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为神明折腰》 001 横祸 曦禾坐在屋外门槛上,一手托腮,看着秋千架上正闭目打坐的白衣男子,目光空洞。 又将视线缓缓移到秋千架旁边那足有三尺深的大坑上,曦禾目光更加空洞。 随着她一声无意识的长叹,闭目打坐的男子终于睁开了眼,而天也将要亮了。 清时一掀衣摆从秋千上下来,淡然行至曦禾身前,初初透出来的晦暗天光勾勒出男子的衣带袍角,墨发随风而动,周身似有圣洁的光。 不知上古书中所写的神明临世,与这番景象相比如何…… 垂眸对上她有些呆愣的目光,清时道,“我饿了。” “……” 曦禾猛地摇了摇头,她一定是因为累得神志不清了,才会拿眼前这个面容苍白、衣袍破烂的男子和神相比。 最起码神是不用吃饭的,也不用麻烦别人给他做饭。 说到饭,曦禾揉了揉自己也已经空瘪的肚子,起身朝厨房走去。 天道无常,谁知道吃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能吃的时候赶紧吃才是正理。 不一会儿,小院里便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蹲在灶台前,曦禾将手中枯枝折得咔咔作响,又看了看自己胸前衣襟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只觉得整件事十分离谱,如果用四个字来总结的话,那就是——飞来横祸。 而这横祸的前因后果,还需从昨夜说起。 昨夜,月明星稀。 曦禾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着脚下这方逐渐蓄满水的小池,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是完事儿了。” 她已经在映日峰这座小院里住了百年,而映日峰是祈神山里最偏僻的一个小山头,她每次去取灵泉水来回都需两个时辰,于是便想法子挖了条小水沟直接将灵泉引了过来。 对于祈神山的弟子来说,来回取水不算个事,引水入院更不算个事,然而曦禾虽已在祈神山修炼千余年,担了祈神山弟子的名头千余年,但无论她在这千余年里如何努力修炼,就好像用漏瓢取水,体内仙力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以至于这方小池,花了她数月时间才完工。 多日辛劳,终见成果。 俩手一叉腰,曦禾径直望向星光闪烁的夜空,喟叹一句,“虽说天道不总酬勤,但也总算还是有酬勤的时候。”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你这小老头虽然对我不大厚道,但总算也有厚道的时候。’ 这句感叹还未在空中散去,还保持望天姿势的曦禾微微皱了眉,星光闪烁的夜空忽有一银芒闯入视线,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大,隐隐有向她这里砸过来的趋势。 “不、不是吧!”曦禾有些慌,她不过嘀咕了天道一句,这便要降下流星砸死她吗? 几个呼吸之间,银芒已然变成一个光球,如离弦之箭,飞速朝她袭来。 曦禾根本来不及反应,这光球便结结实实地撞了她满怀,巨大的冲击力将地面立时砸出一个大坑。 而被砸在坑底的曦禾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似有万锤落身,巨痛难忍,她甚至都能听见自己体内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大概……是她的五脏六腑。 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尘土飞扬,她的瞳孔逐渐涣散,意识缓缓消失。 以前去人间界的时候,她总听有人说死的时候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人和事,而她此时脑海中在瞬间闪过一张青年的脸后,浮现的便是后院鸡窝里那五只鸡蛋。 不错,就是五只鸡蛋,她晚饭的时候才去数过,本来打算这灵泉完工便去鸡窝捡来留着明天吃的。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所以这场悲剧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吃鸡蛋,要趁早。 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那双即将闭合的眼睛,“唰”一下又睁开了,径直撞进上方那带着一丝笑意的眸光里。 四周尘埃落定,曦禾这才看清,把自己砸坑里的不是什么流星,而是一个白衣男子,也就是——清时。 面对如此飞来横祸,想着自己再也吃不到她家母鸡特意给她下的五个鸡蛋了,曦禾的胸腔之内猛地蹿起一股怒火,一把揪住清时的衣领,“祈神山这么多山头儿你不砸,偏偏来砸我,是看准了我仙力低微打不过你吗!” 这声怒吼声音嘹亮,中气十足。 曦禾微微一愣,似乎身体状况没她想得那么糟糕……或许还能支撑着她去将那鸡蛋吃了? 说吃就吃,曦禾直接掀翻了压在她身上的清时,一骨碌从坑底站起身,手脚并用便打算往上爬,却突然被清时抓住胳膊。 曦禾被迫停下动作,眉头微皱,“我说你这人怎么事儿?见一击不成,再来一击?” “这位仙子。”拇指抹去唇边血迹,清时的脸色微微发白,声音却平淡,“东西不能乱吃,更不能乱拿。” “我吃自己家鸡蛋管得着嘛你。”曦禾语速飞快,说完便甩手欲走。 只是这手,甩了三次也未甩开。 清时仍旧一脸平静,“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及时归还才是正理。” 拿拿拿,拿你大爷。 曦禾抓了抓头发,只觉心头火蹭蹭往外窜,“我说你这人到底怎么事儿!啊?你把我家砸了一个大坑,还把我砸吐血了,要不是我命大,这会儿我早就翘辫子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是管我要起东西来了?那你倒是说说,我拿你什么了?” “你拿了我的力量。” 曦禾张了张嘴,愤怒的表情突然卡了一下,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复杂。 这长得人模狗样的,竟是个傻子。 果然天道是公平的。 这念头刚从脑海闪过,曦禾便见清时苍白而平静的面容好像出现了一丝龟裂。 “我没有同你说笑。” 曦禾有些迟疑,“你不会是鸢陆那狗东西派来讹我的吧?她派你来之前,没和你说我体内空空,宛若废柴?”讹别的也就算了,力量这玩意儿她还真没有。再者说他人的力量也不是她想拿便能随便拿的,若真有如此本事,她何至于苦修千年仍无结果。 “体内空空?”清时看着她,面上带着几分不解,“你不是祈神山的弟子?” “……我是” 他想了想,“那你可能施展驭水术?” “……不、能。”曦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驭水术是最基本的法术,百岁小儿尚能施展一二。 她知道了,这货不是来讹她的,是来羞辱她的。 “那你现在可以试一下。” 愤怒催生力量,曦禾骂骂咧咧地甩掉了清时的手,“试试试,试你大爷!有完没完?我看你是摔着脑子了吧,乱七八糟说一通,我劝你麻利点儿赶紧打哪来回哪去,再胡说八道我就……我就把我家后院的老母鸡放出来啄你!” 清时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个叉着腰又做出凶狠状的姑娘,默了一瞬。 见清时沉默,曦禾收了凶狠的表情又揉了揉脸,心道他应是被她吓住了,“我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家老母鸡啄人可疼,我掏鸡窝的时候啄过我好几回……诶诶诶——干什么!” 原本坐在坑底的男子突然起身,瞬间绕到曦禾身后,迅速抓住了她的双手。 一连串的动作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根本没等曦禾反应,他便已将她箍在怀里,竟是打算强行控制她结印! 002 吾名清时 “闭目凝神。”清时抓着曦禾的双手于胸前结印,口中吟诵出那段她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却从未成功过的驭水术咒语。 曦禾下意识闭上眼睛。 只闻一声低喝,“起!” 话音刚落,金芒自曦禾指尖溢出,似水波向四周震荡而去,整院的露水瞬间升至半空,随她的指尖停顿而停顿。 她指尖一颤,那些露珠也纷纷跟着抖动了一下。 曦禾有些傻眼,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使出了驭水术。 “虽说这只是基础法术,但若要施展,起码需要百年修为。所以说……” 所以说,她真的无意间拿了他的力量。 这便是……拥有力量的感觉么…… “千年修行,千年修行啊!”曦禾颤着嗓音,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激动得热泪盈眶,猛地回过身抱住了清时。 随着怀中女子的转身,清时本来扣在她身前的手便成了自然放于她的背后,宛若相拥之姿。 还不及两人反应他们此时的动作有何不妥,随即便被失去控制的漫天露水淋了个通透。 “仙君!”曦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啪’地一声拍上了清时的肩,表情严肃而认真,“仙君可真是个好人!我为我刚才的不当言行向仙君真诚致歉。想想我方才的所作所为,我真是不可原谅!我怎么能如此没有是非观呢?仙君千里迢迢来给我送力量,我竟然还不知好歹地口出恶言,我决定深刻反思我自己,并——” “听仙子这意思。”清时微笑着打断她的话,眸中凝起一丝危险的光,“是不打算物归原主了?” 曦禾面上闪过一丝心思被窥破的尴尬,摸了摸鼻尖,“仙君此言差矣,这个……这个倒不是我不想还,主要是我不会!对对对,我不会!这力量莫名其妙到了我这里,我也很奇怪,不过若是仙君通晓取回之法,尽管取回便是!” 俩眼一闭,她像是慷慨赴死般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清时却是一动未动。 见他如此,曦禾便知自己赌对了,他定然也是不知如何将力量取回才会与她周旋。 最好永远也取不回…… 若是故事发展到此刻便戛然而止,那便是‘天上掉馅饼’,而不是‘飞来横祸’。 静静看了她几瞬,清时忽而垂眸,勾了勾嘴角。 虽是在笑,却莫名令曦禾感到一丝凉意。 正在她忐忑之际,清时缓缓开口,“今日与仙子相遇也算一番机缘,来的仓促,也未准备什么见面礼,唯有身上还带着一些有助修行的灵药,便赠与仙子了。” 曦禾心想都已经收了人家那样的‘大礼’了,再收别的东西就不合适了,而且事出反常必有妖,眼前之人不知来路,她还是小心为上。 这念头刚从心底浮现,曦禾便见眼前白光一闪,她的脸瞬间被人捏住,一颗圆滚滚的东西猛地被塞进嘴里,异物卡进喉咙的不适感让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清时便松开了手,即便体内没有力量,他的身形依旧很快。 曦禾连忙将手指伸进嘴里,想将那东西抠出来,“你给我、给我吃了什么!” “有助修行的灵药。” “当真?” “自然当真。” 清时长了一张极易获取别人信任的脸,尤其在他认真回视着对方眼睛的时候。 曦禾禁不住有些信了。 正当她欲松口气的时候,清时微微一笑,“不过……灵药嘛,自然是每月服用一颗最佳。”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曦禾完全领会了清时的言外之意,“若是断了服用,会如何?” 清时理了理袖子,又施施然坐回了坑底,轻飘飘吐出四个字,“爆体而亡。” 曦禾沉默下来,与方才相比倒是安静不少,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静静看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闷咳打破了寂静,伴随闷咳而出的还有清时唇边的血迹。 目光在他愈加苍白却动人心魄的脸上转了转,曦禾收回目光,低头思索起来。 她在思索以她如今之力,直接杀了清时,夺了他身上灵药的可能性大不大…… 看他目前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成功率应该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 她念头刚起,清时突然剧烈咳了起来,他平复了一下气息,理了理衣袖,一把匕首便‘不小心’地从袖中滑落。 咦,还有武器?曦禾摸了摸下巴,表情有些凝重。那成功率得降一点了,降为百分之五十。 捡起匕首,清时唰地一下将其拔出,寒意凛凛的刀光差点闪瞎了曦禾的眼。 ……百分之三十。 随即便听咔嚓一声,曦禾右后方的那棵老槐树应声而断,又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 好吧,她放弃了。 “抱歉,没控制好。”嘴上说着抱歉,可没见他有一丝抱歉的神色。 曦禾认命了,“你想如何?” “如今我的力量莫名到了你那里,在弄清楚缘故之前,我不会离开,之后每月给你一颗灵药,在我拿回力量之后,定保你性命无忧。”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双方暂时达成一致之后,曦禾又开始话痨,吧啦吧啦将自己以及自己的小院介绍了一通,却只得了对方四个字。 “吾名清时。” “……” 当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之后,清时便开始打坐调息,而曦禾也全无睡意,倚坐在门前发呆,一直到天微微发亮。 柴火在炉灶内发出噼啪一声,唤回曦禾的思绪。 这可不就是飞来横祸吗,院子快成废墟了不说,她也随时面临翘辫子的风险。 这都啥事儿! 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曦禾将一碗蒸蛋塞到了清时手上,“吃吧。” 俩人面对面站着,各自捧着一碗蒸蛋,曦禾已经自顾自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遛达,只是昨夜的残局还没收拾,满院子能下脚的地儿也不大,转来转去也没离清时多远。 看了看手中碗筷,又看了看转来转去的曦禾,再看了看两人中间和身后,清时斟酌开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东西。” “来,往那儿瞅。”塞了一口蒸蛋进嘴里,曦禾指着那棵已经倒下的老槐树,“本来树下是有一张桌子的。” “……”清时顺着看过去,依稀能见孤零零躺在那儿的半截桌腿。 003 杀机 折腾了一宿,曦禾已经困到极点,将碗放回厨房便打着哈欠朝屋内走去,临进屋之前随手指了左侧的一间屋子,“这是我平常看书的地方,里面有张小榻可以暂时休息,等我睡醒再给你重新收拾。” 也没等清时回应,曦禾已经闭着眼飘到床边,一头栽倒在被子里。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不是在跑就是在打架,还有妖兽毒蝎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吃入腹。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衣少年一剑插入毒蝎兽左眼,喷射而出的黑色血液朝四周飞溅。 毒蝎兽血液是有毒的,她不能被溅到,她得跑!可不论头脑如何清晰,双腿却好似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眼看这毒液便要溅到她脸上,她好像听谁急切地喊了她一声。 “避开!曦禾,快避开!” 这声音好熟悉,是谁呢,是谁在叫她? “啊——”一声凄惨尖叫吸引了曦禾视线,是鸢陆。 她瘫坐在地上,手中赤炎鞭滑落也不顾了,只是捂着眼睛尖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啊啊——” 曦禾一把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想起梦里的鸢陆,神色微微烦躁。 睡觉也得来梦里蹦跶蹦跶不让她消停,“真晦气。” “啊啊啊——” 这熟悉的尖叫声令曦禾微微一愣,她连忙跑到屋门口,朝外一看,便见刚刚在她梦里尖叫的人,此刻正在她的院子里尖叫。 曦禾掏了掏耳朵,“我说,这一大……”抬眼看了看天上正烈的太阳,“这一大中午的,都来我这小院吊嗓子呐?” “你可算出来了!”随鸢陆来的一行人里有个清俊少年看见曦禾好似见了救星,“快叫这仙君将鸢陆师姐放开吧,都是误会!” 怪不得鸢陆嚎呢,清时的匕首正抵在她的脖颈上。 刀刃之上银芒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难怪这群祈神山弟子个个修为不浅却没一个敢妄动。 相隔几丈的距离,鸢陆的目光恨不得化成利箭直插曦禾胸口。 百年未见,她这恨意似乎更深了。 揉了揉眉心,曦禾带着一丝无奈,“清时,放开她吧。” 看了她一眼,清时微微挑眉,倒也没说什么,收回了匕首。 便在匕首入鞘的瞬间,鸢陆指尖光芒一闪,大喝一声,“定!” 清时立刻顿在原地。 定住了清时还不算完,鸢陆五指一张,赤炎鞭瞬间在手,甚至没说一个字,便径直朝曦禾抽去。 赤炎鞭本就自带杀气,再加上鸢陆注入了五分仙力更是威力暴涨,宛若一条嗜血毒蛇破空而去。 这一鞭若真落到了‘体内空空’的曦禾身上,她必死无疑。 鸢陆身后的那群弟子面面相觑之后,纷纷垂下了头,一边是天赋异禀即将三千岁飞升上仙的师姐鸢陆,一边是空有仙身却似乎连仙门在哪都摸不着的废柴曦禾,孰轻孰重,他们十分清楚。 唉,只是可惜了这幅好相貌。 只有之前和曦禾说话的少年眼见不妙,迅速凝起一个护体结界扔了过去,将曦禾兜头罩下。赤炎鞭去路被阻,稍稍后退又猛地撞了上去,发出一声巨大声响,结界登时被撞出一丝裂纹。 “逐溪!”鸢陆看向那少年,“你此举,便是要与我作对了?” “鸢陆师姐,逐溪自是不敢与你作对,但请师姐收了赤炎鞭,不然曦禾她真的会死的!”顶着如有实质的暴怒目光,逐溪咬了咬牙,更加卖力地撑着结界。 鸢陆冷哼,“开山立派万年的祈神山,只出了这么一个废柴,她早就该死了,留在祈神山也只会堕了师父的威名!” 被罩在结界内的曦禾心里暗骂,这狗东西还真是下死手!可是你他娘地拿鞭子抽我做什么,我这刚睡醒,毛事也不知道呢还,拿匕首抵着你脖子的在旁边站着呢,该冲着他去才对啊!逐溪啊我的好逐溪,你可一定要挺住! 定在一旁的清时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鸢陆一到落日峰便开始找茬,见清时一个男子出现在这里,先是质问他的来历,后又开始胡乱污蔑他与曦禾的关系,然而不论她如何叫嚣,清时也权当狗吠,在一旁静默打坐,被无视的鸢陆愈发生气,若不是在她出手之前清时便制住了她,这赤炎鞭早就打到他身上了。 曦禾触及清时的视线,后者冲着她无辜地眨了下眼,那意思——这可是你让我放开的。 曦禾此刻也有些后悔,百年不见,谁知这狗东西上来就咬人,已然是个疯婆子! 这时逐溪早已冷汗涔涔,鸢陆轻蔑一笑,“呵,不自量力。” 只见她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赤炎鞭周身颤动猛地燃起烈焰,似有焚尽万物之势,‘轰’地一声,瞬间便将结界烧了个一干二净,逐溪受其余力反噬,‘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赤炎鞭再无阻挡,只听一道撕裂空气的刺耳声响过后,曦禾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重重摔在地上,以众人肉眼可见的速度,她身上被鞭子碰着的皮肉一寸一寸缓缓开裂,鲜血汩汩流出。 如此凶残狠厉的手段,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曦禾”逐溪大惊。 清时目光微沉。 即便他的力量到了她的身体里又如何,自己不会用,再强大的力量也是枉然。 寸寸开裂的伤口处似有烈焰灼烧,昨夜那股五脏六腑皆被震碎的痛感再一次席卷全身,曦禾忍不住蜷缩的身体剧烈颤抖,口中腥甜再也抑制不住,浓郁而刺目的红大股涌出,平添几分妖冶。 她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曦禾趴在地上,试了三次都没能将胳膊撑起来,鲜血混着泥土沾在原本光洁瞩目的脸上,狼狈非常。若非逐溪的结界替她挡去一部分赤炎鞭的力量,此刻她连感受到疼的机会有没有。 “鸢陆。”曦禾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你果真,好得很。” “你这是作何表情?”鸢陆的嘴角噙着胜利者的笑容,蹲下身用赤炎鞭强行抬起了曦禾的下巴,“不服气么?你有什么资格不服气!既是天生废柴那安心做一个废柴便罢了,偏偏不安分,除了以身犯险叫别人去救你之外,你还会什么?除了连累别人,你还会什么!” 说到此处,鸢陆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掌心缓缓凝起一团火焰,灼热逼人。 再来一击,可就真完了。 004 天道有灵 “师姐不要!”逐溪欲上前,被鸢陆一招逼退。 曦禾缓了口气,挣扎着勉强从地上坐起,简单一个动作却是让她脸色更白,身上血气更浓,“逐溪,别过来。” “看到了么,你活着,总是在连累别人,死了便好了。”鸢陆又自顾自重复了一遍,咯咯发笑,“对,死了便好了。” 其形容隐约有失智疯魔之状。 清时眉心陡然一跳,眸中仍是镇定的神色,“纵是你天赋异禀,仙力高深,但若你弑戮同门,普元真君与祈神山定然不会再留你。” 逐溪急忙开口,“是啊师姐!咱们今日是奉师父之命前来巡查落日峰的,若被师父知晓同门相残,定然会将我们赶出祈神山的!还望师姐及时收手才是啊!” 此话一出,那些一直作壁上观的弟子也瞬间清醒过来,若是鸢陆果真坐实了弑戮同门之罪,那他们这些旁观者定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望师姐及时收手!” 鸢陆恍若未闻,周身杀气升腾,掌心火焰越来越盛。 “鸢陆,你尽管出手,若我不死,他日,定将今日所得一一奉还。”曦禾眸光冷凝,一字一顿,“今以吾之名,向神明立誓,天道为证!” “神明?你说的是荼灵域那位仅存的郁苓神尊么。”鸢陆哈哈大笑,“郁苓神尊已沉睡千余年,怕是听不到你的誓言了,而你,也没有机会再等神尊醒来。” 话音未落,狂风平地骤起,天空头顶突然惊现几道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随即大雨倾盆而下。 “去死吧!”那团火焰直逼曦禾面门。 清时肃然催促,“快!驭水术!” 哪里还用他提醒,曦禾早在闪电出现之际便已结印,只见她周身被金光笼罩,下落的雨水还不及接触地面便被曦禾凝于半空,光芒瞬间大盛,只听她一声大喝,“去!” 泛着光芒的雨滴犹如水晶制成的尖针朝鸢陆急速而去,与那团火焰擦过的瞬间将其覆灭,在鸢陆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细密的雨针从她周身掠过,划出无数细小的伤口,鲜血瞬间浸透衣裳,整个人伤痕累累,光鲜的衣衫变得血迹斑斑。 这一击是鸢陆打死也没想到的,是以她毫无防备,就连她最为看重的脸蛋,也被划出几道血痕。 纵观全程的众人无不震惊,只一击……便将即将飞升上仙的鸢陆师姐伤成这样,如果曦禾是祈神山的废柴的话,那他们是什么? 实则这一击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是极强,两相对比,竟是鸢陆身上的伤口更多些。 “天道有灵,不想誓言竟这样快就实现了。”站在大雨中,曦禾面色苍白得像鬼,还是那种即将魂飞魄散的鬼,只剩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还透着些生气。 稳了许久的气息,才说出这一句话,感受到那些震惊中带点儿敬畏、敬畏中又夹杂着些瑟缩的眼神之后,曦禾忍痛将背脊挺得更直。 雨水顺着周身细密的伤口钻了进去,一阵阵的刺痛唤回了鸢陆的神智。 “你想要他日,我便给你他日,我倒要看看,一个废柴到底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她虚捂着脸上的伤口,周身气息忽然沉静下来,只是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盼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鸢陆能放下这话也是有莫大底气的,三千岁便有飞升上仙的苗头,她已是万年难出的奇才,就连星月天上修行天赋出了名的帝女宣黎也是四千岁才成功历劫晋为上仙的。 拼实力肯定是拼不过人家,但输人不能输阵,曦禾勾唇一笑,端的是不相伯仲的凛冽气势,“定如师姐所愿。” “走。”鸢陆一声令下,拂袖而去,众弟子迅速抬了不知何时已经昏过去的逐溪连忙跟了上去,小院立时恢复往日的寂静。 周遭一空,只听哗哗雨声,曦禾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便直直向后摔了下去。 周身禁锢消失的清时快速上前接住了曦禾,以免她的伤口开裂得更大。 抱着浑身几乎被血染红的女子,他淡淡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缓缓道,“既早已力竭,又何必强撑。” “你不懂……”曦禾面色苍白眼眸半阖,头下意识往清时怀里歪了歪,虚弱的语气带着一丝含糊,“有些逼,该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 曦禾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看着上半身裹满纱布,宛若木乃伊的自己,曦禾终于明白了她梦中的窒息感从何而来。 废了好大劲儿,她才从床上成功坐起来,倒不是因为伤口还有多疼,只是因为这纱布裹得有些许夸张,导致她的上半身格外笨重。 好歹走路不影响,她刚踏出屋门,就见到了整理得一如往昔的院子,以及院子里仍在忙碌的清时。 凑过去一看,他正在打磨新用竹子做出来的桌椅边角,曦禾有些意外,“你还会这些?” 清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看也没看曦禾,只低低‘嗯’了一声。 曦禾也没在意,“今儿什么日子了,我睡了几天?” 清时头也未抬,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曦禾有些惊喜,“看来我这身体恢复力果真极好。” 清时轻嗤一声,终于看向了她,“三十天。” “三十天!”曦禾先是有些惊讶,后又想了想,差点丢了命,昏睡三十天也不足为奇……“等等!” 不知想到了什么,曦禾脸色变得惨白,声音发颤,“我睡了三十天,那我体内的毒……” “自是每月一颗,已喂你吃了灵药。”清时手上动作没停,却不能认同她的‘毒药’说法,“而且,给你吃的确然是灵药,只不过不能间断而已。” 每月都不能间断的灵药,那和毒有什么分别。 曦禾撇撇嘴,随口道,“我这身上的伤谁给我缠的啊,裹得太紧我都喘不过气了。” 空气忽的静默片刻,便听清时幽幽开口,“……喘不过气不依然喘了三十天。” 听这意思,应是面前之人的杰作了。 两人一时都没了话,清时咳了一声,“我蒙着眼的。” 005 重修仙术 原本曦禾也并不在意,什么能比得上命重要,整个落日峰能帮她上药包扎的只有清时了,然而在听出清时的语气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时候,她忽然也觉得别扭起来。 气氛愈加尴尬,曦禾连忙随便扯了个话题,“那啥,后院鸡窝的鸡蛋你有按时去捡了吧。” 清时挑眉,“你说呢。” 一个月没去捡鸡蛋! 虽然上半身缠得像个木乃伊,好在腿脚还是很灵活。她飞速跑去后院一看,果然鸡窝里的小鸡崽已经满地跑了。 曦禾痛心疾首,“我这是损失了多少鸡蛋啊!”又转念一想,“其实也还好,之前我一个人吃,只靠老母鸡一只鸡下蛋就够了,现在又多了一个你,肯定是不够吃的,不过等这些小鸡崽都长大了就好了。” 说到这,站在鸡窝前的曦禾已经笑得看不见眼了,仿佛已经展望到了‘满窝尽是大鸡蛋’的未来。 女子忽悲忽喜的表情转换太过迅速且自然,清时微微挑眉,有些出神地想,果真会有人悲喜都是如此简单吗。 “这几日有人来过么?”曦禾问道。 清时回过神,摇了摇头,随即缓缓提出自己的疑问,“那日我见一祈神山弟子对你多有维护,而你昏睡月余却不见他来看你一次,再加上周围突然多出来的结界,所以我猜你应当不是单纯的住在落日峰吧。” “结界?”曦禾打量四周,喃喃自语,“怪不得我总觉得今日落日峰有些安静得不对劲,原来是多了结界隔绝外面的飞禽走兽。” 想来是师父听说了她和鸢陆打架,为避免她真的被鸢陆打死,这才设了结界。 叹了口气,曦禾又接着道,“你猜的也不错,我在此禁足,至今已有百年。” ‘为何’二字已经到了嘴边,打了几转之后,又被他咽了回去,眼下他身上的变故已然不小了,至于其他的人和事不该是他去费心的。 “你那时是为何突然掉到我院里的?”曦禾问道。 为何?说起来清时也不知为何,当时他一如往常般驾云,正巧行至落日峰上空的时候,胸口传来闷痛,脚下祥云忽然开始颠簸,他一脚踩空便掉了下来。 清时却没有细说,“如此也算机缘,想来是天道指引。” “……”说来说去竟真是因为她之前嘀咕天道的那一句。 “这月余时间我试了无数办法也无法凝起丝毫力量,将你这儿的书籍都翻遍了也未能找到原因。而你周围环境不说群狼环伺,却也有敌人虎视眈眈,所以你急需保护自己以及保护他人——也就是我,的能力。” 曦禾被他这不搭前言的一句话整懵了,“呃……” “任人宰割的情形,只尝一次鲜便够了,我不希望上次那种境况再发生在你我身上,可懂?”清时负手而立,夕阳余晖倾泻在他身上,模糊了他半边如玉侧脸,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曦禾思索着,欲组织语言,“嗯……” 清时点点头,以‘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她,“你也认同便好,那我们即刻开始。” “开始什么?” “重修仙术。” 曦禾瞪大双眼。 重修仙术?她还能再修仙术吗? 千年来的失望已经积攒得太多了,多到已经心灰意冷。 “那日的一击,或许……”或许只是身陷绝境的最后爆发。 往好处想,即便她掌握了驭水术,那又如何,仅凭驭水术便妄想打败鸢陆就是痴人说梦。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依靠体内清时的力量掌握了所有仙术,可别人的终究只是别人的,等到物归原主的那一天,她还是祈神山那个体内空空、有辱师门的废柴。 到那时,前后如此落差,她或许并不能承受。 看着眼前不知不觉垂下去的头,清时伸手将其抬起,迫使她的视线对上他沉静平和的双眸,“你没有别的选择。” 是啊,她如今,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勤加修炼或许还能凭借清时的力量狐假虎威地和鸢陆过上几招,若是畏首畏尾、思前想后,只怕自己还没出祈神山就被鸢陆弄死了! 眼中忧惧与犹疑俱消,曦禾眸光澄澈,“好。” 当面前再无第二条路的时候,上路的人总是分外坚定。 当然,也总是分外艰辛。 接下来的时日里,这座与外隔绝的小院总是充斥着类似对话。 “错了,错了!”清时无奈。 “哪里错了?” “咒语错了。” 曦禾翻出书一看,眼底划过一抹心虚。 第二日。 “不对,不对。”清时摇头。 不对吗?曦禾掏出书看了看,“一字不差啊……” “手势。”清时抿了抿唇,“手势不对。” “呃……” 又一日。 “错了错了,又错了!” 曦禾反驳,带着莫大自信,“这次不可能错的,结印手势完全按照你教我的,还有咒语,我可是背了一个晚上,这次绝对没错!不信你看。”她边说便把书打开拿到清时眼前,“你看这——咦?” 怎么和她昨晚上看到的不一样? “不是的,这书昨晚上明明不是这样的……”曦禾眼珠子都快钻书里了,一副不把昨晚上看到的咒语找出来不罢休的模样。 “那这样呢。”清时按了按眉心,左手遮住第一行咒语的后半段,右手遮住第二行咒语的前半段,颇有几分力不从心的模样,“这样是不是就和昨晚上一样了?” “对嘛!这就一样了!”在清时平静目光的注视下,曦禾垂下头,“好吧,我背串行了……” “……” 在清时无语凝噎了成百上千次之后,曦禾终于将他教的仙术咒语尽数掌握。 四仰八叉躺倒在地,曦禾缓缓吐出一口气,闭目感受着山间徐徐的风,轻松而惬意。 她感叹道,“仙道艰辛,古人诚不我欺。” “更艰辛的,分明是我。”清时躺在馥萝花架下的躺椅上,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馥萝花瓣多而香气清冽,爬满凉棚又层层叠叠地自篱笆洋洋垂下,从曦禾的角度只能依稀看见隐在馥萝花后的白色袍角。 “清时。”曦禾叫他。 “嗯。” “你了解妖法吗?” “略知一二。” “我曾听人说过,妖法修炼起来比仙术快多了,真的是这样吗?” 006 曳婆湖 清时缓缓开口,“妖法修炼极易入门,且进境神速,而仙术修炼起来却十分缓慢,所以修炼途中有许多修仙者耐不住寂寥枯燥,进入杳梦泽改修了妖法。不过凡事皆有利弊,妖法虽易修炼,可不论你妖法修得如何强大,也无法踏进荼灵域半步。而有着超凡毅力仙族中人却可历劫成神,通达天地,这一点是妖族永远都无法触及的。” “可是。”她一骨碌坐起来,“纵观整个星月天,已是近万年不曾出过一个神了。”就连天帝,也已经在上仙近神之境停滞了数万年。 “星月天会不会再有人踏入荼灵域,也不该是你操心的事。” “唔,也是。”那该是天帝操心的事,她一个祈神山的废柴只需要考虑下一顿吃什么就好了。“晚饭想吃什么?” “都可。”原本他们不吃也是没妨碍的,只是岁月渺渺,若不找点事做,活着就是一件很无趣的事。而形成习惯之后,不吃总觉得少点什么。 次次询问皆是一样的答案,曦禾觉得这样的清时无趣得很,还是被她气得一脸无奈却又无从发泄的清时看着更顺眼。 她转身欲往厨房走,却被清时唤住,“不急。” “怎么了?” 清时缓缓睁开眼睛,“结界开了,有人进了落日峰。”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一俊秀少年的身影便在院门出现。 他语气欢快地挥手不止,“曦禾!”跑至她身前又前前后后打量了她几眼,确认她恢复如初之后,语气更加欢快,“就知道你命大死不了!” “你怎地来了?”曦禾也有很开心,百年禁足,这还是第二次见到逐溪。 只因普元真君下过令,谁也不准进入落日峰。 “师父让我来的,而且我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和你说,你知道吗曦禾,你能出去了!你不用再被禁足了!” 逐溪言语之间竟然比曦禾还要激动,似乎被解禁的是他一般。 相比之下,曦禾反应倒是平淡,“是吗。” “是啊!你这次解禁可真的得好好感谢我,今日师父说祈神山往北千里处的曳婆湖有异动,特命我们明日下山走一遭,我趁机向师父说了你如今仙术大有进境,希望准你和我们一同前往曳婆湖,最令我震惊的是鸢陆非但没有反驳我,还顺着我的话说了说,于是师父便同意你与我们同去。虽说当日我没能看见你是如何以驭水术大战鸢陆便不争气得晕了过去,但我朝当日同去的师兄弟们打听了打听,可把我惊呆了,曦禾,你如今已是这样厉害了么……” “此行,鸢陆也去吧?” “自然是去的。” 逐溪后来又吧啦吧啦说了半箩筐,可惜曦禾一个字没听进去,拼尽全力保持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真是谢谢您。” 谢谢您亲手把我送到了鸢陆眼巴前儿。 眼见曦禾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最后甚至已经开始撸袖子了,逐溪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临近,“道谢便不用了,咱俩谁跟谁呀,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曦禾我就先走了!明日辰时山门处集合可千万别忘了呀——” 话音还飘荡在空中,但见白光一闪,逐溪已跑了个没影。 曦禾无奈扶额,有鸢陆在,此行必是不会平静了。 “唔,此一下山我们怕是很久吃不到后院的鸡蛋了,不如今晚全部煮了带路上吃。”清时自认替曦禾考虑得十分周详,一边说,一边绕过馥萝花的枝蔓朝自己那间小屋走,边走边琢磨他要带些什么。 “等等。”曦禾看向他,“你也要去?” 脚步一停,清时回过身,“你如今身兼我的护卫之责,自然是寸步不离,你才能很好的保护我,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曦禾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落日峰住了两三个月还没被抓去师父面前问话,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鸢陆并未上报,而她根本不会无缘无故替我遮掩,只可能她已经在前面挖好坑等着我跳了。明日一早只要我带着你出现在众人面前,那狗东西肯定会立刻发难。”她摸着下巴,“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什么来路也该和我透个底吧,好歹如今咱们也算是‘互帮互助’的盟友关系。” 即便他们这关系中间靠的是‘毒药’维系,来得并不纯粹。 但那也比她和鸢陆的关系好多了。 “我的来路,你会知道的。”清时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并不真切,“明日我不会现身,你只需将我化作随身之物,妥帖安置便好。只有时刻随行,我才能按时每月给你灵药,助你精进仙术,你说呢。” 虽是问句,却没半点询问的意思。 经过清时这段时日艰辛指点,曦禾着实大有长进,说脱胎换骨也不为过,而朝夕相处中她也对清时的印象也有所改观,觉得清时应当也是个好人,只不过力量莫名其妙到了她这里,见她起了据为己有的心思才不得已用‘灵药’牵制她。而且这段时日清时也没有刻意为难她,每次还不等她开口要,清时便主动将‘灵药’给她了。 只是此刻,听清时再次用‘灵药’威胁她,曦禾心头冒出一股无名邪火,立刻将心底‘认为他是个好人’的看法全盘否定。 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还真是令人无比憋屈!可惜人在屋檐下,她只能低头。 曦禾面上漾起一个笑,乖巧附和道,“自然是仙君大人思虑更为周全。” 不要以为就你能拿捏我,化作随身之物可是你自己说的,等明日我就将你变作一只小狗,心情好的时候我就放你出来遛一遛,若是我心情不好……嘿嘿! 眼见面前女子的笑容肉眼可见得诡异了起来,清时眼皮一跳,清咳一声,“当然了,幻物术也不能胡乱使用,我私以为化作死物更为低调,不易引人注目。” 曦禾笑容一顿,死物? 死物……那就小马扎好了,累了的时候还能坐一坐,嗯,甚好甚好。 她眉头一舒,便听清时又提了个要求,“此物,不能沾地。” 不能沾地? 不能沾地的东西要么是她时时拿着,要么是她贴身放着,后者当然想也别想,那她就得一直拿着,那就变作俩核桃好了,无聊的时候转一转,解解闷儿,也算是对她的微薄贡献了。 “思及你我男女有别,自然也不能被你时时触碰。”他从容地再次补充。 “……那你想化作什么,你直说。” 清时理了理洁白如云的袖袍,施施然回了屋,“自去想罢。” 曦禾:“……” 可恶! 又被他装到了! 007 卿风姿依旧 第二日,祈神山门前。 距离辰时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曦禾正慢悠悠地往山门这走,百年不曾走过山门前这条路了,与之前相比,祈神山愈加繁盛了。 还有一大段距离的时候,便闻逐溪的招呼声,“曦禾!这儿!” 打眼一瞧,好家伙,这十几个毛茸茸的脑袋都顺着逐溪的视线往她这边瞅,怕是就差她一个了。 即便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曦禾也快走了几步,等她走到山门前一口气儿还没喘匀,便听鸢陆尖刻的声音响起,“曦禾师妹好大的架子,我们这么多人,就等你一个了。” 鸢陆立于山门石阶上,下巴微抬,嘴上说着曦禾,却一个眼神都没往她身上看,端的是凌驾万物、目空一切的气势。 预料中的顶撞回击并未传来,只听曦禾垂眸应了一声是,“曦禾牢记师姐教诲。”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鸢陆早就想好的震慑教训之词一下子噎在了嗓子眼。 本来曦禾也没迟到,只不过是他们到的早了一些,面对鸢陆像是酝酿已久的发难,曦禾也没有丝毫不满,两相对比,倒像是鸢陆在无理取闹,故意找茬。 逐溪出来打圆场,“来来来,诸位师弟师妹,这位便是你们的曦禾师姐。” 百年时间,她也从最小的师妹,变成师姐了。 曦禾瞧了瞧,这九个弟子都是陌生且稚嫩的面孔,应是入门不久,师父特意让他们跟着去历练见识一番的,想来此行不会有大麻烦。 师妹们晃了下神,回过神后连忙行礼,“拜见曦禾师姐!” 四个女弟子俯身行礼,剩下直戳戳站着的五个男弟子便显得有几分突兀,逐溪杵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发什么愣呢。” 而反应过来的五人赶忙移开自曦禾一出现便开始傻盯着她的视线,纷纷红着脸俯身下拜,“拜、拜拜、拜见曦禾、师姐。” 这几个红着脸、打着磕巴对她见礼弟子着实戳到了曦禾的笑点,她扑哧笑出了声,也还了个礼,“诸位师弟师妹有礼了。” 逐溪也没忍住,笑道,“行了行了,拜够了便起来吧。” 随即朝着曦禾挤眉弄眼,那意思——多年不见,卿风姿依旧,不减当年。 曦禾缓缓收住笑,一副淡然处之的姿态。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在曦禾身上,鸢陆终于睨了她一眼,视线在她那副殷红的馥萝花耳环上转了转,眼中划过一抹幽光,冷声道,“莫再耽搁时间,诸位随我出发吧。” 撂下这话,鸢陆化作一道白光,率先驾云而去。 其余人纷纷驾云跟上。 逐溪一边惊讶于曦禾仙术的进境飞速,一边蹭到了曦禾云上,笑嘻嘻地将她打量了一圈,只见面前女子一袭红衣,外罩玄色流光纱,半倚半坐在云头之上,仅用一根馥萝花枝将青丝半挽,再配上那张初见失魂落魄、再见神魂颠倒的脸,确然一副神仙妃子模样。 “你这耳环倒与头上的花枝相得益彰。” 逐溪伸手欲摸,被曦禾‘啪’地无情打落,她悠悠开口,“非礼勿动。” 前面是祈神山的弟子,他们落到了队伍最末。耳边风声簌簌,曦禾自然而然地伸手拽了一大朵云团揉做枕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便要睡觉。 不知为何,驾云对她来说应当是新鲜且向往的,然而此刻她竟觉得有些熟悉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刚闭上眼,就被人强行掀起了她的眼皮,逐溪摁住就不松手,“别睡别睡,你这刚醒就要睡,快起来和我说说话,百年不见我,你就不想我吗?” 曦禾翻了个白眼,配着被掀起的双眼皮,显得有些吓人,逐溪讪讪松了手。 她兀自闭着眼,懒懒开口,似是真的困极,带着几分鼻音,“昨晚因思虑过重,导致我只睡了一个时辰便天亮了,不要吵我休息,不然你就到自己云上去。再说,不是昨日刚见。” “思虑过重?你还有烦心事呐?”逐溪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话语中的嘲笑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难不成我大脑发育不完全么,是个人就会有烦心事的好么。”曦禾没好气道。 “你不是人。”在她倏然睁开且愈发危险的眼神中,逐溪连忙补上后半句,“你是仙,你是仙。” “仙又如何,人又如何,便是荼灵域的神,也不能做到全无忧虑。” 闻言,逐溪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那你可将你的烦心事统统说与我听,说不定在听你说完之后——” “说不定在听我说完之后,发现六界之内有与你一样有烦心事的人,然后你立刻就不烦了。” 台词完全被抢,逐溪有些忧伤。 她与逐溪几乎是同时入的祈神山,她是大师兄捡回来的,而逐溪是他们的师父普元真君捡回来的,二人自小一起长大,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着两人相似的身世以及相投的脾性,是以关系无比亲厚,对对方自然也无比了解。 光张个嘴,就已经知道对方要吐什么颜色的象牙了,正如此时。 “哎呀,说正经的,你因为烦什么才睡不着觉呢,说出来师兄给你开导开导。” 她还能烦什么,昨夜迟迟睡不着,可不就是因为清时那先是‘不能沾地’、再是‘不能触碰’的狗屁要求! 想了大半夜,才想出一个符合他要求的物件儿——便是她耳朵上的馥萝花耳环。 既是死物,又不沾地,还不会被她时时碰着,简直完美的创意。 而此创意能被清时‘采纳’的关键就是不要询问他的意见,直接快、准、狠地施展幻物术便好了。 曦禾冲着逐溪晃了晃手指,“不必了,昨夜的烦忧自然是不能带到今日,已经被我完美解决了,想来他也是十分满意且欣赏我这个创意的。” “呵。”话音刚落,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嗤笑。 将你戴到耳朵上还不算妥帖安置吗?而且还能时时交流,如此既美观又实用的创意,你还敢不满意! 曦禾哼了一声,食指拨了一下馥萝花耳环,耳环摇晃中,似乎还能听到衣物摩擦翻滚的声音,以及一声夹杂着威胁意味的低喝,“曦、禾!” 玩笑需适可而止,开大了就得不偿失了,曦禾笑着收了手。 笑容十分得意,也算是她扳回了一局。 008 干尸 逐溪不明所以,“你怎么笑成这样?你方才说‘他’,他是谁?对了!上次被鸢陆定住的那个男子是谁啊,咱们祈神山向来不让外人随意进入,而你还带他进了落日峰,若是师父知道你定然会受罚的。最重要的是男女有别,你怎能让一个外来的男子进入你独居的院子呢,幸亏我封了那日跟着进入落日峰的弟子的嘴,要不然,你就等着挨师父罚吧!” 絮絮叨叨一大通,见曦禾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逐溪正了神色,“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你封得了其他弟子的嘴,封得了鸢陆的嘴吗?” “可是,也不见她向师父告状啊……” “要么她是已经挖好坑了,要么是正准备挖坑呢,总之呢就是没安好心。” “啊!那怎么办!”一听这话,逐溪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朵云就快搁不下他了。 曦禾打了一个哈欠,她是真困了,“多想无益,静观其变就好。不行了,我先睡会儿,等快到曳婆湖的时候你叫我。” 逐溪:“……” 还真是吃得饱,睡得着。 心里吐槽了一会儿,又认命似的扯了朵云给她盖到了身上。 这一觉似乎睡得极长,曦禾感觉自己在无尽的黑暗漩涡中上下浮沉,战镰凛冽、邪气四溢的男人与身披战甲、手持长剑的女子交战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闪现。 那男人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周身不断溢出的肆虐黑气中带了极重的血气,看样子已是强弩之末,嘴上仍在叫嚣着什么,嗓音粗嘎难闻, 似乎是什么‘曦’。 是在叫她吗?是谁在叫她? “曦禾。” 声音开始变得真切且柔和,是她熟悉的声音。 一束光线穿透黑暗之后,曦禾周遭变得明亮,待看清面前这道身影之后,她声音艰涩,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大师兄……” 青年只是含笑看着她,一如当年他抓住她躲在树上偷懒时的样子,无奈中透着三分怜爱。 她急切地伸手去抓,像是去抓最后一根稻草,只是在她指尖与青年衣袖相触的瞬间,他的身影便如萤火四散。 曦禾拼尽全力,只抓了一把虚无。 心底似乎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无情地、狠狠地剜了一刀,尖锐的疼痛生生逼出了她的眼泪。 “你怎么了?快醒醒,曦禾!”身旁是谁在推她的胳膊,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浓烈的痛苦和悔恨快要将她淹没,而她放弃挣扎,即将永堕沉沦。 正当窒息感席卷全身的时候,耳边一声低语响起,像是远古梵音,瞬间驱逐焦躁,清明人心。 语气是温柔平和的,只是这内容却多少带点儿嘲讽那味儿了,“睡个觉都能把自己睡得快死过去,唔,当真是我小瞧你了。” 曦禾猛地睁开眼。 耳边依旧是簌簌风声,原以为睡了很久,竟是还在云上么。 “神明保佑!你可算是醒了,睡个觉又是皱眉又是流泪的,连推带叫也不醒,还以为你这刚睡半刻钟就要把自己睡死了呢。”逐溪松了一口气,又开始后怕,“你若是真的睡死了,我可怎么办呀!以我现在的修为,根本进不去幽冥地,进不去幽冥地就更别提想办法把你的魂魄捞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幽冥地……” “逐溪。”曦禾打断了他的话,愣愣地盯着上空,似在出神,声音也带着几分缥缈,“你知道吗。” 逐溪半张的嘴巴停住了,见她如此,声音也放轻了,“啊?什么?” 然而小心翼翼的表情还没在他脸上停留半瞬,他便被一只柔软的手狠狠揪住了耳朵,表情瞬间破裂。 曦禾翻身而起,一边揪着逐溪的耳朵,一边凑在他耳边吼他,“每次和你呆一块儿我都恨不得不长这一双耳朵你知道吗!你再说下去,我就算没睡死,也要被你唠叨死了!” 逐溪呲牙咧嘴求饶,“错了错了,我不说了,我闭嘴行了吧。” 曦禾松开手,又听他捂着耳朵小声嘟囔了一句,“哼,不识好人心。” 两人一左一右占据云团,逐溪闭了嘴,曦禾自然也懒得说话,难得的清净还不及曦禾细细享受,便听逐溪试探道,“我方才,似乎听见你在喊‘大师兄’……” 眼睫微颤,曦禾抿了抿唇。 眼见她刚刚舒缓的神色又刹那紧绷,逐溪后悔自己的嘴快,正巧此时到了曳婆湖附近,见鸢陆已经带人跃下云头,他忙道,“到了到了,咱们也下去吧!” “嗯。” 两人紧随鸢陆等人其后,刚一落地,便被林中横七竖八的干瘪尸体震惊了,而那群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弟子更是惊慌出声。 “都给我闭嘴!”鸢陆一声冷喝,止住了他们的叫声。 鸢陆在祈神山的威信一向如此,仅次于祈神山主普元真君,眼下被她一声呵斥,再没人敢出一点声音。 四周彻底寂静下来,这片林子更显诡异,逐溪上前,指尖仙力注入身前那具干瘪得已经看不出面容的尸身,片刻后,他收回手,走向下一具尸体,如此重复七八遍,逐溪站起身,肃容道,“这些尸体体内皆有残留的一丝仙气,应当全部是仙族中人,仙力枯竭而死。” “尸身干瘪、仙力枯竭……像是被某种东西吸干体内仙力所致。”在神色发白的那群弟子中,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弟子强自镇定着面色,轻声开口。 曦禾看了她一眼。 能入祈神山修行的弟子大多是仙族中排的上号的世家大族子弟,历经层层筛选才得以在普元真君座下修行,像她与逐溪一样阴差阳错被捡回去修行的弟子也没几个,这可能也是出自赤鹤一族的鸢陆一直瞧不上曦禾的原因。而这些大族子弟因着之前家族庇佑,如今又才入师门,所经甚少,是以被这骇人的场面吓住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在其他弟子都忍不住发抖甚至跑到一边去干呕的时候,这个女弟子还能忍着不适,盯着这些干尸分析,其见识和胆识明显高于其他人。 逐溪点头,“柳莘说的不错,只是这些尸体上全然不见一个伤口,不知是被什么怪物吸干了仙力……鸢陆师姐,你看呢?” “观其衣裳配饰,应是这附近的斑鹿一族,他们一族一向仙力低微,想来这作祟之物也厉害不到哪里去。”鸢陆冷眼在干枯尸体上扫过,“管它是什么怪物,今日之后,便是死物了。” 耳边响起清时的声音,“凡能将他人力量据为己有者,必定是修炼了某种禁术,观之尸体干瘪程度,想来术法已大成,不可轻敌。” 正当此时,距离他们十步开外的曳婆湖忽生异动,沸水翻滚的咕噜声由小渐大,到最后竟然有些震耳欲聋。 湖水泛起波纹,地面也开始微微震颤,正当众人惊疑不定之时,一佝偻老者刹那间破水而出! 009 蚌妖 那人形容消瘦,像是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他爬上岸来,破破烂烂的衣裳不停滴着水。佝偻的身姿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头顶上的蚌壳闪烁着诡异的绿光。 清时道,“原来是个蚌妖。” “大胆蚌妖,不老实在妖界待着,竟敢来仙界为非作歹,不怕我抓了你去杳梦泽找妖皇问罪吗!” 无视鸢陆的厉色叫嚣,那蚌妖慢慢抬起头,闭着眼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鼻翼翕动间,他猛地睁开了眼,目光先是看向了鸢陆,又缓缓盯住了人群中的曦禾。 他双目放光,嘶哑着嗓子开口道,“太久没闻到过这样纯净浓郁的香气了。” 暮色西沉,林中阴风阵阵,配上那双混浊且贪婪的眼,曦禾只觉得后背发凉,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其他弟子更是被这眼神看得毛骨悚然,纷纷后退一步。 逐溪侧身将曦禾挡在身后,“看来妖族已经混乱不堪到极点了,区区小妖竟敢无视六界律法,乱修邪术残害人命,不知到了天帝跟前,妖皇可还能说出‘治理有方’这四个字?” 自万年前神魔大战之后,魔族尽数被封印在无尽墟,神族也因这一战而凋零,仅存一位郁苓神尊。神尊常年居于荼灵域,不问世事,非关乎六界存亡大事不出。因此仙族天帝代掌六界,而实际上仙妖两族实力上并无太大差距,妖族却屈居仙族之下多年,心中不甘不忿积累已久,万年时间,两族明争暗斗不断,表面祥和之下早已是暗流涌动。 “嘿嘿。”蚌妖桀桀一笑,迫不及待地舔了舔嘴唇,“什么天帝,什么妖皇,都是狗屁!待我饱餐之后,六界自是以我为尊。” 他一边说着,一边死死盯着曦禾的方向,好似能透过逐溪的肩膀看到她一般。 “狂妄小妖!”鸢陆一声冷斥,当先挥出赤炎鞭,鞭身在空中回旋一圈,‘噌’地火光大盛,直袭那蚌妖脖颈。 此击若中,定会将那蚌妖头颅削下!而那蚌妖却像反应不过来似的,仍旧保持着佝偻站立的姿势。 眼看赤炎鞭距离蚌妖愈来愈近,鸢陆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嘴角笑容扩大。 只是这笑容还没保持一瞬,便立刻凝住。 蚌妖不躲不避,轻松一抓便将赤炎鞭抓在手里,鞭身震动,一抹幽芒自鞭尾迅速传遍赤炎鞭周身。 曦禾心道不好,大喝一声,“快扔掉!” 鸢陆自然也反应过来了,只是手中的赤炎鞭却如同嵌进了掌心,根本无法甩脱。随着那抹幽芒蔓延,她只觉手心猛地传来一股剧痛,刮过四肢百骸,直达肺腑丹田! “嘿嘿,便勉强拿你给小老儿做个开胃小菜吧。” 随着他的话落,鸢陆体内仙力开始不受控制的游走,而后大力撞击着她的皮肉骨骼,似要破体而出。 众人甚至能看见鸢陆周身鼓起的一团团皮肉,惊惶出声,“鸢陆师姐!” 强大如鸢陆师姐都能被这蚌妖轻而易举地制住,若是连鸢陆师姐也被他吸干了仙力,那他们还能指望谁来相救?有胆小的弟子甚至已经哭出了声,原以为不过是下山长见识的,谁成想竟是来送人头的…… 曦禾与逐溪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朝蚌妖飞身而去,调动周身力量凝于掌心。 眼见二人一起攻来,蚌妖定了定神,这男弟子他可以不放在眼里,这女弟子却是不行。 他扔掉赤炎鞭,一招击退逐溪之后,浑浊的双眼一眯,专心应付起曦禾来。 谁知曦禾此举本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待鸢陆脱离他的掌控之后,她并不恋战,迅速退离蚌妖的身边。 他连鸢陆都能轻易制住,却在面对她的时候如临大敌,曦禾心下不解,嘴上却没闲着,“老妖怪,你好像很怕我?” 蚌妖目光一闪,“或许从前怕过你,只是今时今刻,你将要成为我的盘中餐!” ‘餐’字的话音还在林中飘荡,曦禾便见眼前忽然一暗,蚌妖竟已瞬移到她身边,耳边阴风刮过,那双风干橘皮般布满黑筋的手眼看就要掐住她的脖子。 “曦禾!” “莫要分神!” 逐溪和清时的声音交叠响起,曦禾矮身一避,后退数十丈。 “竟然妄图吸食我的力量,且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有了刚才的教训,鸢陆不再使用赤炎鞭,与逐溪齐头攻上。 四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力量震荡之间,身形快若闪电。最先回神来的还是柳莘,一人当先加入了战局,她很聪明,不莽撞出击,只会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助他们一臂之力。 其余弟子见状也纷纷加入战局,效仿柳莘,在保障自己安全的同时,见机出手。 十几个人一起进攻,蚌妖与他们缠斗久了,难免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便是此刻。 “柳莘!” 逐溪猛然出声,柳莘瞬间心领神会,一掌劈向蚌妖头顶的蚌壳,手掌与其相触的瞬间,蚌壳绿光大盛,妖力朝周围震荡而去,径直将曦禾他们掀飞了。 按常理来说,蚌妖的内丹便藏于头顶的蚌壳之中,是他最脆弱的命门,可显然他们眼前这只蚌妖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说了。 “此妖,怕是已有万年修为。”馥萝花在耳边摇晃,清时略带肃然的话从花蕊中传出。 恐怕师父也没料到曳婆湖竟藏了如此一个大妖,曦禾趴在地上,压抑口中血气,鸢陆与逐溪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那些小弟子更是惴惴不安。 “你们这些小娃娃,玩够了就乖乖到小老儿肚子里来吧。”蚌妖拍了拍肚皮,头顶蚌壳的绿光愈加灿然。 清时适时提醒,“小心他头顶的蚌壳,不要盯着那绿光看。” 然而还不待曦禾将此言复述,便见蚌妖头顶蚌壳忽而一开,两个弟子立时被吸了进去,不消片刻,便有汩汩鲜血自缝隙渗出,鲜血顺着他的头发、面容缓缓流淌,流至嘴角的时候,蚌妖伸出舌头贪婪地将鲜血卷了进去。 众人惊叫出声,“啊——” 曦禾眼神一冷,拍地而起,又攻了上去。 “本不欲让你受这些皮肉之苦,打坏了可就不美了,可你偏偏不听话呀。”蚌妖厌倦了打来打去,眼神变得危险阴沉,手心径直凝起一团幽光。 幽光倏尔大盛,照亮了他的半幅阴鸷面孔。 曦禾停在半空,双手结印,金芒自周身汹涌溢出,林中草木摧折,曳婆湖水翻滚,她盯着目含惊异的蚌妖,璨然一笑,轻缓的嗓音中隐隐透着睥睨万物的凌然,“你可知,驭水术吗?” 010 本就强大 十指翻转结印,口中咒语吟诵,金芒霎时冲天而起,似有捅破苍穹之势,整个曳婆湖的水在她挥斥之间尽数冲向蚌妖,像一条蛟龙,似闻一声龙吟之后,金芒直击他头顶蚌壳。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只见蚌妖连一击都未能还手便被‘蛟龙’冲翻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头顶蚌壳瞬间开裂,那两个浑身已被血迹浸透的弟子滚了出来。 鸢陆心中大震,驭水术不过基础术法,却能被曦禾发挥出如此威力,她这百年到底在落日峰发生了什么?明明她不过一个废柴而已啊…… 逐溪虽也震惊不已,但他好像是早有预感一般,他知道曦禾终有一日会强大起来,或者说,在他心中,她本就强大。 眼见众人还在怔愣,逐溪眼疾手快地将两名弟子捞了回来,观其微微起伏的胸膛,当下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他看向同旁人一样怔愣的柳莘,“柳莘,快些带他们回祈神山找师父!” 这些弟子根基浅薄,留下也只是徒增伤亡。 柳莘回过神,愣愣的‘哦’了一声,又朝那方曦禾的背影看了一眼,随即带着那群弟子将浑身是血的两人抬起跃上云头,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蚌妖捂着胸口瘫在地上,头顶蚌壳碎了一地,目光在接触到曦禾平静漠然到近乎神圣的双眸之后,心底深处募地涌出巨大恐惧,这恐惧似是与生俱来,早已刻进骨子里。他当下化作一抹绿光,飞入天际,逃之夭夭了。 整个过程发生太快,曦禾甚至有些恍惚,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刚才那股力量,真的是她发出来的吗…… “他所修术法属阴邪一类,如今月上中天,阴气最盛,对蚌妖大有裨益,此时不宜再追——”清时一句话没说完,便听逐溪一声惊呼,“曦禾!” 清时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却是双脚触到地面,一缕青丝带着馥萝花的香气划过他的鼻尖,紧接着,一抹熟悉的身影自他面前直直倒下,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接。 在视线扫过怀中面容苍白、双眸紧闭的女子时,清时才发觉他已经恢复了原身。 看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男子,逐溪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边伸手边道,“你是上次那个在曦禾院子里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清时半揽着曦禾,后退避过了逐溪伸过来的手,看着曦禾道,“她那一击,体内力量消耗殆尽,我扶着她,你来给她渡些仙力。” 逐溪心道,你那是扶吗…… 心中腹诽,眼下还是曦禾要紧,逐溪依言将手指放于她手腕处,光芒流动间,曦禾眼睫微颤,慢慢醒转。 这甫一睁开眼,还不等逐溪高兴,赤炎鞭便来势汹汹地抵住了曦禾的脖颈。 “你这是做什么!”逐溪欲推开鸢陆,“曦禾可是刚在蚌妖手里救了你!” 鸢陆不为所动,脸上也丝毫没有愧色,厉声逼问道,“说!你到底修了什么邪魔外道!短短百年,进境如此之快,绝不可能走的正途!” 此刻曦禾体内空虚,浑身乏力,打斗中被蚌妖伤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无心与她争辩,“随你如何想。” “是绝不可能还是不愿相信?”逐溪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她既然不行师姐的本分,那他也没必要再尊敬她,逐溪‘哼’了一声,冷嘲热讽道,“前脚才被同门救了,后脚便要取同门性命,祈神山天赋异禀的首席弟子,便是如此?我们尊称您一句‘师姐’,真是叫到狗耳朵里去了呢。” “你——放肆!”鸢陆携怒瞪向逐溪,后者不躲不避,半点往日的恭敬也无。她眸光一闪,幽幽开口,“说来也是,若是大师兄尚在,首席弟子绝不会是我,你说是吧,曦禾。” 若大师兄尚在…… 曦禾垂在身侧的手倏然一紧。 清时能明显的感受到怀中女子克制不住的轻颤,他袖中银芒一闪,淡淡开口,“你的鞭子,有些碍眼。” 那银芒一闪而过,甚至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周遭也并无任何力量波动,赤炎鞭已被清时的匕首拦腰截断。 那把匕首鸢陆很熟悉,毕竟是曾经抵在她脖颈处的东西,如今竟是又断了她的赤炎鞭。 她的表情瞬间崩裂,眼中掠过一丝杀气,“找死!” 眼下曦禾毫无反击之力,清时自是更不用提,而逐溪向来不是鸢陆的对手,若鸢陆全力一击,一招击毙三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逐溪往后一跳,“你你你、你竟连我也想杀了!” “曦禾勾结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放跑蚌妖,而你助纣为虐,我身为你们的师姐,自然是要替祈神山清理门户了。” 清·来历不明·邪魔外道·时,自觉对号入座。 逐溪暗暗叫糟之际,忽闻一声带着疑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鸢陆师姐……你们在做什么?” 是柳莘又回来了。 睨了一眼柳莘,鸢陆收了周身杀气,她又不是杀人狂魔,自是不能来一个杀一个。 逐溪自知逃过这一劫,柳莘功不可没,虽是责怪的话,却带着高兴的语气,“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实在担心师兄师姐们的安危,便……半路折回来了。”她有些紧张,又隐隐带着一丝震惊,“那大妖呢?不会是被曦禾师姐……与鸢陆师姐杀了吧。” 柳莘本意是问蚌妖是不是被曦禾杀了,在观察到鸢陆不善的神色之后,聪明地把她也加上了。 “跑了。”鸢陆冷声道。 “那我们怎么办呀,他不会再去害人性命吧……” “若不斩草除根,定然会有更多生灵惨遭毒手,只能回祈神山禀明师父再拿主意。”纵然鸢陆已是六界之内同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但三千岁的天赋异禀,与不知一万岁还是两万岁的蚌妖比起来,又岂止是渊壑之别。心中便是有再多不甘,也不敢逞这个英雄。 “先离开这里吧。”清时扶起曦禾,一旁的柳莘见状也连忙上前搀扶。 谁知曦禾刚接触地面便两腿一软,若不是清时动作快地将她捞在怀里,只怕又得摔一次。 “走不了了。”连摇头都极其费力,可见这回亏损得厉害。曦禾心安理得地倚在清时胸口,声音低弱地几乎只能他一人听见,“我戴了你一路,如今你回报的时候到了。” 逐溪见清时面色并不十分得好,以为他并不乐意抱着曦禾,欲上前接过,谁知清时再一次避过了他的手。 “毕竟男女有别,还是将曦禾交给我……” “嗯?”清时似有不解,打断了他的话,“男女有别?” 那意思,你不也一样? 逐溪领悟了清时的意思,可是他、他是男子吗?啊,就算他是,但他也是曦禾的师兄啊,他俩堪比亲兄妹的情谊,自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可比的! “曦禾!你自己来说!你要谁抱!”他信心满满。 真尼玛坑爹啊。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那该死的胜负欲? 011 山洞 她都全身脱力快成瘫痪了,逐溪竟然还在这里扯些没用的淡,果然是没事找抽型的。 但说到底,也是为了她考虑,曦禾平复了下心情,一句话便将攒了好久的力气用尽了,“师兄,放宽心,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清时似是极满意这个答案,“劳烦仙君驾云。” 信心满满的表情在逐溪脸上一寸寸龟裂,为什么! 他回过身抓住柳莘的肩膀,表情浮夸,似要字字泣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师妹不选我?为什么?你说啊,你说啊!” 柳莘艰难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见逐溪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声音悲切,“我不听,我不听!” 走出几步的清时身形停住,并未回头,传来一道虚弱却透着恶狠狠的女声,“再演,就撕烂你的嘴。” 浮夸的表情瞬间收住,逐溪摸了摸鼻尖,“走吧。” 柳莘抽了抽嘴角。 此时鸢陆早就拿着她那两截赤炎鞭跃上云头不见了踪影。 星光在两侧闪过,云团上的四人静默无言。 曦禾没力气说话,清时不爱说话,逐溪不敢说话,柳莘是不知道说什么,无聊间随手扯了一点云絮在手里胡乱捏着什么。 不知行了多久,曦禾又有些昏昏欲睡之际,忽闻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四人欲躲已是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一道闪电击中他们所在的云团,登时云消雾散,几人瞬间开始极速坠落。 闪电击碎云团的瞬间云雾缭绕,看不清周围,逐溪凭借感觉,朝曦禾的方向捞了一把,等他迅速落地,看清怀中女子之后却傻了眼。 “……柳莘?怎么是你!” 柳莘也急切开口,“逐溪师兄你怎么接我呀,你应该接曦禾师姐才是!也不知他们掉哪去了……” 逐溪何尝不知道该接曦禾,他急地直跺脚,“我明明就是往曦禾的方向去捞的,可谁知道怎么就捞成了你。” “我这不是也想捞曦禾师姐么,谁知他们下坠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柳莘垂下头,揪着衣角。 他们二人皆有仙力在身,下坠速度可以随意控制,而曦禾与清时二人一个力量亏损殆尽,一个力量消失全无,一旦脱离云团,自然是急速下坠。 逐溪几欲以头抢地,“该不会……” 已经被摔成肉饼了吧…… 差点就成肉饼的曦禾是被冻醒的,眼睫与头发上满是碎雪。她一袭红衣趴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如雪海中的一瓣红梅,随时可能被风雪湮灭其中。 想起跌落云团之时,清时是与她在一处的,曦禾艰难起身,拍了拍身上落雪,身形摇晃地朝四周看去,然而入目皆是一片刺目的白,似乎无边无垠,却半点不见清时的踪迹。 “不会是被雪埋住了吧?” 伸手挡在眉骨处,她又四下巡视一遍,心道自见清时至今,他一直就一身白袍,平日里无事她或许还能欣赏出几分举世皆浊他独清的气质风骨,可如今身处雪地,才真是犯了大难。 哪哪都是白,叫她怎么找? 曦禾蓄了一口气,试探着大喊了一声,“清时——” 除了凛凛北风,无人回应。 跺了跺有些僵硬的脚,曦禾心道她得动起来,再站下去她会被冻成雕塑的。虽然力量还未恢复,但好在体力恢复了一些。她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寒风刺骨,直刮得人脸生疼,曦禾俯身撕下裙摆处的一角玄色流光纱遮在面上,才稍稍好些。 她边走边喊,一直到嗓子快喊废了,都没发现清时的踪迹。 这人指定上辈子和她有仇,要不然怎么碰上他就没好事呢! 走了半晌实在是走不动了,曦禾瘫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雪扔了出去,却在雪球即将脱手之际,她瞥见了指缝间的一细缕头发。 这缕头发若是被生扯下来自然是极疼的,而她此刻毫无感觉,必然不是自己的头发,所以那就只能是…… 曦禾猛地偏头一看,果不其然见到了清时那张便是双眸紧闭也依旧圣洁无双的脸,以及……头顶稍微秃了一丢丢的头皮。 “呃……罪过罪过。”她连忙将清时从雪里刨出来,紧接着把手里的那几根头发给他‘按’了回去,又将旁边的头发拨了一点过来,眼看他的头发几乎恢复原样,曦禾终于放心地开始叫他。 “清时,快醒醒!清时?”曦禾连推带叫,视线扫过他已有些微微发青的脸,她心下一沉,莫不是冻死了吧…… 手指探了探鼻息,在感受到清时微弱的气息之后,曦禾松了口气,当下将他背了起来。眼下还没冻死,保不齐一会儿就冻死了,她得赶紧找个能避风雪的地儿。 “若不是每月还得靠你的‘灵药’,我才懒得管你!”曦禾背着清时,行走愈发艰难,可说完这话,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叹了口气,“算了,我能有如今的进境,说来也都是因为你,尽管这可能不会长久,但我仍感激你所带给我的体验和经历,此一遭便算是我报恩了,只求你这‘恩’不要让我报太久,早点醒过来减轻我的痛苦才是……” 清时的头静静垂在她颈侧,头发垂落而下,一时也分不清是谁的。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等你醒来一定要将真正的解药给我,如此才不枉费我今日舍命背你之恩。只是我从前去人间界时,曾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过,但凡男女流落荒野雪地,定然会寻到一处山洞,现今你我具在,就差山洞了……” 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顺着风雪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日月数次轮转,久到曦禾双腿麻木、几近绝望,才终于在前方见到了一处黑漆漆的洞口。 曦禾眼含热泪,“说书先生诚不欺我!” 耳边风声萧萧,天上大雪簌簌,她加快速度走进山洞,先把清时放下,而后想了想他教她的咒语,屏气凝神,捏了个火诀甩在地上。 体内才聚起的力量微薄,连带这火苗也弱得很,但好歹聊胜于无。 此处山洞隔绝了外面的风雪,曦禾也微微放松下来,瘫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多日的劳累以及体内的空荡导致她这一放松下来,眼皮也突然变得沉重,可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睡。 拖着麻木僵硬的双腿,她将山洞近处的枯枝烂叶尽数堆在了火苗上,火势一下子旺了不少,突然的温暖更加卖力地召唤她的瞌睡虫。曦禾逼迫自己打起精神,又起身将清时移得离火堆近了些,俩手开始快速搓他的掌心。 一身碎雪在火堆的烘烤之下全成了湿气浸在衣袍上,清时的脸色似乎更不好了。 想了想,曦禾将清时的外袍长靴尽数褪下,放在一旁石头上烘烤,只留了他最内一件薄薄的里衣,又将手放在火堆旁,等烤热了就贴在清时俊美而苍白的脸上。 如此来回数次,但似乎收效甚微。 咬了咬牙,她开始伸手解自己的腰带。 012 捉弄 玄色流光纱与殷红色裙摆被扔在石头上,和雪白衣袍混在一起,像冰与火的融合,明明无法共处,却又分外和谐。 曦禾也只剩了一件里衣,她将清时抱在怀里,打了个冷颤,“如此还不行的话,那我可真就没办法了……” 越来越低的声音渐渐于山洞中消散,枯枝在火中的噼啪声也渐小,似乎天地都在刹那间静默,只剩两道轻轻交叠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时是在一阵胸闷中醒来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再往下看去,顿时眼睫一颤,猛然闭上眼。 视觉关闭了,听觉和触觉便分外灵敏。 他能听见女子清浅的呼吸声,更能感受到自她身上传来的柔软与温暖。 还有一股熟悉的清冽,那是馥萝花的香气。 不用看脸,他也知道身上女子便是曦禾。 两人毫无缝隙的贴合使得清时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两只手抬起又放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眼睛睁开又闭合,闭合又睁开,他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漆黑的夜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只借着洞外雪光静静望着洞顶,无论身上闭眼酣睡的人如何翻来覆去地折腾,他也再不敢往下看一眼。 直到天色初晓,睡足了的曦禾才终于依依不舍地睁开眼。 “睡够了,便下去。” 直到脑袋下的胸腔微微震动,曦禾才彻底清醒,意识到清时正在她身下,连忙一骨碌坐了起来。 随意拨了拨碎发,她看上去若无其事,“醒了便好。” 清时也随之坐起身,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目光在胸前的一块莫名水渍处一顿,抿了抿唇,便迫使自己移开目光。 见状,曦禾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顿时破功,面色倏尔一红,悄悄偏过头摸了摸嘴角。 脸红不过一瞬,她又将头转过来,淡定开口,“我可是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将你救活,作为报答,我私以为你应当将我身上的毒彻底解了。” 清时未语,只是在抬眼看她的瞬间,又将极快地目光收了回去。 曦禾皱眉,“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的恩人!若不是我,你早冻死在雪地里了——” 一句话没说话,便被衣裙兜头罩下,曦禾心头火气更甚,“我累死累活救了你,你就是这般报答我?早知如此,就该把你的头发拔光,然后看你挨冻不管你!” 越说越气,她一把扯下头上的衣裙,却因动作太大,波及到了身上的衣衫,随即感到肩上一松,而后胸前一凉。 曦禾低头一看,猛地将衣裙抱在胸前,背过身去急急说道,“你快将眼睛闭上!” 清时早在她扯下衣裙的时候便转过了身,他拿起自己的衣袍,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空气一瞬间静默,莫名的气氛在二人中间丝丝流转。 小衣掉在了曦禾脚下,她慌忙伸手去捡,却不知哪里忽来一阵风,将小衣吹跑了一点儿。曦禾一边抱着衣裙挡在身前,一边弯腰去捡,却还是差了点儿距离,她只得上前一步,悄悄挪动的时候下意识往清时那边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的功夫,等她再回过头,便见那小衣飘飘悠悠却速度极快地被吹到了山洞更深处不见了踪影。 “我的……衣裳!” 闻得曦禾这一声又急又窘得惊呼,清时偏头看去,却也只来得及草草看了一眼,便眼睁睁看她的那件‘衣裳’不见了踪影。 意识到不对劲之后,曦禾迅速将衣裙套在身上,一撩头发便要朝洞内走去,“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 清时也已经穿戴完毕,他抓住曦禾的手腕,神色浅淡,“此地安危不明,里面更是不知是何光景,不易贸然闯入。再者我瞧那衣裳也不大,穿与不穿想来也没什区别——” “你、你懂什么!”曦禾只觉一股热气直逼两颊,解释又解释不清,眼中闪过一丝羞恼,欲甩脱清时的手,却无意勾住了他的头发,只见那缕她‘按’回去的头发再次出现在自己手心。 清时看了眼那缕头发轻易便被扯下来的头发,又想起方才她说的什么‘拔光’之类的话,心下明白几分。 果真还是应了那句话,是你的(罪行)就是你的(罪行)…… 嘴角一抽,曦禾将头发塞回清时的手里,神色真挚,“我如果说是头发先动的手,你信么?” 清时就那样静静地将她看着,生生将她看出了几分心虚之色,才作罢。 “那你先在这儿缅怀一会儿,我必须进去看看。”说完,曦禾便步伐飞快地进了山洞更深处。 她必须得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捉弄她! 走起来像是没有尽头,越往里走,气温越低,曦禾搓了搓胳膊,将之前扯下来的裙摆哆哆嗦嗦地戴到脸上。 “回去吧。” 冷不丁一声在耳边响起,曦禾回头一看,清时竟是一直跟在她身后,脸上也结了一层薄霜。 “不、不行,我一定要、要拿回我的衣裳。”冰冷刺骨,曦禾已经被冻得牙齿打颤,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先、先回洞口等我。” 清时不解,不过就是一件衣裳,他大致瞥见了一眼,看上去又小又薄,穿上也不会暖和到哪里去。 “你力量恢复了多少?” 经他这一提醒,曦禾才想起自己体内是有清时力量这一回事的,她闭眼一瞬,而后惊喜开口,“差不多六七成了!” 淡金色的光芒在周身流转,体内寒气霎时消退,曦禾随即抓起清时垂在身侧的手,动作十分自然。光芒自两人掌心处蔓延,清时脸上的薄霜尽数消退。 “如何?”曦禾问他。 清时的目光在二人交叠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还不待他说话,便听几声冰碴摩擦得‘咔咔’之声,便见脚下地面有凝结成冰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曦禾带着清时后退几步。 随着声音由小渐大,结冰面积也越来越多,最后冰霜席卷四周,俨然成了一处冰洞,洞顶满是闪烁着七彩之色的冰棱。 山洞变冰洞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快到俩人再反应过来之时,已然站在了冰面上。 “你看那儿。”清时指着某处。 013 雪妖大人 顺着清时的视线,曦禾望去。 只见前方几块七彩巨冰堆起来足有一人高的冰台之上,有无数根细长冰棱向上托举着一方透明冰晶,异彩闪烁。 曦禾仔细看着那冰晶,“那似乎,是个盒子,好像还有东西……” 该不会她的衣裳就在里面吧! 念头刚冒出来,曦禾便要上前打开那冰晶盒子,然而她的脚刚刚踏出半步,洞顶的一个冰棱毫无征兆地急速脱落,直直的刺进她方才落脚的冰面,裂纹遍布。 若不是她收脚及时,这冰棱刺穿的就是她了! 黑纱覆面的曦禾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中凝起细碎的冰碴,“是谁在此装神弄鬼,还不速速滚出来!” 四周静默,毫无回应。 “不出来,我便亲自‘请’你出来。”曦禾不再废话,指间透出一抹光,一道金芒急速朝冰晶盒子飞射而去,在距离盒子微毫之时,金芒倏尔消散,而那盒子像是有所感似的,竟开始微微震颤。 它一颤,连带着整个冰洞都开始微微震动。 两人身形在震动的冰面上摇晃,曦禾抓着清时的手又紧了紧,头顶不断响起‘咔咔’只声,清时抬头一看,竟是洞顶的冰棱都断了,像是有意识般地纷纷朝他们刺来! 他神色一凛,曦禾脸色也难看起来。 两人四处躲闪,略带狼狈。这若是被刺中了,定会被刺个对穿。 一把揽过清时的腰,曦禾看准时机旋身而起,脚尖在密集下落的冰棱上轻点,左闪右避,浮于半空。 眼见冰棱全部刺进冰面,洞内逐渐恢复平静,两人落回冰面。 “还真是诡异得很。”曦禾谨慎地打量四周。 话音刚落,一阵风过,雪花漫天。 在四目睽睽之下,漫天落雪当中,一个白衣白发,甚至连眉毛和睫毛都是雪白的女娃娃叉着腰,气势十足地缓缓降落。 曦禾对于‘气势十足’四个字并没有什么意见,如果她能将腰间围着的东西还给她的话。 “尔等小贼,胆敢觊觎你雪妖大人的宝物!”看着下方那二人一呆滞一复杂的眼神,她自认是自己的出场过于炫酷,才会导致如此效果。 幼娘内心‘嘁’了一声,一看这表情就知道这俩人就没见过世面,就这点见识还敢来她的洞府偷东西! “今日雪妖大人心情好,不与你们这俩小贼计较,速速逃命去吧。”她自认老成而慈悲地挥了挥手,稚嫩的女声在洞中飘荡,两人终于回过神。 此时此刻,清时才终于明白了曦禾执意要将那衣裳拿回来的原因。 他清咳一声,视线迅速从那方绣着什么花样的藕荷色衣物上移开。 “小贼?我看你才是小贼!”曦禾瞪着她,一撸袖子两手叉腰,“小娃娃牙还没长齐就敢偷东西了,再说,你偷了也用不上,你归还于我,我马上离去。” 幼娘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东西,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我如今用不上不代表以后我用不上!” 扑哧一声,曦禾捂着肚子笑出了声,“还系在腰上,你怕是连怎么用都不知道,哈哈哈……还扬言要用,哎哟不行了,笑死我了!” “谁说我!不!知!道!”幼娘呲着一口小白牙做出凶狠的样子,又上下扫视了曦禾一圈,在她胸前稍稍停顿,便开始嘲笑,“倒是你,这般年纪还这般光景,想来用不用也是无所谓的吧!” 语气稚嫩,说的话可真真是恶毒至极! 曦禾的笑顿时僵在脸上,眼神危险的眯起。恍然发觉清时还在场,而对方垂眸静默,一副‘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的模样。 像是胜利品似的,幼娘将腰间的小衣扯在手里上下抖动,“本大人看上你的东西是你的荣幸!” 抖动的动作太过显眼,以至于清时甫一抬眼,便看清了那上面的花样——馥萝花枝。 鼻尖隐约又传来那阵熟悉的清冽香气,他再次垂眸凝神。 “咦!你耳朵怎么这么红?”雪幼娘指着清时。 后者一副老僧入定,不染红尘的模样,淡声道,“洞中寒冷。” 此刻曦禾竟有了一种羞愤欲死的感觉,她将矛头对准雪幼娘,“你想要便送你,只是我也要取你一件东西!” 她再次朝那水晶盒子进攻,幼娘侧身一挡便将曦禾挡了开去,两人一来一回,金芒与雪花碰撞,那冰晶盒子又开始震颤,而此时幼娘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异样之感。 趁着她捂着胸口愣神之际,曦禾眼疾手快地将冰晶盒子捞在了怀中,旋即飞身退回原处。 抱着盒子,曦禾一脸得意,心道我还整不了你个熊孩子! 她怎会如此轻易便能拿到主人亲手放置的冰晶盒子?! 幼娘始料未及,她眼中划过一抹错愕。 “如何?认输吗,雪妖大人。” 上一刻还错愕的幼娘瞬间变脸,她只微一扬手,洞内随之平地卷起一阵狂风,暴雪充斥其中,绞碎了满地冰棱,语气森冷,“敢动我主人的东西,找死!” 曦禾有些心惊,这雪妖看着不过七八岁孩童模样,却不料真正实力如此恐怖。 躲是躲不过了,只能赌一把! 眼看狂风暴雪呼啸着已逼至身前,曦禾将冰晶盒子挡在身前,高声道,“要毁便一起毁了吧!” 心知她看重这盒子,曦禾本欲以此威胁,然而幼娘丝毫不为所动,她一声冷笑,“呵,你以为主人命我在此守护的是什么?上古神器岂会被我一击损毁,被毁的只有你的命!” 清时心头一跳,眼看冰晶盒子已经被卷了进去,他迅速上前也只来得及抓住她掉落的面巾。 只呆愣了一瞬,便见那蚕蛹般层层叠叠的狂风自内而外射出道道金光,数道金光将其割裂开来,狂风霎时消散,只余半空中一道殷红身影被金光包裹其中。 幼娘瞪大眼睛,已经惊愕非常,“她怎会……毫发无损?!” 墨发无风自动,衣裙猎猎作响,一把冰为骨、雪为面的扇子,缓缓于曦禾身前展开,每多展开一寸,冰洞的震颤便多一分。 到最后,洞中光芒大盛,缓缓聚成一道光柱冲破洞顶,穿透星月天,朝荼灵域而去。 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曦禾伸出手,那扇子缓缓落于她掌心,在握住它的刹那,无数幻影残片在脑海穿梭碰撞,汹涌的力量像是抑制不住般在体内急速流转,她紧闭双目,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清时道,“快放开它!” 014 玉荆扇 曦禾无意识地松了下手指,扇子脱离她掌心的瞬间光芒全消,一人一扇径直坠落。 