们这就开始?” 仇疑青:“可。” 申姜迅速在小白板上写下几个名字,死者,和所有案件相关人。 “少爷你看,这些人好像就明面上这点‘认识,不太熟’的关系,对吧?”他一边画着线,一边说话,“你看我变个戏法啊……” 手上快速动作,他将所有人的线条,都虚虚连到了姚娘子这边。 “姚娘子现在是不接客,看似跟所有人都不太熟,只是普通客人与老鸨的关系,场子上招呼打的热情,装的熟,实则没什么恩怨情仇,对吧?但在她在没有收牌子前,正经是要接客的,这里所有人,包括死者,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第239章 有人可能有危险 案子里的所有人, 都曾是姚娘子的入幕之宾? 沾上了床帏之事,真就和普通的老鸨客人关系不一样了,姑娘们接的熟客, 走不走心不一定, 对彼此情况知道的一定不会少。 “哦,两位厂公不一样, 他们就是想, 也心有余力不足嘛,”申姜点着富力行和班和安的名字,补充道, “但他们之前说过和姚娘子不熟, 也并不经常出入这些场所, 其实并不是,他们分明对姚娘子另眼看待,我和指挥使查到过两件事,一些看起来有点麻烦的‘小事’上,他们都对姚娘子放了水。” 叶白汀沉吟:“看在这所有人里, 这位姚娘子, 似乎最能干?” 申姜眉毛一扬:“可不是怎的,没她,这些人都凑不到一块来!” 皇商,高官,公公,还有尚未成为高官,没有门路,不知道去哪里碰机会的人……这些人齐聚一堂,可不得需要一个人人都能去, 且不需要太多门槛的场合? 这个姚娘子手底下,干的事情绝对不止那么简单。 仇疑青指节轻叩桌面:“先说案子本身。” 申姜点了点头,在小白板上写下两个日期:“先是汤贵,再是樊陌玉,两起命案中间相隔半个月,过程和结果极为相似,甚至连嫌疑人在场方式,出现的理由都相似,前一场是方之助的场子,请了上官江汲洪,没理魏士礼,后一场是魏士礼的场子,同样请了上官江汲洪,却没理方之助,前后两次酒局,魏士礼和方之助分别以‘有事’的原由,来到花船,请江汲洪私聊,但前后两次都没成功,江汲洪都醉了,两个死者先后都是酒局的客人,两位厂公都是意外闯入,潘禄么,都是自己寻找机会,千方百计撞进来,想要拓展人脉的……” “时间线也差不多,死者离席后,所有人都有离场,都有嫌疑,杀人方式上,我和指挥使已经在现场找到细微痕迹,且经还原,基本可以确定,死者的死亡方式一致,都是站在船尾,被高在三楼的凶手射中后背而亡……” “本案凶手,须得对船上情况非常熟悉,能轻而易举拿到仓房弓弩,此类射击花活船上已经玩过,短时间内不会再上,仓房就一直没人管过,那支弓弩是什么时候丢的,凶手用完放回去了,还是根本就藏在外头,现在尚无确切答案,因两个死者明显都对乌香有瘾,遂怀疑花船同时有经营乌香贩卖类生意,但船上很干净,目前没搜检到任何痕迹,我们怀疑,这里可能只是贩卖,本身并未藏有乌香,真正的大宗乌香货品交接点,可能在它处……现场就是这样。” 叶白汀眸有思索,到现在都没搜检出乌香,那船上没有藏储基本已是事实,这个贩卖链条怎么形成,靠人带吗? 刚刚有此疑问,仇疑青就给出了答案:“当夜花船停靠的那片水域,我让人仔细打捞过,因河水流动,不怎么方便,但还是找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三个浅青纱做的香囊,看起来精致小巧,可做饰物,但内容物,我请老丈夫看过,刚刚有了结果,正是浸了水的乌香。” 叶白汀目光一顿:“有人扔进去的?” 那夜他和仇疑青在现场,凶手既动手杀人,怕是没想跟死者真交易这东西,只是作为借口引诱安排死者方向,其他人就未必了……船上突然出事,正好有锦衣卫在,还风风火火的查案了,那这些人怎么办,担不担心,害不害怕?如果只是命案还好,如果锦衣卫发现了别的线索,要搜身…… 那不管这东西多贵重,都是要弃掉的,悄悄扔进水里,几乎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申姜重重点头:“没错!我追着指挥使给的这条线,按着其他客人的口供,查到了两个之前拥有这样香囊的人,不过也才抓到,粗粗问了下,这些人跟本案无关,知道的东西很少,只知道有人偶尔在船上兜售东西,生脸,没什么特点,还常换,叫画像画不出,叫认人也不好认,线索不能归拢,问他们此事是否与花船有关,跟船上的姑娘和老鸨有没有关系,就更不知道了……” 这群人狡猾的很!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所以这件事……已经确定了?这姚娘子,是乌香链的中间人?” 仇疑青颌首:“不错。有关‘大主顾’的挖掘和联络,都得经过她,但真正‘买卖货物’时,她本人并不参与,是有专门的人负责‘攻略’的,她可能认识所有的买家,买家却并不知道,她是卖家的一份子,有需要时也不会直接来找她,而是照着约定记号,找专门联络自己的那条线。” 叶白汀若有所思:“如此想来,这位姚娘子,是一位很优秀的猎手。” 不但懂经营风月场所,本身聪慧睿智,还善于发现目标,品评人性,对潜在客户分门别类,哪种是有底线,只是过来玩耍的,哪种脑子蠢笨,想找刺激,可以做买卖或利用,哪种心有不甘,有点本事,只差东风,可以操作引荐它处…… 她手上可不只有这个花船,操作乌香链,很可能还涉及买官卖官链条,这样的人,在三皇子那里,地位可低不了。 “燕柔蔓……可打进去了?” “进展顺利中。” 仇疑青倒了杯茶,给叶白汀推过去:“你此前不是怀疑过动机方向,姚娘子可能遇到了什么难事?她近两个月的确犯了错误,丢了一批货和货款,她得负责找回来,应该是截止日很近了,她有些急躁,需要有人帮她应付几个麻烦客人,很需要官府这边的力量,一般的官服力量还不行……” 叶白汀就懂了,燕柔蔓身上,正好有‘和锦衣卫交好’光环,能应了姚娘子这个急。 申姜摸着下巴,往姚娘子名字下加了一笔:“那这位疑点大了,急起来杀人灭口可不是什么难事,她在花船上搞出那么多花活,本身就是个会玩的,虽不知射艺如何,从未在人前展现过,但她投壶相当不错。” 叶白汀沉吟:“……潘禄说,汤贵是姚娘子入幕之宾,这两年一直维持关系,是不是因为‘银子’二字?吊着这头关系,一旦发生意外,她可以在汤贵这里,适当借一些周转……” 若没有燕矛蔓帮忙,这回‘货物’的事解决不了,‘货款’,起码能想办法应个急。 如果是这个方向,凶手是姚娘子,关键机密泄露,必须得杀人灭口……动机十足,没准樊陌玉也是这个原因。 仇疑青却道:“经查,樊陌玉和姚娘子有深入交往,是早几年的事,最近并无交集。” 所以这个方向已经排查过了,不对? “少爷别急,咱们不是还有一条线,‘官位买卖’?” 申姜挤了挤眼睛:“有些东西太机密,怕被人劫获,我没直接写在纸上带回来,少爷恐怕还不知道,指挥使那边都查清楚了,什么酒局,什么升迁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官位!” 叶白汀立刻看仇疑青:“嗯?” 仇疑青拳抵唇前,清咳一声:“不错。” 指挥使为人矜持,从不邀功,申姜就替他得瑟了:“少爷您不知道,早年先帝在位的时候,朝纲不大行,这‘官位买卖’,体量可不小,甚至要不付出点代价,都派不了正经官,正因消耗巨大,官员们到位之后第一件事也是忙着拢财,至少得先回本不是?这点糟粕,起源就是从上头开始,往下发散,当年的贵妃娘娘,当年的皇太后,为了斗法,可是什么都干过,两位厂公心里贼点子也多,他们哪会想外面苍生,看的都是眼前的银子,几步路外的花团锦簇,上行下效,弄得乌烟瘴气,要不咱们皇上登基后治理也没有这么难……” 见指挥使那边神色越来越严肃,申姜清咳两声,不敢再议天家:“总之,这头是这么起来的,两位厂公绝对不无辜,你当他们当年的钱怎么赚的,可别信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后来,这几年,咱们天子上位后,盯着治的严,这些事就少了,百姓们和正经官员当然高兴,但对这些人来说,就是路走窄了,赚钱的法子少了,他们能甘心?所以这私底下,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想头……” 叶白汀眨了眨眼:“此事源头,竟是宫里的公公?” 仇疑青哼了一声,神情不大满意。 申姜不要太懂:“活得都快把自己包了浆的老油子了,推锅花样有一万种,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捏不住正经证据,定不了罪。” 叶白汀:…… “那他们和三皇子……” “我试探过,”事关重点,仇疑青做的非常仔细小心,却无所获,“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三皇子的存在,或者说,他们警惕性都很强,明白‘知道的多’不是件好事,遂有意避开,只会在自己方便,且觉得适合的时候,才出手指点一两次,参与并不多。” 叶白汀懂了,不愧是老油子,只捞钱,危险的事一点都不沾。 “可若是不小心,在参与过程中,发现泄露了点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这话申姜都能替指挥使回答:“那杀人灭口,他俩绝对不会含糊啊!” 叶白汀视线落回白板上,吏部三人的名字:“姚娘子负责寻找猎物,搜罗客源,死者这样的,潘禄这样的,对官位有所求的单独整理出来,不明白操作流程,或者有一些问题操作起来很麻烦,就求助擅长此道的人给主意,比如两位厂公,但最后落实,都得经过吏部——” “不管中间这银子怎么分,合作怎么来,最后在调派文书上署名,担了最大责任的,还得是这三个,一旦事情有暴露,最担心的不会是前面那些人,他们会更急。” 那在‘解决后续麻烦’这件事上,他们会比所有人都紧迫。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 “到底是谁在这件事上沾了手?郎中方之助,侍郎魏士礼,还是尚书大人江汲洪本人?” 江汲洪权力最大,最后署名的一定得是他,不然过不了,可中间所有流程,都是不合规,流程有没有问题,这些合理合规的材料又是谁准备的,谁跑的腿? 仇疑青知他在想什么:“我着人查过,不大好分。” 魏士礼和方之助工作内容有交叉,甚至因竞争关系,二人会互相抢对方手里的活儿,皇商的确定,吏部参与的不多,但樊陌玉的派官转职,包括之前潘禄的升官,他们俩的工作范围都有些微妙,上官江汲洪却似一点都都没插手。 但不管他插没插手,他都是吏部最后一条线,绕不过这个疑点。 只是此人城府极深,锦衣卫行动时间尚短,暂时没查到有力证据。 叶白汀听他说完,又发现一点:“所以潘禄之前还是对我们撒了谎的……他并不是全然不认识吏部的人,过去酒局找机会,他升官之事就是经吏部手办的,他去酒局,可能是为了感谢,又或者,有其它的原因。” 但绝对不是没头没脑,看到有机会就想上去撞,他心里是有想法计划的。 他为什么撒谎?如果只是隐瞒认识这个点,好像没什么必要。 叶白汀看向申姜:“你刚才说,这些所谓的酒局本身,就是官位买卖的交易现场?” “也不算,”申姜摇头,“这种事肯定不可能当场交易,你给钱我写条,顶多算是拉个线的试探机会,大家坐下来说个话,应个声,眉来眼去一番,最多提提大概想要什么位置,钱够不够,不够的话能用什么填,做到心知肚明,真正的交易,自然得在背后,私底下进行。” 叶白汀沉吟:“那是否能确认,本案中,只有两个死者,再加上一个潘禄,走了这种‘交易’,魏士礼和方之助的官位呢,有没有私下操作的可能?” 魏士礼最近刚刚升官,方之助没竞争过,势头却很足,将来未必不能。 申姜吸了口凉气:“那要照这么说……连吏部人的官位都能是买的,那躲在后面的凶手,操作这一切的,岂不是只有江汲洪了?” “倒也未必。” 叶白汀侧脸映着烛光,眸底墨色铺开,意味深长:“若他有心,把谁培养成了自己人呢?他身居高位,若是接到这种生意,完全可以发布命令下去,让底下人干,他还能片叶不沾身,真出了事可以推锅……” “要是出了事,就让底下人自己解决,杀人可以,灭口也可以?”申姜皱了鼻子,“真要是这样,这老头可够坏的!” 叶白汀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可本案两个死者,共同点是乌香,似乎并没有泄露官位买卖一事,若如此,吏部根本没必要插一脚,反而增添暴露嫌疑。” 仇疑青却道:“我仔细查过,也询问过厂公,这类交易已经在三个月前收紧,他们非常警惕,非常害怕被发现。” 三个月前…… 申姜一对这时间:“岂不是科举舞弊案后?那他们的确应该害怕!咱们能断他一只爪子,就能断第二只!” “所以这真是三皇子的场子了?”申千户掰着手指头,细思极恐,“不但有科举舞弊,还有吏部买官卖官,有花船,还有隆丰商行,乌香买卖,甚至还有之前八皇子说的那个什么水兵……这么多力量在暗处,积聚到现在,他想干什么,造反么!” 可不就是想造反? 叶白汀仔细看这些路线,其实是相辅相成的,乌香买卖能带来巨款,足够的银子可以买通偏远地区的兵力,甚至可以蓄练私兵,乌香通过隆丰商行各种生意遮掩,越发隐秘,经由水路运到京城,顺着花船欢场往外扩散,寻找搜罗更多猎物,分出三六九等,或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或收服交易,蛊惑利诱来做自己人,慢慢的,朝堂上自己派别的人就会多起来,更方便行各种事,铺开巨网,如果中间有人反悔或不干了,简单,乌香这东西,不就是用来控制人的? 你不听话,我就让你听话,所有价值榨干了,用不上了,就去死吧,死远点,无声无息,查无此人…… 多完美的链条不是? 申姜听着少爷的分析,瞠目结舌,手指戳着白板上的名字:“你说这些人,年轻时过得那么苦,什么险恶局没见识过,干什么非得往火坑里跳?这几个我都查了,在遇到‘大转机’,升官发财之前,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苦,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了,明明有更稳更平安的路可以走,到底为什么啊!” 叶白汀眸底映着烛火:“因为人心的匮乏,是无限增长的。最初所有努力,只不过想求个温饱,吃饱肚子后,又想吃的好,周遭财物不缺,又想得人尊重……一旦人心不满,此事便没有尽头。” 有些成年人可能就世事磨练,倦了,也看淡了,有些则脸皮更厚了,人间糟污处处,大家都一样,只要价格合适,为什么不能交易? 又或者……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卷宗,那里有仇疑青和申姜最近几日查到的东西。 有些人可能也不是自己特别渴切,而是身边的亲人更迫切。比如家中长辈身体不好,撑不了太久了,只想看到孩子出息;比如妻子总是被圈子里夫人们排挤,出门时时遭冷眼,有些心灰意冷了;比如女儿总是羡慕别人…… 有些事正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才知道有多苦,而现在有了条件,不是找不到机会拼一把,为什么不往前再走一步? 就算这些人犹豫,心里有足够的警惕,不想迈这一步,那些有经验的猎手看到,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推动你,说服你,抓住你心理弱点,以现实境况挑拨诱之,促成最后的交易…… 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必要紧密,只要内心的动机足够就可以。 “但最关键的,还是要看确切证据。”叶白汀说完自己的理解,最后道,“本案中有的人疑点很直接,比如两位厂公,就是时间线,方之助在三楼房间现场落了东西,明显是去过,潘禄说了谎,目前背后动机不明,江汲洪当晚睡的房间很有迷惑性,距离凶手动手房间最近,哪怕和姑娘办了回事,都完全可以快速来回,魏士礼也醉了,但我对他房间里那两个空的酒坛子很有疑惑,他到底是喝醉了进的房间,还是进了房间才醉的,这是两个概念——这个问题,可查到了?” 申姜点头:“查了!魏士礼不老实,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实则心思奸猾,酒量这种事,外头根本没露,有人说他深,有人说他浅,我问了挺多人,才能基本确定,他酒量算深,便又回去反复盘问了那个想要伺候他的姑娘,姑娘说的清楚,她过去尝试时,魏士礼的确醉的不成了,那物件起不来,但她并不是一进房间就试那处的,总得聊两句,调个情,可她一靠过去,就被魏士礼迷迷糊糊推开,嫌弃她身上臭,不够香……” “你猜怎么着,这姑娘先前没说,其实也是有些难言之隐,她有狐臭,干这一行多多少少有些忌讳,她便寻了秘法,平日用着药,基本没人发现,但她自己对‘臭’这个字相当敏感,被人嫌弃,当下便要自检,赶紧转到帘后用水擦了身,重新上香粉……因擦的认真专注,并未留意房间里的人,魏士礼出没出去,她不敢保证,这个过程,据她自己交待,大约得有一盏茶的时间。” 时间并不算久,但对于有过杀人经验的凶手来说,时间已经足够。 遂这魏士礼,还真不能解脱嫌疑。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方之助,是落了帕子在杀人现场,是故意还是无意,是否影射了什么,无人知道,潘禄……这个人很奇怪,目前为止,我感觉他身上的矛盾点是最多的,总能以各种方式,各种缘由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想说,啰啰嗦嗦一堆话,却又没真正透露任何关键信息,他到底是想说,还是不想说?” 仇疑青:“我们目前只查到了存在‘官位买卖’这件事,真正证据还未获知,具体如何交易,潘禄应该是知道的。” “他肯定知道啊,不然他的官是怎么升的?”光手里这些线索,申姜就能砸实这件事。 “他这屡屡往我们面前凑的行为,好像有点想露这件事的意思,只是还在犹豫观望,他就不害怕么?怕了,为什么敢反悔?反悔了,为什么不干脆跑掉?还是……他跑不掉,知道别人会怎么报复他?那他是不是见过类似的方式?” 叶白汀越说,眼睛越亮:“再有就是,为什么前后两次酒局,他都说魏士礼或方之助拿东西过去交给上官江汲洪,但魏士礼和方之助本人却都说不是,解释为处理完上司交代的事过去回话——是他听错了,还是他没听错,别人撒了谎?” 仇疑青眸底墨色铺开:“为什么一定要把两条线分开想,万一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呢?” 叶白汀神色微凛:“那事情可就大了。” “怎么就大了?什么事?哪件事?”申姜没听懂,急的抓耳挠腮。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们推测所有这些链条都是三皇子在背后策划,他手中有不同的线,多管齐下,分专人做专门的事,那这些人彼此之间,就互不知晓么?他们有没有打配合的时候?有没有需要相互打围,帮忙处理后续的时候?” 仇疑青:“就算多管齐下,专人精专事,也需有统筹之人,三皇子自己就什么都要管,那他真正心腹,必也不会只管一件事。” 叶白汀:“如果这些到了一定位置的人,彼此知道对方是谁,有竞争也有协作,偶尔需要互通有无,那做‘官位买卖’的人,怎么就碰不了乌香了?” 申姜眼睛倏的睁圆:“少,少爷的意思是,这魏士礼和方之助,还真有可能是送东西的?送的东西就是乌……” “不错,就是乌香!” 叶白汀大脑快速转动,腾地站起来:“不对,若是如此,潘禄已经暴露了秘密,他很可能有危险!” 仇疑青抄起了绣春刀,大步往外走:“甲小队准备,随本使出外寻人!” 第240章 小气的指挥使 幽夜寂静。 长街映着月影, 门前灯笼随风微晃,临街酒肆开始闭馆,一二微醉的客人归家, 百姓们家里黑着灯,远处隐隐有几声狗吠, 这夜的京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多了些在月下来往潜行的暗影。 案件在侦破阶段,锦衣卫对相关人的动向都尤为注意, 非必要不会实施监视,但大体行为轨迹,习惯路径等, 都要掌握清楚, 潘禄家里人口简单,这个时间,最可能的方向有两个, 一个是家, 一个是在官署公务尚未处理完, 没来得及归家。 申姜自告奋勇:“我去官署!” 仇疑青点了头,自己带人转去了潘禄的家。 潘禄手头并不宽裕,看住的地方就知道了, 就是个一进的小院子,一眼就能看完, 正北边房屋周正,隔出卧房和书房, 是潘禄自己在住, 现在灯黑着, 没有人,往东应该是库房厢房之类,现下也黑着,往南是下人房厨房,虽灯燃着,但没什么大动静,住的是一对老仆夫妻,往西,是潘禄女儿的房间。 听到几声浅浅的咳嗽,仇疑青正好走到窗外,因夏夜炎热,窗子开了大半,刚好能看到里面的人,少女看起来十一二岁,穿着豆绿色衣裙,蹙着眉梢,翻看一本书,可能因为难受,她额角沁着细汗,书似乎也翻不下去,看两眼就要看一看门口,似乎在等着谁回来。 老仆被锦衣卫衣制止,在一边没有说话,只眼神透露出焦急。 仇疑青没惊扰这位姑娘,而是带着人往后退了退,几乎退到了大门边,低声问那老仆:“你家老爷呢?” 老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惊的也抹了汗:“老爷头前回来,用过饭,看了会儿书,突然说有事,换了衣服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 “去了何处?” “不知道。” “可是去见谁了?” “老爷没说……” 仇疑青思忖片刻,没再继续问,转身往外,将要离开时,低声叮嘱了一句:“方才之事,不必告诉你家小姐知晓。” “是,小姐身子不好,忧思过度恐会生病,谢指挥使体恤,”老仆担心的不行,追出来两步,“我家老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必打听,静候。” 一水的飞鱼服衣角在眼前滑过,锦衣卫的事,老仆怎么敢瞎打听?可是……这家里没有女主人,也没个拿事的人,只有一个病弱的小姐,要是老爷真出了事,可怎么办哟。 仇疑青走到街外,已经有锦衣卫快马过来报告:“申千户那边传了信来,说人并不在官署!” 接下来怎么办,去哪儿找?京城这么大…… 锦衣卫们正心犯嘀咕的时候,就见指挥使已经重新上马,方向坚定:“花船!” 本次案件几经分析,基本排除了私仇私情这样的方向,就是与‘机密’有关,有人在不遗余力,阻止秘密的暴露和外泄,以□□惩罚泄露秘密的人,关键的秘密有二,一是乌香链,二是官位买卖交易链,种种迹象可知,潘禄参与了第二个链条,可他明明没用乌香,却知道了乌香,近来行为还很微妙,怎会不令别人起疑? 如若潘禄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跟人做了交易,放弃一切良知和底线,成为对方的一员,那他不会有危险,甚至还会发财,但他并没有,反而总是‘巧遇’锦衣卫,说些有的没的话,看起来没有什么漏洞,没暴露什么秘密,可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疑似背叛的危险行为,如若矛盾激化,对方发现了他在提醒锦衣卫,他必会有危险。 而不管乌香还是官位买卖,都聚集于一点——花船! 仇疑青策马奔腾,眼神越来越锐利。 可能三皇子组织有很多据点,但潘禄是自主意识出门的,作为对组织了解不深,还未彻底加入的人,他知道的东西必也有限,如果突然有了什么想法,除了花船,还能去哪? 至于别的方向…… 仇疑青根本不做考虑,潘禄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任上公务,就是家中女儿,再就是最近这个‘麻烦’,大晚上的,官署没事,女儿没事,他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还能是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 花船仍然很热闹,甲板上灯火通明,姑娘们在花香簇拥下,轻纱舞动,腰肢曼妙,纤影映着水光,美不胜收,客人们叫好声不断,赏银都能撒出花来。 仇疑青听到了三楼传来,断断续续,有些熟悉的破空声,还有在这破空声之后,人们夸张的赞叹和捧场…… “日,这姚娘子厉害啊,竟然借着人命案发生的当口,猎这个奇,重新启动了弓弩游戏!” 申姜紧赶慢赶,正好赶到:“指挥使,咱们怎么办,上去搜人?” 仇疑青身影融在夜色里,眉骨浓深:“搜。” 潘禄可能有危险,也可能没有,但他们有所推测,知道有风险可能,就不能不管。 船上突然多了‘不速之客’,姚娘子提着裙角从三楼下来,端着滴水不漏的妩媚笑容:“未知锦衣卫大驾光临,奴家有失远迎,真是罪过,诸位是听曲儿,还是赏舞?尽管楼上来,就是这刀啊剑啊的,能不能稍稍收一收,别吓坏了姑娘们……” 申姜理都没理她,直接带着人往上走,手指每往前一划一顿,都是指令,底下小队两三人一组分开,收拢所有方向,一间间查找。 姚娘子笑意僵在了脸上,看向仇疑青:“指挥使这是何意?我这船还犯法了不成?” 仇疑青也没说话,冷肃着脸站在原地,盯着四外方向。 锦衣卫行动很快,不过多时,从一楼到三楼,已经全部查完,申姜皱着眉过来,在仇疑青身边低声回话:“……三楼客人不少,在玩弓弩,没有人受伤,未见血色,也未见到潘禄的人。” 到处都没有……莫非他们想错了,潘禄根本没来这里? 这就有点尴尬了。 虽然他们锦衣卫历来厚脸皮,没什么不敢干的,早年就在外‘常有凶名’,可那是指挥使不在,现在指挥使本人在,大张旗鼓又没找到人,这姚娘子看起来又是个厉害的,当场撒泼怎么办…… 果然,申姜刚一担心,姚娘子就开始了。 她可能刚刚愣了下,不知道锦衣卫为何上门,但现在,一水的飞鱼服进来,所有房间看一遍,又一水的退出去,能是干什么? 做这种盘子生意,别的可能少见,捉女干戏码可是三五不时就有,找人路数,她比谁都熟。 “如何,申千户可寻到了人?” 姚娘子素手抬起,风姿绰约地扶了扶鬓边的发:“虽说在这京城里,锦衣卫无可不为,各官署中北镇抚司独大,可无缘无故深夜到访,砸我们这些苦命烟花女子的场子,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申姜皱了眉:“你待如何?” “哪敢如何呀,”姚娘子娇笑着,视线滑过仇疑青,“只是指挥使的人如此蛮横,吓着了花船上的姑娘,一会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把客人伺候好,是不是得给点交代?” 这是要坐地起价,不是要钱,就是要路子呢。 申姜早年做总旗,处理这种事不要太习惯,咧出一嘴白牙,大手直接往下,按住腰间绣春刀刀柄,略略一使力,泛着寒光的刀刃就露了出来:“要交代?这个怎么样,是不是够好看?” 姚娘子:…… 是谁说北镇抚司指挥使立了规矩,手下锦衣卫把去年起就很讲理了,这不是还有耍无赖的么! 真要论肮脏手段,姚娘子不觉得自己会输,但关键对面是官家的人,这申千户身上一股子二五眼的悍劲,要是指挥使不管,还真有点收不了场。 她赶紧眼睛找人,叫人去寻燕柔蔓。 燕柔蔓今夜就在船上,既然日后攻略重心在这条线上,她就不能装作看不到,不用人叫,此刻已经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 “娘子莫急,申千户不过是开个玩笑,”燕柔蔓笑容也很妩媚,比起姚娘子的故作大方,她的神态里更添了几分坦诚,不设防,声音听在耳朵里也怪舒服,“指挥使莫要同奴家这等烟花女子计较,多跌份不是,方才这么大动静,可是出了事,在寻什么人?若要叫人误会就不美了,人家若不愿意被寻到,反倒白费了锦衣卫力气,我们姚娘子方才是想说,可代为通融劝说,而今在这船上的,不管姑娘还是客人,总得给我们几分薄面不是?” 这话就高级多了,回缓了气氛,把姚娘子的锋芒改为配合帮忙,大家场面上都过得去。 至于在这过程中,是真的想配合帮忙,还是心里有什么小九九,那就是个人自己的选择了。 “不必。” 仇疑青袍角一旋,转身离开了。 虽然没怎么理她,但也没有下令,对花船进行更深的打压…… 姚娘子站在福身送行的燕柔蔓身后,眼神微闪,果然这个女人就是有用,锦衣卫还真给她面子!她这回应该是没走眼,把燕柔蔓报给主子也很英明,只待以后立下大功……有些位置,非她莫属! 跟着指挥使走到船下,申姜才问:“指挥使,咱们真的要撤?这花船看起来很有问题,要不要……” “不撤。” “不撤?”申姜突然卡壳,那下船干什么? 仇疑青绣春刀鞘滑过水面:“找一组水性好的,下水看看。” “指挥使的意思是……水里?” 申姜眼睛陡然睁圆,也不接着问了,还愣着干什么,直接队伍里点了几个,自己身先士卒,往水下一扎—— 夜太深,水下视野并不好,可四外摸了摸,申姜还真隐隐约约的瞧见了一个人,刚要游过去,那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奋力朝远处游去! 这里是护城河的一个弯道处,花船就停靠在一边,岸边往东连着大街,锦衣卫刚刚就是从这边过来的,往西就暗了,连着一条小巷,特别昏暗。 这人速度非常快,不久后就在暗处冒了头,浑身湿漉漉的,往黑暗的巷子里走。 瞧这身量,还有身上穿的衣服,眼熟的立刻就能认出来,这不是潘禄是谁! 刚刚在水里不方便喊话,距离也太远,互相看不清,申姜身上都是水,衣服一搭变的老重,一时半会追不上人,赶紧喊:“锦衣卫在此,潘禄你给我站住!” 潘禄愣了一下,还真不跑了,站定在原地,回头看时眼底都是狂喜。 然而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突然有一支箭,自远处射来,迅疾如风,掠起破空低鸣,直直冲着他的左胸! “小心——”申姜看到了,奈何他离得太远,根本跑不过去救人。 仇疑青位置也不合适,他并未入水,仍留在花船附近观察,这边潘禄和申姜露出水面,再到箭来,速度非常快,他来不及过去,只能伸手抢了一个锦衣卫背的弓箭,搭弦便射—— “咻——” 箭矢在夜空中如流星般划过,击飞了射往潘禄身上的箭。 但别人用的是连弩,一箭不中,第二箭已经迅速再来! 仇疑青再拉弦却已是来不及,他眸底一冷,手指一弹,一颗小珍珠划低空滑过,因体积小,速度更快,在对方箭矢到来的一瞬间,率先击中了潘禄膝盖,潘禄身体一斜—— 箭矢仍然射中了他,却已不是左胸要害,而是右胸靠肩的位置! “潘禄!” 申姜没箭支救人,一路都在跑,及至现在,是离人最近的,直接把人捞住了。 远处□□连发两箭后,没有再继续,似是知道会被追查,动静全无。 仇疑青指了个方向,让锦衣卫去追,自己先行过去,看潘禄现在的状态。 潘禄有点不太好,血沫子从唇角流出来,紧紧攥着申姜的手:“我女……女儿……” 奈何声音太小,申姜急的脑门都冒汗了,紧紧贴过去,还是听不清:“你说什么?你声音大些——” “你女儿很好,不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你且好好养伤,才好回去照顾她,”仇疑青已经走到身边,“她这个年纪,没爹看着可不太行。” 潘禄松了口气,睁大眼睛:“指……我有东,东西要……” 指挥使没说太多,也没有威胁引诱,但他知道怎么做最好,知道怎样行为,才能保住自己,日后有照顾女儿的时间…… 喉头堵的慌,他不太说得出话,右手挣扎着,抚上自己左胸,试图伸到衣襟底下,可惜力气不足,也低不了头,看不清,怎么都抓不出来。 仇疑青蹲下来,按住他的手:“本使知道了,你不必担心,且好好养伤。” 潘禄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眸底是透着担忧的感激,只一瞬,就头一歪,彻底的晕了过去。 仇疑青从潘禄衣襟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先救人。” “是!” 申姜瞧着这伤不轻,不敢耽误,干脆自己背了人,直直去往北镇抚司。 这里离自家地盘很近,深夜里到处找还开着门的医馆,不如回去找老大夫,谁的医术能比的过自家指挥使请来的老手? 仇疑青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空白宣纸,但它不可能是空白的,真要什么东西都没有,潘禄也不可能给他,只有一种解释,这上面的字,可能需要特殊技巧才能显现。 这个不急,可稍后试验,仇疑青将东西收好,去往方才箭矢来的方向,他倒是要看看,这箭是打哪来的,谁射的,花船之上,还是花船背后的岸边! 这个角度非常微妙,因花船停靠在岸边,拐弯处就有两颗大树,时值盛夏,枝叶繁茂,如果上面蹲个人用□□,完全可以不为人知。 仇疑青上树检查痕迹,又去船上看了一圈,包括三楼客人们正在玩的弓弩游戏,刚刚是否发现异常,弓弩数量可有缺漏…… 最终,他在在岸边大树和花船中间的水域里,捞出了一把十字弩,大小做工和花船上用的一模一样,连花纹都是同一种,哪来的不要太明显。 又是伤完了人,伤到了水里? …… 离岸边很远的地方,叶白汀目送申姜将潘禄带回送医,看着仇疑青在花船附近搜索痕迹,缓缓吐了口气。 他出来比较晚,听说家里和官署都没有找到潘禄,有些担心,直接往花船这个方向来了,但仇疑青和申姜明显更快,他刚想跟过去看一看,意外就发生了,潘禄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突然有箭矢射过来,他在岸边是距离最远的,别说救人,估计大喊一声,对方也听不见,直接目睹了整个仇疑青举箭救人的过程。 因不知接下来有没有其它危险,他也没敢过去添乱,直接在岸边蹲到了现在。 到底是谁想杀潘禄?又是离花船这么近的地方……花船上的客人,还是姚娘子? 瞧着四下安静下来,现场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应该再不会有危险,他站起来,准备过去找仇疑青,可还没来得及迈开脚,就听到背后有声音—— “叶小公子因何在此?” 声音还有点熟悉,带着种特殊的从容与亲昵,叶白汀心有所感,转身一看,还真是方之助:“小方大人?夜静更深,你怎的也在此处?” 方之助微笑:“月下相逢,下官与叶小公子有缘啊。”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微微侧了侧身,方向叶白汀的视线微后看。 叶白汀微侧了头,就看到站在远处的另外几个人,吏部尚书江汲洪,侍郎魏士礼,以及东厂西厂的两位公公。 很明显,方之助不可能没看到远处锦衣卫的热闹,此举也在给自己摘脱嫌疑——虽然有缘,又见面了,但这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哦,还有别人在。 只是意外哦。 见叶白汀面色沉吟,没说话,方之助便微笑道:“北镇抚司何等本事,连宫里的厂公都有些招架不住呢。” 是调侃,也是解释。 叶白汀眸底微闪:“小方大人是说,两位厂公出来寻你们求助?” 被仇疑青逼的吓到了,怕招架不住,试图找同盟? “怎会?”言语暗示是一回事,真正承认又是一回事,方之助怎么可能给精准答案,只道,“下官可没这么说,也可能就是偶遇,不小心碰到了,总得寒暄几句……” 叶白汀垂眸,寒暄啊。 方之助面带微笑,如春风拂过,暖心的很:“若是不想让叶小公子发现,下官都不必特意走这两步,过来寻你说话,叶小公子又何必消遣别人一番苦心?” 叶白汀:…… 他倒是不怕别人骚,别人话说多点,他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不是? 他往远处看了一眼。 仇疑青所有位置稍稍有点远,对有武功的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他手上带着小铃铛,但凡出门,身边都是有锦衣卫跟随的,倒也不怕有危险。 遂他对着方之助,微微笑了:“那我在此,多谢小方大人了?也是我想东西入了迷,失礼了,竟没察觉你来了,你……和几位大人,什么时候到的?” 方之助笑的意味深长:“小公子想知道方才河面上的事,我们有没有嫌疑?直说便是,下官早说过,断没有不配合的。” 被人戳破,多少都会有些窘态,叶白汀却丁点没有,反而大的方方承认了,从容的很:“职责所在,不敢不闻不问,还请小方大人解惑。” 方之助怔了下,看着叶白汀的眼神更深,似乎觉得这个人更有趣了。 “叶小公子可莫要冤枉下官,这几日因那命案,吏部上下紧的很,但凡过手的东西,光自查就得三五遍,每日散衙都很晚,今夜下官和魏侍郎换了官服出来,这才刚分开没多久,就被江大人请了回去,因他正好碰到两位公公,说了两句话,就有些流程对不上,叫我们往回两步……时间也就,差不多一盏茶吧。” 一盏茶,岂不是和刚刚射向潘禄那支箭的时间相符? 那这几个人,又都有嫌疑了? 叶白汀尚不知道仇疑青那里找到了弓弩,脑子里转的都是凶器可能存在的范围和空间,一不小心,踩到岸边的鹅卵石,身体晃了下。 “小心——” 方之助刚要伸手扶他的腰,‘咻’的一声,一支长箭直直钉过来,正正冲着他的脚面,他要是不机灵的退后,这箭得扎穿他的手! 随着这支箭,有冷风席卷而来,又疾又快,紧接着,一个身影旋来,飞鱼服衣角滑开,如水波荡开,仇疑青戳在方之助面前,高大身影遮完了背后的叶白汀,眸底铺开墨色冷芒:“本使的人,你不该碰。” 方之助低头看了看狠狠扎在地上,尾羽还在晃的箭矢:“下官倒是未曾想到,指挥使……这般小气?” 叶白汀当然是不会摔倒的,他只是不小心,滑了那么一小下,又没有跑又没有走,顶多晃一下,完全不需要任何人扶,也能站稳。 “小方大人慎言,我们指挥使做事,什么时候轮到吏部插嘴了?我看你还是通知几位大人,速来回锦衣卫的话才好。” 方之助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远,去叫另几个人。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是不是这几个人,都有嫌疑?” “是,”仇疑青颌首,“不过我们也得到了突破性的线索,这个案子,快要告破了。” 叶白汀一猜,就是刚刚潘禄给了点东西,稍后再跟着方向查一查,没准就…… 他正高兴,就见仇疑青手背抵唇,打个哈欠。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困了?”他探手去摸仇疑青的额头。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可能是那个药……没事,能撑住。” 第241章 怕不怕 这一夜过得有点惊险, 也有点漫长。 潘禄夤夜去往花船,锦衣卫赶到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在船上, 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水,发现有人追,他焦急之下, 仓促逃跑, 还是中了箭矢,目前生死不知。 现场留下的锦衣卫,在仇疑青带领下,该问话问话, 该取证取证,该排查排查, 整整忙碌了一夜, 回到北镇抚司,天都已经亮了。 叶白汀先去看了受伤的潘禄。 老大夫在一边捋着白胡子:“放心,老夫亲自给扎的针, 上的药,死不了。这伤有点重,看起来不在要害, 却伤了肺脉,药下准了, 养一养能好, 就是这过程有些难熬, 什么时候醒也不一定,醒来也未能帮得上忙,上堂问话。” “……没事就好。” 叶白汀缓了口气。倒不担心别的, 案件要点方向,他们早有所得,证据也在搜集,潘禄说不了话,不能作证也没关系,他的受伤本身就是证据,再加上他此前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有他身上的东西…… “那您先忙。” 叶白汀又问了老大夫几个有关仇疑青身体的问题,才回了房间。 他在房间整理案件卷宗信息,仇疑青和申姜也没闲着,在外面跑最后的证据要点,条条解惑……一日夜过去,潘禄仍然未醒,案子,却是可以问一问了。 申姜让人传话,请叶白汀做准备的时候,叶白汀一点都不意外,他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本案中的逻辑点,每个人的行为轨迹,本身特征,在案子里的位置,想做的事,以及内心深处最为渴切的动机…… 一样一样,一个个画面在脑海中划过,再睁眼时,灵台清明,眸底干净,眼前再无疑雾。 仇疑青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房间的。 阳光越过窗槅,跳跃在小仵作眉梢眼角,眸底瞳色都更为清澈,呈着阳光,变成了浅浅的琥珀色,很干净,也很动人。 仇疑青大步过去,按住叶白汀,吻过他眼角:“准备好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指挥使呢?可一切准备就绪?” 仇疑青:“已请皇上旨意,宫中两位厂公可稍离小半日,到北镇抚司堂前问话。” 叶白汀看到了他眼底未尽的情绪:“不过?” “不过我们需得快些,夏热炎炎,宫中早就定好了日子去京郊园子避暑,两位厂公时间不多。” “那还等什么,走吧。” 叶白汀起身就要走,却被仇疑青按住了:“不急,先用个早饭。” “可……” “申姜那边走流程还需要一定时间,两位厂公也得小半个时辰后才能到。” 叶白汀只能重新坐下:“……好吧。” 今天没有好吃的豆腐脑,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去买,只有厨房熬煮的小米粥,和新鲜做好的煎包肉饼,小米粥熬了很长时间,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米油,金黄金黄,又好看又香,煎包和肉饼都是厨房大师傅的拿手活,趁热咬一口,香喷喷,美滋滋,就是得注意,别不小心烫了舌头。 两人面对面,安静的吃饭,中间只有勺子和碗边的碰撞声。 “怕不怕?”仇疑青突然问。 叶白汀抬头,看到对方眼里落着的阳光,浓烈又炽热,有一瞬间的恍然:“嗯?” 仇疑青给他夹开一个煎包的边,散了内里热气,好让他吃:“此次案件,你我都早已猜到,嫌疑人内必有三皇子倚重的心腹。” 叶白汀夹起这颗煎包,很懂:“可能是个年纪略大的长者,也可能是一直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成长,走过很多危机的,身边助手。” 仇疑青眸底墨色铺开,幽如深潭:“如此,我们便触及到了三皇子的集团的核心成员,他可能会有脾气——” 而疯子被惹怒了,是要出来发疯的。 “你怕不怕?” “不怕,”包子塞进嘴里,在颊边微微鼓起,稍稍有点烫,叶白汀说不出太多话,直接伸手越过桌子,握住了仇疑青的,“不是有你在?” 他的表情过于自然,动作过于依赖,说话时有点没心没肺,还顶着阳光,笑的灿烂,仇疑青心脏被这道阳光狠狠一撞,瞬间怦然。 “嗯,有我。” 仇疑青握紧了这只手:“他赢不了。” 只要他在,任何人都灭不了大昭,欺负不了宇安帝,也伤不了小仵作。 叶白汀有点意外,不知怎的,就觉得对方此刻眼神动人的过分,搞的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把手拽回来:“那什么,你眼底都有红血丝了,不能再撑了,案子落定,必须得快点睡觉,知道么?” 仇疑青指尖仍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他轻轻捻了捻,声音微低:“嗯,听你的。” 叶白汀还是有点担心:“那个药……再吃两天,是不是得换了?最重要的那味药,叫天缕兰心的,现在还在隆丰商行?别处能寻到么?若寻不到,这一味,怎么拿到手?” 时间可是快等不了了。 “你忘了姐夫?” 叶白汀一怔,姐夫的确在跟查隆丰商行这条线,可这味药…… 仇疑青缓声道:“他已经知此药藏处,并有取药计划,只不过现在不太方便,需得等一个时机,应该就在这几日了,他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行吧。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叶白汀很知道自己,验尸破案在行,别的事干不了,就‘需要武功’这几个字,就能把他难死,总之大家群策群力,一起加油吧,总会有好结果的! 他开始加快速度,豪气干云的干完碗里的小米粥,把空碗前面一放,挥衣站起,面色严肃:“那我们开始吧,先把案子破了!” “等等。”仇疑青却叫住他。 叶白汀等了,还等了好一会儿,仇疑青却只是抿了唇,没说话。 “怎么了?”他差点想伸手摸一摸仇疑青的额头,这人没生病吧? 沉默良久,仇疑青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话:“方之助,你离他远一点。” 吃醋了?又是因为这个人? 叶白汀很想笑,但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知道有些不合适,就绷住了,板着脸,应的很干脆:“好。” 仇疑青:…… 他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小仵作在哄他,憋了片刻,还是说了一句:“他故意走近,也不许理他。” “嗯嗯记住了,”叶白汀手负在背后,煞有其事点评,“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人,还爱去花船,好美色,到处勾勾搭搭……”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抬眼看仇疑青,好像时刻在分析人哄好没有,要不要加几句好听的话…… 仇疑青有些无奈,将人揽进怀中抱住,不让那双干净的眼睛,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有些话不应该这么说,有些事不应该这么管,但他就是忍不住,明明怀中人对别人半点没上心,明明他知道,还是遏制不住心中的占有欲。 他的小仵作,善良纯正,又小心眼多多,能剖尸能破案,明明该娇贵的养在华阁,却一点都不娇气,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恶都能辨…… 他的小仵作,自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注定是他的人,谁觊觎都不可以。 耽误这一会,去到大堂,倒时间正好。 厅堂已经被申姜盯着,全都准备好了,正北指挥使的长案几,下首仵作专座,两侧排开,不给人压迫感,也保证出不了任何安全问题的锦衣卫…… 整个厅堂气氛凝肃安静。 今日坐镇北镇抚司审案,仇疑青也换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不过他官阶不同,这飞鱼服自也不同,除了一般制式规定,肩膀上还绣有御赐的龙纹,身份上的震慑感表露无遗。 很快,随着申姜唱名,本案相关人一一列堂,仇疑青当堂坐定。 “今日缘何请诸位到堂前,诸位心中想必知晓,先有汤贵,樊陌玉两个死者,皆是背后中箭而亡,□□他杀,再是潘禄中箭,疑似被人灭口,从船到物,再到隐在暗里不为人知的买卖,北镇抚司上下不敢轻忽,天子震怒——” 场上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只在仇疑青提及‘天子震怒’时,放到两位厂公和江汲洪身上的视线略多了些。 关注两位厂公,是因为本身就是宫里的人,这种消息应该是在场所有人里摸的最透的,关注江汲洪,是因为他是所有人中官阶最高的,除休沐或天子特赦,日日都要早朝的,应该也能摸到几分圣意? 这四个字,到底是真的,还是锦衣卫在诈他们? 可惜不管两位厂公还是江汲洪,都面沉如水,没有任何波澜,很是稳的住。 “江大人,”仇疑青也没含糊,矛头直接砸向江汲洪,“本使听闻,皇商虽不是官阶派遣,其间流程也有需吏部配合的地方,樊陌玉和潘禄更是,本就是官身,所有调派任免,都需得你签章首肯,本使想问,你可知这几次流程,中间是有纰漏的?” 江汲洪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理解这些话:“敢问指挥使,此话何意?吏部办事,向来遵循规则,每一道流程都有专人复核,所谓纰漏是……” 仇疑青眉锋凝肃:“江大人不知?” 江汲洪摇头:“事关凶案,指挥使还是莫要开玩笑的好,若早知有疏漏,本官怎么会批复签章?官员升迁调派,关国体,关民生,兹事体大,错了,可是要担罪责的。” 仇疑青一个眼神,申姜往前一步,手里拿着几份卷宗,刷一声摊开,展示给所有人看:“锦衣卫卫所报,樊陌玉三年前外派考绩为良,两年前也是良,如何到了你吏部,这考绩突然变成优,可以加官进爵,调派重职?” “竟如此么?” 江汲洪似乎不信,接过卷宗看了看,上有锦衣卫卫所查到的事实佐证,条条红章手印触目惊心。 申姜盯着他:“江大人,就不解释解释?” 岂料江汲洪直接转了头,看向魏士礼:“本官记得此事由你督办,因何如此,中间是否有问题,速速当堂释明!” 申姜心内豁了一声,我们问你,你问 “申千户,得罪了。” 魏士礼接过卷宗,仔细看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下官想起来了,这个,应该是当地报错了,下官第一次按流程审核时,看到‘良’字,本是按了下去,没往上报樊陌玉升迁转职一事,因为不合规矩,但后来接到了新材料,才知是当地闹了乌龙,报错了,樊陌玉当应是优,这才重新提交,未料锦衣卫查到了这个……不知是锦衣卫查到了最初的错误信息,还是樊陌玉造假,骗过了吏部?” 这是要把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当自己不知道呢。 申姜冷笑一声:“那这次错了,这回呢?这回呢?这回呢!” 一样一样,他手每每翻一次,就是一次考绩变化,从良变成优,甚至从劣变成优。 魏士礼一看,立刻摇头:“这些不是下官过的手,千户不若问问方之助!” “下官亦不知。” 方之助似乎料到了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拱了拱手,反应很快:“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魏侍郎负责,下官不过帮忙打了个下手,整理了些文书,并未追问个中细节……会有越权嫌疑的。” 魏士礼眯了眼:“是不是你害我!” 方之助表情淡淡:“怎会?分明是你要害江大人啊。” 果然少爷说的没错,这事一出来,立刻就得狗咬狗! 申姜看了眼坐在下首,老神在在的叶白汀,哼了一声,直接从准备案几上拿出更多文书,全部都是在外卫所执指挥使令,查到的东西—— 一些官员的考绩,从良变成优,从劣变成优,不仅有樊陌玉的,还有潘禄的,甚至有其他人的,厚厚一打,只要眼不瞎,都能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件事,今天就是要拽出来,就是要拎清楚! 叶白汀看着江汲洪,目光明亮到锐利:“吏部派官流程无序,疑似存在‘买卖交易’一事,锦衣卫已有证据在堂,江大人真的不辩驳几句?” 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厅堂瞬间一静。 再抬头看指挥使脸色,全无意外或制止,明显是早有共识,那将各种细节呈报天子……再正常不过,天子听到这种事,还真得震怒! 朝野上下,官员无数,所有调任派遣,基本全部要经吏部,吏部胆敢做这样的事,朝局危矣! 江汲洪仍然面不改色:“锦衣卫指控好无道理,就凭这些,就认定我吏部出了问题?我吏部虽摄官员调任派遣,但大昭有那么多官,吏部怎可能都认识,便是申千户这些文书里提过的人,本官亦无交往,不熟识,因何为他们走动,又如何为他们走动?” “简单,有中间人啊。” 叶白汀目光逼视:“江大人不会以为,锦衣卫就拿了这点东西,来迫你说实话吧?你吏部之人常去场所,私下谁和谁见了面,中间事涉银钱还是其它,之后这些银钱最后的流向——锦衣卫一清二楚。” “花船,商行,钱庄,货品交易……”他一样一样,慢条斯理的点出来,“需要我直接报名字么?江大人想要地名,还是人名?可是你得想清楚,锦衣卫报了,和你自己说,量刑是两个概念。” 江汲洪仍然摇头:“你所言这些,本官皆不知晓,本官只知,手下每一次签章,都合理合规。” 叶白汀:“都到这时候了,就别谈什么公正公平了吧?你言你所办之事都公正,所升之人都公平,那其他考绩数年评优的,你为何不择,为何不选?他们的难道不配?” 江汲洪:“官署事务繁忙,总有先来后到。” “哦,需要排序,那江大人这里的排序资格,又是什么标准呢?” “照旧例。” “何种旧例?” “那就得问问两位厂公了,”江汲洪面色仍然不变,“吏部办事条例大都沿习之前,本官到任后亦是如此,未有任何改变,若说有纰漏……本官此次记得教训了,但若溯源追责,本官不敢独揽。” 富力行和班和安眼底齐齐一阴,虽未有对视交流,表情神态已然如出一辙。 叶白汀就知道不会太顺利,这么大的事,江汲洪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为官多年,人老成精,不老实,没关系,夏日天光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耗,所有东西,总要一点一点,全都抠出来! “二位厂公?”叶白汀看向两个公公,微笑,“江大人的话,可都听到了?可有话说?” 这明显甩锅,拉人下水的行为,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何况玩了半辈子心思的公公? 富力行手收在小腹,叹了一声:“江大人不厚道啊,你吏部的事,因何问咱家?就算行事依照旧例,也是你吏部的旧例,咱家一个阉人,是你吏部的人,还是去过你吏部当过差?” 江汲洪眼帘微垂:“公公确非吏部人,也未曾在吏部当差,但在先帝年间,曾不止一次指导莅临,定下条条规矩……” 仇疑青:“不知当年吧,近一两年,或者就在两个月前,两位公公不也给过江大人指导意见?” 富力行倏的睁圆了眼。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看到厂公失态,不管富力行还是班和安,每次见面都很稳,发生了什么事,都一脸波澜不惊,只不过前者总是带着一副假面,看似谄媚更多,后者从来都是微笑慈善,看起来没什么锋芒,这种形于外的惊讶,还是头一回,好像根本没有意料到,仇疑青会卖他们? 这表情解读出来类似:豁,瞧不出来啊指挥使,你个浓眉大眼的,当时是在骗人,诈我们的供是不是?诈完我们,这回同样的套路搬到堂前,诈别人来了是不是?和着您两头通吃啊! 叶白汀就看到,仇疑青面向富力行,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弧度,绝对不是什么满意的微笑,而是在提醒,或是警告—— 就诈了你们,怎样?北镇抚司堂前,谁敢放肆! 富力行眼看着就蔫下去了。 叶白汀仔细回想,好像是在他和仇疑青深夜聊过‘官位交易’这个可能后,没过多久,仇疑青那边的反馈就回来了,说确有此事,真正要沉下心去查,证据在握,需要一定的时间,比如刚刚申姜拿出来的那些卫所回执,都是在昨天才收到的,仇疑青怎么可能那么快? 想来是确定了方向,在没有找到更多佐证之前,就进宫敲诈两位厂公了。 不过东厂厂公还是不行啊,到底年轻了些,你看看人西厂班和安,多镇定,估计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出了,被卖就是宿命,到现在都神态平和,一句话都没说过呢。 阳光透过窗槅落在厅堂,夏风轻拂枝桠。 厅堂安静了许久,江汲洪都没说话,不知是在考虑其它还是什么,叶白汀便就着仇疑青的方向,看向富力行:“富厂公可愿为证,证明吏部派官一事,存在违规行为?” 富力行一怔。 这个证明,可不是一般的证明,锦衣卫这是把他算计进来了啊! 他眼珠滴溜溜转到左边,再转到右边,差点想抽自己一嘴巴,叫你欠,瞎出头! 不过么……反正有些事跟自己没关系,不如就送个人情给北镇抚司,不送……估计也会被压着送,锦衣卫都知道这么多了,今日恐怕不能善了,吏部走到头了,不如自己主动几分,还能多份脸面,当即站出来,气势万千:“咱家愿意!” 他不但说了,还这么做了,随手就从胸前掏出一封信,递上去:“喏,这是一封江大人写给咱家的信!” “分明就是他自己不才,遇到麻烦不知如何处理,来问咱家讨主意,这人家吏部的事,咱家一个阉人,怎好涉及?后妃都不能干政,何况咱们,咱家不便多言,就讲了些早年的例子给他听,谁谁谁怎么钻的空子,后来怎么被惩罚……咱家当真是一片好心,以为他知道这些,好引以为戒,杜绝类似的事发生,谁知他竟学了人家钻空子的法子,这么干了!这事可都是江大人自己干的,跟咱家没关系!” 江汲洪的脸黑了:“富厂公慎言!本官并——” “慎什么言!这信不是你写的?” “信是本官写的没错,但本官只是询问而已,并未做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 叶白汀适时插话:“遂江大人认可锦衣卫判断,认为吏部派官存在‘交易’,只是不是你办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片刻,江汲洪道:“是。” 他眸底微闪:“本官还是那句话,就算有这个想法,怎么实施?本官是有些权力,可这些人并不认识,途径何来,如何到信,怎么交付彼此?” “倒也不难。” 叶白汀将视线转到场中唯一的女人:“敢问姚娘子,江大人可是你的入幕之宾?”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江汲洪变了脸色。 可见这个问题有多关键。 姚娘子却很大方,红唇一勾,笑容明媚:“奴家怎么说,当年也是艳冠京城的红牌,伺候过的客人不算少,便是同江大人睡过几回,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叶白汀:“我问的不是当年,是近来,就比如今年这几个月,江大人可照顾过你的生意,同你相熟?” 姚娘子:“那没有,不熟。” “不熟,为何总往你的花船跑?” “瞧公子这话说的,船上少了奴家,不是还有其他姑娘?” “可我听闻,江大人口味不同,好少妇,最好是没了大夫的……” “小公子慎言!” 江汲洪突然暴怒出声:“本官私下喜好,与案子无关!” 有指挥使在,叶白汀不怕任何人发火,慢慢悠悠继续:“锦衣卫查过江大人在花船上的玩乐,除了命案发现的那两夜,其它时候很少点姑娘相陪,倒是与姚娘子□□颇多,江大人家中夫人早逝,后院小妾也都是年纪略大的,江大人就是好这一口,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缘何不能说?” 江汲洪目光不善的看着他。 叶白汀从容回视:“江大人是不想承认,还是不能承认?姚娘子于你而言,有更重要的用处,是么?你不认识樊陌玉,不认识潘禄,但姚娘子都熟,都认识,是她将人介绍于你的,对不对?” 第242章 就是嘴硬不认怎样 叶白汀还真不是胡说, 姚娘子绝对是本案关键人物,各种人物关系都是由她串联而来,申姜在发现这一点后, 就进行了深查,果然,什么收牌子不再接客,此洁身自好, 都是假的。 姚娘子的确地位得到了提升, 早就不再做花娘,而是掌管整个场子, 但她本事可没丢,对这种事也没有什么羞耻和拒绝,只不过在男人的选择上,她有了很大的自主权,目的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而非其它。 “少爷这是瞧不起谁呢?” 姚娘子突然笑了,眉目间隐有着恼的锋利:“虽则奴家是烟花女子,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 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委身,随便卖的,奴家不是什么江大人的人, 未经他授意做任何事, 花船只是花船,生意只是生意,奴家不帮任何人, 只帮自己。” 不怕你说话, 就怕你不说话。 叶白汀话音一转:“行, 那你说说,汤贵是怎么回事?” 姚娘子没料到话题转变这么快:“汤贵?” 都不用叶白汀眼色示意,申姜甩出了证据:“经查,最近这一年来,你身边男人走走换换,停留并不多,只江大人和汤贵有长线来往,尤其最近这一个多月,连江大人都靠后了,和汤贵来往明显增加——还敢不承认?” 姚娘子眯了眼梢:“是又如何?奴家是烟花女子,也是个人,寂寞了,就不能找人快活?” 申姜:“你找什么人不行,为何是汤贵?他年纪略大,生了张鲶鱼嘴,没人说他好看,他也不是官,就算有钱,好像也没给过你多少吧,你图他什么?” 姚娘子低笑出声,眼神暧昧:“图他活儿好,不行?” 申姜:…… 日!他这套话问供的工夫还是不行! 只能回头,眼巴巴看少爷。 叶白汀给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申姜清咳两声,稳住心态,往后退了两步,就听见少爷犀利问话:“姚娘子丢的那两箱东西,可找到了?” 他差点没站稳,这叫稍安勿躁?这都直切核心了! 所以这个点不应该小心套话?是该打组合拳?申千户眉头微拧,看向姚娘子。 姚娘子只怔了片刻,就回了神:“什么东西?小公子在说什么,我怎的不明白?什么叫丢了东西,丢了什么?” “这也要我告诉你?”叶白汀视线有意看了看四周,声音微低,“你确定,这件事要我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晓?” 姚娘子没说话。 叶白汀:“你丢了东西,也丢了钱,这么大数目,必是会被问责的,时限到了,这东西和钱,你总得有一样圆上吧?东西,没人能帮得了你,钱,汤贵有,他想不想出是一个问题,可能不能让他出,就是你的本事了……” 姚娘子目光微闪:“什么东西和钱?小公子都把奴家说糊涂了,要说钱,咱们花船姑娘别的没有,这个可不缺,奴家干这一行这么久,总是有些积蓄的,怎会在这处短了手?” “姚娘子不懂啊,没关系。” 叶白汀一句话,申姜那边又拍出了证据,这次不是什么文书卷宗了,而是一只浅青锦缎包纱的小香囊,个头很小,十分精致。 “这个东西,姚娘子总该认识了。” 默了片刻,姚娘子还是摇了头:“不认识。” 申姜都要气笑了:“你船上的东西,你说没见过?” “奴家何曾说没见过?只说不认识,”姚娘子将了申姜一军,面带疑惑,“瞧着倒是有几分眼熟,像是有客人佩带过,花船上客人非富即贵,偶尔时兴个什么东西很正常,奴家又不是那多事的人,并未问过……锦衣卫如此郑重,可是这东西有什么不妥?” 叶白汀:“锦衣卫搜检过你的花船,没有任何发现,你的船很干净。” 姚娘子便笑了:“都说了,奴家做的正经生意,船上当然干净。” 叶白汀:“看来你对自己的划船很自信,那人呢?” 姚娘子突然警觉:“什么人?” “‘生意’做的大了,广了,底下总有些带着小心思的人,查不过来,也管不过来吧?”叶白汀念出几个仇疑青查到的名字,“王七,钱易,于小山……他们几个,都私藏私卖了,你可知晓?” 姚娘子脸色忽变:“藏了什……” “自然是这香囊里的东西!” 申姜将东西倒出来,落在案几,发出好大声响:“不用谢,我们指挥使古道热肠,查案途中发现你丢了东西,顺手帮你找了找,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你丢了也只能偷偷找,不敢大张旗鼓,我们敢啊,果然就瞧见了不是?你这手底下,有人想黑吃黑,架空你,顺便顶了你的位置呢!” “罂粟将将结苞之时,取针刺其青皮,渗出津液,以竹刀刮取,阴干之后,是为乌香。其色褐,其质干,以纸包之,极肖茶砖,然其之害,罄竹难书,伤内腑,蚀人骨,毁心志,一旦被前期所谓‘快感’骗过,身体的腐蚀过程便已开启,成瘾之后,极难戒除,瘾性会越来越大,身体会越来越伤,直至最后死亡,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叶白汀字字清晰,句句逼压,看着姚娘子的眼神越来越严厉:“你可知你卖的是什么东西!是毁一家,灭一国的极恶之物!” 现场所有人心内一震。 有不知道的,第一次听说,心内掀起惊涛骇浪,也有知道的,眸底映过无数个过往,那些存在在史书里,话本子里,野史里的桥段。 乌香……本案竟然涉及此邪物! 姚娘子:“我都说了,不是我,我没有做这种生意!” “哦,是么?”叶白汀盯着她,“姚娘子想推给谁?” 姚娘子抬眼,脸色严肃极了:“敢问锦衣卫有何证据,要在此处冤枉于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做的,不是别人?我那花船每日客人爆满,生意良多,我怎么可能都盯得过来?船上姑娘也是,日日都有新人,天天都有有本事的,我哪能事事都知晓?别的不说,就说近日新进的姑娘里,有个名叫燕柔蔓的女人就厉害的很,你们怎么知道不是她干的?她可是有过前科,坐过牢的,连你们锦衣卫都能骗,没道理这回就骗不过了?” 她也算很有心眼了,把燕柔蔓抬出来,一边试探这女人和锦衣卫的关系,是否有她猜测的那么结实牢固,如果没有,那抱歉了,她就是要甩锅,找个替罪羊,把水搅浑了,矛头冲了别人去,她才能安宁不是? 比起她,燕柔蔓可是叫锦衣卫失过面子的人,锦衣卫更该恼怒才是…… 岂知叶白汀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你往哪儿推都没用,你花船上所有人,我们都要查,你如此负隅顽抗,怕是还没见识过锦衣卫的手段,想试一试?” 姚娘子垂了眸,没说话,心里却转个不停。 没反应……那就是燕柔蔓不重要?还是什么别的? 乌香已经被叫破,问题不大,这本就在她们的预料中,之前几个小据点被挑,她们就知道锦衣卫发现这件事了,只能暂时避其锋芒,躲一躲,藏一藏,毕竟她们的客户……是离不了她们的,这条线锦衣卫想斩也斩不断,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主子不再隐于暗处,出来宣战,主子也早吩咐过了,早晚有这一天,早一日晚一日的,没什么好怕,可现在……如何保住自己才是关键。 她决定,扔点东西出来。 “这个香囊……我的确认识。” 叶白汀一直在观察她,提前猜到了她的心思,截了她的话:“魏士礼和方之助带给江汲洪的,是么?” 姚娘子一愣。 “两次案发现场,先后是方之助和魏士礼的场子,并没有请彼此,却先后以‘送东西’的理由过来,请见江汲洪,”叶白汀眉目疏淡,声音锐亮,“他们是这条贩卖链的人,还是你姚娘子是?” 姚娘子:…… 她感觉现在很危险。 不知为何,明明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年纪不大,人很瘦,腰很细,连说话神态都很平和,没有那么多经历血杀才有的锋利感,可就是让她很忌惮。 就像所有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脑子里的计划,对方全部知晓,并且能先一步判断出来,跟她说:你看,你想说的,你想抛的方向,我已经替你说出来了,是不是很惊喜?接下来你最好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否则——你会很危险哦。 该要放弃什么,该要放弃谁,该要给出什么,该要给出多少…… 姚娘子心下迅速思量:“那两夜奴家的确看到魏大人和小方大人分别拿了这样的香囊,过来跟江大人回事,奴家听到的不多,只隐约听他们讲,这香囊,好似并非他们自己所有,而是办事的时候,在别处寻来,觉得有问题,拿来给江大人看。” “是么……”叶白汀眼神微深,“只有这些?” “不止,”姚娘子抿了抿唇,迅速交代了几个名字出来,“……李明顺大人,还有孙季果大人,奴家也见他们身上挂过一样的。” 叶白汀示意申姜记下来。 这些人名中,有锦衣卫目前发现,且正在观察中的,也有全然不知的…… 姚娘子这个举动很明显,应该是知道却不过去,料到锦衣卫不会罢休,想卖小保大了,就是过于谨慎,卖的都是乌香的买家,自己人倒是一个没说。 意外收获当然多多益善,锦衣卫人手有限,至今很多东西没有办法完全收网,能抓一个是一个。 叶白汀看着姚娘子:“你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乌香?” “不知,”姚娘子很谨慎,“只知道这东西好像有点奇怪,用过的人都有点……不好说。” “既知有问题,为何不报官?” “小公子这话说的,奴家这等身份,哪敢得罪贵人?别人愿意玩这个,奴家有什么法子?再说这也没死人没出事的,客人还更快活了,我的姑娘们都能少遭点罪,奴家为什么吃力不讨好的报官?是嫌命太长,日子太顺,还是挣的银子太多?” 叶白汀眼梢微垂:“你怕官。” 姚娘子拍胸口:“当然怕啊,奴家可怕死了,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这种小蚂蚁啊。” 叶白汀看着她,视线突然犀利:“你怕官,为何要帮他们拉线?” 姚娘子表情没半点变化,仍然是端着笑:“拉线?这是何意?怎的今日小公子说话,奴家都听不懂呢?” “汤贵,樊陌玉,潘禄……还有申千户名单里那些人,在升官之前,都不认识吏部的人,没有交往,却所有人都认识你,是经你介绍,有了这升官的路子,对么?” 姚娘子眼底迅速转动。 叶白汀:“姚娘子的花船,不仅买卖乌香,还买卖官位——可别推说不知道,姚娘子从无人问津的小小花娘,爬至今日位置,凭的可不是天真无知,你船上每个角落发生的事,每一个姑娘和客人的秘密,你都知晓。江汲洪是什么人?除了你的入幕之宾外,是否和你有类似的身份,类似的背景?你只说魏士礼和方之助曾带着‘东西’找他,圆说是解决什么事,解决什么事?你的事么?你丢了几箱东西和货款的事?他在帮你平事?” 几句话,压的姚娘子额角渗了细汗:“这……奴家不知道锦衣卫都查到了什么,但桩桩都是这么大的事,同奴家有什么干系?奴家只是做生意,这有来花船上消遣玩乐的,就有谈事的,别人非要借这个地方做事,也不是奴家的错不是?锦衣卫不能没有证据就胡言乱语,乱扣帽子吧?” “不懂?行,就说点你能懂的。” 叶白汀一个眼神,申姜那边立刻呈上新证据—— 一张空白的宣纸,还有两枚玉质花牌。 姚娘子眼梢一眯。 叶白汀:“潘禄因何被射杀,是不是不听你们的话,未受你们招揽,有向锦衣卫泄密嫌疑?” “到底邪不压正,你以为你们布下大网,杀人灭口,就能阻止一切了?”申姜冷笑一声,“搞得那么机密,又是秘法,又是花牌,全都花了心思,叫别人看不出来……小看谁呢!瞧见没,我们指挥使破解出来了!不就是浸过特殊药汁的纸,用解法调水,毛笔蘸取,往纸上一扫,字就都显出来了!不就是混在诸多姑娘牌子里看起来一样的花牌,找个按扣机关而已,是什么难事么?要我当场表演给你看么!” 姚娘子彻底变了脸色,一时间连圆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叶白汀视线滑过宣纸:“我不知潘禄拿到这样东西有多艰难,但内里信息至关重要,清晰记录了你们几笔生意的交易过程,还有这花牌使用方式。所有人选,生意对象,都是你亲自筛选出来的,分出三六九等,可以做生意的,可以做交易的,可以控制的,可以转到吏部做另一种用处的……你几乎包揽了前期所有事,但又不会暴露于人前,直接说交易,这些自有别人来,你只需要筛选推荐,给选出来的人以信物——便是这花牌。” “花牌是你花船上所有姑娘都会有的东西,用以送恩客,示空闲,但凡上了花船的客人,基本上都会有,处处都是,但你姚娘子的花牌,和别人不一样,花色图样和姑娘们相仿,随季节流行,时时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其内多出来的暗扣,所有你的花牌,都由精工巧匠特殊制造,内设机关,不懂的人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当它是寻常花牌,认识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信物,带在谁身上,谁就是目标……” “你的花牌数量不多,也会回收,根据要找的人不同,诉求不同,机关内扣露出的标记也不同,一种是升官,内里简笔画了个小棺材,一种是发财,内里画了颗元宝,不管乌香贩卖上链,还是吏部这边,不认人,只认牌,有了花牌的,就可以继续走接下来的流程,或是交易银钱,或是交易自己……而你姚娘子,整个过程隐在背后,客人们甚至都不知道一切由你安排操控,我说的可对?” 姚娘子:…… 申姜:“好教姚娘子知道,这两种花牌,我们已经找到不少,我劝你好好说话,别再撒谎!” 姚娘子脸色微青,紧紧抿了唇,没说话。 叶白汀:“别人暂且不提,只说死者樊陌玉,还有你们想杀的潘禄,是你相中,介绍到吏部的,我没猜错吧?你把他们介绍给了谁,尚书大人江汲洪,侍郎魏士礼,还是郎中方之助?” 吏部三人站在一边,都没有说话,江汲洪面色仍然很稳,看不出什么表情,两个年轻人也试图平静,可过于紧绷的肢体语言还是泄露了他们的情绪,他们在紧张。 两位厂公这会儿情绪倒是很轻松,看戏看得很愉快,不过……也得小心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警惕未减。 姚娘子突然笑了。 她抚着脸,眸底笑容低低,闪着诡异的光:“我都说跟我没关系了,锦衣卫还如此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没做过的事,要我如何招认?你们上刑吧,看能不能屈打成招。” 这是要耍赖啊! 申姜看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证据列堂,基本是铁证如山了,你还敢不认?还敢这么犟?你图什么呢?以为这样就判不了你的罪了么! 姚娘子察觉到他的视线,回了一个妩媚笑容,可谓是嚣张极了。 申姜……是没辙了,看向叶白汀,少爷快,给她点颜色看看! 他还悄悄看了眼指挥使,不是我们不努力,是对方太狡猾,指挥使可别着急上火,这还有时间呢,少爷肯定还有本事没发挥出来呢!他还真就不信了,今天破不了这个案子! 岂料指挥使根本没有着急上火,目光也没有半点催促的样子,反而其内墨色缓缓,似有笑意,好像在期待什么的样子…… 仇疑青当然很期待,小仵作的每个样子,他都很期待,他很喜欢小仵作破案的样子,验尸时的专注,对峙嫌疑人的围追堵截,漏洞的发现及挑破……这样的每个瞬间,都让他心动不已。 众人视线中心的叶白汀,也没什么特殊举动,只是看着姚娘子,说了一句话:“是魏士礼,对么?你手中所有这方面的客人,最后都转到了他手上,所有后续事宜,皆由他一手操办——吏部的蛀虫,是他,对么?” 姚娘子看着叶白汀,脸上的笑缓缓收起,眸色慢慢变的凛然,愤怒,最后似是气极了:“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便转向魏士礼:“别人都已经招出你的名字了,魏侍郎不解释一下?你在吏部都做了什么事?因何官运亨通,背后是谁在为你保驾护航?” 魏士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何局面,登是冲气冲顶:“她在污蔑我!” 叶白汀:“哦,是么?” “你瞧不出来么!刚刚你问她,她还什么都不说,各种抵赖,你一提我名字,她立刻就说是,这什么意思,”魏士礼两眼冒火,“这是拿我当替罪羊,找我背锅呢!” 叶白汀当然知道,提他名字当然也是故意的,总得给姚娘子一个机会不是? 哪怕铁证如山,北镇抚司结案也是需要口供的,姚娘子死活不招,上刑固然可以,但那不是他风格,姚娘子所想,无非两点,一,最大程度的保住自己,二,不能把上面的人牵扯进来,那小鱼小虾呢? 给她一个错觉,让她以为北镇抚司认错了人,只逮到了底下的小人物,她会不会当机立断决定舍小保大?毕竟要是都不招,都不认,锦衣卫继续查下去,上头的人可未必安全了。 现在好了,姚娘子自己亲口承认,有这条‘买卖链’,既开了口,后续就好办了。 他微微笑着,转向姚娘子:“怎么办,人家不认呢,姚娘子,你若不给些证据,就是无端攀咬了。” 姚娘子心下快速转动,也很快有了决定:“我不就是证人?花牌是我送到他那的,事是他办的,锦衣卫不也已经查到了?若这不够,我在京城有座私宅,柳树胡同往里第三家,书房暗格后的抽屉,锦衣卫可着人去拿来一看。” 申姜神气一清,真有了!他立刻招手,让人去取。 既然姚娘子认了,此事落定,再也翻不出花来,叶白汀便不再问姚娘子,重新看向魏士礼:“魏大人现在可还觉得无辜,被姚娘子拉来背锅了?若如此,真正的锅应该在谁那里?” 魏士礼满脸阴霾:“你锦衣卫破案,倒来问我?吏部不只我一人,办差的也不只我一个,谁人更狡猾,谁都经了手,谁善射惯会骗人,你们不都知道?” 第243章 都是我干的 魏士礼一边说着话, 一边将视线转向方之助,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个人善射,惯会骗人做谎, 现场还留下了证据, 你们锦衣卫找凶手不怀疑他, 却来怀疑别人? 叶白汀却没有被牵着鼻子走, 定定看着他:“魏大人不懂射艺?” “准头不佳, 不擅长, 平日也未有此爱好。” “你同两个死者没有仇怨, 与潘禄也并无不和?” “当然, 我没理由,也没必要对他们动手。” 魏士礼回应的很平静, 看起来落落大方,一点都不紧张。 “那我这里便有个问题, 要请魏大人解惑了,”叶白汀手搭在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 “樊陌玉遇害那晚,魏大人分明没有醉, 因何装醉,离开酒局现场?你并没有同谁结仇, 也没有立刻紧要必须做的事,那是贺你升迁的场子,缘何借口离开?” 魏士礼皱眉:“你怎知我没饮醉?我没醉,那花船姑娘怎会伺候不了我?” “看来还真是没醉,不然怎么这么清楚,花船姑娘对你的身体……有过尝试?” “我当时醉了, 当然不知道,可我不会醒的么!”魏士礼有些不耐烦,“船上出了人命那么大的事,我醒了总要问一问吧?就算我不问,你们锦衣卫不都把什么问清楚了,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魏大人酒量可不浅。” “呵,酒量,”魏士礼嘲讽一笑,“我就知道锦衣卫要拿这个说事,酒有不同,人的状态也有不同,有时就是易醉,有时就是不易醉,我那夜状态不好,早早饮醉,锦衣卫无凭无据,非要以此定罪,我无话可说。” 叶白汀视线滑过他的脸:“魏大人可知自己离席时,抱了两个酒坛不撒手?两个酒坛你抱回房间时是满的,之后被你喝的一滴不剩,歪倒在房间中,一点都没浪费……” 魏士礼:“我方才不是说了?就是因为饮醉了,才会不知深浅,下意识贪酒更多,便抱了酒坛,若我未醉,并不会如此选择。” “所以,那夜魏大人真醉了。” “是。” “所有行为,都是无意识中的醉酒行为,自己根本无法选择?” “是。” “那当夜发生的事呢?可还记得?” “不记得,”魏士礼看着叶白汀,视线不躲不闪,“我饮醉了,正常男子的身体反应都无,况且外面发生的事?所有一切,我都不知道,不记得。” “那中间也未曾出去过了?” “未曾。”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那夜魏大人有些不懂怜香惜玉啊,我见你面冠如玉,秀雅风流,欢场中很吃得开,自己也很享受,为何那夜要赶那位姑娘走?真的不是装醉,给自己留空白时间?” 魏士礼皱了眉:“那姑娘自己接客都不注意收拾,身上臭,我还不能赶了?” 叶白汀意味深长:“哦,饮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却清清楚楚记得,姑娘身上的味道。” 魏士礼:…… 叶白汀:“锦衣卫仔细查了那姑娘,诚然,她身上有此缺陷,但她自己非常注意,时时用着药,从未失礼于人前,那夜也不止接待了你一个客人,所有人都说没问题,并未有任何异味,那姑娘自己也很注意,也说没闻到,怎的就你这个饮醉了的人鼻子灵,能闻到?你是真的闻到了,还是早就知道这姑娘有这小毛病,故意拿来利用?锦衣卫已查清,这个姑娘,是你从酒局离开时,亲自选的。” 魏士礼眸底微闪:“许就是当时,我嗅觉比别人灵敏了些……呵,锦衣卫办案,不用有证据,都是靠猜的么?” “你还不说实话!” 申姜决定让别人求仁得仁,直接甩了证据:“今年三月,去年腊月,你都曾买过扳指,至今你书房里都收藏有数枚扳指,你如何解释,可别说为了好看,那几个扳指我们指挥使亲自看过了,可不是为了好看造出来的款式,你不玩射艺,要扳指做什么!” 诚然,扳指是有些成年男子会选用的装饰品,但这个东西做出来,本身是为了弓箭拉弦时保护手指的,越是对射艺精研很深的人,对扳指的选用就越讲究,那些只为了好看贵重而做出来的扳指,他们反而看不上,真正用的,是实用性极强,只有内行人才能懂的。 魏士礼迅速抬头看了仇疑青一眼,又迅速低了头,神色终于有些乱了。 叶白汀便又问:“你和姚娘子,可有私交?” 魏士礼摇头:“没有。” “你可是她的入幕之宾?” “不是!”魏士礼咬牙,“她都那般污蔑我了,我同她关系怎么可能好!” “关系不好,还用她的花船杀人?” “我没有!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你们该去问更可疑的——” “你在那里动手,因为那里很方便,且姚娘子不敢不配合,对么?” 魏士礼眼神一震。 叶白汀定定看着他:“你的确和姚娘子关系不怎么好,你们可能互相看不顺眼,但基于一些原因,又不得不协同合作,是也不是?” 魏士礼眼梢眯起:“锦衣卫这般说,可是寻到了证据?” 叶白汀颌首:“弓.弩来处,脚印留存,你用过的扳指,汤贵背后折断了那半截箭……每条线索逻辑,锦衣卫都有确认。你为了自身安全,并未靠近死者,保证自己在行凶过程中沾不到血迹,你也知道花船上的弓.弩不是什么好货色,平日玩都懒的动手,可没办法,为了不招眼,你只用它射杀目标,可你还是嫌弃它,就是个花样子,制造工艺粗糙,机括迟钝,你很不耐烦,会大力按压,力气太大,机括是会反弹一下你的手的,你可能没注意到,但是你身上的衣料,被带下来一条——” 申姜将证据呈堂:“前两次你下手十分注意,但对潘禄动手时,时间仓促,你来不及收尾更多,射完两箭,就将弓.弩扔进了河里,应该也没注意到,衣料被挂下来一条?那天晚上,虽然所有案件相关人都凑巧的出现在附近,可只有你,身上穿的是浅碧色纻丝长袍。” 叶白汀:“若我们猜的没错,你右手食指,应该还有伤未长好吧?” 魏士礼右手半握成拳,微微阖了眸:“既然锦衣卫早有猜测,为何迟迟不来问?” 申姜冷笑:“废话!故意上门提醒你,你跑了怎么办?我们这案子还要不要破了!” “魏大人很聪明,”叶白汀眼梢微垂,“自己有了计划,地点却选在与自己不相关的花船,凶器也是自花船拿取,杀汤商,是借着给上官江汲洪送东西的机会,杀樊陌玉,干脆就是在自己的升迁宴上,借口酒醉,点了一个‘有缺陷’的花娘扶回房间,把人骂去帘后清理,趁着这个时间出门,行杀人之事,再迅速归来,把那两坛子酒喝完……顺利饮醉,你可不是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你知道的非常清楚,拿捏的很准,连花娘大概会如何行动,如何回话,你都想到了,你之所有选择,都是对你有利的方向。” “我至今仍然记得,樊陌玉案发之后第二日,我同指挥使去吏部问话,中间提及皇商的时候,你回话很干脆,甚至主动提及汤贵名字,好像并不知此人失踪遇害,就像在说——‘你看要是我杀了人,怎会有意在人前提起,避嫌还来不及’,就因为此,锦衣卫在破案分析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把你列为重要嫌疑。” 叶白汀指尖轻点桌面:“有一点你没撒谎,你和姚娘子的确关系不怎么好,你不是她的入幕之宾,但你的杀人计划里,必须用到三楼的房间,为什么每次你一需要,这个房间就能空下来?因为姚娘子帮了你。花船生意日日火爆,只有姚娘子这个掌控花船的人,才能精准控制哪个房间能空……” “此前我们还特别注意过,弓.弩是如何从仓房带出,不为人知的,不用的日子都藏在哪里,后来才发现,既然姚娘子在此事上必须得予你方便,何至于你自己发愁找?你随便行动,取要东西,姚娘子没有不给的,用完藏在哪里也是,这是姚娘子的花船,她可太能帮你遮掩了。” “你说你在自己办的升迁宴上,不可能随意动手杀人,因为这是个的,你真正的任务……你不是姚娘子的人,本身并不参与她花船上的各种交易,某种意义上,姚娘子算是你的小上级,你是她,或者说,你是你们组织里的‘清道夫’,你的任务是‘清除’,对么!” 这一连串的信息,对方一下子砸过来的话,让魏士礼有些措手不及:“你……此话何意?或许……” 叶白汀冷目:“事到如今,你往谁身上推都没有用,你对潘禄下手,是想灭口,他之前曾看到了你的杀人过程,是也不是?潘禄犯了很多错误,他说错了话,暴露了你们给江汲洪‘送东西’这个线索,有些字是不被允许在人前说出来的,何况他还隐隐朝锦衣卫靠近……所以他必须得死,是么?” 魏士礼:…… 叶白汀看了一眼他额角的汗:“好教你知晓,今日在这堂上,你恐怕却不过去,必须要招了,潘禄虽未醒过来,当堂与你对质,但现场还有别的目击证人——比如我们的西厂的班厂公,他也看到了。” “我说的可对,班厂公?” 叶白汀转向班和安:“樊陌玉遇害当晚,我总觉得有哪个地方忽略了,后来才想起来,是班厂公当时的站位和神态,您应该是看到了点东西,但是当时并没有选择说?” 班和安一如既往,神色藏得很深,脸上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可熟悉的人,却能从他不怎么变化的表情里解读一些东西,比如他的死对头富力行。 富力行看两眼,心里就有了数,好哇,你这条老狗不老实!藏着掖着东西没说呢!咱家之前丢了人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得被揪出来叫锦衣卫用? 咱家还正经提供证据,帮忙破案了,你这老狗属于知情不报,有意帮凶手打掩护,是要被收拾的! 班和安拱了拱手,很快解释:“那夜咱家的确看到了魏士礼在三楼举弓,但因角度遮掩,并未看到他行凶杀人的整个画面,是以并不确定,也未敢多做揣测,以免误导锦衣卫办案方向,今日既有各种证据在堂,恐事实再无别的可能,就是魏士礼行凶杀人,咱家愿为人证。” 富力行:…… 你这老狗怎么怂了?有本事继续刚啊! 再看指挥使和少爷,眼神明显缓和了很多,更有点酸,明明他也立了功了!不行,稍后得用点心思…… 叶白汀看着魏士礼,眸色冷厉:“如何,还不想交待么?你是怎么把受害人引到花船上指定位置的,计划如何实施,起因为何,讲!” 现场一片安静。 有些人心中不只是安静,而是已经打起了鼓,锦衣卫这节奏……是不是突然加快了?明明之前还循循善诱,一点一点的抠细节,难道不是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少,不够定罪,才要细细逼问,过程势必拉长,怎么突然就…… 再抬头看一眼端坐案几之后,双目清澈明亮,神态稳的不行叶白汀,突然懂了。 根本不存在什么证据不足,只能逼问诱供,人家早知道事实如何,早清楚案件来龙去脉,所有行为步调都是故意的,先是砸定买官卖官事实,之后是乌香,两条线都是点到为止,并未深究,给人以错觉,好似锦衣卫掌握的并不多,只知道事情存在而已,让你觉得问题不大,纵使承认了这点东西也没什么,认了,反而能防止更大的错漏…… 其实在你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被算计进去了! 你以为你在舍小保大,扔出一点不重要的东西填补锦衣卫的胃口,其实对方等的就是你这个‘承认’,你只要招认这件事的存在,那锦衣卫就有理由扣你,至于其它的大头,人家早有证据,只是没拿出来!一下子都拿出来,把你吓坏了,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承认,那案子还怎么办? 这个北镇抚司仵作,年纪轻轻,倒是极擅拿捏人心,野心甚远,这也要,那也要,这还要,什么都要! 吏部尚书带头承认了有‘官位买卖’一事,姚娘子也亲口承认花船上存在‘乌香买卖’,甚至招了几个人出来,叶白汀想要达到的效果已经有了,就没必要再拖,配不配合,也关系大不,因事实明晰,证据确凿,你敢不招? 魏士礼回过味儿来,唇色苍白:“你故意的?” 叶白汀眉目淡淡:“魏大人可考虑好了,要不要说?” 申姜看着魏士礼表情,还以为他会继续抵赖,就像之前一样,怎么都不说,没想到他闭了闭眼睛,突然转了话头—— “没错,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官位是我卖的,所有流程也是我操作的,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魏士礼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了,眉目再无抵抗,看着叶白汀:“吏部批陈流程,没人比我更熟悉,我知道什么样的东西能通过,什么样的东西不行,怎么造假才滴水不漏,外人瞧不出来,我利用过方之助,也陷害过他,都是为了事情进展顺利,上官江大人,我也不是没算计过,因有些事不是那么合规,姚娘子花船上的乌香,我也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她和我合作,我们一起赚钱,一起扛风险……” “有那不听话的,乌香就能解决,快活死了,也是个好死法不是?我们做事很厚道,除非真的犯了忌讳,可就是有些人不服管,明明上了我们的船,明明知道规则,也走了一半,却中间后悔,想要下船,甚至胆敢泄露我们的秘密……这样的人,不威慑,不严惩,以后的人还怎么管?他们不配好好的死,必须得得到惩罚!” 叶白汀:“就像汤贵,樊陌玉,潘禄?” 魏士礼冷笑:“汤贵生意做得不错,有钱消耗,我们已经给予他很多他这种身份不配的东西,他竟还不知足,想要上位,以为手上搜集了点东西,就能威胁反制我们,也不看看他的出身,他配么?他连贪心不足,都少了资格。” “樊陌玉倒是听话了,但他行为不密,叫他身边的人知道了这些事,虽外人不明内里,也泄露不了我们的秘密,但长此以往,必是隐患,规矩说了不行,他就必须得死。” “潘禄……我还用多说么?你们好像都已经知道了。” 叶白汀:“你将他们约到了船尾?” “呵,很简单的,”魏士礼冷嗤,“只要沾了乌香,就时时得买,不买,怎么快活?我并未插手贩卖生意,但卖给他们乌香的人是谁,我都清楚。” 一边说着话,魏士礼还给出了两个人名:“……这些都是底下负责卖货的,如汤贵樊陌玉这种,都不用我自己约,我只消透个话出去,让卖货的约定时间地点,不管当时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得乖乖的过去。” “我也想过别的杀人方式,比如下毒,但操作起来也不是那么方便,反而弓.弩更合适,姚娘子花活儿多,花船上常有各类戏耍,□□这种东西,拿到再容易不过,我幼时曾遭遇几次危机,为了自保,偷偷习了这项技艺,无人知晓,就是船上用的东西不怎么好,我不大喜欢,但只是偶尔用一用,倒也凑和了……” “你说的没错,我要杀别的人,姚娘子不会理我,但我要清除这些蛀虫,她必须得帮忙,三楼的房间,是她为我准备的,我只要要了,她就会空出来,弓.弩也是,我从仓房拿走,她都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管我藏在何处,是姑娘的房间,还是什么桌子底子,她都会帮我圆隐,出不了岔子。” 叶白汀:“潘禄呢?你怎么把他约上船的?据我所知,他并未沾乌香。” “不是我约,是他自己去的。我先前并不知他有异心,后来才明白,做计划已经来不及,只能先找人盯着他,看有没有时机,结果他去了花船,这不是送上门找死?他是找到了些东西,但也发现我在猎杀他,便悄悄潜去了水底……” 魏士礼视线微移:“可惜我反应慢了一拍,夜里太暗,手也偏了,指挥使太厉害,一颗衣上缀的珍珠,就能击中潘禄膝盖,让他身子偏移,我失了手,时间又已来不及,只能把弓.弩扔进水里。” “我是杀了人,可这些人从进我们的网就知道,往里走是有规矩的,要么你扭头就走,别来,来了,就得服管,来了还想自由自在,哪有那么好的事?他们都知道自己会死,我跟他们也没仇,不算坑他们。” 叶白汀:“可你前夜是从吏部官署出来,和方之助结伴离开,后又被江汲洪叫过去,与两位公公说事,并未在花船上。” 魏士礼就笑了:“我在不在船上,有什么关系?只要知道出了问题,潘禄必须死,发个信号过去,姚娘子就得帮忙,我要弓.弩,她隔着窗子也得给我扔出来,杀个人而已,哪用得了那么多时间?我跟方之助分开,再被江大人叫回去的那点工夫足够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杀过的只有这几个人吧?” 魏士礼舔了舔唇,看向叶白汀,眼神极为放肆:“潘禄是这里头运气最好的一个,没死,要不是那天晚上指挥使和你在船上,樊陌玉的死,你们也发现不了,我把人约到船尾,只要放一箭,人就会随着冲力往前一倒,掉进水里,水深又急,尸体冲到哪里,被哪条鱼吃了,谁会知道?花船上的人,失踪了,没了,又有几个人会报案,报了,总得有尸体吧,找都找不着,定什么案?哪怕人当时掉不进水里,这花船天天出去,碰到哪儿挂到哪儿,转个方向,晃一晃,人也掉下去了,安全省事,还悄无声息,多方便不是?” 叶白汀听完,看向姚娘子:“魏士礼招认的这些,你可认?” 姚娘子:“我虽知道一些东西,却不知他杀人,只是知情不报而已,可没犯什么大错。” “乌香哪来的?” “不知道,别人卖的。” “谁卖的?” “人家做这种见不得光的活儿,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他是谁,要么蒙着面,要么雇人,我和魏士礼只是想赚钱,不想扒人秘密,就一直保持现状了。” 叶白汀低眉:“你这么护着背后的主子,他会感恩么?他了允你什么,让你这般死心塌地?魏士礼有家人,有疼他的母亲,你呢,姚娘子,你有什么?命都要没了,还要护他,图什么呢?” 姚娘子眯了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怎会,姚娘子可是个聪明人,机灵通透。” 姚娘子就笑了:“你们这些天真蠢善的人,除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会什么?今日是我小瞧了你,棋差一招,输了,但也到此为止了,别的,你都别想!你,还有这位千户,指挥使,你们都别想好!” 她突然笑容阴阴,像是豁出去了。 叶白汀知问不出什么,微摇了摇头,转向江汲洪:“魏士礼和姚娘子说的这些,江大人认么?” 江汲洪:“案子破了,别人供也招了,事实明晰,同本官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关系?” “没有。” “他们没关系,三皇子呢?”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该叫你江大人,还是三皇子的心腹,代号赤蜂?” 第244章 敢挖我墙角 “我该叫你江大人, 还是三皇子心腹,代号赤蜂?” 叶白汀的话,让房间再次安静。 现场没有一个人能料到这种走向, 命案不是已经破了, 事实不是已经清楚了, 该要结案签押,堂上人该关的关, 该走的走,怎么突然又翻起一出更吓人的? 姚娘子阴戾的笑直接僵住,心底翻起惊涛骇浪,万万没想到, 锦衣卫还有东西, 都到这种地步了, 竟然还藏着东西没说!他们知道三皇子存在,也知道…… 东西两个厂公也是今日第一次,面部出现过大的情绪浮动,甚至互相看了一眼,心底转的飞快。 三皇子……组织……心腹……这些东西在外面讳莫如深, 只有像他们这样消息特别灵通, 特别关注此类事件的,才窥得一二边缘, 可再猜也不敢往里迈, 谁知道水有多深?没想到北镇抚司这么能干,竟然已经触及对方核心…… 堂上锦衣卫倒是很淡定, 申姜一派严肃,甚至还有点骄傲,就整点活儿而已, 有什么好惊讶的?少爷脑子里有多少惊喜,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你们到现在都没个准备?不是我说,你们不行啊。 座上指挥使安定若素,甚至端起茶盏,饮了两口,神态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似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今次堂上问话,本该如此。 江汲洪却不能再没反应了:“锦衣卫这话,本官不敢苟同,什么是三皇子,又何为赤蜂?” “你也想说,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吧?” 叶白汀盯着他:“那江大人敢不敢同我分析一下,姚娘子敢咬出魏士礼,是经她经验判断,这样损失最小,魏士礼只是组织里的小人物,舍小保大,紧要关头,把他推出去不亏,可魏士礼呢,又为什么敢反击,对姚娘子态度这般不敬?” “乌香贩卖,官位买卖,姚娘子几乎把持着整个前期操作流程,地位可见一斑,魏士礼只是负责‘惩罚清除’那些不听话的人,算是个另类的‘清道夫’,他有什么权利,或者有什么地位,敢同姚娘子叫板?他的位置比姚娘子高?我看不尽然,若他野心能力地位皆在姚娘子之上,那他负责的工作,绝不会只有这一点。” 江汲洪眼皮微撩:“你也说了,是‘他们组织’的事,同本官何干?本官为何会知晓?” “因他不但是组织的人,还是你的人啊。” 叶白汀冷冷一笑:“魏士礼可以把自己说的很有能耐,事实却不可能如此,吏部机构繁杂,公务庞大,每天要忙的事那么多,需要处理的条陈那么多,御前答奏,轻重缓急,哪样不需要真本事?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操作‘官位买卖’,当你是死的?你掌管吏部这么多年,城府极深,目光锐利,会允许手下发生这种事?这吏部到底是你在管,你是尚书大人,还是你是个没用的傀儡,别人早把你架空了?魏士礼说他能压过你,掌控整个吏部,我怎么瞧着那么不像呢?” 厂公富力行在心里给少爷竖了个大拇指。 瞧这话说的,多有水平,但凡是个久居上位,有心气的官,谁会愿意被架空,承认自己成了傀儡,干不过年轻人?江汲洪要是敢说没错,他就是个棒槌,整个吏部早就被魏士礼给占了窝,他什么都管不了,只能听年轻人小白脸魏士礼的,就算今天能走出这个门,日后在外面如何抬头?别说吏部尚书他可能做不了了,别处恐怕也混不下去! 江汲洪的确很不愉快,也的确反对了叶白汀的话:“本官才是吏部尚书,魏士礼再聪明狡诈,也越不过本官去!” “所以魏士礼做的这些事,是经你首肯了?” 江汲洪眯了眼:“本官只是感觉到他有些许小动作,却不知他胆子这么大,本想着年轻人需要历练,水至清则无鱼,且先放他一马,岂知……这一回,的确是本官大意,出了一二差错。” “一二差错?”叶白汀指尖拂过那厚厚一打官位买卖的证据,“江大人管这些,叫一二差错?” 江汲洪:…… “江大人也不只是大意吧?你方才说了,吏部还是你的吏部,魏士礼仍然归你管,听你话,可他敢咬姚娘子,为什么?谁给他的胆气?是不是……也是江大人你?” 江汲洪:“本官只管吏部,管不了其它事。” 叶白汀目光锋锐:“江大人莫谦虚,你和姚娘子同为三皇子手下,同替他做事,姚娘子地位本就不低,江大人你就更了不得了,连姚娘子,都要听你调派,是也不是?” “姚娘子负责前期筛选,乌香和升官链条的铺开,但姚娘子这个人,其实是你筛选提□□的,对么?你不仅培养了姚娘子,还为三皇子搜寻其他各种各样的人才,甚至亲自带在身边栽培,是也不是!” 江汲洪眯了眼,眸底有被惹怒的恶戾。 叶白汀更知自己说对了,视线滑过厅中的年轻人:“姚娘子早已独当一面,无需你时时盯着,你只需在她犯错或困难的时候,照看一二便可,你现在着力栽培的,则是这两个年轻人——魏士礼,方之助。” 魏士礼因刚刚被揪着认罪的事,情绪一直在爆发点,这时根本绷不住,看向叶白汀的眼神有些骇然。 方之助就很淡定了,眼神没动,手脚没动,和之前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站立姿势坦然的很。 叶白汀继续:“这两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魄力,办事能力都很强,分别有不同特长,比如魏士礼相貌出众,心有思量,遇事果断,方之助只要不和魏士礼比,相貌亦算清隽,体贴讨巧,会说话,行事如沐春风,让人很舒服,只要他想,基本没有他做不到,完不成的事……” “他二人只相差两岁,算是同期进的吏部,本该私下有来往,有一定交情,但他们的行为轨迹和官场上所有年轻人都不一样,他们二人竞争很激烈,甚至交恶——这种生态,是江大人故意引导的吧?你希望他们竞争,你在给他们施加压力,你希望他们快速成长,要比一般的年轻人强,甚至强很多。” “我大胆猜测一下,你是不是在为三皇子选替身?” 江汲洪眼神一震,不过仅仅片刻,就恢复了。 但叶白汀是谁,从刚才起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表情了,怎么可能会错过这一瞬间的变化? “毕竟三皇子干这种‘大事’,太危险,还露了那么多马脚出来,一旦真身出现,必会被锦衣卫立刻追捕,万一落网了怎么办?那么大的事业,撂挑子么?当然不行,最好得在前面放些烟雾弹,替身,可不得准备几个?” 叶白汀慢条斯理:“既然是给三皇子做替身,那年龄就得相仿,得是个年轻人,还不能太丑,气质最好也得往矜贵了靠,要密谋造反的人,胆子怎么可以小?你既然开始培养了,不但得点拨做事方法,套路,还得喂大他们的胆子……所以魏士礼才敢和姚娘子杠,是么?”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这份难以压制的傲气,他心气高,瞧不上姚娘子,虽然现在只在做类似‘清道夫’的事,在组织里地位远远比不上姚娘子,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事,他认为姚娘子只赢在时间,进组织比较早,或者赢在女人身份,有很多他没有的便利,但也仅止如此,他认为自己很快能赶超她,可姚娘子脾气也很硬,手腕很辣,二人之间便有了些龃龉……” “姚娘子敢咬他出来,是深思熟虑下的决定,魏士礼敢咬回去,则是因为感觉自己被轻视了,一个女人也敢咬他,放弃他?她也配?可他咬回去后,才觉失策,这件事不能再扩大……” 叶白汀转向魏士礼:“你为什么态度突然平静,配合招供,应该不是被我逼的,被申千户拿出来的证据压的,更多的原因,是想事情到此为止,对么?你未必愿意听姚娘子的话,为她付出,却愿意为别人付出,保护别人,因为这个人是你的恩师,是你的领路人,知道你所有秘密,也会想办法捞你,想办法护你,为你扫清后路,是么?” 魏士礼看了眼江汲洪,紧紧抿了嘴,不说话。 叶白汀看向江汲洪,目光凛凛,有光微耀:“而你江大人,三皇子心腹,代号赤蜂,所行所为,皆是为了三皇子,包括养的这些蛊,我猜的可对?” 这才是本案及至现在,他推测到,收获到的所有东西! 房间陷入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有可能是在组织语言,思考怎么说才合适。 叶白汀却并未等待很久,转向方之助:“你不是不谨慎的性格,将帕子落在三楼房间,可是想隐晦的指引锦衣卫注意这里?你想暴露这件事,是对魏士礼不满,还是觉得自己被低估了?你认为升上侍郎位置的人,本该是你?” 方之助比汲洪坦诚多了:“此事我不否认,却有故意行为,你说的不错,我不喜欢魏士礼,很不喜欢。” 叶白汀:“他对官位买卖交易一事,你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 “不多,”方之助摇了摇头,“毕竟身在同一官署,公务有所交叉,他做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但你也看到了,升官的是他,不是我,上官对我还在考察阶段,同僚并没有很友好,我需处处提防,不接触太多秘密倒罢,但凡想要接触,别人都会立刻阻止的,你方才所言的这些‘内情’,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原来,江大人是在培养我?又是谨慎试探,又是讳莫如深,我还以为你在打压我呢。” 江汲洪冷哼:“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这点耐心都没有,日后怎么成大事?” 方之助垂眸,笑了笑,唇角皆是讽刺:“还以为处处体贴,事事周到,努力争上游,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却原来,我也只是别人网里的工具啊。” 叶白汀有所感,看向江汲洪:“江大人想说了?” 江汲洪理都没理他,似乎对他非常不满,身上气势变化,不再是先前隐忍与少言,变的锋戾,变的强悍,目光掠过厅堂,最终落在仇疑青身上,隐有血杀之气:“指挥使确定,这些事要我在这里说?” 这是认了! 但光看到他脸上冷笑,叶白汀就确定,这老狐狸不一定会配合,想要从他嘴里掏出东西,且有的磨。 仇疑青不可能怕,表情比对方还要稳:“自要换个地方。” 江汲洪目光阴阴:“我不去诏狱。” 仇疑青冷笑:“你倒是想。” “美的你!”申姜直接带着镣铐过来了,“你以为诏狱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了?你得先把东西交代完,配合锦衣卫指认签押,定了罪才能移送呢!” 当他们北镇抚司是那种办事随便的地方么,什么都随心所欲的乱来! 江汲洪涉及的东西太多,三皇子心腹,但凡交代出一点,都可能是轩然大波,他可能会说谎,北镇抚司却不能不重视,过程中可能会牵扯到指认组织里的人,或者指认什么地址,需要召他人到北镇抚司来对质配合,关到诏狱深处并不方便,北镇抚司对于各类情况都有预案,江汲洪这种,有专门关押的地方。 至于魏士礼,杀人行凶罪名属实,证据列堂,物证人证口供无一不缺,肯定是直接押往诏狱的,稍后有任何案件相关细节补充,他也需随时接受提调。 “那我呢?” 方之助看着仇疑青干脆利落的安排了吏部二人,微微蹙了眉:“也要留在这里,关起来么?倒也不是不可以,总归耽误几天公务,还是会放我回去。” 仇疑青眉骨清肃:“北镇抚司不无故押人。” 这桩命案里,包括牵扯出来的乌香链条,官位买卖,方之助都若即若离,的确有嫌疑,可锦衣卫也的确没有找到有关他的任何证据,他非杀人凶手,只是脑子灵透,对一些事猜测明晰,有意引导,他也并未真正参与乌香买卖和官位买卖,所有找到的证据链,包括诸多细节,都未有他的痕迹,就算那些过过他手的文书流程,也大都是在江汲洪授意下,魏士礼要求算计中做的。 正如他所言,他的确知道点东西,却并未触及真正核心,好像真就是在三皇子组织考察阶段内,很多秘密并没有向他开放。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犯了罪,北镇抚司当然没理由扣押,稍后请他至偏厅,就自己知道的事,对本案细节做些补充,就可以离开了,只是短时间内不得离开京城,锦衣卫有任何后续问题,都会提调问话。 方之助懂了,拱了拱手:“若指挥使对在下官不放心,尽可派人监视,有任何问题,下官都会配合。” 叶白汀心说短时间内当然要重点关注,三皇子组织不可小觑,他总觉得方之助的存在有些微妙,可能藏着什么东西没说,稍后会引来更多波澜也不一定。 接下来就是两位厂公了。 案子已问完,仇疑青和申姜的活儿却没完,接下来有一大堆要忙的事,叶白汀便站起来:“我送两位厂公?” “不用不用,少爷留步,留步——” “路咱家都识得,自己溜达着就出去了——” 富力行和班和安脸上带着和善笑容,客气的不得了。 二人视线悄悄掠过后面的仇疑青,看看眼前的叶白汀,再一次深深了悟,北镇抚司不能惹。指挥使固然厉害,远能戍边□□,近能破案缉凶,少爷也很厉害了,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瘦的跟普通少年郎没什么区别,可清澈眸底映的是人心善恶,腹内回转的是迎凶对峙之计,还有一手鬼斧神工的剖尸绝技,有什么事他看不透,破不开,平不了? 哪怕这两个人没什么特殊关系,抱不到指挥使的大腿,抱到少爷也够本了! 瞧着四外已经忙碌起来,锦衣卫们跑前跑后,没人关注这边,富力行悄悄拉了叶白汀,低声说话:“少爷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路?” 叶白汀眨了眨眼,没听懂:“以后?” 富力行笑的热情极了,视线滑过他腕间的小金镯:“您看您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带着这小铃铛,去哪里都不方便不是?不管您以后想在哪,想干什么,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东厂背后站着宫里娘娘呢,咱家那主子,您知道的,厉害,有手腕,若是她想护一个人,万万没有护不住的,这多年过去,也当得起财大气粗几个字,这每日珍玩,山珍海味……少爷您考虑考虑?” 班和安就笑了,还是相当有嘲讽意义的那种冷笑:“少爷聪慧,富厂公这话就别拿出来唬人了吧?这皇城里,娘娘们不停争宠,往上爬,图的是什么?当真是皇上的宠爱?色衰爱弛,有些东西留不住的,真正稳的,唯有位份,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上头变了天,后宫娘娘们哪怕为了避嫌,也得往外走,谁能自始至终坐在宫里头?” 当然是太皇,太皇太后这样的人物了! 他意味深长的说完,点透,冲叶白汀拱了拱手:“长乐宫早已日暮西山,咱家觉得,还是别凑这个热闹的好,少爷不若考虑考虑我西厂,有正经破案之责,活儿还轻省,您要闲了,有的是事随您办,您要累了,莫说珍玩海味,这往后的好日子,长长久久呢……听说你父亲的案子,到现在还没个准,太皇太后在位多年,对很多老人也熟,定能帮得上忙……” 富力行就不干了:“你懂个屁,我长乐宫怎么就日暮西山了,你当先帝下的旨是什么了?” 班和安:“时时把先帝挂在嘴边,你长乐宫又把当今天子放在何处?” “少爷你别听他的,跟着咱家,绝对差不了!” “少爷才是千万别听他的,当心一步错,步步错,不若跟着咱家走!” 二人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大了,自然会引来别人…… “两位厂公在跟本使的仵作说什么,大声些,也让本使听听? ”仇疑青过来了。 二人就跟突然被卡了脖子的鸡似的,瞬间消声,比着快的往后撤。 “没什么没什么,北镇抚司忙,咱家便不做打扰,就此告辞,告辞——” “不必相送,少爷且好生保重身体,有事尽管使人支会,不知上回那两箱烟花用的怎么样,可喜欢?不喜欢的话,随时同咱家说……” “两位走好。” 叶白汀微笑将人送走,才发现仇疑青脸色有点不对,似乎太黑了点? 仇疑青何止是脸黑,声音都沉了:“他们竟然敢肖想你。” 叶白汀:…… “我不会跟他们走。” 仇疑青面色不愉,盯着对方早就消失了的背影:“他们竟然敢挖我墙角!” “未必是挖墙脚,”叶白汀笑叹,“两位厂公心思明透,怎会猜不透我心思?我跟着指挥使,定不会走,他们这么说,应该是一种表达尊重的方式,告诉我我值得,或者表达亲近,如果日后有需要,他们可以用。” 仇疑青脸色还是不好看,虽没说话,却攥住了他的手。 ……算的上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头一遭了。 这男人有时候很理智,讲道理讲的让他都要反思自己,是不是满脑子都是不应该的想法,有时候的霸道又幼稚的没道理,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入了自己脑补的扣……傻不傻。 叶白汀偷眼看了看左右,轻轻挠了下对方手心:“不说这个了,江汲洪那里,你可要亲自申?” 顿了顿,仇疑青才清咳一声:“不必给他这么大面子,先冷一冷。” “那你要不要先回去睡会儿?”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的脸,有点担心,眼底的红血丝真的更多了:“我知你体力好,能扛,可稍后还有更多你需要做的事,别人替不了,先休息一下,嗯?” 仇疑青这次没有拒绝,深深看着小仵作的眼睛:“……你陪我。” “好啊。” 案子破了,人也抓了,叶白汀没有任何负担,拉着仇疑青回房间,吃了顿略迟的午饭,盯着他喝了苦苦的药,之后分享了一个甜蜜温柔的吻,陪他上床补眠。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它,这一次仇疑青睡着的很快,叶白汀反倒慢了一拍,很久才睡着。 本来每个案子破解之后,都是他最安心的一段时间,身心俱疲之后的放松是最治愈最舒服的,他每一次觉都会睡得很沉,但今日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安,有不知名的恶魔在梦里奔走相逼,身上出了很多汗,不知是被吓出来的,还是天气太热……他突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外面天色未暗,只有了些暮色,未尽的晚霞铺在天际,像血色的残红。 仇疑青没醒。 这很少见,但叶白汀也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应该是服药期间的第二种副作用,陷入昏睡。 指尖轻轻滑过男人的脸,叶白汀勾了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男人如此不防备,如此纯粹安静的睡眠,果然好看的人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他没有试图叫醒仇疑青,之前问过大夫这个副作用,大夫说别担心,也别发愁,指挥使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干什么都没用,叫也叫不醒,只能等他自己醒来,可能是几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两天,或者几天,这是必备阶段,只要过去了,就又成功了一大截。 叶白汀微微俯身,在男人唇角印下一个轻吻。 要快点醒来啊,指挥使大人。 夜色一点点漫上,四外处处安静,北镇抚司防卫森严,锦衣卫们都在,指挥使也在身边,可不知怎的,叶白汀还是感觉心中不安。 他干脆起身,把北镇抚司转了一圈,外面守卫,内里轮值,包括诏狱里的犯人……连狗子他都亲自看过了,一切如常,没哪里不对。 夜深人静,二更天,窗外滴漏轻响,台前灯花一爆,有人敲门,送了封信进来。 叶白汀展开一看,指尖就绷紧了。 信上内容倒是很平常,看不出什么不对,说夜长无事,月色极美,邀他船上一叙,可这封信没有落款,谁人写的,谁人相邀,尽不知晓。 可‘船’这个字,近来存在感着实不小,这个时间,这个字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三皇子势力。 叶白汀垂眼,将信烧了,没动。 似是知道他不会去,下一封很快到了,这次信上只有六个字—— 不来,会死人哦。 随信还附赠有一枚信物,这个信物,让叶白汀顿时失了态。 第245章 一个人来 这是一枚发簪。 非金非玉, 桃木切磨雕刻,看起来普普通通,一点都不名贵, 雕刻人的手艺也不怎么出色, 簪柄稍稍厚了点,像是怕不结实, 簪头芍药也没有那么精美, 有灵性,一看就不是工匠制艺,可每一个花瓣,每一丝花蕊, 做簪子的人都下足了心思, 打造的细细密密,温柔缠绵, 一丝错都没出…… 簪子被人用了很久, 各处边缘都打磨的很光滑 ,有润润微光。 这是姐姐的东西。 是姐夫亲手雕刻, 送给姐姐的第一件礼物, 姐姐一直很爱惜, 常不离身,用她自己的话就是, 常要下厨房的人, 带什么金啊玉啊都不方便, 反倒不如这桃木簪子, 随便糟蹋都没关系…… 说是糟蹋, 其实是珍爱。 这个东西, 姐姐不可能交给任何人。 指尖滑过簪子上的芍药花, 叶白汀闭上眼睛,突然手攥成拳。 竟然有人敢动他的姐姐! 不去会死人,对方想杀谁,姐姐吗! 他深深呼吸,松开手,再垂眸仔细看,信的正面只有六个字,背面还有,很清楚的警告:一个人来。 他不可能不理会这个威胁,这是他的姐姐,可他也知道危机在前,最忌不冷静……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面前跑腿送信的锦衣卫小兵有点担心。 “没事。”叶白汀尽量挂出微笑,“双胞胎又惹姐姐生气了,我也跟着有些脾气,不要紧,你下去吧。” “真没事?”小兵有些犹豫。 叶白汀笑容更大:“也不算真没事,明日晨间我得过去竹枝楼一趟,今夜就算了,太晚,指挥使这里我也不放心,你先下去吧。” 小兵这才转身离开。 虽现在行动上没什么不自由,但之前两位厂公说的不错,叶白汀腕间有小金镯,仍然算戴罪之身,他可以去竹枝楼,却也有意识的控制着,次数不能过多。叶白芍也是,知道有些事犯忌讳,并不会失礼,天天要叫弟弟出门,平时除非大事,很多时候都是让人带了口信或写了书信,送过来给他,底下的人早都熟了,今夜这封信,用的是竹枝楼惯常用的纸,估计把它交到门口的来人,也是竹枝楼的人打扮,值班跑腿的小兵才没特别注意…… 叶白汀深呼吸两次,命令自己不要慌,保持理智,谨慎思考。 姐姐遇到了哪种意外?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别人送信到北镇抚司威胁,诉求是什么? 若这危机是冲着姐姐去的……那他可能都不会被通知,或者知道的时候时间已晚,特意这般送信威胁,很明显,对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必须赴约。 对方目标是他,姐姐是被他连累了。 他有什么特别,值得别人如此作为? 叶白汀眸底微转,快速思考。他擅长的事,他的技能,恐怕整个京城都知道,就是验尸破案,可对方不可能因为这个找他,真要做这件事,没必要大张旗鼓,客客气气过来相请就是,他大半不会拒绝…… 是跟姐夫有关吗?姐夫近来在帮仇疑青做事,可能身涉险境,周边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三皇子的人察觉到了,故意抓了姐姐,来威胁他们,想要一锅端? 也不大可能。姐夫心思细腻,之前在外面经历的凶险多了,不管直觉还是警惕性都非常强,真有意外,必有预警,可现在不管北镇抚司还是竹枝楼,都没有迹象…… 怎么想,似乎方向都只能是冲着他,冲着北镇抚司,冲着仇疑青。 可仇疑青用完药,现在陷入昏睡,根本动不了。 叶白汀眼睫微动,如果别人是冲着仇疑青来,必会提前做各种准备,打听各种消息,毕竟以仇疑青之能,不会有人敢轻视,仇疑青正在用药这件事,不可能打听不到,不知道他现在的状态…… 指挥使现在处于最弱势的阶段,昏睡无知,无力抵抗,那为什么不行动?是害怕他有什么后手?那就算明面上路径不丰,会有皇上维护,私底下呢,就不会想尝试一下,不会想看一看仇疑青暗中的力量? 叶白汀怎么想,都觉得对方这一次的目的——重在攻心。 他是个小仵作没错,没官阶,没身份,可他站的位置非常特殊,擒了他,根本不必下更多的功夫对付仇疑青,关心则乱,‘安将军’一定会暴露更多问题出现——对方非常谨慎,可能并没有打算一击致命,杀了仇疑青,或者说,他们知道这样可能也杀不了,干脆就做了这么个局。 杀不了人,就要获知更多秘密,更多底牌,要是能顺便杀了……那就更简单了,什么仵作指挥使北镇抚司安将军,京城都不需要了。 所以暂时,起码现在,他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对方到底要让他干什么……去了才知道。 他一点都不相信对方的人性,不去,真有会有人牺牲。 但他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他又不傻……叶白汀走到柜子前,翻找之前仇疑青特别给他做的衣服。 他的衣柜里,有一类衣服很特殊,数量不多,颜色样式也没那么丰富,单色,束身长袍,看起来略简单,实则内有乾坤,面料特殊,能保护他不受伤害,还有搭配的饰品,玉扣,腰带,发簪……也都非寻常,里面藏有细针的,致命药粉的,什么都有,连他手上戴的扳指,都是特别做了机关扣的。 他不需要带利剑,反正他也不会用,不若加强其它好用的东西,连能点穴的手指都要保护起来,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安危…… 再之后,就是北镇抚司内部的安排了。 别人威胁他离开,对这里呢,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稍后守卫要点是什么,该要预防怎样的危机发生,哪里该添人尤为注意,哪里可做删减…… 借口也并不难找,指挥使现在沉睡,安全问题必须保证,另今日案子才破,江汲洪是三皇子势力中非常重要的人,很难保证对方不会做出什么举动……北镇抚司怎么提高警惕都不为过。 因平时指挥使就常对各种突发情况进行预演操练,条陈节奏都是熟的,不算特殊,少爷又陪大家经历一次次过凶险,从来都不怕不惧,未后退过一步,在锦衣卫心中早有极大分量,他的话,不会有人不听。 最后,就是只要自己出去,一定会有锦衣卫跟随护卫,怎么把这些人摆脱,也是个问题…… 所有安排就绪,离开之前,叶白汀站在床前,静静看着仇疑青睡颜。 “我就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你不要担心,好么?” 他摸了摸仇疑青的脸,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在眼底漫上湿意前,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 一切尽如预想,在庑廊转角,他‘恰巧偶遇’了申姜。 申姜打着哈欠,看了眼天色:“这大晚上的,少爷穿戴整齐,是要去哪里么?可要我陪?” “好啊,”叶白汀按了按额角,似乎有些无奈,“我有件事……同指挥使有关,不能叫别人知晓,你一个人,悄悄的陪我出去一趟,谁也不告诉,行么?” 申姜看着少爷表情,眼神慢慢从严肃变成暧昧,凑过来撞了一下他肩膀:“可是想给指挥使送礼物?我可是早知道了,你跟你姐姐说过,想送指挥使点什么,可指挥使什么都不缺,你为此着急上火……” 叶白汀眼帘微垂,似有些羞窘:“……少废话,我就问你,陪不陪?” “陪啊,怎么不陪,少爷要出门,我当然舍命陪君子!” “……只能你一个人。” “少爷还害臊哪?行,放心,就我一个,来来,咱们这边走,我同你说,这条道只我知道,悄悄的溜走,保证不会被瞧见……” 申姜是真一点都不担心,他现在可是千户了,权力大了不少,随时随地都能调动不同力量,还有专门的哨子,就这种安静夜晚,随便一吹响,几息之内,就会有大量人员驰援,怕个蛋啊。 他带着少爷翻墙头,很快离开北镇抚司,落在街边:“咱们去哪儿?不是我说,这个点,没什么铺子开着,少爷是想亲自做东西?取什么做?”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见他神色略有些忧郁,似在担忧什么,还劝他:“放心,指挥使那边,你真不用担心,解药不是正顺利用着呢么?魏士礼已经招了,出来前我还看了一眼,江汲洪知道这回栽了,却不过去,正在小屋子里回想默写那些罪状呢,明天就能找人过来对质,这点事我就能干了,都不需要指挥使和少爷操心的,指挥使最多也就睡两天,咱们北镇抚司滴水不漏,铁桶一般,少爷就出来这么一会儿,别怕啊。” 他也是真觉得,少爷为破案时时紧绷,耗了太多心力,现在放松点没什么不应该,要他说,再任性点才好,绷的太紧,心生郁结,是会生病的。 踩着如霜月色,听着耳朵边热闹声音,叶白汀心中艰涩:“嫂子近来可还好?有段日子没听你提起过她了。” “嘿嘿……”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笑的像个傻子:“这话我还没同人说过,日子还浅,不一定十成十的事,不敢张扬,我媳妇她……有喜了!我要有儿子了!” 叶白汀一怔。 申姜清咳:“少爷这么聪明,肯定早瞧出来了,我这么大年纪,从未提过儿女,定是没生养过,只是少爷体贴,没问过,有些事我也不想在人前说太多,怕别人误会……嗐,我媳妇身子不好,小时候日子苦,受了太多罪,伤了根本,大夫说可能不会有子嗣,所以才那么大年纪都没说亲,最后便宜了我……” “她性子泼辣,连男人都敢打,也真的会疼人,我是真喜欢,我混了那么多年锦衣卫,当了那么多年小旗,也一把年纪了,没个姑娘看的上,她不嫌我丑,不嫌我没本事……嘿嘿,这缘分的事,哪说的清?我还没同她成亲的时候,就心疼她心疼的不行,生娃娃得多疼,我舍不得,子嗣不子嗣的,我是真不在乎,偏她心眼小,总为这个事难受,也是这几年叫我惯的脾气更大了,才敢掐我挠我罚我跪搓板,天天都有笑模样,她笑起来真的好看,我就爱看她笑,这么笑一辈子才好……” “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寻了大夫捏脉,她吓的差点晕过去,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有子女缘,回家又哭又笑,那又横又强又凶的模样,像是前路有什么困难都阻不住,这孩子她必须得生!我都不敢说不要这孩子,只能寻大夫仔细问,大夫说她这身体有点险,倒也不是不能生,只是恐怕以后,不能再怀了……” “我以前就是个傻大胆,什么都没怕过,但这回,要当爹了,高兴肯定是高兴的,我要不高兴,我媳妇得揍死我,可也很发愁,那老大夫说行医多年,直觉准确,这一胎像是个儿子,可儿子生下来像我,将来媳妇儿都不好讨,我就想要个闺女,长的像我媳妇,笑起来好看又可人疼,可这世道,闺女日子不一定好过……又想孩子都没生呢,是男是女也没个准,担心他干什么,不如担心我媳妇,这生孩子得多疼,得过道鬼门关,她要出了事,以后谁拎着我耳朵揍我……” “嗐,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少爷听烦了吧?” 叶白汀闭了闭眼,深深看着他:“抱歉。” “啊?” 这大晚上没事,少爷道什么歉? 申姜一句话还没问出来,就被少爷点中耳后颈侧,眼皮往下沉,挣扎了两下,还是闭上了…… “对不起。” 叶白汀扶住他,将他缓缓倒下的身体调整好,坐在石阶,背靠在墙上。 这个位置,是他看着京城舆图,特别挑选过的,巷子深处,隐秘安全,下手力道也把准了的,申姜不会睡太久,最多一盏茶就会醒。 “忘了跟你说声恭喜。别怕,嫂子和孩子,一定都会平平安安。” 辜负了申姜的信任,他很抱歉。 可他真的不是不自量力,他也想保护更多的人,保护京城这片安宁的天空,希望申姜能理解,不理解……就稍后请罪,求他理解吧。 叶白汀闭了闭眼,果断转身,穿过小巷,走过大街,最后到达一艘花船,信中邀约之地。 夜色仍然是京城的夜色,花船仍然是见过的花船,船舱船舷有花朵簇拥,夜掩纱,水笼波,微风一过,浅香阵阵。可船上不见花娘曼妙身影,没有丝竹悦耳,一点都不热闹,反倒安静的诡异。 就像……船上根本就没有活人。 他继续往前走,突然有黑衣人拦路。 “得罪了。” 黑衣人开始对他进行搜身。 叶白汀挑眉,还真是谨慎。对方动作期间,他看到了对方手腕内侧的刺青,虽仅见过几次,他也知晓,这是三皇子的人,且是近身听用的人。 搜身当然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因他根本就没有带武器,他配合的展开手,甚至试图把腰带扣解开:“这里装饰的珍珠扣子,你可要拿出来检查?” “不必了。” 黑衣人已经检查完,手往侧里一伸:“您请上船。” 叶白汀提了袍角,走上船梯,进去之后发现和外面并没有什么不同,整条船都很安静,只有二楼厅堂靠窗有一盏烛光,没有其他人影。 “你家主子呢?约我过来,却不露面?” “时间尚早,且请稍坐片刻。” 随着黑人手势划下,叶白汀才发现,船上不是没有人,大概所有人都隐在一楼甲板暗处,未有现身,现在开船,才隐隐看到几个黑乎乎的影子,装扮和那黑衣人一模一样。 船行不慢,路径也很熟,就是顺着护城河,再往路海口的方向走。 叶白汀端坐椅上,很有耐心,大约半个时辰过后,看到了更远,更开阔的海景,远处……似乎也有两艘船,一在这条船的东侧,一在西侧,距离都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个影子。 “您请。” 黑衣人恭敬递上一物,叶白汀拿起来,发现这是个类似望远镜的东西,拿到眼前一试,果然,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调整角度方向,终于明白了,别人在让他看什么。 远处东侧那条船非常大,上下有四层,西侧的船稍稍小一些,上下仅有两层,但每条船都不像他所在花船这么安静,看起来热闹的多,东边四层大船里有很多人,似乎是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有些长得结实,有些很瘦弱,都被绑了手,聚集于船只中间,一堆□□对着,肢体语言表现皆是惊惧……距离太远,叶白汀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能想到,那些被大人护在身后的孩子,只怕都在哭。 西侧船略小,但大体能看得出来,都是官员,也被一堆弩箭对着,神态倒是比百姓这边稳一些,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看起来安静极了,但从对峙气氛里也能看出他们的紧绷,这里,没有人轻松。 纵使手中有‘望远镜’,叶白汀看到的也有限,视野模模糊糊,看不清里面人的脸,可他知道,请他来这里的人,是在用这些人的性命威胁他。 他没有找到姐姐,但姐姐一定就在这些人之中。 黑衣人过来收取‘望远镜’,就这点时间,别人也不愿意多给。 叶白汀眯了眼:“你家主子呢,约我出来,诚心何在?” “主子说了,今夜同少爷玩个游戏,前方所有,皆都在您一念之间,请您选择。” “什么游戏,怎么玩?” “请您自行体会。” “他不来见我?” “小人方才说过,前方所有,皆都在您一念之间,请您选择。” 