清时上前接住了曦禾,而幼娘则忙不迭地伸出双手接住扇子,却在看清曦禾面容的瞬间呆住了。 她喃喃出声,“主人……” 难怪玉荆扇会有反应,而她也心有所感,原来是主人回来了! “一万年了……主人……” 曦禾才将脑海中纷杂的光影摒除,便见方才还恶狠狠要取她性命的雪妖泪眼婆娑地朝她跪行而来,神情像是被人遗弃已久的小狗,一双大眼睛透着一股可怜,“主人……玉荆扇幼娘守护得很好,幼娘没有辜负主人的信任……幼娘这便将神器呈给主人。” 说着,她擦了擦眼泪,依旧跪在地上,将玉荆扇上手举过头顶,呈在曦禾面前。 主人?神器?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呀?”曦禾望向清时。 幼娘低垂着头,抽抽嗒嗒地道,“主人,幼娘、幼娘没有在唱,幼娘在哭哇主人……” 清时摸了一下曦禾额头上的一道小伤口,声音放低道,“大致是你的血偶然沾到了玉荆扇上,所以神器认主了,连带着守护神器的雪妖也认了你为主。” 说完,他又缓缓补了一句,“你倒是个运气好的。” 半晌,曦禾才彻底回神,她这哪里是运气好,简直是运气爆棚哇! “这、这果真是上古神器?” 幼娘以为曦禾这话是在说这把玉荆扇是假的,她当下心神大震,面上瞬间褪尽血色,眼泪流得更凶了,“这是……假的么?幼娘辜负了主人的信任,连神器被人掉了包都不知道,幼娘……甘受天诛!” 她一个头磕在地上,额头瞬间多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眼中一片灰败,“幼娘甘受天诛。” “你做什么!”曦禾赶忙拦住了还要再磕的幼娘,“我没有说这是假的。” “不是假的……那太好了!” 听得这话,幼娘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再次恭谨地呈上玉荆扇,“幼娘幸不辱命。” 看着幼娘手上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玉荆扇,曦禾试探着将其接过,却并没有之前那种力量汹涌快要将她撑爆的痛苦,反而握在手里舒服得很。 想来是神器力量过于强大,她如今还不能轻易驾驭,拿在手里把玩倒还行,若真是用其与人打架,她受到的反噬痛苦并不会比对方小。 半躺在清时怀里,曦禾丝毫没有觉得不妥,她看向此时乖巧至极的幼娘,“你是守护这把玉荆扇的雪妖?” 幼娘连连点头,小嘴一瘪,眼中又蓄了两泡泪,“是主人命幼娘在此守护的,主人不记得幼娘了么……也对,毕竟一万年了,主人忘记小小幼娘也是正常……” 她越说越委屈,眼看又要‘哇’地哭出来。 一万年…… 曦禾神情复杂,她如今才不过千余岁,如何在万年前便让她在此守护,想来是洞中岁月寂寥,这孩子指定是憋出什么毛病了。 倒是一旁的清时接话了,“那你主人当年是如何将玉荆扇交于你的?” “万年前的一天,主人忽然来到极地冰窟,亲手将神器放置在琉璃台上的冰晶盒子里,并且命幼娘一生一世守护在此,谁也不能擅自取走,除非主人亲自归来。”幼娘说着又开心地笑起来,“如今终于等到主人了!” “极地冰窟?极地冰窟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六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曦禾像是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表情十分惊讶。 “你没听说,有什么稀奇。”你没听说的不是多了,清时无视曦禾瞬间咬牙切齿的表情,又接着道,“我曾在书中大致看到过,据说极地冰窟是万年前因神魔大战而在六界之内损毁消失,如今看来,不是消失,而是被人布了结界,却恰好被你我闯入。” 看在方才她即将被卷进去之时,清时还是十分仗义地伸手去拉她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他言语之间对‘恩人’的不敬了,曦禾大度地想。 “不是的。”幼娘严肃摇头,“不是‘恰好闯入’,是因为主人是主人,所以主人的结界不会阻拦主人。” 左一句‘主人’,右一句‘主人’,叫得曦禾脑瓜子疼,“所以,那我们该如何出去呢?” 那蚌妖之事还不知如何,他们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 “直接走出去就可以哒。” 曦禾指了指身后的人,“怎么可能!我当时背着他走雪地里走了好久,都没走出去,我现在脚还疼呢。” 清时的视线在她脚上一顿。 幼娘苦恼地挠了挠头,她也不知道原因,“那幼娘带主人出去吧。” “那敢情好。” 三人起身欲走,幼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诶呀’一声,连忙跑回琉璃台那儿撅着小屁股东找西找,终于在一堆碎冰中拎起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献宝似地扬起手,“你看主人,幼娘将你的唔唔唔——” 也亏得曦禾身手矫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捂住了幼娘的嘴,压低声音,“闭嘴吧,小祖宗!” 幼娘可怜地眨了眨眼,曦禾无奈松开手,刚欲说些什么,便听‘咚’一声,幼娘再次跪倒在地。 “主人是还在生幼娘的气么?幼娘有眼无珠,没有认出主人,不然借幼娘一万个胆子,幼娘也不敢捉弄主人……”快速说完,她又小心翼翼地瞄了曦禾一眼。 “你这什么毛病?膝盖骨没发育好?动不动往地上跪什么。” “主人……”幼娘红着眼睛吸着鼻子,看着很是可怜。 无奈叹了口气,曦禾拎着她后脖颈的衣裳将她拽了起来,又伸手拍了拍她膝盖上沾上的冰碴碎雪,“我不生气。” 幼娘顿时开心了,将手中衣物又是一抖,“主人不生幼娘的气了,幼娘亲手帮主人穿——” “拿来吧你!”曦禾将其一把扯了过来塞进袖子里,“熊孩子!快带路。” 幼娘瘪瘪嘴,“是,主人。” 三人走出洞口,呼吸之间便从冰天雪地的极地冰窟到了林木葱郁的祈神山脚下。 曦禾深吸一口气,“可算是活着回来了。” 这一口气没吸完,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喊道,“曦禾!” 上一瞬还在半山腰,下一瞬逐溪便已经到了她面前,抓着她的肩膀泪眼朦胧道,“我就知道你会活着回来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见逐溪如此为她担忧,曦禾也不禁微微动容。 “凡人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这个祸害肯定是要遗留千万年的!” 动容的神情在脸上卡壳,曦禾一把甩掉了逐溪的手,就知道这货是来浪费她感情的。 015 师叔主 “有事说,没事滚!我还等着去见师父呢。” 逐溪嘻嘻一笑,“师父闭关了。” “师父又闭关了?”自从她被大师兄捡回来之后,也就拜师当日见了师父一面,还是远远地见的,排在弟子最末,连师父长什么样子都没怎么看清。之后的千百年时光,面见师父的机会并不多,也就是在考察功课和重大典礼上才能遥遥瞧上一眼,其余时间,师父都用来闭关了。 怪不得六界皆传,祈神山主普元真君是比星月天上的天帝修为更加近神的上仙。 “如果你是想和师父说蚌妖的事,那还是算了,鸢陆早就回禀完了,而且师父也已经上报星月天,天帝立即降了谕旨,妖皇领了治理疏忽之罪,自请协助仙族共同追捕那妖族的败类——蚌妖。” 曦禾其实是想和师父说一说极地冰窟以及玉荆扇的事,然而眼下师父闭关,只能容后再提。 “如此也好,那蚌妖本来就不是我等小仙能对付的,移交星月天最好。”曦禾点点头,有天帝出手,想来不日便能将蚌妖捉拿归案。 “咦?这是谁家孩子?”逐溪发现了曦禾身后的幼娘,见她全身雪白,眼中透着稀奇。 曦禾提醒他,“你再好好看看。” 逐溪的视线在幼娘身上绕了一圈,眉头一皱,“你是妖族?” “是又如何!”幼娘俩手一叉腰,从曦禾身后出来,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还不速速来拜见雪妖大人!” “熊孩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还‘大人’,笑死人了。”说着,逐溪哈哈大笑起来。 “微末小仙,竟敢嘲笑雪妖大人!”幼娘只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逐溪那大张的嘴倏然闭合,一口气没喘出去差点憋死,咳了个面红耳赤。 清时忍了忍算是忍住了,而曦禾就没这么厚道了,接着逐溪戛然而止的笑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不是每一个祸害都能遗千万年的,我看你这个祸害,就有、就有早夭的征兆,哈哈哈……” 见她主人笑得这么开心,幼娘觉得自己干得漂亮,把头埋在曦禾腰间乖巧地蹭了蹭。 逐溪瞪了幼娘一眼,涨红着脸上蹿下跳,指着自己的嘴来回比划,那意思他有话说。 曦禾笑够了,“幼娘,给他解了吧。” “是,主人。”幼娘隔空点了一下,解除了禁锢。 “可憋死我了!”逐溪用力咳了几下,像是回过味来,“她刚才叫你什么?主人?” 虽然妖族也是在天帝管辖之内的,但两族之间摩擦不断,嫌隙不浅,妖族鄙视仙族进境缓慢,仙族不屑妖族修行有限,总而言之,双方谁也瞧不上谁。 如今曦禾竟私自带了一个雪妖回祈神山,若是被鸢陆知晓,又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不错,幼娘已认我为主。” “你可想好了,妖族身上的气息与我们可是很不相同,鸢陆可比我厉害,根本不用你提醒,一个照面她就能看出你这幼娘的身份。”逐溪抿了抿唇,看了眼清时,“你这一个都没解释清,又带了一个。”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下山招兵买马去了。 逐溪说的也不无道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别回去了。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如今师父闭关,我也没办法禀明情况,鸢陆见了我定然又要生事,那我们就先不上去了,等师父出关我再回来。” 言罢,曦禾一手拉一个,另外两人也十分顺从,三人转身欲走,却被逐溪叫住了。 “这怕是不行,你踏入祈神山的地界,师父必然知道你回来了,而闭关前师父已经答应了妖族的二皇子,待你一回来便让你去见他。” 曦禾皱眉,“妖族二皇子?见我?” 这都哪儿跟哪儿? 逐溪摇头晃脑,“蚌妖的事一出,妖皇很是没有面子。” “然后呢?” 他继续摇头晃脑,“然后妖族二皇子来了祈神山。” “所以呢?你一口气说完行不行?”曦禾有些着急,她开始撸袖子,“我一心做个温婉女仙,偏偏某些欠抽的人总不给我机会!” 逐溪条件反射般抱头,“别别别!我说我说!” 清时忽然出声,“我猜二皇子知晓是祈神山的弟子发现了蚌妖,所以来了祈神山,又从当日跟随前往的那些弟子口中听闻了你是如何与蚌妖一战的,故而,指名要见你。” 逐溪连忙点头,以此印证清时猜得一丝不差。 “这怕是……来者不善了。”曦禾心里有点犯嘀咕。 聪明的人都会抓住表忠心的机会,显然幼娘就很聪明,十分狗腿道,“幼娘会一直保护主人的!” 逐溪乐了,逗她道,“那可是你们妖族的二皇子,你不怕?” “嘁,他祖爷爷都得叫本大人一声姑奶奶!”幼娘十分傲娇地将头一歪。 “如此说来,在妖族你的辈分应是极高了?” 瞥了眼逐溪,幼娘道,“那是自然。” 逐溪一愣,继而开始沉眸思索,忽的眼神一亮,“你的辈分高就代表曦禾的辈分高,曦禾的辈分高就代表我的辈分高。你叫曦禾主人,而我又是曦禾的师兄,所以我就是你的……师叔主!来,幼娘,叫一声‘师叔主’听听。” 幼娘:“……” 清时:“……” 曦禾:“……” 神特么师叔主,她真是被逐溪的逻辑和脑洞打败了。 “说正经的,曦禾,今日你真的得随我回去。” 师命不可违,她自然知道。清时怎么都好说,而幼娘身上的妖族气息浓郁,便是留在山脚也很快会被山上弟子发现,更别说带她上山了。 “幼娘,不如我先将你安置到别处……” 曦禾一开口,幼娘便明白了她的顾虑,她道,“主人不必忧虑,幼娘可以栖身在玉荆扇中,保证一丝气息都不会外泄。” 闻言,曦禾眼神一亮,“甚好甚好!” “什么?什么扇?你们说什么扇?”逐溪掏了掏耳朵,“来来来,再说一遍,我看看是我聋了,还是你们疯了。” 016 冒犯祖神的下场 “玉——荆——扇!”幼娘一字一顿,抱胸看向他,“怎么样,吓破胆了吧!” “哪把玉荆扇?” “六界之内还有哪把扇敢称‘玉荆’?”幼娘反问他。 “上古神器玉荆扇?传说中掌六界战事、司八方众神的司神殿之主——战神手里的那把?”说到最后,因为不可置信,逐溪都破音了。 曦禾拿出玉荆扇,“这把扇子的主人,原是那位上古战神?” 她看了看清时,见他神色平淡毫不意外,曦禾道,“你当时就知道了?” 正如幼娘所说,六界之内还有哪把扇子敢称‘玉荆’,在极地冰窟听见‘玉荆扇’三个字的时候,他便已知晓。 清时轻浅的音色中带了一丝劝人向学的诚恳,“多读两本书,你也能知道。” “……”好吧,她确实对上古史没什么涉猎。 盯着曦禾手中冰骨雪面、光华流转的玉荆扇,逐溪吞咽了一下,眼神直勾勾地,“别说,你们仿得还挺像,我差点儿就信了。” 之前在冰窟中,曦禾怀疑玉荆扇真假的时候,幼娘恨不得把自己磕死在地上,此刻她只想摁着逐溪的头,把他磕死在地上。 眼见幼娘又要搞事,逐溪连连后退,“这可不能怪我不信,六界谁人不知跟随战神披荆斩棘的四大神器早在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中随着战神一起殒落了,玉荆扇便在其中。” “竟然咒我主人殒落!” “我哪里咒她了,我说的战神,《上古史》中的战神!” “我主人好生生站在这,你竟说我主人殒落,这还不是咒?!” 曦禾咂舌,心道这孩子对她的误解有点儿深呀,她一个祈神山废柴和传说中荼灵域的第一战神那是一点边儿也沾不着哇。 啊不对,她俩还是沾点边儿的,比如说,性别一致。 就在曦禾找到了自己与战神的相似之处而微微自得的时候,逐溪却笑弯了腰。 “哈?你说曦禾是谁?”他瞠目结舌,而后扶着腰大笑不止,“她若是战神,那我便是万物始祖!” 一听这话,幼娘欲教训逐溪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神色,果不其然,天空瞬间流云变幻,一道刺目白光闪过之后,雷声轰鸣,泛着青紫的天雷迎头劈下,眼看就要劈到逐溪身上,他愣愣地望天似乎被吓傻了,未做丝毫防御。 曦禾见状,忙凝起一个结界甩到了逐溪身上。 天雷不可躲避,否则一击不中,二击只会威力更大,直到击中为止。 青紫色的天雷带着令人心神巨震的气势劈上了曦禾的结界,电光火石一瞬间击碎了结界,发出巨大轰鸣,浓烟滚滚。 在幼娘全力相护之下,曦禾仍觉一阵心悸,看了眼清时,便见他也捂着胸口,微微蹙眉。 “主人!” 曦禾摸了摸幼娘的头发,以作安抚,“我无事。” 待浓烟缓缓消散之后,逐溪面容漆黑、头发爆炸地出现在几人面前,他甫一张嘴,便有一阵浓烟逸出,一口白牙分外显眼。 幼娘笑得在地上打滚,“天道有灵,这便是你冒犯祖神的下场!” “吓死我了,曦禾。”操着一口声音又低又哑的大烟嗓,逐溪呆呆地转动眼球,半晌才将视线转到了曦禾身上,“我还以为,这是我冒犯你的下场。” “就这下场,凭着你这些年冒犯我的次数,你还能喘着气和我说话?” 曦禾又笑着骂了他几句,幼娘在一旁看好戏,场面滑稽又欢乐。 只有清时,看向曦禾的视线多了几分探究。 幼娘化身一片雪花栖身玉荆扇上,曦禾又将清时变作馥萝花挂在耳环上,与逐溪一同上了山,路上所遇弟子的视线大多被形容滑稽的逐溪吸引了过去。 他强颜欢笑,一边对着向他们行礼的师弟师妹颔首,一边压低声音对曦禾道,“我算看出来了,你拉着我一起走上山就是在借机羞辱我。” 曦禾忍住笑,故作高深,“你懂什么,这叫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我脑子抽风才信你的鬼话……可怜我一世英名,经此一遭,再也不会有小师妹红着脸看我了。”逐溪面容凄切,欲哭无泪。 “谁说的!”曦禾十分不赞同地摇头,“你看看咱们这一路上碰见的师妹们,哪个不是红着脸看你的。” 逐溪内心狂吐一口老血,“……憋红也算红?!” “单押都算押,憋红怎么不算红?” “……” 一路畅行,曦禾回到落日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家老母鸡给她下了多少蛋。 清时恢复原身,捡了柴进厨房,“不去见一见那妖族二皇子?” 圣洁出尘的气质配着动人心魄的容颜,纵是抱柴都抱出了抱琴的雅致意韵。 “师父命我去,我自然是要去的。”曦禾收回目光,熟练地打着鸡蛋,“不过得是我吃饱睡足之后。” 再说此刻天色已晚,她明日拜访也是出于礼节,便是鸢陆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蒸了两碗米饭,又摘了几根丝瓜和鸡蛋炒了炒,最后将青菜同嫩滑的豆腐煮了一锅汤。 汤足饭饱之后,曦禾满足地摸了摸肚子,随后俩眼一闭飘回了她熟悉的被窝里。 此一趟曳婆湖之行,可谓坎坷至极,心中有事的时候曦禾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当放松下来却忽然疲惫得很,很快便陷入沉睡。 饭桌上的清时对于她这种吃了就睡的习性早已见怪不怪,他慢条斯理吃完饭,将碗筷拿进厨房清洗干净,等他拿着药和纱布敲响曦禾的房门之时,她早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正在犹豫之际,他放在门上的手微一用力,两扇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竟是连门都忘了关好就去睡了么…… 清时摇摇头,雪白的袍角划过门槛,他走到了曦禾床前。 目光停在熟睡中的女子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鼻尖隐约又传来馥萝花的香气,他才好似被烫到了一般飞快移开视线。 伸手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鞋袜轻轻脱掉,清时目不斜视地将手中药膏依次涂抹在曦禾血痕遍布的双脚上。 水泡、冻疮还有磨破出血的皮肉,新旧交叠。 这得是背着他走了多少路,才会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他不知道。 可她拿了他的力量,便理所应该为他如此。 而为了以后她更好的保护他,他需得尽快将她的伤治好,对吧? 思及此,清时开始认真的给曦禾上药,随着她无意识的微微蹙眉而不由自主地将手中动作放得更加轻柔。 017 第一容色 脚上的束缚感令半梦半醒间的曦禾以为是自己的鞋袜没脱,她左脚勾右脚,可无论她怎么使力,这‘鞋袜’就是脱不下来。 屋外日头正盛,透过窗子洒了进来。 “脱不下来算了,反正也该穿了。”她咕哝着揉了揉眼,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在不经意扫过自己的双脚时有一瞬间的呆滞。 这裹得跟‘熊掌’似的东西是她的脚? 这‘脱’得下来才怪呢。 她使劲儿把脚搬到了自己身前,开始研究这玩意儿怎么解开,可找了半天,搬得腿都疼了,都没看见清时包扎完打得结在哪儿。 正欲接着较劲的时候,忽觉屋外一阵力量波动,随即响起鸢陆的声音,“曦禾呢,叫她滚出来!” 一听这声音,曦禾连忙找了鞋往脚上套,套了半晌,套得满头大汗都套不上去。 坑爹啊! 她这儿根本没法穿鞋,又担心清时像上次一样被鸢陆欺负,只好将鞋扔下跑了出去。 所幸清时给她缠得纱布厚,踩在地上也不硌脚。 她‘吧嗒吧嗒’跑了出去,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弟子,在看到鸢陆之后,曦禾猛地想到她的来意。 大概是因为那妖族二皇子。 果不其然,鸢陆盯着她,冷声质问,“师父命你去见昶乐皇子,你昨日已归,为何迟迟不去?难道连师父的话你也不放在眼里吗!” 为何迟迟不去?可不是睡过头了呗。 曦禾有些无奈。 清时见她‘光脚’出来,不赞同地皱起眉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抱起,殷红的裙琚在空中划过一抹流光。 不仅众人不解,当事人也很不解。 “你做什么?”曦禾目露疑惑。 “怎么不穿鞋?”清时的神色之关切,言语之紧张,导致曦禾的胸腔内顿时涌起一股感动,正当她苦苦思索该如何回应才不辜负这一番情意之时,便又听他说了一句。 清时容色认真,“踩脏了它们你会后悔的。” ……他好像有那个大病! 冷眼瞧着他们的鸢陆放下一句话便带人走了,“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出现在二皇子面前。” 曦禾挣扎了几下,“还不快放我下来。” 清时依言将她放下,见她一溜烟跑回屋里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屋外传来他凉凉的声音,“我确然也听闻过妖界二皇子昶乐有妖界‘第一容色’之称,但纵然你心存觊觎,但一炷香的时间,怕是来不及梳妆打扮了吧。” “打扮个球!我不过换件干净衣裳。”邋遢见人可不是她曦禾的风格,忽然,她手中动作一顿,目光停滞在一件白色里衣上。 她将衣裳拿了起来,好好地一件衣裳,如今只剩一个领子加俩袖子了。 曦禾的手微微颤抖,视线缓缓移到自己脚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清——时——” 一声咆哮似将整个落日峰都震了三震。 屋外的清时眨了眨眼,“我早说了,你踩脏了它们定然会后悔的。” “谁让你剪我衣裳的!”曦禾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纱布不够了,我也是为了你的伤。”他言辞恳切。 “那你怎么不剪你自己的衣裳!” “给你治伤,自然剪你的衣裳。” “那我是为谁受的伤?” 清时静默一瞬,忘了望天又望了望她,“……唔,这是个问题,容我好好想想。”他说完,便不急不缓地沉思着回了自己屋,还不忘将门关上。 “……”等她完事了再找他算账!方才情急,曦禾都忘了自己能使仙术,指尖光芒一闪,脚上厚厚的纱布只剩了薄薄一层,她连忙穿上鞋,化作一抹流光,朝祈神山客居急速而去。 按照昶乐的身份地位,自然会被安排到祈神山最好的客居,曦禾到达之后,便见逐溪已等在月华院门前。 “我说姑奶奶,你可算来了。”逐溪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又神神秘秘地朝她周身打量了几下,挤眉弄眼道,“怎么没带着你那俊俏夫婿呀?” “什么夫婿?” “清时啊!跟我你还装什么,早看出你俩不对劲了,如今祈神山可是传遍了,你俩大庭广众举止亲昵,还搂搂抱抱的。” 还真是谣言猛于虎,从鸢陆带人离开,到她出现在这儿,不过片刻光景就已经传成这样了? 曦禾不耐烦地摆摆手,“跟你也说不明白。” “怎么说不明白,我的理解能力可是一等一的好!”逐溪嘿嘿一笑,“话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清时又是怎么被你偷偷带上山的,你悄悄和我说,我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 “好,我信你。” 逐溪激动地附耳上前,“快说,快说!” “那我就是个傻子。”就他那张破嘴,跟他说了就等于跟天下的人说了。曦禾将他无情地扒拉到一旁,迈进了月华院,在行至昶乐门前的时候,被妖族侍女拦了下来。 “祈神山曦禾,前来拜见。” 两个身着彩衣、形体曼妙的侍女对视一眼,便听房间内传来一道慵懒中透着一丝矜贵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侍女依言侧身避让,曦禾推门而入,逐溪正欲跟进去的时候,不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仙君见谅,二皇子想与曦禾仙子单独交谈。” 透过紧闭的房门,外面传来妖族侍女柔和悦耳的声音,曦禾抬眼望去,透过重重叠叠的轻纱幔帐,隐约可见榻上倚坐的紫袍男子。 “不知二皇子指名见我,所为何事?” 面前纱帐层层分开,榻上的男子身影越来越清晰,曦禾不由得提了一口气,不知这妖界盛传的‘第一容色’究竟是何等模样? 终于,最后一片轻纱撤去,一个紫衣墨发的绝色男子出现在曦禾面前。 握着琉璃玉盏的手色白如瓷、骨节分明,他的胳膊随意搭在支起的膝盖上,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莹润细腻的肌肤,喉结微动。 那胜似桃花的薄唇微微勾起,狭长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眼角自带三分风流,“自吾来后,久闻山中弟子对曦禾仙子的容貌称赞有加,吾心向往之,故而,邀仙子一见。” 容色有之,奈何言语轻佻,尚不足随便掉到她山头的清时十之一二,如此都被盛传为‘第一容色’可见妖界当真是没人了。 018 诛魔大会 曦禾心中暗自摇头,她微微一笑,“百闻不如一见,不过夸大之言。” 她眼中的失望之色并没有逃过昶乐的眼睛,这还是第一个在他面前目露失望的女子。而她看似自谦的‘百闻不如一见’,想来是在说他了。 有意思。 “想来曦禾仙子的手上功夫比嘴皮子更厉害,三日后的诛魔大会,昶乐期待仙子的表现。” 三言两语,便结束了这次莫名其妙的拜见。 曦禾走出月华院,逐溪还在院门处等她。 “诛魔大会是什么?” 逐溪一拍大腿道,“我说怎么总觉得有啥事儿忘了和你说了,对,就是这个诛魔大会,不过我也是昨日才接到消息,天帝谕旨,蚌妖堕魔,仙妖两界需协力选拔良才,齐心诛魔!” “那蚌妖堕魔了?”曦禾大惊,以蚌妖原本的妖力已是六界祸患,如今堕魔,怕是六界少有敌手了。 对于魔,曦禾并不十分清楚,因为早在数万年之前,魔族因自身力量强大却多为心思邪恶之徒,经常为非作歹、祸乱六界,所以在他们一族初初成形之时便已经尽数被祖神封印在无烬墟,后来魔族不满生生世世被封印的现状,魔君晁洛集全族之力破开无尽墟的结界,攻上荼灵域。 六界之内之所以以神族为尊,只因神的力量最为强大,而众神之中又以战神的神力为最。众神在战神的带领之下,神勇无比,将魔族一举击退。只是最初封印魔族的结界是祖神一力布下,而当时祖神已经神识消散、归于天地千余年,为了免去六界颠覆、涂炭生灵,众神纷纷以自身化作屏障,修补结界,才将众魔重新封印无烬墟。 再后来的事,连史书也没有详细记载,只知道战神以祖神留下的昊天塔封印了魔君晁洛,而她也带着四大神器一同殒落,此后,偌大的荼灵域只剩了郁苓一个神。 曦禾修行千载,一丝魔气都未曾感受过,唯一的了解,也只在《六界物语》中粗略读到过几句话——仙妖魔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其所修术法,修仙术者为仙,修妖法者为妖,而至于修魔功者……自是天地共诛! “天帝之前那道谕旨一下,蚌妖便遭多方围攻,在你们没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已经打了好几场了,眼见蚌妖已是强弩之末,谁知他竟然堕魔了!”逐溪想了想,“其实也对,蚌妖四面受敌,再无活路,唯有堕魔或能争取一丝生机。” 曦禾问道,“如何选拔?” “因是咱们发现的蚌妖踪迹,所以天帝将诛魔大会地点特设在祈神山,由师父普元真君主持,各方强者按规矩进行比试,最终选出百名六界最强者,由第一强者带队,结成诛魔军,共伐蚌妖。想来很快便有无数强者前来,幸好咱们祈神山山头儿多,不然真的要担心搁不下了。” 曦禾点点头,忽而她动作一顿,“可是,师父不是在闭关吗?” “是啊,三日后便是诛魔大会,所以师父必然是出不了关的。”逐溪神色一萎,两手一摊,“所以你猜,这大会将由谁人主持?”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除了祈神山首席弟子鸢陆,还能是谁呢…… 六界强者众多,她本来无意参赛展示她的半吊子,现如今鸢陆成了主事的,是必不可能会放过她了,难怪那妖族二皇子方才说什么期待她的表现。 曦禾无语望天,她表现个鬼。 回了落日峰之后,曦禾依旧神情恹恹。 “怎么了?”清时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将视线移到书上。 远处云霞蒸蔚,落日余晖透过馥萝花枝叶间的缝隙,星星点点地落在清时的广袖宽襟的白袍上。 暖色的光晕中,他墨发如瀑,淡漠的眉眼中透着一丝认真,修长如玉的手指翻动书页发出轻响,周身气质清透皎洁,似天边流云。 曦禾晃神一瞬,才将方才从逐溪处听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诛魔大会?” “是啊,在我回来的路上,便已见到好几拨前来参赛的各方强者,接下来的几天只怕是热闹了。”师父尚在闭关,只希望鸢陆能担得起首席弟子的名号,严加约束,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正如曦禾所说,接下来的三天平均每半个时辰便有新的参赛者到来,有些是籍籍无名的隐者大能,但大部分都是来自各处仙山灵岛或者世家大族的佼佼者。 为了安置这些人,鸢陆连带上下所有弟子都忙得脚不沾地,当然这并不包括在落日峰悠哉悠哉的曦禾。 逐溪猛地灌了一口茶水,气喘吁吁道,“整个祈神山,也就你这儿安逸。” “这可不是我出力。”躺在清时新给她做的摇椅上,曦禾丢了颗葡萄进嘴里,含糊不清道。 逐溪叹了一声,“虽然鸢陆这几天将你禁了足,但你也落得个清净,哪里像我们,整日里累得像狗一样。” “唔,你这样说可是对狗很不礼貌。” “……”逐溪哑然一瞬,正欲再说什么,便见一道流光飞至自己身前,上书三个大字——忙,速回。 是柳莘在叫他,好嘛,忙到连师兄都不叫了。 曦禾冲他摆摆手,逐溪苦着一张脸走了。 “不过一个诛魔大会,竟能忙到如此地步。” 一旁打坐的清时忽而开口,“谁不想成为‘第一强者’,从此后六界扬名。” 道理浅显,曦禾自然知道,不过是感叹一句。在先前天帝下旨追捕蚌妖的时候,可不见这么多能人异士现身,否则岂能有蚌妖堕魔的机会,而今不过组织了一场诛魔大会,扔出一个‘第一强者’的名号,各方纷纷奔赴而来,这便是人间界那些凡人口中,修身养性、淡泊名利而得成大道的仙者啊。 热闹非凡的诛魔大会,终于如约而至。 鸢陆亲自派人将曦禾与清时带到了特意为大会而设的诛魔台。 圆形的高台四周,设了上千个观战的位子,他们到的时候,台下已然坐了七七八八,场面壮观,人声鼎沸,以至于逐溪隔着三五丈的距离冲他们挥手喊话,曦禾都听不见他说的啥。 “他应是叫我们过去。”清时道。 “走。” 曦禾结了个瞬行术的印,流光一闪,便出现至逐溪身前。 019 帝女宣黎 “曦禾师姐。”柳莘赶紧站起来,笑着和她打招呼。 “坐吧坐吧。” “对对对,别站着了,快坐快坐,这可是我一早占下的位子,第一排,视野超级棒!”逐溪招呼几人落座。 看着面前桌子上摆着的茶果糕点,曦禾咂舌,“鸢陆还真是下血本了。” 按照祈神山的财政状况,别说摆满一桌子了,一人给一杯清水已是很不错了。 “这算什么,你看那诛魔台,用的可都是望春山的青花石,与金子无异;还有这漫天彩绸,是从星月天上织锦仙子处得来的,寻常一尺难求;再看这桌子、这椅子、这茶果糕点等等等等,总之,无一不是顶好的。”逐溪磕着瓜子,小声道,“虽说咱们是承着天帝的旨意,星月天也赐了些金银珍宝以做开销,但尚不及这半个诛魔台。” 曦禾乐了,“如此说,鸢陆可不止是下了血本,没准连赤鹤全族都被她掏空了。”想来也是,强者云集的诛魔大会全权由鸢陆一人主持,这是多大的荣耀,她又向来爱出风头,可不得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咦,你也太小瞧赤鹤族了,他们背后靠的可是星月天上的天后,想得多少金银珍宝得不到,这些,九牛一毛尚且算不上。” 曦禾正听着,忽觉对面探过来一道目光,她下意识回望,不意外地撞进了昶乐意味不明的视线里。 他手里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把折扇,见她看过来后,勾唇一笑,又将视线移到了曦禾左手边的清时身上,目光微闪,唇边笑意更甚。 曦禾平静地收回目光,见清时正淡淡地望向对面,她道,“那位身着紫衣的,便是妖族二皇子昶乐。” “嗯,很好分辨。”清时缓缓‘嗯’了一声,错开视线。 “我倒觉得他长得比你差远了,也就是单看妖族,若是放眼六界,你才是‘第一容色’。” 那双似藏有日月的墨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曦禾的神色极为认真。清时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屈,这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恍若一根羽毛,轻轻擦过他的心尖。 他眼神微动,无意识地端起了手边茶杯,话在嘴边含了半晌,只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是啊!你长得如此好看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帅而不自知? 旁边逐溪猛地喷出一口茶来,幸而他们坐的是第一排,不然此刻他一定会被前排暴揍。 “我说曦禾,你们能不能注意点,大庭广众的,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他扯了扯曦禾的袖子,凑近她小声道,“师兄跟你说,女孩子太主动是很容易被不珍惜的,你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你得知道欲擒故纵,你得吊着他,等他彻底离不开你的时候,那你才是掌握了主动权,这都是师兄的经验之谈,你得记下,知道不?” 闻言,曦禾张了张嘴,“听君一席话……” 逐溪欣慰地点点头,等着她的后半句。 “还真是……听君一席话。” “你、你这不废话么!”没听到自己想要的,逐溪很不开心。 “那你说的就不是废话了?我夸清时好看,自然是因为他确实长得好,你若是也长成他那样,我也主动夸你,但这和珍惜不珍惜有毛关系?”曦禾很不解。 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探头瞅了一眼清时,逐溪道,“也差不多吧……” “还有什么等清时彻底离不开的我的时候,我就掌握了主动权?现在清时就离不开我,根本用不着你的‘经验之谈’。” 逐溪‘嘁’了一声,“吹吧你就。” “不信你自己问。” 曦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成功激起了逐溪的胜负心,他半个身子从座位上探出去,凑到清时面前,一脸严谨求证的模样,“方才曦禾说你离不开她,是真的吗?如果不是,请你一定要大声说出来,让她知道什么叫‘光速打脸’!” 他问完之后,清时想了想,而后点头,正色道,“是真的,我确然不能离开曦禾。” 逐溪像是猛地被泼了一盆冷水,而后捂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坐了回去,嘴里直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曦禾哈哈大笑。 在清时拿回他自己的力量之前,他肯定离不开曦禾呀,可怜逐溪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忽然,一片青玉莲花瓣飘落在曦禾刚拿起的糕点上,她动作一顿,抬头看去,只见上空飘下来无数青玉莲花瓣,一时间整个诛魔台都染上了沁人心脾的香气。 有人在见到青玉莲花瓣的瞬间,便惊呼出声,“莲花青玉,帝女宣黎!是宣黎公主来了!” 便在此时,十八个手持郁香灵灯的侍女浮于云团之上,一辆翡翠岫玉制成的车驾缓缓出现在半空,帷幔飘扬、金玲回响,一只三头鸾鸟于车前振翅徘徊,它发出一声清亮长鸣,眨眼间便连同玉驾一起稳稳落在了高台之上。 久未现身的鸢陆也适时的现了身,她肃容上前,俯身拜道,“恭迎宣黎公主尊驾!” 四周众人也回过神,纷纷离开座位躬身下拜,“恭迎宣黎公主尊驾。” 在众人俯身之际,观战席上站起身后再无动作的三人便分外显眼。 一人手摇折扇,虽笑着,笑意却并不真切,“久不见宣黎公主,公主风华依旧。” 四方来者仙妖参半,妖族皇子见着仙族公主不行礼,妖族的人觉着本应如此,仙族的人心中愤愤却也无可奈何。 只是人家皇子不行礼倒也罢了,另外这俩人又是何身份? 众人疑惑,却又担心得罪了大人物,故而看了清时与曦禾一眼便也没再说什么。 一只纤纤玉手轻撩鸾车纱幔,头戴青玉莲冠的女子缓步而出,素青色的长裙拖在地上,随着她的行走,蜿蜒出一条美丽的痕迹。 如此出尘的气质,即便配上一副再普通不过的容貌也不会泯然众人,可偏偏配着的是一张极美的脸。 地位、天赋、容貌拥有其一种便已是大多数人穷极一生的追求了,可偏偏就是有人能集三者于一身,以她自己为榜样来宣告六界众生是何其失败。 020 第一强者 “大胆曦禾,见公主为何不拜!”鸢陆还同众人一般保持着躬身下拜的姿势,只不过下拜之余还不忘替她引来众怒。 高台上扫来一道冰冷漠然的视线,曦禾刚想开口应对,便感觉这道视线缓缓移到了一旁的清时身上。 宣黎的目光一顿,鸢陆似有所感,正欲顺着她的视线一通看过去,宣黎倏尔收回目光,嗓音一如神色,透着冰冷漠然,“诸位请起。” 众人再次落座,见宣黎并没有追究曦禾二人的不敬之罪,鸢陆也识相地闭了嘴,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诛魔大会办好,旁的事,等她腾出手来自然有空收拾。 逐溪拍着胸口,“你俩走什么神呢?见着帝女都敢不拜!幸亏宣黎公主人美心善不与你们计较。” 曦禾挑挑眉,不置可否。 只见宣黎收了三头鸾鸟之后,右手微抬,一道光芒流转的卷轴霎时出现在掌心,毫无起伏的语调清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天帝谕旨,因普元真君闭关不得出,特命祈神山首席弟子鸢陆代为主持诛魔大会。” “鸢陆仙子,接旨吧。” “领天帝谕旨,多谢宣黎公主!”眉宇间的得意之色,鸢陆强掩都没掩住。 “难怪坐了半天也不见她,原来是怕师出无名被各方刁难,见宣黎公主来了,这才敢出来,想来是早就知道会有天帝谕旨,师父恰巧闭关,倒是助了她了。”逐溪啧啧道。 不过三千余岁的仙龄,便能奉帝令主持此等大会,无论最终选出来的百名强者花落谁家,出自赤鹤一族的鸢陆仙子之名,算是彻底宣扬出去了。 曦禾感叹道,“这诛魔大会还没开始呢,有的人就已经赢了。” 此刻若蚌妖在场,想来会感叹一句——俺就是个妥妥的工具人。 妥善收好谕旨,鸢陆亲自安排宣黎入座,曦禾见她又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坐到了昶乐身旁。 这时,柳莘小声道,“我怎么感觉这宣黎公主总是往咱们这边看呢。” “咳咳。”逐溪一改方才的懒散,清了清嗓子开始正襟危坐,“茫茫人海,公主果真慧眼识珠,一眼就注意到了俊逸超群的本仙君。” 两道不约而同却默契非常的‘嘁’声自左右传来,只不过一道声音压得很低,另一道嘲讽意味十足。 四周鼓声阵阵,在一阵振奋激动昂的丝竹乐声中,鸢陆登上诛魔台,开始了诸如‘家师闭关’、‘承蒙抬爱’、‘蓬荜生辉’、‘如有不周,多多海涵’之类的枯燥开场白。 在曦禾几欲昏睡之时,这场诛魔大会算是正式开场。 鼓声暂歇,丝竹顿停,鸢陆微笑开口,“三日以来,报名参赛的各方强者共计三百九十九人,经协商决定,每四人一组,分为百组,各组同场比试,每组最终胜出的一人,便可共同结成诛魔军,由第一强者带领,共诛蚌妖。” 有人在场下问道,“鸢陆仙子,敢问这‘第一强者’又是何说法?” “是啊,‘第一强者’怎么选呢?” “百人诛魔军都是比出来的,这‘第一强者’应该不会是指定吧?”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 “啊?指定?这……” “应该不会指定吧?” “还望鸢陆仙子解疑答惑。” 台下顿时嗡成一团,他们可不是为了加入这劳什子诛魔军才大老远跑到这祈神山上来的,若是‘第一强者’直接被指定,那他们还比个什么劲儿,趁早回各仙门洞府躺平算了。 面对数千人的质疑和骚动,到底鸢陆年龄小、阅历不足,她面上强装镇定,内心早已慌得不行,脑子里满是家族对她的命令和告诫,谕旨出自天帝,赤鹤一族又靠着天后,‘第一强者’理所应是宣黎公主,她以为这应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结果,谁知这帮人如此不识趣,将‘指定’一事当众说出来,诛魔大会若是被她办砸了,后果她不敢想。 可眼下这番局面,她该怎么办? “暂请安静。”静默半晌的宣黎缓缓开口,面若冰霜,冷艳至极,似乎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正如诸位所说,诛魔军皆是比出来的,‘第一强者’自然也不例外,便以第百组的胜者守擂,余下九十九名强者依次挑战,胜者留,败者出,最后站在诛魔台上之人,是为‘第一强者’,诸位意下何如?” 严格来说,这对最先守擂的人并不公平,便是此人天赋异禀,也可能会因过度劳累而败退,不过眼下既已从宣黎公主口中说了出来,自然没有他们反驳的余地,相比直接‘指定’,这尚算得上公平,再说,近四百号人,自己也不一定就会是那个倒霉蛋。 凭着这分侥幸,众人点头同意,“吾等愿遵公主之言。” “好。”宣黎似不愿再说话,朝鸢陆看了一眼。 后者会意,连忙命身后弟子拿出早已备好的东西,随即开口道,“诸位请看,这里是三百九十九个铭牌,上面藏有刻好的组序,大家可自行选择一块,触手之后,铭牌之上便会显示出诸位的名字及组序,一旦选择,无法更改。如有多拿或者意图更改组序者,按破坏规则论处,取消参赛资格,烦请诸位须知。” 鸢陆右手一扬,数百个铭牌瞬间排列整齐地浮于诛魔台上方,唯独最后一行有个空缺。 铭牌一出,场上虽无一人离坐,却是瞬间光芒流窜,不一会儿,数百个铭牌便被挑走了一半。 而被挑走的铭牌空位上即刻显现出它上面的组序和名字,以做公示,防止作弊。 昶乐斜倚在座位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他懒懒地唤着身后侍女,“荇儿,你替本君挑一块吧。” 被换做‘荇儿’的侍女青荇抿唇一笑,玉指隔空轻轻一点,“君上,您看那一块如何?” “好,就它了。”话音未落,一块泛着光泽的铭牌,便已出现在昶乐手中。 他抬眼看去,眼角含笑,“宣黎公主还不选吗?若是选到了最后一组,可不美了。” 最后一组的胜出者,可是要守擂的。 宣黎眼神无波,对于身旁的美色视若无睹,等旁人都选完了,才将最后一块收于手中。 “不愧是四千岁飞升上仙的帝女,如此气魄,想来便是最后一组也不怕的。”说着,昶乐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道,“不过有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君可是听闻台上这位鸢陆仙子今日不过三千余岁的仙龄,已有了飞升上仙的征兆了呢,普元真君常年闭关、一心求道,他老人家的座下弟子或许人才辈出也说不定呢。” 021 守擂的倒霉蛋 说着,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了对面曦禾身上。 她刚才似乎并没有去拿铭牌呢。 宣黎依旧高贵冷艳不接茬,昶乐也不在意,忽然扬声道,“鸢陆仙子。” 众人视线也随同鸢陆一齐被他引了过去,她刚刚安定下来的心随着昶乐这一声,再次提了起来,鸢陆谨慎问道,“不知二皇子有何事?” “三百九十九名强者参赛,分为了一百组,是不是有一组缺人呢?” 他这一问,正中鸢陆下怀,她笑着开口,“正如二皇子所说,是有一组缺了人。” “缺了人,岂不是就不公平了,其余组都需战胜三人,唯独这一组,只需战胜两人,与宣黎公主提议的‘公平’二字相悖呀。” 此话一说,曦禾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宣黎之前提议的办法根本就不公平,而他还单拎出来说道,噫,夺笋呐! 来自妖族的强者一听自家皇子说话了,忙不迭地附和。 “二皇子言之有理!” “确如二皇子所说,十分不公!” “是啊是啊……” 鸢陆等的就是这一刻,就算昶乐没有说这话,她也有办法让别人当众说这话,她假意为难,“可是……有意报名的强者都已经拿到了铭牌呀,到哪儿再找一名强者去呢?” 昶乐意有所指道,“若是没有,便随意找一位祈神山弟子凑数吧。” 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曦禾感知到危险正在临近,她连忙朝着那已显示全部序组和名字的半空看去,心中默数。 左手边传来清时的声音,“不用数了。” 她下意识开口想问‘为什么’,只是一个‘为’字还未说出来,便听台上鸢陆高声道,“便依二皇子所言,曦禾,你来凑个数吧。” 曦禾从来没在鸢陆的脸上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 也不知她从哪儿又掏出一个铭牌,不用曦禾自己取,便贴心的给她‘送’到了手里。 触手的瞬间,铭牌光芒流转,显现出她的名字和组序。 逐溪倾身一看,念出了声,“曦禾,第……”忽然,他脖子好似被掐着了,半晌,才艰难吐出两个字,“……百组。” ……她现在知道清时让她不用数的原因了。 果然是最后一组,她若是赢了另外三人,那她就是那个守擂的倒霉蛋。 曦禾扯了扯嘴角,“鸢陆师姐果真是对我极好。” “曦禾师妹客气了。”她本来没有打算让曦禾上场,以上次蚌妖那一战来看,打败另外三人对曦禾来说并不算难事,所谓比试也不过平白让她露个脸。然而宣黎却说‘第一强者’也将由胜者得之,她这才动了让曦禾上场的心思。 要么连三个人都打不过便灰溜溜退赛,要么,便去和另外九十九个人打。 打不死你,还累不死你吗? 鸢陆对她有敌意,她这样挖坑她不意外,可是那个妖族二皇子又为何如此配合鸢陆,将她推进了坑里? 就因为蚌妖之事,妖皇被天帝挤兑,妖族失了颜面,所以针对她? 拜托啊大哥!蚌妖也不是她一个人去打的,上报星月天还是因为鸢陆告诉了师父,这跟她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但也就一点点,她现在严重怀疑昶乐是个欺软怕硬的,只能挑着她这个软柿子捏! “不行,我要弃赛!”她才不会任人耍着玩儿。 “不行。”清时态度坚决,“你要参赛。” “为何?” “你看。”清时指了指半空,“与你同在一组的,有幻月岛的荔芽仙子。” 曦禾眉头微蹙,“那又如何?” “幻月岛上的回灵草,便是她父亲种的,而回灵草或许能助我拿回力量。” 或许方才在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清时就已经洞穿了鸢陆的坑,而他一言未发,任由她半知半觉而无法拒绝的掉进坑里,便是因为最后一组有这个幻月岛的荔芽仙子,她同她比试可以趁机接近,更可以设法拿到回灵草,最后再助他拿回力量。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拿回自己的力量。 这本无可非议,因为这力量本来就是他的,还给他天经地义,可就算她不参赛,也可以为了他去接近荔芽,拿到回灵草。不过是一个草而已呀,为什么不能和她直说,而要冷眼旁观看她一步步被人推入坑底,再和她说,‘先不要着急爬上来,坑底有棵草,对我有帮助’。 被鸢陆联合昶乐推下坑的时候,曦禾都没有这么生气。 清时手指微蜷,见她久久不言,他抿了抿唇,“你……生气了?” “我不生气。”她语速飞快,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根本不像不生气的,她下意识不想让清时知道自己在生气,正想着该如何补救之时,一旁的逐溪戳了戳她的胳膊。 “哎,我说曦——” ‘禾’字尚未出口,曦禾便瞬间将脸转向逐溪,“什么事!” “你吓死我了!抽风呐?转这么快。”逐溪往后撤了撤身子,随即又笑嘻嘻开口,“你知道和你同组的那三人都是谁吗?” “他们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 “不不不,你想!”逐溪又叫了柳莘,“你想不想知道和曦禾同组的人都是谁呀?” 他脸上类似大灰狼引诱小白兔的神情过于猥琐,柳莘认命道,“好吧,我想。” “既然两位师妹都想知道,那师兄我就稍微讲上那么一讲。”逐溪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数十万年来,地处南方的幻月岛因瘴气肆虐,导致太阳和月亮都无法穿过浓浓瘴气而照进岛上,常年伸手不见五指,灵气也十分稀薄,以至于杳无人烟,草木难生,其实这个岛之前名为‘唤月’,意为召唤月亮,一直到万年前——” “等等!”柳莘举手,“师兄,我有问题。” 摸了摸柳莘的头发,逐溪一边端起茶杯,一边笑眯眯道,“师兄就喜欢求知欲浓厚的师妹,问吧。” “我想问,为什么要叫‘唤月’而不是‘唤日’呢?”柳莘眨巴着眼,天真又无邪。 022 回灵草 一口茶水没咽完,把逐溪呛了个面红耳赤,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才堪堪停下来。 曦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赞赏地看了一眼柳莘,“这是个好问题,你师兄就喜欢这样充满求知欲的好问题。” “闭了吧你。”逐溪瞪了一眼曦禾,又看向柳莘,含糊道,“这个问题容后再说,我先说重点。” 柳莘问,“还有重点?” “那当然,重头戏可不就来了。”逐溪眉飞色舞,“说起万年前,自然要说那场神魔大战,众神与魔族大军与空中交战,那叫一个天雷滚滚、流火漫天,六界不少地方都被流火殃及,所幸大多损失不大,唯有白貂一族的领地损毁严重,无法居住,于是白貂一族的宗主带领族人举族搬迁,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唤月岛,正遇上荔芽仙子的父亲澧渊上仙遭难,宗主舍了半条命相救,澧渊上仙感念宗主的恩德,于是留在了唤月岛为白貂一族种植回灵草,起初族人们并没有发觉回灵草的神奇之处,直到他们发现岛上瘴气越来越稀薄,灵气越来越浓厚,而饮了回灵草汁液的他们,自身力量也越来越强大。” 柳莘惊奇道,“这都是回灵草的功效?可真神奇。” “不错,这正是回灵草的奇特之处,谓之天地至宝也不为过。就这样,澧渊上仙帮助白貂一族增进修为,白貂族人守护澧渊上仙的回灵草不被外人抢走,他们安安稳稳地在唤月岛生活,直到瘴气全部消失,月光洒进了岛上,如梦似幻,自此,‘唤月岛’正式更名‘幻月岛’。”逐溪见两人似乎有些兴致缺缺,赶忙道,“集中精神,重头戏来了!” “逐溪师兄,好像在你口中,什么都是重头戏。”柳莘无奈摊手。 “真的重头戏!没发现曦禾同组的三个人已经出现一个人了么,荔芽仙子便是澧渊上仙的女儿,而另一个奕修仙君则是白貂宗主的儿子,如今的幻月岛少主。” “啊~我知道师兄想说什么了,是不是荔芽仙子和奕修仙君是一对儿仙侣呀?” 逐溪吸了吸鼻子,“你怎么知道?” 曦禾百无聊赖地接了一句,“唔,我猜,还是从小定了娃娃亲的那种。”和一对儿情侣打架,她似乎有些亏呀。 逐溪震惊,“你怎么也知道!” “啧,你平日都不看书的么。”曦禾的语气无比嫌弃。 “这些就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啊!难不成你也看了?”逐溪有些狐疑,她可是一看书就犯困的体质。 “我自然是看了,《鬼怪奇谈之谈情说爱》、《狐妖之娘子爱上我》、《瘪青梅与瘦竹马》……诸如这些,什么救命恩人结为儿女亲家、男女主从小定娃娃亲这类的梗,书中都写烂了。” “……” 一旁的柳莘深有同感地点头,“是极,是极!我现在是遍求好书而不得,这种痛苦也就只有曦禾师姐能体会了!” “不妨事,不妨事。”曦禾豪迈的摆摆手,“我已经打算亲自动笔写了,等出书之后,你就是我第一个读者。” 柳莘立刻拍手,十分捧场,“曦禾师姐写的书肯定非同凡响!” 曦禾看她的目光更加赞赏,“孺子可教。” “一个真敢捧,一个也真敢接。”逐溪抽了抽嘴角,看了看左右一眼,“既然你们这么能猜,那你们便再猜一猜,这最后一组里的岚若仙子又是谁?” 柳莘皱了皱眉,“岚若?我似乎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她的真身是一只彩雉,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奕修,两人也一见倾心,岚若便随奕修回了幻月岛。” “一见倾心?那荔芽仙子呢?她怎么办?”纵然是看过无数的话本子,此刻闻得‘负心汉’的真实案例,柳莘也不由得开始为荔芽仙子揪心又气愤。 “还能怎么办,若是她看得开,自是潇洒放手、另觅良人。若是她看不开,少不得纠缠出几分爱恨情仇,郁郁一生。” 听得曦禾此言,逐溪更加委屈,“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事儿?一个对我怒目而视,一个在这冷言冷语,辜负荔芽仙子的又不是我,冲我来干什么……” 几人闲言碎语的功夫,诛魔台上已过了十组比试,第十一组,便是宣黎公主那一组。 场上其余三人中有两人都是出自赤鹤一族,是鸢陆的同族,他们不幸抽到了与宣黎公主一族,无论他们实力如何,在拿到铭牌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们失去了争夺‘第一强者’的资格。 在第四个人被他们合力打下诛魔台之后,他们便开始一边专心应对宣黎公主,一边思索如何才能放水放得不露痕迹。 宣黎似乎不知他们所想,也根本并不在乎,她当先凝起一道青色光刃,朝二人斜斜砍去,那两人后一仰身,光刃瞬间从二人面上飞过,击碎了西北角处的大鼓。 鼓身碎屑朝四周迸射开来,他们对视一眼,一齐攻向宣黎,三人近身过起招来,光影飞速轮换,其中一人在即将击中宣黎腹部之时硬生生错开了攻势,击中了诛魔台,地面顿时开裂。 曦禾感叹,“这人放水放得真有水平,我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宣黎眉头微蹙,飞身绕至二人身后,仙力带动周围空气波动,那人身形一晃,躲到一半却硬生生停了身形,受了宣黎一掌,当下吐血,跌落诛魔台。 逐溪憋住笑,“赤鹤一族的人都如他们一般吗?我也差点儿就看出来了。” 隐在袖子里的五指紧攥,宣黎眼中隐有怒火,当胸一拳便将另外一人同样击落高台。 一场比试就这样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结束了,宣黎甚至都没拿出自己的灵器。 高台之下互相搀扶而起的两人还不忘单膝跪地,发自肺腑地喊上一句,“宣黎公主天赋异禀,我等甘拜下风!” 此话一出,曦禾甚至都能听清台下传来几道压抑的笑声,以昶乐那方声音为最。 他哈哈笑着,手中折扇摇得更欢。 023 小人之心与君子之腹 纵是不动声色如宣黎,此时也没忍不住,她目光锐利而冰冷,“蠢货!” 说罢,一拂袖下了诛魔台。 曦禾‘啧’了一声,“完了,拍马屁拍马蹄子上了。” 台下的鸢陆手心直冒冷汗,全程面色发白,宗主到底是如何选出这俩蠢货来参加诛魔大会的?! “宣黎公主若真是祭出她的青莲剑,这俩人是不是对手都不好说,还故意给她防水,关键是还放得那么明显,就好像宣黎公主仗着自己的身份才赢了比试似的,要我是公主,早气死了!”逐溪声音忽然一柔,神情仰慕,“如此看来宣黎公主果真是气度非凡之人。” 曦禾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逐溪的脸,贴心道,“需要我把你拉回现实吗?” “……” 台上依旧在进行比试,到第二十七组的时候,昶乐终于上场了。 他漫不经心地转着那把折扇,对面三人却是如临大敌,个个神色紧绷。 “诸位,不吝赐教。” 见他微微躬身,那三人中有一个是妖族的,直接给昶乐跪下了,“使不得啊,二皇子!” “比试台上没有皇子,只看实力,快请起吧。” 昶乐这话使得场下众人有意无意地朝那方端坐的宣黎看去,倾慕的、痴迷的、敬畏的、胆寒的……什么样的目光她都受过,唯独没有受过像今日这样令她感到屈辱的目光。 宣黎面无表情地看向观众席上的某一处,身后一个侍女悄然消失在原地。 台上的昶乐收了几分漫不经心,于几人中间游走,起初他只躲闪,并不出手,等到其余三人稍显急躁和疲态之时,骤然出手,出其不意地将三人一同打落诛魔台。 “这妖族二皇子,不简单。”逐溪看了半晌,得了一个结论。 “不做无用功,且善抓时机,出手快、准、狠,既有隐忍蛰伏的心力,也有狠辣果决的能力,难怪在妖族,他比妖皇更得人心。”看了半晌,曦禾都看累了,她闭着眼随口说道。 之后逐溪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只依稀记得‘嗡嗡’声不断,像蚊子在耳边飞,一直到周遭声音尽数消失。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曦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落日峰。 她借着倾洒而入的月光,起身到外间桌边倒了杯茶水,却在没关紧的门缝中见到了院中独坐的一抹月白身影。 曦禾下意识想推开门,却又猛地想起白日里清时的冷眼旁观,随即转身改变了脚尖的方向,然而在转身的瞬间,膝盖不小心撞到了凳子角上,尖锐的疼痛使得曦禾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蹲在地上捂着伤处,连茶杯从桌上滚落也无暇顾及。 ‘啪’一声脆响,印着青花的茶杯顿时四分五裂。 此时,屋门猛地被人推开,蹲在地上的曦禾不期然地撞进了那双本该淡漠却微微泛起波澜的墨瞳。 “怎么了?”清时上前一步,半蹲在她身前。 想起白日种种,曦禾还是觉得生气,“无事,有事也不用你管。” 耳边似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她便觉膝弯处穿过一只手臂,紧接着,周身瞬间悬空。 悬空的感觉令曦禾瞬间搂紧了清时的脖子,“你做什么!” “看不出来么?”清时边朝她的床边走,边开口道,“我在将你抱上床。” 如此暧昧不清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坦然到什么程度呢,坦然到曦禾觉得她若是因此脸红都是亵渎了对方。 将她稳稳放到床榻之后,清时也没急着离开,反而十分坦然地坐到了床边。 继而坦然问道,“撞到哪儿了?” 曦禾老老实实地指了指膝盖。 见她配合,清时尚算满意地点点头,挽了挽袖子之后便更加坦然地开始挽曦禾的裤脚。 对方是正人君子,那她更不能以小人之心度之。她在心里反复强调这句话数次之后,终于也能坦然地面对正在坦然卷她裤脚的男子。 只见他无比熟练地从她屋里找出药酒,将之点涂到曦禾已经红了大片的膝盖上,“我先给你涂上药酒,之后你自己揉一揉,不然明日会淤青的。” 坦然,太坦然了,坦然到曦禾都有点受挫,大概她这条纤纤玉腿,在他眼里和一根萝卜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还比不上萝卜,最起码萝卜还能吃。 正在给她涂药酒的手一顿,一滴药酒滴在了她的小腿上,然后画了个不甚平滑的弧线,没入了身下的被褥上。 月光照耀下,这道泛黄的药渍留在莹润玉如的肌肤上,十分显眼且不美观。 脑海中忽而有无数片段闪过,炽烈如火的裙角、纵横交错的伤痕,清时突然觉得像这样给人上药的场景很熟悉。 他微微失神,回过神来之后,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竟然已经覆到了曦禾的小腿上,掌心传来的温腻触感令他心神一惊。 他在……做什么? 有相同疑问的,还有另一个当事人。 曦禾探过身子,探究地看向清时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清时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覆在她腿上的那只手纹丝未动,只是不慌不忙地动了动拇指,轻轻蹭上那道泛黄的药渍,“帮你擦掉。” 心底一声暗叹,曦禾对自己更加失望,嗐!到底还是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之腹了! —————— 昨日百组比试已经过了半数,想来今日便能全部比完了。 诛魔台上衣袍翻飞、力量震荡,柳莘见这四人天赋平平,却因半斤八两而久战不决,她心下无聊,便又提起了昨日的话题,“逐溪师兄,你昨日说的那个回灵草如此神奇,白貂一族就不怕招来祸患吗?若是有可能我也想试试那回灵草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 “经过万年时间,白貂一族凭借族内至宝回灵草已从小门小族一跃成为六界之内都数一数二的宗门大族,又因其宗主对天帝极为忠心,所以根本无人敢去幻月岛抢夺回灵草,而回灵草又因极难种植,产量极少,只供白貂贵族使用,连族内人都难得一株,更别提外人了。”逐溪啧啧摇头,“不过你要是想要,也不是全无办法。” “什么办法?”柳莘眼睛一亮。 “打败那个幻月岛的少主,你可以趁机问荔芽仙子要一株。” “啊?那还是算了,我听说那个奕修仙君修为极高呢。”说着,她看了曦禾一眼,“曦禾师姐上场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呀!” “我会的。”曦禾应了一声,随后状似无意地问了逐溪一句,“打败奕修便能问他们要一株回灵草吗?” ------题外话------ 可以争取一下各位的票票吗?(????)?? (小声问) 024 爱与恨并存 “回灵草也不是奕修说给便的,但荔芽仙子可以,毕竟这都是人家父亲种的,所以你若能打败奕修,没准荔芽一高兴,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既然荔芽仙子这么讨厌那个奕修,何不将这门婚事退了,趁着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局面还能挽回!”柳莘握紧了两个小拳头,对于奕修的所作所为还是很气愤。 “恐怕是那白貂宗主不同意吧。”若真退了亲事,得罪了荔芽父女,哪还有源源不断的回灵草供他们增长修为呢。 “不只是因为这个,大概荔芽仙子自己也不想真的退了和奕修的婚事。”逐溪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你们还小,不懂,不知道有个词叫‘因爱生恨’嘛。” 因爱生恨,便代表着爱与恨并存。 逐溪与柳莘还在八卦着,曦禾在一旁边听边思索,一会儿她该如何取胜。 看在清时昨夜替她上药的份上,曦禾已经大度地决定不计较了。 此时,旁边的清时缓缓开口,“两女各站两端,奕修夹在中间,不战而胜也说不定呢。” 荔芽和岚若自然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清时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曦禾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对面三个人暂时摒弃嫌隙,共同对抗她这个外敌呢?到时候她可是一对三,若是输了,定会被鸢陆那狗东西讥讽!哦,对了,还有那个昶乐皇子,说不定也会嘲笑她几句。 “不信你且看,是不是会如我所说。” “你好像十分笃定他们不会联合起来打我一个?” 两个女子之间最深的嫌隙便是因同一男子而生的嫌隙,她们永远都不会站到同一战线上。 清时也没多说,“再不济,你还有玉荆扇,此扇一出,场上无一人是你的对手。” “不行不行。”曦禾连连摆手,“玉荆扇的神力根本不是我能驾驭的,那次在极地冰窟,我已经体会到神力反噬的痛苦了,再不想体会了。” 清时目光微凝,玉荆扇既然能因曦禾而再次临世,那想来应当是不排斥曦禾的,可为何又会神力反噬呢……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还未上场的组数越来越少,直到日薄西山,终于到了最后一组,也就是曦禾与另外爱恨纠葛着的三人的第百组。 直到此刻,曦禾也不得不感叹,在近四百个铭牌当中,他们三人还能抽在同一个组里,可见几人纠葛之深。 “第百组,请幻月岛奕修仙君、荔芽仙子、岚若仙子,祈神山曦禾仙子上台——” 当先踏上诛魔台的是一袭桃粉衣裙的荔芽,她的发髻被梳成桃枝的模样,发间点缀着几瓣桃花,倒是与她这身衣裙相称得很。 再看那边的两人,男子身姿修长、剑眉星目,确实器宇不凡,而他身旁的女子与身形高挑又略显强势的荔芽不同,她面庞柔美,娇小温顺,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两人站在一处,那画面美得像是一幅画。 只是可惜这画取不了好名字。 曦禾缓步登上高台,随着她的身影逐渐显露于诛魔台之上,场上也渐渐安静。 荔芽看了眼曦禾,眼中同样划过一抹惊艳,又很快地归于平静,她目视前方,连眼神都没有给一旁的那两人半分。 在荔芽打量曦禾的同时,曦禾也笑吟吟地回望着她。 台下的昶乐将手中折扇‘唰’地打开,颇有兴致地看向高台,“这场想来会十分有趣,宣黎公主可要好好看一看。” 宣黎公主收回看向诛魔台上的目光,平静道,“昶乐皇子似乎对这个祈神山的弟子很感兴趣?” “倒也不能说很感兴趣,只能说我对她极其感兴趣,这样美丽的一张脸,在和人打架的时候一定更美,公主难道不期待吗?”问完之后,昶乐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收回折扇,眼角带着三分风流韵意,“哦对,宣黎公主也是同样姿容绝世的美人,对于看美人打架这事不热衷也属正常。” 同样? 这六界能与她宣黎并称的,只有一人。 而这人,绝不可能是高台之上那个祈神山的小小弟子。 她冷声道,“昶乐皇子有空不妨去星月天上的化魔池清洗一番,尤其是眼睛。” 昶乐一笑,懒散开口,“虽然化魔池能洗净天地间一切浊气,但我沐浴的时候是需要有人共浴的,如此景象怕是不能被星月天上的天规律例所容忍吧?” 宣黎被他这不要脸皮的话噎了一下,当下冷睨了昶乐一眼,不再开口。 奕修一直在担心上场之后荔芽会和岚若打起来,根本不曾在意过‘凑数’的曦禾,直到此刻,他见到高台之上亭亭而立的红衣女子,却隐约觉得之前的忽视是个错误。 不论修为,这女子单单站在那儿,便不是能让人轻易忽视的。 见对面三人神色各异,曦禾弯着眼睛当先开口,抱拳道,“请诸位赐教。” 荔芽随后也拱了拱手,却是对着岚若的,“请赐教!” 说完,她直冲岚若而去,而后者似乎早有防备,随手于身前凝了个透明屏障,便将荔芽与她的攻势阻拦在外。 “荔芽!”奕修一直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别闹了,你不是岚若的对手。” 他这话一出,荔芽的攻击非但没有停止,还愈来愈快,奕修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站在一旁,怕贸然出手会伤到她们其中一个,可是不出手又只能干着急,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而置身于三人之外的曦禾,忽然觉得此刻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在坑底。 岚若边挡边退,看起来并不十分费力,反而是一直对她全力出手的荔芽,看起来已经有些吃力,想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曦禾不太明白,明明一击便能将其击退的岚若,为何只是一直后退,再退三步,她就要掉下诛魔台了。 “荔芽仙子,我知道你恨我,这场比赛我不还手,只求仙子能消气,但是这场比赛对于幻月岛至关重要,待我被淘汰之后,还是希望仙子能助奕修哥哥取胜。” 025 谢礼 这话说得还真是心胸宽广、情真意切又顾全大局,对比之下,一直步步紧逼的荔芽便显得自私狭隘多了。 男子大多都喜欢这种‘善解人意’的姑娘,而奕修仙君很显然便是这群男子中的典范。 在那岚若即将大义凛然地跌落高台之际,奕修掌中瞬间化出一道仙力圈住了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往回一扯,在她无措又感动的眼神中,落到了奕修的怀抱。 “奕修哥哥……” “委屈你了,岚若。” “岚若不委屈,只要是为了奕修哥哥,岚若怎样都不委屈。” “……”这番对话听得曦禾都禁不住有些气愤了。 身为当事人的荔芽仙子,自然是更为气愤。 她手中握着仙力化出来的木剑,气得面色铁青,隐在袖子里的手直发抖。 只是在那怒火滔天的神色中,曦禾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心痛和悲凉。 这场比赛虽然并不激烈,甚至还有中场休息,但是在场众人似乎看得比以往任何一场都津津有味。 隐约还能听下场下类似‘奕修仙君齐人之福’的调侃之言。 “荔芽,你太过分了。” 并没有激烈的言辞,也没有冲动的指责,只是用着十分平淡的语气,却说着在荔芽看来,这世上最伤人的话。 不知道若是幻月岛的宗主在此,会不会因自己的儿子跑到诛魔台上谈恋爱而气死,反正跟随他前来的白貂族人此时是已经坐不住了,一群人小声地在台下使眼色提醒奕修,“少主,那儿啊!那儿!” 一边说着,还一边朝曦禾那边挤眉弄眼地努嘴。 场面着实有几分滑稽可笑。 而奕修也终于想起来他站到这里的目的,他不顾只因他一句话便眼眶发红的荔芽,安抚着怀中的女子,“别怕岚若,你先去台下,等我赢了之后去找你。” “奕修哥哥,让岚若帮你吧,我保证不会添乱,若是……”说着,她轻咬下唇,看了一眼荔芽,“若是荔芽仙子还是生我的气,等我们赢了比试,岚若自会去找荔芽仙子请罪的,到时候要打要罚,岚若都心甘情愿的受着,我——” “废话真是太多了。”曦禾再也听不下去,当下飞身而起,抬起便是一脚。 奕修只听到她那个‘我’字只发出了一半,然后便感觉岚若从他怀里飞速撞了出去,再听到惨叫声,她已然是在台下了。 这一脚曦禾并没有吝啬着力气,但也只是力气,并没有动用一丝仙力,只不过凭借快、准、狠的办事口诀,两人谁也没防住她就是了。 曦禾心想,她都没用仙术,叫得这么惨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死了。 她不经意往高台下一瞥,心下顿时一跳,那个四仰八叉摔在坑里又直吐血的人是谁? 她根本没用仙术啊……怎么会又是砸坑又是吐血……该不会要讹她吧? 这头儿曦禾还没想明白,反应过来的奕修已经开始发难,他周身仙力暴涨,目光如寒冰射向曦禾,“你竟敢伤她!” 这一击犹如千斤压顶,曦禾的胸口隐有钝痛,她朝周身甩了个护体结界,痛感顿消。 金色光芒缓慢而又连绵不绝地自结界溢出,奕修见其来势,起初并不以为意,只同样以结界去挡,在那金芒将他逐渐逼退三步、结界开始裂痕之后,他这才惊觉这金芒的威力。 在曦禾的结界面前,他的攻势如水滴如海,激不起丝毫波澜,而曦禾的攻势对于他的结界来说,却像是巨石落瓮,转眼间瓮破水散。 他心中震惊,此人究竟是何等人物,为何此前一直未曾听过祈神山有这样修为恐怖的弟子?! 这念头还没从脑海中闪完,奕修便以这样负隅顽抗的姿态,被金芒不容反击地推下了高台。 台下有些哗然,已有五千年修为的奕修仙君竟然还打不过这个看上去不过千余岁的祈神山弟子? 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呢。 昶乐捏了颗莲子在手中把玩,他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她连那万年修为的蚌妖都能打吐血,又何况区区奕修呢。 鸢陆的五指微微攥起,且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宣黎的目光也微微一闪。 四人的比试,转眼间去了一半,只剩俩人。 荔芽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她呆呆地看了台下一眼,又看了看曦禾。 别说荔芽了,甚至曦禾自己都没怎么反应过来,这便是柳莘口中那个修为高深的幻月岛奕修仙君?她都没出手,就被她的护体结界推下诛魔台的奕修仙君? 啊这……似乎和传闻有些出入呀。 荔芽没什么表情地上前几步,正在曦禾以为她要替奕修报仇打回来的时候,她却只是对着曦禾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头也没回地走下了高台,竟是自己弃赛了。 曦禾心道,这可怎么办,这比试她就是为了荔芽来的,然而比到最后,她竟然不和她比。 百组比试结束,今日到此便也该散了,也没听鸢陆宣布她为第百组的胜者,曦禾跑下高台,直追荔芽而去。 等身后的声音渐小,荔芽回身看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曦禾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我的朋友因为某种原因弄丢了自己的力量,所以想问荔芽仙子要一株回灵草试试看能不能找回来。” 目光在曦禾的脸上停留了几瞬,荔芽微微一笑,道,“好,我给你。” 她伸出掌心,一株泛着淡金色光芒、周身通透无比的回灵草浮于其上。 “多谢荔芽仙子!”曦禾不曾想竟然这么顺利,她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回灵草收了起来。 “你不想问问我为何这么容易就答应给你回灵草吗?” “自然是荔芽仙子人美心善。” 荔芽却笑了,她歪着头,“你不像是爱恭维别人的人。” 摸了摸鼻尖,想起之前逐溪说的话,曦禾道,“那……总不能是因为我打败了奕修吧。” “为何不能?”她又笑了笑,“我想像你这样打他们一顿好久了,只可惜我仙力低微,无法实现,今日便当做是你帮我实现了这个心愿,回灵草便当做我的谢礼,若是你的朋友一株不够,还可以再来止花筑找我拿,若我以后回了幻月岛,你也可以去幻月岛找我。” 明明回灵草便是她的父亲澧渊上仙种出来的,连白貂族人都逐渐强大起来,她为何会仙力低微呢?难不成都省给奕修吃了? 若真是这样,那这奕修还真的是做人不太厚道啊。 026 强取豪夺 “深谢荔芽仙子,若仙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因着荔芽爽朗大方的性子,曦禾对她升起几分好感,想起她在诛魔台上种种为情所困的模样,心下一叹,斟酌开口,“我私以为虽情无对错之分,但缘有正误之别,遇到错误的缘分,囿于其中,也只是作茧自缚。奕修仙君舍弃仙子,是他福薄。” 道理自然是谁都明白,甚至局中人会比局外人更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放下又是另一回事。 荔芽嘴角隐有苦笑,她微微颔首,报以诚挚一笑,“曦禾仙子是个通透的人,荔芽十分羡慕。” 道理只讲一次便够了,只有她心中真正想通才是彻底过了,旁人讲的大道理也不过纸上谈兵。就如方才曦禾那一句,也不过是她看了厚厚一摞情爱话本子的出来的感悟,毕竟没有亲身经历,也只能从旁人的经历中总结。 “那若下次仙子还想出气,我去帮仙子打架。” 闻言,荔芽眼中笑意更真切了,她一口应下,“好。” 摸了摸怀中的回灵草,曦禾心道,若到时她将力量还给了清时,没有能力再帮荔芽打架了,那她也一定会拽着清时去帮她打的! 辞了荔芽之后,曦禾匆匆朝落日峰而去。 待会儿清时看见她拿了回灵草回去,定要让他恭维自己两句,她才肯将回灵草给他。 只是自己很快就要变回那个祈神山的废柴了吧,这场无意得来的美梦也即将到头了。 曦禾一边走一边思索,她要不要在将力量还给清时之前去将鸢陆那狗东西打一顿?狠狠打上她一顿,最好吓得她不敢再来找她麻烦,这样的话,就算以后清时离开了她,她也…… 想到这儿,她匆匆的脚步忽而一顿。 为什么想到清时离开,她的心中会有一股涩然空洞的感觉?他早晚会离开,她早就清楚不是吗…… 唉,人的习惯还真是可怕。 这声叹息还没叹完,一只手臂倏尔阻拦了她的去处。 来人是一个侍女,她一手提着郁香灵灯,一手横在她身前。 曦禾止住脚步,被忽然冒出来的人阻了去路,心下有几分烦躁,“何事?” 侍女睨了她一眼,扬着下巴道,“我家公主有请。” 她家公主是谁,显而易见。 “有请?如何请?用你的鼻孔请?”曦禾勾了勾嘴角,“宣黎公主请人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放肆!”那侍女显然是从未受到过这种对待,她柳眉倒竖,高声呵斥,“不过一个祈神山的微末小仙,竟敢对宣黎公主不敬,就算是你师父普元真君,也不敢如此怠慢,你如此行径,难道是对仙界不满、对天帝不满吗!” 区区侍女,口气倒是大得很。 “宣黎公主乃是高居云端之上、心怀天下苍生的品行高洁的上仙,纵是派人请我前去一叙,也必不会是让你对我如此失礼失节,我一个微末小仙自是无缘得上星月天,见你如此,不免猜测星月天上皆是如你这般眼高于顶、将鼻孔当眼睛使的,只不过天帝与公主若是得知你在外这样损毁星月天的颜面,又会将你如何处置呢?”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噎得那侍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既不能硬挺着损了公主名声,又不想真的被处置,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放低姿态,将曦禾‘请’到了宣黎公主落榻的凤鸣居。 只是这前前后后喝了三盏茶,都不见宣黎出现,曦禾有些坐不住了,回灵草在她这里她也不会养护,担心时间长了影响效果,起身欲走之际,又一个侍女上前给她上了一杯茶。 “公主正在梳妆,烦请仙子稍后,这是公主命我等从星月天上带来的浮屠茶,特拿来给仙子品尝。” 这个侍女倒是有礼有节,对她十分恭敬,也使得曦禾当下不好再说要走的话,即便她想不明白这马上要吃晚饭睡觉的时间,为什么还要梳妆。 大抵星月天上的人都是如此讲究吧。 那便再等一等。 此时曦禾还不知道,宣黎之所以久不出现,是因为她根本不在凤鸣居,她已经到了落日峰的山脚。 凉风习习,晚霞静谧。 清时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出尘、姿容夺目的女子,他开口问道,“何事?” 宣黎只是深深打量着清时,好半晌,她才开口,语气少了几分冷漠,“你当真不识得我?” “识得。” 两字方一落地,宣黎的神色忽而有些紧绷,呼吸也微微一滞,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听清时又说了一句。 “莲花青玉,帝女宣黎。方才听见有人这样说。” 宣黎紧绷的神色一缓,继而眼中又划过一抹失望,怎么可能是他呢…… “你来自何处?”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漠然。 清时皱了皱眉,一个字也没说,抬脚便走。 起初宣黎还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等他绕过她开始上落日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这是要走。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想来也是从未这样被人无视过。 “站住。” 清时恍若未闻。 宣黎指尖光芒一闪,便见清时的身形即刻顿住。 她走到清时身前的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想留住的,没有留不下的。” 宣黎只定住了清时的身形,并没有封住他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清时微微凝眸,语气是十分冰冷的淡漠。 和上次同样的境遇,这让清时心中升起一小股怒火,这种随时任人鱼肉的感觉,还真是让他难以接受。 此时他不由得想起曦禾来,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一点身为护卫的责任心都没有。 宣黎微微倾身,鼻尖一寸寸贴近清时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逼近,清时眼中的冷意越发明显。 宣黎笑意渐浓,透着一股诡异的欣喜,她直起身,以一种恩赐的口吻,俯视着清时,“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语气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自她身后响起,“宣黎公主强取豪夺的姿态,还真是如传闻中那般令人心生敬仰呢。” 027 没骨气的草 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清时眸中的冷意稍散。 宣黎双目一眯,头也未回,只拂袖一挥,便听一声炸裂声响,方才曦禾坐着的那块石头顿时四分五裂,沙石飞溅。 漫天尘土之中,曦禾一把揽住清时,使了个瞬行术,霎时化作一道流光不见了踪影。 回到落日峰之后,曦禾还担心宣黎会追过来,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之后,曦禾放下心来。毕竟传闻中的帝女可是六界修行天赋第一人,而今已经位列上仙,能不打架还是不打架。 曦禾倒了两杯水,问清时,“宣黎和你说了什么?” 他端起茶杯,淡淡道,“她问我来自何处。” “那你告诉她了吗?”曦禾连忙追问。 清时摇头,曦禾一笑,这样才公平嘛,清时都没告诉她,自然更不能告诉才见过一两面的宣黎。 “你做得很对,那公主将我诓去干坐着喝茶水,却将你定住,我要是晚来一步,指不定要对你行什么不轨之事呢,我看她跟她的那群侍女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告诉她你家在哪儿是对的。” 那万一以后找上门去了那还得了。 何况,她还不知道清时的家在哪,到时候宣黎对他做什么,她也不能去救他了。 清时神色一顿,看着曦禾的眼睛,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抿了抿唇,“回灵草拿到了吗?” 曦禾秀眉一挑,带着三分神气,也忘了那会儿想让他恭维自己两句的想法,“我出马还有什么不成的事?”她从怀中掏出回灵草,淡金色的光融融地包裹住它通透的嫩叶,“给你。” 清时将右手覆在曦禾托着回灵草的掌心上,两人掌心逐渐交叠,淡金色的光芒顺着两人的手掌缓缓流入两人体内。 预料之中力量被抽离的虚空之感并没有到来,反之体内升起一股温热,这股温热太过舒服,以至于曦禾忍不住轻轻合上眼。 半晌,她睁开眼,眸中淡金色的光一闪而逝,光华璀璨。 体内一丝波澜也无的清时默默将手收回,望两人对视一会儿,有些无言,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三个字。 草率了。 曦禾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小声道,“那个……我也不知道回灵草怎么就到了我的体内……” 而亲眼目睹了回灵草是如何从他二人掌心涌入曦禾体内的清时,更加沉默了。 回灵草回灵草,顾名思义是可以唤回身体力量的草,按理说清时是可以拿回力量的,大概只是没有考虑周全。 曦禾沉吟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她道,“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许回灵草和墙头草差不多,毕竟都是草,难免具备哪边风大朝哪边跑的特性……这草真不靠谱,不过毕竟是草,咱们也不好要求太高,对吧。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再想想。” 哪边风大往哪边跑……真是个没骨气的草。 沉默良久的清时,最后只吐出了一句话,“以后不许离我一丈远。” 曦禾连连保证,“一定一定!” 次日一早,曦禾便被鸢陆派人从落日峰“请”到了诛魔台上,生怕她会不战而逃似的。 临上台前,鸢陆嘴角挂着笑,“曦禾师妹,你看台下的人何其多,纵然打不了几场,师姐也真心希望你能撑到最后,毕竟,你也挂着祈神山弟子的名头。” “借师姐吉言了。”曦禾拂去鸢陆放在她肩上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 她一步一个台阶地登上诛魔台,纤细挺拔的身影逐渐出现在台下众人眼前。 凌凌傲骨,红衣夺目。 场下有人感叹,“这便是昨日打败奕修仙君那个祈神山弟子?看着年纪甚小。” “容貌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几个回合。” 有人不屑,“长得好又不代表仙术高,六界如宣黎公主一般二者兼备的,绝不可能有第二人。” “可她昨日已经将奕修仙君打败了呀……” 有一个女仙小声嘀咕了一句,正巧传到了斜后方的奕修耳朵里,眼看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岚若将柔若无骨的双手覆在奕修微微攥起的拳头上,以一种不轻不重,但足以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的音量说道,“奕修哥哥,昨日是岚若连累了你,之前收服妖兽重伤未愈又因为岚若分心,以至于……岚若十分自责。” 简简单单一句话,完美解释了奕修打输的原因,也消除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就说奕修仙君已有飞升上仙的征兆,怎么如此轻易被一个祈神山的无名弟子打败,原来竟是重伤未愈。” “那这弟子岂不是沾了天大的光。” “哎哟,有些人,就是运气好。” …… 诸如此言,不绝于耳。 奕修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皱了皱眉头,然而终究没有说什么。 荔芽嘴角扬起一抹淡笑,静静看着台上已经打过十轮的曦禾。 就在方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诛魔台上十名强者已过,而曦禾依旧稳稳的站在台上。 她朝落败的强者微微颔首,淡然道,“承让了。” 清时平静地看着台上,他身旁有人开口,“我瞧这位弟子不像是徒有其表的花瓶。” “我师妹自然是实力与美貌并存。”逐溪斜着眼,凉凉开口。 还什么重伤未愈,真好意思的。 