叶白汀心有所感,目光更加锐利:“你主子不来,还是不能来?露面会暴露身份?我见过他?” 黑人这次什么都没说,似乎得到过特殊提点,非常谨慎。 叶白汀视线滑过幽暗海面:“若我猜中了你家主子是谁……他是不是就会出现?” 黑衣人这次说话了:“小人不知,你请自便,但容小人提醒,前方所有事,您都只有一次机会,时限:一炷香。” 叶白汀心底快速转动。 谁邀他前来,谁在这里行动,布置了一切?谁有时间布这个局?船是哪里来的,百姓是从哪里逼的,官员是从哪里绑的,他在今日专注破案的过程中,忽略了外界的什么事?又是谁在暗中搅动这一切? 案件之外,案件之外…… 叶白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几日卷宗里的消息,除却案件本身相关,还有什么? 时间……这个时间很巧妙,今日堂前仇疑青还说过,专门请了圣旨,让两位厂公过堂,但两位厂公时间有限,因今日皇上要带宫中之人去园子避暑,有提前很久就定下的行程…… 三皇子到底想干什么,他是谁? 想!用力想! …… 暗巷之中,申姜悠悠转醒,身上哪哪都不疼,就是这困劲……他晃了晃脑袋,重重捋了捋后脑勺,才感觉到不对劲。 只他自己,没别人,少爷呢?被人劫走了? 不对,少爷是主动走了的,还点了他的穴! 想起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画面,少爷的眼神,有些愧疚,有些悲伤,像是告别,又很坚定……少爷出事了!他虽是主动走的,其中必有原因,是不是被威胁了! “操!” 北镇抚司这么大盘子,这么多人,竟然叫人钻了空子,算计了他家少爷! 申姜瞬间火气冲顶,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就想往外冲,他不能蹲在这儿蘑菇,他得救少爷!北镇抚司没了少爷,天都要塌了啊! 可往前冲了两步,他就停住了,憋出一脑门汗,往哪走呢,少爷去了哪个方向呢?他连个屁都不知道! 没办法,申姜赶紧往回跑,进了北镇抚司大门,就把值班小兵拎过来,一个个问—— “少爷今天有什么异样,去了哪里,出门前都干了什么,一个个的,都给我说清楚!” 小兵是真的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意识到少爷丢了,也急出一身汗,只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 申姜跟着指挥使和少爷破了这么多案子,只要绷住了别急,也是能发现玄机的,揪着细节一个个问,最后一次叫人,最后一次安排……一点点往回溯,终于明白了。 “什么竹枝楼的信,那根本就不是老板娘的信,那是别人送过来的威胁信!” 少爷还被威胁到了!不声不响,把北镇抚司安排了个遍,要警戒守卫,要保护指挥使,要保护在押人犯,要注意个人安全,就是忘了安排别人保护他自己! 申姜暴怒:“信呢!那两封信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 申姜也不管不敬了,跑进了指挥使正在休息的房间,桌上烛台边,干净的小瓷碗里,有燃过的纸灰。 少爷连信都烧了,就怕他们响应的太快!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申姜冷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指挥使睡着,北镇抚司还有咱们,叫人把少爷给掳走了,我们的脸还要不要!给老子追!” “哪往追?” “送信的不是穿着竹枝楼的衣裳么,先去那边看!” 众人应声,抄家伙就要干,却发现不行,走不了,谁都出不去。 “申千户——不好了,有黑衣人闯进来了,好像要劫狱!” “草他娘的孙子们——” 申姜抄着绣春刀,头一个往外冲:“少爷的安排忘了?都给老子扛住,今天晚上,人不能丢,少爷也得找回来,你死了我死了,这事都得办好!我们北镇抚司没有怂蛋!” “是!” 第246章 陪我享受刺激吧 水色遥遥, 烟笼月纱,不知哪种海鸟还没休息,凉夜为谁奔波, 迅疾穿越云海, 有白翅隐隐。 闭眸静思,周遭一切寂无声息,有些感知却更加清晰敏锐。 有那么一瞬间,过往一切在脑海里滑过,跟案子有关的,跟案子无关的, 记忆很深刻的,没有留意到的……再次睁开眼睛时, 叶白汀眉目静肃, 眸底似有微光隐现。 笼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 他不是不紧绷,可他的面色十分平静, 如落在这海面的月光, 清冽明朗,一点都不炙热, 柔软无害,没有攻击的杀伤性。 黑衣人看着这张转过来的脸, 突然喉结微动, 吞了口口水,不知是因下意识的过度紧张提防,还是因为面前这份,独一无二的美好…… 虽然时机很不对,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但这人真的,太好看了。 眉眼笼月纱,清面映珠辉,每一个侧首角度都刚刚好,脸上明暗光影交错时,你总会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那般清澈,皎洁,明润通透…… 月光淡冽柔软,却是能和阳光一样,普照大地,看遍万物的,它很容易被人忽略,却时时都在,无处不在。 黑衣人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想起主子之前提醒的话,移开了眼神:“少爷可是有话想说?” “有。” 叶白汀看着他:“你的主子,是三皇子,对么?” 黑衣人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叶白汀又道:“三皇子,是我北镇抚司今日结案的案件相关人。” 黑衣人仍然没有说话。 “我同他见过数次。” 黑衣人还是没动。 “他现在就在船上,对么?” 黑衣人眼神有片刻波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叶白汀垂了眉,微微阖眸:“他是方之助。” 黑衣人终于神色大变:“你……” 但已经轮不到他说话了,“啪啪啪”—— 侧边传来鼓掌声,伴着脚步缓缓踏过船梯的声音,来人十分悠闲,步态极稳,频率轻快,带着种你听都能听出来的愉悦感,拾阶而上。 衣角如水纹般旋开,滑过木质楼梯,鞋面缀着珍珠,衣袍绣着盘龙,头上簪着金冠,气质和往常大为不同,但人还是那个人,这张脸……不是方之助是谁? “退下。” 随着他的话,他过来的动作,黑衣人迅速行礼,退到一边,他身后的两个人则过来,用麻绳捆住了叶白汀的手腕。 叶白汀微微蹙眉:“这是何意?” “没办法,叶小公子太聪明了,什么都能领会,什么都能看透,虽消息里说,你不会武功,可你是仇疑青的人,谁知他有没有心血来潮,暗地里教过你点什么……我可不敢轻忽。” 方之助信步过来,在他对面,掀袍就坐。 有人上了茶,秉了烛盏过来,加持在四周,舱房内光线更亮。 叶白汀看着方之助。还是那个清瘦身形,还是那副温润眉眼,没有魏士礼在一边对比,他看起来更为清隽,很有些俊逸风流,暗绣龙纹的衣服一穿,看起来矜贵了很多,有点上位者雍容华贵的样子,连坐姿都专门训练过,坐下时双臂一展的姿势,很能唬的过人。 看得出来,三皇子对造反这项事业进行的很认真,连以后穿什么衣服,坐在哪里,怎么坐下更显气势无双,让人叹服……都计划好了。 “你不叫方之助。” “你可以叫我三皇子。” 三皇子低眉浅笑:“名字,哪里有眼前人重要?”他指尖滑过茶盏,“小阿汀,你真的准备好,同本皇子交心了么?” 叶白汀看着他:“你要是不怕下一刻我吐在你面前,就请继续。” “火气别这么大嘛,”三皇子微微眨眼,“天下这么大,有趣的人这么多,何必拘于一处,把自己框死?” 叶白汀:“你今日邀我来此是——” “别这么心急——” 三皇子指尖点在桌面,眼底隐着别人不懂的深意:“今夜属于你我,月色正好,水也多情,正该彼此深入了解,说说话不是?” 叶白汀懂,对方这是在用时间压他。 时下境况,三皇子当然不着急,他却不可能没紧张感,自己人在这里,绑了手,行动受限,北镇抚司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仇疑青有没有危险,东西两船人刚刚他就看的清清楚楚,被人用□□对着,久了一定会出事…… 说什么彼此了解,是三皇子想了解他吧。 想看他紧张崩溃之后,漏洞百出?还是想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后,方便套话? 叶白汀垂眸:“三皇子想了解什么?我的资料卷宗,恐怕你都有吧?” “当然,叶小公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谁不会想多看一眼?相貌出挑,性格不错,本事足够,偶尔有些傲气,却不会恃才傲物……就是眼有点瞎。” 三皇子三根手指拎着茶盏微晃,也不喝,就是玩:“你怎么会看上仇疑青那根木头?又凶又硬,不爱说话,脾气还差,一言不合就动手,一点情趣都没有,同他在一处,有什么趣儿?我暗示你这么多回,你都没点反应,是真看不出来……还是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值得么?” 叶白汀上上下下,速度很慢地打量了三皇子一遍,方才浅浅勾了唇:“三皇子不如检讨一下自己,我为什么对仇疑青死心塌地,却看不上这般‘优秀’的你?” 你所谓的优秀有趣,就是真的优秀有趣?眼瞎的是我,是你自己,还是你背后这群乌合之众?可别牛皮吹上了天,最后说的自己都信了。 三皇子知叶白汀脾性,倒也没生气,反而笑意更深,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我有点好奇,为什么此前你并不知我是谁,方才却猜到了,还叫破了我的名字?” “你们做的很真。” 叶白汀垂眉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反而能拖延时间,便说了:“‘方之助’的过往,魏士礼的资料,锦衣卫都去查过了,一个从远方祖宅过来,借住京城族叔家,一个干脆就是过继子,家庭关系说有点意外,却也不算太特殊,锦衣卫见的多了。你们年龄相近,经历相仿,成长轨迹颇为类似,若只有你一个,可能‘突兀’感觉强烈,我们会更多注意,但两个人,会彼此消减这份突兀感。” “你们斗争的真情实感,彼此有失有得,魏士礼有打压欺负你,你也曾反击,欺负回去,诸多事例皆有人证物证,魏士礼不知自己被引导,被控制,对组织有坚定的向往,真的在磨练自己本事,但他绝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不可能对你态度这么恶劣。” “我此前猜的没错,他就是江汲洪为你准备的替身,只不过你们的局布的太深,太谨慎,若非连这种意外都算计到了,平日就是苦了自己也得维持——我绝不会看不出来。” “嗯,不错,”三皇子笑眯眯看着他,“还有呢?” 叶白汀:“樊陌玉出事那晚,我和指挥使都在船上,上船之时,正逢你离开,姚娘子当时在送你。” 三皇子:“她送我又如何?” “乍一看没什么不对,你是客人,她是老鸨,你是官,她是贱籍,你离开她送,合情合理,更何况你当时被别人吐在了身上,怎么说,花船的人都应该心生愧意,更加客气……” “所以不是很正常?” “若无其它,当然很正常,但你是她主子,”叶白汀抬眉,眸底有微芒闪耀,“她对你的恭敬姿态,是在别人那里没有的,与众不同。” 他最初的确没注意到这个点,因对船上的人不熟悉,只是觉得这姚娘子说话行事很有性格,与燕柔蔓有些相类,是个厉害人物。 青楼里走出来的姑娘和别人不同,她们的路会更难,处处布满荆棘,她们对男人的态度也和寻常女子不同,到达一定地位,握有一定权利时,会更明显。 姚娘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做的都很好,可从骨子里慢慢养出的底气,对男人的不屑,是藏不住的,她装的再客气,再尊敬,有些动作却透着不以为然,可那夜送三皇子离开时,她非常恭敬。 那夜所有事都发生的太快,光线又不好,这种隐在暗处的情绪很轻微,他才并没有留意到,直到之前细想,才发觉不对。 姚娘子,绝不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如此恭敬,发自内心。 三皇子听的似乎十分满意,接着微笑:“还有呢?” 叶白汀看着他:“整个案子里,我们查到的事实清晰,逻辑链明确,查到的证据也是,所有人都有。比如江汲洪,吏部尚书怎么就不可能是傀儡?史书里,国力弱时,连天子都可以是傀儡,我今日堂前那般笃定,当然不是看着他年纪大,长得很厉害,而是查到了证据,‘官位买卖’一此,他必知晓。” “但是你,本案之中,所有人,锦衣卫都查到了为恶证据,或多或少,偏你没有,你明明身在局里,却什么都没有,你最清白无辜,好像就是不小心卷进——什么疑点都没有,才是疑点本身。” “我早该想到的,”叶白汀微微阖眸,“这个案子,局势复杂深刻到这种地步,有乌香买卖链条,官位买卖链条,有你的心腹,有为你培养的替身,为什么就不能有你三皇子本人?” 他该再想多一点,再大胆一点的。 “啪啪啪——” 三皇子再次鼓掌,视线落在他脸上,满满都是惊艳和欣赏:“见微知著,以点成线,叶小公子思维之敏捷,叫人佩服啊。” 叶白汀看着他,眸色深晦。 三皇子微笑:“我同你说句实话,要不是这次倒霉,魏士礼行事不密,刚好被你们撞上,我的人,你们绝对抓不住找不到,你可信?” 叶白汀:“我信。” 这次的确是上天送过来的好机会。 “所以喽——” “所以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叶白汀双目凛凛,映着水面波光,“锦衣卫既已知晓你的存在,终会找到你。” 三皇子收了笑,目光微阴的看着他:“人长嘴,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让别人也开心,你人现在在我这里,可不是北镇抚司——好好说话,别找不愉快。” 叶白汀横了眉眼,脸上未有半点恐惧:“你邀我来,难道是想让我取悦你?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很多,你背后就有一排,可他们站在那里,我坐在这里。” “不就是因为能让你不愉快,我才如此特别?” “嗯……” 三皇子摸着下巴,突然又笑了:“果然是我看中的人,不错,很有趣。你这么聪明,要不要再猜一猜,我今天打算玩点什么?” 叶白汀看了眼远处海面。 他所在房间位置在船头,视野开阔清晰:“东西两船人,皆被□□指着,似乎在等待别人拯救他们的命运,两条船距离这么远,纵有小心思,也难有两全之法,恐怕是救得了这个,就救不了那个……三皇子,可是想让我来选?” “有趣……你可真是太有趣了!”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神情越来越兴奋,叶白汀猜中的越多,他就越想鼓励,叶白汀越是面无表情,他就越想看一看这人害怕惊恐时是个什么样子…… 兴致越来越高,他已经不再讲究什么坐姿,什么优雅,不再维持那副矜贵温润的表象,就像脸上戴着的面具终于裂开,露出底下藏着的疯狂与怪异。 他喜欢这种刺激,享受这种刺激,并且在寻找这种刺激,期待多更大的刺激加码! “所以你选哪个?” 三皇子眸底燃起兴奋:“你刚刚已经看到了,东边船上是百姓,西边船上是官员,不要抱有无谓的期待,这里发生的事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过来营救,今日午前,天子已经出了城,禁卫军重点守护方向改变,城门关了以后,城里的消息传不出,城外的消息……城外不会有消息,五城兵马司的安静如鸡,北镇抚司锦衣卫自顾不暇,连你的指挥使现在都昏睡不醒呢,没人能来得了,没人能帮你,今夜,只有你自己哦。” 叶白汀快速提取着这里面的信息,也就是说,城里城外,都有三皇子的人,他消息灵通,连仇疑青现在状态如何都知道…… “不要轻举妄动哦,”三皇子微微倾身,气息靠近,笑起来看似温柔多情,实则未至眼底,“我这么喜欢你,当然不会杀你,别人就未必了,仇疑青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多可怜,要是身上再多几个血洞,可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叶白汀:“你动不了他。” 三皇子眯了眼:“这么自信?” 叶白汀淡定极了:“他是仇疑青,纵使昏睡无识,你也杀不了他。” “真让人嫉妒呢,这种信任,”三皇子眉眼压低,“好吧,我承认,动他是有些难度,恐怕会折损很多人手,可我这样的事都干了,还怕困难?” 随着他往外一挥的手,叶白汀看到了海面上那两艘船。 三皇子唇角翘起:“今夜就是这个规矩,你听我的话,我可给你一些面子,不让你不希望的事发生,不听——所有我的不愉快,我想让你受的伤,都会出现在仇疑青身上!” “你敢——” “哇终于不高兴了,小阿汀,你是生气了么?我等你生气很久了,不错,果然容色更盛,比面无表情的样子可爱多了!” 叶白汀在心内深呼吸,眉眼冷肃:“你到底想怎样?” “自然是让你试试了!” 随着他的话,黑衣人再次端上木盘,上面是那个简易制造的望远镜。 三皇子也突然冷了脸,右手半握成拳,只食指中指竖起,往前利落一划—— 天边响箭飞起,在暗夜中燃起一簇花般的灿烂花火。 叶白汀就看到望远镜中,东西两侧船上,黑衣人的□□绷的更紧,弓弦拉开,全部指着站在中间的人。 “可想好了?选东,还是西?选东,西边船上弩.箭齐发,官员死绝,选西,东边船上弩.箭齐发,百姓死绝,叶白汀,你选哪个?” 叶白汀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会在自己面前上演!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不紧张,叶白汀再在心里命令自己稳住,镇定,仔细思考,也是个普通人,很难控制住情绪变化。 三皇子看到,更兴奋了,也不着急,尽情享受着这个折磨对方的时间,还跟他分析:“好像有点难选啊,普通百姓人数比官员多多了,他们多无辜,什么都不知道,每日浑浑噩噩,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裹挟,被这个人骗,被那个人骗,头顶父母官换一届,就要打破先前认知,重新再换一回想法,跟着上头走,随波逐流,过得好还是过得坏,全凭运气,没一点自己的主意,没一点自己的骨气,多可怜……” “西边船上官员看起来人少,可他们都读书认字,他们聪明啊,知道怎么想对自己有利,怎么做能换取更多东西,甚至能帮你想各种法子愚弄百姓……你救了百姓,百姓可能都不知道你是谁,或者回过头,被别人闲言碎语一通蛊惑,就开始说你不好,说根本不是被你救的,误解了别的好心人,官员心眼多,知道你救下了他们,会不会报答……全凭你展现出来的实力,只要你愿意把自己的聪明展现出来,他们就可以成为你的人,成为你的势力,听你的话,为你赴汤蹈火,为你坑蒙拐骗,如臂使指……” “你不是喜欢讲大道理?你不是悲悯人世苍生,你锦衣卫不是喜欢救人?来啊,你救!倒要看看,你救谁!” 三皇子紧紧盯着叶白汀,似乎想看清楚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想看到他的挣扎,或者妥协求饶。 叶白汀最后却只皱了眉,问:“我姐姐在哪里?”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三皇子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了,人命在前,你却只关心你姐姐?” 叶白汀看着他:“我姐姐从小带我长大,我的每个成长历程都有她的身影,她疼我,宠我,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关心她,有何不对?” “呵呵……” 三皇子低低笑了:“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无私,所行所为,皆以黎民百姓为念啊。” “我何曾说过我大公无私,所念皆苍生这种话?”叶白汀比他刚刚的表情还要不可思议,“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仵作,做一份工,挣一份钱,求一个温饱,未来顺遂平安。” 三皇子眯了眼:“我不信!你们锦衣卫不是高尚着呢么!从你们指挥使,不,安将军开始,就说什么百姓是天,民安则国泰,护这护那,不许任何人欺负,不许任何人为难,怎么这会谁都不管了,只顾亲姐姐?是不是在你心里,你姐姐比别的任何人都重要?” 叶白汀一本正经:“当然。那可是我姐姐,你这种孤家寡人自然不懂,没有人真心护佑过你吧?没有人在你最为弱小,什么都没有,将来全然看不到时,坚定的把你护在背后吧?没有人关心你吃得饱穿得暖,没有人夏夜打扇驱蚊,只想你睡个好觉吧?” 三皇子神色眼看着愤怒起来。 在他爆发出来之前,叶白汀安静停住:“我要见我姐姐。她在何处?” “呵……” 三皇子怒极:“来人,就叫他见见他姐姐!” 又是一枚响箭射出,在天空掠出一枚灿烂烟花。 东面大船之上,三楼角落,烛盏突然亮了。 叶白汀透过望远镜,看到了叶白芍。她状态还算不错,手被绑着,坐在椅子上,离不开,动不了,但精神状态尚可,警惕的看着四周,似在思索什么。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终于能再一次摸到望远镜,能仔细看一眼船上情境,姐姐很重要,他很关心,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现在境况,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线索细节,可现实还是太残酷了,他没办法理智的思考那么多,因为在二楼孩子们中间里,他看到了双胞胎! 不仅姐姐在船上,双胞胎也在! 叶白汀嘴唇紧抿,齿间咬的生疼。 他得努力了……所有这些人,都不能死! 很快,手上望远镜被抽走,视野一片空茫,什么都看不到。 叶白汀松开了袖子里攥着的拳,淡淡垂眼:“你把我姐姐放在东边的船上,此事岂不是没有悬念?” “嗯?” “你都知道了,我对亲人如此在乎,那这游戏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答案不是很明显?”叶白汀淡淡看着三皇子,“我虽会内疚,难过,但我姐姐在哪条船上,我便只能选哪条船,顺便给另一条船上的人准备祭仪,以示未了心意。” 三皇子满面阴郁,看了远方很久,才点了头:“也对,这么选没意思。” 叶白汀眼底刚缓,就见三皇子打了个响指—— “那不如我们先看看这些肮脏的人心,再让纯洁善良的少爷选?” 随着他的动作,两边船上都突然有了动静,闹起来了。 第247章 世人皆恶人心无善 东西两条船上, 黑衣人都暂时收起弩箭,由每队小首领在前面发令,点一个人, 黑衣人就从人群里把这个人揪出来,分开到一边。 很快, 船上分成了两拨人,分别在船头和船尾,船头的人比较多,船尾的人相对比较少。 东面大船上都是百姓, 被分到船尾的这些, 特点都很明显,女人更多, 俱都眉目姝丽,衣服颜色较为艳丽, 看上去比较擅长打扮,男人也都是类似于‘小白脸’这种气质。 黑衣小首领提了一嘴, 船上点出这些人的‘罪名’, 通奸, 不守妇道, 不顾惜名节…… 周边黑衣人弩箭再一次举起, 不过这一次不是告知远方,让叶白汀选,是让百姓们自己选,船头的人,船尾的人,死哪一批,活哪一批? 刚开始大家还很安静, 因为被弩箭指着的惊惧,因为方才这么多久的互相依偎,怎么说也有了些感情,谁都不想对方死,可黑衣人中有人弓弦不稳,‘嗖’一声,飞出来一根流箭,插在了房梁上。 厅中一寂,大家就吵起来了。 船头的人声音尤其大—— “当然是她们死!她们不守妇道,人都是脏的,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为什么不去死!我们这边还有老人孩子,凭什么要为了这群肮脏贱货,付出自己的生命和未来!” “就该她们死!坏了规矩,没被当场浸猪笼,已是上天的恩典,多活了这么多日子,总该够本了!舍了自己性命,还算是救了大家,留点功德!” “这些小白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勾搭这个,就是勾搭那个,还雌伏人下,干的都不是正经事,叫他们死!就该他们死!” 船尾的人也有气性,立刻还嘴—— “凭什么我们死,你们这些人就没干过坏事么!那些磋磨儿媳妇们的婆婆,看儿媳妇眼神不对的公公,卖儿卖女的父母,小偷小摸占便宜成性,张嘴就是脏话,说人家大姑娘这那,硬生生把人名声说没了,亲都说不上的,少么!你们今天倒是大义了,敢不敢说一句问心无愧,一辈子一点坏事没干过?叫你们活着,对得起被你们欺负过的人么!” “我们不过是活得坦荡些,好的,坏的,无不可对人言,你们呢?别说这些小恶小作,杀人放火的,你们中间也未必没有!” 男人们个个气的不行,反倒是女人话很少,似是有些场面见惯了,有些话耳朵也听出茧子了,解释辩白的话都不愿意讲,安静看着船下水面,似在思考什么。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可笑,安静的人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不说话,激愤的人越来越激愤,兄弟姐妹父母亲人,连八辈祖宗都要挖出来骂了,就为证明对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有谁该为他付出生命,反而是该他为别人付出生命! 东边船上如此,西边船上也差不多。 这艘船上站着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官,科考出身,踏步仕途,同样经由黑衣人的手,分出了两拨,一拨在船头,一拨在船尾,这回根本不需要黑衣人提示,两边官员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是知根知底,彼此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太明白不过。 弩箭压力之下,船头的人先开口骂—— “贪污索贿,上蒙蔽长官,下愚弄百姓,手下亡魂不知几何,律法本就该办你们!你们正该现在死了,也好来日无颜见人!” “以为结了各种姻亲,裙带关系,就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烂泥扶不上墙,你们这些蛀虫,早该死了!” 船尾的人不甘落后,还要大声—— “呸!少装的那么清高,你难道不眼馋我的位置,我能办到的事?分明是你们自己不行,长得不好看,话不会说,人脉不会搭,还要酸别人的本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贪污受贿,是没那么大机会,只要有——王大人,你就别抬着袖子了,当我瞧不见?我们拿钱不过是捡着大宗,却不过去的官场规则,你们呢?一点点小机会,连门房递上来的银子都收,连对方是谁都不问,可知自己帮的人是忠是奸!”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家为官,是要一起为朝廷办事的!你看看你们一个一个孑然一身,能办得了什么事?做官可不是种地,一个人就能行,从上到下,从里多外,需要各处圆融,你们连跟人打交道关系都处理不好,怎么往下办事,保证政令通达?” “除了说风凉话,你们还会什么!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德性,办错过什么事么!每一个懈怠推脱,每一次不察,都是人命,你以为你们没杀过人么!凭什么我们死,该是你们这群尸位素餐,半点功绩都无的人去死!” 当官的骂起街来更厉害,开始互相揭短,你办过什么错事,你直接或间接害了哪条人命,你抹黑了朝廷的脸面,无言面对底下百姓…… 就是每个人都有错,每个人都有理,架越吵越凶,声势越闹越大,要不是有黑衣人弩箭指着,他们都能控制不住的打起来。 两条船气氛别无二致,像两锅粥,越来越激烈,骂喊声因夤夜寂静,传出很远,叶白汀都听到了。 “可想好了,怎么选?” 三皇子不知从哪找了一把扇子,缓缓扇着,拂去面上因过于激动带来的燥热感:“你可能并不知道,我再提醒你一次,这里的人,不管是官,还是百姓,都被你们锦衣卫救过哦。” 叶白汀没说话。 三皇子也并不着急,看着平静水面上,并不怎么平静的人们,声音很有些讽刺:“你们锦衣卫,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吧?果真善良,淳朴?” “你看看他们的嘴脸,只要有一点机会,就迫不及待的炸出火星,想让所有人都去死,只他自己活着,所有人都有罪,只他自己最无辜,不管做过什么,都是不得已,别人不理解,就是别人的错,别人做过什么,好不好,他却不需要理解,只知道是错的就行了……就这样的人,这样的百姓,这样的天下,值得被你付出,值得你保护?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把你推出去,说杀了你,他们都可以活命,他们会不会马上点头同意,甚至在心里给你编织各种罪名,认为一切理所当然?” 叶白汀垂了眼,安静无声。 “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么聪明,知道一定会这样,是不是?” 三皇子低笑:“你看,你明明和我才是一类人,都看得太透,愚民无知,你再怎么保护都没用,他们不需要开智,开了,不过也就是船上那些官,遇到选择时,表现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需要被统治,被命令,需要我这样的人帮忙引导,而不是仇疑青那种一谓的保护。” “我又何尝有什么坏心思呢?我只是想让所有人更好啊,”他看着叶白汀,循循善诱,“你看我卖东西,没有卖给平民百姓不是?有人性恶,做坏事,我还能顺便惩治了,为民除害,我买官卖官,所以知道了哪个是好官,有坚持,会做实事,哪个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脑满肠肥,只会占便宜……” “我如此体察民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待来日上位,不更能知人善用,不比龙椅上那个,只能看奏折判断一切的瞎子宇安帝强?” “跟我不用谈什么忠诚和牺牲,不存在的,人性皆恶,人性皆贪,有钱能使鬼推磨,能左右一个人思想行为的,也唯有利益。人心这种东西,是可以被操纵的,它坚定,我就能想到办法让它不坚定,它不听话,我也能想到法子,让它听话!” “你刚刚都看到了,我可以做到,这天底下,只有我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到!” 叶白汀眸色安静:“我看到了。” 看得很清楚了。 三皇子扇子一收,眸底满是兴奋:“你很聪明,能猜到我是谁,就该是我的人,我给你这个机会,跟我走,如何?只要你跟了我,今夜所有,他们是死是活,都由你说了算。” “我能再看看这两条船么?”叶白汀提着要求,视线很平静。 “给他看!” 三皇子一声令下,望远镜立刻被送到了桌前。 叶白汀拿起望远镜,再一次看向这两条船。 他又看到了不同的,熟悉人的脸……也看到了船上那些黑衣人。 举着弩箭,对着中间的黑衣人还好,除了警惕戒备,没有更多表情,那些站在前面的黑衣人小首领却不一样,他们有的抱着胳膊,用的攥着拳头,眼神和在场百姓官员一样,甚至比他们还激动,还热烈,那种热切看上去带着疯狂,似乎非常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其中一员,甚至很想提示他们,你们都错过了什么点,应该怎么怎么骂,怎么怎么说……甚至已经有人亲自参与进去了,骂的很投入。 三皇子还在他耳边,低声蛊惑:“你看这世间人,汲汲营营,蹉跎一生,为的都是什么?你知道我卖乌香,有些人起初是抗拒的,不想用的,最后还不是用了?我买卖官位,有些人清高,觉得举世皆浊唯他独清,可后来还不是跪着来求我了?有些人啊,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好,见惯世态炎凉,心性坚定,总觉得就算在河边走,也不会湿鞋,他跟别人不一样,能把持得住,可人心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些人都不懂,我懂……” “什么忠贞守护,什么矢志不渝,不存在的,人们想要的只是钱,更好的日子,更好的享受,才不是什么太平,不能吃饱穿暖的太平叫什么太平?人都利己,只要自己被威胁,他们就可以反咬一切……” 叶白汀却突然道:“你今日邀我前来,也派了人去北镇抚司,是么?” 三皇子一顿。 叶白汀面色始终无波:“你不敢杀了仇疑青,也杀不了他,但你想做点别的,你想救江汲洪和姚娘子,如何,等到现在,人可救出来了?” 三皇子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这么紧张,也能想到别的……行,让你瞧瞧我的本事!” 他手举到半空,击了击掌—— 很快,从船梯上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着青衫,年纪略大,是江汲洪,女人着素裙,腰肢妖娆,是姚娘子。 二人气质表情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过了一回牢狱之灾,也有可能因为别的,他们的眉目里,都有一种和船上黑衣人小首领类似的癫狂,视线也极为放肆。 姚娘子盯着叶白汀,暗红舌尖舔过唇角:“此子狡言善辩,没端着什么好心思,主子何不杀了他?奴家亲自替主子动手,保证不脏主子一片衣角……” 江汲洪看着叶白汀,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宝贝,眸底有异光闪过:“倒也不必一击致死,弄残了也可以,如此灵透聪慧,定也是个挑拨人心的好手,可收为己用。” 叶白汀眉梢微抬:“你的狗好像格外兴奋,这是……到时间了?” “不对,”三皇子看着他,微眯起了眼,“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好像有话说,你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眸底墨色铺开,似夜浓郁:“没什么,不过是你们的核心秘密罢了——三皇子想听?想听,就把船上场面控制住,别敷衍,我知道你做得到。” “你敢跟我谈条件?”三皇子有些不可思议,完全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对面人还有这样的姿态与判断,“谁才是砧板上的鱼,你心里没数?” 叶白汀勾了唇:“鱼也没走没跑啊,是三皇子你想听,我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你若不想听,也没什么,总之我这么聪明,什么都能知道就是了。” “好啊,你说说看。” 三皇子抬指一挥,船边响箭放出,很快,东西两条船上动静被压了下来。 叶白汀看到了,才缓声道:“我方才,突然想起这次办案时非常重要的一个细节——你组织里的人,诸如姚娘子魏士礼,还有此刻东西两条船上黑衣领队,这种有一定地位,负责一种事务的‘小首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同一时间段行踪全无,短暂的消失时间里,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去何处寻,他们再出现时,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提升,他们亢奋,偏执,行事手法比之前更凶,哪怕性格在平时偏平和的人,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也会突然变的脾气略大,不允许被顶嘴,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任何挑战……” “他们去哪里了?因何发生这种变化?” 叶白汀结合脑中仇疑青查到的消息细节,以及少量姐夫那里的回馈,双目渐渐明晰:“三皇子可是为他们准备了,与众不同的秘密集会?” 三皇子挑了眉,眸底兴奋更多。 叶白汀心下了然,又道:“在这个秘密集会里,所有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发泄平日压在心中的积怨,对父母,对儿女,对世道,对身边人,对所有的一切……任何不满,都可以骂出来,大骂特骂……我猜,你为了这个集会方便,让大家没有负担,你还会要求所有人蒙面,或戴面具,对么?” 三皇子还没说话,姚娘子已经蹙了眉:“因何他会知道这些?主子跟他讲了?” “姚三!” 江汲洪适时制止,但已经晚了。 叶白汀微笑:“看来,我又猜对了。” 不过是洗脑手段,在他来的时代,他看到的不要太多,很多非法组织都会想各种各样的方式操控底下人,花样各异,但归根结底,都是利用群体特性。 人一旦投身到群体中,就会一定程度的,为了获得认同,抛弃是非对错的思考,当蒙上自己的脸,挡上自己的名字,这种去姓名化,会让人更加没有负担,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不被任何道德拘束,说第一句话时可能还没什么特殊,甚至需要被鼓励,可随着话越说越多,极端情绪会随之放大,变得狂热,偏执,盲从,会觉得自己是对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该这样,只是别人不敢说,你有勇气罢了…… 在这种集体里,数量即是正义,那个被提出来的理念,高高在上的梦想,已经不再是你的想法,它会反过来奴役你,你会很难抑制一些诱惑,你会被引导,被训诫,所有的规矩,文明,只有创造这个‘世界’的贵族阶层才能制造,如果他在你耳边反复不停的提起一个主张,那这件事就会变成你唯一的追求,深信不疑。 “你为他们定制‘信仰’,你催化他们的偏执,训诫他们的服从,他们不再是有个性的人,而是你的信徒。你要的不是跟随你的伙伴,支撑你的力量,你要的只是没有脑子的盲从,他们不需要有想法,不需要有生活,只要听你的话就行了。” 叶白汀盯着三皇子,眸底似有火在烧:“你不卖乌香给平民,并非你心生怜悯,只是因为他们银钱不丰,不够你吸血;你买卖官位自也不是好心,什么现在分辨好了,日后知人善用,你只是想引诱这些人堕落,为自己的黑暗势力添砖加瓦;包括今日这一出,这两船人,也不必谈什么悲悯不悲悯,可怜不可怜,你心中并没有困惑和同情,你想要的,只是力量的绝对压制,你想让所有人恐惧,所有人屈服,你想要的,只是统治。” “你认为世人皆恶,人心无善,你今夜根本没想着让我选,就是想制造凶险,拉着这些人去死,延长整个恐惧过程,让幸存者去恨,去痛,顺便恶心北镇抚司——这不是选择,是挑拨,你仍然在玩弄人心!” 身处险境的人当然会希冀奇迹的发生,英雄的出现,如果发现等不来,最多只是失望,可人命一个一个消失,恐惧过程一点一点拉长,再有人故意挑拨,他们会不会恨官府不来,明明可以救,为什么不来,百姓就是蝼蚁,随便可以牺牲么?甚至到了最后,官府来的晚了,没有救下那么多人,也会被诟病,被有心人士引导…… 天子积攒下的人心,北镇抚司历来的努力,所有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我果然没看错,你懂我……世间你最懂我,你就该是我的人!”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眼神更加狂热:“你既然都明白,都知晓,为什么偏要在仇疑青身边,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眼下看似繁花盛景,处处春风,可你一旦有一点缺点,就会被放大,就会被憎恨,这些你救过的人,你怜悯过的人,都不会心疼你!世间没一个好人,没有!亲人可买卖,情人可背叛,未来可交易,你为何儿女情长,为这些凡俗所困,不若跟了我,我们一起,创盛世基业,共享山河!” 叶白汀却怜悯的看着他:“三皇子可知道,玩弄人心,是会被反噬的?你这般自信,以为底下这些人经你调.教,忠心耿耿,都在保护你?实则他们保护的,只是这个组织的存在,是让他们痴迷执着的这个集会,最高首领是不是你都没关系,一旦你深陷危机,无可挽回,他们会自断臂膀,另生新王……” “连怎么挑衅触怒我都知道,”三皇子舌尖舔过唇角,“小阿汀,你可让我越来越放不开手了。” 他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白汀也知道。 这个人很聪明,极度自恋,极度自信,除却自己的组织,还有东西这两船人,所有的挑拨都来的恰到好处,先把团结一致的分化,再挑起情绪对立,让他们自己乱,最好决裂,这时候自己再插手……这是统治阶层最擅长的事。 史书上有多少回类似,新王总会如此,先分化,再镇压,随着时势左右调停,平衡,此消彼长,自己的位置越来越稳……有人给这个方法起了个名字,叫帝王心术。 “你说的对,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小看环境的侵染力量,人性,的确经不起试探,可人性,也可以相信。” 叶白汀站在船头,随夜风拂过,鼓起他的衣袍,撩起他的发丝。 “信任本身,就是一股力量,它会赋予人们勇气,向上的动力,所有守护和珍惜,所有付出和努力,都不会是无用功,你可能看不到,但终有一日,它们会在未来回馈你。” “你觉得世间人心皆恶,经不起半点诱惑和拷问,我却觉得世间人心温暖,没有纯粹的恶,身处黑暗,我们最想看到的,仍然是一抹明亮天光,我们追求的,永远是人性美好的瞬间——如若不信,你且看!” “你睁大眼睛,看看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第248章 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 北镇抚司。 冷冽月光掠过瓦片, 脊兽挺拔眺望远方,威严凛凛,往下是点滴血色, 刀光剑影过后的划痕,血腥气息之下,掩不住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报——” 来人是个小兵, 十六岁,还是个少年,心性没那么稳,颤抖着手行礼:“申千户!人跑了, 江汲洪和姚娘子,全部被劫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 申姜咬着纱布, 另一头拿在右手上,给自己包扎受伤的左小臂, 拎着的绣春刀尖上还滴着血,眉目前所未有的凶悍:“当然是追了!”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脑子没那么聪明,去年秋天才开始被少爷带在身边调.教,一路从总旗升到千户,他知道自己这小一年进步了很多,也知道不足更多, 他没有指挥使的运筹帷幄, 决胜千里, 也学不会少爷的聪明伶俐同,一眼看透人心,危急局面突然盖脸而来, 他真想不清路子,看不到全局,拿不准从哪个方向下手才最精准。 别说少爷了,那个穿着竹枝楼跑堂衣服,过来送假信的人都没逮住呢! 但是,有人胆大包天,到北镇抚司来劫人了……冲的还不是诏狱里,罪大恶极的那帮人,而是在诏狱之外偏牢,押着交待事情的江汲洪和姚娘子! 这是什么意思,还用多想? 眼前两件事,一,少爷被人威胁,调开了;二,黑衣人丧心病狂的过来劫人,这两件事要是没关系,他把头摘下来给对方当球体! 没跑了,就是那混蛋三皇子!甭管对方有多少道心思,最终冲着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让锦衣卫好! 指挥使睡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没醒,没办法,他得扛事,找不准方向,找不到少爷,没关系,这不打瞌睡碰上枕头,人家送上门来了?让这伙人带路啊! 少爷离开之前,安排的不可谓不严密,还有指挥使布下的各种应急预案,条条样样都想到了,势必要把北镇抚司打造得铁桶一般,叫人有来无出,他们只要按部就班,照做就完事,甭管是谁,都别想带走北镇抚司一个人,可这些罪犯,江汲洪姚娘子之类,哪里有少爷重要? 一百个他们,都不及少爷性命金贵! 开个口子,放人犯被劫走就劫走,诏狱不还有一个魏士礼?够用了,‘丢了’这两个,悄悄跟踪上去,找到方向,把少爷救回来才是正事! 少爷回来了,这些人又算个蛋!而且人也不一定丢么……他们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救少爷回来的时候,就不能顺便把人给逮了?逮不住,少爷那脑子,顶整个北镇抚司了,回来仔细一思量,认真一分析,再加上他们走访排查,想抓谁抓不到! 不过是叫这两个人轻松一会儿罢了! 申姜给自己包扎好伤口,手里绣春刀一挥:“都跟老子走!” “可就这么放人走了,回头千户你……” “怕个蛋!今夜之事,老子一人承担,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我威胁,不得不跟着干的,日后被责疏漏,打板子撤职,都算我一人头上!” 申姜手往前一挥:“都给老子冲!少爷要是找不回来,你们一个一个,都没好果子吃!” 今天晚上的事实在憋屈,别说丢了千户百户,他就是回去当小旗,也绝不让少爷叫人这么给欺负了! “是!” “潜行追踪路数熟的,给老子往前去,新兵蛋子,给老子留在司里,谁也不准脑子一热往外蹦,少爷先前安排好,保护指挥使的,都给我多长几个心眼守着,今天晚上,指挥使要是出了事,少爷要是寻不回来,一个个的都别活了,指挥使和少爷曾以性命守护我等,我等舍了这条命又何妨!” “是!” 锦衣卫们准备就绪,蓄势待发,很快从北镇抚司冲出来,借着夜色掩映,小尾巴一样,死死咬住前方‘被劫走人犯’的踪迹,一点点追逐,一点点扩散……很快,看到了水面上的几艘船。 大船之上,形势也是相当严峻了。 经由□□对着,被扯出来分成两帮,激情对骂,又强行压制后,有些人精神已经相当疲惫,也有些人,心里开始转着其它想法。 船上百姓是真的多,黑衣人经由□□才能控制,人数差了很多,也没有办法全然压制,盯住所有人,在外围的自然看的紧些,在包围圈最里边的就有些疏忽了,这些百姓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偶尔一个眼色交流,窃窃私语……却是可以做到的。 这些黑衣人大半夜的,逮了这么多人来,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吓唬了这么半天,却只用□□对着他们,没有其它动作,为什么?像不像是……在等待什么指令,未有指令之前,不敢随意动手伤人? 只要刚刚耳朵没聋,没吓得失去理智,所有人都能听到空中划过的响箭,一些视野角度比较好的,能看到擦过天边的灿烂烟火,虽然很小,但夜色暗暗,不要太明显。 每次这种声音过后,船上黑衣人都会立刻行动,天边彩光颜色不一样,黑衣人的举动也不一样…… 遂是不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要取决于稍远处别人的行动?偶尔要打要杀要乱,偶尔又安静很久……是不是就意味着,远处的人也在考虑,也在商量,或者谈判? 那只要谈判的这个人给力,局面也不是不能解! 而且黑衣人到现在,都没有对现场任何一个人下手,是不是远处谈判的人里,对这一点很重视,不能允许? 聪明人心思转开,各自思量小主意,三楼角落的叶白芍自也不甘落后,想到的比这多多了。 比如大家都是被抓来的,为什么别人都在厅堂,就她单绑在三楼偏角?她因何特殊?肯定不是因为家里那死鬼男人,那男人要是惹了事,阵仗可比这大多了,她也不会这么舒服,而且对方只是绑着她,并没有跟她说话,没半点交流的意思,很明显,她就是个用来威胁别人的工具人,对方的目标在别处,不在她身上。 她对谁这么重要? 除了丈夫儿子,就是弟弟了。 丈夫概率很小,出事不是这路数,儿子还熊,没长大,只能是弟弟了,弟弟……北镇抚司…… 天边的响箭,绽开的花火,别人能看到,她自也看的到,别人能猜到,她自也能分析,她叶白芍活这么大,靠的可不是傻白甜。 既然她这个人质很重要,别人不敢伤害,那有些事,不如她来开始做,比百姓们安全多了…… “喂,那边那个黑衣服,你过来。” 黑衣人不满:“乱喊什么,给我安静,否则杀了你!” 事情到了现在,叶白芍怎么可能还怕这个,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你们只知把我绑来,可知我每夜此时,都要服药?现在不给我水,不给我松绑,让我把药吃了,我当场毙命在此,你家主子,还有跟人谈判的筹码么?” 黑衣人一怔:“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你,反正话我是说了,”夜白芍视线缓缓滑过左右所有黑衣人,“一会儿事成不了,你家主子怒了,知道找谁发落。” 黑衣人面面相觑,没谁立刻响应叶白芍的话,但也没办法全不在意,盯她盯的更紧。 慢慢的,就发现不对劲,这女人怎么突然没精神了,眼睛慢慢闭上,额角渗出细汗,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不对,唇色也淡了,好像真的要死过去了! 黑衣人不敢再怠慢,赶紧去取了水过来,松开叶白芍腕间绳子,要喂给她喝:“药呢,你的药在哪里!” “小子,跟你姑奶奶,敢这么说话呢!” 叶白芍突然撤后,手摁住他的头,重重往桌子上一砸—— “想吃姑奶奶的药?好啊——” 她手腕一翻,还真翻出一手药粉,冲着赶过来的所有黑衣人,挥手就撒了出去! “嗷——” 黑衣人立刻惨叫出声,不知是死了还是瞎了,还是没看清撞到彼此,摔倒在地上,发出好大声响。 叶白芍跑的那叫一个快,身形那叫一个灵敏,直接把所有黑衣人调动起来,身后跟了一长串,都想来抓住她——活捉。 手中那么大一把□□,就是没有人敢放,没有人敢要她的命! 叶白芍更嚣张,很快穿过三楼厅堂,下到了二楼,嘴里还不停,跟逗猴孙似的……闹出这么大动静,船上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女人这么嚣张,都没有人敢要她命,所以这些□□……岂不是都是摆设?那还怕什么,干啊! 几乎是瞬间,楼上楼下所有百姓全部响应起来:“干.他娘的!怕个蛋!往外冲!” “自家婆娘还是护好了,老人家往里走走,不就是几个黑色的屎壳郎,怕个毛,纵使今夜死了,老子也是一条好汉!” “方才对不住了,一时胆小,被这群孙子们吓住了,但老子可不是怂蛋,你们瞧着,老子这就赎罪!” 有人一身胆气,硬扛着往前冲,后面的老人女人也没闲着,一边拉着孩子往暗里躲,一边小声提醒彼此:“这是在水上,落水恐免不了,善水性的注意点,咱们这个时候,可别管什么名节不名节了,人命为大,不过也得注意自己体力,别救了人,反倒舍了自己……” “一般这种大船,为防意外,都备有急救小舟的,咱们可以顺便找找在哪里……” “这么多人,就怕几只小舟也放不下,咱们再找找看有没有木板什么的,可以飘在水面上……也不需要扛多久,咱们这事发生在晚上,外头响应慢,没办法,但肯定会有人来,只要能坚持住……” 从叶白芍动开始,整条船上的气氛开始不一样,慢慢扭转,人们慢慢有了勇气,从一,到众,胆子大的,有功夫的,还有一些看起来穿的像百姓,实则气质很不一般的,全顶在最前面,气势弱的,有老有幼,全在内里,黑衣人敢用□□便罢,若不敢,今夜他们便能翻天! 东边大船如此,西边略小的船也如此,不知官员那边风向如何改变,谁先动的,总之,也乱起来了,黑衣人左支右绌,因为有顾忌,反而没办法抵挡了! 若是最初,你敢放□□便罢,过了那个时机,等所有人扑上前,你想放也没办法放了,谁都知道这是致命玩意,大家扑过来第一个夺的毁的,就是这东西! “怎么回事!” 三皇子发现不对,拿了望远镜打望,只一眼,脸色就铁青:“你们一群人,连点百姓都制不住?简直丢我的脸!给我加派人手过去,控制住!” 叶白汀唇角微勾:“如何?” 三皇子放下望远镜:“这里面,有锦衣卫?你们知晓我的计划?” “不,不对,”他刚说完,就自己摇了头,“如若知晓,你们不可能让我成功布下这个局,我的人里,断不可能有叛徒。” 叶白汀眉目清澈干净:“北镇抚司不是神,不是什么都能算得出来,什么都能预警到,总有疏忽错漏的时候——我们任何人,都不能,不应该期盼别人是完美的神,什么错都不犯。” “但没关系,你犯错时,有我帮忙修补,我犯错时,有你帮忙看着,如同亲人之间,我养你小,你养我老,如同夫妻之间,你疲累时我照顾,我生病时你在旁,这京城,从不是某一个人的京城,天下,也不是某一个人的天下,是我们的,所有人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该为之奋斗,为之打拼,为之安宁,不顾一切。” 三皇子觉得这话太可笑:“说的这么的冠冕堂皇,还不是因为里面有你的人!说,他们怎么混进去的!” “还真不是混。” 叶白汀倒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船上百姓,是你从庙会上绑的,对么?今日是七夕节前,仲夏最热闹的庙会,街很长,规模很大,可夜游,你能同时绑这么多人,不为别人怀疑,怎么做到的?说有礼物相送?还是撒钱?可你但凡收起几分轻视,好好了解一下我们指挥使性格,就会知道,凡此类热闹场景,为防意外发生,北镇抚司都是要派锦衣卫便装前行,融入百姓人群的。” “至于西边船上的官员……同理,今日天子离城,他们定要相送,傍晚城门关闭之前,是他们归来的时间,不管时间上正常与否,锦衣卫都会有注意流程,有人在侧。” 三皇子眯了眼:“那因何当时没有出现,没有反抗?” “三皇子怎么劫走的人?也如先前那般,用弩.箭相逼?” “自然不是,人多眼杂,我若那般相请,谁会愿意来?引诱百姓,我撒了很多铜钱,我说了人性皆贪,发现有便宜可占,他们根本不会抗拒,自己就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船前;至于官员,更简单,伪造一份圣旨,出于对强权的敬畏,他们也得过来。” “所以啊,你当时又未威逼,锦衣卫如何知道你在掳人?” 当然到船边时,肯定知道了,可那时良机已去,无法联络自己人,他们寡不敌众,贸然反抗,暴露了自己身份,结果只可能是死,不如随机应变,跟着百姓一起,以待时间,谋定后动。 所以这时机,不就来了? 叶白汀心中想明白了所有过程,所有事:“你认为你的安排绝无疏漏,但你时间很赶。你的衣服看起来很新,实则换的很仓促,腰间袢扣系错了一枚,鞋子上珍珠很贵气,但上面有很明显,且非常新的磕碰划痕,你从船梯上来时,看似闲庭信步,悠闲自得,实则额角渗了汗,你赶的很急,非常急——你只是要见我了,要谈条件了,必须得装装样子。” “你对今夜其实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太仓促了,破坏了你的一点心情,你也并不十分自信一定成功,但你必须要这么做——你虽胁了我来,真正目的却在北镇抚司,要救你身后两个手下。” “你以为这船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只能随你宰割,随你挑拨,随你操控,可你错了,你以什么姿态对世间人,世间人就以什么姿态对你,以铜为镜正衣冠,以史为镜知兴替,以人为镜明得失——很遗憾,你的老师,该好好教你这些的。” “眼下发生的一切,你可能很不理解,但你看得到,也无需我解释。” 三皇子当然看的到,船上那么热闹,他又不瞎!别说妇人老人,连小孩子都敢呲着小牙咬人了! 他也真不懂,明明这些人刚才还在互相攻讦,互相揭短,恨不得对方去死,如同一盘散沙,为什么现在又能聚到一处了!难不成刚刚都是假的?装的?不,不可能,他对人性的判断,从未出过错,刚刚那些面红耳赤的争吵,就是真的,他们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任何时候都不想自己死的! 可他不想问叶白汀了,自己知道答案的,问一问,是给别人面子,也是炫耀自身,自己不懂的……他怎么可能承认不懂! 三皇子盯着叶白汀:“你这般胆大,不怕我下令杀了所有人?” “你敢么?” 叶白汀微笑:“你若敢,我就从这船上跳下去——你有我的卷宗,知道我不会水,会淹死的。” “你想死?”三皇子指尖示意,已经有黑衣人过来,要押叶白汀远离水边。 叶白汀笑意更深:“你知道的,我是仵作。” “嗯?” “我们仵作,擅长验死,自也知道各种各样的杀人方式,想死,总会有办法。”叶白汀看着三皇子,“我若今夜死在这里,你绝得不了好,仇疑青上天入地,也会追到你,杀了你,你既知他悍勇,有股疯劲,就该知道,他做得到。” 三皇子眸底阴鸷:“你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可以?”叶白汀微微偏头,“你今日举动,但凡不是十成十把握,就不会轻易让我死,我猜的可对?” 三皇子没说话。 叶白汀收了笑,眉目冷厉:“现在立刻,命令你的狗腿子,把所有弩.箭收起来,胆敢伤一个百姓,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呵呵哈哈哈……” 三皇子阴阴笑了,笑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想死好啊,既然如此,就都别活了,百姓别活了,官员别活了,你别活了,姓仇的也别活了! ” 他一挥手,甲板上突然烛光大亮,一箱一箱的东西打开,暴露在眼前。 叶白汀眼神一凛。 三皇子:“怎样,认识这些小东西吧?” “……雷火弹。”叶白汀怎么可能不认识,他还陪仇疑青搜检出来过,不要太熟悉,可对方怎么会有这个? 三皇子满意了:“你之前不是办过与此有关的案子?城里都排查遍了,城外呢,找过没有?” 叶白汀这才想起,当时这一批雷火弹,据说是几年前与瓦剌大战时,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流落在外面的,京城已经搜检完毕,仇疑青非常仔细,不可能再有,搜不到的,只能是在外头的。 “脸都绷起来了,怎么,怕了?”三皇子得意极了,“你不是很聪明么,再动动脑子想想法子,看有没有办法对付我?嗯?” 他脸上的兴奋一点都不掺假,明明局势反转,有所压制,他还是很兴奋,期待更多刺激。 叶白汀缓缓勾唇,笑了:“好啊。” 三皇子笑容微顿,这都不怕? 叶白汀看着他:“你此刻,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不舒服? 不提还倒罢了,说了……三皇子右手抚向左胸,好像是有些不舒服。 叶白汀微笑:“虽无滴漏计时,但我心里一直数着数,好像是时候了呢。” 三皇子瞳孔颤动:“你给我……下了毒?” 叶白汀淡淡颌首:“北镇抚司诏狱刑房研制,独一份,当时还开玩笑说不知谁第一次试用,不想三皇子有此殊荣——我在此提醒你一句,诏狱手段,你该有所耳闻,你的时间不多,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哦。” 停顿良久,三皇子才深呼吸:“是我小瞧了你……这是你逼我的,记住了,你逼我的!” 随着他的指令,响箭穿云,天边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很快,有尖锐笛声传来,刺破耳膜的那种锐利,让人很不舒服。 叶白汀突然有不祥预感。 “是不是猜到了?” 三皇子声音有些低弱,却不减笑容恶劣:“有人要来了哦。” 叶白汀眯了眼。 三皇子指向天边:“你刚才一定注意到了,我放出去的响箭,不同颜色,意味着不同指令,这一个,我本不打算放的,可你今夜让我很不愉快,我不愉快,就谁都别想愉快!” “现在,我们的游戏继续,你可要想好了,之后怎么选,要么你跟我走,伺候的我高兴了,就放这些人一马,少死点人,要么,就所有人,一起都死在这里! ” 笛音尽处,有人踏月而来,身材高大,背景昂藏,腾挪纵跃在屋角高墙,如豹轻灵,如雷迅疾,和往日身影一般无二,正是仇疑青。 可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没有光彩,甚至没有准焦,像个无知无觉,被人操控的傀儡,直直往船的方向掠来,中间有黑衣人不明就里去拦,被他精准的捏住脖子,杀了。 叶白汀心跳加速,全不由自己。 这才是三皇子真正的杀招…… 当时瓦剌人送来这毒解法,他还疑惑一种毒而已,为什么制作的这么麻烦,分这么多种层次,这么难解,因为它还有另外一种催发操控办法,就是这个笛音! 而瓦剌人并没有告诉他们! 三皇子低低的笑:“叶白汀,本皇子现在重新给你机会,你现在,是选这两船愚蠢人的性命,还是选仇疑青的命?” 叶白汀紧紧抿了唇。 三皇子:“你若不选,我可就要让仇疑青选了——你猜猜看,他杀别人,还是杀你?” 第249章 别怕我来了 仇疑青身影快速掠来的画面, 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杀黑衣人的那一下,精准快速,大手捏过去就拧断了对方的脖子,身影甚至没有半分阻滞停留。 今夜月光冷冽, 冷不过他没有焦距的空茫眼神, 他人虽远, 身上杀气却已漫漫而上,这是经沙场磨练,血色洗礼, 九死一生才会有的锋利杀气, 如刀之冽光,如剑之锋芒,他整个人, 就像一个淬着血色的木仓矛,一往无前,无可抵挡! 他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仇疑青,也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自来都很敬畏,但现在, 此刻,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沾着别人的血,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焦距,像个人形兵器一样,由远及近而来,之前大家对他敬多过畏, 此刻很难不翻转,畏大过敬。 有人下意识后退,心中紧张,会不会自此刻起,周遭一切都不再安全,黑衣人是,船上百姓也是,指挥使会不会无差别攻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叶白汀远远看着男人身影,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突然想起这本书的结局,他虽没仔细看过,但知道仇疑青是死了的,他当时还很疑惑,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空降北镇抚司就能迅速控场,将锦衣卫打造的铁桶一般,定不是一般人,怎么会轻易死掉,现在,他想他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了…… 就是因为这个毒。 这个毒不但影响了他的睡眠状态,让他睡不着,日夜折磨,精神越来越差,也有趁他精力不济时,控制他的法子,就是这个笛声。 这是毒物使用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似乎只要余毒未解,随时可以操纵。 三皇子和八王子,简直其心可诛! 这两个贼子就是一丘之貉,连这些隐秘都曾交过底!怪不得八王子说,他有三皇子最后的保命根基,他将这个控制仇疑青的大秘密交换,三皇子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诚意? 瓦剌使团现已离京,他们本没打算对八王子下狠手,现在么……叶白汀捏紧手指,别想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的回去!他必要以牙还牙! 仇疑青虽然速度很快,但仍然还很远,叶白汀和所有人一样,只看得到人,看不到更多细微表情,但他在他身边太久太久,有些东西不需要看清楚,也能知道,比如仇疑青动作里的微滞,每一次微停借力似乎都比往常慢些,比如他的身体总是微侧,那是一种拒绝姿态,他不是很想往这个方向来。 他很难受,他在挣扎,他并不是如别人所想,真的无知无察,他在努力…… 他是可以清醒的! “笛子在哪,给我吹!用力吹!” 三皇子很嫌弃这个速度,一边催促手底下的人,一边看向叶白汀:“如何,我的解药呢,还不肯拿出来么?” 叶白汀视线滑过远处大船,百姓们仍然在努力,在抗争,姐姐也是,他看到了姐姐的裙摆,和那日在北镇抚司一样,是漂亮的榴红。 不停有人被挤到河里,有黑衣人,也有百姓,黑衣人在努力游水,设法自救,百姓们却早准备好了援助之法,小舟已经被找出来了,还有飘在水面上的木板,如果有挣扎呼救,不会水的,船上立刻有人跳下去营救…… 场面仍然很难,百姓心里不可能没有害怕,但他们在坚持。 叶白汀垂了眼。 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今夜一直表现的很镇定,心里却不是没一点担忧的,他不会武功,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没有能力当机立断,救下所有人,他只是相信大家能自救,他相信此刻京城的形势,百姓的人心,早不似以往战乱时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皇上和指挥使的日渐积累,安宁繁华的盛世之况,足以给所有人胆气。 何况船上有的不只是百姓,还有他从小就会打架心眼多的姐姐,以及微服其中的锦衣卫。 如若不能救更多人……他的坚持和拖延还有什么意义? 三皇子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他固然不是坏事,但眼下,百姓才最重要,仇疑青才最重要。 他不能看着仇疑青做下不能挽回之事,看着百姓们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中! 叶白汀看向三皇子:“你能以笛子控制他——” 三皇子冷笑:“想让我命人把笛子扔了?” “不,”叶白汀知道这不可能,以三皇子疯劲,纵使需要解药,也见不得他们好过,大不了就大家一起死,人不怕,他想说的是,“你能以笛声控制他,应该也有别的办法,引导他的方向。” 叶白汀从腰间珍珠扣里扣出一颗米粒大的小药丸:“让他只冲着我来,任何别人都吸引不了他——这丸解药便予你。” “愚蠢的高尚。” 三皇子一脸遗憾的看着叶白汀:“行,就成全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了过去。 叶白汀接住。这个小瓷瓶并不是细身长颈,而是扁圆低矮,有点像女人用来装口脂的瓷瓶,只是更小,更精致,打开盖子,的确是油脂样的东西,白色透明状,带有淡香。 三皇子:“你将这东西抹到皮肤上,人体内血液催动,温热促发,它会生成独有味道,仇疑青闻到,就不会追别人了,只会找你。” 叶白汀指尖挑出一些,抹在腕间,颈侧,脉搏跳动,更易催发的地方。 他也说话算话,把那丸解药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还有些意外:“这么痛快?” 叶白汀眉目淡淡:“你纵逃得了今夜,也逃不了以后,我们总能抓到你——顺便提醒,服用解药之后,你的身体也会衰弱一段时间,千万不要争勇耍狠,轻举妄动哦。” “总能抓到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三皇子张嘴把小药丸吞了,看着叶白汀,眼梢眯起:“你敢用这个香膏,就该知道,我不可能留你在这里了。” 叶白汀眼神淡淡:“嗯。” “这有情人相爱相杀是什么样子,我也挺感兴趣的,来人——”三皇子叫了人来,“把叶白汀给我扔到大船上去!” 叶白汀眉间微凛。 三皇子笑容阴阴:“小阿汀,好好享受这种刺激,嗯?怕了就喊我,你知道的,我对你如此欣赏,一定会救你的……但你若喊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远处仇疑青身影已经越来越近,黑衣人不敢耽误,动作迅速地架起叶白汀,轻功飞掠水面,直接把他带到了远处大船,二楼,人最多的地方。 黑衣人撤的很快,叶白汀却暂时动不了了。 “咦?这少年郎我认识,姓叶是不是?北镇抚司那个小仵作!” “剖尸验死,没有案子不能破,指挥使的鼎力助手!还保护过我们,为我们排除过危机!刚刚是不是你在远处大船上保我们!” “……一定是!肯定是把这群黑衣人给得罪了,才被带了过来!我就知道有人在外面拖延时间,我就知道锦衣卫不会放弃我们!” “行了老少爷们儿们,啥都别说了,快点护住了,不能叫黑衣人再抓了少爷去!” 大家七手八脚,有的把他扶起来,有的给他解绳子,轻手轻脚的把他往里推,往背后护。 叶白汀努力推开他们:“别……都离我远一点……” 可是大家热情高涨,声音也很嘈杂,没有人听到他的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真听从,怕他有危险,当然要紧紧护在最安全的大后方! 叶白汀汗都要下来了:“不能这样……我很危险,都离我远一些!” “少爷放心,没事!这里谁不危险?我们保证护好你,不叫你伤一星半点!” “没错,锦衣卫来了,咱们也不丢脸不是!” 叶白汀闭了闭眼,没办法,只好伸出手指—— “抱歉。” 因为对人体穴位的熟识,他知道危机时刻攻击别人哪里可以自保,也知道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温柔一点,不会让某个人某处特别疼或直接晕倒,这时行动,大多戳在麻筋,让人们稍稍有些不适晃动,片刻就能好,他刚好借着这个片刻,冲出人群。 “诶少爷怎么要走——” “都听他的话,让开路!” 叶白芍一看到自家弟弟,就知道不对劲,可能有什么变数,一边在几步远外喊话,还一边拉了一个姑娘一把,没叫她挤下船去:“小心!” 她说话声音这么大,身上的红裙子这么显眼,冲过来的样子这么快,怎会不引起别人注意? 船外调度过来的黑衣人已经看到了,事情发展到现在,早没了先前的顾忌,直接搭了弓,箭矢破空,直直的叶白芍而来! “姐姐——” 叶白汀看的清清楚楚,叶白芍却因为周遭嘈杂,没听到也没看到,他只能猛地冲过去,用尽全力奔跑,推开叶白芍—— “唔……” 箭矢挑出血色,瞬间湿了衣裳。 叶白芍后背抵在船柱上,被弟弟撞的有点懵,刚要动,手指间一片粘腻温热,那是弟弟的血。 “谁……”叶白芍眼圈立刻红了,转身就要往外冲,“谁敢伤我弟弟!我杀了他——” “没事的,姐姐,”叶白汀拉住她,给她看自己右臂的伤口,“你看,只是划破了,皮肉伤,我没事,一点都不疼。” 叶白芍眼泪都下来了,怎么会不疼,怎么可能不疼? “你……姐姐连累你了。” “姐姐只会疼我,怎会连累我?我只要姐姐没事,以后能长长久久的疼我,我要一辈子有姐姐疼,可贪心了……”叶白汀忍着疼,撕下一角里衣,也不是包扎不了,可姐姐在这里,他就顺便撒了个娇,“姐姐帮我绑一下,嗯?” 叶白芍本也不是脆弱的女人,就是一下子吓到,有些措手不及,立刻接过那片衣角,给弟弟包扎好:“你是不是要找指挥使?我帮你——” “不,姐姐要离我远些,注意自己安全,尽量帮船上的人就好,双胞胎也在船上,你得找到他们,我一个人就可以,指挥使不会伤我。” “可是——” “没有可是。” 叶白汀说话间,已经看到仇疑青越来越近的身影,推开叶白芍,跑了出去。 这船很大,共有四层,一楼甲板室最宽的,但也是人最多的,越往上人越少,也越容易成为靶子,但好像,他只能往这个方向跑了。 叶白汀找到船梯,一路往上,今日和三皇子周旋,心力耗了太多,体力也不足,小腿越来越酸,越来越沉重,到了三楼就感觉有点迈不开了,他不停的催促自己,快些,快些,再快些—— 仇疑青你来找我,千万不要伤别人! 终于爬到四楼船顶,叶白汀呼吸急促,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了,拂面海风微冽,将他的衣袍鼓起,头发往后吹,有一瞬间他都睁不开眼。 我在这里,仇疑青,我在这里!你看到我,看到我啊! …… 远处锦衣卫已经杀过来了,申姜带着人,甚至狗,连小船都准备好了,冲往这边大船。 “少爷挺住,我们来了——” 申姜离得太远,还看不到船上状况,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行,连指挥指都超过了他们,但没关系,既然来了,就不会饶过这些黑衣孙子! 因他带来的人不少,还可以左右进行包抄!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人犯,三皇子,都给我抓住!少爷也要救!除行动小队,另外分出小舟营救百姓,不可轻忽!” “汪——汪汪!” 狗子冲着一个方向叫,申姜看过去:“女人?姚娘子?三皇子要跑?呵,孙子,试试老子的准头吧!” 长箭搭弓便射—— 锦衣卫的箭都是军需特供,与众不同,箭身打造流畅,尾羽簇白,保证速度和杀伤力的同时,在空中画出的痕迹也很好看。 不知道射中了谁,但总归伤到了对方的人,申姜周身气势大涨:“给老子冲!” 远处岸边,燕柔蔓长呼口气。 她今日没有在船上,既然是三皇子的计划,自己人,或者‘潜在自己人’,当然要被调开。她本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事发才觉不妙,想要出去报信,又发现周遭环境并不允许,眼线太多,并不方便。 指挥使给她的任务是打进组织内部,其它事可降调处理,这不是她‘分内之事’,可她怎么能不着急?联系锦衣卫不方便,别人呢?她之前隐隐知晓,同期往组织内部努力的人里,有一个叫石州的,和锦衣卫关系似乎也有微妙,既然都是‘组织’的人,见他总要容易些。 到了地点,她才发现也没太大必要,因为船只那边,锦衣卫和指挥使已经到了……她早就知道,官和官是不一样的,锦衣卫不会放任百姓如此危险。 石州看到了她:“别愣着啊,去找条船,立功吧。” 燕柔蔓:“嗯?” 石州:“三皇子搞出这么大动静,后路肯定早备好了,锦衣卫再厉害,这么多百姓不能不救,对三皇子底细也还没摸透,估计没办法今夜摁死他,你去找条船,介入三皇子的渠道……” 燕柔蔓脑子灵活,根本不必对方多提示,就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转身很快,却还是问了:“你不担心你的妻儿?” 石州哼了一声,眉眼阴郁:“要是这点小场面都过不去,让我的妻儿跟着受罪,仇疑青就别活了,自戕谢罪吧。” 他和仇疑青干过架,也合作过,最知道这小子的阴招,这小子的超前预判和本事,可能中间有些凶险不假,但赢不了……怎么可能? 这小子连兵强马壮,人丁兴旺的瓦剌都能搞残,何况这点小场面! 三皇子真以为安将军战神名号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天看着他脸长的好看就给了?那是无数场战争积累,无数次生死边缘游走,可不是运气就能过来的。 三皇子又以为他石州是什么人?随便就能算计到? “我得给那小子弄药去,这边你别管,回吧。” 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在心里嘀咕,媳妇,你可千万别怪我啊,小弟也别太吓着…… 自己的媳妇儿子,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可三皇子明明知道叶白芍是他媳妇,还突然来这么一出,敢这么搞,估计也有意要试探他,是否真心归顺组织,如无意外,他们此举恐怕只是用来威胁,并不会真的伤了他媳妇性命。 遂……所有人都能动,反而他自己,最不能动。 锦衣卫不顶事,还有他的死士,他石州的人,定不会出事! …… 仇疑青已经冲过来了。 叶白汀站在四楼最高处,迎着夜风,看着 风很大,有利于气味扩散,叶白汀又取了膏脂,在腕颈,甚至皮肤外侧都加了一层,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香,仇疑青当然能闻到,他已经冲着这个方向而来,很近很近了。 期间黑衣人但有所阻,他出手毫不留情,周身全是冷硬杀气,骇人的紧。 叶白汀紧紧抿着唇,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啊—— “仇疑青!” 可惜他的声音被嘈杂环境淹没,传不到更远。 “小姐姐小心哇——” “不能掉水里——” 双胞胎在人群里,游鱼一般,十分灵活,他们没有受任何伤,也没有被任何人抓住,竟然也不害怕,像玩游戏似的,你跟着我,我护着你,默契十足,一边用自己的小武器□□衣人,一边保护别的小娃娃,想保护他们的人追都追不上。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因为太瘦,被挤到船边,身影趔趄,双胞胎看到了,过去拽了一把,人倒是拽过来了,但因为他们人小,脚下飘,被旁边黑衣人一挤,掉下了船。 他们自己倒不害怕:“哇飞飞——” “看我表演跳水!” 叶白芍吓得不轻:“儿子——” 叶白汀听到声音,心中也跟着一紧,别别别,不行不能这样……船这么高,双胞胎还小,只怕水浪拍过来都经不起,这么掉进水里不行,双胞胎不可以出事!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掉下去了!怎么办! 就见仇疑青掠身而过,在双胞胎落到水面之前,一手一个,抱住了他们,飞鸟般轻灵,轻轻踩了下水面,就带着人往上飞了起来。 “哇飞飞——叔叔肩膀好宽!” “叔叔飞得好快!” “叔叔教我教我——” “我也要这么帅!” 仇疑青轻轻把孩子重新放到船上,交给叶白芍的时候,百姓们一默,顿时群情激愤。 “我就知道龟儿子些不学好,想要挑拨我们不信锦衣卫呢!呸!心太脏!” “老少爷们儿们都看清楚了,咱们是被骗了,黑衣孙子们没安好心肠呢!” “错了就认!大姐大娘们,方才是我孙子,嘴臭,对不住你们,稍后怎么骂怎么罚我认了,但这会儿你们瞧着,我以功赎罪!” “没错,我也是,叫李三宗,家住水石胡同,第三棵槐树下,刚刚我骂过的人,对不起!明日起你们尽可去我家找我,要我怎么赔罪都行,今天,咱们先一起扛过去!” 叶白汀看到这一幕,眼眶有些热。 除了小孩子,成年人眼里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人性有恶也有善,本来很很复杂,我知道自己偶尔做过错事,偶尔有过邪恶的想法,你也一样,可能今天我们境遇相似,彼此知心,明天就会拌嘴,后天就能老死不相往来,生活里总会有疙瘩,也总能解开,偶尔犯错而已,人之常情,方才骂战一场,不过是为了求生,不过是丢点人罢了,成年人活在世上,谁没丢过人,谁将来不会丢人? 人心……当然会被诱导,被操控,可人心也会察觉到正在被诱导,正在被操控。 哪怕知道自己很坏,很自私,内心真正喜欢和向往的,还是那些忠诚和守护,有些时候,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叶白汀想告诉三皇子,你让我选择谁的命,我偏不,我全都要! 三皇子的船已行远,通过望远镜看到这一切,阴着脸下指令:“给我吹,给我用力吹!” 笛声拔高一层,更加躁动,更加尖锐。 仇疑青晃了晃头,方才有些松动冲开的意识,再次被调开,他推开百姓,冲往船只四楼,那个吸引他的味道……但凡有黑衣人阻拦,出手便是杀招! 他下意识循着香味往上,走船梯都嫌慢,脚尖轻点船身,自外侧飞掠,直直冲着船顶而去,眼神越来越空茫,面色越来越冷淡。 他看到了叶白汀。 叶白汀右臂渗出新鲜血色,眼底落着月光,尽是温柔:“我终于等到你了。” 仇疑青眸底隐有血色,凶戾眼神未变,掌握为拳,拳风迅速往前—— 叶白汀不躲不闪,反而向他伸出了手。 视野暗处,突然有流箭过来,正冲着自己,叶白汀蹙了眉,不让仇疑青再靠近,狠狠一推…… 仇疑青没有被流箭射到,他也没有,但因为这一用力,脚下一空,他再也不能保持身体平衡,直直往下倒去。 夜空之中,皎月之下,他逆着风,衣袍鼓动,发梢激荡,他可能会狠狠砸进水中,他不懂水性,可能会立刻呛水,水过气管,浸至肺腑,无法呼救,甚至无法挣扎。 他朝仇疑青伸出了手。 “青哥哥,救救我好不好?” 仇疑青本来满面冷厉,只是循着本能,朝着吸引他的味道,跟随而来,可看着叶白汀的脸…… 他眼神微顿,似乎有些困惑,片刻后,身形加速而来。 他脸逆着光,看不到有什么变化,可他的手接触到叶白汀的一瞬间,叶白汀仿佛听到了这个人心中的声音—— 他在说,别怕。 他在说,我来了。 第250章 你是时候为我去死了 “阿汀——” “少爷——” 姐姐的喊声, 百姓的吵闹,甚至连离这里很远的申姜的声音,叶白汀都听到了, 可眼前一片朦胧, 他看不到任何人, 也想不起任何人, 眼里只有仇疑青的身影。 男人逆着光, 看不清表情变化,可眉骨轮廓还是那么帅,那么温暖。 仇疑青心跳越来越快。 他知道自己状况有些不对劲。过往他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任何事都要有足够预案, 可这一次, 好像有点托大了。 自和叶白汀一起睡, 睡眠和精神状况得到改善, 加之解药服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难受过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而控制得住, 时而控制不住, 这是体内毒素影响,一时不太好冲脱,可他也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只是耗些时间而已。 意识正在一片混沌中时,他看到了面前这双眼睛。 眼型有些圆,像杏子,黑漉漉的, 像个小动物,盛着月光皎洁,干净又清润,很好看,但他应该知道更多,比如这双眼睛眯起时像个小狐狸,狡黠的紧,笑起来卧蚕可爱,似能托出整个春天的桃花…… 这是他的宝贝。 他的宝贝,此刻用这中小心翼翼,渴切期盼的目光看着他,求他救他,叫他青哥哥…… 胳膊上那么多血,有多疼不怕,从那么高摔下来,水面有多凉也不怕,可能入水淹溺都不怕,只怕他被别人控制住,醒不过来。 他的宝贝,怎么可以受这中委屈,怎么能被人欺负至此! 仇疑青之前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吵闹,还有个一直不停,刺耳难听,他特别想摁死的笛声,现在却什么都听不到了,谁喊他都听不到,只听得到小仵作这一声青哥哥。 他心中重重一跳,告诉自己必须得快些,马上做点什么,否则一辈子都要后悔! 手接触叶白汀时,他突然拳变掌,从推打的动势变成拥住…… 怀抱无比契合,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之前就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他的怀抱只属于这个人,这个人也只能属于他,他已经晚了些,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屏气。” 大手护着叶白汀后脑,仇疑青旋身换了个姿势,自己身体往下,却已经来不及做别的,两个人一起,重重砸进了水里。 “指挥使——” “少爷——” 所有人都很着急,已然在大船近处的申姜都喊破了嗓子,可还没等他率先跳下水营救,那边突然水花激起,仇疑青抱着叶白汀腾波而起! 眼底再没有了空茫无识,他眼神凝厉,动作有力,方向坚定,运轻功踩着水面,很快将叶白汀抱离危险中心,带他来到岸边,到大石上坐下。 小仵作入了水,浑身**,仇疑青想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才发现自己也浑身湿透了。 “……抱歉。” 他蹲在叶白汀身前,执起他的手,侧头亲吻他手背,声音暗哑:“我来晚了。” “明明很及时,”叶白汀摇了摇头,伸手摸他的脸,“我没事,你才是,不要害怕,嗯?” 仇疑青视线掠过对方右臂上的伤,经水一浸,血色漫的更开,更浓。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身经百炼的战士,不知见过多少血色,敌人的,他自己的,可这一刻,他竟然有些不敢看这处伤,而这份不敢,小仵作都知道。 叶白汀微微倾身,抵住他额头,声音很轻:“夏日天热,我也不冷,胳膊上只是皮肉伤,回去处理就好,你别担心。” 仇疑青嘴唇绷得很紧:“……嗯。” “汪——汪汪!呜汪!” 狗将军今天出跟踪任务,跟锦衣卫一起到岸边后就没动了,下水的活儿不是它的工作内容,它被命令在岸边等待,可它也着急,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的等,一直看着远方,随时准备如果有人游水过来就帮忙叼拽一把,结果最先看到了少爷,那当然要过来! 因为今天出水上任务,申姜心细,叫人迅速准备船只的时候,也顺便准备了点毛毯衣服之类,方便照顾百姓,当然时间有限,这些东西并不多,可能也不够用,狗子本就守在一边,顺便就叼了一块过来…… “汪!” “好将军。” 仇疑青养狗子养的很随意,除了每日训练,平时很少有什么夸奖动作,这次却大手揉了揉它后颈:“谢了。” 将小毛毯裹在叶白汀身上,仇疑青道:“我该走了。” 明明远处笛声还在响…… 叶白汀捏了下他的脉,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判断他应该是没事了,微微歪了头,唇角绽出微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仇疑青闭了闭眼睛:“……不会很久。” 叶白汀:“好。” “好好守着他。” 仇疑青摁了下狗子后脑勺,转身离开。 “汪——呜汪——汪!” 狗子守在叶白汀身边,眼睛墨黑,满面凝肃,耳朵竖的尖尖,像个忠诚的士兵,没有命令,绝不退后一步! 仇疑青转过身时,眸底温柔尽去,满目都是冷厉锋芒,他倒是要看看,谁胆敢这么放肆,敢伤他的人! 第一个目光落点,当然是吹笛子的人。 他轻功起势,速度更快,力度更强,踩着水面,茫茫水波在他脚下竟如平地,没半点障碍,直直往一个方向掠去! 从他刚刚抱着叶白汀砸进水里,三皇子就知道不妙,控制不住了!这毒虽然有些邪性,能引发,但对意志坚强的人没用,除非这人正在虚弱中,精神和体力都不济,否则…… “不可能,我不信,不可能有人做到——吹,给我用力吹!” 三皇子仍未放弃,一直下令催促吹笛之人:“我要他死,我要仇疑青死!” 吹笛子的人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养至今日,为的就是这一刻,本也没打算停,胸腔胀痛,都快吐血了也没停,可发现还是不行,控制不住,就是控制不住! “嘘——” 笛声戛然而止,他不但控制不住人,连笛子都被人捏住折断,下一刻,被人掐住喉间,只听到耳边咔嚓一声响动,疼都来不及,就再无意识了。 三皇子表情突然僵住。 脊背发寒,有一中难以言说的战栗感,预感很不好,三皇子突然扬声:“走,都走,给我撤!离开这里!” 可怎么想,还是不甘心,他遥遥冲着岸边喊话—— “叶白汀——你知道的,我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我的手段,我的人,只有这些?你既猜到了我的‘秘密集会’,可知都有什么人参与了?我告诉你,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高官,也有深宅主母,我所拥有的,远远超过你想象!” “你别想赢我,你永远赢不了我!天快亮了,今夜有点没玩够,你乖乖等着我,咱们下回再聚——我不在的日子,你可要好好思念我,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这天下将易主,你的男人也该换了哈哈哈哈——” 他有轻舟,离开的速度很快。 然而仇疑青更快。 大船上的百姓和黑衣人,仇疑青根本没管,他视野一掠,就知申姜带来的人足够,他的能力放在贼首,才能发挥更大作用。 三皇子自不会什么都不做,身边黑衣人尽数派出,全为阻仇疑青,然而仇疑青是谁,他是百炼成钢的安将军,百万军中都能取敌人首级,何况这中小场面? 人们看着他的背影,眼前似乎能浮现,沙场之上,巅峰期的安将军是个什么模样,他是怎样杀敌的。 高悬明月下,他身影迅疾如雷,为躲对方箭雨,前行并非是一条直线,绕着圈子,如蛇行一般,曲折蜿蜒,可这并不影响他的速度,他很快,黑衣人但凡敢阻,皆死于他手下! 他身上因落水湿透,没有武器,可不要紧,他只要靠近敌人,就能得到武器,刀,剑,矛,盾,弓箭,但凡对方使的,他都擅长! 他的刀锋冷厉,他的剑映着寒芒,但凡过处,精准收割着敌人性命,刀光剑影中,血花四溅,一个个黑衣人命丧落水,唯他始终干净,脸上连血色都未溅到。 战场刀剑无眼,他自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不久后,身上就见了血,可他历来战斗,凭的就是一腔悍勇,靠的就是一往无前,不管前方是谁,身上有没有伤,他从来无畏无惧,脚步永远向前,从不后退一步! 黑衣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人不怕疼,不怕丢命的么…… 仇疑青伤处有血色漫出,但这些血色并不会削减他的气势,反而更添悍勇,黑衣人怕了,慢慢的不再敢靠近……被杀了怎么办! 仇疑青追的越来越近,咬的越来越死,好像没办法甩掉了。 三皇子眯了眼,把身边离的最近的姚娘子拉过来,推了出去。 姚娘子一脸震惊:“主子……” 三皇子看着她飘向船外的身影,温柔一笑:“你不是喜欢我么?为我佛前点香祈祷,愿我一生安康,所求皆能得,所愿皆能偿,说要为我赴汤蹈火,情钟一世,永世不渝……现在不正是机会,为我效忠?” “去吧姚娘子,我会让人给你立长生牌位,佛前给你点长明灯,你下辈子不会再生在青楼,做妓子了,你会是一个好姑娘,到时可来寻我……” 姚娘子发丝飘散在风中,有点不明白。 她的确喜欢三皇子,很喜欢很喜欢。 她是女支女生在青楼里的孩子,生来低贱,未来根本不会有光明可能,只有一条路,还必须得努力,超过所有人,才能日子稍稍好一些。 世态炎凉,人心恶劣,她见过太多太多,身心受伤无数,从未见过明亮天光,直到遇到江汲洪,被点拨,才开始慢慢欣喜,原来还可以这样,余生可以过的恣意自在。 在没有见过三皇子时,她不止一次从江汲洪嘴里听到过这个贵人,她偷偷向往了很久,喜欢了很久,终于有一日见到,贵人果真温柔隽雅,和她想象中一样。 她知道自己卑贱,配不上这样的人,也从未想过觊觎,只敢偷偷喜欢,只要能留在他身边,能为他做事,时时看到他就好,就因这个卑微的愿望,她甚至愿意用自己身体,为他笼络更多的有用之人。 她的确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性命,她自认是他身边最忠心的人,只是来的略晚一些,她比谁都希望他好,早就做好了赴死准备。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此刻,被他推出船来的瞬间,真的有机会为他付出性命了,她却有些迟疑。 这个决定,她做的真的对么? 一瞬间的时间,非常短,她却非常痛苦,一边质疑自己忠心的对不对,一边为生出这中质疑而羞愧,她不是喜欢三皇子,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么! 仇疑青的确被阻了脚步,因姚娘子和别人不同,她是组织里比较重要的小首领,知道的东西很多,不能随意杀了,他将人制住,扔到后面,给随之跟来的锦衣卫。 申姜这边接住,立刻上了镣铐—— “跑啊,你不是厉害着呢么,再跑啊!再让你们主子救你啊!可惜没有下回了,他放弃你了,你也好生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办——指挥使,前头还有那个姓江的呢,还要不要抓?” 仇疑青因接姚娘子的停顿,距离落下了很多,三皇子又几乎把身边所有黑衣人都派出来了……他仍然可以往前,以一挡百,可身后锦衣卫必跟不上,而且…… 他视力很好,触及远处河岸时,看到了一艘小舟,船上是谁他看不到,但烛盏映出来的标识,他很熟悉,那是此前约定,属于燕柔蔓的独特标识。 “弓来——” 他不再继续往前追,而是挽了弓,搭箭便射! 接连三箭,悉数冲着三皇子方向—— 第一箭,江汲洪何等忠心,以身挡之,箭自他左肩胛下穿入,不死也重伤了。 第二箭,再无人可拦,三皇子躲避不及,伤在了右臂,箭矢擦肉而过,血花随即飙出…… 三皇子倒吸口凉气,疼的唇色发白,不过也庆幸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就在他嘲笑安将军也不过如此,射个箭都能偏了的时候,下一箭逆风而来,直直钉在他左背,肩胛骨往下,脊柱往左,靠近心脏的地方。 “噗——” 他瞬间就吐了血,再也撑不住,倒在船上。 姓仇的……没有射偏,右臂那一箭,只是以牙还牙,他的人这样伤了叶白汀,他也必须要受这个伤,这是惩罚,后背这一箭,才是审判。 和魏士礼杀人的方法一样,背后射杀,充满高高在上的审视与鄙夷…… 三皇子唇间沁着血,低低的笑了。 好个仇疑青……好个叶白汀!你们等着,只要这回我不死,只要我死不了……你们通通都得死! “贵人快来!这边!” 有女人撑着小船过来,目标非常小,非常隐暗。 三皇子经人扶着,看了一眼:“你是……” “奴家燕柔蔓,”燕柔蔓站在船上行礼,“本不敢打扰公子,可夜色浓浓,总有些忧心,便……” “姓燕……”三皇子想起来了,“你是姚娘子推荐的人。” 燕柔蔓微笑:“姚娘子厚爱。” 三皇子眯着眼:“你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起先是不知道的,”燕柔蔓神色平静,没有激动,也没有讨赏的谄媚,“后来猜到些许,也未敢往前,只在旁静待时机,若您不需要,奴家自也不必画蛇添足,若您需要,怕是有了凶险……” 三皇子笑:“知道凶险,还敢来,不怕把命留在这里?” “命,哪里有前程重要?” 燕柔蔓微笑:“不瞒主子,奴家进过诏狱,和锦衣卫打过交道,自有保命法子,至于您这里——留下奴家,可比杀了奴家收益大的多。” “你不错。” 三皇子抚着伤口,艰难地上了燕柔蔓的船,同时命令身后黑衣人:“给我断后。” “是!” 一轮恶战,不知死了多少人,水面都要被染红了。 距离太远,仇疑青不再往前追,大船这边,也进入了扫尾阶段。 黑衣人有的死了,有的被锦衣卫拿下,拴在一条船里,准备之后审问,百姓们自也有锦衣卫帮忙,他们之前因为组织自救,受轻伤的不少,落水的也不少,好在小船和木板都及时放了出来,这些人要么爬上船,要么抱趴在木板上,此刻水流不快,脚蹬几下就能掌握好方向,距离并不远,喊两声锦衣卫就能听见。 锦衣卫准备了多的船,救急药物和小毛毯,行动非常快,把一船一船百姓接到了岸边。 整个过程也不是没有死伤,但在最大范围内控制住了,大家经历一轮苦战,虽然很累,情绪倒不错,指挥使从远处回来时,大家都高呼欢迎—— “指挥使厉害!” “指挥使武艺高强,看的人都傻眼了!” “我看到那三箭了,够准!” 仇疑青淡淡摆了摆手:“没事,都回家歇着去,京城乱不了。” 说话间就越过了他们,走向远处大石上坐着的叶白汀。 “汪!汪汪!” 狗子冲着主人撒欢的叫,摇着尾巴,好像在说,你看,我好好看着少爷呢,一点事都没有! “嗯,辛苦了。” 仇疑青拍了拍狗子的后脑勺。 叶白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微微笑着看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除了唇色有点淡,脸上没什么不适表现。 仇疑青放了心,大步走过来。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身上血色,却有点心疼:“你受伤了?” 面前男人可比之前狼狈多了,一身湿衣到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半干,有些地方沾染了更多血色,微暗黏腻,视觉效果不怎么好,他的脸上有溅上去的血点,眼角到额边有微长伤口,现在仍然渗着血,手臂包括胸前,都有洇开的血色。 仇疑青随手撕下里衣布条,咬住一边,右手拉过另一边,熟练的给自己包扎:“无碍,都是皮肉伤。” 无可置疑,这男人很帅,哪怕流了血,自己给自己包扎的样子,都充满了荷尔蒙。 叶白汀看着这个姿势,怎么都觉得很眼熟,好像整个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伤了,都会这么给自己处理伤口……都是他教的? “走了,我带你回去。” 仇疑青避开叶白汀右臂上的伤口,很小心。 叶白汀反而没什么,他刚刚坐在这里时,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稍微有点深,但问题不大,上了药很快能痊愈,就是这几天要习惯一下疼痛感。 只是没想到,伤口看明白了,没看明白自己的腿,哪怕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还是因为之前过于劳累,腿有点软,差点把扶着他的人带歪。 仇疑青手绕过他膝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叶白汀:…… 似是知道小仵作会害羞,仇疑青找着话:“今夜……让你受累了。” “也没有,我就是干了点拖延时间的活……” 叶白汀视线掠过头顶星空,看到远处百姓,心里已经很满足,他只是个仵作,不能安&邦,也不能定国,做到这样,好像还挺厉害的。 仇疑青见他微笑,问他:“想什么呢?” “没什么,”叶白汀搂住他脖子,“就是觉得大家其实都很可爱。但也要随时警惕,有些人就是站在暗处蠢蠢欲动,我们永远都不要高估自己的抵抗力,也不要低估环境的腐蚀力量……我们执法机关要好好努力,保大家都平安啊。” “……嗯,你说的都对,但今夜,不要再多想了。” 岸边传来马蹄声,还有玄光迅疾如闪电,嚣张到不可一世的身影。 仇疑青吹了声口哨,带叶白汀翻身上马。 “指挥使和少爷尽管先回,这里有我呢——” 申姜一边让人押着姚娘子和众黑衣人往外走,一边送别仇疑青和叶白汀,还能一边跟着安排:“都别热闹了,天这么晚了,都给我乖乖回家睡觉去!会骑马的骑马,会赶车的赶车,老人女人孩子在坐车先走,位置不够就挤一挤,互相体谅体谅啊……” 叶白汀原本只是骑在马上,跟着仇疑青往回走,享受着夜风,如同以往很多次一样,可慢慢的,他发现不对了。 仇疑青抱他抱的太紧。 “好像有点热……” 他隐晦地提醒,仇疑青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没听到一样。 他便又道:“你抱我……有点紧,稍稍松一点?” “……嗯。” 仇疑青表示听到了,但不改,手臂力度还是那么紧。 “我好像有点喘不过气……” “你喘的过来。” 叶白汀没办法,最后只能在受伤的胳臂找理由:“我有点疼……” 仇疑青这才松开些:“很疼?” 他的嗓音过于沙哑,叶白汀能从里面听出自责和愧疚。 “也没有那么疼……我能忍。” “能忍?” “……嗯。” “可我忍不了了。” 叶白汀感受到了什么,身体一僵,你忍不了……不会是那里忍不了吧? “他们都在觊觎你,都想从我身边抢走你……” “我不会走。” “可你走了。今夜,你一个人出去,放我在房间里。” 叶白汀:…… 他感觉仇疑青的气息过于有侵略性,很不对劲,他心中有中强烈预感,好像有些事……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可这男人受了伤啊!休息重要! “你不是……”叶白汀深呼吸,提醒他,“你不是说过,要给予我尊重?” 马行飞快,不知何时,已经离北镇抚司街道越来越近了。 仇疑青紧紧扣着叶白汀的腰,眸底似有野火在烧:“所以我不是君子,我是卑劣的小人,我只想占有你。” “你跑不了……你只能是我的,只会是我的!” 仇疑青翻身下马,抱着叶白汀,大脚踹开了面前的门,一路往里,将叶白汀按在床上,身体欺近,很凶地吻了过去。 第251章 我是你的 一梦悠长。 叶白汀醒来时, 天光大亮,有不知名的鸟掠过树梢枝头,留下清脆叫声, 伴着不断蝉鸣, 有潺潺水声近在耳畔, 调皮的鱼儿跳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有夏风拂过枝叶, 送来浅浅花香, 枝叶簇簇微响,热闹的紧。 他蹭了蹭枕头,不怎么愿意睁开眼睛。 昨夜记忆的最后,是仇疑青浓烈炙热的吻,这男人好像被惹着了,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占有欲作祟,无法再压抑, 好像要把他生吞下腹一般, 特别凶, 按着他的手举过头顶,不容他抗拒。 他说他不想做君子了, 他杀人无数, 手段铁血, 未来是要下地狱的,本就是个坏人,也不想再讲礼节,他只想占有他…… 叶白汀感叹自己的丢人, 他竟然呼吸不过来,晕过去了! 情人间分享的吻缠绵缱绻,他不是不享受,也没想过要拒绝,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会发生,他对此也有过期待和预想,可万万没想到,体力扛不住,竟然被人给亲晕了!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 可逃避没用,人睡够了就是得醒,再丢人也得面对。 蝉鸣不断,夏天还是那么让人烦躁,可为什么没有很热的感觉呢? 叶白汀睁开眼,发现不对,周边环境很陌生,从未见过。 身下睡的床榻像是红木打造,床头雕着花,从上面坠下浅青帐纱,可以防蚊遮风,伸手拉开,上面似加了机扣,异常顺滑,且不用他多动作,垂坠到地面上的帐纱就自动收拢,往后,视野变得开阔清晰。 四周装饰物不多,有架屏风,锦布铺的圆桌配了矮凳,上面放着釉青色茶具,没有圆角衣柜,没有太多放置物品的地方,看起来朴素的紧…… 但他并没有慌乱,因为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仇疑青的腰带,正挂在屏风上,像是随手抽出来挂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 所以这里是……仇疑青的家? 人当然是有家的,安将军创如此伟业,指挥使光是破前面几个案子,皇上那边流水的赏赐就过来了, 可仇疑青一直都很忙,停留最多的地方就是北镇抚司,根本不怎么回家,天气冷了,出入最频繁的地方就是叶白汀的小暖阁,后来又跟他一起睡,再后来搬到指挥使在司里的房间…… 仇疑青惯常穿的衣服鞋袜,平时要用的武器,处理公务的书房,都在北镇抚司,几乎让别人忽略了他在外面有房子这个事实。 叶白汀也是,只知道仇疑青有房产,还不止一处,比如西山的温泉庄子,能称得上‘家’,地段和位置最好,面积也最大的,是一个御赐的宅子,就在北镇抚司附近,离的并不远。 可仇疑青自己都不怎么回去,叶白汀便也没来过,也没想过要来,这次……仇疑青竟没带他回北镇抚司,而是来的这里么? 叶白汀起身,胳膊还有些疼,但是不要紧,上面缠的纱布清爽干净,有淡淡药香,已经被上过药了,疼痛很轻微,更多的反而是酸麻感,完全可以忍受,比昨晚好了太多。 转过屏风,他才发现,为什么感觉水声这么近,房间里摆设这么少,因为这就不是一个房间,他也不是在池塘边,而是一个……凉水亭? 亭子造的很大,四面开阔,别说装一张床榻,再放两个也绰绰有余,只有一边类似‘门径’的过道能看到远处风景,其它都是水帘,有水车在水池里不停滚动,连绵不绝的水被抽到亭子顶端,再从四面落下,好像小型瀑布,阳光在瀑布水珠上掠过,角度微妙时,甚至能看到漂亮虹光。 叶白汀以前看过一些古代相关的文献,比如古人如何纳凉,除却去往高山避暑或用冰,大多是靠房屋的特殊建造结构,比如墙要厚,通风有各种门道,也有一种凉水亭,把活水抽到亭顶,水不停轮转,就能随时带走炎炎热气,送来水气清凉,保持温度宜人。 只不过文献上看是一种感受,亲身在现场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回身看了看刚刚睡过的床,那个床帐……除了防蚊防风,应该也有防潮雾水气的效果? 不过这床帐很新,床也是,亭子里虽没什么漆味,可各个截断面,转弯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磨损——这是新造的? “醒了?” 仇疑青从远处过来,手里拎了个食盒。 叶白汀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身为指挥使,仇疑青在人前总是端肃的,稳凝的,身上衣服总是一丝不苟,以玄青暗色系为主,他很少穿浅色绸衫,还穿的这么薄,风一吹,都能眼眼看到他胸腹的肌肉轮廓……以及包扎的纱布痕迹。 “你的伤……” “怎么不穿鞋?” 仇疑青剩下食盒,过来就把他抱上了榻,握住他的脚,拿过袜子给他穿上:“天热也不能这般贪凉。” 叶白汀下意识脚往回收,反而被握得更紧,仇疑青声音微有低哑:“别处任性可以,寒自脚入,袜子不可以不穿。” 二人目光对上,指尖触感更为清晰,一粗糙一柔润,摩擦时身体似乎能为之战栗,脸也忍不住烫起来。 “咳……” 叶白汀先别过了脸,视线放到远处食盒:“给我带的饭?” 仇疑青给小仵作穿好袜子,将他抱到桌前,端来水盆,给他也给自己洗了手,方才打开食盒:“姐姐说,晨间需得食的清淡。” 里面是一瓦罐粥,熬煮的清香微甜,一闻就知道味道不错。 叶白汀正好有些饿了,伸手给自己盛了碗,也没忘仇疑青,给他也盛了:“我姐姐呢,她可安好?” “很好,只是竹枝楼忙,她不得空闲。” “双胞胎呢?可都没事?” “都没事,因昨夜‘受了惊吓’,拒绝上课,让人去书院请了假。” 叶白汀注意到仇疑青下巴绷得很紧,脸色有些不好,以为他身上伤口疼,便又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姐夫呢?昨夜他都没有出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仇疑青‘嗯’了一声,声音更淡:“他正在试图融入三皇子组织,三皇子也的确缺他这样的人才,但信任需要构建,昨夜所有人都能动,他不可以。” 叶白汀心下一转就想明白了,打入对方组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姐夫能进去浅层,是因为他的身份在对方那里是透明的,且非常有用,别人看着眼馋,想要深度合作,必然会另加试探,昨夜姐夫不动还好,如果动了,这个机会也就彻底的消失了。 “所以……昨夜我姐姐的危机是真的,但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她只是三皇子抛出来的饵,钓你,也试石州,三皇子未必想下杀手,石州也有令死士保护在侧,但当时危机忽至,无法提前预警,后刀剑无眼……会不会有危险,也不一定。” 叶白汀沉吟:“那我也算没白去?” “三皇子目标是你,你若没有被那两封信引去,他还会另想它法,”仇疑青眸底墨色浮沉,“你终会被他调走。” “还好昨晚有惊无险……” 叶白汀舀了一勺粥:“你呢,你的毒怎么样了?” 仇疑青:“大夫说,因前期精力损耗不大,此毒对我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药方已经换过几轮,天缕兰心也拿到了,只要接下来按部就班服药,对方再来这一招也不必再怕,他们可能会短暂影响我情绪,但无法控制我。” 叶白汀很有些惊喜:“隆丰商行那个药……拿到了?” “三皇子下这种手,石州自也不会做吃亏的买卖,”仇疑青道,“趁三皇子在外‘忙碌’,他去隆丰商行,深入藏库,把天缕兰心给换了。” 叶白汀睁大眼:“……他做个了假的?” 仇疑青颌首:“嗯。” 心下转两圈,叶白汀就明白了,姐夫这是故意的啊,反正也只是潜伏,不会在那边待多久,做什么小动作都不会愧疚,天缕兰心是仇疑青必用的解药成分之一,也很难找,三皇子不定怎么拿到的,没准就是和瓦剌那边交易得到的,就为有一天能控制仇疑青。 这种药藏在深库,必不可能卖出去,也不会时时拿出来看,只要确定它在,仇疑青没办法得到就行,现在姐夫把药偷了,放了个假的在那里,三皇子不知道,没准还会沾沾自喜,认为以后还有操控仇疑青的机会…… 叶白汀现在就想,希望姐夫暗度陈仓成功,三皇子永远都发现不了这件事,等到之后再想用笛子控制仇疑青的时候……一定会很惊喜。 “瓦剌那边呢?”他放下勺子,“八王子不老实,我觉得可以给他些教训。” 仇疑青:“大夫说他在诏狱那般折腾,已影响寿数,我本想着使团回去的路上不做安排,省的他没力气回去和九王叔打,没想到,他并不需要。” 指挥使面无表情,话说的云淡风轻,叶白汀却能听出内里的潮流暗涌。 本来八王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他们还指着八王子回去和九王叔干架,弄的瓦剌更乌烟瘴气,没打算多做什么,现在么,既然人不在乎,吊他一条命就行了,要是他自己不争气,不能反馈给锦衣卫更多的东西,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也别搞什么瓦剌王权了,虽然有点麻烦,但仇疑青能分化之前人丁兴旺,兵强马壮的瓦剌,现在再给他们制造个别的对手……也不是不行。 瓦剌只是鞑靼最大的部落,可鞑靼,并不只有这一个部落。 叶白汀想,仇疑青不愧是安将军,比他可有想法多了。 但是…… “三皇子为什么要来这一出?” 乌香挡不住了,买卖官位挡不住了,锦衣卫都已知晓,必会详查,可他本人因无确切证据在堂,锦衣卫已经放他走了,为什么要闹这么大动静?为了救江汲洪? 可一个心腹而已,舍了就舍了,他推姚娘子出来时,可没半点心软。 仇疑青:“他是在宣告,他来了。” 既然已经藏不住,就没必要再藏,与其被官府围追堵截,像人人喊打的耗子,不如做一波大恶事,让普通百姓知道怕他,让别的恶人知道还有这么个组织可以投靠,也让有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 若不是这次因为案情意外,三皇子自己突然暴露,他仍然会隐在暗中,继续搅动波澜,算计更深的谋局,更可怕的事,时下仓促,他来不及做更多,只能策划这起危机,定也因要做这件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断了不少臂膀。 至于为什么不谋算皇上,很简单,皇上身边有大昭最精锐的武装力量,遇袭反应也很快,回击会更猛烈更震慑,三皇子在准备不丰的时候突然下手,会担心自己最后跑不了了…… 这些仇疑青能分析到,叶白汀也能想到:“所以我们不能降低警惕,需得时刻防备,三皇子此次受创不轻,短时间内恐没办法再来,起码养伤的这段时间他动不了,但小动作少不了,之后为了成功,一定会蓄势待发,来一波大的……要防他起兵作乱,入城逼宫,我们必须得找到他的私兵来源——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仇疑青摁住了嘴。 对方拿着细布,正在给他擦嘴,气氛瞬间……变得不那么正经了。 叶白汀后知后觉,才发现仇疑青的不对劲,他的脸越来越黑,眸底墨色越来越重,似深海波涛汹涌,要催发什么极端恶劣风暴…… 好像从吃粥,提到姐姐起,这男人就不对劲了,之后越来越严重,虽然回答着他的话,却有些不耐烦? “你怎么了?”叶白汀歪头看他的眼睛,“可是在生气?” 仇疑青抿了唇:“没有。” 果然! 看看这别扭表情,听听这别扭语气,还说没生气? 叶白汀有些拿不准仇疑青在闹什么脾气,见他视线总会下意识掠过自己受伤的右臂……这男人是不是觉得没保护好他,还在耿耿于怀? 他便拉住他的手,晃了晃:“我没事,你别担心。”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下次不吃粥,不方便没关系,我会喂你。”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碗,吃粥都是用勺子么,他用左手一点没问题,可是吃饭用筷子……这男人真诚的在为这件事烦恼?那是遗憾,他自己吃了没找他帮忙呢,还是在不快他因受伤如此不便? “那我想吃东西了就叫你?” “……嗯。” 叶白汀试探了一句,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懂,就只是点了头。 有点不太好哄啊…… 叶白汀想了想,提起刚刚注意到的事:“这里是你家?” 果然不聊别的,话题放在彼此,仇疑青面色就缓了很多,端了盘葡萄过来,剥给他吃,可淡定可从容了:“钥匙不是给过你?你若愿意,随时都能来。” 叶白汀这才想起挺久之前,似乎是冬天的事了,彼此交心时,这男人给了串钥匙给他,说什么私库,身家,都是他的……当时就包含这个宅子的钥匙?这男人的私库,藏着的宝贝,全都在这里? “咳……” 叶白汀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左右,问:“你家里没有人? ” 仇疑青将剥好的葡萄塞进叶白汀嘴里:“只我一个。” “我不四……” 叶白汀嚼了葡萄,咽了,才能再次清晰说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下人呢?你这宅子光看一角我就知道小不了,怎么周遭都没有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仇疑青却只低眸盯着他的唇:“甜不甜?” 叶白汀品了品,点头:“甜的。” 仇疑青这才道:“我让他们走开了。” “嗯?” “会打扰你休息。” “可是我睡了一夜,都现在了……” “那也不可以。”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领口露出的皮肤,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渐深:“你昨夜睡得不好,总是喊疼,还出了很多汗,这两日天气不好,似在闷雨,房间里热气难抵,我便把你抱到了此处,下人若在,你睡时不安稳,醒来亦会害羞。” 叶白汀:…… 倒是很体贴。 “这里的确凉快,”叶白汀目光落在四周,那些簇新的,没有磨蹭过的痕迹,“是新建的么?” 虽然周遭景致很和谐,凉水亭的存在并不突兀,可它太新了,和别处完全不一样。 仇疑青颌首:“今年夏晚,已进七月,天气会越来越热,北镇抚司的房间也未必舒适,以后不必继续住在那里,可在这里住到中秋……或者,随你愿意,喜欢的话,住一辈子也可以。” 他的眼神过于炙热,叶白汀很难装作没发现,垂了眉眼:“那我住在这里……方便么?” 有更舒服更凉快的地方呆,谁愿意热的心慌气短?可他现在还不算正经的锦衣卫,仍然有诏狱囚犯身份。 “指挥使亲自服侍,哪里不方便?”仇疑青突然欺近,“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住?” 叶白汀当机立断:“我住!就住这亭子里!” 仇疑青这才眸底微缓,隐有笑意:“白日可在此处,有水荫凉爽,夜里若非闷热难耐,房间用冰就够了……总不好叫人瞧见。” 叶白汀眨眨眼,有点不明白,大男人有什么怕被瞧见的?又不是光着身子睡觉,顶多被人嘲笑下睡姿不雅,完全没想到睡觉是睡觉,未必是他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也未必是并排乖乖睡觉,可能还会做点别的……的确不方便。 “申姜之前升了千户,好几日不在我面前晃,是不是就在帮你做这件事?”叶白汀回过味来,“你故意不告诉我,是想给我个惊喜?” 仇疑青继续给他剥葡萄:“倒未料到,有人如此不懂事。” 趁着他昏睡未醒,骗走他的人,欺负他的人…… “噗——” 手指用力过度,葡萄捏碎了一颗,汁水淋漓。 叶白汀:…… “等急了?抱歉,我再剥。”指挥使倒是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另拿一颗,重新剥皮。 不对劲,很不对劲。 叶白汀感觉今天的仇疑青特别有脾气,特别不好惹:“那我们今天……”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动静,有点远,像在外院,但别人声音很大,不太像吵架,反而像送礼的那种推让,各种高声洪亮,这个说什么不能收,那个说什么一定得收,这个说什么不合规矩,那个说收下才是规矩…… “家里有客人?” “不过是些烦人的东西,”仇疑青又捏爆了一颗葡萄,满满都是不快,“我叫人扔出去了。” 叶白汀就没说,他听这声音,还有说话风格,尤其笑声,好像并不是什么‘烦人的东西’,像是东厂西厂的公公? 又想起之前和两位厂公的相处,这二人好像都对他特别欣赏,先前只是看着仇疑青的面子,想要迂回结交关系,现在却一大半是为他本人,真想招揽了。 之前了解的还不多时,两位厂公就会绞尽脑汁的送礼物,现在他不但自己有价值,让他们起了惜才心思,还直接被仇疑青抱回了家……东厂西厂这样消息灵通的,怎会不过来表示表示? 再仔细看仇疑青,了不得,这位已经面沉如水的擦手,不愉快直接摆到脸上了。 叶白汀恍然大悟,仇疑青是不是有点……不太想让他见到别人? 提起姐姐是,姐夫是,下人是,申姜也是,现在这东厂西厂,他都还没提起,就被赶出了门……诚然是为他着想,想要让他安静休息,但好像也有一种占有欲的体现,或者说,吃醋? 好像这个男人绷得很紧,不想再让他离开身边,片刻都不行,像筑好了巢穴,接了雌鸟回来的雄鸟,受不了任何刺激。 还好他只伤了胳膊,也不重,养养就能好,心情也不错,没有难受,也没说要走,不然这男人怕不会进化成创伤后应激症。 “别吃醋啦。” 因仇疑青在他右边,右胳膊有点不方便,动多了会疼,叶白汀便伸出脚,轻轻勾了下仇疑青的腰,以示安抚。 这么一勾一蹭,袜子又掉了。 仇疑青握住了他的脚腕。 有些感觉本就一直在忍,在压抑,给一个火花,就能瞬间蓬勃,星火燎原。 叶白汀见对方眼神越来越不对,脚立刻往回缩:“我和你一起住,不走。” 仇疑青拇指轻轻滑过他脚面皮肤:“证明给我看。” 叶白汀喉头有点干:“怎,怎么证明……” “他们都觊觎你,都想笼络你……” 仇疑青眉骨阴阴,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衣襟袢扣:“可我是你的,你想要么?” 叶白汀真的,对着这个男人,对着这样的眼神,很难说不想,昨夜那种浑身发烫的感觉又来了,他只要被仇疑青这么靠近,就有点绷不住。 仇疑青欺过来,眸底墨色翻涌,压不住狂涛骇浪:“我可以做别人的好人,但对你,我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了,我可能是个狂徒,疯子……阿汀,你怕不怕?” 说实话,叶白汀有点怕。 仇疑青看到他眸底慌乱,更受不了,直接把人捞起,扣住手腕:“不许走!你答应我了,不看任何人,不理任何人,只待在我身边!” 他有点疯,欺过来的气势汹汹,可又记着小仵作受了伤,不能太用力,一半下意识想要放肆沉沦,一半险险控制着自己,难受的紧。 叶白汀清澈双看着他:“你的伤……确定没事?” 仇疑青呼吸微促,手指轻轻抚过叶白汀的眼睛,动作里是和气势相反的小心翼翼:“……没事。” 叶白汀便仰起头,给了他一个吻,笑容灿烂。 仇疑青哪还忍了的,喉间滚了滚,脚一勾,帘账放了下来。 所有相思浓情都在此刻倾洒,有些誓言不必讲诉,彼此已经知晓,岁月悠长,再没什么比此刻更珍贵。 亭外天气不知何时变了,憋了良久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大雨敲响青台,湿了百花,酣畅淋漓。 第252章 指挥使干了不是人的事 大雨下了三天。风卷着雷, 闪电携着霹雳之势,肆意挥洒在白日旷野,也划破夜晚长空。 夏日的雨不来便罢, 一来就带着强势的宣告, 酝酿了那么久,闷憋了那么久, 总得回本,初时风狂雨大,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想关窗又舍不得, 后渐入佳境,变得温柔起来, 滋润万物, 如春雨一般, 人也跟着变得慵懒了起来, 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懒得做,只想享受此刻细雨温存。 街上没什么行人, 孩子们不上学了, 大娘的早餐铺子不开了,大商铺关了半截门,放归伙计,只掌柜的在窗边赏雨, 连卖伞的都过了好生意的阶段,懒洋洋坐在藤椅上喝茶…… 指挥使自也没那么多紧急公务忙碌。 三天。 从还没下雨的闷热午前,到雨都停了,四外安静, 先在凉水亭里,之后回了房间,叶白汀感觉自己都要废了……虽然中间有停下休息,他会困会睡会被捞起来喂东西吃,但这也是极荒唐的三天啊! 明明仇疑青受了伤,体力竟然还这么强悍! 丢人是肯定的了,也不知道这里的下人们会怎么想……虽然他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还没见到。 太放肆了……真的太放肆了,就是除了吃睡休息,都在干那种事啊! 叶白汀想起,他被翻来覆去,折腾的实在受不了时,找借口说想看阳光,歇一歇行不行,仇疑青亲他的耳朵,说乖,没有太阳;电闪雷鸣实在响的过分,他有些惊着了,下意识往里一躲,挨着仇疑青,仇疑青就抱住,低声问他,想了?然后继续;他说想看雨,仇疑青说雨太大没什么好看的,他说不想看雨,仇疑青又非得把他抱到窗边,一边继续想做的事,一边低声哄他,说雨落花台,景美声妙,不若共赏…… 你不是说要尊敬我吗!不是要君子温柔,珍爱怜惜,绝不雷池一步吗!你的礼仪优雅都喂了狗吗,第一回就这么折腾! 叶白汀睁开眼睛时,心累的不行,这男朋友不要也罢。 “醒了?”听到身边人呼吸节奏变化,仇疑青抱过来。 叶白汀偏开头,没让亲。 仇疑青低笑:“不动你。” 叶白汀信他个鬼。 仇疑青:“真的,我也会累。” “真的?” “真的。” 叶白汀信了,在清晨枕畔,和爱人分享了一个甜甜的吻。然后…… “你不是说你会累么!” “宝贝……你太好了,我有点……控制不住。” 再次醒来,已经过了午时。 对着那张凑过来的熟悉的脸,叶白汀很难控制住脾气,一巴掌过去:“滚……” 仇疑青握住拍过来的这只手,轻啄手背:“别动,你有伤,会疼。” 叶白汀闭上眼睛:“你不动,我就不疼。” 仇疑青:“真不动你。” 叶白汀:……信你个鬼。 仇疑青低声哄:“你该吃东西了。” 叶白汀还是没动,饿是有点饿,但反正这狗男人会端过来……他转身背过去,不理他。 默了一会儿,仇疑青:“香膏和药用完了,你会受不住。” 叶白汀:…… 虽然有点丢人,但这个理由,好像有点靠谱。 叶白汀任男人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给他穿衣服,二人对坐,帐中气味暧昧,他感觉自己得说点什么,冲破这个气氛:“北镇抚司公务忙碌,你不要回去看看?” 仇疑青给他穿上中衣,系袢扣:“看过了。” “看过了?” “嗯,你睡觉的时候。” 叶白汀:…… 不要若无其事地炫耀你某方面很强啊! 仇疑青掠开小仵作额侧发丝:“可要起来?” 叶白汀往后靠了靠,有点拒绝:“腰好酸。” 看着他卷在薄被里的样子,颊染绯色,眸有水光,仇疑青眼神就有些深,喉头滚了滚。 叶白汀瞬间警惕,这狗男人不是吧,又想了?你才说过绝对不动了,连香膏和药都用完了啊! “我要起床。”不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颈间肌肤,似乎有些遗憾:“……好吧。” 被握住脚腕穿了袜子,穿上鞋,叶白汀动了动,走了两步,发现也不是那么难受。 不知仇疑青给他用了什么药,从哪寻的,最开始很难受,但仇疑青给他抹药抹的很勤,有时睡着了根本都不知道,醒了发现身上清洗过了,也用了药,药味不重,也不会让人不愉快,调了花香调进去,还挺好闻…… 身上没什么力气是肯定的,接连几日‘操劳’,就他这体力,会精神百倍才怪,但太难受也不存在,除了腰稍稍有些酸,走路什么的一点事没有。 “去凉水亭?我想看阳光。” “可以,”仇疑青似想到了什么,唇间噙着浅笑,“今日天气晴朗,有太阳。” 叶白汀脚步一步,可太知道这狗男人想起什么了! 算了,不跟他计较,房间厮混三日,他是真的想见见天光,哪怕可能会有点热。 一顿饭吃的……不算很顺利。 先前不知是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还是担心他会害羞,泡茶拿东西提饭收拾这些事,仇疑青全都自己来,舀汤喂饭都是。 尽管叶白汀已经抗议过好几次,说自己胳膊上的伤不要紧,早已经不怎么疼了,拿筷子吃饭完全没问题,仇疑青还是坚持要照顾他。 还对此刻相隔距离不满意,说离得远不方便,干脆把他抱到腿上,喂饭喂的相当享受,好像只要看到他这么吃饭就满足了,自己完全不会饿一样。 叶白汀却有点受不了,谈个恋爱而已,这男人好粘人啊,他都觉得粘乎的有点不适了,这男人竟然还很享受,前面三天……就算了,他真没什么力气,今天开始万万不可以了! 为了吃饭主动权,他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和代价。 但也算饱到了眼福,因为在自己家后院,抛却了指挥使身份,仇疑青穿的很少。 夏衫薄软,风一吹,身体轮廓清晰可见,领子随动作扩开一点,内里风光无限……武功高强,久经锻炼的成熟男人,身材真的很有些看头。 但是…… 叶白汀看到对方身上的抓痕,眼瞳顿了一瞬,他竟然这么凶的吗,把人挠成这样子了? 还有腰腹伤处包扎的纱布……虽未有血色沁出,已然好转,但纱布未去,就是还没好,这男人还敢动的那么凶,不会疼的吗! 饭菜早已撤下,面前是飘着袅袅水气的茶香,仿佛岁月自此静好。 叶白汀心下忽转,手指触及仇疑青腰腹伤口,微微蹙了眉:“……你故意的?”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嗯?” “总感觉,以你身手,不应该受这么多伤。” “没什么不应该。” 叶白汀很认真在说这句话,仇疑青却很随便,话音间甚至有调侃,全然不当回事,还将茶盏拿起来,要喂给他喝。 慢慢的,叶白汀明白了,仇疑青不想聊这个事,或者说,他说对了,仇疑青就是有意受这些伤,以他身手,并非不能避免,或怒或气,他可能觉得没保护好他,应该要受些惩罚。 叶白汀冷下脸,推开了茶盏。 “怎么了?”仇疑青指腹碰了碰杯壁,“不烫的。” 叶白汀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这个问题:“为何受了这么多伤?” 仇疑青眼梢微垂,放下茶盏:“被笛声诱制,全不由自己。” 叶白汀眉眼更静:“是么?” “不是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仇疑青伸手摘了颗葡萄,剥开皮递过来,“不想喝茶,就吃些果子,润润喉。” 叶白汀拍开他的手,站起来就往外走。 仇疑青扔了葡萄,拉住他:“怎么了?突然不高兴,生气了?” 叶白汀冷笑一声:“我不过一个小小仵作,怎么敢生指挥使的气?” 仇疑青看到他颈间红痕,皱眉:“是我……太放纵了。” 这种神情,这种语气,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叶白汀更恼,用力甩开他,大力往外走:“才不是因为这个!” 仇疑青一个旋身,把他按在亭角花墙,身体欺近:“所以是……真生气了。” 叶白汀心中无力,瞪他:“是又怎样!” “宝贝……”仇疑青低头亲他唇角,“可以不在这个时候,同我吵架么?” “怎么,我心情不好,想要吵架,还要看日子?”叶白汀冷着脸,“因为和你在一起了,因为昨夜和你好了,因为现在应该你侬我侬,花好月圆,有不开心也不能说,有情绪也得敛着,得时时看气氛,照顾你脸色?” 仇疑青眸底有些乱:“我不是这……” “走开,别碰我!” 叶白汀推开了仇疑青。诚然两个人过日子,该要互相体谅,互相包容,但现在他不想,他不愿意,就是不开心了! 仇疑青担心伤着小仵作,不敢下手硬来,只是阻着他的路:“到底怎么了?” 叶白汀看他的眼睛,眸底一片火气:“自己想!” 说完绕开他就走,中间还因为身体不舒服,脚步顿了一下。他抿了唇,扶了扶右胳膊,姿态不怎么好看,但非常坚定的走了:“不许跟着我!” 仇疑青万万没想到,千山万水走到今天,好不容易……竟然把人给惹生气了!不理他了! 三息过后,老管家跑了过来,满脸焦急:“将军!少爷怎么走了!采买绣坊送来的新衣裳还没来得及试,厨下研制的新菜晚上才能头一回做,家里的账本子也没来得及看,还有库房那几大箱子宝贝,将军不是说给少爷准备的?这么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看,连院子都没来得及转,少爷怎么就走了呢!您快点过去,把人追回来啊!” 老管家操心的不行,见自家将军穿的实在不像话,一边絮叨,一边眼疾手快的找来外衫给他披上,囫囵一绑,就把仇疑青给推了出去:“您倒是快点动!” 老头急的跺脚,再耽搁,人就出了二门了! 仇疑青皱了眉:“他好像……生我的气了,很严重。”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老管家更跺脚:“您也不知道疼着点人!