柳莘也学着逐溪啧啧两声,“一个好意思编,一个好意思认,俩人还真是绝配。” “要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想来便是如此道理了。” 二人声音没有刻意放低,周遭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一开始只是觉得他们同为祈神山弟子,维护几句也无可非议,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败落诛魔台下的强者越来越多,而众人口中那位籍籍无名的祈神山弟子仍旧稳稳地站在台上,他们不由得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曦禾。 “曦禾师姐已经打败了三十二名强者了吧!”柳莘捂着嘴惊呼出声,逐溪也有些惊讶。 不止是他们,台下已然起了小小的骚动,尤其那批新来的小弟子们,看向曦禾的眼神十分激动。 “曦禾师姐威武!” “曦禾师姐厉害!” 昶乐今日换了一把纯金打造的折扇把玩,十二根金灿灿的扇叶,其上镂刻四季盛景,衬得那双细长手指更加金尊玉贵,他脸上挂着一抹关切的笑,“公主一会儿上场可要小心些才好。” 看了他一眼,宣黎又将视线放回台上的曦禾身上,眸色幽深,“美色惑人,昶乐皇子还是担心自己吧。” 闻言,昶乐勾唇一笑,不再言语。 028 师姐也太强了 坐在宣黎身旁的鸢陆,忍不住暗暗咬牙。原本她就不信曦禾进境会如此神速,经此一遭,更加坚信曦禾是修了邪魔外道。 可她一直待在落日峰,又是怎样接触到邪魔外道的呢? 思及此,鸢陆看向了对面台下坐着的清时。 此人来历成迷,她须得好好地查一查。曦禾此番天翻地覆的变化皆是因为此人的出现,再不能放任他继续留在曦禾身边! 正在她想得入神之际,忽听脑海中响起一道冰冷的警告,“未经我允许,此人不得擅动。” 鸢陆心神一惊,微微偏过头看向依旧端坐着看向台上的宣黎,她连忙垂眸,低声应‘是’。 原本曦禾也只是想试试看,凭借清时的力量她到底能达到何种水平,可眼见强者一个接一个的上来,又一个接一个的下去,时间一长,竟生出一股枯燥无聊之感。 这些人连她都打不过,能打得过堕魔之后的蚌妖吗? 又是几番对战之后,终于到了曦禾一直期盼的对手。 待得昶乐合扇起身,缓缓踏上诛魔台上之时,台下忽的一片静默。 众人不由得开始屏气凝神,纷纷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一紫一红。 “昶乐皇子已然是上仙之境,这守擂者怕是要换人了。” “即便是换了人又何如,这曦禾仙子凭一己之力已然守了七十余场,无不令人心服口服!” “是啊,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实力,纵是与……”说到这,那仙君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连忙闭上嘴。 “你不敢说,我来说。”后排妖族有一人嘿嘿一笑,“纵是与宣黎公主相比,也是比得的。” 此话一出,引得多方争议。 有人说,“宣黎公主早已飞升上仙,这曦禾仙子怕是比不了。” 也有人说,“宣黎公主三千岁飞升上仙不假,可曦禾仙子看着也不过千余岁,会不会三千岁之前飞升上仙也犹未可知呀。” 依照目前之势看来,这话似乎也并非信口开河。 “好了好了,咱们专心观战吧。” 经此提醒,众人纷纷将视线转回诛魔台上。 原本昶乐是想先闲聊两句的,谁知曦禾一点机会不给他,一反之前的被动之态,直接开打。 打了这么多场,可不就是为了这小子么。 昨日联合鸢陆坑她的仇,今日正是还给他的好时机。 昶乐宽袍一甩,化去曦禾的力量。打过七十余场都不见她使用灵器,昶乐以为曦禾没有,是以为了公平起见,他也没将自己的灵器祭出来。 二人你来我往,身影变幻极快,到了最后台上只剩两道红紫的残影交错,两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相互撕扯、震荡,带动脚下的高台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与曦禾交手的时间逐渐拉长,昶乐缓缓收起眼中的漫不经心,开始认真应对。 红衣翻飞,撩动青丝如瀑,然而此刻的美人美景,昶乐却没有心思欣赏。曦禾侧身避过一记紫芒,随后欺身而上,她掌心凝起一团柔和的金光直攻昶乐左肩,动作行云流水,步步紧逼。 眸中划过一抹肃然之色,昶乐飞身后退,挑了个空档戏谑开口,“曦禾仙子如此强势,可是很难招人疼的。” “不妨事。”曦禾勾了勾唇,攻势不减,“打人疼就够了。” 昶乐一声轻笑,“仙子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我已有些累了,今次便到此为止,下次再同仙子讨教。”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他修长的指尖已然凝起一道噼里啪啦闪着青紫的电光,猛地朝前一甩,直击曦禾胸口。 场下传来阵阵吸气声,清时握着茶杯的五指倏然一收。 便在这电光火石一瞬间,台上忽的白光一闪,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昶乐那道青紫电光在即将脱手之际,又被他突然‘收’了回来,顺带着昶乐也飞快地‘退’到了诛魔台下。 满场哗然。 “这是……什么情况……” “妖族皇子弃赛了?” “莫不是应了那句老话……”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一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有仙族人忍不住憋笑道,“早就听闻昶乐皇子素来怜香惜玉,今日一见,确然不同凡响。” 堂堂上仙之境的妖族皇子,竟然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但容色甚佳的祈神山弟子……这作何解释?除了那句老话,根本没法儿解释。 柳莘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下的昶乐,她难以置信道,“师姐也太强了……” 逐溪狐疑的目光在俩人身上来回打转,最近曦禾的进境神速是真,可是绝不可能达到可以打败上仙之境的昶乐的地步,不然她早就飞升上仙了。 “八成……这皇子真的看上曦禾了。” 清时摩挲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 甚至连昶乐本人都忍不住开始质疑自己,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沉迷美色沉迷到手脑不一的地步了吗? 他复而抬起头看向台上的曦禾,心头想起自她胸口发出的那道一闪而逝的白光。 那白光的力量精纯且强大,似乎……还带着一丝妖族的气息。 “主人你没事吧!” 脑海中响起幼娘的声音,曦禾捂了捂胸口,连忙将玉荆扇和幼娘的气息收回体内,无声回了她一句,“我无事。” 昶乐再欲探究,却是寻不到一丝异常。 他收起思绪,微微笑着拱手,姿态从容,“曦禾仙子仙力深厚,昶乐领教了。” 曦禾也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反正仇都已经报了,她也朝昶乐大方地回了一礼。 “昶乐皇子言重了。” 待得昶乐回到自己座位,曦禾才发现那道一直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来自宣黎。 曦禾之前叮嘱过幼娘,无论诛魔台上她是输是赢,都不许幼娘暴露自己,可她却忘了一点,玉荆扇是上古神器,一旦感应到主人有了危险,便会自动起护主反应,所以连带着幼娘的气息也泄露了一丝出来。 她与昶乐缠斗良久,身上沾染妖族气息也属正常,她只是担心方才玉荆扇发出的那道神力会被人察觉,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被人抢走,那她可是亏大了。 029 对战 而在场众人之中,最有可能察觉的便是宣黎。虽说神族凋零,郁苓神尊闭关,神力已久未现世,但宣黎来自星月天,见识过神器的力量也说不定。 见曦禾看向自己,宣黎冷冷回望。 敢从她手里抢东西的,她还是第一个。 二人目光隔空对望,似有冰霜凝结。曦禾想起昨日宣黎试图对清时有不轨的举动,她暗自决定,一定要和宣黎打上一场! 然而想和宣黎打架,她还需得在诛魔台上再坚持一会儿。 她咬咬牙,甚至想豪迈的招呼一声,‘大家一起上!’ 但最终曦禾还是有点理智,掂量了掂量自己,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对一。 越到最后,越是力竭。 又过了几场,曦禾隐隐觉得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双腿也有些疲累。 台下的逐溪早就看出曦禾的异样,他有些坐不住了,“曦禾恐怕不好。” 柳莘看了看剩余的铭牌,她皱着眉头,凝着深深的担忧,“下一场……该宣黎公主了。” 即便状态最佳时刻的曦禾与宣黎对上,胜算也不过一两分,更别说此刻她已经过了七八十场的体力与战力的消磨。 然而她此刻不能退缩,宣黎也不会让她退缩。 从第百组,一直打到宣黎这一组,众目睽睽之下,再无一丝质疑曦禾的声音。 而心理路程变换最为精彩的当属奕修,从一开始因败于祈神山小小弟子之手而感到羞愧,到后来凭借‘重伤未愈’的借口微微松了口气,再到最后,他已经能平静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情。 原本还能成为百名强者之一,就因为遇上了曦禾,连前一百都进不了,这样一想,也确实挺让人同情。 宣黎临登上诛魔台之前,侧身回望了昶乐一眼,漠然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成竹在胸,“昶乐皇子怜香惜玉,那只好由宣黎告诉她,何为真正的上仙之境。” 听闻此言,昶乐也不恼,他捻开金扇,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昶乐拭目以待。” 见宣黎走出一段距离,身后的青荇咬了咬唇,小声道,“君上,这场若是宣黎公主胜了,怕是对咱们不利。” 昶乐自然明白青荇的担忧,他妖族皇子没有打败的人却败于仙族帝女之手,那他们妖族便又落了下风,等他们回到杳梦泽,定然会受到妖皇的斥责,若是大皇子再趁机纠集妖族将领进言,少不得要受一番刑罚。 “不如……我们助一助曦禾仙子?”青荇见昶乐并有不悦的神色,便又大着胆子接了一句。 纯金的折扇在他手中旋转,昶乐将视线移到诛魔台上,眼尾含着令人心醉的笑意,“且看着罢。” 青荇垂眸应是,也看向高台。 青玉莲冠上的琉璃玉穗微微摇晃,素青色的长裙逶迤而上。 宣黎甫一登台,台下便有人开始为曦禾可惜,“宣黎公主已步入上仙之境数百年,又不会像昶乐皇子一样起惜玉之心,曦禾仙子这回怕是真要下来了。” 有心仪昶乐的女妖幸灾乐祸地接口道,“她早就该下来了,依靠美色诱惑昶乐皇子,呸!” 有仙族人冷哼一声,“美色?依你看来,这些落败于曦禾仙子之手的七八十人,皆是为美色所惑?” 曦禾这一路披荆斩棘才终于等到宣黎站到了她面前,她的实力皆是有目共睹。 “人家只不过是仙力深厚的同时碰巧长得漂亮,有些人还是不要太嫉妒为好。” 之后他一言、她一语,都是在为曦禾说话,方才开口的女妖再不敢发出一点言词。 声音依稀传到了曦禾耳中,她心下苦笑,什么仙力深厚,那不过是她拿的清时的,体内借着别人的力量狐假虎威好像是有些无耻。 她微微偏头,看向了台下,正与清时的眼神相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带着小小的弧度,目光中有若隐若现的点点光芒,神色不似往日清冷。 他一直这样认真且专注的看自己与人对战吗?曦禾此刻竟然微微有些脸红,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错开清时的视线,带着一丝不知名的慌乱。 清时的目光在她右手指尖包裹的纱布处停顿了一下。 曦禾伸手捂了捂忽然加速跳动的胸口,曦禾不知原因,将其归结于幼娘调皮,她暗暗告诫,“幼娘,听话,不要乱动。” 洞悉主人心绪的幼娘虽然有些无辜躺枪,但她也并未戳破,谁让她是善解人意的雪妖大人呢。 曦禾的反应完全被宣黎看进眼里,她神色渐冷,给了鸢陆一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立刻宣布对战开始。 没有任何的开场白,一如曦禾与昶乐对战之时,宣黎当先攻来,明显速战速决不愿浪费时间的意思。 依照目前曦禾的状态,宣黎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但奈何规则之前便定好了,就算有些胜之不武,她也不能输。 当然,她也不会输。 曦禾抵挡闪避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宣黎身上的强大与自信,对付她,或许根本不值得祭出她的灵器——玉炽莲。 所谓‘莲花青玉’便是由此而来,听闻玉炽莲来自神界荼灵域莲池中的一株青莲,是天帝亲自从郁苓神尊那里求来的,后又融入各种奇珍异宝,历经七七四十九年,天帝日日以仙力淬炼,才将其锻造成宣黎公主的灵器。 台上青芒缭乱,曦禾应对得已很是吃力,不经意间便被宣黎涌动的力量割裂出大大小小的伤口,台下众人看得更是目不转睛。 清时微微挺直后背。 “快看!这曦禾仙子眼下虽处于劣势,但经过之前数十场的磨练,成长得很快,她使得这招仙术似乎与之前昶乐皇子与她对战时的那记紫电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如此人所说,曦禾以仙力凝出一道金色长剑,滴滴答答的鲜血沿着手臂缓缓渗入长剑,金芒之中带了一点赤色,诡丽又妖冶。 右手微扬,金色剑刃挡去一道青光,二者相击的瞬间发出一声脆响,宣黎后退一步站定,隐在宽大衣袖中的右手竟微微发颤。 原本任谁看来都胜负分明的俩人,此刻竟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030 漂亮猪 这一剑虽化去大半仙力,但曦禾仍承受了些许余威,她膝盖发软,以剑撑地半跪于诛魔台上,微风抚动她的鬓边碎发,依稀可见苍白的面色上隐有一丝诡异的红。 逐溪心下一沉,看来是宣黎的重击导致了曦禾体内的气血翻涌,她若是再用仙力怕是会爆体而亡! 曦禾此时确然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嘴角蜿蜒而出一道刺目的血迹,红衣破损,溢出的鲜血加深了裙琚的颜色。 脑海中似有无数细小的银针在连续不断地刺痛她的神识,她右手一松,以仙力凝成的长剑倏然消散,曦禾面色痛苦,眼睫颤动,掌心按在太阳穴上,光洁莹润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红与黑在眼前交织,那两把战镰再次闪现,她又听见这个周身黑气肆虐的人在叫她,但她只能听清一个‘曦’。 “汝欲与吾同归,吾偏护汝不毁。汝不死,吾不灭,哈哈哈哈哈……” 粗噶刺耳的笑声犹如在耳畔,曦禾倏然睁开双眼,眸中金光一闪而逝,她低喝一声,“休想!” 浓郁的金光自她体内震荡而出,诛魔台四方竖着的鼓架应声爆裂,尘屑飞扬之中,最先受到冲击的宣黎心下大惊,连忙祭出玉炽莲去挡,却在触及金光的瞬间,整个人被弹射而下,跌落高台,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胜负已分,满座哗然。 “啊,这……” “我是眼花了吗?” “这怎么可能!” 青荇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她、她竟然胜了宣黎公主!” 昶乐并不意外,慢悠悠地将那句话送还了回去,“看来宣黎公主也很有怜香惜玉之心嘛。” 闻言,宣黎眼中闪过一抹冷意,趁众人震惊哗然、纷纷站起身之际,她将破损了一瓣莲花的玉炽莲收入袖中,动作虽快,但仍被一直关注着俩人动作的鸢陆看到了。 这怎么可能?鸢陆同样被震惊得直接离座,她不能相信曦禾竟一击便损毁了宣黎公主的灵器! 之前她的赤炎鞭被清时割断,尚且费了好大功夫才修好,而玉炽莲只怕更加难以修复。 不过宣黎此刻关注的点却不在自己的玉炽莲上,若是她没感应错,方才自曦禾体内溢出的力量中,隐有一丝神力。可一个尚未飞升上仙的祈神山弟子,又怎会发出神力呢? 难道说……上次那股直冲星月天的强大神力也与她有关? 宣黎想起父帝和她说的话,猜测那股神力是来自于上古神器出世,可上古时代距他们已有万年之遥,具体是什么神器、又被何人所得还需细细追查。 若是那上古神器是被她所得,那一切都说得通了,若是能得神器在手,纵然玉炽莲无法复原也不要紧了。 “曦禾!”逐溪一直关注着曦禾情况,见她周身光芒消散,即将于半空坠落,正欲上前去接,便察觉身旁一道更快的白色身影闪过。 从半空坠落的过程,黑暗缓缓吞噬曦禾的意识,最后留在记忆中的是鼻尖一抹馥萝花的清冽香气。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个身上的气息都已经趋于一致了。 “清时……”她无意识的喃喃出声,随即彻底陷入黑暗。 “嗯,我在。” 目光触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清时微抿的唇动了动,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倒在他怀里。 偶然的相遇,她偶然地得到了他的力量。因为他,她才能得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体验,所以她理所应当地报答他,为他做事。 清时一直是这样想的。 正如此次诛魔大会,为了回灵草,无视她的感受,冷眼看她进了旋涡,还让她不要出来。 可是似乎,他的力量对她并没有产生什么好处。 揽着曦禾的手又紧了紧,清时将她稳稳抱在怀中,一步步走下高台。 昶乐笑眯眯道,“鸢陆仙子,如今曦禾仙子无法再进行下一轮比试,正好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等明日曦禾仙子休息好了再比吧。” 鸢陆只是不敢拿主意,她看向宣黎,宣黎却一个眼角也没给她,只冷冷盯着清时怀中的曦禾,眸光微微闪动。 然而却是不用鸢陆再拿主意,剩下十几位尚未来得及上场的强者纷纷表示自己‘甘拜下风,自动弃赛’,连宣黎公主都打败的人,他们认输也不丢人。 退一万步讲,自己侥幸赢了,那就等于变相打宣黎公主的脸,两相权衡,主动认输是最为妥帖的办法。 昶乐笑了,他道,“那这‘第一强者’便是非曦禾仙子莫属了,你说呢,宣黎公主?”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仿佛这比试他自己并没有参与、也没有落败一样。 “昶乐皇子既领教过曦禾仙子的实力,想来也是与宣黎一样认可,输赢已分,胜者得之。” 这话倒也显出了几分宽宏容人的气度,台下众人不免吹嘘她几句。 “宣黎公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我等拜服。” 宣黎公主发了话,再不情愿,鸢陆也得老老实实地宣布结果。 “将她交给我。”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宣黎挡在清时身前,“我有话问她。” 眼睛盯着清时的脸,话里指的却是曦禾。 清时淡淡开口,“公主有话可问我,我日日与她在一处。” 跟过来的逐溪在一旁跺了跺脚,一副发现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之后痛心疾首的表情。 即便这猪是只漂亮猪。 “日日同在一处?”宣黎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漠然道,“那好,你们可曾去过极地冰窟。”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逐溪与柳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逐溪道,“极地冰窟我倒是听说过,可不是早已在神魔大战中损毁消失了吗?公主此言,是为何意?” “数日前,北方一处力量汹涌,直达星月天,父帝命人核查,得知那股力量是为神器的力量,来自极地冰窟。而这万年时间之所以无人找到极地冰窟,是因为那处被施了结界,并且极有可能是上古神明遗留的结界,为的就是保护结界中的上古神器。” ‘上古神器’四字一出,满场静默,纷纷支起耳朵静听宣黎的后言。 ------题外话------ 上青云了,喜欢的就投投小票、点点收藏叭~ 031 灵珠 “而极地冰窟地处祈神山与曳婆湖中间,再加上方才我与曦禾仙子交手过程中,感知到了一丝神力,故有此一问。”宣黎煽动起了人心,再次逼问清时,“你们可曾去过极地冰窟?” 知道一些内情的逐溪不由得将心提了起来。 依照宣黎的意思,曦禾与清时闯入神明结界、隐瞒神器不报、借助神力获胜,这一桩桩罪名加起来可不小! “难怪曦禾仙子能以一敌百,还赢了宣黎公主和昶乐皇子,原来竟是借助了神力!” “如此说来,那便合理了,我说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普元真君座下有这样的弟子。” “祈神山天赋最佳的当属鸢陆仙子,什么曦禾仙子,确然闻所未闻。” “……”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便如此刻。 逐溪与柳莘气得直喘粗气,偏生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神器?”清时微一挑眉,做恍然状,“唔,是不是谁打败公主,谁便拥有上古神器呢?照此说法,那曦禾或许是拥有上古神器的吧,待她伤好醒来,我问一问。” 不紧不慢的语气,平静温和的语调,显得对方好像在无理取闹。 逐溪差点憋笑憋出内伤,“正是正是,我师妹伤得这样重,怕是不能回答公主的责问了,等她清醒过来,逐溪一定转达公主的责问。” 一旁的荔芽状似无意接道,“上古神器一听便是极厉害的,若有神器傍身,应是所向披靡的吧,又怎会伤成这样呢……” 众人也不禁开始微微思索。 清时继续温和开口,表情诚恳,“公主不妨将上古神器的名字、外形以及特点细细与我们说来,等曦禾醒了,我也好细细询问。” 名字?外形?特点? 这问题似乎有些超纲…… 宣黎神色一滞。 她若是知道是什么神器,何至于在此与他们扯嘴皮子。 见宣黎如此神色,众人不由猜测起‘上古神器’一事的真假,毕竟这事从头到尾也没有实质证据能证明曦禾确实身怀神器,若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落败找个理由也说不定。 毕竟人家是六界第一人的帝女宣黎,接受不了失败也属正常。 眼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宣黎暗暗咬牙。 纵观全程的昶乐自觉好戏看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他折扇一收,站起身道,“而今曦禾仙子尚在昏迷,一切还是等她醒了再说,公主意下如何?” “便依昶乐皇子所言。”最后宣黎无法,只得一甩衣袖,寒着一张脸走了,鸢陆与她的一众侍女紧随其后。 这一觉,曦禾睡得不长,第二日一早便醒了过来。她尚未来得及穿好鞋袜,便见逐溪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幸好你醒了,快,曦禾,找到蚌妖踪迹了!” 被逐溪拉着,脸也没顾得上洗,曦禾忙使了个净化术,衣裳面容洁净如初,即将踏出院门之时,曦禾突然感到背后一丝凉意,她回身一看,果不其然对上清时幽幽的目光。 “等等,等等。”曦禾挣脱逐溪的手,忙折返回去将清时也拽了过来,“江湖道义,我不能离他太远。” 逐溪浑身一抖,心道您这是用错词了吧,什么江湖道义,分明是儿女情长,啧。 “走吧走吧,宣黎公主已经带诛魔军前去了,就差你了,身为‘第一强者’我的师妹,自然是不能落于人后。” 逐溪飞快说完,便召来一朵祥云,三人化作几道光芒,瞬间跃入云头。 “待会儿和蚌妖打起来,你可得躲远些。”他看了眼清时,随即对着曦禾摇头叹息,“你说你非带他来做什么,那蚌妖堕了魔,一会儿可是危险得很,看他瘦弱的样子,恐怕连只鸡都——” “停!”眼见清时的眼神越来越危险,曦禾连忙止住逐溪的话头,肃然道,“清时他其实是很厉害的,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暂时失去了力量。” 逐溪敷衍点头,“行行行,你说是就是。”反正,你自己喜欢就行。 不过逐溪说得也没错,一会儿打起来肯定是十分危险,清时现在急需自保的能力。 想了想,曦禾悄悄伸出掌心,点点金芒浮动,瞬间凝出一枚赤金色的珠子。 “伸手。” 清时不明所以,仍旧依言伸出手掌,她抿唇一笑,将灵珠放在他掌心。 灵珠温润的触感似乎从手掌心一直抵达心口,清时眼眸微动。 “这颗灵珠我已用仙力滋养了几回,若是一会儿有危险的时候我不能顾及你,你便用力将它捏碎,里面的力量应当可以护你一时周全。” 灵珠不易炼化,滋养更是耗费心神,而这灵珠萦绕一丝赤色,怕是她加了自己的精血。 逐溪眉头皱得更紧,看来曦禾是真的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动了真心。 见清时垂眸不语,曦禾忽然有一种借佛的花又献给佛的尴尬之感。 他看了看灵珠,又看了看曦禾,“何时准备的?” “就是那次见你被宣黎拦下,后来看书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办法,就想着也给你炼化一个。”虽然这本就是你的。 “看书?”逐溪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忍不住插入两人中间,“我还不知道你,看话本子还行,看书,还不得困死你。”还无意中,搁这骗鬼呢。 “闭、嘴!”曦禾一字一顿,凉凉地给了他一记眼风,逐溪不忿地动了动唇后还是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清时的目光再次触及曦禾用纱布包裹着的指尖,是为了用精血强化灵珠,所以刺破了自己吗。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脚下是绚丽蒸蔚的霞。清时不知在想什么,曦禾也没再开口,三人一时静默下来,很快便到了蚌妖出没的仙妖交界处的一片荒地。 云头下传来打斗之声,逐溪凝眉,“他们已经交手了。” 流光一跃而下,三人刚一落地便觉一阵阴风袭来,一双赤红且黑气涌动的眼睛蓦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相似的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曦禾的头顿时刺痛不已,她连忙摒除杂念,将清时与逐溪猛地推到一旁,同时身形一转避开蚌妖周身的魔气侵袭。 趁着喘息的空档,曦禾将四周大致一扫,心下顿时一惊。 随宣黎前来的所谓强者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干瘪的尸体横七竖八,以各种诡异的姿态瘫在地上,尸身周围黑气缭绕。而蚌妖佝偻着身姿,站在黑气的包围圈中,头顶的蚌壳闪动着黑绿色的光,蚌壳缝隙不断有艳红色的血迹滴落。 那双赤红色的眼睛,自从曦禾出现便死死盯在她身上。蚌妖阴森一笑,稀疏的齿缝都溢出黑气,嗓音像粗劣的砂纸。 “你终于来了。” ------题外话------ 改简介改eo了最后发现啥也不是一周后再改 032 引天术 幽芒在他的眼中闪烁跳动,贪婪阴鸷的神色看得曦禾头皮有些发麻。 宣黎神色微动,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轻轻一抬,鸢陆便心领神会的带着其余人往后退了退,这样一退,离蚌妖最近的竟成了曦禾。 “吾已成魔,尔等不过是被天帝派来送死的,乖乖束手,才不会太痛苦。”蚌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不少人因为他的目光太过骇人而忍不住萌生退意。 “不然,我们还是回去请天帝与妖皇加派人手吧……”一人声音微颤,脚尖缓缓后退。 “是、是啊,大妖堕魔,非你我之力可以降服!” 强者之中自然也有宁死不屈的勇士,“胆小怕死,何以称强者?何以行六界?今日吾宁死不后退!” 军心最怕动摇,幸好有人站出来说了这样慷慨激昂的一番话,鸢陆连忙接话,“鹰柏仙君所言不错,诸位皆是六界之中脱颖而出的强者,此次奉天帝之命前来捉拿蚌妖,若是不战而归,可还有颜面回到自己的家族?” 一提起各自家族,之前打了退堂鼓的那几人纷纷对视一眼,顿时消了心思。 他们来参加诛魔大会不过是奉家族之命,为家族争光,不战而归的结果,或许还不如死在蚌妖手里。 打定主意之后,这方士气大振,蚌妖眼见威胁之后的结果与他想的截然不同,当下也不再废话,残影一晃,身后只留一道黑气,眨眼间便到了曦禾身后,魔气四溢的干枯大手闪电般袭上她的脖颈! 与上次交手比起来,蚌妖的攻势更加灵敏迅捷、来势汹汹,曦禾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掐在掌心,乌黑的指甲陷进她的皮肉里,血珠滚滚而出。 这股尖锐的疼痛像一根吸血的藤蔓,自脖颈处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藤蔓所至的每一处都似乎生出了一个倒刺,刺进皮肉血液,曦禾疼得发抖。 蚌妖头上的诡异光芒更甚。 “曦禾!”逐溪大惊,正欲飞身上前,却顿感脚下一重。 他低头去看,只见地底钻出一道黑气,已然爬上他的脚踝,死死地将他钉在原地,更有爬遍全身之势。 四周惨叫声与惊叫声迭起,逐溪手中结印护体的同时朝四下快速一扫,心神顿时一震! 无数黑气从众人脚下钻出,精准地缠绕住每个人的脚踝,然后迅速往上,如同织出的细密蛛网爬遍周身,再沿着毛孔迅速钻入皮肉骨髓,丝丝缕缕的疼痛霎时变得剧痛无比。 比疼痛更可怕的,是这些黑气正在蚕食着他们体内的力量。 逐溪也感觉到体内力量的流失,再继续下去恐怕他们都会被蚌妖吸成干尸! 正当他心急如焚之际,旁边传来一声类似玉石碎裂的脆响,他转头去看,只见一道刺目的金光自清时紧攥的五指当中四散而出又极快地朝他体内回拢,一股温热柔和但充盈丰沛的力量瞬间蔓延至清时周身。 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清时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状态,双手于胸前飞快结了一个繁复的印,云团变色、狂风骤起,周遭万物齐齐颤栗,于众人周身肆虐的黑气骤然消散,他指尖零星的银芒瞬间暴涨,衣袍猎猎作响,耀眼的光华携浓郁的天地之力朝蚌妖攻去。 眼前一幕太过震撼,他们呆呆地看着,忘记了反应。 光影变幻之间,他的半边侧脸明明灭灭,宣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脸与心底的脸逐渐重合,她顿时呼吸一滞。 直到蚌妖被击飞数十丈远之后重重摔在地上,巨大的闷响传来,众人才回神。 禁锢的力道自脖颈消失,曦禾瞬间跌坐在地,大口呼吸着,被憋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银芒一闪,清时消失在原地。 云朵般柔软顺滑的触感忽地贴紧了曦禾脖子上的伤口,她眼前一片雾蒙蒙,鼻尖是馥萝花的气息,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清时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有气无力道,“不愧是大半夜砸我山头儿的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她只是短暂地还了清时一部分力量,他便能将蚌妖一举击败,她早知清时厉害,只是没想到他竟这样厉害。 将曦禾的伤处缠好,清时半蹲在她身前,随手将她眼中打转的泪珠一抹,眉心微皱,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哭什么。” “你被人掐脖子试试!”曦禾咬牙。 清时挑眉,“弱者才会受制于人,唔,我怕是没体验的机会了。” 曦禾的双手张开又攥紧数次,才勉强控制自己没有掐上去。 纵观全程的逐溪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原来曦禾说清时厉害那话真的不只是被情爱蒙蔽了双眼,他是真的厉害。 小丑竟是他自己。 “刚刚那是……引天术么……”旁观众人中,有人喃喃出声。 引天术,引天地之力为已所用的法术,传说中,只有神明才能使出的法术。 有人指着正慢吞吞将曦禾扶起来的清时,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他看上去分明还未飞升上仙!” “应是你看错了吧,引天术可是神明的法术,纵然这一击的力量十分强悍,但若和神术比起来,仍是云泥之别。” 即便是堕了魔的万年大妖,也承受不住神明的引天术。 正在此时,突闻一声惊呼,“小心身后!” 曦禾四肢仍旧有些软绵,但在她看到那团魔气的瞬间,下意识地便要挡在清时身前。 她扯了清时一把,想将他扯到自己身后,清时却没有动,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只伸出一根手指。 魔气于他指尖一寸处顿住,如同装进黑袋子里的困兽,四处挣扎、剧烈颤动。 淡漠的眼神缓缓扫向正趴在地上的蚌妖,他形容更加狼狈,干枯的头发沾满混合着泥土的鲜血,周身黑气渐消。眼神相触的瞬间,蚌妖眼中闪过一丝戒备惊惧的神色,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宣黎也想问,她比蚌妖更想知道清时的来历。 眼前闪过梵隐河畔的一个缥缈身影,她动了动脚尖,却不敢上前。 ------题外话------ 幼娘:本雪妖大人可以拥有一张月票吗?(期待搓手手) 033 他是魔 指尖轻轻一点,一点银光带着那团魔气朝蚌妖急速而去,魔气入体的瞬间,蚌妖双目大睁,两道血泪缓缓而下,苍老的面容更加灰败。 “吾名清时。” 一如那晚和曦禾说时那样,清时淡淡开口。 “呵。”蚌妖缓缓咧开嘴,诡笑出声,“天道亡我,我便亡这六界。” 他声音很轻,几欲随风而散,却在话落的瞬间,蚌妖登时拍地而起,调动周身最后的力量汇集于两手之上,他撕裂半空的刹那,雷电轰鸣,大片大片的乌云迅速聚集,遮盖了所有天光。 雷电劈在蚌妖身上,皮肉被烧得焦黑,鲜血汩汩而下,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曦禾心中惊异,“他这是要做什么?” “绝对不能让他撕开无烬墟的封印!”宣黎骇然出声,掌心青光一闪,玉炽莲赫然在手。 无烬墟? 这里竟然是无烬墟! 蚌妖竟是在试图打开无烬墟! 无烬墟的结界一旦破裂,里面汹涌的魔气定会像千年前一样给六界生灵带来劫难。 众人心神俱震,纷纷化作流光、飞身而起,拼死阻拦蚌妖。 清时看向曦禾,“你就在这,等我回来。” 望过来的那双眼睛过于坚定,说出来的言语有些动听,以至于曦禾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恍惚。 她的眸光微起波澜,胸腔包裹下的那颗心忽地一动。 清时袖袍一挥,瞬间消失在原地。曦禾略带担忧地抬头看向半空,只是这担忧才刚升起,便转化为了惊讶。 尚未触及蚌妖的清时,正在以极快地速度坠地。 想来是灵珠的力量耗尽了。 曦禾旋身而起,揽在清时的腰间,衣袂翻飞之间两人稳稳落地。 她弯着眼睛,笑容中带了一丝戏谑,“你这回来得稍微有些快呀,我都还没开始等你呢。” 不待清时回应,曦禾飞快接道,“如此,便换你在此等我吧。” 说完,她直冲蚌妖那处而去。 体内瞬间虚无的清时再也承受不住反噬之力,他紧捂胸口,苍白的嘴角蜿蜒出一道血迹,这便是以微末力量强行使用神术的后果。 此时宣黎正欲将玉炽莲刺入蚌妖胸口,蚌妖不躲不避,眼中幽芒闪烁。鸢陆想起上次蚌妖抓住她赤炎鞭的一幕,心道不好,欲出声阻拦却已然迟了。 玉炽莲顶端的莲花尽数没入蚌妖体内,漆黑环境下,宣黎周身青光大盛,神色冷艳,气势逼人,“万年修为,不过如此!” 若是在清时出手之前,宣黎便能将玉炽莲刺入蚌妖胸口,那她说这话,曦禾也没意见。可她偏偏之前不出手,等旁人打得差不多了,自己赶紧来当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撑死胖子的最后一个馒头’。 就因为宣黎和她的侍女,曦禾现在对星月天上的那些仙人印象极差。 然而,还不待宣黎尽情享受众人膜拜的眼神,握着玉炽莲的掌心忽觉一阵刺痛,而这刺痛瞬间爬遍全身经脉,像是神魂即将剥离的巨大痛苦。 而比这痛苦更为让她心慌的,是力量被人牵引着向外抽离的恐惧。 “不——” 青光消散,周遭再次陷入黑暗。 曦禾迅速结印,挥出一道金光斩断蚌妖牵引的力量,宣黎得了生机连忙闪避,却在慌乱之间撞到了一旁的鸢陆。 鸢陆的眼睛有些不好,白日里不显,此刻金光一过,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的环境瞬间将其吞噬。 忽地,一只枯橘皮般的大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就在蚌妖的手触及鸢陆的瞬间,一道金色光刃以迅雷之势斩断了他的手腕,钳制的力量顿消,鸢陆惊疑不定之间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带她下去,逐溪。” “那你自己小心。”逐溪在鸢陆身后接住了她,将她平稳地送回地面。 蚌妖随即也被曦禾等人打落在地,半空那处显现的结界又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在众人眼前。 算是有惊无险。 至此,蚌妖再无一丝反击之力。宣黎拿出一个玉瓷瓶,将其中盛放的化魔池的水尽数泼在他身上,发出‘滋滋’几声怪响,嘶哑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耳畔,蚌妖身上的魔气四散,气息也越来越弱。 四散的魔气如同无头的苍蝇开始到处流窜,却在片刻之后,朝着同一方向飞去,曦禾回身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清时!” 魔气速度极快,清时没来得及反应,曦禾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魔气直冲清时而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没入了清时的身体。 曦禾跑过去,眼中惊惧未消,见清时依然好端端站着,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周遭忽然静得落针可闻,连清时的神色也有一丝怔住。 身后逐溪忽地开口,小心翼翼地语气中充满着戒备,“曦禾,快过来。” 曦禾回头一看才发现,逐溪如临大敌的戒备,竟然是因为清时。 清时先是垂眸看了看自己,又抬眼看了看四周,之前那些因为引天术而对他崇敬不已的目光,此刻已是和逐溪一样的神色,甚至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忍不住后退几步。 宣黎也皱起了眉头。 “他、他吸纳了魔气!他是魔!” 这一声惊叫宛如石破天惊,炸响在曦禾耳畔。 逐溪越发焦急,“我早就说他来历不明,可你偏偏听不进去,别离他那么近,还不快过来!” 曦禾恍若未闻,她看了清时好一会儿,“你……是魔吗?” ‘魔’这一个字,便代表了邪恶与罪孽。虽然她没见过魔,但是在她之前的千年岁月里,接触的或人或物或书籍,已经将魔的恶向她传达得十分详尽,但凡和魔沾边的东西都要远离,她亲眼看着魔气进入了清时的体内,可是此刻,她变得有些固执。 清时抹去唇边血迹,垂眸看着她,半晌,对着她的固执摇了摇头,“若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我信!”曦禾毫不犹豫,“那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 语气平淡却透着坚定。 看着她,清时眼眸微动,好似有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如果非要找一个比喻的话,就好像白色凛冬翩跹而过,绿色春水忽起波澜。 034 天地共诛 “什么不知道,分明就是掩饰的托词!我们亲眼看着魔气进入了你的体内。”鹰柏十分没眼力见的破坏了气氛,他说完,对着宣黎俯身下拜,“魔族余孽重现,还请公主速速上报星月天。” 宣黎不置可否,只是看向清时的眼神更为探究。 鸢陆眸中划过果不其然的神色,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朗声道,“祈神山曦禾勾结魔族,意图危害六界,其罪当诛!” “为魔者,天地共诛!” “天地共诛!” …… 其余人皆是连连附和,他们似乎早就忘了,刚才将他们从蚌妖手中救回来的是谁。 “鸢陆师姐!事情还未查明,如此便定曦禾的罪,恐怕不妥!”逐溪一惊,急急说道。 轻睨了他一眼,鸢陆心思微转,那个清时不知深浅,但依照方才那一击引天术来看,极不好对付,而曦禾相比之前更是的大有进境,二人若是联手,恐怕难以将他们降服。她看向宣黎,“公主,不如先将他们带回祈神山,等待天帝的谕旨,您说呢?” “好。”宣黎一挥手,身后数人迅速上前擒住了曦禾与清时。 “没事的,想来师父也该出关了,有师父在,肯定能找出你被魔气侵袭的原因。”人性便是如此,盲从、胆怯有时还会忘恩负义、落井下石。曦禾懒得和这些人置气,她也没反抗,此刻逃跑只会坐实他们的罪责,乖乖回去,还能找师父帮忙。 清时点头,“好。” 逐溪自然也想得明白这个道理,是以他也并未插手,只是看向他们的眼神,略带忧虑。 两人连带蚌妖一同被宣黎带回了祈神山。 临行前,鸢陆不动声色地凑到了曦禾耳边,声色阴冷,“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我的眼睛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你救我,我只会更恨你!” “随你。”鸢陆提起她的眼睛,曦禾神色一顿,而后毫不在意地回了她两个字。 在他们还未回来的时候,这里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到了祈神山,诛魔大会还未结束,是以各方来的人还没有离开。 曦禾以为回来能求师父帮忙,找出清时的身体吸纳魔气的原因,可不想他们竟直接被宣黎绑到了诛魔台的石柱上。 这场诛魔大会,比来比去,最后即将被诛的竟然成了她与清时。 而最开始的主角蚌妖,此时已经被宣黎收进了炼妖壶,台下之人似乎都把蚌妖一事抛之脑后,各种矛头纷纷对准了台上的两人。 本应牵头诛魔的‘第一强者’,此刻被绑在了诛魔台上,事情的发展太过戏剧,以至于曦禾觉得这六界之内,恐怕再找不出比这更离谱的事了。 台下议论纷纷。 “看着那人姿容甚是俊朗清逸,周身气度也非常人可比,不大像是魔族人呀……”一清秀仙子指着清时。 身旁一位仙君附和道,“我也曾在上古书中见过对魔族人的描写,虽不尽相同,但无外乎‘赤瞳獠牙、黑气缠身、面容可怖’,观他此貌,确实与书中所述大相径庭,就算和有着‘第一容色’之称的昶乐皇子相比那也是比得的。” 也有人摇头叹息,“这位曦禾仙子天资超群,然而为魔所累,只待天帝谕旨一下,怕是与那魔族人一样的下场,啧,可惜呐!” “可惜什么!不过是一丘之貉,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还不知道是修的什么邪魔外道!” “到底是不是魔族人,我看还不好下定论,他那一击引天术,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有不在现场的,十分好奇,“真的是引天术?可那不是神明的法术么,他若是魔族人,怎么可能使得出引天术?” “也或许……那不是引天术,可能是魔族人效仿‘引天术’而成的一种魔功。”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如果那不是真正的引天术,一切就说的通了,能一击击败堕魔的万年大妖,除了荼灵域的神明以及如同天帝般步入上仙近神之境的寥寥强者,只有力量强大的魔了。” 听着这些言论,又看了看被绑在高台之上的两人,柳莘有些迷茫又有些担忧,“逐溪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逐溪一声苦笑,他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回顾清时出现这段时间,确然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只除了在对付蚌妖之时,使出的那所谓的引天术。 …… 各种声音在台下此起彼伏,成片的嗡嗡声,吵得人头疼。 宣黎皱着眉头抬了抬手,身后顿时一片寂静,她的目光放在诛魔台上,像是在看着清时,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告诉我你的来历。” 清时淡淡抬眸,“没什么好说的。” 另一边石柱上的曦禾有些纠结,她自然是不想让宣黎知道任何关于清时的东西,但此刻不说好像有些不行了。 台下的逐溪有些焦灼,“清时,都这个时候了,你就有什么说什么罢!难不成你想看着曦禾与你一起死?” 清时微微偏过头,看了眼曦禾,他抿了抿唇,目光清湛,“我真的不知道。” 曦禾一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不是根本没什么好说的,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情况似乎变得更加棘手。 “逐溪,快去请师父!”曦禾暗地里捏了个传音诀甩到逐溪耳边。 经她一提醒,逐溪一拍脑门,眼中忧虑之色尽消,趁旁人没有注意到他,连忙使了个隐身术悄悄朝普元真君闭关的后山而去。 白光一闪,逐溪的身形于后山石门处出现,他欲上前叩响石门,却被横空出现的赤炎鞭击退数步。 鸢陆负手挡在石门前,“师父正在闭关,你有几个胆子,竟敢来扰师父修行!” “鸢陆师姐,曦禾再怎么说也是你我的同门,千年的同门情谊师姐就一点也不顾及?明明一开始你也是很疼曦禾的,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们会变成如今这样……” “我与她的情谊,早在大师兄为她而死的那刻起便烟消云散了!”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声音尖刻,含着积压已久的愤怒与恨意,“勾结魔族的同门,我鸢陆要不起,看在以前的微薄情分上,我奉劝你也不要多管闲事!” 035 天雷证身 心知鸢陆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扣响石门了,逐溪也不再多言,“既如此,那逐溪只能冒犯了!” 他两指并拢,指缝透出一抹锋利的光,光芒倏尔变宽,凝出刀的形状。 逐溪猛地一挥,刀光如刃,直冲她而去。鸢陆根本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她五指成爪,掌心噌地蹿起一道火焰,火焰与光刃相撞的瞬间朝四周飞溅,逐溪躲闪不及,被火星灼伤了手背,顿时黑红一片。 正在此时,一道流光自祈神山上空极速划过,光芒闪烁的明黄色卷轴稳稳落在宣黎手中。 鸢陆勾唇一笑,“天帝的谕旨到了,你猜曦禾与那魔族会是什么下场?” “你少在那里幸灾乐祸,若是师父知道你坑害同门,定会把你赶下山!”逐溪又急又怒。 “坑害同门?”鸢陆冷笑,轻飘飘道,“是曦禾她自己急于摆脱自己废柴的名头,妄图一步登天,才会心性不稳,为魔所惑,不修正道修魔道,而这,与我有何干系?” 逐溪自知与她多说无益,随即旋身飞回了诛魔台下,正巧听见宣黎宣读天帝谕旨的最后一句,“魔身未证,可以天雷试之。” 宣读完毕,宣黎收了卷轴,飞身跃上高台,不顾众人“切莫靠近,危险”的劝阻,行至了清时面前。 “此刻,我仍愿意再给你一个生机。”她红唇微启,吐出冰冷的话语,“只要你愿意此后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并且亲手杀了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曦禾。 这是清时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宣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妄想症虽难根治,但公主若是积极配合治疗,想来也能缓解一二。” 扑哧一声,曦禾没忍住笑了出来。 宣黎的脸色蓦地一沉,她猛然转身下了诛魔台,走到与天帝谕旨一同前来的奔雷上仙面前,“如此,便有劳奔雷上仙以御魔杵引下天雷,以证其身!” 御魔杵?天雷? 曦禾不甚了解,逐溪却是脸色一白。 御魔杵乃祖神以寒冰玄铁亲制,后历经雷电千年锤炼,终成可引天雷降魔的御魔杵。 经过数万年流转,因缘际会之下,御魔杵到了奔雷上仙手中。但因万年前神魔大战,神族衰落之后,仙族无人能发挥出御魔杵真正的威力,即便奔雷上仙也不过是只能借其引下几道天雷。 “是不是魔,待九道天雷之后,自见分晓。” 宣黎此话一出,曦禾再不明白也明白了,她这是要让清时承受天雷! “九道天雷过后,就算清时证明了自己不是魔,那也没命活了!这算是哪门子验证之法?” 无视曦禾的愤怒,宣黎冷冷道,“谕旨已下,奔雷上仙开始吧。” 天帝的命令又有谁敢违抗,奔雷虽有些无奈,但也只能依宣黎所言。 眼看奔雷就要催动御魔杵引降天雷,逐溪看着仍被绑在诛魔台上的曦禾心急如焚,他刚要开口,便见宣黎抬了抬手。 “等等。”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扯了扯唇角,眼中跳动着一抹异光,指着曦禾道,“先将她带下来。” “是。”也随着逐溪回来的鸢陆,应声去将曦禾带到了高台之下。 被鸢陆禁锢住的曦禾以为宣黎要对她做些什么,她扬了扬下巴,回视着宣黎的目光,沉声道,“仅凭一丝魔气,如何能断定清时是魔?先是公主不分青红命人抓了我们,再是天帝不究缘由派人引降天雷,我自小向往星月天,却不知星月天上竟是如此行事,倒真是让人心服口服!” 这话一出,让不少人的心都颤了颤。 天帝那是何等存在,她怎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大胆!”奕修呵斥一声,“祈神山区区弟子,竟敢质疑天帝!” “天帝不察,我为何说不得?”曦禾看也没看他,只冷冷笑道。 “你可以说,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亲眼看着他说。”宣黎说完也不再看曦禾,只皱着眉头催促奔雷,“速速引降天雷!” “是!” 奔雷匆匆应了一声,连忙催动御魔杵,只见墨绿色的棒身内划过一抹幽光,浮于他身前急速旋转,天光倏然转暗,云层翻涌间可见霹雳电光。 雷电轰鸣声愈来愈响,几欲震碎众人耳膜,只闻一声高喝,“落!” 一道婴儿手臂般粗细的天雷直直地打在清时身上,他登时吐出一口鲜血,雪白的衣袍顿时艳红一片。若不是被绑在石柱上,只怕他此时已经倒在诛魔台上。 “我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不然……”宣黎微微一顿,视线转向咬牙的曦禾,“我情愿亲手毁了他。” “宣黎。”曦禾一字一顿,胸中怒火灼心,语气却是出奇的平静,“你敢毁他试试。” 一道刺目白光闪过,又是一道天雷落在清时身上,他发丝凌乱地混着鲜血黏在脸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股昳丽动人的病态美感。 然而此刻曦禾没有心思欣赏这种美,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曦禾剧烈挣扎,几欲挣脱鸢陆的禁锢。 一道细微的光自宣黎袖中飘出,甫一接触到曦禾的身体,便迅速地将她束缚于其中,她越挣扎,束缚得越紧。 鸢陆冷眼看她挣扎,“这是连上仙都难以挣脱的缚仙索,别白费力气了。” 曦禾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地费力挣脱着,身上衣裙被冷汗打湿,缚仙索越来越紧,甚至陷进了她的皮肉里,最后滴答滴答淌下血珠来。 两个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一时竟看不出谁更疼一点。 肯定是清时更疼的,曦禾心想,因为她听到了他的闷哼。 七道天雷已过,诛魔台上的石柱应声而碎,再无支撑的清时猝然倒在一片碎石当中。 后背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应是碎石硌进了皮肉,相比天雷来说,这些都不值一提。 头脑阵阵发晕,清时只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台下起了一丝波动。 “该不会是死了吧……” “不会吧,才七道。” “那可是御魔杵引下的天雷!能挨七道已经算是命大了。” “他看上去好似一丝反抗之力也没有,怎么会是魔呢,该不会是搞错了……” 奔雷看着台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清时,心下有些不忍。 见奔雷停了手,宣黎也没急于催促,她再次来到清时身边,微微倾身道,“宁愿带着她一起死,也不愿与我回星月天?” 036 玉荆扇 宣黎的声音唤回了清时的几丝神智,他猛烈地咳了几声,震动了周身的伤处,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清时不明白宣黎对他因何而生出了执念,自然他也不在意,这六界中的人和事,少有值得他放在心上的,但此刻,似乎有一人值得。他转动眼眸,强撑着直起上半身,涣散的目光缓缓凝在台下的曦禾身上,而曦禾只能看见清时微微颤抖的唇一张一合,不知他说了些什么,竟使得宣黎的脸上闪过一丝暴怒,紧接着便见她调动周身仙力注入御魔杵中,强烈的幽光闪过,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又一道天雷在空中轰隆作响,即将被她引降在清时身上。 “宣黎公主竟然也能催动御魔杵?” 鸢陆同样震惊不已,震惊中夹杂着一抹黯然,宣黎不过才迈入上仙之境五百年,便已能同有七千年修为的奔雷上仙一样催动御魔杵。祈神山人人都说她天赋异禀,可她的天赋异禀与宣黎比起来,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如此天资仍是四千年飞升上仙,那她这三千年飞升上仙的兆头,恐怕要兆个一两千年了。 猛然剧烈起来的挣扎唤回了鸢陆的思绪,“别再白费力——”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金光突现,她顿感手中一松,再看曦禾,她已然站到了诛魔台上,挡在清时身前。 “她这是要做什么?” “大抵是要陪着这魔族人一起死吧。”正巧听见的岚若不痛不痒地接了一句,“也算是有情有意。” 她的目光在曦禾、清时与宣黎三人身上逡巡,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荔芽看着台上的两人,眼神中带着无能为力的遗憾与叹惋。可她转念又一想,能和心之所向的人一起死,也是不幸中的幸事。 众人心思百转也不过发生在瞬间,天雷劈在曦禾撑起的结界上,擦起一簇火树银花,柳莘大惊,“逐溪师兄,曦禾师姐她、她上去了!” 逐溪自然也看见了,他心急如焚,再次朝后山石门而去。 透过微微的天光,清时依稀可见身前模糊的纤细身影,她的裙摆鲜艳、热烈,很像篱笆架处的馥萝花。但她比馥萝花坚强,能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为他抵御一切艰难险阻。 这样的她,纵然没有他的力量,也依然强大到无可匹敌。 “是我连累了你。”清时此时就在想,若他那晚没有碰巧砸到了她的山头,此刻她也不用替他承受这些。“你走吧,你体内的力量,就当是我、是我最后留给你的。” “我大概是没有和你说过,我这个人其实是有些叛逆的。”曦禾费力抵挡着天雷,冷汗打湿了衣裳,她咬紧牙关,一字一顿缓缓开口,“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我偏要把你救下来,然后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清时闭目一叹,又是何苦。生死有命,或许今日便是他的劫数,她如此执着,不知以后是否会为此所累…… 当然了,有没有以后,还是两说。 “答应过保护你,我自然不会食言。” “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宣黎冷然一笑,神情冰冷得似乎连头上的青玉莲冠都结了一层冰霜。她再次催动御魔杵,数道天雷持续不断地劈在结界上,很快结界便出现了裂纹,宣黎见状加强了攻势,一声脆响过后,结界应声而裂。 再无阻挡的天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曦禾背上,黑红的伤口散发着烧焦的气味。 被她护在身下的清时,眼睫微微颤动,他轻声开口,“曦禾……” “嗯。”曦禾低低应了一声,脸上肌肤泛起异样的红,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既然你们想死在一处,那我便成全了你们。”宣黎不顾奔雷的劝阻,执意将全部仙力用来催动御魔杵,幽光越来越盛,层层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几乎遮住了所有天光。 昏暗的环境使得鸢陆浑身戒备起来,她看着台上即将消弭于天雷之下的曦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雷声相较之前更加轰鸣,台下众人也多了几丝慌乱,嘈杂声中,宣黎腾于半空,十指交错间结了一个极复杂的印,被她催动的御魔杵上透出的墨绿色光芒越来越盛。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口中吟诵咒语,以看蝼蚁的神色俯视着他们,最后,她手握御魔杵,直指九天,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吾以御魔引天雷!” “宣黎公主,不可!”奔雷看着半空,目含惊忧,以自身之力强行加持天雷的威力是会遭到反噬的! 宣黎置若罔闻,随着这一声高喝,她的周身爆出耀眼而刺目的光芒,这光芒直达天际,将空中乌云间的雷电迅速聚拢归一,天雷携着霹雳电光眼看就要落下,台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道天雷过后,怕是整个诛魔台都会成废墟一片吧。 “为何不走。”清时眼眸半阖,缓了半晌的气息也不过只能支撑他说出几个字。 “我不知道。”按照理智来说,她是应该走的,不用去理会清时的死活,若他不幸死在诛魔台上,那她体内所有的力量,就真的成了她一个人的,再也不会有人讥讽她是‘废柴’,飞升上仙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离开的好处太多太多了,可不知怎的,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曦禾却只想留下来,留在他身边,挡在他身前。 “可我知道我不后悔。”看着他,她的眸光微微发亮,“永远也不。” 说完,曦禾踉跄着站起身,嘴角还蜿蜒着一丝血迹,她依然挡在清时身前,形容狼狈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与决绝。 天雷轰然下落,迫人的雷霆之势压得在场众人难以直起身,嘈杂声中,曦禾的发丝随风飘摇,裙摆也像涨潮的海水一样翻动,隐隐带着冰雪的凛冽之气,她凝眸高喝,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玉荆扇!” 就算受神力反噬至死,她也不后悔。 “玉荆扇!” ------题外话------ 求评论求收藏求推荐求各种票哇(?▽?) 037 誓言 一道浓郁而纯净的白光自她胸口迸射而出,二者相接的瞬间,那道来势汹汹的天雷顿时被消解于无形,白光去势更快,以自身为中心向四周震荡的力量直接打落了御魔杵以及催动御魔杵的宣黎。 神力的余威波及了在场众人,巨大威压使得他们脸色惨白,众人连忙凝神护体,他们颤抖着嘴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玉、玉荆扇……上古神器玉荆扇?!” 奔雷同样震惊不已,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御魔杵,又送出一道仙力托了托自半空急速坠落的宣黎。 纵是如此,宣黎依旧被狠狠摔在地上,她忍着五脏剧痛咬紧牙关,口中满是血腥之气。 而奔雷也因试图出手对抗神力,而被重重反噬,他握着御魔杵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一道血迹沿着胳膊自他的手背蜿蜒而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他们看着半空中微微震颤的那团白光,眼中满是惊疑。 曦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唤出玉荆扇而承受的痛苦使得她面色更加苍白,捂着头的两只手青筋暴起。 红与黑交织,战镰与神剑相击,粗噶难闻的嗓音依稀说着什么。翻腾的紫色云海如梦似幻,万千闪烁星辰环绕身边,忽然,自远方飘来一片红莲花瓣…… 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破碎画面几乎要将她的神识割裂。 “啊——” 一声撼人心神的凄厉嘶喊响彻天际,台下众人纷纷闭目凝神,全力抵挡,更有力量低微的随侍因其强大的穿透力,耳朵都微微渗出血来。 连接到消息后便迅速从杳梦泽赶过来的昶乐也是一惊。 有妖族人见他出现,凑了过来,“二皇子,意浓夫人的病情可有大碍?” 意浓夫人是昶乐的生母,此次诛魔之所以他没有参与,便是因为昨夜听闻母亲抱恙,赶回了杳梦泽。 只是不想,他不过短短离开了几个时辰,却发生如此变故。 “有劳记挂,母亲无碍。”看着台上宛若从幽冥地走出来的修罗鬼神般的曦禾,昶乐目露惊异,“如今这又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她身边那个清时吸纳了蚌妖的魔气么,怎么如今看来,她倒是比他更像魔。 那人指着曦禾,“宣黎公主领了天帝谕旨,欲以天雷验证台上那男子是否为魔,但曦禾仙子却执意挡在他身前,最后竟然祭出了上古神器玉荆扇,不但打落了御魔杵还重伤了宣黎公主!” 昶乐抬眼望去,悬浮于半空中的那团白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透明,玉荆扇缓缓显露在众人眼前,然而却不等他们细看,透明的白光凝出一道人形,是一个白衣白发的女娃模样。 正是幼娘。 感受到她身上强大的妖力之后,昶乐的瞳孔骤然一缩。 幼娘怀抱玉荆扇,迅速落于曦禾身前,她面容冷凝,只随手一挥,一道无形的压力瞬间压弯了台下所有人的膝盖。 “谁敢伤害我主人!” 如同千斤压顶、脚下生根,宣黎被压弯了脊背,膝盖忍不住微微前屈。 她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幼娘怀中的玉荆扇上,“果然是、身藏神器,如今还有、还有什么可辩驳!” 玉荆扇的神力渐渐回拢,曦禾承受的痛苦也有所消减,她眼中恢复清明的同时,身体也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向后仰去。 清时在她即将倒地之时,飞快伸手托了一下她的头,压下喉咙处的腥甜,他身上血腥气更浓。 “主人!”幼娘一惊,回身跪坐在曦禾身边,呼出两团白气护在她与清时胸口,台下威压顿消。 众人一口气还未喘匀,便听幼娘夹杂冰雪的嗓音倏然响彻半空,“无知愚众,胆敢伤我主人至此,尔等便以命相赔吧!” 话音刚落,数道冰棱自地底穿刺而出,如同雨后春笋,迅速拔地而起连成一片,但凡触及到一片衣角,冰棱便会如藤蔓一般遍布那人全身,直至将其完全冻结在原地。 巨大的恐慌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可是在幼娘面前,他们毫无反击之力,一个接一个地被冻在原地,连宣黎与奔雷也不例外。 “雪妖大人!” 这称呼令幼娘微微挑眉,在场人中竟还有识得她么?她转动视线,将目光停在了昶乐身上。 他身上的服饰是妖族皇室特有的,再加上他熟悉的妖族气息,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你便是如今妖族的二皇子?” “正是,妖族昶乐拜见雪妖大人!”昶乐收起他以往的漫不经心,眸中隐有激动之色,肃容下拜。 对于昶乐的态度,幼娘还算满意,又上下打量了几眼,便抬手止住了他脚下的冰棱。“我离开妖族之时,二皇子还是银川。” “银川乃我祖父之名。” “万年已过,那小子想来应是死了。” 昶乐的表情顿时五彩纷呈,他复又收敛了神色,“族人尽传您于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归于天地,如今得见大人安然无恙,是我族大幸,不知您何时回归杳梦泽,以定族心?” 幼娘原是上古时的妖,濒死之际,得了祖神一滴真血,其后修炼一日千里,远超族内旁人,而为了维护公平和避免纷争,祖神将其形态一直保持在七岁孩童的阶段,又让幼娘向天道发下誓言:永不争妖皇之位,穷此一生,庇佑妖族,造福六界。 幼娘之于妖族,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 若她此时回归妖族,便是天帝以后再想拿捏妖族,也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冰棱止住了他们的身形,却没有关闭他们的五感,被冰封住的宣黎听闻昶乐与幼娘的对话,心头一凛。 “回去的事以后再说,你且上来,省得一会儿伤了你。”幼娘对他勾了勾手指。 昶乐面带恭谨,斟酌开口,“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在祖神面前向天道发下的誓言,‘庇佑妖族、造福六界’。而如今台下有不少我族中人,且皆是六界众生,若大人执意动手,昶乐担心……天道恐会对大人降下惩罚。” 自己亲口发下的誓言,她当然记得,可就算被天道惩罚,她今日也要为主人报仇! 她掌心凝起一个雪球,雪花随之急速旋转,无视昶乐恳切的劝阻,径直扔向台下已被冻成冰雕的众人。 “幼娘!”身后的曦禾阻止不及,心道这球一扔,事儿可就大了! 038 普元真君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方布巾飘忽而至,飞快将雪球收拢其中。 随后一道略显苍老却十分柔和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天道有灵,既然发下誓言,还是莫要违背的好。” 看着缓缓行来的布衣老者,幼娘微微眯起眼。 能一举将她的雪球之力化去,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她探究地看着对方,对方平静祥和地回望着她。 莫名的,幼娘从这平和的眼神中,竟感到几丝压力。 “你是谁!” “不得无礼。”曦禾呵斥了幼娘一句,随即强撑着直起身半跪在诛魔台上,“弟子拜见师父。” 幼娘见状,也忙敛了不可一世的神色,乖巧地跪在曦禾身侧。 不得不说,看见这一幕的昶乐,内心着实很复杂。 试问在场妖族,又有谁能接受本族的‘定海神针’乖巧地跪在他族区区一个山主面前? 一旁的逐溪冲她眨眨眼,怎么样,我来的及时吧? 曦禾自然无暇理他,她看向普元真君,急切地想要寻求他的帮助,“师父,求您救救清时!他——” 普元微微抬手止了她的话头,只见他指尖一弹,一道流光迅速没入清时胸口。 痛感微缓,清时舒了口气,垂眸道,“多谢真君。” 普元颔首,复而一挥衣袖,一道薄雾自他宽广的袖袍中散出,融化了台下的冰棱。 众人得以脱险,惊叹于普元的修为境界之余,纷纷心悦诚服地下拜,“多谢真君救命之恩!” “既然普元真君已出关,那稍后便由您亲自将这二人连同这雪妖一齐押送星月天受审。”宣黎的视线从玉荆扇上划过,“这神器便由我先行呈给父帝。” 刚逃过一劫,宣黎又打起神器的主意,一边说着,她张开了右手掌心。 幼娘将玉荆扇抱得更紧,心头火气一下子蹿了起来,“本大人我活了十几万年,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如此堂而皇之的将旁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你们仙族如今已经落魄到只能靠抢别人的东西过活了吗!”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在场众妖无一不通体舒畅。 论如何明目张胆地‘啪啪’打仙族的脸,还得看他们族的雪妖大人! 再看仙族众人的表情却是不怎么愉悦了。 “私藏神器、隐瞒不报,本就是曦禾仙子的过错,而今宣黎公主欲将神器带回星月天呈给天帝,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我呸!情理之中?哪家的情?哪家的理?”幼娘一撸袖子,俩手叉腰,“星月天是什么狗屁?天帝又算什么东西?神器当属神界,玉荆扇那是荼灵域司神殿之主——战神的东西,就凭你一个狗屁帝女,还想抢我主人的东西?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你比得上我家主人的一根头发丝吗!” 幼娘彪悍起来可是连她自己都害怕,骂起人来自然是将什么修养、什么德行全都抛到脑后,她倒是骂爽了,宣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阴沉得似乎都能滴出水来。 逐溪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心下直呼‘卧槽’,这可是真硬呐!身为你的‘师叔主’,我与有荣焉。这样想着,他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曦禾一边听一边乐,就算笑得牵动伤口,她也呲牙咧嘴地笑出声。 清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是昶乐的脸色却微微一变,幼娘所言,依照现在的六界局势,一字一句皆是大逆不道,在万年前发生此事,她可以不把星月天和天帝放在眼里,甚至可以大庭广众的高声叫骂,但此时却是不行了。 荼灵域衰落之后,天帝俨然已是六界之主,而幼娘又代表着妖族,如此公开叫嚣,已与当众和仙族宣战无异! “放肆!竟敢辱我族天帝!” “大胆雪妖,可是要与我仙界为敌?” “昶乐!依她所言,妖族可是要与我族宣战吗!” …… 大批的疾言厉色朝昶乐涌来,他眼皮猛地一跳。仙妖不睦已久,可哪一方都不曾挑起战争,妖族是苦于实力稍弱于仙族,不敢妄动,而仙族则是苦于没有足够发动战争的理由。 而就在刚才,身为妖族的‘定海神针’幼娘,亲手将刀递到了仙族人手中。 方才还因幼娘的‘敢言’而通体舒畅的妖族众人,此刻却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彻底蔫了。 一边蔫,一边心里还直打鼓,害怕仙族真的会派兵攻打妖族。 如此情形皆是因为他们的雪妖大人,妖族众人哀怨了看了一眼幼娘,最终还是敢怒不敢言。 身为‘罪魁祸首’的幼娘,到底还是有几分良心,她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你们鬼叫些什么,我骂天帝与妖族有何关系,我纯纯是因为身为我主人曦禾仙子的灵兽而生出的不平之心。我是妖族中人不假,那我还是仙族仙子的灵兽呢,有人打算抢我主人东西,我要是坐视不理,岂不是枉为人灵兽?” 诶,我的身份就是这么复杂,既不能单纯说我是妖族,又不能单纯说我是仙族,我骂你们天帝呢,你们忍了那我就是白骂,你们要是不忍,借机挑起争斗,就是涂炭六界生灵。 你看这巧的,都没地儿说理去。 那群仙族人气得梗着脖子、瞪大眼睛,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宣黎沉着脸色看向幼娘,眼睛微微眯起,“你是执意要护着这二人了,即便违背自己的誓言,被天道降下天罚也不悔改?” “誓言?”曦禾忽地一笑,“听说幼娘曾在祖神跟前立誓,庇佑妖族、造福六界,那——何为六界?我与清时身在六界,便是六界中人,幼娘造福我们,便是造福六界,又怎会违背誓言?” “可他是魔。”宣黎盯着清时冷冷道,“是你再如何巧言令色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祖神开天辟地之后,将天地生灵分为六种:神、仙、妖、魔、鬼、人,既为六界,只因魔之一族诞生之初便引起种种恶行而被祖神亲手封印在无烬墟,是以名为六界,实为五界,每个人在提起六界时,都心照不宣的将魔界驱除在外。 “纵然是魔又如何?清时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坏事,更是强承神术的反噬之力将你们从堕魔的蚌妖手里救出来过,而你们呢,非但不知恩,还要恩将仇报。”曦禾敛了神色,目光如利刃,刺向宣黎,“觊觎旁人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达成所求、不分青红皂白地便要将人用天雷劈死,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天道?” 039 为她辩驳 “天帝早在万年前便昭告六界,如有发现神器踪迹,务必上报星月天。”鹰柏看向普元,“此事,真君定然也知晓。” 普元真君垂眸敛目,并未出声,但也未反驳。 奕修看了看场内形势,也附和了一句,“曦禾仙子年幼,不甚清楚天帝万年前的谕旨也算情有可原,只要仙子乖乖将神器交给宣黎公主,并且自愿放弃依靠神器的力量而得来的‘第一强者’称号,想来天帝看在普元真君的面子上不会过分苛责。” 闻言,曦禾冷冷一笑,看来奕修对于败于她手下的结果仍是介怀得很。 “什么‘第一强者’我不稀罕,这次诛魔大会我本也无心参与,是无可奈何,被人推着一步步登上了高台,成了第百组的守擂者,俗称‘倒霉蛋’。”曦禾忍痛站起了身,站在高台之上面向众人,她嘴角微扬,神色十分坦然,“我与昶乐皇子对战之时,玉荆扇感受到了我即将遭遇危险,自动开启了护主机制,所以将昶乐皇子震下了诛魔台。与宣黎公主交战之时,或许也是这种情况。” 台下微微起了波澜,开始对着曦禾议论纷纷。 “原来她真是靠着神器才取胜的啊!” “嘁,我就说,她不可能打得过昶乐皇子与宣黎公主的。” “唉,还以为真的是天纵之才,竟不过是……啧。” “呸!骗子。长得人模人样,行为令人不齿!” …… 诸如这般言论此起彼伏,奕修听得很是舒心,连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 岚若挽着他的胳膊,“奕修哥哥,以后我们再与人比试,可要擦亮眼睛才好。” 不知怎的,看着众人脸上愤恨不屑的表情,荔芽此时竟微微有些想笑。 逐溪听得更是攥紧了拳头,恨不得跳下台去一人给他们一拳!而幼娘已然被气得满脸涨红,周身克制不住地溢出风雪,只待曦禾一个眼神,她即刻杀光他们! 然而无论何种言语或表情,曦禾并没有幼娘期待中的愤怒,她都平静地接受了,因为她觉得他们说的也没有错,她身体里的力量是清时的,关键时刻也是玉荆扇救了她,而她自己,本就是祈神山的废柴。 之前她所获得的一切赞叹与景仰,都不该是她的。 “可,那又如何呢。” 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曦禾回头去看。 清时的右胳膊搭在半曲的膝盖上,身后倚靠的是台上的石柱,他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边,“神器又如何?既已认主,便是曦禾的兵器,与你们的灵器有何异?难道就因为玉荆扇比你们的灵器厉害,所以曦禾不能用之来对战吗?” 清时的三连问,致使台下倏然一默。 你的兵器比我的厉害,所以你不能用来打我?天地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曦禾根本没有真的使用玉荆扇,那不过是神器自发的一缕神力而已。抛开别的,只说那整整一日的消磨,试问在场强者,有哪位可以撑住?就凭这份常人做不到的坚韧,你们又有何资格在那里指指点点?我还道仙妖两族在于蚌妖交手之时怎会如此之弱,原来是将修行的时间都放在钻研如何‘指点’他人一道上了。”清时闷咳了几声,缓了一口气,继续道,“赞叹与景仰是你们自愿给的,自然也可以收回,但只能仅限于此。毕竟,玉荆扇护起主来,可是谁都不认的。” 满场登时鸦雀无声,可见最后一句的威慑力。 直接将玉荆扇搬出来,可以直接且快速的达到此刻效果,但是前面那些话就像溢出杯口的水一样,根本不用多加思索,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自然到清时本人都有些诧异。 平日里能听见他说这样一大段话的机会并不多,是以曦禾听得分外投入,大抵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清朗悦耳,以至于曦禾心中感到极度的畅快。 畅快涌入心口,曦禾才发觉原来自己面对‘为千夫所指,被万人唾骂’,也不似平面表现得那样平静,其实她从心底里还是想要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为她辩驳的。 所幸,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不愿再多费口舌,也不愿再看台上那两人在她面前碍眼,即便是面对普元真君,她神色依旧漠然。 “既然真君已出关,那此事便交由真君处置,相信祈神山会给星月天乃至六界一个满意地交代。” 说完,她当先一挥衣袖,连同身后侍女一齐消失在原地。 “真君,奔雷告辞。”他拱了拱手,也随宣黎而去。 宣黎竟这样就离开了,昶乐微微挑眉,想来是真的忌惮曦禾手中的玉荆扇。 玉荆扇的威力,他也是深有体会,帝女都走了,他更没有继续赖着的道理,“昶乐这便也回杳梦泽了,真君保重。” 临行前,他仍不死心的看了一眼幼娘,本想再劝说几句,但在接触到她威胁的眼神之后,只好自己走了。 两方代表人物都走了,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纷纷溜了。 四下一空,便只剩了祈神山的弟子外加清时与幼娘。 鸢陆咬了咬唇,正欲上前说话,普元真君却是看也没看她,直接指挥逐溪带着几名弟子将清时抬回了雁云峰。 月上中天,雁云峰上一处相对的两个屋子却是灯火通明。 右边的屋子安静得很,只依稀能听见逐溪与曦禾的声音。 “别乱动,好好待着。” “我想过去看看……” “你现在不能过去,他被天雷劈成那样了,现在指不定正光着身子疗伤上药呢。” “……” “有师父在你还不放心?” “有师父我自然是放心的……”可是清时伤得实在是很重,在被抬到雁云峰的路上便没了意识,而对面的屋子又是好几盆血红的水被接连端了出来……不亲眼看看他,她如何安心。 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眼中担忧之色甚浓,逐溪啧啧摇头,“你瞧瞧你,不就是清洗他身上的伤口吗,就你身上那一道天雷的伤,柳莘都给你擦了一盆血水出来,更别说他了,肯定还得清洗一会儿,你先睡一觉,明早就能去看他了。” 逐溪状似随意的语气并没有能让曦禾的眉头舒展一分,她趴在榻上,伤口处时而灼热刺痛时而冰冷刺骨,冷热交替带来的痛苦清晰地提醒着曦禾,此刻的清时,正在承受比她更甚数倍的痛苦。 040 尚可 木门吱呀一响,柳莘端着一个托盘推门而入,其上放着刚刚熬制好的汤药,逐溪连忙上前接过,递至曦禾面前。 “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看了眼黑乎乎的汤药,曦禾皱眉,“……我不想喝。” “……我是在跟你商量喝不喝吗?”逐溪招呼柳莘,“快,上来捏住她的下巴,我给她灌进去。” 柳莘看了看她凶神恶煞的师兄,又看了看她表情危险的师姐……顿时陷入两难。 僵持之间,她灵光一闪,从荷包里拿出一颗牛皮纸包裹的糖,“曦禾师姐,你含着这个,这是山下的恬恬临搬家前送我的,说是她娘亲手做的桃汁糖。” ‘桃汁糖’三字一出,曦禾眼神顿时一亮。 恬恬是一个甘草精灵,起初他们一家搬到祈神山脚下,便是想借助祈神山的灵气让恬恬得以化形。约莫的两百年前,曦禾还去找她玩耍过。 ‘恬恬,把糖给姐姐吃吃?’曦禾搓了搓手。 此时恬恬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她那两个细长的嫩叶举着各式各样的桃汁糖舔得正欢,闻言,她动作一顿,看了看曦禾,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小嘴顿时一瘪,张大嘴开始哭喊,“爹、娘!有坏人抢我糖吃啦!” 曦禾连连举手,试图安抚情绪激动的恬恬,“我不是坏人呀……” “有坏仙……” “我不坏。” 哭喊声一顿,恬恬吸了吸鼻涕,上下打量了曦禾一眼,“有猥琐仙抢我糖吃啦——” “……”这孩子怕是只知道这几个形容词,并不是故意针对自己,曦禾这样安慰自己。 还不等她将‘美丽动人’、‘善解人意’等与她极为契合的形容词教给恬恬,恬恬就已经忙不迭地弹跳着她那几个根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不能亲耳听她的教导,真是个倒霉孩子。 等她背着手回到山上之后,她才发现,最倒霉的孩子竟然是她。 因为恬恬的爹已经先她一步带着恬恬来向大师兄告了状。 最后以她被大师兄训斥了一顿告终。 鉴于两方都不甚愉快的经历,将其定义为‘玩耍’或许也并不妥当。 唉,当年她也不过是想尝尝传说中一整棵桃树的果子才能做出巴掌大的桃汁糖,是怎样味道而已。 将柳莘手中的桃汁糖接过,曦禾迫不及待地剥开牛皮纸,随口问道,“恬恬化形了吧?” “化形了。”柳莘笑了笑,“就因为化了形,这才搬走了,以后见了该是甘草仙子了呢。” “她竟然现在才化形,肯定是整日只顾吃糖,不思修炼。”精灵是仙妖二族尚未化形前的统称,曦禾小心翼翼地掰了一点点糖渣放进嘴里,桃子的软糯清香顿时溢满口腔,她接过逐溪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我现在甚至感觉浑身都不疼了。”说着,她又吃了一小块,十分满足。 “嘁,出息。”曦禾当年就因为这糖而成‘猥琐仙’的光荣事迹,逐溪自然也清楚,只是眼下见她吃得十分满足,心下也有些好奇这糖究竟有何神奇之处。 曦禾看向柳莘,“柳莘,就这一块吗?” 柳莘连忙又掏出一块,“还有一块,给,师姐。” 曦禾摆摆手,“我以为你只有一块,想着再给你半块,你要是还有就自己留着吃吧。你尝过没有,真的好吃!” “那我也尝尝。”柳莘开始小心翼翼地剥糖纸,生怕掉在地上没得吃。 “咳咳。”一旁的逐溪意有所指道,“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懂得分享——” “师兄说得对哦!”曦禾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柳莘剥糖纸的动作瞬间顿住,逐溪的后半句也卡在喉咙里。 要不是借‘吃糖’转移了逐溪与柳莘的注意力,曦禾也没这么容易便将他们定住。 忍着后背上冷热交替的痛苦,曦禾费力地从床上下来,无视逐溪眼中的愤怒,路过柳莘身旁时,她摸了摸她的头,“对不住了,小师妹,委屈你一会儿。” 打开屋门,夜风一下子灌入怀中,由流光纱而成的层层裙摆在夜风中摇曳,曦禾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快速行至对面屋门前。 相比之前,灯火已经暗了不少,她附耳上去听了听,除了清时时不时响起的微弱咳声,并无其他声音。 曦禾轻轻地推开一小条门缝,闪身而入,将呼呼夜风隔绝在外。 绕过屏风,她蹑手蹑脚地矮身蹲在清时床前,因下蹲而导致的后背拉扯,使得曦禾倒吸一口凉气。 床榻上本来紧闭的双眸忽而睁开。 眸中光华,比烛火更甚。 “我吵醒你了?” 清时摇摇头,看了看她苍白的唇色,左手拍了拍床边,示意她坐上来。 “没事,我蹲着就行。” 闻言,清时抿了抿唇,忽而手臂用力,欲撑坐起身。 “你别乱动!”曦禾一下子站起身,想阻止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最后只得顺了他的意,扶他坐起来之后,又在他后背放上一团柔软的云被。 清时在此拍了拍床边,曦禾无奈,缓缓坐到了床边。 见她动作迟缓,便知她是在忍痛。 欲将溢出嘴边的一声咳压下,却不料咳得更厉害了,好半晌,清时才停下。 “要喝水吗?” 看着她,清时摇摇头。 屋内陷入寂静,曦禾想起什么似的,忙剥开糖纸,将那颗桃汁糖递到清时嘴边,“可好吃了,你尝尝。” 将‘不爱吃甜’四个字咽了回去,清时在她期待的目光中,顺从地将糖含进了嘴里。 “好不好吃?” 清时目光湛湛地看着她,点头道,“好吃。” 被他看着,曦禾忽而有些不自在,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方才出来得急,竟然忘记了梳头发,她现在披头散发一定很不美观! 曦禾正想找个借口回去梳个头发,便听清时状似无意道,“以前听人说,长时间的束发挽发对于头皮不好,睡前披散头发,有利于活络头皮血液。本来以为披散头发会显得人不大好看,不过见你如此,也还尚可。” ‘尚可’二字说得有些含糊,不过曦禾还是听清了。 可是,他拖着虚弱病体,说这一大段话,就为了告诉她头皮上有经络? 041 喝药 第二日醒来,曦禾又找了清时,一推门,发现逐溪与柳莘都在。 她一惊,转身欲走。 “跑什么,过来把药喝了。” 