就知道少爷会害臊,不叫咱们上前,可您也怜惜着点啊,就刚刚那一下,老奴就瞧见了少爷颈间红痕……少爷多矜贵的人,可不是咱手底下的兵,随便摔打操练的,您下手太虎,少爷身体不舒服,怎么可能情绪好,这种脾气不冲着您发,冲着谁!” 仇疑青给自己扣上腰带:“你说的对,这脾气……是该冲着我发。” “将军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啊!” “嗯。” 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老管家手抄在袖子里,神情很是复杂。 这个家,已经空了很久很久了……多年前,是老爷和夫人先后离开,将军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走出了这里,少年时去往边关,更是一次都没回来过,去年归京,北镇抚司明明就在旁边,来回很近,用不了多少工夫,将军还是,宁愿叫人把衣服用物送过去,也不回来,偌大宅子,打理的再精细干净,没了主人,总有种说不出的荒寂感。 好不容易将军慢慢变了,周身悍勇锋锐仍在,气质却变得内敛平和,眼底有笑模样了,也愿意回来了,还把少爷带了回来,很有一种打造爱巢的模样……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少爷您行行好!我家将军就是个不懂事的莽夫,您别跟他太较真,不高兴了打骂都成,再不行可以上军棍,我们都能帮忙,就是……就是别走,别再丢下将军一个人,成么? 叶白汀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扶着右胳膊,身残志坚的回到北镇抚司,发现一切如常,还真没什么变化。 想想也是,前头命案已经办完,事实清楚,凶手归案,三皇子中箭受伤,起码短时间内折腾不了,京城内外一片安详,北镇抚司除却本身职责事务,再无突发紧要事件,也的确不该忙乱。 “少爷——你可回来了!” “嗯?” 叶白汀还没感叹完,就见申姜风一样的刮过来,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眼神那叫一个热切:“怎么了?司里不是没什么大事?” “别提了!”申姜呼哧呼哧喘气,“大事是没有,小事一大堆啊!指挥使不在,所有事都压在我身上,底下人全都来找我问主意!我就是个试千户,根本不行啊,顶不住,少爷可得和指挥使好好说说……” 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小了。 叶白汀没听清,往前两步:“你想让我同指挥使说什么?” “没,没什么,”申姜突然吞了口口水,“我就是提醒少爷和指挥使,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一定要注意好好休息,司里有我呢,没事,我什么都能干!” 叶白汀:…… 他略一侧头,才发现了仇疑青的身影,怪不得。 申姜当然是看到了指挥使,指挥使表情可不怎么好,然后又瞧见了少爷颈子边的印记,这个么……成亲了的人,都懂。 见指挥使脚步不怎么明显,视线却往他这边,尤其和少爷的距离上扫,申姜懂了,噔噔噔后退几步:“那什么,后头活儿还多,我得紧着干完,还能早点回去看媳妇,就不瞎聊了,少爷我先走了啊——” 叶白汀仍然没理仇疑青,指挥使回了北镇抚司,自有一堆事要忙,他脚步没停,拐去了仵作房。 死去的黑衣人的尸体,老仵作商陆已经验了,因不存在死因疑虑,主要验录的也不是这个方向,而是其它,比如身高体型,各种身体特征,是否有相似之处。 商陆本就是资深仵作,这小一年跟着叶白汀,加多了其它系统知识整理,更稳了:“死者身材都不算太高,体型偏瘦,身上肌肉轮廓明显,深深浅浅的伤疤有很多,明显久经训练,手掌脚掌都偏宽偏大,内有硬茧,有些骨节微微变形……总结来看,很像东南沿海,善水性之人。” 叶白汀还没说话,仇疑青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应该是水军,卫所正在查。” 见到指挥使,商陆就更紧绷了,迅速报告完自己的验尸结果,就没再说话了。 少爷和往常一样,会拿过验尸格目仔细对照,看是否有缺漏,但往常指挥使在时,他不会这么沉默,会有解释或者讨论,今天好像完全没有理人的意思……指挥使一个人走话题好尴尬啊! 商陆人老成精,早就看出来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对,之前就已经很默契很亲密了,现在更有别人看不到的情丝缠绕,指挥使的眼睛都离不开少爷了,少爷虽然很淡定,但脖子上的痕迹…… 刚有些不确定,想要多看两眼,就被指挥使有杀气的眼神扫到,刮骨微寒。 商陆瞬间退后两步:“验尸结果就这些了,外头稍稍有些忙,少爷要是没问题,我先走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走出仵作房。 这回他没着急,见有锦衣卫过来请走了仇疑青,才慢慢悠悠,去往诏狱。 那夜乱象之后,生擒的黑衣人,被三皇子推出来挡难的姚娘子,还有始终关押在这里的凶手魏士礼,全都在审讯过程中,有人不配合,被刑房拉了去。 这不是叶白汀业务范围内的强项,便没干涉,继续往里走……久久没来,其实这种天气,自己的牢房还挺凉快的。 “相子安呢?”隔壁空着,有个邻居不在。 秦艽正在啃猪蹄:“他不是个心思狡诈的师爷么?那个什么三皇子花活儿太多,刑房那边有点理不过来,把他请走帮忙了。” 叶白汀视线就落在他正在啃的猪蹄子上:“所以这个……” 秦艽笑的可坏:“他又不在这里,大夏天的东西容易坏,糟蹋了就不好了,我只能先帮他笑纳了。” 叶白汀莞尔:“怎么总是跟他吵架?” “怎么是我跟他吵呢?明明是他总要挑衅我!” “你们都有小铃铛,你怎么不出去?” “我也想啊,还不是最近没我的活儿,少爷你有点懈怠了啊,总不能老是谈情说……咳,”秦艽咳了一声,突然话音大转,“谈情说爱是正经事!少爷做的对,不好好休息,身心彻底的放松,怎么能好好工作?少爷尽管享受生活,有危险的活儿尽管叫人来找我,我保证不跑!” “不跑?” “嘿嘿……当了几回锦衣卫的人,滋味还不错,有点爽,以后继续也不是不成。”秦艽一边说话,眼神一边往侧边瞟。 不用他提醒,叶白汀也知道仇疑青来了。 这里也不能呆了。 又和秦艽说了几句话,他走出诏狱,忍无可忍的问仇疑青:“为什么总跟着我?” 仇疑青垂眸看他:“我没有想跟着你。” 叶白汀怒:“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意识到时,”仇疑青声音微轻,“就在你身边了。” 叶白汀:…… 嘴甜也没用我跟你讲!今天说好了不理你就是不理你!你想好了错在哪里,再过来跟我说话! 他转身就走,这回也不在北镇抚司呆了,出了大门,去了竹枝楼。 他未察觉到的暗处,一堆锦衣卫悄无声息的围观,个个都很发愁。 “怎么办啊……指挥使好像把少爷给得罪了?” “可是少爷很讲理,很少无缘无故生气……指挥到底干了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 “有!非常觉得!两个人气氛亲密了很多啊!莫不是……指挥使干了不是人的事了?” “都干不是人的事了,还把人给惹了,太不是人了! ” “噫……你竟然敢说指挥使坏话!” “怕什么,你不也说过?少爷说了,指挥使亲民点不是坏事——干什么干什么,后面的别拽了,我这还没看完呢!” 说话的小兵察觉不对劲,回过头,就看到了仇疑青,吓的脸刷的就白了:“指,指挥使……” 几个老兵反应快多了,礼行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迈开的脚步也是:“参见指挥使!属下急着训练,请恕属下告辞!” “属下也是!” “属下告辞!” 转眼间现场走空,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嫩兵蛋子。 小兵看着远方,欲哭无泪,苍了天了,都是一群什么王八蛋啊! “那,那什么,指挥使,属下才操练完今天的份额,腿脚实在沉,真的跑不动了,您看……属下再加罚半日,成么?” 对面一片沉默,没有说话。 小兵还以为今天交代在这里了,正想咬咬牙说我现在就去受罚,谁知指挥开口,语气竟然很平和:“少爷还跟你说了什么?” “啊?” “亲民之外,还有什么?都说来听听。” “呃,好,好的。” 这少年是个新兵,和叶白汀相处其实也不多,只是最近一个多月,他领了照顾任务犬的任务,狗将军亲近少爷,一人一狗总在一处玩,他便多见了几次,话也多说了几句,但也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少爷问过我父母家人,身体如何,感情好不好,问我为什么想做锦衣卫,会不会觉得训练太重,规矩太严,有没有哭鼻子后悔过,还问我说亲了没有……” 小兵越说,发现指挥使脸越黑,小动物般的直觉起来,求生欲极强的换了个方向:“少爷也总是提起指挥使……” 仇疑青:“提本使什么?” “这些话也没同属下说过,”小兵觑了觑指挥使脸色,“有时候少爷和狗子说话时会不小心漏,说担心指挥使……” “担心本使什么?” “对啊,指挥使这么厉害,不管做什么都如阪上走丸,刀过竹解,轻松的很,少爷好像就是觉得,您再厉害,也需要人心疼,需要人牵挂……” …… 竹枝楼。 叶白汀刚到门口,就从里边蹿出两颗小炮弹,一左一右,熟练的蹲在他脚边,抱住了他的腿。 “舅舅怎么才来看我呜呜呜——” “想死舅舅了呜呜呜——” “那天大船上舅舅都没理我——” “爹爹也没来——” “厉害叔叔也走了——” “不能飞飞了——” 叶白汀被俩熊孩子一撞,老腰一酸,差点直接撅过去,他慈爱的摸了摸俩外甥的头,发出灵魂问题:“怎么没去书院?” 俩熊孩子立刻松开了他的腿。 “好像不早了……” “得给舅舅去准备礼物了!” “舅舅再见!” 俩孩子灵鱼一样,钻进了竹枝楼。 “别管他们,”叶白芍招手叫叶白汀进去,“俩熊孩子人来疯呢,那天在船上胆子不小,好像帮了不少小孩,最近两日,别人家长都来道谢,可把他们美坏了,正飘呢。” 叶白汀抬脚进来:“礼物……是怎么回事?” 叶白芍给他倒了茶:“你这孩子真是,自己要过生辰了,竟不记得?” “生辰?” “对啊,七月初八,七夕过了子时,娘当时还道,怕不要给我生个可爱的妹妹呢。” 第253章 你很美味 原来自己要生辰了…… 叶白汀垂了眸。 午后阳光洒在桌面, 灿烂耀眼,雨后转晴的夏日和平时不同,走在外面顶着太阳是会很热, 坐在房间或树荫下,有风袭来, 感觉就很舒适了, 不会闷热, 也不会出太多汗。 叶白汀看姐姐:“姐夫回来过么?” “回来过,差点又跟我哭了, 没出息, ”叶白芍哼了一声, 放轻了声音, “他在外面的事我没管过, 但他这回同我说了,出了点小问题,但问题不大, 可以解决,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你也别多担心,双胞胎也说过,想跟你道歉……我和孩子身边, 放有你姐夫的死士,怕惹眼,放的不多,也就每人身边一两个,他们只管在特别危机时能及时救命,平时我们做什么都不会管的, 那夜不管箭冲着我来,还是双胞胎失足跳船,其实都不会有什么事,倒是连累了你……” 叶白汀懂,姐夫训练的死士和别人不同,贵精不贵多,要的就是一个隐秘,真正的危机关头能救命,如果平时都会出现,别人都知道了,那真正危险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叶白芍:“那俩刚刚估计是害羞了,没好意思说,你别怪他们,他们只是胆子大,跳船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是,以后和我们在一起,你当要顾着自身,知道么?” “嗯。” 叶白汀点了头,其实当晚替姐姐挡那支箭,只是下意识举动,没有思考斟酌,也不需要思考,不知以后能不能做得好……希望以后不会再遇到这种事。 叶白芍叮嘱:“总之你放心,我和双胞胎都不会有事,你姐夫和指挥使都算有本事,足够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不必过于忧虑。” 叶白汀垂眸:“嗯。” 叶白芍仍然有些不开心,想着那夜是因为自己,弟弟才被骗过去了,想多嘱咐弟弟几句,别这么大了还被骗,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而且弟弟现在这么乖的样子……她根本舍不得挑剔。 “那夜忙乱,第二天我才得闲,做了饭菜要给你送过去,谁知你已不在北镇抚司,去了指挥使家,转过去吧,连人都不让见,只接了食盒,说你没事……” 叶白芍有些计较:“我也是太忙,俩孩子有点闹,之后连着下雨,没来得及去看你,好不容易天晴,今日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你这身体到底怎么样了?真的没事?胳膊上的伤可好了些?” “我没事,好多了。” “给我看看。” 叶白汀大大方方拉开衣服,给姐姐看胳膊上的伤。 “还真恢复的不错,都结疤了……” 叶白芍动作一顿,看到了个了不得的痕迹,弟弟颈侧往下一点的东西,不是吻痕是什么? “你和指挥使……” 叶白汀反应那叫一个快,清咳一声,掩上衣领,朝姐姐眨了眨眼:“怎么样,我说我能拿下他吧?” 叶白芍:…… “不害臊!”她指尖点了下弟弟额头,“就指挥使那夜抱着你的表现,我就知道有问题,你人小鬼大,怎会不好好利用?跟着人们到了岸上,你那俩外甥扒着我脖子喊舅舅,我都硬生生拦住了,没好意思上前,没想到你真……” 想起第二天早上被拦住的不让见,还有这几日的安静,虽然也有天气不方便的原因,但…… 叶白芍眯了眼:“他没欺负你吧?” 叶白汀正坐,正色,看起来正经极了:“你瞧我,像是被欺负过的样子?” 说实话,叶白芍有点看不出来,弟弟眉目慵懒,有浅浅春光,明显是处在浓情热恋之中,可这种痕迹,也不一定是做了出挑的事,这情窦初开,花前月下,接个吻抱抱什么的,也很容易这样,真要做了不该做的事……就指挥使那体格,弟弟能下得了床? 感觉这事不能细究,但弟弟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叶白芍沉吟片刻,才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但成亲还是必须要办,空了的时候,你同指挥使商量商量,叫他过来提亲……唔,我过去提亲也不是不行,但他家现在怎么个情况,我没弄清楚,不好失礼,好像是没有长辈在世?你得空问一问,既然决定要一起过日子,就得像个样,该办的都得办,不能不当回事。” 叶白汀清咳两声:“嗯,记得了。” “行,那你好好坐会着,一会儿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叶白芍转身要挑食材。 叶白汀却目光从窗外转回:“不用了。” “不吃饭就走?” “这个……”叶白汀主要是看到了还在窗外,目前离的有点远的仇疑青,正闹着别扭呢,他担心被姐姐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又怕仇疑青武功高,耳力好,什么都能听到,他就走过去,凑到叶白芍身边,掩了唇,低声说,“不是早同姐姐说过,想给指挥使寻个礼物,一直都没想好送什么?今日正好得空,便想四处寻一寻……” 叶白芍很理解,追求别人么,是得花心思,反手塞了一沓银票给弟弟:“那你记得要用心,指挥使这种位置的人,什么都不缺,贵重不贵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行了,去吧,钱不够记得跟姐姐要。” “谢谢姐姐!” 手里攥着厚厚银票,叶白汀笑弯了眼,嘴甜极了。 他将银票折好,塞进荷包,走出竹枝楼,全当没看到远处的仇疑青,也没问他为什么跟着,就一路往前走,不等人,也不理人,随便他怎么跟。 这天下午,他去了挺多地方,见了挺多人,一边感叹自己身体素质真不错,学武锻炼什么的就算了,有些事……竟然影响没那么大,以后也不用太担心害怕。 不过仇疑青是真的粘人,他从未见过他这几日的样子,表情动作,占有欲起来时竟然那么疯,什么醋都能吃。 但在这男人没有意识到错误之前,他还是不会理他的! 叶白汀给自己定了个时间,最多……到自己生辰吧,还有四天,仇疑青要是这么笨,就是想不通,他不介意好好教教他! 二人就这么拉锯着,叶白汀不理仇疑青,仇疑青等他消气,也不非要往前,就是日日跟着他,时时要看到他,帮他隔绝一切危险,甚至停留过多的他人视线……哪怕被繁忙公务调开,处理完时,不管叶白汀去了哪里,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第一时间跟上。 偶尔,察觉到叶白汀视线回转时,他还会十分心机,不着痕迹的用点苦肉计,希望小仵作能心软,这招以前是用过的,管用了的,何况他现在本身就有伤,条件十足,奈何小仵作气性有点大,见他不对劲,会立刻叫别人过来问他,自己离开的飞快…… 他要别人做什么,别人又不是小仵作。 这几日北镇抚司气氛难安,连老大夫都躲出去了,懒的和这对不省心的情侣耍花枪。 七夕乞巧节,京城很热闹。 前些日子的危机早已过去,百姓们早没了害怕,这件事在他们眼里甚至已经不再是危机,而是共患难的经历,是谈资,说了好几天都腻了,正好过节,风头就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七夕,是庙会。 一大早的大家就忙活起来,运物资的运物资,搭盘子的搭盘子,挂灯笼的挂灯笼,什么杂耍行头小戏搭台街边摊贩的食材,都得提前准备,重头戏么,自然在晚上。 而每每这种时候,锦衣卫都会很忙碌,人群聚集之处,常有小偷小摸,或者不小心和亲人走散的姑娘小孩,不盯好了很容易出问题,倘若闹出踩踏事件,事情就更大了。 叶白汀起床后,没有看到仇疑青身影,自己随便找了点事做,还有点不习惯,这几日身边有个大型‘跟宠’,他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空白时间了,今日……倒是正好了! 他决定出门,给仇疑青准备礼物。 这次是真的准备礼物,花很多心思,很认真的那种。 申姜一步不落的跟着,因有前车之鉴,这回怎么都不走,相当警惕,叶白汀怎么哄怎么骗怎么都劝都不走。 “我给指挥使准备礼物,你非要第一个看?” “我是想看礼物么,我是担心有意外!” 申姜那叫一个委屈,掏心掏肝,就差指天发誓了。 叶白汀:……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算了,”人赶不走,再不好意思,也只能板着脸警告了,叶白汀看着他,“你不走可以,但是不许和指挥使讲,知道么?” 申姜连连点头:“我对少爷的忠心,天地可鉴!怎么可能胡乱打小报告!” 但看到最后,他脸色越来越犹豫,欲言又止,左右踟蹰,还是忍不住小小提醒了下:“少爷……这个真的行么?感觉看到了会很伤心啊!” 叶白汀十分淡定:“伤就伤吧,我再送别的。” 申姜一脸骇然,再送什么别的?更让人伤心难过的东西么! 他很想提醒一下指挥使,今夜非常关键,一定要好好表现,不然以后水深火热的日子不要太多,作为过来人,他真的经验丰富,可刚刚已经答应过少爷…… 你们这样,让千户很为难啊。 夜色缓缓漫上,有夏风轻拂,街边灯笼一盏盏点燃,有圆有方,有大有小,编织出长长灯河,有富户点了烟花,灿烂花火炸开在头顶,与空中银河相映,更显斑斓。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有戴了幂篱的姑娘害羞地垂了颈,悄悄拉住身边人的衣角,也有小小夫妻同游,大大方方的牵了手,彼此眸底映出对方倒影。 街边摊子很多,吃的玩的戴的,卖什么的都有,叶白汀还是头一回这么沉浸式地享受这里庙会,感觉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拿起来看看,尝试一下。 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似乎自己一直在背后某个人的视野范围之中,不管往哪里走,往哪里拐,这种感觉都没有消失。 周围人太多,找不到这个视线,叶白汀也没想着要找,知道必是仇疑青忙完事,找过来了。 他依旧没理人,就随着人流往前走,悠闲四处逛,仇疑青也没急着过来,就远远跟着他,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叶白汀停在了某个拐角,那里有出戏台,台上新戏正好开锣。 仇疑青便也走了过去,站到了他旁边。 这次不必再担心人会走,因为小仵作好似很愉悦,认真在看这出戏,每次蓦然回首,小仵作都在笑,烛盏一映,勾得人心跳加速……小仵作没半点离开的意思,他便也舍不得离开。 左右无事,仇疑青便抬头,看起了这幕戏。 故事是新编的故事,戏也是新鲜排演的,有些地方尚未圆融,但看起来很流畅,颇为引入人胜……这是叶白汀提了方向,想要传达的东西,和戏班一起创作的短篇小故事,时间不长,也正好能将一些东西表达清楚。 人心多情,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深切之时,总会愿意为了对方付出一切,哪怕生命,殊不知,对方要的并不是你的生命,而是你的平安,要的是往后长久的陪伴,双方固然可以默默为对方付出,对方不需要知道,可这些沉默的时间,那些在误会中错过,明明可以不失去的东西,总是有些遗憾的。 当这些过往成为故事,警示着世人,要珍惜彼此,珍惜现在的时光,世人懂了,悟了,带着欢欣拥抱生活,可故事里的人呢?他们已经遗憾的因为这些错过和沉默,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最珍贵的人…… 不可怜吗? 戏台上的父母,夫妻,子女,都怀了一颗为彼此奉献的心,想要默默承担所有,有的露了馅,惹的哄堂大笑,有的丢了命,只能变成鬼魂常伴最爱的人左右,最爱的人却看不到……一幕啼笑皆非的故事,让观众大笑又沉默,最后转成长长一叹。 仇疑青看着戏台,若有所思。 小剧时间不长,总会曲终人散,台上人穿着戏服出来行礼谢赏时,仇疑青转头,不见了叶白汀。 心下一空,刚要跳到高处去寻,却发现叶白汀就在他身边,比先前还近了些,只是换了个方向,他才没第一眼瞧见。 小仵作似乎对街边小贩正在做的蒸糕感兴趣,蹲在一边等着这一锅熟,因夏夜热,只看蒸糕似乎有些不够,眼睛就总是往对面冰酪摊子上看,那边大娘做的,新鲜一轮也要出来了,可他人只有一个,蹲得了这个蹲不了那个,总要做出取舍……小仵作蹙着眉,很为难的样子。 似乎有很久,没见到叶白汀这个样子了。 仇疑青想起,小仵作一直以来都有些嘴馋的,最初开始一起办案,因刚从诏狱出来,叶白汀各种食欲都很旺盛,什么都想尝,什么都想吃,甜的,咸的,香的,尤其是辣的,总会馋,但那时他身体不太好,他便总是盯着,控制着他少吃些,每回见人没精气神,想哄一哄,只要带回新鲜吃食,小仵作就会非常开心,那种开心纯粹的笑颜,像阳光一样,很容易让人心暖忘忧。 后来……这种时候就很少了,小仵作身体慢慢转好,不必再控制饮食,他也不穷,就放下话去,随便小仵作吃什么,都尽量满足,再后来叶白芍来了,疼弟弟疼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顿顿饭都要自己盯着做,小仵作便是再嘴馋,人前看到的也少了。 岁月流转,世间经年,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变,真好。 仇疑青想,会不会叶白汀七老八十,头发都白了,还会这般嘴馋? 他压不住唇角笑意,转身去了冰酪摊子,从大娘手里买了一碗冰酪,走过来时,发现蒸糕也好了,顺手就挑了一块……最小的,小仵作只是馋,想体验一口,太多了怕吃不下。 叶白汀走的太久,站的也累,这里又没凳子,他就想蹲会儿,仇疑青买东西,他当然看到了,给谁的也很明显,仇疑青又不爱吃零食……但他没接。 二人一站一蹲,仇疑青个子很高,叶白汀得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小仵作脖颈高仰露出的皮肤,绷起的弧度……很容易让仇疑青想到某个瞬间,他喉头滚了滚,声音有些哑:“……我错了。” 叶白汀:“错哪了?”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既然会水,为什么会淹死呢?可能因为大意,可能因为轻视,可能因为过度信任自己的能力,看轻了水的危险本身。 仇疑青眸色墨色沉浮:“我在边关之时,越是打难打的仗,越会注意自己身边危险,时时提醒自己要小心,不受伤,才能坚持的更久,遂每回到最后,反而状态不错。可若是不需要什么战术的仗,比如对方很蠢,或者连兵数都比不过我方时,我就很容易受轻伤,因心中对危险的判断预警程度不一样。” “这次也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对着三皇子的黑衣人,有股不满的发泄欲,见你受伤,也很自责,这个受伤的人该是我,该要受到惩罚的人也该是我自己……是我太放纵了。” 叶白汀哼了一声,还是蹲在地上,没起来。 “这出戏,是你让人排的?” 仇疑青看出来了,视野滑过小戏台:“很温暖,我很喜欢。你连那些误会的时间,那些遗憾的错过,都不想出现在我们身边,我怎么可以这么莽撞?” 他低了眉,看着小仵作,头顶是浩瀚银河,眸底是皎皎弯月,声音温柔的不行:“我心悦于你,自该珍惜你的一切,保护你的财产——我也是你的,怎么可以不珍重自己,让你难过?” 叶白汀心中微暖,这狗男人气人时真气人,说起情话也是真的会。 “知道错了就好。” 叶白汀勉为其难的伸手,接受了狗男人的道歉礼物,尝了一口,眼睛倏的就睁大了:“好吃!这个好香甜,怎么做到的!” 他仍然蹲着,不起来,仇疑青就去旁边问摊主借了个小马扎,让他坐着吃,见他忙不过来,还帮忙端着冰酪碗,方便他吃。 不得不说,仇疑青还是很了解叶白汀的,他馋是真的馋,想尝一口也是真的想尝一口,多了也是真的吃不下,这点分量刚刚好,非常合适,足够吃到美食身心愉悦,又不会撑肚子。 仇疑青终于能再次拉住叶白汀的手了:“谢谢你的礼物,很久没有人……为我准备这么特殊礼物了。” 叶白汀看着他:“有点小悲剧的样子,你不觉得难受?” 仇疑青垂眼:“情绪自会被剧情感染,但我知,那些都是假的,我和你才是真的。” “嗯,还算聪明。” 叶白汀心说申姜输了啊,明显对指挥使不够了解。 仇疑青拇指摩挲过他手背:“不生气了?” 叶白汀拿眼白睨他:“本来也没生气,就是觉得某些人不吃点苦头,就记不住教训。” 如果那时他当场就挑明了,这男人估计也会乖乖应声,但这么打个哈哈就过去了,等到之后再有危机,估计还是会这么选。 “怕了么?” “怕了。”仇疑青借着人潮遮掩,握着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真怕,再也不敢了。” 叶白汀心中一软,看看左右,迅速把自己的手收回来,眼看花灯如昼,烟火璀璨,正该不负良辰:“行吧,那少爷带你去玩!” 仇疑青眼底噙起微笑:“嗯。” 叶白汀拽着仇疑青,给他看刚刚自己看过的小玩意,这个怎么新鲜,那个怎么好看,可认真了,仇疑青随他拽着,突然觉得家里的院子太空,好像这个也该买,那个也能装饰,突然有了一种买空整条街的冲动……小仵作喜欢的东西,就该捧到他面前。 见狗男人眼神越来越危险,叶白汀果断放弃街边小摊,拉着他去往卖灯的摊位。 “还记得上元节么?”叶白汀道,“我们是一起破案,还是一起赏灯来着?指挥使瞧着浓眉大眼,刚正不阿,实则一肚子歪心思,故意在灯谜里挑出我的名字……到底怎么猜的,那么多字谜,怎么就对上了我的名字,是巧合么?” 仇疑青低眸看着他:“想看?” 叶白汀震惊:“今夜也可以?” “随我来。” 七夕和上元节俗不同,玩的东西不一样,但到底是类似节日,有些是相通的,比如这些灯就不比上元节少,猜谜的摊位略少了几成,却也是有的。 于是接下来,叶白汀就看着仇疑青表演,这男人果然肚子里有货,不但专门挑着他的名字解谜,猜诗也都是诉情一类的,比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比如‘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比如‘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比如‘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叶白汀感觉自己耳根都红了,这么多人看着呢,狗男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仇疑青不但能猜谜,能解诗,还能目光始终触及他左右,在他被人潮拥挤时,轻轻松松捞住腰身,把他带回来。 叶白汀抬头看他,眸底满是清澈微光。 仇疑青就没忍住,把他带到一旁暗巷,狠狠亲了一通。 想着一条街还没逛完呢,叶白汀抵住仇疑青胸膛,转移话题让两个人冷静:“我问过大夫,说你只要继续吃药,定不会再被控制,我就有点好奇,那夜你看到我,真的一点都认不出么?” 仇疑青顿了下,似乎这个问题有些难答。 叶白汀就笑了:“别怕,不找你后账,就是想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仇疑青拇指摩挲过他的脸,眼神微深:“仿若灵魂空茫,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记得……你很美味。” “美味?”叶白汀怀疑他又在想别的。 仇疑青解释:“你身上的气息,很美味。” “哦……” 叶白汀懂了,是当时身上擦的香膏。 正走神,掌心一凉,被放了件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枚玉佩,玉质滑润,雕工精致,里头有一颗很小的香囊,还有两条胖胖的小鲤鱼,非常灵动,看起来就很可爱! “哇……”叶白汀连仇疑青的手都不拉了,举起玉佩看,“好漂亮,给我的?” “嗯。” 仇疑青早知叶白汀喜欢可爱的小东西,虽他不怎么愿意承认,可每回收到这样的礼物,总是很惊喜,开心做不得假。 “本来建造那个凉亭,是准备送你的生辰礼物,但……它不小心被我提前使用过了,”仇疑青眸色加深,“这个造价不同,花的心思也比不过,是我之前见你喜欢那枚玉香囊,着人找玉种雕造,近些日子才拿到手……” “嗯,我喜欢的!超好看!” 月光从玉佩镂空的缝隙穿过,温柔又多情,天边有烟花炸开,人群中散发着热闹欢腾的气氛。 叶白汀一怔:“竟然……过了子时了?” 明明没玩多久,时间这么快的吗! 仇疑青大手包住他握着玉佩的手,吻落在他唇边:“此物贺你生辰,愿阿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嗯,谢谢。”叶白汀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烫,“咳,既然是指挥使的愿望,一定会成真。” 仇疑青声音本就低沉,在夜色里尤为动人:“那我还有一个愿望,阿汀愿意给我么?” 叶白汀抬头:“嗯?” 仇疑青握着他手腕,眸色深暗:“搬到我那里住。” 叶白汀还以为是什么:“不是早答应了?吵架归吵架,你的凉水亭那么好,我肯定要搬啊,你说吧,什么时候?” “今夜。” “呃,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大晚上的麻烦别人也不太好……” “可我等不及了。” 仇疑青抱住叶白汀,路都不好好走了,直接运上轻功,飞檐走壁,直直朝着自己宅子,现在可以称为‘家’的方向:“房子很空,随你喜好改造,下人们都盼着一个新主人,我也是。” “阿汀,自此开始,陪我一辈子,好么?” 第254章 这是将军为你打下的江山 夏风侵扰, 蝉鸣鼓躁,暑热总是令人难耐,雨水酝酿之际的那份闷热更是, 让人恨不得立刻回到冬日,大不了多穿些衣服,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叶白汀还是有些苦夏, 胃口不太好,人也懒懒的不爱动,略吃些冰的凉的就会拉肚子, 被仇疑青盯着控制,不准多吃,日子就更难过了。 还好有凉水亭,他每日不干正事, 就去亭子里窝着,舒适很多,姐姐过来看了一趟, 摸了摸了瘦了一圈的脸:“还行,好歹不像以前瘦那么多。” 最近北镇抚司没什么要紧事,三皇子那边……有所进展,但进展略慢,对方正在养伤,安分的很, 直接成了缩头乌龟, 到处都收的很紧, 连燕柔蔓都一时联系不上了。 锦衣卫们各有各的差事, 申姜也跟着日日在外头跑, 又是升官又是妻子有喜,他整个人红光满面,精神十足,根本都不想歇,就是太忙了,没什么时间过来找少爷扯闲。 既然北镇抚司没什么事,也没什么新案子,叶白汀干脆就不回去了,直接住在仇疑青家,誓要跟凉水亭锁死。 住的久了,慢慢的,自也认识了这里的人,比如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 老管家叫安农,是府里的老人,看得出习过武,腿脚比年轻人都利索,眼神也矍铄,精气神特别好,要不是那一头白发,别人怕都会误会他的年纪。 他身手年轻,看起来也年轻,心态可一点都不年轻,府里各处都操心,哪哪都得管,最操心仇疑青,最疼爱叶白汀,是是,叶白汀来了才十天,就已经荣登老人家最喜欢的人物榜首。 他什么都能干,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还特别会耍小戏法,见叶白汀闷坐无聊,仇疑青又不在家,就会想各种法子逗叶白汀开心,好像生怕叶白汀无聊透了会跑似的,连下厨房做菜可都行,就是味道么……可能没那么讲究。 叶白汀相处几日,就发现老管家和仇疑青特殊的亲近感,虽仇疑青之前不常回来,现在两个人话也不多,但他们的羁绊感很深,老管家应该是仇疑青长辈留下的人。 他很喜欢跟老管家聊天,仇疑青不在,他就找老爷子聊,老管家阅历丰富,不管什么都能聊上两句,天南海北,奇闻怪志,奇花异草,风俗见闻,吃的喝的,或者什么神秘宝藏……没什么他不能聊的。 要不说家有一老,犹有一宝,老人家的处事智慧和心得可太宝贵了,尤其那些妙趣横生的小故事,叶白汀听得欲罢不能,二人间友谊迅速增长,老管家都给他起了昵称,叫他小汀儿了。 谁成想,仇疑青连老人家的醋都要吃,不知什么时候,就按搓搓行动,但凡他在,必要隔开他们,每回他一回来,就赶老管家走,可怜老管家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两脚踉跄,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走了,还一步三回头,袖子抹眼假哭。 叶白汀:…… 他其实看出来了,老管家是高兴,有故意装着凑趣的意思,也是真的心生感慨,倒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仇疑青。 他不知仇疑青做安将军时是个什么样子,但做指挥使时什么样,他看的不要太清楚,其实给人观感并不太好,仇疑青太冷漠,太严厉,不仅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也是,起初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被他操练的怨声载道,就差夜里组团去行刺他了,他那时还为身上的毒素侵扰,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眼底总有一片黑,整个人没什么生气,谁看着能喜欢? 现在好了,虽仍然板正严肃,纪律严明,但整个人的气质内敛了下来,身上锋锐仍在,做事习惯不会变,可整个人看起来圆融了,状态也好了,更积极向上,让人想要亲近,敬大于畏了。 宅子里逛几圈,地头也熟了,比如哪里是客房,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库房,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园子……他一清二楚,这里真的很大,往里还很幽静,有小花园,有小竹林,还有小池塘,逛一圈下来竟然什么都不缺。 有老管家领着,这回叶白汀试了府里给他做的新衣服,厨下为他研制的新菜式,看了书房里早早装好了箱的账本,还有藏在府里最深处的库房,那一堆珠光宝气的宝贝…… 老管家雄心万丈,每带他到一个地方,看一堆东西,就期待着他的惊喜表现,就差挥斥方遒,说一句——这就是将军为你打下的江山! 看第一样时,叶白汀真的惊喜又意外,漂亮的宝贝谁不喜欢?看第二样时,仍然会在心中赞叹惊呼,看到第十样,已经会在心里比较,想着这个不如前头哪个好,那个不如这个亮,看到更多……就面无表情了,不过如此,前面第十九件好像更好。 真的没办法表演惊喜了。 账本什么的也算了,他虽然会看,但很烦做数字方面的工作,隐隐明白了老管家什么意思后,更是直接推了个干净,除了凉水亭,哪都不去,什么都不管。 叶白汀也注意到一个问题,这里的人,都不会称仇疑青为指挥使,都叫他将军。 府里基本没有丫鬟,没有年轻小姑娘,厨下有几个厨娘,管洒扫和部分采买的也有几个女掌事,所有人办事都很利落,有一股子飒爽泼辣劲,有回听到她们和外面的人吵架,叶白汀猜到,她们应该是军队家属,大都是男人不在了,不好意思白受仇疑青庇护,过来帮忙做事。 看家护院,包括门房,叶白汀也看出来了,有很多老兵,有的甚至身有残疾,是从队伍里退下来的,有擅长一技的,在后院校场做武师父,教练新兵新人。 叶白汀猛然想到,仇疑青……是有亲兵的。他的确是空降北镇抚司,做了指挥使,可安将军自边关回来,怎么可能独自一人? 过往相处,仇疑青不是没同他提过这两个字,但他忽略了,现在想想,这些人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安将军有没有亲兵,放在哪里,对于京城百姓而言,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守护京城的一大力量,但对于某些想要造反的人来说,就是最大阻碍了。 三皇子之前搞那一波夜袭,事情闹那么大,未必就没有试探这些人的意思,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过效果当然不如预期,那一夜锦衣卫发挥的都很好,百姓们也很厉害,并没有让更多悲剧发生,仇疑青的亲兵,自也没必要出来。 知道叶白汀发现这个事后,老管家还漏了一嘴,说没事,将军的事,天子都知道,只是机密为大,不好与外人道。 叶白汀看懂了老管家的眼神,知道自己多问几句,对方也会说,但他并没有继续问,军机秘事,他本就不该介入过多,他只是一个仵作,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可以,如若有需要,仇疑青自会让他知晓。 …… 中元节时,叶白汀出了趟门,和姐姐一起,去给父亲上坟。 父亲当时背着贪污罪名,亲儿子叶白汀因株连押进了诏狱,养子贺一鸣不闻不问,姐姐尚在远方,根本赶不及回来,坟是中老仆悄悄选了,背着人安葬的,坟头不大,位置也不怎么好。 叶白芍点上香烛,摆完祭品,带着叶白汀磕了几个头,才缓声道:“我知道爹不应该睡这里,但他污名未除之前,我亦不想迁坟,我想看着他棺木清清白白的走过长街,和娘葬到一起。” 叶白汀融入了前身很多情感,过往也依稀能见,对于父亲的观感,也有自己的判断,他知道为什么叶白芍笃定父亲无罪,因为在过往岁月里,成长过程中,叶君昂给他们的印象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匪君子,昂然于世,他的性格风骨表现在他与人的相处里,表现在他做过的事里,他肩担日月,俯仰天地,从来无愧于心,自不会去做这种恶劣之事。 “姐姐放心,我和指挥使正在彻查此事,不远的将来,定能给父亲一个公道。” 他拎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酒在坟前。 若亡魂在天有灵,定然能认出,他不是他的儿子,不知他今日所做一切,能否慰藉他片刻,不知他之后的选择,会不会被他祝福…… 所有命运安排的身不由己,叶白汀都不会随意给自己加诸罪状,他只希望往后的路,所有选择,能无愧于心。 上完坟,叶白芍带着弟弟离开:“好啦,别板着个脸嘛,爹爹最希望你开心了,从小就是,你几岁的时候,爹爹归家,你笑一笑,晃着小短腿过去,敞开胳膊抱住他,软软唤爹爹,说爹爹辛苦了,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他说不管在外面多累多疲多难受,只要你这样抱他一下,他就觉得天空都晴朗了,他还能干五百年……别不开心,嗯?” 叶白汀垂眸:“嗯。” “事情已经过去,我们首要做的是好好生活,在有余力的时候,合适的时候,去做这件事,这也是爹希望看到的,所以我们不必着急,不能无辜了他的期冀,别人不理解他可以,我们不可以……” 叶白芍这话说给叶白汀,也说给他自己。 姐弟俩相伴走过漫漫荒野,随柔柔轻风拂起发丝衣角,谁都没有再说话,好像也不必多说什么,彼此心里都懂。 待到大路边,将要上马车,叶白芍才想起什么,一脸严肃的看向叶白汀:“所以你进展怎么样了?可有试探过指挥使,对你心意如何,什么时候同你成亲?你生下来身体不好,成长过程又多娇惯,爹爹生前最挂心的就是你,生怕以后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没人能事无巨细的照顾你,日子过得越来越够呛,老来形单影只……你什么时候能够争点气,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叶白汀:…… “我尽快,成么?” “这还差不多,”叶白芍见弟弟表情不似敷衍,放过了他,语重心长,“有任何麻烦,就同姐姐讲,只要你们愿意办事就成,其它的,都有姐姐操持,别害怕,知道么?” “嗯。” 叶白汀点点头,掏出一枚木簪,递给姐姐:“这是那夜三皇子递到我手里的,后来去竹枝楼,本想还给你,却发现忘带了。” 是桃木簪,石州送给叶白芍的礼物。 “我还当丢了呢。” 叶白芍接过簪子,随手就挽在了发间,因没有镜子,只能稍稍理了理,问弟弟:“好看么?” 虽然很少,叶白汀还是看到了姐姐低眉里的羞涩:“很好看。” …… 七月流火,今年夏来的晚,似乎也比往年漫长,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往前走着,眼看七月也将慢慢走完。 叶白汀每日在凉水亭,很少这么惬意地度过夏日,翻翻书,聊聊天,尝尝美食,偶尔兴致来了,找人过来一起下盘棋,玩个游戏,日子就消磨了。 这种感觉真的挺好,无忧无虑,人也自在,有吃有穿,有风有冰,有亲有友,都保质保量的夜间生活……若有一天这么养老,也很不错。 希望这种日子长长久久,仇疑青能活到七老八十也别废。 要是姐姐能不见缝插针的催婚就好了。 叶白汀倒是不讨厌,于他而言,这是一种甜蜜的烦恼,成亲……仇疑青虽提过,但最近并没有说,他们没专门为这件事聊过,但心中早已默契,都想等事情落定,比如把三皇子这个大祸害给收拾了,其它的日常公务没那么紧要,可以安安心心的偷个小懒,也不必担心别人趁机作乱,成亲都成不舒服。 什么时候能把三皇子搞定呢?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估计是等不了一年了,仇疑青训练的人不可能那么拉胯,这么久都摸不到人,三皇子也不可能等那么久,人家那儿早就万事俱备,就欠个东风,没准伤养好了就会继续作妖。 所以这成亲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冬天……会不会有点冷? 七月二十六晚上,仇疑青回来,神色和往日不同。 叶白汀本来趴在桌子上,一见他样子,就坐了起来:“怎么了?” 仇疑青坐到他身边,先索了个吻,才问:“可还记得蔡氏?” 叶白汀点了点头,应溥心的妻子,他不仅记得蔡氏,还记得这对夫妻的浪漫故事,尤其那枚印象深刻的‘七夕月’。 “她此前不是回去整理亡夫遗物,在信件往来中寻找你父亲的线索?”仇疑青拎起叶白汀的茶盏,喝干,“目前所有线索都已汇聚到锦衣卫,我们得到了一个名字,叫刑明达。” 叶白汀:“刑明达?同我爹有关系?” 仇疑青颌首:“岳父和应溥心在外地游山水时相逢,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其后信件来往不断,聊了很多东西,对于过往的遗憾和感慨,甚至一些秘密,不过这些秘密并没有深入,信中所写的样子,感觉岳父应该是有什么心结,这位刑明达,也是他提起的名字。” 叶白汀认真想了想,又往前回溯回忆,包括一直以来和姐姐的聊天内容,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名,如果父亲真的和此人相熟,他们不应该不知道啊。 不对,等等。 “岳父?”叶白汀挑眉看着仇疑青。 仇疑青倒很自如:“早晚都要这般叫的。” 他还趁机过来,偷了一个吻,大手扣在叶白汀腰间,似在给他力量:“此案真相,我会陪你一同调查,你不要难过,被情绪左右。” 叶白汀深吸口气:“……好。” “那我继续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可我对刑明达这个人没有印象,也从未听姐姐提起过。” “莫急。” 见小仵作嘴皮有些干,仇疑青给他续了茶,喂给他喝:“岳父大人一直都在外做官,政绩评比一向皆优,他不在京中停留,可能是因之前官场气氛不怎么好,他不想同流合污,或者是有什么其它忧虑或心结,外人并不知晓,他也从未和人说过。” “这刑明达,倒是一直在京为官,这些年的经历调查,行为轨迹一直和岳父没有交叉,我命锦衣卫往久远了查,才知二人曾是同窗,岳父少年时,曾和这位刑明达在一家书院读书,有一段时间曾经交好,但少年求学,总有意气相投,也有渐淡如水,离开书院后,二人就再无来往……” “我看过调查卷宗,好像不存在什么矛盾或背叛,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没有缘分,未曾再见过面,也没有必要多联络,可岳父去世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叶白汀眉心微蹙:“我父亲的死……” 仇疑青:“我仔细查过了,前后所有细节对照,岳父的死并不存在疑点。那时我还未进北镇抚司,当时司里很有些乱象,案子不说判的乱七八糟,却存在很多潜规则,底下锦衣卫狱卒也是,有些事做得并不怎么光明,但因岳父品性高洁,底下人并没有故意为难,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他被押进牢时就病了,夏热易生病疫,他运气不太好,病的有点重,那时这里还没有太医,牢里的人没有家人在外走动,花大把银钱进来,看病很难,他自己倒不怎么在意病情,只曾提出过想要见人,可他常年在外为官,京城没什么根基,又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阻拦,他便谁都见不到。” 叶白汀沉吟,脑中思绪不停,到底职责所辖,当时错过了,现在仇疑青却是指挥使,查这些很方便,应该不会有人对他撒谎,也不敢。 “我爹想见谁?谁阻拦了他?”他眼梢微眯,“贺一鸣?” 仇疑青点头:“贺一鸣应该在那之前,就被三皇子蛊惑了,身为养子,只要打点得当,他能很方便见到岳父,更方便拦截岳父的口信,岳父想见谁,除了他无人知晓,他当然没尽力,之后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主揭发了更多‘证据’,将尚在存疑,就算被判也不至死的罪行加码到了更大,连你都要受牵连……岳父当时就吐了血。” 叶白汀闭了闭眼:“所以父亲不是不担心我,不是不想管,是他管不了了……他病的很重。” “是。” 仇疑青声音微沉:“清醒的时候,他曾挣扎着想过办法,但没有用,贺一鸣动作太快也太狠,案子直接判了,你下了狱,岳父连贺一鸣都见不到了,生前最后一个清醒时刻,见了刑明达,之后不久就气绝身亡。” “所以你的意思是……”叶白汀垂眉,“就算刑明达并没有亲手害我父亲,我父亲的死因,也很可能与他有关?” 仇疑青颌首:“刑明达那日进诏狱,是顶着公干名头而来,可没说要见岳父,看起来就是巧合,那日也特意给了银子,清了场,别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不是一个老狱卒拉肚子,不知道‘赏银’这回事,回岗时正好见到刑明达从岳父牢门前离开,也不知他们曾经见过面。”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贺一鸣被三皇子蛊惑,专门对着我父亲来这致命一击,刑明达呢,会不会也同三皇子有关?我父亲……莫不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惹到了三皇子?” 仇疑青很想给他答案,但是不行:“此事暂无证据,不能就此定论,但可以顺着这个方向查查看。” “那之前我们线索分析,我爹可能有在保护什么,这点可查到了,可否属实?” “暂未确定,再是忘年交,也不可能交托所有秘密,岳父信中线索很隐晦,去世前也未留下更多东西,此事,我们仍需关注。” “刑明达现在何处?还在京城为官?” “他现在在通政使司,是个参议,从四品,官虽小,却极紧要,天子所有案前奏折,除密折密奏外,都要经通政使司整理参上。” “那他如果是三皇子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是。但以他职权,应该也做不了太多事,最多就是打听点边角余料的消息,传给三皇子,今夜太晚,不方便问,他明日要参与大朝,待下朝之时,我们再寻他问话,现在你乖乖的,先睡觉,此事,定会水落石出。” “……好。” 叶白汀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可能是仇疑青肩膀太宽厚,怀抱太温暖,也可能是想做的事终于看到了曙光,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梦到了叶君昂的脸,父亲带着一脸欣慰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放轻松,慢慢来…… 你是爹爹的大宝贝,爹爹在天上也会看着你,祝福你的,什么都别怕,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叶白汀觉得这次一定顺利,摧枯拉朽的搞残敌人,就等着问那个叫刑明达的话了! 没想到午时未过,他没等来仇疑青,反而见到了火急火燎的申姜。 “少爷,那个刑明达死了!” “死了?”叶白汀瞬间站起来。 “可不是怎的,”申姜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死在宫里头,皇上赐的御宴上,你说这事闹的,咱们怎么办!” 按说申姜已经是个千户,完全有资格进宫请见,可他心态还没扭转过来,有点怂,而且什么事沾了皇家能好办?出了命案,现场不得立刻封锁,蚊子都飞不进去?他是千户又怎样,朝廷一品大员没准都进不去! 叶白汀瞬间思考:“指挥使呢?现在应该已经在现场了?” 要是没有捎回任何话来,申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申姜点头:“嗯,指挥使就在宫里,就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传话出来让司里时刻准备召唤,我瞧着命案紧要,得同少爷说一声。” 叶白汀目光清澈,条理清晰:“总之这样的案子,定会移交北镇抚司,对吧?” 申姜猛点头:“那肯定得移交咱们啊,不然谁办得了?真有人大着胆子想抢,指挥使就在现场,能叫人抢得走?” 叶白汀垂眸:“所以尸体很快就会移交回来。” “应该是。就是宫里流程不知道怎么走,快还是慢。” “既然尸体会来,我们早晚会进入探查,你也不必忧心,”叶白汀道,“现场暂时看不了,总知道是谁死了,人际关系要了解,近来在做什么,同谁有仇怨要查……你可调派人,立刻进行此事,只是需得记得,后宫没透意思出来,风声不可外透,先以低调为主。” 申姜立刻有了主心骨:“是!我知道怎么做了!” 叶白汀起身:“我即刻回北镇抚司,底下若有拿不准之事,尽可寻我来商量。” “是!” 第255章 你在小阿汀面前也这样 皇宫。 琉璃瓦耀金, 大殿巍峨,屋顶脊兽眺望远方,威风凛凛, 殿前护卫眼神肃正,几步一人,莫说有人经过即刻知晓,就算有一群蚊子飞过去, 也能数数一共几只。 仇疑青独自在命案现场, 一边勘察,一边想过来时了解到的情况。 这是一处分阴阳两侧,互有对照的亭台, 建在水面, 四外假山掩映,池鱼悦目,地方很宽, 往日并不是个讨喜的来处,因为太大,坐在这里无处遮掩,别人一眼就能看到,也因太冷, 四面透风,很容易将头发衣服吹得不好看, 景致虽开阔, 也不是那么别致,哪里都有, 但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是夏天, 暑热难消,这里便成了极好的纳凉之所。 今日大朝事务繁杂,散朝略晚。不是只要一散朝,皇上就没事了,可以回去批折子了,有很多朝上未尽之事,都需要接下来继续商讨,皇上每日午后都会在南书房召见文臣,今日正好有奏折的事要问刑明达,散朝又太晚,别人都来不及回去吃饭,皇上便赐了宴。 也是巧了,今日刑明达的夫人佟氏好进宫朝拜,就在皇后那里,中秋将至,很多事需要提前准备,外命妇之间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进宫拜见,可能是为了露露脸,提醒皇后娘娘注意哪处,也可能是为了彰显自己能力,告诉皇后娘娘她很好用。 皇上和皇后伉俪情深,宇安帝每日早饭午饭晚饭都要跟皇后打招呼的,但凡能腾出点空,一定会一起用,今日午间不行,宇安帝就叫人传了信到坤宁宫…… 以仇疑青对宇安帝的了解,肯定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传信,中间必夹带私货,卖个惨什么的,说皇上有多难,连跟心上人吃饭的功夫都没有,还要陪一个四十来岁的老男人……政事可能不说,对刑明达评头论足少不了,好让皇后心疼他。 皇后心疼丈夫,往下一看还有佟氏,这人同她说了好多话,又分别去拜见过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不知被谁拉着说了些什么,过来告辞就有些晚,这么让人饿着肚子回去也不合适,皇后想了想,别让人捎信过去问皇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也算是给这对夫妻恩典了。 反正都是要吃饭的,能顺便做点别的事,还能看到自己的皇后,何乐而不为? 宇安帝应了,又叫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今日大约日子好,进宫拜见的不止刑家夫妻,太皇太后那边还有一位侯夫人单氏,尤太贵妃这边没有,但佟氏去拜见过,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现在留人赐宴,不得过去问一声? 没想到两宫都很给面子,遂最后就是,所有人一起安排到了这个亭子吃饭。 亭子很大,完全放得下这些人,虽分阴阳两侧,众人分男女落座,中间却未隔太远,保持规矩的同时,也没那么疏远。 类似这样的场合,仇疑青都不爱参与,他今日例行进宫,查问安排禁卫军,顺便等待大朝过后的刑明达,刑明达被赐宴,也没什么,他继续等一等就是,没想到等到了命案发生的通知。 事情一发,宇安帝就命人控制住了现场,叫人传锦衣卫指挥使过来查看。 仇疑青来的很快,立刻对封存现场进行勘察,地势,环境,桌上遗留的酒菜,其它地方的细节…… 禁卫军同样是经他训练的军中好手,办事能力不可谓不强,然术业有专攻,有些地方,仍然不如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用着顺手,仇疑青一边分析下各种命令,一边思考着,还是得调申姜过来。 亭子四通八达,共有五条路走往外侧,其中一条通往官房,略长,有灌木遮掩,很安静,刑明达就死在这条通道上,他应该是中间离席,去往官房,或者……刚从官房回来,就遭遇了不幸。 他右臂在下,侧躺在地,除左侧额角外,身上没什么特殊伤口,额头上的伤很重,明显是遭到重击,鲜血流下,铺满了整个左脸,视觉效果很有些惊悚,但血量只有这些,并不算大。 仇疑青蹲下来,仔细检查死者伤口,凹凸不平,且面积略大,用手比了比,肯定不是人的拳头,应该是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器……会是这种平面?他自认在武之一道精研颇多,市面上少有他没见过的武器,这种,还真是前所未见。 不过……死者虽头部遭到重击,死因却未必如此。 除了死者身上并不多的血迹,仇疑青还看到了死者发青发紫的嘴唇,以及泛着同样颜色的指甲,这是中毒之后的发绀现象……中毒? 死因到底是不是这个,还得等尸体送回去,仵作检验确定,仇疑青更关注的是现场,此处通道干净清静,如果有人想在附近找凹凸不平的东西砸伤刑明达,恐怕不太容易,可刑明达伤口又很新鲜,明显时间很近,下手之人,很有可能是刑明达生前所见最后一人。 此处是皇宫,皇宫之内,用毒何等敏感,哪来的,宫里的,还是外面带来的?宫里的,平时常在何处,外面带来的,如何躲避禁卫搜检? 仇疑青看过现场,很多疑问并没有化解,但有一点很明显,有关凶手的猜测,绝对不是会宇安帝。 刚刚一路过来时,宫人说的很清楚,此处赐宴,宇安帝和死者是最先到的,整个过程中,宇安帝都未离席,自然也就不可能导致死者死亡,当今天子要真想杀一个人,直接赐死就是了,没必要这么麻烦。 凉亭的尽头,宇安帝正在等他,桌上一盏茶分毫未动,左手边摊开几本奏折,右手拿着朱笔,竟是一刻未停。 “现场看完了?” “是。” “凶手故意在今日找事,怕不是知道朕忙的无暇它顾,”宇安帝闷头批奏折,脸都没抬,“宫中除了朕和皇后,太皇太后,尤太贵妃,谁的安危不紧要?但朕真要撂开别的不干,亲自问这个案子,岂不是给他们脸了!” 仇疑青见奏折上被朱笔批了个大大的x,怒气十足:“夏日天燥,皇上当然要静心。” 宇安帝哼了一声,批完最后一个折子,合上,站起来,看着仇疑青:“你于此间擅长,又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此事全权交托于你,朕可没工夫问。” 仇疑青颌首:“臣职责所辖,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没意思,总是板着张脸,”宇安帝看他,“你在小阿汀面前也这样?” 仇疑青有些无奈:“皇上,命案在前——” “算了,空了再说,”宇安帝丧着脸扮可怜,“不过我可没同你说假话,手边真的一堆事,这两天觉都没法好好睡,连找皇后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回真的靠你了,你好歹让我有点……想小太子的时间。” 仇疑青:…… 想小太子还是造小太子? 一国之君,说这种话合适? 宇安帝当然知道不合适,在仇疑青变脸谏言前就跑了,脚步匆匆,一身‘好忙啊好忙啊来不及了’的紧迫:“此次你宫中行走,赐便宜之权,若有任何需要,尽可去寻皇后要人,再不济就找朕身边的高公公,朕去忙了!” 仇疑青:…… 他盯着现场勘察工作顺利进行后,才去见了皇后。 皇后名越歌,照她自己的话,出嫁前就是个普通官家的女儿,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什么高官权贵,成长中的小烦恼或许有,但她很感恩目前拥有的一切,做了这中宫皇后,也没飘,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除却各种场合需要的用度摆设,平时和出嫁前一样,身边用物只看习惯和喜欢,并不讲究奢华。 她左手边摆着宫务文书,右手边是一盏茶,姿势和宇安帝批奏折很是相似,见仇疑青来了,比宇安帝礼貌的多,搁下笔:“指挥使辛苦,来人,上茶。” 她知今日众目睽睽下出了人命,皇上必会请指挥使来,指挥使也必会来见她,早就准备好了,不等仇疑青问,自己就说话了。 “大概情况想必你已知晓,今日之事在本宫看来,竟一时不知是否偶然,皇上日日朝会,刑大人在并不反常,散朝略晚,皇上稍后还要召见,留膳也寻常,可佟氏并非经常进宫,她今日请见本宫,是为中秋筹办之事,佟家与我娘家早年曾有来往,但她递牌子请见,见她的日子却是本宫亲自定的。” 仇疑青懂这话的意思,刑明达会上朝,所有人都知道,但他被皇上留膳,是皇上临时决定,外人不可能提前知晓,佟氏进宫亦是,宫中规矩大,不是她想见谁就见谁,需得早早递牌请见,日子是越皇后下的,就在今日,但是否留膳,也在越皇后一念之间,无人能干涉。 凶手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是有计划,还是突兀下手? 越皇后话音未停:“今日太皇太后那边也召见了韩宁侯府主母单氏,好似也很关心中秋之事,佟氏分别去宁寿宫和长乐宫拜见过,皇上既要留膳,本宫便派了人去两宫请话,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很给面子,一同去了亭台,人不算多,只当凑个趣。席间因有女眷,不谈朝事,皇上还同刑大人开了几个小玩笑,气氛还不错,女眷这边,因佟氏丈夫官位算是最低,席间少言,被韩宁侯府单氏打趣……” 说到这里,越皇后柳眉微抬,顿了顿:“说是打趣,不管后宫女子还是后宅女子,有些话都是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佟氏便更无言。” “不知尤太贵妃和单氏是有积怨,还是单纯看不顺眼,就挑剔了她两句,说她牙尖嘴厉,单氏是太皇太后请进宫的人,太皇太后自恃身份,没说什么,倒是西厂那位班厂公笑眯眯帮了腔,尤太贵妃便也不说话了,她身边也有东厂富厂公么,二人就‘姿态友好微笑’的讨论了几句。” 仇疑青便明白,还是那一出戏,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斗了一辈子了,任何有这二位在场的局面,不管起因如何,参与者有谁,最后都会变成她们的争锋。 “尤太贵妃护佑佟氏……她二人可是交好?” 越皇后想了想,摇了摇头:“瞧不出来,席间尤太贵妃对刑大人也没见多客气,说他玉面风流,着实不像个好人,只怕手下办事没谱,建议皇上留心听用。” “宫中这两尊大佛向来不和,别说你我,朝中上下恐都知晓,本宫三月嫁进来,说起来有三四个月了,时间仍是尚短,对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仍是参不透,这桩命案实在理不出头绪,不知个中是否有隐情,怕都要偏劳指挥使了。” 仇疑青拱手:“皇后娘娘放心,本使职责所在,必不负众望。” 越皇后便笑了:“如此,多的猜测也不提了,无凭无据的事,反而影响你办案方向,本宫便说说时间,后宫中人去的晚,到时皇上和刑大人已经在了,皇上席间未曾挪动过,本宫因要确认菜式,中间离席过一次,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坐久了难免难受,中间由班厂公伺候着,也离开了一次,应该是去了官房,韩宁侯夫人单氏因被尤太贵妃挤兑,心中不畅快,也离开过,她刚起身没多久,佟氏就跟了出去,她们中间是否有龃龉,跟出去为何,落井下石还是辩解,外人皆不知晓,大约一刻钟后,佟氏自己回来了,单氏不在,直到命案发生都没回来。” “至于尤太贵妃……大约所有人都曾离席,偏她一个安坐,觉得降了格调,中间也曾叫上富厂公,离开过一次。” 一样一样说完,越皇后叹气:“此事若真是有人蓄意而为,中途曾离开的这所有人,都有嫌疑,指挥使办案可明察线索,多做比对,无需顾及太多,本宫既有疑,也是可以查的。” 仇疑青:“是。” 越皇后:“此次御前赐宴,有尚宫局女官尹梦秋一直在侧操持,席间常进常出,举凡酒水菜品,皆要经她之手,本宫刚才已经发下话去,让她这几日配合指挥使查案,指挥使有任何问题皆可询问,不过此人在宫中伺候近三十年,她说出口的话,指挥使当自行鉴别真伪几分。” “多谢皇后娘娘。” “反倒是本宫该多谢你,宫中发生命案,皇上政务繁忙,怎么也该本宫扛事,却偏劳了你,”越皇后眼神微深,“办案过程若有任何困难,你尽管来找坤宁宫。” “是。” 仇疑青又提了几个问题,二人就皇宫赐宴规矩,上菜流程,四周环境等讨论了好一会儿,案情细节才算差不多问完。 及至最后,仇疑青将要告辞,越皇后才顿了下,叫住他:“……阿汀,最近怎么样了?” 阿汀? 仇疑青顿足,有些没懂这个称呼。 越皇后便笑了,眉目素雅,内有暖光:“他可能没同你说过,幼年之时,我们曾有过交集,他还救过我,后因父辈外地辗转做官,一直无缘得见,去年他一家归京,想着终于能有机会,不料他下了诏狱……” 她垂了眉:“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将要同皇上定亲,被他缠的无心它顾,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阿芍又担心给我带来麻烦,从不叫他来见我,便一直没有机会,既然此次宫中查案,指挥使不如带他一起过来?” 仇疑青凝了眉,一时没说话。 越皇后脸上笑意便更深了:“你莫它想,此时皇上也知晓,我只是惦记幼年他救过的情分,想着今日也算有了些本事,能关照他一二。” “至于宫中形势……东厂西厂对他有招揽之意,很是看好,多少代表了宁寿宫长乐宫的意思,不会有人对他故意为难,你的人,皇上会护,我也会保证昔年好友安全,他必不会有事,如何,指挥使可放心了?” 仇疑青这才行礼道:“臣会考虑。” 越皇后点了头:“最好明日过来,今日闹这么一回,后面两宫只怕懒的再折腾,明日一早来,还能顺便去敲一敲两宫宫门,问一问话。” …… 仇疑青在宫中忙碌的同时,北镇抚司也没闲着,申姜盯着一些信息。 “哇……这个刑明达不简单啊,年轻时是个小白脸,年纪大了靠着皮相也混得不错,说是裙带关系不少,都是靠一张嘴哄……他外头有相好的,大家都很笃定,但猜来猜去都似是而非,揪不出一个人名,你说厉不厉害?” 叶白汀接过消息卷宗,不过最关注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佟氏放出宫了?” “对啊,今日刑明达上朝,佟氏也进了宫,夫妻二人一起在御赐宴上,怎么一个死了一个没死?该不会是这佟氏杀夫吧,”申姜摸着下巴,一脸严肃,“因为这狗男人在外头拈花惹草?” 叶白汀:…… “我说的是,佟氏放出宫了。” “呃?” “案件才发,细节尚不明确,任何猜测方向都有可能偏差,但佟氏出了宫,”叶白汀看着申姜,“指挥使就在宫里,既然接管了案子,就不会随意放任嫌疑人乱走,放出来,定有用意。” “这能有什么用意,难不成是忙不过来……” 申姜眨眨眼,明白了:“没准还真是忙不过来,嫌疑人在宫中,指挥使一个人,光是了解情况就够呛了,问案情更是,放一个人出来,咱们帮着问问,岂不省时省事?” 叶白汀横了眉:“所以申千户还愣着做什么?” “我马上派人过去查!” “只派人即可,”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若我所料不错,稍后指挥使在宫中走完流程,怕会召你进去帮忙,别让他找不着人。” 申姜点头:“行,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钉着!指挥使既然让人把佟氏送出来,定检查过了,也派了人监视,差一会儿半会儿没事,我手底下的人也很能干的!” 叶白汀:“估计……尸体快要回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小兵跑过来禀报:“少爷,指挥使命人将尸体转移回了司里,马上进门,送去仵作房!” 申姜嘿了一声:“还真回来了!那少爷,咱们走着?” 叶白汀率先迈步:“走,去仵作房。” 因先前接到通知,知道宫里发生命案,尸体一定会转移出来,仵作房早早就准备好了,验尸环境,验尸工具,仵作箱子里的工具都一字排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叶白汀净了手,穿上罩衣,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申姜暂时没别的事,自也一起跟了过来,看到死者的脸就叹:“血糊啦的这个样子,怎么看脸好不好看?不过……”他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嘴唇青紫这么明显,指甲还带了蓝,我这种外行都能知道,少爷,他这是中毒死的吧?在皇宫中毒?” 别说申姜一脸不可思议,叶白汀也很意外,用毒这么危险的事,有人敢在皇宫动手? 和仇疑青一样,申姜眼一眼就看到了死者左额侧的伤口,就是因为这个伤,死者才满脸血,连好看不好看都见不到了:“这是用什么东西打的?怎么还凹凸不平的?看起来不像寻常能找到的凶器,莫非是石头?什么石头这么能干?” 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恨不得到处打扫的干干净净,连颗鹅卵石都得是特别顺眼的形状,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 叶白汀戴上手套:“先看尸吧。” 首先是死亡时间,这个大概不存疑,死者从上朝,到被赐宴,一直是在人们视线里,所有人都看的到他没问题,健康地活着,宴间不知为何离场,之后一直没回来,直到宫人发现尸体,这个时间并不长,因不管皇上,还是皇后及后宫大人物,所有人的时间都很重要,不可能被这么被浪费,就是大人物们自己注意不到, 随尸体而来有仇疑青简短的案件情况分析,这个时间,不超过两刻钟。 叶白汀谨慎的翻开随着眼皮看了看,在检查过尸斑及尸僵,确认无误后,认可了这个死亡时间。 可奇怪的是,死者左侧额头遭到重击,血流成这样子,他本身却并没有任何抵抗动作或反应……为什么? 第256章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申姜跟着少爷, 看着面前这具尸体。 别说抵抗反应,胳膊手上都没有伤痕淤青,死者连衣服鞋子都很整齐干净,一点都没乱, 看起来完全没有经过类似奔跑, 扭打的激烈动作, 就像是人直愣愣在原地站着,等着别人打这一下子, 然后倒地。 “怎么可能呢?”申姜皱眉,“难不成没看到凶手过来?” 叶白汀仔细看伤口,很理解申姜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死者伤在额侧, 不是正前方, 也不是正后方, 这个位置比较微妙, 如果是在后脑, 行凶之人又有意放轻脚步, 那很有可能死者察觉不到, 在毫无反应的情况下被攻击,在正前方就不可能了, 死者不可能看不到,在侧边……就不一定了,有很多容错可能。 申姜说着话, 还演起来了:“你看啊,要是四周比较安静, 没有人看到对方靠近, 行凶之人这么走, 这么来一下子,岂不是很方便?” “嗯,不无可能。” “但是?”申姜看着少爷表情,就觉得不止如此。 叶白汀便道:“也有可能是死者认识的人,很熟悉,双方近身交谈,彼此不设防,若对方手藏在背后,突然这么一下子袭击过来,死者根本来不及反应。” “对啊,更可能是熟人作案!”申姜发散思维,“那有没有可能是死者中毒晕倒在地,行凶之人怕他不死,又补了这一下子呢?” “不可能。” 叶白汀指着伤口:“你看这伤痕迹,上方及右侧边缘清明,往左往下略有擦划痕,这伤必是行凶之人右手挥出,往左往下用力,才能造成这样的浅表拖划痕,若人已经晕倒在地,且不谈有没有必要加这一下,光从痕迹来看,就不会是如此表现。” “也对,是我又飘了,不能瞎想,不能瞎想!” 叶白汀查看过伤口,很快有了判断:“此处并非致命伤。” 申姜:“何解?” “创口血流看起来吓人,几乎涂满了全脸,但血量并不多,这个伤口也并不深,只是皮肉受损,骨头没有问题,没有凹陷,没有破裂,这种程度最多致人短暂晕厥……” 可能会有脑震荡,短暂的不适想呕吐,但瞬间致死,可能性不大。 “就必然是毒了?”申姜思索,“怎么下在死者身上的,从口入?吃食?” 那里可是皇宫,在食物里投毒?胆子不要太大啊! 叶白汀却很镇定:“解剖来看就知道了。” 死者死亡之时,甚至一顿饭都还没吃完,胃中食物来不及消化,定能给他们答案。 房间彻底的安静了下去,这一刻,连外面风声都静了,听到最响的就是少爷手中的刀剪,眼前最明显的就是少爷眼花缭乱的动作。 少爷好像更快了啊!不说手上翻花,完全算得上行云流水,光是快还算了,他还很稳,没有一个步骤做错停滞,没有一个动作太深或太浅,都是恰到好处。 申姜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千户大人了,对眼前这些‘小场面’,完全能做到不慌不乱,连气味都不是那么嫌弃了,还能看着少爷动作,帮忙递个刀剪…… 问世间谁与争锋,锦衣卫唯他最厉害! 不过在死者的胃被取下,剖开时,他还是一瞬间捏了鼻子,这味……真的上头。 叶白汀剖开胃部,内里食物清晰可见,死者都吃了什么,这里全部都有,且形状基本完好,颜色也没有消磨太多,看得出来,菜式很丰富。 申姜跟着少爷镊子在胃容物里扒拦,感觉自己都能来一出报菜名了! “这些……怎么好像没问题的样子?” 叶白汀暂时也没看出问题,他能辨认出的食材都是安全食材,没有毒素,也不相克,不过…… “死者喝了酒,你可能闻出来,这是什么酒?” 申姜有些拒绝:“死人胃里头的酒,早就变味了,谁爱闻,再说我又不是那苏酒酒,对酒这么熟悉这么在行……” 叶白汀微笑看着他:“你闻不闻?” 申姜:…… “闻!” 他捏着鼻子过去,迅速放开手指,又迅速捏回来……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臭。 转头看到少爷笑眯眯的脸,闭了闭眼,算了,放开手指,深深闻了一口…… “呕——” 除了臭,想吐之外,的确闻到了不一般的酒味:“桂花酒?” 有点香啊。 叶白汀颌首:“方才指挥使随信传来的消息,可以说席间是否都喝了酒?或者,有几种酒?” “没有,”申姜记性还不错,“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归纳,但这事不难,能查到。” 叶白汀低眉:“嗯。” 申姜又问:“那这个毒,少爷现在,可有方向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尸体表现还是有特殊的地方,需要我们关注。” 叶白汀道:“死者瞳孔扩大,嘴角有细白泡沫,还有你看他的姿势,虽然是侧躺,但微微后仰,明明还未出现尸僵,手脚僵硬却很明显——这不是尸僵,这是痉挛。” “我们要找的毒物,中毒反应需得包括以上几种。” 目前来说,从胃容物里找不出毒物线索,死者的身体衣服也很干净,不然从宫里到北镇抚司,这么多人都接触了,不可能不被染上。 这毒,真的是从口入的?如果是,席间别人为何无事,可是他吃了不一样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口入的,那是怎么中的毒?药粉?气味?但有所施,应该都会有痕迹才对。 还需得现场收集到的线索比对,倒不着急下定论…… 果然没多久,北镇抚司又来的人传话,进宫宫牌已办好,指挥使令申千户进宫公干,本案未破解之前,只要持有宫牌,他随时都可以进宫勘察走访。 叶白汀便独自留在北镇抚司验尸,在有限的卷宗消息里提取线索,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没有发现的细节……只是需要知道的东西太多,重点未明,好像什么都应该要了解,什么都应该有清楚,谈不上有巨大进展。 直到天黑透了,仇疑青才回来。 “申姜呢?”叶白汀没看到人,“被你派出去了?” 仇疑青:“宫中规矩多,进展慢,有些人物关系需得在外边调查确定,他得去跑腿。” “那你呢?”叶白汀狐疑,这男人是工作狂属性,“事没办完,你会回来休息?” 仇疑青揽住他:“宝贝,就是我不想休息,宫里下钥了,容不得我多留。” 叶白汀伸手抵住他胸膛,十分警惕:“说案子。” 仇疑青眉梢一挑,放开了手,在叶白汀松懈放心的一瞬间,突然身体欺近,凑到另一个方向,亲了下他的耳朵。 叶白汀捂住耳朵:“你——” 仇疑青却已经变得正经,眉眼肃正,似往常人前的指挥使一样:“我们的仵作先生呢,可有收获?” 叶白汀:…… 算了,不和这狗男人计较。 他说起今日验尸经过,明朗的部分,疑问的部分……因仇疑青在宫中,双方消息来往不便,有些细节,对方此刻并不知晓。 仇疑青听完,给出了关于酒水的答案:“席上有两种酒,一种是女眷桌上的果子酒,以樱桃入酒调味,浅甜微酸,一种是皇上和刑明达桌上,中秋在即,用的是桂花酒,不易醉,皇上因稍后事忙,只沾了一口,刑明达是臣子,御赐宴,总要表示感恩,饮了三杯……现场所有东西都已封存,今日来不及,稍后会进行验毒。” 叶白汀若有所思:“嗯。那我们现在该要……” “该要睡觉。” “别……不要抱我上床!仇疑青!你往常不是连夜查案,案子最重要的么!” “你不乖乖睡觉,蓄养精神,明日怎能进宫问话?” “进……宫?”叶白汀眨了眨眼,“我也能去皇宫?” 仇疑青吻在他唇边,声音微暗:“早该带你见见皇上,本案中若有闲暇,随我陪他用顿饭,可好?” “也……也不是不行。” 叶白汀想了想,他若能这样参与问案,当然最方便不过,早先还没发觉仇疑青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傻乎乎提过这些问题,问仇疑青有没有心上人,心上人是谁,有没有带心上人见亲友……是该正式见一见,吃顿饭的。 眼前男人剑眉星目,伟岸昂藏,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一个极出色的人物,他心中一动,问仇疑青:“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因何喜欢我?” 厚脸皮男人突然脸皮不厚了,拳抵唇前咳了下:“死者额侧击打伤,你怎么看?”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故意的,可没办法,说起凶案,他话就多了:“非致命伤,但使用武器很特殊,皇宫行走,又是御前,携带武器很困难,我猜可能是当时环境易得之物?但你这么问我……该是没找到?” 仇疑青:“此物存疑,现场并无所得。” 叶白汀:“我在思考,下毒之人和击打死者额侧之人可是一个?如果是一个,既下了毒,没必要多此一举,如果是两个,打他的这个人实在不明智,不管有什么仇怨,这可是在宫中,御赐宴上,你突然出手打人,又打不死,岂不是明摆着让对方去皇上面前告状,这事揭不过去?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啊,莫非是意外,下手之人在行什么秘事,被死者瞧见了?唔……别咬……” “案子明日有的是时间说,”仇疑青气息微促,“先睡觉。”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阿汀以前没看清楚?要不要凑近些,看个彻底?” …… 转天清晨。 申姜送信回来,说在调查走访死者的人物关系,死者的圈子……相对来说稍显复杂,很多人要问,很多方向要确定,排除,死者妻子佟氏态度也很有些微妙,看起来很配合,但他感觉很有些不对劲,为辨真伪,需得找到更多的证据佐证……工作量不小,表示还会和以前一样,及时送回最新卷宗,联络沟通。 叶白汀让人给他带了句话,说今日要进宫,可能反馈比较晚,就随仇疑青去了皇城。 皇宫规矩和外边不同,一道一道关卡,一重一重规矩,尽管仇疑青是指挥使,环节已经精减很多,中间仍然要等很长时间。 “若要面圣,反而方便些,但今日走往后宫,规矩不可省,”仇疑青看着叶白汀,声音微低,“皇后娘娘稍后要见你,现在例行晨间处理宫务,不太方便,我们先请见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完成后时间正好。 ” 皇后?越姐姐? 叶白汀瞬间懂了:“好。” 不过这段路,也是有人陪的,正是皇后昨日和仇疑青提到的,尚宫局女官。 “奴婢尹梦秋,见过指挥使。” 今晨起床,在仇疑青处理北镇抚司公务的时候,叶白汀也抓紧时间,看了案件的最新卷宗消息,听到此人介绍名字,他便知道是谁了,此人昨日,一直在宴上,她非主非宾,却是操持整个宴席的人物,所有酒水菜色皆要经她的手,有些事,她做起来最方便。 “指挥使——属下有事禀报。” 恰在这里,禁卫军有人找仇疑青报事,他便同叶白汀交代了一句:“你在此处略站一站,我去看看是什么事,片刻即回。” 因距离并不太远,都在视野范围内,仇疑青并没有担心,叶白汀自也不会害怕,只是现场……便只剩了他和尹梦秋。 宫女内选都是有规矩的,尤其先帝在时,容貌不可能差,这位女官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眼角有了细纹,但仍能窥见年少风采,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眼尾弧度微微上翘,身材至今保持的都不错,肩削腰细,因个子比普通女人略高些,腰身便更显细长……在特有的青春年华里,她定是个有记忆点的美人。 叶白汀微笑:“尹女官可认识死者?” 不愧是久在宫中,晋升为女官,见过大场面的人,尹梦秋表情平静极了:“刑大人皮相生的好,早年还被称为玉面郎君,先帝在时参与过殿试,虽才学不至巅峰,只这一张脸,也被大家记住了,奴婢有幸见过,印象深刻,不过刑大人那时官位低微,并不常进宫,也是近些年,调至通政使司,经常需要呈送奏折到御前,才多见了几次。” “你同他可说过话?可曾相熟?” 尹梦秋:“皇上政务繁忙,对很多事都亲力亲为,奏折的多或少……奴婢一介宫女,不懂,但肯定代表了不同意思,皇上常会留问通政使司官员,若是留的晚了,也会赐菜赐物,有些东西是奴婢职责所在,送过几回,刑大人即是通政使司的人,奴婢自也说过话,却谈不上熟识。” 叶白汀看着她:“昨日席间,你很忙碌。” “是,”尹梦秋道,“天子赐宴,对宫人来说,都不是小事,期间不能发生任何疏漏,往年死在这些细节里的人还少么?必须要一直不犯错,才能一直平安,一直有用,遂奴婢一直在忙碌,席间进进出出……若小公子有疑,奴婢无法自证,但忙成这样,应该不容易行凶?” 看来这位女官很通透,完全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叶白汀便又道:“你能走到今日地位,想必能力出色,悉察人心,可能我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合适,但还是想问一问你,席间时间不算短,你能否看出,刑明达和妻子佟氏,感情好不好?” “这……” 尹梦秋垂了眼:“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也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尹梦秋淡笑,“小公子破案如神,想必见惯世情,人至中年,很多事都已看惯,感情不感情的,中年夫妻大都形同陌路,不过是为了家族,为了孩子撑着,哪还有那么多浓情蜜意?” “哦,他们感情不好。” “他人之事,奴婢不好断言,不过就昨日席间表现,”尹梦秋道,“坐在同一个亭子里,彼此没有任何视线交流,被开玩笑,被调侃,遇到好笑或为难的事,第一眼看向的也不是彼此,这种全然不顾及对方的表现,要么就是相处日久,深知枕边人脾性能力,信任对方能处理的好,要么就是完全不在乎,反正大家是夫妻,利益绑定,绝不会做出坑害自己的事便是。” 叶白汀:“你很通透。” “谢小公子夸奖,谈不上。”尹梦秋看着对方微笑无害的脸,“就是不知,这刑大人怎么死的?” 叶白汀心下一转,懂了,这是欺他脸嫩呢。 有关命案细节,是有纪律的,查案人怎么可以随便往外透露?这女官是个聪明人,若指挥使在这里,她一定不敢说这种‘僭越’之话。 叶白汀便又笑:“你既同他不熟,为何这般好奇?” 尹梦秋当下便知被看出来了,大大方方的行了个礼:“叫小公子见笑了,这人生在世,总会对未知的东西好奇,宫中人亦是如此,看的越明白,越是忍不住,一边提醒自己明哲保身,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一边又忍不住,总会想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做这众多糊涂人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聊什么呢?”说话间,仇疑青回来了。 尹梦秋更规矩,双手交叠束在小腹前,笑意都敛了,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没有说话。因她知道,别人说这话,也不是问她。 “案情,还没说到时间线,你就回来了,”叶白汀看了看他身后,“事情办完了?” 仇疑青颌首,视线滑向尹梦秋:“你可继续。” 尹梦秋见他脚尖往前,心下了悟:“若指挥使不介意奴婢失礼,可边走边说。” 仇疑青带着叶白汀往前走:“甚好。” 尹梦秋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口齿清晰的说了整个赐宴经过,谁和谁都是什么时候来的,分别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中间都有谁曾离席,谁先谁后,大约离开了多久…… 除却她拿不准的部分,其它和越皇后所言没什么差别。 叶白汀:“你因要注意菜品酒水,时常进进出出,视野最为广泛,可曾看到谁看刑大人眼神不对,或有任何不合适的举止?” 安静片刻,尹梦秋才摇了头:“奴婢虽常进常出,视线宽泛,却来不及看别的……奴婢同公子说过的,御赐宴何等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奴婢只专注眼前,就耗空了心神,着实无心顾及其它。” “真没有?” “小公子这是怀疑奴婢了,”尹梦秋微笑,“奴婢与刑大人无冤无仇,何必如此?还会葬送自己前程,奴婢行至今日不易,也不知未来还有多少年月,心中所求,不过安宁度日而已——小公子注意脚下,这边走。”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随着她转了方向,行入一条略窄的宫墙:“这里……好似不是大道?” 尹梦秋言简意赅:“此路离宁寿宫更近。” “尹女官很熟悉宫中道路?” “多年在宫中行走,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可怎么行?”尹梦秋笑道,“不仅这条路,去往长乐宫,去往坤宁宫,甚至皇上太极殿的路,奴婢都很熟,不过中宫有主也是这几个月的事,坤宁宫的路,可能有别人比奴婢更熟……” 说话间,宁寿宫就到了。 班和安守在宫门,见到人就迎了出来,尹梦秋懂事的很,福了一礼,悄无声息的退至边缘,不再说话。 “可等到少爷和指挥使了,这一路走的可顺?可累?要不要先歇歇?”班厂公很是热情。 叶白汀微笑:“不必了,正事要紧,路也不算长。” 仇疑青跟着颌首:“传话吧,请见太皇太后。” “已经传了,太皇太后正等着呢,”班厂公两鬓斑白,慈眉善目,“主子今日瞧着精神不错,可多说两句,但若要累了,心力不济,只怕二位要多担待了……” 叶白汀:“多谢公公提醒。” 照规矩进去拜见,行礼,叫起,听到一道略苍老的声音:“嗯,不错,是个好孩子,生的白净,喜庆。” 叶白汀被叫抬头,才看到了座上太皇太后,老人家一身宫装,气质雍容,头发全都白了,梳的一丝不苟,脸上难掩岁月痕迹,皱纹很多,可能是因为常年在深宫,她很喜欢金色,衣服上绣有金线,茶盏上印有金纹,引枕也是团花锦绣,整个宫殿看起来金碧辉煌,十分亮堂。 太皇太后:“瞧瞧,这么好看的后生,怎么就藏在了外头,合该多进宫陪陪哀家才是。” 这话……叶白汀有些不知道怎么回,他与皇宫无关,非宗族,不算正经小辈,也没有官身,不管怎么论理,都不该他来陪着尽孝? “您就是疼爱小辈,可别把小辈吓坏了,”班和安倒是惯了,还能凑着趣插嘴,看向叶白汀,“小公子可别怕,太皇太后再喜欢,也不会抢人的。” 叶白汀:…… “你们今日过来,可是要问案子?” 太皇太后会这么问,想是心里清楚的很。 仇疑青拱手:“若能得太皇太后指点,便是臣下荣幸了。” 太皇太后微微阖了阖眸:“哀家可不认识这刑明达,年纪大了,也不爱见这生生死死的事,莫说昨日,每一天,哀家都和班公公在一处,有什么问题,你们稍后都可问他,哀家的事,他都知晓,不过此刻,哀家倒想问指挥使一个问题——” “昨日案发之前,韩宁侯府夫人单氏离了席,直到命案发现,都未见到人,现在可寻到了?” 第257章 小公子生的真好看 听到太皇太后的话, 叶白汀一怔。 本案及至现在,相关人皆是昨日与宴之人,天子最先排除嫌疑, 他没时间, 也没必要, 其后就是越皇后, 长寿宫主仆太皇太后与班和安, 长乐宫主仆尤太贵妃和富力行, 死者妻子佟氏, 韩宁侯府单氏,以及负责操持的尚官女官尹梦秋。 其他人或问询过了,或正打算问询, 唯有席间一直未归的韩宁侯府单氏,到现在仍然未见任何音讯。 昨夜仇疑青回北镇抚司时,对此人的搜查仍在进行,方才…… 叶白汀想起, 方才仇疑青曾被禁卫军叫走,禀报一些事,回来时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可现在细想,似乎并不乐观, 可就是为了此事? 果然, 仇疑青道:“此人尚未寻到。” 皇城太大,如果有人蓄意躲藏,对这里地形熟悉, 换班规律知晓, 或者有人相助, 躲个半天大约可以做到,可整整一夜过去,还没有任何进展……就有些微妙了。 大殿安静无声,似乎在这皇宫大内,连风都得缩着点,墙角冰鉴里冰块化开的声音反倒明显的多。 太皇太后浅浅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此番辛苦你了,若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她微微笑了,“皇后那边到底是新妇,脸嫩,有些事不好意思说,你尽管来找班和安,让他帮你,他要不听话,你来朝哀家告状,哀家治他。” 班和安当即拱手:“指挥使但有驱使,老奴义不容辞。” 叶白汀看着这一切发生,心说人老成精,太皇太后果然不容小觑。 看起来几句对话而已,没说什么,可一个上位者,对他这无官无爵,第一次进宫的仵作这么夸奖亲切,就已表明了态度,让仇疑青知晓;不想多费口水,不愿被像个疑犯似的审问,一句她的事身边太监都知道,轻轻松松推给了班和安;问询单氏有没有找到,立刻切中要害,说明她并非游离在外,真的漠不关心,她对重点在何处,清楚的很。 另外,昨日皇后和仇疑青见面时,着重提起一条,韩宁侯府单氏,进宫是来拜见太皇太皇的,二人关系明显不一般,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有了这点关系,太皇太后又亲自垂问,真找到了人,不得回来禀报一声?只要回了,太皇太后就与本案牵扯更多。 还有最后这句,皇后是新妇,脸嫩,有些事不好意思说,那谁有可能做出类似阻挠的,让仇疑青不方便的事?这后宫之中,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尤太贵妃四个字,几乎被挑在了明面上。 叶白汀不知道尤太贵妃对案子是个什么想法,会不会一定阻挠,但太皇太后这个提醒…… “多谢太皇太后,臣若有需,定来叨扰班厂公。” 班和安笑眯眯:“指挥室不必客气,随意召唤便是。” 太皇太后又说了几句话,问过案子,也拉了家常,最后视线投向叶白汀:“这孩子哀家是真喜欢,跟尊小玉佛似的,人干净,眼睛也清澈,叫叶白汀是不是?宫中清静,皇上皇后又是新婚,还没喜信,一点也不热闹,你若在外无聊,可进宫里来玩,别听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咱们是皇宫,也是寻常人家,规矩是有,却也没那么多讲究。” 叶白汀只得谢恩:“太皇太后厚爱,晚辈感激不尽,若有机会进宫,定会来向太皇太后问安。” 案子也问了,家长也拉了,太皇太后让班和安去库里取了东西,给了赏,之后手撑着头,有些精神不济,叶白汀和仇疑青自也懂,告辞了出来。 掩了殿门,班和安站在门口感叹:“好些日子没见主子说这么多话了,真的是喜欢叶小公子啊。” 他一边说话,眼神还一边往叶白汀身上走。 仇疑青挡住叶白汀,眸底墨色暗涌:“说案子。” 班厂公:…… 行,他只是个太监,没有太皇太后的面子,干什么都被人防着,说案子就说案子:“这个刑明达,咱家和太皇太后真的不熟,自打皇上登基,太皇太后很少问外面的事,西厂跟着收敛,这两年都见不着人了,您也知道,断断不敢乱来的。” 仇疑青:“别废话。” 班厂公顿了下:“昨日那佟氏,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过来宁寿宫拜见,也是出于礼数,太皇太后寒暄几句,叫她磕了头就走了,午间去那宴席,也是瞧着皇上和皇后的面子,那亭子又凉快才去的,只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经不住折腾,中途去了趟官房……便就是这些了。” “韩宁侯夫人单氏呢?佟氏待见之时,她可在?” “韩宁侯早年替太皇太后办过不少事,他离世后,太皇太后也不好寒了人心,逢年节中秋,想起来,就会召人进来说几句话,太皇太后没别的意思,架不住别人心里有想法,这位侯夫人每次都来的很早,离开的很晚,佟氏来拜见时,自也会在。” “二人可有发生龃龉?” “太皇太后在堂,谁敢不敬?她老人家没发话,底下人便不敢出声,佟氏只是来拜见,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整个过程,侯夫人都未发言。” 叶白汀早走出仇疑青背后,问:“此二人曾在席间话音不对付,却是为何?” 班和安笑道:“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女眷们私底下的口角,咱家一个阉人,哪能管得了那么多?” 叶白汀便又问:“听说昨日,班厂公又和富厂公拌嘴了?” 班和安就笑了,很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也谈不上拌嘴,皇上面前,谁敢无礼?因那佟氏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低调是真低调,惶恐是真惶恐,可也失礼,主子们都在座,她一句话不说,是想主子顾惜她的心情?侯夫人看不过去,就挑剔了两句,可侯夫人进宫是见太皇太后的……” “想必少爷也知道,这长乐宫,一直同咱们不对付,侯夫人话音刻不刻薄,尖不尖酸,在太贵妃那里都算过分,自然要点一点的,太皇太后什么身份,自不能和小辈一般见识,咱家只能开腔帮忙,咱家开了腔,太贵妃不愿意同太监说话,富厂公不就说嘴了?他开口,咱家可不就得和他辩辩理?” 班和安面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这没什么好在意的:“都是些寻常小事,没什么特别,谁都不敢出格,皇上皇后也不会同咱们这种人计较,场子就圆下来了,若锦衣卫仍有疑问,稍后可问一问富厂公,看咱家是否有藏私,咱家同他向来不和,显然他也不会袒护咱家。” 仇疑青:“宫中可有宫人与死者相熟?” “这个……”班和安想了想,道,“咱家还真不知道,说刑大人官阶不高吧,他因要呈送奏折,时不时就得宫中行走,说他厉害吧,又没有多少实权,没必要多关注……若指挥使有需要,咱家可代为查一查。”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白汀和仇疑青出来,离开了宁寿宫。 “你觉得……班厂公说的可都是真的?有没有撒谎?” “撒谎未必,”仇疑青摇了摇头,“此事牵扯宫庭,他可能会更小心,你我查案之名,外届皆知晓,他不敢轻易撒谎,却很可能藏着东西没说。” 叶白汀也是这么想,会问这个问题,就是感觉班厂公今日似乎特别热情,笑的有些假,不如往日那般能让人感觉到诚恳,如果不是环境,在皇城里的原因,就是仇疑青说的这些了。 接下来的目标,是长乐宫,尤太贵妃处。 仍然是女官尹梦秋引路,她也仍然非常熟练的,带他们走更近的小路。 高高的宫墙,过窄的路径,过于寂静的空间,和头顶上一小片线性的天空,很容易让人产生被禁锢的逼仄感,胆子小的人,或许都不敢走这一段路。 叶白汀看着侧前方女官背影,问:“宫中两位厂公不和,你当知晓?” 尹梦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了:“所以宫人的日子并不好混,头顶有阎王,底下有小鬼,不管到了哪都得绷着皮子,得罪谁都不是……这两年好了很多,前些年才斗的更厉害呢。” “前些年的事,你也知晓?” “知晓一些,不过应该和本案无关?”尹梦秋低头,“小公子当心脚下,前面便是长乐宫了。” 同样的,富力行正等在宫殿前,见到两个人过来,拱手行礼:“咱家替主子迎迎两位,指挥使,又见面啦,少爷总算是进宫了,这一路走的累不累口,渴不渴?” 和班厂公的问候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白汀一样谢绝了:“不知尤太贵妃是否方便?” “来是方便的,这一会儿就……” 见富力行神情隐晦,叶白汀就懂了,宫里的娘娘也是人,也有一些普通人需要处理的,‘急事’。 既然见面没什么问题,只是等一等,那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他和仇疑青对视一眼,不如就先问问他? 仇疑青颌首,率先开口:“你昨日,与班厂公席间言语不和。” “哎哟,我说指挥使,那哪里能叫不和?那不就是日常的,牙齿磕到了舌头?”富厂公比班和安跳脱多了,“可莫要冤枉咱家,真没什么出格的,拌嘴也不是为了那死鬼刑大人,是因为韩宁侯夫人单氏说话实在少了些规矩,咱家才和班公公理论了两句,这理越辩越明么,主子们便也没拦着。” 还真是和班和安说的一样。 叶白汀长长‘哦’了一声:“讲理啊。” 富力行:“可不是怎的?内宅妇人间有什么龃龉,咱家这等常年在宫伺候的人哪能知晓?要不是他们不规矩,咱家也不会强出头,万一引来主子不喜,可如何是好?” “那刑大人,你肯定认识了?” “刑大人那张脸,谁能不认识?”富力行好似有些羡慕,又有些讽刺,“他能走到今日,未尝没有这张脸的功劳。” “富厂公可曾与他来往过?” “若说是不小心偶遇,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是有的,不过也只有这些,咱家同刑大人没有私交,长乐宫也是,主子娘娘也没提起过这个人。” 叶白汀看看左右:“我瞧着这宫里地方很大。” “那是,大的很,”富力行殷切叮嘱,“少爷可莫被人骗着乱走,真要走到什么偏僻角落,可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有事,记得找咱家。” 叶白汀:“多谢,厂公既如此通透,想必比我和指挥使都了解的多,直到目前,韩宁侯夫人单氏仍未找见,厂公可知她在何处?” “这个咱家如何能……” “不知道,可以猜嘛。” 富力行这才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少爷就没想过,可能这单氏就是凶手呢?她跟佟氏不和,未必就看佟氏丈夫顺眼,心气一来杀了人……又觉得做错了事,不太合适,怕被追责,干脆就躲了起来?” “这皇城的确大,人也多,可不是咱家一个人路熟,也有别人很熟呢,这单氏不就经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若是她自己心窍玲珑,又能借用太皇太后势力压人……” 叶白汀不为所动:“富厂公的猜测,仅只这些?” 如果只是把方向往死对头太皇太后那里引,就没意思了。 富力行摸了摸鼻子,又笑了:“哪能呢,自然还有别的,韩宁侯去世也有几年了,少爷怕是不知道,当年灵堂之上,这单氏就有点疯,和好几个男人吵了嘴,其中就有这位刑大人,不过当时也有其他‘受害者’,大家不想跟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计较,这事就没闹大,可昨日刑大人死在宫中,单氏又刚好进宫……咱家便忍不住多想么。” 所以这位侯夫人,很可能与死者有别人不知道的关系? 叶白汀暗自记下这件事,提醒申姜清查。 二人又问了富力行几个问题,诸如当时环境,发生过的事,富力行一一说了,看起来非常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甚至都还没说完,聊兴正好,里头有宫女出来禀报他,说主子娘娘好了,召客觐见。 叶白汀便和仇疑青一起进殿,按规矩行礼,参拜。 “指挥使经常在宫中走动,见到的倒不少了——你就是叶白汀,北镇抚司那个仵作?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叶白汀抬起头,便也看清楚了尤太贵妃的脸。 她是先帝最为钟爱的女人,先帝连死,都不忘了给她留道圣旨,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就让她住在皇宫,说新帝继位后胆敢不敬,就是不孝祖先,搞的宇安帝不得不暂避锋芒,在皇城中加筑了宫墙,隔开更多后宫与前殿,缩减自己的地盘。 光过往那些张扬跋扈的事迹,吏官们恨不得给她扣上的奸妃帽子,就可见其相貌心性,皆是寻常人难比。 叶白汀看清楚了,尤太贵妃已年过四十,仍然一身媚骨,端坐亦有妖娆之态,保养的也非常好,眼底虽有些许细纹,身材却凹凸有致,不看脸说是花信年华的女子也能信,她还十分擅长打扮,颇懂的扬长避短,整个人看起来美艳无双,光彩耀目,美的甚至有种侵略性。 尤太贵妃也看清楚了叶白汀,少年隽雅,眼底清澈,眉目如画,小小年纪就有了一身风骨,气质独特:“果然英雄出少年,本宫该早见见你的。” “娘娘谬赞。” “所以这命案查的如何了?线索几何,嫌疑人可曾问讯,都得到了什么细节,问出了什么东西?” 叶白汀便知这是个性格强势之人,他和仇疑青都还没问,对方一堆问题已经压了下来,他拱手行礼:“就是线索不全,未有足够收获,才来寻娘娘帮忙。” “嘴真甜,不错,想问什么,问吧,”尤太贵妃笑弯了唇,看向仇疑青,“指挥使可莫要觉得怠慢,本宫见过你数次,却未见过这位小仵作,好奇的紧,偏要寻他多说几句话。” 叶白汀见仇疑青面色隐有不愉,率先接了话:“娘娘可同死者认识?昨日宴上,可有觉得哪里不对?” “认识,但不熟,要不是刑大人出了事,本宫都忘了前朝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尤太贵妃斜倚在迎枕上:“宴上好似也没什么不对,除了韩宁侯府夫人单氏不规矩,挑剔佟氏有点过分,也没什么其它的。” “娘娘席间曾带富公公离开,去了何处?” “园子里散了散酒气,”尤太贵妃唇角弧度玩味,“早知道会出事,该往官房这边看看的,本宫倒想知道,谁那么大胆子,敢下皇上的面子。” 她有些漫不经心,玩着手指上的甲套,手指纤柔细美:“谁带你们过来的?本宫猜猜,可是尚宫局女官尹梦秋?她既来了,怎的不进来拜见本宫?” 叶白汀还没想透这句话在暗指什么,尤太贵妃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她在本宫这里当过差?” 叶白汀心中微动,还真不知道。 尤太贵妃:“不仅在本宫这里,太皇太后那里,还有别的宫殿,尹梦秋都当过差,这深宫大内,从宫女到女官,一步一步往前,可是不容易的很,可知多少人折在了路上?这位尹女官,厉害的很呢,她之所知所想,小仵作,你可千万别大意了。” 叶白汀有些拿不准,这话看起来是在卖尹梦秋,可又重点提出,尹梦秋做过她的女官,曾经很亲密,尤太贵妃这是在卖别人还是卖自己,还是要拉别人下水? 可如果这个案子同她没关系,她何必做这么多? 再一次,他感觉宫里这水又浅又深,说浅,是因为不管宁寿宫还是长乐宫,看起来都好像什么要紧的都没说,说深,是因为看起来什么都没说,实则内里有诸多暗意,全看你能不能察觉到,能察觉到几分。 尤太贵妃点到即止,不再说案子,纤长指尖点了点叶白汀:“这少年生的清秀干净,本宫喜欢,太皇太后肯定也很喜欢?她有没有说过,让你经常进宫陪她说话之类的话?” 这也能料到? 见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尤太贵妃又道:“贵人的恩典,可不一定是恩典,傻乎乎往里撞,很可能成为第二个侯夫人哦……呀,本宫是不是话说多了?” 这不是话说多了,这是故意在彰显自己本事,单氏到现在都没找到,太皇太后好歹会问一声,她直接就点名了——这件事她知道,她消息灵通的很。 叶白汀很难不控制住目光,看向束手站在一边,看起来稳极了的富力行。 点明了这一点,各种深藏暗意,那接下来可能就是…… 尤太贵妃放下茶盏,话音意味深长:“坤宁宫那位是新妇,脸嫩,对宫里藏污纳垢的东西,自己接受都还得缓缓神,定不好意思同外人提,这命案发生在皇宫,哪哪都是规矩,若是遇到什么不方便的……可来寻本宫。” 不愧是斗了这么多年的人,默契十足,她这话和太皇太后简直一模一样! 暗示的是谁,也不要太明显。 叶白汀从未亲身参与过宫斗,这点滴锋芒,就足够他见识了,反应略慢了一拍。 尤太贵妃见着了,笑声更为愉悦:“真可爱,本宫好久没见过这么纯真的人了,小仵作,你若进宫来,可要记得来看看本宫,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直到现在,富力行才开口凑趣:“娘娘您可别吓着小公子,奴才好不容易在人家那有点脸面,想着交个朋友,您可别把人吓跑了,奴才要跪在您寝宫门口哭的。” “行吧,给你个面子,去把本宫架子上的东西拿来,赏给叶小公子。” “是!” 不是什么人进宫都能得赏的,叶白汀觉得,尤太贵妃会赏,应该还是在和太皇太后较劲,那边赏了东西,她便也得赏,不好明面上简单粗暴的以数量压下,就在物件上别出心裁,更精致,更得年轻人喜欢…… 一场会见完毕,叶白汀和仇疑青走出长乐宫,富力行在后面送。 “别看娘娘这样子,她其实是真喜欢你,不喜欢早发脾气了,少爷可千万别介意……” 见仇疑青被不远处禁卫军叫走,富力行眼珠一转,凑近叶白汀,低声道:“咱家之前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我们东厂和娘娘……都盼着少爷呢。” “说什么呢?”仇疑青回来的很快。 富力行几乎立刻转身往回折:“没,没什么,指挥使和少爷忙着,咱家手头也一堆事,就不多送了啊……” 叶白汀看着远处近卫军离开的身影:“处理好了?” 仇疑青:“嗯。” 他每日工作内容除北镇府司外,还有禁卫军的管理,但凡有紧要事,都会寻他,不过平时专门有人报信,集中汇报,今日他既在宫中,各种请示办事什么的,自要方便很多。 “这宫中……” 叶白汀刚要说话,就见女官尹梦秋过来了,按照流程,接下来他们该去参见皇后了。 想起尤太贵妃的话,她对侯夫人至今未寻到的点,似乎有不好的预期,还提醒女官心思很深。 这些话不能尽信,但侯夫人单氏,去了哪里呢?宫中行走,规矩重重,皇城再大,她再路熟,怎么可能隐藏的这么严实?要是被谁别有用心的藏起来…… 或者,最坏的那种,真的出了事,就更不好找了。 “方才在长乐宫,娘娘说你曾在她身边伺候过?”叶白汀看着尹梦秋背影。 尹梦秋点头:“是,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娘娘正值盛宠,身边人杂,事也多,不一定记得奴婢名字,每一次和人交锋,都是腥风血雨,能活下来……也算是奴婢运气。” 叶白汀见她带路带的熟练,拐向任何方向都未有半分停滞:“尹女官宫中这般熟悉,可知哪里,最方便藏人?” 第258章 指挥使眼神好可怕 “藏人啊……” 尹梦秋声音融在风里:“那要看公子说的是活人, 还是死人了。” 叶白汀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怎么说?” “活人吃喝拉撒,还时时有自己的想法, 动不动就有可能闯祸, 样样都是事, 想要藏的隐蔽,除非自己提前计划,知道会遇到事,找到一处绝对安全地方,样样准备好了,藏数日不出,否则就得有帮手——这宫城虽大,一个人,却是干不成事的。” “要是死人,就更方便了, 这宫墙之内,哪个荒院不能埋骨,哪个荒井不能沉尸?宫里边边角角,偏僻的地方多了, 就算是指挥使大人, 想要把人找出来,一步一步的搜, 一寸一寸的翻, 怕也得好多时日……” 尹梦秋说着,侧过头, 眉眼微低, 带着浅浅自责:“抱歉, 可是我说多了,吓到小公子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 他倒没有吓到,只是感觉尹梦秋说这话的神态有些沉浸,像是见识过不少类似之事。 尹梦秋叹了口气:“奴婢只是觉得,锦衣卫办案日久,多有过人之处,世态炎凉,人心丑恶都见遍了,跟您和指挥使没什么不好说的,这才没想着收敛,但好像说的太直接,失了分寸——” “还请指挥使和小公子见谅,然奴婢所言,皆为事实,不敢相瞒。” “你起来吧。” 尹梦秋跪地行礼,叫起的却是仇疑青,而不是叶白汀,因他稍稍走了神,视野中有东西飘过。 他盯着那个瞬间飘过来又瞬间飞远的东西,突然问:“此处是何处,离坤宁宫还有多远?” 尹梦秋:“皇上登基后,加筑了宫墙,隔开长乐宫,内外相隔略远,我们走的是小路,需得在荒院偏宫穿行,此处……距离坤宁宫仍然有些距离,靠近冷宫偏院。” 叶白汀点了点头,问仇疑青:“皇后那里,可有说几时有空,可有在等我们了?” “方才禁卫军报,坤宁宫那边有人觐见,似乎略急,”仇疑青看了眼天色,“可能需得大半个时辰,皇后才有时间召见我二人。” 意思就是说,早早过去了也得等。 叶白汀心中思忖:“那我们……可以晚些时间到么?” 仇疑青立刻明白了:“你想做什么?” 叶白汀微微歪头:“以指挥使权责,可能在宫内四处行走?” 仇疑青颌首:“皇上已赐便宜之权。” “那我们就往这个方向——”叶白汀手指指着宫墙另一侧,“我方才好像看到了被风卷走的东西,指挥使带我上去看看?” “好。” 仇疑青知小仵作不是乱来的人,向来有分寸,问都没问,直接揽住对方腰身,脚尖轻点,带着人越到了空中,站到宫墙之上。 “女官尹梦秋,接下来的路本使自行前往便可,你可退下。” 尹梦秋还震惊在方才指挥使揽小公子腰往上飞的动作,恍惚间,就觉得小公子腰好细,下巴到颈部的线条流畅柔润,二人衣角荡开的纹路好看又和谐,反应慢了一拍,才在指挥使锋利目光下垂头:“是……奴婢告退。” 她只是多看了小公子两眼,指挥使的眼神真可怕。 女官很快离开,叶白汀看到她的背影在窄长宫墙内穿行,也看到了四外景致。 人在,站在墙头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皇宫建筑巍峨雄浑,屋瓦耀金,阳光落在绿树红墙,斑驳光影里似乎都是历史兴衰,磅礴浩然,视野开阔后,觉得整个皇城都大了几圈,伫立在岁月流年里,是最庄重典雅,最威严沉淀的所在。 仇疑青扣着叶白汀的腰:“方才看到了什么?” 叶白汀视线已转向远方,那个被风卷走的帕子:“那个——快,追过去,我们拿到它!” 仇疑青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这方浅杏色的帕子,远远看的不太清晰,但隐隐能分辨,与昨日案发赐宴桌上用具花纹相符。 寻常人家办宴尚要讲究个器物和谐,富贵人家会专门烧制印有自家风格的碗碟,何况皇家?但凡宴饮,尤其有皇上参与的席面,不仅菜式食材,桌碟碗盘,连上菜的托盘,摆放的装饰都要配套,这种浅杏色帕子,昨日席间有很多,有些做垫布使用,有些仅做装饰,这方帕子一看就是当时使用过的,为什么会在此处出现? 最重要的是,它不仅仅是浅杏色,中间还有过深,类似褐色的污痕,看起来像是……血迹。 “抱紧我。” 仇疑青看到帕子的一瞬间,就施展轻功,抱着叶白汀飞纵过去了。 叶白汀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大白天,被仇疑青抱着飞……好像回到了最初,和仇疑青感情尚未明朗的时候,他脑子里天天就是破案,攒功绩,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根本不知道指挥使有点狗,已经开始暗搓搓以公谋私,借着这种时机占他便宜了。 那时他和仇疑青还未建立足够的信任感,总担心仇疑青会不会突然掉链子,或者不小心把他松开,那他不得摔死,而且在上面视野又晃又急,他有些恐高,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对方勒得死死,要摔就一起摔! 这一次,他更能享受空中飞翔的感觉了。 今日夏风很调皮,方向飘忽不定,总是带来各种不一样的花香,有微甜的,有淡香的,有馥郁的,风过拂面,他似乎能感受到飞鸟翱翔天际的自由。 就是可惜,风这么飘忽,这么大,他们想找的帕子飞的有些远,还总是拐着弯打着旋,朝想象不到的方向飞去。 宇安帝登基至今,后宫没什么妃嫔,之前光是为了存活和未来就已经耗空心血,没心思谈情说爱,后来遇到了皇后,真心倾覆,也接受不了别人,是以高高宫墙内,很多院子都是空的。 此处未至坤宁宫,也远离宁寿长乐两宫,仇疑青施展起来比较方便,但还是为了避免意外撞见宫人不合适的画面,他吹响了哨子。 这个哨音规律是经禁卫军等特殊排练预演,宫人们学习过,全都能听懂的急令,意思是没什么危险,大家不必担忧,但有上位者或禁卫军迅速经过,来不及通知,无事在身之人须得暂避,谨言慎行,无故不可打扰…… 宁寿宫,太皇太后站在窗前,手里捧了杯清茶:“到底是年轻人,真活泼啊。” 班和安束手站在一侧:“可是闹腾到主子了?” 太皇太后声音苍老悠长:“无碍,大白天的,让他们闹一闹,也好。” 班和安往外瞅了瞅,距离太远,肯定是看不到仇疑青和叶白汀的人,但哪里动静最大,却是能听出来的:“这方向……好似有些不合适,怕会遇到什么宫里老人。” 安静良久,窗边才再次传来太皇太皇的声音:“那该着急的也不是你我,擎等着看吧。” 长乐宫。 尤太贵妃也站在窗前,不似太皇太后那般悠闲,柳眉微蹙:“这两个,好好的路不走,怎么玩到那边去了?” 富力行给她递上盏香茶:“娘娘不必忧心,不过是些早年的老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帝都去了多少年了,就算指挥使和少爷碰到了又如何,谁敢说娘娘的不是,谁有那么大胆子?” 良久,尤太贵妃接过他手里的茶:“倒也是。” “那奴才……” “她们敢不敢,你也得给本宫盯着,有任何消息,立刻来回报——可听懂了?任、何、消、息。” 尤太贵妃突然面色沉凝,眸底一派锋锐,富力行很久没见过主子这个样子了,这个表情,放到十来年前,只有一个意思,就是绷紧皮子,娘娘要收拾人了。 “……是。” 那么一瞬间,他都不敢看主子的眼神,只能垂头应是。 太极殿。 宇安帝被突如其来的哨音扰到,突然停了笔:“阿青在做什么?” 高公公站在一边,也停了研墨动作:“老奴方才从外面回来,瞧着像是指挥使带着叶少爷,在宫墙上飞呢,该是在追寻什么证物。” “带着飞?” 宇安帝兴致来了,将毛笔放到笔架上,走到窗边,却什么都看不到。 高公公:“指挥使距离好像有些远呢,离冷宫偏殿那边近。” 宇安帝便直接顺着后面楼梯,转到了太极殿顶,最高处,视野陡然开阔,很快捕捉到了仇疑青的身影。 距离太远,脸上神情什么的看不清,可仇疑青周身姿态,潇洒风流的飞旋动作,无一不在彰显——他此刻很愉悦。 他的确是在认真查案,但也极享受这个瞬间,甚至有点故意炫耀。 宇安帝忍不住笑了:“阿青是真的很开心啊……” 高公公没说话。 宇安帝问:“皇后那里,可要留他们午膳?” “皇后娘娘那里还有宫务,暂未曾召见仇疑青和叶小公子,但早前已命人去往膳房,点了很多平时不会用的菜式,”高公公微笑道,“想是知道叶小公子喜欢,要留膳了,皇上要不要……” “朕当然也要——” 话说出去一半,眼底泛起的光芒刚亮,又暗了下去,宇安帝叹了口气:“朕倒是想,可惜时不予朕……” 他远远看着仇疑青心上人在怀,再看看自己,堂堂帝王,忙得快连媳妇的面都见不到了…… 什么破案子,专挑他最忙的时候发! “哼,便宜他了。” 宇安帝气的在楼上待不住,噔噔噔的往下跑,都没等老太监高苍:“你回头告诉他,等朕有空的时候,他必须要带着小阿汀单独觐见,看朕不好好说说他坏话!” 坤宁宫里,越皇后最为淡定,连去窗边看都没有,只是淡淡扫了周边宫人一眼:“不过是锦衣卫指挥使执行任务,没必要大惊小怪,传本宫话下去,若有人胆敢说嘴喧哗,杖刑。” “……是。” 仇疑青和叶白汀在宫里闹这么一出,看起来惊动了所有人,其实时间并不长,就借轻功飞了两下,哨子吹了两下,以仇疑青本事,不可能连方裹在风里的帕子都追不上,很快停到了一颗树边。 帕子被风卷挟,裹进了树枝里。 “你在此处站一站,”仇疑青放好叶白汀,“我去去就来。” 叶白汀眨眨眼:“不带我?” 仇疑青捏了下他的手:“夏日枝叶繁密,被划伤脸就不好了。” “……好吧。” 仇疑青动作很快,跃上树枝,手往里一探一伸,就抓了样东西下来,落在叶白汀身边。 正是那枚浅杏色方帕。 帕子展开,质料上乘,以明暗黄色暗绣出水云如意纹,正是昨日宴上所用铺垫系列,用在碗碟之下,尤其干果点心碟下,必摆此物,大小比寻常人随身携带的素帕要大些,材质触感偏硬。 仇疑青亲眼在现场见过这个帕子系列,叶白汀则在现场勘查的文书卷宗上看到过,不过方才那一瞬间,决定追来,吸引他的并不是这个颜色或大小,他看到的是上面极深的褐色—— 就是血迹。 “这是……死者身上的血?” 叶白汀存疑,仇疑青也是:“死者只有头部有外伤,如果被擦拭过,痕迹不可能那么自然。” 血量是其一,帕子擦过,在脸上也会出现拖划痕。 可如果不是,又是打哪儿来的血呢? 叶白汀指着血色边缘:“你来看这晕染边缘,是不是很模糊?这样的天气,血迹干透很快,不可能是这样模糊的边缘,倒像是遇水洇开了。” “宴席在亭子里,旁边的确有水,但帕子若进了水池,入了水,可就很难再飞起来了。” 它会吸饱水,沉入水底。 所以不可能是那个湖。 叶白汀思索片刻:“还是先收起来,细查其出处。” 仇疑青:“昨日现场所有东西皆已封存,数量几何,勘察卷宗上有,但是否丢了少了……怕还是得问一问尹梦秋,这一套装饰布巾总共有多少。” 看是不是少了一块。 “嗯。” 东西拿到了,就没必要继续在宫墙上飞,二人落地,由仇疑青这个‘皇宫熟人’带领方向,准备直接去往坤宁宫,岂料还没走开两步,就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很远,女声低弱苍老,唱的却是青春年华。 曲调断断续续,模糊不成,叶白汀听得不太清楚,好像是年老的宫人唱着过往得宠的时光,前面几句还好,唱的是桃李春风,处处胜景,越到后面越凄凉,秋风瑟瑟,颗粒无收,寒风凛凛,衣不抵寒,说好不容易招得帝王三顾,却一胎未成,消受不了帝王恩,也没有子女缘,余生凄苦,无枝可依,真的是自己的命数,自己的罪过么…… 光是听这声音,就觉得太惨了。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的手往外:“都是先帝遗留的宫人,或是宠幸过,没有份位,或是犯了错,罚在此处,连迁出荣养的资格都没有。” 叶白汀嗯了一声,跟着他往外走,可惜路没走错,却不知怎的,前面这道门,从外面锁上了。 难道是防里面的人逃跑? 但这难不倒仇疑青:“无碍,我们走侧门。” 只是走侧门的话,就得穿行刚刚那条路,慢慢的,和唱歌的宫人碰上了。 这人吓了一跳,噌地想站起来,却气力不继,只能手撑着地往后缩,高高抬起袖子掩面:“不,不要,不是我的错,不要索我的命……” 叶白汀本也没想打扰,连女人的脸都没看清,只恍惚觉得,她看起来没有那么老,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却已经全白了,整个人瘦骨伶仃,皮肤皱的厉害,头发披散,衣裳脏着,全无整理收拾,看起来竟有些骇人。 “不,你是娘娘……” 她突然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叶白汀磕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娘娘您也是有孩子的,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孩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娘放了我,放了我的孩子……” 这人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崩溃,不管别人好奇还是怎么,想要问话,肯定也是问不出来的。 叶白汀拉了仇疑青:“走吧。” 还是走快些,不给她过多刺激才好。 不过娘娘……这人嘴里的娘娘是谁?尤太贵妃?看年纪,这似乎是他最能想到的方向,后宫争宠,暗害对方及子嗣的事件并不鲜见…… 一路往前有些长,叶白汀晃了晃头,把无关思绪晃出去,继续浅声和仇疑青聊案情。 比如现在的收获,之后的方向,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之类。 走出偏僻巷道,仇疑青就招禁卫军帮忙带了个话,问女官尹梦秋可知昨日器物数量,知道就报过来,尹梦秋根本没有让他多等,直接拿来纸笔,默写了所有当时用的器物,杯盘碗碟,木托,装饰,一应俱全。 不愧是一路做到尚宫局女官的宫女,做事就是细致,事前准备充足,所有用的东西数量多少,大小几何,禁卫军送过来的纸条上都有。 现场封锁后的东西,女官不可能知晓,但她知道应该是怎么样,很容易对比出来。 “杏黄色巾帕,还真是丢了一块。” “那我们找到的这个东西,可就是证物了。” 一边说着案子,仇疑青又顺便处理了几件禁卫军的事,到坤宁宫时,竟然已经过去很久,越皇后也刚刚忙完,留他们用膳。 小桌子摆上,菜一样样端上来…… 越皇后看着叶白汀,越看越愉悦,笑着让宫人布菜:“我听阿芍说过,你最喜欢辣口,尝尝御膳房的东西,味道如何?” 叶白汀乖乖的拿筷子,夹菜:“谢皇后娘娘。” “你以前都叫我小越姐姐的。” “呃……” 叶白汀筷子顿在了半空,您都说是以前了,现在身份不同了么,我倒是敢叫,怕皇上会打我啊! 而且什么小姐姐……他想起来,越皇后比他还小点,小多少来着,一岁,还是几个月?这个小越姐姐有时心眼可坏,惯会骗人,骗他叫了好久的姐姐! 越皇后笑眯眯看着他:“如何,和阿芍做的比,好吃还是不好吃?” 叶白汀:…… 他就说吧,小姐姐的确很好,做朋友相当讲义气,可促狭起来,特别喜欢逗自己人,这问题让他怎么答?说姐姐做的好吃,皇宫里可都是御厨,这些菜还是皇后娘娘精心让人准备的,说不好吃岂不是藐视之罪?说好吃,把自家姐姐放到哪里了?真当皇后娘娘没吃过姐姐做的菜? 怎么都不是,他干脆像小时候那样,撒了个娇:“那当然是……小越姐姐亲自夹的最好吃!” 大殿陡然安静,宫人目光有些骇然……竟然敢这么跟皇后娘娘说话的么! 不想越皇后竟然笑了,似乎很开心往昔友人的闹腾,没跟他见外,还真的亲自换了筷子,夹了菜,让人送到叶白汀面前:“整个叶家,就你最娇了。” 叶白汀脸上绽了个大大的笑:“还不是叫您和姐姐宠的,您再这样,我可就忍不住,要问你要东西了。” “行啊,阿汀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 宫人:…… 没听说过皇后娘娘这边还有这尊大佛啊,早知道早就去走动了! 越皇后:“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你难的时候我没帮上你,你可怪我?” 叶白汀摇了头:“您只是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他相信这个小越姐姐会帮他。 原文里的故事越来越遥远,他有些记不清,但记得后面好像曾描写过,有蒙面姑娘行刺贺一鸣,应该是越皇后。她是会使剑的,平日脾性有些高冷,不太爱说话,但和姐姐一样,都是很强韧的性子,可那本书里,她好像没有嫁给皇上? 不过书里的故事不重要,现在的一切才重要,他在这里,姐姐一家很好,越姐姐也嫁了良人,他也有了仇疑青……这才是最好的,他要努力,把这份圆满和幸福维持下去。 “越姐姐还是要当心身体,宫务繁忙,也莫沉迷,实在不行,就扔给别人,有皇上在呢,天塌不了。” “知道啦,你小时候就这样,小大人似的,什么都要管,别人不听,你撒娇也要让别人听你的,现在还是,”越皇后看向仇疑青,笑意未减,“指挥使就没烦他?” 仇疑青哪里会烦:“臣下求之不得。” 大殿的宫人们都呆住了,中宫有主已有三四个月,却很少见娘娘这么多笑,除非被皇上百般心思,逗的不行,而且指挥使……指挥使不是铁面无私,一张冰块脸,从来不会笑的么,怎么刚刚也笑了? 这个少年,这个叫叶白汀,长的极好看的人物,莫不是神仙! 第259章 你倒也心疼心疼我 坤宁宫。 没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越皇后看到叶白汀就很亲切,像看到了自家弟弟,这个也想让他尝尝, 那个也想与他分享, 一顿饭还没吃完,叫身边大宫女叫了几次, 送出去的东西都有几大箱子了。 好不容易吃完饭,说完话,二人要告辞了, 越皇后还是有些舍不得, 提起另一个话题:“方才在宫墙边闹腾, 可是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看了看仇疑青, 见他颌首,方才道:“一方带血的帕子, 可能是证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同指挥使自那边宫殿经过时,听到一个苍老的宫人唱歌, 声声凄苦, 遗憾一生没有子女缘,指挥使说是先帝时期的宫人,听闻那时后宫女子众多,想来斗的很厉害, 经常会有这种事?” 越皇后挥手叫宫人们退下,也未藏私:“这种事各朝后宫都不鲜见,听闻尤太贵妃当年善妒, 不知杀过多少孩子, 还曾假装有孕, 用来固宠。” “假装有孕?”叶白汀一顿,“在宫里,这种事应该很不容易做到?” 越皇后点头:“自然不容易,大半得找一个真正怀孕的人在身边,不然怎么骗过御医捏脉?纵使可收买御医,若遇意外情况,来的不是收买的御医怎么办?还有有喜之人的胃口,状态,总得学一学……” 叶白汀:“可宫中女子想要有孕,就得皇上宠幸,皇上一旦宠幸,不就有记录在册了?” 御医也会照规矩请脉,详记脉案,又怎么装没有,给别人方便? “理是这么个理,”越皇后道,“可若有人盛宠在前,运道手段都有了,有些事也就不那么难办了,不过此事我也只是查东西时偶难得知,并不确定真假,按删减残缺的记录推测来的就是——尤贵妃曾经有孕,但孩子没能好好生下来,掉了。” “应该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不是贵妃,虽受先帝喜爱,也还没后来那般如日中天,需得用这种方法固宠,后来就没必要了,她盛宠之后,宫中便再也没有孩子出生……你问这个,可是同案子有关?” 叶白汀摇了摇头:“可能是听到老宫人唱歌,突然有些好奇……好啦您也别说了,我不问了,真要查案有需要,我再来叨扰您。” 越皇后抿了嘴:“笑得这么乖,还不是要走。” “那我还会再进宫来么。” “那你记得叫人过来坤宁宫说一声,我给你留好东西。” “谢谢小越姐姐!” 二人告辞离开,仇疑青才问:“方才真是心血来潮?” “也不是,”叶白汀若有所思,“就是感觉有些微妙,不知为何,就想问一问,感觉不能错过这个点……有什么点能和这个对照呢?” 二十多年前……尤太贵妃假孕,女官尹梦秋在尤太贵妃身边伺候,还有什么呢? 叶白汀突然心间一动:“还有……三皇子的年纪。” 仇疑青:“你的意思是——” “这一点真的有点天马行空了,需得再多东西佐证才行,暂时还不好说,”叶白汀看他,“不若你先忙,我自己回去?” 仇疑青还真走不了,除了时不时过来请示事务的禁卫军,命案也需他在皇宫多做了解调查,只能指派一队人,送叶白汀回去。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翻阅所有回来的卷宗,查到想要的东西。 心中想法的确有些异想天开,无凭无据不好言说,可越翻,越找,越总结,他越觉得,自己重点好像没有找错,的确是……很巧呢。 案件发展到这个阶段,申姜在外走访调查,最新的消息整理成卷,不停地送往北镇扶司,仇疑青那里也是,叶白汀把案上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好,如有激发新的想法或疑问,就让人带话出去……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他们的工作进程已经成了习惯。 叶白汀试图分析案件本身,找到更多线索。想要杀一个人,总要有动机,凶手为什么行动,为什么在宫里这么大胆,为什么明知有很大风险还要做,这么紧迫急切,不可能是收益大于风险,皇上面前,宫中杀人,能有什么收益?那便是……害怕秘密会暴露了,秘密暴露会引来更大危机,甚至天子暴怒,实时‘海啸’……凶手不得不动手。 可杀人方法又是什么呢?下的到底是什么毒,攻击武器到底是什么,浅杏色巾帕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宫中下钥,仇疑青归来,申姜也跟着回来了。 “我怕是扛不住了,得歇一晚,明天接着干,”申姜打着哈欠进来,“看看少爷这里有什么新收获,分析个方向,明日就不过司里来了,直接往外头奔……先说好,我今天得回家啊,总得看一眼我媳妇。” 叶白汀也没废话,干脆单刀直入,给出了一个要命的方向:“我怀疑,本次命案,很可能与三皇子的身世有关。” “什么玩意儿?三皇子……身世?”申姜吓了一跳,“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 跟这人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 叶白汀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及至今日,我们知道了三皇子的手段,三皇子的组织,甚至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除了贩卖乌香,控制科举,官位买卖,他还放出了很多风声,说自己是先帝遗珠,潜龙真血,有朝一日要换了这天,甚至攻击当朝天子非皇上血脉,乃是长公主的孩子……” “他折腾了这么久,不管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招揽人才还是攻击别人,只说自己是先帝的儿子,行三,从未提起过生母,对吧?不但没提起过生母,他连自己真实年龄都未暴露,好似故意隐藏,模模糊糊。” “这倒是……” 申姜也感觉不对劲了,但凡要造反的,哪一个不是自吹自擂,恨不得把祖宗十八辈写得清清楚楚,让所有人看清楚,他才是正统,他才是应该,为什么三皇子这么低调?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他的年龄,可能确定?” 仇疑青想了想,道:“先帝好颜色,得尤氏后,渐渐被拢落心志,后专宠其一人,再无儿女降世,但在尤氏被独宠之前,先帝是有很多儿女的。” 好些没没来得及长到排行的年纪,就夭折了,后来长成的,也都在派系斗争中死了,唯有宇安帝这个又没权势又没靠山,还一身病弱,被扔到皇家庙宇里养,没人记得的皇子,反倒顺利长大,继承了皇位。 “后宫争宠,暗害彼此及子嗣多有其事,尤太贵妃当年为了上位,也是腥风血雨,据说好几个宫人流产,都是她下的手,先帝行踪可查,对比三皇子大概年纪——应该就是尤太贵妃‘假孕’的阶段前后。” 叶白汀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尤太贵妃说自己‘有孕’前后,宫中曾有其他人怀胎,后流产,但也有可能不是流产,而是好好生了下来,被悄悄送出去……在别处长大了?” 申姜嘶了一声:“可生孩子,总得有动静吧?我这些天打听了不少,都说可疼了,鬼门关前走一道,叫的可惨可吓人了……” “对,就是动静,”叶白汀道,“尤太贵妃都能假孕,骗过所有人了,她当时在宫中掌控力已非同一般,能不知道别人偷偷养胎,还生了孩子?” “就算她真的大意了,不知道,宫里那么多宫人,太监,宫女,御医……一个得宠没那么多,权势没那么大的女人,想要瞒过所有人,顺利养胎产子,似乎不太可能。” 仇疑青若有所思,眸底一凝:“那便只能是——” 叶白汀拿出一份整理后的卷宗文书,和仇疑青异口同声:“当年下江南时的事了。” 只有申姜仍然懵着:“什么下江南?下江南什么时候?先帝下江南?” “不错。” 北镇抚司有专门的文档房,除案件自身,还有外界大事录,叶白汀手中有搜集到的相关卷宗文书,仇疑青则因本身经历,对过往知晓颇多:“二十四年前,瓦剌势大,集王庭数王子之力,齐袭边关,烧杀掳掠,大军压境,几欲越过边境,杀往京城,当时朝局凶险,百官谏言,先帝自己也吓着了,携后宫众人去了江南,一呆就是三个多月,过完春天,才慢慢回来。”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 叶白汀翻捡出一份名单:“你们看看这个。” 申姜一看:“豁,人还挺齐!” 先帝下江南,带着宠妃很正常,何况宠妃还怀孕了,自也不会忘了太后,哪怕为了孝道,不被人说嘴,班和安那时就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一同下了江南,当时入住江南别宫,负责修造伺候的,更是派官在那里的刑明达。刑明达与佟氏成亲刚过三载,夫妻俩感情好不好不知道,总之是在一处的,需要内宅妇人帮忙联络跑腿的事务,也都是她来。 那一年,韩宁侯还在世,手里有一定兵权,和太皇太后亲近,算是护了他们平安,侯爷在,夫人单氏便也在……这一群人,估计都认识。 还有那个女官尹梦秋,当时还年轻,也还不是女官,只是个宫女,在尤太贵妃身边近身伺候。 这一个个的,不都是本案相关人! “有一个不在。”叶白汀指尖点了点尤太贵妃的名字。 申姜瞬间懂了:“富厂公?” 仇疑青知道这个:“那一年,尤太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姓马,是个老太监,比现在的班和安都要年长,经不起回城途中奔波劳累,病逝,才有了富力行的机会。” “也就是说……富厂公是尤太贵妃那年回来后,才开始发力,走到尤太贵妃身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是。” 申姜摸下巴:“那还挺不容易的,宫里的公公,就没有好相与的,富力行够厉害啊。” 叶白汀则想到:“所以富力行说跟刑明达不熟正常,别人好像……都没那么硬的理由?” 至少在当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是很熟悉的,一个一个讳莫如深,是不是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所有人皆不提往年,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还是别的? 叶白汀指尖按着卷宗:“尤太贵妃在这个阶段为了固宠,‘假装有孕’,她是真的假装,还是真的有孕?卷宗里的消息说,胎儿未足月便流产,只有七个月,落地便夭折,真死了,还是假死了,孩子是谁生的?刑明达对此是否知晓?” 如果这孩子就是三皇子,那刑明达,是不是知悉一切,是三皇子的人? 仇疑青知道他在想什么,细思片刻,摇了头:“不太像。我看过所有申姜查到的卷宗资料,也亲自查过刑明达生平,他这个人……德行上有些问题,但看起来并不像三皇子的人,他身上没有类似特征。” 和三皇子交手不止一次,他们太知道三皇子身边都是一群什么人,经受了怎样的训练和蛊惑,尤其叶白汀那夜和三皇子对峙,带回来的信息—— 他们有个秘密集会,就是为了催发人心底戾气,但凡组织里有一定地位的人,但凡参与过,平日生活习惯总会发生变化,若刑明达是线性的,没有突然变化,这点就真的存疑,他很可能并不是三皇子的人。 “那如果本案是为了掩饰三皇子的生母,混淆出生信息,他不是三皇子的人,为什么要死?” 叶白汀眯了眼梢:“或许就是因为——不是三皇子的人,才更要死。” 因为知道了秘密,因为有泄露可能,因为可能会被追根溯源…… 他指尖轻点桌面:“三皇子的这个出身,是不是不能说?” “靠!这玩意儿该不会是个假的吧!”申姜突然拍桌,“看起来是宫里人怀孕,皇上的种,其实是和别的男人有染?他娘心虚,一直不敢说,还弃养了他,他自己也心虚,有仇是有仇,不甘是不甘,但其实站不住脚?”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要真是这么回事,这刑明达知道当年所有一切,又不是效忠三皇子的人,那早该要灭口啊,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动手?” 这人到底是不是三皇子的人啊!缠缠绕绕的,这么恶心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方才浅叹:“所以此事存疑,暂时理不清,亦不能下定论,我们需得搜查走访更久,找到更多的细节佐证。” 申姜立刻举手:“我来!我明天就专门照着这个方向干!就不信找不出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为何!” 仇疑青和申姜简单交代几句流程方向,三人视线再次回到案件本身。 如果存在一个悄无声息被带走的孩子…… 叶白汀指尖点着卷宗:“佟氏当年,可曾有孕?” “没有,”仇疑青指向另一个人名,“倒是这位韩宁侯夫人单氏,当年那个时间段,刚好也滑了胎。” 申姜:“可这人现在也找不到啊,想问都没地方问!” 叶白汀便又问他:“今日获得的信息里说,在侯爷的灵堂上,单氏和刑明达曾经吵架,她们因何关系不好?” “这个我查过了,少爷一传话,我就去问了,”申姜道,“说是当年韩宁侯死的突然,单氏接受不了,怀疑他被别人害了,才在灵堂上失态,不仅刑明达,她几乎无差别攻击,是个男人就骂,但事后察觉失礼,先后挨个道了歉,之后关系……算是平平,她一个寡妇,不好和外男有什么来往,但要说仇恨,看起来不像有。” 但这只是今天查到的东西,比较浅层,谁知这些人有没有说谎遮掩,还是得往深里查,找到细节佐证,才能真正确定。 “我觉得少爷之前说的很对……” 申姜摸着下巴,仔细想:“这些案件相关人,要么是宫里的贵人,聪明人,要么是进宫拜见,时时谨慎小心,不敢错走一步的妇人,前者想要杀人,什么时候不行,什么法子不能想,非得当着皇上的面?后者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怎么敢下毒杀人?不管谁干这件事都不划算,怕不就是几人离席,出去的那点时间里,聊起了当年之事,现在状况,正好被刑明达撞破,或说破,这样的大秘密又万万不能见天日,风险昭然,可不得立刻杀人灭口?” “孺子可教。”叶白汀看着他,双目有光,微笑入眼。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有点没明白,他不是就重复了几句案子最开始,少爷提醒过他的话,怎么就孺子可教了?好像看透了什么秘密,得出什么大结论一样。 叶白汀提醒:“你再想想,你刚刚自己说过的话。” 申姜闭眼默念一遍,还是没发现。 “蠢。” 仇疑青眼神淡淡:“凶手杀刑明达,是为了灭口,保证秘密不泄,那凶手本身呢?” “凶手本身……” 慢了两拍,申姜眼神突然从迷茫变成恍然,精光乍现,拳砸掌心:“我知道了!这刑明达是不是三皇子的人不一定,咱们还得找证据,但这凶手,一定是三皇子的人!” 若所有推测无误,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有关,谁最着急,谁必须要护主? “少爷很早前就猜测,三皇子这么能折腾,什么都敢干,消息似乎还很灵通,怎么可能没有来自宫中的支持?这回要是抓到凶手,咱们岂不就知道了谁是三皇子的后台!” 叶白汀颌首:“不错。” 惯于权势斗争者,很多时候建立关系靠的也不是友情或血缘,只是纯粹的利益,如果三皇子生母如今在世,那不用说,不管血缘还是利益,肯定要帮他,如果生母不在世,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就会以秘密要挟巩固双方的联盟…… 就是不知道这次的大鱼是谁呢?太皇太后,尤太贵妃,还是什么现在仍然隐在水底下的人? “这水够深啊……” 这点东西申姜还是能看出来的,宫斗怎么可能只是主子娘娘们扯头花,必然有权势斗争,追权逐利…… 回过神来,忽觉房间里似乎安静了太久。 他看向叶白汀:“少爷……怎么了?” 怎么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 叶白汀垂了眸:“只是觉得,如果本案根由如此,大约就和我父亲的事没什么关系了。” 父亲过往经历明晰,这个时间段,和这些人完全没有交集,隔着千八百里呢。 那在父亲去世前,和刑明达的那次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仇疑青拍了拍他的手:“证据未足,莫要多想,我们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 凡有所为,必留痕迹,他们已经走了很多步,前方不再是一无所知,总会见明亮天光。 “……嗯。” 叶白汀把自己的茶盏推给仇疑青,让他帮忙蓄水,趁机躲开他的手……旁边还有人呢,多不好。 旁边的申姜完全看到了两个人刚刚握在一起的手,还看到了少爷欲言又止,悄悄看了他一眼的眼神! 今天晚上他吃宵夜了么?怎么觉得有点撑? 这个瞬间,他好想念媳妇……不就是拉小手么,他也可以! “咳。” 叶白汀清咳两声,又道:“至今仍未找到的侯夫人单氏,需得继续注意,一直找不到,她出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这个仇疑青知道:“我已在宫中铺网排查,禁卫军夜里也在轮值,皇宫再大,一寸一寸搜检,总不会找不出来。” “那就还剩死者身上的伤口,这个凹凸不平的痕迹很难找到对照物,没有杀人武器是这个样子,现场又没有类似类似特征的石块,唯一能寻到的就是今天带有血迹的帕子,还有中的毒到底是什么……” 叶白汀面色郑重:“我明日不会出门,会对这些进行更多的思考分析,对照现有卷宗线索,看能不能有收获。” 仇疑青颌首:“我和申姜最新查到的东西,也会尽快同步给你,和以前一样,有任何需求不解,都可让人迅速告知,我们会查给你知晓。” “嗯。” 叶白汀最后提醒:“我总感觉女官尹梦秋也有点不对劲,她看起来很正常,大大方方回话配合,但总有几句话说的稍稍有些……比如她想追问案情结果,刑明达死因的态度,她自己说是好奇,我却觉得,她可能很想知道些什么,或者本来就知道些什么,担心有异。” 她不仅对宫中道路熟悉,还对规矩拿捏的很稳,曾经在很多宫殿伺候过主子,最后却谁都没跟,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了独立自主的女官…… 她真的背后没有任何人么? 窗外梆子响了三声,夜深人静,三人讨论完几个小问题,再无新的东西,申姜打着哈欠起来:“那我明天就着重注意二十多前的事,尤其先帝下江南……今夜就先回了?” “嗯,”叶白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递给申姜,“给嫂夫人带好。” “这怎么好意思呢……” 申姜立马不困了,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却没含糊,快速把东西捞过来:“少爷才从宫里得了赏,就要分给我,这面子给的,啧啧,要我我肯定不能要,这不是家里还有媳妇么……谢少爷恩典!我走了!” 他抱着东西,转身蹿出房间,快的连背影都看不到。 仇疑青朝叶白汀伸出手掌,手心朝上。 叶白汀不解:“嗯?” “我的呢?” “你的什么?” 仇疑青眼神幽暗地滑过窗外,申姜背影消失的方向:“他都有礼物,为什么我没有?” 叶白汀无语,拿眼梢睨他:“他妻子有喜了,你也有了?” 万万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不要脸起来能到这地步,非但没不好意思,还深了眼眸,人也欺过来—— “所以阿汀……要跟我生娃娃么?” 生个屁啊,你能生吗!还不是想干那档子事! “不唔……” “夜深了,阿汀,你倒也心疼心疼我……” 第260章 这具尸体很有意思 天气阴沉, 乌云漫卷,远处似有风起,带着水气的腥, 一点点推过来,将仅有的白云推走, 一点一点, 全部染成了黑色。 好像要下雨了。 阴沉的天气让人心头压抑, 好似现在面对案子的感觉。 每桩命案最初, 都是很艰难的, 因为摸不清楚方向,看不透来龙去脉, 一旦走错,除了浪费人力物力,没有任何收获,所以公职人员才要更细心,更精准。 叶白汀坐在窗前, 并未察觉到外面树叶沙沙作响, 狂烈夏风卷携着花瓣枯叶吹过, 越过窗前, 越过墙角, 专心致志看着手上的消息卷宗, 头都没抬。 没有方向就找,没有细节就挖,没有什么困难是攻克不了的, 一个个解决就是。 这天和以往一样, 仇疑青和申姜继续在外面忙碌, 叶白汀则没有动, 就在北镇抚司,一边翻看桌上最新到的消息,一边整理分析,所有可能的新方向,适时给出反馈。 这一坐就是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雨随风来,没有雷鸣电闪,起初淅淅沥沥,后来渐大,敲击着屋檐青瓦,在地上落下一个个水洼,天色暗的,七尺之外看不清人的脸,屋子里几乎要掌灯了。 叶白汀翻看卷宗的动作停住,眉尖微蹙,下雨了,仇疑青和申姜的工作岂不是更难进行…… 他起身走往门外,想看看厅堂空间大,会不会更亮一点,实在是不想白日掌灯。 虽这几个月住到了仇疑青家里,天天瘫在凉水亭,遇到案子才回来北镇抚司,但其实这里才是他呆的最久最习惯的地方,断断不会说路不熟,走岔了,可不知怎的,他今日就是走偏了,脚尖踢到庑廊柱子时才发现,竟然没看厅堂,直接走出了门。 不但踢疼了脚,雨还飘了进来,浇了他一手。 他顿了下,马上折回房间,皱着眉,拿巾帕擦手。 “轰隆隆——” 天边划过闪电白光,迟了很久的雷终于来了。 “少爷——少爷——” 门口一阵如鼓点般,越来越快的脚步声,有小兵冲了过来,额头湿着,不知是出的汗还是浇的雨,见到他拱手行了个礼,话说的又急又快:“申千户让人传话,说是找到了尸体——那个单氏死了!指挥使仍然在宫中,走不开,他已走完现场流程,把尸体带了回来,即刻就到!” “人死了?”叶白汀豁的转身。 小兵:“申千户那边传的话是这样,说请少爷尽快准备。” 叶白汀已经越过他,走出房门,去了仵作房。 很快,所有验尸准备工作就绪,没多久,申姜就回来了。 这一路的赶得急,申姜没带伞,只草草披了件蓑衣,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里,根本挡不住多少,浑身湿的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鞋子踩一脚出一脚水。 “草!尸体在水里发现的,就是小宴现场的亭子,不就建在湖边?少爷和指挥使进宫的时候应该看到了,老大一个湖,单氏尸体淋着雨,飘在上头,我和指挥使还在干别的活儿,突然发现吓了一跳,赶紧给捞起来,这又是水泡又是淋雨,身上有什么痕迹都洗的干干净净,衣服上一点脏污都没有,这线索怎么找,案子怎么查!” 他气的很,这桩命案办的,真他女良倒霉! 叶白汀倒很淡定,指挥着人把尸体移到停尸台上,还不忘吩咐申姜:“你先去换件衣服,再回来看我验尸。” “行!” 申姜生怕错过了什么,速度非常快,去到班房,也不挑什么样式,火速换了身干爽衣裳,踢了鞋,袜子也没穿,趿拉了一双,随便擦了把头发就过来了—— “来吧少爷,可有什么发现了?” 叶白汀垂眸看着停尸台上女尸。 韩宁侯夫人单氏,年近五十,尸体完整,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没有血迹,甚至没有磕碰伤,身穿一身黛蓝色,暗绣兰草的衣裙,质地和样式都很庄重,梳圆髻,簪金钗,未见发丝散落,只鬓边少许粘在脸上,妆容因水覆面,已模糊淡去,不见太多颜色。 “首先,她虽是在水里找到,却并非溺死。” 叶白汀伸手,指给申姜看:“结膜下无散在出血点,口鼻无蕈状泡沫,不见泥沙,手指没有抓握湖中水草或树枝等物的动作,指甲完好,没有损伤……她非入水窒息而亡。” “那就是被人抛尸了?”申姜眯眼,“一定不是自杀!” “这个还要再看一看,稍等。” “那她什么时候死的?” 申姜刚看到时就感觉不对劲了:“刑明达命案发生到现在,算起来得有三天了,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这位单氏,大夏天的,天气这么热,她要是也在那个时候就死了,尸体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不得膨胀发烂,招的到处都是苍蝇?” 上个案子里,少爷才说过,这种天气死亡的尸体,别说三天,半个时辰不到,就会招来这些东西产卵的! “记性不错。” 叶白汀一边看,一边道:“正常来说,确该如此。” 可事实是,尸体就是很新鲜,没半点腐烂的样子,连尸斑颜色都很浅,是略淡的红色。 “那就是今天死的了?”申姜摸着下巴,认真思考,“那她这三天藏在哪里了,怎么可能一点音信都没有,指挥使带着禁卫军那么找,都没找到……” 叶白汀没有说话,仍然在低头验看尸身:“她身上穿的衣服,是案发那日,进宫拜见太皇太后时穿的。” “啊?” 申姜又看了一眼,这才猛的一拍脑门:“对啊,你我虽未见她的样子,但指挥使传回来的消息卷宗里都有,尤其她一直找不见,特征描述的很清楚,说进宫那日穿黛蓝色衣裙,上绣兰草,梳圆髻,簪金钗……可不就是一模一样!” “可这是她三天前穿的衣服,里外几层,还很厚重,这三天过来怎么不换?不怕汗馊了啊……” 说着话,申姜还鼻子凑前闻了闻,却什么都没闻出来,又开始骂街:“草!哪个牲口不干人事,抛尸入湖,都被水泡成这样子了,除了水池子里的鱼腥味,什么都闻不到!” 叶白汀却目光微微闪动:“这具尸体……很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不知是下雨凉的,还是仵作房,申姜起了身鸡皮疙瘩,“少爷你别这么笑,我有点害怕……” 叶白汀微笑:“你说单氏尸身为何在今时今日,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不,不知道啊。” “我们得动作快点了。” “快点?什么意思?” 申姜没懂,验尸工作很重要,越是能赶早,越是能发现更多东西,比如死亡时间,死亡状态,可现在尸体已经在面前了,这会儿的功夫,应该不需要赶了,指挥使又没催,为什么要快? 叶白汀看向他:“你摸摸死者尸身,是不是有些凉? ” “那当然凉,”申姜手背贴了下死者胳膊,“现在外面正在下大雨,纵是夏日,雨水也是冷的,她又在湖里泡了那么久,尸体当然不可能热乎。” 叶白汀颌首:“你记住现在温度的感觉,等我解剖之后,再摸一摸其内温度。” 申姜手顿住:“还要……摸里边?” “不敢了?” “怎么可能不敢,我可是千户大人!” 申姜是有点拒绝,但又不想被少爷小看,还想破案,就去旁边洗了手,早早把袖子捞起,在一边等着:“来吧!” 叶白汀选了把解剖刀,落点在死者肩头,和以往一样,画出Y字形,进行尸体解剖。 申姜凑过头来:“我们现在看哪里?” “当然是胃,”叶白汀道,“胃容物仍然是对死亡时间判断最准确的依据,其它可稍后。” “哦……” 刀剪在人体皮肤上划开,传出干脆利落的咔嚓声响,再是皮内脂肪,组织层,肌肉,声音仿佛具有层次感,每一种都不一样。 房间安静无声,更见阴冷,叶白汀出声问:“你可还记得,那日席间菜式?” “当然记得!” 申姜不但看过上一次少爷解剖刑明达尸体,还看过卷宗细节,宴上菜单,当场来了个报菜名:“炒肝尖儿,烩三鲜,佛跳墙,贵妃鸡,烧鸭子,炸鹿尾,菊花锅子……还有酒,女眷那边是果子酒,调的是樱桃味,皇上和刑明达那边是桂花酒,应中秋时节,少爷剖尸检验刑明达时,我不是还专门闻了味,就是桂花香!” “那你这回也要看清楚了……” 叶白汀说着话,将胃袋取出,放在旁边工作台上,顺便提醒申姜:“是时候了,你往里摸一摸,死者的温度。” 申姜一摸,眼睛就睁圆了:“豁,好凉好凉——这凉的都有点冰了!” 不对劲…… 他很快回过味来:“这要是人刚死,身体泡在水里,浇着雨,迅速变凉,那也该是从外到里,手肯定比腔子里的内脏要凉,这个怎么回事,怎么腔子里头比外部皮肤还凉?” 雨水也不可能先下到她腔子里,再往外跑啊! “所以我说,这具尸体,很有意思。” 叶白汀说着话,解剖刀一划,剖开了死者的胃。 申姜再次惊讶:“这……这感觉,怎么和前一具尸体,刑明达一样?” 就是他刚刚报到的那些菜名,一点都不带差的,形状,颜色,大小……呃,也就是分量多少,完整程度上,比刑明达略差一点,模糊了几分,但大部分都能看出来啊! “还有这酒味儿,”申姜鼻子耸了耸,就很清楚了,“稍微有点酸,可不就是果子酒,樱桃味?” 叶白汀看着他:“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食物在胃部的消化时间?” “记得!” 申姜前后一寻思,对比死者身上衣服的状态:“……那这个单氏,也是那天一块死的?吃完饭后没多久,最多一个时辰,就死了?” 叶白汀颌首:“不错。” 那也就是说,单氏的死亡和刑明达算是前后脚,刑明达死了没多久,她就死了,因为是尸体,不是活人,方便处理,不知道被藏到了哪里,所以才一直找不着? “那凶手岂不是很忙?”申姜皱眉,“在皇宫之内,连杀两人,还是在各位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这么多事?真的能做到么?宫人发现刑明达的时间很快,皇上当机立断,直接命所有人不准走动,禁卫军封锁包围,凶手若是宴边之人,根本不可能走得开啊……” 叶白汀垂眸:“所以在杀人手法上,需要调整。” “可刑明达一事,我们之前分析,已经认为是来不及做计划的突然动手,存在风险,若这单氏也是……” 申姜倒抽口凉气,这凶手得多厉害,能短时间内安排这么多事,还能井井有条,不被发现? 叶白汀:“所以凶手留下了漏洞。” “漏洞?” “北镇抚司破案之能,我这个仵作验尸之才,”叶白汀声音平静,“非我自夸,大概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既然聪明,就该知道有些东西瞒不过我的眼睛,若有时间谋划,会做的更谨慎,更逼真,现在却只能用这种粗糙的遮掩手段……期待不要被我发现。” 粗糙的……遮掩手段? 申姜着急:“少爷您看出什么来了,到是快点说啊!” “不急,我需得看得更清楚,更确切。”叶白汀又回到了尸体旁边,看死者其它的脏器。 房间一时陷入安静,申姜只能继续把注意力聚焦案子本身:“指挥使带着禁卫军找了三天,都没找着,还是别人抛尸,尸体好巧不巧浮在湖面上,被我们发现……那这三天藏在哪里呢?藏哪儿都说不清啊,天气这么热,藏哪儿不得烂?” 叶白汀视线不离尸体,顺口提醒:“所以,这种天气,尸体放在何睡,不会腐烂?什么样的环境,什么东西,能够阻止腐烂发生?” 申姜眼神一怔,有些不确定:“……温度?冰?” 叶白汀一脸孺子可教:“不错,就是冰。” “溺水而亡之人,皮肤会出现苍白皱缩,单氏尸体表现有类似特征,遂起初我还迷惑了片刻,但我很快发现,不一样,死者身上皮肤出现的特征,与溺死并不相同,仔细观察,很快能看到其胸前敏感部位顶端点有缩小现象,部分皮肤出现‘鸡皮疙瘩’……这是受冻才会有的特征。” “冻死者,脑内会充血水肿,甚至可致颅骨缝裂开,当然这一点,死者身上未有表现,但冻死之人,胃部粘膜下,会有褐红色斑点出血,刚才我解剖胃部,你应该也看到了——” 申姜猛点头:“是,有!” 为了确定,他甚至走向工作台,又看了一遍。 叶白汀又道:“除此之外,冻死之人,尸斑颜色会相对较淡,内脏也会有变化,比如肺部及左心脏血液会呈鲜红色,右心脏血液则呈暗红色,肝肾等内脏充血……” 所有这些,都能在尸体上看到。 “一般活人冻死,尸体会成卷曲状……这也是我第一时间没往这方面想的原因,可若是活人冻死,却并非清醒的活人呢?” 叶白汀看向申姜,眸底有微光流动:“上次刑明达尸体,我尚要激一激你,你才会放开鼻子闻其胃里的味道,几经仔细辨认,才笃定是桂花酒,但方才,我一剖开胃,你立刻认出来,这是果子酒,樱桃味,为什么?樱桃味道,比桂花味道浓烈?” 申姜立刻摇头:“那不能,要比浓烈程度,桂花肯定更胜一筹……我知道了少爷,是不是单氏饮醉了!” 饮多了,酒味自然更加浓烈,更加能让人闻出来,醉了,也就是不清醒的活人,不知不觉被人放到有冰的地方,没准人都不用花多少力气,引引她就能去,还犯困睡觉,睡着的时候,慢慢被冻死了……自己都不知道! 叶白汀看着申姜:“如今时节,有大量冰,可以冻死人的地方,应当只有冰室了?” “是,”申姜点头,面色凝重,“但宫里和外面不同,主子们都得用冰,每一个宫殿内部都挖有自己的冰窖,到底哪里是单氏冻死的地方,怕仍然有的找……” 他捏着下巴:“凶手该不会是担心指挥使终会搜到,就提前抛尸出来了?觉得今天黄历不错,方便做这种事?” “此人很聪明。” 叶白汀声音微缓:“可能也是在赌,只要我验尸经验没那么丰富,对冻死没那么熟,就一定会为死者状态烦扰,到底什么时间死的,为什么不腐烂,找不到原因,就只能认为是新死,从而误入歧途,耽误了破案流程。” 申姜看向窗外,眼神复杂:“所以今日这场雨,反倒成就了凶手?天色昏暗,视野模糊,方便抛尸,还能顺便把尸体样子伪装成溺死……玩我们呢!” 还好少爷聪明,果然少爷最厉害!别人谁能想到冰这个点! “所以,”叶白汀转身看申姜,“你现在应该也明白了?” 申姜感觉少爷的眼神不大对:“明,明白什么?” “上一具尸体的疑问。” “上一个……刑明达?” “刑明达左额侧的重击伤,凹凸不平的伤口……” 申姜心中一动:“造成他伤口的,也是冰?” 叶白汀眼梢微眯,“不错。小宴现场,指挥使和你都仔细排查过,找不到任何凶器,附近石块也对不上,如果是冰块呢?” “亭子凉快,外面空间,自是不好如房间里那般用冰,但那日宴上是有冰镇鲜果的,果盘底下,可不得有碎冰?一定数量的碎冰若用布巾包起,可不就能硬度足够,足以伤人,留下的伤口还是凹凸不平?” 那方浅杏色帕子上的涸开的血迹,便有了解释,因为凶手用它包着冰块攻击死者,鲜血遗留在帕子上,冰块又在化,才会造成那样的边缘模糊痕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凶手没有妥善处理这个帕子,是时间太紧,来不及,还是藏的没有那么隐蔽,被它飞走了,至今也在懊悔自己行为不慎? 总之,除了刑明达所中毒物为何,眼前一切,更为明晰了。 申姜嘶的一声,还真是这样!用冰……这样一想,全部对得上了!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头绪,原来用的是冰,还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法子,冰块上没准都沾不到血,炎炎夏日,随便往哪一扔,立刻化成了水,你想找杀人凶器,没都没了,怎么找? “这事谁干的?谁这么大胆……” “那就要我们努力去找了。” 本以为今天的尸体是个大.麻烦,水里捞出来的,又遇大雨,怕是什么痕迹都没了,找不到多少东西,谁料从少爷手底下一过,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还顺带连上具尸体怎么受的伤都弄明白了! 申姜很难不信心十足,挺胸抬头,眼神锐利,就差把胸脯拍的砰砰响了:“不就是去彻查宫里的冰窖,怕个蛋!有事我……” 顿了下,他还是相当保守的退了一步:“有事指挥使担着呢!” “……嗯。” 叶白汀垂头,仔细书写完所有验尸格目,再看一遍尸体,确认再无遗漏后,开始进行器官归位和缝合。 申姜也没立刻走,帮他打下手:“这单氏……和太皇太后亲近,那会不会凶手……是那头?” 他努了努嘴,指向东边,一直有时候做对的那位。 “不一定,”叶白汀眉睫低垂,手指灵活的缝制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宫里传言的关系,只要不是我们亲自查到了实证,就不能轻信。” 申姜面色沉凝:“也对。” 叶白汀:“要看的不是死者和谁亲近,而是凶手和谁亲近,用哪里的冰窖最方便……” “懂了!”申姜眼睛微亮,这样一来,岂不是能揪出一条线! 叶白汀又提醒:“记住,悄悄的查,别让人察觉到。” “嗯?为什么?” “我们这次面对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凶手,”叶白汀利落在尸体皮肤上打结,完成缝合,“对方想在暗,看看明处的锦衣卫都有何动作,再思考判断接下来的行为步骤,我们把什么都漏完了,岂不是方便凶手?” “不如将对方变成蒙在鼓里,信息不通透的人,我们好好观察,瞧着谁不对劲,按住细查,说不定会有惊喜,待证据多了,直接拍到对方脸上,谁敢不认?” 申姜嘿嘿的笑了,少爷有点坏啊,不过就该这样!他们锦衣卫就是什么路子都能玩,明路技术硬,暗路心眼多,凶手干了坏事还想跑,没门! 第261章 男人都一个德性 申姜走出北镇抚司, 马不停蹄的赶往宫中,去找指挥使。 此次少爷验尸,分析出来的线索太重要, 既说了要低调,悄悄的来,就得确保万无一失, 写字条让锦衣卫带话什么的就算了, 还是他亲自跑一趟, 禀报指挥使的好。 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到了宫门, 他翻身下马,掏出宫牌:“指挥使现在何处?” 禁卫军见牌让行:“之前说是冷宫偏院, 不知现在有没有离开。” 申姜袖子一甩, 跑的飞快, 在逼仄宫墙巷道内,截到了指挥使。 仇疑青一看他头上的汗就知不对:“何事?” “先换个地方。” 申姜看了看左右, 感觉不保险, 头前带路,找到一处视野宽广, 四下安静,只要有人路过一定会先被他们看到, 绝对不会有被偷听可能的空旷前庭,将少爷验尸经过, 分析结果,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 仇疑青眸底眼波隐动:“竟以一具尸体, 分析出了这么多。” “可不是, 要不说咱少爷厉害呢!” 申姜还想多夸几句, 就感觉指挥使不对劲,眼神里有没想到的意外,似乎也隐隐有……得意和炫耀? 他就不想说话了,甚至心里还有点酸,行了,知道少爷是您的人好了吧,您最厉害,最有眼光!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虽说要查当年之事,但从哪里查起,重点为何,兵分几路,总要安排安排。 “你查宫外之人,”仇疑青已迅速理清思路,声音低沉清晰,“宫中有我,昨日讨论过后,怀疑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有关,我便已开始在宫中调查当年之事,结果并不如预期,死了太多人,少了很多关键线索。” 尤太贵妃当年为了争宠,所到之处,一片腥风血雨,自她起了想法用‘有孕’手段固宠,后宫厮杀就比以往更激烈,随先帝江南之行,离开之前,宫人就死了一批人,身在江南时,因‘受惊流产’,又死了一批人,回来后亦未能幸免,还是有不少人命。 离开之前,可能有时局形势的原因,反正都不一定能回来,不如在走前处理些看不惯的仇家,在江南时就很明显了,‘受惊小产’一事存疑,不可细究,她需得清理门户,隐藏秘密,回宫之后,更是为斩草除根,为这件事加上最后一道锁,堵嘴所有人,日后再不能发。 仅仅因为此事,前后清洗了好几轮,死的这些人里,有先帝的妃嫔,有不受宠的宫人,也有被卷进去的太监宫女。 所有这些,必和尤太贵妃无关,不管她暗中指使还是推波助澜,一定有自己的目的,她想掩盖的东西里,有没有可能和三皇子有关?或者在掩盖自己的事时,发现了一些东西,斟酌考虑后,认为与自己有大用,便一早捏在了手里,用来打后面的牌? 太皇太后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有些东西查不到,有些东西却能按常理推测,如果没有彼此争锋,让风险扩大,根本没必要死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又知道了什么呢?还是说,她一早就什么都知道,不过是配合尤太贵妃,演了一场戏,顺便排除异己…… 找不到的东西太多,找到的东西又太杂,仇疑青暂时没有笃定正确的思路,就得思维扩散,考虑到更多可能性,排查总结起来有些难度,申姜不大合适,还是自己负责的好。 申姜懂了,又问:“那有关孩子方面,可有新线索?” 仇疑青:“那日阿汀进来,在冷宫偏院看到的那个老宫人,就是在当年先帝回宫后,有了孕,又掉了孩子的。” “老宫人?可是那位冲着少爷喊娘娘的?”申姜想起少爷在忙碌间隙提起的事,感觉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要冲着少爷喊娘娘,少爷的确长得好看,可跟宫里这些主子娘娘哪个都不像啊,不至于被误认吧?” 仇疑青看了他一眼,道:“尤太贵妃早年为了争宠,手段频出,当年曾数次扮做男装,取悦圣心。” “哦……”申姜明白了,“那老宫人这条线就……” 仇疑青:“应当与案件主线无关。” 只是提醒了小仵作,还有其它方向存在的可能性,比如说……孩子。 申姜皱眉:“那可是奇了怪了,这三皇子到底是谁生的?” “目前重点,在案件相关人身上。” 仇疑青勾勾手指,让申姜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个字。 申姜瞬间僵住,眼珠子都颤了:“指,指挥使,你让我去试探女官尹梦秋……有没有怀过胎?” 都不用仇疑青回答,看他肃正神色,就知道这是命令。 “这怎么试……” “宫中没有她受先帝宠幸的记录,她自己也很谨慎,这么多年行事滴水不漏,当年与她一起当差的人都死了,她所有供言都无比对,亦无证据,此事,我们必须得自己找到答案。” 仇疑青颜色肃正:“我已寻过她数次,以她戒心,必已生疑,时时提防,此事便只能交由你办。” 申姜两眼发直:“可跟她同期的人都死了,这怎么找啊……” “她总不可能不和外人接触,要办的差事,接触到的人,买过的东西,吃过的饭,甚至生过的病,吃过的药……”仇疑青一一提点,“礼物,话术,拉近距离……从哪个方向切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拉近距离不行,我媳妇会吃醋的!”申姜义正言辞的拒绝这一点。 静了片刻,仇疑青眼神微深:“区区一个千户,这般爱炫耀。” “这怎么能叫炫耀,这叫实事求……” 申姜刚要反驳,心中突然恍然,又明白了,他仔细看指挥使,自打和少爷在一起后,指挥使身上多了人气,虽也经常冷着脸,但距离近的人可以感知到他一二情绪了,比如现在,这种表情,似乎下一刻就能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不满…… 瞬间懂了。 指挥使没有获得过的体验,我有,就是炫耀。 可这不能怪他啊,少爷就是不会吃醋嘛!不管别人禀报事情时距离指挥使多近,少爷都不会多想,而且指挥使也不会让人太靠近,当然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可这话不好直说。 跟了少爷那么久,总也学到点急智,申姜转了转眼珠:“属下和内子只是普通人,同少爷和指挥使比不了,少爷信任您,您也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他才不会随便瞎吃醋,哪像我家婆娘那样,不懂事,有了身子更……” “对啊!”申姜拳砸掌心,“内子是有了身子嘛,肚子里揣了一个,总担心出什么意外,这才老是东想西想,您是不知道,她每天能有一百个花样折磨我,可愁死我了唉……” 仇疑青怜悯地看了他一会儿:“……本月奖金给你翻倍,得空还是多回家看看吧。” “谢指挥使!”申姜眼底放光,再接再厉,争取更多奖励,“您是不知道,家里那口子吃起醋来,真真是鸡飞蛋打,要好好哄的,什么吃的穿的喜欢的小玩意,都得想到了,有时候还都不好使,得想法子编甜言蜜语,哄得她愿意同你说话……” 仇疑青突然转身就走:“女官尹梦秋一事,你即刻去办。” 申姜哽住。 目送指挥使背影冷酷离开,他伸出手,拍了下自己的脸,怎么这么稳不住呢!刚才不是急智话术糊弄过去了么,怎么就不知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又惹着人了吧!这下连招都不给支了,这事可怎么办! 怎么验证一个女人有没有怀过胎……要是尸体,少爷还能帮帮忙,指点指点,可大活人……直接问的话,会被打吧? “哟,申千户,忙着呢!” 申姜不知不觉,已经走入主宫道,迎面而来的是富力行,别人打招呼,他自也要客气回一句:“哟,这不是富厂公?捧着这么多东西可是辛苦,主子要的?” 富力行大步而来,额角都出了汗:“可不是,主子娘娘要的,咱家哪敢怠慢?您这忙着呐,可有什么需要咱家帮手的?” “那可是……”申姜心眼一转,笑了,“那可是真没有,主子娘娘的事要紧,我这儿还能有什么比得过?” 富力行笑眯眯:“那正好,咱家也是走不开,回头要是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申千户别客气,随时来找咱家,咱家和少爷什么关系,你放心,必不会坑了你。” “那您慢走,瞅着点路……” 目送富厂公离开视线,申姜提醒自己,要嘴紧,这回东厂西厂可和以前不一样,真能鼎力合作,有关自己利益方向,谁能心无波澜?不能说,什么都不能漏…… 申姜挠头想了半晌,决定去送礼。 至于送什么……还用说么?他需要试探的是什么? 半个时辰后,尹梦秋收到礼物,目光一怔:“申千户这是什么意思?” 申姜嘿嘿一笑,眼神不错的看着她的神情:“有个事吧,想从尹女官这里得句实话,这不得送点您用得着的好东西?” “申千户这是在同奴婢开玩笑?”尹梦秋眉目平直,指着锦盒里的药材,“此物乃为产后女子养身之用,堪称圣药,实属金贵,但……奴婢又怎么用得着?” 申姜愣了一下:“也是……不过倒是没想到,女官对这些事知道的很清楚嘛。” 尹梦秋视线滑过他的脸,也不知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微微一笑:“奴婢在宫中,不知伺候过多少主子娘娘,其中有孕产子的也不少,就好比当年的尤太贵妃……不也小产伤了身子?宫中妇人体弱,总要调养,奴婢既想往上走,什么不都得看着点,学着点?” 申姜就叹了口气:“怪我心粗,只听闻此物对女子好,没想到不应你的身体状况,倒要跟你赔个不是了。” 尹梦秋垂眸:“这倒不必。” “那你说说,你都喜欢什么东西?最好是药材之类的,我家现在不缺这个,但凡你要,我就能寻到,”申姜直言,“也算是我一二诚意。” 尹梦秋很谨慎:“申千户想问什么,尽可直言。” 申姜不会直接敏感问题,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你既说过尤太贵妃当年有孕,你在身边伺候,那你当时主要负责哪些方面,有没有日日近身,有否留意到有喜之人饮食如何,脾性如何,中间可曾会发生什么意外,都有什么风险,该要如何应对处理……” 尹梦秋柳眉微敛:“申千户这是何意?莫非是怀疑……” 她往东北面,长乐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当然没有!你可别瞎说!”申姜立刻摆手,义正言辞,“我们锦衣卫查案,那都是要有证据的,断不会胡来!” 尹梦秋:“那申千户是……” 申姜这才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往前一步,压低声音:“这不是打听到您经验丰富,不管在哪一宫,都能把主子娘娘伺候的服服帖帖……内子有喜了,可她年纪略大,又是头胎,我看哪个大夫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似乎很凶险,需得有诸多注意之处,我一个门外汉,天天又忙,很难打听了解到全面,这才避开他人,专程前来请教……” “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臊的慌,可我不觉得丢脸,尹女官也是女子,定不会像别人那般轻视于我,我有谢礼的,真的!您可千万帮我一把,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后面,申姜抹了把脸,老壮一汉子,急出满头汗:“外头案子在查,指挥使规矩严,真的,我偷点懒不容易,您就……算可怜底下人,给个方便?” 尹梦秋眸底有微光流转,半晌,才开了口:“宫中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倒是未曾见过如千户这般,对妻子如此疼爱之人……奴婢不敢受礼,知道的也不多,便同千户说说,千户莫要嫌弃才好。” …… 宫中正在忙碌的时候,叶白汀也没闲着,除了收拾整理桌上的卷宗文书,分析思考,还趁着空闲时间段,去了趟诏狱,找相子安。 相子安这些时日被刑房审讯房请去帮忙,忙得不亦乐乎,满面红光,连扇子都换了把新的,白玉骨,粉蓝扇坠,青山绿水的扇面,巧妙以金漆点描,看起来极是秀雅风流。 看到他来,相子安还相当自在,一副主人家的架势:“来啦,进吧,自己带上门,挂上锁,坐。” 叶白汀:…… “你吃错东西了?” “不瞒您说,”相子安半个扇面遮脸,挡住一脸荡漾,只露两只眼睛,“在下都想好了,以后也不出去了,就在这里,给您当师爷,怎么样?” 叶白汀:“我好像……并不需要?” 相子安手一顿,收了扇子:“哼,男人都是一个德性,用得着在下的时候,在下就是大宝贝,小甜甜,用不着了,恨不得别人自己识眼色,滚远点,别说话。” “那是你没用,”秦艽刚吃完一顿肉,剔着牙,懒骨头似的靠在墙边,“你要真有你自吹自擂的那么大本事,什么都懂,怎么会有用不着你的地方?” 相子安:…… 他呸了隔壁一声,没理秦艽,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脸无辜可怜的样子,看着叶白汀:“少爷可还记得遥远的过去,小一年前,你专门激了在下同你打赌,哄骗在下给你当师爷,帮你打听消息,替你平事?现在赌赢了,事儿也办的差不多了,在下的人……你就不要了?” 叶白汀当然记得,那时候他光是为了保命就花光了浑身力气,自然是手上有什么牌都要使,没有也要抢,有备无患,只是后来…… 相子安扇子指着他,一脸幽怨,好似他是什么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在下身都卖给你了,没有天光的暗路也陪你走了,你竟说话不算话,说不要就不要了?” 秦艽慢悠悠提醒:“我说小白脸,你说话小心点,卖什么身,走什么路,你卖身给谁了?当心隔墙有耳,指挥使能随时都能在哦。” 相子安呸了他一声:“在下又没卖给你,少阴阳怪气!” “啧,”秦艽上上下下,挑剔的看了他一遍,“你倒是想卖,我也得要啊,就这白皮子细骨头,肉都没几两,够下酒还是够做菜啊。” “你——” “我怎样?略略略略——” 眼看两个小学鸡又要掐架,叶白汀赶紧阻止:“我今日来,有正事。” 二人立刻散开,那个收了拳头,退回墙边,这个捋了捋头发,展开扇子,一脸矜持:“少爷有何吩咐?” 叶白汀:…… 诏狱这么大,都装不下你个戏精。 但办起事来,人还是靠谱的,叶白汀便问:“你曾说过你是江湖百晓生——” 相子安相当激动:“没错!在下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宫中之事,你可知晓?” “宫里的娘娘?”相子安就静了些,眨眨眼,“少爷想问的是谁?” 叶白汀:“尤太贵妃。” 相子安表情一松:“你问她在下就放心了,要说这两三年的事,在下还真不知道多少,进了这里嘛,”他手中扇子转了转,指了指诏狱牢门,“但是往前数,在下知道的可多,少爷想问哪一段,扯头发打架,还是撕扯升位?” 叶白汀音平神静:“我要问她怀孕产子一事。” “嘶……” 相子安扇子差点掉到地上。 “这事,您可算问到点子上了,”他稳住神态,清了清喉咙,扇子刷一声打开,气势无两,“不叫少爷瞧瞧在下的真本事,还挺不好意思做这师爷,今日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说说二十四年前,先帝下江南这一段!” 秦艽一边捏泥丸子传在指间锻炼手指,一边拆台:“二十四前年你还尿炕呢吧,知道什么?” “在下虽在尿炕——呸!”相子安差点被绕进去,气的从墙上抠泥巴皮扔秦艽,“你才尿炕呢!在下当时虽没多大,但在下的叔伯都在外头做师爷,正好就有在江南的,我们师爷世家,有些东西自然是咬死了都不会外传,但族内佼佼者,出师门往外行走时,却是要提点些东西的,在下当初课业全是头名,是家中光耀门楣的希望,自然会被告知这些辛秘!” “行行你厉害,”秦艽知分寸,不想坏少爷的事,“废什么话,还不赶紧说。” “要不是你屡屡作梗,不然在下现在都说完了!” “那就是也没多少嘛。” “你——”相子安怒气冲冲地转向叶白汀,“少爷你看他!” 叶白汀看向秦艽。 秦艽手捂唇前,比了个‘我闭嘴’的姿势,不说话了。 相子安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据说这位尤太贵妃呢,当年怀胎时胃口奇大,一个人一顿饭吃的东西,顶得上两个七尺壮汉,也不知道她那么瘦的腰身,怎么吃进去的,口味还经常变动,一时想吃酸,一时偏要吃辣,一时说看见肉就说想吐,一时哭着喊着要吃肉…行宫里来往的不都是宫人,还有年纪略长的官员和内宅妇人,但凡生养过儿女的,都说这个阶段是难熬,口味是经常变,但也没见过变得这么厉害,这么频繁的……” “那时是冬天,衣服都穿得很宽大,宫妃为了固宠,常年保持身材,都很瘦,根本看不出来有孕没孕,有人说她肚子鼓,有人却说不大像,但她身边有个宫女可不一样,特别乍眼,那肚子圆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 “宫女?”叶白汀略有些敏感,“谁,尹梦秋?” 相子安摇了头:“不,不是,我记得不姓尹,是两个字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兰露,当年也就十七八岁,伺候主子,却没怎么长脑子,有点拎不清,常同人有嫌隙,据闻尤太贵妃小产,就是她行事不慎,自己滑了一跤不算,还带倒了尤太贵妃,孩子就这么没了……唉,可怜啊,犯了错处,红颜成枯骨,也不过是瞬间。” 叶白汀:“她死了?” “嗯,被先帝亲口赐死的,”相子安道,“先帝爱重尤太贵妃,哪能看着宠妃受委屈,帝王一怒,自然是流血千里,一条命都不够填的,尸体都不让收敛,还是尤太贵妃自己求了情,才得了一卷席子安葬。” “过了好几年,大概三五年吧,兰露家中族人出息了,也算小有作为,富甲一处,悄悄在尤太贵妃面前请了情,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将兰露尸骸起出入棺,带回京城,葬在了自家祖坟……” 叶白汀感觉稍稍有些微妙:“当真?” 相子安扇子遮面,眼梢微微扬起,像个狐狸:“少爷也觉得不对劲,是吧?不管家中女儿有没有出嫁,埋进自家祖坟都有些不妥,何况兰露是犯过皇家忌讳的人,不怕哪日旧罪重提,全家人跟着倒霉?可那家人找大师卜了一卦,说这姑娘旺他们,埋在祖坟方才能保人丁兴旺,族里平安,就信了……” “这样啊……”叶白汀若有所思。 相子安静了片刻,似懂了什么,目光微闪:“他家这个祖坟也很有意思,非世家非名门,规矩倒很严,每日都有人看守换岗,夜里也是,少爷该不会是想……” “自然。” 叶白汀就看向了秦艽,目光灼灼。 秦艽顿时觉得后背一凉,感觉这眼神有点瘆的慌:“怎,怎么了?” “自然是你的运道来了,”相子安懒洋洋摇着扇子,笑成风流狐狸眼,就差吹个口哨了,“还愣着做什么,少爷给你机会表现,还不赶紧谢恩?” 秦艽回过味儿来了:“你们……让我去偷尸体?” 第262章 多出来的婴儿骸骨 “不干!” 秦艽神色那叫一个抵触, 态度那叫一个坚定:“我们大盗都是干大事的人,有底线有节操的!手里摸的要不就是世间至宝,要不就是万贯家财,怎么能去偷尸体!说出去岂不是叫外边人笑话!” 相子安慢条斯理的摇扇子:“哟, 刚刚不是能说着呢么?怎么现在有脾气了, 为少爷做事, 还委屈你了?” “你知道屁——” “在下还真就挺知道你——” 眼看二人又要掐起来, 叶白汀伸出手指:“十日酒楼肉食供应,接受点菜,你上次馋的鹿血酒,也给你。” 秦艽顿时息声,扭了扭关节手腕,走出牢房:“说吧,什么地方。” 叶白汀和相子安还没反应过来, 秦艽倒不满了, 啧了一声:“快些,爷赶时间。” 相子安:…… 馋死你算了! …… 夤夜,光线昏暗,越往外走越暗, 离开城中街巷的灯火,郊外漆黑一片, 要不是马车前挂着灯笼,前面的路几乎都看不到。 距离坟地还有很远,马车就停了下来。 秦艽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打帘看了看很远很远, 黑黝黝一片的山脚:“……咱们这么干, 真的能行?” “为什么不行?” 叶白汀也往外看了一眼:“是稍稍远了点, 可你不是有轻功?飞过去花不了多少工夫,再近了不行,此处地形平坦,视野宽阔,别人可能会察觉我们的存在。” 秦艽:“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事,指挥使知道么?” 锦衣卫办案,需要什么正大光明的来就是了,不就是挖坟,之前又不是没干过,谁敢拒绝,又能拒绝得了? 叶白汀却摇了头:“今次不行,此事需得秘行,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那指挥使……” “怎么,不信我?” “怎会?就是……”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放心,指挥使的规矩,就是北镇抚司行事必按流程,不可乱来,此事我已让人带话请示,指挥使断没有不答应的,只是时间上略来不及,别人要追上我们也得费些时间——你知道的,我是仵作,只要与命案相关的线索,但有请示,一定会被批复。” 秦艽哪能不明白? 少爷有胆子,敢先斩后奏,他又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天塌了少爷顶着,指挥使要是觉得贸然出城不妥,人来的太少安全不能保证,也得看少爷的面子……计较谁也计较不着他! 他开始给自己上装备:“那稍后我把尸体背回来,就在这里验?” “不然呢?”叶白汀此次出行,用的是司里最大最宽敞的马车,现已经在车厢内,用木板搭了个简单台子,可放人骨,“我把尸体带回去,验完了,明后天再让你送回来?别人不立刻把你扣在当场?” 连夜挖连夜埋,做的小心一点,速度快一点,别人发现不了,只要是过了夜,到了大白天,那么大一个坑,谁会眼瞎了看不到? 秦艽:“行吧,那我去了?” “快去。” 叶白汀目送秦艽背影离开,在飘渺夜色里形如鬼魅,轻飘飘,落地无声,踏叶无痕,很快就看不到了。 他微微阖眸,回想自己的整个分析过程。 尤太贵妃当年有孕到小产的过程太重要,仇疑青在宫中调查,文书卷宗里带出了‘兰露’这个名字,可见此宫女在当年在感很重,不可以轻易忽略。 可能她的死亡并不存疑,被先帝赐死,起初连安葬都难,怎么看都跟本案没关系,但死亡根由,是否有孕,孩子是否存在,都是很需要确定的线索。 相子安说的对,照这里的规矩,女儿若是在出嫁前死了,算是犯忌讳的事,一般不会让进祖坟,而是另寻它地埋骨,兰家的微妙表现在,说是寻高人卜了卦,此女旺家族,需得厚待,可难道所谓高人的话,比先帝威压忌讳还重要? 还有一个信息,叶白汀精准地捕捉到了—— 兰家人突然出息,小有作为,到尤太贵妃面前请了情移坟……这个出息,有作为,发生在兰露死后,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女儿不聪明,脑子拎不清,涉嫌宫斗,被先帝赐死,同样的族人,之前没出息,女儿死后没多久,突然有出息了,还能到尤太贵妃面前请情…… 他总感觉有些微妙。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因果关系? 秦艽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兰家坟地。 这里四外空旷,视野开阔,没什么好踩点的,他也不用多踩,到处看一看,熟悉熟悉环境,去夜里值班看守坟地的院舍看看,观察一共有几个人,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大约是个什么脾性,有没有可能影响到自己…… 最后才按着相子安说的方位,找到了兰露的墓。 也并不难找,作为未嫁女,兰露的墓在这里别具一格,坟头高低,墓碑样式都和别人不同,虽有幸被族人敛骨,葬进祖坟,她的位置也是不怎么好,不怎么周正的,稍稍有些偏僻,秦艽看了看,只要他悄悄的挖,动静小一点,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他站定在坟前,拱手鞠了个躬,才绕到后边,反手抽出背上工具—— 一把略精致小巧的铁锹,一下一下,慢慢的挖了起来。 一边挖,他耳朵也没闲着,一直在留意四周动静,心盼千万别有人来……他们到的这么晚,就是为了减少被对方夜巡发现的风险。 本来么,坟地这种地方,再规定了夜巡的规矩,人们也不会太勤快,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怕丢的不是?而且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可谁成想,都已经这个时间点了,竟然还有人走动! “操!” 秦艽骂了一声,赶紧蹲下,停了挖坟动作。 巡夜的人倒是没往这边来,趿拉着鞋子,去了远处茅厕,原来是起夜了…… 夜里声音会很响,秦艽闭目等待,决定等人走了自己再继续,大盗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可等了很久,这人都没出来,以秦艽耳力,能遥遥听到人走出房间,基本上人现在在干什么,他也能听到,这人大约晚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一通屎尿屁…… 恶心死了! 距离真的很远,味道并不会散过来,秦艽还是面色很不好的捏住了鼻子,感觉够够的了。 等了好半天,人终于走了,他这绷着的劲也泄了一半,没有稀释珍宝,面前只有死人骨头……要不是看在鹿血酒的份上,这活儿他都不会接! 长叹口气,他只能抄起小铁锹,继续干活。 这次很顺利,没一会儿,就挖出了棺材。 想起少爷之前的交待,他在舌底压了枚苏合香丸,覆上面巾,这才继续,找出棺木钉,看好角度撬开—— 他以为看到的场面会让他很不愉快,没想到还好,再一想也是,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管生前长得如何模样,现在都是一副白骨,还能有什么? 他拿出覆尸布,手摸到棺材里,摸黑一兜—— 感觉稍稍有些不对劲。 以他多年大盗的经验,这骨头边,好像还有东西? 他手腕一翻,凭着感觉,把这东西也摸了出来,顺便放到了覆尸布里,一块兜了出来…… 叶白汀在车上都快等的望眼欲穿了,终于看到秦艽背着包袱回来:“怎么这么久?” “别人要不起夜,也耽误不了,嗐,别提了,”秦艽将背后包袱放在停尸台上,“太难受了这活儿,一顿鹿血酒可不够!” 叶白汀微笑:“行,你要多少,都给,想要别的,列个单子,我去问指挥使要。”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解开秦艽来的包袱,收拾里头的骨头:“这种天气,你非要喝鹿血酒,也不怕上火。” “哟,少爷现在连上火都懂了?” 秦艽坐在一边喝水解渴,调侃他:“不过你不知道,我们练武之人,都有绝门功夫的,保持筋骨和进补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一点鹿血酒,还不至于把我怎么着。” 他正想打开桌边食盒,吃几块肉脯,手刚动就停下了,算了,今天刚刚碰过尸体,这马车里……稍后画面可能也不会太好看,还是回去的路上再吃好了。 二十四年前的死者,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骨节缺少了皮肉联系,连接并不是那么紧密,需给自己摆一摆。 好在叶白汀对这项工作十分熟悉,上手非常快速,摆好一大半时,手微微一顿:“这是……” “哦,”秦艽道,“你不是说棺材里有什么,都要拿过来么,我伸手就感觉碰到了点小东西,光线又暗,不确定是什么,怕是死者的骨头散了,便一起带过来了……这个,有问题?” 叶白汀神色凝肃:“不好说,我得看一看。” 死者死在二十多年前,中间又曾被挖出,另置棺木安葬,如今仅剩白骨,关于死亡当时的证据恐怕难寻,他也没非要秦艽小心保护所有证据,谨慎些,轻拿轻放就好,没想到……真有点东西。 看到少爷一块块拼骨头,这些小碎骨慢慢成了一个人形,就是小小的,大小跟个小猫似的…… 秦艽一怔:“这该不会是……是个小孩吧?” 叶白汀目光微凝:“就是个婴儿。” 秦艽知道锦衣卫又在办一张紧要案子,知道的不多,也没多问,但因为今天要行动,多少也被告知了一点东西…… “这难道就是,当年小产的孩子?怀孕的是宫女兰露,尤太贵妃其实并没有?” 叶白汀在仔细观察尸骨,眼睛和手都很忙,时不时还得凑到烛光前细看,没有说话。 秦艽非常好奇:“这人要是活着,或者刚刚小产了新死,痕迹还能明显些,能瞧出来怀没怀过,生没生过,可现在只有骨头,怎么看?真的能看得出来?” “当然。” 叶白汀不但看得出来,还当场就给了结论:“这个宫女,并没有生过孩子。” “啊?”秦艽更惊讶了,“怎么没生过?证据这不都摆在一边呢么,你刚刚摆出来的这个婴孩,不就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这个婴儿是谁的孩子,但一定不是她的。” 叶白汀从盆骨处取出一块骨头,指给秦艽看:“女子怀胎,胎儿发育,及至分娩,这个过程母体很痛苦,耻骨间韧带会被拉伤出血,在耻骨背面留下永久性凹痕——但凡怀胎生产过的女子,这里,耻骨联合边缘处,骨面会变得粗糙,会有黄豆大小的凹陷坑,在我们仵作一行,这叫分娩伤疤。” 秦艽仔细看了看:“……可这骨头,好像没有?” “是啊,她什么没有呢?”叶白汀眯了眼。 “没,没生过?”秦艽怔住,“那这旁边不是有个婴孩?她没生过,哪来的?还是我找错地方,挖错坟了?不对,姓相的小白脸平日看着不靠谱,这种事断不会撒谎,我也是看准了名字才挖的……” “难不成兰家人移骨时就搞错了?孩子是兰露的,但是起出的尸体错了,起出了别的什么女人或男人?” 秦艽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这么复杂的么! 叶白汀摇了头:“绝不可能是男人,尸骨看了这么多,性别我不会看错,再者,你可还记得相子安说的,兰露是怎么死的?” 秦艽:“天子赐死,杖刑。” 叶白汀指向尸骨脊柱,髋骨,以及大腿骨:“死者身上骨折痕迹与此刑相符,乃是基本同一时间,外力所致。” “所以人没错……” 秦艽想不通,指着旁边婴孩尸骨:“那这孩子哪来的?不是她的?那是谁的?尤太贵妃?尤太贵妃当年的确怀了胎,也流了产,孩子夭折,没活下来?那也不应该跟一个宫女埋在一起啊,尤太贵妃舍得?先帝舍得?” 她那时可正在帝宠当中,说无情点,孩子就是死了,也有利用争宠价值,轻飘飘往外送不合宠妃的思考逻辑,说有情点,一个当娘的,死了孩子,那是怎样的舍不得和难过,恨不得好好送行,盼他来生安稳,不可能随随便便和一个宫女埋在一块。 别说宠妃了,普通女子,也不大会把自己孩子和别的女人尸体埋在一起,怎么想的呢? 叶白汀一时也没想通。 现在的事实是,兰露未曾有怀胎生产经历,棺木里却多了个孩子,尤太贵妃当年是否有孕仍然是个未知数,如果兰露不是因为帮尤太贵妃假装怀孕,被挑破,被算计,最后被帝王赐死,她为什么一定要死?为什么会被很多人看到议论,说她肚子大了,像是有孕?谁在引导这些信息? 秦艽也想到了这点:“姓相的说,别人都说这宫女怀孕了,是个人都会想到尤太贵妃假孕,养了个宫女在身边做局哄骗先帝……可怎么看起来,这兰露不像偷偷养着藏着,等到时候为尤贵妃产子之人,反而像明晃晃的幌子?” 像是为了引动别人攻击,挡枪的? 叶白汀眸底幽深:“尤太贵妃当时虽然受宠,有一定权利,可身边心腹班子还未搭建起来,如果真的有孕,倒的确需要一个幌子。” 她本就有了宠妃势头,要是再有了孩子,以后如日中天,谁还惹得起?遂有些利益相关人,可能会不计一切的想办法,想各种方法对付她,不让她成功,她对自己的人,或者心腹班子不满意,认为环境存在危险时,会做什么? 自然是找个人,替她受过。 这个人还要招摇,还要没心眼,还要听话,好把控…… 可不就是兰露? 若如此,兰露从到尤太贵妃身边的那一日,就注定了死亡结局,所以在她死后,兰家族人才得到了安抚,突然间变的‘有出息’,还能在风头过后,借高人卜卦的名头,将兰露尸骨接回祖坟…… 他们很清楚,如今富贵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 至于尤太贵妃为什么会这么做…… 叶白汀垂了眼,若有所思。 因为纸里一定包不住火,因为有些细微东西一定会漏出一星半点,在局势有点危险,不能保证处处都把控的稳如泰山,不能斩草除根,所有人杀不完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保持秘密不外泄? 答案是——变成利益共同体。 你捏住了我的把柄是不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知道我在提防什么,那我就想办法分化你们,劝说你们,引诱你们,不怎么聪明的女儿而已,哪里有你们的荣华富贵重要?杀了她,再把你们拉拔起来,你们日日享受更好的日子,敢把以前的那些东西往外说么? 是要安静富足,还是要抄家灭门? 尤太贵妃能从后宫厮杀出来,及至今日,哪怕先帝已逝,还能稳稳的戳在后宫,一步不挪,就能知道她的本事了。 兰家人未必没有更大的贪心,可对手是尤太贵妃,她必然会恩威并施,杀鸡儆猴……治一个小小的兰家,将所有风险掌控在一定范围内,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还是那个问题,这具婴孩尸骨,小小一团,明显就是未足月或才降生的孩子,谁生的?如果是尤太贵妃自己生的,的确没理由和兰露埋在一起,难道…… 叶白汀想,尤太贵妃那么聪明,胆子那么大,想要借‘有孕’固宠,为了保证孩子顺利出生,会不会除了一个‘幌子’外,还藏起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真正有孕,能帮她做这个局的人。 只不过当时仍然出了意外,计划才不如预期…… 这个人是谁呢? 他突然想起韩宁侯夫人单氏,仇疑青曾提过,这个时间段,她也滑过胎…… 可不管韩宁侯府,还是单氏本人,都更亲近太皇太后,关系来往都在那边,与尤太贵妃立场敌对,怎么可能帮她呢? 叶白汀微微阖眸,脑海里无数画面滑过,一样一样,全是案件相关线索,不语很久。 最后,才低下头,看婴孩尸骨。 骨骼很小,甚至发育不全,或遗漏了很多,看不出明显死因,只能根据身长判断他真的很小,是个男孩子,骨节本身状况无损,一定不是死于明显外伤…… 他一边仔细验看,一边在尸检格目上认真记录,直到所有工作结束,才小心将骨节摆好:“好了,送回去埋好吧。” 秦艽站起来,活动了活动手腕:“行,给我两刻钟。” 这回非常顺利,大约也是夜太深了,巡夜人鼾声震天,别说巡视,醒都不带醒的。 秦艽将人骨放回到棺材里,整理齐整,覆上尸布,盖了棺,钉了钉,重新放回墓坑,将挖出来的土埋上……他活儿做的到位,当时起坟时,外面一层浮土专门刨在了一边,这回再铺回去,坟的颜色没什么差别,像从未动过一样。 再回到马车时,叶白汀正坐在车辕等他。 大约不耐烦马车里的热意,少爷靠着车门,一条腿屈起搭肘,一条腿垂下轻晃,整个人蒙在车顶灯笼的微光里,如珠玉生辉,漫漫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出尘。 秦艽大步走过去:“少爷,也让我跟了你吧。” 叶白汀正在想案子,反应慢了一拍:“嗯?” “此前我就说过,做锦衣卫的人,感觉很不错,自由又爽快,我这点本事是家传手艺,又不想丢开手,将来寻个徒弟就是,大盗的买卖,我洗手不干了,以后司里要是有活儿,尽管叫我……” 秦艽说完,就觉得不够干脆:“你连姓相的小白脸都要,我不比他用处多?” “好啊,”叶白汀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来赶车。” 秦艽瞪大眼睛:“我这么大本事,接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赶车?让我赶车?” 叶白汀手撑在下巴上:“所以,你赶不赶。” “……赶。” 秦艽别别扭扭的拿起马鞭,坐在车辕另一侧,开始赶车,没想到没过多久,发现连这个都干不了了,因为这种活都有人跟他抢! 指挥使来了,不但抢了他的活儿,还把他扔到了车后,叫他走路回去。 ……操! 指挥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诏狱囚犯啊!你不怕我跑么!哪怕让我去车里坐着呢!你要押解我的啊!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很惊喜,尤其是看到他带过来的小吃,眼睛亮亮的接过来:“你怎么来了!” “接你。”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查的怎么样了?”仇疑青问。 “宫女兰露没生过孩子,但棺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叶白汀简单把结论说了说,仇疑青沉吟片刻,道:“单氏这边没问题,她当年的确在同一时间段小产,但那个孩子痕迹可查,就在韩宁侯祖坟里。” “你挖了?” “已命人确认。” 那就是没有多出来的孩子……三皇子从哪儿蹦出来的? 叶白汀凝眉:“难道我们猜错了,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无关?” “不可能,”仇疑青话音笃定,“这么多线索指向,动机引领,环境错综复杂,只能和他有关。” 可为什么没找到更多东西呢…… 叶白汀有些走神,果然宫里的事,是不好查,此事当年一定另有隐情。 突然辰角一暖,是仇疑青过来,替他抹去了唇角的点心渣。 叶白汀没反应过来,有点傻乎乎地,看了看手里点心:“你也想吃?” 仇疑青眼神微深。 “本来没想,可你一说,我有些馋了。” 叶白汀看着这个眼神,心中警铃大作:“你别——” 已经来不及。 仇疑青将从他唇角拿下的点心渣放进了自己嘴里,盯着他的唇…… “味道不错,很甜。” 叶白汀:…… 你能不能醒一醒!你可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到底在干什么啊! 夏风来,人心怦,脸颊热,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 第263章 三皇子的搅局手段 青州。 内城夜里最繁华的街道, 青楼楚馆林立之地,被众多浅青纱红灯笼隐藏的角落,有一栋小楼, 看起来似乎不起眼, 开门往里, 却内有乾坤。 通透的烛光, 满屋的金饰, 地板上散落着金珠, 屋角是鎏金的三足兽鼎,往里有沁着水珠的鎏金冰鉴, 床边小几上放着金玉酒壶,连垫桌布用金线, 勾绣出了团花锦绣。 有夏风过窗, 浅纱舞动,香鼎上白雾摇晃, 曼妙妖娆,满室生香。 年轻男子俯趴在床榻之上, 背部赤.裸, 涂了层浅浅药油,眼睛微阖,似睡非睡,随身后美人轻轻按揉, 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良久, 美人在旁边的水盆里净手, 拿出帕子轻轻擦拭过男人的背, 柔声道:“……三公子, 可以了。” 男人哼哼了一声, 才以微哑的嗓音问:“几时了?” 美人看了眼窗外滴漏:“亥时了。” “我问你今日几何。” 美人颤了下,声音更轻:“明日便是八月初一,马上就中秋了。” “竟要两个月了呢……” 男人撑着手,缓缓坐起来。 美人赶紧下床:“三公子的伤已经痊愈,只要日后精心保养,必不会留下病根……” “不错,”男人伸手到后背摸了摸,唇角咧开,眸底荡出一片幽暗,“又可以好好玩了。” 美人取了外裳,想给男人披上,不想被拽住手腕,拉上了榻。 “三公子别……” “怕了?”男人勾着她的下巴,眼底调侃,似悠闲的野狼在戏耍跑到爪子底的耗子,“害怕,还敢勾引我?” “人,人家哪有……” ‘人家’这种自称都出来了,还面带娇怯,欲说还休,怎么不是勾引? 男人一笑,就将人压到榻上…… “笃笃笃——” 偏在这个时候,门被敲响了。 男人没想理,继续和女人狎昵,奈何门外之人不屈不挠,他不理就继续敲,还不理就再敲,一副不开门就敲到死的架势。 “烦死了!” 男人闭了闭眼,将身上的女人踹下去,“滚出去!” 女人哪敢再留,惊出一脸泪,胡乱拢了拢身上衣裳,压着领口就跑了出去。 进来的是江汲洪。 三皇子见是他,阴沉的脸色才好一点,还能笑出来,问他:“江大人的伤如何了?” “既已叛逃,不在朝中,也不必再叫什么大人不大人了,”江汲洪眉梢带冷,面色不怎么好看地滑过窗外,女子身影正在迅速离开,“三皇子手上大事紧要,身体安康也很重要,心血,还是莫要在他人身上浪费的好。” 三皇子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盘腿坐在榻上:“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哪值得你生这么大气,瞧着不顺眼,杀了不就是了?” 江汲洪拿走他手里的酒杯,放回桌上:“人才难得,杀一个,便少一个。” 三皇子也没介意他的无礼,酒也不要了,懒懒散散的往榻边一靠,似笑非笑:“这女人算什么人才,除了床上那点伺候人的手段,还会什么?蠢人一个,还不如燕柔蔓。” 提起燕柔蔓,三皇子顿了下:“燕柔蔓……最近试的如何了?可能用?” 江汲洪:“还算不错,我们给了她好几次‘非常紧要’的消息,内松外紧的盯着,并未发现她与任何人联络,当地卫所,京城锦衣卫,都没有,她应该是干净的,之前故弄玄虚,暗示和锦衣卫关系匪浅……大约是故意编出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用以抬高自己身价,方便谈条件。” “她到底进过诏狱,这也算是方便她糊弄别人的点,聪明人就是该物尽其用……”三皇子眯了眼,“她很不错。” 江汲汲点了头:“那那个石州……” “他那里根本不必再查,”三皇子嗤笑一声,“连老婆孩子都不顾惜的人,能有什么节操?他平日言行举动,你我又不是没见过,眼里可不就只有钱?大不了我少分一分利,一共让他四成,我占六成,这种生意总该能做了。” 江汲洪仍然有些迟疑。 三皇子便笑:“放心,这样的人,我向来看的比你准,你不是都见识过了?” 这倒是。江汲洪没再说话了。 三皇子看向窗外,浅浅叹了一声:“你也别太过紧张,该我们的,丢不了,只要再等两个月,我便让那宇安帝和仇疑青……” “怕是等不了两个月了。” “嗯?”感觉对方话音不对,三皇子脸色沉下来,“出事了?” 江汲洪:“……是。” “京城?” “是。” 三皇子立刻坐正:“怎么回事?” “近来你我养伤,担心行踪外漏,未敢与外界有太多接触,我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北镇抚司……好像在查你的身世。” “查我的身世?” 三皇子单手捂脸,突然笑了,一笑还停不下来了,似乎这是什么非常有趣的事,他笑声越来越大,透着些许荒唐:“仇疑青竟然查我?我怕他查么!” 他腾的站起来,踹翻了桌子:“叫他查!最好查清楚了,昭告天下,说清楚我到底是谁,我还怕没人替我说话呢!” 江汲洪赶紧到窗边,把窗子关上:“三皇子慎言,宫里……有宫里的难处,大家要互相体谅,才能共协大事,马到成功。” 三皇子啧了一声:“那边的人到底能不能行?姓仇的都查到身上了,可能处理?别卖我不成,反倒卖了自己!” “三皇子不必担心,除了那位……底下所有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不过是把刀罢了,”江汲洪声音微轻,看着对方的眼神透着不可察的殷切,“只是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我们怕是要快些了。” 三皇子踱了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眸底漫上笑意:“好啊,让他们查。不就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二十来年前,有问题的,只我一个么?” “三皇子的意思是……” “把平乐长公主的事扔出去,让他们一块查查,叫咱们这位圣上好生丢丢脸!” “您是说……” “我怎么想,你不是最清楚?”三皇子看向江汲洪,似笑非笑,“江大人,我身边的人不多了,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是。” 很快,京城里不知道从哪开始,多了一些‘小道消息’,夏日炎热,人们歇凉时,多会躲在茶楼茶摊,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达官贵人的八卦,这在往常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这次却很敏感,因话题是已逝长公主,以及当今天子的身世。 天子幼时曾因体弱多病,没有外家势力支持,被扔到了皇家寺庙,当时那里还有一个人,也是曾经惹怒过先帝,被罚在那里禁足不许出的平乐长公主,据说这长公主对宇安帝视如己出,处处周到照顾…… 为什么?她自己都惹怒先帝了,没办法从庙里出来,再搭上个没出息的小的,不怕再也出不来?人都利己,哪能愿意被别人祸害拖累,她会对当时的宇安帝视如己出,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孩子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儿子,是她亲自生的! 各种消息传的似是而非,人们似乎很擅长在各种角落填补逻辑,尤其经‘聪明人’提点后,更是把故事编出花样来,连相好都给安排上了…… “荒唐! ” 宇安帝这次没忍住,拍的桌子一震,差点连茶盏都打翻了,两道眉毛高高竖起:“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朕的身世,哪一点不清不楚了!生母何时承的宠,何时捏出的喜脉,朕何年何月落草生产,从小到大的脉案,宫中玉牒上记录的清清楚楚!朕明明比这什么破三皇子小一岁多,怎么就叫他们说的,朕和他一般大,还偷梁换柱了他似的!还说公主偷,偷……” 偷人这种字太脏,他都说不出口,憋的一脸铁青,委屈的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只是微微阖了眸,没说话。 宇安帝气的推了他肩膀一下:“你怎么还装哑巴!姑母可是你亲娘,生你养你,为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污蔑么!” 仇疑青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身为人子,自该要替母亲讨回公道。” “那你……” “别人此招,必有用意,我们若是轻易跳了坑,被牵着鼻子走,日后就别想再主动了,皇上静心,稍安勿躁。” “也是……” 宇安帝沉闷的坐到仇疑青面前,再一次翻开底下收集来的文书卷宗,静不下心就逼着自己静心,动怒就逼着自己集中精神,不要被干扰…… 最后还是不行,‘啪’一声合上折上,豁的又站了起来。 “你稳得住,我不行!姑母和你为了我,你们为了我,九死一生,都……” 宇安帝深吸一口气,手握成拳,负到背后:“我不管,姑母受了那么多苦,也该是时候叫天下人知道知道,朕能走至今日,谁才是社稷之功,谁才是肱股之臣,今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皆都是昨日有人负重前行!” “如若连这件事都办不到,如若直到今日,朕都不能大大方方倾诉感恩,不能在年节祭礼给姑母光明正大烧香叩头,朕还要做这皇帝干什么!” 他视线滑过龙案,眸色越来越深,上面一沓一沓,都是明黄奏折,侧边放着玉玺,印色鲜红,哪一样,都是大昭至高无上的权利。 “若我走到今日,还要顾此失彼,担心性命和前路,你我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拼命,又算什么?” 他突然转身,大喝:“仇疑青!你给我听好了,此次,朕便以天子之身,命令你,案子给我好好办!不仅本案事实要清楚明白,包括二十多年前的事,所有细节证据,朕全都要!他们不是想要知道真相?朕便给他们真相,天家又如何,不存在秘密,没有遮掩,所有证据列堂,一一清算,让天下所有人知道,看到,到底谁忠谁奸,谁在默默受苦承担,一直不言,谁俯仰天地,问心无愧,谁又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朕要这天青事明,海朗河清!” 仇疑青单膝跪地:“臣,遵旨!” 太极殿外,叶白汀垂眉而立,缓缓阖了眸。 他今日再次进宫,一是为了破案,二是总算得了机会,越皇后总问起他,他便进宫请安,早前一直和仇疑青在一起,后来仇疑青被禁卫军请走,再也不见,他心想急事紧要,便想过来求人帮忙留句话,说自己先走,不成想就听到了这些…… 却并没有很意外。 他其实早有猜测,仇疑青和宇安帝感情明显不一般,仇疑青和他提起宇安帝时,也并没有遮掩,直接说是幼时玩伴,好友,与宇安帝恰巧偶遇的那一日,宇安帝也未在他面前过于提防警惕,更多是好奇想了解,明显二人早就沟通过,遂对他的态度很自然。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几乎从幼年到少年的整个时期,都在皇家寺庙长大,也所有人都知道,平乐长公主也在这里,仇疑青又和宇安帝交好,说是幼时玩伴,相处模式默契自然,像多年好友,除了那个时候结下的友谊,还能是什么时候? 别的年纪里,根本没时间,也来不及,宇安帝被接回病重的先帝身边,群狼环伺,如履薄冰,仇疑青化名安将军,去往边关,九死一生…… 仇疑青的身世,早就向他敞开了,只是没有亲口说而已。 叶白汀只知长公主病逝,发生在宇安帝被接回先帝身边之前,却不知当时因果,是意外,还是有什么难过的经历,仇疑青不主动说,他便也没问,他只希望过往伤痛能抚平,若是不被碰触能舒服些,他便不去碰触。 这次的流言实在诡异,看这架式,像是一夜之间,传的到处都是,不可能没人操纵……三皇子伤养好了?又能出来折腾了? 叶白汀根本不做它想,几乎立刻断定,他们的方向没有错,本次命案,一定与三皇子有关! 就是因为有关系,三皇子知他们办案能力,担心被查出来,一些东西会暴露,这才迫不及待想搅浑水,扔出似是而非的信息,引导流言走向,转移人们的注意力,逼迫他们不得不小心应对……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叶白汀蹙眉,查案之事,非一朝一夕,这几日不管仇疑青还是申姜,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放松,时时忙碌,可信息获知需要时间,线索发现需要时间,前方的路不知道还要走多长,若是耽搁久了,流言再次扩大怎么办? 心思不停转时,仇疑青已经出来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叶白汀回头,看到了仇疑青的脸。 与想象中不同,仇疑青站姿情绪都有些许紧绷,脸上却不见太多掩不住的怒色,融着阳光的眼眸里有墨色沉浮,看起来就像……深藏于山野的猛兽被什么东西勾起了兴趣,决定下山,却没有忘记一个好猎手应有的姿态,要低调谨慎,务必看准了,再给予致命一击! “在想……”叶白汀顿了一瞬才回神,“在想本次案件和以往相比,略有些难查,需要更丰富复杂的信息量,若我们不能很快结案,风声越来越大了怎么办。” “大了,岂不是正好?” “嗯?” “今日的质疑越多,讨论的越疯狂,待到日后真像大白,震撼也就越多,自此之后,也不会有人忘记我娘了。” 仇疑青声音微慢,眸底幽深:“她合该被世人记住。” 叶白汀心下一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就不怕,案子总也破不了,反倒更让你忧心?” 这男人大约想玩一场豪赌,不仅不做危机应对,甚至还要推波助澜,帮对方壮大声势,只要他们猜测的方向没错,只要这个案子顺利破了,当下必会翻盘,所有口碑逆转,收益当然倍增,可万一出了意外呢? “若是一切不如预期,拖的久了,长公主岂不是污名难清?” 仇疑青却按了下他的头,轻轻的,笑声融在夏风里:“有你,有我,什么案子破不了?” 叶白汀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招摇耀眼,自信洋溢,浑身都好像散发着光芒,对比和宇安帝聊起的过往…… 他不禁想,仇疑青少年时是个什么样子? 宇安帝说,长公主为他操碎了心,仇疑青小时候是不是有点不听话,是个精力旺盛的淘气孩子?少年时胆子也特别大,什么都敢做,认为世界就在他掌心,他无处不能去,无事不能做,他无所不能? 每个中二少年都是可爱的,叶白汀很想看看那个岁月中的仇疑青是个什么样子……可惜没有机会。 “倒也是。” 他垂眉浅笑:“我们在一处,什么案子破不了?” 仇疑青拉着他往前:“那便走吧。” “去哪里?” “回北镇抚司,同你和申姜,说说我娘的事。” “……好。” 叶白汀任他拉着手,一路跟随,宫里空闲地方不少,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规矩多,也不自在,不方便分析太多,北镇抚司离得又不远,回去一趟,费不了多少功夫。 申姜本来正在头痛市井流言的事,被火急火燎叫回北镇抚司,都有小脾气了,刚想发作,就听指挥使扔出身世大秘密,吓的茶都喷了,整个人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滑跪在地…… “指,指挥使,您是平乐长公主的儿子?那岂不是郡王爷?” 长公主乃皇室宗亲,生下的儿子,照皇家规矩,是要封郡王的,来日若功勋卓著,受封亲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他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指挥使从来不说! 这个千户不能要了,胆子这么小,都没眼看了,叶白汀重新给他倒了盏茶:“淡定。” “这怎么淡定!淡定不了啊!” 申姜扶着自己的小心脏,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叶白汀,声嘶力竭:“少爷你以后就是郡王妃了,没准以后还会是亲王妃!我申姜日后是王爷手底下第一号心腹,扛鼎之人……” 王妃? 叶白汀看着傻子样的千户,有些一言难尽:“不管他是谁,多了几个头衔,不都还是指挥使?” “不一样啊!” 要不是指挥使就在跟前坐着,怕被罚,申姜都要忍不住拍桌子了:“指挥使是指挥使,只是锦衣卫里的老大,可指挥使还是郡王爷,皇室宗亲,当然不一样,身上流着的是皇家的血!是贵人啊!” 申姜还想问少爷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惊喜,明明你才是王爷身边最亲近的人啊! 叶白汀:…… “他身上流着怎样的血,还不是要办案缉凶,还不是要每天晨起练功,操练你们,喂狗练狗,出去给我买豆腐脑,顺便带点我姐姐竹枝楼的小菜。” 这些话有点接地气,申姜想起往日指挥使干这些事的样子,不知怎的,竟然被说服了,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最后抹了把脸,彻底安静了下来。 “倒也是。” 甭管什么郡王还是亲王,指挥使不还得哄着少爷,心疼少爷?和他这样每日对媳妇嘘寒问暖的已婚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哦,还是不一样的,少爷他不吃醋。 想想申姜就开朗了,纵使变成了皇室宗亲,指挥使也不是事事如意,还是有些东西做不到嘛。 仇疑青视线扫过来:“安静下来了?” 申姜瞬间挺直腰板,腿都下意识夹住了:“是!” “三皇子既以此法搅局,有些事,我需得让你们知晓——” “等下,”叶白汀举手,“其实在此之前,我就有个疑问,很久很久了,实在是忍不住,现在很想问,可以么?” 仇疑青很大方:“你问。” 叶白汀:“你既是长公的孩子,当年就随长公主在庙宇里,和年幼的皇上为伴,那你的名字,朝野内外不该不知晓,你化名安将军,去往边关,大家不熟悉,不知道,可你以本名空降北镇抚司,做了指挥使,怎么外面还是一副不知道你是谁的样子?” 难不成这个名字也不是本名?还是改过的? “我父亲在外人眼里,大约是没什么出息的,只是个穷书生,年轻时身体还不好,之后早早病逝,我生下来时,他忧心忡忡,去庙里找老方丈给我算了命,说是不能太早起名字,有损寿元,有夭折之相,晚些才好,最好过了十岁再定,遂一般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嗯?”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叶白汀更好奇了,“那若在人前提起时,他们喊你什么?” 仇疑青:“没有名字,只有排行,他们都唤我,大郎。” 第264章 仇家事 “噗。” 叶白汀没忍住, 笑出了声。 仇疑青抬眉,似乎不太理解这个笑。 “抱歉,”叶白汀拳抵唇前咳了两声, 作势拿茶水喝, “可能天气燥热, 总感觉有些口干。” 他其实是想起了一些……不怎么合宜的小故事,故事的框架内容和现在没一点对得上,真就只是这个名字, ‘大郎’这两个字,因某些故事的渊远流长,实在太令人记忆深刻,但凡提起,就会让人条件反射的想起某些故事情节。 而且仇疑青现在……的确药也没停, 一会儿就该吃药了。 他清咳两声, 放下茶盏:“可别人就算只知你排行, 不知你名字,也知道你的姓氏啊。” 仇疑青定定看着小仵作, 小仵作移开了眼睛,明显就是有问题, 刚刚绝对想到了点什么,没说实话, 不说……是因为申姜在一边? 他视线滑过申姜,这傻大个正给小仵作续茶呢, 全然没觉得不对劲的样子。 那就是别的什么了?他的名字, 到底有什么不对?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叶白汀, 决定此事先按下不提, 待稍后细问, 继续解释自己的过往。 “你该知道,先帝有些昏聩……” “嗯。”叶白汀立刻点了头,示意他不必再说,时下境况,先帝虽已逝,但这般谈论还是有些不妥的,被别人听到是要被参折子的,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仇疑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昭前些年局势惨淡,非一人之功,先前两代君主……今日不谈朝政,只说局势,我娘虽为长公主之尊,幼时生存条件也并不好,无母族倚仗,顺利长成人,用她的话来说,很有些运气。” “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父兄护佑,日子如何,我等查办各种案件,见惯看惯,应当知晓,其实宫中也是如此。我娘及笄,到了出嫁的年纪,容她走的方向并不多,她的婚事必定成为皇权斗争,后宫倾轧的工具,她很努力地在各势力间游走,甚至以损伤自己身体为代价,消减自己的存在感,想尽办法为自己争取,才找到了一个她自己喜欢,最不会带来更多麻烦,于四处都合适的人,就是我父亲。” “我父亲祖上曾是将门,为大昭立下过赫赫战功,然瓦剌势大,我朝无雄主,将门中人再厉害,也敌不过这么多死伤损耗,敌不过帝王一次次‘回撤,不可过多招惹’的军令。自曾祖父起,家中子嗣便已是单传,到了我父亲这里,不仅是独子,祖母还因为产时意外,产程不顺,父亲体弱多病,连家传武艺,都无法学习……” “家族荣光早已不在,父亲又一身文气,看起来就是个穷酸书生,除了家中世代武仆,以及传家至今,没舍得变卖的斩.马刀,早已无人知晓‘仇家将’,谈及此姓氏,最多叹一句少见,再无其它。我父若未得我娘青眼,这个家族,大概就此在世间消失,不复存在了。” 仇疑青说这些话时,神色并不见伤感,好似已经过去很久,苦痛在岁月中磨平,人们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影响先祖发过的光,也不影响他的志气。 历史滚滚向前,多少兴衰更替,朝代是,帝王是,家族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除了头顶的星空,脚下的土地,似乎没有什么,是世间亘古不变的。 这些道理仇疑青懂,叶白汀也懂,看待历史过往时,会叹一声光阴流转,沧海桑田,可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有些遗憾的。 “仇家将!我记得啊!” 申姜突然拍了桌子:“我小时候就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我爷爷会些功夫,从小就崇拜大将军,想上战场,却因为一些事被家里摁住了,从没出去过,可直到去世,他都没熄了这份念想,小时候但凡他逮着我,必要同我说一堆的当年的故事,什么‘老将军巧擒贼首’,‘少前锋七夜奔袭’,三十六计用的那是虎虎生风,兵多有兵多的打法,兵少有兵少的打法,从没输过!说要不是皇帝老儿不行,咱们大昭怎会被人欺负!别说我小时候,就算是现在,茶馆里也常有这样的说书段子,就是近几年越来越少,但你要问问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半都听过的!仇家老将军是我们小时候眼里最厉害的人,最佩服的人!” 叶白汀眼眶微热,这种被记得,赤诚澎湃的仰望和追随,很能给予人力量。 仇家人阵前冲杀,牺牲自己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过要被记住,被感恩,他们只觉得那是他们应该做的事,可他们值得。总会有人仰望星空,记住流星划过的美好,感谢带给他们的光亮。 申姜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总会误打误撞,做出这些事,说出这种话,让人心里温暖。 叶白汀看着他,微微一笑:“那你以前,怎么没跟我提过?” “我哪知道少爷想听这些故事,你要想听,回头我一样一样讲给你,我爷爷当年把我唠叨得耳朵都出茧子了,我记得真真的,尤其那个‘火山五连阵’,”申姜还真以为叶白汀想好奇这些,可郑重了,“是混了易经阴阳道学的,可厉害了!不过这故事有点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和傻千户嘀嘀咕咕说话,心中微暖,唇角牵动,想要举盏喝茶,才发现掌心有些紧,不知何时握起了拳头,都有些疼了。 现在……才是真的没关系了。 家族荣光不在,没关系,他会重建,他会让世间再次知晓仇这个姓氏,知晓先祖的鲜血与传奇。 “好了,今日时间不多,废话少说。” “是!”申姜赶紧坐直,不再和叶白汀讲仇家军的故事,但他非常迅速的朝叶白汀递了个眼色,像在说——我们私下再聊。 当着指挥使的面,给叶白汀挤眉弄眼。 要照往常,他早就要被仇疑青收拾了,今日运气着实不错,没被点名。 仇疑青饮了口茶,继续:“我父亲身体不好,安静独处时多,喜欢钻研文之一道,也算有些天赋,勉强称得上才华横溢,读的书多了,心地开阔,性格也乐天幽默,很懂得体贴,跟我娘相遇后,便生了蒹葭之思,只是当时他从未想过嫁娶之事,因双方身份云泥之别,又恐自己寿数不长,拖累了我娘,可当时我娘生存环境也……长辈之事,子不敢妄语,总之他们最终喜结连理,伉俪情深。” “但这桩婚事,所有人都不看好,先帝和后宫也是,俱都认为我娘再没什么利用价值,慢慢的不再找她,我父亲也因身体之故,虽才学甚佳,却并未科考入朝,二人婚后数年,幽居一隅,与世隔绝,更是被人们忘到了脑后,我这个姓氏,自也渐渐不为外人留意。” 仇疑青缓缓讲说着往事:“我孩提时异常淘气,少年时也无法无天,无数次带着皇上偷溜下山玩,京城街巷也不是没打过架,皇上偶尔有些小暴躁的脾气,就是我当时带出来的……当年惹了些事,被人记恨,后皇上回宫,有心人查过往,自然也会发现我的姓氏,但我因一些意外状况‘死了’,大家便也不在警惕,连这个姓氏都忘了。” “我自边关回到京城,第一次和皇上相遇,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表现也没有出错,遂哪怕顶着同样的姓氏,也无人怀疑我身份,顶多是觉得皇上还年轻,念旧,仍然贪恋当年那一点长公主给予的温暖,是看在姓氏一样的份上,给了我些面子。” “且在这之后,我与皇上交集并不多,甚至除了必要的公务往来,不会进宫觐见,朝臣们便更无过多猜测了……” 叶白汀懂了。 仇疑青在世人记忆里的淡化,都是有迹可循的,且时间漫长,甚至这可能是他和宇安帝少年时,对未来判断计划的一部分,仇疑青回京之后,和宇安帝在外人面前的第一次见面,未必就是真的第一次,他们有自己的感情维系,自也会有约定的暗号标记,针对当时朝局,未来的发展方向及调整,他们必会有一次深入的交谈……此前见过,计划中的再见面,自然不会过于激动。 至于之后没太多交集,也正常,因为没必要。他们熟知彼此,心有灵犀,行动默契,有些东西根本不必频繁来往确定,事情发生的当下,他们就会知道彼此会怎样抉择,怎样应对,怎样对彼此最好。 仇疑青:“说回我娘。我娘当时养我和皇上,其实是很难的,我们年纪小,尚不知道大人艰辛,以为她说没事就是没事,她天天能笑就是过的开心,调皮捣蛋,掏鸟捉鱼,我什么都干,皇上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才两三岁大时,就阴沉敏感,可有心眼了,我俩见天不对付,我每天要不就收拾他,要不就哄骗他同我一起干坏事,然后被我娘发现,互相指责,算计想要让对方背锅……” “起初我们感情是真不好,最擅长的事就是不听我娘的话,天天我打你你设计我,若不是我娘性子坚韧,始终温柔,用不怎么有力的肩膀扛起了家,包容我们,关心我们,哪怕我们做错天大的事,都没有放弃我们,扔了我们,始终在引导我们,教我们向善……若没有她,我们或许真会长成不为世间所容的大恶人,而非现在这样,为人做事不图什么,不慕权,不贪利,所有作为,只是因为觉得,男儿立世,该当如此。” 叶白汀眸底微热:“你有一个好母亲。” “嗯。” 仇疑青低眉:“……总之,这一路行来很不容易,但皇上和我的出身,都没有问题,族谱皇牒皆可查,证据丰富。” 申姜摸下巴:“那三皇子是脑子昏了,没法子可想了,才搞这一出?” “未必,三皇子心性不端,脑子却没扔,如果不是被人蒙蔽,或者过于激动自负下的决定——必有理由。”叶白汀不一样的看法,看向仇疑青,“你和长公主当年,可曾与三皇子有过交集?” 仇疑青轻轻摇头:“我不确定,若说与本案有交集的点,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我娘被先帝罚去庙宇禁足,时间是在二十三年前。” 叶白汀迅速计算,也就是三皇子出世后,未满一岁,先帝和尤太贵妃一行离开江南行宫,回到京城安定的时候。 仇疑青细思:“当时皇上都还没出生,我也还小,父亲刚刚去世,都不大记事,更不可能懂朝局,是后来回想,方觉微妙。” “我娘是在宫宴上,对尤太贵妃不敬,惹怒先帝,当场被发落的。可我娘自幼在宫中长大,最懂的就是识眼色,辨时机,绝不可能在宫宴之上,对当时正在受宠的贵妃不敬,还惹怒了先帝,就算有些意外发生,她也是有急智圆缓拖延,想办法的,当场被发落……”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借口,我娘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不应该的事,被忌讳,被记恨,因她到底是皇室宗室,身份地位与普通人不一样,不好随便打杀,且她向来‘胆小’,也没什么圈子人脉,不如罚禁足庙宇,便于控制行踪,或消息扩散。” 随着仇疑青的话,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尤太贵妃借子嗣争宠一事,前后影响了三批,或许不止三批宫人,第一批是离开京城决定下江南之前,死了一波人,第二批是在江南,‘怀孕小产’时,清洗了一波,第三批是回京后,大约是为了斩草除根,又来了一次清洗。 这么多持续动作,总会让聪明人猜到点什么,例如长公主,她可能并不想沾这些是非,但只要离皇宫近了,有些人有些事你就是不想沾,也会被迫的看到,猜到一些事…… 尤太贵妃当时已经很受宠,几乎如日中天,长公主又如何,她但凡想治,就敢下手。 叶白汀判断她‘几乎’如日中天,而不是已经,是因为回宫以后的这个时间段,后宫仍然有人在怀孕,比如那日遇到的那位老宫人,就是在这个阶段怀上孩子,被尤贵妃暗害了的,还有就是宇安帝,也是在这个阶段因宫人受孕,生下来的。 宇安帝的身世,所有人都清楚,没有外家,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当时宫中境况如何,叶白汀不知道,但尤太贵妃势力大成,她怀了胎没被治死,还能把孩子生下来,明显很聪明。 她死于难产大出血,宇安帝生下来先天不足,带有病根,叶白汀甚至猜测,这是不是为母则强,当年的宫女为了能保住孩子一条命,故意如此,连自己的命都放弃了。 后来果然,宇安帝弱成这个样子,别说母族,连亲娘都死了,不知在宫中能活几日,尤太贵妃干脆就没管,任他自生自灭,看着又烦,最后直接扔进了皇家寺庙…… “长公主可能知道了三皇子的身世秘密……” 叶白汀沉吟:“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三皇子于此时拿出这件事攻击,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便利用的原因。” 三皇子说宇安帝是长公主的儿子,甚至信誓旦旦,坚定不移,会不会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若这是故意编制的谎言,过往证据太好查,很快会被戳破,他为什么会以为,这件事就是事实呢?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又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长公主的去世……是否有疑?你方才说,你在世人眼里,是已经‘死了’的人,这又是为何?” 说到这里,仇疑青神情一怔,又恍然凛眉,似乎懂了什么:“我去往边关,是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娘去世,便在前一年。” “我那时心性已经成长很多,与皇上感情也很好,我们早就不是敌人,而是背靠背的伙伴,但仍然很淘气,经常溜出去游玩,并不知朝野内外的危机,我娘也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只自己一人,默默注意着外界发生的一切,局势如何变化。” “我和皇上每天都有很多课业,是我娘亲自教授的,我娘别的时候都很温柔好说话,唯有这一点,下手从来不留情,族里的老师父教我和皇上习武,我们都敢偶尔造个反,我娘一拿起手板,我们俩就不敢动,压力之下,就会想悄悄跑出去玩。” “那一年是过年前,腊八节后,我和皇上去城里玩,出来的晚,遇到了些意外,我娘在山上久久等不到我们回去,便下了山来寻我们……她本不该出来的。” 仇疑青捏了捏眉心:“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太复杂,我们也都受了伤,因当时伤到后脑,我醒来忘了一些事,我总是很想想起来,我娘却说不重要,都解决了……可过完年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叶白汀:“这么突然?可有因由?” “我看不出来,”仇疑青道,“我只记得她在那夜之后就染了风寒,一直未愈,过完年就开始咳血,正月没走完,她就没了。” “那个冬日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有瓦剌人,还有个小孩,跟皇上差不多大的样子,还有银子,多很多银子……”仇疑青垂眼,“那一夜,和此后一年的经历,让我和皇上迅速长大,第一次直面朝局诡谲,太多时刻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在我娘虽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些事,在日常课业中也已循循善诱,教会我们方法,甚至和我们演练过,该要如何处理,如何找准自己的位置,巧妙的四两拨千斤……” “我们吃了很多苦头,也没浪费我娘交给我们的智慧,我们保住了命,但未来如何,很不清楚,痛苦抉择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皇上回朝堂去,努力活着,我则‘死’遁,去往边关,如若能赢,便对得起我娘的教诲和保护,如果不能赢,还是输了,也对得起这一身骨头,身上流着的血。”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表情,知他再说往事,也在顺便剖析思考内里的脉络,见他眸底墨色翻涌,似有所悟,自己脑中的弦似乎也被打开了:“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冬夜,记忆里的小孩,是三皇子本人?” 仇疑青定定看着他:“是。” “很多事当时不知道,现在想一想,就能明白了,三皇子本就与瓦剌人有勾结,根由,可能就结在当时,”他沉了眼,“当年先帝昏聩,对瓦剌多有妥协,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在斗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利用了这些关系,只是太多事淹没在时间里,理不清,怕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她们自己最清楚。” 叶白汀:“你的记忆里还有银子,银子是怎么回事?” 仇疑青:“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数量巨大,且是官银,底部打有标识,好像……是个‘予’字。” “你说是什么字?”叶白汀突然一凛,“予?” “不错,是‘予’字,予你所求的予。”仇疑青看着他,“怎么了?” 叶白汀声音有些低:“你说这件事发生在你去边关的前一年,也就是……大概十三年前的冬天?” “差不多,”仇疑青颌首,“算一算,你那年应该才五六岁?” 叶白汀深吸口气:“时间,地点,你可还记得?” 仇疑青想了想,道:“地点就在京郊不远,官道之上,腊八才过了一天,大约是戌时。” 叶白汀追问:“那里可是有一个土坡,北面形状有些怪异,像老虎吃撑了肚子?” 仇疑青一怔:“你如何知晓?” “我知道为什么这个案子跟我父亲有关系了……”叶白汀闭了闭眼,“因为那一日,我们也在现场。” 这下别说仇疑青了,申姜都愣了:“啊?怎么回事,少爷你怎么会在现场!” 叶白汀努力回想。 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他越来越自如,越来越能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记忆里对原文故事的内容越来越模糊,甚至记不清后来的故事走向,原本非常模糊的,原主的记忆,却浮现更多,只要他愿意,好像就能融合,仿佛他已经彻底取代了这个人,他是现代的叶白汀,也是这个世界的叶白汀。 “那时年纪小,很多事记得不太清楚,但那一夜,我印象很深。” 叶白汀微微抬头,眼底有浅浅亮光:“我和父亲,的确就在现场。” 第265章 我会好好珍惜你 叶白汀的记忆里, 那年冬天很冷,父亲叶君昂带着全家人归京。 “一路风雪兼程,父亲顾及娘和姐姐, 还有当时年幼我的身体, 走的很慢,但现在想, 他应该是有些着急的,因为他当时归京并非和以往一样,是卸任后回来, 等待新的调派, 领的最后一个任务, 似乎就是顺路押送官银。” 叶白汀眉宇微垂,细细想着:“那一日行至京郊,父亲原本安排我同娘和姐姐一起先回城,他略慢几步,因要交接任务, 最迟天亮会回家,我却觉得父亲一个人留在外头很可怜,缠着他不放, 就是不走, 非要跟。” “我幼时身体不怎么好, 那年冬天却还不错, 几年调养后,健壮了很多,火力算旺, 父亲担心我缠的更久, 再哭的难受, 反倒更影响身体状况,就允了我,把我带在身边……” “他必须得慢一些,是因为冰雪太厚,路不好走,官银也太多,太重,不好押,不过他已经派人回城去官署申请,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接应。我那时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是缠着要玩雪,父亲一直陪着我,但到后来,我玩困了,就被他抱回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马车外有动静……有妇人同我父亲说话。” “说了什么,我不大记得,但那道声音很好听,像春天的雨,很温柔,明明说着吓人的话……” 叶白汀想了想:“说遇到了什么难事,惹得仇家追,不求别的什么,只求借我父亲的马车躲一躲……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很吓人的事了,可她说话却并不特别紧张,声音不高,不像外边那些人,求我爹办事时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生怕显得不够惨,我父亲不会答应似的,她好似猜到了我在马车里睡觉,不想打扰……” 他说这话,申姜都懂了,眼睛睁的老大:“莫非那位妇人就是长公主,带着的孩子就是指挥使?” 叶白汀也转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摇了头:“若你们当时遇到的的确是我娘,那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不是我,是皇上。” 叶白汀:“皇上?” “我和皇上被我娘找到时,已深陷麻烦之中,皇上受了伤,我气的很,根本没同我娘商量,顾自撂下一句‘我去引开别人’后,去了另一个方向。” 仇疑青解释:“好像当时情况很凶险,我不得不这么做,但为什么那么凶险……我又想不起来。” 申姜拳砸掌心:“那我知道了!为什么三皇子那么笃定,说皇上是长公主的儿子,是不是因为当时看到了!” “或者是听到了,长公主亲口‘承认’的话。” 叶白汀眸底有微光闪烁:“若当年在场的人真就是你们和我们,三皇子潜在暗处,长公主出了山,身份不好暴露,你不在身前,皇上又还小,需要保护,长公主又不想惊动连累无关之人,便没说自己是身份,只说身边的人是自己儿子,三皇子却当真了……” 他看着仇疑青,万万没想到,那么久远的过往,竟然有一段这样的缘分。 仇疑青也看着他:“所以官银……丢了?” “大约是,”叶白汀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玩过雪之后,全程都在马车里睡觉,醒来时装官银的大箱子已经没有了,我也没看到有官府的人过来交接,四周人也不多,还在奇怪,问了我爹,我爹笑着跟我说已经交接好了,我这个小娃娃不要担心……” 现在看,明显是没有的,所以这批银子的下落不明,才成了父亲身上唯一的污点,以及贪污罪证。 父亲在牢里不解释,是因为解释不了?是不知道长公主身份,或者也对长公主那句话当真了,认为天子身世存疑,之后在金銮殿朝见宇安帝,不敢提当年之事,更不能提? “若是如此……我和皇上对不住你们。”仇疑青紧紧抿了唇。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还是觉得逻辑有点不顺。 父亲为官多年,不喜欢官场潜规则那一套,却未必愚钝莽直,他不愿留在京城,常年在外做官,其实是放弃了一个中心圈子,人脉关系的,可他放弃了这么多,还能做官这么久,每次卸任归京之后的调派仍然很顺利,足以显示了他的实力,他很聪明。 大雪寒天,荒郊野外,看到一对来路不明的母子,恻隐之心肯定有,但不可能抛却理性的认知,对环境的警惕性,何况当时伴他身边的不仅有年幼的儿子,还有随身押运的官银。 长公主在寺庙生活清苦,可能穿着打扮上并不富贵,可一个人的教养,行为习惯,气质谈吐是藏不住的,她的话,父亲能信多少,能分析到多少呢? 叶白汀想,父亲选择帮忙,应该是深思熟虑下的结果。 他可能猜到了很多,意识到了很多东西。 叶白汀在姐姐那里看到过父亲留下的手书,很多来往信件,也在北镇抚司调派下,看过父亲的手札,这些年的经历……也算对他有些了解。 叶君昂是个有点理想派的人,哪怕身在浊世,仍有对未来的无尽期许,他深知大昭弊病,也知自己一介文官,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一切,大昭若想破局,需要的是雄主,是有足够才能的股肱之臣,可当时的朝堂,根本看不到。 后宫倾轧,权势沦为彼此斗争的工具,皇子们也一个个人心浮躁,或阴郁或自负,看不出将来的半点可能,他不愿在京城为官,是讨厌官场潜规则,也是一种逃避,他从心底里不认可先帝时代,内心觉得悲凉,恐日后有社稷倾塌之象。 那看到当时的长公主,和还是皇子的宇安帝,会不会觉得,这是唯一生机? 或者,长公主让他看到了这种生机? 聪明人之间的来往,有时候不必太多言语,就是能一眼看透很多东西,三言两语就能明白一切——长公主虽是妇人,可她人品见地,可见一斑,长在她手里的孩子,错不了。 父亲当年可能是选择了一场豪赌,赌的是自己的眼光,也是大昭的未来。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说…… 叶白汀思索,可能是因为忠君思维作祟,他是一个底色忠正的人,认为自己终究是做错了事,押韵官银的消失,他必须要负责任,在他内心深处,认为哪怕不得已,也是有过错的,遂被押入狱,他不会说这段过往。 他认为被关判几年牢刑,是应当承受的责罚。 但他没想到之后形势陡转,贺一鸣的突然背叛,让他发现案子不会仅止于此,他可能会牵累家人,便想找人求情,却已经带不出话去…… 叶白汀这些话说完,房间安静很久,申姜才弱弱举了手:“那要这么说,皇上应该认识叶大人啊,为什么……” 官员就算长期在外做官,也有回京城述职的时候,要照先帝时期,那算了,先帝才没工夫见这些人,可宇安帝自登基以来,向来勤于朝政,这种事不可能忽略,一定见过的。 仇疑青:“那夜……皇上受了伤,是被我娘背回山上的,他在当时是否有意识,知不知道这一切……需得问问他。” “或者……” 叶白汀也叹了口气:“我父亲在那年回家途中,误食了东西,浑身起了疹子,当时虽已经吃了药,身体好了,脸上红疹却未完全消失……也是会影响别人印象的。” 且匆匆一面,皇上那时还小,长大后也未必记得。 这夜之后,不管是因男女大防,还是事件性质,父亲和长公主都不可能再见面,甚至不会去特别打听对方的消息,长公主很快‘病逝’,不知道父亲是否经历了自己独有的难处…… 但父亲的结果明显比长公主好很多,他应该是想了一些法子经营左右,给押运银的消失找到了合适理由,并没有被问罪,直到后来贺一鸣…… “三皇子是故意的。” 叶白汀沉吟:“他当时年纪也不大,或者是因为心思敏感,记得很多事,或是经人提醒,那夜的事也忘不了,认为存在疏漏,待日后终于羽翼丰满,可以在京城行事的时候,他就早早盯准了我家,蛊惑了贺一明……一步一步,造成这么多悲剧,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 “所以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官银怎么丢失的,三皇子在那个年纪,能做得了什么,为什么瓦剌人也在?” “我亦不知,”仇疑青仍然遗憾当时后脑的伤,“我只记得我曾追着瓦剌人跑了一段路,他们的马车很重,有个箱子没盖严,在颠簸中打开,露出了官银。” “哼,”申姜一拍桌子,“这还用得着说,肯定是接头呗!三皇子和瓦剌肯定在那个时候就勾搭上了,他们要搞大事,要合作造反!我说怎么青鸟那么牛逼,瓦剌八王子呢,都干不过三皇子,被人家用的团团转,还把咱们指挥使身上的毒药都摸清楚了,和着根在这儿呢!” 这话有理。 叶白汀想了想,又道:“我记得……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说三皇子早年,过得也不是很好,好像没人照顾,三餐不济,病了要挣扎着自己给自己熬药,差点烧了屋子,还在身上落了疤?” 仇疑青颌首:“是,我们从三皇子的一些习惯和心性上看,也能得出类似结论,他幼年可能并不好过。” 叶白汀分析的也是这一点:“所以他被人送出去,并没有好好教养?身边也没有可用心腹?” “可能……”仇疑青眸底微闪,“送出去的这个过程,发生了意外。” 比如人丢了什么的……宫里的人肯定不甘心,会想找,但这件事不能正大光明的来,只能悄悄的,宫人避居皇城,看似权势极大,可其实也被禁锢,每日能看到的仅是头顶那一小片天,手往外伸,必定困难重重。 所以三皇子才早年艰辛,后来发迹……造反行动也来的这么晚,因他被找到的这个过程,浪费了太多太多时间。 叶白汀继续分析:“人的性格形成,大多在童年成长阶段就有所体现,不一样的经历影响,经由内心情绪发酵,会形成各种不一样的人格……三皇子早年流离失所,不知自己身份,过得很辛苦,可能还会有些自卑,一定不止一次梦想过,有大运气落到自己头上,从而改天换地。” 类似的情绪幻想,普通人都会有,但三皇子不一样,他是真正获得了的,他被找到了。 “被找到的当下,他一定很开心,自此衣食无忧,还有泼天的富贵,可很快,他就会发现不一样。之前的生活虽然辛苦,却很自由,没有人要求他做任何事,他可以随意安排自己,被找到后,他一定会被纠错,被要求改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毛病’,因为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以粗野,不可以没规矩,还必须要学习很多东西,课业礼仪,读史通明……而且因身份敏感,他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在外人面前出现了,他需得藏的更深,更见不得光。” 叶白汀想起那夜船上:“他将我骗走,穿着皇子的衣服来见我,起初端的很像那么回事,姿态优雅,君子谦谦,若无长时间的训练和自我督促,绝不会那般自然,可保持了没多久,他腰开始塌,背开始弓,脚开始翘……这些没有刻意绷着的自然习惯,才是他最舒适的状态,他在潜意识里,可能并不喜欢这套规矩,且在对抗。” “当年他被找到,一定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对抗过程。他发现天大的馅儿饼砸到头上,可能衣食无忧,获得了很多,但也丢失了很多,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妙,被约束,被拘束,被管束……他处在已经懂事又不太懂事的年纪,反抗叛逆,几乎是必然的。” 叶白汀想,三皇子可能强烈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一点一点试探对方的底线,然后发现对方只能督促他,动嘴皮子,却不敢真正做什么伤害他的事,胆子就越来越大,想法也越来越偏,有些规矩他改变不了,头顶的馅饼也舍不得推开不要,那这些东西带给他的负面情绪,他是不是可以借别的事情发泄和化解? 比如……做坏事。 而他们本来就是要做坏事的,别人本来就要求他强大起来,聪明起来,舍弃一切不必要的心软,这不正好走对了方向? 仇疑青眉目沉凝:“可当年,他还太年轻。” 叶白汀点头:“不错,还太年轻。” 如果换了今日,三皇子想做坏事,做十三年前那件事,他一定能策划的更游刃有余,但当年的他还太年轻,纯粹是为了发泄情绪的挑衅,很多事会想不周全,露出马脚。 他猜,当年三皇子一定是干了点不合时宜的事,引来了很大的麻烦,恰巧仇疑青和皇上贪玩,来到了山下,长公主不放心,出来寻找,而他和父亲归京……时间撞一起了,大家都是聪明人,难以管中窥豹,看到事件全貌,只能解决能看得出的麻烦。 “三皇子在当年事件里,体验可能并不怎么好,遂记的很深。” “他不但想把我们都卷进水,还想报当年这个仇。” 叶白汀和仇疑青你一句我一句,尽管没有更多的证据,还是很快分析出了当年大概发生过什么。 申姜两眼发直,这……你们怎么又知道了!到底有什么关键信息他错过了啊!为什么他没想通! 仇疑青已经当机立断,拍板接下来的工作:“当年之事,需得调查清楚,我不记得,还有旁人,当年事发皇上也受了伤,我不确定他还记得多少,只能先提醒他回想,眼下之际,我们可先专注案子本身,只要破解,应当会发现很多。” 相对当年的事,命案收集到的线索反而更多些,若能理清这个,另一个也就跑不了了。 叶白汀点头同意:“当年之事的确重要,却不可急躁,不管我还是你和皇上,年龄都不算大,且已过去太多年,就算真能想起些什么,记忆恐怕也不会那么清晰,不如我们先查案,查当年线索,找到大量线索,再来和记忆比对,反而不易出错。” 仇疑青颌首:“可。” 申姜搓搓手:“那我来!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不就是走访查线索,瞧我的!我来干!前面九千九百步都走了,我就不信最后这点走不到头!什么眼下命案,还是十三年前秘事,我们锦衣卫都能查清楚!” “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应当应分的事!” 申姜站起来,刚要走,又顿住了:“有个事忘了说,那个女官尹梦秋,我感觉有点问题,但她太聪明了,哪怕你心里已经得到笃定答案,她还能恰到好处的说些别的,让你怀疑这个笃定不对,再次动摇,她到底有没有怀过孩子……我感觉像,但是不能肯定,我们得想办法找点证据。” “嗯,”叶白汀挑了下眉,“她的确是个聪明人,此事不能怪你。” 仇疑青:“你的感觉就已经很有用了,找证据确认之事,我会另派他人。” “那我先走了?” “去吧。” 申姜身影离开,叶白汀大脑还在不停转动,他们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要按照自己步调,别说三皇子明显关心这个案子,开始声东击西手段频出,就算三皇子不关心,他们也要破。 宫女兰露棺木里多出来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尤太贵妃到底怀没怀过胎? 思绪未止,一抬头,看到了仇疑青的眼睛。 他眼神很深,如墨色浓厚。 “怎么了?” 他有些不解,仇疑青却握住了他的手:“若知道当年车里的那个小娃娃是你,我一定跟过去。” 叶白汀挑眉:“然后一起遭遇危险?” 仇疑青:……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眉睫微垂,声音轻缓:“从小,父亲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管将来选择做怎样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要负的起责。” 逃避和自我安慰,都只能让你在那一刻没有那么难过,并非意味着事情解决,你所逃避的,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重现,逼你正视。 叶君昂面对危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若此事最终会查出来,他会觉得‘果然如此’,这是他该受的惩罚,若此事一直没查出来,他可能会内心有些煎熬,但—— “他不会后悔。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他想这样做。” 为了大昭的未来,也是为了他内心的信念。 仇疑青:“岳父……令人钦佩。” 他在牢里不反抗不辩解,闭口不言,曾跟往年交信里隐隐透露过遗憾,他想保护什么,也很明显了。 他保护的是长公主和皇上的秘密,大昭的未来,和内心的理想。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用说话,彼此在想什么,他们都懂。 房间安静了很久。 门外传来微促的脚步声,那是锦衣卫的传令兵,但凡有急事寻指挥使,叶白汀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外面还有很多事忙,你先去吧。” “嗯。” 仇疑青放开叶白汀的手,起身往外,他也的确没有太多时间停留。 可走到门口,他又大步折回来,大手捞住叶白汀的腰,倾身亲吻。 “……对不起。”他的吻融着阳光,炙热也温柔,“我会好好珍惜你。” 叶白汀推了推他的肩膀:“走吧。” …… 午后燥热,蝉鸣阵阵,有的人睡午觉都睡不着,有的人却没心思睡午觉。 叶白汀并未在北镇抚司停留多久,整理完桌上的卷宗文书,问过没有更新送过来的了,他起身去了竹枝楼。 这桩命案,牵扯出太多多年前的往事,但知道内情的人很少,因为被一轮轮清洗过,能查到的事实可能也有很多编造成分,他想问问姐姐,对一些事有没有记忆,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十三年前啊,我还真有点不太记得,”叶白芍正在看新出的山货,“我那年也不小了,翻年过来,爹娘就张罗着给我说亲,不管是当年父亲和马帮的约定,还是京城的少年郎,我都不想要,每天都在想各种办法折腾,烦的要死,哪里有心思关注其它?” “咱们爹倒是偶尔会沉默,似有愁容,但他在外面做官时,遇到难事也是这个样子,而且我不是同你说过?爹聪明勤勉,少有真正被事情难到,闷一会儿就能想出新主意了,就算在外边很累很难,一回来,不是还有你?” 叶白芍看着弟弟:“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会,响亮的喊着爹爹,小碎步嗒嗒嗒的跑过去,有时候还能把自己给跑摔了,也不哭,爬起来连灰都顾不上拍,继续跑向爹爹,张开双手,乳燕投林一样跳到他怀里,挨挨蹭蹭又撒娇,说想他了……爹爹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瞬间,他就立刻不累了,感觉自己还能干五百年。” “姐姐……”叶白汀叹了口气。 叶白芍说着说着,手里动作停了,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转过头:“你问这个,可是与父亲的案子有关?” 叶白汀点头,神色肃正:“我和指挥使怀疑,父亲的案子,与十三年前这个冬夜经历有关。” 叶白芍收了笑,也不看山货了,净了手,拿了文房四宝过来,坐到弟弟对面:“当日我和娘回家的早,也都很累,很早就睡了,发生过什么意外,我是真不清楚,可在那之后,家中来的客人,或陌生或频繁,让我有奇怪的记忆点……能用得上么?” 叶白汀:“可以试试。” “行,那我说你写,咱们俩分析分析,有没有对得上的。” “嗯。” 第266章 我才是真龙天子 叶白汀和叶白芍坐在窗前, 起初一人倾听书写,一人回想讲述,后来慢慢加了讨论, 茶也换了几轮,二人表情时有变化, 有时皱眉不解, 有时耐心分析, 有时拨云见雾一般, 相视浅笑, 眸底清明。 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暗了下去, 烛盏点燃,随轻柔夏风摇曳,京城的夜晚,似也有了温度。 双胞胎从学堂回来, 也没像以往那样喳喳呼呼, 到处跑的噔噔响, 好像知道他们在忙, 头一次非常乖巧的,你推着我我推着你, 占了旁边的桌子,从小书包里掏出功课, 做了起来。 只到叶白汀和叶白芍聊完,起身要走,俩孩子才跑过来, 一边一个, 熟练地抱住他的腿—— “舅舅不要走——” “舅舅和我们一起吃饭!” “舅舅好久没有给我们讲故事了!” “再这样就取缔穿小裙子资格了!” 叶白汀:………… 前面的话还好, 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让他有一点点被想念的温暖,什么叫取缔穿小裙子资格? 他心中一动:“你们又淘气了?” “没有!” 两人齐齐发声,小手往背后一背,眼珠微转,表情如出一辙。 “弟弟今天做功课了!” “哥哥今天也很乖!” “难道不能奖励一下么!” “我们只想和舅舅吃顿饭嘛……” “真的不可以么?我们真的好想好想舅舅了……” 俩孩子开始歪头扮乖装可怜,脸嫩嫩唇红红白白净净,眼睛里像汪着一汪水,不熊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叶白汀:……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今天舅舅就先不回,跟你们一起吃晚饭?” “舅舅最好了!” “最喜欢舅舅了!” 叶白汀看着小孩子纯真干净的眼睛,心下柔软,虽然双胞胎偶尔,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很熊,有时候还是很可爱的,谁能拒绝这么可爱的邀请呢? 他也算想明白了,为什么姐姐说,父亲当年只要一看到他,只要他快乐的跑过去,敞开胳膊要抱抱,说想他,父亲就很开心…… 因为这就是一种治愈,是孩子全身心的信任和欢喜,是充满力量的。 