听着逐溪的语气还算正常,曦禾试探地走到了清时床边,此时他也在喝药。 看着柳莘,逐溪抱胸而立,“我就说吧,直接把药端到这儿准没错。” 柳莘忍着笑,将托盘上的另一碗药端至曦禾身前,“师姐,喝药吧。” “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逐溪嘿嘿一笑,猥琐笑容中带着一丝阴险。 曦禾察觉到清时看过来的目光,她义正言辞道,“当然是我自己来,喝药这种小事,根本不在话下,我一口气能喝三大碗,绝对不劳烦师兄。” 说这话时,她似乎对昨晚喝药的艰难时刻选择了短暂失忆。 说罢,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表情之豪迈、动作之迅速,看得柳莘目瞪口呆,“啊这……” 曦禾表现得荣辱不惊,一副‘这是我的常规操作,不必惊讶’的神情,很是镇定。 逐溪探究的凑了过来,近距离观察曦禾的表情,“你……不觉得有些……” 曦禾挑眉,暗自隐忍的脸上写满了六个大字——苦?一点都不苦! “可是师姐,那是刚从汤药罐子里倒出来的……”柳莘捂着嘴,连五官都有些感同身受地皱在一起,“你不觉得有些……烫吗?” 目光在清时手里正腾腾冒着热气的药碗上停留了一瞬,曦禾袖子里的五指捏成拳,两行清泪硬生生被从眼眶中逼了出来。 何止是有些烫,她简直快要烫死了好不好! 刚倒出来的为什么不早告诉她! 曦禾一哭,逐溪与柳莘立刻慌了手脚,“冰、快找冰!” 几人开始在屋子里乱窜,最后还是经清时提醒,逐溪用凝冰术将茶杯中的水凝成冰递给曦禾含进嘴里,才稍稍缓解了疼痛。 一刻钟后,曦禾生无可恋地坐在凳子上。 “师父可说了,你现在满嘴的泡,最多只能吃流食。”逐溪有些幸灾乐祸,“叫你昨晚上定住我们,惨了吧,遭报应了吧,最近几天只能喝粥了吧。” 除了恶狠狠地瞪着逐溪,曦禾什么也说不了,真恨她现在不能用语言的利剑插他心肺! “乖乖待着吧,一会儿师兄再来给你们送——流食。”摸了摸曦禾的头顶,在她将自己甩开之前,逐溪先一步收了手,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大摇大摆地带着柳莘出去了。 拍了拍床边,清时道,“过来。” 曦禾垂着头,挪了过去。 经过普元真君昨晚的治疗,清时身上的痛感已经减弱不少,皮肉也开始愈合,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本以为会被清时数落几句,然而她等了半晌,也没听清时开口。 曦禾抬起头,便见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偏平盒子,打开里面是由黑白两色鲛珠制成的棋子。 而装棋子的盒子竟然能平铺展开,几道流光闪过,棋格跃然其上。 可是……她不会下棋。 曦禾摊了摊手。 清时道,“我去人间界时,学会一种最简单的玩法,只要五子连珠,便可取胜。” 一听这个,曦禾来了兴致,清时稍加演示,她便学会了。 二人你来我往,时间倒是过得很快,而曦禾也完全忘了自己现在说不了话这一回事。 柳莘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曦禾刚好落下一子。 清时扫了一眼棋盘,微微一笑,“你赢了。” 曦禾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棋盒,又将小桌子放到了床上,柳莘端出两个瓷白的汤盅放在两人面前。 “师姐,这份是你的。” 一打开,果不其然是白米粥。 她又打开清时面前那一份,香味顿时飘溢而出。 曦禾愤愤地指了指清时的乌鸡汤,又指了指自己的白米粥,神色很是激动。 “师姐,师兄说了,你现在嘴里有伤,不好喝带盐的汤。”柳莘耸了耸肩,“所以只能委屈师姐一下啦。” ‘委屈’这个词,她好像昨晚才和柳莘说过。 看来这小姑娘已然被逐溪带坏,都学会‘报复’了! “师姐你们慢慢吃,我先走啦。”一字不差地说完逐溪交代的话,柳莘飞快地退了出去。 “味道不错。”清时舀了一勺,吹了吹之后才慢慢喝下。 不论是他吹气的动作,还是他对汤的评价,都深深刺激到了曦禾。 她两手握拳,捶打了几下桌面,以此表达她的不满。 清时用她的勺子舀了一勺白米粥放进自己勺子,他尝了尝,“你的味道也不错。” 曦禾知道他是在说白米粥,可怎么听着就是不怎么对劲呢。 就好像又回到了他给她上药酒的那一晚。 脱口而出之后,清时就意识到了这话有歧义,可他能怎么办呢,除了一如既往地维持坦然,他还能怎么办呢。 曦禾再次唾弃自己思想跑偏。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喝这看上去寡淡无味的白米粥。 见她神色恹恹,清时用筷子挑了汤中的几缕肉丝放到了曦禾碗中。 “试一试。” 曦禾依言舀了一勺,吹了好几下才敢喝进嘴里,她的眼睛倏尔一亮。 “好吃吗?” 曦禾猛点头,白米粥中和了肉丝的咸,吃进嘴里也不会刺激伤口。 两人之后不再言语,静静的吃完了这顿饭。 又过了半月,曦禾后背上的伤已经没了大碍,行动如常,喉咙的烫伤也早已恢复,可是清时的伤口虽也在愈合,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已经从之前的苍白,变为灰白。 “你在这里守着清时,我去找师父。”匆忙扔下这句话,还不等逐溪反应,曦禾立刻朝清波殿而去。 迈过三百三十三层石阶,脚下云雾缥缈,她抬眼去望,‘清波殿’的牌匾悬挂于头顶,这是祈神山最高的地方。 殿前琉璃石柱后忽然显露出一抹鹅黄色的裙角。 裙角飘然而至身前,曦禾止住步伐,看了来人一眼,向左一步欲绕行,却再次被拦住去路。 “犯什么病,好狗不挡道,没听过?” 闻言,鸢陆倒也没恼,只是嗤笑一声,“不愧是有神器傍身的人,如今你可真威风呀。” 042 执念 “好狗最好也不要说废话。”看着她,曦禾没什么表情,“让开,我去找师父。” “师父正在殿内打坐,嘱咐了我,谁也不能打扰。”鸢陆上下打量着曦禾,怪异一笑,“不过若是曦禾仙子硬要闯进去,以我的微末之力,定然是拦不住玉荆扇‘护主’的。” “主人!快放幼娘出去捶死这个阴阳怪气的丑八怪!”附着在玉荆扇上的幼娘忍不住愤怒出声。 按下胸口处的微微震动,曦禾眉目一凛,快若闪电般出手掐住了鸢陆的脖颈,将她重重抵在琉璃石柱上,导致石柱内流转的五彩光华也狠狠一颤。 “对付你,还不值得我唤出玉荆扇。” 脖颈被死死掐着,身后是琉璃石柱,鸢陆竟然动弹不得分毫,她眼中划过一丝惊慌与难以置信,“不、不可能,你怎会——” 她怎会如此轻易地就将自己禁锢得没有一丝反抗之力,明明上次与蚌妖交手时,她还没有此刻的实力! 这才过了短短数日,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突破? 明明即将飞升上仙的是自己,而曦禾并没有一丝飞升的征兆……可她现在的性命被曦禾攥在手里,也是事实。 其实曦禾自己也不大明白,上次在诛魔台上唤出玉荆扇之后,她体内的力量便开始缓慢却持续得充盈起来。 想不要都不行。 这话要是说出来,鸢陆指定得气死。 “再作妖,我就把你掐回原形,然后拔光你的毛把你架在火堆上烤着吃!说来,我还没尝过鹤肉的滋味呢。” “你、你敢!” 手起如刀落,曦禾生生扯下了鸢陆的一缕发丝,疼得她面目狰狞了一瞬。 随手扔到地上,曦禾微微一笑,“这次是警告,下次我一定拔光你!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敢是不敢。” 鸢陆心头暴怒,整个人气得发抖,却也没说出一个字。 松开她的脖颈,鸢陆顿时狼狈地顺着琉璃石柱滑坐在地上,曦禾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走到清波殿门前,随后叩门而入。 普元真君正闭目打坐,好似根本不知门外的小小风波。 曦禾俯身下拜,“弟子曦禾,拜见师父。” “起来吧。”缭绕的檀香之后隐隐可见普元真君肃穆而祥和的面容,“我知你因何而来。” “师父,清时的伤是不是根本没有愈合?”曦禾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他身上的伤看着是在一日日愈合结痂,实则愈合的只是表层皮肉,内里伤口并无好转。” 所以清时的脸色才会越来越接近灰白之色…… “等他的脸色透青,便是祖神重归六界,也无计可施。” “可我身上也有天雷劈出来的伤,如今已经愈合了啊!” “你体内力量充盈,自是极易愈合,而他体内空空,与凡人之体无异。”普元真君缓缓睁开双眸,“以凡人之体承受七道天雷而不死,已是极大的造化。” 曦禾握拳,极力稳住心神,“清时失去力量完全是因为我,师父,您一定知道救他的办法,对不对?” “可他,吸纳了魔气。” “曦禾自知接下来说的话有辱师门、大逆不道,可我不能放任清时不管,纵然他是魔,我也要救他。”曦禾面容一肃,俯身跪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墨发倾泻而下,沾染了一丝尘埃。“但曦禾不会连累祈神山,今日之后,请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曦禾轻声回道,“是,在所不惜。求您告诉我能救他的办法。” 普元真君摇了摇头,“你执念太重,日后定会为其所累。” “我可以不要日后,但清时不该如此。”曦禾直起身子,带着额头中央的一点血迹,目光坚定地回视着。 “罢了。”他似是微微一叹,“幻月岛上有一株承接天地灵气、吸取月之光华的纳月灵树,得其果,服之即愈。切记,纳月果脱离枝头后的半炷香内必须服用,否则灵气四散,便无用处。” “多谢师父,弟子谨记!” “你自去吧。” 普元真君重新闭目打坐,曦禾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她转身欲走,又想了想道,“师父,那玉荆扇……” “天道有灵,神器自然也有灵,既认你为主,便是你的。” “那师父保重,弟子告退。” 躬身退出清波殿,这是曦禾第一次掩上清波殿的门,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殿外有逐溪在等她。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清时。” “柳莘在呢。”逐溪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这不是担心鸢陆刁难你,过来看看。” “刁难?今后她该担心我会不会刁难她。” 视线在曦禾的额头上一顿,“你这是……” “哦,这个呀。”曦禾不甚在意地一指,“师父告诉了我治清时伤的方法,我一高兴,就给他老人家磕了一个。” “……” “怎么,你不信?师父让我带着清时去人间界走一遭,可是清时此番情况,急需找一个落脚地,去哪落脚真是让我犯了难。” “人间界?”逐溪眼神一亮,“人间界我熟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们探探路。” “哎,等等!叫着柳莘一起,有个靠谱的跟着你,我还放心。” “瞧不起人你这!”逐溪闪身消失,只余话音飘散,“你等我和柳莘一人找一处,到时候叫你看看谁更靠谱!” 微风拂过,廊下悬挂的金玲叮咚作响,曦禾站在三百三十三层石阶上,透过蒸腾云海,极目四望,轻轻回了一声,“好。” 四个时辰之后,逐溪与柳莘两人互不相让地推开了清时的屋门。 一边走还一边争论。 “明明是我找的地方更好!” “我说我那个好,就是我那个好!” “你以大欺小,你蛮不讲理!” “我是师兄,我说的都对。” “……!” 屋门打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按理说这个时辰,他该喝药了,怎么会不在屋里呢?” 逐溪挠了挠头,柳莘还在生他的气,冷哼一声,把脸转向了别处,却被压在茶杯底下的一张纸条吸引住视线。 043 幻月岛 柳莘走过去拿了起来—— “我下山一段时间,勿寻。” 落款是曦禾。 “写的什么?”逐溪将其从柳莘指尖抽出,读了一遍,瞬间脸黑如碳。 寥寥几个字,他却恨不得把这张纸看出一个洞来! “臭丫头!竟敢拿这几个字敷衍我!” 说什么要去人间界走一遭,全都是骗他的!什么下山一段时间,指不定是带着清时去哪寻医问药了!一个伤还没好利索,一个伤得就剩一口气了,她倒是真的敢! 见逐溪脸色难看中隐有担忧,柳莘宽慰道,“曦禾师姐还有玉荆扇和幼娘,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爱平安不平安,谁管她。” 见他仍在嘴硬,柳莘也没戳穿,轻叹一口气便将逐溪扔在地上的纸条捡起来收好。 正在此时,门外有弟子来报,“逐溪师兄,天帝命宣黎公主前来要人了,鸢陆师姐让师兄将曦禾师姐与那魔族人一同带到清波殿。” 曦禾前脚刚走,宣黎后脚就来拿人,说是巧合,打死逐溪他也不信。 “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师兄。” 待那名弟子退下,柳莘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先过去瞧瞧。” 等他们赶到清波殿之时,殿内已站满了人。 其中宣黎带来的天兵,便占了一多半。 “请真君恕宣黎无礼,父帝等了数日也不见真君将人带上星月天,这才命宣黎前来询问。” “询问?”逐溪冷声一笑,“宣黎公主带三千天兵浩荡前来,莫不是有三千个问题要问?” “逐溪,放肆!”鸢陆一声呵斥,殿内的数百天兵登时严阵以待。 “数百天兵肆意闯入清波殿,扰师父修行,鸢陆师姐不说放肆,怎的我就说了一句话,就放肆了?”逐溪毫不相让,“师姐到底是祈神山的弟子,还是星月天的女仙?” “你——”鸢陆一时有些哑然。 “祈神山是仙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小小弟子,竟企图分裂祈神山与星月天的关系,当真该死!”宣黎却是面色一厉,径直朝逐溪甩出一道光刃。 光刃急速旋转,呼吸之间已至逐溪面门,电光火石一瞬间,一团白雾将其包裹于其中,光刃消失于无形。 普元真君缓缓睁开眼,“逐溪,退下。” “是,师父。” “清时魔身未证,是以不曾将他带去星月天请罪。至于玉荆扇,已经认了曦禾为主,神器认主之后,非主人不可操纵,纵然公主拿到玉荆扇,于你而言,也不过仅是一把扇子。”他将视线缓缓移向宣黎,“公主可还有其他问题想要询问?” “难道真君就想凭借三言两语为他二人脱罪?清时吸纳魔气乃众人有目共睹,就算魔身未证,也要押送星月天,由父帝及众仙处置。而曦禾,当众阻拦天雷证身,是为违抗父帝谕旨,不论其他,单凭这一点,她就该被关进诛仙塔!”宣黎掷地有声,“还请真君速将这二人交出来,以证六界天道。” 普元真君看向逐溪,“曦禾可在?” “回师父,曦禾留了纸条,下山去了。”逐溪心下一叹,这便是她不辞而别的原因吗?谁也不告诉,谁也不拖累,只凭着自己的一腔执念,便欲与六界为敌。 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普元真君,听闻此言,眸中竟然露出一丝惊讶。 “这……便劳烦公主回禀天帝,待我寻得曦禾,定与她一同上天请罪。” 竟然和她玩缓兵之计这一套,宣黎冷眸微闪,漠然道,“既如此,我便回禀父帝,请他降下谕旨,命六界众生一同寻找!” 而此时正在云团之上的曦禾,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打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一定是逐溪那小子在骂我。” 清时在一旁闭目养神,“他大概也会骂我,骂我拐跑了你。” 曦禾伸出食指晃了晃,“你如今可拐不了我,只能乖乖被我拐。” 她朝下一看,止住了云团,“ 二人化作一抹流光,一跃而下。 落地之后,曦禾深吸了一口气,“不愧是能种出回灵草的地方,果然灵气充沛。” 清时脸色虽仍旧灰白,但行走还算自如。他们沿着海边绕了半晌,都不曾发现幻月岛的入口。 四周传来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空气透出浓郁的咸湿之气。曦禾扶着清时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用手给自己扇着风,“还真是邪门,走了这么久都不见有一个人!” 别说人了,连活物都没有一只。 细细打量了岛上的山石草木,清时道,“这岛应是被人布了幻阵。” 闻言,曦禾点了点头,“想来也对,岛上种了回灵草那样稀罕的宝物,白貂一族肯定是不会让外人轻易进入。”她话锋一转,“但是,我们一无坏心,二不是为了回灵草而来,所以我们悄悄进去应当是没什么关系的。” 曦禾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说得真不错。 我理解你不让我进去,所以你也得理解我非进不可。 她五指一张,玉荆扇赫然在手。 神器一出,海水涌动得更加剧烈,浪涛之声震耳欲聋。 清时咳了几声,将她拦下,“这便是你说的‘悄悄’?” 神力在此现世,必将引起星月天的注意。 “我等不及了。”看着清时脸上的灰白之色越来越深,曦禾正了神色,“只要我们速度够快,一定可以在天兵追来之前给你吃下纳月果。” “那你知道纳月灵树在幻月岛的哪个方位?” 她握紧了手中的玉荆扇,“我会找到的。” “找到之后呢?”清时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服下纳月果,治好我的伤,然后你我被抓去星月天处死?” “不用急,曦禾,我还没那么快死。”说着,他轻笑了一声,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小,目光却很柔和,“将玉荆扇收起来,我知道进去的办法。” 清时平和的目光安定了曦禾躁动的心,“什么办法?” “办法在你身后。” 044 落水 顺着清时的视线,曦禾向后看去。 夜色四沉,月华流泻,逐渐平静下来的海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岸边翻涌的浪涛中隐隐浮动着一层桃粉色的轻纱,曦禾再定睛去看,惊讶出声,“荔芽仙子?” 她连忙跑过去,将浑身湿透且昏迷不醒的荔芽从水中拖到了岸上,指尖随即凝起一抹金芒没入荔芽胸口。 金芒没入体内的瞬间,荔芽猛地吐出一口水来,眼睫微微颤动,睁开了双眼。 见她醒来,曦禾舒了口气,“荔芽仙子,你现在感觉如何?” 荔芽先是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才将目光定在曦禾身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撑在地上,微微坐起身,因为呛了水,她的嗓音有些嘶哑。 两人都被海水打湿,清时背对她们,也没出声。 曦禾拧了拧自己还在滴水的裙摆,也在她旁边坐下,“相较于我们出现在这里而言,我私以为你昏迷在海里的事更令人惊讶。” 荔芽垂下头,“我不会水。” 不识水性的人却昏迷在海里,不是意外事故,便是伤心故事。 而她,很明显是后者。 曦禾一针见血地问道,“与岚若有关?” 问出这句话之后,曦禾看到了荔芽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如今已然发展到女配将女主推下海这种恶毒又恶俗的狗血桥段了? 曦禾本是腹诽,没成想竟然无意识地说了出来,荔芽闻言,神色一顿,随后将脸上紧贴的湿发胡乱一拨,“虽然她很讨厌,但确实没做出推我下海这样的事。再者,这个故事里,我好像才是女配。” 曦禾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干笑了几声。 “你们到这来,是还需要回灵草吗?”想起她之前对曦禾的承诺,荔芽问道。 正在犹豫要不要将纳月果的事情告诉她,曦禾便听清时背对着她们应了一句,“是。” 荔芽道,“你的伤好了?” 压抑地低咳了几声,清时道,“还未大好。” 点点头,荔芽看向曦禾,笑道,“你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我将你们跑到这里的消息送到星月天上?” “因为荔芽仙子也从没担心过清时会是魔。” 看了看清时的背影,荔芽想起他们在诛魔台上的情景,她感慨一叹,“魔又如何,仙又如何。” 薄情寡义的仙,尚且比不上一个重情重义的魔。 “你们需要多少回灵草,我回去给你们拿。” 清时道,“我们想看看回灵草是如何种植的,不知荔芽仙子可方便?” “抱歉,这个不行。”荔芽回绝得很果断,“父亲从不让外人进入他种植回灵草的地方,除了父亲,也没人知道回灵草种在哪,纵然是白貂一族的宗主,也不知道。” 见荔芽神色凝重,曦禾打着圆场,“看不了就不看了,其实我们也没有很好奇,相较于回灵草,更希望见见澧渊上仙。” 这话一出,曦禾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但,已然晚了。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流转,荔芽皱了皱眉头,“你们说这么多,是不是就想……” “没错!”曦禾郑重点头,她不装了,她摊牌了!“虽然可能这样的要求有点唐突,但是我们确实需要——” “停!”荔芽比了个手势,止住曦禾的话,“这有什么的,不就是想送我回家嘛,一点也不唐突,直说就好了,还找什么理由。” “……嗯?” “怎么,我理解错了?你们不是想送我回家?” “是!”曦禾连忙应道,怎么不是,可太是了。 送荔芽回家和进入幻月岛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那走吧。”说着,荔芽提着裙摆朝海边走。 清时偏过头,微一挑眉,“荔芽仙子,幻阵的阵眼不是月亮?” 难道他猜错了? 荔芽脚步一顿,她回过头,眸中带着惊异,“你的确是个厉害的人,阵眼是月亮,不过开启幻阵的动静太大,所以我们走水路。” “水路?”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曦禾道,“你是指这里?” 难道从这片海底可以进入幻月岛? 荔芽当先结了一个避水术的印,光芒一闪,一个透明的光罩便笼罩了她的周身。 “跟我走就是了。” 曦禾与清时对视一眼,两人也不再多言,双手紧扣的瞬间,避水术的光芒也将他们笼罩其中。 三人的身影缓缓沉入海底,两团光罩在漆黑的海底一前一后地飘着。 也不知飘了多久,忽而前方出现一道亮光,荔芽退后两步和曦禾说道,“出了水面便是我居住的忘忧阁,待会儿你俩先别露头,等我把人都打发了,你们再出来。” “好。” 荔芽浮出水面之后,曦禾隐约能听见侍女的惊呼。 “仙子!您怎么在这里?上仙听闻您因为奕修仙君提出退婚之事神思恍惚而不慎坠入日月河,此刻正带人在前院打捞呢!”侍女又上下打量了荔芽几眼,见她毫发无损,才彻底放下心来,“想来是他们传错了,您明明是从后院月河出来的,却和上仙说您掉进了前院日河,幸好您无事,否则上仙定会狠狠责罚他们!传个话都传不准,若是耽搁了救您的时机,有几条命够他们赔的?” 尚潜在月河河底的曦禾心下了然,荔芽因听闻奕修要退婚而失足落水,慌乱之间也没来得及使用避水术,这才导致自己呛水昏迷,而后顺着河道飘到了幻月岛外的海域。 岸上侍女还在唠叨,很是气愤,“放着咱们这么好的仙子不要,偏爱在外边捡个矫揉造作的东西回来当宝,仙君还真是瞎了眼!” 此时荔芽身上的衣物还未干透,想起奕修她更是疲惫,她正想止住侍女的话,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放肆!” 荔芽放在侍女胳膊上的左手一顿,随后感觉掌心的衣料快速一滑,只见侍女单薄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朝后飞去,狠狠地撞到粗壮的树干上,再重重地摔在河边那条铺满洁白鹅卵石的小道上。 整个过程极其快,侍女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在摔到地上之后,痛苦地张大嘴,流出粘稠的鲜血以及其中混着血的几颗牙。 “帘青!” 荔芽心头一震,才刚迈动脚步,手腕便被奕修死死地抓在了手里。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045 知错 “放开!” 桃粉色的衣裙沾着沙砾杂草,半干的头发胡乱地紧贴脸颊,荔芽此刻很是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 却还要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安排她的前任以及前任的现任出现在她面前。 天道属实是爱捉弄人。 可她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奕修对帘青的出手,让她愤怒。 “谁准你们擅自进入无忧阁!” “背地里恶语中伤被我们当场抓住,恼羞成怒了?再者,幻月岛上没有哪个地方是我奕修不能去的!”奕修俯视着荔芽,帘青的话让他同样愤怒,只是在看到她带着疲惫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和恨意,他的愤怒,竟有了短暂的停滞。 见状,岚若走上前来,温柔地安抚着,“荔芽仙子会疼的,奕修哥哥快将仙子放开,岚若不在意别人的说法,怎样说,岚若都不在意。” 一听这话,奕修眼中停滞的愤怒再次燃烧起来。 “岚若你别管,像她这种人,你再怎么宽容大度,她都不会念你的好,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 像她这种人? 荔芽垂眸一笑,再抬起头,眸中已是一片冷凝,她一根一根掰开奕修的手指,“退婚书,我会签的,现在,请你们马上滚。” 一听荔芽答应签退婚书,岚若心下一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抬眼看向奕修,然而并没有在他眼中看到相同的喜悦。 挣脱奕修之后,荔芽连忙去查看帘青的伤势,“怎么样?帘青,能站起来吗?” 帘青的下巴已经沾满了鲜血,痛苦扭曲了她的五官,她虚弱地张了张嘴,却是没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荔芽伸出右手,掌心光芒流转,瞬间凝出一株淡金色的回灵草,不顾奕修的阻拦,毅然将其汁液喂进了帘青口中。 淡金色的光芒缓缓流遍帘青全身,周身痛感暂缓,她微弱的呼吸顿时添了几分生气。 “她不过一个侍女,还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何必因为她浪费一株回灵草!”奕修冷哼一声,对于荔芽‘滥用’回灵草的行为十分不满。 “仙子……” 荔芽擦掉帘青眼角的泪水,止住她感激的话,“是我连累你。” 她看向奕修,“如果说幻月岛没有什么地方是少主您不能去的,那回灵草也没有一株是我不能用的,也正是因为帘青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所以我才会用回灵草救她。因为今日之后,幻月岛上的人,绝不可能再得到一株回灵草!” 奕修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回灵草之事自有澧渊上仙与我父亲商议,你做不了主,而你能做主的,也只有这个低贱的侍女,将她交给我,你们主仆诋毁岚若的事,我不再追究。” 一旁的岚若,眸光微闪。 “想带走帘青,那先杀了我。” 荔芽挡在帘青身前,语气轻缓但坚定。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伤你?”荔芽几次三番的顶撞,彻底消磨了奕修的耐心,“听说你因为退婚一事而失足落水,我与岚若好心前来探望却听见你们主仆二人暗地诋毁,这是我撞见的,没撞见的不知道还会有多少难听的话,岚若大度不与你们计较,但她救过我性命,我是绝对不会容忍她任你们主仆践踏!” 随话音落地的,还有一道强烈的光束。 光束落于荔芽身侧时,骤然分散成数十道细小光柱,如同一个囚笼将荔芽主仆二人团团围困其中。 “我在问最后一遍,荔芽,你可知错?”连奕修自己都没发觉,自己隐在袖中的五指已然紧握成拳。 将视线从他袖口移开,岚若目露担忧,“奕修哥哥,千万别为了岚若伤了荔芽仙子!” “‘矫揉造作’四个字还真没说错。”荔芽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嘲讽,她透过光柱看向奕修,目光悠远,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他们的曾经。“你问我可知错,我原先不知,而今,是真的知错了。” 荔芽声音恳切,眸光认真,奕修心中的怒火终于平息了一些,他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眼见这事就要雷声大雨点小的就此消解,岚若有些不甘心地抿了抿唇。 然而,还不待奕修说两句给自己台阶下的场面话,便听荔芽又接着说道,“我错在识人不清,错把鱼目当珍珠;错在固执地捧着一颗真心,任你践踏;错在不能如你一般抛掉过去,困在执念里痛不欲生。更错的,是瞎了眼爱上你这样的人。” 荔芽每多说一个字,奕修的呼吸便粗重一分,到最后,已然被气到青筋暴起、双目赤红。 甚至连假意劝架的岚若都推到了一边,他掌心凝起一团仙力,径直朝荔芽而去。 一声破水而出的细微声响惊动了暴怒中的奕修,他尚未看清来人,便见一道金色屏障将荔芽迅速笼罩其中,那团仙力触及屏障的瞬间,顿时溃散。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落于荔芽身侧,红衣少女素手微扬,围困荔芽的那道光束霎时四散。 女子负手而立,啧啧称奇,“好一出精彩绝伦的《背信弃义》,让我编都编不出这么不要脸的剧情。” “何人擅闯我幻月岛!”奕修不知二人来路,但见其轻松便能化去他的光束,心知其修为必定远在自己之上,他试探开口,“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二人自然便是一直躲在河底,纵观全程的曦禾与清时。 清时从怀中掏出一对玉牌,极快地在奕修眼前一晃,“我们出自东海鲛人一族,族规有言,未婚男女不得在外面摘 东海鲛人一族不论男女老少,容貌皆十分美丽,鲛人族诞生之初,便因容貌生出不少是非,后来为了避免此类麻烦,族人一致决定特立族规,未婚男女不许在外面摘 扶了扶脸上用七彩贝壳制成的面具,曦禾道,“我们是荔芽仙子的朋友,应邀前来拜访,本来我们三人结伴在日月河中抓鱼,怎么传来传去竟成了神思恍惚、失足落水?还是因为你的退婚书而恍惚落水?能跟你这种背信弃义、喜新厌旧的小人退婚,我要是荔芽仙子都开心坏了,恨不得每个湖都扑腾一遍,以示庆贺。” 只眼前这个红衣少女,他便打不过,更别说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看起来似乎更为厉害的人。被人明里暗里骂了一顿,奕修自然心中愤怒,但他多少还有点脑子,知道硬拼也拼不过对方,故而没有出手。 但看着面前两人,他心头总是有一股怪异的熟悉感萦绕,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两位鲛人族的朋友,不知何故闯入我幻月岛?” “他们是我的朋友。”荔芽道,“我带他们进来的。” “谁允许你私自带外人进入幻月岛!” “我允许的。”一道浑厚轻缓的中年男声自右侧廊下响起。 046 求雷得雷 听见熟悉的声音,荔芽眼眶一红,“父亲……” 澧渊上仙快步上前将荔芽扶起,又命人抬了帘青下去救治,他复而抬眸,缓缓看向奕修,“不愧是幻月岛的少主,欺负我女儿的本事,无人能比。” “澧渊上仙,您不要怪罪奕修哥——” 岚若的‘哥哥’二字只发出了一个声,曦禾便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她的话。 澧渊见众人看向自己,他若无其事地抖了抖宽大的袖袍,平静道,“在我这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谁欺负我女儿,我就抽谁,往死里抽。” 说着,他看向奕修,而奕修此时竟然也成了哑巴,他张了张嘴,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岚若委屈地捂着脸抽泣,低垂的眸中划过一抹冷意。 这一幕看得曦禾那叫一个通体舒畅,“上仙护女心切,这一巴掌我看着都算轻的,下次再有不长眼的,我替您老受累,打人什么的,我最在行了。” 这话听起来很受用,澧渊看向曦禾,目露赞赏。 “荔芽,你这朋友很不错。” 还不等荔芽回应,奕修皱眉道,“澧渊上仙,这二人来历不明,我需得上报父亲。” “你自去报。”澧渊看也没看奕修,牵着荔芽转身朝无忧阁走去,“我看今日谁敢在我回灵宫的地界拿人。” 曦禾与清时对视一眼,两人十分自然地跟在他们身后离去。 如今已成功混入幻月岛,接下来要尽快探访纳月灵树的所在了。 荔芽在无忧阁中找了两间客房安置曦禾与清时,“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你们先是救我,再是帮我,我也你没什么能回报你们的,不过你们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荔芽果然看出来他们另有所图,之前在岸边说‘想送我回家’之类话不过是顺着他们的话在开玩笑。 “多谢你,荔芽仙子。”曦禾摘 荔芽摆摆手,“就别再谢来谢去啦,以后我叫你曦禾,你叫我荔芽便好。” “好,荔芽。” “时候不早了,我将换洗的衣裳和被褥给你们放在这里,你给他送过去吧。” “好。” 送走荔芽,曦禾抱了被褥和衣衫扣响了隔壁清时的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曦禾将衣裳被褥给他放好,在她转身欲走之时,清时道,“今晚奕修定然会盯紧回灵宫,不要冒险查探。” 曦禾就怕清时会阻止她,才想着赶快把东西放好,赶快出来,没成想还是慢了一步。 “我小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曦禾,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在诛魔台上我就说过,力量留给你了。”清时坐在桌边,跳动的烛火映照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他想了想,又缓缓道,“你拿走我的力量,也是偶然,所以没必要因此而将我所有的事都强加在自己身上。” “可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我拿走了你的力量,护卫你是我的职责。” “可你之前还想过杀了我,彻底将我的力量据为己有。” “怎么可能!”曦禾第一反应就是反驳。 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清时左手撑着脸,悠悠地看着她,“唔,当时我刚砸到你的院子里,你看着坑底狼狈的我,确然是动了杀意。” 经清时这样一提醒,曦禾顿时想了起来。 当时她好像是动了一瞬间的念头,最后因为清时‘不经意’掉出来的匕首,而作罢。 屋子里开始陷入沉默。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好像都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那你用灵药冒充毒药喂我吃,导致我现在仙力充沛没地儿使,不给你找纳月果我闲着难受行不行!” “我可从来没说那是毒药。”清时挑了挑眉。 这样一想,距离上次给她灵药早已过了一个月,想来是超过时间没服用灵药也没有‘爆体而亡’,这才让她发现了端倪。 啧,疏忽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逛逛。”曦禾还是不死心。 “漫无目的地找太费时间还容易被怀疑。”清时晃了晃手指,嘴角弯起一个神秘的弧度,“且看明日。” 怀揣着莫大的好奇心,曦禾一夜翻来覆去也没睡好,第二日天色将晓,曦禾便急不可耐地敲响了清时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雪白的袍脚缓缓划过门槛,清时欣长挺拔的身姿站在天光下,七彩的贝壳面具遮住了清时苍白的面容,给人一股遗世独立的清冷神秘之感。 曦禾回过神,连忙问道,“快说你有什么找纳月果的好办法?” 骨节分明的两指之间夹着一个信封,清时抖了抖,“办法,便在此。” 曦禾皱眉不解,信封上也空无一字,她扯了扯嘴角,“不卖关子能死?” “将这封信送到岚若手中,然后等着看戏便是。” “看戏?什么戏?” 清时想了想,缓缓吐出四个字,“《求雷得雷》。” “……” 虽然曦禾还是没太明白,但仍旧依言将信封‘送’到了岚若面前。 此时岚若正在奕修居住的无极宫内的百花园中坐着品茶,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时候,身后一众侍女每人手中都托着一盘精致的瓜果点心,静等岚若品尝。 她刚拿起一瓣蜜桔,便见一个黄色信封被‘吹’到了脚下。 岚若一个眼神,便有侍女连忙捡起信封,双手给她奉上。 “打开。” “是,仙子。” 侍女依言打开信封,展开信纸,平铺在自己手中,供岚若阅读。 她抿了一口茶,随意撇了一眼,而后眉头一皱,将茶杯放下,从侍女手中拿过信纸细细读了起来。 正躲在假山后面的曦禾戳了戳清时的侧腰,用传音术对他说道,“上面写的啥啊这是,她怎么还读起来没完,不会不识字吧?” 清时连忙抓住曦禾作乱的手,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别闹,好戏这就来了。” 温热的呼吸缠绕耳畔,曦禾觉得自己被清时抓住的右手忽然有些僵硬,明明他们不是第一次牵手,明明之前的每一次接触都很自然且坦然,明明在极地冰窟中他们还…… 不行了,她不能再继续往下想了。 掌心渗出薄汗,曦禾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也不再说话,连忙扭过头看着岚若那边。 她连看也不敢再看清时一眼,自然也没发现清时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047 万灵之境 岚若身后的侍女见她盯着那张信纸,面露古怪,忍不住也扫了一眼。 只见那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八行字: “天上人间, 道远日暮。 不辞而别, 公之于众。 吾与谁归, 必也正名。 逆水而为, 之死靡二。” 岚若不明所以地读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当她看到‘不辞而别’四个字,还以为是荔芽写的,还不等她高兴,再接着读,却是读了个一头雾水。 先前给她托着信纸的侍女道,“仙子若是有惑,不如去请教少主?” 岚若心道,若是拿着去问奕修,岂不就显得自己没什么学问,“不行,我需得自己弄明白。” 身后与她一起看了信的侍女发出一声惊呼,也没顾得上自己这话会暴露出自己私自看了信,她指着信纸右下角的一行小字,“仙子您看,这里还有字!” 岚若顺势看去,果真看见几个米粒大小的字,辨认好久,才看出来,“如若有惑,请竖读之。” 竖读?竖着读? 岚若再往上看去,竖着读出了声,“天……道……不……公……吾……必……逆——” 读到最后一个字,岚若忽而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她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是谁!是谁想出这样狠毒的法子来害她! 幸好她千钧一发之际闭了嘴。 只是着庆幸还没维持多久,岚若便听身后侍女像是在为她解惑一般大声读了出来,“天道不公,吾必逆之。仙子,信上是这样写的。” 此言如同魔咒入耳,岚若惊恐地瞪大双眼,尚且来不及骂那个侍女一句‘蠢货’,便听空中轰隆作响,乌云须臾之间便已遮天蔽日,闪着青紫电光的天雷骤然自她们头顶降下! 方才还摆满精致糕点的石桌被天雷劈得四分五裂,瓜果点心撒了满地,一众侍女抱头尖叫,四散而逃,唯有岚若与那个大声将信读出来的侍女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 天道降下的惩罚,若敢躲避,第二道只会威力更大。 假山后的曦禾都直接看傻了,这、这还能这么整的吗? 缓缓侧过头看了眼淡定无比的清时,曦禾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而后竖了个大拇指。 这是个狠人,纯纯的狠人。 那个侍女因为躲避不及,早早被天雷劈了一下,除了受点皮肉苦之外也没啥大事。而岚若大概是太过惊慌,一连躲了数十道天雷之后,才猛然想起天道降下的惩罚是不能躲避的! 于是,她承受的这一击天雷,威力十分之巨大。 白白挨了一记天雷也就罢了,然而后来这事儿在幻月岛上传得也不太好。 说什么的都有,有小部分人说岚若仙子是因为抢人未婚夫遭报应了,不过更多的人是说岚若仙子在无极宫中突然疯魔,竟然指着天道破口大骂,这才引下了天雷惩罚。 这事传到荔芽耳中时,她还不信,在她提着几盒不值钱的补品去无极宫晃悠了一圈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到房间里整整笑了仨时辰。 出来之后,还拉着曦禾一块笑,“起初我根本不信,然后我哈哈哈哈……去哈哈哈去看了看她哈哈哈哈,果然整个人哈哈哈哈……被纱布缠得哈哈哈……像个哈哈哈哈……像个粽子一样哈哈哈哈……” 她边笑边说,还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这谁能想到哈哈哈……太离谱了哈哈哈……” “是啊!”曦禾看了看一旁跟没事人一样的清时,“这谁能想到呢。” 这么笋得招,搁一般人,想到死,他也想不出来。 偏偏就有人信手拈来。 啧,这就是天赋,不服都不行。 眼角余光扫到一个袍角,清时眸光微动,缓缓道,“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说有一株名叫‘纳月’的灵树,据说它结的果子可以治疗天雷造成的伤害,也不知是否属实。” 荔芽的笑声顿时一滞,她揉了揉脸,有些不赞同,“能不能让我笑够了,你再说救她的办法?” “哦?”曦禾来了兴致,“这个办法你听说过?” “办法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纳月灵树,幻月岛上就有。” “啊~”曦禾‘啊’了一声,“那这办法可不能让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听了去,否则肯定会去拿纳月果救她的。” “呵!”一声冷笑之后,奕修自院门处现身,“整日里除了背后诋毁他人,你们还会些什么?” “也是。”曦禾嘻嘻一笑,“我们也就会背后诋毁了,不像少主您,还会对号入座。” “你!” 说完,曦禾状似惊讶捂嘴,“坏了,如今连当面诋毁也会了呢。啧,这学习能力,简直了!” 荔芽垂下头去,憋笑憋得肩膀发抖。 “哼!等我回来再和你们算账!”说罢,奕修气愤拂袖,化作流光瞬间消失在原地。 曦禾道,“他想必是去摘纳月果救人了。” 荔芽收了笑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怎么,你们不跟去吗?” 她知道他们的身份,更知道清时受过天雷的伤,再加上方才发现奕修之后,清时刻意说出来的‘纳月果’,二者稍加联系,荔芽能猜到他们来幻月岛的真正意图,并不难。 闻言,清时摩挲茶杯的动作一顿,也没有掩饰,径直看向曦禾。 曦禾会意,朝着荔芽微微颔首,两人也瞬间消失在原地。 两人一路不紧不慢地跟随奕修其后,一刻钟后,奕修停在一处云雾缭绕之地。 他拨开云雾,前方赫然出现一道拱桥,拱桥之下的溪水色彩斑斓,闪烁着五彩流光,拱桥的尽头,是一处篱笆门,门外斜斜戳着一块石头,上书——万灵之境。 推开篱笆门,浓郁的灵气霎时扑面而来,曦禾心下赞叹,万灵之境名不虚传。她手上结印,金芒一闪,两人的身形顿时隐匿,即便紧紧跟在奕修身后,他也无法察觉。 境中奇花、异草、灵树,不计其数,其枝叶花瓣之上,皆散发着浓郁的灵气以及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身处其中,清时也忍不住微微晃神。 而那边奕修已经在埋头寻找纳月灵树了。 曦禾传音道,“花草树木上旁边都有各自的名称,我们分开找!” “好。”清时点头,两人兵分两路。 这几日戴着面具,曦禾看不到清时的脸色,但是想来也知道定然是苍白至极。 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尽快找到纳月果。 思及此,曦禾脚步更快,走马观花般掠过一株又一株灵树,却迟迟找不到纳月灵树。 正当曦禾耐心渐失之时,忽而听见西北方向传来一丝惊讶之声,她连忙飞身朝奕修而去。 谁先找到,谁后找到,其实并不要紧,但怕的就是…… 曦禾甫一落地,便见奕修已经伸出手,要去摘树上的灵果。她朝旁边一瞥,果然看见灵树旁边写着‘纳月’二字,而她找寻良久的那株翠绿欲滴的纳月树上,只在枝头挂着一枚周身散发着淡淡奶黄色光芒的宛若月亮的灵果。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048 纳月果 曦禾顿时眉目一凛,闪电般出手拦住了奕修的动作。 而她这一出手,也显露出了身形。 “你怎会跟来!”看着眼下突然闪现的红衣女子,奕修眼中充满戒备,“随意进出口别人领地,澧渊上仙便是这样教你做客的吗!” “废话真多。”曦禾手中结印,周身金芒冲天而起,平静的万灵之境忽起一阵飓风,强大的仙力震碎了她脸上的面具,耳畔发丝撩拨着无双容颜。 奕修大惊,“竟然是你!” 此时他才明白,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你混入幻月岛究竟有何企图?!” 曦禾毫不理会,只从掌心送出一道光柱,光柱碾碎了奕修周身的结界,将其罩于其中。 困住了奕修,曦禾拍了拍手,也没急于将纳月果摘下,她时刻记得师父的话,纳月果摘下之后,其效用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而今纳月果只有一枚,她没有浪费的机会,她得先找到清时。 万灵之境内灵气涌动,而清时又毫无力量,即便曦禾放出探灵术,也只会被其中众多的灵植干扰,无法确认清时的具体方位。 纳月果就在眼前,然而清时却不见了踪影,这么大的万灵之境,若是一寸寸找起来,只怕寻找奕修的白貂族人找来,她也找不到清时。 曦禾看向光柱里的奕修,“这是你家的地盘,你自然比我了解,可有办法在里面找人?” 听闻此言,奕修也不出所料地将脸转向另一边。 “……” 自然曦禾也没真的指望奕修能吐出什么好象牙,不过他这副梗着脖子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心生不快。 曦禾动了动手指,光柱瞬间倾倒在地,然后她转了转脚踝,猛地踢出一脚,“走你!” 只见光柱如同滚下坡的水桶一般,带着奕修急速滚动而去。 踹走了奕修,曦禾把心一横,五指一伸,唤出了玉荆扇。 她飞身而起,停在半空,只拿着玉荆扇朝下轻轻一扇,顿时漫天雪花四散,随后便听无数声凝冰之声‘咔咔’响起,须臾之间,整个万灵之境里的灵植尽数被冰封,四溢的灵气渐渐消止,曦禾闭目凝神,放出探灵术,瞬间感知到了清时微弱的呼吸。 她‘唰’地睁开双眸,左手一转,纳月灵树的枝头微微震颤过后,唯一的纳月果赫然出现在曦禾手中,她径直朝感知到的清时所在而去。 “清时!” 一片冰天雪地中,四周闪烁着冰晶的光芒,而清时此刻正倚坐在一棵被冰封的灵树下,面具被他摘下放在一旁,透着灰白的脸上双眸紧闭,呼吸微弱。 若不是他的睫毛还时而轻颤,曦禾几乎以为她来迟了。 她上前将纳月果放到清时唇边,可此时清时已经没了意识,曦禾用仙力也无法将纳月果化入清时体内。 可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曦禾焦急之际,数道光束自四周降下,数千天兵的铁甲上闪着凛凛寒光,将她与清时团团围住。 玉荆扇一出,他们果真来得极快。 铁桶般的包围忽地让出一条路来,拖地的青色裙摆蜿蜒出美丽的痕迹,青玉莲冠上的流苏微微摇晃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宣黎漠然的目光扫向清时的脸,带着一丝可惜,“他要死了。” 天兵的包围、宣黎的挑衅,曦禾全部熟视无睹,她不停地朝清时体内输送仙力,试图唤醒他些许的意识。 可无论她输送多少仙力,都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一丝回应。 随天兵其后而来的,还有白貂一族的宗主崇尤以及澧渊上仙和荔芽。 “拜见宣黎公主!” 宣黎微微颔首,“宗主与上仙不必多礼。” 曦禾背对他们俯身在清时面前,澧渊只能看到一个孤冷而坚韧的背影,却在视线触及她手中的玉荆扇时,眼波微动。 见此情形,崇尤急于解释,“宣黎公主恕罪!我实在不知,为何六界缉拿的逃犯会出现在我统辖的幻月岛……” 宣黎随意走动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他的心尖上,崇尤忐忑了半晌,才听宣黎缓缓道,“曦禾仙子身怀神器,已是通天之能,宗主不察,也算情有可原,届时,我自会向父帝禀明。” 听闻宣黎似乎没有降罪于他的意思,崇尤稍稍放下心来。 宣黎也没急着派天兵上前抓人,只是漠然地看着曦禾,如同看着岸上脱水的鱼,“垂死挣扎,不过得苟且一时。”即便此刻不死,上了星月天也得死。 对于周遭的一切,曦禾恍若未闻。她抿紧双唇,手掌覆在清时的掌心上,不断地向他体内输送仙力。看着神色如常,只是曦禾紧握淡黄色纳月果的左手,骨节泛白还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泄露出她心底的不安与惶恐。 终究还是来不及吗……一路艰难险阻,她都不曾怕过,唯一支撑她的念头,就是让清时活着。 大师兄因我而死,师门我也无奈背弃,清时,如今我的身边只有你了。 耳边似乎有人在叫他,清时感觉自己在一片混沌之中漂浮,眼前闪过一抹鲜艳的朱红色裙摆,裙摆拖过的地面尽是光芒萦绕的琉璃砖,顺着琉璃砖两侧的玉柱向上看去,隐约可见一块牌匾,上书——司神殿。 一瓣红莲遮住了他的视线,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金鳞战甲的女子背影,她青丝高束,战甲上的每一片金色龙鳞都闪烁着熠熠光辉。 女子微微偏过头,清时只能模糊地看见她精致流畅的五官线条,高耸的鼻梁渲染出其主人的三分清冷绝艳。 画面再一转,清时发现自己与她已近在咫尺,他指尖沾染了褐色灵液,指尖下是女子血肉开裂的肩背。 如同莹润白玉上的一抹朱砂。 他忽而想起在落日峰她给曦禾上药的那晚…… 随着时间流逝,纳月果散发的淡黄色光芒渐渐变弱,眼看就要失去效用,可清时却丝毫不见清醒的迹象。曦禾情急之下将纳月果放进自己嘴里胡乱嚼了几下,然后紧贴着清时毫无血色的唇,将纳月果的汁液渡入他口中。 曦禾覆上去的一瞬间,清时身前的背影忽而转过身来,还不待他看清女子面容,便觉唇上一软。 049 加持之术 汁液入唇发出丝丝缕缕的淡黄色的柔和光芒,正如月光一般,笼罩清时周身。他紧闭的双眸狠狠一颤,而后苍白的面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常。 清时睁开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曦禾紧闭轻颤的睫毛,她的神情透着一股既希冀又绝望的极度矛盾。 轻颤的双唇向清时明明白白地传达着她的恐惧。 背后忽而一暖,是清时伸手抱住了她。 纤长轻盈的睫毛猛地一颤,轻轻扫过清时的眼角,唇上的温热柔软缓缓消失,而后清时听见她颤抖的嗓音,“清时……” “嗯。”清时的手臂紧了紧,浅淡却真切的笑意在他嘴角浮现,“我在。” 两人的身体紧紧贴着,曦禾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清时胸口传来的有力跳动。 周遭不知从何时开始静默,荔芽看着树下似乎一无所有又似乎无所不有的两人,心下一声喟叹。 既是羡慕,又是担忧。 宣黎的脸色早已难看至极,她一声高喝,“玉炽莲!” 周身顿时青光大作。 “幼娘。”曦禾唤出幼娘,又将手中的玉荆扇化作一道屏障将幼娘与清时一同笼罩其中,“好好护着清时。” “是,主人!”幼娘单膝跪地,应下了主人之令。 见她竟然弃玉荆扇不用,宣黎如同看死人般看着曦禾,“自寻死路。” “谁寻死路,暂且看着。”曦禾冷然一笑,周身溢出的金色威压顿时将宣黎带来的三千天兵齐刷刷压得屈膝跪地。 还不忘送出一道光柱,将荔芽与澧渊上仙护在其中。 看着一袭红衣飒踏,眉目带着含冰纳雪般的傲然,似乎生来便该是位于千万人之上的曦禾,澧渊不知想到什么,目露惊异之色。 环视一圈,曦禾满意点头,“不愧是星月天上的兵将,压制起来,就是有成就感。” 上次诛魔台上对战之时被损坏的玉炽莲已然修复如初,它携带浓郁的青色光芒的当先朝曦禾刺来,顶端繁复层叠的青莲忽而绽放、忽而闭合,光芒所过之处,将灵植凝结的冰雪顿时出现裂纹。 眼看尖尖的莲瓣就要刺入曦禾胸口,她不躲不避地站在那里,掌心挡在胸前,凝出一道无形屏障将玉炽莲隔绝在她掌心一寸之外。 去势被拦,另一端操控玉炽莲的宣黎感受到一股莫大的阻力,如同一根长针对上了一片铁甲,致使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再推进一毫一寸。 宣黎快速结印,十指翻飞,口中念念有词,众人惊异之间,只见玉炽莲周身光芒更盛,莲瓣竟开始飞速旋转起来,她能感觉到曦禾掌心的那道无形屏障略有松动,当下再次结印。 宣黎施展的是加持灵器威力的仙术,此仙术可以重复叠加三次,三次之后,灵器的威力会依照施术者自身实力而抵达相应的顶峰。 被玉荆扇护佑其中的清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曦禾的方向,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 他看了看头顶的屏障,“幼娘,你可知如何撤回玉荆扇?” 幼娘收回看向她主人的视线,看了眼清时,咬唇不语。 “加持之术最多可叠加三次,宣黎已入上仙之境,二人到底有境界的差异,没有玉荆扇,曦禾是绝对撑不住第三次的。”清时摸了摸幼娘毛茸茸的雪白头发,循循善诱,“你也不希望曦禾有事,对吧?” “可是……”幼娘垂下头,眼中满是挣扎,还是坚守着曦禾的命令,“主人命幼娘保护好你,我不能撤回玉荆扇。” 是不能而不是不会。 清时心中一定,“不撤回玉荆扇也可,只是曦禾一个人始终势单力薄,幼娘,你出去帮帮她,好吗?” 闻言,幼娘抬起头看向他,似乎觉得他提议的这个办法还算可行。 “我就在这里待着不出去,有玉荆扇保护我,足够了,你安心去帮曦禾。” 曦禾早就说过,清时长了一张极易获取别人信任的脸,尤其在他认真回视着对方眼睛的时候。 幼娘还有几分迟疑,便听清时催促道,“宣黎已是第三次加持,幼娘,你快些去。” 听闻清时此言,幼娘连忙去看,果不其然,曦禾掌心的那道原本无形的屏障已缓缓显露出来,几乎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这是屏障将碎的征兆。 幼娘当下不再犹豫,用冰碴划破指尖皮肉,将汩汩而出的鲜血合于自己掌心,快速凝成一道血气直达半空的玉荆扇。 “吾以微末雪妖名,斗胆将请落玉荆!” 话音刚落,清时便见玉荆扇瞬间收拢了护佑的屏障,顺着那丝血气落于幼娘手中,然而还不带幼娘用玉荆扇再次凝起屏障护住清时,便惊觉原本在自己身侧的清时,此时已然到了曦禾身侧。 他骗我? 他竟然骗我! 那样真挚恳切的眼神,竟然是骗我的?! 还不待幼娘愤怒,便听一声像是玉石相击的脆响,而后两声闷哼响起。 看着曦禾被玉炽莲双双穿透的掌心,她大惊,“主人!” 玉炽莲穿透她的掌心后,本应深深刺入她的胸口,而此刻她的胸口完好无损,清时的后背却被钻出了一个血洞。 清时挡在她身前的瞬间,曦禾来不及将他推开,只得再伸手凝出屏障挡在清时背后,化去玉炽莲的几分威势。 也避免了清时被玉炽莲前后洞穿的结果。 荔芽在一旁看得心惊。 宣黎猛地收回玉炽莲,两人的伤处瞬间鲜血四溅。而她自身因为拼尽全力三次加持灵器,体内已是空虚无比。 幼娘的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她碾死。 “伤我主人者——死!”她眉目间凌厉之色尽显,掌心风雪肆虐,迅速凝出一个雪球。 因曦禾受伤而周身威压顿消的三千天兵,瞬间化成银色屏障挡在宣黎身前,承受了幼娘的一击。 一击过后,波及到的数百天兵口吐鲜血、滚落在地。 宣黎眸中闪着幽光,“上古雪妖,不过如斯。” 见她躲在天兵之后毫发无损还口出挑衅之言,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幼娘,正欲再次出手,却被天际突然降下的青紫电光劈了个正着,掌心凝起的风雪也被天雷劈散。 050 你喜欢我主人吗 幼娘出手伤了并未对她造成一丝威胁的天兵,违背了她的誓言,所以天道降下了惩罚。 一击天雷对于幼娘来说不值一提,但却因此,宣黎找到了克制她的办法。 只需要在这雪妖对她出手之际,唤来天兵相挡,雪妖自然会受到天道惩罚。 见幼娘恶狠狠地看向自己,宣黎扬着苍白而冷漠的脸,“怎么,不敢对我出手了吗?” “让你看看我到底敢不敢!”幼娘咬牙拍地而起,身形浮于半空,整个万灵之境被冰封的灵植微微震颤,似乎下一刻就会碎裂成冰晶,散落一地,化为虚无。 崇尤心下焦急,万灵之境内的灵植皆是他命人于六界各处搜罗而来,虽比不上回灵草的巨大效用,但也能加强幻月岛上的灵气,为白貂一族上下的修炼提供助力。他自是不愿数千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以上古雪妖之能,又岂是他可以抵挡的?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荔芽将祸患私自引入幻月岛!想起奕修曾和他说过的话,崇尤余光扫了一眼一旁的父女二人,眸光微动。 风雪漫天,刺骨的寒冷透过宣黎的皮肉,渗入其骨髓。她体内仙力损耗过大,此时已无力抵挡冰雪之寒,唇色瞬间青紫。 而空中也再次聚拢起闪着青紫电光乌云。 “幼娘,停手!”曦禾以仙力凝住清时背后的伤口,她伸出鲜血淋漓的右手唤回玉荆扇,借玉荆扇之力将幼娘带回她身边。 “总是被你护着,如今想护一护你,却还没护彻底。”清时的眼中划过一抹无奈,“从前,他们都说我是极厉害的,可此刻满身是血的倒在你怀里,这话说出来,像是在吹牛。” 对于自己此刻的无力,清时是第二次痛恨。 第一次,是在诛魔台上。 “你自然是极厉害的。”她一直都知道。 幼娘跪坐在曦禾身前,看着两人满手满身的血迹,红了眼睛,“对不起,主人,幼娘违背了主人的命令,没能保护好清时,也没能保护好主人……” 摸了摸幼娘头顶被天雷劈得焦黑的头发,曦禾道,“你们好好地待着这儿。” 她骤然起身,甩下一道金光将清时与幼娘笼罩其中,鲜血淋漓的右手握着玉荆扇,上前几步看着宣黎道,“照此情形,似乎是不死不休了。然而你已四千余岁,我却只有千余岁,依照宣黎公主您素爱公平的说法,我是吃亏了的,是以,这三千岁的差距,便以玉荆扇来抵吧。” 说完,也没给宣黎反驳的机会,曦禾反手一扇,严丝合缝地挡在宣黎身前如同人形盾牌的天兵瞬间溃散,四散的天兵将宣黎猛地撞到在地。 曦禾神色无波,血肉模糊的双手径直结印,口中催动咒语,“不过是加持之术,你也来尝尝同样的滋味。” 方才是加持灵器,现下却是加持神器。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玉荆扇于曦禾身前震颤不已,耀眼近乎刺目的金光自她周身溢出,她转动手腕,‘唰’地一声舒展扇面,纯净而浓郁的光芒瞬间击中宣黎。 她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鲜血蜿蜒滴落于胸前,素青色的长裙也沾染了冰雪碎屑,昔日六界称颂的帝女,终是在此刻跌落云端。 击中了宣黎还不算完,金光涤荡之处,被冰封的灵植瞬间如烟雾四散,崇尤心痛难当,却也知道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快走!”他看了一眼似乎被惊呆的澧渊,迅速捞起重伤的宣黎,飞身离开。 崇尤的声音唤回了澧渊的思绪,眼看金光即将波及万灵之境最中心的那株灵植,他惊呼出口,“住手!快住手!” 加持过后的玉荆扇,神力无人能挡。 却在最中心的那株灵植化作飞烟之后,曦禾几人脚下被冰封的地面陡然下陷,几乎是在瞬间吞没了三人的身影。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等曦禾回过神来,她们已然被宛若沼泽的泥土卷入了地下。 口鼻充斥着的都是泥土的潮湿之气,手脚皆被粘腻的泥土束缚,只动动手指也是相当费力。 四周一片漆黑,她找不到清时和幼娘的踪迹。 闭目凝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划过一道流光,曦禾唤道,“玉荆扇。” 大片浓郁的白光在眼前闪过,她微微偏过了头,随后这片地下沼泽似有所感一般缓缓自她周身褪去,一点污渍都没留在她身上。 脚下是变得坚硬的土地,前方一条蜿蜒小路缓缓成型,手中的玉荆扇微微震动,指向前方。 曦禾顺着玉荆扇的指向,弯弯绕绕了半晌,终于在某个转角,看到被牢牢嵌在沼泽墙上的一大一小。 他们此时只有头和双手双脚露在外面,画面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由于视线盲区,他们还没发现曦禾,曦禾正欲上前解救他们,便听清时不疾不徐道,“你不是上古雪妖么,怎么小小沼泽还能困住你雪妖大人?” “哼!”幼娘冷哼一声,雪白中夹杂几绺焦黑的小脑袋瓜顿时往另一边一甩,“你骗了我,我不与你说话!” 幼娘还在为了清时骗她的事耿耿于怀。 “我那个最多算善意的谎言。”清时继续道,“当时曦禾即将遇险,我若放任不管,是为不义,而若依我那时所言,自己躲在玉荆扇的保护下,让你去冒险去救,又为不仁。幼娘,你说,我不愿做不仁不义之人,有何错呢?” 听起来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幼娘心中忍不住有些认同,能配得上她主人的,除了得是六界最好的男子之外,还得能为主人舍生忘死,而这两点,他似乎都满足。 拐角处的曦禾摇了摇头,正欲出声,便听幼娘紧接着问道,“你喜欢我主人吗?” 心头似有鼓声一震,曦禾的手指不自觉陷进了沼泽墙,还不待玉荆扇感应到主人的危险,沼泽墙便猛地整体往后一缩。 速度之快,快到曦禾仍旧保持扶墙姿势的手指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极其突然地出现在了清时与幼娘面前。 051 神明结界 还未开口的清时向她看去,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是曦禾却觉得空气中正有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缓缓凝结。 所幸这种气氛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幼娘因看见曦禾而无比惊喜的声音冲散,“主人,主人!” “咳。”曦禾摸了摸鼻尖,上前将两人从沼泽墙里拉了出来。 “主人。”幼娘看着刚才将他们牢牢束缚住的沼泽墙,竟然因为曦禾的走进而稍稍后退,她十分惊奇,“这沼泽墙……似乎很怕主人呢。” 曦禾扬了扬手中的玉荆扇,“它们大概是怕这个。” “所以,方才挡在你身前的沼泽墙忽然回缩,也是因为玉荆扇?” 清时从前似有薄雾笼罩的眸子,此刻明亮一片,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曦禾含糊应了一声,“唔,可能是吧。” 她又看了看清时背后的伤,玉炽莲刺出的血洞伤口已用仙力暂时凝合,清时的面色依旧苍白。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唉。 清时道,“我吃了纳月果,天雷的伤已经彻底好了。”想起他是如何吃的纳月果,曦禾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她飞速开口,“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说完了。”清时看着她,忽而向前两步,“还是说你有什么想听的?” “我、我能有什么想听的!” “你没有想听的,我却是有想问的。”清时眼中带笑,轻声说着又上前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经过一整个寒冬后,被初融的雾凇洗过的枝叶。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此时正微微俯身看着她。 “你、你想问什么?”呼吸相闻的距离令曦禾忍不住后退半步,她低声提醒道,“幼娘可还在这呢。” “幼娘在又如何。”清时压下心头笑意,紧接着又向前逼近半步。 曦禾连忙伸手挡在两人中间,“你适可而止,大庭广众的注意影响!” “影响?我不过问问你,用玉荆扇是不是不再痛苦了,这,有何影响?” “……”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那不然,你以为我想问什么?” “我以为……我以为什么,你管得着嘛!” 曦禾俩手叉腰,瞪着他,带着几分羞恼。 “我管不着。”清时好脾气地回应着,他压下上扬的嘴角,笑意却从嗓音中泄露出来,“不过,我自然有管着的那一天。” 他的神情柔和而专注,突如其来的,曦禾的心怦然一跳,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玉荆扇。 明明身上还有伤,明明脸色还苍白得很,可清时此刻的心情却出奇的轻松愉悦。 两人之间不可名状的氛围被幼娘肃然的声音打破。 她环视四周的沼泽墙,微微皱起眉头,“主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在此地感受到了神力。” “神力?”曦禾连忙逼迫自己将视线从清时身上移开,迅速接了幼娘的话。 “是的,主人。”幼娘点头。“此处应是神明留下的阵法结界,纵然力量强大如幼娘,也不能破除,只能依靠玉荆扇。” 幼娘点头,认同了清时的话。 “那我们该如何出去?”在他们掉进来的一瞬间,塌陷的入口便被流动的沼泽封住了。“我沿着玉荆扇指引的方向一路找来,弯弯绕绕许久,也没发现出去的办法。” 玉荆扇可以为曦禾开辟行走的道路,却无法彻底地清除这些沼泽。 他们像是被困在了沼泽墙围成的迷宫里。 “万灵之境地下,怎会有这样的阵法结界?” 清时的目光忽而凝在某一处,“此事,或许澧渊上仙最为清楚。” 顺着清时的视线,曦禾在沼泽墙的角落发现了一株根茎。 幼娘捡了起来,曦禾又仔细看了看,只见其通体剔透,周身萦绕的光芒却很是微弱,似乎即将湮灭。 “这是……回灵草的灵根?” 清时点头,“澧渊上仙应是将回灵草种在了这里。” “这里还有!”幼娘指着另一处角落。曦禾将玉荆扇朝前一挥,白光所过之处沼泽墙纷纷后退,露出其下七零八落的回灵草及其灵根。 “好可惜。” 地面塌陷,玉荆扇触动了神明的阵法结界,此间还未长成的回灵草都毁了。 捡了几株毁坏的回灵草放在掌心,幼娘目露惊奇,“自我在极地冰窟守护神器开始,近万年不曾出来过,不想六界之内竟是出现了如此神奇的灵植。” 曦禾一愣,“回灵草不是自上古便有?” 幼娘摇头。 清时端详着一株毁坏的回灵草灵根,缓缓道,“幻月岛万年前还是瘴气丛生、灵气匮乏的荒岛,自万年前澧渊上仙与白貂一族来此之后,岛上逐渐生出浓郁的灵气,不但可见日月,还能种出回灵草此等的天地珍宝。” “而且。”曦禾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这里还有神明留下的阵法结界!” 清时微微一笑,“上一次遇到神明的阵法结界,还是在极地冰窟。”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精光。 “主人,你们在说什么啊……这和极地冰窟有什么关系?”幼娘挠挠头,表示不解。 神明的阵法结界何其珍贵,又怎会随意布下? 若不是为了封印至凶,便是此间藏有至宝! 如同存于极地冰窟内的玉荆扇。 “自然和极地冰窟有关系。”曦禾转了转手中的玉荆扇,看向幼娘,“你忘了这神器是如何到我手里的?” 幼娘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理所应到道,“这神器本来就是主人的东西,自然会回到主人手中。” “……本来是不是我的东西,这个咱先不提,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或许,也有宝贝。” “等等。”清时看向幼娘,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玉荆扇是属于曦禾的东西,“你口中的主人,是谁?” 幼娘走到曦禾身边,两只小手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撅着小嘴嫌弃地看了清时一眼,仿佛在说‘看你挺聪明,怎么竟是问这个蠢问题’,“主人当然便是主人啦。” “说你主人的名字。” 052 损毁 “主人身份何其尊崇?幼娘不能直呼主人名讳。”幼娘十分坚决且坚定地摇头。 听闻此言,曦禾内心深处猛地涌起一股暖流,她一个祈神山废柴,如今更是已沦为六界逃犯,幼娘竟然还说她的身份尊崇。 感人。 太感人了。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尊崇在哪…… “咳。”曦禾摸了摸鼻尖。 清时默了一瞬,“玉荆扇的前主人,是上古神界战神,司神殿之主……”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幼娘打断,“什么‘前主人’、‘后主人’,幼娘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主人,而玉荆扇也从始至终都是主人的神器!” “呃……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司神殿的那位战神?”曦禾觉得,这比逐溪其实是天地始祖都要离谱,她觉得她真该解释一下了。 “幼娘,或许,你真的是有什么误解,我原不过就是一个废柴,阴差阳错之下得了清时的力量,这才有了在别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原本,我只是空有仙身,体内一丝力量也无。” 闻言,幼娘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震惊地张大嘴巴。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不想你错认了主人。” 虽然,我真的很想做你的主人。后半句曦禾并没有说出口。 她以为幼娘得知真相之后,便会离开了,可谁知幼娘非但没有走,竟然将她的手抓得更紧,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幼娘怎么会错人了主人!即便主人化成灰,幼娘也能一眼认出主人!” 曦禾沉思了一下,嗯……这话里的意思听着是个好意思,就是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个好话。 “原本幼娘以为主人只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如今看来主人是连力量也一同失去了,竟然被人称为‘废柴’!”幼娘忽然松了手,而后万分痛心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眼无珠的王八羔子们,竟然将荼灵域第一战神称之为‘废柴’……” 痛心过后,幼娘重新打起精神,“主人放心,幼娘一定协助主人找回力量!然后将那些有眼无珠的王八羔子们一拳打成王八!” 曦禾:“……” 怎么好像,她越解释越乱? 清时看着她,颇有意味道,“或许你是战神转世,也说不定。” ……别逗了,战神转世成废柴? “落差和极端,从根本上来说是两个性质。”曦禾自认自己十分有自知之明。 “话说回来,用玉荆扇,真的不痛苦了?” 仔细回想了当时自己用玉荆扇冰封万灵之境的情景,而后曦禾缓缓摇头,“好像是不痛苦了。” 当时心中焦急,并未注意,如今想来,确实是一点不适也没有了。 就连后来加持玉荆扇对付宣黎,也是顺手得很。 可是那次在诛魔台上,分明还十分痛苦…… 个中缘由,清时也没能想得十分清楚,“罢了,先探究一下此地再说吧。” 曦禾以玉荆扇在前头开路,清时与幼娘随其身后。 三人在沼泽迷宫里又是一番弯弯绕绕,最终停在一面沼泽墙前。 “没路了。”清时道。 “怎么这面沼泽墙却是一点也不怕玉荆扇?”幼娘看着足有三个她高的墙,陷入沉思。 如同有意识一般,听到幼娘的话之后,这面墙好似河中水草,带着得意,通体摇荡了一下,而后恢复原状。 盯着沼泽墙的视线有些恍惚,像是有某种吸力在召唤着她,曦禾缓缓迈动了脚步。 她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向上拉扯。 莹白的指尖距离墙体越来越近,而沼泽墙摇荡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就在指尖即将陷入墙体的刹那,清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然而……已然晚了。 “主人!”幼娘惊叫一声,顺着她的视线,只见沼泽墙已经牢牢地包裹住曦禾的右手。 银白色的光晕丝丝缕缕地从曦禾的手腕与沼泽墙的连接处瞬间流泻而出,环绕周身后形成一个透明光罩,将欲上前将她拽出的幼娘与清时隔绝在外。 清时眉头微皱,幼娘两手掌心却是直接凝起大团冰雪。 内心的惊异使得幼娘忽略了光罩的奇异之处,冰雪触及光罩的那一刻瞬间反弹,若非清时闪电般将出手她推到了一侧,此时幼娘已然被自己的力量重重反噬。 而光罩内的曦禾却好似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 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陷入沼泽墙的右手,丝丝缕缕的银白光芒如同叶脉般将她包裹其中。 忽而,缓缓流动的光芒一滞,曦禾的双眸顿时失神,紧接着,她漆黑的瞳孔内逐渐显露出两朵红色莲花。 像夜色下摇曳在彼岸的曼珠沙华。 神识几欲撕裂的痛感再次席卷全身,寸寸皮肉、根根筋骨都如同遭受凌迟般的痛楚。 “曦禾!”意识到她的状态不对,清时试图唤回她的意识。 杂乱的破碎画面再次纷至沓来…… * 再说万灵之境的地面之上,荔芽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回过神,“这是……怎么回事?” 澧渊顾不上回答荔芽的疑问,他呆呆地看着深深凹陷下去,瞬间又恢复原状的地面,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 “父亲,您怎么了?” “荔芽……”澧渊缓缓转动着眼珠,语气透着一股力竭的疲惫之感,“你可知万灵之境的地下是什么?” 荔芽看向那片地面,捕捉到了一丝自地下流泻而出的灵力。 她愣了愣,“难道是……回灵草?您将回灵草种在了万灵之境的地下?” 这地面一塌陷,岂不是所有的回灵草包括灵根都毁了? 只要回灵草的灵根在,百年时光便可以重新长成,可若是灵根都毁了…… “回灵草是小事,没了还可以再种。”澧渊一声长叹。 可神尊留下的结界被破坏,他该如何守护神尊留下的东西? 回灵草没了都是小事?在幻月岛还有什么比回灵草更大的事呢! “澧渊!你说什么?”崇尤去而复返,身后的奕修带着一群族人浩浩荡荡而来。 人群最后,还跟着一抬轻纱幔帐的软轿,里面坐着还未复原的岚若。 “你将回灵草种在这里?!”崇尤瞪大眼睛,喘着粗气,早已失了以往一族之主的风度与涵养。再损毁十个万灵之境,都抵不过此刻他听闻回灵草的灵根被损毁的消息来得震怒。 053 真身 有族人惊呼,“再重新种出来,那得需要几千年的时光?漫长时光,我白貂一族,该如何精进修为?” “是啊,澧渊上仙,此等玩笑可开不得!” “没了回灵草,咱们该如何与那些素有嫌隙的世族宗门抗衡?” “若断了星月天上的供奉,那我族在六界中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 ……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全部陷入再无回灵草可用的巨大恐慌。近万年的时光,他们依赖回灵草,早已忘了苦修的滋味。到最后,他们竟然直接怪罪起澧渊来。 “上仙死活不肯和我们说回灵草的种植之地,以至于无人守护,惨遭损毁。” “若上仙早早说了,我们定然日夜轮流看守,不让贼人靠近一步!哪至于……唉!” “呵。”有人冷笑一声,“说来,贼人也是荔芽仙子带进来的呢。” 族中有辈分大的长辈,看着荔芽重重地摇了摇头,“荔芽,此事,你当真错了!” 此情此景,荔芽觉得有些讽刺。 奕修问她知不知错,而今更有看护她长大的长辈直接告诉她,她错了。 “早知如此,就不该收留这父女二人。”人群中,有人低语了一声,却顿时引起了此起彼伏的共鸣。 “是啊,宗主舍了半条命相救,可他们倒好……” “自私自利,一个劲儿守着回灵草,生怕我们抢了似的。” …… 尖酸刻薄的言语入耳,如同细密的针在她心上戳出一个又一个小洞,这群人中有长辈,也有同辈,明明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最亲切无比的家人。 也都坐在一起满脸喜气地商议过她与奕修的婚事该如何操办。 可为何,会这样呢? 荔芽目露迷茫,看向自己的父亲。 澧渊摸了摸她的头,平静的眸色中闪过一丝凌厉。 指责他可以,指责他的女儿,不行。 “后悔收留?”澧渊偏过头,“即便后悔,也该是我后悔才对,最早来到幻月岛上的是我,是看在崇尤舍命救我的份上,我才收留了你们,你们指责我的时候,别忘了先后次序。” 众人一时无言,因为澧渊所言也没错,最早来到幻月岛上的确实是他。 “还有。”澧渊看向方才说荔芽‘错了’的那个老者,“伯临长老,你说荔芽错了,她错在哪?错在与薄情寡义的奕修定婚,还是错在将自己份额的回灵草省下来给你那孱弱的孙子孙女用?” 到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伯临嗫喏了几声,不再言语。 奕修道,“上仙,咱们就事论事,回灵草的灵根被毁,究其根本,是荔芽任性,私自带了外人进岛,还是天帝下令捉拿的六界逃犯。” “私自?”一听见奕修的声音,荔芽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私自’二字从何说起?我想带何人进岛,只需父亲应允!” “可你带的六界逃犯!宣黎公主亲自捉拿的逃犯!” 澧渊看向荔芽,眼神带着安抚,“没错,回灵草灵根被毁,确然与荔芽带他们进岛脱不了干系。” “但那又怎么样?回灵草是我种的,我女儿想毁便毁。”他看着面色难看的众人,缓缓站起身,“莫不是回灵草来的太容易,导致你们都忘了回灵草从何而来?你们一族能在六界占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完全全依靠的是我种出来的回灵草,崇尤对我有恩不假,可纵然天大的恩,这近万年的时光,也足够偿还了。” “再不满意,我还可以将命还给你。”澧渊看向崇尤,“但我不能容忍我的女儿被你的儿子以及外人践踏!”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上好的玉佩,‘咔嚓’一声捏了个粉碎,“信物已毁,婚约作罢,此后男女婚嫁,各不相干。” 细碎的粉末有一些飘到了奕修脚下,他微微俯下身,却又回过神一般迅速直起身。 这一刻本应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可不知为何,他的心空了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流走。 荔芽的思绪也随着玉佩粉末飘了半刻,回过神后,她抹了抹湿润的眼角,长舒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崇尤也是愣住了,“澧渊,我并没有想废除荔芽与奕修的婚约,此前那封退婚书是奕修那个混账私自做主写的,荔芽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是——” “你不想废除,可是我想。”澧渊止住崇尤的话头,“薄情寡义、朝秦暮楚之流,配不上我的女儿。六界之内,青年才俊如同过江之鲫,想求娶我女儿的人家更是数不胜数。” 正是因为想求娶荔芽的人家数不胜数,崇尤才想将她死死绑在幻月岛,若是她嫁去了别人家,澧渊岂不是就要帮他们种回灵草了! 唯有真正的结下姻亲,才会达成最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 然而不论崇尤再如何说,澧渊也是彻底绝了与他再有瓜葛的心思。“此间事了,我自会带着荔芽离去。” 此言一出,众人瞬间慌乱。 一定时间内用不到回灵草,和永远也用不上回灵草,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 “澧渊上仙!您这是作何?” “上仙莫恼,方才我等也是一世情急之言……” 崇尤也出言挽留,“澧渊,你我万年交情,何至于此?” 闻言,澧渊摇头低笑,他的眼尾挤出几丝沟壑纹路,心下升起一股啼笑皆非的荒诞之感。 见他发笑,一众族人也反应过来他们前后的巨大转变在澧渊看来是多么可笑。 正在他们羞恼又无措之际,人群之后响起一道温婉之声,“澧渊上仙,岚若斗胆问一句,您是如何在幻月岛上发现的回灵草,又以何种方法一直种植了近万年?” 岚若近乎逼问的语气十分不礼貌,崇尤担心澧渊生气,正欲出声呵斥,却被奕修暗自拦下。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崇尤思索了半刻,终究是没有出声。 “知道斗胆,还随意乱吠,我是该说你勇气可嘉,还是没长脑子?” 岚若倒是也不恼,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缓缓走了下来,“六界皆知回灵草因其独特的功效,极易被采摘服用,以助自身修炼,是以,从不曾有一株回灵草得以化形修道。” 荔芽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看向岚若,“你到底想说什么?” 岚若的唇边绽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想问一问,荔芽仙子,你的真身是什么?” 054 唤灵戒 “荔芽所有的一切,你都不配知道!”澧渊忽而暴怒,当先一掌朝岚若拍去,却被崇尤拦下。 早有防备的岚若,自是极快地躲到了奕修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角,“奕修哥哥……” “不怕,岚若。”奕修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安抚,视线一直盯在突然紧张起来的荔芽身上。 “澧渊上仙,荔芽仙子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岚若厉声质问,又忽而调转矛头对准荔芽,“荔芽仙子,你的真身便是回灵草,可对!”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有人在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幻月岛上拥有最多回灵草的荔芽,自身修为却低得可怜。 原来是因为她的真身是回灵草,而回灵草本身就难以修行! 就连简单的化形,也是艰难至极。 齐刷刷望过来的各色眼神,使得荔芽心下一颤,她略带慌乱地摇了摇头,忍不住退后几步。 回灵草本身便已是助人修行的天地珍宝,而修成人形还得道成仙的回灵草仙子,更是前所未有。 若用之炼化灵药…… “胡说八道!”澧渊气急,却挣脱不掉崇尤,遂与之交起手来。 “澧渊,荔芽果真是回灵草仙子?”交手的间隙,崇尤眼中划过一抹喜色,“若果真如此,那荔芽不就有完好无损的回灵草灵根吗!我们不用再等数千年,很快便能拥有新生的回灵草!这真是太好了!” 崇尤眼中迸发出扭曲而疯狂的喜悦,而澧渊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凝结,寒意直达头顶。 “崇尤!”澧渊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般,“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荔芽是我的女儿,别说她的真身不是回灵草,即便她是,那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崇尤充耳不闻,看向荔芽的那双眼睛闪烁着幽光。 然而盯着荔芽的,却不止他一个。 奕修身后的族人,看过去的视线,皆是目光闪烁。 “荔芽到底是我们看着长起来的,她乃是由荔枝精灵修成仙身,并非回灵草呀……” “幻化术虽是高深法术,但以澧渊上仙之能,又岂在话下?”岚若又继续缓缓道,“回灵草生性惧水,之前荔芽仙子听闻自己被拒婚而不慎落入日月河中,却许久才被救上来,难道连简单的避水术都不会?她的真身究竟是不是回灵草,用水一试便知。” 众人心思微动。 “我们不过是借荔芽仙子的灵根一用,待回灵草长成,自然完好归还。澧渊上仙这般阻拦可是因为奕修哥哥因我毁了与荔芽仙子的婚约而怀恨在心?所以才故意断绝白貂族人再使用回灵草的希望?”岚若又适时地补了一句。 “借灵根一用?亏你不要脸地说出口!灵根对于草木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知?”澧渊缓了口气,看向奕修,“我要你来说,我要你亲口说出要借荔芽的灵根!” 草木族的灵根,如同鸟兽族的灵丹,取之力量全消,生命极速衰竭,寿命甚至比不上人间界的凡人。 奕修看向荔芽,竟然真的动了动唇,“荔芽……” 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荔芽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真的想让她拿出灵根。 荔芽忽而大笑起来。 众人看向她的眼神更为惊异,似是生怕她会被刺激得突然堕魔一样。 澧渊将荔芽揽在怀里,面色铁青地打断奕修的话,将矛头对准岚若,“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妖言惑众!荔芽的真身不是回灵草,又哪里来的回灵草灵根!尔等种种言行,我全部铭记在心,今日澧渊便以吾之名,向天道立誓,此后幻月岛上断然不会再出现一株回灵草!” * 曦禾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只剩一缕神魂,在空旷浩渺的天地间无意识地游荡。 时光静默而寂寥,她附着在一人宽大柔软的衣袖上,被带进了一个幻境。 幻境之中有两片广阔的莲池,一片种满了青莲,另一片却只种了一朵红莲。 孤单的红莲没有那些青莲的蓬勃之势,显得有些安详静谧,它摇晃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像归鞘后的剑。 莲瓣上一滴露水入池,激起了层层波澜,倒映出的‘司神殿’牌匾微微晃动。 司神殿?这几个字有些熟悉…… 眼前被一片雾白色覆盖,她扭了扭身子,从那片雾白色底下飘出来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件里衣。 而里衣的主人,此时正裸露着上半身,背对她而立。 光洁而宽阔的肩背,显示出里衣主人的身份是位男子。 亲眼看着他解衣入睡,理智和礼貌告诉她,此刻她应当迅速转过身而后立即退出去。 可不知怎么的,她的神魂之体好像不受控制般,径直朝榻边而去。 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钻入了他的云被。 曦禾:“……” 虽然这只是个梦,但未免也太过于羞耻。 然而,羞耻的念头还来不及过多体会,耳边便听一声炸响,曦禾猝然睁开双眼。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清时的脸。 曦禾却以为还在梦中,猛地蒙上了双眼,口中还念念有词,“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什么?” “不是故意钻——”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曦禾蒙眼的双手被清时轻轻拿开,直到旁边泪眼汪汪的幼娘出生唤了她一句‘主人’,她才终于回神。 幼娘满脸泪痕地钻进了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抽抽搭搭地又唤了一句,“主人……” 短短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这是……怎么了? 曦禾不知所以地抬眼看向清时,却在捕捉到对方眼底深处一抹如同雪山莽原的荒芜悲凉之后,心尖一紧。 而此时触碰着她双手的手指,冰冷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曦禾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荒诞虚幻的梦境,对清时与幼娘来说,却是如坠炼狱般的煎熬。 她反手握住清时的手,试图提升清时掌心的温度。 视线却在自己的双手上微微一顿。 “这是什么?” 手背上原本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然愈合如初,而食指上,竟不知何时戴了一个古朴银戒。 银戒之上光芒流转,花纹繁复,像是雕刻着古老的梵文咒语,戴在她的手指上,多一分太松,少一分太紧,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幼娘连忙抹去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掌心交叠于额前,端端正正地对着曦禾行了一礼,“恭喜主人寻回唤灵戒!” 055 封印 “唤……灵戒?” 这又是什么宝贝! 掌心传来的温度使得清时如同缺水入海的鱼,终于得以喘息。 他神色微缓,目光一寸寸掠过曦禾的脸,“冥冥之中,或许你真的与那位神界战神有着某种联系。” 如果说上次在极地冰窟中,她得到玉荆扇可以称之为偶然或者巧合,但偶然发生两次,那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 曦禾垂眸看向自己指间的银戒,获得神器的喜悦,也被她与那位战神间难以明了的联系,冲淡了几分,“这也是上古神器?” “这便是如玉荆扇一般,传闻中与战神一同陨落的四大神器之一——唤灵戒。” “它是怎样突然出现在我手上的?” “是那面沼泽墙,在主人突然没了意识和……气息之后,那面沼泽墙便化为了主人指间的唤灵戒。”幼娘在说‘气息’二字之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难怪不如其他的沼泽墙一般,见了玉荆扇纷纷让路,原来竟是同级。 同为战神的随身神器,自然是互不相让了。 但是……等等! 方才幼娘是说她没了意识和……气息?! 这……怪不得她睁眼之后,他们二人是那样一副神情。 曦禾沉默了片刻,便听幼娘继续说道,“唤灵戒应当能唤回清时体内的力量。” 就在刚刚,清时将他与曦禾之间的联系,简单和幼娘说了说。 一听此言,曦禾眸光大亮,“真的吗?那我该如何做,能将力量用唤灵戒还给清时?” 幼娘摇了摇头,“不用还,主人,你体内的力量本就是你的,而清时的力量,可以依靠唤灵戒找回。” 幼娘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且明白,可是当这些字联系在一起,她却是不懂了。 “什么叫我体内的力量本就是我的?”曦禾费解地眨眨眼,“我体内原是毫无力量的。” “主人是掌六界战事、司八方众神的神界战神,力量强到无人能敌,主人只是暂时丢失了部分神力,方才幼娘试图探查主人体内的气息,却只前进了一点点,便被莫名的巨大阻力推了出来,所以幼娘猜测,主人的神力是被封印了。” 清时顺着幼娘的话,继续缓缓道,“而我那时从天而降的巨大冲力,可能在无意间破开了你体内的封印缝隙,这才使得你拥有力量,而我的力量却被你的封印打散了。” 曦禾一直觉得幼娘就是她的死忠粉,再加上她前半段话对她的吹嘘,由于吹嘘过高,导致曦禾很难进入幼娘口中的‘战神’角色,是以一直无奈地看着她。 不成想,这场连本人都无奈的吹嘘,清时竟然也加入了。 曦禾从一开始的‘丝毫不信’转变成了‘半信半疑’,她狐疑道,“你们说真的?” “是真是假,主人一试便知。” “如何试?” “主人可将唤灵戒戴到清时手上。” 依照幼娘所言,曦禾将唤灵戒戴到了清时的指间,正欲撤手之际,清时手掌翻转,与曦禾十指相扣。 “你收了手,唤灵戒不认我怎么办?”不等曦禾开口发问,清时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你须得让唤灵戒时时刻刻感受到你的气息。” “……哦。” 两人交叠的手就这样直白且残忍地展现在幼娘眼前,她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端起了这碗狗粮。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曦禾终于被幼娘幽怨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咳,好像这神器不怎么好使。” 幼娘眯着眼睛,无情戳破,“主人,你好像还没有使。” “嗯?”曦禾有些惊奇,“还需要咒语吗?” “倒是不需要咒语,但是。”幼娘微微一笑,“最起码需要主人的力量注入。” 难不成就靠你们两个牵牵手就能行? “哦,好。”曦禾摸了摸鼻尖,“我不太懂。” 幼娘微笑着看向清时,那意思,我主人不懂,你还不懂? 后者十分坦然,“我忘了。” 一缕金芒注入,唤灵戒周身的雕刻的繁复符文瞬间爆出刺目的亮光,亮光穿透清时身体的瞬间,他与曦禾相扣的五指骤然紧缩,好似十分痛苦,手背暴起条条青筋。 后背处的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清时!”曦禾的另一只手穿过亮光,覆在清时的手背上。 细密的冷汗在他的额头汇集滑落,沿着棱角分明的侧脸,没入衣领。 体内鼓胀又骤缩的不适之感重复数次之后,终于恢复平静。 随着最后一道亮光隐入清时体内,如同暴雨浸润了干裂的土地,填补了干裂的缝隙,体内受损的五脏经脉恢复如初,他长舒一口气后,缓缓睁开双眸。 眸光更胜以往的清亮。 他再次找回了体内力量充盈的感受,远胜之前捏碎灵珠的那次。 “我的力量,回来了。” 不用说,曦禾也能看出来,此刻清时的脸色已经如常人无异,背后的伤口也愈合如初。 而她体内的充盈感却没有消失。 一如幼娘所说。 “难道说,我的体内果真有封印?” 能将清时的力量打散的封印,那该是怎样强大的封印?可她这千年来,竟一无所觉…… 她很想立刻回到祈神山去问问师父,可是再一想,她已无师门,回不去了。 心头只空了一瞬,曦禾微微发凉的指尖便被人握在掌心。 “你还有我。”清时注视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清浅的语调,却足以安定曦禾空落的心。 幼娘对于清时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有些不解,但她自是不甘落后,噌噌挪到曦禾跟前,仰着雪白的小脸,也跟了一句,“还有幼娘,主人也有幼娘!” 曦禾揉了揉幼娘的头发,空落的心正在缓缓被两人填满,她复而抬头看向清时,双手猛然托起了清时的脸,直视着他惑人心魄的眸子,“虽然,但是,咱们还是要来说一说,我方才说的是‘我体内果真有封印?’,而你回了句什么?” “他说‘你还有我’!”幼娘对此也有疑惑,已经学会抢答了。“幼娘也觉得这句话很奇怪。” 盯着两人犀利而探究的视线,清时潋滟的眸光微闪。 056 幻觉 “有何奇怪?我的意思是说,你体内不只有封印,还有——” 曦禾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什么,还有你?” 本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却觉得怪异得很,她连忙继续道,“别找借口了,你肯定是听到了我的心中所想,所以才会那样说!” “听到了心中所想?”幼娘十分诧异,“那不是只有窥心兽才会的本事?” 其实探听他人的心中所想,神明的探心术也可以做到,但此术不够光明磊落,早已被列为禁术,随意施展会受到天道惩罚。 六界之内,唯有窥心兽可以轻松做到且不会受到惩罚,因为这是它们的本能。 但也因此,窥心兽的寿命十分短暂,最多不过百岁,如同人间界的凡人。 这大概便是天地间的平衡之道。 那神明呢,拥有六界至尊的地位、至高无上的神力、与天地齐平的寿命,属于他们的平衡之道,又是什么? 思绪扯得有点远,曦禾回神之后,又继续逼问清时,“说实话得了,早就觉得你小子不对劲!那次打算将你幻化成随身之物,带你去曳婆湖的时候,我想一个物件,你否决一个,我想一个物件,你否决一个。起初还以为是因为你太聪明,看破了我,如今再看,啧啧。” 清时摊了摊手,“唔,你说是,那便是吧。” “少来!”曦禾又仔细想了想,“初初见你时,你那把无意间掉出的匕首,也很是时候!莫非……从一开始你就能听见我的心中所想?” 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脑子里开始回忆,有没有想过什么不应该想的事情。 “不必想了。”清时微微一笑,而后恳切点头,“没什么不应该想的,都很应该。”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曦禾瞬间扑到清时身上,捂住他的耳朵,亮出整齐洁白的贝齿,凶神恶煞地威胁,“不许听了,不许听了!” 此时他还盘坐在地上,曦禾的动作太过突然,他一时没防备,被她这一扑,两人双双向后仰去,清时仍是下意识扶住了她的腰。 清浅而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微凉的发丝掠过他如云雾般缥缈的侧脸,蓦地,他心尖一动。 见此情景,幼娘连忙五指大张地捂住脸,滴溜溜的大眼睛却从指缝中兴致勃勃地看着。 清时指尖微动,安静躺在一侧的玉荆扇忽而扇面一展,将专心看热闹的幼娘吸了进去。 依稀还能听到幼娘不忿的反抗之声。 身后传来的细微响动,并没有引起曦禾的注意。 自然也没注意到一阵细微的烟雾自他们身后的沼泽墙中飘散而出。 眼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超过了曦禾的承受范围,她只需要再低一点点,就能亲上他的下巴。 她突然直起身,欲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因为腰间禁锢的那双大手,而起身失败,结果却是猛地向下一压。 两人见微乎其微的距离,彻底消失。 本应磕在下巴上的唇瓣,由于身下人的微微偏头,精准地压在了他的唇上。 清时甚至能感受到手掌下的身体变得很是僵硬。 他一只手护上曦禾的后脑,骤然翻身,两人位置颠倒。 袅袅而出的烟雾如同一双手,将周遭场景瞬间撕裂。 灰褐色的冷硬地面变成野花遍地的青草地,漫山遍野,如同海浪起伏。 花枝在风中摇摇晃晃,云团在天上时卷时舒。 浓郁的花香缭绕,清时的眼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 “我比较喜欢这样。” 身体贴紧地面之后,曦禾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却因为身上传来的重量,几乎停滞了呼吸。 花草的枝叶轻柔地贴着她的脸,清时眼中晦暗的神色,让她心惊。 “这里是幻境!”曦禾轻轻挣扎着,“你快醒醒!” 清时恍若未闻,缓缓向她贴近。 胸口如有擂鼓,曦禾紧张地攥了攥拳头,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忽然一暗。 唇上再次传来的温热触感,导致曦禾双眸微微失神,无意识地将清时身侧的衣袍揉成一团。 她年纪轻轻,怎么竟有了耳鸣眼花的症状?还是说,这些其实都是幻境中的幻觉! 夭寿了。 她竟然出现这样的幻觉。 幻觉也会被他知晓吗? 唇上忽而一阵刺痛,打断了曦禾飘飞的思绪,也彻底将她拉回现实。 温热的触感消失,清时缓缓抬起头,潋滟的眸光温柔地直视着她,嗓音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喑哑,“幻觉不会被我知晓,但,这不是幻觉。” 如流云般层层叠叠铺展开来的衣袍下,隐约可见几处殷红裙摆。 覆上腰间流连的大手,曦禾微微偏过头,小声道,“你想捏碎我吗。” 轻啄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清时轻轻摆正她的脸,像是喟叹,“如果可以,我真的想。” 全程都忘记红脸的曦禾,双颊倏尔爆红,她迅速蒙上清时的双眼,“你不许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恋恋不舍地轻抚着她的唇角,“不让我听,也不让我看,那我能做什么?” 这样热烈而直白的清时,曦禾从未见过,她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他了。 最可怕是,她竟然一点也不排斥。 怦然跳动的心脏忽而一滞,曦禾脑中一沉,意识缓缓消散。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周遭还是万灵之境的地下,四周仍是灰褐色的沼泽墙。 距她不远处燃着一堆火,清时正闭目打坐。 听到声响,他缓缓睁开眼,“醒了?” 语气轻淡而寻常。 曦禾心道,原来竟真的是幻觉。 在她意识到自己心里竟然生出一抹遗憾的时候,曦禾深深反思了自己。 视线扫过她沉思的脸,清时清了清嗓子,“我们上去吧。” “嗯,好。”尚在反思自己的曦禾无意识应了一声。 057 天雷 清时托了他一把,澧渊顾不上道谢,便准备再次蓄力与崇尤交手。 “澧渊上仙!”曦禾伸手阻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被人阻止,澧渊眼中划过一抹怒意,却在看到曦禾手指上的唤灵戒后,当下僵住身形。 顺着纤细白嫩的手指,缓缓往上看去,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曦禾脸上。 一道身着金鳞甲的红色身影,自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澧渊瞳孔骤缩,嘴唇微微颤抖,神色隐隐透着一丝不可置信。 便是这片刻的停顿,奕修只觉眼前一晃,再回过神,荔芽已然被清时带回了澧渊身旁。 奕修心神大震,他什么时候也拥有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力量! 明明在诛魔台上时,他还弱得无一丝抵抗之力…… 无视奕修的震惊,指尖一点,清时解了荔芽身上的禁锢。 澧渊的异样,引起了荔芽的担心,“父亲?” 澧渊这才回神。 他再不敢直视曦禾的面容,连忙垂眸敛目,安抚地拍了拍荔芽的后背,“我没事。” 而澧渊这幅带着点唯唯诺诺的样子,使得曦禾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是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能找到纳月果救回清时,多亏了荔芽,她绝对不能容忍她被欺负。 “谁欺负你,我全部替你讨回来。”曦禾眸中隐隐夹杂着怒火,扫过奕修等人,“反正我身上已经背了数不清的罪过,不在乎再多一条。” 玉荆扇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赫然于半空舒展,扇面微微震颤。 对面众人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眼中戒备意味更浓。 “这、这不是要把咱们一网打尽的意思吧……” “什么一网打尽,会不会说话!” “放、放心,他们应该不敢。”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连帝女的经脉的敢震碎,还有什么不敢的!” ……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很快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恐慌笼罩。 毕竟,上古神器可不是开玩笑的。 “全部闭嘴!” 呵斥这一声的,并不是奕修,而是岚若。 奕修看着她,眼中似有惊异之色。 “神器有灵,自是不会任由她操控滥杀无辜。”她眼中闪烁着幽光,看也没看奕修一眼。 像是在印证岚若的话一般,天边忽而聚集了大片乌云,顷刻间压了过来,云间隐有青紫的雷电闪烁。 “看到了吗!一旦她滥用神器,便会被天雷惩罚!” 岚若这话犹如定心丸,身后族人瞬间安下心来。 望了一眼天边乌云,清时眸光微动。 而有些人心中畏惧少了几分,嘴皮子便开始耐不住寂寞。“少在这里逞英雄,若不是因为你们导致这里地面塌陷,毁了回灵草及其灵根,我们何至于要借荔芽的灵根来用!” “说得正是!不赔我们的回灵草便立刻滚出幻月岛,莫要妨碍我族大计——” 最后一个音节尚未来得及发完,开口的这两个族人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脸色由红转青,僵在原地。 周围人有些惧怕得微微后退。 清时轻巧收手。 崇尤沉了脸色,心知有此二人,再生回灵草一事必会有重重阻碍,“幻月岛之事与你二人无关,速速离去我便不再追究尔等擅闯之事。” “我允许尔等追究。”学着崇尤的语气,曦禾说道,“尔等不追究我,我还要追究尔等强借他人灵根呢。” 横亘在两方之间的玉荆扇再次震动,横扫而出的白光震得崇尤胸口阵阵发疼。 崇尤又看了一眼空中迅速朝这边聚集的大片乌云,停在曦禾头顶,似乎真有蓄势待发之势。 他抬手送出一道仙力,有所感应的玉荆扇先是发出柔和的光晕,与其仙力相撞之后瞬间光芒大盛,如水中波纹朝四周迅速荡漾开来,眼看便要落到崇尤身上! “父亲!”奕修大惊。 岚若却像是等待良久一般,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寒芒,随手拉了旁边一个还在状况外的白貂族人,甩到了崇尤身前。 光芒去势不可阻挡,族人被迫挡下那一击,顿时口吐鲜血。 奕修狠狠抓住了岚若的手腕,死死盯着她。 曦禾皱眉,还不待她说什么,汇集在她头顶的乌云瞬间雷声大震,其间电光霹雳,猛然砸了下来。 “天道降下惩罚了!”其余族人虽然不赞同岚若如此泯灭人性的做法,但见到曦禾即将被天雷惩罚,心中的几分不满也暂时被他们压了下去。 面对突然降下的天雷,曦禾有些懵,眼看天雷就要落在自己身上,忽而一团洁白的云飞速飘至她头顶,稳稳地接下了这道天雷。 雷声轰鸣,震耳欲聋,却没把这云团打散。 正欲出一口恶气的白貂族人见状,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 有人忽然想到什么,“天道降下的惩罚是不能躲避的!她一会儿承受的天雷只会更厉害!”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众人立刻又打起精神,只有一两个人想起那边还躺着有一个不知生死的倒霉‘挡箭牌’,默默过去查看。 因这一语,岚若想起来不太好的回忆,看向曦禾与清时二人的目光更加凛冽刺骨。 “奕修哥哥。”挣脱了他的五指,岚若轻轻转动着手腕,不复以往的温婉乖顺,嘴角噙着一抹妖异的似笑非笑,“我被天道惩罚,便是因为他们的戏耍,奕修哥哥不亲自给岚若报仇也就罢了,怎地还拦着我呢?” “那你也不该将我的族人扔过去挡!”奕修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岚若的狠绝与陌生。 岚若遮着唇,娇声一笑,眼神蛊惑如入了歧途的精魅,“那不然呢?若不是我,此刻像死狗一样躺在那里的,就是你的父亲了。” “奕修哥哥,你该感谢我的。” 两人正说着,第二道天雷轰然落下。 曦禾早有准备,甩了个护身结界笼罩周身。她心想,有清时的云团,再加上她自己的护身结界,定然是妥了。 谁知,这念头刚过,便见清时施施然收手,撤回了云团。 曦禾张口就想问‘怎么撤了’,但又转念一想,主动要来的东西,还不如不要! 人家既然不诚心护我,我自己护自己也没问题! 可怎么想着想着,她就突然开始生气了? 清时忽而摇头失笑,他弯了弯嘴角,“这一次,须得是你自己。” 058 飞升 什么须得是她自己?难道真的是因为玉荆扇伤害了无辜的人,所以她要受到天道的惩罚? 然而,来不及曦禾细想,一道接一道的天雷落下,砸在她的护身结界上,结界出现裂纹,她便立刻补好,如此重复数次,天雷才渐渐接近尾声。 周围人都懵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吞咽了一下,“如果我没数错的话,方才她已经承受了四十七道天雷……” “……再加上最开始那一道,是四十八道。” 什么样的惩罚,才会让天道降下四十几道天雷? 通常情况下,一击即止。 蹲坐在护身结界里的曦禾也很惆怅,就算她不慎伤得是天帝,也不至于落下四十几道天雷哐哐砸她吧! 再说了,那分明是岚若故意使诈,她是被坑害的好吧。 在心里吐槽了几句,曦禾刚舒畅半刻,便见头顶将散的乌云忽然又聚拢在一起,黑压压的云团急速涌动,霹雳电光撕裂了整片苍穹,炽白的亮光霎时在空中炸开,比前四十八道天雷加起来都要骇人。 清时眸光微凝,“莫要分心。” 曦禾神色也是一肃,天雷落下的同时,她掌心聚起两道金光飞身去迎。 四下响起一片吸气之声,他们活了这些年,还不曾见过有谁敢飞身而起对上天雷。 “年纪轻轻……怕不是个傻子。” 崇尤却是眯了眯眼。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分明是飞升上仙的雷劫! 奕修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紧攥,青筋暴起。 为什么他如何努力都求而不得的东西,在旁人那里却是如此轻易。 荔芽担忧地看着半空。 红衣于半空猎猎翻飞,墨发如林间玄叶飘扬,似乎天地间这剩下这黑红两种颜色。 澧渊微微一笑,虔诚而恭谨地敛了目光“有些人,她生来便该是如此。” 白光与金光倏然相撞,护体结界炸裂半空,映亮整片天地。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宛若飞龙,而后自星月天上传来阵阵清亮的钟鸣,响彻天地。 裙摆急速旋转,划过几道红色流光,曦禾完好落地。 四十九道天雷不曾伤她一分一毫,而她身上流转的金光更为浓郁夺目。 周遭一片哗然,岚若的脸色接连变幻。 这怎么可能! “这是……天道的惩罚?”有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说到最后,嗓子都破音了。 “天雷落下了四十九道,星月天上的清音钟也响了四十九声,这、这分明是、分明是飞升了!” “宣黎公主四千岁飞升上仙,已是万年难遇的奇才!她看着不过千岁,竟也能——” 曦禾此时如坠梦中,她看着自己周身还未消散的浓郁金芒,半晌才反应过来清时方才的意思。 “恭喜。”清时走上前来,袍角如翻腾的云海,他微微笑着,“曦禾上仙。” 曦禾……上仙…… 她的名字竟然会有和‘上仙’二字联系在一起的一天。 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连挖一条小水沟都无比费劲的小小废柴。 这种感觉,很奇妙。 “幸好你砸到了我的山头上。”说着,曦禾跟抱兄弟般地抱了抱清时,却在接触的瞬间,心头闪过某个画面,顿时如被烫着了一样迅速松开手,脚下还不自觉后退半步。 趁着众人不注意,岚若瞬间行至荔芽身前,单手扣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而后迅速将其带离澧渊身边。 看着崇尤,岚若眸中异光闪烁,“你们不要这回灵草灵根,我可就自己取了。” 说着,她便五指成爪,欲探进荔芽胸口皮肉,打算生生将她的灵根剜出来。 “住手!”澧渊爆喝而起。 “荔芽!”这一声,是奕修。 如果说之前崇尤的心中还有三分犹疑,而今见岚若这般不要命也要取荔芽灵根的架势,心中犹疑顿消,也飞身加入了争夺。 岚若以荔芽作为挡箭牌,澧渊出手十分受掣肘,再加上一旁的崇尤,很快落入败势。 崇尤转而去抓荔芽,岚若对付澧渊的手段,对付崇尤没用,他出手毫无顾忌。 眼看这一击就要击中她,岚若自然抓着荔芽抵挡,崇尤面色不改,直逼荔芽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澧渊拼死挡在了荔芽身前,而崇尤的攻势却被奕修化去了。 “父亲!” “闪开!” 奕修未动,崇尤凌厉地视线扫向他,“此前你的所作所为,注定了你与她陌路的结局,此刻心软只会坏了大计!” 下意识看向岚若手中的荔芽,颤动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麻木决绝。 她的嗓音有些破碎,平淡地扫过在场所有人,“我本由一颗荔枝精灵修炼成仙,修为平平只是因为我天赋有限,和真身是什么回灵草的荒诞之言全无关系。” 接触到荔芽目光的那些白貂族人,纷纷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们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她忽而一笑,甚至澧渊都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荔芽无比狠绝地亲手探进了自己心口。 胸前血花霎时绽放。 “不——”澧渊目眦欲裂。 “荔芽!”曦禾心头一跳,欲上前阻拦,却被清时扯住了手腕。 他冲她摇了摇头。 荔芽颤抖着双唇,缓了一口气,而后稳稳地拿出了自己的灵根。 血气包裹的一个透明珠子,其中缓缓流转的确然是一颗荔枝。 真身可以用幻术遮掩,灵根却是不能。 一众族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了灵根支撑,荔芽顿时面色惨白,双眼一闭即将瘫倒在地,而她身后的岚若却并无一丝意外,她顺势松了手,以最快的速度化作一缕飞烟飘散无踪。 曦禾连忙托住荔芽,将荔芽的灵根握在手中,唤灵戒发出绵柔的光晕,光晕扩散,将灵根缓缓推入她的心口。 空荡荡的半空传来岚若的声音,“回灵草这种天地至宝,你们白貂一族独占万年也够了,只是将你们打回原形而没有赶尽杀绝,已是我最后的仁慈。崇尤,后会有期。” 说最后六个字的时候,岚若的嗓音忽然一变,带着一股沧桑的阴沉,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不知想到什么,崇尤脸色猛然一变。 见状,曦禾与清时对视一眼。 岚若最后这句话,可就有意思了。 清时挑了挑眉,“之前便听闻幻月岛宗主崇尤年少时风流多情……” 话点到为止,曦禾却在转念间便将此事想了个通透。 059 元君 岚若是奕修引进幻月岛的祸患,即便没有曦禾震塌万灵之境的事,岚若也会想尽办法断了幻月岛的回灵草。她散布荔芽真身乃回灵草的谣言,诱使白貂一族逼迫荔芽自取灵根以证其身,自此双方彻底决裂。 这便是岚若最终的目的。 只不过,原以为是儿子闯得祸,如今看来,竟是老子造的孽。 灵根归位,曦禾戴着唤灵戒的手又在她心口处停留了片刻,光晕阵阵,荔芽的脸色逐渐恢复如常,虽没有醒转,却已无大碍。 等曦禾将手拿开之后,胸前已不见一丝伤口。 澧渊缓缓走上前来,对着曦禾郑重一礼,“多谢曦禾上仙救吾小女,也恭贺……上仙寻得神器。” 他再次朝着荼灵域的方向,以头叩地,“澧渊终不负神尊重托。” 清时扶起澧渊,“听闻上仙此意,似是知晓唤灵戒之事?” 他叹了口气,“万年前,神界战神将唤灵戒封印在此,从那以后,不见日月的幻月岛瘴气消散,逐渐变得灵气充沛起来,而生于唤灵戒周遭的杂草得以汲取浓郁的灵气,我稍加培育,这才有了所谓的‘回灵草’。如今唤灵戒认主,回灵草灵根损毁殆尽,回灵草也是时候于六界中消失了,或许,它本不该来。” 澧渊说完,抱起荔芽,望向曦禾与清时,“两位,多多保重。” “上仙去哪?” 身影化作白光消失,只余一声轻叹,“六界之大,无处不可去。” 数百族人,无不羞愧垂头,谁也没脸出言挽留。 崇尤不甘,还欲阻拦,却被玉荆扇阻住身形,曦禾笑了笑,“宗主还不死心?” 眼睁睁看着澧渊抱着荔芽的身形消失不见,崇尤眼中呈现一片灰暗之色。 往后,他们再无回灵草了。 “享用回灵草带来的便利万年,莫不是连如何依靠自身修炼都忘光了?” 想起方才澧渊的话,崇尤的目光停在曦禾戴着唤灵戒的手上。 若是他能得到唤灵戒再将其封印呢?其周遭可还会生出回灵草? 此刻崇尤的思绪已经钻进了死胡同,若是有了唤灵戒,又何须什么回灵草。 他的目光过于贪婪,唤灵戒忽而扫出一道刺目的光,如光刃般割向崇尤的双眼。 “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惨叫,两手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仍有汩汩血迹顺着指缝淌下。 他身后的族人此时显得有些麻木,因为早在岚若逃走之前留下话的时候,就有几个年龄大的人猜到了这场灾祸的关键,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他们都知道了灾祸的源头是崇尤。 是以,这时只有奕修上前扶住了他,“父亲!” “岚若此女定然与玉姚有着某种联系,当年你犯下罪过,便该想到会有承担后果的一日,幻月岛今日之祸,尽皆由你父子二人而起。崇尤,你已不配为我族宗主。”人群最后的一位白发长老,缓步上前。 其余族人纷纷应和,“逐出族去!逐出族去!逐出族去!” 崇尤发出一声狂笑,拿开沾满鲜血的双手,满眼血迹,形状疯魔,“将回灵草一根一根塞你们嘴里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将我逐出族去?如今回灵草没有了,你们一个个倒是装起好人来了,荔芽自取灵根的时候,你们可没一个拦着的!我是幻月岛之主,是白貂族宗主,我的儿子是你门的少主,谁也不能将我们驱逐!哈哈哈哈哈哈……” 曦禾与清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全族恶人,没一个值得同情。 便在此时,天边划过一道亮光,一位手持簿子的仙人驾云而至。 有眼里的族中老者当先躬身下拜,“拜见司命星君!” 身后族人纷纷下拜,“吾等拜见司命星君。” 星君与真君,皆是位列上仙的仙人得封的封号,官职高低上,稍逊于真君。 曦禾来了点兴趣,这便是那位传说中司万物命格的司命星君? 容貌端正,看着与人间界二十余岁的青年无异,虽年纪不大,职位却是不低。 司命微微一笑,举手投足十分温和,他微微颔首还了一礼,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曦禾与清时,“诸位客气,司命此次前来,带来了天帝谕旨。” 一众族人尽皆下拜,连崇尤也被奕修扶着跪在了地上。 谕旨冗长而枯燥,大致听下来,不过是细数了崇尤与奕修父子二人的种种罪过,最后废除了崇尤的宗主之位。 曦禾心道,谕旨上的种种罪过,都不及实际护卫公主不利那一条罪过吧。 而她这个罪魁祸首,想来下场只会更加惨烈。 曦禾无所谓地听着,便听司命星君话锋一转,“……而曦禾仙子以千岁之姿飞升上仙,实乃六界前所未有之第一人,特赐‘元君’封号,居九重天栖仙台。” 话音落完,周围便是一片死寂。 曦禾似乎都能看到地上那些惊掉的下巴。 她顺手也合上了自己的下巴,“我说司命星君,您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曦禾元君说笑了,天帝谕旨,小仙有几个胆子敢看错?”司命仍旧好脾气地笑着,按理说元君与星君是为平级,而司命又比曦禾资历深,可在她面前,司命倒显得很恭谨。 他并不像宣黎一样目中无人,博得了曦禾的三分好感,心道星月天上也是有好仙的。 不过,她将宣黎打得就剩下一口气了,天帝还封她为元君,还赐居九重天的栖仙台? 星月天上共分九重,以一重为末,九重为最。她不过一个将将飞升的小仙,何德何能与天帝天后同居九重天?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是阴谋便是阳谋。 但眼下,他们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清时呢?”曦禾试探问道,“天帝封我为元君,想来是弄清了清时的身份,洗脱了他的罪名?” 司命看了一眼清时,而后迅速垂眸敛目,笑了笑,“天帝有言,御魔杵引降的天雷不曾证明清时君是魔,没有罪名,自然谈不上洗脱。” 天帝竟是如此明事理?由于宣黎的所作所为,曦禾直接将天帝也归为了同一类,而今来看,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待在曦禾身边久了,清时也学了几分,他神色恳切,“天帝圣明。” “那二位这便随小仙回星月天复命吧。” 060 朝灵殿 司命轻甩袖袍,召来一朵巨型云团,足够十人站在上面,他们三个站上去,显得很是空旷。 “嚯!”曦禾发出一声感叹,“星君当真不凡,连行云都是这般威武。” 司命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仙闲暇之余随手抓来云彩团的,时日一久,便团成了这般大小,不过这种行云也有弊端,它体积太大,所以行进速度不是很快。” “那看来你闲暇时候还挺多的。”曦禾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很是新奇,“星君,这样大的行云,得团多长时间?” “用不了多少时日。”司命算了算,“不眠不休,十年足矣。” 曦禾被惊到了,“那若是也眠也休呢?” “那得是需要百年了。”司命见曦禾对这十分感兴趣,又接着道,“小仙还有一团五彩行云,是小仙从彩霞仙子和昴日星官那里要来的天边晚霞和落日余晖,将它们混合在一起团成的。” “哈?还有五彩的?”曦禾由衷敬佩道,“星君真是个具有玲珑巧思的仙。” 连踩在脚下的行云,都能花费不少心思使其变得更加绚丽。 寻常人,怕是都不会注意。 这一方两人聊得正热闹,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句,“看来司命星君平日里的公务不甚繁重。”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听在司命耳中,顿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清、清时君见笑了,无聊之举。” “怎么会无聊,这多有意思!”曦禾笑眯眯道,“有机会真想见识一下星君的五彩行云,星君住在几重天?” “住、住……”盯着如有实质的淡漠目光,司命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珠,“主要是小仙平日里时不时就得去天帝跟前待命,怕是没什么机会给曦禾上仙一观了。” 淡漠的目光一缓,司命总算喘了口气。 “星君你怎的总是自称‘小仙’?以后唤我曦禾便成了,我也直接叫你名字,什么上仙不上仙的,咱都一样。”曦禾豪迈一挥手,“来,司命,叫一个听听!” 这半口气还没喘完,紧接着心头又是一紧。 曦禾随意把玩着玉荆扇,扇柄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着她白嫩的手心,她目光含有希冀地看着他。 另一位却是端端正正地盘坐在一旁,只是微掀的眼皮射出一道锋利的光来。 曦禾拿着玉荆扇又凑近了他一些,眨巴着眼睛鼓励道,“叫呀。” 盯着玉荆扇,司命微微向后倾身,还吞咽了一下,似乎再不张嘴,这扇子马上就能打爆他的头,“曦、曦曦、曦……” 这俩可真是祖宗,司命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曦’了半天,也没‘曦’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也是苦笑,最后只得暗暗发誓,‘希望我下次能记住此次教训,再不随意显摆我的云团了……’ 司命一路将两人引至九重天朝灵殿,殿内琉璃作顶,玉石为阶,脚下仙雾缭绕,两侧众仙林立。 每行一步,周遭的动静便大一分,曦禾恍若不知,目不斜视地与清时并肩而走。 “拜见天帝。”行礼过后,司命退避一侧。 曦禾与清时站在大殿中央,透过缭绕仙雾,望向高台之上端坐的天帝。 墨色长袍上着金龙云纹刺绣,绣线由初生朝阳的第一缕金芒精制而成,随一举一动而熠熠生辉,灿若霞光。 即便眼神温和、面容儒雅,也令人无法忽视他周身那身为六界之主的迫人威压。 视线忽而在清时身上一凝,天帝瞳孔骤缩。 殿内空气猝然凝结。 突然紧绷的气氛,导致曦禾不解地抬头去看。 对上她的视线,天帝缓了口气,“你便是那出自祈神山的曦禾?” 两侧林立的众仙看着他们,起了阵阵私语。 曦禾想了想,回道,“回禀天帝,曦禾任意妄为,有愧师门,师父……普元真君已将我逐出了祈神山,曦禾再不是祈神山弟子。” 天帝忽而轻轻一笑,“你倒是不用急着和祈神山撇清关系,我既派司命将你召上星月天,便没打算追究你之前的所作所为。” 他稍稍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再者,普元师兄教导出你这样出色的弟子,也算是变相送了我一个出色的师侄。” 师父与天帝竟是同门师兄弟? 曦禾很是惊讶,之前她可是从未听说过两人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难道是因此天帝才决定对她和清时网开一面? 随后她又暗自摇了摇头,天帝下谕旨捉拿她与清时的时候,也是知道这层关系的,那到底是因何致使天帝改变了自己的心意? 曦禾想不明白。 清时心下却是明白了几分。 “你可愿留在九重天,永世皆为仙界效力?” 能留在仙界的星月天,对于祈神山任何一个弟子,乃至任何仙门宗族的任何一个弟子来说,这都是莫大的荣幸和福分。 而曦禾此刻却有些犹豫和迟疑。 身侧的清时一声轻咳,唤回了曦禾的思绪。 其实说到底,她此时也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一边是断然拒绝之后走上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一边是欣然接受之后住在九重天过上人人羡慕的奢靡生活。 怎么想,她都应该毅然决然的选择后者。 “承蒙天帝错爱,曦禾自当竭尽全力。” 想象中刀光剑影的厮杀场面并没有到来,反而他们很轻易地走出了朝灵殿。 看着清时的背影,天帝若有所思。 经仙娥指引,他们来到了九重天的栖仙台。 错落有致的高台悬浮于大朵云团之上,其中紫色的瀑布湍流不息,自高台垂下的翠绿藤萝如同碧色的海,在风中起伏涌动。 此刻,粉色云樱开得正烈。 曦禾一时眼花缭乱,伸出手掌接了一片飞落的花瓣,感慨道,“不愧是星月天。” 清时将飞至她发间的一瓣云樱轻轻拈下,放入她掌心。 “我还以为天帝打的是先将我们诓骗过来,再将我们一网打尽的算盘。” 清时笑了笑,“你既如此想,还敢上来?还拉着我一起。” “我有神器在手,我怕什么——”说到这,曦禾突然一顿,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因为玉荆扇?” 061 乌狸兽 “不止呢。”清时随手变出来一套桌椅,掀袍而坐,“还有唤灵戒。” “怪不得天帝前后态度大相径庭,原来是因为这两个神器。” 前几日还下令六界共同追捕他们呢,今日便邀她上天了,当天帝也是不容易,光是能屈能伸这一点,便值得他们佩服。 “你竟然才想明白。”清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摇头轻叹。 “这叫‘当局者迷’你懂不懂!” “唔,你说是便是。” “那天帝是想做什么呢?只是单纯的因为打不过我们,所以将我们笼络为己用?” 清时放下茶杯,“且看着吧,天帝自会有他的打算。” 他们二人住进栖仙台不过三日,便接到了天帝的派遣。 传令官走后,曦禾拿着谕旨若有所思。 “百思不如一探。”清时道,“我们去杳梦泽看看便知。” “天帝该不会是想让借妖皇的手除掉我们,才让我们悄悄去杳梦泽寻什么乌狸兽?” 明明天帝一句话就能让妖皇拱手送上,却偏偏让他们悄悄去寻。 “《百兽经》有言,乌狸皮毛黝黑,身藏尖刺,其骨能续断骨,其肉能吊半命,其筋能接经脉。” 等等……曦禾眸光一凝,接经脉? 需要接经脉的,可不就是宣黎么! 怪不得呢,以如今仙妖二族脆若薄冰的关系,妖皇肯定恨不得宣黎就此一蹶不振,又怎会乖乖送上乌狸兽呢。 “乌狸兽极难寻得,这差事可不轻松。” 轻松不轻松,她也得去呀。 怎么说宣黎也是被她打伤的。 如今天帝不再追究,去替宣黎寻一只乌狸兽也不是不行。 清时随手召来云团,带着曦禾一跃而上,朝杳梦泽而去,行至天门处,也不见天兵阻拦,想来是也接了谕旨。 约么一刻钟的功夫,两人便到了仙妖两族的交界。 外族人进入妖界,除非有带着杳梦泽标识的行令牌。 曦禾望着远处妖界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托着下巴开始寻找目标。 忽而,她眼神一亮。 清时还未开口,便见她如风一般迅速在妖界城门口飞掠一圈,丝毫没有惊动门口处的妖族守卫,然后回到了原地,手里还提了个叼着糖的清秀姑娘。 只见那清秀姑娘一看见曦禾,整个人先是呆愣了半晌,而后张大嘴‘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而她叼着的糖,就这样摔到了地上。 曦禾惆怅地看了一眼,“好浪费。” 清秀姑娘闻言,哭声一顿,曦禾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么,不哭了?” 清秀姑娘再次张大嘴,作势要接着哭。 “停!”曦禾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有些无奈,“我说恬恬,咱两百年未见,一见面就干嚎?” 哭了半晌,可是一滴眼泪未见。 恬恬抹了抹干巴巴的眼眶,吸了吸鼻子,防备地看着她。 “我这次出来,没带着桃汁糖。”一边说着,恬恬还一边用脚将刚刚掉到地上的糖藏在身后。 曦禾:“……” 难道在恬恬心里,她就是个一见面就抢小孩子糖的没出息的仙? 清时看了看一眼紧紧攥着自己荷包的恬恬,而后郑重点头,“恐怕是的。” 瞄了恬恬紧攥的荷包一眼,曦禾舔了舔唇,笑得像诱拐小白兔的大灰狼,“放心恬恬,不抢你糖吃。” 恬恬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半晌,而后恳切地提了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如果你不流口水的话,我可能就信了。” 曦禾连忙伸手去擦,伸到半路才发觉恬恬是诓她的。 她转而拎起了恬恬的后脖领,“小屁孩,还敢戏弄我!” 两百年的时间恍然而过,恬恬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二人如今已然身量相当,不过曦禾拎得毫不费力。 “放、放我下来!我不是小屁孩!” “那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你下来。”曦禾笑容恶劣。 “那、那你问。” “你一个甘草仙子,怎么大摇大摆地从妖界出来?” 她方才可是看见了,恬恬手里连行令牌都没有,那城门小妖拦都没拦她。 闻言,恬恬忽而羞涩一笑,原本捂着荷包的手也扭捏地搅在一起。 曦禾浑身一抖,登时将她放了下来。 “因为我和爹娘搬到了堰鱼城中,是……佑哥哥让我们搬进去的,他说,这样更方便照顾我们。”说着,恬恬的脸色又是一红。 与清时对视一眼,曦禾心下明了几分,但她又觉得不可思议,“你今年才五百岁吧……现在就找好了婚嫁对象,会不会太早了?” 恬恬眨了眨眼,“我一个朋友五百岁都有娃了……” 曦禾微微震惊。 恬恬更是震惊,她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曦禾,“你如今应有千余岁了吧,不会……还未成婚吧?” 轻咳一声,曦禾一本正经道,“我如今醉心修行,婚嫁之事,暂不考虑。” “喔~”恬恬恍然,一针见血道,“还没人和你说想娶你。” 话虽说的是事实,但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想娶我的人多的是,手拉手能从杳梦泽排到星月天,谢谢。”这该死的胜负欲说来就来,也顾不上清时还在旁边,曦禾便开始不要脸地胡吹了。 她怎么能输给一个小屁孩呢! 腰间忽而多出一只大手,鼻尖传来一阵馥萝花的清冽香气,与她身上是同一种味道。 清时低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在下不胜荣幸地排在第一位。” 恬恬先是惊奇地看着清时的脸,回过神后又绕着清时走了一圈,边走边打量,最后‘啧’了一声,“可惜了。” “嘿!你个熊孩子!”曦禾作势便要撸袖子,恬恬连忙往清时身后躲。 “正事,正事。”清时连忙提醒。 “噢!差点让她给我气忘了。”曦禾勾了勾手指,嘴角扯出笑,“过来。” 恬恬连连摇头。 “不过来,抢你糖吃!” 恬恬又连忙捂住荷包。 捏了捏眉心,曦禾软了语气,“不跟你闹了,我有急事,需要你帮忙。” “什、什么事?” “我们要去杳梦泽。” “可是……你们连行令牌都没有,连妖界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去妖族皇城杳梦泽了。” “所以找你帮忙。”曦禾冲她眨眨眼,“你那佑哥哥既然能让你无牌畅行堰鱼城,想必有几分本事,给我们弄两块行令牌,不难吧?” 062 行令牌 “这倒是不难。”恬恬点点头,“不过就算你们拿着行令牌,牌子上没有杳梦泽的特殊标识,也是进不去的。除非妖皇传召。” “这个我们自有办法,你只需要求你那佑哥哥帮忙弄两块牌子。” “不用求。”恬恬道,“只要我张口,佑哥哥没有不应的。” “……” 看在她帮忙的份上,她决定暂时不介意她的炫耀。 “那先带我们入城吧。” 恬恬摊了摊手,“好吧……看在你还没人愿意要的份上。” 曦禾真想掐着她脸蛋问问,她到底是从她身上哪一点看出她没人要的! 压抑着一腔怒火,曦禾与清时跟着恬恬畅通无阻地入了堰鱼城。 将他们带到一处摊位前,恬恬朝里面招呼了一声,一个干练的妇人便一边擦着手,一边从摊位后的小店中走了出来。 “还知道回来呀。” 这妇人是恬恬的娘亲,曦禾曾远远见过一面,倒是没说过话。 “娘,我爹呢?” “后院刻糖模子呢。” “正好我有两位朋友,让他们去帮我爹一块刻吧。”恬恬悄悄对曦禾做了个鬼脸。 “说的什么话,怎么能让朋友干活呢。”恬恬娘嗔了她一句,而后笑眯眯地看了看曦禾,“快来里边坐,尝尝我做的糖。” 曦禾眼神顿时一亮。 于是,她压抑一路的怒火,就这样散了。 曦禾连忙道了一声谢,而后迅速拉着清时走到了小店里边。 他们一家竟是在这里做起来生意。 店面虽不大,来往的人却是不少。 大多是各色小妖,也有一两个像他们一样定居在此的仙族人出入。 恬恬娘将他们引到最里面一处坐下,招呼伙计上了几小碟种类不同的糖,“这是我最新琢磨出来的新品,你们尝尝吧,看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看着桌子上的琳琅满目,曦禾的嘴角差点就流出了心满意足的泪水。 “恬恬,你不是找你那佑哥哥还有事,自去忙吧。”曦禾提醒道。 恬恬娘看向恬恬,“你找鱼佑有事?快去吧,正好晚上叫他过来吃饭。” 恬恬幽怨地瞪了曦禾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大概是怕曦禾把她家的糖都吃完,恬恬脚程十分快,一小碟糖还没吃完,她就一阵风似地回来了。 “给你。”两道黑影在半空划过圆润的弧线,落在曦禾怀中,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赶人,“东西给你了,快走吧。” 玄石制成的两块行令牌上光泽流转,触手忽温忽凉。 收起行令牌,曦禾倚在椅背上,一手托着下巴,看了看她身后,“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的,还想着见见你那个未来夫君呢。” 恬恬的小脸腾地一下又红了,急急道,“什、什么未来夫君,你、你说什么呢,不知羞!” 见状,曦禾笑得更加欢乐,“所以,你那位佑哥哥去哪啦?” “他今晚府上有贵客,抽不开身。” “啧啧啧,如今小姑娘们都如你一般好骗?”曦禾故意道。 “佑哥哥从不骗人,更不会骗我。”恬恬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你果然是个坏仙!” “那他可曾和你说贵客是谁?” “自然说了。”恬恬十分有底气,“是妖族二皇子!” 昶乐? “他来这里做什么?”思及上次在祈神山昶乐一系列找她麻烦的种种言行,导致曦禾一听见他的名字,就觉得没好事。 “人家是妖族二皇子,整个妖界都是人家的,来边境巡查巡查,有什么稀奇的?” 恬恬说的也是有几分道理,曦禾点头,“也是。” 她忽而想起来,“清时呢?” “那你问谁。”恬恬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口道,“可以去后院找找。” 她家也不过这么大点的地儿,没在前店,也只能在后院了。 曦禾起身往后面走,刚想推开门,便听一声门响,清时在门后拉开了门。 恬恬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她爹正在收拾地面上的碎木屑,脚下堆了一堆的糖模子。 “怎么在这儿?”曦禾问。 清时将自己半挽的袖子放下来,“帮忙刻了几个糖模子。” 恬恬闻言,颇为感动,蹭到清时身边,感叹道,“像大哥哥你这样懂得用劳动换取食物的人,真的是不多了!” 曦禾随手抛给恬恬一个小物件,“放心,咱也不是白吃白喝,送你个小玩意儿戴着,不用谢。” 恬恬用两根手指捏起曦禾抛给她的红绳,底下还坠着一颗朱红的珠子。 看起来灰扑扑的,一点也不起眼。 “我不要。”脸上带着三分嫌弃。 莹白的指尖晃了个圈,红绳立时飞入恬恬颈间,而后消失不见。 恬恬摸了摸脖子,“你把它弄哪去了?” “好好戴着便是了。”曦禾一边说着,一边将桌子上的糖全部收拢入荷包,而后看向清时,“我们走吧。” “好。” 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影便如云雾一般消散,只留恬恬在原地气得跺脚。 * 云团行至一片氤氲紫气上空,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阻住。 清时向下望了望,“此处便是杳梦泽的城门结界。” “也不知道这两块牌子,能不能好使。”曦禾掂了掂,“入城之前,咱们还是换个妖族的装扮吧。” 她伸手打了个响指,两人身上衣衫瞬间一变。 清时宽大的白袍变成了束腰箭袖的黑袍,配着淡漠平静的双眸,平添三分冷冽,令人不敢直视。 “看来黑色也很适合你嘛!” 本来有些不适应的清时,听闻此言,理了理衣摆,慢条斯理道,“应当没有哪个颜色不适合我。” “啧。” 夸他两句,还喘上了。 曦禾转而整理自己的衣裙。 如瀑的青丝间垂着几根细长的银色流苏,眉心坠着弯月似的银饰,颈间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肤。 她在云团上站起身理了理,随着她的动作,黑红相间的长裙闪烁着星海般的流光。 “衣裳倒是挺好看,就是有点小。”曦禾抻了抻衣摆,仍旧盖不住她的腰。 清时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给她换了与他一样的男子服饰。 不容置疑道,“你同我穿一样的。” 063 蝶芜 两人落在杳梦泽城门前,排队入城的队伍刚好进完。 曦禾又看了看俩人身上确定没有破绽,转而昂首挺胸,大步往里走。 行至城门口时,将两块行令牌随意在守城的两个小妖门前一晃,便又自顾自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清时跟在她后头。 “哎哎哎!”守城小妖十分蛮横地将二人拦下,“干什么的!” 曦禾自然是比他们更横,“少废话,打开结界,我们要入城。” “活腻了吧?知道这是哪吗!”其中一个守城的狼妖撸了撸袖子,露出锋利的狼牙,“敢乱闯,打得你灰飞烟灭!” “知道我是谁吗!”曦禾面上神色更加不耐烦,报出一个名字,“堰鱼城鱼佑。” 她本不过是试探地说说,不想两个小妖却是一愣。 另一个守城的是个豹子精,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曦禾一番,“鱼佑城主我们可是见过的,你们打他的名号可是打错了。” 嚯,那鱼佑竟还是个城主。 那恬恬岂不是要做城主夫人了? “城主大婚在即,我二人奉城主之令,入杳梦泽办事,还不速速闪开?”说完,曦禾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若是耽搁了,二皇子怪罪下来,你们谁把脑袋献出来供二皇子消气?” 豹子精和狼妖对视一眼,当下信了几分,他们确然是听闻鱼佑城主即将大婚的消息。 而后又将视线放在一直未曾说话的清时身上,观其相貌气度皆非常人,想来地位定然不低。 两个小妖登时挤出一抹谄媚的笑,“两位妖君莫怪,我等也是例行检查,只因方才一不留神,未曾看清楚您二位的行令牌,这才冒犯了二位……” “你没看清楚,与我何干?”曦禾背着手,眼神轻蔑。 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啊这……” 狼妖硬着头皮道,“没看清行令牌上的标识,我等确实无法打开杳梦泽的结界,还望两位妖君体谅……” “好。”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清时忽而说道。 “但在此之前,我须得先看一看你们的牌子。” 哈? 两个小妖有些懵,他们在这守城门守了快八百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查他们…… 曦禾嘴角勾出一抹危险的弧度,“怎么,不乐意?” “乐意、乐意!” 他们哪敢说不乐意,连忙掏出自己的牌子,异口同声道,“请妖君查看。” 清时拿起来随意看了一眼,指尖微动,便又放回他们手心。 “行了,收起来吧。”曦禾道。 两个小妖松了口气,刚把牌子放回袖中,便见曦禾扔给他们两块行令牌。 其上皆有杳梦泽的标识。 “看够了吗?” “够了、够了!”豹子精将两块牌子双手奉上,狼妖已经打开了杳梦泽的大门,“两位妖君请。” 曦禾与清时头也未回地入了城。 走到一处拐角,曦禾拉着清时快速闪了进去。 “这下咱们有带标识了。”她掏出牌子看了看,“这两个小妖,看着不太聪明,连自己的东西被调包都不知道。” 还一个劲儿盯着本是他们自己的牌子看。 “我不会给他们发现被调包的机会。”若是让他们发现行令牌被掉了包,定会将嫌疑锁定到他们身上,之后引起一系列的麻烦。清时又掏出两枚没有标识的行令牌,“所以这两个我也没有留给他们。” 曦禾反应过来,“行吧,勉强承认你比我聪明一点点。” 她捏着两根手指,比划着。 清时突然凑近,鼻尖划过她光洁的额头,低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真的只有一点点?” 曦禾的心忽而一跳。 万灵之境地下的某些画面自脑海一闪而过,带着一丝冰凉的柔软触感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曦禾心想她一定是疯了。 推开清时,曦禾急步向前,低低道,“快走了。” 见她有些僵硬的背影走出一段距离,清时摇头轻笑,跟了上去。 “等等我。” 身后传来清时的声音,曦禾身形一顿,却是更走快了几步。 长街上,人声鼎沸,妖族男女来来往往于各色的街店门市,紫气氤氲中,花灯如昼。 穿着清凉的妖娘穿梭其中,嬉笑怒骂、吆喝叫卖,自成一派闲适之景。 空气中妖气甚浓,曦禾用唤灵戒收取了部分妖气,散布在他们周身。 “这样就不容易被人看出来咱们不是妖了。” 随着远处阁楼传来曼妙空灵的乐声,一个身着黑色纱衣的妖娘,忽而从二楼窗户一跃而出,身后扑扇着一对极漂亮的蝶翼,在底下众人呆滞而沉迷的神情中,缓缓落在清时面前。 她圆润白皙的脚趾最先点在地上,而后水袖一甩,发间垂坠的流苏映着花灯的光芒,闪烁其间。 曦禾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又突然跳起舞的蝶妖,眼中露出深深的不解。 但好在舞跳得确实不错,就是眼神不大好,一个劲儿地冲清时眨眼。 大概是眼疾,毕竟人无完人。 舞跳得这么好,人也长得漂亮,总得有不好的地方。 黑纱缓缓从眼前滑落,蝶妖收了水袖,对着清时福了福身,无论是身段还是容貌,都将‘美艳’这两个字表现到极致。 曦禾看了看清时,发现他似乎也在很认真地看着蝶妖。 不止清时,周遭几乎所有的男妖,都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而身旁带着女伴的妖族男子,很快便遭了殃,捂着耳朵,连声求饶。 曦禾的腿快脑子一步做出决定,挡在二人中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颗品质上佳的珠子,放到了妖娘手中。 “跳得不错,这珠子算作帮你治眼疾的诊金。” 两侧响起几道‘噗嗤’的女子笑声,蝶妖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直接越过曦禾,直勾勾地盯着清时,勾唇一笑,“我叫蝶芜,你叫什么?” 清时淡漠的眸中忽而起了一丝波澜,大致在她颈间掠过一眼后,视线缓缓定在蝶芜美艳又热烈的脸上。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曦禾扯过清时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而后微微一笑,“我们还有事,烦请让让。” 蝶芜不情不愿地将视线移到这个身量与她相当的碍眼‘男子’身上,将珠子扔还给曦禾,有些不耐,“我也有事,烦请你也让让。” 两人怒目而视,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064 巧言令色的混蛋 在妖界,两个女子争一个男子,或者两个男子争一个女子的场景并不新鲜。 此刻,一男一女争一个男子的场景却多少有点诡异了。 看着前面曦禾毛茸茸的头顶,清时压了压上扬的嘴角。 蝶芜美眸一眯,目光在曦禾的耳垂上稍稍一顿。 背后蝶翼忽而一振,她光裸的足尖轻点,如落叶般轻飘飘擦过曦禾的身侧。 曦禾只觉头皮一松,如瀑青丝顿时四散。 “你是女子!” 四周起了些许波动。 清时快速将曦禾扣进怀中,挡去了四周欲看究竟的目光,也按捺住了曦禾想要冲过去和蝶芜打架的心。 他眸光一寒,淡淡扫向蝶芜,“与你何干?” 蝶芜竟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一时间忘了开口。 一道白光闪过,两道身影瞬间消失无踪。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最后只留蝶芜一人在原地,望着清时他们消失的方向,眼底逐渐凝起势在必得的光芒。 随后,长街上有侍女带着一队妖族卫兵寻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蝶芜身边,“郡主,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咱们快回去吧!” 甲胄的碰撞声以及铿锵的脚步声,听得蝶芜心烦,“去替我寻一个人。” “他与一女子同行,女子不知相貌。”她掌心化出一幅画像,交给侍女身后的卫兵,“即便将杳梦泽整个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他!” “是!郡主。” 身旁侍女欲言又止,蝶芜睨了她一眼,“什么事。” “郡主,昶乐皇子不日将返回杳梦泽,万圣宫传来消息,妖皇似要定下您二位的婚期。” 蝶芜冷冷一笑。 她虽担着郡主的名头,可她父母早亡,手中并无实权,仅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郡主府而已。 妖后所出的大皇子即将迎娶掌妖族兵符的及蒙将军独女,而生母卑微的二皇子却只能娶一个毫无用处的她。 妖皇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偏心。 “我知道了。” 若是不曾有方才那惊鸿一面,她嫁了昶乐也未尝不可,但此刻,她改主意了。 * 落到一处红枫林,曦禾挣脱了清时的怀抱,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席地而坐。 林中红枫簌簌而落。 清时跟了过去,“方才那蝶芜应是妖族皇室中人。” 哈!还蝶芜? 果真是好记性呢。 清时默了一瞬,“……她身上的衣料乃是玄金圣蚕丝,非妖族皇室不可着。” 连人家衣料都瞧得仔仔细细。 看来眼力也好得很。 曦禾仍旧一言未发,但她心中所想,清时再清楚不过。 再不解释清楚,怕是要真的恼了。 清时道,“她颈间佩戴的吊坠,是乌狸兽的幼牙。” 曦禾这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她的手里……有乌狸兽?” “有没有不清楚,但她一定知道关于乌狸兽的一些线索。” 难怪方才他一个劲儿盯着那蝶芜看,原来是因为在她身上发现了乌狸兽的幼牙。 心头的烦闷散了几分,曦禾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清时微微一笑,“她会找来的。” “呵,你们倒是心有灵犀得很。”这话刚出口,曦禾便有些后悔。 伸手转过她的脸,清时俯下身,对上她的视线,嗓音带笑,双眸比星光璀璨,身后是一轮圆月。 “我不想与她心有灵犀。”指尖掠过她的眉骨,清时掌心的热度透过曦禾的脸,直达她心底。 耳尖倏而一红,曦禾如同着了魔般,大着胆子反客为主,径直起身,将他抵至身后的枫树干上。 此刻林间薄雾弥漫,鲜红的枫叶纷纷扬扬,有一片擦过了曦禾披在身后的如瀑长发,形成红与黑的强烈对比。 她本欲开口,也说些什么似是而非的话,找回场子,不想清时却忽然低头,随后唇上一软。 曦禾双眸大睁,眼睫如同蝶翼轻颤。 清时垂首敛目,真挚而虔诚的神情,倒映在她震颤的眼中。 糟糕了! 又是幻觉吗? 他们什么时候掉入的幻境她都不知道…… 清时缓缓抬起头,指尖不舍地摩挲着她的嘴角,“这不是幻境,且,这也不是幻觉。” 想起上次在万灵之境地下,清时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幻觉不会被我知晓,但,这不是幻觉。’ 两句话缓缓在脑海中重叠。 难道……上次根本不是幻觉?! 肩膀被人扣住,墨发轻扬,在半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曦禾转眼间被抵在了枫树干上。 一双清冷似寒月的眼睛,此刻眼中只剩了朦胧月光。 清时的视线,缓缓从她的唇角一寸寸移到曦禾渐渐凝起零星怒火的双眸,轻笑,“谁和你说上次是幻觉?” 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蓄意占她便宜了! “唔,谁占谁便宜,倒也不是那么好说。” 闻言,曦禾咬牙,“你可真是个巧言令色的混蛋。” 腰间一紧,清时将她揽入怀中,嘴角扬起令人沉沦的弧度,“多谢上仙夸奖。” 他嗓音低沉,喉结滚动,暗银色的腰带勾勒出挺拔俊逸的身形,此刻,他像极了暗夜里生长的罂粟花。 纤细的手指随意搭上他的肩,曦禾粲然一笑,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衣领,而后向下一扯。 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可清时却轻易地被曦禾得了手。 他弯着身子,低着头,两人鼻尖相对,呼吸可闻。 殷红的唇瓣近在咫尺,馥萝花的香气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清时神色一暗。 他往下压了一分,怀中女子却顿时如烟雾四散。 清时还保持着圈住她腰的姿势,怀中却已空空。 林中传来曦禾懒懒的嗓音,带着得逞的笑意,“为了避免本上仙沉迷男色,对清时君酿成大错,故而本上仙决定分头行动,三日后,原地汇合。多多保重呀,清时君。” 清时的面色瞬间一黑,几乎要融入夜色。 随后,他无奈扶额,是他逼得太紧了吗? 出了枫树林之后,曦禾随意地落到一处,此刻天色微微发亮,周遭已经传来叫卖声,街边林立的店铺陆陆续续地开门做生意。 她抬脚欲走,却被一个身着五彩华服的孔雀妖笑眯眯地拦了一下,“如此普通的衣袍怎配得上您的倾世之姿?来我们霓裳阁逛逛?” 曦禾打眼一瞧,她身后的霓裳阁店门大开,里面光芒闪耀,确实十分吸引人眼球。 065 如此缘分 见曦禾起了几分兴趣,孔雀妖连忙热情地将她拉入店中,招呼店中小妖好茶好水地给她备着,又拿来十数套华服一一给她展示。 “您看看喜欢哪一套,这些华服都是杳梦泽贵人们最喜欢的,平日里根本买不到,您今日算是来着了,新到的一批华服还没来得及往贵人们那处送……” 孔雀妖巴拉巴拉说个不停,曦禾也就听个热闹。 专供妖族皇室的店铺,何至于老板娘亲自在门口招揽客人呢。 看在这衣裙确然很漂亮的份上,曦禾没有戳破,随意指了一套黑色的。 黑色在妖界,是最寻常的装扮,她可是混进杳梦泽的,实在不宜过分夸张。 换好之后,曦禾又在店里拿了一条同色纱巾覆面。 妖族女子服饰本就暴露,即便最普通的,也露了大片颈部肌肤,腰间只有银色流苏稍作遮挡。 清时又不在,现在可没人能管得了她。 孔雀妖连同她手下的伙计们连连赞叹,“您穿这一套简直太合适了,我再给您稍稍弄一下头发,可好?” 曦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孔雀妖心领神会,甩了甩手中绢帛,“哎呀,每位买了华服的客人,我们都会免费送一个发型的。” “那自然是极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免费送的,曦禾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几番捯饬,曦禾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伙计们目露惊艳,有人迅速拿出了一套头饰,不由分说就给曦禾戴到了头上。 银色柳叶状的古朴繁复的花纹勾勒其间,四周有细长流苏垂坠而下,点缀了额前与发间。 “哎呀呀,这流苏银花冠戴到您头上简直就像找到了天生的主人!” “……”看着银镜中的自己,曦禾似乎也说不出要摘掉的话。 最后,孔雀妖欢欢喜喜地将曦禾送出,“欢迎您下次再来。” 曦禾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荷包,内心只有一种感受——痛,并快乐着。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觉身后传来一阵波动,一团紫气迅速自她身侧疾驰而过,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曦禾眼疾手快,抄起了一旁小摊上的油纸伞遮挡。 片刻之后,她收拢伞骨,一片紫色衣摆映入眼帘。 “好久不见,曦禾仙子。” 握住伞柄的动作一紧,曦禾缓缓抬头,果然是昶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噢不对,现在应当唤‘曦禾上仙’才对。”昶乐拿过她手中的油纸伞,放到了摊位旁边,而后竟自然而然地牵过了曦禾僵硬的手。“方才我路过之时,便觉得像你,原来竟真的是你,如此缘分,真是令人心动呢。” 她眉头一皱,便欲挣脱,却听昶乐继续问道,“不知曦禾上仙千方百计混入杳梦泽,所为何求?” 昶乐的语气意有所指,曦禾瞬间想到恬恬,她神色一凛,也忘了他还握着自己的手,“你想做什么。” “放轻松。”昶乐轻轻笑着,眼尾勾魂摄魄,“你的那位小朋友,即将成为鱼佑的夫人,如果我心情不错,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即便她私自拿了鱼佑的行令牌给你。” 最后一句,略带威胁。 曦禾没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快被妖族知晓,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攥起。 将她面上的黑纱拿掉,昶乐颇为自得,“就算你只露出来一双眼睛,我也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你认出。”一边说着,一边欣赏着曦禾的装扮,眼中带着七分满意,“相比仙族,妖族的服饰更适合你。” 甩掉他的手,曦禾夺过昶乐手里的面纱,“让开。” “你要去哪?”昶乐问道,“常与你在一起的那位清时君呢,莫不是曦禾上仙上得星月天之后,将人抛弃了吧?”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银光闪过,一袭黑袍的清时负手立于街道中央。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昶乐眸中精光一闪,趁曦禾没防备,一把将其揽入怀中,“你若挣扎,她不但做不了城主夫人,还会香消玉殒。” 曦禾的动作猝然一顿。 清时眸色瞬间幽暗,掌心凝起一道光刃,疾速朝他劈去。 昶乐宽袖一甩,光刃消散其中。 他忽而垂眸,在曦禾耳边低语,“告诉他,你要跟我走。” 腰间五指骤然收紧,曦禾吃痛,眉头一蹙,腰间赫然留下青白指痕。 眼前晃过一段残影,清时瞬间来到昶乐身前,他周身寒意似能将人冻结,昶乐自然毫不退让,两人登时交起手来,街道两侧的摊贩见状,纷纷收拾了东西朝家里跑。 街道很快空荡,店铺也关门闭户,只剩一黑一紫两道身影你来我往。 “清时君在我杳梦泽对我出手,不怕我叫人抓你?” “你且试试。” 清时指缝透出的光割裂了昶乐的衣袍,他趁旋身之际提醒曦禾,“曦禾,你可愿与我回万圣宫?” 曦禾捏了捏腰间悬挂的流苏,低声道,“别打了,清时,你走吧。” 清时身形一顿,昶乐抓住机会给了他一掌。 连退三步,清时才止住身形,他缓缓看向曦禾,声若寒冰,“你说什么?” “看来清时君耳朵也不大好。”昶乐回到曦禾身边,牵起她紧攥成拳的手,“这次看在曦禾的面子上,我不抓你。快快离去,莫要停留。” 如同木偶般,曦禾随着昶乐的力道,被他拉着往前走。 纵然身后目光宛若利箭,她也一次没有回头。 直到走出那条街,身后再没有清时的身影,曦禾机械地撞到了昶乐的后背。 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盯着她苍白的脸,心中多了几分烦躁,脸上笑意消失,“你很喜欢他?” 曦禾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可他亲眼看着你随我走了,他伤了心,再也不会找你了。” 果然,曦禾脸色更白。 “他放弃我,不是因为你。”她忽而抬头,看向昶乐的眼中闪着破碎的光,“是因为一只蝶妖。” “蝶妖?” “她说她叫蝶芜。” 蝶芜? 昶乐心思微动,“他怎么会认识蝶芜?” “你也认识她?”曦禾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知道她在哪?” “你要找她做什么?”昶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曦禾面无表情,“我要杀了她。” 难怪见她时是独身一人,原来竟是因为蝶芜出了嫌隙。 昶乐忽而一笑,“以你的能力,或许可以,但以你的地位,怕是不行。” “她是何身份?” “我族唯一的皇室郡主,或许也是……未来的二皇子妃。” 066 皇子妃 “纵然是妖后,我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区区一个郡主。 “你有玉荆扇在手,能阻神力者,甚少。”昶乐提醒她,“但你已飞升上仙,高居星月天,杀了妖族郡主,挑起的是两族纷争,到时天帝定然不会因你而和妖族开战,涂炭生灵。你师父乃至祈神山所有弟子,将会背负你的罪过。” 曦禾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你能帮我的,对吗?” “办法自然是有。” “你说!” 昶乐执起她的手腕,“你嫁给我,助我登上妖皇的宝座,待你成为妖后,区区郡主的性命,还不是任你处置?” “我如何能助你?”曦禾不解,“我嫁了你,对你成为妖皇有什么助力?” 理了理曦禾耳边碎发,昶乐悠悠道,“雪妖认你为主,你留在杳梦泽,她自然也会留在杳梦泽,我与息择谁会成为妖皇,还不是雪妖大人一句话的事?” 好你个臭蛟龙,原来打得是这个如意算盘! 曦禾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幼娘在妖族竟然有这样大的权力,那我何不叫幼娘直接杀了蝶芜?这样应当算妖族内部矛盾了吧?那我似乎也不用嫁给二皇子你,也能达成所求了呢。” 昶乐微微一怔。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曦禾指了指身后,再也装不下去,笑得欢乐,“二皇子您看谁来啦?” 心头突然窜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昶乐只觉背后一凉。 他转头看去,蝶芜已经在撸袖子了,她连声骂着,“昶乐!你竟敢盘算着伙同外人阴我!亏你想得出来,让她当上妖后再处置我,本郡主现在就处置了你!” 那对漂亮的蝶翼猛地一呼,昶乐顿时脚下一轻,在半空划了个弧才落下,从容的神色顿时龟裂,“好妹妹,你听哥哥解释——” 追打的声音逐渐消失,曦禾看着不远处倚靠在拐角处的清时,歪头一笑,而后颠颠地跑了过去。 清时微微挑眉,“怎么,不是让我走吗?” “哎呀,咱们不是都说好了演戏的嘛。” “说什么了。” “我表面让你走,心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心里在说,我为什么走得这么慢,耽误了你做皇子妃?” “清时!”曦禾瞪大眼睛看着他,“没完没了?” 一把揽住她的纤腰,清时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谁准你跑的,还穿成这样?嗯?” 灼热的掌心下是带着微微凉意的滑腻肌肤。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 曦禾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软了语气,“咱说这光天化日的……你稍微克制一点……” “总是不听话。”清时捻了捻手指,“让我怎么克制,嗯?”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掠过她的胸前和腰间。 曦禾无措之下,只能再次捂住了他的眼睛。 轻声斥了一句,“不许乱看,非礼勿视懂不懂。” “别人可以看,我不能?”清时快要被她气笑了。 曦禾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别生气了……” “就轻飘飘一句话?” “……那你还想怎样?” “那算了。”清时眉目一垂,作势要放手。 “哎哎!”曦禾心一横,垫脚捂住他双眼的同时,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 唇边笑意逐渐扩大,清时紧接着低头,即便双眼被她蒙住,也分毫不差地贴上了她的唇。 曦禾的左手横亘在两人的眉目之间,右手紧紧攀着他胸前的衣襟,双眼紧闭。 清时放在她腰侧的手掌收得更紧,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她的修长的脖颈。 绵长的情愫缓缓流走于两人周身,平缓了下不稳的呼吸,曦禾将头埋在了清时颈窝,本着敬业的精神,出言提醒,“咱们是不是该做正事了。” “嗯?”把玩着她的手指,清时想了想,“有些早吧?” 嗯? “早什么?这都——”忽而,曦禾似是反应了过来,狠狠拧了一把清时的腰上的软肉,“我在说乌狸兽的事!是不是想死?” “嗯。”清时忍着笑,“有点想。” “不许想!”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清时顺了顺她的头发,“昶乐带你走之后,蝶芜的人便拦住了我,随后蝶芜赶到,我将她带到了这里,路上我趁机问了问,她那颗乌狸兽的幼牙,是五年前捡的。” “在哪里捡的?” “她说忘了。” “……我假装受昶乐胁迫,也只不过套出了蝶芜是妖族皇室郡主的身份,以及昶乐打着幼娘帮他登上妖皇之位的主意。” 唯一和乌狸兽相关的,人家还给忘了。 得,白忙活。 “你不担心昶乐真的会去伤害恬恬?” “恬恬出事,我会第一时间感应。”曦禾接着道,“再者,昶乐此人虽有野心,行为轻佻,但心术还算正,应是不至于真的用恬恬逼迫我。” “呵,你倒是信任他。” “不信任,不信任。”曦禾慌忙摆手,连连摇头,“我当然最信任清时啦。” 好不容易才哄好的,差点又让她整生气了。 “所以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寻线索?” 清时道,“我寻你的途中,发现万圣宫外有一处布着结界的深谷,不如去那里瞧瞧?” “好。”结界总不会平白布下,里面肯定有东西。 清时牵起曦禾的手,瞬行而至。 深谷四壁陡峭,倒扣着锅盖形状的透明结界,其上白色流光时隐时现。 曦禾拿出玉荆扇,变作玉锥,轻易便将结界钻出了一个小孔,两人化作烟雾飘入。 入了结界之后,周围景象与他们站在结界外看到的荒芜景色并不相同。 流水潺潺,妙音袅袅。 他们顺着羊肠小路,飞掠而上,最后停在一处桃林前。 此时,琴音更为真切悦耳。 重重桃林掩映后看不清是何人在弹琴,只依稀可见林中各处皆有妖兵把守,守卫极严。 曦禾见状,朝清时使了个眼色,两人又悄声离开。 出了结界之后,清时随手将结界上的小孔一封。 “里面到底住的什么人?看这守卫数量,其身份定然不一般。”曦禾摸着下巴思忖道。 清时缓缓摇头,“谁会住在结界覆盖的深谷里,身旁还有重兵把守。” “我听那琴音略显婉约,虽是高昂的曲调,但似乎夹杂了万千愁思,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我想到了一个人。” “是谁?” “昶乐的生母,意浓夫人。” 067 贺寿 曦禾有些诧异,“昶乐是皇子,他的生母大小也得是个妖族皇妃吧,不住万圣宫,住谷里?” “传闻意浓夫人出身寻常,但却深受妖皇喜爱,入万圣宫半年便有了身孕,而后生下二皇子昶乐。大概也是伴君如伴虎,帝王爱日渐消磨,在昶乐千岁诞辰那一日,意浓夫人因打碎了妖后送来的诞辰贺礼,被妖皇直接下令贬斥至幽所。”清时看了一眼结界,“想必这里便是妖皇为意浓夫人而设的幽所。” 代入感很强,曦禾已经开始生气了,“呵,那看来妖皇也没有多喜爱意浓夫人。初时情浓,自然看你百般好,日子久了,一点错也可以成千般错。” 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经历过,不过听得旁人几句故事,却有了天大的心得。 清时有些头疼,无奈道,“你的共情力未免太强了些。” “最多也就是共情一下,我才不会给自己成为意浓夫人的机会。” 男人什么的,似乎只会影响自己拔剑的速度。 看着清时,曦禾微微沉思。 “停!”清时连忙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该担心被抛弃的,难道不是我吗,嗯?曦禾上仙。” 对呀,她如今怎么说也是个上仙了,在六界,绝对比清时有地位。 曦禾扬了扬下巴,“咳,那就得……看你表现了。” “自当尽心追随。”清时十分配合,俯身一揖。 “哟!二位可真是好雅兴,千里迢迢跑到杳梦泽谈情说爱?” 这熟悉的声音,使得曦禾笑着去托清时的动作一顿。 她猛地回头去看,果然是逐溪那张一如既往欠揍的脸。 只是,她此刻却觉得亲切异常。 不过是阔别了数日而已。 “哎哎哎,你这是什么表情?”逐溪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做作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角,眨了眨他那多情的桃花眼,“不会是被本仙君帅哭了吧?” 曦禾咽回去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面无表情道,“……被您油哭了是真的。” 六界第一油物,非逐溪莫属。 “臭丫头!你诓我的事,我可还没找你清算呢!” 身后柳莘泪眼婆娑地小跑过来,抱住了曦禾,“师姐,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她能有什么事。”逐溪翻了个白眼,伸手将柳莘拉开,“如今人家可是飞升上仙了,高居星月天,岂是你我小小弟子能随意触碰的?” “……”曦禾被他噎了一下,而后软了神色,“好了,我错了,真的错了,不应该留张字条就跑路,麻烦六界第一美男师兄,咱别再阴阳怪气我了行吗?” “嘁,你也就是现在嘴上说得好听,下次再有这种事,肯定还是老样子。”虽然嘴上这样说着,逐溪倒是语气缓和了不少。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深知曦禾的性子,固执又决绝。 除非她自己改变想法,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否则谁也左右不了她。 曦禾见状,连忙转移了话题,“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是怎么进的杳梦泽?” “自然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逐溪随口道,“怎么,你们偷偷潜入的?” 说完,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曦禾与清时的穿着,“你们这……该不会真的是偷偷潜入的吧!” 仙族人,却穿着妖族的服饰,鬼鬼祟祟地待在这荒山野岭?! 清时立即变出一条纱巾围在了曦禾腰间,还此地无垠三百两地加了一句,“山间风大,注意别受风着凉。” “得了,别遮了,本仙君才不稀得看。”合着他们两个在这吹了半天也不担心受风着凉,他一过来,就担心受风着凉了。“她小时候穿尿布的样子我都见过,怎么样,你没见过吧?” 清时云淡风轻地回视着逐溪挑衅的眼神,山间风似乎都微微停滞。 眼见气氛不好,柳莘赶忙道,“我与逐溪师兄是受邀前来参加妖后的万岁寿辰,路过这里的时候,师兄在云团上看见两道身影,非得说是你们,然后我们下来一看,果然是。” 逐溪十分傲娇,“我的眼神,自然是精准非常。” 柳莘亲昵地挽上曦禾的胳膊,“我们在祈神山就接到了师姐飞升上仙,被天帝在星月天上赐居仙府的事,师父也很开心呢,虽然他老人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是很挂念师姐的。幸好,一切都过去了。”她忽而视线一顿,看着曦禾的指间,惊奇地‘咦’了一声,“师姐,这银戒好漂亮。” “这是唤灵戒。”曦禾微微一笑,而后将他们在幻月岛万灵之境内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说。 听完,逐溪做痛心疾首状。 “你这运气要不要这么好,随随便便就能捡着两个神器,还轻轻松松飞升了上仙,反观倒霉又帅气的仙君我,苦修无果,可悲、可叹呐~” 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曦禾连忙一手堵自己耳朵,一手捂住逐溪的嘴,“打住打住,别拿腔拿调了,难听死了。” 听他一曲,少不得要折寿百年。 逐溪不甘心地住了嘴,“行了,到你们了,如实说,在这荒山野岭狗狗祟祟干嘛呢?” “你才狗狗祟祟!” 为了避免两人吵起来,清时及时出声,“天帝下令,命我们前来杳梦泽寻找乌狸兽。” “乌狸兽?”逐溪没听说过。 柳莘道,“是《百兽经》中,其骨能续断骨,其肉能吊半命,其筋能接经脉的乌狸兽?