不过双胞胎的这份力量,只持续到了晚饭后。 叶白汀就说,怎么俩孩子今天这么乖,不用人盯着就知道写作业,还嘴巴那么甜,原来是因为和小伙伴吹了牛,打了赌,以穿小裙子为赌注,说自家舅舅长得最好看,第一次见面一定会看的移不开眼,不信就来试—— 每日一起上课的小男孩一过来,就被叶白汀的脸折服了,认了输,被迫换上了小裙子,丢了人,哭的跟小花猫似的,还是叶白汀给哄笑的。 将人送走后,叶白汀看着面前排排站,手背在身后,垂着头,眼睛不敢看人,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双胞胎,一时不知道怎么批评他们,都气笑了:“若是你们回来,我不在这里,怎么办?” “当然是去北镇抚司找舅舅!” “那里有狗狗!” “还有会飞的叔叔!” “超好玩的!” 叶白汀:…… 和着那里成你们的游乐场了?北镇抚司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你们胆子这么肥,身边的小伙伴知道么? 他叹了口气,挨个摸了摸头:“都是男子汉了,下回不许这么淘气,小伙伴被捉弄的多了,会讨厌你们的。” “知道啦!” “放心吧舅舅——” “我们有分寸的!” “爹爹之前发过话,顶多把他们气哭,不会揍的下不了床哒!” 叶白汀:…… 姐夫都教了他们什么啊! “你们爹爹不在家,好好照顾你们娘亲。” “嗯!” “有我看着——” “看谁敢欺负我娘!” 叶白汀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把俩孩子交给叶白芍,让她好好管教:“我先回去了。” “行了,你别操心,我才是真有分寸,不会叫他们多惹事的,”叶白芍把俩熊孩子拎到身边,“跟舅舅说再见。” “舅舅再见——” “记得想我们哦——” …… 夜色笼罩,月送归人。 今夜没有仇疑青寻来,长长的路,叶白汀一人缓行。倒也不怎么孤独,因他知道,虽然太忙,无法时时相伴,但此刻的风,此刻的月,他们眼里的景,都是一样的。 只要这个案子破了,只要告破…… 一切就有了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仍然很忙,像过往无数日常,每天都有新的工作内容,都有需要分析和确定的事,叶白汀开始忘记吃饭,仇疑青也经常见不到人影,申姜更是,一个案子两边在查,都是很多年前的事,细节线索要么找不到,要么很琐碎,需要大量精力整理分析。 当然,他还有少爷这个依靠,少爷在此道就是最靠谱的,总能及时给予他更精准的方向和回馈。 就是有点没想到,本来在查十三年前的事,那个所谓的三皇子到底从哪蹦出来的,那个冬夜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万万没想到,跟着蛛丝马迹一路走,发现竟与后宫之人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没办法,他还是得拿着宫牌,时不时就得跑进皇城走访问话。 只是这一次更谨慎,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暴露,有些东西哪怕不问,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他在查什么,短短几天,鞋子都磨破了两双。 “哟,申千户,忙着呢?” 正在宫墙内穿行的时候,申姜偶遇了西厂厂公班和安。这很正常,别人在宫中当差,可不就时时有机会碰到?已经接连几回了,他之前偶遇过富力行,女官尹梦秋,甚至还有尤太贵妃本人。 班和安和那日的富力行一样,带着一堆东西去往宁寿宫,热的鬓间微汗,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天富力行自己抱着东西,班和安没有自己拎着,后面跟着一溜小太监,该搬该抬的,自有小太监出力。 他也笑眯眯的和申姜打招呼:“可有什么事,需要咱家帮忙的?” 申姜这次应对比上次还完美,笑的那叫一个滴水不漏:“嗐,都是瞎忙,案子有关的都得跑,快不了,太皇太后身体才是大事,我手里这点活儿,可不敢劳累您。” “还跟咱家客气呢,近来天热,甭管是谁,出去走一圈,汗能溻透了衣裳,这天办事不容易,咱家说真的,有事你尽管来寻,”班和安往前两步,放低声音,“不管宫里宫外,还是多少年前的事,别人都没有咱家清楚。” 他拍了拍申姜的肩,似笑非笑,颇有些意味深长:“申千户记住了,咱家才是最亲近少爷的人。” 申姜也笑,可诚恳了:“那是,您什么身份什么见地,少爷和指挥使一直都很信任您,那可说好了,回头我要来寻你帮忙,你可不准藏着掖着,有话得说啊。” “那咱家就恭候申千户了。” “放心吧,回头一准来找您!” 申姜当然不会随便信任谁,这次的案子性质不一样,谁都可能故意引导他套路他,但他刚才想清楚了,全部都回绝,全部都警惕,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利用起来? 就像少爷说过的,宫里这些人心眼都多,也都想得多,会为自身利益将一些事故意夸张或撒谎,但有些东西不怕撒谎,就怕对比…… 可以装作谁都信啊!同一件事,悄悄的,推心置腹的问问东边,再问问西边,看看他们都怎么回答,两边一对照,不就有东西了?他自己分析不出来没关系,一字不错的记下,传回给少爷,少爷不就想明白了? 不过也不能问的太明显,叫别人猜到他在查什么,最好是从不着边际的细节问,看他们都给什么…… 再有之前指挥使也提醒过,宫里可不只有东西两边的老狐狸,还有别的聪明的老人,比如皇上身边的高公公,一路走到现在,忠心皇上,肚子里怎么会没货? 这位可是最有眼光的人,从皇上少年时,就选择了到皇上身边,多年历练考验下来,早就验证了他的本事和忠心,如今皇上地位稳固,利益相关,他不可能再选择任何其他人追随,虽然当年他好像一直隐在宫中,跟各方势力都没关系,但他真的不知道么? 指挥使和皇上交好,锦衣卫办的案子,就不信高公公会不配合…… 仇疑青知道申姜忙,重新调派,帮他承担了很多工作,尤其一些难度比较大的,比如确定女官尹梦秋是否有过身孕的证据,比如尤太贵妃当年的行为,到底只是为了争宠做局,还是真的自己也发生了一些意外…… 但还是有些难查,死的人太多了,但凡沾到一点边,就已经查无此人,想要获知真相,就要付诸更多的努力。 不过还是有些意外收获的。这件事还未有确切结果,另一个线索被他找到了,女官尹梦秋,和本案第一个死者刑明达,曾有过私情,时间就在二十四年前。 因手上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儿安排不过来,他便让人将消息传给了叶白汀,言明若他有空,可过去刑家看一看。 叶白汀接到消息,就发现不对劲,这个时间太敏感了,有私情,二十四年前……岂不就是三皇子出生的那一年?有私情,会私下约见,就有可能行事怀胎啊! 不是他多想,巧合太多,就不再是巧合,而是故意人为了。 如果此二人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这个孩子如今在哪里,会对事件造成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韩宁侯夫人单氏死在宫中,她身后代表的是太皇太后的势力,她的死亡,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还是因为不知道什么? 申姜和仇疑青都在忙,这时间,只他算得上稍微闲一点,便当仁不让,带着人去往刑家,准备问话本案重要相关人——当日皇宫赐宴,也在现场的,刑明达的妻子,佟氏。 案子查到现在,基本上所有相关人他都见过,问过话,因为这些人都在宫里,唯有刑明达妻子佟氏,若宫中无传召,就会在家里,为夫守丧,闭门不出。 当时案发之后,申姜第一时间过来问过,但因为案发时间太短,锦衣卫掌握的线索还不充足,获知到的信息有限,后来申姜也说要不要再问佟氏一次,他和仇疑青都觉得,手上事情太多,暂时忙不过来,不若多些信息后,有了具体的方向,再来,可能会获知更多。 手上已有的问供卷宗,叶白汀看过,申姜证实了女官尹梦秋的说法,说这对夫妻关系并不亲密,距离有些远,佟氏知道丈夫在外拈花惹草,但好像并不介意,丈夫的死,她当时肯定是惊慌的,难过的,但之后好似并没有很悲伤…… 很快到了刑家,锦衣卫前去叩门传话,叶白汀等在门前,没多久,大开大门,有门房出来行礼:“少爷请进,我们夫人说,正厅办做了老爷祭堂,不大方便见客,请您去往花厅。” “好。” 叶白汀走过大门,影壁,抄手游廊,看到府里各处挂白,气氛萧瑟,转到花厅,便看到了一身素白,垂手静待他来的佟氏。 “夫人节哀。” “多谢宽慰,”佟氏手指往旁边虚引,“少爷请坐。” 过来怎么说话,要聊什么,先试探什么,后确定什么,叶白汀在来的一路上,脑海里已有预演,当下便言:“实不相瞒,我今日上门,已算得晚了,早该前来拜会,在灵堂上一柱香的。” 佟氏微微侧眉,不太理解这句话。 叶白汀便仔细看着她的脸,道:“我父亲和刑大人,乃是故交。” “故交?”佟氏面上有很明显的惊讶,或许察觉到自己失态,她浅浅一笑,试图淡化尴尬,“抱歉,妾身从未听亡夫提起过,一时失态,叫少爷笑话了。” 叶白汀便也微笑:“夫人不必如此,是我年轻,说话不知铺垫圆融,其实也算不上特别亲密,只是很多年前,是书院的同窗,那时我父亲和刑大人还都很年轻,未有婚配,夫人不知道很正常,刑大人身边可有亲近的老仆?怕只有这类人,才能记得当年一二了。” “原是如此。” 佟氏便没了负担,笑道:“府里倒是有个叫季伯的老仆,从小就照顾亡夫,对他知根知底,早年的事妾身还真不熟悉,便也只有他知道了。” 叶白汀眸色微动:“这位季伯身体可硬朗,如今可还在府中?” “身体似乎还不错,但到底年纪大了,前两年放回家容养,应该是在城东……”佟氏捧着茶,“少爷追问此事,可是需要问话?若如此,妾身可——” 叶白汀摇头:“方才只是闲聊,也是过府之时,想起往事,心中有些怅惘,说案子吧,那日宫宴上,你曾与韩宁侯夫人发生口角,你认为她是怎样的人?” 佟氏垂眸:“……可怜人吧。” 可怜? 叶白汀看着她:“以侯夫人身份地位,财产权势,似乎放在哪里,都不会被人叹‘可怜’?” “怎么不可怜?”佟氏嘴角微掀,似有讽刺,“死了男人,受人摆布,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章程的,不得自由。哪怕丈夫未死前,也从未被重视过,财产权势,她能用的,能倚仗的,又有几分?” 叶白汀便明白,佟氏的这句可怜,叹的不只是单氏,讽刺的也不只是单氏,像是物伤其类,在影射自身。 他沉吟片刻,又问:“刑大人……可是对你不够体贴?” “谈不上什么体贴不体贴,结为夫妻,也不过是搭伙过日子,”佟氏睫羽微垂,静的很,“想太多就没意思了,都是自己受伤,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一样。” 叶白汀:“你知道他在外面有相好。” 佟氏眼梢微挑:“那可是不少,来来去去的,今天新鲜这个,明天瞧上那个,也没个定性,也不往家里抬人,妾身这个主母,都没办法同他吵,也没办法威风八面的收拾后院,叫外头的瞧瞧我的本事……没意思的很。” “他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从成亲时就是?” “从成亲时就是。不过那时我尚天真,不知这许多,后来一颗心才慢慢磨凉的。” “二十四年前,你随他在江南为官,先帝下江南,他承办了很多事,几乎是先帝面前最红的人。” “是。” “夫人可知道,刑大人和当时的宫女尹梦秋,有私情?” 佟氏指尖一颤:“妾身不……” 叶白汀却已经看到她的反应:“夫人可别说自己不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查的。” 良久,佟氏才叹了一句:“我知你们锦衣卫有本事……可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子死了,尹梦秋自己估计早也就忘了,我也不想记得,徒增烦恼,再言有什么用?” “我与夫人并不熟识,但仅此次交谈,就知夫人心思通透,是个明白人——当真不知这条线索于案件非常重要?” 叶白汀盯着佟氏:“不,你懂,你故意不说,应该不是想帮尹梦秋减轻嫌疑吧,她和你丈夫有染,你却不恨她,还要保护她?” “怎么可能?她想的美!我只是觉得这件事……” 佟氏略快的语速突然顿住,看了眼叶白汀,不再说话。 叶白汀知道,这是碰到她的敏感问题了,没想到这次来,还有这个收获,不过没关系,这个不说,你总有要说的。 “他二人当年的事,说说吧。” 佟氏刚才那个停顿,已经算不给锦衣卫面子了,对方再问别的,她虽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也不好不言。 “宫里规矩多严,你是知道的,外子早先在京城皇宫,就曾见过尹梦秋,但不管他有没有想法,都够不着,也是到江南行宫后,因他里里外外跑动打点,接触多了,才……” 那时间上可能晚那么一两个月? 叶白汀迅速在心里计算着女人怀孕周期,一边问:“他二人可曾有过周公之事?” 佟氏差点忍不住冷笑:“既然相好,这种事自然水到渠成,难不成幽会只说说话么?” 叶白汀盯着她的表情,又问:“那她们可曾有过,珠胎暗结?” 佟氏手一撤,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还好茶水刚刚已经被她喝的只剩个底,并没有造成太多脏污,赶紧扶起来……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他疯了还是那尹梦秋疯了,这是祸乱宫闱,被皇上知道了,是要抄家灭族的!” …… 青州内岸,船坞。 四下灯火通明,一船一船的人,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卸货箱,移船位,有些箱子封的很严实,有些箱子则需要打开抽检,木头箱盖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东西锋利幽冷,月下泛着寒光,俱都是杀人利器。 不停有人辨不清楚路,询问队伍前面的黑衣小首领方向,每个人都很忙,移转速度很快。 三皇子搬了把椅子,坐在船楼最高处,俯看底下灯火,似乎很满意,手里拎着一壶酒,喝的只剩小半壶了,待要再饮,手却被按住了。 “你身体要紧,不能再饮了。” 正是江汲洪。 这一次,三皇子却没给他面子,手里提的酒壶没放开,眼梢眯起:“别以为你跟我的时间最久,就可以管束我。” 江汲洪看着他的眼睛,放开了他的手:“臣下不敢。” 二人间气氛沉默片刻,江汲洪也看着底下灯火,箱子兵器摩擦发出的声响并不怎么好听,刺得耳膜有些疼:“虽锦衣卫有些本事,我们也不必这么着急……需得等个好时机。” 三皇子:“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锦衣卫属狼的,闻到味,咬住了,就会不撤嘴,既然在查他,必会追出一个结果,死咬住不放,这一次,大概不是他们死,就是他亡了。 三皇子突然将酒壶摔在地上,眸底阴戾:“是时候定胜负了,我懒的陪他们玩!” 静了片刻,江汲洪才问:“那你打算何时动手?他们办完案子之前,还是之后?” “当然是之后。” 三皇子猩红舌尖舔过唇畔:“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仇疑青和叶白汀在此道颇有些才能,我也很好奇事情真相,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不要我?” “当年局势错综复杂,并不是……” 三皇子却没理江汲洪的话,眼神阴戾执拗:“若是我先动了,这对狗男男没心思破案怎么办,我岂不是永远不能知道真相了?那多可惜,不如我们尽情参加这场盛会,让这个结束更漂亮!” 说着话,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突然笑了,勾勾手指,让江汲洪近前,附耳说了句话。 江汲洪眼睛睁大:“不行!这绝对不可以!” 三皇子瞬间变脸:“搞清楚你的身份,江汲洪,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说可以,便可以。” 他理了理衣襟,用最标准,最优雅君子的站姿站定,看向远方,眸底燃着不服输的火焰:“我才是真龙天子,我才该是最后的赢家!” 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月色,有些人不知疲倦的忙碌,有些人只忙着发疯,也有些人隐在暗处,制造了别人看不到的凶事。 皇城边,高高宫墙遮掩处,又死了一个人。 第267章 暧昧的死亡地点 京城的夜晚一如既往安静, 白昼亦如期来临。 随着天边出现鱼肚白,整座城仿佛被唤醒,百姓房舍升了炊烟,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起来,包子豆腐脑摊点是人气最高的地方,大家脚步匆匆, 或上工,或采办, 或进行各种计划中的事。 百姓们开始一天的忙碌, 大臣们已然恭候在大殿前, 来的早的淡定伫立,来的晚的赶紧理理领口襟角,等待殿前鞭响, 天子传召上朝。 时辰催的紧, 宇安帝连和皇后温存的时间都没有, 差点连腰扣都来不及系好, 龙行虎步过来, 身后高公公好悬追不上。 “圣上驾到,诸臣进殿——” 朝阳东起,霞光大绽。 外面动听渐小, 再无杂乱慌张, 一切渐渐恢复往常秩序。 有的地方则不同。 长乐宫外, 大宫女急出了汗:“尹女官呢!现在何处, 因何这个点了还不到, 再晚可就迟了,主子娘娘都要起床了!” “在催了在催了……” 有机灵的小宫女出主意:“若实在来不及,姐姐, 咱们要不要学一学西边,自己来?咱们长乐宫不比别人差什么,短什么,生着火的小厨房,熏衣的香笼,还有那么多香料,东西也算齐,姐姐你多年历练下来,本事也够……” “这怎么能行!”大宫女面色微怒,“咱们主子娘娘是讲究人,要的花样多,能和那边一样么?那边年纪大了,早不好这些,唯爱佛香果香,咱们主子娘娘鼻子灵,香品雅致但凡减一分,她都能闻出来,除了尹女官,没人能摸准她的脉,你说这话,是想害我进去顶罪么!” 小宫女吓的脸一白:“奴婢没有,奴婢不敢……” “那还不快去给我找人!” 大宫女不但催小宫女,还点了几个小太监:“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出去找人!” 一时间,长乐宫的宫人全都调动了起来,一个跟一个的往外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有,又不敢发出大动醒吵醒了主子娘娘,碎着步,擦着汗,寻找至今不露面的尹梦秋。 前者是主子娘娘,得罪不起,明明改朝换代,她都已经日薄西山了,还攒着先帝圣旨不肯退,就不怕将来皇上不给她留体面,坤宁宫那位主都没这么大脾气,见天要这要那! 后者是女官,年纪也不小了,一步步走到这个地位,按说规矩礼仪都记到骨子里了,怎么敢来迟!她是想凭一己之力,带累所有宫人遭殃么! 到底距离寝殿略远,外面动静吵不醒尤太贵妃,富力行却不能不出来看看。 一出来见殿前干干净净,连个听用的人都没有,瞬间就皱了眉:“出什么事了?” “回公公话,”大宫女白着脸,把事情说了一遍,“……娘娘今日要穿的衣裳还没熏好,尹女官一直未至。” 富力行挑了眉:“那就去找啊,你在这戳着,就能解决问题了?” “是,奴婢马上也去!” 一通兵荒马乱,人是找到了,但也的确事出有因,人没法去长乐宫—— 尹梦秋死了。 找到她的小太监吓白了脸,屁滚尿流的往回跑,看到禁卫军就嚎,说死人了,有人命,出大事了! 不是他不谨慎,锦衣卫指挥使近来在宫中查案,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能盖得下去的事,他发现了却不说,岂不是有嫌疑?当然得喊出来! 仇疑青一行很快就到了。 禁卫军早早就将现场隔离,保护的很好。 尹梦秋穿着制式女官宫裙,俯趴在地,胳膊前伸,脸侧向外,有几只苍蝇围着在转,身上没有明显血迹,地上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急步走动,或者跑动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同时死亡……才会是这样的姿势和状态。 申姜目光滑过现场,挑了眉:“还真是会选地方。” 叶白汀对现场环境很陌生,不过多看几眼,也能知道申姜在想什么了。 宫中出了命案,近来锦衣卫查的很严,指挥使三令五申,禁卫军个个绷紧了精神,宫中巡查都是加强了的,但凡是在宫墙之内,哪怕偏僻一点的地方,也断不可能发生命案,太容易被发现,这个地方,还真是万万料不到。 此处已经不能算皇宫了,尸体死亡地点在宫墙之外,可要说完全与皇宫无关,也不合适,因她紧挨着宫墙,不知道从哪个门,怎么偷溜出来的,但明显并没有走很远,就出了事。 这里还紧邻一个幽巷,距离皇宫太近,寻常百姓不会来,不是官员马车靠近的地方,十分偏僻,若无人特意来走来寻,基本上是不会被发现的。 这就有些微妙了。如果是自杀,何必着急忙慌的跑到这种地方,在自己房间,从容些不好么?如果是他杀,凶手又是怎么让她跑到这里来的? 皇宫那么大,守卫那么多,没点本事,还真做不成这架势。 还有这宫墙外的位置,也很暧昧,既然人死在宫外,那有没有可能是外面人干的?尹梦秋聪明能干,真要想出来,自己就有足够的本事,凶手只需要用某个理由,将她约钓出来就好…… 叶白汀一边走向尸体,一边看了眼高高宫墙,想起自己曾走过的,逼仄宫墙中弯弯绕绕的路。 如果有人熟悉宫中道路,熟悉禁卫军巡视路径和时间,借由小道在宫内穿行,想要出宫,靠近最外面面宫墙……好像不是做不到,但想出来就难了,这么高的宫墙,没有武功,尹梦秋一个女人,估计翻不了,而且禁卫军巡视设有高哨,对高处异样尤其敏感,不管墙头还是屋顶,只要有人靠近,必会发现,尹梦秋动不了墙的脑筋,很可能是走了门的。 可宫门下钥,盘查严密,她是怎么走出来的? 叶白汀挽上袖子,蹲下,开始对尸体进行初检。 “……尸体尚有余温,角膜未见明显浑浊,尸斑少见且少,呈条纹或小块状,尸僵尚未出现……死者死亡并不久,两个时辰内,现在是辰时末刻,往前推算——死者死亡应该在寅时末,或卯时初。” 是启明星闪耀,天边现鱼肚皮白,将亮未亮之际,黎明前刻,人们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 至于死因…… 叶白汀眼梢微眯:“死者瞳孔放大,嘴角有细微白色泡沫,指甲颜色微蓝透紫——她是中毒死的。” 但具体是什么毒,还不能确定。 本案三个死者,有两个死者出现共同表征,用毒……是关键么? 遗憾的是,毒物种类太多,没有特殊表象线索,很难确定,刑明达死于何毒,哪怕有仇疑青专门派的人襄助寻找,至今为止,也仍然没找到。 “她身上好像有个东西……” 叶白汀手一翻,从死者腰下掏出一块玉牌,圆形,周边雕有花纹,下方系着颗浅蓝色琉璃珠子,牌身以金漆点绘,用篆体,写了个‘寿’字。 寿? “那是宁寿宫的玉牌,玉底为尊,平日这种牌子都由班公公亲自把着,轻易不往外放的,”东厂厂公富力行看到这个,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真没想到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这老货! 竟敢在紫禁城内,天子脚下,行此恶事,简直其心可诛!指挥使勿恼,咱家这就帮你去叫他,务必清查狠罚,重重的罚——” “不必。” 仇疑青手指往前一划,禁卫军已经动了。 “富厂公缘何在这里?”他往前一步,看着富力行,“不解释解释?” 富力行这才拍着大腿叹了一声:“嗐!咱家都忘了,咱家既然出现在现场,自也是要被盘查的,但这回真真是巧了,指挥使您抬头,看看现在的天色,是咱家该歇着的点么?主子娘娘要起床,要更衣,要完妆,要用膳,哪个不是事?咱家根本走不开,要不是这尹女官……” 他看向不远处尸体,叹了口气:“宫中讨生活,能混出头的,大都有一技之长,尹女官极擅调香,熏衣用香技能更是出类拔萃,比调室香还擅长,主子娘娘很喜欢,虽现在尹女官并不在我长乐宫,但主子娘娘有需要,她也得伺候不是?这本也是她责权范围内的事,若是小宫女过来,没讨得了好,她也是要跟着吃瓜落的,遂每日卯时中,她就会过来,将主子娘娘当日要穿的衣裳熏好,好在我家主子娘娘随着年长,越发惫懒,起床的晚,倒也不耽误她什么事……” 仇疑青:“你是因人没按时到,方才找出来的?” 富力行又叹:“可不是怎的?主子娘娘的脾气,说好了的东西得不到,定是要发火的,咱家虽是伺候了很久的老人,这脾气也是顶不住,才找了出来,谁知道……人竟没了。” 仇疑青:“来都来了,也别急着回了,说说吧,从昨晚到现在,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咱家还能在哪里?”富力行差点跪了,“指挥使喂,咱家是奴才,整日整夜都要伺候主子的,主子不睡,咱家就得戳她身边,看她有没有什么吩咐,根本做不了什么别的,主子睡了,咱家也得守夜,最多瞅着工夫眯一会,不然第二天怎么伺候主子……” “所以你一直在长乐宫?” “是。” “中间不曾离开?” “不曾。” “那你家主子娘娘呢?”仇疑青问,“晚上也没醒来过,未曾离开过寝宫?” “不曾。” 这一出问答,申姜都看出来了:“富厂公要不要想一想?你刚刚还说你在守夜的时候眯了一会儿,别人就不能趁着你睡死的时候,出去逛一趟?” 富力行:“……咱家迷瞪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在休息,哪有那时间?被人瞧见了不丢人?” 申姜也没再问,反正就是时间线模棱两可,彼此不能证明,没有对照呗。 班和安来的很快。 被禁卫军引至现场,他脚步并不慢,一步一步走的很稳,视线自现场尸体滑过时,眼底明显有思考,但所有一切都并不影响他的动作,他拱手朝仇疑青行礼的姿势行云流水,完美到挑不出毛病:“指挥使。” 仇疑青拿出刻着‘寿’字的圆形玉牌:“这东西,班厂公可认得?” 班和安点了点头:“是我长寿宫之物。” “此物,该由厂公亲自保管。” “按规矩说,没错。” “那你还不快点交代?”富力行眼神阴阴,“心里怎么打算的,怎么杀的人,为什么杀人,前头那两个,刑大人和单氏,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班厂公得自己动手?” 似乎感觉到自己太咄咄逼人,富力行又顿了下,语气放缓:“这马上要中秋节令,大家都忙得很,没时间耗,班厂公帮帮忙,早点交代了,大家也早点轻松。” 班和安听完他这一通话,眼皮一撩:“后宫斗了半辈子还不算,今日指挥使面前,你也要贼敢捉贼,甩锅到咱家身上?案子是你在查,还是指挥使?” “你——” 班和安不理他,又朝仇疑青拱了手:“此物咱家虽识得,按规矩,也该咱家保管,但这样的宫牌并非只有一个,宁寿宫派发需要出宫的任务时,都需随赐此物,在此过程中,玉牌是由宫人自行保管的,若任务时长略久,便有遗失风险,半个月前,宁寿宫就丢了一块这样的牌子,一直未能找回。” 富力行呸一声:“你倒是找的好借口——” 班和安不为所动:“宫牌在确定丢失的时候,咱家就已分别禀明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按规矩报失补缺,指挥使若有疑,可请坤宁宫查验记录。” 他面色稳极了:“遗失之物,沾了外事,便携凶险,若咱家想要害人,有的是悄无声息的法子,没必要自己卷进风险,这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仇疑青:“遂此物因何出现在死者身上,班厂公并不知晓。” 班和安:“的确不知。” 申姜一边听着这边说话,一边跃上高墙,把现场转看了个遍,跳下来才发现,直到现在,少爷一句话都没说过。 “怎么了?”他走到叶白汀身边,“怎么皱着眉毛,面有愁容似的?” “我在思考这个毒……” 叶白汀刚要说话,神思就是一顿,眼睛看了看四周,就止住了话锋:“我先带死者回北镇抚司,仔细进行尸检,现场就交给你们了?” 申姜瞧着对尸体的记录工作已经完成,点了一小队锦衣卫抬着转移,并护送少爷回去:“没问题,这里有我和指挥使呢,出不了错。” 仇疑青正在问话,叶白汀没去打扰,只远远看了他一眼,不用说什么话,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就有了默契。 之后,叶白汀回去验尸,申姜继续勘察并记录现场一切,问话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小太监,仇疑青则再次拜会后宫中地位比较高的人,申姜不方便去的地方,不方便做的事,他都亲自来做。 …… 北镇抚司,仵作房。 叶白汀发现的第一个重要细节是,死者饮过酒。 饮酒量不大,可能仅只一两口,或一小杯,一般人都不会醉的量,味道也小,遂当时在现场并没有闻到气味,尸体带回来,他仔细查验,捏开嘴巴是否有细节时,才闻到味道不对,这是酒味。 观尹梦秋身上衣裙,是宫里制式衣服,和以往每一次见她时,穿的都一样。 宫里规矩大,等级也森严,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必须穿什么样的衣服,小宫女,大宫女,女官,司不同职位的,样式皆有不同,你和别人可能不一样,但你和你自己,每天穿的都一样。 这并不可疑,可疑的是她身上衣服的状态。并非新浆洗过,整理折叠过,每日晨间新换时独有的状态痕迹,除本人俯趴姿势压出的褶痕外,这套衣裙在它处也有很多褶痕,比如手肘,比如肩膀活动处,比如膝弯…… 不管衣服脏没脏,干不干净,整不整洁,这样的痕迹都证明,它被人穿在身上的时间很长,需得不停忙碌,才会留下这种多而深的褶痕,对比尹梦秋的工作量,这套衣服,她应该穿了整整一天。 她死亡的时间是黎明,没有换今日要穿的衣服,还穿着昨日那一套,她是不是……根本没有休息?还是没打算过要睡觉?她想做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 少量的酒味,是自己饮的,还是和别人一起? 如果是自己饮酒,总有目的,要不就浇愁,要不就悦己,似乎哪一种,都不会只喝一口?误饮也不大可能,宫中之人,将谨慎刻进了骨子里,酒味那么明显,怎么可能误饮?那就是……和别人喝的了。 刑明达也中了毒,死前也喝了酒,会不会这个酒不是意外,而是必须因素?喝了酒,才能中毒? 叶白汀仔细回想当时仇疑青传回来的卷宗文书,当日皇宫赐宴的所有东西都查过了,酒,菜,食筷汤勺,碗碟,不管吃的喝的用的,全都验过了,只刑明达饮的那杯酒里有毒,其它所有东西都很干净。 当日皇上在场,规矩严苛,这毒是怎么下到刑明达酒里的,谁给他下进去的,谁能接触到他的酒杯? 尹梦秋是那日负责操办上菜的女官,怎么想都是她最为可能,所以他们才重点盯梢,问话最多……不是她做的?是她被利用了,还是他们起初想的就不对,钻了别人的圈套? 叶白汀一边调动大脑思索,一边去衣,对死者身体进行更多检验确定,比如——尹梦秋到底生没生过孩子。 答案是生过。 她小腹有经年未愈的,细微的妊娠纹,往下,也有很明显的生产伤疤。多年过去,伤口早已愈合,痛肯定是不痛的,可分娩带给女子的影响,有时很难消除干净。 也不用仇疑青特别找别的证据了,她的身体本身,就是证据…… 验尸工作按部就班进行,叶白汀因在现场的灵机一现,现在也有了更多想法,慢慢的,有些被确定,有些尚存疑惑,不过没关系,最重要的线索,他已知悉,毒物为何,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他立刻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关键线索,让人送进了宫中。 仇疑青见到纸条,一刻都没闲着,和申姜重新分工,分头行动。 他先去了尹梦秋的房间,这里干净整洁,没有酒,甚至没有酒味。 在宫墙屋檐上飞掠,俯看观察,一路追踪,扩大范围搜索,慢慢的,再次靠近长乐宫。 富力行笑眯眯迎上来:“指挥使辛苦,这么快就查完了?进来饮盏茶?” 仇疑青却面无表情:“本使要的东西,这里都有,富厂公,你很危险啊。” “冤枉啊指挥使,我们可什么都没干!一定是西边那群人干的,他们栽赃嫁祸,将您引到了咱家这里来!”富力行当场当屈,“求求了,指挥使,您可千万别被那些脏心烂肺的人骗了,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要搞错了凶手!” 他这里忙,申姜也没闲着,勘察完现场之后,就没在皇宫继续呆着,出了宫门。 尹梦秋死亡地点暧昧,挨着宫墙边,却是宫外,既然这般微妙,不能确定凶手就在宫中,那就有可能在外头,跟本案有关的人还有谁呢,谁在外边动手方便? 自然是刑明达遗孀,佟氏。 昨天少爷才过来问过话,还提起了当年恩怨,佟氏对尹梦秋和刑明达私情一事讳莫如深,不肯多说,如果不是出于保护的心思,会不会是其它原因? 比如知道尹梦秋很快会死,她说不说都没关系。 可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会知道别人会死呢? 申姜把话一说,佟氏也叫冤枉:“妾身一介妇人,在家为夫守灵,伤心难过还来不及,哪有那心思出去杀人,还杀宫里的人?妾身纵有那心思,也没那本事啊。” 申姜也没容她哄骗,直接问:“你昨日到现在都在哪里,做过什么,有没有出过门,说吧。” 佟氏:“除了为夫守灵,妾身还能做什么,自也没时间出门。” “咦?我怎么闻着你这里,有酒味?” “亡夫好酒,妾身想着,就伺候他最后一阵了,每日灵前都要换新的……” 忙碌的一日走完,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叶白汀并没有上床休息,翻看着手中卷宗,觉得今天应该会有很多收获。 烛光随风跳动,时不时爆出一个灯花,不知过去多久,院门终于响了,仇疑青和申姜回来了。 “哟少爷,还没睡呢?” 申姜忙了一天,精神头竟也不错,还胆大包天的越过指挥使,第一个和少爷打招呼:“夜长寂寞,要不要一起吃个宵夜?” “好啊。” 叶白汀合上卷宗,抬头看了看天色,唇角噙着一抹微笑:“今夜恐怕会忙到很晚。” 第268章 他是该清清火 宵夜上的很快。 今年夏天很长, 明明已经进了八月,天气还是那么热,夜里也没有很凉快, 忙完一天回来,累是真累, 疲是真疲,也有点饿过头了, 反而没什么胃口,不怎么馋肉,就想吃些清爽的东西。 叶白汀不要太懂, 早就提前和厨房说好了, 大师傅们动作很快,端了一大盆切好的凉皮上来, 摆开小碟子,各种菜丝切好,酱汁调好, 自己喜欢什么味自己挑出来拌, 口重还是口淡,全随个人。 申姜闻到味就流了口水, 没出息的很,嫌小碗太秀气,装的也不够多, 干脆拿着大海碗,挑了凉皮来拌, 加了多多的辣椒油和醋, 一口下去, 味道那叫一个舒爽! 一边吃着东西, 还不忘答少爷刚刚的话—— “晚怕什么,我今儿个不回去了!” 叶白汀挑一口凉皮入嘴,的确清口美味:“不看一眼嫂夫人?” “我回来时刚好经过家门,顺便瞧了一眼,她已经睡下了,这几日,过了害喜的苦,她贪睡的很,这一觉睡过去,估摸得明天过了午才醒,我回不回去,她都不知道,家里什么都全乎,我小舅子的媳妇也过去帮忙照顾了,护院也看的紧,出不了事,我总自能轻省些……” 叶白汀心下转了转,女子孕期过程好像是这样子,早孕反应会比较难受,过了这个阶段,孕中期如果照顾的好,平日身子也健壮,的确不会太难受,希望能一直坚持下去,母子平安才好。 “也不能掉以轻心,要好好照顾嫂夫人。” “知道了,我天天记着呢!” 申姜筷子下的那叫一个快,一顿宵夜,叫他吃出了气吞山海的架势。 “别总顾着说别人,看看自己。” 仇疑青修长手指伸过来,擦去小仵作唇边的酱汁。 叶白汀顿了一下,对上了仇疑青的眼睛。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眨眨眼,同时想起了什么…… 叶白汀登时后仰,瞪他,眼梢顺便迅速往申姜身上瞟了下,警告仇疑青:有别人在呢,你敢不正经试试! 仇疑青:…… 你离那么远,就算想不正经,好像也没什么机会。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酱汁,有些遗憾的拿过帕子,擦干净了,继续目光幽深的看着小仵作:“慢点吃。” 见他今天表现不错,还算乖,叶白汀很满意,给他夹了一筷子黄瓜丝到碗里:“你也吃,清清火。” 清清火…… 仇疑青看着碗里翠绿翠绿,水水嫩嫩,多出来的黄瓜丝,心说他是该清清火。 一顿宵夜吃的很舒服,有烛光,有小菜,有窗外繁星点缀的夜空,有比往日都温柔的夏风,还有竹枝楼倾情提供方子,特殊调榨的果蔬汁。 沥干净了残渣,加了青瓜还是什么的,添了水分,中和了大多甜味,多了清爽,喝起来比茶淡,比水有滋味,且久饮不腻,还觉得清爽。 几人干脆茶也不要了,今晚就喝这果蔬汁了! 叶白汀放下碗,擦嘴:“咱们现在开始?” “来吧!” 仇疑青那边招手让人进来收拾了桌子,申姜已经拉开小白板,麻利的在上面写出本案相关人的名字,标上浅显的人物关系,比如东厂富力行是尤太贵妃的人,班和安是太皇太后的人,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所有人都知道。 但有些关系,就没那么明显且笃定了,比如谁谁疑似是谁谁的人,申姜便以虚线相连…… 叶白汀先开口:“本案凶手很聪明,手法似乎变化多端,但有很明显的共同点,比如杀害刑明达和尹梦秋,就是酒,凶手用了一种融于酒的毒——” 申姜:“就是少爷字条里说的,什么芹叶钩吻?” “水生芹叶钩吻,”叶白汀颌首,眸底清冽,“我们都知道,毒植种类千差万别,每一个科属类别,哪怕名字相近,习性相近,本身特质也并非一样,我们能掌握到的,写进医书的,不过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只被少数人知道,未有记录,或者,我们整个人类都未曾涉足,钩吻之毒,我们都知道,马钱科,胡蔓藤类,又称山砒.霜,断肠草,烂肠草……” “但水生芹叶钩吻,喜湿润潮湿,多生在沼泽边,寻常人难以获得,毒素聚于根茎,极烈,此毒有个特点,它不溶于水,易溶于酒。中毒者一刻钟内就会发作,瞳孔放大,嘴角有白色泡沫,大概率伴有剧烈痉挛,死亡过程短暂且痛苦……以上特征,在刑明达和尹梦秋尸体身上皆有表现,尸检格目记录细节完备,随时可调看。” “所以……少爷才叫我们找酒?”申姜抚掌,真是神了! 这毒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和指挥使都找过,找的焦头烂额,就是找不着,凶手真的有点本事,还以为这次要靠别的证据破案,没想到少爷还真看出来了! 仇疑青却知叶白汀更想提示的点:“毒物有很多种,为什么要用这个?”凶手是不是对此毒非常熟悉,得心应手? 申姜:“因为它难查啊!不为人知,谁都看不透,不认识,怎么找,往哪找?” “但再难查的东西,不一定真就无人知晓,‘唯一’两个字,太绝对,如果赌赢了,就是绝对安全,毒源不会认出来被查到,如果输了,刚好就有个人知道这个毒,认识这个毒——” 叶白汀目光微闪:“便是风险了。” 市面上没有,少有人认识,买不到,独门使用的东西,凶手认为它绝对安全,给予很多信任,那么之前,是否也有用到过?毒物的采办,炮制,保存,使用及清理善后,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能全部完成,这些,也全都是风险。 如果使用市面上的大众毒物,大家都认识,都易得,渠道各种各样,排查起来反而难确定到底是谁,如果是独一份的东西,别人都没有,只你这里有,那你还说你自己没嫌疑,不是凶手? 太绝对的东西,本就是双刃剑。 申姜嘶了一声,想明白了,凶手的确聪明,也的确路子广,什么东西都能被他找到,使用,但他们根本不带怕的,少爷更厉害啊!任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用的什么歪门邪道,少爷都能揭开! 叶白汀沉吟:“我如今想不通的,仍然是下毒过程。尹梦秋这里,有很多的策划时间,完成空间,刑明达却不是,那是意外之下的突然决定,时间很短,也当着太多人,凶手是怎么把毒精准的下到刑明达酒杯里的?御赐宴规矩多,除了身边侍酒之人,以及安排上菜上酒的尹梦秋,似乎没人有机会接触到死者酒杯。” 进宫觐见的人不可能,没这规矩,几位主子娘娘也不可能,站起来给刑明达倒酒,他还真不配,她们身边站着的太监宫女也不可能,不合规矩,顶多磨磨嘴皮子,滋个事挑个衅,那毒是谁下的,怎么下的? 仇疑青指尖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如今证据线索,尚不能拼凑完整。” “那咱们接着往下捋捋,没准捋完了就能有收获,”申姜心略大,“少爷别停,继续啊。” 叶白汀对这个点存疑,倒也并不焦急,提笔在边上画了一笔后,继续往下:“凶手杀害单氏,同样也用了酒,诚然,那日有御赐宴,韩宁侯夫人必定会饮到桌上的果子酒,她的死因,尸检格目同样有详细描述,并不存疑,是饮多了酒,被诱去冰窖,也可能是醉的失去意识,被抱进冰窖,导致冻死……” “我认为‘酒’之一字,并非巧合,是凶手故意选的手法,”他眼梢微垂,“宫中赐宴,出于规矩礼仪,韩宁侯夫人不可能一口不沾,她必须得喝,但要说喝醉,却不大可能,贵人主子们都在,她若放纵畅饮,难道是规矩?就不怕酒后失态,做错事,说错话?” 但凡不是傻子,都不可能在宫中干出这种事。所以…… 叶白汀侧眸:“什么人递来的酒,韩宁侯夫人不好拒绝,又为什么量饮那么大呢?” “对啊!”申姜想起那日解剖经历,“单氏的胃一剖开,真就是满满酒味,果子酒,樱桃味,凶手连酒的种类都注意到了,给的是同一样!她喝那么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绪?” 难过,害怕,紧张,恐惧,生气……若人处在这些情绪里,似乎都有可能? 这个问题也暂时没有答案,叶白汀轻轻摇了摇头:“总之,凶手身份,或与她的渊源可能有些特殊,我们在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酒。三桩命案都用到了,不管是不是凶手爱好习惯,凶手取用此物,一定非常方便。” “这倒是……” 申姜翻开自己的小本本,标记上这条。 叶白汀又问:“宫中各处冰窖,还是没找到证据?” “没,”申姜一边写着字,一边答话,“凶手太能整活儿了,整个皇宫的冰窖咱们几乎翻完了,愣是没找到一点跟单氏挨得着边的痕迹。” 仇疑青:“明日一早,我会亲自把所有冰窖再走一遍,看有无新发现。” 以往这类重要地点,他都要亲自转一转,看一看的,但最近都在调查人物关系,了解以前的事,二十四年前,十三年前,每一件事都很重要,实在抽不出时间。 眼下分析,找到了毒物的特殊性,酒的共性,案发过程正在一点点还原,想来再找到一些拼图,案子就能破了。 “凶手对刑明达下手,虽巧妙用了冰块,包裹冰块的方帕却遗失了,很明显事发仓促,准备不及,但用冰这件事应该对凶手有了启发,很快就体现在了韩宁侯夫人的被害表现上……凶手真的很聪明。” 叶白汀沉吟:“这之后,凶手开始从容起来,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和准备,将韩宁侯夫人尸体扔出来,一是暴雨天刚好合适,二也是,凶手知道锦衣卫的搜查计划,搜查范围,以及这个时间搜查到了哪里……此时抛尸,是最合适的时机与方法。至于漏洞,若仵作没那么仔细,这漏洞便也不是漏洞,而是故意设置出来的难题,凶手是在查漏补缺,因杀害韩宁侯夫人时,方法时间也不是那么宽裕,计划并不完备。” 仇疑青:“到尹梦秋,凶手就更自如了。随着案件破解程度,信息线索分析,女官尹梦秋在本案中是个什么位置,有怎样的秘密,将来会因不同原由,做怎样的选择和动作,凶手可能都知道,以毒入酒给她,可能是提前就准备好的计划……” 凶手将所有一切尽在掌握,甚至连女官跑路方向,毒发时间,大概死亡地点在哪里,都算计到了,目的大概是,把更多的嫌疑人拉下水,从而更方便隐藏自己。 听着仇疑青的话,叶白汀若有所思:“指挥使说的不错,我们要找的是个聪明人,从容果断,但好像又不那么果断……” “怎么说?”申姜又不懂了。 叶白汀其实也是才发现的,指着刑明达名字:“你看,发现危机,立刻下手杀人,凶手是果断的,”又指向韩宁侯夫人和尹梦秋,“抛尸,下毒,凶手也是从容果断的,可前面两个死者是前后脚遇害,最后的尹梦秋,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这么久,才想起杀人?” 他眸底隐有暗芒:“凶手既然这么聪明,知晓所有的事,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风险危机,不用锦衣卫查更多,就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尹梦秋风险这么大,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手?” 申姜:“对啊,尹梦秋是二十四年前的关键人物啊,当时伺候在尤太贵妃身边,又怀过身孕,偏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定是悄悄被养着的那个工具人!现在旧事再提,风险陡然增大,如果别的人要死,她岂不是也要被灭口?不快点杀了,生事怎么办!” “还是指挥使刚才提醒我的,”叶白汀微笑看向仇疑青,“凶手绝对不是心软,我倾向于——” 仇疑青:“凶手可能刚刚发现女官的特殊之处。” “哪?什么特殊之处,哪里特殊?”申姜瞪大眼睛,“难不成突然要反水?有人叛变了?还是这么多年,一直在被人蒙骗?”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没说太深:“这就得等抓到人,让凶手自己来跟我们说了。” “有关案件这几日所得,就这些了,但我们都知道,本次案件性质特殊,事关多年之前的往事,接下来,我们分三条时间线讨论——” “二十四年前,十三年前,以及发生命案的当下。” “先说二十四年前,三皇子出生,所有这些案件相关人,都在哪里,做什么?” “这个好说,”申姜在小白板上单独画出条直线,“地点江南行宫,韩宁侯夫人怀有身孕并小产,指挥使已令卫所查过,她的有孕记录,以及婴儿尸骨都是能找到的,对得上。她是太皇太后一系,不过太皇太后应该不太关心她,此时所有视线焦点都在同样‘怀有身孕’的尤太贵妃身上,尤太贵妃这个‘有孕’,至今存疑,她身边当时有两个宫女,一个是当年就死了兰露,一个是尹梦秋,兰露当年行为招摇嚣张,被很多人说肚子鼓,疑似怀胎,少爷验过尸骨,并没有,她没怀过孩子,但棺材里有一副很小的婴儿骸骨。” “至于尹梦秋,当年就和刑明达有染,珠胎暗结,我仔细查过了,别的环境时间,她断没有怀胎可能,只有在这一年,边关形势不好,行宫规矩相对不怎么严,她才有这种可能,少爷验过,她生过孩子,那就只能是这一年生的。她当时是尤太贵妃的人,为人行事却非常低调,存在感非常低,基本没人能看得到,发生了什么也很难查,是回京之后,才慢慢发迹,熬了多年,做上女官的。” “佟氏当年身体并无异样,和刑明达一起,帮宫中人做些跑腿打点的事……” 申姜总结:“兰露棺材里那个孩子,要是按数量对,只能是尹梦秋生的,此子私通所生,身份地位谈不上贵重,尹梦秋自己也是个下人,不管心中怎么想,都是留不下孩子的,只能听凭上头处置……” 这样算数量对,符合常理,可还有一个问题,三皇子哪来的,就对不上了,当年得多出一个孩子才行。 叶白汀:“要么,当初是谁怀了双胎——” 仇疑青:“要么,就是尤太贵妃真的有孕,孩子同样生了下来。” 静了很久,申姜才叹了口气:“宫里女人真是凶残,为了争宠斗权,乌烟瘴气,局一层又一层……” 他真的很难理解,到底为什么非得这样啊! 但这两个方向,目前都没有更多证据。 仇疑青便道:“这个时期,不同的阵营,不同的人,大概率可能会做什么事?” “如果是双胎,韩宁候夫人怀了,跟皇家没有关系,太皇太后不可能借此安成皇上的种,难度太大,也没什么收益,尤太贵妃更不可能用她,她是太皇太后的人,是不同阵营——” 叶白汀感觉可以排除单氏怀双胎这个可能:“除非我们能找到硬性证据,证明她是尤太贵妃的人。” 但韩宁侯夫妇多年来行为轨迹好查,这个可能性不大。 申姜:“那要是尹梦秋怀了双胎呢?” 如果事实是这个,很明显,一死一活,死的那个埋在兰露的棺材里,活的那个就是三皇子。 仇疑青沉吟:“若如此,太皇太后不可能没有行动。” 当年形势,二人斗争良久,尤太贵妃之所以这么一层套一层,是提防谁?当然不可能是皇上,她只要有动作,太皇太后就会去查,这些往事里,知悉‘有孕’所有秘密的,除了尤太贵妃本人,恐怕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她知道了这些事,会怎么做? “揭穿尤太贵妃的秘密!撕破脸!”申姜空中挥拳,突然兴奋,“打起来啊!” 叶白汀却问:“揭破哪件事?假怀孕,还是身边宫女与外人私通,她想借这个马上要生下的孩子,谋‘未来君主’的位置?” “呃……”申姜想了想,“好像都不太合适?” 如果是揭穿假孕一事,这件事尤太贵妃已经干了很久了,太皇太后都没发力,后边再说,好像有点不合适,要是被先帝问你为什么不早说,该怎么答?才知道?先帝会信?会不会觉得太皇太后就是别有用心?尤太贵妃又惯是会演的,万一借机邀宠…… 也就是说,不是不能揭穿,而是时机不对,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或者太皇太后曾经尝试过,交过两次手,失败了,再提反而连累自身,就没再借这个题发挥。 如果是揭穿尹梦秋有孕,且与人私通……收益好像也不是很大,还是那样,尤太贵妃同样提防着她,她一动,尤太贵妃就会知道,再演一出自己也小产了,好可怜,好难受,至于宫女有身孕,同别人私通,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有’的,只是掉的那个,皇上的孩子啊。 “不错,申千户越来越聪明了。” 等申姜分析完,叶白汀继续提醒:“若太皇太后把孩子偷过来呢?会不会是另外一种路?” “嘶……”申姜瞪大双眼,“那事情就大了啊。” 叶白汀眯了眼:“还有更大的,这只是我们认为的两种可能之一,另外一种,如果是尤太贵妃真的有身孕,真的生了孩子呢?” 申姜:“那太皇太后不得反应更大?” 这就不是偷的事了,而是杀的事! 两个人已经斗得水深火热,势均力敌,尤太贵妃笼络先帝的手段层出不穷,眼看就要如日中天,要是再让她有个孩子,封为太子,还有太皇太皇站的地儿么! 都不用少爷提醒,申姜自己就能想到,太皇太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打压,清除尤太贵妃,清除不了,就清除这个孩子…… 房间安静良久,三个人都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对有些事的判断几乎一致。 仇疑青指尖敲打在桌面:“这个过程中,刑明达和佟氏扮演着什么角色?刑明达只是让尹梦秋怀孕的人么?” 尤太贵妃心思细密,一个计划出来,必定细节良多,在宫中宣布有喜,在江南行宫小产,可尹梦秋是到江南之后才和刑明达私通的,这之间,是有一个时间差的,尹梦秋是真的自己喜欢刑明达,陷入情爱,不能自已,还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尤太贵妃推动,并示意的? 如果有更多的安排,刑明达本人的作用,可就更多了…… 第269章 他想看他们倒霉 夜色安静, 灯火通明。 叶白汀三人结合现在掌握到的线索,细致捋了一下二十四年前,都有什么事发生,有怎样的可能方向, 每个人的位置, 可能发生的选择,知情者, 不知情者, 有意利用者…… 总之, 这件事的结果,大概没有令这些人满意, ‘三皇子’在这个过程中,丢了。 不管这孩子是不是尤太贵妃生的, 但这是尤太贵妃的局,她想用的人, 丢失后, 更可能成为别人找麻烦的把柄, 她会不找?她动, 太皇太后必也不会闲着, 这两位,一直都在彼此斗争, 彼此制衡,稍微落后一步, 可是要被踩到泥里的…… “我今日查到了一件事。” 仇疑青道:“宫中传闻,尤太贵妃失去了生育能力, 且因此, 被先帝怜惜心疼了很久。” 叶白汀立刻反应过来, 这条消息,时间最为紧要:“何时开始的?” “二十三年前。” 仇疑青道:“从江南回宫,对宫人进行了一波清洗后,尤太贵妃突然对太皇太后的恶意变本加厉,甚至频繁策划了几次和太皇太后的大冲突,差点伤筋动骨,我猜——可能是太皇太后做了点什么,把她给惹着了。” 尤太贵妃是嚣张跋扈,性子也有点疯,但并不是蠢,她很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搞事,什么时候不合适,非要这么做,显然被惹的很厉害。 叶白汀眼神微妙:“她的不能生育,是太皇太后下的手?” “啊……我知道了!”申姜一拍桌子,“她没机会揣娃娃了,前头好不容易搞了那么一出戏,结果跑了‘三皇子’这么大一条鱼,自己肚子又不行了,来日先帝崩,她在宫中没有根基,就算能讨来一道特赦圣旨,又能风光几时呢?这孩子必定得找回来啊!”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皇子,她起先想要怎么处理,现在都不能处理了,得找回来,好好培养,将来好当她的靠山啊!” 仇疑青:“她这般打算,太皇太皇自然不能如了她的意。” 叶白汀:“二人争斗多年,彼此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太皇太后,也会去找这个孩子。” 但是谁在明处引领,谁在暗处追踪,谁先找到,谁准备趁虚而入,谁想培养,谁想打压,最后来到他们面前的这位三皇子,到底是谁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申姜摸着下巴:“这就对上了……怪不得少爷之前分析,说三皇子一定经历过一个很不自在,很压抑的叛逆期,也是,任谁被盯得这么紧,看的这么严,怎么可能自在开怀?” “那接下来,我们就看看十三年前。” 叶白汀走到小白板边,另划出一条时间线。 “这个时候,三皇子已经被尤太贵妃或太皇太后,其中的一股势力找到了,或者两边都找到了,只是一在明一在暗。三皇子这年十一岁,被管束的很不开心,叛逆且自我,时不时就要大闹一场发泄,正好到了腊月初九那一夜,他被命令必须做一些事,很不开心,想干点坏事解压,他会选择做什么呢?” “或者说,他能想到的,是做什么呢?他接触到了多少核心机密,见没见过后宫中人?他对这个人抱有怎样的情感,认为怎样的挑衅最合适,既能警告提醒对方他不是个小孩子,别想这么管束他,又能让事情顺利完成,不受太大影响?” 申姜想了想,道:“那天晚上有瓦剌人,他是不是看这群人不顺眼,就……” 仇疑青却摇了头:“他的叛逆,是有分寸的,他很珍惜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身份馅饼’,不愿舍弃,干的坏事就一定不会与利益相悖。” 不管见没见过宫里那位保他支持他的人,对此人抱有怎样的情感,这条行事原则,都不会变。瓦剌是他需要联合的合作伙伴,他可能会有小算计,却不会有针对性的大动作。 叶白汀颌首:“我和指挥使想法一样,他过过太多苦日子,不能舍弃现在的生活条件,这是所有行事的前提底线,他一定不会想破坏和瓦剌人的协作,就算对方刁难不满,他也会想办法促成,否则也不会有之后的狼狈为奸,各种利用,他当时的干坏事,不过是自我情绪发泄……他要用别人的不开心,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申姜:“进了腊月,腊八开始,就算要过年了,到处开始热闹起来,街上都是人,他找谁的不开心呢?” “对啊,找谁的不开心?” 叶白汀双目微阖,浅浅一叹:“如果只是大街上惯常见到的人,看到的事,没什么特殊,以三皇子当时境况,他的生活经历,他当时的闭塞环境,下意识会寻找怎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不顺眼呢?” 仇疑青若有所悟。 叶白汀睁开眼,看着他:“他幼年多舛,性格阴沉,便不喜欢性格开朗阳光,少年意气风采的同龄人。他时下被管束的很严厉,处处不能去,事事不能做,很压抑,便讨厌能自由在天地间行走,肆无忌惮畅游,开怀大笑的同龄人。他无父无母,从小如孤雁,无枝可栖,便讨厌明显被疼爱着,由父母长辈好好教养长大的孩子……” 仇疑青垂眼:“是我。” 每一条,对应的都是他。 “他应该在当日城中,就偶遇了我们。皇上说,我们那日玩的很开心,买零食,看戏法,猜字谜,和人打赌作耍……还商量着给我娘买礼物。” 每一样,都戳三皇子的肺管子,这人应该是记住了,当下就想看他们倒霉。 “可如果只是这样,不过是一些让你们倒霉的小算计,小打小闹,但这夜的事牵扯到了长公主,甚至我父亲……” 叶白汀垂眸沉思:“我怀疑他可能在当时猜到了你们的身份。你们可能当时年纪小,行事不密,被他钻了空子,不然就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时年少气盛,和皇上下山玩,尤其在京城时,偶尔会和人吵架打闹,那一日,是否也发生了类似之事?” 安静了半晌,仇疑青才又说话:“……确有这种可能。” “那些年,我娘被先帝禁足庙宇,不能下山,又没说我也不能下山,皇上也是,宫里只是不想养着他,将他扔到庙宇自生自灭,也没派人看管,限制自由,我娘对外营造出的气氛,都是我们很难,很穷,我们母子快要饿死了,皇上快要病死了,别人嫌晦气,不会来看,就等着我们自己死……” “我娘习惯了,处之泰然,我和皇上却心气不顺,凭什么?我娘是当朝公主,皇上是天子亲子,都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人,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又知这所有一切,都是尤太贵妃造成的,怎会不恨她?尤太贵妃当时在外有诸多爪牙,纨绔子弟辈出,嚣张跋扈,目下无人,我们在京城时若撞到,便会生龃龉……” “我和皇上虽下山不多,但我武功好,他心眼多,早几年就打出了‘威名’,那段日子别人见到我们,是要绕道走的……我记得有个结仇很久的公子哥,姓田,是尤太贵妃一派,现在没有这个家族了,但当时我们仇结的很深,每回见到必打架……三皇子,可能恰好碰到了。” 知道了身份,利用做恶的法子可不就丰富多了? 一边可以煽风点火,一边可以扩大危机程度,可以惊动城门守卫,也可以催发四周百姓恶意…… 这一套心术手段,三皇子现在就尤为擅长,当年只怕也也不会太差。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略有些心疼:“你和皇上面临的问题陡然增大,那个什么纨绔公子哥不依不饶,舆论和其他危机风险也过来,你们再聪明,也无法立刻化解……三皇子是不会在乎别人死活的,你们不一样,你们担心更多身份泄露,会给长公主添麻烦,也担心这样下去,会伤到无辜百姓,只能退开。” 有点憋屈不爽,但这是最不伤害他人的方向。 可惜时运不济,仇疑青和宇安帝在京城是没有家的,有也不能回,京城眼线处处,他们敢,就会被发现,只能快速出城,但这天,三皇子和瓦剌人在城外,有□□。 不知他们见面是为了什么,交易的又是什么,但三皇子发现仇疑青和宇安帝出城,一定很兴奋,还小小利用了一下瓦剌人…… 比如,不管明面上两国局势如何,瓦剌人潜行入京,必是需要保密的,要是被看到了,不得灭口?两个不大点的孩子而已,杀了就杀了,能有什么难度? 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就更明显了,仇疑青和宇安帝再厉害,再聪明,再能不顾及其它,甩开膀子干,也只有两个人,对抗这种多人包围,杀机环伺的经历并不丰富,会受伤,会危机,会耗时很久…… 长公主苦等人不回,知道两个人虽偶有贪玩,绝不是不懂分寸的孩子,毅然决然下山寻找,叶君昂正好又带着押运银经过,危机时刻,长公主过来求助……而面对想要斩草除根,弯刀凶悍的瓦剌人,不付出点什么代价,是很难过这一劫的。 叶白汀猜测:“我爹可能用这些银子,做了些什么。” 比如放弃银子,首要保人性命,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个中细节,暂时未得全貌,底下锦衣卫仍然在查,今日肯定是讨论不出结果的,但有些东西仍然可以整理—— “这个时间段,本案相关人,都在做什么?” 叶白汀眸底映着烛光:“三皇子是为自己的势力积蓄继续做准备,也是被宫中后台拉拔推动,走到瓦剌人前的,那么,和瓦剌拉上线,勾结合作的,是太皇太后,还是尤太贵妃?” “宫外的刑明达,又在做什么?他和佟氏这对夫妻很奇怪,如果早在二十四年前,就为尤太贵妃所有,是尤太贵妃的人,时下三皇子已经找到,他们不应该为这个势力添砖加瓦么,为什么反倒没有成为三皇子的人?” 他们身上,都没有三皇子组织内部人员身上,那种特别暴力阴戾的气质,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 申姜:“难不成是太皇太后的人?” 仇疑青:“或者,是为了避嫌,二十四年前,他们已然入局很深,再次到一起,会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当年之事。” 既然现在不愿意被查身世,十三年前肯定也不愿意。 叶白汀颌首:“也或许,这是给三皇子准备的后路?担心将来可能性太多,计划不如变故。” “那为什么要杀了?”申姜就不懂了,“这都还没派上用场呢,白养了?” 叶白汀抬眉看他:“你觉得刑明达为人如何,能力如何,品性如何?” 申姜想了想:“做了这么多年官,能调到通政使司,能力应该还算可以?品性就算了,就那拈花惹草的工夫,瞧着也不像干大事的正经人。” 仇疑青:“若一人野心足够,能力足够,又有足够的耐性,未来自然可期,可若耐性不足,会不会觉得别人在给他画饼,只是口头安抚他,其实早就想扔了,不想要他了?” “会诶!”申姜一拍大腿,“刑明达可不是有耐心的人,看他怎么对待女人就知道了,花花肠子一堆,今天喜欢这个,明天瞧上那个,最会的套路就是甜言蜜语,敷衍哄骗,别人天天安抚他,他一定会想,怎么跟老子哄人这么像呢?一定不是真的看重我,是想甩了我!所以他动摇了,他想背叛!” 叶白汀喝了口果蔬汁:“那如果这时候,有别人招揽呢?” “有人找到他,同他说,他现在的处境,曾经做过的事,包括二十四年前,这边都知道呢?如果予以更大的利诱,更多的发展空间,他会不会答应?” 那肯定是要答应的! 申姜迅速回想,翻出自己查到的消息卷宗:“虽然案件相关人都说和他不熟,但西厂公公班和安,私底下找过他好几次,你看这些……一二三四,虽然时间拉的比较长,好像没什么联系,但这么连起来看,好像不对劲?” “还有这里。” 叶白汀翻开桌上卷宗,精准找出一张,指着上面的字:“你看这里,韩宁侯夫人单氏,也不只一次和他见过面,只是气氛不佳,常有争吵。” 同样也是,时间拉的很长,并非同一时间段频繁寻找,才瞧不出什么,可若结合两个人的经历,一起看呢?那单氏和他的‘关系不好’,就很像因为说不服,发脾气了。 仇疑青指节轻敲桌面,指着另一张卷宗上的消息:“别忘了东厂富力行。” 此人也曾多次和刑明达在宫外‘偶遇’。 至少现在明面上,班和安和韩宁侯夫人是太皇太后的人,他们找刑明达,很可能是为了策反,富力行,目的可能就不一样了,很可能是为了敲打和确认,此人现在是否仍然可信。 申姜摸着下巴:“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凶手岂不是只能是富力行了?” “也不一定,莫要忘了,我们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如果这个方向正确。” 叶白汀提醒申姜:“我们也不能忽略‘反间计’的可能,万一刑明达的‘背叛’,是尤太贵妃指使的呢?她想借此机会,想要探知太皇太后到底知道多少秘密,可不就得兵行险招?” 太皇太后要是上了套,她就成功了,太皇太后要是不上套,还看破了,那这个执行‘反奸计’的人,还能得得了好? 甚至韩宁侯夫人的死,都是因为行事不密。 申姜感觉自己都牙疼了:“这宫斗真的……太要命了。” 套路太多了,哪个方向不考虑都不行! “不急,只要我们找到确切证据,就可以排除其它,留下最为正确的那条路。” 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看着小白板:“既然说到死者,我们目光回归到今年的时间线上。虽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权势斗争,渊远流长,既起了头,便永不停歇,我猜这些年来,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都没停过,有很多互相提防招揽打探的东西……三皇子的存在,我感觉时下,两宫都是知道的,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我们还未窥得个中真相。” 总有一方是守,一方是攻。 彼此勾心斗角,互相陷害是一回事,保守秘密至今,不让宇安帝知道,是另一回事,眼前大局势似乎平衡稳定,实则宇安帝已经起来了,若无意外,她们都得在他手下讨生活,谁都不愿意污点暴露,遂在这方面,两宫是一致的,也所以,锦衣卫这次查案才这么难。 刑明达死了,韩宁侯夫人单氏也死了,可能是行事不密,也可能是其它,总之,这两桩命案昭示了一件事,当年的秘密暴露了。 核心圈子的人,身在秘密漩涡的人,尹梦秋不可能不害怕…… “尹梦秋很聪明,一路从宫女走到女官,并不容易,她可以做到人前云淡风轻,在指挥使面前仍然不露声色,但她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如果对未来担忧害怕,她会做出怎样行为,没主意时,会想找谁商量?” “尤太贵妃?”申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人,“可这么多年过来,她好像也不能算是尤太贵妃的人了?” 尹梦秋只是在二十四年前,出事的这一年,跟在尤太贵妃身边,可之后,回了京城皇宫,她就被调去了别的宫殿做事,其中就有太皇太后的长寿宫,且在那里做事做了很久。 申姜有点想不透:“她这算单飞了,还是算背叛了?要是背叛,一起经历过那么大的事,知道那么多秘密,就尤太贵妃那小心眼,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能容她活到现在?要是没背叛,是被允许下的‘单飞’,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那么久,太皇太后眼睛又不瞎,能看不出来?” 关键是他们查了这么久,尹梦秋这二十年下来,还真就和尤太贵妃没什么牵扯,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大事小情都不沾身,除了这几个月尤太贵妃多出来的那个兴致——尹梦秋必须每日晨间给她熏衣服,再无来往。 就因为这点可疑,他曾按着查过,但很遗憾,没什么收获,只感觉尹梦秋好像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低调。 这尹梦秋,现在,死前,到底是谁的人呢? 叶白汀目光微闪,突然想到了一个新方向:“聪明人间的来往,往往心有灵犀,不需要太过表层的对接表达……或许,她找到了别的路呢?” “有了新山头?”申姜恍然,“少爷说太皇太后?尹梦秋还是被攻克了?” 叶白汀摇了头。 申姜一顿,他猜错了? 就见指挥使沉吟片刻,说了两个字:“皇后。” “皇,皇后?”申姜都惊了。 叶白汀垂眉:“因时间线方面的考虑,皇后娘娘目前仍在嫌疑人里,未被我们排除。” 申姜试着顺着这个方向思考:“皇后娘娘非常聪明,入主中宫不足五个月,已经将各处料理的妥妥当当,宁寿宫和长乐宫那两尊大佛,哪一个都不好相与,她能这么顺当,没准还真是掌握了什么巧法,搞定了某些人……” 想也知道,宇安帝早年在这两尊大佛面前扮猪吃老虎,现在朝局稳定,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这两个人明显惹不起了,也不敢有大动作,遂这一两年来都很老实低调,可今年不一样,皇上成亲了,中宫有了皇后,两个要是不借风起点波澜,暗中推搞那么几手……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宫斗心得!诏狱新进一个小狱卒,都要被前辈们敲打敲打呢。 这么一想,皇后娘娘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也是很厉害的啊! 叶白汀:“皇后娘娘一定有针对两宫的制衡之法,但也一定维持的很辛苦,毕竟新人初来乍到,光是拿住逸彻底的解决……经年旧事,掀开能破天的大秘密,她必定会感兴趣。” 只是这个案子内情太过骇人,锦衣卫出于查案纪律,不可以和案件相关人讨论太多的线索秘密,宇安帝就算相信皇后,此事上也要避嫌,不能和她多聊这个话题,而皇后自己…… 光是‘皇室血脉混淆’几个字,就足够她敏感,锦衣卫未曾透露过相关信息,她或许以为锦衣卫只在查命案本身,并未对过往进行过多探究,当然也不会主动提。 她会担心丈夫,也会担心朝局不稳,恶人生乱,查问出当年真正事实……才能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走。 申姜:“……所以对皇后娘娘而言,也并非没有杀人动机?” 她虽然是本案里,年纪最轻,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过所有这些过往的人,但她也是利益相关者,她会想维护丈夫的一切,会想查明当年的真相,会想提防暗地里谋划着做坏事的人…… “好复杂啊啊——” 申姜都要挠头了。 叶白汀:“手里有的信息也捋的差不多了,我们再来比对已有事实和证据,看能不能排除谁,从年纪大的往下吧,太皇太后?” 申姜跟着少爷思路走:“不管三皇子是不是她的人,她都有杀人动机。是,那就是己方,一条船上的人,当然要去除危机,不是,双方就是立场对立,三皇子眼看就要搞成大事,她能眼睁睁看着?必然会做点什么……可她年纪很大了,能干成杀人之事?” “你看看本案特点,两个毒杀,一个诱进冰宫冻死,最大的外伤是刑明达额角冰块导致的砸伤,”叶白汀冷静分析,“就算是一个老太太,应该也能做到?” 申姜摸下巴:“这倒是。” 叶白汀:“若凶手是她,唯一的难点,是抛尸。韩宁侯夫人不管胖瘦,一个老人家都难搬动……” 仇疑青:“宫中池塘暗湖,都是活水。” 抛尸那日下着大雨,水漫池深,倘若用到河渠,并非难事。 申姜:“那要是太皇太后一个老人家都能做到,比起她,但这些事更便利的好像是她身边的班和安?” 与之相对,东厂公公干这些事,也很方便。 叶白汀道:“尤太贵妃才是造成这一切,处在秘密漩涡中心的人,不管当年是否有孕,三皇子是不是她生的,她都有足够的动机,和本事。” “我们需得留意一点,”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东厂富力行,是二十三年前,一行人回宫之后,才慢慢崭露头角,走到尤太贵妃身边的。” 叶白汀眸底湛亮:“再有佟氏,她好像对很多东西都讳莫如深……只有知道很多,才会如此。” 第270章 阿汀莫要不理我 窗外梆子敲了三声。 子时过, 万籁俱寂,夜不闻声,整个京城都睡了, 唯有挑灯夜战之人不肯安眠, 北镇抚司小厅里的烛盏仍然亮着, 灯芯都剪了几回。 叶白汀三人讨论了很久,桌上卷宗被他们一样一样挑出来, 不同的证据, 不同的方向, 分门别类放好,他们自己或许理得清, 但在外人看来,桌上简直乱的一塌糊涂,那么多宣纸,那么多卷宗, 又厚又多, 一眼看过去头都能大了,还想理顺? 小白板上画出的人名, 理出的人物关系,还有三条不一样的时间线, 事件及结果一样样写上去,边角几乎写不下了,得缩小字体,顺着他们的思路,可能所有这一切清晰明了, 案件脉络掌握在手, 可在别人眼里, 这小白板比桌上卷宗还乱啊!虽然直观,但信息量也太大了,怎么捋的过来? 申姜的字也就算了,在北镇抚司,他谈不上什么才华出众,字却是正经是练过的,这里的人,但凡会写字,就会被师长要求写的好看,开蒙第一件事就是练字,叶白汀就不一样了,没这拘束,那字形‘潇洒飘逸’,落笔还连,圆滚滚,胖乎乎,像小狗爪子刨出来似的,得亏房间里是两个熟悉他的人,换了别人,看一眼都得晕,这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这夜很长,收获也很多,有些东西不理不顺,有些方向不辩不明,尽管现在还是缺一些关键性线索,将事实凶案拼图拼上,但这不是问题,他们已经明确知道接下来的方向,知道针对性找到哪些,案子不日能破…… 话有说尽的时候,果蔬汁有喝完的时候。 申姜非但一点都不困,反而眼神振奋,手指点了几个点:“好像……把这几样确定,就能升堂问案了?” 叶白汀给了肯定的回答:“是。” 仇疑青亦颌首:“都不是难点,凶手,已经在我们眼前了。” “那我——” “去睡觉。”叶白汀看着申姜,“你现在不困,过会儿也会困,连夜工作只会消耗你的能量,不若明天天亮再开始,效率会大幅提升。” 申姜想想也是:“那我去班房睡会,天亮之后,一鼓作气,把这些线索全部确定,然后捉凶手!” “去吧。” 他离开后,仇疑青看向叶白汀:“明日我会亲自确定宫中几处遗漏,并且……去寻你我心中在想的那个人,看能不能说服配合。” 叶白汀提醒:“那你最好是结束所有查漏补缺工作后,再去找这个人,否则,没有危机或性命威胁,别人心中自有计较,很可能不会听你的话。” “嗯。” “还有,”叶白汀又想到一点,“三皇子背地里下了这么多功夫,为了守护这个秘密,破坏锦衣卫查案,把长公主坏话都编出了花,偏咱们没上当,仍然还在查案子……他疯起来,会想干点什么别的事也不一定,我们在破解案件,抓凶手的同时,需得注意提防他。” 仇疑青就凑过来,贴着叶白汀耳朵,低语了几句话。 叶白汀眼睛一亮,笑的弯了眼梢:“原来你都想到了,刚刚怎么不说?” “怕吓到申姜。” 仇疑青一本正经,墨色翻涌的眸光看过来:“本使一向体恤下属,从不过度使用——小仵作,你不是最清楚?” 什么不过度使用,分明是计划初成,还没来得及琢磨好,布置开,且事件机密,提前透露,不若到时安排,说的这么暧昧…… 叶白汀戳了戳对方胸口:“指挥使有点坏啊。”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执到唇边,亲了一口:“阿汀可喜欢?” 喜欢倒是挺喜欢,这男人太正经了,偶尔的不正经,还挺带感,毕竟干那种事的时候……干那种事,本来就是不正经的事。 但今天应该不行。 刚才仇疑青凑过来的动作有点急,叶白汀后腰抵在了桌子上,桌上杯子打翻了,得收拾,而且这男人是个工作狂,向来工作大于一切,今夜提出这么多方向线索,照习惯是断不会休息的,没准下一刻就要转身,还是别玩了。 “我去洗个脸。” 叶白汀推开他,简单把桌子上的杯子收了,到外间打水洗漱,顺便上了趟厕所,收拾完毕,回来准备睡觉,发现仇疑青竟然人还在。 “你怎么还没走?” 仇疑青:…… “申姜都能睡一会,明日再继续,为何我要走?” “那今晚……” “阿汀,”仇疑青一脸肃正,语重心长,“我的解药已经喝过很多轮,身体已然康复许多。” 叶白汀:“所以?” 仇疑青:“所以现在我和申姜一样,都是普通人,需要睡觉。” “只是睡觉?” “只是睡觉。”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清澈双眸,喉头滚了滚,声音微低,“毕竟明日……还有好多事要做。” 叶白汀顿了下:“好啊,那这张床让给你。” 仇疑青挑眉:“嗯?” “你既已康复,和普通男人一样,需要睡觉,能睡着,想必也不需要我陪了?”叶白汀同样一脸肃正,语重心长,“指挥使大事要紧,如何能打扰?” 仇疑青仿佛听不出这话中暗意:“你想去凉水亭?可以。” 他还大大方方伸出手,准备过来抱叶白汀。 叶白汀:…… 虽然黑更半夜,北镇抚司还是有人值守的,这么被抱出去,明天一早还不得流言满天飞? 算了。 叶白汀上了床,背对仇疑青。 很快身后细微声音响起,他被抱住了。 “阿汀莫要不理我。” 仇疑青气息掠过耳畔,微烫。 没多久,亲吻也追了过来。 叶白汀:…… 他就知道。 “现在不说,明日有好多事要做了?” 还说什么只是睡觉,我信你个狗男人! “……我错了。” 仇疑青拥着叶白汀,气息微促:“我也很想抗拒心中野望,可是阿汀,为什么你单只坐在那里,都不用看我一眼,我就神思不属,不想离开呢?” 叶白汀眼角染上绯色,清澈眸底渐渐迷离,像汪着一汪水:“……你可以不看我。” “看不着的时候,会想。相思入骨,无药可解。” …… 一夜缱绻,梦也悠长。 第二日晨起后,是更加紧锣密鼓的查案安排,不同的地点,不同的细节,不同的人……有些需要确认,有些需要查实,有些需要质问或说服。 案件大体脉络走向之前已经捋过,现在只是个别细节确认,基本都是申姜和仇疑青的工作,除非发生什么意外,他们猜想的方向不对,才会一切打回来,重新分析,遂这个时间,叶白汀反而很清闲。 他去了几趟竹枝楼。 接下来北镇抚司的安排不可以透露,但盯着姐姐完善周边防卫,注意安全,却是可以做的,还有双胞胎,俩孩子心眼多,也聪明,日常少不了悄悄溜出去玩,这段时间却不可以,需得想个方法把人给哄住了…… 马上就是中秋,民间气氛已经热闹了起来,皇城也开始了特别准备,皇后娘娘那边开始操办,前后会有好几场大型宫宴,皇上也发下圣旨,特设赏月灯会,与民同乐,整个京城将自八月十二开始,张灯结彩,持续时间半个月。 今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夏日虽长了些,粮食收成却特别好,天子龙心大悦,礼部趁机上书,不如顺便办一个热闹的庆祝仪式,天子允了,日子就在中秋灯会开启的当日,八月十二,地点就在城中心,灯笼最大,最繁华的地段,允百姓旁观,共享团圆佳节之乐。 京城百姓们奔走相告,各种激动兴奋的时候,三皇子一身华服,坐在城内最繁华的酒楼包厢,俯首看着街上热闹人群,指间拎的酒晃了晃,唇角勾出一抹兴味:“竟然还敢这样……宇安帝,真是不怕死啊。” 江汲洪目光滑过他拎间玩着的酒盅,到底没动作:“我们动么?” “动啊,为什么不?” 三皇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别人送来这么大机会,此时不趁机而入,更待何时?” “可这个案子……” “那就要看仇疑青和叶白汀懂不懂事了。” 三皇子哼笑着,视线滑过远处城门,今次连老天爷都在帮他,气运在身,怎么可能输? 忙碌时,时间过得很快,不经意的一个停留,才发现日子,已然走到八月十二了。 这天是皇上金口玉言,中秋赏月灯会开启的日子,一大早,天还没怎么亮,百姓们就忙起来了,尤其准备摆摊的,各样物品都得准备好,东西不能落,挂的灯笼一定要够别致好看,哪边朝街,哪边对自己,从东到西分别要陈列什么,都是有讲究的…… 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耐不住兴奋,和自家媳妇孩子,或隔壁邻居聊天。 “今年这赏月灯会,好像还是皇上登基后头一回?” “哪是头一回啊,灯会年年都有,中秋团圆,哪回不热闹?只是这回更不一样,与百姓同乐,除了有两回过年,这中秋节,皇上还是头一回出来!” “那皇上会不会带皇后娘娘啊?” “肯定带啊!皇后娘娘可是国母,今年大婚那场景,咱们都瞧见了,帝后感情好,可是大好事,你瞧今年风调雨顺,收成都好了,要是明年能有小太子……啧啧,咱们大昭,真有太平盛世的兆头了!” “那咱们可得求求老天爷,多多保佑咱们大昭,别让恶人闹什么幺蛾子了,皇上是个好皇上,什么长公主不长公主的孩子,我才不信!” “要不就说呢,皇家血脉要是混淆,这老天爷早发火了,还能保佑咱们风调雨顺?” “不知道指挥使会不会在……那模样,那身板,也太太俊了,他一出来,大姑娘小媳妇都去瞧他,没人瞧我了!” “呸!你算哪根葱,谁要瞧你,还跟指挥使比……我倒想瞧瞧那位小仵作,那长的才叫好看,笑起来又乖又甜,看一眼饭都能多吃一碗……” “那你应该没机会了,虽咱们这些人都佩服,可仵作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官,听闻那位少爷身上还背着罪呢,能出来破案那是指挥使做了担保,这种大场面恐怕没什么机会……” “那真是可惜了,少爷生得那么好看……” “谁说不是呢……” 街边百姓们热闹,孩子们也很热闹,竹枝楼里,双胞胎正在缠叶白芍,非要闹着自己出去玩。 叶白芍正色:“出去玩可以,必须得带护卫。” 双胞胎再聪明机灵,年纪也还小,越是热闹人多的庙会,越是不敢让他们撒了欢的跑,加之上次船上经历,还有这几日弟弟的耳提面命,叶白芍不可能不重视。 双胞胎彼此看了一眼:“知道啦!” “都听娘的!” 当娘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孩子在想什么,俩孩子眼珠子一转,叶白芍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听话,当下换了路数,眼皮一垂,右手揉上额角,踉跄了两步,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了:“怎么头有点晕……” 双胞胎顿时怔在了当场。 叶白芍晃了晃头,像是缓过来了,蹲下来给两个孩子整理衣服,笑眯眯的,挨个摸了摸他们的额头:“乖了,不喜欢护卫跟太近,可以说,让他们远些,但不能跑,知道么?万一遇到别人需要帮助,你们也能搭把手不是?去吧,记着早点回来。” “娘……” “我们不去了。” “我们跟着娘!” “娘这个样子不行,好危险的!” 叶白芍笑的更温柔:“瞧你们吓的,娘刚刚只是有点累,没生病,真的,去玩吧。” 双胞胎对视一眼,感觉不对劲,大人惯爱撒谎骗小孩,但他们不是一般的小孩,太知道大人怎么骗人了,娘也不是没骗过他们,一般都是装不舒服,让他们端茶倒水,拘着不让往外跑,但往外推的情况…… 只有一种!就是真的病了,怕他们担心! 那当然不能跑了! “娘真是的,这么大了,还不听话。” “乖乖的,我们守着你啊。” 叶白芍:“可是我想看灯会,怎么办啊?” 双胞胎又对视了一眼,看看看看,大人都是一个样,还说小孩子不懂事,其实他们更不懂事,明明生病还不听话,非要往外头玩,他们只是孩子啊,又能怎么样呢? 当然是一起去! “娘我们陪你!” “哪都不跑,就陪着你!” “但是有不舒服要立刻说,要看丈夫哦。” …… 叶白汀整个下午,都在和狗子玩。 狗将军很久没玩这么疯了,光是叼藤球游戏就玩的乐此不疲,它跑的不嫌累,叶白汀扔的手都酸了,最后狗子还得叼着藤球塞到叶白汀手里,又是拱又是蹭又是舔他的手,哄着他扔,他但凡有一点累了倦了不想玩了的表情,狗子就一脸控诉的看着他…… 那眼神,和仇疑青在床上有点像。 好像在说——就这?少爷就这点体力?少爷是不是不行? 叶白汀很想说,我不行,我接受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直说我不行了,行了吧?能饶了我吗? 床上的仇疑青没饶过他,这时候的狗子也没有。 叶白汀:…… 暮色四合,外面街上越来越热闹的时候,叶白汀起身,准备出门。 “呜汪——” 狗子追到大门口,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又是歪头,又是蹭爪子,委屈的很。 叶白汀差点想揍狗,陪你玩了一个下午,你还委屈?要不要问问我的胳膊委不委屈!今天的少爷很无情,点了下值的锦衣卫,让他将狗将军带回去。 “汪呜——” 狗将军叫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可怜极了。 叶白汀叹了口气,这些天的确太忙,没什么时间陪它,但今晚,真的不合适。 酉时,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高高的圆灯笼已经挂起,清水净街,百姓列排,禁卫军所过之地,皆言静人肃,天子带着皇后走过长街,在礼官唱声中,致词,微笑,亲手点燃大灯笼,百姓山呼万岁,今年的中秋灯会,自此开始。 一切都那么美好,危机,也往往在最美好的时刻发生。 突然人群里有人大喊—— “祈盼苍天护佑,先祖有灵,他配么!不过是长公主和别人生的野种,非皇室血脉,怎么敢给自己名号宇安,与民同乐!” 禁卫军最先反应:“谁在那里!给我拿下!” 百姓们都慌了,想要自动让开条路,但又摸不清说话的人在哪里,一时有些乱。 “不必你们动手,老子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西北角落,人群里,跳出来一个人,明显是有功夫的,轻身工夫尤其好,踩着百姓肩头左晃右躲,速度非常快,让百姓躲不及的同时,也让禁卫军的弓箭手根本没办法瞄准他。 “都听好了——宇安帝才不是什么皇帝,他是野种!他不配!” “先帝自有亲子,尔等不想着寻回大昭正统,以正根基,捧着个假货做皇帝,处处吹捧,不怕来日下十八层地狱,被剥皮削骨,永世不得超生么!” 他跑得快,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眼看就有人要追上他,阻止他继续说大逆不道的话。 这人冷笑一声:“老子偏不让你们得意!愿以我血荐苍天,愿世间所有愚民,都不会被遮了眼,愿我大昭正统归位,盛世安宁!” 他刀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竟是当场自尽了。 此人当场闹事,胡言乱语的时候,人群还有些惊慌,他血溅当场,尸体砸在地上,抽动两下,再无声息的时候,现场跪了一片,安静无声,没谁敢说话。 宇安帝被冒犯至此,竟也没像一些人所想,做出可怕的事,只是面色不怎么好的,扫过人群:“锦衣卫指挥使何在?” 仇疑青出列:“臣在!” “朕立身持正,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从未懈怠,本没必要给贼人这个脸,也没那闲工夫——可今日是中秋,万家团圆之际。” 宇安帝声音微沉:“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之所有努力,无非是想百姓安平和乐,无惊无扰,得盛世之护,可今日他们惊了,扰了,难安了,朕心甚痛。若不能抚平,朕这个帝王,做来何用?” “皇上……皇上龙体紧要……” 跪在地上的百姓无不心悸,官员无不心惊,天子竟然遇到这种事,还能克制这脾气,为百姓着想么! “既然别人对朕身世有疑,”宇安帝看着仇疑青,“你身为指挥使,便当严查,还事实于天下,仇疑青,你可敢?” “回皇上,臣敢!” 跪了一地的人:…… 指挥使果真铁面无私,悍勇无敌,连皇上的权威都敢挑战! 仇疑青不但敢,还敢说:“恰巧臣手上在查之案,同多年前过往有关,若皇上恩准,臣可在此,当着百官的面,当着京城百姓,审理问清!” “有何不可?朕无事不可对人言,今日便看看清楚,是谁想攻讦朕,乱大昭社稷!” 随着宇安帝的话,身后的高公公已经迅速让人清出一片场地,搬了椅子过来。 宇安帝牵着皇后的手过去,看看左右:“再添几个,没见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在?” “是。” 现场很快布置起来,地上的尸体被人拖走了,迅速清理干净,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也分左右,坐在了帝后身边…… 一切发生的太快,地上跪着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这……被人当面挑衅,皇上竟然不怕,还叫了北镇抚司指挥使出来,让人当然清查,指挥使也胆气可佳,竟然真敢接这个事,还当场说正好有案子有证据,要当场破验,皇上也没退,竟还坐下了,不但自己坐下了,还拉着后宫几位主一起坐下了! 这种大场合,大事,后宫主子会参与正常,可这事太敏感,不是应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么? 不明就里的人一头雾水,替皇上担惊受怕,看出点什么的人……心里就有底了。今天这一出,估计有人早盯好了,要闹,而皇上和指挥使,也瞧出来了,干脆顺水推舟…… 夜色已至,然明月高悬,灯笼光绽,现场一点都不暗,仇疑青站在庭前,右手负在身后,眸底墨色盛着光,身材伟岸,气势凛冽—— “天子家事,本不宜宣扬,然今日有小人作祟,意图挑拨,坏我大昭社稷,天子大度,不欲藏掩,恰本使手上在办命案与此息息相关,今夜便在此,当着诸位的面,审理清楚,叫宵小再无可乘之机!” 他目光犀利掠过人群—— “锦衣卫千户申姜何在!” 申姜即将出列,单膝跪拜:“属下申姜在此!” “锦衣卫仵作叶白汀何在!” 叶白汀从人群中走出,过来展袍行礼:“仵作叶白汀,在此!” 第271章 为父诉冤 百里夜空, 耀耀烛光,仇疑青不只叫了申姜和叶白汀,还叫了案件相关人, 佟氏。 至于其他人, 就没必要叫了,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在现场, 包括两位公公。今日越皇后和宇安帝一起出席燃灯仪式, 既知别人会生事,自己人有所准备, 当然不会漏掉该漏的人。 只不过人们在场是在场,各自表情就就不大一样了。 太皇太后人老成精, 神情稳的很,一点都不带惊慌的, 方才骂宇安帝又自杀的人闹出那么大动静,她都没退一步, 也不需要人扶, 现在自也坐得稳稳, 甚至还能朝下方官员百姓微笑。 西厂厂公班和安站在主子身边,表情比往日更少, 看不出有什么慌乱, 也看不出有什么害怕。 尤太贵妃则帕子掩唇, 眼波转了转,多看了宇安帝和越皇后两眼, 倒不是害怕, 似乎对今夜发生的事很感兴趣, 坐姿漂亮极了。 富力行站在她身侧, 眼观鼻鼻观心, 似乎看不到别处,也不想看别处。 佟氏则纯粹是有些害怕了,再聪明再能干,她也是内宅讨生活的妇人,座上一个个身份尊贵,她哪里敢放肆……遂一直低着头,不敢抬。 仇疑青:“今日便由北镇抚司千户和仵作,随本使一起理顺案情,破当年之事,解天子身世之疑。本使虽不知方才闹事之人是谁,却大概知晓,他是从何处来的——有人一直以‘三皇子’之名,欲谋造反之事!” 一句话,就引得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个三皇子?哪儿蹦出来的?” “对啊,皇上不是今年才迎了皇后进宫,还没生小太子么,哪来的老三?” “就算生了,也来不及长成能造反的年纪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窃窃私语后,百姓们发现除了他们在讨论,在场的官员好像一个都没说话,这些人竟,竟然都知道了么! 在场官员的确有位高权重,路子广消息灵通的,知道一二,也有的和百姓一样的,一头雾水,心中震荡,但到底是官场中人,吃过见过,眼界总算宽那么一点点,再震惊,也不可能和百姓一样事事上脸,都转在心里呢,丁点不露。 不过他们更惊讶的是,不管这三皇子是谁,欲谋造反之事,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指挥使竟然敢在众人面前把他说出来,不怕反倒造了对方声势,引出更大的问题?对付这种人,不应该悄悄追查,暗中打压,甚至暗杀了么! 再悄悄看一眼座上天子,坐的特别稳,神情中没一丝顾虑,这是支持和放任姿态。 难道……早有准备? 有人心里呼了一口气,朝局不安定时,做官也难,只希望今日别出什么幺蛾子,能好好过去。 仇疑青等现场再次安静后,才道:“好好的日子,总有人不愿意过,包藏祸心,事以密谋,他们想乱的,是我大昭江山,想坏的,是我百姓安平,其心可诛!” 气氛过于严肃,众人都没说话,但心中所想俱都一致,特别想跟着喊出来,就是,其心可诛,当斩,当杀! 仇疑青则说完话,转向尤太贵妃:“您说是不是,尤太贵妃?” 今日随天子出席灯会仪式,尤太贵妃也是盛装打扮了的,虽先帝早已不在,她现在就是个寡妇,不该鲜亮,可没办法,谁叫她爱美呢?别人若是看不惯,要说就说,往年这些话都听腻了,她早已不在乎。 对上仇疑青眼睛,她微微笑了下:“瞧指挥使这话问的,家国大事,怎么问本宫一个妇人?你觉得本宫应当知晓?” 仇疑青冷冽目光未变:“本使并未追罪责,究事实,只问这种事是不是不该纵容,即刻诛杀,你是深宫妇人,也是大昭百姓,怎么,这般简单的问题都不会答的?” “指挥使今日火气很大啊,又不是本宫的错,跟本宫较什么真?”尤太贵妃稳的很,脸上仍然带着笑,“不是说破案子?先是刑明达,再是韩宁侯夫人,最后连尹梦秋这个女官都死了,宫中连发命案,本宫正好奇呢,你怎的只开了个头,却不说了?还是——” 她笑了下:“还是根本没什么证据在手,只是为了唬人,才扯这么远的?” “指挥使自然不是唬人,只是这些命案,牵扯到了太多过往之事,而往年宫中事,尤太贵妃没有不知道的,我们指挥使这才问询,未料尤太贵妃好奇心切……” 叶白汀上前两步行礼,扬声道:“十年三前的腊月初九,这位‘三皇子’十一岁,就已经做出了危害大昭之事,他借由后宫之人牵线,在京郊官道,与一队瓦剌人结盟会见,去岁冬京城的雷火弹案,在场诸位应还记得,这些雷火带哪来的,究其根由,就是潜藏在大昭的瓦剌人作为!” 现场一片静默。 竟然不只有什么三皇子,还有通敌卖国之事! 尤太贵妃显然不知道锦衣卫都查到了什么,手里掌握了什么,现在的确有点好奇,想聊聊这些事,套套话了…… 仇疑青却不再给她机会,而是转向叶白汀:“便由你来同大家说说,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正在好奇,为什么要让一个仵作说案情的时候,就见叶白汀举起了手:“我腕间这个悬着小铃铛的镯子,大家可识得?” 现场有人摇头,也有人点了头—— “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小镯子,那是诏狱的特殊镣铐!” 叶白汀颌首:“不错。京城里很多人认识我,知道我在北镇抚司,跟随在指挥使身边查案,也算立了些功劳,也有很多人知道,我是从诏狱出来的,及至现在,仍未得自由身,我朝天子纳士招贤,不拘一格降人才,叶某万分有幸,承指挥使青眼,亲自上书至皇上案前,御笔亲批,我方才有了这‘以镯铃代镣铐’,将功赎罪的机会。” 说到此,叶白汀分别朝宇安帝和仇疑青行了大礼,才继续道:“自此,我可以出诏狱,验尸问案,但不管走到哪里,都需得有锦衣卫在侧监护,若我有异心,逃往京外,作为我担保人的指挥使,将会论处同罪——人犯越狱,是可以斩立决的。” 人群中一静,敢启用诏狱人犯,只因其有才,皇上何等气度!敢为人犯担保,失之同罪,指挥使何等魄力! “诸位一定好奇,为什么这段往事,要我来说,”叶白汀深呼一口气,“因为我父叶君昂,就是因为十三年前这桩事,被三皇子记恨,找了后账,污蔑至死,因我入诏狱,就是此事株连,不得而出,因我努力走至今日,行至人前,就是为了诉一诉当年说不出的苦,蒙在身上的冤,让事实得以昭雪,让亡魂得以瞑目!” 人群中,无人看到的角落,叶白芍泪流满面。 怪不得……怪不得弟弟叮嘱说,今日一定要来看灯会开启仪式,原来……是在今夜。 叶白汀:“我父亲的案子,有个‘大义灭亲’,提供了很多证据,事后独他不被牵连,还升到刑部侍郎的养子贺一鸣,估计大家都听说过。” 众人一听,竟然是这个案子,那还真的听说过! “我父因‘贪污罪’押入牢,案起仅仅三日,还未来及的申诉,审官流程细节都未清楚,贺一鸣就拿出了诸多似是而非的,我父与瓦剌人来往的信件,暗示此事绝非贪污那么简单,乃是通敌卖国,言我父与瓦剌定有什么暗中交易,案件自此,审判快的匪夷所思,我父不堪其辱,病死狱中,我娘那年本就体弱,没几日就随我父去了,我这个亲子,也因‘通敌’之罪株连,下了诏狱。” 叶白汀眸底湛亮:“我父为官清廉,常年在外做官,除却考绩归京等待调任,基本没在京城停留过,是以很多人不清楚他为人。可若真存在贪污之事,为何官府抄家之时,未在我家抄出大量金银,珠宝等财物?一个真正贪污的人,家中会穷的只剩书,公中账款连京城一个三进的宅子都买不起?若真有通敌之事,为何那些信件拿出来的遮遮掩掩,若非指挥使亲查,至今仍不清不楚?贺一鸣说信件对方是瓦剌人,可随便一个人名,扯些瓦剌的事,就是瓦剌人了?对方是官还是商,身份可能查实比对,为何后续没有追踪,只听贺一鸣的一面之词?就算贺一鸣真的大义灭亲,揭发有功,他也是自幼长在我家,我父亲自教养疼爱的孩子,从未亏过一点,养育之恩,我记得《大昭律》里明言,官府判案要考虑的,为何他可以丝毫不沾身,摇身一变,就升至刑部侍郎了?” 叶君昂的案件细节,因贺一鸣的升官,上一任北镇抚司主官的消失,变得极为难查,有些事之前根本不知道,最近这几个月慢慢深入,才了解到,有些却是猜到了,无法验证。 一天未能了解叶君昂因何不语的动机,事实真相就一天没办法完整拼凑,逻辑圆不上,证据找不全,任何伸冤诉清都是枉然,还好,他们找到了。 叶白汀紧紧抿了唇,按住内心激愤。 现场的人也颇觉震惊,对啊,真正贪污的官,哪一个不是搜刮了民脂民膏,富的流油,抄家都没抄出东西来,就是案子判的有问题啊!说叶大人和瓦剌勾结,这人和人来往必有痕迹,除了信件,其它证物呢,证人呢,难不成都丢了,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嘴一张一闭就说勾结,没别的佐证,这是孤证吧,能算数? 那什么贺一鸣真是白眼狼!养他那么久,恩义大过天,就算对方真是个恶人,你察觉到了,不能劝其悬崖勒马,想办法阻止么?什么都不说不做,直接将‘证据’甩到公堂上,让别人判了叶大人的刑,一家人因此家破人亡……这哪里是什么养子,这是仇家吧! 百姓们眼底转着各种恩怨情仇,在场官员则想的更多,的确有点突兀……贺一鸣是官,人在官场,看的是仕途,看的是利益,他敢这么出手,一定是自信可以达到想要的结果,否则必然不会这么干,丢官失德,以后怎么混? 他若有倚仗……倚仗的又是谁呢?这个栽赃陷害的方向,这个瓦剌人信件,是谁给他的,谁让他这么做的? 仇疑青扬声:“今年恩科有个案子,在场诸位也知道,有人试图以巧法作弊,操纵科举,人犯已经抓到,就是这贺一鸣,申姜——” “属下在!” “此人可招认事实?” “回指挥使!此人现在诏狱服刑,过几日会依律处斩,他对科举案作弊事实供认不讳,对叶大人案子也已悔恨承认,所谓‘通敌卖国’的信件,皆是伪造,他当时所有行为,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这些就是他画押的供状,诸位请看!” 申姜早早就将这些东西准备好了,眼下拿出来,亲自展开,展示在人群前。 百姓中有识字的,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大家就都听明白了,还真是这么回事! 事实清楚,逻辑顺畅,证据确凿! “白眼狼!呸!” “这生是恩,养也是恩,不说孝比天大,这么多年舐犊之情,竟随便说断就断,还能反咬一口么!” “就这畜生怎么还没杀?非得等到秋后么?为什么不斩立决!” “叶大人好官啊……你们京城人许不熟,可我当年走商,去过太多地方,还遇过山匪,要不是这位叶大人廉洁清正,我那商队三四十口人,都得没……” 百姓们看的是故事,是过往,在场官员则看得更仔细,捋的是证据丰富程度,逻辑链是否圆得上。 其实不管是诬告陷害,还是冤案平反,伪造一个口供都很容易,难的是细节丰富,所有逻辑链都理顺在位,任你怎么怀疑都挑不出错。 人之行事作为,必有痕迹可查,必有原由可究,若刻意伪造口供证据,定然生硬,伪造之人做的再细致,不过圆编一二,不可能处处到位,细究下去,必会发现漏洞重重,可若真实存在的事,案犯曾经做过的事,只要去查,必会细节多多,越深查,越能发现更多东西,佐证他曾经做过这些…… 有经验的官员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份贺一鸣的口供,已逝叶君昂的遭遇,必是事实。 他们注意的细节也比百姓多很多,比如这份口供里反复提起的两个人——吏部尚书江汲洪和吏部郎中方之助,在之前锦衣卫查吏部案时,两个人就离奇失踪,现在都未寻到。 叶白汀一直留心观察百姓和官员们的表情,见有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便道:“此前北镇抚司清查吏部官位买卖一案,吏部尚书江汲洪虽非杀人凶手,但官位买卖体系乃是他一手搭建,吏部郎中方之助看似与案子无关,实则才是最终受益者,此二人,正是今日一切恶行的罪魁祸首。” 百姓们有点懵,官员们心下一惊,竟然是他们?可是为什么?难道…… 叶白汀眸底盛着月光,似有火在烧:“因他二人,就是所谓的三皇子及其心腹,他们才是真正和瓦勾结,通敌卖国之人!” “什么?他们才是三皇子和心腹?” “可他们是官啊,吏部尚书,管着朝廷所有官员升迁调派,竟然早就被三皇子把住了么!” “娘喂……那这个三皇子,之前藏哪儿了,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你蠢不蠢,方才少爷不都说了,这两个人就是三皇子和心腹,这个三皇子肯定隐姓埋名,早就暗中潜伏了啊!” “你才蠢,潜伏了又怎么样,到了还不是叫指挥使给抓着了?阴沟里的耗子就是耗子,上不得台面,还敢祸乱大归,坏盛世太平,活该他们不得好死!” “诸位莫急,且听我仔细道来——” 叶白汀双手虚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手指指着贺一鸣供状:“方之助,就是所谓三皇子顶的化名,江汲洪则是他身边心腹,为他搭建组织势力,筹谋划策之人,二人从做生意开始起家,‘隆丰商行’的名字,想必大家都有耳闻,正是此二人根基势力,起势资本。” “若是一般人家,商行生意完全足够花用,还能大有节余,然二人所谋甚大,这点钱怎么够?他们开始想歪招,用货船拉来乌香贩卖,形成更深更广的贩卖链。” “乌香二字,寻常百姓可能少有听过,但行医的大夫们都知晓,部分官员因读书涉猎广泛,也会知道,此为害人之物,卖货之人向你推销时,会说它是帮你减轻痛苦的东西,可以入药,让你飘飘欲仙,却不会告知你,它会诱你成瘾,毁你身体,毒你五脏,摧你神志,让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后短短余生都再也离不开它,这是致毒之物,万万不可沾。” “可就这样的东西,三皇子却用的理所当然,为了大量的金钱收益,不把手底下的人当人看,不把百姓当人看,他眼中所图,不过利益!” “他利用水路,花船,让此物在京中蔓延,同时借用这个鱼龙混杂的场子,牵线搭桥,促成官位买卖,且试图暗中操纵科举之事,我那义兄贺一鸣,就是为三皇子本人蛊惑,在科考作弊方向屡次犯禁,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诸位且看——这些,是我北镇抚司查过的案件卷宗,事实俱在,证据确凿,桩桩件件,皆是三皇子组织罪证!” 随着叶白汀的话,申姜从一边锦衣卫送来的箱子里,翻出结案的几大抱文书卷宗,铺开在前面桌案上,任百姓和官员读取。 现场先是一片沉默,大家都急着看口供,证据,线索……之后,就像一滴水滴到了滚开的油里,哄一声炸开。 “草!这王八犊子用毒啊!” “乌香是什么玩意儿,我听说过啊,但凡沾了就戒不掉,有人瘦了,有人瞎了,有人连牙齿都是黑的,活不了几年,还祸祸了整个家,我亲眼瞧见过,之前多孝顺多好的娃子,沾了那玩意儿,一家人都搭进去了!” “说的好听,什么让大昭回归正统,祈盼盛世安宁,都是假的!他才不顾老百姓死活,他就是想要钱,想要势!” “这天下要真被他给窃了,还能有什么未来!” 叶白汀等现场安静一些,才又道:“而三皇子之所以要诬陷我父亲,不过是因为十三年前,我父亲知道了他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今天晚上的秘密可太多,太刺激,也太让人生气了! 百姓们,连带百官们一起,竖起耳朵,准备静听。 “十三年前,三皇子和瓦剌人曾由后宫中人牵线,私下约见,地点在京郊……” 叶白汀提起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同时,看向尤太贵妃:“尤太贵妃真的不打算说点什么?方才指挥使的面子,您没给,若现在还是不愿意配合,稍后,就别怪锦衣卫不给您留情面了。” “所以……你们问本宫话,是为十三年前的事?” 尤太贵妃仿佛才反应过来,眼梢挑起妩媚弧度:“指挥使也是,你早说啊,早这么说,本宫不就知道是什么了?不过……早年在宫中消息灵通,耳目众多之人,可并非本宫一个,锦衣卫就不打算问问别人?” 她视线似有似无的朝太皇太后那边睨了一下。 其实就算她不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影射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明显是不打算配合,不过叶白汀也没有很失望,预料中的事,本就没抱期望,他看向太皇太后:“您这里,可有要说的?” “十三年前啊……” 太皇太后微阖着眼睛,想了想:“挺久前的事了,老了,记不清楚,不过哀家倒是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宴,平乐长公主未能前来,说是病的厉害,转年春天,花朝节都还没来,她就没了。” 终于又说到长公主了。 众人心一落,又是一提,长公主在那年出了事?那皇上呢,皇上在哪里?是不是也跟着出事了? 大家跟着回想,皇上好像是十二年前回宫的?当时年纪还小,甚至称不上一个长成的少年,先帝中风瘫倒在内宫,连上朝都做不到,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膝下又没有多的儿子,只能把一二岁上就扔去庙里的皇上找回来,封为太子,让他监国。 可他一个未长成的孩子,未接受过帝王教育,在朝中也无半点根基,后宫又有两座大山压着,先帝只是瘫了,容易疲累,又不是一句话说不出,一件事办不到,他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路怎么过来的,有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先帝中风后扛了几年,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监国太子就做了几年,早年身边所有的人都被操纵,要见谁,做什么说什么全部由自己,直到登基之后,才华彰显…… 长公主可能并不是皇上的母亲,但养了他十来年,是事实,她们的羁绊不可谓不深。 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是长公主的出事,让皇上再无依靠,小小年纪,就被迫扔进吃人的宫里了么? 叶白汀知道在场人在想什么,也放出了另一个重要事实—— “十三年的腊月初九,三皇子在和瓦剌人约见之前,在城里遇到了指挥使和皇上。” 第272章 应该被铭记之人 十三年前……三皇子和皇上就打过照面了?当时还有指挥使在场? 这是怎么回事? 在场很多人不明白。 仇疑青扬声道:“皇上生时体弱, 自出生到现在,脉案记录,用药几何, 俱都清楚, 追溯到圣孝献懿文显皇后生前,何时承先帝恩露,太医何时捏出喜脉,孕期有过几次风险, 都用过什么药, 同样有敬事房记录, 太医存档脉案,十月怀胎, 天子降生, 圣孝献懿文显皇后大出血离世, 当夜宫中动静极大,见证人无数, 再之后的皇家寺庙, 天家玉牒,处处皆有据可查,有人为证——申千户!” “属下在!” 申姜将早就整理好的证据铺开在案前,上面所有, 都与宇安帝身世有关, 从他被追封的生母圣孝献懿文显皇后怀他开始, 到他出生,一月一月, 一岁一岁的长大, 所有经历, 所有见过的人,看过的病,吃过的药,他的成长轨迹清晰可见,桩桩件件,一清二楚。 单个口供细节算不得铁证,可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呢?你说这叫说谎?纵是刑名上最厉害的人来布局,都不可能这么细致,条条可问,样样可查! 宇安帝闭了闭眼:“宵小歹人妖言惑众,有人会信,是因为朕和姑母曾经在一个寺庙,姑母也有个儿子,对么?” “时间已然过去太久,你们只知长公主照顾过朕,认为她一定有目的,却忘了她还是朕的姑母,并非是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她对朕慈爱,不忍心看朕去死,很难理解么?你们只知朕的姑母有个儿子,却早忘了,她嫁的夫家姓仇,你们只知现在边关安定,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仇这个姓氏,往前数几十年,也是威名赫赫,青史留名。” 仇? 平乐长公主的的夫家,姓仇?那岂不是…… 所有人目光震惊的看向仇疑青。 过往太久,很多百姓们可能不知道,官员很难不想起这段过往,好像是这么回事……长公主当年不知怎么想的,大好花期,选来择去,嫁给了一个穷书生,那姓仇的书生听说颇有才名,身子骨却不怎么好,连科举都未参加,后早早离世,长公主寡居,带着连名字都没起的幼儿,本就不如意,还更倒霉的,因为得罪当年的尤太贵妃,被先帝罚禁足皇家寺庙,再也没出来过。 仇……仇疑青…… 难不成指挥使才是长公主的儿子?可当年这个儿子不是没了?原来这孩子竟然没死,还顺顺当当长大了,化名安将军,在边关对抗瓦剌,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硬生生在几年内,转变了两国局势! 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当年还是个少年,身薄力单,远不如现在的体魄和气势,甚至需要恶鬼面具遮挡,激起敌方兵将的惧意…… 不对,等等,仇,姓仇…… “仇家将!小老儿记得!当年老将军九进敌营,花白的胡子,还把一众瓦剌大将干趴下过!” “我也知道!我听家中父辈讲过,仇家早年家主智勇双全,以少对多从未输过!” “我也知道!我爷爷给我讲过故事,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说过,若非先前帝王——呃,若非先前奸臣为祸,怂恿着帝王求和,经常阵前急旨召回,仇家将未必不能干翻瓦剌,我大昭盛世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才开始!” “仇家男儿个个骨头硬,一身忠勇,可惜战势损男儿,那么多男丁,到最后变成单传,后来慢慢的就听不到消息了……仇……小老儿胆敢问一句指挥使,请问您可是仇家后代,平乐长公主亲子?” 随着这句话,现场寂静无声。 静了片刻,仇疑青才开口:“我父仇元澄,祖父仇伯绍,曾祖仇方宇,叔祖仇光晔,文兴三十六年,天子赐嫁平乐长公主于仇家,夫妻和美,伉俪情深,远离喧嚣,离群索居,成亲九载后,生育一子——我名仇疑青,是仇家子,亦是长公主所出。” 他亲口承认,现场再次哗然。 官员们自然是惊讶的,完全没猜到这一点,也没想到这么深,百姓们则看过来的眼睛更亮。 “原来是一家人……原来当年护着皇上,陪着皇上长大的,是他们……” “原来是仇家将!怪不得能创不世之功!仇家威名不堕,一直都在!” “原来守这边关的人从没换过,过去是你们,现在还是你们!” 当年陪皇上长大的孩子,之后远走边关的安将军,回京后威名赫赫,破案如神的指挥使,都是同一个人…… 有受不了的百姓已经红了眼眶。太平盛世,谁不想要?谁不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谁不想遇到战火时,有英雄出头,保家卫国?可别人保护了他们,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感谢都没说过一声,连名字身世,都是现在才知晓。 叶白汀等待现场激动情绪过后,才又缓缓开口:“事实如此清晰,仍然有人以长公主和皇上关系攻讦,屡屡在朝堂市井掀起波澜,传尽谣言,妄想翻天,是太天真,还是受到了谁的蛊惑?”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正,带来的思考震荡是无穷的,但凡心里有点数的官员,都下意识看向坐上尤太贵妃和太皇太后,方才锦衣卫在讲说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时,点明‘三皇子’与瓦剌人的会面,由后宫中人推进……是谁呢? “因事出机密,三皇子和瓦剌人的会面地点在京郊,会面时间在晚上,但在这日下午,三皇子闲来无事,在京城里,遇到了皇上和指挥使。”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照当时规矩来说,皇上和指挥使行为并不合适。平乐长公主被禁足庙宇,皇上身子不健,常有病痛,他们不应该离开寺庙,更不应该到京城游玩,可那一日,是腊八刚过,即将过年,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 “我有两个侄子,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过年过节尤其坐不住,即将年节,普通人家的家主主母都能放个松,串个门,何况常年生活在安静寺庙的少年人?” “他们并不是那么淘气顽劣,只是偶尔,也想放松。京城自腊八起,最有热闹的年市搭建了,卖小玩意的很多,也有杂耍卖艺,他们只是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出来玩,并不知道,已经被三皇子看到,盯上了。” 叶白汀声音略缓:“我听指挥使说过,长公主偶尔对他和皇上管束很严厉,尤其面对课业之时,他们的功课都由长公主亲自教授,不容半点偷懒,闹脾气,是要被打手板的,可除此之外,长公主对他们非常温柔,和寻常人家的娘亲一样,会亲自下厨做羹汤,会亲自裁布做衣裳,虽指挥使父亲早逝,皇上无父母看顾,成长过程中同样有小烦恼,但他们的日子,算得上安平舒适,性格也阔朗大度。” “可三皇子不同,他身世成迷,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外面,无人照顾,无人关心,早年生活极为凄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饿了没人问,病了没人管,之后被人寻到,以‘贵人’相称,从低到尘埃里的自卑,到飞上枝头的自负,在他那里的转变,不过一瞬,穷人乍富,尚有危机,何况一个孩子?他的阴戾放纵,肆意妄为,早有根由。”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被父母好生教养,关怀长大的孩子。他在街市偶遇指挥使和皇上,从他们与人争执的内容中,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心中更为忌恨,便欲坑害。” 所以那个时候起……三皇子就对皇上不满了? 众人正在思考的时候,就听到了宇安帝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朕来说吧。” 宇安帝浅浅一叹:“那日,是朕行事不密。朕早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做天子,做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人,姑母也没教过朕要野心勃勃,只是教朕明事理,阔眼界,知进退,有傲骨,前面几样,朕可能没怎么学好,偏最后三个字,朕那时候记得很清楚,纵身陷泥潭,也不敢忘却自己身份,朕不欺人,却不能随便叫人欺了,丢姑母的脸,丢祖宗的脸。” “那日午后,有田家纨绔子弟前来挑衅——田这个姓氏,现在好像不怎么能听到了,但在十三年前,却是权倾一时,无人敢惹,朕同阿青与他们有些龃龉,他们挑衅,朕和阿青便接着,本也是惯常做的事,并未发现有不妥,也不知在双方对抗时,朕不小心漏了身份,叫那所谓的‘三皇子’听到,知道了。” “他心生恶意,先是顺水推舟,借由我们双方打架的事实,使散碎银子让人去寻了田家人,又分别知会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守卫,言道恶意生事,田家公子要被打死了,还洒出无数铜钱,引百姓围观争抢……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如果只是小孩子的打架斗嘴,纵使挂点彩,放几句狠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了就过了,可如果引动当时权贵家族,京中守卫军队的力量…… 大家想一想就知道这事不寻常,动静闹得太大了,一个不慎,是要吃大亏的。 宇安帝垂眸:“朕和阿青少年意气,并不是能忍的性子,可那‘三皇子’不但引了这么多人来,还另用银钱买凶,伤害场中百姓,制造更为严重的危机和变故——百姓伤亡,他不在意,朕和阿青却不行,姑母没教过我们这样的道理。” “我们只能离开,在当时别人眼里,甚至在自己心里,这个决定都是不怎么漂亮的,可我们连消沉的时间都没有,就遇到了背后过来的追杀——那个‘三皇子’,不仅仅看我们不顺眼,想让我们倒霉那么简单,他想杀了我们。” 越皇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宇安帝小臂。 她向来清冷识礼,在宫中尚且不爱笑,何况这么多人面前,做这种类似亲密的动作?她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宇安帝,有点让人心疼…… 宇安帝没容她走,握住了这只手,藏在了袖下。 好在帝后坐在一处,距离很近,夜里烛光再亮,也有光晕,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段离奇过往上,并没有专注看这些细节。 宇安帝眉锋微敛:“朕记得,那个冬夜很冷,雪下了两天,夜里又飘起了雪花,背后追来的黑衣人速度很快,长刀映着寒光,很锋利……” “姑母嫁至仇家,仇家已无往日荣光,身家亦不丰,没什么财产,家传武丁却是有一些的,有几个老师父跟在山上,教我们习武,可朕幼时身体不好,也不喜欢这些,阿青日日晨起练功,得师父们夸奖,朕光是骑马射箭,就不知学了多久,老师父一见到就摇头,说朕不适合武路,将来还是适合以文□□……朕想着擅文也好,姑母就喜欢读书好的,阿青做功课不及朕,总是挨姑母训。” “惫懒于武,朕从未后悔,可那一夜,朕悔了。文可治天下,却不能护己身,敌人在侧,杀过来的刀锋是真的,朕很快受了伤,若不是阿青将朕护在身后,那么难那么险,也没放弃……朕早死在那夜了。” “阿青当年武艺不错,却不如今日这般游刃有余,对敌经验也不丰富,对方追来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拿长刀的黑衣人,还有打扮奇怪,手拿弯刀,说着朕听不懂话的人,阿青身上也很快见了血,独木难撑……眼看我二人将要命丧,姑母两个老师父下山来寻。” 宇安帝闭了眼,轻轻吐了口气:“朕当年并不知是被三皇子算计的,从始至终,朕都没看到三皇子本人,也不知追来的是何人,是之后分析,才觉得是瓦剌人,可个中因由,怎么都想不通,只恍惚记得,好似拼命奔逃时,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跑,而那个方向,我们好像看到了瓦剌人的队伍,他们应该本欲行密事,不想被我二人看到,便欲斩草除根……” “对方的人太多,姑母带来的两个老师父帮我们引走了一小半,但还是不行,阿青草草包扎了身上伤口,将朕交给姑母,自己脚一转,头都不回的去往另一个方向,将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引走了……” “朕那时身量已长,不是个小孩子了,姑母却仍像小时候那样,背起朕,速速离开。可她一个女人,又不会武功,风雪那么大,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呢?” 宇安帝声音更慢,好似不说慢些,就会哽咽出声:“万幸,我们遇到了一个押运官银,归京途中的人,当时朕伤处出血过多,意识模糊,似醒非醒,并不知此人姓叶,名叶君昂。”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便想一想,就能理顺其间逻辑。 一切都是这个夭寿的三皇子干的!他本来自己就在干坏事,干就干了,早晚得报应,他还不甘寂寞,顺便搞了点别的花活儿,只因嫉妒皇上和指挥使,就起了杀心,不但催动局势,逼得他们不得离开,还动用了身边力量追杀,甚至故意引导方向,让他们‘偶遇’身份敏感的瓦剌人,瓦剌人又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当夜会面计划不容有失,被看到了脸,发现了存在,第一个想法当然是解决这个危机……人死了,不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小时候就杀人放火,长大后视人命如草芥,什么局都想玩,什么事都敢做,这样的人再纵容下去还得了! 叶白汀和申姜一起,将所有北镇抚司查到的证据,一一列在案前:“诸位请看——这是锦衣卫多方走访排查,寻到的口供,十三年前,看似过去太久,可有些人在闹市自身经历,记忆深刻,断断忘不了。” 众人一看,当时街上怎么乱,田家什么反应,城门守卫和五城兵马司怎么处理的,田家那纨绔子弟在臭骂谁,叫嚣什么,那两个让人眼前一亮,恣意潇洒的少年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因何匆忙离开,甚至离开前还顺手救下了一个百姓……包括瓦剌人的动静,当年不好查,但现在指挥使就是安将军本人,边关有路子有人手,竟把当年的瓦剌人,印有官印的官银下落,都查出来了! 所有一切,清清楚楚。 宇安帝看向叶白汀,眸有愧疚:“朕对不住你家。当夜昏沉不醒,全靠姑母和你父亲筹谋一切,舍了官银对付瓦剌贼子,才保下这条性命,却连你父模样都未看清,多年以后,又让他因此事被三皇子坑害。” 叶白汀已知过往,父亲的心境和选择,天子的无奈和错过,长公主事后没撑下去,仇疑青也因伤失忆,一切只不过是命运使然,太多太多巧合,怪不得受害人,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做错了事的人,是三皇子和瓦剌人! 他敛袖行礼:“为君分忧,是我父之幸,他当日心中的抉择和坚守,并非为了皇上的感恩和歉意,所行一切,不过是想为大昭留一二火种,期盼大昭能有个光明未来。” 叶白汀微笑:“其实那夜,我就睡在父亲的马车上,那夜的事,父亲从未和任何人讲过,但我猜,他最初的感动决定,是因为长公主的一句话,长公主说——平生无憾,亦再无求,只盼儿子健康平安。” 这话百姓们不懂,宇安帝却不会不懂,仇疑青也不会不懂。 当时长公主无故下山,算是抗旨,不可能说出自己名姓,求叶君昂帮忙,嘴里的儿子也不可能是当时离开,引敌它处的仇疑青,她背上背着的,只有宇安帝。 她当时一片慈母之心,叶君昂也是才哄着小儿子玩了大半天雪,慈父之心柔软,怎会没共鸣? 宇安帝闭了闭眼:“若你父只记得官银,只记得任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事事避嫌,外事不沾身,那今日,恐也没什么安将军,指挥使,朕和大昭了。” 在场众人心中无不震颤,那绝对不可以啊!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杀千万的‘三皇子’作乱,百姓哪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大昭能有今日,全靠当夜危机安然度过,当真来之不易! “那一夜大雪,血光无数,朕的臣子叶君昂,不惜身背罪名,骂名,舍弃押运银,以此为诱,殚精竭虑,无数次调整方向,帮朕和姑母避开追杀;朕的姑母,身为长公主之尊,以瘦弱身躯挡在朕面前,替朕承了敌人的毒,没活过两个月;朕的安将军,指挥使,因要为朕引开贼子,归来时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后脑受到的重伤,记忆受了影响,忘了很多事……甚至因为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朕和阿青屡屡遭到来自朝堂后宫的威胁陷害,危局丛生,不得不分开,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假死去往边关,以一条命博安平未来,朕回宫如履薄冰,看能不能走出一道生机……” 纵使在那个时候,在那么危险的时候,他们不但没有放弃自己性命,也没有放弃心中的坚持和信仰,他们所行所为,做的,仍然是保家护国的大义之事。 众人光是想想他们走过的路,做出过的选择,就没有办法不震撼,不拜服!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宇安帝声音有些轻,似是想起了什么过往,眸底很有些怀念:“姑母其实并不擅长绣活,她给自己做衣服都很随意,阿青也好养,衣服结实就可以,她们的衣裳上都是没有绣花的,可朕幼时不知怎的,明明没那个条件,就是爱美,喜欢漂亮的东西,姑母便学着绣花,我们三人站在一处,朕身上的衣裳总是最鲜亮,最好看的。” “姑母也不善厨,阿青一天有顿肉吃就够,朕却不行,那时身子不好,不肯吃饭,没有胃口,又不喜欢吃苦苦的药,姑母便跟人学着做药膳,直到她去世……她最拿手的,都不是什么汤什么菜,而是给朕做的药膳。” “朕那时嫉妒阿青是姑母的儿子,为什么朕不是,总是看阿青不顺眼,总同他寻衅打架,两个人一块受罚时,姑母总是先带朕回来,用她的手给朕暖脚,因朕身子不好,她担心罚狠了出事,阿青反正皮厚,不怕。” “朕和阿青偷偷下山玩,姑母嘴上说不允许我们下山,可我们每次偷溜下山都很顺利,没有一次被逮住,回来时,姑母永远都站在山腰那块大石边等候,一次不落。” “朕发脾气,夜里会偷偷拉开被角,因为知道,姑母一定会过来帮朕盖;姑母从不会为自己哭,连去世都没落泪,可有回朕丢了贵重东西,自己还没哭,姑母就掉了眼泪,说朕心里一定很难过,说东西再贵重也谈不上可惜,她只心疼朕……” “她说她不悔。嫁给仇叔,她不悔,养阿青和朕,也不悔,只是遗憾陪伴我们的日子太少,日后朕和阿青闯祸,再没有人给我们靠了。” “姑母从没命令朕和阿青,要怎么做,但我们懂那些那她从未说出口的话——生为男儿,该当如何立世,该当有何信仰,该当有怎样的坚守,该当选择怎样的路。” 宇安帝扬声:“你问当年叶君昂‘丢失’的银子去了哪里,的确给了瓦剌,但那是瓦剌抢去的,夺去的,是不得已,绝非贪污!他心中有忠义,有坚持,哪怕押到公堂,为了朕的安全,为了长公主清白,为了大昭未来,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说!他认为当年银子丢失,他有过错,该当受罚,可他真的该罚么!此行此举,试问诸公谁能做到!” “朕宁愿他没有那么多气节,不必那般坚守,宁愿他殿前质问于朕,也不愿失去这样的臣子!他的宽容和罪己,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别人的攻讦,故意陷害,换来的是罪名加甚,本只几年牢狱,变成身殒牢中,株连家人,上告通道被阻,无处申冤,无处诉苦,被尸位素餐之人活活逼死了!” “他和朕的姑母一样,有疼爱的家人,愿意付诸一切守护的人,他为大昭奉献如此,大昭却不能保护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你们同朕说说,这是何道理!” 宇安帝说到最后,气的站起来了:“这是何道理!这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大昭么!这样的人,如我姑母,叶君昂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被人这般诋毁,难道你我不该永远铭记于心么!” 人群中,双胞胎晃了晃叶白芍的手。 “娘……皇上说是外公么?” “外公叫叶君昂。” 他们在开蒙的时候,曾一笔一划,学过家里所有人的名字,外公的名字,他们记的很清楚。 叶白芍早已泪流满面:“是,那是你们的外公,娘的爹爹。” “外公好了不起。” “外公好聪明!” “外公是个好人!” “我也想像外公一样!” “嗯……你们的外公,是很好很好的人。” 第273章 那夜丢了个孩子 宇安帝的话, 大家都听明白了。 他虽不是长公主所生,却是长公主所养,感情和羁绊很深。有些人……只是不擅长表功, 做的,远远比说的多的多。 皇家人什么样子, 平日怎么过日子, 百姓从未见到,以往只是想象, 听着戏文,看着话本子,今日听宇安帝讲话,竟觉距离拉近很多, 天家也和寻常人家一样, 娘亲疼孩子, 孩子慕长辈……他们的娘亲,也是这么疼他们的。 长公主对皇上的那些疼爱, 普通人也感同身受,这些经历和他们好像, 可见天下娘亲都是这样的,温柔慈爱, 又不失威严。 还有叶大人……险象环生之际, 也能忠义至此,舍了银子,保下所有人,这得是多大的胆量和抉择?