传言其很难繁衍后代,是以数量极少,要寻找怕是不容易。” 逐溪倒是很快抓住了关键,“接经脉?我可是听说宣黎的经脉被你震得稀碎,天帝命你们找乌狸兽,是为了宣黎?” “应当如此。”曦禾点头。 “你可真够勇的,堂堂帝女,你都敢下这么狠手。” “是宣黎先对我下死手,我侥幸不死,是因为清时和幼娘及时助我,却不是因为她手下留情。”曦禾轻描淡写,“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对她下狠手。” 三言两语,逐溪也能想到当时场景是如何危险惨烈。 可能差一点,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气氛稍稍低沉,曦禾及时转了话题,“给妖后贺寿,不会只派了你们两个过来吧?” 068 藏魂烛 “鸢陆在我们前头,此时想必已经入了万圣宫。”逐溪看了看曦禾与清时,道,“随我们一同去?” 他们本来便是私自潜入的杳梦泽,行动皆十分受限,眼下正好有了一个好名目。 “那咱们去万圣宫看看,说不定会有乌狸兽的线索。” 清时颔首,“好。” 两人跟随逐溪顺利进入万圣宫,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并未在鸢陆跟前露面。 然而他们悄然探查了万圣宫的里里外外,都没有发现有关乌狸兽的一丝线索。 转眼便到了妖后的万岁寿辰,然而寿辰典礼却不是在杳梦泽举办。 “为何妖后会将地点选在堰鱼城的元焉山?”曦禾问。 仙妖交界处的边陲小城,哪里有杳梦泽来得繁华富丽。 “传言妖后与妖皇初次相识的地方,便是元焉山。”逐溪斜倚在门框,随意说道。“还是前些日子,那妖族大皇子亲自去堰鱼城安排布置的。” 恬恬说昶乐去过鱼佑的府上,息择也去了堰鱼城? 曦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总觉得事情怪怪的,却又想不出什么,复而换了话题,“鸢陆确实来了杳梦泽?入万圣宫五日,都不曾见她影子,这可不像她。” 柳莘笑了笑,“鸢陆师姐近来十分专心修炼,只因师父说她雷劫将至。” 雷劫将至? “飞升上仙的雷劫?” “还能有什么雷劫。”逐溪郁闷地坐到一旁,以手托腮,“我何时才能等到我的雷劫!” 鸢陆的修行天赋确然异于常人,竟不想比宣黎都要早。 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曦禾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她刚想和逐溪商讨商讨该如何寻找乌狸兽的踪迹,忽觉手腕一紧。 一道细红的血丝在她手腕忽明忽暗,曦禾抿了抿唇,语速飞快道,“恬恬出事了!我去堰鱼城看看,你们等清时回来,帮我转告他一声,我很快回来。” 逐溪尚且一头雾水,便见曦禾瞬间消失在眼前。 “恬恬?原先咱们山下的那个甘草精灵?”逐溪不解,“怎么看了看手腕就知道出事了?” 柳莘摇了摇头。 若是清时在这,必然能知道曦禾手腕上的红线与她临走前送给恬恬的那颗珠子本属一类,皆是她的血气所化。 那方受损,她这方便会有所感应。 不巧的是,清时出门探查乌狸兽了。 曦禾顺着血气指引,一路来到了鱼佑的城主府门前。 手腕上的红线愈来愈紧,光芒也愈来愈暗淡,曦禾一脚踹开城主府的大门。 “大胆!来者何人?竟然擅闯城主府!” 无视府中守卫的呵斥,曦禾随手一挥,仙力倾泻而出,两排守卫顿时如风吹杂草般倾倒在地。 “你是、是仙族中人?!” 曦禾无暇理会,沉着脸色推开了鱼佑书房的门。 书房空无一人。 此时,手腕上的红色血气缓缓向下蔓延。 曦禾看了一眼亮如镜面的地板。 此处布有阵法,但她此刻来不及寻找阵眼。 曦禾当下手指翻飞,于胸前快速结印。 指尖光芒大盛,映入她漆黑的眼底,眼中寒冰更甚。 一声高喝,“破!” 光芒似无数根尖针直直插入地板,地面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最后,猛然破裂。 曦禾从裂开的洞口,一跃而入。 恰好落到听到响动,欲出地宫一探究竟的鱼佑面前。 他身型偏瘦,面容尚称得上俊朗,只是面色不佳,身上染着沉积多年的药草味。 令人闻之发苦。 他此刻,身上穿着的是大红色的喜服。 “你是鱼佑?”曦禾眉目冷冽地看着他,虽是问句,却带着肯定的语气,“把恬恬给我。” 地宫甬道燃着幽幽烛火,光影在她脸上跳动,明明灭灭中,平添几分鬼魅。 鱼佑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深深的戒备,他轻咳了几声,温声问询道,“阁下是仙族中人?” “少废话!”曦禾目光霎时凌厉,掌心化出玉荆扇,抵在鱼佑颈间,“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恬恬在哪儿。” 目光稍稍一凝,鱼佑收回垂眸的视线,而后看向曦禾,“玉荆扇……你是曦禾上仙?” 他低头笑了笑,有些感慨,“恬恬竟有幸得曦禾上仙庇护。”随后,他面色一哀,“可惜啊……” 曦禾心中一紧,她用玉荆扇直接敲断了鱼佑的胳膊,“再废话,我直接敲碎你的脑袋!” 鱼佑忍不住闷哼一声,嘴角淌出一丝血来。 忽然,她想起上次在万灵之境寻找清时的时候。 眸中一亮,曦禾将玉荆扇化作绳索直接将鱼佑周身禁锢,而后手中结印,径直施展探灵术。 仙力自周身蔓延开来,一圈一圈如同水中波纹震荡而去。 波纹在某处一止,曦禾‘唰’地睁开双眸。 眼前掠过一道残影,鱼佑便被曦禾拖拽去了甬道尽头右侧的第三道石门处。 “不!你不能进去!” 曦禾神色一冷,抓住鱼佑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掌心印在石门的凹陷处,石门应声而开。 门后的场景看得曦禾周身一冷。 两道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漂浮在半空,一人面容陌生,面色发青,显然已死去多年。 而另一人,赫然便是恬恬。 她此刻双眸紧闭,意识全无,一点生气也没有,宛若一具空壳。 空壳?! 曦禾欲上前查看,却被发了疯似的鱼佑猝然撞开,他身上的绳索骤然一紧,直接陷入皮肉。 几乎下一瞬,便要被割裂。 曦禾被他撞到一侧的桌角,打翻了桌子上的烛台。 烛台掉在地上,烛火却没有熄灭,甚至隐隐传来女子凄厉的嘶吼之声。 曦禾大惊,“藏魂烛?” 藏魂烛意为葬魂烛,乃上古妖器,能收万物魂魄,妖火炼化之后永葬烛内。 烛内冤魂每多一分,藏魂烛的威力便强大一分。 此刻曦禾不慎触碰到了一丝烛火,掌心顿时黑红一片,灼热的痛感深入骨髓,让她背后疼出一阵冷汗。 五指一张,玉荆扇顿时飞回曦禾手中,伤口触及冰作骨的扇柄,疼痛顿消。 恬恬的身体宛若一具空壳,那她的魂魄定然是被鱼佑吸入了藏魂烛内! 069 生变 “你到底与恬恬之间有何怨恨,才能用如此狠毒的手段,让她魂飞魄散!” 曦禾一边厉声质问着鱼佑,一边将玉荆扇化作长剑,径直劈开了藏魂烛。 上古妖器,自然也是比不得上古神器。 烛身当下一分为二,无数道黑影从中飞出,石屋内顿时回荡起嘶哑难闻的诡异笑声,而后瞬间四散而逃。 只有一道虚弱异常的魂魄,周身泛着妖火灼烧过后的黑气,蜷缩在桌角微微发抖。 曦禾暗暗叫糟,心知自己闯下大祸,但眼下还是尽快救回恬恬,再去抓回四散而逃的冤魂。 “非我恨她,只能怪她这棵甘草运气不好,遇见我。”鱼佑淡淡地看了一眼恬恬,而后将视线温柔的放在另一个女子脸上,“我要离离活着,好好地活着,即便用的是别人的躯体。” 曦禾这才记起,甘草确实有蕴养魂魄的功效。 这鱼佑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为了让这个死去多年的女子复生,不惜以恬恬的魂魄作祭,引来女子魂魄放在恬恬的躯体里蕴养,直至合二为一。 顺着鱼佑的视线,曦禾看见有丝丝缕缕的魂魄正在试图往恬恬的身体的钻。 “可恬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无辜承担这份痛苦?”曦禾神色淡淡地扫向鱼佑,“遇见我,便也算你运气不好。” 曦禾默念引魂术咒语,牵引着恬恬的魂魄逐步靠近她的身体,没了禁锢的鱼佑掌心竟然又化出了灭魂刀。 “你不能回去!”鱼佑握着灭魂刀,张开双臂挡在漂浮在半空的两道身体前,“离离的魂魄马上便要成功进入你的身体,你不要回去,我求求你……” 恬恬透明的魂体顿时一颤,心神俱震的情形之下,几乎要凝不住自己的魂魄。 “为什么……鱼佑哥哥……” “明明你才承诺了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为什么禁锢我的身躯、烧毁我的魂魄,连我转世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为什么……啊——” 恬恬声音凄厉,眼角留下两道血泪,几乎将要化作厉鬼。 鱼佑趁机抬手,灭魂刀闪过一道寒光,冷漠而决绝地刺向恬恬的魂魄。 一脚踢飞了鱼佑,曦禾又将些许仙力送入恬恬漂浮的躯体,“稳住心神!” 两相牵引之下,恬恬的魂魄缓缓回到自己的身体,而那丝丝缕缕的外来魂魄,轻易便被挤出,化作虚无。 “离离——” 鱼佑亲眼看着那缕魂魄缓缓消散,眼中血丝遍布,五指痛苦地死死扣在地上,指尖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地板。 “你与离离因何天人永隔,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不该牵扯到恬恬,更没有权力以她的躯体魂魄作为换回你们相守的代价。”曦禾抱起恬恬,面上覆了一层寒霜,“今日我不杀你,但若让我知晓你继续为非作歹,我会亲手将你送往幽冥地。” 恬恬是甘草仙子,她的身体本就有蕴养魂魄的功效,如今她魂魄归位,不日便会醒来。 曦禾悄悄将她送回她家的糖果铺子,正准备抓回那些从藏魂烛内逃出的怨魂,转身便见清时寒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 “清时……我好像闯祸了。”她此时内心并不如表面一般平静。 她不知道从藏魂烛内逃出的怨魂到底有多少,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寻。 清时径直走上前来,执起她的手腕,看着她掌心被妖火灼伤的黑红一片,神色更冷。 “谁伤的你?” “鱼佑用藏魂烛燃烧恬恬的魂魄,我不小心被妖火灼伤了。”曦禾顿了顿,“我为了救出恬恬的魂魄,将藏魂烛……劈开了……” 清时一怔,这才想起她方才说的‘闯祸’之语,“怨魂逃出了?” 曦禾抿了抿唇,而后点点头。 藏魂烛内的怨魂不知被囚禁了几千几万年,其中魂魄怨气冲天,定然会为祸六界,或是有哪处因此遭殃,她万死难赎。 正在此时,空中数道流光闪过,看方向应是元焉山。 “妖后的寿辰典礼不是明日开始吗?” 清时眸光微凝,“元焉山恐怕出事了。” 曦禾的心也是一紧,眼下元焉山出现异常,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藏魂烛内的怨魂作乱。 “走!” 两人也瞬间化作一道流光,疾速赶往元焉山。 他们甫一落地,便听一阵金戈相接之声。 浩大繁盛的典礼宴席已经被毁得七零八碎,赤貂绒毯遍布的高台之上,妖后身着赤金华服,妆发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坐在妖皇身边,笑吟吟地看着高台下的被鲜血染红的精美器具。 她似乎有些感慨,“主上,您还记得这里吗?” 妖皇同样一身赤金蛟龙袍,眼窝微微凹陷,目光凌厉有神。 纵是如此场面,仍旧波澜不惊。“万岁寿辰,还不忘送本皇一份大礼。你太心急了。” “臣妾也是被逼无奈,再不动手,我的儿子就要被人踩在脚下了。我比那女人站得高,息择也得如此。他会把整个妖族都治理得繁荣强大,您可以放心了。” “所有族人都在说我偏心息择,薄待昶乐,我已做到如此地步,你仍不放心。” 妖后闻言,猛地转头看向妖皇,步摇流苏抽打在了她的脸上,她也不在意。这点痛比起心里的痛,九牛一毛尚且谈不上。 “你那算什么偏心,‘捧杀’二字才是最贴切不过,我的儿子快要被你养废了,只恨我没有早些醒悟,一直被你蒙在鼓里!那可是你第一个儿子,你竟也狠得下心!” 妖皇淡淡地将视线放在台下正与息择搏杀的昶乐身上,“妖族只能有一个妖皇,而本皇一开始就做出了选择。” 他又将目光扫向一旁神色激愤的妖后,“手足残杀,本可以避免,息择的不幸,不是因为我这个父亲,而是因为你这个母亲,绘心,是你亲手将你的儿子推到了不死不休的战场之上,毁掉了他本该安稳和乐的一生。” 如同被人当头一棒,妖后握在紫檀椅上的五指一颤,打翻了手边的玉盏,清脆的碎裂声使得她心神一震。 她转头望向台下,便见四周忽而冒出成千上万金枪银甲的妖兵,迎着天光,凛凛生威。 战局瞬息扭转。 070 魔气逃窜 原本稳操胜券的妖后此刻心神大乱,她想起妖皇被自己喂了化灵丹,‘腾’地站起,欲出手挟制,却被妖皇轻易制服。 “你、你根本没喝那杯茶!” 妖皇看也没看她,“本皇早就说过,我一开始便做出了选择。” 心中早有打算,又岂会不对她有所防备。 而昶乐的焚云刀,也架在了息择的脖子上。 本以为是怨魂作乱,却不想看到了这样一出大戏。 然而曦禾此时没什么心情,正欲拉着清时去寻怨魂踪迹,便见一妖兵急急赶来,神色仓皇,“主上!距此百里向东的郊外忽然出现大批怨魂聚集,怨气十分浓郁,数百生灵已为其所伤!” 握着清时手腕的五指一紧,曦禾瞬间消失在原地。 清时紧随其后,朝东而去。 这一路上,曦禾便一直心中难安,等她赶到东郊,顿时便明白了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 这里,便是当初围攻蚌妖的地方。 也是无烬墟的封印所在地。 此刻,方圆百里,已不见一个生灵,无数道纠集缠绕的黑影,皆不约而同地撞着半空某处。 它们每撞击一次,封印便显露一分。不过呼吸之间,结界竟已出现裂痕,而裂痕正在迅速蔓延。 曦禾大惊,唤出玉荆扇,将一窝蜂涌上去的怨魂瞬间驱逐。 正在她发愁该如何将这些怨魂收回的时候,随后赶来的清时道,“唤灵戒!” 曦禾并不知晓唤灵戒还能收纳怨魂,但清时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然而,她念头刚升起,便觉指尖唤灵戒微微震颤,她连忙凝起一抹金芒注入其中。 指间瞬间光芒大盛,曦禾高喝一声,“收!” 无数怨魂似有不可抵抗的牵引般,硬生生被扯了进去,叫声凄厉诡异。 最后一道怨魂被收入,唤灵戒的光芒缓缓消失,恢复如常。 曦禾微微送了一口气,“幸好,幸——” 她第二句‘幸好’还没说完,便听清时一声,“曦禾!” 嗓音急促,失了以往的淡然。 曦禾下意识回头去看,还未看清什么,便听耳边一声碎裂声响,而后无数团黑气肆虐而出。 竟是无烬墟的封印破了! 魔气四散而出,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先将封印补好,逃出的魔气之后再说!” “……好!” 曦禾此时也是有些六神无主,幸好有清时在,才不至于方寸大乱。 此时,昶乐和妖皇也带人赶到。 见无烬墟封印破裂,几人当即拼尽全力去堵住封印的破裂的地方。 得到消息的鸢陆也带着逐溪和柳莘随之赶来。 见到曦禾,她便是面色一沉,“你果真是个惹祸精!眼下魔气泄露,危及六界,我看你要如何向天帝和师父交待!” “行了!”逐溪呵斥一声,面色肃然,“眼下修补好封印才是当务之急!” 封印裂口缓缓被阻住了扩大的趋势,仍有源源不断的黑色魔气汹涌而出。 正当众人焦头烂额、力量即将耗尽之际,一道青光翩然而出,一双纤长玉手托举着一块五色石,迎着汹涌而出的魔气,姿态傲然如救世主,严丝合缝地堵住了封印的裂口。 汹涌的魔气渐渐消止,青光褪去,素色长裙缓缓飘落在地,青玉莲冠上垂落的流苏摇曳生辉。 “拜见宣黎公主!”鸢陆当先下拜。 本应经脉尽断,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他们寻来乌狸兽去救的宣黎,就这样好端端地出现在曦禾面前。 不但完好无损,而且仙力更盛从前。 仙力几乎耗尽的曦禾,靠在清时胸前,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晦暗难明。 明明宣黎不需要乌狸兽也能恢复,那天帝命她来杳梦泽寻找乌狸兽的原因又是什么? 破裂的封印被修补完好,妖皇大松了一口气,即便他不甘居妖族居仙族之下已久,仍是由衷道了一句,“幸而宣黎公主及时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父帝察觉到无烬墟封印有异,这才派了宣黎拿着当初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五彩石,来此修补。现封印无碍,妖皇大可放心。”宣黎微微颔首。 清时放在曦禾腰间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从察觉到无烬墟有异,到将五彩石给了宣黎,再让她拿着五彩石及时赶来此处……莫非是天帝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法,所以才能如此及时? 昶乐收了往日的玩笑模样,正色道,“有劳公主。” “昶乐皇子客气。” 宣黎转而将目光移向曦禾,罕见地对着她勾了勾唇角,“曦禾元君,尚安好否?” “公主尚安,我自然不敢不安。”曦禾扯着苍白的唇角,同样回她一笑。 “既然元君安好,想必元君定然能将那些自无烬墟中逃窜而出的魔气,尽数收回。” 昶乐看了看曦禾,而后笑道,“既然无烬墟的封印裂口出现在仙妖两族的交界处,那妖族自然也有寻回魔气的责任,昶乐愿与曦禾元君一同收回。” “据我所知,无烬墟的封印破裂,全因曦禾元君滥用神器,破开藏魂烛,这才导致怨魂聚集作乱,撞破封印。”宣黎似笑非笑地看着昶乐,“不知此一事,是否昶乐皇子也愿意一同承担呢?” 藏魂烛? 昶乐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一滞。 淡淡睨了昶乐一眼,妖皇缓缓开口,“昶乐修为尚浅,如何能与曦禾元君相提并论,此等重要之事,还是交由元君处理,更为妥当。” 逐溪心中不平,欲开口说话,却在瞬间被鸢陆下了禁言术。 还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若不想连累祈神山,便紧紧闭上你的嘴。 “既然妖皇如此说,那便依您所言。”宣黎看向曦禾,“还望曦禾元君早日收回逃窜的魔气,莫要枉伤六界生灵才好。” 即便宣黎不说,曦禾也会设法收回六界逃窜的魔气,毕竟此事说来,她有直接的责任。 可如此被宣黎逼着担下此事,她又有些心意难平。 “宣黎公主消息果真灵通,藏魂烛是我破开的不假,但可着实不敢说是滥用神器。”她缓了口气,微微直起身,“堰鱼城城主鱼佑,诱骗我仙族甘草仙子,成婚当日,以藏魂烛禁锢、灼烧恬恬魂魄,只为要恬恬那具能蕴养魂魄的身躯,养他人魂魄,此等有违天道的做法,不知妖皇与二皇子可知晓?” 071 寻找踪迹 曦禾转而看向宣黎,“又不知管辖仙妖临界的仙族官员,可知晓?” 宣黎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说话。 “逃窜的魔气,我与曦禾自会设法收回,但恬恬不能白白受到伤害,希望我们收回魔气之后,妖皇和公主能给我们一个说法。毕竟,怨气四散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鱼佑私用藏魂烛,我们不能平白全担下这份罪过,您二位说呢?”清时缓缓开口。 妖皇面容平静,心中已将这事的来龙去脉想了个七七八八。 藏魂烛乃是上古妖器,鱼佑区区一个城主,还没有拥有它的资格。 只可能是从昶乐手中得来的。 昶乐此时也是十分心惊,鱼佑是他的得力心腹,前阵子开口向他借藏魂烛,他知他向来有分寸,便没过多追问,直接将藏魂烛给了鱼佑。 可谁知,他竟然会用藏魂烛夺取他人躯体,还被曦禾发现,直接导致藏魂烛被破,其中怨魂四散,最后撞开无烬墟的封印,魔气危及六界。 若是宣黎再晚来上一刻,那无烬墟内的魔族人恐怕便要破印而出了! 如此情景,光是想想,便已满身冷汗。 余光扫见昶乐欲言又止,妖皇扼住了他的手腕,眼神中带着一丝警告。 “既然妖皇与公主都无意见,那此事便这么定了。”曦禾感觉自己恢复了些许力气,握着清时的手,两人便要离开。 “大胆!”宣黎背对他们,虽是简单两个字,却是帝女之威尽显。 如波纹震荡而来的威压,使得体内空乏的曦禾喉咙一甜。 而清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体内的力量,在方才阻挡封印裂口继续扩大的过程中,几乎损耗殆尽。 逐溪皱起眉头,脚下只稍稍一动,便立即被鸢陆阻了身形。 她即将迎来飞升的雷劫,近日来时时苦修,仙力本就远在逐溪之上,如今更是压制得十分轻易。 曦禾以千岁之姿,历四十九道天雷飞升上仙之事,已然传遍六界,风头胜过她不知多少,此刻好不容易碰上她力量空虚被人拿捏的好戏,她可不能让逐溪坏了事。 柳莘有些焦急地捏着逐溪的袖子,不知该怎样才好。 昶乐面色一沉。 威压仍在持续,清时坚定地将曦禾护在怀里,面色瞬间发白,膝盖犹如万斤坠地,微微弯曲。 “清时……” 眼前这一幕,宣黎很是满意,她微微笑着,笑意却令人遍体生寒。 曦禾盯着宣黎,五指紧攥,眼中渐渐凝出三尺寒冰。 清时不可以在宣黎身前跪倒。 她决不允许! 身形一转,曦禾蓄起一股力,越过清时,直冲宣黎而去。 她此刻连召唤出玉荆扇的能力都没有,宣黎自然不惧。 宣黎不躲不避,眸中划过一抹凌厉,轻松接下了曦禾的拳头,而后迅速将她挟制在身前。 宣黎看着清时,扣住曦禾脖颈的五指微微用力,轻飘飘道,“曦禾闯下大祸、以下犯上,我先将其带回星月天,等你将四散的魔气尽数收回,再来星月天与我要人吧。” 话音落罢,宣黎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鸢陆,而后化作一抹青光消失。 鸢陆微微垂首,心头莫名划过一丝不安,禁锢逐溪的力量一滞。 趁机挣脱禁锢的逐溪,沉着面色走过去扶起清时,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这可怎么是好?” 封印破裂、魔气四散、曦禾而今还被抓到了星月天…… 清时缓了缓,道,“我会将四散的魔气收回,之后去星月天把曦禾带回来。” “她凭什么抓走曦禾?曦禾不是已经被天帝封为‘元君’了么,宣黎公主此举,天帝可知晓?不行!我要去星月天找他们问清楚!” “别冲动,逐溪师兄!” 近来发生的事太过蹊跷,天帝忽然就转变了对他们的态度,还将曦禾封为元君,命他们来杳梦泽寻着乌狸兽。 可天帝根本不需要乌狸兽来为宣黎重接断了的经脉,她已然恢复得比从前还好。 其中到底有何缘故? 纷杂的念头自清时脑海一闪而过,他一把扣住逐溪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 鸢陆冷声一笑,“觉得自己足以撼天动地的,往往都是些自不量力的人。” 眼下麻烦事一堆,逐溪无心与她争吵,自动忽略了她的冷嘲热讽。 清时的力量稍稍恢复了一些,“你们先回祈神山,将此事告知普元真君一声。” 逐溪皱了皱眉,“那你呢?不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是啊,随我们一同回去找师父商量商量对策吧。”柳莘也跟着道。 逐溪眉头更紧,“魔气逃窜的方位不知,即便找到了,又该用什么灵器或者妖器收纳魔气?” 若是藏魂烛还完好,或许可以一试,然而…… 昶乐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妖皇早就在宣黎带走曦禾的时候,便动身离开了。 织锦般的霞光染红了清时的眼尾和睫毛,他沉了沉目光,“此事我会再想办法,你们先回去,我一定把曦禾也带回去。” 不知为何,即便清时空口无凭,他们还是没有一丝怀疑地相信,他一定可以把曦禾带回来。 “那……可有我能帮忙的?”昶乐突然出声。 “试着找兵器师将藏魂烛复原吧。” 说完,清时便要取寻找魔气踪迹,昶乐却抓住了他的手腕,神色认真,“若我能找人将藏魂烛复原,之后该如何寻你?” 清时微微挑眉,他以为昶乐不过随口一言,他也回了一句随口之言,却不想他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复原上古妖器,那是何等难度? 清时从来没抱过这种微乎其微的希望,不过他仍是给昶乐的掌心留了一道银光,“它会带你找到我。” 昶乐认真收回手,点头道,“好。” 目送清时离开之后,逐溪与柳莘也向祈神山折返。 妖后都被囚了,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寿辰。 两人走的时候,看也没有看鸢陆一眼。 隐在鹅黄色袖中的五指紧紧攥起,鸢陆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却在察觉到昶乐的视线之后,神色微僵。 “二皇子……怎么如此看着我?” 思及宣黎临走时的那一眼,昶乐收了神色,“好自为之吧,鸢陆仙子。” 072 三个精神病 回了祈神山之后,逐溪慌慌张张地叩响了清波殿的门。 “进来。”一道平静和缓的声音响起。 “师父!”逐溪恭谨而入,跪拜在蒲团之上,声音是压制不住的急切,将杳梦泽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普元真君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掐着指头算了算,面色如古井无波,“我已知晓,你且起身吧。” “怎么办呀师父,曦禾她被宣黎抓上星月天去了!” 普元真君的神情语气皆淡淡,“行事冲动莽撞,合该有此一劫。” 听师父这意思是没有出面要人的打算,逐溪的脑子又是一转,“那逃窜出去的魔气又该如何呢,师父?清时已经动身前往六界各处寻着魔气了,可魔气寻着之后,又该用什么法器容纳呢?” 师父不去找天帝要人便罢了,他们设法收回逃窜的魔气,曦禾一样可以回来。 “六界并无法器可以收纳魔气,若是有,当年祖神也不必费尽心力造一处无烬墟了。”说着,普元真君又阖了双眼,继续打坐,似是不愿再开口。 一听这个,逐溪更着急了,膝盖下的蒲团便如那热锅,烫得他几乎要在大殿内乱窜。 他苦着一张脸,放低了声音,“师父……您不能不管曦禾呀……” “私破藏魂烛,导致怨魂撞破无烬墟的封印,魔气逃窜,危及六界。闯下此等大祸,纵是天帝命人打散她的魂魄,令她不入轮回,我也说不出什么。” 香炉内紫烟袅袅,普元真君面容平和,然而逐溪却仿佛坠入冰窟,遍体生寒,瘫坐在蒲团上。 他哆嗦着嘴唇,六神无主,“既不能出言求情,又没有收纳魔气的法器,那曦禾这次——” 普元微微一叹,“天道有灵,她自有她的造化,你且去吧。” “……是,师父,弟子退下了。” 逐溪无奈,只得失魂落魄地告退。 柳莘等在清波殿外,望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逐溪出来,忙凑上去问道,“怎么样?师父怎么说?” 逐溪摇了摇头。 柳莘神色一暗,“师父也没办法么……” 师父究竟有没有办法,他不知道,可师父不想插手此事,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该说师父是铁石心肠还是大公无私。 支撑他这一路而来的希望瞬间破灭,逐溪顿感无力。 柳莘也一时无言。 只颓丧了须臾,逐溪很快便重新打起精神,“不管怎样,逃窜的魔气也一定要找,清时都没有放弃,我更不能放弃!” “我同你一起找!” “好!” “可是……我们去哪找清时?” “……”早知道也问清时要一道银光好了。 * 寻遍堰鱼城并没有发现一丝魔气,清时沿着一个方向,朝东边而去。 在距离杳梦泽千里处的一个村落,清时隐约瞧见了自茅草屋顶的烟囱里飘出的一缕黑气。 他再仔细去看时,黑气却不见了踪影。 “有人在吗?” 除了袅袅的烟火气,并无人应声。 正当清时打算再问一遍之时,两道流光落至他身侧。 “清时!你真在这里!” 是逐溪和柳莘。 “你们怎么找过来了?” “师父那边行不通了,我们只好过来和你一起找。”逐溪叹了口气,“我们去杳梦泽找昶乐皇子借了你的半道银光,这才找过来,怎么样,是有什么发现吗?” 清时指了指屋顶的烟囱,“我方才似乎看见那里钻出了一丝黑气。” 一听这个,逐溪来了精神,“那还等什么,咱们进去找!” 他一把推开了篱笆门,踩着院子里干枯的枝叶,大步上前。 正当他欲推开厨房的木门之时,‘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是个妖力低微的树精。 乍一见着三人,老妇人还被吓了一跳,她拍着胸口,“你们……有什么事?” 清时上下打量着这个老妇人,没有开口。 逐溪眼珠一转,往院中大致扫了一眼,而后一笑,“我们来找这家的老伯,劳烦问下婆婆,老伯可在?” “他……他去山里挖野菜了,你们找他有什么事?”老妇人的目光有些躲闪。 清时一针见血道,“你在说谎。” “没错!你在说谎!”逐溪指着院子里晾晒的衣裳,“绳子上晾着的都是妇人衣裙,墙角唯一的布鞋也明显不是男人的。”他指了指老妇人身后墙上挂着的锄头,“您家出去挖野菜,都不带工具的吗?” 清时欲言又止,逐溪按了按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说话。而后绕着那老妇人走了一圈,头脑十分清晰、言辞极其犀利,“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只有一个人在住,而且还是寡居的老妇人。我先前问你的‘老伯’,不过是诈一诈你。” 柳莘一惊,“难道她已经被魔气控制了心智?” 老妇人看着他们几个,不由后退几步。 见状,逐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洋洋得意地接受柳莘敬仰的目光。 然而得意不过一瞬,便有一根树干做的手杖从屋内飞出,还伴随着一声粗粝的大喝,“哪来的混小子,跑到我家撒泼!” 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从屋内一瘸一拐地走出,老妇人见状连忙跑到他身后,小声道,“老头子,他们好像是三个脑内有疾的精神病……” 三个精神病:“……” 柳莘用胳膊肘使劲戳了一下逐溪,咬牙切齿低声道,“你分析得都是些什么!” “说谁寡居呢?!”小老头一瘸一拐地摘下了墙上挂着的锄头,冲着逐溪就来了,“就你长嘴了,就你会看事儿,我和老婆子吵架,老婆子不给我洗衣裳刷鞋,跟你有关系?” 逐溪一边尴尬摆手,一边连忙后退,“老伯,您听我解释……柳莘,救我啊,柳莘!” “活该!”柳莘并不打算管,亏得她还佩服了他一瞬间。 事实证明,那就是在浪费感情。 “清时!你得救我!你方才也说那老婆婆说谎,我这才——” 捏了捏眉心,清时道,“我方才欲出言提醒,可是你按着不让我说的。” 他只说这个老妇人说她丈夫上山挖野菜是假,其余‘寡居’之类,完全都是逐溪一个人的脑补。 073 扔下去 “行了,别闹了。”老妇人拦下了自己丈夫,解释道,“这不前两天,这死老头子在外边惹了点事,我以为你们是上门找麻烦的,这才随口编了一句,都是误会。” “对对对,老伯,都是误会!”逐溪连忙道。 柳莘强忍着笑。 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老伴儿是寡居,这搁谁谁不急眼? 柳莘同样解释了他们的来意,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仙族祈神山弟子,正在追踪自无烬墟逃出来的魔气,无意间发现您家烟囱里有一丝黑气飘出,这才叨扰了您二位。” “魔气?”魔族已被封印万年,‘魔’之一字对于他们来说太陌生了,老妇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老头沉吟半晌,“烟囱里的黑气,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我家老婆子把饭烧糊了呢?” 话音落地,一片寂静。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清时,请问这个你怎么解释?”逐溪终于也有了质问他人的机会。 清时也默了,只是一晃眼的刹那,他也并不能十分肯定就是魔气。 柳莘总结道,“所以说,咱们这半天找了个寂寞。” 便在此刻,又一丝黑气从烟囱飘出,似是打算趁机溜走。 清时目光如炬,锁定目标之后,立即追了上去。 逐溪忙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塞到老妇人手中,“多有打扰,我们告辞了!” 不等老妇人推拒,两人迅速追着清时而去。 三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乱石堆,清时捏了个隐身术,隐去三人身形,悄然跟着那缕魔气行至乱石堆边缘的一处断崖旁。 断崖边云雾缭绕,树木丛生。奇形怪状的树木掩映后,隐有沙沙的响动,类似枝叶相互碰撞摩擦的声音。 逐溪当先凑过去查看,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他看见一团足有半人高的魔气,方才从那家烟囱里飘出来的魔气,正缓缓渗入其中。 清时也看清楚了,他悄无声息地将逐溪二人带到稍远的一堆碎石后。 “眼下该怎么办?”逐溪正了神色,“那真是好大一团黑气!从烟囱里飘出来的也融入其中,莫非从无烬墟中逃窜出来的魔气,都聚集在此了?” 在此聚集不假,但这里的是否已是全部的魔气,还未可知。 “先等等看。” 逐溪明白清时的意思,是想再等等看还有没有魔气再过来融入,“好。” 魔气四散,却又聚集一处,虽不知其中原因,但这可比他们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逃窜的魔气省事多了。 昼夜反复轮回,直到柳莘都数不清日升月落多少次,前来聚集的魔气,仍是没有断绝。 有时一个时辰来两缕,有时三天才来一缕。 三人就这样不分昼夜地守着乱石堆。 * 梵隐河畔云雾缭绕,紫霞蒸腾。 河畔正对着的是一座青琉璃瓦作顶,灰玉石为阶的素雅宫殿,殿外十八个侍女手持郁香灵灯,垂首而立。 翡翠岫玉制成的车驾停靠在宫殿外的凉亭处,三头鸾鸟正卧在车顶闭目休憩。 帝女殿门处忽而传来一声响动,三头鸾鸟顿时竖起脑袋,盯着殿门看。 宣黎拖着素青色的长裙,莲冠上的流苏叮铃作响,飘然自殿门而出。 跟在她身后出来的两个侍女,架着一个微垂着头的女子。 女子身上的殷红衣裙多处破裂,背上几处裂痕呈现焦黑之色,裙摆处扯了好几处口子,垂落的发丝稍显凌乱。 正是刚被无极玄雷劈晕的曦禾。 宣黎来到梵隐河前,瞧也没往后瞧一眼,漠然道,“扔下去。” “是,公主。” 两个侍女如同抛尸般将曦禾扔进了水中,曦禾呛了一大口水,瞬间清醒。 河水冰凉刺骨,丝丝缕缕的寒气顺着周身毛孔一涌而入,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直刺她的五脏六腑,背上的雷击伤痕宛若再次被撕裂了一次。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继无极玄雷之后的第二波‘招待’。 侍女搬来一把铺着貂绒毯的紫金玄木椅,宣黎理了理裙摆缓缓落座,指尖把玩着的正是唤灵戒。 古朴的银戒周身再不见一丝光芒,瞧上去安静而普通。 “怎么什么神器都能被你寻着?”宣黎抬起手,对着月亮转了转唤灵戒,“不过也无所谓了,不论是唤灵戒还是玉荆扇,此后,你再也无法驾驭。” 曦禾欲调动周身仙力抵御寒冷,却只稍稍动了一下,胸口便如被万锤加身,震痛不已,根本无法使用仙力。 不知是力量暂时被封,还是永久消失。 梵隐河的河水不深,刚好到曦禾的脖颈处,露出她那张惨白如鬼魅的脸。 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曦禾捂着胸口,嘴角蜿蜒出一道血迹,她不在意地擦掉。 眼下这种被人碾压欺凌的场景,她并不陌生,遇见清时之前,在她还是个废柴的时候,发生过很多次。 这次不过是换了个蔑视她的对象,从鸢陆变成了宣黎。 惨白的脸色,更衬得她眸如点漆,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宣黎,“玉荆扇与唤灵戒已认我为主,你得到它们,也无法驾驭。” 宣黎五指一张,掌心化出一个透明的金丝袋,袋口被金线死死系住,玉荆扇静静躺在其中。 “神器择主,我自然是无法驾驭,我也无需驾驭,只需要你同样驾驭不了,便够了。”宣黎拎着那个金丝袋晃了晃,“乾坤缚灵袋上汇聚了众仙的仙力封印,而以你如今之力,再无可能将玉荆扇召唤而出。” 曦禾微微动了动身形,河面荡起层层波纹,隐在手下的双手缓缓攥起。 幼娘还在玉荆扇中! “宣黎,你如此恨我,让我猜猜。”曦禾偏了偏头,勉强压下因寒冷导致的嗓音颤抖,“是因为清时,还是……因为我飞升比你早,夺了你的风头?” 宣黎眯了眯眼睛。 曦禾继续道,“应当是因为我飞升比你快,修行天赋比你高吧。我此前,是鸢陆他们口中的‘废柴’,而六界修行天赋第一人的宣黎帝女,竟然连一个废柴也比不过,想来心中定然是十分的郁结愤懑。所以借着自己父帝的手,散去我周身仙力,我也能理解,毕竟第一没有了,第二……可不就成第一了么。” 说完,曦禾唇边的笑容缓缓扩大,像是无声的嘲讽。 074 紫薇天火 字字句句皆如利箭入心,宣黎面容骤冷,指尖微动,手中掠出一道青光,青光入水,只听一声巨响,瞬间炸起三人高的水花,曦禾就这样被水花炸到了岸上。 她形容狼狈,神色却很平静,缓缓坐起身,拧了拧自己裙角的水。 裙角的水还未来得及滴落在梵隐河畔,青芒一闪,周遭场景瞬间变幻。 宣黎带她来到一处巍峨的宫殿,脚下的蒸腾翻涌的云海,头顶是闪烁着异彩的星河。 大殿中央是一处巨大的圆形玉盘,四周悬浮着二十八星宿。 宣黎拂袖,曦禾便如破布娃娃一般,被丢到了玉盘之上。 玉盘冰凉且坚硬,曦禾顿觉浑身骨架子都散了,她揉了揉腰,刚想站起,忽觉身子一轻,竟是不受控制的悬浮至半空,而后周遭的二十八星宿如同被人点亮,接连发出耀眼的光芒。 最后,每个星宿都凝出一道光柱,死死缚在了曦禾腰间。 宣黎微微一笑,眸中依旧冷寒,“你滥用神器,私破藏魂烛,导致魔气逃窜,即便剔除你的仙骨,罚你永堕畜生道,也不为过。而今不过是封了你周身仙力,你该感激万千才是。” 原来是被封了。 曦禾闭目,细细感受了自己的体内,发现并不似之前那般的空空如也,反而像被封口的坛罐,沉重而闭塞。想来力量并没有被打散,只是无法调动。 腰间忽而一紧,圆盘上空的星海忽然爆出幽蓝色的紫薇天火,瞬间燃遍曦禾周身。 “啊——” 被天火吞噬的刹那,曦禾猛地向后一仰,墨发无风自动,灼烧的剧烈痛楚几乎将她淹没,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挣脱不了腰间束缚的星光。 她的叫声越凄厉,宣黎的心中越平静,只有看曦禾痛苦,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紫薇天火在曦禾周身跳跃,幽蓝色的火焰缓缓映入宣黎眼底。 这是她从未承受过的痛楚,指甲死死陷入掌心皮肉,顿时血红一片。恍惚中,眼前忽而出现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拿着药酒给她腿上的撞出的淤青上药。 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她刚想伸出去碰,月白色的身影便如波纹消散。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唤了两个字。 * 心脏突然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猛烈地剧痛传遍周身,清时忽而双腿一软,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他呼吸微微急促,冷汗瞬间打湿后背,面上血色尽褪。 “你怎么了?”逐溪一惊。 半跪在碎石上的清时,只是紧锁着眉头,额间冷汗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好半晌,他才缓缓起身。 看向枝叶掩映的那处,清时吐出一口气,“不能再等了。” 柳莘道,“可是二皇子那边还没将藏魂烛修复……” “是啊!而且我们不确定魔气是否已经尽数汇集在此。”逐溪追问道,“方才你那是什么情况?” 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若是有隐疾,他可不能放心地将曦禾交给他。 逐溪心里想的全都体现在脸上,清时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 他缓了一会儿,才道,“我担心宣黎会对曦禾不利。” “不能……吧,好歹曦禾也是天帝亲封的元君……”说到最后,逐溪心里也没了底,声音越来越低。 他想了想,复而看向清时,“那我们该如何做?若是贸然将魔气打散,只怕找起来会更费时费力!” “你们在此等我。”话音未落,清时便消失不见了。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清时便回到了原地。 他的声音肃穆冷凝,“不过短短数日,那魔气已渐渐有了人形。” “有了人形?!”逐溪几乎要被惊得跳起来,“那岂不是就要成魔了!” 魔的来源分两种,一是依靠天地间的阴阳之道繁衍,二是凭借大量的魔气融合化形。 上古第一个魔,也就是万年前被战神封印在昊天塔中的魔君晁洛,便是由魔气化形而来。 柳莘低垂着眉眼,心中被忧虑充斥。 逐溪恍然,“难怪丝丝缕缕的魔气都接连不断地往这儿涌,原来是有即将化形的魔召唤!” “它此刻已然在化形,想来六界已无散落的魔气。”清时看向逐溪,“一会儿等我走到断崖处时,你们要立即布下结界,将我与魔气一起罩在其中。” 逐溪抓住他的胳膊,“这怎么行!万一魔气化形,你被魔打死,我怎么和曦禾交待?你布结界,我去和它打。” “我去不是和它打架的。”清时正了神色,“你听我说,没有太多时间了,一旦魔气化形,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那也不行。”逐溪连连摇头,目光同样坚定,“要死一块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涉险,万一你死了,曦禾跟我翻脸怎么办!” 捏了捏眉心,清时有些头疼,没有逐溪,光靠柳莘一个是撑不了结界太久的。 天边一道流星划过,云团之上跃下一个容貌端正的蓝袍仙君,他手里拿着本簿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们这方走来。 见他自星月天而来,逐溪目露戒备。 “……清时君!”他呼吸有些急促。 “司命星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清时皱眉,大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是不是曦禾出事了!” 司命大口喘着气,“小仙来看看你们魔气收集得如何了?” “奉天帝之命?” 司命摇了摇头。 “那定然是曦禾出事了!”清时手下不自觉用力,司命疼得五官扭曲了一瞬,“清、清时君……” “告诉我,曦禾在哪。”清时松了手,语气恢复平静,眸中却带着凌驾万物之上的睥睨的寒光,令人不敢违逆。 司命垂下头,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曦禾元君她、她先是被宣黎公主带去遭受了一番无极玄雷的刑罚,而后被浸入梵隐河中,现如今……现如今……” “现如今如何?你倒是说啊!”逐溪赤红着一双眼睛,死死扣住了司命的肩膀。 司命把心一横,闭着眼睛飞快道,“现如今正在星宿垣中,承受紫薇天火!” 075 以吾身为盅 逐溪瞬间握紧拳头,目眦欲裂,“该死的宣黎,我要杀了她!” 柳莘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宣黎贵为帝女,身居九重天,身边天兵重重,你凭什么杀她?凭你的一腔怒火?” “你来的正好。”清时将其颤抖的双手隐在袖中,平静地看着司命,“一会儿你帮他们一起撑住结界。” “逐溪。” 清时的声音唤回了他的一丝理智。 “想救回曦禾,便按照我说的做。”清时又看了一眼断崖边,而后迅速施了一个隐身术,疾行而去,行至树木掩映处,他沉声道,“结界,快!” 逐溪十指翻转,迅速结印,甩了一个透明光罩将清时与那团魔气笼在其中。 此时正是魔气化形的关键时刻,虽四肢还未成型,但已有一双赤红的双目。 感觉到有人闯入,魔气自树丛后飞掠而出,径直朝清时的方向撞去,清时躲避及时,逐溪的结界却是被瞬间撞出一道裂痕。 司命见状,连忙又在逐溪的结界外又布了一层结界。 柳莘趁机修补结界的裂痕。 三人调动周身仙力,拼尽全力稳住结界。 看着结界内清时与魔气周旋愈发艰难,月白色衣袍上的血迹越来越多,逐溪的心一分一分沉入谷底。 他知道清时是想尽快收回魔气,然后换回曦禾。 可眼下,清时连近那团魔气的身都难,再耗下去,不是他力竭而死,便是被魔气绞杀。 退一万步说,清时成功击败了这团魔气,又该如何将魔气封存? 逐溪甚至觉得,这还不如他们几个闯入星月天,突破重围,将曦禾救出来的可能性大。 司命看得也是十分心惊。 那双赤红的双目中,黑气缭绕,恨意喷薄,似乎极为憎恨这些将它们永生永世封印在无烬墟的人。 脸颊被魔气擦出一道血痕,清时目光一沉,就地一滚,趁机翻到魔气后侧。 而这团魔气根本没将清时放在眼中,连转身都不曾转身,只发出一声怪笑,周身黑色魔气涌动,如利刃,撕裂了周遭空气。 似乎是打算直接将清时绞死在这结界中。 清时以手撑地,半跪着,低垂的头微微抬起,潋滟眸光凝成三尺寒冰。 便是此刻了。 他十指飞快翻转,与胸前结了一个繁复的印。 天边层云变色,狂风平地而起,万物震颤,鸟兽哀鸣,清时的衣袍猎猎作响。 指尖零星的银芒瞬间大盛,凝结着天地之力的浓郁光华夺目而耀眼,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席卷而去。 肆虐狷狂的魔气一击溃散,那双赤红的双目猛然爆裂,带着浓浓的不甘。 看着熟悉的场景,逐溪喃喃道,“引天术……” 上次围攻蚌妖的时候,柳莘并没有亲眼看到。 而今就发生在眼前,她心神俱震,撑住结界的仙力一滞。 “稳住结界!”溃散的魔气像无头苍蝇一般胡乱冲击着结界,光影变幻交错,清时俊朗坚毅的侧脸紧绷。 结界被魔气冲击,摇摇欲坠,逐溪受到反噬,顿时吐出一大口鲜血,而结界也应声而碎。 幸而外面还有司命的那层结界。 柳莘连忙过去扶起逐溪,“师兄,你怎么样?” “去撑住结界!别管我。”逐溪推了她一把,而后自己也摇摇晃晃站起身,继续撑着司命的结界。 眼下他们除了撑住结界,什么也做不了。 “司命星君,你见多识广,眼下可有两全之策?” 魔气溃散,和清时一同被困在结界中,暂时无法逃窜,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何况,清时还在里面,他该如何帮助清时出来,又该如何封存魔气…… 纷杂的念头在逐溪脑子里交织,只觉得头痛欲裂。 司命低垂的头抬也未抬,只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摇头。 天地间哪有什么两全之策? 结界中忽而爆出一阵刺目的亮光,逐溪连忙去看,看不到清时的身影,只能看见炽白的亮光所过之处,黑色魔气尽数消弭。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魔气尽数消失,最后,结界内只余清时一人。 柳莘定定地看着眼前一幕,目露惊异。 “这……怎么可能?!” 清时盘坐在结界中,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吐出一口气,道,“收了结界吧。” “魔气消失了?”逐溪大喜,望向司命,“司命星君,快快撤回结界!” 司命面上不见悲喜,淡淡地收回手,结界顿消。 “清时,你是如何化去魔气的?”逐溪大步上前,欲将他扶起,“没有封存魔气的法器,你竟然想到直接把魔气消散,真是顶顶聪明的人!” 在逐溪看来,清时连神明的引天术都会使,有办法化去魔气也属于正常操作。 曦禾还真是捡到宝了。 清时平静起身,不动声色地避开逐溪的手,而后拉开与他们几人的距离,“魔气没有消散。” 逐溪一愣。 柳莘的目光一直盯在清时身上,闻言,她心底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次在诛魔台上,天帝谕旨‘引降天雷,以证其身’,只因你无意间吸纳了一丝魔气。” 逐溪愣愣地转向柳莘,“柳莘,你在说些什——” 话没说完,他也闪过一个与柳莘一样的念头。 司命在一旁,没有开口。 清时淡淡点头,“不错,一如你们猜想的那样,我的身体可以吸纳魔气,所以,我以吾身为盅,封存了魔气。” 逐溪颤抖着双唇,俩手攥在一起,不知道是在安慰清时,还是在安慰自己,“没、没事,到时候我们想办法将魔气取出来就好了,天上那么多仙人,肯定有人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他。 若是入体的魔气还能取出来,六界又怎会有堕魔之人存在呢。 入魔,便意味着成魔。 魔,是不被允许活着的存在。 “司命星君,你们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逐溪的目光,已然将司命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星月天上那么多活了千年万年的仙人,随便拿出个什么灵器,将魔气取出来就好了!” 076 消除束缚 司命欲言又止,清时道,“我们去向天帝复命吧,曦禾上仙还在等着我们。” 而他体内的魔气,也不知能压制到何时,越快让天帝放出曦禾越好。 想起曦禾此时还在受苦,逐溪连连应声,“好,我们赶快去救曦禾!” 几人瞬间跃上云团,一路向朝露殿而去。 星宿垣中的紫薇天火还在熊熊燃烧。 曦禾声音越来越微弱,挣扎的动作也渐渐消止。 宣黎终于停了手,幽蓝色的天火渐渐熄灭,束缚在曦禾腰间的星光也瞬间断裂。 曦禾重重摔在地上,干涸的皮肉好像都开裂了。 衣裙发丝皆完好,不见一丝被灼烧过的痕迹,只有那双干裂惨白的唇,显示着她几乎被紫薇天火烤干的事实。 曦禾只微微动了唇,便觉一道撕裂的痛感直击大脑,唇上裂口缓缓渗出一滴血来。 似乎她体内的血液也被一同烤干了,连流出来的血,都极少。 喉咙像被烙铁烫过,发不出一丝声音,曦禾趴在地上,也站起来也做不到。 宣黎眼中露出满意的光彩,她拖着素色的曳地裙摆,缓步行至玉盘上,而后微微俯身,手指刚挑起曦禾的下巴,便听一阵稍显急促的叩门声。 “公主!” 是宣黎的侍女。 宣黎起身,看向殿门处,嗓音流露出被打扰的不悦,“进来。” 侍女战战兢兢地走到宣黎身前,小声说着什么。 曦禾只隐隐听到清时的名字。 清时…… 曦禾想,如果此时她能再见清时一面,就好了。 她身上好疼啊,若是清时在,一定会给她仔仔细细地上药,然后认认真真地包扎,可能又要将她包成一个粽子或者木乃伊了。 粽子也好,木乃伊也好,什么都好,清时,我好想见你一面…… 听着侍女的话,宣黎神色渐冷,又睨了一眼气息微弱的曦禾,“吸纳了魔气又怎样,他成魔会死,而她,会比他先死——” 脑袋开始发晕,忽听一道巨响,眼前宣黎的身形开始扭曲颠倒,曦禾想,她大概要死了。 “啊——” 可是耳边侍女的尖叫声,又强行拉回了曦禾一丝神智。 她勉力睁开眼,星宿垣的殿门仿佛倒在了地上,有人披着一身月色霜华,瞬间行至她面前。 只看了一眼,沉重的眼皮再次紧闭。温暖的掌心覆在她脸上,指尖颤抖,带着巨大的恐慌。 曦禾被纳入一个广阔的怀抱,鼻尖传来馥萝花的香气,她的眼角滚落几滴泪水,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迫不及待地想确认——清时,是你吗? 低沉嘶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环着她的手臂不自觉收紧,“是我,曦禾,是我,我来迟了。” 清时只觉自己的胸腔几乎要被愤怒和恐惧撑爆了。 身体被清时勒得很疼,可是曦禾却很安心。 她颤抖地睁开眼,余光扫见摔在一旁的宣黎,才意识到方才她看见宣黎的身形扭曲颠倒不是因为视线模糊,是她真的倒了。 大概是被清时打的。 “你、大胆!”宣黎死死盯着清时,声音尖厉。 清时将曦禾稳稳抱起,而后走下玉盘,将她放在椅子上,温声道,“等我一下,嗯?” 看着这张脸,曦禾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乖顺的点了点头。 清时冲她一笑,转身之际,神色骤冷。 他眸中漫过一丝黑气,红光一闪而逝。 瑟缩在一侧的侍女根本没看见清时是怎样出手的,便听她们公主传来一声惨叫。 宣黎被狠狠甩在玉盘上,她一个飞升多年的上仙,在清时面前,竟然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清时五指成爪,勾起的嘴角散发出一丝邪气,他微微转动转动手腕,玉盘周围的二十八星宿顿时激射而出数道星光,将宣黎束缚于半空。 “你、你要做什么!”宣黎欲挣脱,却挣脱不出,头上的青莲冠歪歪扭扭地挂在头上,衣裙皱成一团,腰间的束缚愈来愈紧,她嗓音微微发颤,“你不能动我!我是帝女!” “无极玄雷、梵隐河水、紫薇天火……这不过才刚开始,公主就害怕了吗?”随着清时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玉盘上空的星海再次燃起幽蓝色的紫薇天火,瞬间将宣黎吞噬其中。 “啊——啊——我、我要让父帝碾碎你们的骨头,打入幽冥地,永不入轮回——啊——” 宣黎凄厉的惨叫响彻大殿,蜷缩的侍女瑟缩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堵起耳朵。 幽蓝色的天火在清时眼中无声跳动,他眼眶更红。 正在此时,逐溪与柳莘踏入了星宿垣,见此情景先是一惊,而后发现一旁奄奄一息的曦禾,逐溪恨不得冲上去再插宣黎一刀! “曦禾!” “曦禾师姐!” 曦禾勉力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见她嘴唇干裂如树皮,逐溪连忙掏出几滴仙露,润了润她的唇。 曦禾舔了舔嘴唇,瞬间的刺痛感之后,便是舒适的清凉感,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逐溪看了眼清时,飞快道,“天帝派了奔雷和鹰柏前来抓我们,你带着曦禾先走!” “一个也走不了!”逐溪话音刚落,鹰柏和奔雷便带着五百天兵,出现在殿中。 熊熊燃烧的紫薇天火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再看一旁瑟缩的侍女,奔雷心中一惊。 他欲上前救出宣黎,可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破不掉清时在玉盘前布下的结界。 幽蓝色的火焰中,断断续续传来宣黎的惨叫与呼救声,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微弱。 “大胆清时,还不速速放了公主!”鹰柏高喝一声。 清时眸光微动,身形一闪便行至鹰柏身侧,不待他反应过来,清时便将已经他扔进了天火中,“你自去救吧。” 宣黎被鹰柏狠狠撞了一下,身上掉出两个物件,与玉盘相击,发出两声脆响。 幽蓝色的天火中忽而爆出两道刺目的光芒,光芒直接湮灭了火焰,而后冲破了清时的结界,朝着曦禾的方向飘忽而来,最后,稳稳停在她身前。 是玉荆扇和唤灵戒。 紫薇天火烧毁了封着玉荆扇的乾坤缚灵袋和唤灵戒上的禁制。 上古神器,又怎会轻易被人禁锢,只需稍加一点外力,便能消除一切束缚。 077 人间界 曦禾伸出右手,唤灵戒自动套进她的手指,玉荆扇稳稳落在她掌心。 丝丝缕缕的白色神力,纯净无暇而绵延不绝,缓缓将曦禾包裹其中,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众人惊异地看着,心道神器果真是不同一般。 如同浸入舒适的温泉水,曦禾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都被温柔地润泽,心口的灼烧感顿时消退,最后神力全部汇集在她的心口处,轻易便冲破了她心口处的那道禁锢。 充沛的力量随着丝丝缕缕的神力,流至全身。 而她周身的伤口也在快速愈合。 曦禾再睁开眼时,眸中绽开凌然似冰雪的光华。 目光一定,她忽而弯了眉眼,似乎天地间只剩了这一人,“清时。” 这一声,像散尽浓浓黑雾的清心梵音,似乎有什么从他心底迅速破土而出,而后枝繁叶茂,开出一朵花来。 清时眸中的血红之色渐消。 握着清时的手站起身,曦禾缓缓展开玉荆扇,五百天兵连连后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掠过天兵,来到玉盘前站定,望着形容狼狈但尚且能坐起身的宣黎,笑容冶丽。 然而在宣黎看来,这个笑容犹如恶魔。 玉盘上空的星海犹剩几点火光未熄,曦禾指尖引来一点,只甩了甩手,星火顿时燎原,幽蓝色的火焰于她掌心熊熊燃烧。 天火加身的痛苦尚未消散,宣黎盯着她掌中火焰,强自克制,身体仍是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曦禾上仙,不可!”奔雷欲出手阻拦,轻易便被清时制住。 曦禾恍若未闻,她微微倾身,注视着宣黎的双眼,“你此番的痛苦,尚不及我三分之一,所以,我得给公主您补齐。” 说完,她用玉荆扇的扇柄挑起紫薇天火,飞快送入宣黎胸口,而后在她胸前随意画了一个圈。 白色光圈瞬间隐没,宣黎只觉胸口一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过是将你给我的,如数还你罢了。”曦禾直起身,“我在你心口种入一簇紫薇天火,再用玉荆扇的神力,设了一道禁制,此禁制非神力不可解,此后你一旦动用仙力,便会承受烈火灼心的痛楚。” 她又笑了笑,“当然了,若是公主此后不再动用仙力,我方才也不过是无用功。” 宣黎眸光剧烈颤动,好像胸口那簇天火此刻已经燃起来了,她气得浑身发抖。 不再动用仙力……那与废人何异?! 她修行天赋过人,四千余岁便飞升上仙,但她从未因此荒废过一日,更不敢比旁人懈怠一丝半毫,难道她的几千年苦修,便要如此毁于一旦? 她不甘心! 宣黎张开五指,玉炽莲赫然在手,闪烁着凛凛青光,直冲曦禾而去。 莲瓣的尖端距离曦禾的鼻尖只剩一寸,她的身影却突然在半空定住,心尖如同破开了一小条缝隙,而后缝隙迅速扩张,传来撕裂般的炽热痛感。 宣黎重重摔在地上,心口处的强烈痛楚仍在持续,她唇色变得青白,鬓间满是冷汗,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 逐溪上前悄悄扯了一下曦禾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好了,快走吧。” 再拖下去,怕是真的走不成了。 然而曦禾一个‘好’字还未脱口,便听星宿垣上空传来一阵清亮的凤鸣,漫天霞光中,一只七彩凤凰盘旋而至。 “吾等恭迎天后凤驾!”奔雷率五百天兵当前下拜。 一袭明黄宫装包裹着天后略带丰腴的身形,曳地的裙摆上镶满华丽的凤羽,赤唇白肤,眉心坠着孔雀衔珠。 “救我,母后!” 凤眸扫过摔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宣黎时,天后视线微顿,“还不将公主送回帝女宫。” “是、是,天后。” 瑟缩的侍女连滚带爬到宣黎身边,与奔雷一同将她扶起,而后送回了帝女宫。 见天后将视线凝在自己身上,曦禾眼中划过一丝戒备。 天帝如今是上仙近神的修为,想来天后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都是活了几万年的人了。 正当曦禾盘算,与天后对上的胜算能有多少之时,天后移开了目光,沉声道,“你们走吧。” 曦禾愕然。 清时却直接牵了她的手,走出星宿垣。 逐溪与柳莘朝天后微微颔首之后,紧随两人身后。 直到出了星月天,曦禾还没回神,“就这么……放我们走了?” 清时望了望天边的云,“难不成,你还想留下用个晚饭?” 曦禾连连摇头,星月天这地方,她只希望永远不再踏足。 忽而,她想起来逃窜的魔气,看向清时,“那些魔气都尽数收回了吗?” 逐溪望了望清时,欲言又止。 清时缓缓一笑,“这是自然,不然天后怎会轻易放我们出来。” 也对,曦禾点了点头。 她又想问魔气是如何被收回的,逐溪却突然出声,“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平安无事,那我们现在立即回祈神山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吧!” 提起普元真君,曦禾顿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好,那我们快回去吧。” 她已经很久都没见着师父了。 逐溪更加激动,眉飞色舞地规划着他们回去之后该如何庆祝。 柳莘在一旁补充,气氛很是欢乐。 曦禾懒懒地倚在云团上,闭目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觉得此刻无比惬意。 忽然,她手上一暖。 睁开眼时,清时已经将她带到另一片云团之上。 而他们的云团,距离逐溪他们越来越远。 “我带曦禾去一个地方,你们先回。” 说完,清时也不给逐溪跳脚的机会,带着曦禾瞬间消失了踪迹。 层云变幻之后,耳边风声消失,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鼻尖被各种香气充斥。 周围的吆喝叫卖声逐渐清晰,来往之人络绎不绝,眼前一片繁荣之景。 “这是……人间界?”从前曦禾也央求大师兄炎昭带她来过几次,可自从炎昭……离开,她被禁在落日峰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来过了。 “上次我来,这里还是天元王朝,如今朝代早已不知几次更迭了吧。”曦禾感叹了一句,转而弯着眼睛看向清时,“怎么想起带我来这儿?” 理了理她耳边碎发,清时温声道,“唔,其实是我想来。” 078 苍茫 清时拉着曦禾的手,走进一家茶楼。 整栋茶楼由竹子搭建而成,甫一踏入,便有一阵茶香混合着淡淡的竹香扑面而来,氤氲热气中,说书先生正说到故事精彩处。 两人挑了一处临窗的座位,此时天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清时白皙美好的下颌线上。 身上暖洋洋的,曦禾托着腮,微微晃神。 说书先生正说得口沫横飞,“一处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吴小姐见之大喜,费力将那昏迷不醒的华服公子拖入洞中,正因该如何施救而愁眉不展之时,洞外忽听一丝响动——” 说书先生的嗓音戛然而止,堂下茶客嗑瓜子的动作都缓了一缓。 而后听得一声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场下一片嘘声,茶客散去一些,曦禾朗声道,“敢问先生,但凡男女流落荒山雪地,是否定然会寻见一处山洞?” 正收拾桌案的说书先生一愣,“呃……也不尽然是山洞,也有可能是一处农家或者……” “也就是说,必然会有栖身之所。你可是这个意思?” “是极是极。”他摇头晃脑地捋了捋胡须。 “那为何上次我在雪地里足足走了七日才看见山洞?” 雪地里走了七日?没饿死也冻死了,这姑娘瞧着生了一副好容貌,竟难道是个傻子吗。 “这这这……纵是七日,姑娘也到底是寻着了不是,我是说必然会寻着,也没说几日能寻着……”说书先生眼睛一转。 曦禾闻言,倒也没在说什么。 清时知道她说的是那次在极地冰窟,他眸中泛起波光,“你在此等我一会儿。” “你要去哪儿?” 清时摸了摸她的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说完,他身影消失在眼前。 曦禾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望着清时消失的地方,忽而一笑。 茶过三盏,茶楼外悬挂的迎客铃叮当作响,清时回到了曦禾对面。 他不由分说地牵起曦禾的手,两人身边的景致倏忽一变。 眼前是一处大门紧闭的商铺,曦禾有些疑惑,“这是……” “进去看看。” 曦禾狐疑地走上前去,心道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类似门框上放木桶泼水这样的恶作剧吧…… 她的心声令清时有些无奈,“我可是准备了许久。” 店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看清店内陈列之后,曦禾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哇——” 三面墙壁整齐镶嵌了九排货架,货架上摆满了各色糖果,琳琅满目。 应该摆放柜台的地方,放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形糖雕,女子一袭红裙,头发随意挽了一半,发间插了一段馥萝花枝。 而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微微低头看着掌心花瓣层叠的馥萝花。 曦禾围着雕像转了一圈,“这也是糖?这么多糖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清时嘴角微微翘起,“我亲手做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曦禾瞪大眼睛。 “上次帮恬恬爹刻糖模子的时候,顺口问的。”清时指着不同的货架,“这边是桃汁糖,这边是桔汁糖,还有那边,是梨汁糖……” 真的是好多糖。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做出一屋子糖?你是打算抢恬恬家的生意?”说着,曦禾眉头一皱,“不对啊,你我整日待在一起,你哪里有时间捣鼓这些?” “上次在杳梦泽万圣宫,你去找恬恬之前,我不是出去了一会儿。” 噢!曦禾想起来了。 “我做这些,都是给你吃的,以后,你也不用再抢恬恬的糖了,这些应当够你吃许久。” 天呐,这些糖她要是都吃完,指定牙齿会全部掉光吧。 “你一下子做太多了,放坏就可惜了。” “不会坏的。”清时拿出一颗糖放到曦禾手上,眼底闪烁着温柔的光,“尝尝看,和恬恬家的一样吗?” 曦禾剥开糖纸,吃了进去,舌尖传来熟悉的酸甜味道,夹杂着浓浓的桃子香气。 “恬恬爹就因为少刻了几个糖模子,便把自家秘籍传给你了,可真是亏老本啦!” 说起恬恬,她此时应当恢复如初了吧。 捏了捏曦禾的脸,软糯的触感令清时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记住这里,以后想吃糖的时候就来这里。” 曦禾的方向感一向很差,对于记路线地点什么的很是烦恼,她不在意地摆摆手,“有你在,我不用记。” 清时心下一叹,“走吧。” “去哪?”曦禾问着,脚下却已经跟着清时走了。 两人来到一处成衣店。 “我之前将你的衣裳剪来给你包扎脚伤,如今,还你一身新的。” 曦禾眨巴着眼睛想了半晌,才想起清时说的哪件事。 她背着他在极地冰窟外的雪地里走了七日,脚上伤痕遍布,回到落日峰的第二日,她的脚已经被他包成了粽子。 “这……不用了吧。”嘴上说着不用,腿却很诚实地当先一步跨进了店门。 围着衣裙饶了三圈之后,清时挑出一套月白色的长裙,曦禾接过比在身前,弯着眼睛看向清时,“好看吗?” “好看。”清时点头,毫不犹豫。 “嘁,敷衍。”虽然这么说着,曦禾仍是兴冲冲地转到屏风后换了这套。 裙摆如波浪层层起伏,擦过鞋面上如红豆般大小的串串珍珠,曦禾双手交叠于腰间,行若皎月流云。 店老板一个劲儿地夸赞曦禾,“夫人当真倾世之姿,连我们家这套‘月华’穿在夫人身上,都增了三分光彩,公子好福气呀!” 夫人?曦禾整理头发的动作一顿,谁是夫人? “你很会说话。”清时满意点头,将一袋珠子给了店老板,又瞧了一眼曦禾,“眼神也不错。”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欢迎夫人下次再来!” “……” 清时牵起曦禾的手,眼神清亮如同被雨洗过的暗夜繁星,“走吧,夫人?” 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她只觉耳尖一热,挣脱清时的手连忙走了出去。 此刻夕阳余晖洒遍人间皇城,看着她的背影,清时倏尔一笑,却在片刻之后,唇边笑意渐渐消失,眼底闪过一抹苍茫,比夕阳还寂寥。 079 不安 走出一段路都不见清时跟上来,曦禾又折回到清时身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怎么不走了,接下来我们去哪?” 她的睫毛弯而长,眼睛大又亮,认真注视着清时的时候,她的唇会不自觉上翘。 以往被曦禾认真瞧着,清时也会感到愉悦。 然而此刻,他却只觉得遗憾。 抚了抚她的额间碎发,清时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你想做什么?” 曦禾想了想,“我想看烟花!” “好。” “我想坐在月亮上看。” “可以。” “坐月亮上能看见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夜色初初降临,月亮袅袅而出,清时揽过曦禾的腰,两人隐去身形,踩着云絮做的阶梯,坐到硕大的月亮上。 清时在虚空接连点了数十下,而后便爆出一串不大不小的声响,斑斓流光乍然绽放。 夜风拂过,摇动曦禾发间的流苏,眼前烟花绚烂,身后落星如雨。 清时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铮’地一声将其拔出,刀光凛凛。 曦禾一愣,“你该不会要谋杀亲‘夫’吧?” “夫人貌美,杀之可惜。”清时将匕首收回鞘中,递到曦禾面前,“放在你那吧。” 曦禾不明所以地接过匕首,翻转看了看。“这不是你砸到我山头那晚,‘不经意’掉出来的那把匕首吗?” ‘不经意’三个字,特意咬重了。 清时摸了摸鼻尖,而后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之前你问我是不是魔,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初醒来,我是在东海之畔,不知来处,也不晓归途,这把匕首是唯一在我身边的东西。” 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茫然让曦禾心尖不期然泛起丝丝缕缕的疼痛,她将匕首妥帖放好,正色道,“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你定然不是魔。不知来处又如何,你若愿意,以后我的来处便是你的来处,你的归途……便是我的归途。” 清时将她揽入怀中,“我自然愿意你的来处,便是我的来处。” 可我的归途,却不能是你的归途。 清时又问她,“还有什么想做的?” “嗯……想看雪花漫天、想看层林尽染、想看莲叶田田,也想看山花烂漫。”曦禾拨了拨耳边碎发,勾唇一笑,“其实做什么都好,只要和你一起。” 平静如古井的眸子盛满漫天星光,清时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曦禾的眉眼,而后缓缓向下。 他眼睫微垂,鼻梁高而挺直,月华映亮了半边侧脸,恍若神明般耀眼。 曦禾缓缓仰起瓷白的脸,碎发扫过纤细的脖颈,耳畔滴珠摇曳生辉。 唇上一触即逝的柔软,令清时扶在她腰间的手指微微蜷缩。 紧接着,曦禾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清时禁锢在怀中,他们紧紧贴着,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体内杂乱无章的气息冲撞,使得清时的背微微一躬。 “怎——” 察觉到异样的曦禾‘怎么了’三个字还未问出口,清时便挑起了她的下巴,进而贴上了她的唇。 温热的呼吸在喷洒在耳畔,扣在她腰间的大手愈来愈紧。 曦禾紧紧拽着他胸前衣袍的手越来越松,恍若掉入云雾缭绕的温泉池中,意识逐渐放松。 自然也没察觉到清时眼中一闪而逝的红。 后来,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可曦禾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混沌,什么也没听清。 她再次睁眼,已然回到了祈神山。 曦禾猝然坐起,把床边坐着打瞌睡的逐溪吓了一跳。 “诈尸啊?吓死人了!” “清时呢?”她问。 “咱不至于一大清早醒过来就问吧?有点出息行不行。”逐溪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曦禾按了按太阳穴,他们在月亮上……是梦吗? “快点告诉我,清时在哪?”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逐溪促狭一笑,“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啊?” “算了,还是拿镜子你自己看吧。”如此羞耻的事情,他是在张不开嘴。 曦禾接过镜子照了一眼,而后面色一滞,飞速将镜子扔到了床角,掩着唇恍若无事地轻咳一声,“大概是昨晚辣椒吃多了。” 逐溪也不戳穿,憋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哎呀,看你这程度,想来是吃了不少。” “……赶紧出去吧你,看见就烦。” “那可不行,清时可是交代我了,午时之前,不能让你出门。” 曦禾不解,“为何?” “这个也不能说。” “……那我唤幼娘出来问问你?” “嘿,你这还带胁迫的!”逐溪俩手叉腰,“给你们俩办事,还真是受累不讨好!” 曦禾转了转玉荆扇。 “……” “说不说?” “就是清时在为你准备惊喜,特意让我看着你,午时之前不让你出门。”逐溪飞速说完,然后在心里默念‘这可是你媳妇逼我说的,怨不得我’。 听到这话,曦禾先是心中一喜,随后却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唉,我就知道你俩得有这一天。整日对着那样一张脸,不沦陷才怪呢……” 逐溪巴拉巴拉说着,曦禾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忽而,她抓住了他的胳膊,“昨晚是清时带我回来的吗?” 逐溪点头,“是啊。” “大概什么时辰?” “大概……不到子时吧。” “子时……回来之后,清时便一直让你守着我吗?” 逐溪点头,想了想又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心中纷乱得很,曦禾摇了摇头,忽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她将近日发生的事情飞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眸光一肃,“那些魔气,你们是如何收回的?” 逐溪张了张嘴,目光一闪,“这……是清时……” “是清时如何?”曦禾有些焦急,“告诉我!” 眼一闭、心一横,逐溪脱口而出,“是清时以身为盅,才将魔气尽数吸纳!” 眼睫剧烈颤抖,曦禾一把攥住了胸前的衣襟,瞬息之间,她便想清楚了缘由。 上次围攻蚌妖之时,清时便无意中吸纳了一丝魔气。 这次苦于没有收回魔气的法器,为了救她,也为了六界免受魔气侵害,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以身为盅的办法! 080 成魔 “当时你被宣黎带走,我和柳莘赶回祈神山求师父,可师父却说你有自己的造化,并不打算出面,所以我和柳莘便去寻了清时,之后我们发现魔气踪迹,而且还发现魔气有化形的迹象,可昶乐皇子还未传来藏魂烛修复完好的消息,然而魔气即将化形,已经不能再等了!”逐溪的嗓音有些颤抖,他顿了顿,“清时让我用结界将他与魔气封在其中,我当时是一万个不同意,可那时恰逢司命星君下来告知,你此刻正被宣黎折磨的消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都怪我,对不起,曦禾。” 握成拳的双手依然止不住颤抖,曦禾稳住心神,召来云团,直冲星月天而去。 方行至一重天的天门处,曦禾便被鹰柏带人拦住,身后天兵严阵以待。 “曦禾元君这是要到哪里去?” 曦禾站在云团上,猎猎红衣随风而动,眉目含着冰雪般的凛冽。 她微微抬手,猝然化作一道流光,抓住了鹰柏衣襟,而后将他重重摔在天门前的空地上,身后数百天兵瞬间被定住身形。 “不要再让我听到‘元君’二字。” 说完,曦禾跨过地上动弹不得的鹰柏,一路向上,行至三重天时,再次被人拦住。 不是别人,正是鸢陆。 “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眼神危险地眯起,鸢陆缓缓勾出一抹笑,“还是你以前废柴的样子,更招人喜欢。如今,你过分猖狂了,以为神器傍身,就真的六界无敌了吗?” “是否无敌,确实不好说,但对付你,瞬息之间!” 话音未落,曦禾身形如鬼魅,五指扣住她的脖颈,将她狠狠压在地上。 后脑勺与地面的突然撞击,使得鸢陆狠狠一痛。 激起的满地云雾,又倏尔消散,她清晰地看到曦禾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你害死了大师兄,而今还要杀了我?”鸢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杀了我之后呢?为了那个魔,与六界为敌吗!” 曦禾道,“清时不是魔。” “或许他先前不是,但他如今已经吸纳了从无烬墟逃窜出来的所有魔气,他成魔了!你要整个祈神山,都为了你和那个魔陪葬吗!” “清时在哪?” 鸢陆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她费力地摇了摇头,“与六界为敌,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为他们卖命,你也不会有好下场。”说完,曦禾敲晕了她,直冲九重天而去。 这一路,倒是畅通无阻,她顺利地抵达第九道天门。 两根撑天柱没入云端,上书‘九重天’的匾额气势恢宏。 司命星君和奔雷上仙正在天门处等候,见曦禾前来,二人垂首一默。 “清时在哪儿?司命!” 司命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算了,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找。”曦禾转身欲走。 在偌大的九重天找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此间仙人众多、灵气甚浓,用探灵术也毫无效果。 她仔细想了想逐溪的话,清时是要让她午时之前不要出来。 午时…… 从子时到午时…… 忽而,她双目大睁。 司命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曦禾上仙,不可!” “放手!”曦禾径直甩脱,飞速向朝露殿后的化魔池而去。 看着她已然化成一个点的背影,奔雷叹了口气。 行至朝露殿上空时,一道无形屏障将曦禾狠狠打落。 她穿透朝露殿的殿顶,连同琉璃瓦一同摔落在地。 九重玉阶之上的天帝,睥睨着地上的曦禾,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微微向下。 背上犹如压了万斤重担,曦禾只觉胸腔内被挤压得空气越来越少,她的脸死死贴在地上,此刻,她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力。 两人的实力有着不啻天渊的差距,似乎捏死她,只需要天帝轻轻动一动手指。 “将清时,还、还给我!” 天帝眼中透出一丝悲悯,稍稍抬了抬手,“你此刻连开口说话都是如此费力,还妄想将他带走吗。” 曦禾感到自己呼吸顺畅了些,“清时是为了弥补我的失误,才会强行吸纳魔气入体,他不是魔,他是助了六界的人。” “魔气入体,便已成魔。既成魔,自然天地共诛。”天帝淡淡道,“看着你师父的面上,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要去找清时。” 曦禾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掌中蓄力,忽而高喝一声。 “玉荆扇!” 掌心化出一道刺目白光,背上的万斤重担骤然消散,曦禾缓缓起身。 天帝的目光在玉荆扇上微微一顿,“还真是不听话呢。” 他倏尔挥袖,袖中飘出一股淡青色的雾气,形若飞龙,似闻一声龙啸,青龙猝然撞了过来! 曦禾连忙以玉荆扇去挡,青龙触及玉荆扇的瞬间,骤然消散,只残留一丝雾气飘回天帝袖间。 玉荆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周身光华渐消。 曦禾俯身去捡,天帝却快她一步,将其收入手中。 她再召唤,玉荆扇却毫无反应。 “方才那道青气,乃是人间界与幽冥地交界处数万年汇聚的阴阳二气,无论神器、灵器抑或者妖器,触之,力量暂消。” 天帝到底是天帝,出手便消解了她最大的倚仗。 “但我还要试一试。”曦禾目光坚定。 淡然一扫,天帝收回目光,“执念太深,累尔终生。” 曦禾双手于胸前交叠,指间的唤灵戒似是感受到主人召唤,微微震颤,而后整个朝露殿的灵气便开始急速涌动。 唤灵戒周身白光更甚。 忽然,光芒一滞。 唤灵戒闪了几闪,便再无动静。 曦禾猛然抬头,却发现她周身不知何时已经笼罩了一层透明结界。 结界会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灵气。 没了外界的灵气,只凭此时结界内的灵气,尚且连天帝的这道结界都打不开。 原来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她根本没有使用神器的机会。 可是,清时还在等她。 天帝微微拂袖,雾气漫过结界,而后传来他的声音,“别做无用的挣扎,你修行天赋不错,若折损在这里,会很可惜,继续依我所言行事,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继续? 曦禾眉头一皱,心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你为何要命我去杳梦泽寻乌狸兽?” ------题外话------ 上架啦 081 化魔池 天帝微微一笑,“你说呢?” “起初我以为是要给宣黎接续经脉,可纵然我们没有寻到乌狸兽,她仍是好端端地出现在了无烬墟封印破裂的地方,拿着五彩石,及时地扮演着一个救世主的角色。”曦禾看着他,“就像是,早就预料好的一般。” “你很聪明,却又不够聪明。” 曦禾瞳孔骤缩,“你是故意安排我与清时去杳梦泽!” “我只是将你们推到了杳梦泽,之后所有的选择,皆是你们自己做的。包括破开藏魂烛,也包括他选择用身体吸纳魔气。” 为了救恬恬,她不得不破开藏魂烛,而为了救她,清时只能用身体吸纳魔气。 “被逼做出的选择,也算选择?”曦禾一字一顿,“无烬墟封印破裂对你有什么好处?” 天帝摇头,“自然没有好处。” “那你为何——不对,你的本意不是令藏魂烛内的怨魂撞破无烬墟的封印。”曦禾盯着他,“清时用身体吸纳逃窜的魔气,才是你的本意!” “不错。”天帝点头,空荡的大殿微微回荡着他的声音,“无烬墟数万年的封印,那里的魔气或许已经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滴水尚能穿石,何况冲击力巨大的魔气,早在千年前,封印便破损过,幸而郁苓神尊修补及时,没有魔气逃出,但神尊也因此沉睡千年,至今未醒。” 难怪区区万年蚌妖便能撕开无烬墟的封印,原来封印千年前便已出现破损。 “郁苓神尊修补封印,尚要沉睡千年,一块五彩石,又能支撑多久?” “封印破损,不少魔气涌出,无烬墟内的魔气自然相应减少,封印短时间内不会出现问题,至少可以撑到郁苓神尊醒来。”天帝看着她,“百年前,我感知到封印有破裂的征兆,封印破裂势必会有魔气逃窜,而清时,是最好的承载之体。你若在此位,也只能和我做出一样的抉择。” “什么抉择?牺牲一人,幸福六界吗?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并不认同!”曦禾冷然一笑,凝起结界内最后的灵气,化作一道流光,来到朝露殿后的化魔池边。 此刻池中水面沸腾,水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黑气。雾气氤氲中,清时正闭目泡在化魔池中,面色痛苦。 “清时!” 曦禾伸手欲触碰,却被身上笼罩的结界弹了回来,仙力如波纹震荡,她喉中涌起一股腥甜。 攥紧了拳头,曦禾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调动周身仙力冲击天帝设下的结界。 她用几成的力量,便会遭受几成的反噬。 反复三次之后,曦禾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嘴角淌出血迹,力量渐渐消耗殆尽。 可她周身的结界,丝毫没有破裂的征兆。 随后赶来的司命欲上前将她扶起,却也因结界阻隔,而触碰不得。 曦禾继续结印。 “曦禾上仙,没用的。”司命似是不忍再看,他冲曦禾摇了摇头。 曦禾动作未停,十指迅速翻转。金芒自指尖一闪而逝,便如同火星坠海般湮灭。 化魔池中的黑气不断增多,清时的脸色也越发苍白,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你司万物命格,定然明白清时决不会是如此结局,司命,你帮帮我。” 谷</span>  皎皎如月的眼睛闪动着希冀的光,司命心下不忍,可也只能看着这光在他一分一秒地沉默中逐渐熄灭。 五脏六腑传来被碾碎的痛楚,曦禾忍不住佝偻起身子,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面色苍白如纸,只剩嘴角血迹艳丽。 “清时……” 她眸中闪过坚定的光,纵身跃入化魔池中,忍着周身剧痛,缓缓靠近清时。 手指甫一碰到清时的脸,便传来一股被尖刺扎入皮肉的痛感。 是结界的阻隔。 曦禾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收回手。 此时,清时紧闭的眼睫微颤,似是感应到曦禾的存在,薄唇轻轻一动。 “清时?”曦禾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忍着强烈的痛感,握住了清时的手。 