稍有不慎, 是会带累家人的。银子的确贵重, 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可损失再大,哪能及得过人命,及得过大昭的未来? 皇上说的不错,长公主,叶大人,还有无声隐匿在岁月里的那些人,的确是应该被铭记之人! 大家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每日安平和乐,偶尔会抱怨几句不如别人富贵,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能掉馅饼,偶尔也会同邻居吵个嘴,和别人茬一架,可所有这样的日子,是有别人在负重前行,有人帮他们扛起一切。 “该当给长公主立碑,传颂功德!” “该当给叶大人平冤,告知世人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端方君子,昂然于世!” “该当撤了叶家少爷的株连罪,那什么小镯子也该扔了,他本应是书香门第娇贵少爷,不该戴着镣铐!” 不但百姓们这么喊,还有几个官员也跟着当场叩拜请旨,说此事迫在眉睫,必须要办! 叶白汀看着这一幕,缓缓吐了口气。 这本就是今夜目的,是锦衣卫查了这么久,辛苦这么久,想要达到的结果,他很满足,可扔了小镯子这句话稍稍有点…… 仇疑青送他的小金镯,诚然是镣铐的另一种形式,可想想仇疑青闷骚的性格,小金镯本身与众不同的打造工艺,这个小金镯,代表的是一份定情信物,扔肯定是不能扔的。 但是别人不知道,也不能怪他们。 叶白汀垂眸掠过腕间小金镯,稍稍抬手虚压:“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指挥使带着叶某和申千户,于夜幕耽误大家时间,就是为了理清案件事实,拿出证据佐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诸位皆为见证,而今长公主的事,我父叶君昂的案子,大家已然明了,若有任何疑问,皆可至案前,在申千户处翻看细致证据,但大家不要忘了,今夜聚于此处,还有另一桩事——” 众人顿时一静,对啊,还有那个三皇子! 事到如今,大家也听明白了,这个什么三皇子,打着皇子旗号,当然不是宇安帝的儿子,年纪也对不上,这打的是先帝名头,整的像那么回事,但到底是谁生的,现在还不知道呢! 布这么大的局,什么买卖都干,暗中搅风搅雨,欲使大昭不宁,他到底从哪蹦出来的,仗的是谁的势! 申姜看着这一切发生,到现在,也早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指挥使和少爷都不着急,外面诬蔑长公主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狠,他们却什么都没做,因为没必要。 只要锦衣卫查到足够证据,真正的事实出来,大白于天下,就是最好的打脸,在场所有人,包括官员和百姓,都会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会感恩长公主,会感恩叶大人,这样的好人,竟然被别人污蔑成那个样子,如何能忍? 包括这个始作俑者三皇子,如此奸佞狡诈之辈,祸国殃民,必须不可以放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心所向,才是盛世繁荣的凝聚力! 再一看,少爷转了方向,好像要对上尤太贵妃了! 申姜心中兴奋的很。虽说这一年来,他跟着指挥使和少爷,破了不少案子,最近更是拿了宫牌,能随便进出皇宫,胆子算是练出来了,可若没有万全准备,他还是不大敢直面这些宫斗多年历练出的女人,总觉得不管气场还是心眼,他都比不过,透着一股子虚劲,这种时候,还是得少爷上! 看少爷的脸,不但一点都没心虚,还能气势不落,眼神都不带怕的,不愧是咱们北镇抚司的少爷! 他一边看,心眼一边转,想着接下来可能会提到的事……弯身从一边箱子里重新翻检,抱出一堆卷宗证据,少爷指哪儿打哪儿,真相一个个来,他都得准备好了,锦衣卫得快点,本来工作就做的足够,不怕任何人看,也不怕任何人质疑,不能在速度上拉胯!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十分客气:“太贵妃娘娘,现在可能为我等解惑?” 尤太贵妃就叹了口气:“今夜你们锦衣卫是怎么了,为何所有事都要问一问本宫?不管这位三皇子是谁,是好是坏,同皇上结缘还是结仇,关本宫什么事?本宫只是深宫妇人,先帝去后,除却长乐宫,早已无容身之地,能知道什么,管得了什么?” 叶白汀却不着急,话音不疾不徐:“此人自称三皇子,乃是先帝遗留在民间的孩子,出生在二十四年前,锦衣卫追溯所有事实证据,他最早出现,是在江南……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太贵妃不觉得熟悉?” “熟悉?难不成此人竟和本宫有关?” “那一年,太贵妃似乎怀有身孕,随先帝下江南,于江南行宫小产,失去了腹中骨肉。” 叶白汀一句话,令现场再一次安静无声。 所有人反应都不一样,有些人心知肚明,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提前准备好了,见秘密挑破也丝毫不慌,有些则心思开始活泛,开始猜测不同的事实方向…… 难道真有皇子的存在? 官员们开始思考,并警惕身边人,是不是人群中有对方势力,接下来要如何选择,怎样的支持皇上态度才是最好。 百姓们则更为震撼,原来这‘妖妃’还生过孩子?什么小产不小产,少说那些废话,外面的戏楼子,茶馆里的说书段子,他们看的多了,没准就是什么狸猫换太子,太子换狸猫,就是暗搓搓搞事,为了所谓的‘大计’! 今晚可真太刺激了! 尤太贵妃仍然神色淡淡:“本宫不知你在暗示什么,当娘的没了孩子,最难受最痛苦的,难道不是本宫自己?那孩子和本宫没有母子缘分,早早去了,本宫也因此次意外,再也不能怀胎生子,若真的曾经有个健康在世的孩子,怎会忍得住不找?锦衣卫查案,就这点本事么?怀疑的方向如此可笑,你们指挥使方才和皇上说,今夜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讲说命案事实,可过去这么久,都在说什么往事,说什么以往的人,怎么不提死者刑明达,韩宁侯夫人产单色,女官尹梦秋,一直在提这个三皇子,有什么用?” “当然是因为,这是一切的根由。” 叶白汀道:“三皇子长成今日阴戾脾性,非一日之功,贩卖乌香,操控科举,买卖官阶,他手底下的商行,花船,水军,与瓦剌勾结,过往在京城做出的种种恶劣行径,锦衣卫皆有证据在握,可纵他有些许聪明大胆,十一岁时就敢算计皇上和指挥使,但这么多势力,只他一人,就能搭建么?有个在朝的官员心腹就可以?” 众人想了想,连连摇头,那必是不能够的。权势压人,有时财丰都不能够往前一步,甚至会成为别人眼里的肥肉,要是在权力顶端没个靠山,无人相护,断不可能不为人知的走到今日! 是谁在和他狼狈为奸?哪一位……娘娘? 这种狼子野心,这样狼子野心视人民如草芥之人,必须得制止,真让他们成功了,那今日大昭繁华盛景……怕是永远都看不到了! “这所有一切的根源,都要从二十四前说起,这位三皇子的身世,恐怕自己都理不清楚,今日,我北镇抚司承圣上令,随指挥使引领,给大家一个答案!” 叶白汀见仇疑青点头,视线掠过现场,继续扬声道:“大家稍安勿躁,且听我以理一理。本次宫中发生命案,死者有三,其一,通政使司刑明达,其二,韩宁侯夫人单氏,其三,女官尹梦秋,此三人看似没什么关系,平日生活少有交集,但事实并非如此,二十四年的江南行宫,这几人都在,且来往甚密,都曾直面经历过,尤太贵妃当年的‘小产’事件。” 别说底下官员,百姓们都觉得很可疑,一下死了三个人,都和当年的事有关,那就是知道三皇子身世了?是被灭口的? “察觉到这层关系,指挥使就觉得不对,带领锦衣卫上下往下深查,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先帝携后宫中人下江南之前,尤太贵妃就传出有孕,因屡次‘被惊动’,‘被陷害’,赐死了很多宫人,包括先帝的嫔妃;在江南行宫,尤太贵妃小产,事情闹得很大,当日伺候的众人,多数被先帝赐死,包括宫女和在场官夫人;自江南行宫归京后,宫中又有一批大清洗,范围之广,命殒人数之多,令人发指,甚至连平乐长公主,都因此事牵连,被先帝罚禁足寺庙,永世不可出。” 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大家也能跟着他的思路拓展思考。在宫中伺候贵人是得小心仔细,做不好很容易被罚,可这一批一批的死人,在哪儿都不常见……尤太贵妃这胎,是不是有问题?不但有问题,还怕别人知道! 叶白汀:“查案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叫兰露的宫女,她是二十四年前,伺候在尤太贵妃身边的宫女,尤太贵妃在江南行宫的‘小产’,据说也是她直接造成——可有人对这个名字熟悉?” “我……下官记得!” 人群中,有人举起了手:“下官当年初出茅庐,还是个官场新人,对身边的事都很谨慎,时时不忘观他仔细,当年在江南为官,有幸进行宫协理过几次事务,见过这位宫女数次,也听不少人提到过同样的疑问……她小腹鼓起,似有孕,可她不但不藏不掖,明知别人在议论,还嚣张反讽,一点都不怕事情闹大,下官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她被先帝赐死,下官便慢慢忘了此事……” 众人表情微怔,不是怀孕的是尤太贵妃么,怎么成了宫女?难不成……真是狸猫换太子? 叶白汀则道:“这位大人说的不错,锦衣卫查到的事实也是如此,走访问供当年所有人,都说宫女兰露疑似有孕,就是有孕了,所有人口径一致,甚至连没怎么见过兰露的都信誓旦旦——遂我们去了兰家祖坟,查验了兰露的尸骨。” “她的棺木里,的确有一具婴儿骸骨,但兰露本人,并未生育过。” 没,没生育过?那怎么棺材里多出来一个孩子?这孩子是谁的?没生育过,肚子为什么鼓,几乎被所有人看到了? 不对,兰露是宫女,未曾出嫁,就被先帝赐死,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锦衣卫去往兰家祖坟查验……兰家把女儿埋进自己家祖坟了?他们想什么呢,不怕被宫中贵人忌讳? 大家的反应和申姜当初一模一样,因这不合规矩,也不合常理,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可能随便和另一个女人埋在一起,这事处处都透着蹊跷! “我……下官好像也知道……” 还是刚刚举手的那个人,顶着众人目光,又道:“兰家好像并没有因兰露的死受到牵连,兰露当年被先帝发话当场杖毙,连尸体都不许人埋,后来口风又松了,不知怎的,兰家人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在其后的几年里,慢慢起势,有了出息,这才将女儿遗骨请回族中埋葬……” 申姜哼笑一声:“你道为何?自然是这宫女在某些人眼里,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此事细思极恐,又有另一个官员反应了过来:“莫非当年……尤太贵妃‘怀的这胎’很不容易,她需要一个挡箭牌,就推出了宫女兰露,让别人以为她要李代桃僵,实则宫女兰露并没有怀孕?” 叶白汀颌首:“大人睿智。然则这仍不是事件全部,尤太贵妃不仅准备了兰露,在前方故意张扬,为其吸引视线,还准备了另一个人,隐在背后——有人专门挡明枪,有人专门挡暗箭,尤太贵妃怀这一胎,不像有孕,倒像是上战场打仗了。” “太贵妃似乎并不愿提及当年之事,指挥使和在下屡次询问,不得其果,”叶白汀转向太皇太后,拱手行礼,“敢问太皇太后可知晓,因何受尽皇宠,在先帝庇护之下,尤太贵妃仍如惊弓之鸟,做下这么多‘危机预案’,她到底在防备什么?” 太皇太后浅浅叹了口气:“想必……是哀家吧。” 现场一静。 “哦?”叶白汀并未惊讶,“这是为何?” 底下人都想叫少爷悠着点问了,为何,当然是因为宫斗啊!史书里,野史里,戏折子里,话本子里,这种事还少么? 太皇太后视线落在叶白汀身上,态度可比尤太贵妃诚恳多了:“宫中之人,难信彼此,宫妃尤甚。先帝虽非哀家亲子,也要称哀家一声母后,哀家不是尤氏的对手,她也没必要提防哀家,哀家只不过关心皇家子嗣,宫妃有孕是喜事,出于长辈关照,哀家也该时时问一问,给些赏赐,关照衣食住行,尤氏便觉哀家想害她……妇人有喜,脾性多变,只要皇家子嗣安全,哀家便是顶了这罪名又何妨?谁知终究和这孙儿没缘分,没保下来。” 这话说的相当好听了,只是出于关心目的,关照晚辈,但晚辈会错了意,以为她要下杀手,反应过度,才做了这么多事,准备了这么多招,作为长辈,她甚至愿意担污名,可惜还是没个好结果…… 这话骗骗普通人也就算了,叶白汀是不信的,如果太皇太后真的什么都没做,尤太贵妃一个人,有必要做的那么绝,杀那么多人? 此间二人必是你来我往,有过交手的。 他又问:“尤太贵妃叶小产的孩子尸骨,太皇太后可知在何处?兰露棺木里么?” 太皇太后神色微敛,又叹了口气:“这哀家就不清楚了,你恐得问当事人。” 他方才分明已经说过‘抵暗箭’,太皇太后不可能听不懂,她不是不清楚,只是不想说。 倒也没关系,反正事实如何,他们都已经查出来了。 叶白汀看向佟氏:“你夫刑明达,和宫中女官尹梦秋有染,此事锦衣卫曾找你确认过。” 佟氏不敢说谎:“是。” “此事发生在二十四年前。” “是。” “先帝归京之后,刑明达便和尹梦秋断了联系,转调通政使司,和尹梦秋偶尔会在宫中偶遇,但仅止如此,并未有更多往来。” “是。” “那日我登门拜访,曾问你此二人之间,可有珠胎暗结,你当时避而不答,今夜呢,可还是当时答案?” 佟氏还没答,底下人就懵了,不对,这是还有一个孩子?那就对不上数了啊,兰露没怀,尤太贵妃小产了,孩子在兰露棺材里,那要是这个女官也怀了,那孩子在哪? “妾身……妾身……” 佟氏额角都是汗,四周投过来的视线太大,她头都抬不起来。 叶白汀道:“二十四年前,尹梦秋和兰露一样,都是尤太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女,只不过和兰露不一样,尹梦秋非常低调,很少走到人前。那日我问你,你不想说,并非是想保护尹梦秋,你丈夫行为早已让你寒心,与你丈夫私通之人,你也不会有什么感情,你只是猜到了一些事情真相,认为说太多,会暴露自己‘知道秘密’的事实,会被卷进去,可是如此?” “你觉得往事已矣,丈夫也死了,就这么默默的过去挺好,之后风平浪静,别人的事再同你没关系,尹梦秋……反正她也是要死的,恨都是浪费心力。” 佟氏震惊:“你……”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让开一些角度,让她看到座前宇安帝:“天子在前,今日本案定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锦衣卫没有万全证据把握,也不会挡着京城百姓的面问案,你可考虑清楚,要不要说。” “妾身……妾身并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过亡夫手札,怀疑,怀疑……” “怀疑什么?” 佟氏扑通一声跪下了,似压力太大,不大敢说。 座上宇安帝发话:“朕恕你无罪。” 佟氏叩了个头,才慢声道:“怀疑尤太贵妃小产那日,行宫丢了个孩子……” 叶白汀:“如何丢的,谁丢的,丢在何处?” “尤,尤太贵妃小产那日,天有薄雪,亡夫刑明达和往日一样,在行宫听奏备事,听闻那日路有冰霜,非常滑,宫女兰露不小心摔倒,因距离太近,连累尤太贵妃也摔了,引发小产……” “宫里突然就乱了起来,有事先准备的太医稳婆,也有多出来的宫人,还有回过来的护卫,闹哄哄一片,偏生当时外头出了什么事,先帝不得不出去一趟……妾身当时没在场,不知道有多乱,是后头才被叫过去帮忙处理后事的,那个小产的婴孩尸体,妾身见过,宫女兰露怀没怀孕,妾身不知道,但那孩子,一看就是未足月,很小很小,可能都未必有七个月,可尤太贵妃在京里,还未到江南时,就已传出喜讯,妾身感觉……有点对不上。” “可妇人产子,每个人和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只是一点差别,妾身不敢妄言,但那夜归家后,我夫久久久久都没有回来,天亮时归来,衣角有血迹,身上也有很重的血腥味,神色并不怎么好,妾身当时正是疑她是否在外面有人之时,待他再次离家,翻看了他的书信等……” “当时妾身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是事后细想,才知不对,他一个外男,又没进过血房,身上不应该有血迹,他很可能参与了一些机密,碰到过一些人……直到前些日子,他酒后不密,漏了些话,妾身才知道,当年他曾抱着一个孩子离开江南行宫,好像是想躲什么事,保护什么人,但最后,却并没有成功……” “当年之事,妾身的确未曾亲身经历,所有一切不过是猜测,亡夫遗物手札并未记录太多秘密,他恐也是不敢,这些东西如今仍在家中书房暗格,妾身可拿出给锦衣卫!” 都不用谁吩咐命令,一直在暗中待命的锦衣卫已经行动,点人集结了一支小队,去往刑家。 叶白汀便也知道,这就是当年三皇子丢失的经过了。 刑明达,是被尤太贵妃指派,办这件事的人! 他转向尤太贵妃:“当夜是否是三皇子诞生,三皇子到底是谁生的,太贵妃是不是应该给大家答案了?” “可真是笑话。” 静了片刻,尤太贵妃声带嘲讽:“锦衣卫查案,不说事实,上证据,偏要来揭本宫伤疤,本宫小产,本就难过,还被里里外外这般责问,被人陷害小产,还是本宫的错了不成?皇上天子之尊,今夜中秋佳节,别的事也不干了,由着他们闹,是何道理?” 她哼了一声,眼梢眯起,视线缓缓滑过在场所有人:“本宫倒也罢了,一介妇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你们为难也就为难了,先帝的脸面呢?怎么,先帝去世已久,江山早就换了人,他便不需要被尊敬了,什么帽子都能往头上扣了是么!” 第274章 皇子生母 宠妃就是宠妃, 哪怕是曾经的宠妃,早过了年轻娇媚,张扬跋扈的年纪, 盛怒起,气势一放,就有了当年的气派,好似当年盛景再至, 没见识过的人尚被唬住, 不大敢动, 何况当年经历过这一阶段的臣子? 尤太贵妃还拿先帝说事,责他们大不敬,这谁敢说话? 显然还是有的。 叶白汀一步未退,神情也无半点惊惧:“太贵妃何必动怒?锦衣卫只是例行询问,并未指认凶手是你, 缘何如此激动?难道……” 尤太贵妃盯着他, 往日欣赏尽去,带着微凛的寒意:“叶白汀,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叶白汀姿态大大方方, 眸底清澈有光:“问案。” 尤太贵妃冷笑:“枉本宫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你今日此举, 把先帝放在了何处?” “正是因为太过于尊重先帝,”叶白汀朝东方天空的方向拱了拱手, “才更要查清事实——皇室血脉何等重要,岂容混淆!” 众人一反应,对啊,就是因为太尊重先帝,才更要查清楚事实, 看是不是被绿了,是不是有人把别人的种栽到了他头上,皇家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允许被羞辱! 是真是假,三皇子是谁的种,查清楚问清楚,才是最大的尊重,不然先帝颜面何在,当今天子颜面何在! 叶白汀满面端凝,一身正气:“太贵妃和先帝感情甚笃,先帝驾崩之前,尚要记得给太贵妃留下一道遗旨,保证太贵妃日后生活无虞,太贵妃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在天之灵无法说话的先帝,被人如此羞辱污蔑吧?” 尤太贵妃一噎。 她到底没看错,这少年果真是个聪明人,心思缜密,话术也会,知道怎样攻击别人最弱的点。对先帝尊重什么的算了,一个死人,要什么尊重?可她已经用这个理由攻击,别人用这个理由还回来,她再嚣张,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冷哼一声:“那就别扯一堆没用的废话,锦衣卫不是能干着呢么,上证据啊。” 叶白汀:“锦衣卫的证据里,太贵妃认识刑明达刑大人。” 尤太贵妃柳眉微挑:“本宫既随先帝下江南,自然认识常在行宫走动来往的刑明达。” “太贵妃可对他印象深刻?” “你们不是都查到了?当时江南行宫准备仓促,底下办事的人也不多,本宫不否认和刑大人见过面。说过话。” “那太贵妃因何说对他不熟?”叶白汀提醒,“宫中命案发现之际,指挥使立刻进行调查,太贵妃言,与死者不熟。” 静了片刻,太贵妃才笑了:“你也说,那是二十四年前的过往了,这人生漫长,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有趣的人,本宫为何要记得一个淹没在岁月里的人?而且——” 她视线往旁边看了眼:“说与他不熟的,不只是本宫吧?” 叶白汀知道她在影射谁,当日刑明达遇害,除了他的发妻佟氏,几乎所有人话音一致,都是认识,但不熟。 “可此人对太贵妃来说尤其不一样,他是同你的宫女尹梦秋,私通有染之人。” “下人们的事,本宫如何知晓?”尤太贵妃仍然很淡定,“你们不能奢望本宫好好伺候天子,还能对所有事知无巨细,关怀备至。” “刑明达,难道不是太贵妃给尹梦秋选的人?” 尤太贵妃视线突然犀利。 叶白汀眉尾扬锋:“尹梦秋死的那夜,是不是去找你了?她当年与刑明达私通,珠胎暗结,真的是她自己愿意的么?” 尤太贵妃:“锦衣卫此话何意?” “‘有孕’这个局,你前前后后准备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的危机都想到了,两个宫女也都准备好了,可怎么让人怀孕——是个问题。” 叶白汀声音清亮,让现场所有人都听得到:“宫女兰露不用,她本就是明面上的幌子,愚蠢好控制,你最初选中她时,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结局,她是必死的,但你需要一个孩子,一个真正怀孕的人,为你挡住聪明人的窥探,这人最好自己也得有点脑子,能谨慎的帮你观察,替你抵挡危机……” 尤太贵妃:“本宫提醒你,锦衣卫查案,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叶白汀伸手,申姜直接把文书卷宗放到了他手上。 “妇人有喜,胃口增加正常,但当年尤太贵妃宫中饮食,一日三餐,每一餐饭菜分量,三个军中彪形壮汉都吃不完——太贵妃该不会说,都是你自己怀孕,胃口太大,自己全吃了吧?” 叶白汀翻开卷宗:“菜色一时辣,一时酸,中午疯狂要吃肉,晚上看见肉就想吐,这一顿吃面配两小碗酸黄瓜,下一顿连春饼都得蘸辣油,孕妇怀胎辛苦,偏好会变,胃口也是,在场大人们大半都见过,都知道,可变这么快,朝夕不一,持续整个孕期的……不是在撒谎,就是不只有一个孕妇。” 他晃了晃手中卷宗:“可还需要我再多言?” 尤太贵妃眸底冒火,这个证据其实并不算那么直接,但感觉更像一个坑,对方并没有把所有都拿出来,她要是跳下去,效果可能反而更糟。 她没说话,叶白汀表情似乎有些可惜,将卷宗递回给申姜,继续往下—— “你本来可以分些先帝恩泽给尹梦秋,此事你完全能做到,这也是很多得宠宫妃培养自己势力羽翼的常见方法,但你没有。你未必真心喜欢先帝,可你尝够了独宠的滋味,居高临下的倨傲,怎么可能让给别人?尹梦秋是你选出来的人,你很清楚,你知她容貌姣好,心思细腻,聪慧能干,足以助你成事,可这样的人,若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心思,将来起势同你打对台……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培养一个这样的对手,岂不是得不偿失?” “遂你得让尹梦秋怀孕,但不能是先帝的种,需得往外头找。外面找谁呢?你身在后宫,手往外伸并不方便,可靠的人选不多,刑明达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你眼前的。” “此人长袖善舞,为人圆滑,能力不能说特别出色,却很有些心眼,可以办很多事,正是你心中容易笼络,又容易操控之人,偏他在女色上,又极容易被引诱,下手布局简直易如反掌。”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尹梦秋和刑明达的相好,她们的第一次鱼水之欢,是你设计的吧?你用了什么?特殊香料,还是下在饭菜里的引情药?” “你——” “太贵妃慎言,”叶白汀扬声阻了他的话,同时往侧边行了一步,让开背后人群,让她看看现在是个什么场合,什么时机,“你觉得现在,你还能推得干净?什么话锋都不漏,未必是好选择。” 尤太贵妃视线滑过场上黑压压,看不到头的百姓,烛盏下百官肃穆的脸,往里一水的飞鱼服,绣春刀上泛着的寒光,仇疑青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还有座上看似微笑温和,实则有风雷手段的天子。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你在这里逼本宫也没用,本宫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宫女误食了东西,和外男有私,事后不敢说出来,只能偷偷藏着,关本宫什么事?你将所有事都安到本宫头上,又是何道理?你有本事查清,有证据确定,还来问本宫作甚?” 锦衣卫太聪明,也太懂得办案路数,有点东西有点证据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恐怕只是猜测,过去那么多年,事情有多难查,证据有多难找,她比谁都清楚,这个聪明仵作,是在套她话呢。 叶白汀也笑:“所以太贵妃承认了,尹梦秋当时怀有身孕,并且你知道,还利用了,对么?” 过往的确难查,但他并不需要太多证据,这件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信息点。 尤太贵妃目光一凛,还是被套进去了。 但这有什么关系,全当她送的好了,正如叶白汀所言,今夜这个形势,她要是什么都不说,反而才更不利。 “送上门的把柄,本宫为何不用?”她转了转腕间玉镯,低眉微叹,“不过她也是个没福气的,受不起惊吓,孩子没保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生下来之后养了多久,还是生时就死了?同你小产是一日么?孩子死后尸身藏在了哪里?” “这本宫怎么知道,你得问好,小产安养,不问外事的。” 叶白汀立刻抓住‘小产’二字:“也就是说,你们出事在同一天?” 尤太贵妃眯眼:“本宫可没这么说,此事需得你们锦衣卫自己查。” “遂佟氏方才所言,你小产后的那个清晨,刑明达衣襟上的血迹,你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了?”叶白汀眉目肃净,“他去了哪里,沾到的是谁的血,你全然不知?” 尤太贵妃微笑:“对,本宫不知。” 叶白汀停了下,又道:“先帝中风,瘫倒于床,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世的那一年?” 尤太贵妃挑眉:“不是问案子?怎么又说到别的不相干的事?” “只是偶然想起,又不确定,便顺口问一问最熟悉的人。” “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先帝十来年前算不得年轻,却也正值壮年,怎会轻易中风?哪怕一时不注意,饮多了酒,也不该如此。” 尤太贵妃妩媚笑意之下,眸底微暗:“锦衣卫不是查了很多当年往事,既然好奇,就没问问御医?” “我们还真查了当年脉案,”叶白汀抬手,申姜再次拿出了证据,“这些均为当年脉案记载,看起来没什么奇怪之处,唯一奇怪的点是,几位看病的御医或突然疾病,或寿终正寝,皆已离世。” 尤太贵妃:“那是你锦衣卫做事不力,真要想查,能查不到?” 叶白汀神色诚恳:“太贵妃说的是,遂我们不仅查了脉案,还仔细查了当年先帝中风前后的饮食,发现了一样东西——沙松草。” 尤太贵妃眼梢眯了起来。 “沙松草本身没什么错,无毒无害,但它与先帝三餐中食材相克,若使用不当,时间长了,极易引起中风,”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观太贵妃表情,应该是知道这沙松草?” 尤太贵妃:“你都在暗指本宫给先帝下毒了,本宫再无反应,岂不是蠢?” 叶白汀微微摇头:“太贵妃太敏感了,锦衣卫没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太贵妃对先帝那般爱重,尊敬,先帝去后仍日日把他挂在嘴边,回忆往昔,这般珍视,这般怀念,想必用情至深,只要平日付出一点点关心,稍稍细心一些,就能发现这个草的存在,为什么没有?” 尤太贵妃发现这个问题也有点难答,左右都不是,这还是一个陷阱,对方真正想说的是—— 是你并不爱先帝,之前所有行为都是在撒谎,还是下药这件事,本身就是你做的? 叶白汀没等到回答,便又继续:“先帝中风,是因为发现了你的秘密,对么?是三皇子的存在,还是你和瓦剌人勾结?” 尤太贵妃仍然没慌,指声音透出几分威胁:“没有证据的事,本宫劝锦衣卫慎言。” “此事的确证据不足,锦衣卫也未在此指证你毒杀先帝,相关调查工作正在进行,相信过不多久,就能真相大白,今夜提起此事,只因在这个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另外一点惊喜——” 叶白汀道:“这个松沙草,和一种毒植产自同一区域,水生芹叶钩吻,太贵妃应该熟悉?” 尤太贵妃冷目:“本宫为何要熟悉?” “水生芹叶钩吻,长于早春,形似防风草,根茎有剧毒,炮制出来的毒物不溶于水,只溶于酒,用后一刻钟发作,死者瞳孔放大,嘴角有白色细沫,死者因死亡过程痛苦,大概率伴有剧烈痉挛——本案死者刑明达,尹梦秋,皆死于此毒。” “不止他们,从二十四前的宫内大清洗,持续到去年不明不白死去的宫人,但凡同你长乐宫明里暗里有关系的,每年都能挑出几个,死于此毒。有些事越做越熟练,到后来越来越能遮掩,前期却是不少漏洞的——太贵妃现在还要说,同你没关系?” 尤太贵妃瞳孔骤然收缩,一时没有说话,可能也是不知道怎么说,再迅速思考话术。 叶白汀没再逼问。 因为没必要,他已经看清楚了,也让底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他转向百姓方向:“三皇子来历神秘,行踪成迷,专门有人为他开路,专门有人为他清扫痕迹,可雁过留声,水过留痕,锦衣卫想查,必能有踪。” “自他十岁之后,被人寻到,秘密培养的这段时间,不太好寻,可他幼时存在痕迹,想要完全消除,不可能做得到。各地卫所锦衣卫接令,循着他的来历,一个细微线索都不放过,最后追溯到了他最初出现的地方,是江南行宫外不远的路边。因天气寒冷,他又是新生,身体已经被冻青,哭都不会哭了,一路过妇人心软,将他捡回了家。妇人本想好好养着他,但捡回来没几个月,自己就怀了孩子,家里条件不够养两个小孩,就把他抛弃了。” “他那时还不记事,不能自己独立生活,运气说好,也好,他又被别人捡回家养了,说不好,所有把他捡回家养的人,最后都因种种原由抛弃了他,到了记事能跑能跳的年纪,别人连捡回家养的兴趣都没有了,他被乞丐看中,教了一些偷抢拐骗的技巧,从此跟着混日子。” “这些日子也没能长久,可能是脾气不好,可能是不听话,他被挤出小集团,甚至赶出城,在外面自生自灭……所有这些轨迹,有些难查,用了很久时间,但线索拿到,一一顺下来,就会发现事实清楚,逻辑明确。找到三皇子,并带三皇子离开的人,的确做了很多清除痕迹的动作,但那都隐在暗地里,不敢大张旗鼓,当年收养过,见过三皇子的人,有些被清洗了,有些早搬走了,改名换姓去到了别的地方,锦衣卫倾其所有努力,才能查到这些。” 申姜直接将证据摆在案前,供所有人看。 离得近的迅速查看,发现果然所有细节都对得上,包括最重要的证据——第一个从路上捡到三皇子的妇人口供,以及从家中柜底翻出的包被。 皇子用的东西和普通人不同,都是有特殊记号的,这个包被一看就知道是皇家之物,而那家人之所以留着,最初是因为东西一看就很贵,不如留下来等手紧时卖掉,至于没卖,压了箱底,差点忘记了,一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日子没穷的过不下去,二是他们贪财是贪财,却也觉得稍微有些不对劲,怕被事缠上…… 叶白汀道:“二十四前的江南行宫,尤太贵妃声称有孕小产,锦衣卫查出事实如下,宫女兰露未有生育,棺木中有小儿尸骨,女官尹梦秋曾有孕,小产后孩子尸体未找到,又有‘三皇子’弃于路边,针对事实做出整理,锦衣卫有以下判断——” “宫女兰露棺木里的孩子,是尹梦秋所生,因私通外男见不得光,她的孩子也不能见于天日,便被弃于他人棺木,她小产时正是和尤太贵妃同一日,孩子并未足月,甚至连七个月都没有,存活几率极小,这样也要生,概因尤太贵妃意外临产,需要她的孩子扰乱视线——” “尤太贵妃以有孕做局,前后诸多准备,看似争宠,实则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因在后宫之中,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她想保全自己,想走的更高,就得倾其一切算计,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就需要多条准备,暗度陈仓,拿别人的孩子去试险。” “那日发生意外,尤太贵妃临产,先帝被‘适时’调开不在,外面突然多了一堆牛鬼蛇神,有人帮倒忙,有人虎视眈眈,孩子在争抢中,难免会发生意外……我说的对不对,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浅浅叹了口气:“哀家早说过,哀家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刚出世的孙儿,保皇家子嗣安全,谁知尤氏反应过度,以为哀家要害孩子,抢孩子,竟用了这么多手段。” “你说的不错,尹梦秋怀孕是被逼的,小产也是被逼的,不管对别人什么想法,恨不恨,对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心疼?她来求助哀家,说想给孩子一条生路,哀家上了年纪,最见不得杀生之事,虽她不贞,事后放出宫也就是了,该怎么罚怎么罚,孩子却是无辜的,便想搭把手,谁知到底年纪大了,抵不过尤氏的狠心和套路……” 话说的再好听,做过的事却不能抹杀,尹梦秋的孩子对尤太贵妃来说是工具,对太皇太后何尝不是?太皇太后想要的结果只有一条,尤太贵妃不可以顺利产子,因这件事对她来说,会造成莫大的威胁。 叶白汀问:“您和太贵妃因孩子发生争执,‘商量不下’,最后开始了争抢,是么?” “哀家以为尤氏要害尹梦秋的孩子,想着这孩子差不多七月了,能活,便出了手,谁知尤氏那里竟有两个包被,两个孩子,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场面当然更混乱。 “你们双方人手争抢,互有博弈,却谁都没有得手全胜,最后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孩子丢了,是么?” “哀家也很遗憾,立刻着人去找了,但没找回来。” 叶白汀又看向尤太贵妃:“你知道孩子生下来,就会伴随这样的风险,对么?” “女人怀孕是喜事,谁不想安安生生的生下来,可别人不允许,”尤太贵妃目光淬了毒一般,掠过太皇太后,“本宫能怎么办,只有倾其所有,保护我儿。” 叶白汀:“帮你办这件事的人,是刑明达,对么?你察觉到对方来势讻讻,似乎势在必得,孩子在身边已经不安全了,便暗中寻了他,让他悄悄离开,帮你把孩子送出宫,暂时安放在妥善之处——” 尹梦秋的孩子,这时便是明面上的幌子,吸引太皇太皇视线,让她以为这才是皇子,但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眼神却很好使,发现了两个孩子的存在,尤太贵妃抵不住,不得不兵行险招。 “不管尹梦秋对刑明达有没有动过心,照刑明达脾性,对哪个女人都不会长情,也不会有太多心疼,他家中早已有了子嗣,这个私通得来的,死了也就死了,他也不心疼,反而因为此事,他彻底被握在太贵妃手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绝对忠心,他会很认真的去办这件事。” 事到如今,当年的事已然清晰。 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早就斗的水火不容,不管尤太贵妃的有孕是意外,还是谋局,她为了安全顺利,都得早早备上方案,从浅层障眼法,到深层烟雾.弹,到双子混在一起迷惑局,太皇太后亦深知后宫女人手段,一层层剥开,一层层侵蚀,中间肯定有出手对抗,双方互有得失,但最终的结果是,谁都没赢,遭罪的只有孩子。 不仅当时,此后这么多年,双方仍然互相算计背刺,彼此掣肘,谁找到了三皇子,谁背后在狡言引导三皇子,双方都没有表露出来,也不敢在明面上说,想要让先帝知道这件事,就得将一切圆融过去,要打造自己的不易,顺便把对方送进火坑,但双方博弈了这么多年,实力不相上下,没有完全把握,不敢这么做。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先帝知道了一些秘密,或者是,有人故意告诉他知道,多一重危机加身,他的存在反而成了负累,弄死了,不太好操作,中风重病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三皇子羽翼不丰,也没有很好的条件,不管先帝重病还是身死,都不好推到台前来,敌对方不会允许,这样突然冒出来,朝臣也不会信,最后继承大统的,只能是宇安帝。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纸里包不住火,利益结盟再牢固,秘密藏的再深,总有松动暴露的时候,三皇子听不听话,他势力已然很庞大,且已现于人前,多年给的承诺未有兑现,如刑明达这类人,便会失望,想反水,遂宫宴那一日,才出了意外,对么?” 第275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叶白汀的话, 信息量极大,几乎把宫斗的险恶摆在了明面上。 一些没有证据的猜测,他不会轻易说, 架不住大家有脑子, 会想。尤太贵妃当然不干净, 她所有行为不过是为了争宠, 为了宫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为了权势的延续, 甚至因为这份权势主体变更, 她甚至可以下手毒害先帝。 太皇太后呢, 也不是什么善茬,看起来慈祥可亲,口口声声疼爱孙辈, 一心盼着皇家子嗣,盼着宫妃开枝散叶,实则这个子嗣是谁生的都行,谁生的都可以操作,偏偏尤太贵妃不可以, 因为这个女人已经如日中天,再加上一个皇子,未来就更难料了。 她还有几十年好活,先帝不是她生的,跟她本就不亲厚,再来一个尤太贵妃生的皇孙, 将来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一个是当时的宫斗胜利者,一个是前一辈的宫斗胜利者,双方各有自己的利益考虑, 皇子诞生的瞬间,就是这个微妙平衡被打破的瞬间,关乎着自己往后的路,甚至死亡时的体面,怎么可以不重视! 遂尤太贵妃小产当日,双方就在战斗,三皇子丢失之后,战斗仍然未停止,甚至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针锋相对,有人想保,就有人想害,这个谜局才延续至今日,仍然没有明确结果。 头顶银河浩瀚,月华光晕辉洒,叶白汀收束所有时间线,开始讲说最后的重点——本次命案。 “天子赐宴发生命案,指挥使接到指令,立刻去往现场勘察,尸体在从官房回赐宴处的路上,俯趴位,新死,身上体温和常人无异,嘴唇青紫,指甲同色,是非常明显的中毒症状,死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外伤,在左额侧,太阳穴的位置,现场表现稍稍有些着急,作案手法混乱失序,凶手显然下手很匆忙。” “韩宁侯夫人单氏,是之后大雨日被抛尸湖内,锦衣卫打捞出来,发现其死亡原因并未入水溺死,反倒符合冻死表征。” 叶白汀把当日验尸表现,理论分析,一一说来,百姓和官员们也就明白了,这凶手心够细啊,为了混淆视线,让锦衣卫以为人是淹死的,而不是和刑明达死在同一日,凶手杀人的准确时间没有了,凶手还怎么锁定! 不过神还是面前这位少爷神,这种连环套的局,别人一看就一脸懵的事,换个人来不知道会歪到什么方向去,少爷一验就验出来了! “……还有最后一名死者尹梦秋,经检验死于毒杀,她和刑明达死状一致,毒以酒入,符合水生芹叶钩吻特征,这种毒,只在与太贵妃有关的事件中出现——”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锦衣卫怀疑太贵妃,不是理所当然?” 尤太贵妃冷哼:“本宫宫里的东西,就都是本宫用的了?长乐宫那么大,虽冠着本宫的名,实则本宫所到之处,所用之物,不过是十之二三,大部分空间物品,可都是人偷了,抢了,被人栽赃陷害?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跟本宫作对,怎的不问问?” 叶白汀知道,她这话是在嘲笑他,对这件事大概率是猜测,没有切实证据,就算东西是她宫里的,无人见她亲自使用,便不算铁证。 他也不着急,还真从善如流的转向太皇太后:“韩宁侯夫人单氏,是为您打听消息的人吧?” 太皇太后眼皮微垂:“她的确同哀家更为亲厚。” 只承认关系好,却没说其它。 叶白汀:“您和尤太贵妃有颇多龃龉,双方误会早就成了死结,解不开,会互相提防,竭力隐瞒自己的秘密,你知道很多事,也做了很多事,但有些对方瞒的很死的东西,你仍然不知事实全貌,你也好奇,想要究根追底,或者引导偏向,你知道尤太贵妃找到了三皇子,便从中作梗,做了一些事,你没下杀手,我猜,你是不是想引导尤太贵妃养虎为患,自食其果?” 对方护的很紧,三皇子这个人,她是杀不了了,但是将人引入歧途呢?让他们母子生仇,不管谁死在谁的手下,不都是一件快事? 太皇太后没说话,不知是没话说,还是默认了此事。 尤太贵妃终是忍不了了,气的拍了椅子站起来:“你个老虔婆,老不死的毒妇!真当凭着那一套假慈悲,就能掌控所有,影响所有么!儿子是本宫生的,母子亲缘天地馈赠,就是同本宫亲,就是跟本宫一路的,你待如何!还说服本宫的人为你所用,怎么梦的那么美,尹梦秋当年向你求助了又怎样,回宫后还不是掌控在本宫手里,本宫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皇太后撩了下眼皮,轻描淡写:“果真?你真确定她是你的人?尤氏,脑子是个好东西,适当低调反省,才能让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竟然当场撕起来了! 百姓百官们可谓是大开眼界,能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真是何德何能! 叶白汀便也明白了尹梦秋最开始跟他们说过的话,说这宫里有阎王也有小鬼,想要活着,能往前走,就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她那时话音带着嘲讽,也带着无奈,这里面鬼神说的都是谁,也很明显了。 光是想一想,他就能明白尹梦秋的处境有多难,开始是被当成工具人,后来也是,她想活着,得用尽所有的聪明才智,才能做好这个‘双面间谍’,夹缝中挣扎,让自己留条命…… 现实还真是,比什么话本子故事都讽刺。 可尽管到了现在,理清楚当年的事,叶白汀还是得转向现场中另一个人:“本案凶手,其实是你吧,富厂公。” 众人又不懂了。 今天晚上所有事,从二十四年前捋到十三年前,从三皇子身世,到刀光剑影全在暗处的宫斗,大家可谓大开眼界,动机找到了,杀人的毒药也找到了,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尤太贵妃身上,认为她才是凶手的时候,怎么突然变成了富厂公? 富力行被点名,竟然没半点惊讶或慌乱,看向叶白汀:“少爷怎么会认为,这案子是咱家做下的?” “因为这份果断又不果断,聪明而又不聪明。” 叶白汀看着他:“刑明达和韩宁侯夫人单氏的死,看上去动手的都比较突然,是因为意外吧?这两个人知道当年的事,或知道一二,或知道七八,若整合比对,有其它图谋,长乐宫风险暴露,会有极大危机——你为了自身主子利益着想,下手杀人,动机很容易理解,我们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你知道当年一切,知道风险来由,知道去控制和应对,为什么中间隔了这么久,才对尹梦秋动手?她是当年事件最核心的当事人,最应该在你的提防范围内,不是么?” “经过几轮证据线所比对后,我们认为,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凶手对当年一切有所了解,却又并不完全知道。比如只知表层,利害关系,能猜想到大概的对抗程度,发生了什么事,引发了怎样的结果,却不知最内里的根本机密。” “而所有案件相关人中,包括死者,都曾是江南行宫事件发生的见证人,唯有你——富公公,你是在先帝回京之后,慢慢崭露头角,走到长乐宫,一步一步,成为今日的富厂公,权责滔天的。” 安静片刻,叶白汀眼梢微抬:“尤太贵妃是不是不太信任你?你们关系看似和谐,利益早就一体,她有很多事要依靠你,你这辈子也不可能脱离得了她,本该互相信赖,依靠,但你们到底没有共同经历过那段‘非常重要’的时期,她对你其实有所隐瞒,你自己内心也知道这一点,是不是?” 良久,富力行才叹了一声:“二十四年前,我的确不在江南,我以为,这应该是排除我是凶手的理由?” 叶白汀:“如果尹梦秋的死亡时间提前,或许就是了,但尹梦秋的死,明显是案发之后,你探知分析到了更多信息细节,认为她潜在危险很大,才下的手。” “就像你杀了单氏,没有立刻暴露出来,而是耐心的等了等,到雨天才抛尸湖中,你很有耐心,观察也足够细致,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一直都在窥探案件发展程度,并且根据这些表现,思考分析下一步要怎么做。你在宫中暗处,视线始终不离指挥使,申千户,以及为案子忙碌的锦衣卫和禁卫军,甚至有时上前搭话试探,就为获取更多的信息。” 申姜猛点头,都想自己站出来作证了,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他在宫中行走查案时,不止一次偶遇富力行,对方每回都很客气,一副乐于助人的样子,他差点就信了! 还好少爷提前提醒过,他才没有踩这些坑! “诚然,水生芹叶钩吻之毒,只有长乐宫有,尤太贵妃使用此毒处理过很多对手,熟练之后连线索证据都露出的不多,但在早年,她有很多疏漏的地方,此毒因为少有人知,隐秘安全,自她进宫起,遇到特殊困境难题,就会拿来使用,本次案件死者中此毒,她最有嫌疑,但富公公你,也是长乐宫的人,是现在她最信任的人,以你的身份地位,知道这个毒,拿到这个毒,甚至控制它的来路和处理,都很容易,且你用酒水,也很方便。” 叶白汀话音轻朗:“刑明达一直都在尤太贵妃拉拢下,与你很熟悉,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天不背叛,你就不会伤害他,遂对你并没有什么提防,那日你大可以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微笑靠近,走到他身边,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伸出背后手中握的,包有冰块的帕子,用力砸向他的额头……” “你也可以随便传个类似‘太贵妃召见’的理由,截住韩宁侯单氏。她虽与太皇太后关系亲厚,可毕竟本身不是贵人,贵人有召,她只能去,大约想着反正在宫里,前头太皇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在,谅太贵妃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你可以寻个理由说太贵妃绊住了,要稍后才到,并且亲切的招待她酒水,使其饮醉,轻易引往,或者拖往你宫的冰窖,制造另一个杀人事实。” “你当时就想好了,宫中御宴,死一个人已经是很扫天子面子的事,不能再过,若能成功混淆杀人时间,别人查起来也会很难,你并未预料到日后会有大雨,但这场雨明显更有利于你抛尸,你当机立断,利用大雨视线遮掩,宫中活水河渠,将尸体抛进湖里,试图制造溺死假象。” “尹梦秋是不是因为这个案子产生了不安?她自回京后,就和尤太贵妃拉远了距离,是为了自己安全,也方便尤太贵妃避嫌,这是被默许的,二人关系多年以来一直都不亲近,甚至有些微妙的紧张,这在你看来才是正常的关系,遂你没往深里想,但现下,此刻,她表现出来的焦虑,和对尤太贵妃不一样的情绪,让你感觉不对劲……她可能想求助,但尤太贵妃已经不需要她,你现在既然是长乐宫心腹,就得负责处理这所有的麻烦,是么?” 叶白汀看着富力行:“所有你之行为,都是主子娘娘明示或暗示下,你是忠心为主,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前程利益——可你做这些事,就没有一点不甘心?你的主子娘娘利用你,把你作为最好的刀使,却不肯将一切托付,你努力这么多年,身家前程未来都押在了长乐宫,忠心耿耿,她却连这么重要的秘密都不告诉你,还得你自己猜测,自己琢磨着行事,不委屈么?”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富力行,细品他的神情,以及接下来的话。 尤太贵妃却先开了口:“本宫竟不知,你暗里为本宫做了这么多事。”她轻轻一叹,“虽你做下这么多恶事,在世人眼里罪大恶极,本宫仍然感激你,多谢你为本宫做的一切,然国法不容有私,只能盼将来其它机会,能回报一二了……” 这什么意思,不要太明显,她不是替手下洗白,而是在告诉他——你乖乖的背了这个锅吧,不要再另生事端,我会记得你,回报你。 至于这个回报是什么……双方主仆那么多年,别人可能不知道,尤太贵妃一定知道富力行的弱点在哪里,这是威胁,也是掌控。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富力行微微垂着头,半张脸融在光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很久没说话,尤太贵妃就越来越自信了,这不是会背叛的样子。可视线移开,再看左右,锦衣卫也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仇疑青就算了,看不太出来,叶白汀神情也有点收着,申姜的表情就不一样了,太外放,好像卯足了劲,兴奋地等着什么似的…… 尤太贵妃就有点不自信了,这群人怎么回事,难不成她的人,她捏有把柄的人,还会背叛他不成? “少爷说的不错,我就是本案凶手,刑明达,韩宁侯夫人单氏,女官尹梦秋,都是我杀的。” 富力行这一说话,尤太贵妃一颗心立刻放回了肚子里,肩一松,腰一挺,掠过现场的视线都带上了杀气,怎么样!这就是本宫的本事! 这是第一次,叶白汀没看到富力行脸上的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以‘我’自称,而不是‘咱家’。他严肃正经时原来是这样,和平日谄媚模样一点都不像。 “那日宴上,刑明达和中途出来的韩宁侯夫人单氏见了面,单氏问及他当年之事,有关三皇子的出生证据,以及现在人在何处等,刑明达没直说,但表示了投靠意愿,他说要亲见太皇太后,才会道出所有实情,单氏答应了,说稍后立刻禀报太皇太后,叫他去回话。” “二十四年前的事,我并不尽然清楚,当时也不在现场,三皇子于行宫丢失,这么多年下来,双方功夫使在私底下,并没打到明面上来,我起初不知道,是这几年,三皇子在外名声屡屡出现,我才觉事情不对,慢慢开始了解。主子娘娘并没有告知我当年之事,只含糊说了些线索,也未认可宫外三皇子之名,但她在我这里,向来说话不是那么清楚的,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件事宁寿宫很重视,我们就得好生应对,总之不能叫对方得了好处。”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止一次找过刑明达,不止一次提醒他,有些东西可以不跟我说,但也别想跟别的任何人说,背叛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的,我以为他聪明懂事,但很明显,他不是,他大概是以为我和娘娘在诓他,没把他当自己人,要反水。” “皇上皇后就在前头宴上,稍后等刑明达成功面见太皇太后,有些事就晚了,我必须得当机立断——” 富力行看向叶白汀,眼神很平静:“少爷说的不错,我就是那么杀人的,刑明达没有提防我,我用了冰,和毒。” 叶白汀:“包着冰块的方帕,你放哪了?” “那方帕本是席间之物,我来不及准备别的,只能暂时取用,事后放在廊柱缝隙,本打算稍后回收,找回去却发现,已经不见。” 叶白汀懂了,想必是缝隙里并没有塞得很紧,经不起风吹……他和仇疑青才会在宫中寻到方帕。 “毒呢,怎么下的?”他又问,“发现死者后,御宴现场即刻封存,检查发现,只有刑明达的酒里的毒,不管规矩还是其它,你都不可能有作案时间。” 富力行浅叹:“是啊……我没有时间。” 叶白汀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到了:“刑明达席间饮的酒,本是无毒的,你没机会也没办法投毒,但他死后被发现,天子过去,下令所有人不准动之前,是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的,你那时在酒杯里放的毒!” “少爷聪慧,”富力行鼓掌微笑,“所有人都看着的时候,我当然下不了毒,但宫中规矩,反应时间,我比谁都熟,自然能在事后卡个点。” “当时的确很偶然,我听到了刑明达和单氏的话,就觉得不对,该要有动作,毒物这种东西,并不是日日带在身上的,但我取用很方便,宫里小路,哪条快,哪条近,我比尹梦秋还熟,随便在外边取一杯酒,下了毒,拦住刑明达,说敬他一杯,他不可能拒绝,但今次不知怎的,药效一直没发作,我心中着急,目送他去了官房,出来后要回宴席,才取用了之前借口离开,带回来的冰盒里的冰……打晕了他。” “用过的酒杯和帕子不一样,不用特别处理,顺手扔进湖里就沉了,飘不上来。” “单氏是我解决完刑明达,寻过去,言明主子娘娘相请。四外无人,她不敢不去,我让她稍等,送给她酒,她不敢不喝,饮醉了,我哄几句,她就被我诱到了冰窖……” “此后抛尸,试图混淆死亡时间一事,和少爷想的一样,我只是不想被抓到。锦衣卫动作很快,早晚会寻到冰窖,我时间不多,既然老天助我,下了场大雨,就顺便了。” 富力行说着,突然一顿:“此前如我所想,锦衣卫并没有想到冰窖,搜查范围都在寻人,前两日指挥使突然亲自寻来,我就知不对了,你们应当是找到了证据?” “这便是你另一个失误了。” 叶白汀道:“你为了杀人事件不暴露,将单氏抛尸后,把冰窖里她躺过的地方仔细清理,甚至铲薄了一层吧?还重新浇了冷水,冻成新的冰层。你的确聪明,但我们指挥使心细如发,还是发现了这点不一样的痕迹,你身为厂公,在宫中伺候多年,应该知道宫里娘娘用的冰,都是用干净水,山泉水特制,直接食用都可以?” 富力行眼皮一颤,立刻懂了自己错在哪里:“我在雨天河渠取的水,没那么干净。” 因为下雨,水里会多很多浮游杂物,他匆忙做事时可能没顾上,看起来都是干净的,但事后成了冰,浅浅剥出来,化开,没准可以发现内有杂物,并不怎么干净…… 他闭了闭眼:“万万没想到,我认为天.衣无缝,混淆死亡时间的方法,竟成了无可辩驳的罪证。” 到这里,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尹梦秋也是我杀的,我原本不知道她在当年事件里参与了那么多,主子娘娘特意削弱了她的存在感,宁寿宫也未提及,甚至对她态度也没有过好或过坏,我连怀疑都没有,直到这件事发生,我才觉不对,盯了她两天,才看清一二事实……主子娘娘安全紧要,我未来的前程也很紧要,她这般沉不住气,将来怎么可以为伴?遂她必须得死,她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她。” 他直接承认罪行,案件至此,算是真相大白,四外围观的人们总算松了口气,什么大快人心,锦衣卫威武,天子英明等等诸多情绪还没涌上来,不知感叹世事多变,还是骂一骂奸佞不要脸好时,现场情况又变了。 富力行认罪是认罪了,最后话锋却换了方向—— “可这所有,难道就是咱家个人的错么?咱家虽杀了人,该当受律法裁决,但这些所谓的陈年旧事,跟咱家有什么关系?咱家只是被命令,被指使,必须做这些事,都是主子娘娘的意思啊。” 他还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大家都知道,奴才只是为主子卖命的,咱家一条小命,握在尤太贵妃手里,可不是她叫干什么,就得昧着良心干什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尤太贵妃气的,直接站了起来,“哪来的胆子这般污蔑本宫!” “瞧娘娘这话说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家这都要死了,还不能为自己拼一把?” 富力行当然敢。 他想起两日前指挥使找到他,和他说过的话。当时形势不算明了,但今日太明白,那是提点,那是给予他方向! 案子没破,一切瞒得死死,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当然不会随便挪窝,先观望再说,可现下,今夜,少爷一边问话一边观察一边拿证据,明显是把所有事实都捋清楚了,给他的时间早不多了!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指挥使的意思,大势已不可趋,前方抉择非常重要,做奴才的卖主,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对将来前程非常有影响,可他现在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前程?不如狠撕一通,把尤太贵妃给卖了……她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铲除她对天子,对大昭来说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而他在长乐宫伺候这么多年,谁能比他知道的秘密更多? 他这不是有错,反而是有功啊! 前思后想,他都打算好了,诏狱其实挺好,有指挥使和少爷,里头没有乱七八糟的规矩,还有特殊晋升渠道,比如那个什么小镯子机会…… 他这回算是揭发有功,哪怕判个死刑,都能缓两年再说,今年天子大婚,明后年没准就有小太子降生,届时大赦天下,他怎么就没有活路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他好好表现,努力立功,未必没有机会。 尤太贵妃不知富力行心中是怎么打算的,但今日已然撕破脸,她的秘密,对方知道的最多,这一劫怕是过不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个决定。 她突然往前两步,视线扫向人群,眸底映着烛盏,似燃起烈火:“你娘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不站出来?” 第276章 这份礼物刺不刺激 京城百姓万万没想到, 今天晚上经历能这么曲折离奇,真是脑子差一点儿,都跟不上形势反转的速度。 这也太快了, 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现在这场面什么意思?富公公是凶手, 杀了人, 他承认了,但转头就把主子给卖了?尤太贵妃不但承认了三皇子是她生的,还直接喊了出来,这意思是,三皇子就在现场? 众人立刻警惕的看看左右,看看四方, 一瞬间看谁都带着怀疑,哪怕是个姑娘,都怀疑三皇子是男扮女装,今天晚上过来是憋着坏呢, 想搞事! 胆子也忒大了, 这里这么多人,他竟然敢来! 所有人神情都很紧绷,现场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站出来。 “噗——” 一片安静中,这样的笑声非常突兀, 且非常显眼。 尤太贵妃脸上挂不住, 狠狠瞪向叶白汀:“你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叶白汀是真的觉得很可笑:“太贵妃凭什么以为,抛弃孩子那么多年,压制他控制他那么多年, 他到现在,二十三岁,同龄人已经做父亲的年纪,他还能对你孺慕有加,渴望亲近你,想要保护你?” “为什么不可以?”尤太贵妃仿佛不理解他的话,气的面色狰狞,眼角皱纹丛生,再也没了宠妃养尊处优的架势,“本宫生了他,本宫所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为了他,你们这些人,今天你们这所有人,哪有资格看本宫一眼!本宫又为什么忍受屈辱,由着你们在这里审问本宫!” 她气的不行,手指往外一指:“本宫不把他接回来,怪本宫么?要不是那个老虔婆阻着,我们母子早就能团圆,要不是你们锦衣卫百般阻拦,这也查那也问,我们母子早就见了面,这大昭天下也能换个模样,安安生生无人可阻,无人可挡!这天下本该是他的,龙椅本也该他坐,本宫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做所有的事!” 她似乎被叶白汀的话戳到了心窝子,有些控制不住:“ 人本宫为他准备,钱本宫为他准备,刑明达本宫为他哄着,连本宫最信任的富力行,知道本宫喜欢隆丰商行的东西,经常为本宫采办,为此事上了花船,都不知道本宫为何喜欢这个商行的东西,本宫喜欢的是商行么,是本宫的儿子!连这个商行,都是本宫亲自盯着,各种防备太皇太后黑手下,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本宫做了这么多,你竟然说本宫不配?” 尤太贵妃这一段话说的又急又快,四外百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了疯,但感觉……后宫女人也不过如此,不是个个都知书达理,性洁高雅的,急起来,和那些不讲理的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配不配,还真不是你说了算。” 叶白汀不再看她,侧身转了方向,视线滑过望不尽的人群:“中秋佳节,万家团圆,人间灯火,伴月长明,所有人都有家,所有人都有家人,所有人在这个晚上,都能和最爱的人一起,笑谈聚宴,享受人生中最温暖,最闲适美好的时光。” 他目光滑过人群中的姐姐,双胞胎,再到锦衣卫,申姜,仇疑青…… 眼底慢慢变得柔软,有光亮缓缓聚集,像点亮了夜空的星子,像高高悬起的皎月,随便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欢欣,他的满足,这一刻他的存在,比空中圆月还要耀眼,整个人像在闪闪发光,让人嫉妒又羡慕。 叶白汀略等了等,让这一颗的效果持续更久,才扬声道:“三皇子——想必你在以往岁月里,无数次幻想过这种瞬间吧?既然今夜有机会,何不出来,与你的娘亲团圆?聪明如你,定然知道过往岁月里,那些所谓的‘取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不想亲口问一句她,为什么?”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默默在心里计数,一,二,三…… 没数到五,人群中就突然出现小小喧哗,一条路从百姓中间挤开,一个人分花拂柳般,从远处走了过来。 身量不高,体型偏瘦,五官称得上俊雅,走路姿势也是刻意练习过的,端的非常稳,如君子之姿,和宇安帝走路姿势非常像,甚至唇边也带着类似弧度的笑意。 可有些人是经不起细看的,比如这位三皇子,尽管唇边带笑,却未及眼底,他的眼神很冷,埋尽了冰霜,那是寂灭万物的阴戾,他一点都不温柔,还有他的姿势,看起来很标准,很端方,但他自己很不喜欢这样的走路方式,袖子里的手握成拳,根本不怎么摆动,反而更不和谐了。 京城里有认识他的人,已经叫出了声:“方,方之助!” 不,不对,这个人已经不能叫方之助,他是三皇子,方之助只是他的另一个代号身份! “噗——” 这次不是叶白汀,申姜是真的有点憋不住,要不是这么多人在,他得当场拍大腿。亲娘召唤,怎么叫都叫不出来,还发了脾气,又急又羞又怒,说自己多苦多可怜,自己多配,三皇子就是不出来,就是看着亲娘丢人现眼,一点都不管,可少爷一说话,勾勾小指头,他就哈巴狗一样出来了…… 就问尤太贵妃,打不打脸,难不难堪! 人群里百姓本沉浸在‘原来三皇子真在这里,原来三皇子长这样’的惊讶里,没察觉到这一点,听到这笑,他们看看憋的不行的千户大人,再看看上头尤太贵妃的脸…… “噗——” “噗噗——” 人们此起彼伏,憋笑憋出了个潮起潮落,连绵不绝的场景。 尤太贵妃眼泪都掉下来了。 这群贱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不过周围这所有一切,都不影响三皇子的动作,他稳步往前,一步一步,走出了人群边缘,到了现场空地。 官兵不可能让这样的危险分子上前,锦衣卫的绣春刀,禁卫军的长刀长矛,甚至暗处弓箭,皆齐齐举起,对着他走过来的方向。 气氛顿是变的冷冽,针锋相对。 百姓们也才回过味,对啊,现在可不是什么看笑话的时候,这个什么三皇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要祸乱大昭啊!不仅计划,人家还干了那么多坏事,怎么可以再让他往前走,给他机会行刺君王! 百姓们也围了过来:“你给老子站住,不许动了!” “别以为我们会怕你!” “再敢往前就杀了!” 一个人的话或许不会有力量,一个人或许不够有那么大胆量,但是所有人一起呢?这些声势,这些人群,创造出来的声浪气势是很吓人的。 三皇子却仍然很稳,看着抵过来的刀尖,眸底充满调侃,话音慢条斯理:“看起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知道我今夜会来?” “你的主意?”他看了眼叶白汀,又看仇疑青,“还是你?”最后,目光落到了宇安帝身上,“难不成是你?” 他微微偏了头,笑容阴鸷又危险:“宇安帝,我的龙椅,坐起来滋味舒服么?坐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呸!你算哪根葱!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什么叫你的,家里要是缺钱,买不起镜子,老子可以大发慈悲,赐你滩尿!” “竟敢目无礼法,挑衅君王,指挥使您看——还留着他干什么,动手啊!” 百姓们比当官的还急,他们大部分人想法简单,性格淳朴,最信奉善当赏,恶当罚,善恶必有报,那什么乌香,操控科举,买卖官位,贪污受贿,哪一样不是大罪,不知折了多少人命进去,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就当街砍头问斩! “我看谁敢动!” 三皇子阴阴一笑,突然撕了身上外袍,露出胸前腰间绑着的东西。 那是一颗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瓶子,做的非常精致小巧,每一个都颜色不一样,或深或浅,每一个里面都明显放着东西,细长瓶颈用皮绳拴好,一圈一圈,缠在他身上,从胸到腰,一共四层,看起来密密麻麻,极为吓人。 因为琉璃瓶子很小,占的空间也不大,夜里视线又暗,又是藏在衣服底下,大家才没看出来。 “肃静!” 百姓们还没讨论,就被仇疑青过于严厉的声音压了下来。 三皇子低低的笑了:“别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指挥使应该很清楚?” 仇疑青眉宇藏锋,眸有杀意:“雷.火.弹,你改装过?” 三皇子弯唇,眼底闪着诡异的光:“指挥使果然懂行。听说最初用在瓦剌战场,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的雷.火.弹,本就是你造出来的?可惜那玩意太大,不好携带在身上,不过这东西,我的人也拆过……还记得之前京城街道上,到处爆炸的琉璃瓶子么?” 仇疑青当然记得,不但他记得,锦衣卫所有人都记得,街上百姓也记得。 “案子的凶手,你们找到了,跟瓦剌细作有关,但你们应该不知道,这个制作过程,我的人有幸在旁观,图纸也另外抄了一份,还在别处试验,找到了更稳固,更特殊的制造方法——” 三皇子指着胸前的小瓶子:“看到它的喷口了么?只要我拉住引线,里面的火药就会嗖一声,和烟花一样炸出来,以随机方向溅射,可能往前可能往后,可能东南西北,各方向都有,没人控制得了,包括我自己。” “我呢,生下来贱命一条,好像没什么可惜,死不死也没谁在意,没关系,但你们的天子,你们的皇后,你们的官员,你们的百姓——” 他说着,突然暧昧的笑了一声,视线从仇疑青滑向叶白汀:“还有你的小心肝,你舍得他们死?” 别人还没说话,尤太贵妃先受不了,一脸不赞同的看着他:“你给本宫停下,不准——” “你闭嘴!” 三皇子话音狠戾,却看都没看尤太贵妃一眼,仍然看着仇疑青和叶白汀:“如何,这份礼物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叶白汀眉梢微挑,没有说话。 三皇子闲庭信步般,往前走了走:“你看,你们都能猜到我不会错过今夜,一定会来,老早就暗中准备布局,要逮我现形,整个问案过程都由仵作主导,指挥使隐在暗中,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一会儿,又布置了什么,我为什么,不能也做点准备?” “你们个个都很重要,家国重要,亲人重要,百姓重要,没一个人可以被牺牲……十三年前就如此,现在还一样,伪善的这么让人恶心!我不一样,我命贱,敢玩,也敢赌!不就是死么,你们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我,看谁会为我陪葬!” 早在雷.火.弹三字出来的时候,现场就一片安静了,百姓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武器,之前不知道,从去年冬开始经历的那几场危机,他已经完全知道这是个什么危险东西了。 这三皇子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不管身上流着什么血,都是天生反骨,要危害世间的! 想到当时案子细节的,更是细思极恐,当初那个琉璃小圆球的炸.弹案,锦衣卫办的很清楚,事实明确,证据确凿,那是瓦剌人的细作组织干的,三皇子现在直接承认这件事,岂不是认了和瓦剌有勾结? 大昭律有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这三皇子是谁生的,谁的种,胆敢做这种谋朝篡位,通敌叛国之事,都罪不容诛! 他还很骄傲,以自身性命相逼,惯的他!这就是个疯子! 换了往常,大部分百姓第一反应大约是拔腿就跑,任谁遭遇生命危机,第一反应都是如此,可今天不一样,在听过那么多过往,看到这么多人曾默默无闻为大昭做了多少之后,心内血性很难不被激起,他们非但没跑,还一个个往前,甚至和锦衣卫禁卫军面对面了,把三皇子给包围了起来。 “皇上娘娘和指挥使先走,放心,咱们绝对叫他走不出去!” “不就是炸几个烟花,怕个蛋!” “不就是个死字,老子认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愿意殚精竭力,安.邦平乱守护我等,我等也愿意舍身相护!” “大昭要盛世繁华,京城要热闹平安,子孙要繁荣昌盛,不能被这么个糟烂玩意儿给祸祸了!” 皎皎月光中,人们坚定不退的神情,发着亮的眼睛,那么诚恳,那么炙热…… “真是……让人恶心。” 三皇子手指伸往侧身,看着就要拉断一条引钱。 “都退后!” 仇疑青神色威厉,站在人前,距离三皇子最近的地方,视线鹰隼一般,锋利滑过人群:“天子驾前,锦衣卫在侧,自有行事规矩,谁人胆敢不听令下,一律照反贼处置!” “可是指挥使……” “都退后!” 百姓的眼底发红,一个个冷着脸抿着嘴,不想退,他们懂,指挥使话说的严厉,其实仍然是保护他们。但经身边聪明人小声提醒,心下一转,也明白了,这会儿阵仗有点乱,三皇子敢这么出来,定然做了万全准备,没准就派了人换了普通衣服混在百姓里,就等着时机挑拨离间,或上前行刺呢! 他们得听话。 就是有点憋屈。 座上宇安帝早就放开了越皇后的手,面上笑意收起,眸底有墨色波涛暗涌:“朕自出生就几经磨难,往前每一步似都危机重重,幸得上天护佑,一路行至今日,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能在朝堂奏折间,施展抱负——再者,安将军守护的战场,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 他的话音没那么威重,也没那么激奋,浅浅说来,却让人心生波澜。 对啊,眼前的天子才是得上天护佑的真龙天子,龙骨加身,必是遇难成祥的,怕什么?再说还有安将军,什么样的仗没打过,什么样的局没见过,还真用不着他们帮忙,他们得要点脸,别拖后腿啊! 百姓们迅速往后退,退是退了,由锦衣卫隔着,到了一个略远,大概不会波及的范围外,但谁都没有走,仍然看着前方。 三皇子看着这一出你来我往的‘闹剧’,眼底越来越烦躁,情绪不怎么好,手指再次蠢蠢欲动。 安静气氛里,叶白汀的声音淡淡传来:“不觉得可惜么?” 三皇子眯眼:“你说什么?” “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忍受着各种屈辱,各种质疑,东逃西蹿,好不容易能在今夜走到这里,光明正大的领个身份,还得靠炸弓单威胁才能不被清除,随时都有可能死,不觉得可惜?” 叶白汀视线转向东侧,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娘,可是很心疼呢。” 尤太贵妃是真着急,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她的确料到了一些事,为此做了些准备,可锦衣卫实在太精,内里查案细节,仇疑青捂的死死,一点都没透出来,让人从申千户那里套话,她以为足够小心,以为套到了,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憨,实则给出的东西全部都是假的,她的准备偏了方向,完全派不上用场! 叶白汀也是真够细致聪明,很知道怎么样问话最戳人肺管子,一步步下套,一句句引导,竟让她都乱了阵脚! 她表情焦急表情很明显,三皇子却仍然没转头,直直盯着叶白汀:“你觉得,我会顾及她?” 尤太贵妃终是没忍住:“不要做傻事——只要人活着,什么都能有!你先把你身上的东西……” “闭嘴!” 三皇子话音中满是戾气,尤太贵妃闭了眼,眼泪掉了下来。 叶白汀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朋友不多,上次把我‘请’到船上,方式不怎么君子,人却看起来很寂寞,你有很多很多心里话,想要同人说,又认为别人不配,不理解你,便更不想说了,是么?今夜月圆灯明,共此美景,要不要聊聊?” 三皇子手指在引线上留连,似乎很放松,唇角勾起邪恶弧度:“太无聊的话题,我可不感兴趣。” 叶白汀:“那方才我的问案,合不合你胃口?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确定了亲娘是谁,不开心?”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三皇子嘴上说着开心,却没看尤太贵妃一眼:“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有本事的,待在这里太浪费,仇疑青那根木头,宇安帝那个惯爱演的假货,不能让你发挥的淋漓尽致,不若跟了我,你想玩什么样的局都有,想和怎样聪明的人交手都可以,你需要的是更刺激更带劲的舞台,只有我才能给你。” “是么?”叶白汀却没接他的话,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点什么,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尤太贵妃,似笑非笑,“我怎么看你不像很开心?” 三皇子冷了眼。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矛盾?” 叶白汀看着他:“你的经历,你做的事,让你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太贵妃的人找到你,说她是你娘,你不信,但你得靠她积蓄的势力为你所用,所以你不能表现出不信,但你心中又想弄清楚真相,一直在纠结,你一定自己查过,可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你也没信,认为这是别人操纵着,故意送到你手上的,你想借锦衣卫帮这个忙,帮你确定心中所想,可发现事实真正如此,又怅然若失,没一点满足的欢愉……你到底想知道亲娘是谁,还是不想知道?” “亦或是你心中其实早已确定,只是不想面对?” “你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想问她一句话,对不对?”叶白汀声音微缓,有一种很特殊的韵律感,像春雨打过石台,像落雪无声,“你想问一问她,为什么抛弃你,为什么不像其它的娘亲一样,为儿子用尽全力,以她的地位手段,如果真的想要你,是可以把你带回到身边养的,只要付出一点点代价……不是么?” 尤太贵妃大怒:“你少在那里挑拨我们母子之情!” 叶白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们之间,竟然有母子之情?你当他今日来,真是对你有孺慕之情,出头救你的?” “你知道什么!我儿子当然——” “你、给、我、闭、嘴!” 三皇子第一次直视尤太贵妃,语出凛冽,眼底一片森寒。 所有人这才回过味来,三皇子哪有什么亲慕恭孝,他并没有对这份‘母子情’感动半分……有人想起了叶白汀之前质问太皇太皇时说过的话,说太皇太后故意引导,想要尤太贵妃母子成仇,自杀残杀,让尤太贵妃尝一尝养虎为患的苦楚……眼前一幕,明显说明了什么。 后宫中人的斗争,竟这般惨烈么! 叶白汀看着三皇子,继续:“如今人就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要一个答案么?” “呵。” 三皇子冷笑一声,从旁边拖了把椅子,掀袍坐下:“行啊,你自以为很了解我,是么?那咱们就玩个游戏,我给你这个面子,只要让我玩的开心,这雷火.弹么,我可以晚点再炸。” 尤太贵妃一脸难以置信,忍不住提醒:“这不是胡闹的时候!此刻你应该在别处,而不是在这里,玩什么游——” “我说过了,你给我闭嘴!” 他手指往前一伸,破空声响,箭矢携风而至,直直冲着尤太贵妃的方向。 尤太贵妃躲之不及,胳膊擦伤,立刻见了血,但不管从箭矢的方向还是力度,都能看出来,别人是有意射偏的,很给她留面子了。 但她仍然很受伤,看向三皇子的眼神更加难以置信—— “我是你娘,是你亲娘啊!” 作者有话要说:  猜凶手环节的红包发啦~虽然有些事还没写完,但是没错,本案凶手就是富力行!如有作者眼瘸漏发的宝宝,在评论里踢一脚哦~(づ ̄3 ̄)づ╭??~ 第277章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箭破长空, 血染裙衫。 三皇子完美的用行动诠释了,对宫中这位亲娘的不在意,受伤流血一点都不心疼, 一点都不难过, 甚至可以亲自给予。 围观众人都惊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今夜来到这里, 不惜自杀也要现身,难道不是因为割舍不下的母子情分么? “本皇子想干什么, 想要什么……” 三皇子似乎很满意现场效果,微笑着往前,没再刻意绷着, 姿势反而更加自如,他视线落在叶白汀身上:“你不是都知道?说说看啊。” 叶白汀神色安静, 并未被这一点血色惊到:“你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被抛弃, 为什么不被认可的答案,你想要被理解,想要被珍视, 不带虚伪, 不看你的身份,只因你是你的那种——但很明显, 尤太贵妃给不了你。” 尤太贵妃捂着流血的胳膊,唇色惨白,满面羞怒:“本宫没有扔了你,没有必要,不然之后何必找你, 何必扶你!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要被那个老虔婆给骗了! ” 可事情发展到现在,现场围观的人都看明白了,为什么少爷之前那么问话,为什么尤太贵妃开始还能稳得住,被少爷一激就发火了,因为这就是关窍所在啊! 你尤太贵妃要真觉得问心无愧,真觉得自己做的所有一切对得起孩子,经得起世人拷问,你恼羞成怒什么劲?你要不是被戳到了肺管子,怎么会这么跳脚? 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你怎么就不愿意相信哀家,哀家是真的没做什么。” 太皇太后视线淡淡掠过尤太贵妃,浅浅叹了口气:“孩子是你自己生的,也是你自己扔的,这普天之下,生产之后就把亲子抛弃的母亲,你怕是头一个?” “当年他还那么小,将将落生,粉团似的小人,还没你的胳膊长,你就敢狠心让人带往宫外,扔在路边,那可是冬日寒春的天气,江南再暖,不似京城雪多,寒时的霜雨也是能要人命的,他那么小,怎么抵得住?你这当娘的不只是扔了他,是想让他死呢,要不是被好心路人看到,他是会冻死的。” 尤太贵妃闭了眼,眼泪不停的落下,一直在摇头:“本宫不知道会这样……本宫以为丢不了的……当时形势,本宫也是迫不得已,本宫知他早年辛苦,也恨不得替他受了,但没法子,本宫也是被逼的!这天底下,只有本宫最疼他,本宫所有做的一切,所有筹谋准备,一腔心血,全都是为了他!” “不是。” 座上越皇后让人上前替尤太贵妃包扎:“不是这样的。” 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整个的问话过程,包括之前锦衣卫查案的过程,她总是点到为止,但凡问及当场细节,案发有关,她都事无巨细,诚恳讲述,可再深的东西,她从未和任何人透露。 和叶白汀之前的猜想一样,越歌入主中宫还不到半年,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很多东西要适应,宇安帝不可能事无巨细,每件事都告诉她,教她,皇宫那么大,事情那么多,他说不过来,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前朝的事又很忙,经常奏折一批就是一日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什么困难,他才会就是论事,引导他的皇后往前走。 越歌自己也知道,便是普通的民间夫妻,都尚需很长的磨合时间,何况皇家夫妻?这与感情好不好无关,人人都要经历,自从她接受这桩婚事,对于未来就有了很多的思考和想法,大婚第二日,她就和宇安帝长谈过,她不希望被他牢牢保护在羽翼之下,她想要承雨露风雷,沐浴在阳光下,便是长不成参天大树,也要长成茁壮枝苗,伴在他身侧,与他并肩。 宇安帝放了很多权给她,任她随自己心意成长,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准备好接住她,就算她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圈套,犯了错,他也不会让她受伤。 所以她很放心,哪怕接触了后宫争斗的黑暗,发现了太多阴私难看的事,她也没有害怕过。不想被两座大山压在头上,但凡起了制衡的心思,她就不会不关注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知道的信息多了,才能在两宫相斗时掌握更多的主动权,而不是一头雾水的被牵扯进去,被谁当刀使。 对于这桩命案牵连出来的过往,她起初并不知晓,是近来宫务往来,慢慢接触的人多了,深了,才发现一些端倪,究根溯源,深入到多年之前的事。 意识到和皇家血统有关,甚至牵连到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哪怕仇疑青和叶白汀进宫问案,她也未提只字片语。 她察觉到问题的时间非常短,还没有去问宇安帝,心想至少先查出点东西或线索再说,皇上有多累,外人不清楚,只知权力巅峰,自由自在,唯她这个枕边人才知道,权力巅峰自由自在的只有昏君,想要当一个好君主,是要比所有人都忙,都仔细,都殚精竭虑的。 不过今天晚上,她知道了,这件事在皇上那里并不是秘密,所有一切他都清楚,只是没告诉她。 她没有生气,只要不是坏消息,她就放了心,夫妻再亲密,也不需要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尤其是一些带着伤痛的过往……硬逼他揭开,她其实是心疼的。 她眸底湛亮,看着尤太贵妃:“你并不是所做一切都为了三皇子,你是为了你自己。” “他不过是你用来夺权的工具,目前唯一一个可用,趁手,培养起来回馈无穷的工具,你不是心疼他,你只是想要一个更光辉的未来,你想要至高无上的位置,你想要更多的权欲和野心,为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垫脚石。” 进宫不足半年,权欲野心,越皇后已然比所有人看的都透。 “皇上言及长公主,提及幼年之事,这么多过往,都不能让你明白,真正教养孩子,是怎样的么?” 她杏眸盛着月光,温柔皎皎:“我姓越,在场有些人可知道,早年越叶两家交好,我同叶大人姐弟常在一起玩,叶大人什么样子,我也是见过的,他的脾性,对孩子如何,我也略知一二。” “阿芍和阿汀姐弟年纪相差很多,经常是姐姐带着弟弟出去玩,去别人家做客或小宴,去亲戚家走动,去通家之好玩耍,偶尔也会小住一两日,每每姐弟二人出门,叶大人一定会亲眼看着他们上车离开,算着他们回来的时间,亲自出门买好吃的,就为他们回家能吃上最喜欢的一口。” “叶大人不擅手工,可有两件事,他做的非常好。一是姑娘家踢玩的毽子,因为阿芍喜欢,玩的好,常不离身,却又烦恼买来的总是坏的太快,下人们做的不是不好看,就是重量不对,总不合她心意,她只随口抱怨了两句,就被叶大人记住了,自那以后,手帕交们在一起玩时,阿芍的毽子总是最好看,最鲜亮,重量也最合适,玩的最舒服的。” “阿芍大概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抱怨毽子不好用,沉浸在这个游戏里,一玩就是好些年,直到她出嫁,给我写了封长长的信,说嫁人之后的很多不习惯里,最大的烦恼竟然是这个。她发现别人擅长的东西,比如琴棋书画,都会知道哪样好,那样次,哪样是架子好看,实则内里不然,哪种怎么保养,怎么用的久,她却发现自己玩了这么多年毽子,除了会观赏,细品好不好看,拿到手上就知重量对不对,耐不耐用,却不知上面的羽毛要怎么选取,达到这样漂亮的观赏程度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怎么扎才能用的久,日常要注意什么……那张信纸上,有很多干了的泪痕,阿芍并没有抱怨婚后生活,她只是想家了,只是明白了,父亲为她做了多少。” “阿汀也是,小时候虽娇气,也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喜欢玩耍小剑,木头磨造的那种,也就一臂长,他经常拿小木剑劈着玩,但每回都会被我欺负……” 越皇后笑了下,似乎很怀念当年:“小孩子玩闹,都是为了开心,手轻手重的,一般都不会受伤,但小木剑碰撞的多了,是会磨损,生毛刺的,不好看,也不好握。” “阿汀小时候养的娇,很要样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木剑磨损一点就不开心,又不能扔,因为太浪费,叶大人便又悄悄捡了这活计,在那以后,阿汀玩的所有小木剑,都是他亲自打磨,甚至亲自劈砍做的。阿汀并不知道每晚他睡着后,他的小木剑是会被人拿走保养的,还以为终于得到了一把不会坏的‘宝剑’,日日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有一回叶大人外出公干,半个月才归家,阿汀发现手里的宝剑坏了,生毛刺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直到叶大人回,‘宝剑’才跟着回来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不再喜欢小木剑,也不再玩耍,叶大人只是收起那一箱子磨损程度不一的小木剑,遗憾手艺再不能发挥,什么都没说。” “说起来似乎都是些小事,无关生死托付,无关家族大计,可寻常父母,给予的就是这些。他们很少将这些说出来,说出口的,大多是严厉的严肃的,不好听的话,做的这些事,却总在背后,不让孩子知道。” “我记得那时阿芍突然对厨艺产生兴趣,想要找夫子教,但她平日作风有些……过于活泼,被人挑剔,寻不到良师,叶大人偶尔会与友人小酌,却不是喜应酬的性子,那时第一次喝醉归家,有些失态,醉话不停,每一句都是,我闺女最好。” “阿汀因是男孩,小时候身体不好,被养的娇了些,还不爱读书,选夫子时,也被人挑剔,叶大人平日为人随和,那次却把人打出了门,鞋子都被他扔了……” 越皇后说完,看着尤太贵妃:“父母该要给的,你一样没给,父母该要教的,你一样没教,你却说,所有你做的,都是为了他?” “本宫生了他!” 尤太贵妃眸底满是火气:“那些日常的,鸡毛蒜皮的事,你当本宫不想做么?都说了,本宫是被逼的!本宫将他送出宫,也是为了保护他,是想他好好活着!本宫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心血,那么多努力,全都不算数么!你们可以跟本宫斤斤计较,可他呢,难道不应该感恩一二,护佑本宫一二!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见她还是执迷不悔,叶白汀长长叹了口气。 “正如皇后娘娘所言,我父叶君昂,还有离世多年的长公主,他们养孩子,是温暖无私,无微不至的,如果说对我们有期待,也只是希望我们未来顺遂平安,康宁快乐,能尽情的享受人生,享受爱与被爱,他们把他们人生中觉得美好的东西都分享给我们,让我们感知和体会,让我们成爱上书屋会接受和开拓。” “他们知道成长的阵痛有时很难熬,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再说:我走给你看,你看着学。他们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人间并不可怕,人间值得,只要你勇敢,只要你去追逐,你就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份幸福。” “他们生我们,养我们,并不觉得我们天生亏欠了他们,要还,他们也不觉得天生亏欠了我们,要付出所有,我们只是缘分使然,有机会相伴十数,或数十年,该当好好珍惜。” “可你在干什么?”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面无表情,“你只是觉得自己生了孩子,给予过东西,付出过努力,就拥有孩子的使用权,可以命令他做很多事——我生了你,养了你,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是么?” 尤太贵妃还想说什么,可她看到了三皇子的表情,阴鸷,冷戾,森寒…… 她身在深宫,并没有怎么和三皇子见过面,满打满算,这二十四年来,仅只见过三次,一次还是他出生的时候,她以为母子血缘天生亲近,她给予了那么多,孩子应该知道感恩,为数不多的来往密信中,她也感受到了这份感激,可为什么见面时,这好像真的不一样。 这个孩子,在恨她。 叶白汀:“我平时不大喜欢把‘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挂在嘴边的母亲,因为这话会让孩子感到负罪感,觉得亏欠,持续的久了,亲情便不再是亲情,而是交易,因为‘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所以你得还,你不是在我的期盼和爱下长大的孩子,你只是我用来投资回报的押注筹码,到时候了,你就得给。你以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自我感动,孩子一定都理解都知道,你在等他说一声谢谢,是么?可你又知不知道,他在等你说什么?” 尤太贵妃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还是那个表情,一句话没说。 叶白汀:“他在等你说一声抱歉。为当时的抛弃,为成长过程中的缺席,为那么多那么多,别的孩子拥有,他却没有的无无数个瞬间,甚至看起来平淡无味的人间烟火。” 尤太贵妃想的没错,父母和孩子血脉相连,天生就有情感羁绊,可这些情感伴随的,是看不见的需求,或者转化成的要求,你怎么引导孩子,孩子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给予无私的爱,孩子学会的就是无私的爱,你时时叮嘱,提醒对方不要忘了回报,孩子当然也会要求你给予更多,这个你没做到,那个你没做到,这个那个,为什么你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我? “太贵妃的母子情,对孩子的爱,”叶白汀表情微淡,“恕我直言,您最多的母爱,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因为自己的孩子没有死,当然不能让别人死了的孩子放在自己名下,以皇子礼下葬,那具未满月的婴儿骸骨太晦气,只配和宫女兰露一起,卷在席子里,扔到郊外。” “你这样做,也是被逼的么?尹梦秋何其可怜,一生为你操纵,她的孩子就不无辜,不可怜么?强逼着未至满月就小产,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看明亮天光,死了也不能好好入土为安,不能冠姓,不能起名,连做孤魂野鬼,都是最懵懂无知的那一个。” 这事真的有点可怕啊…… 远处众人听着这一切,忍不住骂尤太贵妃不是个东西,史书里的奸妃祸国可能有的委屈,这位主一点都不委屈,当真是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现场又是一片热闹,三皇子始终垂眉敛目,没有说话。 良久,叶白汀看向他:“如何,心里有没有舒服一点?” 安静很久,三皇子双手举高,轻轻击掌了:“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果然懂我,这样的东西——”他指向尤太贵妃,“根本不配做我的娘!” 尤太贵妃摇摇欲坠,险些当场晕倒。 三皇子眉目阴阴:“我寒无暖衣,夏无好饭,三餐不继,每一顿捡到的都是馊饭,甚至要与狗争食,你千难万难,这也不容易,那也不容易,有我不容易么!没照顾过我一日,看我长大,却要来管我,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好,规矩不是这样的,皇家子嗣不应该粗俗,可你也不想想,是谁让我长成这样子的,但凡你有一点点慈心,我会被你手下奴才这般挑剔么!往日那些屈辱,给你一样你都受不了,而今倒是敢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愿意替了我,你真的愿意么!我可是皇子,我是皇子啊,你凭什么这般苛待!” 尤太贵妃这下是真的站不住了,跌在地上,双目无神:“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可你自己,就配得到这一切了?” 叶白汀看着三皇子,眉目冷冽:“大昭百姓何以万计,失怙失恃幼童有多少,边关军户男丁伤亡,无法被照顾的妇孺又有多少,你要比惨,日子比你坎坷的,三餐不继的人,多的是。天子自登基以来,国库再紧张,每年拨到慈幼堂的银子不会缺,慈幼堂数量每年都在增建,众人皆知边关仇家军英武厉害,却少有人知,安将军对于战死家属都有特殊抚恤,保障他们的孩子能长大成人,即便市井街巷,暗处有不见光的地方,更多的也是好心人,他们可能收养不起别的孩子,但手头稍稍宽裕时,也会舍出一口饭,恩济他人。” “你说你可怜无辜,每日在贫穷里挣扎,可若世事果真凉薄至此,你那夜被扔在街上,就不会有人捡了你去养,无依无靠时,也不会吃到百家饭,长到足够你耍心眼的年纪。” “比惨比不过别人,活到现在,对帮助过你的人也没有半分感恩,一颗心里全是怨恨,全是毁灭,你觉得你应该?” “那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不是我求的!”三皇子眯了眼,“我长至现在,从未求过任何人!” 叶白汀:“那你很勇敢,很有本事了。” 三皇子阴阴看着他 “若你真有自己说的那么有胆气,有勇气,为何不远走高飞,挣脱这一切,追寻自己的路?”叶白汀嗤笑,“还不是放不下荣华富贵?你管这叫寻仇,这叫别人欠你的,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卑劣找个理由。” 他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三皇子:“如若不是骨子里的自卑,不是觉得自己实力不足以掌控这一切,何必和尤太贵妃纠缠,又是逼她又是逼你自己,互相都委屈难受,堂堂正正的来不就是了?承认吧,三皇子,就是一个卑劣自我,还很无知自私的人,生在哪里都是。” 他逼得这么紧,底下百姓都要为他捏把汗了,对方可是个疯子,这样很危险啊!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三皇子竟然笑了,还笑得相当愉悦,看起来可怕极了。 “我还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行吧,看在你让我今天很满意的份上,我给你个面子,不在这里干坏事,不过你么,得跟我走。” 叶白汀眼梢微挑:“跟你走?” 三皇子笑声更大:“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过来一趟,是寻死的吧?命再贱,也是我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当然不能轻易给你们。我要的答案已经有了,这女人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随便你们处置,你们也别想瞒过我,仇疑青暗地里悄悄准备了什么,我都知道,想要大家相安无事,你就跟我走,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你回来,不然——” 他晃了晃身边琉璃瓶子的引线,笑容兴奋:“你更想让我拉动这个?” 第278章 你男人什么时候来救你 你是什么狗东西, 凭什么觉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想掳少爷走,当咱们都是死的么!做梦吧! 要不是锦衣卫拦着, 在场百姓能冲到前头,把三皇子骂的娘都认不出来。 哦对……他现在都已经不认他娘了。 这玩意儿实在太无耻了啊!知道今天这边在审案子, 就处心积虑的来了, 没别的,就想借个北镇抚司东风, 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确定自己的亲娘是谁,现场这么多人, 他悄悄占个便宜,占了也就占了, 没人知道, 也没谁会骂他,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还受不得激,要露个脸,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 皇上在, 指挥使在,皇城的禁卫军在,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也在,哪个好惹?他知道自己跑不了, 就给自己拴了一身炸.弹,不让他走,就鱼死网破, 大家伙一起陪葬! 好不容易少爷机智,控制住了场面,把他稳住了,他竟然胆更肥了,妄想带少爷走! 呸!不要脸!就这样的还想造反,‘成大事’,美的你! 仇疑青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人被带走,可他往前一步,还没说话呢,就被阻止了。 “指挥使留步——” 三皇子手指放在琉璃瓶子的引线边,慢条斯理:“你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也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宫中禁卫军为你训练调配,宇安帝从小跟你一起长大,最为信任亲厚,你的本事,我可是知道的很清楚……” “往东方向百步,有你埋伏的弓箭手,对不对?往西是城墙,挨着深巷,你但凡起个坏心眼,引我过去,我就跑不了,还有南边的水油架……四外道路全被你封锁了,只有北边能走,是不是?可若我天真,往北边走了,才真正入了你的套,我猜几里地外,应该会有大量军兵埋伏?只要我敢走,就跑不了了。” 仇疑青没说话,申姜似是没忍住:“你怎么——” 仅止三个字,他就闭了嘴,因为就这三个字,已经把自己人给卖了。 三皇子更得意了:“没办法,我想要全须全尾的走,不得想个法子?你们指挥使不行,太危险,对付不了怎么办?我不要他。” 他早打算好了,有这些小东西在,不信这群人不忌惮。肯定不能点名仇疑青,这人武功太高,随便瞅个空子都有可能反杀,他控制不了,宇安帝也算了,大仗等着后面再打,这个时候也不能点名他,一国之君,不管底下百姓还是官员都不会放,逼急了,怕是会跟他鱼死网破,女眷也不行,身子骨太弱,走两步人没了,他还怎么拿来当人质? 怎么算,最方便最合适的,都只有叶白汀。 三皇子指着叶白汀,手指捏着引线,眼神阴寒:“我就要他,你们要么给,大家好聚好散,待我走到安全之地,就把他放回来,要么,你们不给,我反正也走不了了,干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炸、死、在、这、里!” “好啊,我跟你走。” 叶白汀信步往前,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少爷——”申姜急的很。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不会有事。”说完视线转向仇疑青,微微颌首,“相信我。” 仇疑青面色沉肃,脚尖蠢蠢欲动,最后还是没动。 三皇子吹了声口哨,相当轻浮:“抱歉了指挥使,这回可是人自己跟我走的,要尊重别人选择,不能怪我哦。” 仇疑青面色阴沉,眸底墨色翻涌,是别人看不到的情绪和压制。 叶白汀没回头,只把伸手到空中,挥了挥,这动作在所有人眼里大概是道别,再见,但仇疑青看到的是小仵作白皙柔润的手腕,还有腕间那枚小金镯。 小金镯赤金打造,上面拴着小铃铛,铃声清脆,如金玉相撞。 这是当时他找了京城最好的匠人,用最好的绞丝手艺,专门为小仵作定制的款式,不会过度粗重显得笨拙,不会过细显的太纤巧,小铃铛上雕了花纹,本就很精致了,可他拿回来还觉得不够,亲手在上面刻了‘汀’字。 别人不知内里,只知这是用来代替镣铐,并起监视作用的小东西,可他和小仵作都知道,这是约定。 将小镯子送给叶白汀时,是他们第一次交心谈话,也是第一次许下约定,当时是为公事,也为私心,只是那时的私心,对方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未曾调侃。 没提,没说,但小仵作心里都明白。 小仵作这是在提醒他——记得我们的约定。 有些事约好了的,就要克制自己,不许坏事。 仇疑青闭了闭眼,手握成拳,必须得用尽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不追上去。 叶白汀走到三皇子身边,就被从背后制住,匕首抵住喉颈—— “所有人即刻退后——都给我走开!” 仇疑青抬了手,大家没办法,只能按照锦衣卫安排,让出道路。 沉默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夜色,再也看不到。 百姓们本以为眼前危机算过去了,少爷被人掳走,指挥使一定会去追,去救,没想到三皇子这么不当人,说好的话,拐个弯就忘,他不但没有放少爷回来,还派了黑衣人过来攻击! 都不能说是黑衣人小队了,是训练有素,步伐整齐的军队! 拿着刀兵杀过来的,没有用炸.弹,显然三皇子也很明白分寸,他现在尚未远离,仍然算在锦衣卫势力的包围圈中,为的是自身逃命,把水搅得更浑,不是立刻发起更激烈的战斗,京城拱卫皇权的兵有多少,他太清楚,如果这个时候用大力气,逼的对方鱼死网破,他还真不一定跑得了,闹这一出,只是为了自己逃跑过程更为顺利,不叫别人轻松。 黑衣人的方向非常明显,就是最前方,天子,女眷。 百姓们从刚才三皇子出现起,就被远远隔离在了远处,现在也被死死拦着,过不来,他们也没想过来添乱,非常懂规矩,锦衣卫安排他们怎么躲就怎么躲,互相看护着身边,一点都不拖后腿,但没有人离开,就在阴影里等着,万一有机会呢…… 万一有那被扔过来的黑衣人,他们还能帮忙绑上不是! 敌人来的突然,仇疑青这边也没慌,即刻出手应对,刀剑声鸣,他一个人就可以抵挡一个方向,任别人来得多快,人数多少,都别想越过他去! 别处就不行了,反应稍稍慢一拍,对方近了几步,场面肯定是要小小混乱一下的。 禁卫军和锦衣卫经过太多次实操演练,今夜来前也被特殊提醒过,早就绷紧了皮子,意外发生,立刻照着预案,去往自己该走的方向,该组的战阵,忙而不乱,场面用不了多久,就会稳下来。 人群之中,班和安护着太皇太后后退,申姜走在最前侧,护住冲宇安帝攻来的方向,同时分出心神注意尤太贵妃,别让她跑了,这位主后头还有很多罪状没交代,稍后总要说道说道的! 富力行这个杀人凶手,难得没有趁乱逃跑,还怕别人以为他逃跑,都没挪窝,原地后退几步,老老实实窝到角落,乖乖的蹲着没动。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他还不知道从哪儿顺了谁的腰带过来,把自己双手给绑了起来,以示对锦衣卫,对天子的忠心——咱家可没跑,记得要宽大处理啊! 举凡发生类似危机,天子所在之处,都是敌方攻击的重中之重,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打的主意都只有一个,反正事都干了,不如再大胆一点,如果次刺君成功,便是挡不住的荣华富贵! 宇安帝倒是没慌,他虽年纪轻,这种场面却早已经历过不少,拉着皇后退后,把皇后藏在自己身后,别人保不了,自己妻子总可以! 没想到腰一偏,腿一拐,被一脚踹到了后面。 越皇后取了剑,看都没看他一眼,声色清冷:“不会武功的人让开!这不是你的场子,记住你自己该干的事,尽你自己该尽的责!” 看着自己的小皇后扔了碍事的珠冠,手中长剑挽出漂亮剑花,腰身细拧,莲步纵跃,英姿飒爽地和黑衣人战至一处,刀光剑影也挡不住她清美如画的眉眼,甚至淬炼了她周身锋锐华光…… 宇安帝懵了那么一下。 眼前这个身影,和姑母一点都不一样,可眼前场景,很难让他不想起姑母。 姑母也是这般,在过往那些数不清的岁月里,一次次这样站在他前面,为他挡风遮雨,为他化解一切麻烦危机。 诚然,姑母从没教过他野心勃勃,必须要去争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当时活着的皇子那么多,姑母舍不得他受苦。可出生在皇家,承了这身血脉,有了这种身份,未来哪有定数? 姑母不止一次教过他,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有些人就是天生资质好,擅长武功,志愿保家卫国,将来会走得很远,顾不上家;有些人就是喜欢琢磨天气,看农时懂农物,将来会种出很多粮食,让天下百姓有饭吃;有些人就是擅珠算,定契行商,江南货带到北地,朔北货运到南方,让大家足不出户,也能阔眼界,见识更多风俗习惯,知道这世间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 而他,是皇子,未来没有准确定数,也有大概的路。皇家子弟受天下供养,身份特殊,能做到的事也比别人更多,姑母从不教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因为有些事是他必须要有的担当,有些危机,哪怕赌上性命,他也是必须要面对的,比如外敌来犯,比如贼子祸国……江山社稷,百姓平安,是比他自身更重要的事。 但有的时候,他需要做的并不是盲目冲锋陷阵,而是保全自己。 他要懂得审时度势,有些时候,他的安全存在,才是百姓们的安心所在,他要记住那些为他牺牲的人,好好活着,才能给大家创造更多更好未来的可能性——他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姑母的话,宇安帝记得很清楚,哪怕这一刻心尖热血鼓动,眸底怒火点燃,他也只是闭了闭眼,手握成拳,看着他的皇后站在他身前,配合着禁卫军和锦衣卫的战阵,站在后方,没有冲动的跑出去。 他的小皇后,和姑母对他的感情不一样,期许也有不同,可一模一样的背影,一模一样的行为,他知道这是什么。 除开情感,他还是国君,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了! 宇安帝越来越冷静,也太明白,这种形式持续不了多久,只要再坚持片刻,只要再一小会儿…… “砰——” 斜里有黑衣人冲杀过来,被疾速冲过来的身影直接踹飞,扑摔到出地面,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动作,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仇疑青袍角随风荡开,在夜色下飞旋。 二人并没有过多言谈交流,甚至视线都未相撞,却并不影响幼年时就形成的信任与默契。 宇安帝:“去吧。” 仇疑青唇角绷得很紧,又解决了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袭来的突然,禁卫军和锦衣卫反应速度也不差,经过最初一瞬间的微乱,现在已入正轨,现场形势已经一边倒的反转,明显可以控制得下来,不需要他了。 宇安帝微展袖袍,天子姿态自信耀眼,浑然天成:“你可不要小瞧了朕,朕可是真龙天子,得上天护佑,朕的皇后也很能干的。” 仇疑青:……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你的确被你媳妇护着,但你这么大言不惭的说出来,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朕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可怜了,有禁卫军,有锦衣卫,还有这么多百姓——” 放松情绪的话说完,宇安帝肃容,看向仇疑青,眸底映着月华辉光,坚定认真:“你现在的使命,是去把阿汀带回来,不要让他受伤。” “……嗯。” 仇疑青没再耽误,脚尖踩地借力,双臂一展,跃至空中,速度之迅捷,如鹰隼滑过长空。 众人见他离开,还是冲着刚才三皇子离开的方向,纷纷提醒前方的人上路—— “快快,快让开,指挥使要走了,他要去救少爷了!” “都别挡着路,早一分有早一分的安全,晚一分有晚一分的危险!” “那边有马跑过来了,全身黑黢黢……啊我见过,那是指挥使的马!这边的也让一让,快!” 黑马玄光全力冲击,在月色下跑成了一道闪电,快的连影子都捕捉不到,京城人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匹马,却从未想过,它竟如此神骏! 马儿跑到前方,根本不需要减速配合,仇疑青准确纵跃到它身上,一人一马惯性方向并不相同,却不需要特殊调整,人不会被马甩出去,马也不会被人勒缰控制方向,非常默契的,以精妙的力度调整方向,很快消失在月色之下。 前方灯火阑珊,路线不明,仇疑青却未有半分停顿,指引着方向,大手轻轻抚过马背:“走,我们去找他。” “咴——” 玄光扬蹄长嘶,跑得更快了。 …… 街巷之中,有不起眼的青轴马车穿行,速度很快,车帘时不时随风激烈荡起落下,露出外面微亮的灯笼光影,或黝黑看不清的树影屋瓦。 叶白汀视线掠过车帘,这已经是马车拐的,不知道多少个弯了。 三皇子果然准备丰富,一路又是换马车,又是在其他马车上安排和他差不多的人混淆视线,不知道套了多少层皮,为了能安全离开,还真是处心积虑。 “不是说放我走?” “真是奇怪,”三皇子看着他,唇角弧度微邪,“你不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觉得我说话算数?” 叶白汀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树影,垂了眉:“你做的,不止这些吧?露个面就逃,不像你的风格。” “你果然最了解我……” 三皇子声音愉悦:“你们破案那么高调,各种放出风声要钓我上钩,我呢,是个很喜欢成全别人的人,本身也的确对这件事有兴趣,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但我成全别人呢……你知道的,就是为了打破别人的期望,当然得让你们抓不着我,抓心挠肝的难受,甚至悔不当初,我才爽啊。” “放心,我准备了很多礼物招待你男人,不过现在我还未绝对安全,自然不会随便启用这些大计划,好钢,当然得用在刀刃上。” 叶白汀懂,大招,当然得放在局势最有利,对方最弱的时候,连他的存在,都是三皇子一道保命符,危机之时可以用他的性命相胁。 什么换车用别人混淆视线,都是为了逃跑,等确定离开了仇疑青视线,不可能被寻到时,三皇子的大招,便也会发了,今夜这般大张旗鼓的出现,后续定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是雷.火.弹吗? 这些东西是谁造的?三皇子从哪里找到的人,造了多少,现在又分别埋藏在什么点呢? 叶白汀心间微转。 “你男人什么时候会来救你?”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别想说瞎话,你们什么关系,我早看明白了,你我都知道,他一定会来,你觉得这第一份见面礼,我要怎么招待他才好?” 叶白汀却提起了尤太贵妃:“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三皇子眯了眼。 “还是会的吧?”叶白汀声音微缓,“你仍然会计较得失,计较那些不堪的过往,不管现在你心里做何决定,将来都是会后悔的,她若活着,你不会开心,认为她凭什么,她若死了,你大约也会遗憾,死的太轻松,是便宜她了,要不要我们把她给你,以后漫长岁月里,你看着自己心情来?没什么折磨,比日常的难堪难受更痛,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三皇子冷笑:“当我不知道你男人的规矩?北镇抚司办的案子,抓到的人犯,怎么可能随便给别人?” “北镇抚司也有规矩说,事急从权,我现在被你抓住,性命堪忧不是么?你非要进行人质交换,也不是不能行,”叶白汀晃晃自己被绑着的手腕,示意处境艰险,“尤太贵妃可是你娘,与旁人不同,你真不想要?” “想要乱我心神?嗯?” 三皇子靠近,挑起叶白汀下巴:“虽然我对你很感兴趣,但现在不是这个时候,你非要惹我不开心——你知道的,我这人一疯起来,没办法控制,命都是可以不要的,你猜我要是在仇疑青面前欺负你,他会怎样?” “哦对,”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发亮,“这倒是一个法子,你既然是他的小情人,他必然对你有要求,如果你不干净了,他会不会嫌弃你,抛弃你,不要你?” 叶白汀还没说话,三皇子又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大概率不会,毕竟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这么聪明,这么懂得撩动别人心弦,跟我不熟,都能知道怎么说话让我心浮气躁,当然更懂对付你男人,但是小阿汀,你可千万别小看男人的劣根性,姓仇的再心大,到底也是个男人,现在的占有欲,愧疚和谅解,到将来都会变成折磨和不甘,你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污点,一辈子都会过不去!”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三皇子突然哈哈大笑:“来人,我要——” 可惜他没来得及干任何事,因远处马蹄声响,驾车的黑衣人声音微颤:“来……来……指挥使来了!” 三皇子大怒,拉开车帘往外看:“怎么回事!”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费了那么多心血人力,为什么这么快被追上了,怎么可能! “汪——呜汪——汪汪汪!” 狗叫声从远处传来,不但三皇子听到了,叶白汀也听到了,这是玄风,狗将军来了! “卑鄙,竟然用了狗闻味!” 三皇子眼神阴戾的看向叶白汀:“你男人很聪明啊。” 叶白汀微笑:“承让。” 你要不要脸,我在骂你啊,听不出来么! “没关系,以为放条狗,就能对付我了?”三皇子笑容更阴,“你看看外面,是不是很惊喜?” 叶白汀猛的抬头,看向窗外。 前方是一条看不见头的深巷,路不宽,两边墙头却很高,夜里看过去,像巨兽的嘴巴,仿佛能吞没一切,这种地方最易设置兵力埋伏,一旦有弓箭手,或有大量人扑出来,一瞬间的攻击力几乎无法阻挡,非常危险! 叶白汀紧抿了唇,心道仇疑青你可千万要沉住气,不要一个人来,不要一个人! 马车迅速进入巷内,暗影中,巷口明亮月光反而看得更清晰,远处有马飞快追来,马上坐着一个人,腰背笔挺,右手长刀横握,后边坠着一条狗,越落越远。 三皇子愉悦的吹了声口哨:“真不错,你男人很记挂你呢,一个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圣诞快乐!!(づ ̄3 ̄)づ╭?~ 第279章 此时此月我在 月光下, 仇疑青一人一马,手持长刀,行至暗巷中, 影子落在地上,拉的长长。 他整个身影被暗巷吞噬的同时,箭雨落下。 叶白汀被捂住了嘴, 连提醒小心都做不到, 眼睁睁看着仇疑青身处危险, 但对方好像……并不觉得危险? 视野太暗, 他看不清仇疑青是怎么做到的, 好像是扯开外衫往风中一转一卷, 就巧妙化解了飞向他的箭矢, 同时迅速策马贴到一面墙边, 反手将方才截住的箭矢甩出去, 对面墙后几声惨叫,便没了生息, 也没了动静。 至于他贴的这一面墙,好似因树影屋瓦环境不同, 埋伏的黑衣人比对面多的多,但他贴着墙走, 别人要用箭射他,视野就不怎么好, 需得探出头来……这一探头, 就被他抓住了机会,再次干净利落的解决…… 他速度很快,解决的人越来越多,然而三皇子的埋伏并不只在墙外, 墙内也设有暗线机关,只要启动,就会有细细的绳索拉直,高度距离地面半尺,绊人使得,绊马更方便。 然而玄光随主人打仗,在沙场历练不知凡几,这点小手段怎么可能治得住它,马蹄一扬一抬,准确跳过绳索,这么大动作,马上骑着的人也没受半点影响! 叶白汀刚放下心,就听到三皇子的冷笑。 “呵。” 三皇子目光阴阴:“不愧是安将军,的确厉害,看来不拿出点真本事,是要被小瞧的……来人,给我上!” 叶白汀看到有响箭烟花炸响在天边,有更多的黑衣人涌来,这次更为训练有素,像是私兵。 这么多人,势必会形成包围之势,阻挡别人脚步,马车飞驰,叶白汀很快看不到仇疑青的身影,也不知他是否安全,是否应付的了。 三皇子十分得瑟,似乎玩上了兴头,在车中打一个响指,天边就多一朵炸开的烟火,再打一个响指,又是一朵。 叶白汀不知道随着三皇子指示,仇疑青那里又多了多少风险,还是这只是虚张声势,只为吓唬人,但这声音很搞他的心态,没办法不紧张。 “怎样,惊不惊喜,好不好玩?”三皇子愉悦的很。 叶白汀只想弄死他。 三皇子笑容更大:“这个眼神……终于有脾气了?那不如再助个兴,我们打个赌如何?今天晚上,我把你男人弄死在这里,你以后就跟了我,怎么样?” 叶白汀看到了他重重笑意之下的锋芒,他这话,是认真的。 “咦,你笑了,为什么?”三皇子突然顿住。 叶白汀闭了闭眼,再睁开,唇角微扬,脸上是更从容自信的笑容:“这里不行,你拦不住他,建议换个地方。” “你这么信他?” “你既料到我们会准备好等你,我们自然也会预防你这些心眼,做出不同的风险预案,比如你跑了,我们会如何追踪……” 叶白汀眸底明亮到锐利,“指挥使就算是一个人,又怎会不有备而来,你能想得到的招数,他应该大部分都料得到。” 三皇子眯了眼:“这般惹怒我,不怕我杀了你?” “你会么?” 叶白汀仍然微笑:“正如你珍视自己性命,我也是,我上次就和你说过,我只是一个仵作,只做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没那么多对‘天下苍生’的奉献精神,敢跟你走,说是笃定你不会杀我,毕竟……我对指挥使那么重要,你还要留着我,威胁反杀他不是?” “不只是对付他——” 三皇子伸手,指尖掠过叶白汀额侧发梢:“还有你们皇上,宇安帝可是天子,坐拥万民,掌天下权,让你这么被我带走,他又救不回去,岂不是无能?往后脸还要不要了?还有你们的百姓,最近这半年来,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你今天晚上让他们看了那么多戏,帮了他们那么多忙,他们会不想着你,念着你?要是你最后回不去,你猜猜他们会恨谁,怪谁?这京城,以后还能不能稳?” 他手指温柔,眼神极为专注,看上去有种深情的错觉:“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得怪你自己,你看看你,眉目清隽如画,气质干净乖巧,长得这么招眼,老老实实做一个囚犯,或者老老实实做一个仵作不行,偏偏要跳出来破案子,一回回推案惊艳,一次次验尸震撼,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信任你,仰仗你,京城百姓们认识了你,尊敬你,喜欢你,今夜你还主理问案,造出这么大声势,所有人眼睛都看着你,不就是现场最重要的人?” “你说,我要掳人走,不选你选谁?”他轻轻拍了拍叶白汀的脸,“想要自己性命安全,就别强出头啊。” 叶白汀对上他的眼睛,笑意更深,没有说话。 三皇子怔了一下,突然眯眼:“你故意的?” 叶白汀慢条斯理:“你都在追求出人头地,明知这么险,还是硬着头皮在京城人面前出现,都是男儿,我想以一技之长博功名,有何不对?” 他微微偏头:“不过今晚,我还真是故意的,被你‘掳’走,也是我想博的局,毕竟踩着皇子的脸上位,功劳甚大,我日后很可能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啊。” “你敢算计我!” “怎么,你是什么不能算计的人么?” 良久,三皇子突然笑了,摸着叶白汀脸的动作变成了掐住他的脖子:“以后跟了我,这个毛病得改,玩火易**,懂么?” 叶白汀呼吸有些不畅,却没求饶:“你能活过今晚,再跟我说这句话。” 三皇子当然不会杀了叶白汀,只重重把他掼到车壁上,扬声下令:“这里腻了,咱们换个地方玩!” 马车很快转向,冲出深巷,往下一个目的地。 这次时间略长,中间也换了两趟马车,最终来到了一个脂粉味道很浓的地方。 劣质的脂粉味。 京城都有些什么地方,哪里有烟花场所,叶白汀看过舆图,也亲自去过,路过过,正经做生意的青楼,香味是要稍稍高级一些的,这种混杂了腥气的脂粉味,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高级场所,大约是隐在暗里的私窠子。 “来,看看。” 三皇子十分好心的掀开车帘,让他往外看。 叶白汀就看到了不怎么让人舒适的场面。 这里的路很脏,环境很差,女人们衣衫不整,也没怎么讲究打扮,每个都很瘦,一脸木愣,连整理自己,觉得尴尬都没心情,男人们则更糟,一个个眼下乌青,脚步悬浮,只眼神特别执着,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远处马蹄声响,仇疑青身影自月光笼罩中而来。 叶白汀知道这些人在等什么了。 “他来了,是他!他身上有乌香!” “快冲上去抢啊!马背上没有配褡裢,一定带的不多,慢了就没了!” “是指挥使……去求他,求求他……我们就能从这里离开了……” “我不想被糟蹋了,我想像个人似活着,黑衣人说伺候他两回就行,我可以……” 男男女女,不一样的声音,前者为了乌香,后者为了自由,但所有人目标一致,齐齐朝仇疑青奔去,拼命的那种,他根本躲不开! “给我一点吧,就一点……” “我只要一口,就一口!” “奴家会很多花活儿,让我伺候您吧!” “带奴家走,奴家比她们都会伺候人!” 场面一片混乱,难堪,又难看。 很明显,这是三皇子提前准备好的局。 “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叶白汀看着三皇子,眉目静淡:“我以为以你的骄傲,设置难题会更有格调一点,没想到只是如此。” 三皇子顿了一下,才斜睨过来:“再骄傲,格调再高的人,也要沉迷男欢女爱,你可别跟我说,仇疑青他不行。”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情爱本是人间乐事,值得追寻和享受,可你,真的得到了?” 叶白汀看着他:“沉溺于□□之欢,不觉得空虚?把女人拉上床,完事后,不觉得更为匮乏?没有人懂你,没有人想给你一个拥抱,你也不想拥抱任何人,你的内心深处,那么大的沟壑,没有人给你填满,也没有人想要了解你,不寂寞么?” “你——” “嘘——”叶白汀成功挑起三皇子怒火,又不让他说话,“你该让人转方向了,这里,待不了多久。” 随着他的话,外面一声巨响,三皇子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待不了多久了。 仇疑青的援兵来了,这回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有锦衣卫,禁卫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从四面八方赶了来。 “汪——呜汪——汪汪汪汪!” 再次听到狗子的叫声,三皇子阴了眼,他现在很清楚了,就是这狗东西带来的!能闻着味找人,还能带别人寻来是吧! 仇疑青也是,不愧是瓦剌可止小儿夜啼的鬼面将军,杀伐之果断,刀兵之锋利,无人能敌,他每次一行刀,就不止收割掉一条性命,刀光剑影中,血流成河。 三皇子狂笑:“哈哈哈——叶白汀!你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下手杀人全无顾虑,刀下亡魂不仅是我的人,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他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草菅人命,想杀人时随手就杀了!” “不一样。” 叶白汀也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除了黑衣人,的确还有别人,都是冲上前要乌香的人。 “他之刀锋所向,永远是危机所在,身后背影笼罩,永远是需要保护的人,失智作乱者,为虎作伥者,阻碍官兵执法者,都不算得是‘需要保护的百姓’,他每一次都走在最危险的前方,但你不是。” 他转向三皇子,眸底暗色翻涌:“就像现在,你不仍然缩在最后面,让别人替你冲锋陷阵?不要同他比,你不配。” 三皇子眯了眼,手都要掐到叶白汀脖子上了,硬生生提醒自己克制,马上到最好看的部分了…… 远处突然扬起一阵粉色烟雾,不知是风吹过来的,还是哪里扬起的,很快笼罩在仇疑青附近。 “那可是情香,”他看着叶白汀,话音慢条斯理,“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对待美人?” 美人未必是美人,香却是真香,一旦在这里中了招,跟这些肮脏的恶心的女人成事,得是多大的羞辱? 他等着看叶白汀反应,也等着看仇疑青出丑,却发现不对劲,仇疑青神色没半点变化,眼神也无半点迷离之态,他不但没被情香影响,反而盯准了街边二楼处的水桶,脚踩马蹬飞纵上去,直接一大桶水浇下去,泼没了粉色烟尘,顺手从架子上扯下楼边深深浅浅的纱,往这些女人身上一卷,一扔—— 把她们扔到了路边。 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却给足了这些女人体面,她们方才都吸入了情香粉,本就穿的少的衣服更脱了个干净,眼下回神,眼底都是泪意。 原本自己都要放弃自己了,可……还是有人,把她们当人看的。 没有人再上前,没有人再挣扎为乱。 与此同时,仇疑青视线精准的锁定了这边马车的方向,暗暗夜色里,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想看的人,那双眼睛里映着月色银辉,似有别人看不懂的情绪涌动。 三皇子隐有所觉,这或许就是叶白汀说的,人间情爱。 马车颠簸,叶白汀视线受阻,肯定是没有看到仇疑青眼神的,可车帘落下时,他看到了远处仇疑青的身影,月下拉的很长,似乎心有灵犀,他手伸出去,朝远处抛了个飞吻。 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此刻,现在,他就想这么做,想告诉对方,此月,此街,我在。 三皇子拉着他的衣襟,狠狠把他拽回来,动作十分粗鲁。 他在这里干坏事,制造混乱,这两个人竟然在他面前秀恩爱? 叶白汀后背重重撞到车壁,疼的一激灵,他却没避退,而是笑眯眯的看着三皇子:“不是说想带我走,让我全心全意跟着你?那你可得好好学、着、点。” 向谁学,学什么,不言而喻。 学个屁! 三皇子视线阴沉的掠过远处身影,指敲车壁下令:“快点~别人都要追上来了,你的车怎么赶的,学乌龟爬么!” …… 北镇抚司厅堂。 宇安帝在桌前,看着京城舆图:“现在人在何处?最新军报可来了?阿汀此刻人可安全?” 这是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仇疑青预料到三皇子会在城中搞事,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锦衣卫对三皇子势力已经摸了个七八成,但还有隐在更深处的,打算这一次全部挖出来,三皇子暗处势力渗透,会在京城各个地方布局,皇宫因有尤太贵妃存在,很可能也会混进几个细作,今夜此时,唯有北镇抚司固若金汤,绝不可能发生意外。 申姜:“皇上莫要心急,指挥使心里有数,京城各处皆有提前布置,今夜行动的同时,已经在各处抄剪他的爪牙,规划引导他能得到的消息,形势尽在掌握,相信不久,少爷就能回来了!” 今夜所有行动,本就是配合三皇子布置来的,锦衣卫早就准备就绪,让三皇子自以为掌握了所有场面,实则锦衣卫只是顺水推舟,潜在暗处,连放多少消息过去都是卡准了的,要看看那不知道的两三成人手在哪里,是谁,雷.火.弹这种东西,又都埋在了何处,可有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宇安帝仍然面色冷肃:“阿汀不会武功……他倒是舍得!” 申姜:“这也是少爷自己提出来的,少爷说只要我们当众审案,三皇子关心事件结果,一定会出现,他自知处境凶险,一定会有所准备,少爷说之前船上时,他和三皇子对面说过话,了解这个人,只要让他看到少爷突出的存在感,一定会掳走他,保证现场所有人的安全……” 还说三皇子一定不会杀他,因为少爷对三皇子来说是人才,也是可以威胁指挥使的筹码。 “……三皇子走投无路,可能会想办法挑拨少爷和指挥使的感情,但皇上您放心,少爷和指挥使中间插不进人,咱们都瞧见过的,他破坏不了!” “真破坏了,怎么办?” 宇安帝还是不放心,阿汀志向与其父何其相似,胸有天地,都是至忠至勇之人,和该未来光明,要是真被欺负了怎么办? 仇疑青那个人…… 那个坏脾气的狗东西,有个喜欢的人容易么!要是叶白汀出了事,他真的会疯的!到时候从哪里给他找一个那样的人回来还他! “不会的。” 越皇后走过来,握住了宇安帝的手。 放下剑之后,皇后娘娘眉目温柔,连声音都透着静美:“阿汀很聪明,只有他骗人的份,不会叫自己吃太多亏,指挥使英武,破阵无数,定也容不得别人伤害阿汀。” 宇安帝深呼吸,再次看向舆图时,眼底已经冷静下来。 他手指在图上快速点过:“这里,这里,还有此处街巷,曾经为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把持,做过据点,是最容易藏人的地方,立刻着人去查漏补缺!” “是!” “还有,”宇安帝手指指着另一处,取下腰间玉佩,扔给申姜,“阿青曾跟朕提过一嘴,说在三皇子那里埋了线人,有暗记标识,但朕的人不认识,你亲自往这里跑一趟,让这里放行!” “是!” …… 三皇子的马车,已经又换了几个方向。 他心中开始着急,为什么一直逃不开仇疑青的视线,那男人只有一匹马,一条狗,就死死咬住了他的方向,不管怎样都能找得到! 为了今夜行动,他的确做了不少准备,备用的路线非常多,但一个个被浪费掉,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所有都用完了,他还没有逃出去怎么办? 人力财力损耗是其次,他的命不能丢在这里,他不能死在这! 眼梢危险眯起,三皇子手伸出车帘,打了个响指。 三息过后,叶白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尖锐,刺耳,特殊的管腔共鸣声,这是笛子,是曾经用来控制过仇疑青的笛曲! 见他表情不对,三皇子从容了很多:“怎么,怕了?你男人怕是要丧——” 却见叶白汀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为什么又笑! 叶白汀低头,从腰带里夹出两个小东西,一个略扁长,像折起的三角形,一个细细长长的柄,他把三角形一捏一扩,把柄怼上去,旋好,放在唇间,用力一吹—— 别说外面的笛音立刻停了,三皇子感觉自己都聋了。 这个像喇叭花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响亮,这么难听! 它不但响亮难听,还很刺耳,外面笛声顿了下,又开始,叶白汀就吹响这个简易小喇叭,完全压住了笛声,什么曲子,什么韵律,全都不存在! “我倒是忘了你还有这一手,没搜你的身!” 三皇子立刻夺走叶白汀的小喇叭,扔到窗外,并迅速把叶白汀搜了一遍。 叶白汀真就没带别的东西,就这一个。 “少在我面前耍花样,没用知道么?” 三皇子敲了敲车壁,示意外面继续。 笛声再次响起。 没想到叶白汀没了小喇叭,还有招!他开始吹口哨!到底人声比不过乐器,压不住笛声,但不知他跟谁学的破技术,一点都不熟练,也不动听,压是压不住,但这声音催人尿下,比笛音还难熬! 笛声只影响控制仇疑青一个,叶白汀一吹口哨,别说三皇子和车夫,连驾车的马跑的都慢了! 三皇子气的去捂叶白汀的嘴:“你、给、我、闭、嘴!” 叶白汀闭嘴了,不闭也不行,抵不过别人挟制着他,力气大么。 但三皇子还是觉得不对,凑到叶白汀颈间,闻了闻:“你身上是不是用了特殊的引路香?” “你方才不是搜过了?” 叶白汀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挂的琉璃瓶上:“你害怕了……所以,要用这个么?” 三皇子阴笑:“你猜?” “我猜不会。只差一步,你就能逃出升天了,你再疯,不会放弃这一线生机,对么?不过……” 叶白汀凑近了些,微笑看他,声音放轻:“你速度可要快些,不然我男人追过来,你可就没机会了。” “寡廉鲜耻!不堪入耳!叶白汀,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东西!” “你又错过了一个时机,他又近了哦。” “少用你的心眼激我,我告诉你,我、不、信!” 远处还看不到仇疑青的人,三皇子不信这人不受毒素控制,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有什么事情脱出了自己的掌握…… 可再想一想自己前后做过的事,握有的底牌,又阴戾地笑了。 “差点又被你给绕过去,你在激怒我,试图控制我的情绪,让我不自信,让我自乱阵脚,是么?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们有多少本事,我清楚的很,那我有多少张牌,你们不知道,叶白汀——” “和你男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第280章 放弃吧你赢不了 笛声越来越响亮, 越来越高亢,几乎要撕破长天般,炸的人耳朵生疼。 “嗒嗒——嗒嗒——嗒嗒——” 月色深处, 有马蹄声自远而来,每一声似乎都踏在人心上,久久等不到来人,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万籁俱寂,所有人屏着息, 等待人影的出现。 叶白汀在等。 三皇子也在等。 双方都绷出最从容闲适的表情, 仿佛自己胜券在握, 这一局你必输, 就像听不到自己越来越大, 越来越明显的心跳声一样。 车外马蹄声在靠近,月华映着刀光, 车内两个人眼神也已经大战几百回合,没有人服输,可强撑出来的胆气,和真正的底气, 到底不一样,绷的久了,难免心虚,难免绷不住。 三皇子猛的别开头, 不再看叶白汀,手指撩起车帘,目光阴沉的看着窗外,冷着脸, 不再说话。 有史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强烈的希望仇疑青快点追上来,好让他瞧瞧这男人有多失败,也让叶白汀看看,他男人有多拉胯! 终于,马蹄声近,仇疑青出现了。 他肩腰笔挺,背影昂藏,身下黑马神骏,右手长刀横握,冲过来的步调坚定果断,没有一丝迟疑,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待他走得更近,整个面容跟着清晰,三皇子看到了他的眼睛。 剑眉藏锋,眸底敛冰,没有半分失神与空茫,挟着兵刃锐利般的杀气,扑面而来,他的刀并不是那么干净明亮,隐有一层血色,他的衣服也是,脸侧甚至留有不知杀谁时飞溅上去的血点,但这些血色并没有让他变的恐怖,形如恶鬼,反而像在为他加冕—— 他不是君王,亦不想号令天下,他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是开疆拓土的能臣,自身土地不会让出一分,但有所出,必攻城掠地,以敌人鲜血祭旗! 三皇子从未直面过这种来自沙场的鲜血洗礼,仇疑青看过来的那一眼,他感觉自己后背发寒,好像被对方手中的兵器锁定,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 “怎……怎么可能!”他磨着牙,“他不该这样,不应该……” 仇疑青竟然没有被笛声控制,为什么! 马车外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同样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笛子催的更急,更快,更尖锐,可没有用,仇疑青片刻都未迟疑,过来速度丁点没减,完全不受影响! “三皇子根基这么丰,消息渠道这么多,想必也知道,瓦剌使团在京城时,和北镇抚司谈的交易,”叶白汀微笑看着三皇子,“他们已经把这个毒的来龙去脉,怎么做的,起的什么心思,全部交代清楚,解毒方法流程也一并告知了。” “告诉你们了又有什么用,没有那味独特的天缕兰心,你们什么都办不到,这个毒不可能解——” 话说到一半,三皇子突然眯眼,看向叶白汀:“你们找到天缕兰心了?” 叶白汀笑容更大:“你猜?” 三皇子果断摇头:“不可能,我手下有商行,这味药有多难找我最清楚,现在别说京城,整个大昭,只有我的隆丰商行里有天缕兰心,且也只有一朵,你们不可能寻得到,也不可能买得到!” 这味药是仇疑青的救命稻草,他一直稳稳捏在手心,就是为了能彻底掌控局势,他的计划成功,仇疑青顺利死了,他都用不到这个东西,如果出现意外,仇疑青命大,刚好可以用这个来谈条件,他在这方面用足了心思,手上商路完全可以左右控制,北镇抚司不可能买得到,连黑市都没有! 叶白没再说话,三皇子有眼睛会看,已然走到面前的人,他信与不信,都已经是事实。 三皇子不但看到了,还看的更多,仇疑青所向披靡,他派过去阻截的黑衣人根本挡不住他,他骑的那匹黑马也是,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卸马,弃车!” 三皇子果断下令,拉起叶白汀,推开车门,转移到提前准备好的马上—— 二人共乘一骑。 他勒着叶白汀颈项,牙齿磨得咯咯响:“到底怎么回事,仇疑青什么时候恢复的,怎么恢复的,从哪里找来的药材,为什么别处有我竟然不知道!” 叶白汀脖子发紧,呼吸有些困难:“总有地方有的……三皇子……再想想?” 总有地方有……总有地方有…… 是啊,他的手里不就有! 三皇子突然想到一个方向,脸色煞白。 “还要多谢三皇子信心不足,刻意为自己提前准备了这张底牌,不然我们想寻到,还真得花更多工夫……”叶白汀的声音在此刻,仿佛像个魔鬼。 “你们抢了我的东西!” 三皇子咬牙切齿的同时,发现前方有一队人马过来,不是仇疑青的锦衣卫,也不是他的黑衣人,而是另一种奇奇怪怪装扮的人。 相同颜色的枣红马,大小高度身形几乎完全一致,看起来没那么神骏,速度也不见多快,可步伐相当一致,从容大方,似闲庭信步,马背上的人们也是,个子不高,体型不壮,相貌看起来不怎么起眼,是那种平常大街上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扔到人群里捞都捞不出来,可现下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人身上,包括马,都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像是坚定,像是团队,像是耐力…… 三皇子为了大计,了解过很多东西,这种特质的队伍,他在书上,在别人嘴里都听说过,这是马帮! 再一看,也别好像了,石州大剌剌出现,就在这马帮在最前面! 看到他,石州还笑出一口白牙,伸高手冲他挥了挥,热情的打招呼—— “哟,三皇子,又见面啦!” “他背叛我!”三皇子神情阴沉,“他把我的药换了!他怎么敢!” 因为对方过于激动的情绪变化,手臂力道松懈,叶白汀终于能顺畅呼吸:“恭喜你,终于发现了。” “不可能……” 三皇子仍然不愿意相信:“石州已经被吸纳进我的队伍,跟我有了极深的合作关系,签了契,定了约,还参加了我的秘密集会——但凡参加过这个集会的人,都会沉溺于此,迷恋我为他们搭建的平台,再也离不开,会一直听我的话,为我做事!” “对你的集会感兴趣,并为你控制的人,本身就是意志不坚定,找不到自我方向的人。” 叶白汀一边说着话,一边艰难的在马上控制自身平衡,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庆幸学过骑马,庆幸那些不怎么丰富的骑术是仇疑青亲自教的,还不只一次被仇疑青抱在身前适应,熟练的掌握了技巧,不至于这个时候被颠下去。 “我姐夫石州……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幼时随父辈出走西域诸国,少年时开始扩大父辈留下的版图,曾和西域诸国,南疆,包括北地瓦剌都有交手,打过的架何止千百场,什么样的局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看过,什么样的心思没斗过,你这点东西在他眼里,上不得台面,根本排不上前列,还想影响他?” 三皇子当然知道石州是个什么人,他起了笼络的心思后,就叫他一清二楚,可他自信,没有人能够抵住内心最深处的野望,石州好财,弱点便也是财,他给的机会石州根本拒绝不了,还有上次夜里花船上的策划…… 石州连老婆孩子都没顾上管,一头扎在他让出的商道生意上,从头到尾就没出来!每回底下集会时间,石州也很积极,甚至第一个到场,怎么可能不受控制,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叶白汀似猜到了三皇子在想什么,立刻给他解了惑:“想看热闹啊,我姐夫这个人,虽年纪不小,还是有颗爱热闹的少年心。” 狗咬狗的热闹,还能打听收集八卦,多合适的场子,为什么不去,又怎么可能不敢? “狗东西,放开我弟弟!” 三皇子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石州已经快马袭来,他的武器是一对马刀,不知如何锻造,手柄的位置连着一个类似铁环的圆扣,比手腕还粗,方便拿握,还不怕被打飞,他双腿夹着马腹,腰身挺得笔直,两把刀在手上甩得眼花缭乱,连光影轨迹都捕捉不住,一旦挨近,你都分不清他削去的是你的头发,还是脑袋! 一前一后,石州和仇疑青成夹击之势,很快就会越过黑衣人,到三皇子面前。 “老三哪——你乖乖的,放开我弟弟,你的隆丰商行我不碰,否则——它可不是你的东西了!” 老三?谁给石州的胆子这么教他! “你、闭、嘴!” 三皇子气的手都抖了,隆丰商行是他的钱袋子,是他维持所有一切的根本,如果这块基石毁了,那所有搭建在上面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石州竟然敢……他竟然敢! 原来从始至终,石州就不是他的人,也没想进入他的队伍,所有一切都是演的,都是假的,是仇疑青安排的! 一般人产生这种剧烈情绪变化,很容易出现失误,比如注意力被带偏,比如挟持着的人被抢走,但三皇子不是一般人,人性底色里写着疯劲—— “行啊,你们有胆子这么搞我,那就一起死!我活不了,谁都别想活!” 他勒住叶白汀的手反而更用力,手里匕首泛着寒光。 石州到底更紧张叶白汀的安全,捞过来时的动作没那么果断,捞空了。 “哈哈哈哈——” 三皇子和他擦身而过,笑声那张扬放肆:“折了我一条胳膊又怎样,我还有别的路!有本事就追上来,看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他一边说话,一边拍了拍叶白汀的脸,眼神阴鸷:“你才真是要乖一点,马车上,我可以任你耍点心眼,现在么,刀兵不长眼,小心不要被自己玩死哦。” 叶白汀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颈部被人挟制,本就很不舒服,马儿这么快的速度奔跑,风很大,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一路穿行街道,去往暗处,三皇子根本不管后面追来的人,仇疑青,石州,他通通不管,自有他手下的黑衣人帮他阻截断后,他只要往前走,你只会往前走。 慢慢的,四周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隐隐能听到水声。 三皇子策马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他有些停顿,或者说,迟疑,似乎有些不理解现在的状况,不确定是不是还要继续往前。 叶白汀也终于能顺畅呼吸:“可是在找你蓄的私兵水军?” 三皇子攥紧缰绳,明白了什么:“你们又动了我的人!” 他就说,这里怎会这么安静,他过来的动静这么大,这么急,竟无一人接应! 月光下,叶白汀的眼睛明澈沉静:“放弃吧,你赢不了的。” 三皇子怎么可能随便认输,阴着眼看叶白汀:“我的兵,你们不是一直都没有发现?” “对啊,我们明明找到了你,知道你是谁,你的身份背景,连你二十四年前被扔在行宫外不远的街上都查到了,”叶白汀微笑,“又怎会找不到你私蓄的兵,暗里笼络的水军?是你在做这件事动静太小,牵扯进的人太少,还是锦衣卫没上心,惫懒没动?” 这种事怎么可能动静小,和行商一样,不管养兵操练,还是笼络现有的大昭军方,来往间都必有痕迹,总不会比科举舞弊,官员买卖案难查,锦衣卫惫懒……以前倒是有可能,换了仇疑青当指挥使后,懒这个字,他们怕都不会写了! “你们故意的?” 三皇子反应很快,为什么锦衣卫不知道他的兵……当然不是不知道,是早就知道了,只是没动,让他以为还没有被发现而已,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他放松警惕,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所有一切都很安全,没必要做出改变,还会担心大张旗鼓转移,会被发觉…… “我们把这件事挑明,让你再找别的,更隐蔽的地方藏人?”叶白汀缓声道,“那到头来,还不是我们辛苦?” 三皇子沉着脸:“这里的人被你们扣下了?” 叶白汀:“不止这里,所有你安排私兵水军的地方,都已经被我们控制,我说过了,你今天跑不了,认输吧。” “不、可、能!” 三皇子眉眼阴阴:“就算你们知道了,又如何能控制得了所有力量?我当年做这件事的确广撒网,痕迹不可能抹除干净,但我的人很多,也有一些藏得很深,绝对忠诚,你们不可能知道!” 叶白汀:“本来我们的确不知道,但这不是由你亲自领路?你此次为了万无一失,动用的,不就是你最核心最忠诚埋的最深的力量?” 三皇子:“这么说,我还为你们立了功了?” “对啊,”叶白汀笑意相当真诚,“感谢你为我们抓你付出了这么多。” 三皇子右手眼看又要掐过来:“你找死——” 叶白汀:“你的老师,应该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 三皇子手停了下来。 叶白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的确做了很多计划,可我们,也不是孤军奋战。” 三皇顿了下,想到了更多:“你们策反了我的人?谁?怎么做到的?” 叶白汀手指遥遥指向远处:“看到那个人了么?” 水边有一个身影迅速掠过,很快隐没在远处,在视野里停留几乎只有一息,稍纵即逝,好像本就是在附近的人,因什么原由——比如身为小头领,没和其他人一起撤离,而是留在了最后。 虽然出现时间很短,但他的背影极有辨识度,是一个身材非常好的青年男人,月光下身影不疾不徐,有一种混杂着沧桑和明朗的矛盾感,他好像很喜欢月色,这样的环境,别人离开一定都会挑着阴影的地方躲,他不,他踩着斑驳月影,永远都沐在银辉最光亮的地方。 这种特殊喜好,三皇子记得很清楚:“他是我的秘密幕僚,七月。” “他不叫这个名字,”叶白汀摇头,“他叫应溥心,不慕权贵,喜山水洒脱,为求一心人,身愿比尘埃,曾是应恭侯府二公子,娶妻蔡氏,伉俪情深——” 三皇子怔住。 叶白汀怜悯的看着他:“不过你好像忘了?你起心思利用应恭侯府,派心腹过去掌控,见才心起,看中应溥心能力,想要逼他成为你们中一员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你忌惮北镇抚司力量,对我尚算客气,当年对待应溥心,应该没什么耐心吧?他看起来开朗爱笑,实则是个硬骨头,不肯随意屈身攀附他人,你给他用了‘尘缘断’,让他忘却前尘,不记得自己有个白首之盟的妻子,就可以为你做事了,是么?” 三皇子终于想起很久之前,的确有这件事,这种积年过往,小的不行的小事,锦衣卫竟然还记着? 叶白汀垂眸:“你说你懂人性,可你只懂其恶,不懂其善,你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求不得的黑暗面,可以挑拨利用,却忘了,身在黑暗里的人,其实是向往阳光,希望世上有好人的,就算是你,不也想得到认可?人心深处,总有那么一些念想,是忘不了的,脑子忘了,心也会时时提醒,引你去怀疑,去寻找,直到找到的那一天为止。” 被迫分别数年,蔡氏每一日都带着丈夫的份,看这晴朗天空,看这繁花四季,哪怕要用上自身去挑战侯府污浊,用了‘尘缘断’,都要下意识给自己准备好解药,她说情深不寿,这份怀念让她很难过,很痛,可她还是不想忘了丈夫,一辈子都不想忘。 应溥心也如是,他一日日寻找自己是谁,寻找自己丢了的心,也未有一刻放弃自己的良知,用思辨的思维冷静看待自身处境,思考别人安给他的身份,编织出的所谓‘过往’,安排他做的事,是真还是假,是对还是错,那些递往边关安将军处的信,每一封,都是他在巨大压力之下作出的抉择。 他忘了前尘,忘了自己是谁,仍然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还好北镇抚司查过这个案子,注意到了这个人,指挥使亲自写信去往边关了解,一点点理顺了线,寻到了这个人。 三皇子更觉难以置信:“我给他下的药,解毒方法连我自己都忘了,你们怎么可能找得到?” “你给他下‘尘缘断’,就没想过让他恢复,想起过往,药引自然是越多越好,越丰富越难寻越好,”叶白汀道,“我们也不必猜你的心思,因为没有用,我们只需要知道你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手边都有什么可以即时利用的药材和吃食就好,多试几次,自然会有好结果。” 三皇子要气疯了:“你们早就勾搭上了,你们引诱他,他背叛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白汀又道:“你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不怕指挥使和我姐夫追过来,是在等待什么?援兵?瓦剌组织?” 三皇子一僵,他怎么又知道了! 叶白汀笑:“这个决定实在不怎么聪明。你可知道,上次花船夜事,我们知道被瓦剌人算计了一把的时候,是怎么回敬他们的么?” “怎么对付?八王子已经回瓦剌了,你们还能怎么对付!” “如果你亲自去过边关,知道‘安将军’三个字对边境来说意味着什么,就不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叶白汀微微侧身,靠他更近,“八王子想什么时间过去,怎么过去,可不是他说了算的。” “你们把他……” “他现在的确已经回到了瓦剌,不过在两国边境的时候,不小心遭到了来自他九王叔的算计,现在身有余毒,苟延残喘,能活几年都不一定呢,自保尚且不及,哪还能顾得了你?” 叶白汀眼底盛着月光,光芒锐利:“商行,乌香,朝堂根底,私兵,水军,瓦剌,你所有倚仗的力量,盟友,都没有了,放弃吧,你赢不了。” 三皇子当然不肯认输,磨着牙:“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所有?我还有人!” “江汲洪,是么?”叶白汀叹了声,“今晚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出现,他在哪里,就不怕你出事?” “你给我闭嘴!” 眼看远处骑马的身影再次出现,三皇子再次带着叶白汀往前:“我会让你知道,我才该是天下的赢家,我不可能输,不可能!” “你……” “你再说一个字,杀了你哦。” 这一次,三皇子没有走太远,他带着叶白汀,最后来到的是一处花船。 可能是为了应中秋节景,花船装扮的很漂亮,全身花朵用了大量的芙蓉牡丹,浅纱飘荡,看起来很漂亮,可惜就是太过安静,安静到死寂,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三皇子拉着叶白汀,一路沿着船梯,走到最高的船顶,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下方:“我看谁敢动!你们胆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叶白汀颈间划出一道微细血线,没有很多血液溢出,伤不重,可伤口衬着他的肤色,视觉尤为吓人。 有血腥味随着夜风,在前方慢慢飘过。 仇疑青和石州已经赶到船下,锦衣卫们也是,和一众黑衣人一路缠斗,到了这里,双方战为泾渭分明,黑衣人站在船前,锦衣卫们和他们对峙。 “汪——呜汪——汪汪!” “咴——” 不仅有人的刀兵鸣叫,狗和马都焦躁的站在船下,一个一比一个着急。 这一刻无比漫长,所有人的心高高吊起,精神绷的很紧。 仇疑青挽弓指着三皇子,眉目冷冽:“放、开、他!” 从声音里,就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三皇子被取悦了:“我就不放,你待如何?”他还阴了眼,匕首抵的更近,命令仇疑青,“你把弓箭扔了,立、刻,马、上!” 叶白汀视线滑过前方,明明身处最危险的地方,他却笑了,神情放松又从容。 “你又在笑什么!” 三皇子感觉这个笑容太诡异,太奇怪了,今晚好像从被他掳走,叶白汀就一直在笑,他很不理解,明明被人控制着性命不是么?为什么可以这么洒脱? 叶白汀微微阖眸:“你知道么,每个母亲都能确定孩子是自己的,因为她们看着孩子出生,知道这是自己的骨血,父亲却不一定。” 三皇子一怔。 叶白汀:“宠妃生的孩子,就是龙种么?谁说的?” 三皇子手都抖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叶白汀却趁着这个他脸色大变的空隙,突然转身,反手一推,身体向后倒去—— “你猜?” “你想死——” 三皇子手扒在船舷上,看着叶白汀往后跌落的身影,目眦欲裂,难以置信。 岸边的人则齐齐朝这边冲了过来。 “少爷——” “弟弟——” “汪——呜汪——” “咴——” 仇疑青没说话,但他冲的最快。 叶白汀坠下的样子太吓人,因船未动,他跌下的地方并不是水面,而是岸边巨大的礁石,经风雨侵蚀,这些礁石尖锐锋利,人落其上,非死即伤! 要快!再快更快还快! 仇疑青几乎用尽浑身力量往前冲,月光盈盈中,他看到了小仵作的眼睛。 小仵作眸底盛着月光,湿润温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他把手伸了过来,唇齿微张,叫了他的名字—— “阿青。” 第281章 正文完 要快快些, 再快,更快 仇疑青耳膜鼓臊,周身血液都快燃起来了, 身形飞快前掠。 过往岁月中,他很少会害怕,包括十三年前那个雪夜,阿娘去世的那个春天, 他只是觉得危险,只是觉得难过,却并没有害怕,正如戍守边关的这么多年, 面对瓦剌大军, 那么多九死一生的险境,他从未畏惧, 有困难, 有危险, 趟过去就是了, 他既付出了所有努力, 就该相信自己, 其它都是天意 所有的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只不过把努力做在了前面。 可这一刻, 他真的害怕了。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除了拥抱叶白汀的时候,它从未跳的这么猛烈,好像再刺激一点, 就会当场跳出来一样。 打仗对他而言, 没有真正的失败, 只不过有时审时度势,需要退一下,之后卷土重来,战局什么模样未可知,可若人遭遇意外,死了就真死了。 这世间曾经出现过么一个人,能抚慰他的心,能填满长久的无趣的岁月,能让接下来的日子有期待,他怎么可以失去 纵他死,这个人也不能有一点点意外 他奔向前方的身形几乎化为一道虚影,以所有人想象不到的速度,他已经不太会用脑子思考方位,只凭多年生死之历的积累,下意识调整力度和方向,接下来的落点。 他将手伸向叶白汀 “宝贝别怕,我在。” 与此同时,船下场面前所未有的混乱,锦衣卫们自动分成两队,一队仍然和黑衣人交战,另一队小心翼翼收起刀锋,跟着往前冲,好像看不到自己追不上指挥使速度一样,只希望能接住少爷,最大程度保证少爷安全 “少爷” “阿汀” 石州只比仇疑青落后一步,在队伍最前面“你是我亲弟弟可要了亲命了,你可不能有事,你姐姐会剥了我的皮的” “咴” “汪” 玄光和玄风也冲在最前面,跑的比所有人都快,黑马那蹄子扬的,不用特意表达,别人也知道它在说什么我比谁都快,我要记头功,我要接到少爷,少爷是我的 狗子跑的都快飞起来了,眼睛瞪出了眼白,舌头都跑斜了,最后连叫都不叫了,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少爷少爷少爷呜呜汪汪汪,少爷是我的上次墙头那回就没接住,这回一定可以 冲冲冲冲冲 当然最后谁都没比过仇疑青旋风一样的身影,少爷终究还是落在了他怀里。 黑马和黑狗齐齐住脚刹车,一个喷响鼻一个大声叫。 干又叫这狗男人抢了先 黑马一哼唧,黑狗就不干了,压着喉咙冲它吼“汪” 什么叫狗男人,明明是臭男人,狗是好狗,男人不是好东西 黑马无情打响鼻,不是好男人你还跟着他你也不是什么好狗。 黑狗喷回去,你不是也被他养着,又是什么好马了 “咴” “汪” “咴” “汪” 一狗一马竟然吵了起来 但这些都不重要。 仇疑青抱住叶白汀,脚尖踩往旁边礁石借力,扑滚到近处平地,大手护住叶白汀后脑,将人抱得很紧,滚了好几圈才卸去冲力,缓缓停下。 胸腔中心脏仍在不停震动,他没有办法立刻放开叶白汀,低头轻吻他发顶“辛苦了,宝贝。” 叶白汀被他抱得太紧,够不到别处,只能用力抬头,亲了下他喉结“你才是,别怕,嗯我没事。” 仇疑青仍然抱着他不放。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低声轻哄“计划完美达成,一切都在我们算计中,不是么” 料到三皇子一定会出现时,他们就开始进行各种准备部署,做了很多应对预案,只要三皇子敢出现,他们必定能拿得下人,有太多太多的方法可以想。 可遗憾的是,纵使到了今日,锦衣卫尽了所有努力,对三皇子势力的掌控仍然不是所有,因有后妃斗争,加之官场操纵,以及这么多年的商行乌香经营,三皇子这个盘子太重要,影响太过深远,不能轻易忽视,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他们一点失误都不能有,遂就有了这次的顺水推舟计划。 他们得让三皇子表现,甚至得给三皇子一点甜头,推动他的表现欲,这夜对三皇子来说同样重要,他动用的必然是身边最深最信任的人,也是锦衣卫想要补全拼图的人。 叶白汀自愿站出来,舍身饲虎,必然有一定的危险性,可他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和三皇子直面交涉过,最了解三皇子的,他认为三皇子不会杀他,甚至可以利用这个这个点,挑拨三皇子情绪,激他忽视真正危险,放出所有拥有的力量,仇疑青便可以带着锦衣卫,趁此时机将这些冒出头的人全部抓住,彻底瓦解这个势力集团。 而怎么对付三皇子,怎么脱困,叶白汀也有自己的办法,比如让他情绪发生巨大变化三皇子和寻常人不同,受了刺激只会更疯,但若这刺激一层层叠加,铺垫他的紧张感,最后引到一个他特别在意的爆发点呢 至今为止,三皇子所有行为的基石,就是他的皇子身份,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皇子,认为本该拥有一切,若是这个信念出现了问题,他一定会倍受打击 先前当众人面问案,锦衣卫查出的东西,可远远没说尽呢。 挑好时机戳中这个点,三皇子必然分神,叶白汀要的不多,只要这一瞬,只需要这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趁机脱开控制。 只是这次运气不怎么好,岸边礁石实在有点吓人,不过仇疑青及时赶到了,不是么 他们都很安全 见仇疑青久久缓不过神,叶白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怕啊。” 仇疑青喉头微微颤动。 这个主意,他最初是不肯同意的,可后来还是被说服了,虽舍不得小仵作身处风险,可对方的某些说服招数他根本招架不住。 滚滚烟尘中,指挥使终于深呼吸,轻吻他的小仵作,声音喑哑“最后一次。” “嗯。” 叶白汀懂,这是在提醒他,以后再也不许了,类似这种主意,这种计划,都是最后一次。 二人站起来,往前冲的锦衣卫也到了“少爷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指挥使呢,我刚刚看您胳膊好像擦在地上了” 仇疑青袖子磨破了,右手上臂也搓了层皮,但并没有流很多血,看起来还行。 叶白汀松了口气“大家都放心吧,我没事。” 黑马跑过来蹭蹭贴贴,又是用头蹭叶白汀的肩,又是拱他的背,黑狗过来围着他转圈,又跳又蹭,尾巴摇的像风车。 “你们也放心,我没事。”叶白汀挨个摸了摸头。 站在船上的三皇子也明显明白过来了,大怒的指着叶白汀“你是故意的今夜所有都是你计划好的是不是” 他眯着眼,把今夜的事从头开始捋 “你当着皇室宗亲,当着所有百姓,斥责尤太贵妃不配为人母,她所说一切皆是谎言,什么为我付出,都是假的,她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我只是她最方便,最趁手的工具,你帮我理清了我一直不明白的东西,帮我骂出了我想骂的话,让我感觉你好像站在我这边,世人皆蠢,唯你可怜我,安抚我,能与我共情其实所有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你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起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不想放弃你,不会杀你,好等着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引我情绪激动,好方便逃离” “不错。” 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承认。不过在当时现场,他没想到小越姐姐会说那么多,他本打算自己再接再厉,事情做的隐晦一些,尽量不刻意,不突兀,别让三皇子瞧出来,因皇后娘娘的加入,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圆融自然,水到渠成,更不像在谋算着什么 令三皇子这么敏感的人,都没察觉有一丝不对。 三皇子气的手抖“我看透你锦衣卫的暗中布置,一一点出,申姜那一嘴你怎么知道的失误,卖了自己人的行为,也是故意的你就是为了让我能忽视你,认为自己更自己厉害,从而降低警惕” 叶白汀也干脆利落的颌首“是。” 三皇子都要疯了“所以事到如今,你难不成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你刚刚那句一定是骗我的,都是假的,你只是想击溃我,胡编乱造了个疑点,我不信” 这话叶白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捏了捏仇疑青手指。 仇疑青指节很硬,有些粗糙,刮过来的力度有些痒,但很明显,他回应了。 而叶白汀知道这个回应是什么意思所有一切尽在掌握,对方势力瓦解,该抓的人都抓住了,可以放松了。 他微微一笑,抬头看向三皇子“我未曾见过先帝,但有幸入宫,见过他的画像,你同他可一点都不像。朝野上下不是没有老臣,所有侍奉过先帝之人,都言天子虽相貌肖似先帝,行事风格却一点都不像,你没见过先帝,至少今夜,也见过皇上了,你可觉得自己和他长的像” 三皇子瞬间息了声。 他和宇安帝,还真是一点都不像,不管容貌,脾性,还是行事方式。 叶白汀又道“尤太贵妃当年冠绝后宫,靠的可不是盛气凌人的脾气,而是明艳妩媚的花容,纵至今日,她已过不惑之年,早不似年轻少女娇颜,可她容色,仍然能让人见之停步,心生赞叹,然你之五官眉眼,清隽有余,明姝不足,也没像了她,那是像谁呢” 孩子长得不像娘当然是像爹了。 是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 叶白汀“你再不爱照镜子,从小到大应该也照过不少回,就有觉得,身边某个人的脸特别熟悉,感觉特别面善” 这话是什么引导,不言而喻。 三皇子瞳孔骤缩“不不可能”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叶白汀慢条斯理,“如何,想到的是谁” 三皇子声音粗哑“你少来诓我,我告诉你,我不信我是先帝的儿子,我是真龙天子,潜龙在渊,要搏击长天的我娘是宠妃,我和该坐拥这大昭江山,和该拥有一切,我没错” 静了片刻,叶白汀才又叹息“你以为,二十四年前,你娘为何执意将你送出行宫” 三皇子“因为当时境况危险,她不得不这么做” “真的么”叶白汀看着三皇子,“你不是一直不理解这个点,尤太贵妃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你,为何现在改了口,是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吧。” “不,不可能你骗我” “因为你不是龙种,你不是先帝的儿子。” 叶白汀眉目安静,话音低缓,说出的内容却残忍极了“你道为何先帝在当年这件事里存在感很低,他最爱的宠妃给他生的儿子,他为什么看起来没那么重视,内里曲折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过问,甚至连夭折的孩子埋在哪里,后续如何处理的都不在意,只是亲自发落了一个宫女” “因为尤太贵妃在故意,淡化这一胎的存在。” “她以你的存在争宠,全部心力却并未放在你身上,你只是她用来争宠的工具,重点是先帝的宠爱,她当时在先帝面前,一定很多提及对方恩宠,提及自己奉献,提及二人情感,唯独不怎么提肚里的孩子,让先帝喜爱或共情。她甚至害怕你的出生。你的死活在当时来讲,对她并没有那么重要,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皇宠这个结果,但是她不能泄露半分,因为有太皇太后在侧,很容易发现点什么” “你被扔在路边自生自灭,很可能就是尤太贵妃亲自给你安排的结局,她故意排演那么多出戏,表现的那么痛苦,为的只是以此为工具,消减太皇太后的势力,她越惨,先帝越怜惜,不就越偏向她” “当然也有可能,出于那么一点天然的母性,她会在事后让人过去看你一眼,看你是否还活着,如果她良心发现,你也够命大,她可能真的会给你安排一户人家收养,但你运气好,被人捡走养了。” “你道我为何会提及先帝中风之事” 叶白汀眉目清冽“锦衣卫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我实话予你,而今这件事的确证据不足,无法治尤太贵妃的罪,但过程事实,锦衣卫已经掌握十之七八,此事做不得假你这般聪明,应该明白了,他为何会中毒中风。” 三皇子嘴唇翕翕“因为要暴露了。” “不错,因为事情暴露了。” 叶白汀道“纸里总归包不住火,当年的事做的再隐蔽,也总会有被人知晓的一天,更何况太皇太后数年如一日的盯着,有些风声定然暴露,先帝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羞辱,必要和尤太贵妃清算,一个宫妃,怎么能和皇权对抗尤太贵妃提前料到形势不好,当机立断下手,给先帝下了毒,日后再低眉顺眼的服侍,让先帝觉得她深情如许,便也没心思,没精力治她,而且暴露的那些并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尤太贵妃完全可以利用先帝身体不适的这个时期,反转局面,并且掌握更多的势力” “至于寻找你,尽心尽力的培养你,补偿你,是因为尤太贵妃回京城后发现,因这个艰难造作的生产过程,她很难再有孕,不管看了多少太医,努力了多久都不能成功,她只有你了。她认为母子亲缘不可能斩得断,你天生会归属于她,而且此时不比往日,先帝都中风瘫倒在床了,她的势力也不可同日而语,混淆血统又如何,胜者为王,只要她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史书都会改写,怕什么呢” 三皇子脸色惨白“不,你在蛊惑我,你向来擅长挑动人的情绪,一定是在故意引导我,我不信 ” “可你自己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叶白汀眉目安静“你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陪伴你成长,帮你做事,所有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对你忠心耿耿,让你永远不会怀疑背叛的人,自找到你的那一天开始,他教养你规矩,引导你做事,对你很慈爱,偶尔也很严厉,比如教你皇子必须要有的规矩礼仪的时候,比如你任性妄为,不怎么爱惜身体的时候他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付出所有一切,为你解决一切麻烦,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三皇子牙齿磨的咯咯响。 他的队伍里,还真有这样一个人,事事以他为先,发生任何事,首要考虑的,都是他的安全,他的情绪,事情成功失败对他的影响这个人是可以再饮酒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每次都会站在他身侧,如有危险,第一个挡住他身形,替他死的人。 上次花船事件,为了护他,这个人也受了伤。 叶白汀“江汲洪现在何处,为何还不出来” “闭嘴你给我闭嘴” “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又羞愤又感动,不知道如何面对” 叶白汀用自己的行为回答了对方,抱歉,闭不了嘴“那你又有没有想过,江汲洪为何对你这般忠心他可不是什么光棍鳏夫,他有家有室,府中嫡子庶子共有八个,你为何这般重要,这般打动他,是因为你长得特别可爱,还是你是尤太贵妃所生,无人知道你底细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三皇子眼神微滞,似乎连怒气都消散了。 “下臣图的自然是真龙归位,社稷稳固,海晏河清” 场面太危险,江汲洪不得不现身出来,由黑衣人轻功相送,来到三皇子身边,甩袖看着下方,声色俱厉“尔等巧言令色,无非是想乱三皇子心神,我可告诉你们,臣下择主,只为贤君,为真正清明的未来,绝无私心,也不存在任何不该有的举止,你们血口喷人,毁人名节,不怕遭报应么” “得了吧。” 叶白汀都懒得理他,仍然看着三皇子“这么多年的相处,这么多年受他保驾护航,披了假身份到吏部,也是他各种暗中提携栽培,甚至给你培养出一个替身,让你感受竞争的残忍,你应当很了解他他有一个特殊爱好,喜欢成熟些的女子,或者小寡妇,是不是” 三皇子瞳孔骤颤。 “比如那个姚娘子,她十几岁挂牌,开始做花娘时,不管别人如何追捧,江汲洪都看不到她,直到她过了二十岁,眉目成熟妩媚,他才对她有了特殊的意思,甚至培养提拔你觉得为什么” 叶白汀毫不留情打破三皇子最后的幻想“因为他碰到过这样的女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但是很遗憾,这个女人他很难接近,并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尤太贵妃初时进宫,根本没有被先帝看到,是在后宫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有时机,创造一些机会。她野心甚大,可惜没有家世倚仗,手中财物不丰,笼络到的人有限,怎样能最快,最方便的借他人势,迅速积攒自己的班底呢钱财,前朝的势力襄助” “而江大人你,家世出众,又是族中嫡长子,未来家主,本身就很能干,当年入翰林,转六部,意气风发,身边可用资源无数宫中苟且,的确不易,但要真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时机。” 叶白汀话音微慢“你二人因有势力结盟,互相助力,你的上升期离不开尤太贵妃帮你吹枕头风,尤太贵妃在宫中地位稳固,少不得你的助益,但你二人见面机会并不多,也做得非常隐蔽,是以外人不知晓,结盟一直都没有断。之后尤太贵妃江南行宫产子,江大人未有任何表现,可能当时并不知道,这孩子并不是先帝的种,而是你的,但在之后” “尤太贵妃不能再生育,再没有机会,想要寻回当年生的那个孩子的时候,谁是最稳固,永远都不会背叛的帮手呢当然是孩子的父亲。” 叶白汀一句句剖析,看着江汲洪“是尤太贵妃道明事实,让你帮忙去寻找,所以你才真心扶持,你想到的,你拥有的,是更大更远的野心,对么” 现场一片安静,三皇子从刚才起就怔怔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叶白汀又转了头,看向三皇子“尤太贵妃要不是做的这么明显,非要将你扔出行宫,锦衣卫不会怀疑你的身世,可你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往事,以为自己就是皇子,照年纪行三,接受了尤太贵妃的说辞,甚至心有积怨,认为自己本该拥有一切,却不能生长在宫中,得到最好的一切。你认为你的行为理所当然,你和该要照这个方向较劲,为自己讨回一切。” 他话音落,唇角微掀“三、皇、子,你不觉得很讽刺么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江汲洪去捂三皇子的耳朵“别信他,他瞎说的” 三皇子推开了江汲洪。 “我懂了。全都明白了。” 他闭了眼,捂脸低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太贵妃不是,太皇太后也不是,一个只为了自己,心里从没有过旁人,另一个装的慈爱温良,也不过是撺掇着我更恨,我也不是。哈哈哈我也不是我根本不是什么皇子,不配做这些事” 他的音调太奇怪,听起来有些吓人,江汲洪赶紧低声安抚“莫要如此,前方还有路” 三皇子再睁开时,眸底安静极了,手指似有似无碰着身上的引线“叶白汀,今晚你故意被我掳走,锦衣卫也装作不敌,一直坠在后面,其实是为了让我转到更多方向,抛出更多底牌,探我的底吧我的人,你们都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还有谁我没猜到让我想想” “燕柔蔓她也是你们的人,顶着与北镇抚司关系暧昧的名头过来,故意让我们起疑,是为了别人的不暴露,为了掩护石州那夜花船危机,她在最后关头出现,带走了我们,也是你们安排的,让我更相信她,之后给予更多的权力,是么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帮你们断了我的另一条路” “三皇子聪慧。” 叶白汀现在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因今夜意外频发,你手底下的人乱成一团,急需有人指挥,燕柔蔓虽被你委以重任,仍然对你的几个心腹不太知哓,眼下事情紧急,顾不得讲究那么多,这些心腹知道燕柔蔓本事,寻到了她要求帮忙,她当然帮忙了” “她帮我们抓到了他们,并且处理了你那一批不为人知的,埋在京城各地的雷火弹。你制造的所有小东西,全都变成了哑炮,炸不了烟花了,如何,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三皇子又笑了,唇角弧度诡异,眸底隐有血色。 江汲洪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好,赶紧下令 “那些没有了又如何,还有这里所有人听着,给我上把叶白汀杀死在这里,只要他死,对方这棋就盘活不了,我们仍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是” 黑衣人即刻动作,或诱或引,想把锦衣卫队伍分割开来,引往不同方向,很快,岸边甚至水里,有连续雷火弹爆炸,炸出水花无数,但有人靠近,就是一个死字 然而锦衣卫训练有素,马帮也是,前者跟着仇疑青指令,后者听着石州命令,愣是谁都没上钩,炸死的基本都是黑衣人,自己人连层油皮都没蹭到。 仇疑青本人更是,自从刚才接到了叶白汀,就再没放开手,把人护的紧紧,对方去哪儿他去哪儿,恨不得用自己整个身形把人罩住,不受一点威胁,好在他力气大,武功高,带个人一点负担都没有,除了他,连狗带马,都在身边,整个战场,就他们这里最安全。 于是叶白汀看三皇子就看得更清楚。 爆炸声中,惨叫声中,三皇子安静了很久,最后招手,叫了江汲洪过来。 “我好像从未叫过你父亲,你想听么” 江汲洪敢做下大不韪之事,和宫中宠妃暗通款曲,本身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危机关头,是个人,都难免情绪涌动,何况对面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现在非常需要安抚 江汲洪过去了。 他还没解读出三皇子眼底闪烁的诡异光芒是什么,就见三皇子突然拉动引线 “砰” 巨大的爆炸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强悍力量,直接把船炸成了烟花。 诚然,三皇子身上挂着的琉璃瓶子,是特殊制造,引线一拉,里面特制火药会迸出来,无差别朝四面八方攻击溅射,危害之大,无可估量,但位于最中心的人,也是承受爆炸力的根源,因溅射方向随机,别人未必出事,他却一定会死。 叶白汀看到三皇子和江汲洪瞬间被火光和黑烟吞没,血肉飞溅,肢体不存,而锦衣卫和马帮因跟黑衣人对抗,距离比较远,都在爆炸范围之外,反倒是黑衣人护着船身方向,距离更近,死伤很多。 石州收起马刀,目光掠过叶白汀“还真这么死了便宜他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根据叶白汀推断,做出的详细计划,几番交手,多次来往分析,他是所有人里最懂三皇子的人,三皇子成长过程令人唏嘘,骨子里有说不出的自卑和自傲,偏又没有被人好生教养引导,添了很多疯劲,他从头到尾执着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身份,他本该拥有的东西,凭什么要被抛弃,可到头来发现这一切都是虚无,连身份都是假的,他只是个奸生子最受不了打击的,就是他自己。 如果前有险境,他可能不会认输,但心内最坚持的东西动摇,他恐怕活不了,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远处有人走过来,像是早早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刻。 燕柔蔓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裙子,扶了扶忙乱中有些散开的发鬓,袅袅婷婷的过来行礼,笑容明媚极了“指挥使,少爷,这月圆人圆,奴家想容姐姐了,可能允奴家几日假,回去团圆” 叶白汀看了看她脸上沾到的烟尘,笑了“那你可得好生打扮打扮。” 仇疑青颌首“允。” “少爷说的是,回头奴家就去买胭脂,少爷也莫要忘了先前允过奴家的,上好的绢。” 燕柔蔓来的潇洒,去的也洒脱,很快转身离开。 现名七月,本名应溥心的青年男子过来行礼“指挥使” 仇疑青颌首“蔡氏很好,已被本使从临青接回京城,你该回去同她团圆了。” “多谢。” 男人似有千言万语,此刻俱都说不出来,只哑声道了谢,重重朝仇疑青行了礼,转身离开。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见到应溥心,因对过往故事记忆深刻,便多看了几眼,应溥心相貌俊朗,天生笑唇,便是肃着脸时也很好看,若是笑开,想必更亲切润朗,有君子之姿,怪不得蔡氏会喜欢上他。 这个非常有君子之姿的男人,离开的脚步起初还端得住,稳重端方,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急切的受不了,问锦衣卫借了一匹快马,飞快奔向城中。 虽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他还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想念他的妻子,想要立刻马上飞到她身边,想见她,想倾诉相思,说爱她,恋她,说对不起,说请她原谅太多想说的话,太多想做的事,一辈子都不够用 石州翻身上马,催促叶白汀和仇疑青“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不着急,我还想你姐姐了呢,好久没被她拎耳朵揍了,再不回去,她哭给我看怎么办” 说完也不管这俩磨蹭的人,顾自挥手,带走了马帮的人“走咱们撤” 仇疑青和叶白汀只站了一会儿,四外捷报频传,不仅这里现场平定,其他的地方也都在收尾,皇上都带着皇后回宫了,口谕过来,叫他们随意,已经没什么紧要的事了。 “咴”玄光大脑袋过来,顶了顶叶白汀的背,让他上马。 “汪”玄风也难得没抢,载人这事它真办不了。 叶白汀将手伸给仇疑青,仇疑青却没接,直接两手握住他的腰,将他放在了马上,自己也长腿一蹬一迈,上了马。 天边已现鱼肚皮白,启明星闪耀,霞光一点点染红了东边的天,清晨的风温柔又缱绻。 叶白汀握着环在自己小腹上的手“一直都听皇上在说长公主如何教养他,很少听你提。” 仇疑青低头亲吻他发顶。 “我幼时性子偏激,因为家族的没落,不被看见,因为父亲的早逝,亲缘浅淡,因为娘亲身为长公主,却命运坎坷心中有很多积愤,总是想凭什么,每件事都想问凭什么,很不乖,很不好养。” “我娘对我的确比皇上严厉,因为必须得严厉,扳正我的脾气,矫正我长偏了的枝桠,下重手不行。皇上不一样,他自宫中来,太没有安全感,所有表面上的狠,都在掩盖内心柔软,他其实很乖,我娘只要足够疼爱他就可以了,让他知道世间有爱,他还有亲人,并没有被抛弃,他值得,他就会很开心,还会同我争宠,我那时不一样,根本就不想我娘宠我,甚至觉得她很烦” 仇疑青眼梢微垂,看着怀里的小仵作“我心智不及你,对很多事似乎也没有共情,是很久以后,我独爱家中传承的战前阵法,总是喜欢躲起来一个人看,还偷偷做了好多沙盘,被我娘发现时,才觉得不一样。” “若换了别的时候,我做多余的事,跟她耍心眼,她一定会生气,重重罚我,比如每回我带皇上下山,她都会那么罚我,可发现了我偷偷做的事,藏起来的东西,她却没像以往那样立刻转身拿手板,而是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去开疆拓土吧,阿青。” “那时我才知道,她不是不懂我,她其实最懂我。我自己眼前一片迷茫,不知走向何方,将来要做什么,只是一腔愤怒,不知如何消解,她却知道,我内心深处,最想做的是什么。” “长公主真的很好。”叶白汀静了一会儿,转头看仇疑青,“她可曾有什么遗愿,我们能为他做的” “有。” 仇疑青垂眸,亲吻叶白汀眉心“她总是遗憾没将我教好,不懂讨别人欢心,担心我一辈子孤家寡人,无人共白首,无人长相伴,阿汀可愿,为她实现这个微小的期待” 叶白汀耳根微红“好啊。”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了起来,悠悠路长,他们行的很慢,狗子和黑马不知商量了什么,没再吵架,一个时不时跑到街边闻闻嗅嗅,一个看到有野花就有点走不动道,总想去啃一啃。 耀金阳光倾酒,锦绣花叶在侧,余年安乐,岁月悠长,时光仿佛自此静好。 叶白汀微微阖眸,闻到了空气里的桂花香,微甜。 “有些累了,”他靠到仇疑青肩上,“借我靠靠,行不行” 仇疑青手中缰绳动了动,提醒黑马再稳一点,声音融在风里,微暖“一辈子都可以。” 第282章 我馋谁你不知道 三皇子作乱, 在京城掀起巨大波澜,百姓们震惊无比,要求重罚, 朝堂百官也绷紧了皮,要求从上到下彻查,但有可疑立刻问话,必须保证整个组织一网打尽, 再不留后患。 八月十三出的事,折腾一晚上,八月十四他们还能精神奕奕上朝,为这事吵了不知道多久。 好在当时很险, 最后结果是好的, 三皇子本人已死,真相也已大白于天下, 因锦衣卫控制得力, 并没有造成更多伤亡, 造反势力一一被清查,监控接管。 比如隆丰商行,因为石州这个商路老手的帮忙,前期猫匿被理的干干净净,后续事宜也捋的清清楚楚,哪哪都明白,连来自海船的乌香线都直接被斩断, 买方卖方中间人全部查了个干净。 东南边沿海的水军在各处卫所努力清查下, 来了一波大清洗, 所有中饱私囊, 意图造反, 小心思不断的人全被拿下,给了更多年轻人机会,还布置了接下来紧跟着的操练计划,只是这操练目标么,不再是内部演练,分成两队一东一西演习对抗,而是将矛头转向了海面上,那些来自外邦,试图做乌香生意的异族人。 大昭目的十分清晰,不管从行动上,还是精神引导鼓励上,指令都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种行径断断不能忍,乌香个东西要永远抵御,永远防备,永远不能再让别人把这种害人的东西带进来。 贩卖链条的承载体,比如各种青楼花船,也因为燕柔蔓的帮忙,同样捋的清清楚楚,她做事细致,人也通透,甭管这些人怎么撒谎,撒什么谎,她全都能看出来,甚至顺手甄别了,哪个姑娘是迫不得已,哪个姑娘是故意为之,小心思多多,接下来该要怎么用怎么防…… 因花船青楼这份买卖,不但承载着乌香生意,还有官场交易,燕柔蔓连这些都问了个大概齐,直接给了锦衣卫一份内容严谨的报告,方便他们行事。 里通外敌,和瓦剌勾结方面,因为有‘七月’这个扎根深藏数年,一路做到三皇子心腹的资深人士帮忙,更多的秘密破解根本不是个事,里外同样捋了干净。 至于后宫之人,埋在暗处的暗线,也解决的非常快。 尤太贵妃已经彻底没话说了,过往之事被查了个底朝天,生的儿子也已经死了,当年毒害先帝的事虽尚在查,但证据出不出来,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她再没有任何机会生逃,也没有脸继续出现在人前。她的身份不太方便押进诏狱,等待她的结果,大约就是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了。 而她过往的那些事,除了二十来年前,其它的富力行都知道,都参与过,他早已铁了心下诏狱,跟着少爷和指挥使混,自然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争取坦白从宽,起码免个死罪。 因这些过往的招出,大家也看清楚了太皇太后的脸,她可不是什么好好的,在深宫颐养天年的老人,她也有很多心思,过往做了很多不应该的事。 不过太皇太后人老成精,可是聪明多了,有人问罪之前,她就亲笔写了罪己状,分别呈送至太极殿和坤宁宫,言道过往罪孽深重,此后愿深居宁寿宫,至死不出,算是自己给自己禁了足。 宇安帝和她并不亲近,早年也吃过她给的苦头,可对方年事已高,曾经有的势力被剪了个干净,班和安自动放弃西厂,交接给了禁卫军……不管辈分还是位置,都不可能下旨赐死,在一番朝堂感慨,经众臣劝慰后,同意了太皇太后的请求。 至于之后内宫之事,坤宁宫职责在权,越皇后自己就能处理了。 对三皇子的清算,整个集团根系之庞大,人数之多,令人咋舌,但锦衣卫工作做在前头,解决的非常迅速,反倒叫众人松了口气,夸赞声不停。 这件事很快盖棺定论,八月十四这一天都没过完,就已大部分解决,大家可以放心的过中秋,庆团圆了。因对百姓影响不大,当夜的事没有造成太多伤亡,百姓们甚至兴头更高,这个中秋节,过出了比过年还热闹的架势。 北镇抚司里,仵作叶白汀就不一样了。 因之前为了这些事筹谋策划,又是破案又是追踪细节,制定整个计划,还被人掳走,言语对抗,精神高度集中,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回来后彻底瘫平,草草洗了个澡,爬上床,睡了个昏天黑地。 八月十四这一天,朝堂各种吵架,后宫各种忙碌,锦衣卫各种收尾的时候,他整个睡了过去,还是仇疑青中间回来,担心他饿死,强硬叫醒,抱着喂了点东西吃。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八月十五晨间了。 睡饱的叶白汀精神焕发,连伸懒腰都比往常舒展:“天气真好啊……” 他洗漱更衣,精神满满的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人,还以为自己睡错了地方,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才又狐疑的走出来……北镇抚司变天了?还是换指挥使了?他不过一觉醒来,怎么感觉哪都不一样了,这些人胆大的很哪! 今天的北镇抚司很热闹,除了正经值守的人按着规矩,一动不动,继续警戒,旁的人大剌剌在前庭走着,跑着,布置着,什么金印泥,吉祥画,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红灯笼,被他们放到各种位置,该贴窗的贴窗,该挂屋檐下的挂屋檐下,连树上都要挂手掌大的小红灯笼…… 这活儿还难不倒他们,锦衣卫个个好手,都是有功夫的,别人需要爬树挂的小东西,他们一蹿一跳就能挂上去,还能挂的稳,保证风吹不掉。 申姜大马金刀的站在院子里,对着石桌上摆出来的盒子挑月饼,表情严肃极了,身边还有一堆小兵给他出主意—— “要莲蓉馅,莲蓉馅的多甜,吃起来香,还可以放咸蛋黄,少爷一准喜欢!” “要我说还是豆沙,甜甜蜜蜜,寓意也好,咱们北镇抚司不就指着少爷和指挥使呢?吃了这豆沙馅的月饼,日后生活比蜜甜!” “你们说的都不行,太素,要我说还是火腿馅的好,吃东西么,哪那么多讲究,吃得香最重要!” “我看不行,火腿馅吃多了显咸,不如这五仁——” “啊啊啊你滚啊——我说申千户,你选哪个都行,千万不要选这五仁,要被指挥使揍的我跟你讲!” 申姜耳朵被吵得嗡嗡响,最后气沉丹田:“都给我安静!老子自己会选!” 叶白汀:…… 他走过去,好奇的看了看石桌上一水排开的月饼盒子:“挑月饼?” “少爷起来了?”申姜挤开别人,把位置让出来,“正好,快,来挑挑晚上席面摆什么月饼!” 叶白汀一看,每一盒月饼都不错,模子花样做的精致,烘烤出来是微焦的黄,饼皮油润可爱,每一盒都切开了一只,馅料看得清清楚楚,香味诱人…… “这不是都不错?选哪个都好啊,做什么这么认真?” “当然要认真!” 申姜表情严肃:“今天八月十五,可是难得的大日子,咱们忙了小一年,来来去去都是为这破三皇子,好不容易事情解决,大家伙难得轻松,是不是该正式一点,规规矩矩的过个节?” 他看看左右,凑近叶白汀,压低声音,小声道:“而且我听说——只是听说啊,这回咱们北镇抚司功劳极大,皇上要论功行赏的,指挥使怕是得封个王爵……到时候别人来传圣旨,咱们北镇抚司可得有排面,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他在这说悄悄话,一群锦衣卫小兵不但没避嫌退开,还跟着他一起,微微斜了身子偷听,听完还连连点头,冲着叶白汀:“没错少爷,就是得重视,少爷什么本事,指挥使什么身份,咱们得有排面!” 叶白汀:…… 好像……也对?仇疑青的确身份特殊,曾经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归来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本身还是长公主的孩子,前期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由,一直默默守护皇权,为大昭付出,如今真相大白,恶人伏诛,皇权巩固,海晏河清,形势再不是之前那么艰难,必须得小心谨慎,藏着掖着的时候了,朝堂百官,京城百姓都知道了,皇上这也不会亏待仇疑青…… 叶白汀渐渐肃容:“的确该重视。” 这可是仇疑青的大事,他本人可以不在意,别人却不能这么看着。 叶白汀说着挽起了袖子:“我跟你们一起来,挑月饼是不是?”他也看看左右,小声道,“不过正逢佳节,皇上那边想必也非常忙,旨意未必就在今日下,万一晚两天呢?我们不能只挑月饼,还得准备别的,一般这种事,都需要什么?” 小兵们踮着脚,往中心靠,也学着他的声音,小声道:“少爷说的是,咱们的确想窄了,要是过了今天,就还得准备别的,比如……” “原来如此……还需要这个啊……哦这个也不能漏……” 叶白汀非常虚心的和大家讨论问题,感觉学到了很多。 之后,自然是一起准备,包括吃的,喝的,用的,装饰的,大家都认为,北镇抚司得焕然一新,个个都得精神,正好司里因对抗三皇子有大功,犒赏足足,手头都宽松,怎么能叫浪费?什么都不浪费,只要大家伙开心热闹,就都值得! 于是接下来,北镇抚司焕然一新,叶白汀带着所有人,忙的不亦乐乎,连狗子都被洗了澡,梳了毛,身上穿了件喜庆的小衣服…… 仇疑青发现,自己被忽略了。 这群人在忙什么东西?好像他才应该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为什么连狗子都有了新衣服,黑马额头上绑了朵大红花,他却什么都没有? “汪——呜汪!汪汪汪!” 狗子还冲着他叫,扭着屁股十分得瑟,好像在朝他炫耀身上的新衣服,或者在嘲笑他——你看我有,你有么?你没有! 仇疑青眯了眼,眼底深邃,面容凝肃。 莫名其妙的好胜心被挑起,他也不说话,就寻着时机,在叶白汀面前晃了好几回,站位非常显眼,沐着阳光,步态稳健,速度争取比散步的蚂蚁还慢。 叶白汀都没理他。 甚至因为他总是阻挡前行方向,推了他一把,语重心长:“指挥使不必时时盯着这里,且放心出去忙,北镇抚司有我们呢,出不了事。” 仇疑青:…… 他要出去忙什么?恶徒落网伏诛,朝堂安静,百姓安宁,剩下的打扫工作朝堂百官都领完了,不需要他这个指挥使再操劳,外头还有什么好忙的? 这是嫌他碍事么! 叶白汀见仇疑青面色凝重,久久不说话,以为他又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毕竟有些人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种人在阶段性胜利的时候也不会放松警惕,会看到想到更多,更远的宏观危机可能……三皇子是没了,可大昭这么大,官政体系这么庞杂,作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想要找事情做,是永远做不完的。 可今天是中秋节啊,又没什么急事大事,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叶白汀垂眸想了想:“要不还是别出去了。” 仇疑青眼神一松,唇角眼看就要有弧度出来。 却听到叶白汀充满善意的提醒:“指挥使要不要去校场操练属下?或者自己打趟拳?” 只要不戳在这里,哪里都行。 仇疑青:…… 操练什么属下?属下现在都跟着你挑月饼挂小红灯笼,校场哪还有什么属下?还打拳,这几日架还少打了?除了晨间例行操练,他多的一点都不想动。 明白了,小仵作就是嫌弃他了! 指挥使嘴唇抿成一条线,寂寞地离开了,这回别说蚂蚁,狗子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跑来跑去忙碌的小兵眼神茫然:“指挥使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可怜的样子,是馋月饼了?少爷没分给他尝一口?” 仇疑青:…… 才不是馋月饼!你们也不是新兵蛋子了,我馋谁你们不知道么! 回到房间,被迫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处理公务后,仇疑青发现今日悲惨远不止于此,连中午饭,小仵作都没过来同他一起吃! 指挥使有小脾气了,有些话就更难开口直说,连故意往前凑都显得没有格调,他开始想别的法子…… 他在公务卷宗中翻捡片刻,找出新的忙碌方式,不再停留房间做案牍公务,而是走出去,点人问事。 他面色一如既往端肃,是平时最冷面无情,被人吐槽害怕的那种,点的人也是,若有似无的,总会和叶白汀现在在做的事有关联。 被点到的小兵拿不定主意,赶紧跑过来问叶白汀,要照往常,叶白汀没事,会自己跑一趟,去寻仇疑青,但今天不是忙么,就指点了小兵。 他做事仔细,思维习惯也好,领导问话,要一个东西或一件事,他会立刻发散思维,为什么领导要这个东西问这件事,是对哪里有需要,是对什么有疑问,起初诉求是什么,可能会有怎样的附加需求或拓展方向,为了省略一来一回中间跑死人的无用程序,他掰开了揉碎了给小兵讲清楚,小兵回话时自然也信心满满,指挥使问什么,就能答什么,因这个问题延伸出了新方向,指挥使继续问,他还能接着答,一边腰板挺的笔直,一边叹少爷真是神了,虑事周全,滴水不漏! 仇疑青:…… 此路不通,他开始用别的方式,也不叫人来问了,干脆刷脸。 他的脸别说在北镇抚司,在外头都是鼎鼎大名,大多数人看到都会紧张害怕,吓唬锦衣卫们够够的,屡试不爽,就没失过手。 可他没想到,他这回巡查,好像没什么人怕他,立刻去找少爷救火,甚至还背过身窃窃私语,教新来的小兵们:“都别害怕,指挥使只是看着凶,其实内心很柔软的,少爷早教过我们了,这些日子,也带着咱们看得清清楚楚,指挥使刀锋所向,永远都是敌人,背影笼罩护佑,永远都是无辜百姓,指挥使还救过我呢……他不会喜怒不定,随便罚人的,只要差事没出差错,不消害怕,大大方方的行礼问候就是!” 仇疑青:…… 万万没想到,叶白汀把别人对他的印象都改造了。 这群人非但不怕他,行完礼之后,还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对叶白汀还越来越热情,没有人和以前一样,被他一吓赶紧退下去,把小仵作留给他。 都要造反了是么!他的人都敢抢! 他就是想和心上人温存一下,怎么那么难! 指挥使很惆怅,最后只能寂寞的和狗子排排蹲,一人一狗,光影在屋檐下拉的长长。 还被狗子嫌弃瞪了:没出息!还是主人呢!你看看别人!别人都能和少爷玩了,你只能蹲在这里,害得我也不能跟少爷玩! 仇疑青揉狗头的动作突然改了方向,牵住它脖颈套着的皮绳:“你想和阿汀玩?” 狗子呜了一声,非常警惕的往后退。 它可是一条好狗!虽然很想和少爷玩,但也知道少爷在忙,它早晨过去挨挨蹭蹭试过了,少爷并没有想玩……它就也不想玩了,现在不耽误少爷时间,等稍后少爷有空了,能陪它玩很久,它想多久就能多久的! 它是乖狗狗,现在绝对不可以碍事! 狗子倒是想后退,不和有野心的人狼狈为奸,可谁叫它扼住了命运的喉咙呢?脖子上套的绳被人拽住,它想跑都跑不了啊! 仇疑青拎着绳,眼梢危险眯起:“你想和他玩。” “汪——呜汪——汪!”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很好,本使带你去寻他。” 狗子爪子扒地,留下深深沟壑,浑身写满了拒绝,委屈,不要,但它只是一个可爱的乖狗狗,哪能抵过过主人力气?只能躺平,被带到少爷面前。 “它今天闹脾气,非要寻你玩。”仇疑青看着叶白汀,一脸‘我也很无奈,狗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的遗憾。 狗子:…… 我可谢谢你了! 见它不动不叫,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仇疑青意思意思踢了下它屁股,意思是你快点表现。 狗子生无可恋的张嘴:“……汪。” “今天怎么了,这么没精神?” 叶白汀蹲下来,揉了揉狗子头,给它做了个简易版的马杀鸡,听到它哼哼了两声,才停下来,看仇疑青:“它好像有点寂寞,我这实在有些忙,要不指挥使带它去玩?它的小藤球,小飞盘,小骨头都在房间里,藤球在靠墙角的架子上,小飞盘最近做了个红色的,你别拿错了,小骨头是给它咬着玩的,碎了也不怕……” 目送叶白汀背影离开,剩下的一人一狗互相嫌弃,眼神一致:你怎么这么没用! “汪——” 狗子还睨了他一眼,报复性的踩过他的鞋面,留下两朵梅花爪印,嗒嗒嗒的跑了。 仇疑青:…… 他不是不明白叶白汀在忙什么,就准备的这些东西,流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全是为了他。可这些都是外物,哪有他本人重要? 他转身离开,路过庑廊时,叶白汀正在和一群小兵商量,这上面的装饰,是挂小灯笼还是浅青纱,风格要华丽还是雅致,人很多,很嘈杂。 擦肩而过时,他感觉掌心一暖,是叶白汀趁着袖子遮掩,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小仵作从小被娇养长大,诏狱时日受了好些苦,如今一点点养了回来,指尖青葱,皮肤滑润,握起来手感好极了…… 哼,惯会哄人,他有那么好哄?明明还在跟别人说话,看都没看他,三心二意。 对方手指触之即离,并未停留,仇疑青脚步也是,老神在在往前走,视线没半点偏移,也没说话。 二人即将错身,距离拉远的时候,叶白汀突然拉住他:“等等——” 仇疑青眸色微缓,终于想起他了? 叶白汀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小月饼,避过众人耳朵,声音压低:“晚上陪你赏月,你乖一点。” 说完又推开了他。 仇疑青:…… 他走出很远,听到声后传出小兵们哄笑着,促狭拉长的调侃声:“哦——晚上陪指挥使赏月啊——” 他都养了一群什么人,一个个的,胆子越来越大! 走到无人处,仇疑青摊开掌心,才发现这枚月饼真的很小,比他的掌心都要小一半,上面印着竹枝楼的模子,小巧袖珍,看起来倒不像送到北镇抚司的节礼,倒像是小仵作抢了双胞胎外甥的吃食。 月饼小小一个,饼皮印着兔子和桂花,小孩吃着更合适,小仵作这是……把他当小孩子了? 小孩子…… 仇疑青眼神微深,也不是不可以。 小孩子可以不顾俗礼,可以任性…… 之后的时间,仇疑青没再打扰叶白汀,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可到了晚上,仍然左等不到人,右等不到人,仇疑青忍不了了,装模作样的带上狗子,去逮人。 小兵说他在诏狱。 仇疑青嘴唇抿的更紧,连诏狱的人犯都去关心去看了,就不关心他!别人是朋友,他就不重要么! 这可是你自找的…… 指挥使受不了了,连狗子都不要了,大步迈进诏狱,捞起小仵作腰身,抱起就走。 叶白汀吓了一跳,赶紧用拳头捶他,低声提醒:“这么多人呢……你做什么?”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仇疑青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不在乎:“赏月。” 指挥使什么武功,什么速度,这一出,里里外外的人都惊动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连狗子都在后头汪汪叫—— 不是说好的一起来找少爷玩耍么!怎么你自己偷跑了!还有狗子呢,忘了你们的狗了么!狗就这么不重要,用完就扔么! 叶白汀看着黑漆漆的昭狱,小声抗拒:“这里有什么月可赏,你先去外边等一……” 话还没说完,面前视野一亮。 仇疑青:“到外边了。” 圆月当空,辉光倾洒,给树枝屋瓦都染上霜色,朦胧静美,却不似秋深冬寒,要纵情享受,方不负此月此景。 仇疑青把小仵作放在屋顶,让他走不开,逃不掉,扣着他的腰,俯身亲吻。 最初有点小脾气,有点凶,后来越来越温柔,比春日的风都要缱绻。 “谁最重要?”指挥使气息有些不稳。 叶白汀也是:“……你。” “中秋月夜,该和谁共度?” “你。” “方才在想什么?” “……你。” 第283章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1 “卧槽他们亲了!!指挥使亲少爷了!”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你们看到了么!这是咱们不随份子能看到的东西么!” “别扒拉我, 头发都叫你扯下一缕去了!他们坐的那么高,我眼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到——话说你往回稍稍, 都快挤出去了,当心被瞧见了, 指挥使罚你!” “都淡定, 咱们可是锦衣卫, 什么世面没见过,不就是亲一下?指挥使和少爷都快成亲的人了,亲两口怎么了, 瞧把你们给吓的, 看热闹就这么开——卧槽指挥使手放哪里了!他不对劲!” 一堆锦衣卫小兵挤在墙角, 借檐瓦阴影遮掩,眼睛亮亮地看着屋顶二人, 那叫一个流连忘返, 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是怕被教训, 他们还能吹个口哨起个哄。 连狗将军都跟着兴奋了:“汪呜——唔?” “嘘——” 锦衣卫小兵火速捂住了狗子的嘴, 杀鸡抹脖子的冲它暗示, 不许出声, 很危险的知道么!被发现了你很有可能被做成狗肉火锅懂么! 狗子不懂,它眼巴巴看着屋顶, 爪子挠地,委屈的不行,为什么不带它一起上去,房顶多好玩,它也想玩!它也想和少爷亲亲贴贴! 叶白汀:…… 仇疑青:…… 这么大动静, 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叶白汀拉了拉仇疑青袖子:“要不……换个地方?” “好。” 仇疑青抱着叶白汀,脚尖轻点,轻盈地掠向它处,夜空中像展翼翱翔的大鸟。 月华盈盈,星光璀璨,人间灯火与天上银河相映,美不胜收,不管看热闹,还是自己制造热闹给别人看,都是极好的,可惜有情人身影稍纵即逝,很快消失在视野,再也瞧不见了。 “散了散了。”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没意思,只能赏月吃桂花酒了。” 锦衣卫们个个叹气,一脸无聊的转身,顺便拎走爪子挠地,不愿意回去的狗子:“没媳妇的人是这样的,只能寂寞的与彼此为伍,还要互相嫌弃……我说狗将军,你长得也眉清目秀的,要不改天也相个亲?” “汪——呜呜嘤——” …… 仇疑青抱着叶白汀,没有走多远,回了自己的宅子。 暑热已过,八月十五的夜晚,温度宜人,风好景美,连凉水亭的水车都停了,担心同样的风景看太久会腻,仇疑青改了别处落脚。 这宅子够大,地方够宽,当年建造时父母都很有审美,小处错落有致,大处格局典雅,四季不同,便有不同风景,总不会无趣。 二人最后落脚的地方是一处水榭,远有花草灌木,近有水声潺潺,还有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光影错落,很有几分鲜活意趣。 他们也不是坐在水榭里,而是在屋顶。这处水榭最绝的一点是,地方够大,庑廊够长,楼顶宽阔,宛如平地,因建造风格特殊,比别处屋宇高很多,今日中秋,赏月赏夜,自然要在这高处,才能尽享星映银河,人间烟火不是? 叶白汀果然很惊喜:“府里还有这种好地方!”他竟然不知道! 他在这里过了一个夏天,除了腻在凉水亭,也走过看过不少地方,整个府邸都被他逛完了,哪里有什么,一清二楚,还真不知道水榭屋顶是这样子的,宽阔平坦又安静! 再仔细一看,还挺干净,没什么灰尘,席地而坐都可以,这是被特意打扫过?视线再往四外看一看,一个下人都没有,明显也是被叫退了,有意制造出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眼梢微弯,意味深长:“你想和我在这里过中秋夜?” 仇疑青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你很喜欢。” 叶白汀当然很喜欢,这地方着实不错,是他格局小了!他原本打算在北镇抚司……算了不提也罢,今晚就在这里了,不走了! “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仇疑青叫退了下人,不想被打扰,有些该干的事就得自己来,比如总得准备些茶水点心,蔬果小菜,热卤拼盘,还有最重要的桂花酒,赏月必须要有的月饼。 自家小仵作脾气不娇气,身体却养的娇气,直接坐在冰凉冷硬的屋瓦上,生病了怎么好?所以软软的坐垫也要准备…… 别看东西不少,仇疑青提前让人准备好了,一样一样整齐放好,拎上来并不费事,很快将水榭屋顶摆的舒适宜人,让人坐下就不想动了。 叶白汀坐在软软的垫子上,差点哇出声,这么多东西,指挥使好快好细致,他可以这么奢侈的吗! 眼睛一样样看过面前的东西,最后落在一碟月饼上……没办法,这几枚小月饼实在乍眼,他伸手拿了一枚,晃了晃:“你这里也有?” 小巧袖珍的小月饼,非常精致,上面是桂花树和小兔子的模子,看起来特别熟悉,不就是白天他塞给过仇疑青的,姐姐的竹枝楼里做的? 仇疑青执壶,给叶白汀添了茶:“姐姐说你喜欢,我便要了些来。” 当时叶白芍原话是,别看阿汀这么大了,其实只长了年岁,脾性喜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喜欢漂亮的精致的小东西,吃的东西也是,比如月饼,越可爱他越喜欢。 仇疑青其实明白,早先给小仵作准备礼物时就知道了,如果不知道送什么,选些造型精致小巧,偏圆润可爱的,他一定喜欢。 叶白汀掌心托着小月饼,在仇疑青眼前晃了晃:“你不觉得很好看?也不用担心一个量太大,吃不完,还得寻别人掰一半分享……要不要尝尝?” 他递过去,仇疑青却并没有伸手接过来,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月饼咬了,舌尖也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留下湿润柔软的触感。 “果然美味。” 本来指尖就有些痒,再对上仇疑青非常有暗意的深邃眼眸,叶白汀想装不懂都装不了…… 中秋节的月光当真是全年最美的月光,远远看着人时,会觉得朦胧飘渺,容色更甚往昔,若离近了看,那些朦胧退却,对方脸上的表情,眸底灼灼燃起的火焰,看得更是清楚。 叶白汀第一个撞到心头的想法就是,这男人在诱惑他!用美色! 仇疑青生的很好看,是那种长在传统审美点上的男人,常年锻炼习武的身材棒极了,脸也是,轮廓明晰,剑眉星目,头角峥嵘,眼皮褶皱很深,没什么表情时,你可能会觉得他威严,气质太过疏冷淡漠,难以靠近,可若他这般凝视你,真的很容易看到他眼底的深情。 指挥使很少利用自身美色,一般不会这么干,可真想这么干的时候…… 叶白汀感觉自己有点顶不住,别开头,拳抵唇间轻咳两声,伸手去拿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推给仇疑青:“我们……先喝两口?” 仇疑青接过酒杯:“好。” 动作这么干脆,凝视眼神却片刻不离,又叫叶白汀心中一撞,这种感觉就像是……猎人准备对小白兔下手,但是夜还很长,剩余时间非常丰富,不如让它闹腾闹腾,自己也能跟着纵情享受。 叶白汀清咳一声,垂下头,饮了口酒:“今日怎的这般大方,没提醒我不许多饮?” “这是苏酒酒特制的桂花酿,”仇疑青道,“不醉人,适合你。” 叶白汀已经品出来了:“这酒好滋味!” 有桂花的香甜,有酒水的馥郁,岁月的积淀为它们营造了一种特殊的融合氛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迸发出新的生命力。 他忍不住微微闭眼,感受酒水入喉的这一刻。 真的很奇妙,有些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仅仅通过吃食入口,就能撩动你心神,比如姐姐亲手做的的饭菜,永远都能让他感觉到家的烟火气,亲人的温暖与抚慰,苏酒酒的酒,总是能提醒他感受更多时光里的故事,不由自主想起一些过往瞬间。 比如这桂花香,让他想到了过来这里,在诏狱洗的第一次澡。他套路申姜,申姜那时不认识他,脸色也不大好看,因事出仓促,给他找的澡豆是新货,说是指挥使都用的这一款,后来果然,他在仇疑青身上闻到了一模一样的木樨香气,下意识就会多看一眼。 木樨就是桂花,味道略浅时,会营造一种缥缈绵长的,让人愉悦的氛围,可能因为身上味道相似,在处处陌生危险的环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熟悉感’,他对仇疑青多了一份好奇,也没有那么多畏惧,然后越来越发现,这个人的不一样…… 酒也是。 他在这里第一次喝醉,也是在仇疑青面前。 时节不同,景致不同,酒的味道也不同,可当时的感觉……似乎有些难忘,以为不记得,偏偏有些时候,就是能突然撞进脑海,不由自主的想起。 叶白汀品味着这种感觉,就像时光的停驻,有些东西被深深刻印在心海,所有人都不知道,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而苏酒酒的酒,就是唤醒这些东西的引子,让这个瞬间更隽永,让记忆都有了温度。 酒有百味,人生亦如是,或许这一口酒的滋味,这一刻唤醒的记忆,于所有人都不一样,但它们都有一个名字——叫怀念。 叶白汀垂眸,轻轻晃了晃酒盏:“苏酒酒的酒应该不太好买,你亲自去的?” 仇疑青:“某人非要催我出去忙,我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只能跑趟腿了。” 除了酒,还有竹枝楼的月饼,还有今夜这许多菜,哪怕最寻常的果子,也是他亲手,一颗一颗挑的。 叶白汀听出了这话中不怎么名副其实的抱怨,突然想起之前网上流行的各种沙雕表情包:不要抱怨,抱我。 他笑出了声。 仇疑青侧眉:“笑什么?” “没,”叶白汀盘腿坐在软垫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脸,“就是想起苏酒酒和杜康,他们两个怎么样了?可有好事将近?” 仇疑青回想片刻:“暂时看不出来。” 一个师姐,一个师弟,一个亲女,一个养徒,虽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可三岁的年龄差,长久时光里的尊敬和克制,总得有人更勇敢,才能往前走。 “不过应该快了。” 仇疑青想起自己离开时,杜康看向苏酒酒背影的眼神,有些东西已经藏不住了:“或许明年,我们就会接到喜帖?” 叶白汀笑了声:“那我们可得过去看看,别人的婚礼不提,他们的喜酒,一定很好喝,缺席实在遗憾。” “嗯。”仇疑青给他续了杯酒。 叶白汀视线从他的脸,滑到天边月亮:“月色真美啊。” “嗯。” “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月亮了……” 又圆又大,皎洁干净,高高悬在天空,美的让人心动,怕是世间技艺最高超的画者,都画不尽此间全貌。 叶白汀仰头仰的有些累,干脆挪了挪垫子,挨到仇疑青身边,头靠着他的肩膀:“你说月亮上,真的有玉兔么?” 他当然知道没有,但天马行空的幻想故事,是永远被允许的么。 “说不准。”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帮他调整姿势,让他靠的更舒服:“我身边不就有一个?” “嗯?” 叶白汀没听懂,然后就掌心一凉,被塞进颗小东西。 “哇……” 他拿起来,对着月光仔细看,是白玉雕的小兔子,两只胖爪子里抱着个药杵,吭哧吭哧在捣药,小兔子圆圆润润,长得可爱极了,雕工也很细致,身上的毛毛甚至有明暗色对映,栩栩如生,又显格调。 这枚玉雕比较立体,不是平时能挂在身上的饰物,就造型来看,更像个摆件,可它太小太精致了,放在掌心刚刚好,做摆件似乎又太小,平日把玩倒不错。 这种东西一看就不是市面上会卖的东西,需得花大价钱,照个人喜好订制……这是仇疑青送给他的礼物! 小仵作的惊喜表情,让指挥使很受用,唇角微勾,眼梢都舒展了:“喜欢?” 叶白汀毫不犹豫点头:“很喜欢!” 仇疑青就知道,他会喜欢。 叶白汀把玩着小玉兔,抬眼看仇疑青:“你今日总是过来寻我,可是为了送这个?” 仇疑青扬眉:“你知道?” “呃……”叶白汀眼睛看别处,这男人举动那么明显,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时太忙么,想着咱们俩反正时间还多,你看现在不就是……” 仇疑青俯身欺身:“知道,还赶我走,你怎么心眼这么坏?嗯?”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想吻他,他其实也有点想,情人间的亲密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可今夜还很长…… 他勾住仇疑青脖子,在他颊边快速又响亮的亲了一下:“我们先赏月,好不好?” 仇疑青喉头滚了滚,没能扛住小仵作清澈如水的眼睛,克制的在他眼角亲了下:“……好。” 就先放过你。 叶白汀笑容更大,理直气壮的伸出手:“给我倒酒!” 指挥使没办法,只能由着他,给他倒酒:“桂花酒虽不易醉,却不是醉不了,还是得少饮。” “知道了知道了。” 叶白汀敷衍的晃了晃酒杯。 杯中酒醇,眼前人俊,月光也美,他得到了极大满足,心中情绪却未平息,有些念头在这一刻浮上心头,反而更加固执,拂之不去。 “仇疑青。” “嗯?” 突然叫全名?仇疑青低头看小仵作。 叶白汀也正好微微抬了脸,看他:“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能问么?” “说说看。”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空气一静,仇疑青没说话。 叶白汀已经转过头,重新看天上月亮,顾自说话:“好像我察觉到时,你的这份情感已经很磅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若你当时没有那般自控克制,我恐怕真的会被你吓跑,到底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喜欢我的?” “上元节时,你与我一同走过灯市,猜了很多字谜,拼出了我的名字,给我买了一盏兔子灯,因为我嘴馋,总是想吃这吃那,你便帮我提着,哪怕后来遇到案子,你都没忘记呵护它,回到北镇抚司,这盏灯就放在我的床前,我看了它足足一个月……” “唔,不过不应该是这时候,应该更早,”他仔细回想,“去岁除夕,我们一起去温泉庄子,路上曾并肩走过长街,当时好像还下了雪,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的回答我没看出来,之后回想,好像有很多很多压抑,满满的委屈……你那时候就对我动了心,是么?” 仇疑青还是没说话。 叶白汀靠过来,低声问他:“你说实话,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嗯?” 这个距离有点过近。 月下美人,越赏越美,叶白汀都受不了指挥使的颜值暴击,仇疑青又怎么受得了小仵作的近距离吐息?奈何小仵作总是能犀利的点评别人,直白表达对美丑的感受,却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做着这样近的姿势,却是那样一双清澈澄净的眼睛…… 仇疑青握住他的腰,制止他再往前:“自己想。” 叶白汀想不到,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因为距离过近,他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脸上特殊热度,还有不怎么明显的耳根颜色变化…… 他迅速伸手,碰了碰仇疑青的耳朵,果然比平时温度高一些。 “你害羞了?” 叶白汀眼睛陡然睁大,天啊地啊,这是认识这男人以来头一回?这男人竟然是会害羞的!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声音低哑:“别闹。” 叶白汀憋住笑,看他:“那你说不说?” 仇疑青没说话。 叶白汀挑眉狡黠,表情可坏的威胁:“不说……你明天可要在长安街头丢人了。” 仇疑青欺近:“你敢。” 叶白汀笑容更大,还往前靠了靠:“指挥使要不要试试,看我敢不敢说出去?” 仇疑青:…… 他惯出来的小仵作,能有什么不敢的? 沉默良久,他开了口:“我是去年七月过半,回的京城。” 叶白汀知道,这些往事都不用别人科普,自然有风声往他耳朵里灌,新任指挥使是空降到北镇抚司的,据说来路不明,从外地卫所调来,不知道怎么得了皇上青眼,直接任命为北镇抚司指挥使,外边一堆人等着看他笑话,没想到他本事竟然这么大,短短一个月,北镇抚司就变了个彻底,治理的如铁桶一般…… 叶白汀记得,当时原身在诏狱,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差不多是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他过来的。 他到现在仍然觉得穿书这件事很神奇,冥冥中好像触到了什么特殊法则,他的灵魂有了安放之处,从最初的对原身不认识,不知道,到最后的感同身受,甚至所有记忆的融合,给他的感觉就像前生今世,他就是这里的叶白汀,这里的叶白汀也是很久以后的他,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或者什么时空法则的不允许,他猜不透,理解不了全部……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灵魂有了归处,他对这里有了羁绊和归属感,日后再不会离开。 具体是哪一日过来的,他已经记不清,以他的洞察力,很快明白过来,形势不对,人不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对,他不能轻举妄动,得先要观察…… 但身体情况实在扛不住,最初那段时间,光是努力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会时不时会陷入漫长昏迷,噩梦连连,分不出是睡是醒,身在哪里,能做的有限,是后来克服心理障碍,吃了些狱卒送过来的东西,才缓过这口气,慢慢的彻底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不一样了,你得重新构建认知,努力活下去。 这段时间光是回想就觉得漫长,直到九月,他和申姜办第一个案子,说不出的难熬,很多时候都不愿回想,这时候想一想,反倒明白,其实也是因为仇疑青的到来,对北镇抚司的整治,才给了他机会,换了别人做这指挥使,他的难度会很大,或者……根本就出不来。 仇疑青声音在夜色里,有种特殊的低沉质感:“我初到北镇抚司,处处不熟,需得多走动了解,诏狱与它处不同,藏有更多更深的隐秘之事,悄悄的过来观察,会收获更多。” 叶白汀就懂了:“所以你那时看到了我?” “诏狱每个角落,我都比你更熟,尤其哪个角落最暗,最适合隐蔽落脚,短暂休息……”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你当时的牢房,正好在那个最大的角落对面。” 第284章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2 仇疑青话中隐意, 再明白不过。 叶白汀嘴唇微张:“你那时……就有意观察我了?” “起初没注意,”仇疑青摇头,“诏狱人犯太多, 你那时也不起眼, 乖乖的,总是睡在地上, 太安静, 是后来我才发现, 你的安静,和别人都不太一样。” 叶白汀心说,可不得天天睡着, 消逝亡魂找个身体容易么, 哪怕是被动的, 融合安定也费工夫,他那时根本就是半昏半死, 灵魂出窍的状态,总以为自己在做梦, 并不接受重新活过来的事实, 因为重新活过来……也很痛苦。 直到脑子真正清醒过来, 意识容不得逃避,他都不确定到底过了多久。 仇疑青:“你那时住在牢房深处,位置不怎么好, 对面刚好有一个死角阴影,我很多次在那里暂停歇脚。” 叶白汀震惊:“那你岂不是回回都能看到我?” 看到他脏兮兮, 颓废废, 小死狗一样的模样? 他很知道自己当初什么样子, 衣服太久没换, 都要馊臭了,头发已经打络,指甲缝一圈黑,就算没镜子不能自查更多,看后来洗澡水也知道了,申姜过来搬时,差点都吐了! 仇疑青拿走他手中酒盏,拇指滑过他唇畔,擦过残留酒液:“看到了你的细致果断,玲珑心思。” “嗯?” 仇疑青:“我看过诏狱名册,知道你是谁,你一直不动,我以为是少爷脾气,嫌弃诏狱吃喝,存了死志,后来才发现……你只是挑嘴。” 叶白汀缓缓转过视线:“挑嘴?” “你很清楚狱卒什么时候过来放饭,一日三餐相隔多久,哪天可能因为换班狱卒惫懒,没有早饭或晚饭,菜单都是什么……虽变化不大,但你每次选择吃的,都是相对而言比较新鲜,或清爽的菜品。”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身体病弱不适,知道要少动,保存体力,多休息用以恢复,却仍然不肯吃一口不好吃的饭,算准了扛不住的临界点,挑勉强能入口的东西……果然还是有少爷脾气。” 叶白汀:…… 其实当时是真的吃不下。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都有求生本能,吃喝什么的,只要还能动,很难拒绝,可他当时的情况有些特殊,是意外身亡后,突然进入这个时空的,原本的死亡过程很快,没什么痛苦,但原身状态就很艰难了,他一时很难调整情绪,接受这种艰难,心理上的求生本能还没有被彻底激发…… 他也的确很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没到彻底失去所有机会前,他会在允许范围内,给自己一点挣扎的自由。 仇疑青:“你很懂的得怎么利用狱卒。你只见过他们几次,就能隐隐摸到他们的脾性,家庭状况,或面临怎样的烦恼,你知道什么时机,可以利用对方开心或不开心的情绪,简单说两句话引导,达到你的目的。但你很谨慎,使用的次数不多——你担心被聪明人察觉,反倒会失去这样的机会。”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倒是,既然接受了穿越事实,想要活下去,活的好,当然会想办法给自己创造时机,同时注意不要留下把柄。 仇疑青看他:“去年中秋节,可还记得是怎么过的?” 去年…… 还能怎么过,不就是在牢里? 叶白汀摇了摇头:“那天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么?” 仇疑青点了点他的鼻子:“那么多人犯里,你是唯一一个准确知道中秋节时间,且利用了的。” 水生潺潺,风月相映,有调皮的鱼儿跃出水面,扑通一声跳了回去。 叶白汀眨眨眼,还是没想起来。 “不记得了?”仇疑青说了一个名字,以做提醒,“李、克、正。” “哦……”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他啊。” 当时他才醒过来没多久,还没有被调换牢房,左右邻居也不是相子安和秦艽,左边是个平时不怎么说话,偶尔被刺激到了就会发神经的疯官,右边是个想占他便宜,刚进诏狱没多久,对出去仍然存有幻想,觉得自己很厉害的壮汉。 算起来……李克正才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对付的第一个人,那时还没有机会套路到申姜,也未认识有趣狡黠的邻居,全靠他自己。 诏狱深处牢房为了节约灯烛光源,建造布局不太一样,两侧墙壁夯实的面积只有一半,另一半和牢门一样,是用木柱隔着的,只要人犯不窝在最里面墙边,往外走一点,是能看得到彼此的,对左右邻居而言,就算你窝在最里面靠着墙,别人故意扒着连续木柱往里瞧,还是能看得到你的,视线死角很难拿,不过因为光线阴暗,看不看得清,就不一定了。 这个右边邻居李克正,是个犯事的武将,寻常牢房里最常见的那种恶徒,心术不正,没读过几年书,素质不高,脾气又大,张嘴就是荤话,什么东西都能拿来调戏他。 叶白汀本来并没有多在意这件事,光是苟好自己状态就足够费力,哪有时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全当对方是苍蝇嗡嗡了。 再者大家隔着牢房,李克正也就只敢嘴花花,还能怎样?这么吵没人管,是因为闹出的动静不大,他敢拆家引来狱卒,不给他上刑才怪! 可这孙子实在太吵,也是进来的时间短,似有无穷无尽精力,随时都在输出,吵得人耳根子疼,叶白汀最初睡睡醒醒,没工夫理他,等真正醒过来了,最要紧的是对想周围环境,生存状况观察了解更多,李克正的存在就很碍事,若是把别人注意力都吸引了来,他还怎么有办法低调,暗中观察? 得先解决了这个人。 因了解有限,武力明显也干不过,叶白汀选了最快最干脆的套路,选了虚与委蛇,暗示对方自己性向也为男,有些发展方向不是不可以,但我喜欢安静的男人…… 想到这里,叶白汀就是一惊,讶异的看着仇疑青:“你是那个时候知道我对男人可能……” 知道性向选择偏好,喜欢时便也就没了负担? 仇疑青摇头:“我那时并没有打你的主意。” 叶白汀想想也是,他那时那么脏,那么弱,连脸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是不该打主意。 仇疑青又道:“但确实是那时知道了,你并不排斥此事。” 叶白汀:…… “先前同你说过,”仇疑青拿了短刀过来,给小仵作削水果,“我少时很不听话,非常难养,和我娘各种对抗,性格反骨叛逆,其中也有一点,是因为这个。” 本来周遭生活环境就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和不甘,意识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这份压力直接滔天,心中充满毁灭欲,感觉人生到处都烂透了…… 仇疑青话音淡淡:“走过去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从未有遇到过一个人,让我驻足,让我心动,有些遗憾罢了。” 叶白汀理解这种感觉,青少年时期三观体系正在构建,很容易发生动荡,但——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的?” 既然能发现性向不同,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刺激点,还说从未遇到一个人让他心动,这狗男人是不是在撒谎!有必要么!他又不是小气的人! “小醋精。” 仇疑青切下一小块水果,塞到叶白汀嘴里:“是春&宫图。” 叶白汀:…… “你好像很惊讶?”仇疑青挑眉,“男孩子到了年纪,好奇这些,不是很寻常?” 叶白汀咽下水果,是有一点点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接地气的东西:“你自己看的?皇上同你一起么?这些图样真的……那么刺激?” 不是他故意质疑,而是对于生活在现代的人来说,各种‘教育片’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什么样的都有,古代的这些东西,作为学术资料收集整理时,他也不是没见过,观感其实……是差了那么一点的。 仇疑青:“不是外面街上那些。” “哦……” 叶白汀就明白了,仇疑青和宇安帝什么身份,长公主什么身份,就算真的能找这些东西看,或者压箱底的嫁妆里有,定也不是凡品,宗室里精致的工笔描画,能是一般的东西么,肯定精美啊! “那箱东西里混进了一本与众不同的,皇上很明显,和普通人一样,喜欢姑娘,我却感受到了另一种不同的画面冲击……” 仇疑青话音仍然很淡:“这件事,我没有同任何人说,对我娘,对皇上,都没有,是很多年过去,回到京城之后,和皇上促膝长谈,才对这段过往完全释怀。” “经年过去,我和皇上说是朋友,更像兄弟,他是最了解我的人,当时虽有惊讶,第一句话却不是‘怎会如此,你怎会是这样的人’,而是拍了拍我的肩,叹我这些年一定很辛苦。” “他太知道我的脾性,小时候就很难和人交心,何况成年?我只会更冷淡,心仪别人,更是想都别想,遂知道了你的存在,他比我还上心,比我还着急,生怕你会不要我,我这辈子要孤家寡人了。” 皇上和长公主一样,家人之间,第一个关心的问题永远都不是你是不是错了,让别人瞧不起,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而是你好像又受委屈了,可惜你的这么多苦,我却没法替你,只希望能有机会扶持你,盼你再得开颜。 叶白汀耳根有些热,再一次清楚的明白了宇安帝待他的不同,那种跟看金子似的期盼,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呵护,生怕他被吓跑的样子……是为什么。 这是把他当成了仇疑青的药。 这辈子唯一一份,丢了就活不了的药。 看来当年仇疑青的偏执和反骨,给皇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咳,咱们刚才说到哪了?”叶白汀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揭开更多往年伤疤,把话题拉回来,有些好奇,“这时候你就喜欢我了?” “并没有,只是因为常在那处阴影落脚小歇,不得不看到你。” “可我好像从没看到过你……” “你若往上,仔细观察房梁的位置,或会有所得。” “那算了。” 叶白汀想想当初,他只是会动脑子,五感却不行,牢里光线暗成那样,他跟个瞎子似的,牢门前一尺外就是绝对距离,什么都看不到:“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仇疑青:“你怎么对付李克正的,忘记了?” 叶白汀仔细回想,还真想起来了,真正解决这个人,就是在中秋节那几日。 他先假装乖顺,故意改变李克正对他的印象,挑起对方更多兴趣,再引导他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整个计划是有铺垫,有转回,有一波三折的。 再没脑子,李克正也不会随便听他的话,奈何他长了一副还不错的口舌,循循善诱,巧舌如簧,一步步给对方下套,帮对方分析整理各种情报,甚至委屈自己,答应了‘日后逃出去’,二人一起过恣意畅快的好日子…… 李克正决定拼一把。 别看这人调戏人时胆子肥,真正该做事了,却很谨慎,不大敢把宝全押在叶白汀身上。叶白汀的第一步计划,也的确没有骗他,让他得到了些甜头,比如说一直想要的吃喝,或者想放出去给家人的消息…… 吃到第一回甜头了,会想要第二回,第三回,之后越来越沉浸,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信任叶白汀,叶白汀自然也就能收拾他了。 叶白汀看得很清楚,这人可不和之后的相子安秦艽一样,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本性可信,可以为友,也可以是结同盟的伙伴,李克正不一样,他是条阴狠的毒蛇,你能让他得到好处,他甚至可以跪舔你,一旦不合心意,他是会背叛的…… 叶白汀没杀李克正,他也没那本事,只是想借此机会,让此人自行‘操作’,调去别的牢房,别再挨着他,李克正却自信心莫名爆棚,没有听他警告,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需要他再多嘴,做了多余的事,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中秋的前一日,李克正死在了牢里。 像是中毒死的,被人惩治了,又像是单纯出了意外,吃饭噎死了,尸体有两天都没人来收拾,当天晚上就招来了老鼠苍蝇,臭不可闻,而第二天就是中秋。 他是闻着尸臭,过的中秋节。 诏狱氛围一向都不怎么友好,李克正是不是嘴花花叶白汀,有没有高声打扰到别人,各处邻居大半没什么意见,但他死了,一时半会儿没人收尸,耗子一队一队的来,臭的隔多远都闻得到,大家就有意见了,有些人开始骂,有些人猜到点什么,阴阳怪气叶白汀,就叶白汀安安静静不说话,像死人一样。 仇疑青:“我第一次跟你提起,狱中有人想要越狱——你可还记得?” “记得,”叶白汀不可能忘,晃了晃腕间小金镯,“你给我戴上这个的时候。” “确定此事存在,就是那个时间段。” 仇疑青回想:“当时我心中只有些模糊想法,感觉里面一定有人捣乱,但对方藏的太深,我的时间也不多,便一有空就去,次数非常频繁,疲累时,就在那个角落站一站,歇一歇,中秋当日也没落下,算是……陪了你一会儿吧。” “我看到你抱着自己,蜷成一团。隔壁牢房有尸体,味道让人很不愉快,影响了你的胃口,你并没有起来吃东西。附近牢房里的人犯因为李克正的死,颇有怨言,对你很有些不敬之语——我有些担心你应付不了,便在角落里陪了一会儿。” 叶白汀歪头看过去:“看到我做什么了?” 有夜风调皮,打着旋与他擦肩,将一缕细发绕贴到唇边。 仇疑青伸手替他拂开:“你起初好像很难过,闷了很久,一动不动,后来可能是无聊,开始数经过牢房的老鼠,以自娱自乐,然后……悄悄哭了,似是想家了。” 叶白汀怔住。 他很少哭,就算被什么触动,与谁的故事共情,最多也是眼眶微热,绝不会哭出来,因为成年人的世界,所有人都很辛苦,他看得太多,看得太透,哭泣改变不了任何现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会允许自己沉浸一瞬间,然后就要思考,怎样度过难题,怎样自我开解…… 如果他没记错,也就是刚过来时的那段时间,因为环境的巨大落差,认知的打断重造,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全没有一丝熟悉……理智是理智,脆弱是脆弱,那个时候的消沉情绪无法抵挡,他的确哭过。 这么丢脸的事,都被仇疑青看到了? 仇疑青却似乎并不觉得他丢脸,回想往昔,眸底似乎还带着浅浅笑意:“你的头发被你睡的翘起来了,脸也脏兮兮的,可一双眼睛像被水洗过,掬着月光,很干净,很清亮,雾蒙蒙的,看上去很可怜,让人感觉……你很需要一个拥抱。” “那个夜晚很长,有点冷,窝在墙角,双手努力环抱自己,都已经无法得到温暖,你盯着破损不堪的衣角,呆了很久,突然把镶的边撕下来,在腕间绑了个蝴蝶结。” 叶白汀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前身入狱后再没机会换衣服,身上穿的那一身经不住磨,已有损坏,可镶边却很精致,是那种泛着光泽的明亮布料,触感略硬,不到一指宽,他当时实在太想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点熟悉的东西,便挽了个礼物盒子上随处可见的蝴蝶结,系在腕间,假装自己的遭遇不是什么苦难,而是上天赐予他的新生礼物。 仇疑青握住小仵作手腕,微糙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摩挲:“蝴蝶结,很好看。” 叶白汀垂眸,看着对方握着自己的手,突然笑了:“你这哪里是只陪了一会儿,分明是看了整整一夜。”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别的邻居挑剔,是整个白天的事,起来百无聊赖数老鼠,是入夜之后,子鼠丑牛,老鼠这种东西,就是到了子时才会特别活跃,至于绑蝴蝶结……应该是黎明前后的事了。 仇疑青没说话。 “我记得去年中秋,狱卒给犯人们发了些月饼,但不是中秋当日,而是八月十六,我以为是狱卒们忙,自己过了节,才能想起我们这些犯人,”叶白汀看着仇疑青,似笑非笑,“所以这月饼,是你吩咐的?” 仇疑青:“也不是为你,是给所有人犯。” 叶白汀看着他:“你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我有可取之处的?” 仇疑青颌首:“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犯,不应该是你这样子,你既有此才华,也不应该被埋没。” “所以是你故意给了机会,将我牢房调至外侧,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更方便我观察,看看我到底有什么本事,还给我安排了左右两个新邻居……” “嗯。” “我套路申姜时,你是不是就在旁边?或者一直都知道?” “是。” “所以我真的是被挑中的……” “原本并未对你有多大期望,不想你给出了这么多惊喜,于验尸推案一道这般擅长。” “相子安和秦艽也是你考察好的人?” “诏狱人犯太多,的确该减压,之前懒政需要重塑规则,否则北镇抚司再有钱,也养不起这么多人。” “所以给我特殊身份和令牌,也是早打算好的?” “这倒不是,”仇疑青眼神微深,“因对象是你,才有了这特殊例外。” 诏狱是什么地方,想要出来,总是要付出大代价的。 叶白汀垂眸,原来所有的相遇和机会,都是设计好的……但感觉还不错。 月辉倾洒,桂花酒不醉人,人也要自己醉了。 他晃了晃酒盏,歪头看仇疑青,月亮在他眸底掬出一汪湖水,笑出涟漪:“你老实说,那夜到底看了我多久,是不是当时就对我心怀不轨了?” “看是看了很久,心怀不轨,却谈不上。” 仇疑青回想当时心情,试图用更精准的言语描述,却发现找不到很合宜的词藻:“大约……只是觉得你很有趣,有些好奇。” 可好奇,就是对一个人目光追随的开始,目光追随,则是一段情爱的开始。 当时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如果知道…… 仇疑青闭了闭眼。 他当时最过分的表达,就是送那个小金镯,亲手在里面刻下的‘汀’字,对小仵作的态度,大部分是下意识的关注,下意识的靠近,下意识的撩拨,真正察觉到时,内心情感已经磅礴喷涌。 他曾想过压抑,试过远离,可惜都没有用,有些人的美好,就如同今夜月光,明亮皎洁,无处不在,让你见之不忘,不见狂思。 叶白汀伸手,抚上他的脸:“若我过了上元节,还是一直不明白,你会等多久?” “等不了多久。”仇疑青握住他的手,轻吻他手背,“我可能会疯。” 手背微痒,似羽毛拂过,心都跟着软了。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深邃眼眸,慢慢明白了,其实并不是怕他威胁,怕更丢脸,仇疑青才说这么多,这段过往于仇疑青来说弥足珍贵,他自己也很想分享。 没准这个主意打了很久了,一直苦无机会,偏偏今夜自己问了,他当然要抓住。 叶白汀握着仇疑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这么喜欢我啊?” 仇疑青声音融在风里,微深:“……嗯。” “喜欢多久?” “那得看我活多久。” 叶白汀心跳有些快。 他双手环住仇疑青脖子,把他拉近,与他额头相抵,声音很轻很轻:“那余生漫长,还要请指挥使多多指教了。” 谢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陪伴在我身边,谢谢你不辞辛苦,给了我这么多抚慰和温暖,谢谢你在过往的时间里,一直都在,谢谢你……许我未来,共我白首。 可能你不知道—— 你在我心里,也弥足珍贵。 第285章 成亲前不准见面 中秋节过完, 仇疑青和叶白汀的成亲事宜提上了日程。 主要是仇疑青等不了了,他已迫不及待,心急如焚。 因为叶白汀不跟他回家住了! 问就是夏天已经过完, 天气早已不热,用不着凉水亭避暑, 没理由再借住, 再赖在那里,会被姐姐发现的。 当初是顾虑矛盾场面,姐姐心情,他撒了谎……不, 准确的说,是用了一点话术, 描述他和仇疑青的感情,姐姐一直以为他是想把别人叼进自己的窝, 才又是鼓励又是心疼, 要是现在知道……其实是自己被别人叼走了, 肯定会闹一闹脾气的! 之前有太多不确定, 北镇抚司层出不穷的案子,隐在暗里的莫大危机, 对周围人生存环境的威胁, 让他总是绷着根弦,并不能全然放松的谈这些,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跟姐姐和盘托出,现在马上要议亲了,怎么也得考虑考虑姐姐的心情。 姐姐是这世间他最重要的亲人, 他希望得到姐姐的祝福, 彼此没有隔阂, 而且这事……也没什么非得隐瞒的。 叶白芍听完果然炸了,勒令弟弟住在自己家,准备婚事,不准出门! 叶白汀倒没什么反应,姐姐很重要,仇疑青也很重要,但马上他就会仇疑青成亲,他们有长长久久的日子要过,和姐姐却不一定,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姐姐住在一个家里了。 这里有姐姐,还有两个小外甥,有一直依恋的烟火气,家人羁绊,他没什么不满意的,还因北镇抚司无事放了长假,天气转凉,人也犯了懒病,不怎么爱出门。 仇疑青可不更着急? 他倒不介意小仵作和家人亲近,他亲缘浅,父母长辈皆已不在,小仵作有个很好的姐姐,他替他高兴,可一谈婚事,叶白芍这个往日亲善端慕的姐姐突然变得不慈祥了,要讲的规矩一大堆,尤其二人婚前……不让见面。 别的什么规矩仇疑青都没问题,叶白芍有什么要求,他都可以办到,甚至叶白芍想不到的地方,他也能添更多,他心甘情愿,就是因为对这件事太重视,想要一切顺顺利利,有个好兆头,他才没有在过往的时间内仓促安排,别人有的,他的小仵作都得有,别人没有的,只要他能想得到,或者小仵作想要,也都得有,可不见面真的不行,以前就算再忙,他出外忙一天,不管回来多晚,都能走到小仵作房间,看一看他的睡颜,现在连这个都没有了,他怎么受的了! 指挥使眉睫微动,进宫了一趟。 宇安帝的封赏,便在这时候下来了。仇疑青因戍边抗敌有功,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平了三皇子之乱,本身还是平乐长公主之子,被封为定王。 所有爵位封赏中,王为最高,而王爷封号中,单字为贵,天子对仇疑青的信重,可见一斑。 中秋节,所有事情落定的时候不下旨,这个时候下旨……有心人就明白了,天子是想指挥使好好成个亲。当时不是不想庆祝,而是想留在更合适的时候,锦上添花。 下一道旨意发出后,就更明显了。 天子感怀叶君昂忠义,追封其为忠勇侯,当时抄没家产悉数归还,另赐宅一座,因其早逝,这些东西便都传袭到他独子,叶白汀身上。 本来宇安帝还想顺便赐个婚的,但皇上干这件事,一般有两个目的,要么是成人之美,锦上添花;要么就是利益考量,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反正朕属意,你们两家必须绑在一块。 这桩婚事,明显是前者,既然想要成人之美,就得顾着叶家面子,总得问一问人家那头的意思,才好你好我好,热热闹闹么。 然而仇疑青速度实在是慢,叫他这道圣旨迟迟下不下去! 宇安帝着急,还特意在下完大朝,见完臣子,忙完手头的时候,叫人把仇疑青叫到面前,狠狠拍了桌子:“你到底在瞎忙什么!再耗下去,不怕小阿汀不要你了,跟人跑了么!” 仇疑青:…… “我比你急。” “朕怎么没瞧出来?真急你这现在能在我这?肯定早跑人家家里去了!” 仇疑青心说我倒是想:“他姐姐不让进。” 宇安帝难以置信:“朕不是赐了宅子过去?原先的老宅可能需要修葺,暂时住不了人,新宅子总能行了?” 仇疑青木着脸:“姐姐说新宅子没烟火气,也得暖灶打扫,布置装潢,样样都耗工夫,让他在家住到成亲。” “所以你还是见不着人?” “……是。” “婚期定了么” “光是三书六礼,一来一回都需要时间,急不来,最快也得到冬月或腊月,吉日得择。” “日子选好了记得告诉朕,朕好给你们赐婚。行了,回吧。” “你不管了?”仇疑青抬头,不管还叫他来? “我怎么管!”宇安帝看着仇疑青,恨铁不成钢,“连宅子都帮你赐了,你不还是见不着人?朕早跟你说过,成亲前要亲密,得悄悄的来,不要叫人家长辈看到,否则吃不了兜着走,你还不是不听!要不是被叶白芍瞧见了你对小阿汀意图不轨,她能那么大反应?现在别说朕了,皇后的面子都不好使,你自己努力吧!” 仇疑青:…… “笨,”见他转身要走,宇安帝忍住心火,把人叫住,语重心长,“不能明着见,还不能偷着来?别把你那一身本事都用在战场,敌人身上,有时候亲人间也不是不行——忘了你小时候都是怎么欺负朕的了?” 仇疑青若有所思。 回府后的第二天,叫管家整理了几大车东西,送往石府。 叶白芍看到东西的时候有点懵。 她倒从未怀疑过仇疑青的诚意,之前送过来的聘礼箱子,打开都价值连城,不乏稀世珍宝,给出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这几车东西也是,不是正经节点送来,也不是成亲需要走的礼,而是平时的吃穿用物,好像生怕阿汀在她这受委屈似的。 还没成亲就这么宠,将来还得了?弟弟从小就被养的娇,身子骨不若寻常男子健壮,再这么宠着惯着,怕是更不扛摔打…… 叶白芍想着不行,人要长寿,就不能太娇惯,她得盯着弟弟别太奢侈。可还没半天,自己就遭不住了,她的弟弟,凭什么不能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又不是没有条件,又不是去偷去抢了,都是自己正经攒下的钱,怎么就不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 她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没削减弟弟花用,只减了他身边两个人。 院里伺候的丫鬟小厮从十二个变成十个了,应该不算娇惯了? 她之前还着急,担心弟弟不能得偿所愿,仇疑青那人一看就知道,太冷硬,太锋利,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弟弟的脾气她也懂,看起来乖乖的,其实死心眼的很,要是在感情上栽了跟头,恐怕怎么拽都拽不回来。 为此,每每看到仇疑青,她都忍不住想要吹嘘自家弟弟一番,说弟弟什么都好,暗示对方你要是错过了,怕是后悔一辈子,甚至不止一次要求石州——你俩不是有点交情么,还不赶紧帮弟弟把人拿下? 现在看,根本不需要她这么着急!这头狼早蹲在一边守着了! 叶白芍指尖碾碎了花汁,狠狠哼了一声。 再看这摆了满满一院子,送给弟弟的东西—— 她面色渐渐严肃。 石州在外面转了一大圈,找不到媳妇,过来求贴贴,被一脚踹开,感觉不大对劲:“怎么了?” 叶白芍绷着脸:“你看看这些东西。” 石州一箱箱看了:“他一个北镇抚司指挥使,在边关做了多年收拾瓦剌人的安将军,攒这点东西不是很正常?” 他拎出一觚南海珍珠,珍珠个个拇指大小,圆润有光,跟夜明珠似的:“要是连这点东西都送不出来,你才该要怀疑,他对我们小阿汀是否真心。” 叶白芍严肃地指着礼单:“可这里说,随便我们处置!” 石州:“处置就处置呗,我们收了也是便宜他。” “不行。” 叶白芍面色凝重:“这和寻常嫁娶不一样,阿汀愿意去他家,我也就同意了,只要阿汀高兴,可咱们不是嫁女,不占男方便宜,他送好东西,我就没有了么?” 她绝对不能输! 弟弟带过去的东西,只能更多更好,不能叫人瞧不起! 叶白芍开始清点自己嫁妆财产,很快划出了几页纸,要转到叶白汀名下…… 石州倒是没什么意见,媳妇的嫁妆本就是从叶家带来的,给谁不给谁,她说了算,连他的产业一块给了都没问题,石家底子厚,多年传承身家数都数不清,他又擅走商路,每回一趟收获都赶上别人几辈子了,钱这个东西,对他还真没什么紧要,千金散尽,也能还复来。 而且他自己,也想疼疼叶白汀这小舅子。 他和叶白芍成亲的时候,老丈人家底薄,又心疼闺女,家产一大半送出来陪嫁了,给幼子留的多是不方便带的土地等产业,还说男孩耐摔打,等小阿汀长大了,想要过怎样的日子,可以自己创造,这世道,姑娘家过活不容易,老丈人知道石州好,只是想给女儿更多底气…… 叶白汀也是,本来最开始说家财一人一半的时候,他就不干,说都给姐姐,等到真的收拾嫁妆了,还是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亲自参与这个制作嫁妆单的过程,生怕亲爹私心,给他留多了,他要‘监督’…… 小阿汀明明平时最懒的打算盘,理庶务,能在账本前坐那么久,恐怕是人生中唯一一次。 这份情谊,千金难得。 石州也觉得,是该给,给多少,多贵重,都不算多。 叶白芍再一次审视自己整理好,准备给弟弟带到新家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太够,得加,加大量,得换,换更精致,更好的东西,连先前打好的床,看着都不顺眼了,重新张罗着,看怎么整理的更好,更合适。 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婚期总算定下来了,就在冬月十二。 皇宫里的宇安帝赶紧下旨赐婚,速度快的,好像生怕叶家变卦似的。 松完一口气,转头看自己的小皇后,越歌微垂着眼,面色严肃,他也跟着严肃了起来:“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太合适?还是朕漏了什么?是不是得再多加些赏赐?” “赏赐已足,量再多,恐要惹非议,叫旁人嫉妒了。” 越皇后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们大婚那日,我可能过去看看?看看阿芍也行。” 