尖刺扎入皮肉的痛感持续不断地传来,疼到曦禾的两条手臂都麻木了,她也不曾放开他的手。 由轻微到剧烈的颤抖,自手心清晰地传到清时心底,他的脸色徐徐升起一股不正常的红晕,而后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终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鲜血入水,丝丝缕缕蔓延开来,伴着黑色魔气,透出诡丽的美感。 水滴沿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线条滑落,清时只缓缓抬起手,似乎便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到底、到底还是来了。”他轻叹一声,欲抚上曦禾的脸,却因结界阻隔,只得无力滑落。 曦禾忍痛抓住了清时的手,声音透着磐石不移的坚定,“你在哪,我自然便在哪。” “放开我罢。”清时缓了一缓,“化魔池即将把我身上的魔气,尽数消弭。” 他也会跟着魔气一同消失在六界。 水汽凝结在曦禾如蝶翼的睫毛上,而后混合着泪水滑过脸颊。 她通红着眼睛,“我不放!” 目光在曦禾胸前衣襟上的血迹处,微微停顿,血花乍开,若云中蔷薇。“有些后悔,昨日、昨日只陪你挑了一件衣裙……茶楼里的故事,也不能陪你听到结尾,幸而、幸而还有一屋子的糖陪着你,那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做出来的,可千万、千万别忘了。” 隔着虚空点了点曦禾的鼻尖,视线在她脸上流连,清时微弱的声音透着说不尽的惋惜和遗憾,“我……你便忘了罢。” 余音若云雾缥缈,曦禾死死地抓住清时的手,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连珠滚落,心痛如绞,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天道有灵,你们注定是此结局。”天后缓步而来,赤金色的裙琚上镶了大片细碎的琉璃珠,日光照耀下,行走间流光潋滟。 身后跟着一如往日般身着素色长裙的宣黎,只不过今日她没有戴着青玉莲冠,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少了几分盛气凌人。 看着化魔池中痛苦万分的曦禾,她稍显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痛快之色。 082 吾名祖曦 静默立在一旁的司命余光扫见一抹明黄,倏尔俯身下拜,“拜见天帝!” 天帝带着众仙浩荡而来。 曦禾忽觉掌心温热缓缓消散,她猛然抬头去看,便见清时周身升起无数细小的银色萤光。 握着清时手的五指倏尔收紧,却抓了个空。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在心底升腾,而后逐渐蔓延周身,曦禾开始剧烈颤抖,“清时——” 天帝在她周身设下的结界轰然碎裂。 银色萤光缓缓升起至化魔池上空,清时嘴角弯起的笑容逐渐变淡,直至消失,而后一片殷红的馥萝花瓣飘落至曦禾的手心。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神色仓皇又无助。 自上空飘落的馥萝花瓣越来越多,漫天花雨中,传来清时缥缈的余音。 “这是我送你最后的东西,忘了我吧,曦禾……” 五指收紧,殷红的花汁与鲜血齐齐滴落。 她捧着花瓣呆呆地站在化魔池中,红黑混杂的池水漫过她的腰间,将她身上的‘月华’染色。 被鸢陆绊住的逐溪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当他看见池中失魂落魄的曦禾时,便知一切都晚了。 他小心翼翼地朝曦禾伸出手,“上来吧,曦禾。” 听到有人叫她,曦禾僵硬地回过头,淌过花瓣遍布的化魔池水,缓缓走上岸,她问逐溪,“清时呢?” 逐溪低下头。 曦禾又问,颤抖着双唇,“逐溪,清时呢?你告诉我他去哪了,我得去找他。” 宣黎冷冷道,“清时死了,他死了。” 她行至曦禾身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因你而死。” ‘因你而死’四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曦禾耳边反复回响,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死死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裳,心口似乎被尖刀剜开了一个大洞,正往里呼呼地灌着风。 “你们便该是如此结局。”宣黎嘴角扬着微笑,胸口处传来的灼烧感隐隐作痛,“若非清时答应于化魔池散去体内魔气,你们又岂能在伤过我之后,还安然离去?” 曦禾佝偻着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她大口呼吸着,每呼吸一次,心便更痛一分。 “宣黎公主!请您高抬贵手。”逐溪挡在曦禾身前。 天帝淡然开口,“清时君为六界而消亡,自当昭告六界,赐封——” “慢着。”曦禾捂着胸口,缓缓直起身,“你一早感知到无烬墟的封印会破裂,却毫无作为,只以乌狸兽为引,将我与清时诓去杳梦泽,看着我们遍寻无果,看着恬恬魂魄被吸入藏魂烛,再看着怨魂撞开封印,魔气四散。最后清时吸纳魔气入体,被你们逼入化魔池。” “放肆!” “大胆曦禾!” …… 一片声讨斥责之声。 曦禾全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侧脸,裙摆处还滴着水,她却忽而笑了起来,音色苍凉,“你们算计得真是精妙,可你们将我引入此局,可想过如何全身而退?。” 有仙君蹙眉道,“你还想如何?” “是啊,天帝已然开口要追封清时君——” “既然追封这么好,送给你好了!”曦禾凛冽开口,打断了那仙人的话。 谷</span>  被她冷冷地扫视一眼,那仙人竟然浑身一颤,低下头去。 “无烬墟封印破裂,皆因其魔气泛滥,只有放出一部分魔气,才能将封印修复如初。”天帝缓缓垂眸,“清时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他为六界而死,死得其所。” 众仙纷纷下拜,齐声附议,声音响彻天际,“天帝圣明!” 司命微微垂头。 “是吗。”曦禾挺直了背脊,漠然道,“若天帝您因此而死在我手里,应当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最后一个音节散落在风中,曦禾指间透出一股银白色的光,唤灵戒光芒大盛,化魔池周遭的灵气纷纷朝曦禾涌去。 她掌风凌厉,在众仙惊愕到呆滞的神情中,飞身朝天帝而去。 宣黎下意识想召唤出玉炽莲,周身仙力只微微一动,胸口处的紫薇天火便猛地燃起,烈火焚心的痛楚骤然席卷全身。 天后将一道仙力自她后心送入她体内,这才稍稍缓解了宣黎的痛苦。 反应过来的众仙连忙上前阻挡,寒光凛冽中,曦禾很快落入下风,从半空跌至地上。 “曦禾!” 而逐溪早已被天兵制住,他只能焦急地望着曦禾勉力支撑的背影。 天帝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边的曦禾,“我本欲留你一命,可你竟一心求死,既然你难以接受清时消散的事实,也罢……” 他叹了一声,继而拂袖转身,望着远处云蒸霞蔚,日光勾勒出他恍若巍然的身形。 戟首上仙无声领略了天帝的谕旨,进而上前祭出他明晃晃的断却刀,刀身映出曦禾无风自动的发丝,以及她漫出点点金光的双目。 刀身高高扬起,逐溪肝胆欲裂,“不要——” 只闻‘铮’得一声轻响,断却刀即将落在曦禾身上时,被一道自天边猝然飞来的金光一分为二,断刃落在地上,激起云雾层层。 在众仙惊异的眼神中,那道金光飞入曦禾手中,赫然是一把金光凛凛的长剑。 “那、那是——” “鸿蒙!是鸿蒙剑!” “这、这怎么可能?!” …… 天后瞳孔骤缩。 周遭的骚动,曦禾恍若未闻,她眸中金光闪烁,身形忽而腾至半空,垂眸盯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天帝,她缓缓举起手中鸿蒙,轻缓淡漠的嗓音带着凌驾万物之上的睥睨傲然,“我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更不信你,纵然踏破这六界天道,我也要将他找回来。” 金光猛然挥下之际,天帝嗓音中含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你究竟是谁!” “吾名——祖曦。” 然而金光并没有触及天帝之身,普元真君适时赶到,鸿蒙剑被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包裹,而后像突然出现时那样,又突然消失不见。 金光骤然褪散,浮在半空的曦禾忽而眼前一黑,意识顿消。 逐溪最先反应过来,他挣脱天兵,上前接住坠落的曦禾。 “师兄!”天帝上前,眸中惊疑未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区区祈神山弟子,纵然是天赋异禀,有两件神器傍身,那也远远到不了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召唤鸿蒙剑的地步! 083 落仙渊 普元垂了垂眸。 “莫非——”见他如此,天帝难免有所猜测,更何况,他亲耳听到了自曦禾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 祖曦。 乃是上古掌八方战事、司六界众神的司神殿之主,神界战神的名号。 她为何会说出战神的名讳? 难道是鸿蒙剑残存的战神意识短暂苏醒? 天后也带着宣黎走上前来,唤了一声,“真君。” 普元微微颔首。 宣黎还停留在方才曦禾朝她父帝挥剑的巨大震撼之中,喃喃出声,“她手中为何会凭空多处一把剑?” 那把剑通体赤金,光芒闪烁间,宛若太阳般耀眼。 天后欲言又止,普元真君知其心中也有疑惑,但他无法为他们解惑,最后只说了句,“天道自有它的真意。” 他们只需顺应天道真意便可以了。 天帝收敛心神,若有所思。 “师父!”逐溪抱着曦禾,跪在普元真君面前,神色慌张,“求您快些看看曦禾吧!” 普元真君将指尖放在曦禾手腕处,宛若云雾般丝丝缕缕的仙力缓缓注入。 半晌,他收回手,“无事,力竭而已。” “多谢师父,那弟子现在带她回去!”逐溪忙不迭起身,却刚跨出一步,便被宣黎阻住。 “大闹星月天、剑指我父帝之后,这就想离开?那今后我仙族该如何在六界立足,天规又该如何约束众生!” “宣黎公主所言不错,罪仙曦禾,藐视天规、不敬天帝,决不能轻饶!” “决不轻饶!” “决不轻饶!” …… 附和声一浪高过一浪。 逐溪心中一沉。 天帝淡淡扫了一眼逐溪怀中双目紧闭的曦禾,而后看向静默站在一旁的普元真君,沉吟道,“真君,此事确然需要一个交代,方能平息众仙心中怒火。” 普元真君语气平静,“那天帝想如何处置?” 宣黎眸中闪过一抹狠厉,又飞快隐去,“既是罪仙,自当入落仙渊思过。” 落仙渊内关着的,皆是犯了大过错的仙族人,诸如残害无辜生灵的恶仙,或是一朝入了歧途的堕仙。 落仙渊一入,万年不得出。 而落仙渊内关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仙人,进去之后,能不能活过一万年,都还是两说。 逐溪大惊,连忙求助地看向普元真君,“师父!落仙渊至今无一人能活着走出来,曦禾进去会生不如死的!” 宣黎要的就是曦禾生不如死。 鹰柏接到宣黎的眼神示意,当先站出来附和,“曦禾上仙将仙界天威踩到了脚下,虽有罪,但罪不至死,落仙渊是最好的去处,小仙附议。” 众仙听了鹰柏一番话,思索一番,似乎真的没有比落仙渊更适合曦禾的了 是以,他们纷纷附和。 谷</span>  司命站在一处角落,眸中涌动着复杂的光芒。 望了一眼落仙渊的方向,普元真君似乎都能瞧见其上不断蒸腾的煞气、戾气、怨气交织的三浊之气。 他收回目光,缓缓开口,“此时入,何时出?” 此话,便是应了的意思。 “师父——”逐溪不可置信。 “虽说曦禾此番已犯下滔天之罪,但罪实不至万年不出,看在清时君为了六界殒身的份上,恳请天帝天后从轻发落。”司命垂首敛目,叩拜在地。 想起刚刚才为了六界而消散的清时,众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此时再出声加重曦禾的惩罚,未免落个无情无义、过河拆桥的名声,故而谁也没再开口。 宣黎还欲开口,天后按住了她的胳膊。 天帝道,“那依众仙看,此罪应当如何判?” “不若,看天道之意如何?”一直未曾开口的奔雷上仙,轻声提议,“曦禾上仙何时从落仙渊走出,此罚何时消。” 宣黎眉头一皱,欲出声质疑,恰好被司命星君抢了先。 他面色隐有不赞同,“奔雷上仙莫不是想置曦禾上仙于死地?落仙渊从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来,万年禁闭好歹还有个期限,你这——” 宣黎眸光一转,忽而改变了主意,她幽幽开口,“司命星君此言差矣,曦禾上仙千余岁飞升,资质卓越,真能成为从落仙渊走出的第一人也未可知。奔雷上仙提议甚好,既能顺应天道,又能彰显仙界仁德。父帝,您以为呢?” 逐溪面色隐隐发白,抱着曦禾的双臂微微颤抖。 司命星君暗地里拍了拍逐溪的手臂。 “众仙以为如何?” 天帝问这一句,便代表着他已经认可了宣黎的话,只需他们点头。 众仙从善如流,纷纷垂眸附和,“宣黎公主所言有理。” “师兄意下如何?”天帝复而看向普元。 普元真君看了眼曦禾,淡然颔首,“遵天帝令。” 众仙腾云而至九重天极西之处的落仙渊,浑浊的气息翻滚升腾,他们掩了口鼻,微微退后。 逐溪被天兵一左一右地守着,他看了眼怀中毫无醒转迹象的曦禾,升起带曦禾逃走的念头。 宣黎自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鹰柏几不可察地冲她点了点头。 逐溪身侧的天兵十分默契地将他一把抓住,而后他怀中一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曦禾被鹰柏毫不犹豫地扔下了落仙渊。 “不要——”逐溪双目充血,声嘶力竭。 司命摇头一叹。 浊气瞬间将曦禾单薄的身影吞噬,众仙散去,落仙渊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司命对着随众仙离去的奔雷上仙颔首一礼,而后将跪在落仙渊边上的逐溪扶起。 他挣开司命的手,跑到普元真君面前,忍不住质问,“师父,您为何……如此狠心,眼睁睁看着曦禾被他们扔下落仙渊?” 千年的师徒情分竟是一点也不顾及吗? 司命欲出声阻拦,生怕普元真君一个恼怒便见逐溪驱出祈神山,但思及自己到底是外人,无权插手,只好欲言又止。 “我早已说过,曦禾执念过重,最终为其所累,天道已注定好每个人的结局,谁也无法逃脱。” “不是这样的。”逐溪摇摇头,“众生将清时看做魔,他本没有为了六界牺牲的义务,可他为了曦禾,那样做了。六界安稳无虞,曦禾不过是一时心痛难当,她不该是被扔下落仙渊的结局。倘若师父说一句公道的话,都不至于此,可是您没有,您只会守着您所谓的天道。” 084 三浊 这还是司命第一次见到普元真君面上出现波动,他连忙噤了逐溪的声,“真君恕罪,逐溪他也是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 淡淡扫了一眼司命,普元真君便化作云烟消失在原地。 司命微微松了一口气,解了逐溪的禁言术。 失魂落魄地踉跄几步,逐溪道,“司命星君,我该如何才能救出曦禾?” “等。” “等什么?” 司命望了一眼九重天之上,笑而未答。 * 曦禾甫一坠落,三浊之气便如猛虎扑食般将她团团包裹,丝丝缕缕的浊气缠成一个茧。 虚空响起男男女女的诡笑声。 “呵,又来一个。” “落仙渊又能热闹一阵了。” “这次轮着我吃了,你们都给老娘滚开!” “实力说话,先抢先得,这次我瞧着是个女娃呢。” …… 越往下坠落,这些诡笑声越清晰,四周浊气凝成各种各样的脸,交错闪现,来回穿梭。 忽然,一个双唇血红的女子,五指成勾,将曦禾连同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浊气,一齐托在手中,眼中闪动着得意的光,“是老娘的了!” 锋利的指甲修长漆黑,指尖伸入浊气中,轻轻一划,露出曦禾一片裙角。 “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哦,疯娘子。”一阵疾风刮过,曦禾到了另一个瘦骨嶙峋的青袍男子手中。 他有些急迫地舔了舔嘴唇。 “喂,痨病鬼!给你吃了你也消化不了,快将她还给老娘!” 两人开始交起手来,曦禾被抛至半空,一道灰影闪过,将曦禾迅速卷跑。 疯娘子怒目圆睁,“煞老龟,给老娘把人放下!” 三道声影一同扯住了包裹曦禾的浊气,而后只听一声帛裂,灰絮四散,双目紧闭的曦禾出现在他们面前。 疯娘子眼神一亮,另外两人也不甘落后,三只枯手成爪,狠狠抓向曦禾。 然而还不等触及曦禾衣角,三人便被她周身猛然爆出的白光弹落在地。 曦禾也重重摔在地上,巨大的冲击使得她‘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淤血一出,呼吸反而畅快了几分。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打量四周的目光忽而一顿,脑海中猛然闪过清时消散在化魔池中的场景。 这时,曦禾怀中掉落出一片馥萝花瓣。 花瓣殷红如血,刺痛了她的双目。 她缓缓将这片馥萝花瓣贴在心口处,眼前视线更加模糊。 忽然,她感到背后一凉。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曦禾旋身而起,偏头躲过了一齐伸过来的三只枯手。 疯娘子上下打量着曦禾的同时,曦禾也在盯着他们。 “你们是谁?” 痨病鬼一声冷笑,而后剧烈咳嗽了几声,半晌才停下,“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还敢来落仙渊?啊也对,来这里的人都不是自愿的,来说说吧,你是犯了何事,才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扔下来的?” “落仙渊?”曦禾面若冰霜,在脑海中使劲搜索着有关落仙渊的信息。 然而,一无所知。 这根本不是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会涉及到的知识点。 若是清时在—— 清时…… 垂在袖子里的五指一缩,心口又开始泛起阵阵疼痛。 “难道——”曦禾故作吃惊。 “不错!”疯娘子摆弄着她长长的黑指甲,红唇轻启,眼皮上勾勒着的赤红眼线飞入鬓角,“我们便是统领整个落仙渊的三浊尊者。” 三浊…… 曦禾忽而想到逐溪曾说过,星月天上有一处专门关押犯了重罪的仙族人的地方,其内充斥着煞气、戾气和怨气交织混杂成三浊之气,被关进去的人,要在里面静思己过万年,然而许多个万年过去了,也不曾见一人活着走出来。 原来他们是想将她困死在这不见天日的落仙渊。 不杀她,却让她生不如死。 曦禾甩了甩头,发现她的记忆只停留在断却刀被一道金光一分为二的瞬间,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却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和我们说话,还敢分神?”痨病鬼掌心散出一团戾气,戾气化作一头恶狼,朝曦禾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下一刻就能将她的头吞掉。 这里浊气弥漫,灵气稀薄,指间的唤灵戒微微震颤,光芒忽明忽灭,然而曦禾耗尽的力量还未恢复一成,她只得就地一滚,堪堪躲过狼牙。 曦禾能察觉到周围有很多双正在小心翼翼窥视的眼睛。 一直未曾开口的煞老龟,浑浊的老眼中煞气涌动,他找准时机,欺身而上,一把抓住曦禾的腰带,而后将她高高举起,又狠狠抛出。 后背撞上坚硬的渊壁,又重重跌落在地,曦禾体内气血翻涌,齿缝间都渗出血迹,染红了她苍白的唇色。 这种带着折辱意味的玩法,激起了疯娘子和痨病鬼的兴趣,他们飞身上前,枯爪一同抓起了曦禾,将她举在头顶。 “若是怕了,便高呼三声‘三浊尊者饶命’,说不定老娘心情一好,赐你个痛快的死法,哈哈哈……” 曦禾眸光一寒,冷笑道,“什么三浊尊者,不过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可怜虫,以为封自己个‘尊者’,便是此间至尊了吗?” 闻言,痨病鬼的面色骤然一变,抬手就想将曦禾甩出去,疯娘子拦住了他,“慢着。” “真是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她眸中幽光闪烁,缓缓将曦禾放到了地上,锋利的指甲在她脸上打转,“不过,这张脸倒是生得不错,若是将这张脸皮一点一点割下来贴在我脸上,那你们说,他会不会再次爱上我?” 她的眸中涌起暗色旋涡。 “你想要,割了便是。”痨病鬼扫了一眼曦禾的脸,神色阴鸷,“不过要等我先玩够了再说。” 曦禾面色更寒,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唤灵戒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微弱的白光包裹着一团怨气霎时而出,离曦禾最近的疯娘子连忙伸手去挡,却被逼得倒退数步,目光在她指间的唤灵戒上微微停滞,“好强大的怨气!” 这是藏魂烛内那些怨魂所留下的怨气。 借助这股怨气,曦禾一脚踹在痨病鬼的心口,将他踢飞十丈远。 周身骨头如同被碾碎,痨病鬼瘫在地上,如同烂泥般苟延残喘。 四周响起抽气声。 085 郁苓神尊 对于痨病鬼的惨状,煞老龟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开口,“看你还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他微微佝偻着脊背,周身煞气流窜,只抬了抬手,便将那股残余的怨气打散。 这也不过是曦禾的最后一搏,一鼓作气,气散便竭。 “看来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疯娘子掐着曦禾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地上,用力抠她手上的唤灵戒也没抠下来,“算了,等你死了,将你手指头剁下来也是一样的。” 胸腔之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曦禾的脸色由红转青。 她奋力挣扎,死死扣着疯娘子掐在她脖颈的手,骨节泛白。 她不能死。 她还没将清时找回来。 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微微仰着头,眼角不由自主渗出的泪水没入发间。 恍惚中,曦禾好像看见了清时。 他穿着月白长袍,眉眼淡漠如雾霭远山,一如初见。 曦禾挣扎的动作放缓,唇边竟然扬起一抹笑。 如果死了能见到他。 那她……心甘情愿。 颈间的那只枯手松了一瞬,曦禾眼前好似飘过一片流云。 煞老龟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子,如临大敌。 疯娘子捂着自己断了的手臂,厉声喝问,“哪里来的臭小子,连老娘也敢打!不知道落仙渊是谁做主吗?” 雾气氤氲的眸光轻轻落在二人身上,他们立时便觉万斤压顶,双膝猛然跪在地上,地面缓缓开裂。 周围小心翼翼窥视的眼睛瞬间消失。 脖颈犹如坠了铁秤砣,两人连头也抬不起来,他们在落仙渊底作威作福了近万年,从未碰见过硬茬,今日竟然一来来了俩,还一个比一个硬! “敢问尊驾是何方神圣?”煞老龟咬着牙,不情不愿地问道。 月白袖袍中缓缓伸出一只光风霁月般的手,修长的指尖轻轻一点,跪在地上的两人直接一头磕在地上。 膝盖和额头处的皮肉犹如长在地上,无论他们怎样挣扎,都无法与地面分离。 而后便听男子淡淡开口,恍若梵音,令人如身处幽篁。 “吾名,郁苓。” 郁苓…… 疯娘子与煞老龟心头划过这个名字,猛然怔住,一时肝胆俱裂。 整个六界,再无第二人敢称‘郁苓’。 两人抖如筛糠,颤着嗓音,齐声说道,“罪仙有眼无珠,不知神尊驾临,请神尊责罚!” 不是说神尊已在荼灵域沉睡千年,怎会突然来到落仙渊? 他们竟然还不知死活地差点和神尊动手! 疯娘子比煞老龟抖得还厉害,她刚才好像是叫神尊‘臭小子’来着…… 完了,她怕是要红颜薄命了。 此刻,疯娘子竟然开始羡慕起痨病鬼来,一开始就被打得瘫在地上,根本没有得罪神尊的机会。 一丝凉意滑过曦禾的脸颊,意识混沌中,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什么东西。 腿上一重,阻住了郁苓的脚步。 他微微垂眸,将视线凝在这个一身血迹尘土,根本看不出衣服到底什么颜色的女子身上。 郁苓皱了皱眉。 他向前半步,她就挂在他的腿上,被带着向前拖了半步。 明显没有意识,却死死抱着他的腿。 忽而,目光在她指间的唤灵戒上微微一顿,郁苓心神一动,两人的身影顿时消失在落仙渊底。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曦禾再睁开眼时,眼前天光大盛,刺得她微微偏过了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莲花清香,早已不是浊气流窜、暗无天日的落仙渊。 五彩斑斓的灵鸟在巍峨的宫殿上空徘徊,发出清亮悦耳的鸟鸣声。 而她此刻正趴在宫殿石阶下的莲池前,手里还抱着栏杆。 ‘栏杆’忽而一动,冰凉丝滑的布料自掌心划过,曦禾这才看清,她抱的哪里是什么栏杆,她抱的是别人的腿。 她猛地翻身坐起,明晃晃的日光斜斜照下,将他笼罩在光晕里,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醒了?” 淡漠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曦禾整个人僵在原地。 下一瞬,她一跃而起,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与此同时,郁苓也看清了她的面容,呼吸微微一滞。 紧接着,曦禾眼眶里的泪便再也兜不住,接连滑落。 郁苓心头一顿,不是她。 尽管有着相似的面容,但她的脸上永远也不会有如此脆弱的表情。 死寂的眸光犹如被吹灭的一排蜡烛,又被一一点亮,曦禾猛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这一幕,是郁苓着实没想到的。 他不过沉睡千年,而今的女仙竟然比千年前的女仙更加疯狂。 郁苓伸手将曦禾从怀中扯了出来,眉目冷峻,似要将山间云雾冻结,“放肆。” 被他扯过的胳膊还在疼,曦禾满眼泪痕地站在原地,不明白清时为何会用一种陌生疏离的眼神看着她。 “清时……” “你认错了。”他淡淡收回手,望着满池青莲,“吾名郁苓。” “郁……苓?”曦禾无意识地呢喃一声,而后眼睫微颤,“郁、郁苓神尊?” 她恍然抬眼,只见巍峨宫殿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司神殿’三个字。 “这里难道是、难道是神界荼灵域?!” 曦禾倒吸一口凉气,满眼震惊。 郁苓未言,默认了她这句话。 “你竟然是神尊!天呐,六界唯一的神明……”曦禾还是难以置信,她掩住了自己的唇,“那我岂不是成了神明家属,天呐,天呐,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在六界横着走?” 她眨巴着大眼睛,微微仰头。 郁苓:“……” 他现在严重怀疑这个女仙,脑子有疾。 大抵是掉进落仙渊的时候,摔坏了。 于是,郁苓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沐晨殿,召来医官给她看诊。 曦禾打量着殿内陈设,只觉得熟悉异常。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坐在榻边,看着浩荡而来的数十位医官,曦禾心底的不安迅速蔓延扩大,她一把扣住郁苓的手腕,“别玩了,清时,你再骗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吾等拜见郁苓神尊!”医官纷纷下拜,面容肃穆而恭谨,隐约还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喜色。 神尊终于醒了! 只是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仙又是何人,竟然色胆包天地摸神尊的手! 086 抱起来了 郁苓毫不犹豫地拂落曦禾的手,“你们给她瞧瞧。” 说完,径直走出沐晨殿。 看着空落落的掌心,一股莫大的恐慌将她包围,曦禾起身欲追,却被几个女医官安抚地按在榻边,“容小仙给您看看。” 曦禾木偶般任由他们摆布,他们收拾药箱准备告退之际,曦禾缓缓抬眼,深吸一口气,问道,“方才那人,真的是郁苓神尊吗……” 医官们对于她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可他们检查之后,也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只需静养即可,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而后其中一人小声道了一句,“六界内谁人敢冒神尊名讳?” 可这小声一句,却把曦禾直接打落谷底。 待医官们鱼贯而出,曦禾赤着脚跑了出去,在司神殿前找到了郁苓。 “你真的……不是清时吗?”她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眼中光芒破碎,郁苓的回答对于她来说,如同坠崖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郁苓摇头。 “那你为何要将我从落仙渊救出来?” “本尊倒是想问问你手上的唤灵戒,从何而来?”他方苏醒,便感知到落仙渊内神力涌动,那里素来是一潭死水,竟然出现神力,他自然要去查探一番。 曦禾自嘲一笑,“原来,救我只是为了唤灵戒……” “可若想要唤灵戒,直接拿走便好了,为何还要唤医官来为我看诊?你定然是因为心中担忧,才会如此,对不对?” 闻言,郁苓神色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至此,稻草猝然崩断。 “不用了,不用回答了。”清时不会对她露出这种表情。 一阵风过,满脸冰凉,曦禾这才发觉她又落泪了。 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最后停在他左眼尾处的那颗细小的红痣上。 清时的眼尾处是没有红痣的。 原来不是故意捉弄她……他真的不是清时。 “也对,清时为了我,魔气入体,已经消散在化魔池了,又怎会出现在荼灵域呢……是我自作孽,清时不会原谅我了,也不会再回来我身边了……” 说完,曦禾忽然蹲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披散的青丝垂落在地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颤抖,哭声凄怆悲凉。 见此情形,郁苓眉头皱得更深。 罪仙曦禾被郁苓神尊带进荼灵域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星月天,据说传到帝女宫时,宣黎公主直接毁了半个殿的陈设。 “落仙渊也困不死她吗!这才一日不到,竟然就出来了!” 还是神尊亲自带出来的。 宣黎面容狰狞,眼中满是不甘。 她身后的一众侍女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凭什么总是有这么好的运气!” 素袖一挥,宣黎身侧的梳妆台从中分裂,钗环玉饰散落一地。 侍女纷纷仓皇跪地,“公主息怒!” “去给父帝传信,就说我要代表仙界前往荼灵域恭贺神尊苏醒!” “是,公主。” 侍女们应声而出,片刻之后,芍药带回了天帝的谕令。 “公主,天帝准许您前往荼灵域,还说要在九重天设宴,恭贺神尊醒来,让您将请帖亲自送到神尊手中。” 宣黎接过请帖,一想到马上便能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她心下升起几分雀跃,“即刻给我梳妆!” 又是一番焚香沐浴,宣黎乘坐三头鸾鸟的车驾,一路飞快朝荼灵域而去。 然而,却是连神界大门都未曾踏入。 无论宣黎如何说,守门的神兵依旧不为所动。 “神尊有令,荼灵域禁止外人进入。” 芍药小声凑到宣黎耳边,“公主,奴婢听闻自神尊苏醒,短短半日间已有数百人前来拜见,但皆被阻拦至神界大门之外。” 正说着,她们身后正有一群妖族人往这边走。 行至身前,宣黎才睨了一眼。 “哟,宣黎公主也来拜见神尊?”金光熠熠的折扇倏然展开,昶乐笑容满面。 只是这笑容,多少带点看戏的成分。 “昶乐皇子如此清闲,莫不是妖族内乱平息了?” 妖后和息择意图夺权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妖族再乱,也比不得星月天热闹,听闻天帝都差点被伤着?”昶乐面上隐有担忧,“待拜见过神尊之后,昶乐必然得亲自探望探望天帝,才能放心。” 宣黎神色一冷,暗暗咬牙。 仙族人一直以来支持的都是息择,与昶乐相比,息择显然更容易控制,而妖皇似乎也一直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看重息择,冷落昶乐和他的生母。 然而就在无烬墟封印破裂的那一天,妖族突然起了内乱。妖后和息择竟然蠢到孤注一掷地夺权,更蠢的是,还输了。 妖皇顺理成章地废弃了妖后和息择,昶乐顺利上位,至此,前路再无阻碍。 “昶乐皇子有心了,说起来,意浓夫人也从幽所搬了出来,宣黎作为小辈,也未去拜访,真是失礼。” ‘幽所’二字,加重了语气。 昶乐面色如常,勾起一抹笑,“我也是刚听说曦禾上仙被扔下了落仙渊,本以为再无和故人相见的机会,谁知再转眼竟被神尊带回了荼灵域,听说神界所有医官都被神尊叫去给曦禾上仙瞧病了,哎呀,那阵势可是了不得。想来宣黎公主也是担忧故人身体,这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地,母妃又岂会怪罪公主失礼呢?” 两人你扎我一针,我踩你一脚,说到最后,脸都笑僵了。 随后不约而同地收了假笑、移开视线,将带来的礼品尽数交到了守门的神兵手中,最后各回各家。 而在司神殿门外的曦禾,此时已然哭晕过去。 哭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倒地的声音,郁苓转身一看,视线停在她裸露在外、伤痕斑斑的双脚上,眉头又皱了起来。 一个白嫩嫩的少年走了过来,虽面上还带着三分稚气,实则已不知活了几万年,恭谨问道,“神尊,要将她带回沐晨殿吗?” 郁苓看了地上的曦禾半晌,“镜湖,去问医官要些伤药。” “是,神尊。”镜湖瞧了一眼曦禾,匆匆而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镜湖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 而后吃惊非常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神尊竟然将那女仙抱起来了! 087 上药 那女仙,究竟是什么来头? 自从神尊沉睡,神界大门紧闭千年,刚一打开大门,神尊出去不久便‘拖’了一个女仙回来。 那女仙昏迷不醒,竟还知道死死抱着神尊的腿。 他们许久不曾打听外界消息,也不知仙界何时出了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女仙。 镜湖走进医所的时候,医官们的讨论也十分激烈。 “依我看,神尊对那位女仙真的不一般!” “我活了这上万年,就没见神尊对哪族姑娘正眼瞧过,这位可是直接上手,抱着神尊的腿回来的!” “没错没错,我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确实是抱着腿回来的!” “那宣黎公主岂不是没戏了?” “岂止是没戏了。”有一个女医官神神秘秘地开口,“你们知道那姑娘是神尊从哪里带回来的吗?” “落仙渊啊,这谁不知道。” “那你们又知道,她为何会被扔进落仙渊?” 有人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因为宣黎公主?” “具体内情咱不清楚,只听闻那日星月天热闹得很,最后是宣黎公主提议将那姑娘扔进落仙渊的。” 镜湖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新内情,不由得有些失望,他清了清嗓子,“咳咳!” 医所顿时鸦雀无声,四处散开,然后自人群中走出一个医官,笑眯眯问道,“镜湖大人有何吩咐?” 镜湖同样回以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吩咐不敢当,是神尊命我来取些伤药。” 医官眼珠子一转,立刻心领神会,“大人稍后,小仙这便给您取来。” 偌大的荼灵域,本来人就不多,除了那位非同一般的女仙,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用到伤药。 镜湖拿到各种各样的伤药之后,朝沐晨殿而去。 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望着屏风后交叠的两只手,镜湖突然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咱就是说,神尊您未免太那啥了吧,人家姑娘醒着的时候,您看着人家哇哇哭都不带给个绢帛擦眼泪,等人家哭晕过去,又一脸深情地执起人家的手? 莫非,神尊喜欢的是虐恋情深的调调? 啧,令人费解。 镜湖正一边想着,一边蹑手蹑脚往外退,郁苓身形未动,“还不进来?” 脚步一顿,镜湖悻悻走了进来,双手将伤药奉上,“神尊。” 郁苓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镜湖才反应过来,难道神尊是想让他来上药? 可他若真的握着姑娘的脚,给姑娘上了药,那他会不会死? 越想,镜湖的表情越严肃。 郁苓皱眉,他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变得很奇怪。 “算了,你去吧。”郁苓放下曦禾戴着唤灵戒的手,接过伤药。 此刻,镜湖恍然大悟。 原来神尊要的是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效果。 神尊本来很不愿意给姑娘上药,只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也就是我,‘笨’到难以理解神尊的意思,神尊‘不得已’,只好亲自给姑娘上药。 稳了。 神尊的意思,他完全拿捏了。 他可真是个大聪明! 曦禾醒过来后,沐晨殿内,只剩她自己,月光透过殿门半掩的缝隙倾洒而入,窗外树影摇动。 视线在自己被包扎得宛若熊掌的脚上一顿,两行清泪又是瞬间滑落。 由下巴滴落在云被上,洇湿一片。 曦禾飞快下床,走到殿门处,看见门外凉亭下的月白身影,她四下寻找着什么。 忽而,她眸光一凝。 径直朝殿内燃着的莲花香炉撞去,香炉被她撞得顿时倾倒在地,香灰遍布,而曦禾则捂着自己的侧腰,高声痛呼。 下一瞬,月白色袍角便出现在眼前。 “发生了何事?” “我不小心,把香炉撞倒了,现在直不起腰。”曦禾的神色一点不似作伪,因为她确实撞得结结实实,此刻疼得直吸凉气。 “能走吗?” 曦禾无辜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神色可怜地摇摇头,眼眶中泪光闪烁。 眉心带着一丝烦躁,但是面对这张脸,郁苓似乎无法拒绝。 他将她打横抱起,朝床边走去。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怀抱,令曦禾微微晃神,她无意识地抓紧了郁苓胸前的衣襟,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郁苓将她放在床边,而后将今日镜湖拿来的伤药递到她手边,转身欲走。 “我脚上的伤,是你包扎的吗?” 脚下一顿,郁苓‘嗯’了一声。 曦禾顿时笑逐颜开,尽管她脸上还挂着泪。 “那能不能麻烦你再帮我上一次药,我自己不太方便……” 揉了揉眉心,郁苓认命似地坐到了床边,曦禾心中更加开心,但她努力克制住了,没有表露。 随后她斜趴在床上,掀起单薄的纱衣,露出腰侧大片泛红的肌肤。 郁苓在托盘中挑了一瓶药酒,随后便看见这震撼人心的一幕,他拿着药酒的手冷不丁一抖,有两滴恰好滴在了曦禾的腰窝处。 曦禾不明所以,刚要转头去看,便听他匆匆说道,“我去给你寻一个女医官。” 一听这话,曦禾有些着急,她也顾不上腰间的疼痛,连忙坐起身,抱住了郁苓的腰。 将头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道,“我不要女医官。” 她只穿着薄薄的纱衣,温暖而柔软的身躯散发着清冽的香气,而这香气,他竟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从来没有哪族姑娘会像她一样大胆,敢往他怀里钻,仔细想想,这似乎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不能放任她继续胡闹。 但此刻,郁苓只觉得喉咙有些艰涩,他喉结微动,‘放肆’二字到底也没吐出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他只知道他不应该这样。 不容拒绝地将曦禾扯出他的怀抱,郁苓将她放倒在床上,然后将药酒倒入自己掌心,最后面无表情地覆上她腰侧。 他下手很重,带着惩罚和警告的意味。 冰凉的药酒混合着炙热的掌心,曦禾身体瞬间紧绷,咬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也没吭。 她很固执,也很倔强。 “不要再让自己受伤,在我取回唤灵戒之前。”郁苓冷淡地收回手,又加了一句,“那不是你该拥有的东西。” 如果佩戴唤灵戒的主人身上有伤,没有人能够将它取走,包括神明。 如同寒冬腊月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曦禾的心瞬间结冰。 088 无爱者无伤 “你叫来医官给我看诊,甚至亲自给我上药,都只是为了……拿走唤灵戒?” 郁苓漠然起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留你在荼灵域的理由?” 他的冷漠,像一把钝刀割在曦禾心上。 无爱者无伤。 但她此刻已然鲜血淋漓。 * 第二日一早,镜湖将昨日宣黎送来的请帖送至郁苓案前。 “神尊,天帝为了恭贺您苏醒,在三清池宴请四方,定在了三日后,您要去吗?” 郁苓淡淡扫了一眼,眼前闪过一张泪痕遍布的脸,有些烦躁,“不去。” 今日神尊的心情似乎出奇得差,镜湖不敢再触霉头,躬身告退。 “等等。”郁苓叫住他,“在何处设宴?” “回禀神尊,在三清池设宴。” “嗯。” 这淡淡的一声‘嗯’,着实让镜湖犯了难。 若说以前,神尊的心思,他不敢说能摸个十成十,但七八分总有的,而今神尊一觉醒来,言行举止总是透着一丝古怪,令人难以捉摸。 “神尊,那我这便去给星月天回话?”镜湖试探问道。 “去吧,告诉天帝,不必铺张,从简便好。” 听这意思,是决定要去了。 终于弄清了神尊的意思,镜湖松了一口气,找人去星月天传信。 一连三日,曦禾都没有出现在郁苓面前,不知是真的听进了他的话,还是被他彻底伤到了,一个人闷在沐晨殿养伤,哪儿也没去,甚至连殿门都没有踏出。 郁苓推门而入的时候,便看见倚靠在床脚处的曦禾。 藕荷色的流纱裙铺散在地上,她微微伸着手,自窗户映入的日光穿过她的指间,照亮了她的半边侧脸,连茸毛都清晰可见。 有榻不坐,坐地上,郁苓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难道是他昨晚的话说得太重了? 六界唯一的神明,忍不住开始自我反思。 “你来得有些早了,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在等两日吧,等两日,就可以把它拿走了。”曦禾望着日光照耀下的唤灵戒。 “收拾一下,随我去星月天,我在门外等你。” 扔下这句话,郁苓便走了出去。 随后一众侍女鱼贯而入。 曦禾自嘲一笑,任由她们摆弄。 侍女们手脚利落得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将曦禾打扮好了。 淡淡的茶色衬裙,外罩雪云色纱衣,墨发半挽,斜插一支姜黄色的向阳花发簪,流苏长而密,一直垂落肩头。 三日闭门不出,曦禾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侍女们给她点了几下云樱色的唇脂。 她们都很有规矩,没用的闲话一个字也没说,曦禾很享受这份安静。 殿门‘咿呀’而开,曦禾当先走了出来,用手挡了挡刺目的日光。 殿外候着的镜湖忍不住微微张大嘴巴,发出嘶嘶的惊叹声,一眨不眨地盯着曦禾。 郁苓眉心闪过一丝不悦,淡淡扫过曦禾,目光一顿,而后道,“走吧。” 一路上曦禾的神情皆淡淡,看不出喜怒,郁苓怎样说,她就怎样做。 直到在星月天见到了逐溪,才微微起了波动。 “曦禾!”逐溪旁若无人地一把将曦禾抱进怀中,眼眶微微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看逐溪真的要哭起来,曦禾看了看来往的人群,连忙捂住他的嘴,嫌弃道,“别给我丢人了。” “你竟然嫌弃我!”逐溪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柳莘也很是激动,“曦禾师姐,你没事就好了,我先是听说师姐被扔下落仙渊,紧接着又听说郁苓神尊将师姐救了出来,真的是大悲大喜!” “若不是我够坚强,哪里还能撑到再见你的这一天!自从我听说你被郁苓神尊救了,就一直想找你,可神界我又进不去,只能一点一点打听你的消息,幸好这次你也来了。啊对,还要感谢司命星君,他和我说‘等’,一开始我还不明白‘等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等的是郁苓神尊。”最后一句,逐溪说得很小声。 闻言,曦禾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她转头一看,发现郁苓和镜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再抬头一瞧,他们早已进了三清池前的崇灵殿,镜湖正跟在郁苓身后朝她比划,先是指了指郁苓的背影,然后比了个‘x’,那意思神尊生气了,再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赶快跟上来。 逐溪一脸不忿,“那小子谁啊,一点礼貌没有,没看见你说话呢——” 似乎想到什么,逐溪的话音戛然而止,而后飞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朝四周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小声凑近曦禾,“那位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郁苓神尊吧?!” 曦禾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恭喜你,答对了。” 这颠覆了逐溪对于神明的认知。 “六界八方唯一一位神明,来参加这场专门为恭贺他苏醒而设的宴会,就这样如同路人甲一般,腿儿着走进去?什么七彩祥云、五彩鸾鸟、金光环绕……都没有?” 而且这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 “我看话本子看多的是你吧。”曦禾揪了揪他的耳朵,“走啦。” 进入崇灵殿之后,逐溪和柳莘去了鸢陆所在代表祈神山的座位。 落座之后,柳莘一脸不可置信地使劲摇晃着逐溪的手臂。 “你、你快看!” “什么呀,大惊小怪,真是没见过世——” 话音戛然而止。 逐溪盯着上首的方向,眸光颤动。 曦禾是跟着郁苓来的,自然要跟着他坐。 她环视两侧,终于在最上首靠右的一处位置,看见了站在郁苓身后的镜湖。 再往下一看,郁苓端坐垂眸,宣黎正坐在他身旁。 在她寻找着郁苓的同时,场内各方也悄然打量着静静站在入门处的曦禾。 众仙对于曦禾并不陌生,一见她来,整座大殿都在瞬间静默,方才的寒暄与热闹之声,尽皆不复存在。 两侧开始窃窃私语。 “这便是罪仙曦禾?剑指天帝的那位?” “进了落仙渊还能活着出来,当真是命大。” “她竟还有脸来这里?侥幸活着出来便该对仙界感恩戴德才是。” “可她这样子,不像是来感恩戴德的,倒像是来闹事的。” “今日郁苓神尊在场,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此放肆。” …… 他们都在议论她那日大闹星月天的事,不曾有一个人提起为了六界消散于化魔池的清时。 089 三清池 或许他们连清时的名字都不记得。 不愿再听下去,逐溪欲起身将曦禾带过来,谁知鸢陆竟直接定住了他与柳莘的身形。 宣黎含笑看着曦禾,眸中闪动着挑衅的光。 她就是故意坐在这里的。 偌大的宫殿,没有一个位置能坐,她倒要看看,她还怎么在这场宴会上待下去。 郁苓忽而也抬眼望向她。 平静无波。 所有人的视线似乎都凝在了曦禾一个人身上,她忽而笑笑,转身摇摇头,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似是在笑这满殿凉薄。 人心如此,她早该知道。 没关系,只要她记得清时便好。 姗姗来迟的昶乐恰好和曦禾擦肩而过,他手伸到一半,又缓缓垂落。 叫住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又一道月白身影走过,熟悉的侧脸使得昶乐瞳孔骤缩。 他张口欲喊‘清时’,却因身后的及蒙将军的一句话而卡在喉咙。 “及蒙拜见郁苓神尊!” 郁苓头也未回,盯着他的背影,昶乐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他是……郁苓神尊?” “是的二皇子,方才那位便是刚刚苏醒的郁苓神尊。” 大殿上首的宣黎看着郁苓消失的方向,暗暗咬牙。 走出大殿之后,曦禾寻了一棵云樱树,足尖轻点,翩跹落于枝干。 她伸手接了一片飘落的云樱花瓣,神思恍惚了片刻,随后便听树下有人叫她。 “曦禾上仙?” 曦禾看清来人,随即飞身而下,“司命星君!” 她正要找他呢。 “还真的是上仙!小仙这厢有礼了。” 曦禾止住他,“我如今戴罪之身,司命星君这是提醒我未曾给星君见礼?” “不敢,不敢。”司命垂下手,“而今上仙既已从落仙渊出来,自是无罪不可消。” “此前我已听逐溪说过,星君助我良多,今日我是想问一问星君,是否早已知晓会有郁苓神尊将我带出落仙渊?” 司命一笑,“上仙平安无虞便是最好,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 这一点确实不怎么重要。 然,司命司万物命格,掌众生气运,若他能预知她的命运,定然也能解答她的疑惑。 “我更想问星君,清时与郁苓神尊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曦禾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司命,眼底隐有期冀。 “天地分阴阳,阴阳生万物,万物之间皆存在某种联系。”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曦禾肃了面容,“清时消失,神尊苏醒,我觉得这不是巧合。” 司命摇摇头,“清时……确然已经消散。” 曦禾无意识地倒退两步,眼底涌起一片苍凉。 时至今日,她仍是不愿意相信清时消散的事实。 拿出一颗清时亲手做的糖放入口中,曦禾却只能尝出苦涩的味道。 司命无声告退。 举着托盘的侍女来来往往,彩衣飘飘,云樱树下的曦禾悄无声息勾来几壶酒。 她面无表情地喝着,如同喝水一般。 身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静默半晌,那人捻了捻手指,道,“曦禾。” 声音很熟悉,她没有回头。 “你来做什么。” 紫色袍角绚丽若云霞,昶乐走到曦禾面前。 “藏魂烛一事……是我驭下不严,鱼佑已被关入地牢,甘草仙子一家也收到了妖族的补偿——” 曦禾擦了擦唇角,忽而笑了一声,“补偿?” 那清时的命,她又该找谁补偿? 曦禾突然起身,踉跄几步抓住了昶乐胸前的衣服,“为什么要将藏魂烛给他!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为了救恬恬而放出那些怨魂!没有怨魂,无烬墟的封印根本不会破!” 清时……也不会死。 昶乐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裳,皱眉望着她泛红的双目,心底慢慢蔓延出一丝苦涩。 他不太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 像是忽然脱力一般,曦禾松开手,滑坐在地上。 没有鱼佑,或许也会有别人,不是藏魂烛,也会是其它东西。 这都是天帝为了所谓六界苍生一早打算好的。 从那次围攻蚌妖,他知道清时的身体可以吸纳魔气开始。 清时最不该遇见她。 漫天云樱纷纷扬扬,曦禾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双手掩面。 “你走吧。” 对于昶乐来说,笑真的很容易,从前的每一日,他几乎都是以笑示人,然而此刻,曦禾身上散发的浓浓的悲伤,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心上,令他连一丝虚伪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她不该对他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就算他心里带有一丝愧疚。 心里这样想着,在看到曦禾摇摇晃晃起身之后,昶乐还是忍不住跟了一步。 “你不走,我走。”曦禾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冷声道,“别跟来。” 脚步顿止,袖子里的手指微蜷。 一双淡漠的眸子,将画面收入眼底。 行过一处转角,手腕被人猛地攥住。 “跟我走。” 曦禾此时意识有些模糊,脚步也带着几分虚浮,被人大力扯着,便无意识地跟着走了一段。 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云雾蒸腾的三清池旁。 手腕被放开,曦禾揉了揉额角,方才似乎隐约听见有侍女在唤什么‘神尊’。 神尊? 曦禾清醒了几分,抬眼望去,只见雾气蒸腾间,郁苓淡然地站在那里,似乎满殿温热的水汽,都温暖不了他半分。 清时却不是这样的。 表面看上去,清时和他一样淡然、冷漠,可清时会在夜里给她上药,即便体内空空也仍会挡在她身前,偷偷学着做糖给她吃,还会带她去月亮上看烟花。 身后流星飒踏,眼前火树银花…… 这样想着,曦禾忽然脑袋一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去,铺天盖地的温热池水瞬间将她淹没。 脑袋越来越混沌,窒息感席卷全身,她想,她大概是要死了。 死了也挺好。 曦禾突然停止了下意识地挣扎,她缓缓闭上了眼。 随即,腰间一紧。 灿若星辰的双目瞬间睁开,她看见,飘荡的月白衣袍在水中四散。 那张熟悉的面容,剧烈拉扯着曦禾的神经。 “清时……” 她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眼底却涌起浓浓的悲伤。 双手捧上他的脸,曦禾贴上了他的唇。 她能感觉到腰间那双大手,猝然一紧。 090 侍奉神器 郁苓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直接将她按在怀中,一下带出水面。 空气涌入胸腔,曦禾大口喘着气。 郁苓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双纤细白嫩的手臂环住了腰间。 “别走。”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曦禾的脸上漾起两团红晕。 背后传来清晰的温热触感,鼻尖嗅到几丝淡淡的酒气,郁苓薄唇微抿,眉头拧在一起。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狠狠地推开她。 然而无论意识如何兵荒马乱,他垂在身侧的手,仍是没动分毫。 “什么六界苍生,那与我何干?我只要你活着。” 郁苓的眉目倏尔一冷,他毫不留情地扯掉曦禾的手,缓缓转过身来,“此时的安定,皆是众神拿命换的。你身在六界之内,位列九重上仙,竟能说出此等乱言?” 看着曦禾,郁苓眼中划过一抹失望。 他飞身上岸,手上结了个印,周身瞬间干爽。 曦禾刚一动,便被郁苓定在了原地。 “你体内浊气未清,留在此处泡上三个时辰,待我取走你手上的唤灵戒,便不必出现在我眼前。” 话音落地,郁苓身影顿消。 曦禾终于清醒了几分。 原来带她来星月天的目的,只是为了洗清她体内落仙渊的浊气,然后取走唤灵戒。 出了三清池之后,郁苓一路朝司命殿而去。 此时,司命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撰写着众生命格。 神力波动引起了司命的注意,他鼻尖一顿,而后连忙起身下拜,“小仙拜见郁苓神尊!” “起吧。”郁苓转而走到司命的桌案前,随手翻了几页。 “不知神尊大驾光临,有何吩咐?”司命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恭谨开口。 “我前几日从落仙渊中带出的那人,你可识得?” “神尊说的是曦禾上仙?” 郁苓向后微微一倚,靠在了椅背上,“看来是识得的,那她口中的‘清时’,又是何人?” “这……”司命面露犹疑。 “此人有何不能说?” “清时……确然与神尊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 三清池水再温热舒适,一动不动地泡上三个时辰,也会周身僵硬。 曦禾拖着麻木的双腿,勉强上岸。 茶色衣裙紧紧贴在身上,裙摆和发梢随着她行走,蜿蜒出一道水渍。 推开殿门,夜风冰凉刺骨,曦禾神色未变。 不知道他是去又折返,还是一直等在殿外,曦禾抬眼便看到了郁苓的月白身影。 还真是一个清冷孤寂的神明。 在方才的三个时辰里,曦禾打定了主意。 如果他是清时,那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去,如果他真的不是清时,那她若想找回清时,那六界再无任何人能比郁苓帮她更多。 她湿漉漉地来到郁苓身前。 只瞧了半眼,他便匆匆将视线移到别处,而后甩了道银芒到她身上。 “不知道擦干再出来吗?” 湿冷的感觉顿消,衣裙变得干爽,曦禾将手伸到郁苓眼前。 “神尊。” 这还是她头一回唤他‘神尊’。 “唤灵戒而今已认我为主,即便神尊设法强行收回,想必也无法再驾驭,不如留曦禾在身边,为您侍奉神器。” 郁苓定定地瞧着她,月华笼罩着他圣洁的侧颜,嗓音低沉,“你想留在我身边?” “是的神尊,曦禾想留在您身边,尽心竭力为您侍奉神器。”曦禾仰起头直视着郁苓的双眼,神色诚恳。 三个时辰之前还在借着酒劲胡言,转眼却一脸恭谨地说要尽心竭力为他侍奉神器。 她心中所求,郁苓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但他并不打算戳破。 “好。” 曦禾一怔,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轻易,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道,“多谢神尊!” 余光瞥见前方廊下正朝着这边探头探脑的逐溪和柳莘,曦禾抿了抿唇。 “去吧。”郁苓道,“好生同他们告个别,入我荼灵域,便再无自由。最后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曦禾绝不后悔,劳烦神尊稍后,我很快回来。” 说完,曦禾再朝郁苓行了一礼,而后朝逐溪那方走去。 脚步才刚踏入回廊,便被逐溪扯到了一旁,“见你一脸严肃,神尊和你说什么了?” “师兄。” 逐溪顿时僵在了原地,而后哆哆嗦嗦指着她,“打住,你指定是没憋什么好屁!” 平常哪能听见她叫‘师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莘道,“曦禾师姐,你同我们回祈神山吗?” “我便是与你们来说这个的。”曦禾面容平静,“我决定留在神尊身边,为他侍奉神器。师父那边,就拜托师兄和师妹代为照顾。” 她说完,面朝祈神山的方向跪在廊下,拜了三拜。 “师父,不肖弟子曦禾,有负师恩,特此向您请罪。” “堂堂神界神尊,怎会需要你侍奉神器?你可知荼灵域是什么地方,一旦留在了那里,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祈神山了!” 神界荼灵域,非等闲之人可入,纵是天帝,也无权随意出入。 而入了荼灵域的人,若无神诏,此生不得出。 曦禾起身,看向逐溪,“我意已决。” “是因为神尊与清时一般的面容,还是想借助神尊的力量,妄图找回清时?。” 逐溪与曦禾从小一起长大,千余年的时光,她心中所想,他再清楚不过。 曦禾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相僵持之下,一如既往还是逐溪退让。 “罢了。”他闭了闭眼,“你如何想,便如何做吧。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一定给我传信。” 说着,逐溪掌心化出一只千纸鹤,放到曦禾手上。 心中一暖,曦禾握着千纸鹤,目光一软,转瞬恢复平静,再抬眼时毫无波澜,“好。” “师姐,你要多保重。” 曦禾拍了拍柳莘的肩膀,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望着她单薄却坚韧的背影,柳莘叹了口气,“师姐怎么走得如此果断,一丝不舍也没有……” “你不懂她。”逐溪心下酸涩,淡淡开口,“她这幅恍若无事的模样,其实已是难过极了。大师兄葬入无园那天,曦禾也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地麻木模样,当时所有师兄弟都在指责她,鸢陆甚至冲上来对她拳打脚踢,浑身青紫也一声没吭,一滴眼泪没流,可只有我知道,她的难过和绝望。” 091 幽冥地 “大师兄?是已故的炎昭师兄吗?”柳莘问。 逐溪点头。 “因为曦禾师姐,才……的么?”柳莘顿了顿。 “曦禾是被大师兄从祈神山脚下捡回来的,生来便是仙身,比我们这些苦苦修行才能修得仙身的人,强出一大截。然而,只能说天道有时候对于‘公平’二字严谨得有些过分,曦禾生来仙身,与此同时,体内经脉却异于常人,根本无法修来仙力。无论怎样刻苦努力修习仙术,仍是体内空空,被他们嘲笑为‘废柴’。” 逐溪缓了缓,“尽管天道如此,曦禾也不曾放弃,她不知从何处得知,毒蝎兽体内的妖丹可以重塑经脉,便瞒着所有人,独自下山去寻了毒蝎兽,以她之力,自然不敌,千钧一发之际,大师兄及时赶到,以剑刺穿毒蝎兽的头,为她挡下了毒蝎兽有毒的血液,曦禾这才逃过一劫,然而鸢陆的眼睛却不慎被飞溅的毒液伤到,此后,昏暗环境之下,她无法视物。” “所以,这便是鸢陆师姐对曦禾师姐恨之入骨的原因……” “眼睛的伤痛,远远比不上炎昭师兄身死的打击。”逐溪摇了摇头,看着祈神山的方向,“鸢陆爱慕炎昭师兄,从她第一日拜入祈神山,见到他的那刻起。” 即便不曾见过,柳莘也可以想象,风华正茂的世家仙子,遇上意气风发的名门仙君。 “其实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后来听人说的,当年鸢陆在拜师会上,当着师父和台下无数弟子,对炎昭师兄说‘我喜欢你,从第一眼开始’。” 最初的最初,逐溪记忆中的鸢陆也并不是一副见谁都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模样。 炎昭的死,带走了她所有的真挚和善良。 然而追根究底,又能怪谁呢? 曦禾试图变强,炎昭舍己救人,鸢陆性情大变……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天道弄人。 曦禾回到郁苓身边,“神尊。” “嗯,走吧。” “等等神尊,玉荆扇还在天帝手中。”曦禾道。 郁苓垂眸,“我已拿回。” “幼娘还在玉荆扇中,神尊……可以将她放出来吗?” “我已让她回了极地冰窟。” 听闻幼娘安然无恙,曦禾松了一口气,她以后要去荼灵域,而神界绝对不会放一个上古大妖进去的,幼娘回了极地冰窟,也好。 “多谢神尊!”曦禾召来云团,“我们不等镜湖了吗?” “我让他先回了,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两侧风云急速变幻,一路朝西而去。 “神尊,我们去哪?” 郁苓负手而立,淡淡开口,“幽冥地。” 闻言,曦禾心下一动。 以神力驾云果真不同一般,片刻之间他们已然落在幽冥地的入口处。 浓浓的雾气缭绕前,隐约可见高耸入云的城楼上歪歪斜斜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血红的三个字——幽冥地。 六界之内,寻常人第一不得入的地方是荼灵域,第二便是幽冥地。 其间游荡着的,便是仙、妖、人三族的死者魂魄。 幽冥地会根据他们生前的善恶因果,来安排他们在此停留的时间,生前为善多者,走过奈何桥,饮过孟婆汤后,便可通过往生轮;而生前为恶多着,需在此间积满往生所需的功德,圆满之后,方可往生,否则,会永生永世,困在幽冥地,魂魄不死不生。 六界内最特殊的存在,当属神明,神明不入轮回,理论上与天地同寿,然而一旦殒落,魂魄四散,便会彻底于六界内消失。 谷  再无重归的机会。 神明并不会受到天道的特别优待。 这也是郁苓第一次见到曦禾,尽管面容极度相似,却并没有把她错认的原因。 至于魔族,他们生生世世困在无烬墟内,更没有入轮回往生的机会。 郁苓摩挲着手中的玉荆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曦禾却是暗中打定了主意。 不管郁苓来此处做什么,她都要借此机会,查一查清时的来历。 知道了他的来处,才有可能知道他的去处。 “不必想了。”郁苓淡淡扫向她,“你想的那人,已然成魔,化魔池消散他周身魔气的同时,他的魂魄也一同消散,而魂魄四散者,无法入轮回。” 这话犹如一根钢钉,刺入肺腑,曦禾连呼吸都觉得疼痛难忍。 她惨白着面色,闭口不言。 她不信郁苓说的,她要自己去查。 郁苓自然也瞧出了她的固执,但看着目前这份固执并不影响她留在他身边侍奉神器的份上,他并不打算理会。 他朝虚空一点,顿时如波纹四散,重重雾气朝两侧退去,幽冥地沉重的大门缓缓而开。 城楼上驻守的小鬼们,一瞧见下方那个宽袍阔袖的白衣男子,顿时慌了神,连忙飘到郁苓身前,趴伏在他脚下,后面的小鬼甚至磕到了前面小鬼的屁股,“小、小的们不知神尊驾到,怠慢了神尊,还望、还望神尊莫怪……” “起吧。”郁苓缓步朝内走去,所遇鬼魂尽皆跪伏在地,“冥烨何在?” “回、回神尊,鬼王大人此刻应当在无幽殿。” 小鬼一个躬身拜下,在起身时,已不见二人的身影。 走入城内一段距离,眼前景象倏然开阔,两侧商铺林立,小摊小贩来来往往,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除却他们是飘来飘去的行走状态之外,与人间界似乎并无不同。 薄雾笼罩之下,灯笼高挂,茶楼酒肆应有尽有。 曦禾觉得很是奇特,她从不知听着名字便觉森然的幽冥地内,竟是如此一番平和安然的景象。 “鬼魂也需要吃东西吗?” 郁苓道,“他们吃的是功德。此间一应买卖,皆和功德有关,由鬼王冥烨一手掌控,每日定量散出功德,分布在各个摊位商铺。” 关于幽冥地内鬼魂功德圆满才可入轮回的事,曦禾听说过一些,“那这些鬼魂用什么换取功德呢?” “感激。” “感激?” 郁苓点头,“他人的感激。” 曦禾了然,鬼魂们需要通过行善来获得其余鬼魂的感激,而后用这些感激换取功德,待功德积累圆满之后,饮汤过奈何,便可入往生轮。 正想着,便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092 鬼王冥烨 “快快快,这里有个瞎婆婆!” 这一声叫喊过后,一众鬼魂一拥而上,围着那个婆婆左三圈、右三圈地开始饶。 “我扶您,我扶您!” “不不不,选我选我!” “我生前修仙的,脚程快,我送您回家!” “还是我来,我生前属马的!” “不不不……”瞎婆婆一个劲儿摆手,看起来很是不愿意麻烦他们。 “不好意思,我是生前是骡子妖。”说完,那头骡子,不,那个鬼魂,背起那瞎婆婆就跑,转眼将她放到了十几丈开外的一处木门前。 “婆婆,您到家了。” 她手中的小棍一个劲儿敲在地上,看起来有些激动。 骡子妖擦了擦脑门并不存在的汗,笑容可亲,“您不用太感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瞎婆婆似乎感激得都快哭了,“我、我就出门买块功德糕,这门出了三回都没出去,我好容易走到糕点店门前,你一个尥蹶子,老婆子我就被你尥回来了!求求了,干点鬼该干的正经事儿吧。” 闻言,不远处那群鬼魂中忽而发出一阵爆笑,纷纷庆幸自己下手晚了。 曦禾亲眼看见那骡子妖头上浮现出‘功德减一’的字样。 倒是有几分意思。 闹剧过后,鬼魂四散,曦禾随着郁苓一路行至小鬼们说的无幽殿前。 殿门大敞,两侧鬼火幽幽,透着一股阴森诡异之感。 正上首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黑衣少年,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睫如鸦羽、面白如雪。 曦禾扫了一眼之后,迅速收回视线。 想来这位便是鬼王冥烨。 他的语气带着三分讥讽,“神尊大人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曦禾随着郁苓踏入殿中的同时,冥烨‘唰’地睁开眼,眸子亮如宝石,更显其五官精致。 那双宛若宝石的眼睛,在看清曦禾面容的刹那,瞳孔骤缩。 “阿姐……”冥烨不可置信地呢喃出声。 下一瞬,曦禾只觉眼前晃过一道黑色残影,随即,她便落入一个冷硬却颤抖的怀抱。 他坐着的时候没察觉,这一站起来,曦禾才堪堪到他的下巴。 垂在身后的发丝也被冥烨一起抱住,曦禾只能微微扬着脖子,才不会太拉扯她的头皮,她的手掌撑在二人之间,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不知道这种奇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却因这熟悉感而微微晃神。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郁苓扯出了冥烨的怀抱。 “给本王滚开!”冥烨恶狠狠瞪着挡在曦禾身前的郁苓。 曦禾有点佩服这位鬼王大人的勇气,放眼整个六界,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人敢这样和郁苓说话。 果然,曦禾察觉到郁苓周身气息一冷,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认错了,她是本尊的侍女。” 殿内静默一瞬,曦禾自郁苓身后悄悄探出半个头,正对上冥烨的视线。 除了那张脸,果真再无半点相似之处。 过了好半晌,他才接受了这场空欢喜,怅然一笑,眼神空洞,整个人顿时阴沉下来,语气带着讥讽,“带着这样一张脸在身边,难道不会寝食不安吗?” 谷  话音未落,冥烨神色骤变,手中祭出通体血红的业火刀,猛然朝曦禾的脸刺去。 曦禾下意识抬手去挡,业火刀停在她鼻尖三寸处,冥烨的手腕被郁苓抓在手中。 “放肆。” 轻淡的两个字,却带着浓浓的神明威压,径直压弯了冥烨的膝盖。 “论放肆,六界之内无人能与你比肩!弃主上位的小人,踩着累累白骨登上神界之主的滋味如何?”冥烨咬牙,刀尖猛地喷出一道红莲业火,直逼曦禾面门。“这张脸她不配拥有,休想用这种方式折辱我阿姐!” 月白色的袖袍翻飞,郁苓将这道红莲业火收入袖中。 他神色几不可察地一顿,额间渗出几丝细密的冷汗。 冥烨借机逃离了郁苓的威压,嘴角勾起畅快的笑。 “神尊大人,这红莲业火的滋味,不错吧?” “神尊……”曦禾有些担忧地看向郁苓,毕竟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 这鬼王看着人模狗样,竟然一言不合就发疯! 就是不知他口中的‘弃主上位’,又是何意。 “无事。”郁苓淡淡看向冥烨,“她留给你的红莲业火,便是让你用来损毁她人容颜的?” 冥烨动了动唇,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阿姐自然不是如此教导他的。 “但是,她不配顶着这张脸——” “我不配,你配?”曦禾心头火起,冷声叱道,“你有什么权力决定他人容貌?不分青红,上来就要毁我容的人,竟然也能成为一界之主?要求别人行善之前,鬼王还是先自己学会积德吧。” 看着面若冰霜的曦禾,冥烨有一瞬间的失神。 恍然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他初登鬼王之位,年少轻狂犯了错,阿姐也是这样站在无幽殿中训斥他,“以责人之心责已,以恕己之心恕人。若无律己恕人之心,此后便不必跟着我了。” 见他一言不发,曦禾心道莫非她语气太重了? 堂堂鬼王,内心不至于如此脆弱吧。 郁苓打破了沉默,“我来是有正事,枕罂何在?” ‘枕罂’二字拉回了冥烨的思绪,他眸光一闪,“自然是在我这儿好好关着。” “是吗,带我去瞧瞧。” 冥烨挡在殿门前,“别仗着你如今六界之主的身份欺负鬼!枕罂既然关在本王这里,便由本王负责看管,用不着你插手——” “冥烨。”郁苓打断了他的话,轻飘飘吐出的两个字,似乎带着某种意味,像是在提醒。“收起你的小孩子脾气,没人再会纵着你。” 果然,冥烨脸上神色变幻,勉强忍住没有再次叫嚣。 似乎有些泄气,他垂了垂头,“跑了,枕罂跑了。” 此刻,曦禾才终于想起他们口中的‘枕罂’是谁,难怪她会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是她曾经上早课的时候,听大师兄给她和逐溪讲过。 枕罂,上古结梦之神。 腰间悬挂引梦铃,铃声空灵清越,引人顷刻间入梦。 此神明以噩梦为食,结美梦还之,仙、妖、人三界供奉者众。 当然,这是他成为堕神之前。 093 结梦之神 勤勤恳恳地为众生吞噬噩梦,缔结美梦,然而枕罂却因神力平平,只能在神界任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他自知难有出头之日,却不满足现状,某一日,寻着机会对战神祖曦下了结梦术,偷走她的四方神器,助魔君晁洛冲破了西荒无烬墟的封印大门,彻底引发神魔大战。 自此堕神后,引梦铃的铃声不再清越,变得怪异诡谲,枕罂不再吞噬噩梦,而是为入梦者编织美梦,趁他们醉生梦死间,以其性命为食。 修炼此等邪术,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然,天道不容。 《上古史》中记载,枕罂死在战神祖曦以御魔杵引降的天雷之下。 当时逐溪还和他们说了一则轶闻八卦——枕罂倾慕战神祖曦,但又因自卑心理作祟,从来都是远远的看着她,后来不知因何受了刺激,起了勾结魔族试图与意中人比肩的悖逆之心。 当时得知他死在了自己最倾慕的人手里,曦禾还为此感到了几分惋惜。 不过,听神尊与鬼王这意思,这枕罂似乎并没有殒落,而是被关进了幽冥地,然而眼下被他钻空子跑了。 堕神出逃,若是为非作歹的话,又是一番劫难。 难怪郁苓要亲自跑一趟这里。 “几时跑的?”对于枕罂逃走的事,郁苓已有所感,来此不过确认一番。 “昨日辰时。”冥烨不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说完又开始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怕他做什么,他又不是阿姐。 郁苓转身便走。 曦禾正欲跟上,忽而想起什么,走到冥烨身边,“鬼王大人,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上下打量她几眼,冥烨本想出言讥讽她几句,他的目光却在她手上猝然顿住。 他猛地抓起曦禾的手腕,“唤灵戒怎会在你这里!还认了你为主?” 冥烨的眸光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你究竟是何人?” 有过前车之鉴,曦禾对于他的突然靠近很是戒备,生怕他一言不合就喷火,她微微向后仰着头,“祈神山,曦禾。” 区区仙门弟子,尽管已是上仙之境,但这也并不足以成为郁苓将她留在身边的理由。 想起枕罂,冥烨似乎明白了几分,“难怪……你去吧,待抓回枕罂,打听谁都行。” “多谢鬼王。”曦禾将一张纸条放在他手心。 冥烨展开扫了一眼,里面有两个名字,他也没多说什么,“好。” 曦禾再次道了声谢后,连忙朝郁苓追去。 出了幽冥地之后,云团一路朝东,曦禾不知道郁苓准备去哪,但也并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曦禾忽觉自己手腕一紧,眼前云雾消散,风声渐止。 眼前景象有些熟悉,直到郁苓将她带到一处成衣店前,曦禾才发觉,这是人间界。 还是清时曾带她来过的。 在这家店里,清时为她买了‘月华’。 曦禾顿住脚步,忽而抓住了郁苓的胳膊,仰着头,眼圈微微泛红,“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它随便指的。”郁苓掌心托着一个小司南,不在意地说道。 他当先踏入店门,店老板从账本里抬起头,看清二人的面容之后,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堆起惊喜的笑容,“不曾想,还有再见到公子与夫人的一日!十余年一晃而过,两位贵人仍是天人之姿,神仙眷侣恐也不过如此,着实令人艳羡。” 天上数日,人间十年。 众仙尽皆遗忘的清时,此处的店老板竟然还记得。 曦禾按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朝店老板真挚一笑。 摩挲的指尖一顿,郁苓未置一词,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放到柜台上,“此种衣裙可能做?” 店老板展开一瞧,又是一番赞叹,称其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衣裙。 谷  郁苓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可能做?” 店老板连连点头,“能做,能做!” 将一枚莹润硕大的珠子放在账本旁,郁苓道,“三日后,我来取。” 店老板连声保证,将他们送了出去,一直目送他们,直到身影消失不见。 郁苓又带着曦禾来到一处兵器铺,同样将一个图纸给了老板。 曦禾瞥了一眼,那是一把通体赤金的长剑。 心头升起一丝莫名又浅淡的熟悉感。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我们还需在此留上几日,先寻个住处吧。”郁苓道。 “神尊,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落脚。” 说着,曦禾一把抓住郁苓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不由分说便将他带到了一处临街的商铺前。 幸好这条路,她还记得。 铺门紧闭,其外笼罩着一层结界,尽管十余年无人打扫,也没有一丝蛛网。 她拉着郁苓推门而入。 那两个人形糖雕吸引了郁苓的视线,然而他也只是停留了瞬间,便平静地移开了。 带他来这里,曦禾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见郁苓果真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她也没再说什么,只将他带到了后院厢房,“便委屈神尊在此将就几日。” 看着曦禾有些黯然的背影,郁苓抿了抿唇。 三日一晃而过,这天曦禾刚起,便听郁苓叩响了她的房门。 “将它换上。” 待门口脚步声走远,曦禾打开房门,将他放在门口的衣裙配饰拿了进来。 衣裙很是华丽繁复,没有侍女帮衬,曦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穿戴完毕。 此时是人间冬日,腊月的清晨,连石凳都冰凉刺骨。 郁苓端坐在石桌旁,杯中茶香缭绕,热气氤氲。 忽而,一点白自空中飘然而至,化入热气腾腾的茶杯中,倏然消失。 更多的白簌簌落在郁苓的鼻尖上、冬竹里。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推开,火红的裙琚划过门槛,裙身丝线似碎银闪烁,腰封包裹住纤细的腰肢,山峦起伏,手握赤金长剑,站在漫天雪花与光影中。 双方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郁苓缓缓起身,行至曦禾身前,正了正她头上的流苏冠。 修长的指间化出一根细长的花钿笔,郁苓微微倾身。 纤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一颤,紧接着,曦禾感觉额间一凉。 片刻之后,郁苓收回手,直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淡漠开口,“好了。” 曦禾微微垂眸,剑身倒映出她额间红莲。 094 结梦术 “神尊是想将我扮成战神的模样,引枕罂出现?” 难怪她说愿意留在他身边侍奉神器,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原来早在星月天就想到了她的用处。 雪下得很大,地面很快覆上一层白,穿着华丽却单薄的衣裳站在雪中,曦禾只觉她的心比雪更冷。 她明白清时和郁苓是不同的,但她潜意识里仍旧无法将两人彻底分开。 “照我说的做便好。” 将一个狐皮大氅披在曦禾身上,郁苓化作一个模样普通的男子,上街叫来了十余个画师,替曦禾作画。 一人十张画完,不满意的,郁苓会让他们带走,一批结束之后,郁苓又叫了一批前来,如此反复三次,不及日落,整座城的人都知道了有家糖铺子的夫人,雪地红裙、容色倾城又不失英气,恍若九天神女。 “尤其是那额间的一抹红莲,非但不显一丝妖冶,还更衬得那夫人动人心魄!” “果真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 “若能得见神颜,死亦无憾呐!” …… 茶楼内的人们还在滔滔不绝,不起眼角落处的一道身影悄然消失。 子时将至,窗外月凉如水。 床上女子正闭目酣睡,窗外树影晃动间,她倏然睁开双眸,翻身坐起后,直直盯着窗棂下的阴影。 “躲躲藏藏,不应是结梦之神的行事作风吧?” 阴影一顿,隐在斗篷下的身影逐渐显露。 斗篷之下的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曦禾的面容。 半晌,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如此兴师动众将吾引来此处,却不现身相迎吗?” “迎你倒是无妨,本尊只是担心你消受不起。”郁苓推门而入,一簇烛火燃起,屋内充斥着昏黄的光。 枕罂忽而一笑,“寻着这样一张脸,应是十分不易吧。” 郁苓也笑,“自己送上门的,赶都赶不走。” 曦禾面色一黑。 不知想到什么,枕罂周身气息忽然变得凌厉,“若是祖曦知道你宁愿找一个赝品留在身边,也不接受她的真心,想必会很愤怒吧。” 听到‘祖曦’二字,曦禾心底涌起一股异样,她忽而想起那个出现在她梦中手持双镰、周身黑气的人,他一直用粗噶的嗓音叫着什么‘曦’。 “唔。”郁苓想了想,“想来应当是比不上引降天雷杀你时的愤怒。” “郁苓!你当年也不过是跟在她身边的下属而已,若不是我,你岂会有今日六界之主的风光?” 又是‘真心’,又是‘下属’。一时间,曦禾觉得他们的对话信息量真的很大。 “如此说来,本尊倒是要感激你?”郁苓淡漠的声音透出一丝冷寒,“感激你涂炭生灵、残害众神,还是——” 枕罂激动地打断他的话,“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不知道她会选择散尽神魂去封印晁洛!” “所以,你是在和本尊说‘不知者不罪’吗?”郁苓淡漠的目光扫向他,“不生不灭地在幽冥地永生忏悔,是本尊为你选的最佳结局。” 说着,他掌心蓄起一团银光。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敢说祖曦的殒落和你毫无关系?她为何会毅然决然地散尽神魂?又为何当时众神皆在却唯独缺了你?”枕罂阴鸷地盯着他,“需要忏悔的,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谷  “我想你大概是忘了,那我只好受累替你想想!”说完,枕罂祭出引梦铃,铃声诡谲,屋内光芒大盛,暗黄色的光瞬间将郁苓笼罩其中,“以吾之命,赠尔黄粱!” 曦禾一惊,只见枕罂身上的斗篷瞬间爆裂,不甘且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郁苓,而他脸上的血色也正随着暗黄色光芒的逐渐浓郁而越发苍白。 他是在用他的性命,对郁苓使用结梦术。 同为神明,郁苓无法挣脱,除非也以命相博。 她不能让他出事,曦禾想,她还得请他帮忙寻找清时。 暗黄色结界即将成型的那一瞬间,曦禾猛然扑了过去,枕罂察觉到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以为,曦禾绝对不可能进入他专门为郁苓设的结界。 然而,曦禾顺着最后一丝结界缝隙进去了。 