这对姐弟委实帮了她太多,年少时是,现在也是,她去岁没有做到雪中送炭,现在至少不能忘了锦上添花。 “有何不可?”宇安帝揽了越皇后的肩,“我们一起去,悄悄的,凑个热闹,不叫他们知晓……哼,阿青小时候不知道欺负了我多少回,这回总要瞧瞧他脸红耳热是个什么模样……” 越皇后想了想,也笑了:“听闻阿芍已经数日不让新人见面,一日未见,如隔三秋……” 即便再冷肃的人,也难免动情,成亲之日,指挥使许真的会让人看见,平日看不到的一面。 宇安帝握着她的手:“我记得咱们大婚那一日,你还笑我簪花,这本是民间俗礼,我都依了,他必也得从,你说他要簪个什么花?” 瞧这眉眼隐动,颇有兴致的样子,哪里像在正经议事,分明是想看笑话。 越皇后给他手里塞了盏茶:“大婚之日,披红挂彩,鲜花着锦,簪花,必然也得是红色,方才吉利,这是俗礼,承着好兆头的,你可不许胡闹。” “知道啦知道啦……”宇安帝不要茶,就要皇后的手,动作越来越暧昧。 越皇后脸微红,推开他:“皇上要稳重。” “朕还年轻,不需要稳重。” 宇安帝一本正经耍流氓,心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提醒仇疑青明白了没,哪怕是封了王,仇疑青也是一样,还年轻,有时候可以耍个无赖么。 赐婚圣旨一到,石府大门关的更严实了,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 这座宅子面积很大,离竹枝楼不远,方便进出,是石州没进京城就找好的地段,置好的房产,足够安静,也足够大,门楣高阔,屋角飞檐,看起来有气势极了。 先前为了走成亲流程,仇疑青每回都规规矩矩上门,做足了礼数,但想见人就是不行,叶白芍看起来笑意盎然,实则眸底冰冷,随手一招,叫来的不是丈夫石州,就是双胞胎儿子,哪个都不好应付,不让他进去,他就进不去。 最后只能……夜里偷偷来了。 皇上说的对,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磊落? 但关键是,叶白芍并不好骗。 她的确不会武功,但她男人会啊,她还对石州下了严防死守的任务,勒令他务必每天防备,石州还没转眼珠子呢,她就冷笑警告,说他要是不上心,想放水,可以,只是注意了,千万别被她逮到,否则等着倒大霉吧! 石州顿时一阵紧张。 自己媳妇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来真的,什么时候说着玩,他可太清楚了,真把她惹生气了,跪搓衣板不让进门都是轻的,指不定怎么收拾他呢…… 虽然他也很想成人之美,觉得小两口见个面没什么,但是抱歉,指挥使再重要,也不如媳妇重要,至于交情,他们哪里有什么交情?仇疑青不来最好,敢来,他就叫他见识见识大漠最强男人的风采! 石州深知仇疑青本事,还真不敢放水,防卫布控一绝,仇疑青要见叶白汀的难度与日俱增,谋算着让叶白芍给小仵作院子削减人员已经不够使了,必须得花样百出,实时更新手段,才能成功。 比如,最开始夜来,他只要把自己的侦查本事,轻身功夫用到极致就可以,只要不是运气不好碰到石州本人,他都能迅速溜到后院,敲开叶白汀门的,但之后不行了—— 石州在院子里挂满了灯,道路两旁,偏僻角落,每一处都有,还是专门定制的气死风灯,确保燃一夜都不带熄的,把整个宅子照的如同白昼…… 也不嫌浪费钱! 院子里不仅放了足够的灯,还把几处高处改造了,比如最高的房顶,楼台,甚至大树,调了哨岗,做成了简易的瞭望台,只要人站在上头,配合底下灯盏光线,别说来个人了,来条狗都看的清清楚楚! 仇疑青:…… 你怎么不连对战塔楼一起搭了! 石州为了能抱着媳妇睡个好觉,心有多脏呢,他让人做了一个特制的,带着灯的类似风车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内有机括,会自己按照一定频率摇头转动,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上面放着的灯也和它一起左右转,能量极大,对着空旷院子无差别扫射,但凡有人闯进来,必定纤毫毕现,更方便家丁护院警戒抓人。 仇疑青差点骂脏话。 不过这点阵仗,必然是拦不住现任指挥使,曾经安将军的,算算生平,架打了得有几千上万场,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院子照的再亮,也不是白天,有光就有影,有影就能潜!会转的灯有什么稀奇的,哪怕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每个方位都照顾到了,还不是频率来,有一定的时间差? 踩在频率点上就好,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而已…… 不久后,指挥使推开叶白汀的窗,抱住怀中人,亲吻了他的小仵作。 不等这些路数熟悉,石州又换了招数,他在院子里加了线阵。 这个线阵有多坑呢?他专门让人选了暗色丝线,交叉来往,随意又复杂,连自己人都捋不清头尾,还在上面挂满了小铃铛,只要一不小心碰到,整个院子就会铃声大作,石州本人立刻会被召唤过来,和来人战成一团。 仇疑青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如此。 区区几条线,几个铃铛,也敢扔出来丢人…… 他扭动手腕,活动身体,明明是个子很高,充满力量感的一个人,这一刻竟然能轻如灵豹,下腰弯身,左斜右突,以各种寻常人想不到的角度穿越这些线条……实在不行,他还有棉花。 小铃铛要响是不是?利用特殊方向,用足够的手劲打进小铃铛里,棉花塞满了,你再响啊! 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而已…… 指挥使推开叶白汀的窗,抱住怀中人,亲吻了他的小仵作。 但是显然,这种做法太容易留下痕迹,石州发现被塞了棉花的小铃铛,立刻更新招数,之后的院子防护,除了光亮响动,他还用上了狗。 藏獒,凶犬,除了主人,谁的账都不买的那种。 仇疑青:…… 不过突击而已,加上狗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 天亮之前,他必能敲开那扇窗子,亲吻他的小仵作! 宝贝,你等等—— 我正风雨兼程,披荆斩棘,在前来见你的路上! 第286章 成亲拦门 仇疑青闹出的动静, 叶白芍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瞧他浓眉大眼的,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这般无赖!” 她不仅在自己房间跟丈夫石州拍桌子瞪眼, 到了叶白汀这里,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警惕的看着自家弟弟:“他昨晚是不是又偷偷溜进来了?” 叶白汀怔了下,耳根有些热:“他?谁?” 叶白芍更加警惕:“你为什么脸红?他进来干什么了?我就知道他不是好——” 叶白汀轻轻拉住姐姐的袖子,晃了晃:“真没什么, 姐姐不要生气。” “真没有?” “真没有。” “哼, 算他识相。” “我们知道, 姐姐是为了我们好,”叶白汀对姐姐的严防死守有些无奈, “心里都有分寸, 不会太过,姐姐……我是真喜欢他。” 叶白芍哪里舍得弟弟伤心, 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柔缓:“乖啦,要是不相干的人,姐姐才懒的操那个心。姐姐也不是非要做那狠心王母, 划出一道天堑隔开牛郎织女,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对新人未来的所有祝福和期许,得守。” “可别人只是婚前几日不许见面,我们这都两个月了……” “那别人还婚后不幸,早早合离, 成了寡妇鳏夫呢, 你也要?” 叶白汀:…… 那还是算了。 叶白芍看着弟弟, 语重心长:“成亲是大事,一辈子就这一回,怎么郑重都不为过,以后你们的日子还长,姐姐只盼你们万事顺遂,福泽绵长,一路走到耄耋,也没病没灾,平安康泰。” 叶白汀心间隐动:“……嗯,都听姐姐的。” “嘴上说的乖甜,谁知我背过身是什么样子,”叶白芍轻轻点了点弟弟额头,“总之你记住了,不许他太过分,知道么?” 叶白汀点头,跳过这个话题:“姐姐的手好像香香的?方才可是在插花?” 说起这个,叶白芍就又笑了,唇角勾的意味深长:“的确是在择选花束,却并非插花,而是为你选的,簪花。” “簪花?” “对啊,簪在发鬓侧,耳后,你忘啦?照我们民间习俗,成亲,男子都要这般簪花,你喜欢哪种?海棠还是牡丹?或者芙蓉梅花?” “我就……不必了吧。” “只有新娘子才只用钗环,不必簪花哦,你现在承认自己是新娘子了?” 叶白汀:…… 叶白芍轻笑:“人家天子大婚当日,都簪了芙蓉花,亲迎皇后娘娘,我们阿汀也簪,一点都不丢脸。” “那仇疑青——” “他自然也得簪,”叶白芍说起这个名字,就眯了眼,“他最好给我好好选,要是选的同你不一样,到时候不能成双入对,惹得别人笑话,我饶不了他!” 叶白汀有些无奈:“那何不同和好商量商量,选同一样?” “这俗礼一般男方遵守,男方自己选便是,向来不是问题,成亲双方皆是男子的,我去专门问了一下,”叶白芍郑重道,“因这条路比之寻常夫妻更难走,有更多的不安和不确定,为了讨个好彩头,大半都要以此试一下,成亲双方各自择选花朵,如若心有灵犀,选择了同一种,未来便更加顺畅。” 而男子成亲,与男女成亲不同,大部分双方在婚前会有见面,有很深的感情基础,有很多的过往积累,一般这种选择都不会出错,选对双方有意义的,记忆特别深刻的,定不会错。 倘若仇疑青能和自家弟弟选的一样,自然皆大欢喜,一旦选错……话是那般放了,其实也是有圆缓法子的,弟弟出门成礼前换上一样的就是,叶白芍一点都不担心出问题。 一边想,她还不忘提醒弟弟:“这是规矩,你可不准同他商量。” “不商量,就听姐姐的,”叶白汀答应的很痛快,他知道姐姐心里有数,不会让场面下不去,“那咱们就试试他?” “这才是我亲弟弟!”叶白芍恨不得抱住弟弟的小脑瓜亲一口,“说吧,喜欢什么花,姐姐去给你准备!” 叶白汀还真没什么主意:“冬月天寒,好像也没什么花开?” 叶白芍点了点他的小脑瓜:“傻了吧,冬天有暖棚啊,什么花培育不出?大户人家专门会在庄子上搭建暖棚,种菜也养花,好伺候家里的夫人小姐们,咱们家自然也有,就算你要的花样怪,家里没有,也能往外面找,有人专门做这种生意的,一辈子一回的大事,纵是普通百姓,也是舍得花银子的。” 叶白汀想了想:“那我就真选了?” 叶白芍:“选!你要什么姐都能帮你找到!” 叶白汀看着姐姐递过来的单子,心里对仇疑青说对不起,好像又要坑你了…… 见弟弟乖乖听话,说什么就干什么,叶白芍心满意足,拿着单子离开:“这几天天寒降温,你乖乖的,别乱跑,明日就要试第二次婚服了,你可不许着凉风寒。” “好。” …… 眼看着外面一天比一天冷,婚期一天比一天近,无比煎熬的斗智斗勇终于要结束,仇疑青才真正放了心。再几天……再等几天,就再不会有人拦着他见小仵作了! 老管家将接下来需要准备的单子放在桌上,仇疑青垂眸去看——选择簪花? 他想都没想,指尖就落在纸页上,选好了。 婚事正经操办起来,进入冬月,已经是家喻户晓,朝野内外,市井百姓,都知道了。 因这一年多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大家对锦衣卫观感提升,路上遇到都敢打招呼了,对指挥使只有更尊重,都想凑个热闹。无亲无故的,大家不方便帮衬其它,挂个红灯笼,悬根红丝线,添个红彩总是可以的,大婚当日喜钱也是必须要抢的!街上人们口口相传,别的日子谁干什么不管,但冬月十二,必要放开头手上的事,上街蹭指挥使大婚喜气! 诏狱也知道了,先是静了一天,之后就闹腾起来了,凑头到一块不知道说了什么,不知道谁打头,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把狗子给骗进来了…… 行动计划无人得知,但宗旨口号只有一个——这热闹必须得凑! 因为指挥使查罚严明,再有前天子大婚,加之三皇子伏法,几次梳理,天子大赦,诏狱从人犯到气氛,都与以往大为不同,最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胡闹,什么时候必须安静如鸡,这时不动,更待何时! 热闹的氛围一路渲染,到了冬月十一,反倒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的夜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好缱绻。 仇疑青睡不着,走到窗前,目光定定的转向西边,石府的方向。 “你可知夜已深?”有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仇疑青猜到了是谁,并未回头:“知道。” 宇安帝悄无声息走过来:“知道还不睡觉?” 仇疑青:“你怎么来了?” 宇安帝:“我不能来?” “天子——” “别给我扯那些规矩,我今天来是朋友,不是天子,你瞧我身上的衣服,今天是书生,好不好看?” 仇疑青:…… 宇安帝轻咳:“什么时候该当天子,我比你更明白,今夜不过闲来无事,过来看你一看,稍后就要走的,以为我稀的陪你?” 仇疑青找出一壶酒:“喝一杯?” “不了,你还是等着和小阿洒喝交杯酒吧,”宇安帝神神秘秘的掏了掏袖子,“我就是过来给你送点东西,你瞧——” 仇疑青眼皮一跳。 竟然是春&宫图!你一国天子拿这个,像不像话?而且—— 他挑高眉梢:“你觉得我不会?” 宇安帝适时震惊:“你该不会对着小阿汀,坏事干完了吧!” 仇疑青:…… “收收你翘弯了的唇角。” 装的像些,可信度许还高一点。 宇安帝慢条斯理:“你干的那些坏事,以为我不知道?人石家快被你闯成筛子了,不过这些东西可不是送给你的,是给小阿汀的,宫、廷、秘、制——他看了,会对你更有期待哦。” 仇疑青捏了捏眉心:“你还是回宫吧。” “别啊,”宇安帝开始挽袖子,“好兄弟要成亲,我怎么也得帮你把把关,你站好了让我瞧瞧,澡洗了么,头发净了么,胡子刮干净了么,脸上糙不糙,我从皇后那里顺了瓶玉肌膏,你擦上,保管你明日小脸水嫩,不叫小阿汀嫌弃……” 仇疑青:…… 他的宝贝,当然不会嫌弃他,不过被宇安帝这么缠着一通折腾,心中紧张倒是少了不少。 他低了眉,忍不住轻笑出声:“我要成亲了……明日起,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宇安帝笑弯了眼:“知道了,炫耀什么,当谁没成过亲似的……” 一路深聊浅谈,直至三更天过半,宇安帝才起了身,往外走:“睡不着也得睡会儿,明日大婚,有的是你忙累的,还有洞房花烛等着呢,可别在小阿汀面前丢了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民间习俗,上门娶亲,对方可是要拦门的,你别忘了准备。” “嗯。” 仇疑青还是没多少睡意,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倚在叶白汀在府里最常坐的椅子上,才阖眼睡了会儿。 天快亮的时候,叶白汀被叫醒了。 他倒是睡得还不错,睡前和仇疑青一样,有些小激动,非常期待新一天的到来,反应却不及仇疑青大,还是睡得着的,被叫醒时还滚了两滚,卷上被子,试图赖床。 叶白芍拽着被子一角,坚决不让他重新裹好:“你旁的时候不起也就罢了,忘了今天不一样了么!” 叶白汀抱着被子不睁眼:“有什么不一样,我又不是那些大姑娘,需要细细上妆,吉时到了,把衣服换上就能走……” “不行,给我起来去洗澡!” 叶白芍催着下人们过来,架起少爷去浴房,好好洗个澡,什么澡豆香露,一样不缺,完事后出来,坐在梳妆镜前,一样得收拾敷脸,用玉肌霜。 “……做这些事,不是逼着你不自在,或者把你打扮的俗艳吓人,而是这种日子,得有这样的仪式感。” 叶白芍亲自拿着花露,给弟弟敷脸:“你得尊重仇疑青,尊重自己,尊重这个日子,这是与众不同的一天,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一个人,寻常做事,须得考虑另一个人的想法,有商有量,在你心里,他得是最重要的,是同你携手一辈子,互相依靠,最为信赖的人,姐姐都要靠后,你心中第一考虑的,除了自己,就是他,这一日于你于他,都意义非凡,姐姐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今日,双方对视的第一个眼眸,是对方心中最美好的样子……” 她不会给弟弟上新娘妆,那太夸张,并不合宜,弟弟本来就生的好看,今日干净整齐,仪态端正就好。 脸上敷过玫瑰水,用上玉肌霜,因天气冷,唇色太淡,去了外头冻的发青也不好看,稍稍点一点口脂晕开,也不用太浓,似樱润粉,有点颜色就好,应个喜庆的景,眉毛也不需要画黑画浓,弟弟眉形本就生的好看,只要将些许杂乱的稍稍修一下,再用螺黛浅浅勾勒修色就好。 叶白芍倒是做足了准备,准备用尽浑身解数,一定把弟弟妆上的不大看的出来,又比往日更惊艳,奈何某人底子好,都不用她发挥,就已眉目如画,俊雅出尘。 想到弟弟将要这样跟人离开,走出家门…… 她慢慢顿了手,眼角缓缓泛了红:“我阿弟真好看……” 叶白汀知道姐姐舍不得,他也挺舍不得的,明明过往岁月里,并不是没有过分离,可这种喜悦夹杂着离情的成亲送别,总是让人心生触动。 “还真挺好看,”他认真看了看镜子,又看叶白芍,“不过还是不如姐姐出嫁时好看,我记得那日姐姐凤冠霞帔,面若芙蓉,我看了一眼就呆住了,赶紧给姐姐盖上红盖头,生怕叫人瞧了去。” “那当然,姐姐是谁。” 叶白芍背过身,擦了擦眼睛,拿起一旁的梳子,给叶白汀梳发。 长长发丝理顺,拂过指尖,如丝绸滑润,如鸦羽黑亮…… “这头发总算养出来了,不错。” 颇为让人爱不释手,还是便宜了那姓仇的! 叶白芍手很巧,三两下就帮弟弟梳好头,绾成髻,将要束冠。 叶白汀看到姐姐手上拿的金冠:“等等,这个……是不是有点沉?” 一看就比寻常用的大一号,纯金打造,分量十足,上面还以刀工雕出别样造型,镶了珠玉,哪一样看着都不便宜,也哪一样看着都不轻。 叶白芍很严肃:“成亲可不比往日,穿戴都有讲究的,不许任性。” 这个叶白汀懂,比如凤冠霞帔,按照礼制,唯有皇后娘娘才可以穿戴,唯有一日,民间女子也可以享有这个荣耀,便是成亲之日,只要纹饰稍做削减,都不算逾矩,民间所有新娘子都作此打扮,用最隆重的礼法,表达了对婚姻的至诚尊重,结为夫妻,系一生之好,至此不离不弃,相伴白首。 “你不是小姑娘,不好戴凤冠……” 叶白芍将金冠给弟弟戴上,对着桌上其它发饰发愁:“你今日想要佩哪些?” 叶白汀一眼扫过去,说实话,哪个都不想再添,真的有点重。 奈何姐姐已经替他选了:“那就这几个了!” 叶白汀:…… 姐姐手上拿的,都是花样最复杂,做工最精致,也最沉的几个,还不如他自己选了。 叶白芍替他簪插整理好金冠旁边的小配饰,对着镜子,扶着他的头,左右转看检查,认真交待:“你今日大婚,可不能像以往一样朴素,除了金玉珠辉,还得配红碧宝石相映,方才合宜……好了,现在是最后一个了!” 叶白汀一看这个,就下意识后仰:“这……是不是太长了点?” 这是一枚更长的金簪,用来固定发间金冠,从中间穿过去的,和寻常用物不一样,它非常长,比他的头还长,看起来和肩膀差不多宽了,左边垂下长长的流苏金链,右边有个小小孔洞,待穿过发冠后,会挂上同样长长的流苏金链,精致有余,并不粗重,可是不是……女气了些? “你懂什么,这叫挑牌,”叶白芍耐着心思,“姑娘们出嫁,要蒙盖头,挑牌是为了不让盖头那么垂坠,挡住眼底视线,你之前明确表示过不要盖头,仪式上总得有个意思表达,这个挑牌万万不能去,姐姐已经很体贴你了,将流苏做的干脆伶俐,花样都没坠,一点也不女气。” 叶白汀:…… “你不觉得,还是太精致了点?” “成亲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你敢再挑剔!” 叶白汀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好了,过来换衣服。”叶白芍给他戴好,拉着他换喜服。 圆领长袍,金色丝绦束腰,下摆宽大,两侧开衩,接有双摆,暗绣团花锦红,正红的颜色配上玉面肤肌,好一个英俊少年郎! “不错,好看!等会你出门,绝对会让百姓们移不开眼!” 叶白芍先是夸个不停,后又哼了一声:“便宜那仇疑青了!” 叶白汀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这身喜服从样式制订到缝制,他都有参与,中间试衣,还从小幅度改动过两次尺寸,他知道穿上身是个什么样子,必定好看,没想到效果能如此出色,配上好好收拾整理过的头脸,更显俊了。 “好像已经很隆重了……”头上又是金冠又是配美玉宝石,还有长长的挑牌,“还要再簪花,会不会有点复杂,让人眼花?” “不会,”姐姐有经验的很,“单色有单色的出尘,花团锦簇有花团锦簇的美,你想想仇疑青,他也要簪花的。” 叶白汀突然心跳怦然。 好像突然间,有了成亲的实感。 他当然知道自己要成亲了,从中秋节那日就知道,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推进,流程一日日跟,这个日子仿佛和寻常一样,没什么特殊,他连床都可以赖,可真正收拾整齐,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的自己,忽然觉得不一样。 他将要以这个样子,和仇疑青共结连理,将来长长久久的路,都要并肩一起走下去…… 也不知仇疑青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同他一样,有些悸动,甚至心有期待呢? 仇疑青当然很期待,心跳的也很快,除了拥抱小仵作时,他的心跳从不会这么快。 定王府里,他也换上了喜服,样式和叶白汀极为相似,不一样的是,他连肩部斜披的红色锦缎都披上了,披红挂彩,头上没有簪挑牌,而是戴的乌纱帽,帽翅留出了簪花的空隙,正等着新鲜的花枝送过来。 他站在镜子前,想象着小仵作穿上这身喜服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如他想象的一般,耳根微红,眉眼漾水,等着他牵起他的手呢? “来了来了——花来喽——” 申姜端着托盘过来,跑出一身汗,进屋就愣了。 要不说人跟人不能比呢,平时的新郎官,配上一身迎亲红袍,想想即将娇妻在怀的傻笑,都会有些傻气,人长得俊就是不一样,非但本身威武俊逸一点都不削减,还更添风采,让人过目难忘。 看着指挥使一言不发,拿起刚刚捡完的新鲜花枝,就往帽翅边插,申姜少有些担心:“少爷……真的喜欢这个,会选这个么?” 他记得少爷很喜欢那种黄色的小花,之前指挥使给他编了个花环,风干之后,到现在还挂窗边呢,都不许别人碰的,这次选的这个花……好像都没见少爷特别欣赏过? 仇疑青却很自信:“他一定会选这个。” 外面滴漏声响,有随时盯着的小兵即刻过来传话:“指挥使,时间到了!” 仇疑青转脚旋身,大踏步出了房间:“走,随本王去迎亲!” “是!” 都不用特别喊,一声呼哨,人们闻讯前来,在披红挂彩的王府准备就绪,队列方阵,随着大门敞开,浩浩荡荡行至街中。 百姓们早就在大街上站好了位置,翘首企盼,吉时一到,一听动静,再抬头一看,豁,了不得,指挥使大手笔啊! 前有金顶朱轮车马一队,礼乐奏吹一队,捧金瓜执金扇下人一队,侧有锦衣卫护卫两队,武官校尉一队,后有文官书生一队,所有人步伐整齐,衣着一致,连身高体型都很相似,那叫一个排面! 前有礼乐喜肃,侧有武人拱卫,后有文士颂歌,百姓们听不大懂,却能听出期间雄浑激昂,柔情缱绻,这好像是老辈子留下来的古礼,迎亲时会扬颂的喜乐。 大家办喜事,所有准备排场无非是两方面,一是驱恶避邪,一是讨喜兆,求福泽,比如妇人们佩戴在发间的五毒虫簪子,跨火盆的仪式,都是前者,而披红挂彩,吟唱礼乐,便是后者。 指挥使今日排场,有武之兵戈,文之礼乐,都刚好合宜,每一样都做到极致,怎的不让人赞叹?更别说,还有拿着筐,卖力朝外撒喜钱的锦衣卫,那喜钱洒的,跟不要钱似的! “指挥使威武——” “定王护我大昭康泰!” “指挥使快些把少爷接回来啊——” “小人刚刚从石家门口过来,那边好像准备了不少东西,指挥使当心!” “要是需要撞门,招呼一声,咱们都去!” 但是根本不需要仇疑青招呼,百姓们拿着喜钱,跟着迎亲队伍就走,一路浩浩荡荡的,到了石家门口。 想也知道,人家的门关的死紧,一个人影都没有。 迎亲队伍里,有唱礼官出列,理衣正冠,朝仇疑青行了个礼,转向大门,气沉丹田,声如洪钟—— “乾坤定,风雨顺,仓廪实,求良人,今朝逢吉日,正该合天时,结秦晋之好,闻得叶家公子腹有诗书,双目明彗,通透豁达,实乃当世才俊,定王心中甚为思慕,今亲擒大雁一对,特来亲迎!” 门并没有开。 这是成亲流程中可以预料的事,所有人都明白,这门,绝不会开得这么轻易。 但你总得有人出来啊,有人守门应对,别人才好想法子不是?要钱我们有,指挥使大气,散街的喜钱都是一筐一筐散,亲迎红封更是备了不少,多大数额都有,要人么——看看他们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文韬武略,走鸡斗狗……咳,什么人才没有?你想玩什么都能接! 礼官视线掠过身后,清咳两声,脊背挺得更直,双目炯炯有神,自信洋溢,绝对出不了差错,这是他带的最省心的迎亲队伍了,必能长驱直入,迎新人归! 正想着,大门旁边门洞,伸出了两只小手。 一般宅子建造都有讲究,比如大门门槛之类,是可以拆卸拿下的,方便车马进出,今日成亲大事,石家不可能不重视,大门虽然关着,门槛却提前拆了,底下这点空隙,一般成年人的手伸是能伸出来,就是有点卡,大半不会做这样的事,换了孩子就不一定了,还不算失了礼数。 两只小手白生生,生的一模一样,都是右手,也就是两个人了? 唱礼官一个眼色,旁边立刻有人上前,给两只小手塞了两个红封。 小手缩了回去,片刻后,又伸了出来,还手掌往里勾了勾,像在说——这就?不够。 普通百姓成亲都不会小气,何况指挥使?唱礼官再次使眼色点头,塞红封动作继续……一次比一次更大,一次比一次更厚。 如此五次之后,小手终于不再伸出来了。 唱礼官很满意,再次唱颂:“乾坤定,风雨顺,仓廪实,求良人,今朝逢吉日,正该合天时,结秦晋之好,闻得叶家公子腹有诗书,双目明彗,通透豁达,实乃当世才俊,定王心中甚为思慕,今亲擒大雁一对,特来亲迎!” 然后就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在大门顶上露头,一个小翻身,顺着门板出溜了下来,穿着披锦挂红的小袍子,唇红齿白,小脸圆润,眼神灵动,看上去就很喜庆。 大门,并没有开。 唱礼官愣了一下:“可是红封不够?” “够了呀。” “娘亲教过的——” “只能拿一点!” “不许贪心!” 两个孩子一左右,声音脆甜,唱礼官有点懵:“既然满意了,为何不……” 为何不给开门? “你给红封不是在讨好我们?” “所以我们出来见你了呀。” 双胞胎眼神清澈纯真,小脸满是诚恳。 唱礼官:…… 他好像错了。 他看了看身后,虽然人才很多,应对小孩子还真……他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指挥使身上,那意思:新郎官,看你了,小人搞不定。 已经到叫门环节,仇疑青早下了马,低眉看着俩穿的跟喜童似的小孩:“带你们飞飞。北镇抚司校场随你们玩,狗任你们撸。我书房里收集有市面上最新的鬼故事话本,还有你们没见过款式的小裙子……以后在书院惹了麻烦,皆可以来寻我。” “今日我只是带你们舅舅暂时离开,以后你们想什么时候见他都可以见到,可以跟他胡闹,可以拉他回家吃饭,可以随时到我王府,随便玩,只要帮我把正门打开——以上说的,全部作数。” 双胞胎:…… 狠狠心动了! 二人对视一眼,又苦了脸,但好像娘亲的手板更可怕!天底下谁都会讨好他们,谁都会原谅他们,唯有娘亲,超凶的! “咳咳。” “不许贿赂小孩。” “想要我们开门可以——” “认真回答以下问题!” 双胞胎背着小手,一脸严肃的提问。 “我舅舅在诏狱受苦,人都瘦了好多,他最轻的时候多重?” “我舅舅苦夏,每到夏天口味会变,绝对不吃的东西是什么?” “我舅舅喜欢听什么曲子?” “我舅舅第一次同你见面,分别时跟你说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舅舅今日早饭吃了什么?” “我舅舅此刻,现在,腰围是多少?这个问题难度给你降低些,方才我们亲自量过了,剪出了五条红线,你只要从中选出一根,选对了,就算你过关!” 众人看着双胞胎拿出来的五条红线,深吸了一口气。 这线好短,有没有一尺七?少爷腰这么细的么! 还降低难度,降低什么了,五条红线长度差不多,最长的和最短的相差超不过一寸,让人怎么选! 指挥使——危! 大家看向指挥使的目光充满同情,看来要娶走少爷,任重道远!这种私密的事我们就帮不上忙了,全靠你自己努力,你千万争口气! 第287章 洞房花烛 石家门前, 双胞胎的问题让现场陷入沉默,微寒北风突然有了存在感,打着旋飘过的枯叶都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萧瑟与落寞。 太狠了太狠了, 拦门而已,有必要做的这么绝么! 一般人成亲,新郎官被为难,顶多也是问问新娘子的爱好,比如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颜色, 哪有这样的,喜欢听什么曲儿,夏天绝对不吃的东西是什么也就罢了, 最瘦的时候多重……这谁能知道具体斤两?要每天掂一遍么?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的最后一句话,今早吃了什么,现在腰围几何,打哪知道去?一个太久远,一个又太近,早饭又不是一起用的, 如何知道?再有腰围……吃饱没吃饱, 身上穿的什么衣服系的什么腰带, 量出来的尺寸大概都不一样,而且这五根红线长度还差不多! 不过这问题算稍稍有点意思, 腰围这种事……有点私密,成亲热闹正该如此啊!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静了一瞬后, 突然开始兴奋地吹口哨, 鼓掌又鼓励, 这热闹好看,再多来点!指挥使啊指挥使,你可是北镇抚司长官,常年办案缉凶的,观察力非同寻常,可不能叫人难住了啊! 仇疑青呢,果然没叫大家失望。 他垂眼看着双胞胎:“夏日暑热,身子乏,你舅舅胃口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吃,胃口略好的时候,会选择类似冰虾,凉卤,河鲜,时蔬,这些清淡爽口的菜式,唯独一口不吃的,就是韭菜。《本草纲目》中有言:韭菜春食则香,夏食则臭,多食则神昏目暗,你舅舅一直贯彻的彻底。” “至于喜欢听什么曲子……今年七夕节,他为我排演了一出小戏,最爱听里面一首戏曲,名《姻缘错》,不过这些时日,我新近学得一首箫曲,他最爱听的,该是我吹的曲子。” 众人一怔,指挥使竟然还会鸣箫吹曲?怎么他们不知道! 这时就有人摸着下巴小声说话了:“你们知道什么,想当年平乐长公主可是多才多艺,于乐之一道尤为擅长,她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不显摆,当然是没必要了。 但亲密私房之事,又不是打仗抗敌,这一二情趣,自也顺理成章。 就是没想到,原来指挥使面上看似肃冷不好惹,实则背地里也是会哄媳妇的啊! “诏狱日子难挨,你舅舅当时在那里,最瘦时体重不足百,”仇疑青眸色微闪,“不过你们问的是他最轻的时候,如果算上生平,那应该是出生的时候,我记得卷宗上有言——四斤八两?” 众人一静,这问题内里竟然暗含巧宗?这一环套一环,厉害啊!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指挥使,这都答上来了! 双胞胎对视一眼,朝他扮了个鬼脸,齐声道:“算你对了!” 仇疑青唇角微勾:“如此,下一个问题,答案便更明显了。你舅舅恪守礼仪,乃是正人君子,同我不熟之时,不管第一次见面,还是第十次见面,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必然是——恭送指挥使。” 双胞胎:…… 可恶,被他装到了! 俩孩子互相看了眼,眸底狡黠:“那我舅舅今日早饭吃了什么!” 这个你总该不知道了吧! 然而还是没能难倒仇疑青:“今日府上大喜,早饭不必过于讲究,却也是有规矩的,要与亲人同食,你二人虽脸上干干净净,衣袍穿的好看,但手腕深处有一抹红痕,那是染色会用到的东西——你们早饭席间必有红鸡蛋,你舅舅也吃了。” 双胞胎反应一模一样,同时把小手背到了身后,眼珠微转,有些心虚。 “若是夏日,你舅舅念凉,早上最多添碗粥,但冬日天寒,他会择些油饼小笼包……” 仇疑青看着两个人的表情,选了后者:“是小笼包,对么?” 双胞胎赶紧绷起小脸,侧过了身子,不叫对方再看正脸。 仇疑青又言:“你舅舅食量不大,有蛋有粥有小笼包,这一餐便差不多了。” 双胞胎:…… 好阴险! “至于腰围……” 仇疑青拿过五根红色丝线,以指尖绷直:“阿汀晨起和晚间差别不大,虽已用过早饭,然今日逢喜,早饭必定用的很早,及至现在,对腰围影响已然不会太大,大婚喜服未配硬质玉带,以金色丝绦系于腰间,他此刻的腰围应该是——这个。” 他选了最短的那一根。 双胞胎:…… 就你能!就你会!就你厉害!哼! 众人见他们不说话,看神色也明白了,指挥使竟然又答对了!厉害啊! 不过更厉害的是少爷的腰,竟然这么细!指挥使这是抱了多少遍,才这么记忆深刻,精准无误! 大家突然感觉到了石府的良苦用心。这个举动才不是在为难新郎官,而是在告诉他们这些外人,为什么叶家会同意且看重这桩婚事,是因为新郎官太优秀,你们还没有见识到是不是,就给一个机会,让你们见识见识! “叶家牛的!” “叶姐姐威武!” “少爷好眼光!” 众人看向前方的眼睛更亮,谢谢少爷的家人!这种‘为难’可以多多益善!大婚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唱礼官抬手压下众人纷纭议论,和蔼的看向双胞胎:“所以现在,是不是能帮我们开门了?” 双胞胎互相一捂嘴,眸底狡黠—— “伯伯在说什么呢?” “我们只是小孩子——” “神马都不知道呀!” 说完转身就跑,一个个手脚伶俐的很,像个小猴子似的,三两下就爬过大门,翻回院子去了…… 唱礼官:…… 这俩人小倒是能翻,他们这一群大人怎么办,也翻过去?像话么!他们是迎亲又不是攻城! “要不,撞过去试试?” “撞?撞!” 迎新队伍里有人摩拳擦掌,挽起袖子大步走过来:“瞧我的——咦?” 还没走到门边,就撞到了一个人,脚如磐石,身比山坚,正是石州。 这人抱着胳膊,纹丝不动,小兵不防之下,直接被弹了回去,狠狠后脚蹬地,滑了一截才刹住。 我去——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怎么没见着!就随便这么一戳,站的这么稳的么! “哼。” 石州冷笑一声,也没在门前久留,脚尖一点地面,又旋身跃上了墙头,对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豪迈放言:“我家弟弟是那么好迎的么?姓仇的,别说我为难你,今儿个这门不是不给你开,是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开,想进来,先过我这关!” 随着他的话,左右墙头蹭蹭蹭冒出一堆人,全都年轻精干,神色肃正,手里拿着木棒……一看就知道想干什么。 申姜从队伍后头摸过来,悄悄给仇疑青递来系了红绳的蟒鞭:“看来今儿个得使点真本事……大婚之日不宜见血光,大舅哥估计也就是想凑个热闹,指挥使玩玩就好,千万别当真啊。” “我知。” 仇疑青慢条斯理拿过蟒鞭,理了理衣襟。他还要见小仵作呢,身上一丝都不能乱! “四外都有,听本使令,左十右八,每小队十人,分点突击,中间十二,双翼展开,呈楔形矩阵,直往中门,左右翼混淆对方视线,注意半数人游走掩护补位——一盏茶内结束战斗!” “是!” 迎亲队伍里,所有文官退后,武官上前,锦衣卫们在指挥使的带领下,如臂使指,反应迅速,游鱼入海一样扎进门墙范围,兴奋地和对方交上了手! 围观百姓瞪大眼睛,忍不住鼓起了掌:“好!” “打起来打起来!” “全京城头一份啊!” “这样的热闹必须得凑!”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双方光是三书六礼,媒人来往,就不知用了多少时日,每一步都不怠慢,诚意十足,再加天子都下了圣旨,这桩亲事就是摆上钉钉,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所以这拦门打架么,自然也不是真的,没见双方手里拿的要不就是木棍,要不就是鞭子,没点刀啊刃啊的不是? 成亲为讨好兆头,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是要看吉时的,新郎出来迎亲要看吉时,新娘什么时候出门也要看吉时,那新郎到了新娘门前,未至新娘出门的吉时,怎么办?便是该凑热闹玩花活儿的时候了,什么拦门讨红封,小舅子为难,棒打新姑爷,吟催妆诗,都在这时候,淡着干等过去多没趣,就是闹一闹,抢一抢,气氛才高嘛。 谁家嫁女,不想姑娘被重视,不想姑爷费费劲,表达表达诚意?男方姿态摆的低,动作来的急,意思意思‘抢’个亲,女方才更有面子么。 虽然这次成亲的是两个男子,少爷大抵不会介意这个,但少爷的家人介意啊,京城好些年没见到这种大热闹了,别人就是想,也没那能力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干架抢亲,谁见过? 起哄!使劲起哄!这都把墙门大门当成攻城战来打了,大家伙没见过真正的战争什么样,这时候倒是能开开眼界了! 仇疑青有办法攻,石州就有办法守,几个手势下去,墙头战阵也跟着变了,颇有几分诡路,拦人,他是认真的! “我告诉你姓仇的,你这些天不老实偷偷干的那些事,害的我被媳妇关门外好几宿,今儿个别想轻松!要是扛不住打,越不过来,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担心误了吉时,仇疑青也没法淡定,擒贼先擒王,挥着鞭子就朝石州飞跃过来:“那今日你若输了,岂不是更丢脸?希望姐姐这次不要心软——关你几日哪里够!” 交手双方也是,墙里头的笑话墙外的:“来啊来啊打不着略略略——” 墙外的一边往里狂洒喜钱,一边撕口子往里钻:“瞧把你们浪的,眼都瞎了,往什么东看,往西!那飞过去了足足一吊钱呢!” 迎亲队伍文官书生也有点站不住了,武人架打的这么热闹,他们要是没点什么表示,岂不是落后了?不行,我不能输,挤进定王的迎亲队伍容易么,年龄个头身材都有要求,好不容易来了,就得让旁人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 大家互相对了个眼色,一个个上前,也不走远,就站在战圈外,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开始现场唱颂催妆诗—— “花芳不满面,罗薄讵障声。御热含风细,临秋带月明。”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未成,东方欲晓霞。” …… 虽然要迎的新人是叶家少爷,生得眉目精致,隽秀出尘,好像不怎么需要上妆,但规矩是规矩,热闹是热闹么,成亲就该这么玩! 百姓一看好家伙,前头打着架,后头念着诗,这么厉害的么! 眼看着墙头打架的人注意力被带走,手也被喜钱哄松了,石州哼了一声:“他们来算什么诚意,姓仇的,你自己来!催妆诗是不是,我就不信你看过两本书!” 仇疑青还真张口就来,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念:“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现场齐齐静了一瞬,石州也愣住了,鞭子没躲过去,鞋面被抽了一下,这狗男人还真会? “指挥使厉害!” “定王威武!” 这催妆诗不管写还是背,都是需要一点才学的,你就是背,也得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得找得到地儿吧?指挥使尤擅武之一道,也曾说过小时候不爱读书,没想到这个‘不爱’,可能只是跟皇上比,跟朝上一二品的文臣比,跟普通人比,那还是厉害的多的。 今天又了解了指挥使多一点!你到底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这一出是不是叶家人安排的?又是叶家姐姐,竹枝楼的老板娘?老板娘大气啊! 院内。 动静传过来,叶白芍气的差点拍了桌子:“我才不是帮他出风头,是为难他,为难!” 叶白汀低了眉,只是笑。 “你还笑!”叶白芍点了点他脑门,“还敢骗姐姐了,他把你腰围说的那么准,呵,你最近见他了是不是,还让他抱过了,不只一回!” 叶白汀清咳一声,看向窗外,天色有些阴,像是要下雪了,风很冷:“拦的这样紧,是不是不太好?” “反正吉时没到,急什么?”叶白芍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动静,迎亲队伍已经进来了,哼了一声,“男人就是会让着男人,没出息,等会瞧我的!” 叶白汀眨眨眼:“姐姐……” 叶白芍轻轻拍了拍弟弟肩头:“放心,要是为难太过,你不就心疼了?姐姐才不做那恶人。” 在众人的起哄助威,以及‘敌退我进敌来我扰敌散我攻’,加之喜钱狂洒的战术安排下,仇疑青一路披荆斩棘,冲开了石府大门,用带来的大红封挤开了前拦队伍,大步走进正厅。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狼狈,头发一丝都没乱,衣服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到厅堂正坐之人,展袖微躬,拱手行礼:“见过姐姐。” 叶白芍当然不会像自己丈夫那样不懂事,她笑的可温柔可慈爱了,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或者一直在为对方担忧,非常期待对方到来似的:“阿青来啦。” 仇疑青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不是随便能过的:“吉时将至,我来接阿汀。” “不急,”叶白芍看了眼滴漏,“还有些时间,正好你在这里,快来陪我挑一挑,阿汀要跟你走,他的东西自然也得随着你一起带走,可惜我年纪大啦,记性有些不好,这些东西,到底哪几样是他的呢,我竟分不太出来了。” 随着她的话,旁边站着的丫鬟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放,一展,好么,吃的戴的玩的用的,还有新的或穿过一两次洗干净的衣裳,什么款式,什么大小都有,铺了满满一桌。 迎亲队伍:…… 怪不得正厅横了么大一张桌子,有这么为难人的么!双方又不是小家小户,一年到头就做那几身衣服,每季都要换新的,这谁能记得住! 大家再一看指挥使,竟然仍然淡定从容,没一丝慌张!难道…… 仇疑青还真记得住,除了自己的职业习惯,和小仵作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他都很珍惜,而且小仵作平日穿的戴的用的,基本也都是他亲自挑选置办的,要说每餐吃过什么,他可能不如叶白芍清楚,照顾的周到,但这些,难度还真不大。 他动了。 拿了浅青纱青缎蓝的衣服,亮蓝的却没动;拿了可爱的小兔子小香囊玉雕,一看就很昂贵精致的玉观音却没动;拿了话本子,没动戏折子;拿了玉发扣,没动宝石簪…… 他竟然真记得!瞧座上姐姐只是微笑,却一个字都不说的样子,好像还对了! 迎亲队伍一阵钦佩,立刻起哄:“吉时到了,指挥使去抱少爷出来!” “抱少爷出来——” “抱少爷出来——” 随着滴漏声响,下人报时,叶白芍也展开真心笑容,让开路:“去吧。” 仇疑青走进房间,终于看到了他的小仵作,看到的第一眼,就无比惊艳,根本挪不开眼睛。 和他一模一样的喜服,腰间拴着五彩丝绦如意结,腕间带着小金镯,眉目美的像一幅画,眼底捧着一捧月光,长长的流苏挑牌,鬓边簪着和他一样的茶花。 这茶花名红耀金,顾名思义,是大红的底色,花瓣开出了金纹,含苞待放时隐现金纹,最是娇羞妩媚,是往年平乐长公主最喜欢的花,特殊培育,开在夏日,整个京城里,只有仇家有。 他们第一次彻底拥有彼此,就是在夏日的雨天,那些花前。 虽然太过私密,不能同外人道,但……这一刻,于他们而言,的确记忆深刻隽永,大约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色彩。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耳根有些红:“你来啦。” 仇疑青伸出手:“我来接你。” 在对方手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迅速弯身,揽起小仵作膝弯,把他抱了起来:“——同我回家!” 他进来的速度快,出去的速度更快,带着一众迎亲队伍,抢了人就跑。 叶白汀只能挣扎着朝姐姐挥手,表示:我走啦,姐姐保重。 “嗷嗷嗷指挥使威武!” “回府回府!回府成亲!” “掉头掉头,快跑!” 石州:…… 你进都进来了,老子难道还能拦你? 回头看到媳妇略显落寞的脸,他走过去,握住叶白芍的手:“成亲是喜事,别不高兴,嗯?” “我才没有不高兴,他要是来晚了,误了吉时,我才会真生气,”叶白芍眼角微红,“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双胞胎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里呜呜嗷嗷,跟个小炮弹似的追出去,不知道是哭还是在嚎:“呜呜呜舅舅不要走——” “那是我舅舅!” “你们不许抢!” 仇疑青将叶白汀抱出来,就放到了马上,不是另外准备的马,而是自己骑的,额头带着大红花的玄光,之后长腿一抬,二人共乘一骑。 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不过算了,成亲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叶白汀稍微有点害羞,却并没有推阻,大大方方的靠在仇疑青身前,朝百姓们挥了挥手。 “哇——少爷在冲我挥手,他冲我挥手了啊啊啊啊——” “呜呜呜少爷好好看,突然有点不想他和指挥使成亲了……” “做什么梦呢,没有指挥使也不会便宜了你!快他看这边呢,给我笑!” “你们两个一定要幸福!” “长长久久地走一辈子!” 这条街并不长,从石府出来,队伍就收了速度,以悠闲的脚步前进,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是今年的初雪,雪很小,落地就不见,可雪中的人更好看了,一身红袍,面有微笑,连眸底都醉了情丝,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唇角翘起,和他们一起享受这份缱绻静好。 街巷悠长,路过诏狱墙外。 “嗷呜——汪!汪汪汪!” 狗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墙,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看到队伍来,像跟谁报信似的,长长鸣叫。 很快有动静自内向外传来。 那是一阵阵有规律,有节奏的声响,错落有致,像是锁链齐齐晃动,夹杂着小石块齐齐撞向墙壁地面,间或有小铃铛跟着跳舞,之后‘铮’的一声,谁的手拂过古琴,乐声连绵不绝,似松涛掠影,似鹰击长空,又有小河流水,鱼儿畅游,月色春晚,鸳鸯成双…… 有几个声音很熟悉,叶白汀和仇疑青都知道,这是诏狱里的人,在为他们祝贺。 还以为诏狱人犯们整日清闲,必会趁着这个机会做点事呢,不想他们改了主意,竟然以乐相送,贺曲绵长。 不管迎亲队伍还是围观百姓,都下意识静了声音,听着这段乐声,走过长街。 这是唯有指挥使和小少爷,才能有的排面。 …… 进了王府,一路缓行,便该拜天地了,唱礼官早就准备好,一路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时间,老管家也是,催着众人赶紧让开,最后一次检查东西备齐了没有:“快快,将军要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 “二拜先人——” “夫妻对拜——” 新人手上被塞进红绸,进行这一项最为严肃庄重的仪式,两个人都没害羞,夫妻对拜完,甚至对对方笑了下,心中有种特殊的安定感。 这辈子,好像知道怎样过了,和眼前的人一起,一步一步往前,等以后老了,头发白了,牙齿咬不动肉了,也不会害怕。 拜完堂,新人被送入新房,行沃盥礼,同牢礼,喜盆净手,同食一餐,依次祭黍、祭稷、祭肺,三饭而礼成。 “新人饮合卺酒啦!” 有喜娘手捧托盘,奉酒而来,新人需各自执盏,交杯而饮,自此永结同好,同甘共苦。 “行结发礼啦。” 喜娘手执金剪,分别自两位新人头上剪下一缕发丝,放入绣金锦囊,结发同心,永不分离,方才算礼成。 等所有人离开,房间只余二人,仇疑青还是紧紧握着叶白汀的手不放,眼睛也是,一刻不离,就盯着他看。 叶白汀:“接下来得出去敬酒吧?” “嗯,你不用去。” 仇疑青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闭了闭眼,正正心神:“你量浅,他们胡闹,会灌你,我还想好好过个洞房花烛夜……”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 又不是没有做过……说的这么暧昧。 本来他这样的视线是没什么问题的,以往也是这样子,但今日不同,他今日成亲,还被姐姐按着上了淡淡的妆,唇瓣柔润诱人,眼睛里也似含着一汪水,看过来颇有风情。 仇疑青有点受不了,粗糙拇指捏着小仵作手指,手背青筋隐隐隆起。 叶白汀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将手收了回来。方才进房间那一路,他都看见了,外面酒席上摆的酒坛子数量很恐怖,他好像还看到了白龙鱼服乔装打扮进来的宇安帝,稍后是一个怎样的拼酒场面,想想都知道…… 真的,他还是别冒头的好。 想着空腹喝酒不好,他手腕一翻,朝仇疑青掌心塞了颗东西。 仇疑青拿起来,是枚小巧精致,不及半个掌心大的点心:“嗯?” 叶白汀:“你吃。” 垫垫肚子。 仇疑青扔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小仵作:“怕我饿?把我当小孩子哄?嗯?” 叶白汀眼神微敛,很直白:“嗯,想心疼心疼你。” 仇疑青捏着小仵作的手,倾身过去,靠在他肩头,深深吸了口气。 见他久久不说话,叶白汀:“怎么了?” “别勾我。” “嗯?” “你会受不住。” 叶白汀:…… 狗男人在想什么啊!不就是给了你个东西!你还是快走吧,出去扛酒去! 天知道仇疑青忍了多久,不敢碰小仵作,就是怕一碰起来刹不住,脚走不动,可这一刻,他真有点不行了,捏住小仵作下巴,唇覆上去—— “指挥使呢?指挥使出来喝酒了!” “今日贺将军大喜,将军快出来和兄弟们喝两杯!” “给王爷请安了,王爷出来喝酒啊——” “指挥使你干什么呢怎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出声我知道你在里面!” 外面突然声音大作,还有人拍门,不用想,肯定有人守在门口,或者贴耳朵偷听呢。 叶白汀推仇疑青:“别……你先出去。” “出去什么?”仇疑青不但没退,反而欺的更近,“我明媒正娶的心上人,凭什么不能亲?” 门口声音不停:“对!凭什么不能亲!” “指挥使上啊!使劲亲!自家媳妇客气啥!” “少爷顶住!别给这个臭流氓脸!今天要是给足了甜头,后面会被他欺负死的!” “都让开些,让我瞧一眼!有什么是给了份子钱的贵宾不能瞧的!” 叶白汀:…… 这都是群什么人! 外面礼官开始大声唱礼,是宫中赏赐下来了,好家伙,皇上怕不是搬空了自己的小半私库,都送到这来了! 热闹成这样,叶白汀真顶不住,不如仇疑青那厚脸皮,他咬了仇疑青一口,让他退开,耳根都红了:“你先出去!把客人们招待好,我们再……” 仇疑青眸色很深,非常舍不得走。 叶白汀又道:“我酒量估计真抵不住,你能代表么?” 仇疑青头头滚动:“当然。”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要出去一趟,担心自己走后小仵作无聊,把房间里准备好的吃食摆出来,给他塞了话本子,才狠狠转了身:“我去去就来!” 门一开,外面人如狼似虎,脖子伸的老长,似乎很想看看少爷现在什么模样。 “啪”一声,仇疑青将门关在背后,犀利视线滑过众人:“不是说喝酒?今日我看谁敢不醉。” 大家先是被唬了一跳,指挥使的酒量有目共睹,在场所有人就没见他醉过,还有这视线,充满了杀气…… 不过片刻就回过神来了,今天可不同往日,吓唬谁呢!新郎官成亲喝酒,不是天经地义?别的时候不大敢不敬,这时候嘛…… “来!今日不醉不归!” “新郎官过来受醉!” “不醉不放回房!” “你可紧着点哦,少爷还等着你呢!” 仇疑青也豪气,叫老管家上了大海碗,单手拎着酒坛子,一桌一桌敬酒,一人一人拼,谁说话打趣都能接住了,眼看一坛酒见了底,他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似的。 “哟,厉害啊!” “再来!” 外面一圈热闹,叶白汀没参与,也想象得到。他不大会喝酒,外面来的都是熟人,也都不会挑剔他这个,他在房间里看话本吃零食,乐的自在,不过还是时不时叫来老管家问一声,看看有没有谁醉了,叫下人把厢房收拾出来,给人暂时歇息,反□□里那么多房间,不怕不够,醒酒汤也要备足了,还有其它的,诸如炭盆,别人不小心醉吐后能够更换的衣服等,也得考虑到了…… 倒也不寂寞。 只是不知何时,觉得茶水有些不够味,自己给自己换了之前喜娘放在这里的酒。这是苏酒酒应下,特别给他们做的成亲酒,味道非同一般。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有意识的在控制量,只允许自己沾几口,可桌上话本不知仇疑青从哪里找来的,特别引人入胜,情节曲折,环环相扣,不知不觉,拿杯子就不由自己了,喝的是酒还是茶,也没注意。 至于时辰……就更不敏感了。 暮色浓深时,仇疑青回到房间。 他身上有很浓的酒味,眼神却很清明,并没有醉,一推门,就看到了烛光之下,托着下巴,翻看话本的小仵作。桌上龙凤呈祥的红烛燃了一半,浅浅光晕映在小仵作脸上,小仵作眼角似也染上了绯色,唇色樱粉柔润,看起来可口极了…… 仇疑青过去就想亲一口。 “你回来啦!” 叶白汀却将自己的酒盏端起来,递到他唇边:“你快尝尝,这酒是甜的!” 仇疑青当然知道这酒什么滋味,但是小仵作的眼神……好像有些不对,像蒙了层雾,朦朦胧胧的,呼吸间也有淡香酒气,这是醉了? 他眉目深邃,就着小仵作的手,饮了一口。 “嗯,甜的。” “你撒谎,才没有那么快,”叶白汀重新拿回酒盏,印在唇边,速度缓慢的示范了一次,“要像这样,慢慢的饮,慢慢的品,初时并不甜的,可酒入脾胃,齿颊留香,闭上眼睛感受,就觉得它甜了……很神奇对不对?明明它是酒,又没有添桂花,为什么是甜的?” 仇疑青这次不用忍,将小仵作捞进怀里:“因为你很甜。” 对方气息里融着酒香,像陈酿佳酿,呼吸都醉人,叶白汀晃了晃头,手抵住他胸膛:“我有点晕,你离我远一点。” “晕晕的,不是很舒服?”仇疑青欺近,“我可以让你感受更多。” “是吗?” “是。” 这个时间,没什么好忍的了,仇疑青按住小仵作,缓缓凑近…… “嘶……”被咬了。 “哈哈哈——指挥使被少爷收拾了!” “万万没想到,指挥使是耐不住疼哼叫的那个!” “少爷厉害啊!” “嘘——都小声点,别被指挥使听到了!找这么个地方藏容易么!那边那个,不许戳窗户纸!能听点动静就不错了,指挥使就算醉了也能收拾你们!” 仇疑青脸黑了。 叶白汀脑子反应有点慢,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自己犯错惹了他,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唔不系故意……” “没事,宝贝永远不会错……等我一下。” 仇疑青揉了下小仵作的头,转身出了房间。 叶白汀就听到外面乒乒乓乓一阵响动,还有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小狗压着喉咙低哼,又像是想要惨叫的人被人捂了嘴,只能哼哼。 仇疑青将门口,窗边,房顶,屋檐下的人全部清理了,扔到院子外,掸了掸袖子上的灰。 这些人要么扶着腰坐起来,要么哼哼唧唧的在地上躺平,非常不服气,话里满是理直气壮:“我们随了份子钱的,可以看!” “一辈子就这一回机会,凭什么打人!” “我就不起来,指挥使再打,我就同少爷告状!” 真是出息了,一个个胆子这么肥。 仇疑青犀利视线环视:“今日我大喜,不同你们计较,我数三声,全都自己爬起来,给我滚出去,否则明日军法处置!” 起初还没什么声音,底下仍然躺平一片。 仇疑青开始倒数:“三,二,一——” 底下人一个个蹿起来,你拉我,我拽你,互相飞着眼色跑了,这下倒不瘫了,也不腿脚不好了,溜的比兔子还快。 反正今天也够本了……换做平日,谁敢这么放肆?偷看两眼就得了,还真想看人家洞房?他们才不会那么没素质! 四外再次安静,叶白汀看到仇疑青重新回到房间,还挺高兴,摇摇晃晃的过来迎,鞋子都穿反了。 仇疑青担心他绊倒,赶紧接住:“小心。” “放肆!”叶白汀皱着眉,拍开了他的手。 仇疑青:…… 行,还记得自己先站稳了,再说话。 小仵作量浅,平时自己也知道,一般不会多沾酒,今日大概是高兴,也放松,他醉了有个小毛病,有点凶,不让人碰,时常挑剔别人礼数,总觉得别人放肆,时而认人,时而不认人—— 声音还挺大。 虽然外面的人都被解决了,可万一听到了好奇,再被招回来…… 仇疑青捂住叶白汀的嘴:“嘘——小声些。” “放唔——” 叶白汀不爽快,又咬了仇疑青的手,眼神满是提防,不给靠近,不给碰,也不给抱。 仇疑青:…… 今天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不亲密是不可能的,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到今日,怎么受得了对方的拒绝?小仵作不配合……只能想办法诱他配合了。 不愧是指挥使,身经百炼,战局布得,谋局起得,有心眼的很,不出片刻,仇疑青就有了主意。 转身往房间里走时,他悄悄扯了扯自己衣襟,领口歪了。歪的还很有特点,不是细微的,让人察觉不到的那种,不是扯的特别开,让人以为他想要脱衣服的那种,而是微妙的刚刚好,让你感觉是不小心,忍不住想给他正一正的那种。 而且领口开了,多多少少会露出一些皮肤,仇疑青肤色不算白,却因常年练武,薄薄皮肤下的肌肉力量感很足,让人很想摸一摸碰一碰,是怎样的手感呢? 仇疑青就看到,小仵作盯着他,眼神有些直。 叶白汀伸手指了指,提醒:“你衣服歪了。” 仇疑青嗓音微低:“你想帮我正正么?” “好啊。” 叶白汀全然忘了‘君子交往要守礼数’的规矩,过来帮他正衣襟。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微垂的眉眼,眸色渐暗,声音都跟着有些哑:“可是我现在有点热,怎么办呢?” 叶白汀一怔:“热?” 仇疑青低头看着他的脚:“你不觉得,屋里地龙烧的有些太暖和?” 叶白汀也看了看自己的脚丫子,鞋是好好穿着的,袜子不知道脱哪里去了,好像是有点热…… “哦——”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想让我帮你脱衣服啊,那你早说么。” 正衣襟的动作变成了解袢扣。 仇疑青却并不怎么配合,没让小仵作瞧出来,只是身子绷紧,稍稍在合适的时机微斜两分,衣服就并不容易脱下来。 叶白汀只能加大力气,费劲的很,只脱一件外裳,就气息急促,脸都绷红了。 这个时候,仇疑青就很体贴了,大手轻轻碰了碰小仵作额角:“你热不热?” 叶白汀眼睛慢慢移上来:“热?” 仇疑青将手指放在他面前,指腹有从他额上沾的,微微的湿意:“看,你出汗了。” 叶白汀皱眉:“我好像也该脱衣服。” “嗯。” “可是我有点累。” “没关系,我帮你。” “好,”叶白汀郑重其事道谢,“有劳你。” 仇疑青唇角微勾:“我的荣幸。” 衣服一件件落地,红色喜服衣角相叠,新人发丝交缠,红帐轻掩,伴红烛耀明…… 窗外新雪无声,簌簌染了梅色,风拂梅枝轻摇,有花苞盛放,灼灼烈烈。 第288章 吃醋是什么 大婚后一个多月, 日子好似没什么变化。 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哪怕被封了王爵,仇疑青仍然是忙碌的, 除了大婚那几日,被特殊体恤, 放了婚假, 之后一切照常恢复, 他该忙还是得忙, 每日里需得去皇宫检查禁卫军,回北镇抚司处理公务,该操练操练, 该核查核查, 每日需要批复的文书能铺满满一桌, 有京城辖内的,也有外地卫所的,经常需要出外执行一些特殊任务,行程排的很满, 看不见人是常事。 午夜梦回, 叶白汀经常被吻醒。 他能感觉到仇疑青指尖的温度,呼吸的炽热,对方总是很急切, 他能感觉到那如巨大浪潮般涌动, 压抑不住的野望,感觉下一秒自己就会被吞没,可对方总是戛然而止, 一连串轻吻后, 小心翼翼拍哄他的背, 让他继续沉睡。 人睡得正舒服的时候被吵醒,大抵会有些不愉快,但情人之间,些许不愉快很可以被其它更愉悦的事取代,叶白汀并不介意这样的‘被吵醒’,但仇疑青好像很保护他的睡眠,好似这样将他唤醒,只为做某种事,是一种非常不尊重,不体贴的行为。 不可以放纵。 可那一连串落下的吻,明明夹杂着落寞,和不满足…… 叶白汀偶尔会尝试等一等仇疑青,毕竟他也是熬夜小能手,案子忙时,几天不怎么睡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奈何现在实在太闲,老天爷赏脸,非让他休息,北镇抚司根本没新案子,大约年底了,心存歹念的恶人们也想好好过个年,没谁有冲业绩的心思,没事干熬……还真熬不住,他常常看着看着书,就窝到被子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仇疑青也不是每天晚上都那么晚才回来,大约有三成时间,晚饭就能回来,他们的生活和所有新婚夫妻一样,是甜蜜情浓且和谐的,叶白汀想,会不会是错觉?这男人其实并没有委屈落寞,不满足? 没关系,等把年前这一段忙完,估计就能闲一段时间,再好好看一看。 外面天寒地冻,北风朔冷,叶白汀懒懒的不想动,可马上要过年,这是他和仇疑青婚后的第一个年,怎么可以不重视?府里成亲的挂红都没拆,又妆上新年氛围,到处红彤彤,看上去可喜庆,一应需要的东西也得准备好,比如食材准备,吃的喝的用的,还有过年应景需要打的小物件……把王府下人使唤的团团转。 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不当人,心中有愧,他就改换阵地,跑到北镇抚司,舒舒服服的窝在自己的小暖阁内……重复以上行为,把锦衣卫们指挥的团团转。 国人过年,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大事,都得重视,丰年庆吉,年年有余,所有人家都要采办年货,北镇抚司当然也一样么,虽被少爷使唤,但没有一个人不愿意,还个个脸泛红光,美的很。 北镇抚司接连破获大案,功劳甚伟,数次保护京城百姓,预警并击溃犯罪团伙多次,保护了大昭财产不被侵犯,皇上赏赐颇丰,司里根本不差钱!指挥使和少爷也大方,什么都可以买,方方面面都能顾及到,连家里父母老婆孩子都照顾到了……我要在北镇抚司干一辈子!我要誓死效忠大昭,愿为马前卒,始终为指挥使和少爷鞍前马后! 叶白汀万万没想到,使唤人也能使唤出一堆彩虹屁,要不是天天跟着指挥使,磨练出点厚脸皮,他怕是得脸红一阵。 除此之外,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竹枝楼,姐姐那里。 他成亲后,姐夫石州出了趟远门,说是回去处理家族生意上的事,他想着姐姐在京城没人照顾,便经常过去看一看,腊月二十三,石州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倒也不算晚,还挺合适,正好能赶上小年。 叶白汀早有所觉,未来年岁太长,不知会不会有变故,但这几年,至少双胞胎在书院读书的这几年,姐姐一家应该不会离开京城,会在这里扎根一段时间。 姐夫这个人……叶白汀不好评价,总之就是,厉害是厉害,就是太黏姐姐,明明老夫老妻那么久,分开一个多月,回来看见人,姐姐还没怎么着呢,姐夫先眼眶红了,要哭不哭的。 预感接下来会是更黏乎的夫妻场面,叶白汀没戳在当场碍眼,招手把双胞胎叫过来,带着俩崽子回了北镇抚司,开启舅舅带娃模式。 俩孩子熊是熊,但自己家的,怎么看怎么顺眼么。 那日大婚,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从家里追出来时真哭了,嗷嗷的哭,眼眶红红,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呜呜咽咽的喊着舅舅别走,被马队掌事拦腰抱住,怎么挣扎都跑不开时,哇的仰着脖子嚎,看得他都心疼。 奈何小孩忘性快,过了当日劲头,发现新郎官哄他们的话没错,他们真的可以随时看到舅舅,随时拉舅舅回家吃饭,也可以随时过来祸祸王府——只要书院有假,他们有空,早就不哭了。 非但不哭,还精力无穷,每天招猫逗狗,祸祸完定王府祸祸北镇抚司,就没他们怕的,和狗将军都玩出花来了,分早中晚好几场,沙盘打架换衣游戏,随意组合。 这不是冬天天冷,地面冻硬了么,狗子不知怎么的记性这么好,重新搬出了去年十分怜爱的小车车,拉着到处跑,它本来缠着蹭着叶白汀,想拉少爷玩,奈何少爷不肯,只好退而求其次,和双胞胎疯在了一起,双胞胎人小不重,地上又滑,狗子还挺有劲,两人一狗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怎么都玩不够。 双胞胎一边玩,还一边觉得不过瘾,加了很多花样,比如追击战,比如游击游,比如在小车车上装饰了浅色花花,比如给狗子穿上粉色的小纱裙,风一来飘逸的很。 马上过年,书院放了假,父母不管,舅舅宠着,他们上天入地,玩的那叫一个快乐,混到腊月二十八,仍然不想回家。 不过再快乐,也有注意力转移的时候,闲了疲了就找舅舅,而以叶白汀的兴趣点,没有新案子可破,总有旧案子可想,还有验尸房的各种验尸格目,时常观摩思考,总会有新的收获……俩孩子就对这些事有些好奇。 从打小喜欢听鬼故事这一点,叶白汀就知道,俩孩子胆子很大,且对神秘的东西感兴趣,他要是避而不谈,一定会被追问到底,不如大大方方的解释,他们知道这没什么。 双胞胎倒是不害怕,互相看一眼,开始嘴甜的夸—— “舅舅好厉害!” “破案帅的!” “我们也想破案!” “舅舅教教我们呀——” 叶白汀挨个摸摸头,看着外头又下雪了,想着把小孩拘在房间里也好,省的染了风寒,就叫二人坐下,跟他们说:“这个有点不容易,除了要学习很多相关知识外,最重要有两点,一为观察,二为分析,要细致入微,对现场一切了然于心,然后分析所有东西在现场出现的原因,指向,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发生时可有冲突,怎样的冲突,本来想达到一个怎样的结果……最简单的例子,比如现场有半盏茶,为什么只有半盏,杯口有没有特殊痕迹,是谁喝了,还是倒了,茶水温度几何,照不同季节气候变化,可以推测出人离开的时间,看茶叶品种,还可以看出产地价格等,判断用茶之人身份地位……” “哇……” 双胞胎眼睛越来越亮:“好厉害!我们也要破案!” “走——舅舅走——” 俩孩子一左一右,拽住叶白汀的胳膊就要往卷宗文书房跑去,最近这些日子,舅舅总是从里面拿东西出来分析,里头一定有案子! “汪——呜汪!汪汪!” 狗子跑过来找小伙伴玩耍,还是一身的粉红小纱裙。 双胞胎一脸严肃:“我们要去干正事,你不能跟。” 叶白汀:…… 还正事,你们不捣乱才是正事。 “也不是不行,”他缓缓开口,相当权威的建议,“狗将军是任务犬,司里办案少不了它的功劳,当为一大助力。” 双胞胎互相看了一眼,又低头看冲着他们蹭蹭贴贴,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狗子,勉强接受了:“行叭。” “没准干正事时就不傻了。” “爹不也这样?” “舅舅我们准备好了!” “从哪开始?” “快点给我们派活!” 叶白汀当然不可能给他们北镇抚司的案子,随手指了指屋檐上挂的冰凌:“昨日几何,今日几何,多了还是少了,如若多了,多的从哪里来?如若少了,又丢了在哪里?” 双胞胎面无表情。 双胞胎横了他一眼:“舅舅——我们已经长大了!” “你诓不了我们了!” 好吧。 叶白汀换了个方向,指向院前一块地面:“为什么别的地方都干燥冷硬,这个地方是湿的?是不是原本放了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双胞胎非常一致的翻了个白眼:“因为今早厨房大叔经过时不小心——” “把油洒这里了啊!” “当时还是热的呐!” “虽然洒出来了一点点,位置也偏,不影响别人走路,但是——” “娘教过的,油渍最难打理,洒地上就会看起来湿湿的,好几天干不了哦。” 还是骗不到。 叶白汀视线往远处移看,申姜身影就撞到了视野里。 他视线略顿,微微停了下,唇角就翘了起来:“申千户好像丢东西了,你们要不要去问一问,帮他寻回来?” 双胞胎这下开心了:“好!” “汪!” 狗子也凑热闹,给少爷打了个招呼后,跟着跑了出去。 “申千户申叔叔——” 接连破案功功绩,申姜早已不是试千户,现在是正经千户,升了职的,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来一直精气神十足,走路都带着风,不过今日是真的有点不开心,忙的焦头烂额。 双胞胎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他当然看到了。他一点都不讨厌小孩,家中妻子怀有身孕,现在已经有七个月,过完年二月就是产期,他一直为此忧心忡忡,多沾沾调皮捣蛋,生命力旺盛的小孩没什么不好,还能讨个好彩头,甭管闺女小子,顺利生产,身子健壮最重要么。 “哈哈哈是你们啊——” 申姜脚下一个定桩,展开两个胳膊,一边一个,拦住了双胞胎,让他们猴儿一样,在他胳膊上打了个秋千:“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可是玩具不够玩了?走,叔叔给你们买新的!” “才不是。” 俩孩子从他身上出溜下去,抱着小胳膊,围着他转了一圈—— “啧。” “啧啧。” “啧啧啧。” 申姜:“怎么了?” 被少爷喂了麻酥花生,舌头打结了? 双胞胎小脸严肃:“你丢东西了。” “这东西很重要。” “你现在找不见。” “非常发愁。” “要不要交给我们!” “我们是舅舅的任务兵,什么都能找回来!” “很厉害的!” 申姜:…… 这玩的什么游戏? 他看向叶白汀。 双胞胎不愿意了:“别看舅舅!” “看我!” “总之经舅舅首肯,这个案子交给我们了!” “一定帮你办好!” 看到远处少爷点了点头,申姜有些不理解,还是说了:“我的确丢了个东西,看到我脖子没,是不是有点空?按说冬日天寒,该要配毛皮领,但我这两日有些忙,要跑的地方多,配毛领反而太厚重,会捂汗出来,不爽快,内子就寻出了几年前亲手给我做的布围巾,挡风保暖又不厚重,刚好合适,昨天早上从家出来就戴着的,在外头忙一天,回家时发现没了……” 双胞胎若有所思,这种情况似乎很熟悉—— “所以被罚了?” “不让进门,还是跪搓衣板?” “还是罚站墙根面壁?要顶几本书?” 狗子也跟着汪汪呜呜,那严肃附和的小眼神,好像它也知道一切,提醒你千万不要撒谎。 申姜:…… 好像有点知道了,石州在家是怎样的规矩? “……行吧,就交给你们了。” 申姜态度相当配合了,双胞胎问什么就答什么,甚至还会引导问题,给出不同的答案和指引,双胞胎脸色越来越郑重,感觉这是个了不得的大案子,必须得破啊! 也的确需要任犬全帮忙! “狗将军冲啊!” “跟我们走!” 没准能闻到什么特殊味道,一路找到失踪之物! 双胞胎带着狗子,精神十足的跑出大门,没有人拦,也没有人管,因为大家都知道,除了石州马帮那边,锦衣卫也派了暗侍跟随,出不了意外。 申姜则走到庑廊,问少爷讨了杯热茶,靠在暖炉边,长长叹了口气。 叶白汀看他:“跟尊夫人闹别扭了?因为丢了围巾?” 申姜没说话,有气无力的看了少爷一眼。 少爷什么都能看透,根本不需要多言。 叶白汀:“信我,让这两个孩子去,会更容易缓和尊夫人的心情。” 申姜愣了一下,直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都盼着母子平安,希望老天爷能给点好运气,媳妇内心只会比他更焦虑,不会讨厌小孩子,而且有些话,大人说出来就是不动听,比如他这样的,小孩就不一样了,没准能逗的媳妇眉开眼笑……不就是一条旧围巾,哪值得生那么大的气? 而且两个孩子看着熊,其实老板娘教的很好,很有分寸的,不可能冲撞孕妇,就算有什么意外,那么多后卫也能挡得住…… “多谢少爷!”申姜眼泪汪汪,还是少爷好啊,时时处处都在为手下着想! 叶白汀看着空中漫漫洒洒,飘下来的雪花:“嫂夫人怀着身孕,正需你多照顾,你可别掉链子。” 申姜:“我哪敢啊,就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向来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声都不敢乱吭,也不知这回为什么,怎么那么生气,我们成亲这么多年,她给我做的东西真是不老少,衣服鞋袜,内衫荷包,什么都有,我这性子她也知道,过往也不是没丢过东西,为什么这回不行,这条围巾偏偏不能丢,还生了那么大气……” 叶白汀瞥了他一眼,继续捧茶赏雪:“你自己都知道,为何不好好找出,这个‘特别’缘为何因?” “我也想,可找不出来啊!”但凡他能想到,这一关不就过去了么! 叶白汀:“可是材质特殊?送你的日子不一样?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见证人?” 申姜仔细回想:“材质在京城算不上特殊,好像是织了细羊毛进去的厚布,防风又保暖,日子也没什么特殊,具体的我不太记得,得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到了冬天,除非是特别忙,毛领子戴不住,根本不会找它出来用,一直压箱底,到现在看起来还挺新,他也没介意过啊……” “至于特殊的见证人……啊有了!” 申姜猛的一拍巴掌:“好像她给我做这条围巾的时候,我好像救了一个姑娘?” 叶白汀登时眯眼:“姑娘?” “咳,”申姜挺了挺腰板,“别看我现在样子挺糙的,大器晚成,遇到少爷你这个贵人才平步青云,以前好歹年轻,也有脸嫩的时候,加之锦衣卫这个铁饭碗,有些小姑娘么,也会多瞧我两眼,那时是一个姑娘在街上卖身葬父,被小混混欺负,我正好经过,瞧不过去,搭了把手,谁知这小姑娘有点轴,非要缠着我报答……” 叶白汀差点冷笑出声:“嫂夫人知道?” 申姜老实的点了点头:“嗯,我每天干的事,见的人,除了司里任务外,都会同她说,尤其跟女人有关,我可不想被误会。” 叶白汀抬了眉梢,算你懂事。 “人都卖身葬父了,看着可怜的很,我想着女娃过活不容易,给了点银子让她安置,但我也警惕了的,”申姜晃着茶盏,“人心隔肚皮,我一个大男人不好对人家姑娘评头论足,但也不能半点不提防,以防万一么,我随口点了一个小兵的名字,说要有事,可寻他照顾,谁成想这姑娘不认别人,就认我,也不知打怎么有个狗鼻子——呃,我不是侮辱人啊,就是这姑娘还挺灵的,回回都能找到我。” “然后我媳妇就生气了么……我理解,这换我我也生气啊,自家男人被人惦记,还不能捶丈夫两下,让丈夫长点心?” 申姜想起当年:“我媳妇只是气我,打我,出了门办事没半点不妥的,别人没找到她跟前,她就不稀的自降身份去寻人,只是让我随身穿戴她做的东西,衣服鞋袜和包围巾,不管丑不丑,搭不搭配,反正我就得穿戴。” 叶白汀:“后来呢?” 申姜:“没了啊,就这些。” 叶白汀:…… 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人呢?那姑娘呢?” 申姜:“走了啊,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知道在我跟前耍小心眼没用,堵不到我的人,见不到我的面后,那姑娘就消失了,我寻小兵问了问,说是出了城,回老家寻亲去了。” 叶白汀:“她没见过尊夫人?” “说起来……不能算没见过?”申姜道,“那时也是寒冬腊月么,我陪媳妇逛街置办年货,同这姑娘偶遇了,说过几句话,不过并没有起什么矛盾,大家都好好的,就是回到家后,我媳妇冲我发了顿脾气,那姑娘也是转天就离开了京城……我知道了!我媳妇是吃醋了!” 这条围巾之所以那么重要,就是因为是那个节点送给他的东西,现在丢了又刺激到了,媳妇又吃醋了! 吃醋好办啊,哄就完事!媳妇这是在意他,喜欢他,一点都不嫌弃他啊!果然他媳妇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最心疼他最欣赏他! 申姜豁的站起来:“我知道怎么办了,谢谢少爷!” 少爷果真厉害,随便几句,就能帮人打通任督二脉! “不过也不能立刻这么回去哄,她还在气头上,怕看到我更不高兴,我得出门寻件礼物……少爷我先走了!” 看着申姜已经消失在洋洋洒洒的雪幕中,良久,叶白汀才微微眯了眼。 “吃醋……么?” 双胞胎跑到大街上,开始走昨日申姜走过的路。 刚刚他们已经问过申姜昨天大概都去过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申姜忘了也没关系,北镇抚司就是这点好,但凡锦衣卫出任务,全部都有流程细节,各种交接文书,不怕查不到。 双胞胎在石州身边长大,见过父亲处理事情是什么样的,知道有些事小孩不能问,也没有非得追根究底,只要知道人都去过哪里就行,但是这个交接文书实在太棒了,不会存在任何模糊和寻不到…… “这个得好好学学!” “回去还可以教教爹爹!” “汪!” 狗子也跟着摇尾巴,走到一个地方,不动了。 双胞胎抬头一看,是一个肉铺子,狗子看着人家的肉骨头,还流口水呢! “没出息。” 小孩赶紧拿帕子,蹲下来给它擦嘴:“你乖啦,咱们先干活,干完了想吃多少都有!” “汪!” 狗子拿大脑袋蹭小孩脸,小孩立刻被哄笑了,抱着狗子的大脑袋:“好啦……不许撒娇!” “不对,狗子在这里停……” “是不是申千户来过肉铺子!” 俩小孩对视,双目炯炯:“千户在办差,又不需要采买,为何在这里?” “难道不只是路过!” “我们去千户家看看!” “去!” “汪!” 双胞胎找到申姜家时,晚了一步,他们在外面查案(磨蹭)的时间里,申姜已经回来了,带着礼物,但是明显这礼物没能讨得夫人欢心,他现在正在被人拎着耳朵教训。 那位婶婶长得很好看,柳眉杏眼,肩膀瘦瘦的,耳垂却有点肉肉的,大人们说,这样的耳垂都是有福气的,有人疼呢,打背后看个子挺高,转过身肚子挺的老大,娘教过的,这应该是揣着宝宝,很辛苦的。 申千户被拎着耳朵,叫的那叫一个惨,但是每一步走路,都没有将头抬高或压低,让婶婶拎着不舒服,脚步始终离婶婶很近,好像担心她摔倒…… “这做派,跟咱爹一模一样。” “肯定是假喊,一准不疼的!” 双胞胎一锤定音,看了看左右,有点犹豫:“那咱们还问话么?” “问还是得问的,舅舅说了,得仔细观察,认真分析,但也不急于这一会儿……” “那稍后咱们来!” 没什么稍后,他们刚刚要动,就被马帮派出来的人给逮住了,说午饭时间到了,帮主让他们回去。 熊孩子相当逆反,别人捉,他们就跑,和来人原地打出一整套太极,恨铁不成钢:“都这时候了还吃什么饭,正事要紧!” “我们不需要午饭!” “你们大人忙起来时都不吃饭的!我们也可以!” “你们不可以。” 来人技术明显高竿多了,逮人套路极为熟练,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俩孩子拿住:“老板娘说了,不吃饭,个子长不高。” 一提娘亲,俩孩子就怂了,乖乖的让带了回去。 吃饭就吃饭,大不了吃快些! 没想到回到家,竟然一时半会还吃不上饭!娘正在揍爹! 石州被拎着耳朵,被弹的鼻青脸肿,人还敢犟嘴:“你不尊重我!你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狗了!为什么不戴我给你的头花!” 叶白芍伸出巴掌,眯着眼睛,威胁满满:“那这个够不够尊重?” 石州怂成一团:“也,不需要那么尊重……” 叶白芍冷哼一声:“就你这样不着家,我还不如养条狗,至少能给我看门!” 石州委屈:“不就是看门,我也行!” 双胞胎:…… 就这出息。 叶白芍一脸嫌弃:“还为什么不戴你买的头花,我都多大年纪了,戴那种小姑娘的头花?瞧瞧你选的颜色,鸡屎绿加狗屎黄,像屎团子糊开似的,你怎么不戴!是嫌我行事不够闹腾,没给你戴顶好看的帽子么!” 石州更委屈了:“哎哟,疼疼疼——媳妇你不能这么说,你再说我吃醋了啊,我真吃醋了!” 反正一直吃不上饭,双胞胎就托着小下巴,思考这个不太懂的哲学问题:“吃醋啊……” “什么叫吃醋?” 终于,那头夫妻二人的架打完了,叶白芍哼了一声,转出去收拾,让人上饭,石州随便洗了把脸,过来,给孩子们解释:“吃醋呢,是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的表现,比如呢,我最喜欢你娘了,她就只能同我好,要是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我就会吃醋了。” 双胞胎齐齐后仰—— “噫——爹你好小气。” “娘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可能只喜欢你一个呢?” “街上年轻后生到处都是。” “长得好看的也很多,怎么就不能看一眼了?” 石州:…… 这是亲儿子。 父子三人相互嫌弃,也没影响了干饭速度,叶白芍眼睁睁看着六个菜上桌,一大盆饭端过来,风卷残云一样,三个人吃了个干干净净,她的碗里,米饭才下去了半碗。 石州有些心虚,将好不容易护住的半盘小煎鸡缓缓推了过来,放到她眼前。 没关系…… 叶白芍闭上眼睛,尽量保持微笑,还好她开酒楼,别的不说,菜饭总能够! 双胞胎互相看了看,也是心虚的很,屁股蹭下凳子:“娘你慢慢吃……” “都是我爹吃太多了,让他再给你叫两个菜!” “我们就不赔了……” “舅舅交给我们正事得办呢!” 俩崽子以为只要摆脱了爹娘,就天高海阔,自由飞翔,不就是找个东西,没难度!他们这就去见那个揣宝宝的婶婶! 可惜运气不好,那个婶婶竟然不在家,出门了!有下人悄悄说,说是吃醋心情不好,出外散心了! 这可怎么好,这是关键信息呀! 俩孩子拿不定主意,噔噔噔跑回北镇抚司,想要求助舅舅,结果本就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舅舅离家出走了! 据说也是因为吃醋! 第289章 舅舅离家出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 双胞胎到北镇抚司的时候, 叶白汀还在,独自坐在暖阁窗前,翻着一本书看, 眉梢微低,神色肃冷, 一看心情就不怎么好。 而将将成亲一个月的指挥使, 远远站在庑廊之下, 不上前, 也不离开,在一个对方看不到的角度,疑似……偷看。 双胞胎好奇, 一左一右, 拽住仇疑青衣角, 晃了晃:“叔叔怎么不进屋——” “嘘——” 仇疑青食指竖在唇间,视线仍然不离窗内的叶白汀:“你们不觉得,他很好看?” 雪舞清曼,窗映疏影, 纵使静坐不动, 画面也说不出的美好。 双胞胎:…… 舅舅当然好看!全京城最好看! 俩小孩偷眼瞧了瞧:“那走近了更好看呀……” 仇疑青:“太近会被赶出来。” 双胞胎横了眼,懂了,事实太明显:“你惹舅舅生气了?” 仇疑青这并没有很担忧, 眉梢眼角都缓了下来, 仿佛很有倾诉欲:“方才有个姑娘来寻过我。” 姑娘? 要换了平时,双胞胎可能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今日双胞胎在‘破案’, 一路从申家自己家的经历, 对各个知识点记的可牢了, 真相只有一个:“舅舅吃醋了!” 仇疑青眉锋一挑,倒是没想到:“你们还知道这个?” 双胞胎对视一眼,眸底狡黠:“要不要交换?” 仇疑青:“换何物?” “简单,我们教你怎么哄舅舅——” “你教我们找东西!” 双胞胎算盘打的可响了,丢了的东西还没找着,案子还没破,舅舅心情不好,不方便打扰,没关系,眼前不有个现成的指挥使?这也是天底下最会破案子的人之一,完全可以用么! “哄舅舅我们可是经验丰富,从没失过手的!” “保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仇疑青:“成交。” 双胞胎这叫一个得意,眼梢都要飞起来了:“那你低下头来,认真听我们说,需得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记住了么?我舅舅吃软不吃硬的,这些都是我们总结的小妙招,可不能同外人讲哦……” 仇疑青听得很仔细,神情始终安静,良久没说话。 双胞胎着急:“我爹和我娘闹别扭时也是这样的,每回都能这般和好的!” “就是就是!” 仇疑青颌首:“我知道了。” “那案子的事……” “你们的大方向没错,但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并不是只把东西寻回来就好,”仇疑青严肃指点,“还要考虑到矛盾发生的动机,并解决它。” “这样啊……”双胞胎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 仇疑青道:“只知道申姜的行动路线仍然不太够,要考虑到各种突发意外的可能,比如——东西丢失的原因,会不会是他自己拿下来的呢?围在脖子上的东西,又非荷包财务,正常来讲比较不易被盗,但如果主人非常爱惜此物,会不会遇到什么情况时,舍不得它脏污或破损,先解下来放到一旁,准备稍后取回,结果事情办完却忘记拿了……” 双胞胎恍然大悟,对啊,还有这样的可能! “我们马上去找!” “狗将军呢?饭吃完没有,快点来!” “汪!” 两娃一狗飞快的跑了。 结果案子还没什么新进展,就迎来了晴天霹雳的坏消息,舅舅离家出走了! 事情发生在北镇抚司。 叶白汀心情不好,连指挥使都不敢惹,别人谁还敢上前?年前最后一波忙碌还剩最后一个尾巴,仇疑青给叶白汀留了话,说是傍晚前就能回来,叶白汀情绪很平静,没看出来生气或其它,锦衣卫们反应也很平静,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嘛,少爷向来是讲理的人,想什么做什么都是用脑子,而非情绪,很少冲动急躁,两口子的事,晚上回家就能解决了,担心什么? 遂叶白汀走出暖阁说回王府,没有人怀疑。 偏巧他离开半个时辰后,王府那边来人了,都是老管家请示少爷话,年夜饭用哪套餐具,富贵一点,素雅一点,还是花团锦簇一点的,应个年景? 锦衣卫直接懵了,少爷不是回王府了么?半个时辰前就走了,这么近的距离,一盏茶不用就能走到,怎么可能还没到呢? 王府下人也懵,人不是一直在北镇抚司么,什么时候回去了?他打大门出来的,门房刚刚换岗没一会儿,看得清清楚楚的,少爷根本没回去! 这下糟了,二人齐齐看向外面,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眼看越飘越大,少爷去哪儿了?别给冻着了! 大家赶紧开始找,顺着来回的路,大路小路一条不落,担心少爷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没法叫人,结果这一通找,沿路人家铺子都问完了,愣是没人瞧见过少爷! 完蛋,少爷丢了! 王府过来的都是当年安将军麾下亲兵,一个个瞪着眼睛——少爷呢,我们那么大一个主母呢!你们锦衣卫给我欺负到哪里去了!早说了你们护卫力量不行,还得靠我们这些兵将!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眼睛瞪得更大:少爷呢,我们那么大一个仵作先生呢!被你们王府气到哪里去了!少爷在我们这一年多都没出事,到你们王府才一个月就离家出走,你们主子干了什么不是人的事! 还不是你们指挥使的错! 你们将军的错! 你们王爷的错! 双方一时激动之下,拌了几句嘴,发现不对劲,骂来骂去,骂的好像是同一个人? 大家一起摸了摸鼻子,握手言和—— 眼下追究这些错处没什么意义,最要紧先把人找回来,这条街归我,这条街归你,会寻踪查探的锦衣卫和斥侯都叫出来,武功好手也别藏着掖着留在家里,都放出来,万不能真娇少爷出了事! 双胞胎正好好‘查案子’呢,突然见锦衣卫和王府齐齐行动,感觉有些不对劲,悄悄跟了一会儿,吓得够呛,什么,舅舅丢了?我舅舅离家出走了? 当即放下案子,想找仇疑青,但仇疑青哪那么好找,他们只能皱着小脸写了张纸条,让锦衣卫帮忙送给仇疑青——舅舅呢!我们那么大一个舅舅呢!不是教了你怎么哄他开心,你怎么做的!是不是一条都没照我们说的干! 双胞胎比谁都忙,又要查案子,又要找失物,还得找舅舅,根本腾不出时间找指挥使算账! 不仅双胞胎,申姜都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找到仇疑青:“不是吧指挥使,真把少爷给惹急了?因为那个姑娘?” 不至于啊,他有点不大信,所有人吃醋,少爷都不会,一是大家一起经历这么多,少爷最懂指挥使为人,真要对女人动心了,他早看出来了,能等到今日才想起来吃醋?二是少爷向来理智,那姑娘不过是因前头案子过来回话,没有别的前因后果,怎么可能借机生事,还离家出走? 少爷办案时一点都不娇气,熬得了夜吃得了苦,可闲暇时最为惫懒,又怕冷又怕热,这么冷的天,没事绝不会往外多走一步,难道……指挥使真的干了不是人的事? 他悄悄睨仇疑青。 仇疑青:…… “并无。” 他之所以之前放心离开,就是因为对方情绪没什么不对,他们的相处模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昨晚甚至还过了相当激情满足的一夜,小仵作为什么突然如此,他也很困惑。 锦衣卫和亲兵们都能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担心少爷受冷,他只有更忧心,若是冻着了,半天捂不暖,可如何是好? 找!所有人都撒出去,哪怕翻遍京城,也得把人找回来! ……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即将除夕守岁,街上人来人往,为过年做最后一点准备,把该买的买齐了,该要的账要完,就可以踏踏实实过大年了。 雪花越来越大,地上积雪慢慢变厚,踩上去会发出嘎吱轻响,人们帽子肩头落了雪,手冷的缩在袖子里,脸上却都带着笑,来往见到熟不熟的人,都会打声招呼,道声好,屋檐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摆,哪怕落了雪,也轻盈又漂亮。 叶白汀穿着白狐大氅,走过长街,感觉有些冷时,就没再动,寻了家尚在开门做生意的茶楼,拾阶而上,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认真赏这雪景。 对面是个糕点铺子,他看到店家挂出牌子,今日是最后一天做,申时末准时关门,再开门要到初十以后,只不过大部分糕点已卖完,招牌点心需得现做,客人来买,就得等一等。 大概这家铺子味道做得好,回头客很多,尽管需要等,还是排了长长了队。 叶白汀看到队伍里有个眼熟的男人,刚刚在前头领了号码牌,需得等上两到三刻钟才能取到东西,正抄着袖子看四周,考虑在哪里呆一会儿。 “应溥心——”叶白汀唤了他一声,“上来坐坐?” 应溥心抬头,看到叶白汀,稍稍有些讶异,不过片刻,他就笑了,大大方方的点了头,走进茶楼。 这是叶白汀第二次见到这个人,但对他的印象很深刻,‘七夕月’案子,蔡氏和他的感情羁绊,实在令人动容。 应溥心肩宽背直,身材不错,面容也俊朗,剑眉星目,是谁看了心内都会赞一声的长相,他还长了笑唇,唇角天生上翘,不笑时都像在笑,笑时更明显,衬着眼底的从容和温柔,让人如沐春风,见之可亲。 他显然也是知道叶白汀的,因此前做的事,比之对方对他,他对叶白汀了解更多。 “少爷。” 应溥心行礼落座,落落大方,对叶白汀推过来的茶,也没客气,只浅声谢过。 叶白汀看着他:“你之功绩,过往之艰辛,将应恭侯爵还于你,并非难事,指挥使也已跟皇上禀明过往,你为何拒了? ” 应恭侯府的糟污,与二房无关,整家人从上到下,唯有二房是干净的,应溥心被三皇子看中,设计陷害,喂了‘尘缘断’,让他忘却前尘,安心跟着造反,应溥心却本心存着良知,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了,仍然觉得这一切是错误的,百般艰难的联络到安将军的通道,做了密探,一直以来持续不断的帮忙,在各个关键时期,都帮助阻止了三皇子的计划,能力大时,有能力大的贡献,身处低微时,有低微的贡献,从未停止过。 此次能全部瓦解三皇子势力,他这个内应,功劳甚伟,理当嘉奖。 “够了,我得到的已然足够,再想往上,该凭我自己的本事。”应溥心笑容颇有些意气风发,“如今太平盛世,男儿若有心,什么前程挣不出来?” 应恭侯府那个脏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去,他的妻子也不想,他们会有自己更喜欢,住的更舒服,永远属于自己的家。 叶白汀:“说起来,我父亲的案子,多亏尊夫人帮忙,寻了些你们往日信件,锦衣卫才能拼凑出全部事实,许久未见,她可一切都好?” “谢少爷挂念,”说起妻子,应溥心眼里瞬间有了光,“我都回来了,她能不好?” 从这个略张扬的神色里,叶白汀好似能看到一二对方年轻时的公子风流,自信耀眼,忍不住调侃:“是么?我怎么觉得,见到你,她一定会很生气,你将人哄回来,怕是花了大力气?” 应溥心就摸了摸鼻子:“还,还好。” 不过思量眼下气氛,他觉得这句话还有其他原由:“少爷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叶白汀便笑了:“实不相瞒,此道,我不如你。” 应溥心了然:“和指挥使闹别扭了?” 叶白汀垂眸:“也……不算。”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窗子正对着糕点铺,要等的东西还有一会儿,外面大雪纷扬,簌簌而下,桌上红泥小炉,热茶香暖…… “少爷若是有时间,我便交浅言深,聊些心得。”应溥心微笑,“其实有些事还挺想和人分享的,奈何离开太久,身边也没几个朋友。” 叶白汀伸手:“请——司里没案子,我还挺空的。” 应溥心饮了口茶,眼睛微弯:“内子姓蔡,好看极了,我眼中世间唯她最美。” “办案时见过,”叶白汀点了点头,“尊夫人的确好颜色。” “还未谢过少爷对内子的帮助与保护,”应溥心展袖,给叶白汀续茶,“今日无酒,便以此茶相敬,它日若有时机,定当补上。” 叶白汀受了这盏茶,捧起与他相敬:“会有的。” “内子是个倔强又长情的女子。” “嗯。” 这点叶白汀知道,办案时已经感受得淋漓尽致。 应溥心眼梢缓缓垂下,看向窗外雪:“她总说自己冷心冷肺,最是无情,什么大胆的事都敢做,什么人都可以抛弃,可就算是那么苛待她,从小到大不知道卖过她多少回的赌鬼爹,她恨的整治过他无数次,最后仍然没有下狠手杀他,欺负她不成,反而落水而亡的小混混,所有后果都是咎由自取,家里的瞎子老娘跟她没半点关系,她还是愿意接出来好生奉养,连我……” “我这样的丈夫,只能带给她苦难和离别,她难时找不到肩膀依靠,苦时找不到人倾诉,我没能让她衣食丰,给不了她爱宠欢愉……有什么好,她竟然也傻傻的守着。” 想起重见时场景,应溥心喉头微颤:“是我对不住她。” 擒杀三皇子,是在八月十三,当时三皇子做局,试图一举击溃京城,北镇抚司同样数路齐下,没有比这更有力的翻盘局,双方力量碰撞,激战至后半夜,百姓们大约只是看了一场大热闹,知道结果是锦衣卫赢了,却不知这个赢面之下,付出了多少人的努力,很多人根本无法露面,只能在刀光剑影的暗里,努力做成自己负责的事。 他丝毫不敢放松,跟着忙了一夜,回到家时,已经是八月十四的早上。 他非常期待这一刻,也一直在等待,团圆两个字,是他咬牙撑到那一刻的所有信念,可第一缕阳光照在屋前,看到融在光晕里的妻子时,他突然心跳的不行,妻子听到动静,看向窗外,他脚尖一跳,躲到了廊下。 “……回过神来,我很诧异,我从没这么怂过,遥想当年,追求内子也是小花招用尽,不要脸到极致,耍赖皮扮可怜,蹭吃蹭喝蹭住,每每到她面前,像孔雀求偶般招摇,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会的懂的都在她面前展示一遍……何曾迟疑过?” 叶白汀莞尔:“归人有近乡情怯,你大约也有此因。” 应溥心叹气:“从相伴到成亲,很多年,内子从未提起过往对我的印象,顶多被我缠烦了骂我两声,她不是随便勉强自己和别人相处的人,愿意同我成亲,和我过日子,应该是很喜欢我的,可我总是害怕,如果哪天让她失望,她不再觉得我好,不喜欢我了怎么办?直到那个案子。” “我忘却前尘,在泥泞中挣扎数年,幸得指挥使相助,找回了自己是谁,也从卷宗中,看到了内子真心。” 北镇抚司的案卷资料,当然不会随便给外人看,哪怕他是侯府案当年的受害者,可无关紧要,不涉及机密的地方,仇疑青给他看了,比如蔡氏提及过往,聊起他们故事的时候。 当时叶白汀和仇疑青办案,都难免为蔡氏的感情动容,何况应溥心本人? “她很少对我说喜欢,除了成亲那日,再没听到过,可她竟这般怀念我,想念过去的日子,她说我教她天色,引导她会做事说话,默默给了她很多陪伴和慰藉,世间我最懂她……可这些我都不记得。” “在我的印象里,这些都没有,我只是想寻她聊天,想和她呆在一处,天南海北,绞尽脑汁地找话题,至于懂她,我心仪于她,自然会下意识观察了解,好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都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光是喜欢吃什么口味,偏好什么颜色,都不算了解,这些东西换随便一个人,只要有心,都能看得到,打听的出,我想了解更多,比如怎样的过往,造就了她怎样的心境感知,她会为什么事难过,会为什么事开怀,遇到什么事大概是怎样的反应,如果她跃跃欲试,我便该站在一边好好欣赏,为她摇旗呐喊,如果她大概率不喜欢,很厌恶,我就要想办法站到她面前,为她解决掉,不让她有任何烦恼……” “这么多年过去,山上的小树都长大了,草也换了几茬,她还是那么可爱,和当年一模一样,我看一眼就跟傻小子似的,动都动不了,我却已然沧桑了很多,过去的那几年,受过伤,留过疤,玩弄人心,阴谋诡计,再无当年的明朗与纯善,她会不会不喜欢?会不会不想看到这张陌生很多的脸,会不会介意我老了很多的年纪,会不会……根本就不想,再看到我?” 应溥心头靠在椅背,长长呼了口气。 “我其实不怕她生气,她应该生气,很该生气,她使劲揍我一顿才好,我只是怕……她不要我了。” 分隔数年,不至于沧海桑田,可感情的事最经不起消磨,她喜欢的是当年的他,怀念的是当年的他,而不是现在这个,陌生人。 “我跟了她两天。” “她习惯和以前一样,没怎么改变,卯正起床,洗漱整理,之后用早饭,晨间可能出门一趟,午饭必在午时之前,如有午睡,未时前必醒,偶尔会沽酒,伴着傍晚佐餐。她亲手做了月饼,给我的牌位敬酒,她好像不相信我死了,牌位上并没有写名字,又害怕我真的死了,在地下无人照应,没酒饭相敬可怜,必须得做……” “她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赏月,吃的却不是月饼,而是巧果,那是我们过往时光中,最重要的,最值得纪念的东西。” “她一天三顿饭,每餐都有包子,因为我们初识时,她开了个包子铺,且有个志愿,要做最巧手的厨娘,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每次她研究新馅料,我都很赏脸,好吃不好吃,都会鼓掌说香。” “任谁再喜欢一样食物,也不可能天天吃,顿顿吃,会吃伤,她为了吃得下去,做出了很多种花样,蒸的煎的油炸的,在包子皮上捏出漂亮的不一样的花褶,做成一口一个的大小……她的确不负所言,成了最巧手的厨娘,做出了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可我……却不在。” “桌上的筷子有些老旧,是我在时用过的,碗碟有一只缺了角,也是我当年不小心磕到的,她仔细收存着,所有东西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叶白汀低眉,看着杯中茶水:“她怕忘记你。” “是啊……”应溥心眸底微湿,“可她明明忘不了,明明记的那么深……” 有雪花顺着窗子,飘进了房间,晶莹洁白,片刻不见。 应溥心看着化开的小小湿痕,像谁落的泪:“今年中秋的月很美,她开了坛桂花酒,在院中独饮,手中懒懒翻着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明明在笑,我却觉得她在哭。” 叶白汀:“若你此时还不出现,就有些过分了。” “是啊,再不过去,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畜生了,我走过去,抱住了她。” “她没有把你踹开?” “没有。” “嗯?” “深夜突然有陌生男人,或者已经死了的孤魂野鬼,任谁看到都会害怕是不是?”应溥心右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她很寻常的同我笑,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说准备了我最喜欢吃的巧果,拉着我过去坐。” “我怕的不行,以为这是个什么新的罚人法子,她却始终很温柔,就像……我并没有离开,寻常里,就和她这样过日子一般。” 叶白汀闭了闭眼睛:“因为太过思念你,她产生了经幻象。” 幻想丈夫早已回来,幻想他一直都在,幻想日子和曾经一样,没有变过。 因为蔡氏在父亲的案子上给了帮助,他和仇疑青一直都想回报,专门派有人暗中保护,只是对方毕竟是女眷,没出大事不好随意靠近,竟没有发现这件事。 不过这个症状应该出现的很浅,至少在当时案子出来时,他几次和蔡氏谈话,没有发现,蔡氏是一个心智很坚强的女子,之后的话,锦衣卫虽不好靠近,实力还是有的,如果病情很重,不可能发现不了。 想了想,叶白汀道:“你先多陪陪她,过几日我去府上造访,和她聊聊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只要心结打开,最重要的人回来了,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定能慢慢疗愈。 “多谢少爷,你还真是猜对了。” 应溥心苦笑:“内子的确有这个迹象,不过应该还不深,当时我感觉不对,很快想办法,让她知道我是活的,我真的回来了,她就……变了脸,拳打脚踢,狠狠踹了我一脚,差一点,我可能真当不成他丈夫了。” “我很高兴,她虽然嫌弃我,骂了我一通,但并没有不要我不是?我看到她抬起手,干脆迎上去,等着那一巴掌落下,她却晕倒了,我赶紧抱她回屋,把外头所有一切收拾了,回屋发现她醒了,她在哭,哭了整整一夜,无声无息的那种哭,眼泪像掉不完似的,我怎么哄都哄不好,明明以前那么坚强,在我面前从没哭过,给我那没写名字的牌位敬酒上香时也不见难过……” “很久之前,我曾想过,若有一天,这个坚韧的姑娘为我哭是什么样子,可她这么难过,我心都揪起来了,只盼她永远开心,再也不要哭了,太让人难受了。” “她这么难过,这么伤心,终于不再颤抖,能开口说话时,也不是骂我,而是摸着我的脸问我,这些年,苦不苦?” 应溥心捂着脸:“你说这样的姑娘,我怎么可以负了她?她的前半生太苦太苦,以后不可以不好,我甚至不可以为她死,我得让她余生顺遂安平,享尽世间之乐,无扰无忧,再不会孤独难过……” 叶白汀给他续了杯茶,等待他情绪稳定。 “你在三皇子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吧?” “嗯,”应溥心道,“最初醒过来,三皇子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全家已在洪水中丧命,我合该为他效命,按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他把故事编得再圆,再好,再没有漏洞,我还是感觉很违和,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午夜梦回时,总能看到一个女子的脸,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我也不能问,意识里总感觉自己应该要记得什么,有什么东西一定不能忘记,奈何梦中纷扰不休,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没有记忆的人好掌控,可没有记忆的人最没安全感,什么都会防着,谁都会防着。” 应溥心话音微慢:“有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失去记忆的这几年,我只是见过内子的。三皇子对我很放心,观察过后,予以我重用,我可以执行很多任务,去很多地方,有一回在京城,我看到了她。组织里的人但凡出任务,都要乔装打扮,我那时瘦了很多,正好受了伤,治病用药导致说不出话,她不可能认得我,我也本不该认得她,可下意识跟她走了一条街。” “她以为我是饿狠了的流民,买了几个馒头给我,温温柔柔的说话,一点都不嫌弃。” “我顿觉狼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以后也不敢再在她面前出现,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这份心思,但凡有机会,我总会想过去看看她……只是不敢再靠近。” “我想保护她,不想别人欺负她,又觉得没资格,她自称未亡人,说此生不二嫁,我一边觉得可惜,一边恨那个男人,总觉得她这死鬼丈夫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我能得此生挚爱,必不辜负,谁知道头来……” 叶白汀:“到头来,那个可恨的死鬼丈夫竟然是你自己。” 应溥心闭了眼,喉头微颤:“……嗯。” 第290章 你可以对我更放肆一点 大雪簌簌, 无声落下,坐在屋内观赏,还是很美的, 天地一片洁白,干净纯粹, 可最深入人心的, 还是入肺腑的热茶, 和让人动容的故事。 叶白汀看着外头糕点铺子:“你今日来此, 是为了给尊夫人买糕点?” 应溥心眼神变得柔软:“她喜欢这里老板娘的手艺。” “你好像很适应现在的生活。” “夫妻么,”应溥心笑了,“虽分别多年, 互有不同际遇, 性子里的底色未变, 很快就能找到舒服的相处方式。偶尔也会拌几句嘴,比如她会嫌弃我打呼噜吵,我急了也会调侃她上妆慢,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彼此放不开的情感, 一起组成了生活, 让日子更有滋味……” 二人聊了很久,聊着过往的日子,甜或苦, 聊着心里挂念的人, 可爱或倔强,不知不觉,对面的糕点铺子叫号, 应溥心的糕点做好了。 叶白汀调侃地看了他一眼:“去吧, 趁热带回去, 让人吃的也开心。” 应溥心没半点不好意思,拱手道别:“那我先告辞,年后必登门拜会少爷。” “好。” 叶白汀目送应溥心离开,托腮看向窗外,雪仍然很大,糕点铺子前排的队仍然很长,街上仍然人来人往,大红灯笼摇曳,年味十足。 他看到双胞胎经过,小孩子玩性大,瞧着路边的雪不错,捏了两个小雪人,排排坐放在石台上,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做,立刻严肃的拍了拍身上的雪,快步跑开了。 叶白汀喝完桌上茶,披好大氅,下了楼,刚要抬脚离开,看到石台上的两个小雪人,突然觉得两个还是太少,稍稍有些寂寞,捏了两个大一点的,放在小雪人身边,摆上仍然觉得不够,又捏了两个放过去,六个雪人排排站,看起来威武极了。 …… 两条街外,北镇抚司锦衣卫和王府亲兵碰头:“找到没?” “我这没找到,你呢!” “我要找到了还问你做什么!” 两边错身而过,继续往前跑。 仇疑青本来也很着急,一边找一边捋思绪,捋着捋着,情绪就稳了下来,路过一个茶楼,看到石台上摆着的六个雪人,突然停住。 双胞胎‘案子’办的差不多了,已经找到了申姜丢的围巾,正在送去申家的途中,因为今天舅舅丢了么,他们事无巨细,所有东西都要写信让人递给仇疑青,仇疑青不会放心两个小东西在外面跑,也让人时时盯着,有消息就回传,自然知道俩小孩曾经路过这里,并在这里堆了两个小雪人。 而这里现在有六个,另外四个哪来的? 挨得这么近,捏的圆圆润润,看起来手法还有些眼熟,除了小仵作还有谁?双胞胎经过这里的时候,小仵作一定看到了,只是没有说。 仇疑青抬头看了看茶楼名字,小仵作来过这里,喝了茶,之后呢,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 他抬脚走进茶楼,问了掌柜小二消息,出来直接找去了应溥心家。并未惊扰蔡氏,用特殊联络信号,把人叫了出来,问他叶白汀都和他聊了些什么。 应溥心多通透的人,早就看出怎么回事了:“指挥使是不是惹着少爷了?” 仇疑青凝眉:“有姑娘因案情回禀,寻我到北镇抚司,他好像是吃醋了……又好像没那么醋。” “少爷格局不会那么小,连这个都看不透,他分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吃醋?” 应溥心笑看仇疑青,一脸意味深长:“指挥使是不是一直都挺希望他吃醋的?希望他能有那么一两次,为你吃点醋?” 仇疑青:…… 看来这种龌龊心思,每个有媳妇的男人都有。 他明白了应溥心的提醒:“他是在满足我的愿望。” 应溥心抄着手,笑眯眯:“新年愿望。” 见仇疑青不说话,应该也没什么好说了,应溥心指了个方向:“指挥使可往西行,碰碰运气,在下要回家陪内子了。” 仇疑青:…… 当谁没有似的!他也是已经成了家的人! “你夫妻团圆不易,允你长假,正月过完必须归队,本王很忙。” “是。” 应溥心目送仇疑青离开,唇角上扬,脚步轻快的回了房间。 蔡氏正要贴新剪的窗花,看到丈夫,眉目舒展,满是柔情:“可是有客人来了?” “今日没有,”应溥心走过去,从妻子手上接过窗花,自己往窗子上贴,让她帮忙看,“正不正?歪了没有?现在呢?” 蔡氏眼睛里映着丈夫的倒影,微微湿润:“再往左边一点,上边……嗯,很正,很好看。” 红红窗花,和屋檐灯笼映照,预示红红火火,来年顺遂平安—— 她们会很幸福的,此后余生,再也不分开。 …… 天色渐暗。 叶白汀踩着雪,有点舍不得往回走,这种触感,这种声音,实在太解压,虽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压力,可真挺喜欢这样的感觉。 好在穿的靴子够厚,衣服够暖,能让他这么任性。 可雪地里走久了,难免鼻头冻红,头指发僵,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的时候,掌心一暖,被塞了个手炉。 黄铜质地,巴掌大小,是他最喜欢的精致款式,低头一看,还挺眼熟,不就是王府的东西,这几日都在用的? 回头一看,正是仇疑青,他来了。 叶白汀微微仰头,冲他微笑。 仇疑青却面色很严肃,紧了紧他身上的衣服,恨不得把他的手脚捂到怀里,让他整个人暖过来:“你还笑!这么都不听话,这时候不怕冷了?” 叶白汀偏头看他:“怎么不听话?我这不是很听话,你不是一直想看我吃醋,我不但吃醋,还醋到离家出走了,如何,你心中可美,体验可佳?” 仇疑青:…… “以后别这样了,”他嘴唇翕动,体验一点都不好,“我很担心。” 也很后悔。 叶白汀:“其实也不止因为这个,还有别的。” “别的?” 仇疑青神情瞬间僵硬,如临大敌,这成亲才一个多月,就有很多别的问题了? 叶白汀捧着手炉,脚步继续往前:“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也知你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可日子久了,难免平淡,时间和空间总有消磨,我在想,你会不会腻,什么时候会腻。” 仇疑青与他并肩:“所以和应溥心聊了那么久?”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这才是吃醋了,听听这语气,看看这表情,明明知道应溥心有情钟的妻子,矢志不渝的爱情,明明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狗男人还是会酸溜溜。 “他还挺健谈的。” 仇疑青这个时候不想听小仵作聊别的男人,将话题拉回来:“有答案了?” “嗯……” 叶白汀伸手去接雪花:“我本来想,看穿你,理解你,满足你,你肯定会高兴。” 情绪价值么,是伴侣间的自我修养,仇疑青很宠他,他也很想宠爱仇疑青,哪怕活到七老八十,谁内心还没住这个孩子呢,被宠爱被重视被娇惯,谁不想拥有这样的瞬间? 仇疑青:“但是?” 叶白汀停步:“你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于他自己倒没什么,但劳累 “我现在觉得,好像不需要那么刻意。任何表达方式,都是情感的载体,其实用最本真的自己,最舒服的方式相处就可以。”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着他,眸底一片澄澈:“你想看到我吃醋,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那我现在说与你听——” “我心慕你,对你有强烈的占有欲,不许你和别人有超距离的肢体接触,不许你视线在别人身上驻留,不许你心疼别人,怜悯别人,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但有所犯,我会难过,会很生气,会用各种办法算计你,收拾你,欺负你,你卧榻之侧,只能有我的位置,你百年之后,棺椁里,也只能与我同睡,我就是这般霸道,你待如何!” 仇疑青猛的箍住叶白汀腰身,眸底暗海翻涌:“你可以对我更霸道。” 缠绕着炽热气息的吻,下一刻就要覆上来。 “莫急,”叶白汀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唇,眉梢微微挑高,“先来说说,为何总是压抑自己?你我已成亲,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仇疑青:…… 叶白汀已经转过身,往前走:“路还很长,你慢慢想。” 二人再次并肩而行。 大雪漫舞,行人渐少,夜风裹着寒意,吹起雪沫,倾洒银霜无数,两个人却谁都不觉得冷,一个心中火热,寒意不觉,一个手炉生暖,冷意不侵。 路到拐角,忽见一户宅院灯光,叶白汀顿住,似有所察:“好像是……申姜家?” 仇疑青略侧两步,帮他挡住风,才淡淡转过眼:“嗯。” 申姜家大门敞开,热闹的紧,看到熟悉的人,叶白汀没挪脚,就站在原处看。 院子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美妇人柳眉竖起,杏眼圆睁,左手拿着失而复得的围巾,右手拎着申姜耳朵,河东狮吼:“老娘要的是这个物件么!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是你身子重要,还是这几个钱重要?老娘现在没空照顾你,你对自己再不上心,染了风寒病了难受了谁替你?衣服做出来是为了穿的,围巾做出来就是为了暖和的,脏了就脏了,又不是不能洗,不能换,天那么冷,为什么要把它解下来,宝贝似的放着,你就不想想,你若病了,耽误多少正事,少挣多少银子,不比脏了它损失大?” “还说老娘吃醋了,呸!就你这样的臭男人,哪个姑娘瞧得上?老娘倒是想吃——” 申姜笑得一脸荡漾,哪怕被拎着耳朵,也能快速精准反应:“放心媳妇,我保准不给你这机会!下到十岁,上到八十,所有女的我都不会靠近,见着母蚊子我都躲着走!” “现在懂了?东西给你,不是叫你好好珍惜的,是让你用的,我不会乱发脾气,但你领会不到,态度不对就是不行!” “知了知了,媳妇我知道了哎呦疼疼疼——” 双胞胎双双捂嘴笑,看热闹不嫌事大。 原来破案成功,是这样的感觉啊……好像有点点爽? “辛苦你们啦,过来吃糖……” 美妇人收拾完申姜,也没忘了两个小朋友,抓了两把过年糖给小孩,挨个摸了摸头,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喜欢极了,还塞了两个厚厚的红封过去:“大吉大利,又过一年,要好好长大,相亲相爱哦。” “谢谢婶婶!” 双胞胎接了红封,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谢,之后嗖一声跑了,蹿了飞快:“叔叔婶婶我们走啦,过年大吉,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俩跑出来,还没看到叶白汀和仇疑青,就被自家护卫逮了个正着。 “干森么干森么——” 双胞胎挣扎:“我们还要找舅舅呢!” “晚饭不着急!” “舅舅着急!” 护卫早先就远远朝叶白汀和仇疑青行过礼了,知对方不介意,抱起俩崽子就往回走:“你舅舅没事,反倒是你爹娘,大过年的吵起来了,等着你们当小棉袄呢。” 双胞胎僵住,互相看了眼对方,眉梢眼角齐飞—— 你上!你上! 这回轮到你了! 胡说,明明轮到你了! 都怪你上回不穿小裙子,外头人都说了,丫头才是贴心小棉袄! 你上回还不是没穿! 不管,这回开门你先上! 那你必须立刻跟上,哭不出来就偷偷藏个小雪球,往脸上抹一抹! 俩小孩用眼神掐架了一路,脑子里转着各种主意,回来才发现没必要,父母已经休战,爹这没出息的正蹲在娘跟前,抱着娘胳膊,悄悄拿茶水抹到眼底,假哭呢。 “我说那些话都不是故意的,不是真心的,阿芍是世间最坚韧最好的女子,每日都有大事小情要定夺,哪来的时间看俊后生?是我瞎吃醋,我错了,阿芍你打我一下,要不踹我,咬我也行,就是别不理我,好不好?” 叶白芍淡淡看了他一眼:“同你过了这么多年,儿子都生了两个,我每天在看哪个俊后生,你不知道?我要真瞧不上你了,能叫你知道?还给你这个撒泼耍赖的机会?” 石州:“那不能,你肯定早就跑了,叫我找不着你……我怕的就是这个嘛!” 叶白芍:…… 双胞胎:…… “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是同以前一样好,娘怎会不要你?” “你要对娘有信心,对你自己也要自信啊!” “别可是,虽然我们对娘亲的眼光表示质疑——” “但她喜欢你,愿意嫁给你,你就有足够的竞争力啦,忧心忡忡,反而不如随性自如,不自信的男人可不帅,回头娘该真不喜欢了。” “还以为多大点事。” “就这出息。” “我饿了——” “饭呢?” 双胞胎绷着小脸,满面严肃:“爹你别蹲那儿了,多碍事。” “娘你别理他,让他自己一个人轴去,咱们吃咱们的饭,他爱吃不吃。” 叶白芍被孩子逗笑了,戳了戳丈夫脑门:“你看看,这么大个男人,还没孩子通透!” 说完把人推开,转到后边叫人上菜。 石州:…… 有你们这么对待一家之主的么!一个个都反了! 饭桌上,石州眼疾手快,率先动筷子,夹了桌上最中间的肉菜,以睥睨眼神显示一家之主的威严。 然而双胞胎熊归熊,起码礼数还是懂的,从来不会和父亲抢这个,但一家之主威严什么的…… 他们一边扒饭,一边放豪言志向:“长大了,我们要当锦衣卫!” 石州大惊:“你们不要爹了么!爹的马帮,你娘的酒楼,还有西域的那个国王,都不要了么!” “不要了。” 双胞胎说的清楚极了:“破案很爽,理清真相,寻回事实和人们情感的过程,是有点点难,但想了很久,卡了很久,努力了很久,终于找到真相的那一刻,帮助别人认清自己内心的感觉,真的很不错!汗毛孔都要炸开了!怪不得舅舅喜欢,我长大了也要破案!” “我们要好好学武功,学本事,将来做舅舅这样的人,让天清日朗,让天下安平!” 跟丈夫反应不同,叶白芍只怔了一下,就眉眼弯弯,笑的可温柔,可好看:“好啊乖宝,就冲着这个目标努力,娘支持你们,所以接下来不许再胡闹了,要在书院好好进行课业,想学破案可不容易,看看你舅舅,再看看指挥使,那可是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什么都得懂哦。” 双胞胎:…… 这个……是得好好考虑考虑。 “哈哈哈哈——”石州也笑了,“你们长大了,自己的路有权自己选,不过今日感悟,刚刚说过的话,都是对的,男儿立世,当要心正,眼明,行该行之事,敢于使用理性思考,勇于直面难题,愿以手中剑捍卫理想,不管将来要做什么,爹都支持!爹以茶代酒,敬你们人生路上这第一杯!” 双胞胎顿生豪情,手边没茶,拿起装汤的碗,跟石州碰上:“干了!” …… “找到了,找到了……” 指挥使找到少爷了。 坤宁宫里,越皇后接到禁卫军报信,松了口气。 宇安帝终于能摸一摸自家皇后小手,大过年的,总算能消停,他要酸不酸的说了句:“朕早就说过不会有事,偏你非要操心,你倒是也操心操心我……” 越皇后躲着他的吻:“马上就是除夕,守岁夜长,陛下别闹。” 宇安帝倒也不着急,所有折子都已经批完了,夜里还长,有的是时间,他抱着小皇后,看着窗外的雪:“瑞雪兆丰年啊。” 都说做皇帝自由,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可若要做一个好皇帝,青史留名,是很累很累的。 这一年年下来,他之所有努力,不过是为了,大昭百姓都能在这一日安安心心的,平安富足的,过个舒舒服服的年。虽前路仍有挑战,压力可能永远都会存在,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的伙伴们在,未来就永远可期。 越皇后看着年轻天子,相处日久,没谁比她这个枕边人更了解他,他藏在霸权之下的温柔,隐在暗处的深情,她都能看到,也知对方一直在期待她的成长,给他更多回应。 “天佑陛下,定能得偿所愿。” 宇帝安欺近,呼吸交缠,眸底是帝王从不现于人前,化不开的深邃爱眷:“包括你么?” 越皇后脸微红:“是,包括我。” “你心中,可是有我?” “你早已蛮不讲理闯入,在那里造了房子,结实的很,风雨不侵,坚固不倒,我如何赶你走?” “你,你再说一遍?” “皇上已经听见了。” “我……” 宇安帝呼吸渐渐急促,倾身下来—— 越皇后却伸手阻了他的唇,满面羞红:“那什么,我好像,好像有喜了,不可以……” 宇安帝瞬间呆滞,僵硬片刻后,他突然狂笑,抱起他的小皇后,转了好几圈:“哈哈哈我要有孩子了——小小的,软软的,会管我叫爹……我要当爹了!朕的皇后有喜了!” 哪怕是一国之君,跟普通人家的傻爹也没什么不一样。 越皇后也很开心,轻轻顶着他的额头:“我们要一辈子好好走下去啊。” 宇安帝眸底有隐隐湿意:“……嗯。” …… 今日大雪,叶白汀却并不怎么冷,可能是吃了那么久药膳,自己身体素质终于好了很多,也可能是披风太厚,掌心手炉太暖,身边男人的眼神太炽热。 叶白汀玩心起,突然捏了个雪球,砸向仇疑青。 接下来,就是指挥使的倒霉时刻—— 他躲过雪球,少爷不高兴:“为什么躲得那么快,飞得那么远,你这样我怎么砸得着你,让我一下会死么!” 仇疑青:…… 他懂了,下一个雪球抛来时,尽管速度慢的可怜,方向满是漏洞,他也一步都没有躲,直愣愣戳在雪地,等着被雪球砸中肩膀。 少爷还是不高兴:“你站的跟木桩子似的,我技术很差么?必须要这么让着我?” 仇疑青:…… 没办法,只能疯狂放水的应付。 可小仵作好像还是没那么开心……他想了想,试探着捏了个雪球,扔了回来。 叶白汀被雪球砸中,一点都不疼,仇疑青这个雪球捏的很松,落到他身上就碎了,他低头看了看脚下散开的雪,唇角扬起来:“哦,你敢砸我——” 看起来像在放狠话,实际上一点都没有不开心,笑容灿烂极了,迅速蹲地上捧了一捧雪,捏实,朝仇疑青砸回来:“瞧我的!” 他鼻头有些红,显然不是一点都不冷,可他眼里有光,笑的比四月暖阳还明媚灿烂,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个这么好看的笑。 仇疑青哪里忍的住,想看到更多,更多这样的笑! 他迅速捏了个松松的雪球,和小仵作打起了雪仗。 起初他还注意力道,注意方位,后来慢慢发现,其实被砸到也没关系,叶白汀只是小时候身子骨弱,现在怎么也是个成年男子,身上吃几个雪球真的没关系,反而还很兴奋,好像很喜欢跟他这么玩。 慢慢的,他竟然真的放松身心,和叶白汀玩了起来。 只要不有意识控制,就不用使用武功,自然也伤不到人,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享受小孩子玩雪的乐趣,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问。 最后当然还是叶白汀累了,跑累了,也笑累了,直接耍赖皮,没塞雪球过来,而是跑过来往上一跳,跳到了仇疑青背上—— “背我。” 仇疑青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多了,牢牢接住他:“好。” 叶白汀有些喘:“你看,我不是什么易碎的琉璃,也不用对我多小心翼翼,是不是?” 仇疑青一静。 叶白汀:“不知是不是因为最初留给你的印象,我身体不好,话说不出来,路也走不动,之后又受过伤,你总觉得我需要照顾,是么?” “……嗯。” “我不反感你照顾我,我有时候挺懒的,希望你能多担待,但不需要你时时如惊弓之鸟,什么都害怕,什么都不敢——” 叶白汀凑到他耳边:“我现在身体很好,你可以对我更放肆一点。” 仇疑青浑身一热,手背青筋鼓起。 走了这么远的路,考虑了这么多事,其实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们之间不需要刻意营造的‘情绪价值’,不需要绞尽脑汁的想对方在渴望什么,自己要给予什么,以后的日子可能的确会平淡,但他们不需要那么多刺激,随性做自己就好。 也不需要时时小心翼翼,处处担心,好似对方随时都会受伤。 “你可以把我当成宝贝,也要允许我把你当宝贝啊。 ” 叶白汀咬着仇疑青的耳朵:“你看你出外办事,我从不会担心你,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好不好?我身体很棒的,过往许久,谢谢你让我依靠,未来,你偶尔也撒个娇,让我成为你的依靠,行么?” 仇疑青哪里敢说不行,他心潮澎湃,要不是现在这个姿势不合适,地方不合适,他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狠狠的…… “我会永远对你怀有热情,回去我就会好好干……” 叶白汀耳根绯红,伸手捂他的嘴:“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告诉你,以后不必太过瞻前顾后,可以稍稍放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我会忍不住……” 仇疑青亲吻唇前掌心:“我会小心,不让你受伤的。” 叶白汀大急,看看左右:“这是在大街上!” 说什么骚话,丢不丢人! 仇疑青只是笑。 叶白汀摸摸鼻子,手伸向前,指挥:“你往这边走,别乱了我练的字!” “你的字?” 就那小肉狗爬似的字,也好意思在雪地里练? 仇疑青走过去,看到了两句诗——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这是他名字的来由。 叶白汀笑:“怎样,我聪明吧?” 默了很久,仇疑青才开口,声音有些艰涩:“我的名字,是父亲在过世之前,为我取的,希望我始终保持童真,不管将来遇到什么,都要豁达通练,如空中皎月。” 叶白汀亲了他的脸:“父亲大人慧眼,你如今就是这样的人。” 仇疑青再也忍不住,将小仵作从背上放下来,放肆吻住。 是要谢谢你,让我成为如今的自己。 本以为这个人的到来,让他的人生充满色彩,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惊喜,世间唯他最懂他,自此以后,心有了归处。 他不需要再给自己做的事找意义,找理由,寻找信念克制和遵守,不会再嫌弃这种节日有什么好的,都是一个人过,不会再觉得那些挂了一条街,吵眼睛的大红灯笼俗气极了。 他喜欢的人在闪闪发光。他也要为了这个闪闪发光的人,持续不断地努力,让自己能配得上他。 余生漫长,请一定要让我参与,你接下来所有的人生。 有绚烂烟花炸开在天空,人间烟火和浩瀚星河映衬,一条街的大红灯笼随风轻摇,簌簌雪花都变得温柔起来。 叶白汀仰脸看着天边:“今年还去温泉庄子么?” 仇疑青:“想去?” “嗯。” “那就去。”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