两道身影逐渐被暗黄色雾气掩盖的刹那,枕罂猝然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倒了下去。 *** 曦禾在一片雾气氤氲中醒来,她想起枕罂的结梦术,猛然坐起身,才发现自己此时竟然躺在地上。 写着‘司神殿’的匾额在云霞与日光的装扮下,熠熠生辉。 荼灵域?难道郁苓破开了枕罂的结梦术,将她一同带回了神界? 曦禾正想着,头上忽而拢下一片阴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云纹的白色长靴,再往上,是一片如月色般皎洁的袍角。 紧接着,眼前递过来一只素雅修长的大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而这只手的主人,正眸光平和地看着她,眼角那颗细小的红痣使得他整个人都鲜活生动起来。 曦禾怔愣了一瞬,正欲开口唤‘郁苓神尊’,便听一道清澈泠然的嗓音缓缓响起,“我走不动了,我要你抱我。” 曦禾有些惊异,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她与郁苓两个人,那方才那道女声是谁发出来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曦禾又听见那声音说道,“还不快抱我起来?” 娇软的口吻说着命令的话,一点都不令人反感,反而无法拒绝。 曦禾看着自己不由自主朝郁苓伸过去的胳膊,整个人懵了一瞬。 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她会不受控制地说这些话,做这些事?! 郁苓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最终还是顺从地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 “仅因一句赌气之言,宁愿自己在冷硬的地上躺一晚,也不愿回寝殿睡,祖曦,你可真是好样的。” 祖——曦? 曦禾尚未在郁苓抱起她的震惊中回过神,便又被这‘祖曦’二字震得几乎魂魄离体。 眼下此番情景,除了枕罂的结梦术,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 这应当是郁苓的梦中。 才想清楚,曦禾便听见祖曦笑了笑,笑声中带着几丝得意和满足,“凡我所想,没有不成的。昨夜我让你抱我回去,你不答应,此刻,我不一样达成了所愿。” 095 姝影神女 郁苓沉默了半晌,绕过司神殿东侧方后的屏风,将曦禾稳稳地放到了寝殿内的床榻之上,“即便付出和所得并不相等,亦心甘情愿?” 祖曦紧攥郁苓胸前衣襟的手却并没有松开,郁苓一下子被她扯到了榻上,祖曦瞬间欺身而上。 她捧着郁苓的脸,柔软的五指随意点在郁苓的耳侧,笑意扩大,嗓音如轻烟四散,“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的付出和所得不相等?” 胸前的衣襟,因为祖曦的拉扯,而微微敞开,她垂落的青丝若有若无地扫在郁苓的胸膛上,带着清晰的凉意。 他眼底如古井,死死压制着井底欲将翻涌的风波。 “祖曦,不要闹了。” 此时曦禾也十分想跟着附和一句,是啊,可别再闹了! 上古神明的爱恨纠葛,她一个微末小仙,实在是无心窥探。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但能窥探,还能参与其中。 大概是上辈子修来的孽,呃,造来的福? 手指蹭了蹭郁苓的唇角,祖曦垂着眸光,隐去所有情绪,“我本没想和你闹的,可你非要说我闹,那我不闹一次,岂不是害你说谎?清冷圣洁如郁苓神尊,自然是不能说谎的。” 祖曦自顾自说着,眸光定在了他的唇上。 而后,她微微低头。 郁苓却是毫不留情地将头偏向一侧,拳头紧攥,眸色冷然,似乎抗拒极了。 祖曦的唇,落到了他的脖颈。 她动作一顿,眼睫剧烈颤动几下,而后紧紧闭上双眼,牙齿咬进了他的皮肉。 突如其来的刺痛,使得郁苓微微皱了眉头,但他并没有躲避和反抗,只是平静地承受着她带给他的一切。 曦禾的言行不受控制,感知却分外清晰。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祖曦此刻的气愤、难过以及苦涩。 腥甜的味道顺着牙齿蔓延开来,祖曦神色骤冷,漠然起身,“给我滚。” 郁苓平静地坐起,拢了拢胸前的衣襟,而后朝祖曦拱手一拜后,离开了司神殿。 曦禾生生看出几分恶霸女调戏良家男而不得的惆怅。 但在郁苓梦中,最先浮现的便是这一段,所以襄王是否像神女想象中的无心,还真不好说。 四周景象如旋涡一般扭曲消散,曦禾忽觉一阵失重感袭来,随后便被冰冷的池水淹没。 她在水中浮沉,窒息感席卷周身,进而剧烈的痛意如同无数锋利的尖针刺入皮肉骨髓,感受着窒息和疼痛的曦禾,却不见祖曦催动避水术,只觉得更加窒息。 水面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模糊中,曦禾看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如游鱼般迅速朝她而来,在他即将触及到她的指尖时,一道银光闪过,祖曦顿时从水中飞出,落到一个月白色的怀抱中。 上来的瞬间,衣裙瞬间干爽如新。 水中那道天青色的落寞身影,祖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也只是余光扫过的瞬间,曦禾仔细看了一眼。 但他低垂着头,面容并未看清。 此时郁苓正扶着她在天池上的琉璃拱桥上,桥身流光溢彩,脚下云蒸霞蔚。 周遭三三两两,或坐或站,有许多神族人。 曦禾从未见过这么多神。 然而祖曦并不打算给她瞻仰的时间,她一把推开将她从水中救出的郁苓,疾步来到一个貌美的神女身前。 神女身披七彩纱,耳坠明月珰,周身云雾缭绕,纤腰不盈一握。 确然是很难得的美色,但曦禾看见这张脸,只有想暴揍一通的冲动。 因为她,长着一张和宣黎极为相似的脸,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心中正蠢蠢欲动,手却比脑子更快。 “啊——” 在场诸神都没反应过来,那美貌神女已经被祖曦扔下了天池。 曦禾愣了愣,以为自己能掌控行为了,但她试着开口说话,依然发不出声音。 那看来,是祖曦原本就想将她扔下去。 “姝影神女!”原本稳稳坐在廊下亭中的神君,听闻此声,尽皆站起,惊呼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天池边,或者琉璃桥上焦急地观望着,却无一人救姝影上来。 只因天池的水,与神界旁处的水不同。 它有着洗经伐髓、重塑灵脉的功效,宛若新生的同时,也会散去沾染之人的部分甚至所有力量。 无论仙妖魔人,抑或是神明。 即便如郁苓方才以神力将祖曦捞上来,力量也会受到损耗,甚至千年不增。 所以,他们不敢。 祖曦冷眼瞧着在天池中挣扎起伏的姝影,并不在乎周遭逐渐提高音量的谴责和议论。 “即便是贵为咱们神界的帝姬,也不该如此嚣张跋扈!” “眼下祖神闭关未出,区区你我,又能奈她何?” “谁说奈何不得,她也不过是神力低微的废物罢了,若非又帝姬这个头衔,六界谁会看她一眼!” “嘘!小点声,叫殿下听见,该把你扔下去了。只是可怜了姝影神女,唉……” “万年成神的天纵之姿,一朝在天池中化为泡影了……” …… 类似种种言论,听得曦禾很是火大。 因为她记起了,祖曦是如何掉进天池的。 分明是姝影趁她不备,暗中将她推了下去。 她推她的时候,只躲避了众人的视线,却没有刻意避开祖曦。 明目张胆地挑衅,祖曦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所以她选择了以牙还牙。 不愧是姝影,连在天池中挣扎的画面,都充满了美感。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桥上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脸上是苍白破碎的美。 “神尊……” 这样的美人伸出了求生的手,似乎没有一个男子能够拒绝。 果然,曦禾见郁苓微微抬手,欲将姝影捞上来。 祖曦冷然一笑,命令道,“我不许你救她。” 郁苓抬起的右手一顿,不赞同地看向她,“别闹了,祖曦。” 呵,又是这句话。 “好,既然神尊如此想救,那便亲自入天池,救回姝影神女吧。” 周遭又是一片吸气之声,暗骂祖曦心肠歹毒,见不得比她修行天赋好的人存在。 然而,放眼神界,再没有比祖曦修行天赋更差的人了。 所以,在诸神看来,祖曦理应是极度嫉恨姝影的。 “好。” 郁苓的脸上的神色淡淡,只应了一声‘好’,便兀自走下了琉璃桥,迈入了天池中。 096 疏离 天池水浸湿了他的云靴袍角,郁苓只在初初入水时皱了皱眉,之后池水渐深,没过他的腰间、胸膛,他也不曾吭过一声。 曦禾眼睁睁看着郁苓缓缓行至姝影身旁,而后将虚弱昏迷的姝影抱在怀中,一步步走出天池。 轻柔吹来的微风,都似刮骨的刀锋,将祖曦的心寸寸凌迟。熊熊燃烧的怒火,烤干心头血迹,毁灭一切,只剩万里冰封。 她的心绪,曦禾感知得十分清楚,恍若经历过这一切的,正是她自己一般。 郁苓抱着羸弱又不失美丽的姝影,朝祖曦这方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姝影适时地咳嗽着睁开眼。 “殿下,姝影没能及时救回殿下,是姝影的过错,还望殿下不要迁怒郁苓神尊……” 眼底泛着楚楚水光,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浑身发颤。 看来是神力损毁严重。 郁苓顿住脚步。 四周寂静无声,各色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 姝影挑衅般地将她推入天池,损毁了她体内本就不多的神力,祖曦虽不在意这一点神力,却不会平白忍下,所以她也将姝影推下了琉璃桥。 以姝影的修为,想躲过是轻而易举。 但祖曦知道,姝影不会躲。 她不在乎原因,她只看结果。 结果是姝影被她轻而易举地推了下去。 可是这一次,姝影没赢,她却输了。 “既知自己有错,便该有个认错的样子,若你认错认得好,本殿自然不会迁怒旁人。” 透过水面倒影,曦禾可以看到祖曦挺直如松的脊背,似乎这样,便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她压垮。 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冒出各种声音。 “殿下,当时事发突然,别说神女,我等也是一时反应不及……” 偌大的天池,在场人数不说上千,也有数百,不怪罪甲,不怪罪乙,偏偏怪罪姝影神女,还将人家推下天池,此等迁怒的缺德行径,怎配成为他们神界的帝姬? “今日是茂谷神君家幺女的百岁宴,诸神提兴而来,还望殿下高抬尊手,宽恕神女一二。”这人语气倒是恭敬温和,实际如何想却是不得而知了。 提起百岁宴,诸神这才想起他们来此的原因,一时不由得怨怪起了茂谷神君思虑不周,为何单单将百岁宴选在天池举办,又为何同时邀请了祖曦殿下和姝影神女? 见状,一直猫在后边的茂谷神君不得不出面了,他只知祖曦殿下与姝影神女关系不睦,却不知两人之间已经差到见面就生事端的程度。 早知道……唉,就算早知道又如何,他家幺女的百岁宴,就算不给谁送请帖,也得给司神殿送去,他家大女儿又和姝影神女交好,自然也得送一份过去。 只是没想到,帝姬真的来了。 “殿下,是小神未曾考虑天池的隐患,累您落水,小神斗胆代姝影神女向您赔罪,可好?” 神界帝姬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茂谷问得小心翼翼,额间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 祖曦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茂谷自然也不敢擅自开口。 僵持之际,一片死寂。 姝影欲示意郁苓放她下来,她刚动了动手指,郁苓便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从郁苓怀中离开的时候,姝影十分恋恋不舍。 纵是舍了半身修为,能换得这片刻的靠近,对她来说,也很是值得。 姝影强撑着身子,勉力一笑,“姝影、向殿下认错。” 这一举动,将诸神心底的愤怒燃烧到了极致。 谷  祖曦冷睨着她,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 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姝影提了提湿漉漉的裙摆,双膝一弯,左臂却突然被人握住。 “差不多可以收手了,殿下。”郁苓周身同样滴着水,在琉璃拱桥上蜿蜒出几道水痕,折射出缤纷日光,最后滴落回天池。 只有在生气的时候,郁苓才会唤她为‘殿下’。 可他为什么生气? 因为姝影吗? 这个认知,使得祖曦心底更冷,眸中更是结了一层冰霜。 “还知道我是殿下?”她抿紧桃花似的唇瓣,眉心红莲犹如烈焰,“本殿如何说,照做便是了。” “是姝影错了!”姝影隐下眼底的不甘,眸中划过一抹狠绝,干脆地跪在祖曦脚边,一头磕在异光闪烁的琉璃桥上,光洁的额头上瞬间血迹斑斑。 而她则真的晕了过去,临失去意识前,好像看到许多人朝她跑了过来。 曦禾确实看见不少与姝影年岁相近的神君们,争前恐后地一拥而上,口中担忧地喊着‘姝影神女’。 此刻他们顾不上谴责祖曦,只想着争做那个救美的‘英雄’。 自然也没注意到,另外两道身影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 祖曦被郁苓一路带回了司神殿。 入殿之后,郁苓毫不犹豫地松了手,后退三步,恭敬而疏离地向祖曦告退。 “站住!” 郁苓身影顿住,转过身垂眸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本殿还没有让你走。” “是。”郁苓淡淡应道,之后便像一根木头桩子戳在哪里。 即便这根木头桩子很漂亮,但祖曦还是觉得碍眼。 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让他走。 她将一根淡金色的丝线系在郁苓手腕,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我……本殿要骊山神母的听音泉水泡茶,你去为我取来。” 郁苓看也没看那根丝线,应声退出司神殿。 祖曦窝在大殿上首的悬玉鎏金椅上,闭目摩挲着手腕上的金丝。 这根丝线是由远古金龙的龙筋锻制而成,首尾可连两人,一旦连上,只有系上去的人才能解开,而系上去的那人,还可以感知到对方感知的一切。 一阵风声过后,祖曦耳边便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泉水随之舞动,叮咚作响。 还能听到郁苓和骊山神母的客套寒暄,郁苓说明来意之后,很快便取回了听音泉的泉水。 祖曦睁开眼,曦禾见到了掌心隔空托着一汪泉水的郁苓。 “泡茶。”祖曦道。 侍女连忙摆好茶具,郁苓将泉水注入茶壶,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曦禾被迫定定地看着郁苓,连眼睛都很少眨。 茶香四溢,云雾缭绕间,他的眉目更显缥缈疏离。 曦禾听到了祖曦心底的叹息。 097 所谓红豆 郁苓将茶端到祖曦面前,“殿下。” 祖曦接过,使劲想了想,终于想到前几日她曾收到过一封信,“翊圣神君前日来信说,他家红豆长熟了,劳烦神尊替我跑一趟,取些红豆回来,我想吃红豆饼。” 信纸上的内容自祖曦心头一闪而过,曦禾有些怔愣,这堂堂神界帝姬、上古战神,怎么比她还不学无术? 翊圣神君想表达的,怕不是这个意思…… 祖曦故意折腾他,郁苓自然明白,在此前的万年中,已有过无数次类似的把戏。 他也不多问,依言去了翊圣神君的府邸。 曦禾看着,只觉得惊奇。 原来鼎鼎大名的郁苓神尊,数万年之前,在神界帝姬这里,竟是这样一幅顺从得像猫一样的性子。 祖曦百无聊赖地以手支着头,闭目感受着郁苓云团两侧的风声。 他落到一处花草葱郁之地,叩响了翊圣神君府邸的大门。 开门的翊圣身旁的侍从,他听闻郁苓是奉祖曦之命前来,很是欢喜,乐颠颠地就跑去找了翊圣。 另一个侍从将郁苓引入府内迎客厅落座,一杯茶还没放到他的桌子上,便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拜见郁苓神尊!”翊圣疾步而来,带来一阵花木的清香。 “神君多礼了。”郁苓微微颔首。 “因为此事,还专门劳烦神尊跑一趟,翊圣实在过意不去……” “神君言重,不过是依殿下之令行事。” 闻言,翊圣忽而有些羞赧,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弯了弯,眼底隐有期待,“殿下她……是如何说的?” 见他如此,郁苓心底忽而升起一股怪异之感,“殿下说神君家里红豆熟了,吩咐我取些红豆回去,殿下想吃红豆饼。” 听闻此言,翊圣先是一愣,而后像是反应过来,如冠玉的脸上飞起两团红晕,语气隐含激动,“殿下她、她果真是这样说的?” 郁苓不明所以,仍是点了点头。 “那、那神尊,我们这便走吧。”说着,翊圣忍不住当先走出了迎客厅,见郁苓还留在原地,目光有些怪异,他连忙问道,“神尊,可有什么不妥吗?” 郁苓看了看两人皆空空的双手,想了想,提醒道,“神君是否忘了什么东西?” “啊!差点忘了!幸好神尊提醒。”翊圣匆匆唤了侍从,“快些去取!” 侍从急忙去取,很快便将一个束发的玉簪交给翊圣。 翊圣小心地插在发冠上,又临水照了照自己的仪容,而后轻舒一口气,“这下可以了。” 这下……是彻底给郁苓整不会了。 他组织了一番语言,“神君,殿下要的红豆何在?” 翊圣忽而低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小神……便是殿下要的‘红豆’。” ‘噗’地一声,司神殿内的祖曦,猛地喷出一口茶来。 曦禾此时若是能动,必然要忍不住扶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首《相思》,明明最重要的两个字在最后,偏偏祖曦随意瞧了一眼,只记住了开头的‘红豆’。 所以说,给人写情诗,一定要记得写题目。 又命人将翊圣送来的信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祖曦仔细看了一遍之后,神色木然地开始思索该如何才能把这个误会完美解开。 直到翊圣都执意跟着郁苓回来了,祖曦虽然保持着沉思的动作,仍是没思索出个一二三。 “小神翊圣,拜见殿下。” 油光水滑的银色狐裘,托着一张精致漂亮且富有少年朝气的脸,翊圣瞳仁深处微微泛着紫光,像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被这样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真诚、期待又腼腆地望着,祖曦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因为她明白,得了希望又被收回的那种感受。 在祖曦看着翊圣思绪神游的时候,曦禾瞧不见郁苓的神色,但却能感受到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冷凝。 神游中的祖曦,目光看上去有些直勾勾,翊圣的面色越发红润。 最后还是郁苓出声提醒,语气冷淡,“殿下。” “翊圣神君免礼。”祖曦回过神,忽而福至心灵,“神君来得正好,父神不日出关,本殿想将父神的祖神殿装点一番,久闻神君于花草一道甚为精通,特此想请神君相助一二,不知神君可愿?” 眼下有旁郁苓神尊在场,想来殿下也不好提起‘红豆’一事,侍弄花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来日方长,他自然也不必急于一时。 打定主意,翊圣回道,“能为殿下分忧,乃翊圣之幸。” “如此甚好。” 支走翊圣之后,祖曦轻舒一口气,而她这个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郁苓的眼睛。 “殿下千方百计将翊圣请来,却又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郁苓竟不知,殿下也会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从他淡漠的语气中,祖曦竟然听出了三分讥讽。 只有曦禾捕捉到郁苓说完之后,眼底一闪即逝的懊恼。 想来他也不想这般同祖曦说话,只是话一出口,不知不觉就变了味道。 他的话自然是令祖曦十分生气,心头火苗蹿了三次之后,反而逐渐平息了下来。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座位上起身,缓步走到郁苓身前。 然后绕着他走了一圈,再次停在郁苓身前,祖曦的眼底带着一丝玩味。 “本殿也竟不知,神尊也会阴阳怪气地同人说话?” 似是忽然遇上一道无形的屏障,使得郁苓周身气息一滞,他抿了抿唇,告罪道,“殿下恕罪。” 又恢复成了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 郁苓垂眸不语。 心头火复而蹿起,祖曦刚欲开口让他滚,便有一个小侍女进殿,察觉到殿内气氛异常,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月沅神女命人捎来口信,说月下阁新研制了一批好东西,邀您前往一观。” 被人打断发火,怒气郁结在胸,祖曦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她叫人传话的工夫,就能把东西送过来了!”余光扫见一旁的郁苓,祖曦冷声道,“去将东西给我取来,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手腕上的龙筋扯下来丢在地上,转身朝后殿走去。 “是。” 098 保你达成所愿 祖曦气呼呼地朝后殿走,曦禾并不能看到郁苓的表情,但只听这一声轻轻的‘是’,心头便不由得升起几分同情。 一想到如果这受气包一样的声音是从清时嘴里发出来的,那她会比被刀子剜心还要难受。 战神不愧是战神,即便祖曦此时还没成长为那个掌六界战事、司八方众神的上古战神,但其心硬程度已经可见一斑。 明明心里已经喜欢郁苓喜欢到不行,却依然能张口便是伤人的话。 郁苓悄无声息地退出司神殿,他的气息一消失,祖曦便感知到了。 寝殿内再无旁人,她再也不需要用冷硬的外壳伪装自己,缩坐在床榻旁,将头埋进胳膊里,低低叹了一声。 光线逐渐暗淡下来,有侍女进来给祖曦送晚膳,也被她打发走了。 周围很静,甚至能听清他们在殿外低语。 “殿下,是否需要为您放置夜明珠?” “不必。”祖曦顿了顿,语气有些沉闷,“今夜不用守值,让他们都散了吧。” “……是,殿下。” 殿内外彻底安静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祖曦打算从地上起身,还没站稳,便被眼前突然闪现的月白袍角惊了一惊。 她随即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去。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猛然扣住了她的腰。 四目相对,祖曦睁大眼睛,“……郁苓?” 她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她还在和他生气,于是冷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半晌,也听不到对方回应。 祖曦皱了皱眉,欲挣脱也挣脱不开,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便又试探开口,“吩咐你取的东西,可取回来了?” 唇上忽而一凉,是郁苓的拇指按了上去。 借着窗外一点月光,祖曦瞧见了他双颊上诡异的红。 “你怎么——” 一句话没问完,郁苓便俯身贴上了她的唇。 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他的手指。 眼睫剧烈颤抖,扣住郁苓腰带的手,倏然一紧。 看着他今夜不同以往的举动,曦禾心底突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该不会是……被下药了吧?! 以往连祖曦主动去亲,都会偏过头的人,此刻这种行为,也只有被下药这一种解释了。 之前像猫一样,此刻已经和狼没什么区别。 夭寿了。 她的意识还在祖曦体内。 这可真不是个好时机。 眼前景象忽然旋转,郁苓将祖曦一把抱起,而后又将她扔进榻上柔软的云被中。 祖曦才有起身的动作,便被他强硬的按了回去,还将那根龙筋不由分说地绑回了她的手腕间。 一如她给他绑时那样。 只不过郁苓在绑的时候,还在围着床头绕了一圈。 “你、你混账!” 郁苓好似已经被什么支配了,他覆在祖曦身上,鼻尖渗出细密的汗水,瞳孔幽深。 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祖曦咬牙,“不过去了一趟月下阁,回来就成这幅鬼样子!平时不是厉害得很么,怎么就着了那个疯丫头的道了!混账,快放开我——” 下巴被人无声掐住,祖曦被迫仰起头,眸中神色又羞又怒。 郁苓平静又强硬地吻了下去,一副不容她反抗的凌然之态,隐隐带着惩罚的意味。 丝丝缕缕的疼痛和委屈,冲击着祖曦的心,她的双眼有些酸胀。 谷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郁苓发自内心的。 等他清醒过来,无外乎这几种情绪——懊悔、抗拒或者厌烦。 祖曦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指尖忽而触及的湿润,如同针尖一般刺痛了郁苓的手。 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吻了吻她的湿润眼角。 祖曦紧闭的眼睫忽而一颤,从他这个动作里,她并非什么也感觉不到。 身上一轻,她抓住了郁苓绑有龙筋的手腕。 嗓音有些沙哑,“将本殿绑在这里,欺负够了便想走?” “祖曦,快将我放开。” 从他低低的声音中,曦禾甚至能听出几分压抑的痛苦。 连祖曦掌心的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她还是没有放手,郁苓握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祖曦猛然翻身而起,她勾着郁苓的脖颈,缓缓向下一压。 莹白的指尖拨弄着他滚动的喉结,“要停,也该是本殿来决定。” 祖曦微微踮起脚尖,丝毫不给郁苓退缩的机会。 右手覆上他的胸膛,仔细感受他的心跳。 这是祖曦第一次觉得郁苓离她如此之近。 那双大手掐在她的腰间,情不自禁地一直往上,温度逐渐上升。 祖曦再次被压倒在床榻之上,束腰一松,随后肩头一凉。 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祖曦心尖微颤,下意识缩进他怀里,紧紧贴上他此时**的胸膛。 曦禾无奈,她根本没办法关闭自己的五感,只好在心中默默向天道陈情——她真的不是有意窥探神明。 郁苓身上的热度高得吓人,祖曦忍不住周身一抖。 “别怕。” 祖曦在他怀中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而后抱着他的力道又紧了几分,郑重道,“我是神界帝姬,自然是、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头顶扬起一抹无声的笑意,她没有瞧见,因为她很快便被一道猛烈的疼痛占据了所有意识。 指甲深深陷进了郁苓背后的皮肉。 祖曦眼角滑落两行泪水,却坚定地将他抱得更紧。 * 一直到天色将晓,郁苓才沉沉睡去。 祖曦睁开双眼,强忍着疲惫不适,穿戴好之后,一路朝月下阁而去。 往日这个时辰,绝对不可能见到清醒的月沅。 然而此刻,整个月下阁内灯火通明,月沅正一脸期待地等着祖曦。 “呀,殿下来啦?”她甚至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 “月沅!你做的好事!”祖曦的头发尚未来得及梳,稍显凌乱的披在身后,巴掌大的小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惊人的美丽。 月沅装傻,“咦,殿下命神尊过来取东西,不是小神想得那个意思?” “你到底给他用了什么东西?” “就是上次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东西呀。”月沅冲着她意有所指地眨眼睛。 祖曦这才想起来,半年前似乎是听她随口提过一句。 ‘我正在研究一种好东西,等捣鼓成了,我帮你用在你那位宛若一座行走冰山的神尊身上,保你达成所愿。’ “……” 099 一梦黄粱 “哎呀呀,瞧您都累成啥样了,快快快,过来坐。”月沅瞬间移到祖曦身前,扶着半羞半恼的祖曦坐到了铺着软垫的椅子上。 “月沅!” “成成成,我不说了……不过,看您这样,我这东西是捣鼓成了,待我算好日子办个售卖会,肯定是供不应求!” 似乎的已经预见了自己不日便会赚个盆满钵满的美好场景,月沅笑得欢快。 只是在瞥见祖曦越来越危险的脸色之后,迅速收了笑容。 “合着,本殿是给你试药的?” 月沅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跪坐在祖曦腿边,抹着一点也没有的眼泪,“小神对殿下的忠诚之心日月可表,绝对不敢拿殿下来试药,这都是我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 祖曦扶着腰,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行了,别装了,你闯的祸,你说该怎么办吧。” 月沅笑嘻嘻地起身,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瘫,翘起了二郎腿,“祸?什么祸?我可不觉得这是闯祸,我们神界可没有人间界那些繁文缛节,眼下好事既成,只待祖神出关为你们指婚便皆大欢喜了!” 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祖曦苦笑一声,“你不了解他——” 月沅打断她的话,收起了不着调的笑容,“我觉得是你不了解他,你们先后被祖神育化而出,而郁苓的修行天赋和神力自小便远超于你,我们都以为,下一任神界之主会是郁苓。然而祖神却在你们的千岁诞辰之际,将你立为帝姬。此后郁苓非但没有任何不满,还心甘情愿辅佐你一个废柴帝姬数万年,你觉得这么离谱的事,该怎样来解释才合理?” 说到最后,月沅都把自己说无语了。 曦禾听得入神,心想这一趟她也不白来,还亲身体验学习了一遍上古史。 祖曦脸上的表情,很是有些复杂,“……当着我的面,就不必要说这么直白了吧。” “……咱能抓个重点吗?重点是我说你是‘废柴帝姬’吗?重点是郁苓这样做的原因好不好!” “……你又说了一遍。”祖曦幽幽开口,“本殿严重怀疑你在携私报复,并且已有证据。” “你在抗拒思考这件事,祖曦。”月沅一针见血,“是不愿意承认郁苓比你强,还是……你怕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了,结果却会落空?” “那你是觉得,他心甘情愿在我之下数万年,是因为……喜欢我?”最后半句,祖曦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即便是不可一世的帝姬,在情爱一事上,也会变得患得患失。 “那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我牵过无数人的姻缘线,类似你二人之间种种,在人间界并不罕见。” 听了月沅的话,祖曦紧锁的眉头仍是没有舒展。 “我知道你的担心。在把东西给你之前,我要问一问你。” “什么?” 窗外晨光熹微,月沅看着她,“昨夜之事,你可后悔?” 祖曦摇头,“不悔。” “不悔便好。”月沅将一抹萤光点在祖曦指尖,“可若是他后悔了,你便将这萤光点入他眉心,昨夜种种,便如一梦黄粱,转眼即散。” 握着萤光,祖曦忐忑地回到了司神殿。 她犹豫着推开门,绕过屏风,步入寝殿,床榻之上却空无一人。 心,猛地一沉。 支撑着她一路赶回来的无数种想象,顷刻间土崩瓦解,浓浓的疲惫感如浪涛般汹涌而至,席卷周身。 算了。 祖曦想。 她在司神殿内蒙头睡了七天七夜,期间似乎听到有侍女在她耳边说些什么,但全然没往心里去,直到翊圣派人来传话,被侍女唤醒出门,祖曦仍是有些无精打采。 坐在九凤撵车上,听着清亮凤鸣,她还是不怎么能提起精神。 以至于下车的时候,祖曦被华丽且长的凤尾,绊了一下。 翊圣适时地扶住了祖曦,她下意识地回握,致使翊圣耳尖微微泛红。 还不等祖曦对于两人过于亲密的接触感到不适,翊圣已经收回手,退后几步。 “翊圣恭迎殿下。” “神君多礼了。”整个神界,都没有几个像翊圣这样每次见面都恭恭敬敬对她行礼的人,再加上因为‘红豆’这事还没解释清楚,祖曦也对他心中有愧,是以,语气很是温和。 两人在祖神殿内商讨了一日,终于将殿内摆放的花草品种确定了下来。 一整日也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而翊圣也真的在一直用心研究装点祖神殿一事,若是冷不丁提起‘红豆’的事,会显得极为突兀且怪异。 祖曦只好压下,想着以后再找机会解释。 与翊圣告别之后,祖曦没有乘坐九凤撵车,而是自己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 在路过月下阁的时候,因其不同寻常的寂静,好奇心驱使着祖曦走了进去。 “月沅?你又在捣鼓什——” 在突然瞧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曦禾竟然觉得有一丝不自在,看来她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祖曦确然是有一些尴尬。 但更多的是气愤以及一丝丝丝丝丝丝丝丝的委屈。 她转身便想走。 “月沅一事,你本就知晓?”淡漠的声音中夹杂着以往并没有的冷凝。 “你什么意思?”祖曦转过身。 “殿下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除他们之外,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过分,是月下阁中从未出现过的景象。 祖曦问,“月沅呢?” “身为神女,却行为不端,我已将她送去西荒镇守无烬墟的封印。” 西荒是极西苦寒之地,那里是无烬墟封印的大门,常年有魔气丝丝缕缕地溢出,只有神力深厚之人,才能勉强不受其侵害。 可月沅向来不是依靠武力值立足的神。 换句话来说,于修行一途上,月沅可以称得上是不学无术。 她成神也纯属侥幸,只不过是在祖神在人间界历上神之劫的时候,无意中助了祖神顺利渡过姻缘劫,便被祖神点化飞升,成了荼灵域一个小小的姻缘神。 现如今被郁苓罚下了西荒,可想而知会受多少苦。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起,祖曦眸中隐有火光跳动,“谁给你的胆子!” 100 玄黄宝镜 “殿下抱恙期间,神界一切事宜,由我暂代。”郁苓垂眸,仍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奉劝殿下近日还是不要召回月沅神女,毕竟神诏不好朝令夕改,再者,神女下次去的地方,不见得会比西荒好。” 曦禾心道,郁苓神尊看来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你威胁我。” 他垂着头,做出恭敬地样子,“郁苓不敢。” “六界之内,还有你郁苓神尊不敢的事?” “如殿下这般任意妄为,便是郁苓不敢的事。” 似乎他认定了那晚的事,是祖曦与月沅谋划好的,更甚至,是祖曦指使月沅那样做的。 愤怒和苦涩一层一层紧紧缠住了祖曦的心,让她连喘息都觉得一阵阵的闷痛。 “好,很好。”祖曦走出月下阁之前,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我会把月沅接回来的。” “恭送殿下。” 神界少了一位神女,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即便月沅是个姻缘神,她掌管的也不过是仙妖人三界的姻缘,神明的姻缘并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 曦禾心道,这回月沅神女怕是弄巧成拙了。 自此之后,祖曦见到郁苓直接无视,若非必要,不会对他开口说一个字。 没了月沅,祖曦也找不到旁的人说话,憋了数日,终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端着托盘的侍女汀兰刚进来,便被祖曦拉了出去,“快跟我走。”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 “去藏库。” 汀兰也不敢耽搁,连忙去备九凤撵车。 祖曦摆手,“不必麻烦,你直接带我驾云过去,快。” “……是,殿下。” 汀兰迟疑半刻,又听祖曦催促了一句,只好忙不迭唤来云团。 坐在汀兰的云团之上,祖曦很是惆怅。 而曦禾对于这种惆怅,也十分能理解。 堂堂帝姬,未来的神界之主,却连朵云都召唤不来…… 原本祖曦并不至于如此,只是前不久在那天池中走了一遭,体内本就不多的神力,真的可以说是消弭殆尽。 是以,才沦落到出行都不能自理的境况。 抵达藏库大门之后,祖曦朝汀兰伸出白嫩的掌心。 “殿下?”汀兰不解,小心地唤了一声。 “钥匙呢?不是一直在你那里放着。” “您抱恙的那段时间,神尊将藏库钥匙拿走了……”汀兰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祖曦的神色。 “他用钥匙做什么?” “据说、据说是,神尊取了藏库内的一株万年玉山冰莲,给、给姝影神女送了去。”汀兰说完这句话,头垂得更低。 玉山冰莲本就有增进神力的奇效,更别说是万年的。 整个藏库内,也不过只有两株。 他就这样给姝影送了去,甚至没有问她一句。 “到底他是殿下,还是我是殿下?如此珍贵的玉山冰莲,岂容他随意赠予!”不论告诫过自己多少次,都不要再因为郁苓而生气,然而此刻听到汀兰的话,祖曦到底还是没忍住。 “殿下息怒!”汀兰一下子跪在地上,“神尊是借着您的名义给姝影神女送去的!” “神尊大概是想以此消了姝影神女以及诸神对殿下的成见,神尊是为殿下着想的。”想了想,汀兰大着胆子又添了一句。 怒气一滞,她的语气虽仍冷凝,但面色已经有所缓和。 “去将钥匙取来。” 谷  “是,殿下!” 汀兰连忙从地上起来,一路朝沐晨殿而去,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便捧着藏库钥匙回来了。 祖曦接过钥匙打开了藏库大门,径直去了第三层。 她记得那里放了千机山沧临神君送来的玄黄宝镜。 然而她前前后后找了三圈,也没找见。 “汀兰,去将管理藏库的人找来。” 汀兰应声而去,很快便带回一个身着天青色衣袍、微微垂着头的小神。 曦禾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忽然,脑中白光一闪,想起那日在天池中最先向她游来的身影。 再不及细想,那小神已经来到祖曦身前,恭谨下拜道,“小神枕罂,拜见殿下。” 曦禾愕然,那日竟是枕罂。 这一声参拜,像是已经准备了千百年那样久,躬身程度与说话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郑重到显得有一丝突兀。 往往小人物参拜大人物的时候,心中明白大人物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是以行礼到位即可,像这般情况,倒是很不常见。 诧异的念头也不过在祖曦心里停留了一瞬,她问道,“玄黄宝镜在哪一层?” “回禀殿下,玄黄宝镜原本是在第三层的。”枕罂答。 祖曦蹙眉,对于一个问题要问两次,感到一丝不耐,“原本?那如今呢?” “如今应当在郁苓神尊那里。”枕罂不敢再故意只回答一半,继续道,“三日前,神尊曾来此取走了玄黄宝镜——” 然而他一口气说完的结果,便是祖曦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藏库。 快到他甚至没来得及和她郑重道别。 对于枕罂来说,这是一场有始无终的不完美参拜。 对于祖曦来说……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她还没走出藏库的时候,便把这个管理藏库数千年的小神遗忘得一干二净。 用‘遗忘’这个词,或许都不太准确。 因为‘遗忘’的前提,是记住。 离开藏库之后,祖曦直冲沐晨殿而去。 她将手心伸到郁苓眼前,挡住了他批阅公文的视线。 “我要用玄黄宝镜。” 郁苓的视线在她掌心微微停顿,而后缓缓抬眸,“烦请殿下稍后。” 他唤来一个侍女,“去姝影神女处,将玄黄宝镜给殿下取来。” ……又是姝影。 “又送玉山冰莲,又借玄黄宝镜,神尊怎么不将自己也送出去?” 郁苓默了一瞬,将视线重新移回案牍之上,显然不打算理会祖曦的‘无理取闹’。 祖曦也不再多言,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侍女将玄黄宝镜给她取来。 茶方饮过半盏,便听一阵脚步声。 听声音,不是一个人。 祖曦抬眼去望,果不其然看见姝影正跟在侍女身后。 她袅袅而入,朝着郁苓盈盈一拜,“姝影拜见神尊。” 而后像是刚发现祖曦一般,又连忙朝她躬身,“殿下恕罪,姝影一时没瞧见殿下也在神尊这里……” 101 真火灵芝 “啊,也对,姝影神女的一双眼珠子就差粘在某人身上了,瞧不见本殿也实属正常。”祖曦宽和一笑。 殿内响起几道压抑的笑声。 姝影垂下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冷。 ‘某人’蹙眉,“殿下是来拿玄黄宝镜的。” 姝影像是才反应过来,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双手托在身前,神色隐有不安,“前几日姝影闭门调养,神尊将宝镜借给姝影解闷,姝影不知殿下也要用,可曾耽误了殿下的要事?” 这话说得就有几分讽刺了,祖神闭关期间,六界决断皆是依靠郁苓神君,而他们的帝姬就是个漂亮且废物的花瓶,能有什么要事? 祖曦说得一本正经,“玄黄宝镜可观天地间任何一处,本殿时常用它来观察六界民情,神女却将此等宝物用来解闷,啧啧,本殿不知,原来姝影神女竟是如此不分轻重的么。” ‘扑通’一声,姝影跪到地上,眼眶中泪水直打转,看上去确然很难不惹人怜爱。 “殿下恕罪,是姝影疏忽……” 看着和宣黎长着一模一样脸的姝影跪在自己身前,曦禾觉得这感觉还不错。 祖曦也觉得通体舒畅了几分,漫不经心道,“姝影神女似乎每次见了本殿都要跪上一跪才安心呢。” 说完,她拿了姝影手中的玄黄宝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司神殿之后,祖曦将玄黄宝镜一分为二,命汀兰收拾了一堆衣物吃食连带半个玄黄宝镜送去了西荒。 一直到汀兰回了司神殿复命,祖曦才从玄镜中瞧见月沅可怜兮兮的小脸。 “臭不要脸的移动冰山,卸磨杀驴啊他这是,可怜我孤身一美女,守着乌烟瘴气的偌大西荒,都没人欣赏我的美貌,呜呜呜……” “看来你这段时间是受了不少苦,竟然连双下巴都瘦没了……” 闻言,月沅忍不住跑去河边照了照,而后十分开心地对祖曦道,“还真的是瘦了!那我也算因祸得福?” “嗯……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开心的话。” 想起她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月沅的笑容一秒消失,“天杀的郁苓!” 她顿了顿,“不过为了你们的幸福,我牺牲一点也没什么,只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祖曦问,“什么事?” “那就是等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一定要将他交给我亲自教导。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报复郁苓的方式,那就是——虐他的儿子,往死里虐。” 祖曦:“……” “那你怕是没机会报复了,他应是很厌烦我。”祖曦神色恹恹。 “怎么?他后悔了?那你怎么没将萤光点入他的眉心?”月沅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我还以为他将我贬到西荒,只是象征性地找点面子回去,原来是真的生气了!” “那萤光……我没来得及。” “唉!”月沅一拍大腿,“本来我都谋算好了,如果成了,皆大欢喜,如果不成,就消除他的记忆,这样咱俩什么事也没有,你也能过过瘾——” “快住嘴吧你!”祖曦连忙打断了月沅的放肆言论。 “哎呀,这就脸红啦,更那啥的话我还没说呢,嘿嘿。” “月沅,你真的很猥琐。” 谷  “行行行,你们两口子是真行,一个过河拆桥,一个卸磨杀驴,算我多管闲事了,告辞!” 说着,月沅作势要扔了手中的宝镜。 “别呀月沅,我不是那个意思。”祖曦赶紧说好话,“我肯定想办法尽快接你回来。” “嘁,就会说。” “我真的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月沅不知哪摸出来一个苹果,大口啃着,含糊问道。 “我听说瑶台之下,燃着一簇永生不灭的真火,真火旁生长着一株灵芝,而这灵芝依靠汲取真火灵精为生,据说有着可逆灵脉的奇效,我在想这真火灵芝是否能逆转我的灵脉,若是我逆转了灵脉,说不定会比姝影的修行天赋更高,到时候我就不用再依靠郁苓,那你接回荼灵域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月沅甚至连嘴里的苹果都来不及咽下,直接吐了出来,“不不不,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求求了,帝姬殿下,什么都别想。” “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祖曦不满。 “不不不,小神是对自己的命没信心,你要是不整幺蛾子,最坏我也就是会老死在这西荒,你要是真为了我去打真火灵芝的主意,那我只可能死得更快更难看!”月沅双手合十。 祖曦摆弄着手指,“也不单只是为了你……其实我也不想一直这样废柴下去,我很想孤注一掷地去试一试,哪怕是死在了真火之下,我也不怕。” “别别别,我怕,我怕还不成吗,不过一段日子没见,殿下您说话真是越来越吓人了,咱谈点阳间的话题,成吗?” 祖曦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月沅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不甘,可是这风险实在太大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避开真火,顺利拿到真火灵芝,也成功吃下去了,但你能确保你的小身板能抗住真火灵精的灼烧?你以为你是凤凰,搁这涅槃呢,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红莲?” 红莲依水而生,火是天敌。 “不是还有天池吗,你去天池试试,天池的水能洗经伐髓、重塑灵脉。”月沅灵机一动。 祖曦抬眼,“我上次被姝影推下去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结果只是消弭了她体内唯有的一点点神力,不见一丝重塑灵脉的效果。 “可能是时间太短了,你刚掉下去,郁苓便将你捞了出来,天池水便是想重塑你的灵脉,也来不及不是。”月沅打算先稳住她,“你再去天池泡个三年五载试试。” 左右天池水也不过就是消弭掉祖曦的神力,而她如今也没有神力可消了。 通过她们二人的对话,曦禾这才明白为何祖曦掉进天池不用避水术,为何去个藏库都需要侍女驾云。 原来战神成为战神之前,也是个废柴。 祖曦想了想,“也好,那我明日便去试试。” 月沅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去试试。” “天色不早了,我有些困了,明日我再同你说话。”祖曦打了个哈欠。 “好好好,早点睡,明日再说。” 两人互相道了别,玄黄宝镜倏然变暗。 月沅握紧手中的半块镜子,心里还是不放心。 102 鲲鹏 她太了解祖曦了,方才的对话看上去是她在稳住祖曦,实际上祖曦也想将她稳住。 俗称:配合你演出的我尽力表演。 不行,明日得想办法给郁苓递个口信,让他看好祖曦。 月沅心想。 这一觉她们谁睡得也不安稳。 翌日,天光还未大盛,祖曦便换了一身简便衣裳,挽好头发,一路朝瑶台而去。 所幸瑶台距离她的司神殿并不算太远,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走到了。 四周群峰环绕,云雾朦胧间,围成中间一处乳白色的玉石高台,巨型高台之上亭台楼阁数不胜数,乃是平日里某位神明召开法会论道或是举办宴会之所,平日里并无人居住,也无人看守。 祖曦避过穿梭其间的侍女,找了半晌,才在西南角极隐蔽的一处找见了向下的石阶。 她顺着石阶而下,越往下,光线越暗。 “幸好我提前拿了一颗夜明珠。” 掌心托着夜明珠,祖曦继续往下,走了数百阶,终于到了底,穿过一片钟乳石溶洞之后,微微感受到了一丝热气。 越往里走,热气越明显。 等终于瞧见那簇真火时,祖曦浑身都已经被汗打湿了。 而真火灵芝便生长在这簇真火边上,蜿蜒的赤金色根茎时不时汲取一下真火灵精。 手掌般大小的灵芝,通体呈现透明的火红色,赤金色的真火灵精充斥其中,已成熟得十分饱满。 “这一路还真是出奇得顺利,看来你注定是我的。”祖曦先是捏碎了辟火珠,辟火珠碎末在其双手上形成了一层保护膜,然后拿出一张灵蚕丝织就的网,罩住了真火一瞬间。 就趁这一瞬间的功夫,她飞快地摘下了真火灵芝,然后转身往外跑。 即便如此,后背仍是被灵蚕丝的灰烬溅出了几个小洞。 隐隐传出皮肉烧焦的气味。 祖曦只觉一阵钻心的疼,额间冷汗成珠。 她咬紧牙关往回跑,等到即将跑上瑶台的时候,辟火珠逐渐失效,掌心的灼烧感越来越明显。 迈上瑶台的一瞬,祖曦将真火灵芝随手一扔,本想扔地上缓口气,却不料被人凭空接住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淡漠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祖曦抬眼去望,便见郁苓正皱着眉头看着她。 祖曦:“……”这句话难道不该是她来问吗? 郁苓收起掌中灵芝,宽大的袖袍一挥,便将祖曦周身罩在了结界里,“好好待着,别乱跑。” 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还我灵芝!”祖曦欲追上去,却被三五个仓皇而来的侍女撞到了肩膀,她蹙眉,“何事惊慌?” 侍女们见到她,也来不及告罪,连声道,“殿下!快躲起来,鲲鹏跑出来了!” “鲲鹏不是早在千年前便被父神封在南无之海了吗,怎么会跑出来?” 侍女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祖曦目光微沉,越过她们朝郁苓消失的方向追去。 越往前走,嘈杂的声音越激烈。 亭内廊下尽是水渍和血迹。 她躲在一块山石之后,正巧看见那遮天蔽日的巨翅轻松将一座宫殿碾碎成瓦砾灰尘。 巨尾一甩,便有数十人被压死在巨尾之下。 郁苓正带着神族众人,于鲲鹏身前,设缚神阵阻拦。 祖曦躲得很小心,她知道以她微末之能,不上去帮忙就已经是在帮忙了。 正看得专注,忽觉一阵大力推在方才被真火烧焦的后背,祖曦吸着凉气踉跄而出。 忽听一声似鸟非鸟的刺耳啼叫,刚刚还在百丈之外的鲲鹏突然飞入天际又急速朝着祖曦俯冲而来!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突然,一道身影比鲲鹏更快地将祖曦推向了一边,姝影掌心凝起全部的神力,挡下了鲲鹏堪比宫殿大的头颅。 这一掌,也仅仅阻拦了鲲鹏一瞬。 眨眼之间,姝影便被鲲鹏顶翻在地,而鲲鹏嘴边的尖刺也深深刺进了她的身体。 祖曦回过神的时候,郁苓已经面无血色地接住了从半空坠落的姝影。 此时,缚神阵终于落成。 异彩闪烁的缚神阵如同一个大钵,将鲲鹏困在其中。 郁苓直接将姝影抱去了最近的瑶台,“快,去将医所所有的医官都叫来。” 耳边听着诸神对于姝影的小声称赞,祖曦无意识地被人流推着往瑶台走。 “姝影神女真是英勇无畏!” “连鲲鹏那一击,都敢以身去挡。” “谁说不是,那鲲鹏可是神界最凶猛厉害的神兽,祖神花费千年都未曾驯化。” “要我说,姝影神女最贵重的当属人品,危急关头,真是毫不犹豫地摒弃前嫌,救下了祖曦殿下,说是以德报怨也不为过。” “是呢,你们瞧,郁苓神尊可是心疼得脸都白了。” “没错,我可是瞧得真真儿的,鲲鹏朝神女冲过去的刹那,神尊结阵的手都在抖。” 有人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祖曦,“嘘,别说了。” 入得瑶台之后,祖曦任由他们簇拥着来到姝影床榻前。 她腹部被鲲鹏尖刺扎出的窟窿冒着寒气,周身形成一层薄霜,全身血液皆被凝结。 她虚弱地颤动着眼睫,像冰雕美人。 祖曦的目光在姝影的右手指尖上一顿。 她刚想开口,便被郁苓径直拉出了殿外。 祖曦甩开他的手,“你抓疼我了。” “你该好好待在那里的,殿下。”郁苓此刻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我现在没空和你说这些,你让开,我要问姝影一句话。” 祖曦此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郁苓,他死死抓住她的肩膀,“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非要有人因你受伤或者因你而死才开心吗,殿下?” 挣扎的动作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我说我不是故意暴露在鲲鹏视线内,是有人故意推我出去的,你信吗?” 郁苓看着她,没有说话。 眼底浮现几丝嘲讽,祖曦挡开他的胳膊,“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必须找姝影问清楚。” 她推开郁苓,重新回到姝影床榻前,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强硬地抓起姝影的右手。 而她指尖的灵蚕丝灰烬却不见了。 103 算计 只有触碰到她后背的人,指尖才会有灵蚕丝灰烬。 祖曦本想以此证明姝影是推她的那个人,可因为郁苓的耽搁,证据消失了。 罢了。 找到又能证明什么。 他始终不信她。 而此时,身边医官都在委婉地请她放下姝影的手腕,因为躺在那里的姝影,此时已经疼得皱眉了。 郁苓说,“别再闹了,殿下。” 曦禾觉得自己心口直发堵,她知道,这是祖曦的情绪。 祖曦寒着一张脸,扔下姝影的手,在诸神不赞同甚至责备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再见到郁苓,是三日后的傍晚。 因为祖曦想起了真火灵芝还在他那里。 她跑去沐晨殿,径直道,“将真火灵芝还给我。” 郁苓拿笔的手一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给姝影神女用了。” 祖曦愣了好半晌,“你说、什么?” 她后背上被天蚕丝灰烬灼烧出来的伤口尚没有完全愈合,而真火灵芝竟然被郁苓私自给了姝影。 曦禾的代入感很强,此刻她已经生气了。 郁苓没有重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说,“她为你挡了鲲鹏一击,尖刺刺出的伤口导致血液冰封凝结,真火灵芝可以救她。” “所以呢?我求她挡了吗?”祖曦怒极反笑,“即便她死在了鲲鹏之下,也是自找的,凭什么拿我的灵芝去救她,凭什么?” “祖曦。”淡漠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告诫意味,“你是神界帝姬,未来的神界之主,姝影因救你而危在旦夕,若你见死不救,何以令诸神臣服?” “救了姝影,他们便会臣服于我?郁苓,想救她,不必拿诸神当借口。”祖曦忽而泄力,疲惫感席卷周身,“真火灵芝算我成全你,将月沅召回来,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郁苓没有回应,而是忽然想到什么,反问她,“殿下如何入得瑶台之下的结界?” 见她不语,郁苓又问道,“拿真火灵芝,又是想做什么?” “与你无关。”祖曦多一个字都不想再开口。 “奉劝殿下,最好不要试图逆转什么。” 瞧着他用最恭谨的样子,却说着最悖逆的话,祖曦冷然一笑,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沐晨殿。 路过天池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姝影拜见殿下。” 祖曦顿住脚步,淡淡抬眼,便见一袭素色衣裙的姝影正缓缓从琉璃拱桥上下来。 浅白色的披帛,更显其羸弱可怜。 姝影走到祖曦身前,微微福身,“多谢殿下千辛万苦为姝影寻来的真火灵芝,姝影用着很是不错。” 看着眼前略带一丝挑衅的姝影,曦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谷  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 在沐晨殿内,郁苓曾问祖曦如何入得瑶台之下的结界,也就是说真火灵芝原本是有结界罩着的,而一丝神力也无的祖曦,是根本不可能进入结界的。 然而祖曦不但顺利进去了,还轻松拿到了真火灵芝。 而刚一拿到真火灵芝,便遇上了正朝瑶台而来的鲲鹏。 然后……姝影推了她。 可姝影是如何知道祖曦要去瑶台之下去真火灵芝的呢? 难道是,玄黄宝镜? 曦禾心头一凛。 而电光火石一瞬间,祖曦也将前后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串联了一遍。 她扣住姝影的手腕,眼中覆上一层寒霜,“你敢算计我。” 先是不动声色地破开瑶台之下的结界,再适时放出鲲鹏作乱,不得不说,姝影确然有这个能力。 四下无人,姝影自然无需再伪装,她扯着微微苍白的唇角,毫不客气地拂掉了祖曦的手,“伤敌一千,我同样自损八百,先是天池水,再是鲲鹏,而今我体内神力只余三成,所以,你不必觉得委屈。” “身为神界修行天赋第一人的姝影神女,你便是如此挥霍你的神力么,倘若有一天六界生变,不知你可会后悔今时今日的决定呢。” “少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帝姬又如何,也不过是连修行都不能的废柴罢了,听见我肆意损毁神力,很嫉妒不甘吧。”姝影突然笑了起来,她扬着下巴,“即便我周身神力尽毁,也可以重新再修炼回来,然而你……只管安安心心做一个花瓶好了,等哪天所有人都觉得你累赘了,便由我来亲自打碎。您说好不好,殿下?” “你费尽心力缜密安排,不惜丢了半条命,只为了证明给我看,你确然是一个修行天赋甚高的神女,不论惨成什么样,都可以东山再起吗?”祖曦也笑了笑,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了姝影几眼,“如今我看到了,嗯,很不错。” 曦禾心道,战神不愧是战神,三言两语把对方打了个溃不成军。 本来说得也是,姝影捣腾半天,差点被鲲鹏砸死,一身纯厚的神力也散了个七七八八,到头来,却是颤巍巍地站到好端端的祖曦身前,说些个废话。 姝影的五指,扣在了身侧的拱桥栏杆上。 “殿下的心态当真是不错。”她努力使自己紧绷的脸色缓和,“殿下也应当感谢我才是,若非神尊恰好用真火灵芝救我,万一殿下真的服食了灵芝,免不了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毕竟真火灵精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说着,姝影瞬间来到祖曦身后,猛然推了她的后背一把。 祖曦闷哼一声,光洁的额头上瞬间渗满细密的汗水。 “这被真火灼烧的滋味,还需殿下仔细体会才是。”姝影拖着飘然的裙摆,徐徐离去。 后背上的伤口尚未愈合,被姝影这一推,隐隐有开裂的趋势。 幸而她今日穿的红色衣裙,血迹渗出也不过是加深了衣裳的颜色。 祖曦强撑着走过琉璃拱桥,却并没有回司神殿。 沐晨殿内的郁苓,自祖曦走后,心中一直隐有不安。 他想起瑶台之下的结界还没重新布好,刚要命人前去,便听侍女匆匆回禀,“神尊不好了,瑶台守卫回禀,殿下她又独自一人去了瑶台之下!” 真火灵芝仅有一株,她又去那里做什么? 郁苓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他当即化作一道流光,朝瑶台而去。 104 真火 祖曦上次来的时候,瑶台这里还没有守卫。 “姝影神女已于今早离开瑶台,回了自己的神女殿调养,想来神尊不日便会将咱们调回司神殿值守。” “哎呀,要说这姝影神女当真是对咱们不错,听说是神尊将我们调来的之后,整日好吃好喝给咱送来,这冷不丁一说要走,还真是……” “短短三日,便乐不思蜀了?要不兄弟们连名给你上个书,求神尊将你调去神女殿?” “别别别,兄弟们,咱开玩笑不兴当真的。” “别说了!殿下来了!” 祖曦突然而至的身影,打断了他们的闲聊,几人瞬间噤声,也不敢抬头去看祖曦的神色,只一个劲儿地低垂着头行礼。 “拜见殿下!” 祖曦恍若未闻,绕过他们径直入了瑶台。 “殿下她这是要去哪?”看着那抹殷红的身影,其中一个守卫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禀明神尊!” “好。” 身后的动静,祖曦置若罔闻,沿着上次的路线,朝瑶台之下而去。 曦禾也想不通,她还来这里做什么。 直到祖曦再次来到了真火面前。 曦禾心头忽而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该不会是要…… 背后的伤口时而寒冷若坚冰,时而炙热如烈火,祖曦面前的那簇真火,比百里岩浆还要炙人,滚滚而下的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裙。 两小团烈焰在她眸中跳动,“真火灵芝依靠汲取你的真火灵精而生,它能做到的事,想必你更能做到。” 赤红的火焰跳动得更欢,似乎在冲着她招手。 祖曦缓缓伸出手,灼烧的痛感愈加强烈。 “住手,祖曦!” 郁苓的出现,并没能阻止她,反而坚定了祖曦一定要拿到真火的心。 火焰接触到祖曦指尖的一瞬间,便如一道红光迅速渗入了她的掌心,而后一股撕心裂肺的灼烧感迅速传遍全身。 “啊——”祖曦瞬间面红似血,一团火霎时传遍四肢百骸,体内的五脏六腑几欲炸裂,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翻滚。 “祖曦!”郁苓眉目肃然,手指翻转结印,然而无论是凝冰术还是净火术,都不能减轻她丝毫的痛苦。 最后只能将祖曦紧紧抱在怀里,不断朝她体内输送神力。 真火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炙热,连郁苓一同烫伤。 郁苓的神力清凉如水,流过祖曦的周身灵脉,痛苦得以片刻舒缓。 然而真火瞬间便将这股清凉的神力灼烧殆尽,祖曦变得更加痛苦,郁苓受到反噬,脸色也越来越白。 她咬牙推开了郁苓,在石壁上划破指尖洒下一串鲜血,鲜血落地即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而后迅速升腾起半人高的一条火墙,将郁苓隔绝在外。 “别过来。”祖曦克制住颤抖的声线,抓紧自己胸前的衣襟,曦禾看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变成火红色,似乎每道灵脉中都充斥着跳跃的真火。 曦禾并不担心,她知道祖曦一定可以撑过去。 因为祖曦会成为六界战神,名副其实的神界帝姬。 只是不曾想,原来神界帝姬的成长之路,竟也走得如此艰难。 烈火灼心的痛苦,拜宣黎所赐,她有幸体会过。 这簇真火,想必会比星宿垣中的紫薇天火更为厉害吧。 曦禾正想着,便见郁苓一声没吭地穿过半人高的火墙,再次将祖曦抱进怀中,被真火灼烧的手臂不容拒绝地覆上她的胸口,那股清凉的神力再次流遍全身。 祖曦鼻尖全是烧焦的味道,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郁苓的。 “我不愿再与你纠缠,说好两不相欠,便是、便是两不相欠。”她嘶哑开口,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到,“我让你走,听不懂话吗?” 郁苓本是生在混沌中的一株青莲,祖神创世之后,以混沌之气加上南无之水精心养护数万年才将其化育而出,之后郁苓又在西荒一处大泽中发现了一株红莲,带回荼灵域后,祖神只用了百年,便化育出了祖曦。 相比祖曦,郁苓更加畏干畏火。 尽管是因为郁苓将真火灵芝送给了姝影,祖曦才不得已来借真火逆转灵脉,但此刻,她仍不愿将他也拖入其中。 “守护殿下,是我的职责。”郁苓接触到祖曦的皮肉已经被烤得寸寸干裂,鲜血缓缓而出。 “哪怕,为我而死吗?” “是,哪怕为殿下而死。” 祖曦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万年相伴时光,也只不过是‘职责’二字。 闻讯而来的诸神,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惨烈的情景。 半人高的火墙犹自燃烧,微微扭曲着火墙内侧已是浑身血迹,但仍紧紧相拥的两道身影。 “殿下!”翊圣大惊。 “神尊!”姝影更是想直接扑上去,被身后的神君们拦住了。 意识逐渐模糊,耳畔似乎响起一声缥缈的叹息,伴随着几不可闻的三个字,“对不起……” 至此,祖曦的意识彻底消散。 曦禾只觉周围场景急速扭曲旋转,不知在黑暗中浮沉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似有似无的哭声。 而后这哭声愈来愈清晰。 祖曦缓缓睁开眼,将曦禾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汀兰哭着扑了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看来是真的吓坏了,“殿下,您终于醒了……” 祖曦坐起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头,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干得厉害。 汀兰抹抹眼泪,忙端来一杯温水,“殿下。” 祖曦润了润嗓子才觉得好了一些,然而开口还是沙哑,“我睡了多久?” “殿下都睡了三年了,每一个来的医官都说您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呜呜呜……” 说着,汀兰又哭了起来,短短一会儿,眼睛已经哭红了。 祖曦有些头疼,她只好继续问问题,试图阻止汀兰继续哭下去,“是谁把我从瑶台送我回来的?” 汀兰吸了吸鼻子,“回禀殿下,是翊圣神君” “翊圣?”祖曦皱了皱眉,“郁苓呢?” “据说当时郁苓神尊周身被真火烤的皮开肉绽,鲜血淌了满身,你们一起昏迷之后,便倒在了火墙里边,翊圣神君见状便将蔽日花的花瓣披在身上,穿过了火墙,将殿下和神尊带回了司神殿,汀兰接过您的时候,神尊还死死将您抱在怀里,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您二位分开……” 105 红莲业火 说到这儿,汀兰戛然而止,她这话,似乎也没把话题转到哪里去。 不是她的血,那只能是郁苓的了,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祖曦闭了闭目,好半晌,才重新开口,“郁苓呢,他如何了?” “回禀殿下,神尊只是神力损耗过度,伤势看着吓人,实际并无大碍,第二日便醒转,殿下无需忧心。”汀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神尊每日都会抽空来司神殿瞧一眼殿下,三来从无间断。” 祖曦心头微动,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汀兰就不甚清楚了,每次神尊来探望殿下,殿内都不让留人的。”汀兰摇摇头。 望了一眼窗外昏黄的天色,“他今日可曾来过?” “今日……神尊还不曾来过。”怕祖曦失望,汀兰又忙道,“汀兰这便去沐晨殿请神尊过来,若是神尊知道殿下醒来,定然会很开心!” “不必。”祖曦道,“汀兰,你且去休息吧,先别把我醒了的事告诉旁人。” 汀兰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一幅了然的模样,看来殿下是想亲口将自己醒了的事告诉神尊,她躬身行礼后退出了司神殿。 殿内恢复安静,祖曦伸出手掌,唇间溢出一段咒语,而后掌心猛然窜起一道火焰,顶端呈现绚丽的紫色,越往上,火焰越红。 盯着这簇火焰,纤长的眼睫颤动不已,祖曦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这种感觉,曦禾同样也很清楚。 正如在清时的控制下,她使出驭水术一般。 真火不但逆转了祖曦的灵脉,使她也有了同旁人一样的修行资格,还彻底扎根在她的体内,与她融为一体,生出了自混沌初开之后便消失的第一神火——红莲业火。 原来还有这种大造化在等着她! 五指倏然收紧,红莲业火顷刻间熄灭。 平复了心情,祖曦重新躺回床榻上,等待着郁苓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睡了三年的祖曦,又差点睡过去的时候,殿门终于出现了一丝响动。 郁苓缓缓走到祖曦床榻边,像往常一样将她扶坐着倚靠在自己身上,而后祖曦便感觉周身一凉。 后背紧接着便贴上一个炙热的胸膛,灼人的热度几乎要把祖曦烫得蹦起来。 但出于好奇心,祖曦忍住了。 她倒要看看,在她沉睡的这三年中,他每日都来此做些什么。 裸露在外的肌肤染上凉意,而后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轻轻一环。 手臂之下传来的温度与柔软,也使得背后人的动作微微一僵。 幸而郁苓在她身后,看不到祖曦微微发红的脸颊以及她闭目咬牙的羞恼模样。 如水般温柔清凉的神力如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浸染着祖曦周身。与此同时,她体内的红莲业火燃得更旺,灼热逼人的热度使得郁苓微微皱了眉头。 额角渗出的细密汗水汇聚成一滴汗珠,划过璞玉般的侧脸,落在祖曦肩头。 那簇真火已然彻底逆转了祖曦的灵脉,相比较水来说,火会让她更舒服。 但是火对于郁苓来说,却让他很痛苦,即便这样,他也不曾放松环住她的手,日日不曾间断的三年,那便是承受了上千次的痛苦。 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了郁苓的手臂,随后他便听道一声清冽中带着一丝沙哑的熟悉声音。 “疼吗?” 环住她的胳膊微微一颤,而后祖曦便被郁苓转过来身子。 谷  什么话都尚且来不及说,郁苓便被她蒙上了双眼,听到她略带慌乱地开口,“你不许看!” 这四个字,不由得让曦禾想起来她与清时在万灵之境地下的时候…… 她的心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在郁苓的梦中,她的意识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寄托在祖曦身上,祖曦的感知情绪可以影响到曦禾,而曦禾的情绪却一丝一毫也影响不到祖曦。 喉结微微滚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忽而抚上了她的唇角,低低道,“你这话,怕是说晚了。” ……说的也是,都看了三年了,该看的不该看的怕是都已经看了。 尽管如此想,祖曦捂着他眼睛的手仍是没有拿下来。 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郁苓那双永远淡漠而平静的眼睛。 会让她觉得挫败和失落。 下巴忽而被人捏住,随后唇上一软。 祖曦脑海中‘轰’地一声,瞪大了双眼,忽闪忽闪的睫毛轻轻扫在郁苓高挺的鼻梁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本着礼貌的原则,祖曦并没有推开郁苓,想着等这一吻结束之后,她再来好好问上一问。 只是不曾想,他这‘意思’表达的时间还挺长。 到最后,竟然不知不觉间将她压倒在床榻之上。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祖曦耳畔,腰间那只大手有些用力,几乎要将她捏断。 祖曦再也承受不住,猛然偏过头,大口呼吸着。 而后,他细密的吻,便落在她颈边,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青丝亮丽如黑缎,铺散在郁苓眼中。 祖曦脸色酡红,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纤细光滑的双臂顿时环在胸前,含糊道,“大胆。” 异彩在他眼底暗自闪烁,郁苓吻了吻她红肿的唇角,声音低迷嘶哑,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我是在给殿下将此前三年都找补回来的机会。” 祖曦从未见过这样的郁苓。 眼神炙热、危险,就像圣洁不可侵的清冷神明终于被她拉下了神坛。 可是…… “本殿可还没有原谅你。” 郁苓亲了亲她眉心那朵红莲印记,低垂着眉眼,“嗯,我知道。” 竟然还和她装可怜! 简直犯规。 祖曦硬起心肠,将他与自己隔开半臂的距离,“你不信我是被人推出来的,还将我拿到的真火灵芝给了姝影。” “并非我不信你。”郁苓握住了她的指尖,“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你,我们必须救她。” 祖曦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从前她神力低微,甚至打不过一个普通的神界守卫,父神却将她立为帝姬,诸神早有不服之心,倘若借姝影之机生事,她在神界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当时与郁苓争吵,也不过是因为他对姝影的一系列举动而生出的愤怒和不甘。 106 以后都不会了 “听神尊这意思,是知道我是被算计的了?” “瑶台回来之后,我收到了月沅送来荼灵域的纸条,然后查看了你的玄黄宝镜,在上面发现了姝影留下的施法痕迹。”郁苓小心地瞄了一眼祖曦,“姝影已被我罚下了西荒,月沅回了月下阁,明日我便叫她来陪你。” 上一瞬还在想着不能因为他的小小示好而心软,她得保住自己的面子,这一瞬,却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觉得面子不面子其实也没多重要。 祖曦一把抱住了郁苓的腰,将头埋在他脖颈处,不疼不痒地咬了一口他的锁骨。 “下次再惹我生气,咬断你的骨头。”她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说着在郁苓看来毫无威胁的话。 郁苓将祖曦紧紧抱在怀里,低声道,“不会了。” 只有体会过失去,才明白这种滋味有多令人恐惧。 若她真的长眠不醒,那他此前数万年的隐忍克制,都不过是一场泡影,误了她,也误了自己。 “以后都不会了。” 一股暖流充斥胸口,眼睛忽而有些酸胀,祖曦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的双臂又紧了紧。 * 翌日,祖曦醒来的时候,身侧已没了郁苓的身影。 衣裳只穿了一半,便闯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水蓝色身影。 “月沅神女,您稍等,殿下还未起身——” “祖曦呜呜呜……”月沅自然无暇理会汀兰的唠叨,一阵风似地扑了进来,然后一把搂住祖曦。 祖曦挥挥手,身后跟着进来的汀兰见状便退了出去。 “幸好你没死呜呜呜……” 用力扒着月沅的胳膊,祖曦涨红了脸,“但我觉得我快死了。” 月沅连忙松了手,然后抽抽搭搭地将眼泪胡乱一抹,又借着祖曦的衣角擤了一把鼻涕。 祖曦:“……” 忽然,月沅的视线在她锁骨下方一顿,尚且挂着泪痕的脸上立刻扬起一抹暧昧的笑,戳了戳她的胳膊,“你家那口子,平日里看着正经得不行,实际……挺行的嘛。” 祖曦连忙换掉被她擤了鼻涕的罩衫,重新遮掩住痕迹,“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啧,也太着急了,你这才刚醒,就迫不及待地钻——” “打住吧,姑奶奶!”祖曦捂住了她的嘴,“昨晚他是来给我渡神力,试图扑灭我体内的真火。” 郁苓的神力属水,正好克制火,却也容易为火所伤。 “怪不得这三年他日日来你的司神殿,原来竟是为此。”月沅点了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你可别跟我玩转移话题这套,冰山今早晨可是从你殿里出来的,我瞧得一清二楚!” “就……太晚了,在我这住了一晚。”祖曦眼神有些飘忽。 “盖着云被纯聊天?”月沅匪夷所思。 “有何不可?”祖曦挑眉,“你看上去很失望啊。” “啧!”月沅一拍大腿,“本神女是哀卿不幸,恨卿不争啊!大好的机会,被你白白浪费了,不是我说你,凭咱这样貌,勾勾手指头就能成的事儿,怎么就——” 看来不说点干货,是打发不了这厮了。 祖曦冲她招招手,“附耳过来。” 月沅依言凑了过去,听清祖曦的话后,双目圆睁,眼中透着不可置信的激动,“天呐!万年冰山竟然被你融化了!他真的主动亲你了吗?” 祖曦连忙捂住她的嘴,“你就不能小点声儿?” “这怎么能小的下来!这可是本姻缘神促成的第一对儿神侣,还是荼灵域的神尊和帝姬,这要是叫六界知道了,还不得连夜给我立祠供奉!” 祖曦无奈扶额。 “不过……”月沅冷静下来,敏锐地打量了一眼祖曦,“我怎么觉得,你并没有很开心?”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月沅的眼睛。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 毕竟是数万年的所求所愿,只不过…… “你是不是觉得,郁苓的转变太突然了?” 祖曦点头。 “那你昨晚上没问清楚?”月沅仔细分析,“这样一想,前后转变是有些大,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亲眼看着你引真火入体,受灵精焚烧的痛苦,之后又毫无声息地睡了三年,所有的医官都说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月沅说的,自然也有道理。 不过祖曦仍是无法彻底安下心,毕竟,此前郁苓对她的排斥和疏离,是所有人都能一眼瞧出来的。 “劫难只能催化加深人的感情,却不能扭转。” 月沅明白祖曦的意思,“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他不可能只是亲眼看着你受苦,便由从前的排斥疏离转为对你心生爱意,除非,他本就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令祖曦摆弄手指的动作一顿。 会不会,他只是想补偿自己呢,因为他将真火灵芝送给了姝影,她才会破釜沉舟地引真火入体。 只是因为愧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磨灭。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亲口问一问来的痛快。”见她眉头越皱越紧,月沅一撸袖子便要冲去沐晨殿。 祖曦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摸了摸她的头发,月沅暗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随后扬起灿烂的笑容,“无论如何,冰山对你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多了不是,如今你也醒了,真是好事成双!凡事咱们都得往好处想。” “你说的对。”祖曦也扬起一抹笑,“不过,不止是‘成双’。” 月沅一愣,“还有什么?” 祖曦缓缓将手伸到月沅面前,她催动咒语,掌心猛然窜起一道紫红色的火焰,像掌心开出的一朵红莲,既如琉璃般美丽澄澈,又如太阳般炽热耀眼。 “形似红莲,质若琉璃,这是……红莲业火?!”月沅惊叫出声。 祖曦收了火焰,弯着一双眸子,“我也能如你们一般修行了,月沅。” 月沅一把抱住祖曦,此时的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她抹了抹眼角,吸了吸鼻涕,声音中透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我就知道,你生而为神,注定不凡!自然不会止步于小小的荼灵域,祖神将你立为帝姬,必有祖神的道理,我早就知道……” 107 糖刀子 最后一句,甚至带上了哭腔。 祖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眶也有些酸涩,“此后我定然勤加修炼,把此前蹉跎荒废的万年时光都补回来,我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界帝姬,然后护着你一辈子。” 月沅破涕为笑,“好,就算是冰山欺负我,你也要帮我打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笑作一团。 才送走了月沅,便迎来了一大批探望的人,其中便有翊圣。 他安静地排在所有人之手,等他们呈上礼品,告退之后,翊圣才不疾不徐地上前。 他带了一盆开得正盛的缇叶莺,橘黄色的小花点缀在葱郁的枝叶间,勃勃生机又不失美观。 “殿下,缇叶莺的香气有提神静气的功效,平日里可以放在桌案旁。” 汀兰上前接过,而后在祖曦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殿下,在您沉睡的三年里,翊圣神君也是日日探望,不过只是隔着寝殿门远远问安之后便离开了。” 想起汀兰说过,她与郁苓是翊圣将他们带出火墙外的,祖曦真诚道谢,“多谢神君的缇叶莺,更感谢此前神君的相救。” “但有一事,我想,需要和神君说明。”本就是个误会,却因此耽搁了人家三年,祖曦心中很是有几分愧疚。 她正想着该如何斟酌言辞,却听翊圣缓缓开口,他低垂着眼睫,遮住了眼底的黯然,“殿下无需多言,翊圣明白。” “嗯?”祖曦微微一愣,她还没说呢,他明白了个啥? “当我看到神尊与殿下一同倒在火墙那侧的时候,便明白了。这六界,也只有神尊才配得上殿下,翊圣没有不甘,只是……仍感到一丝遗憾。”说到最后,翊圣微微叹了一口气。 见他低落的模样,祖曦动了动唇,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算宽慰。 翊圣是那样通透一个人,自然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他对着祖曦躬身一礼,“此次是特来与殿下告别的,祖神殿的草木陈设已落成,翊圣出来也有些时日,是时候该回去了。望殿下此后保重己身,万事顺遂。” 祖曦缓缓点头,“既如此,那……神君慢行。” 虽与翊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但祖曦并不排斥和他成为成朋友。 但她不能说这种话,因为对于翊圣来说,和倾慕之人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并不会令他开心。 她自然也不能以别人的不开心为代价,来成全自己的安心。 月沅再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祖曦目送翊圣离去的场景。 “啧,瞧着还真有几分离愁别绪呢。”她感叹了一句,又杵了杵祖曦的胳膊,“我瞧着翊圣神君也不错,人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最关键的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比某人强多了?” “看来月沅神女对翊圣神君很是满意。” 淡漠的声音自俩人右侧响起,月沅顿时一个激灵,笑容有些僵硬,“呀,这不是郁苓神尊么,您老……今日不忙?” “唔,尚得一丝空闲听神女对翊圣神君的称赞。” 郁苓淡淡扫了她一眼,月沅连忙垂头,只觉得这目光犹如一根根细小的银针扎在头皮上,虽然不疼不痒,但是,她麻了。 幸好他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月沅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冰山不愧是冰山,这压迫感还真不是盖的。 看月沅的神色,就知道她没想什么好话,郁苓不欲与她计较,转而看向祖曦,“你才刚醒,应多卧床休息才是。” 祖曦伸了个懒腰,“躺了一千个日夜,实在是躺够了,而且我如今好得很,你看!” 昨夜并未来得及和郁苓说红莲业火的事,此刻想起来,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给他看。 祖曦伸出手掌,掌心绽放出一道莲花形状的琉璃火焰,美丽至极。 她像一个迫切想得到大人夸奖的孩子,期待地看向郁苓。 然而他,盯着那簇火焰,表现得有些过分平静。 甚至这平静中还有一丝不悦。 “什么时候的事?”郁苓蹙起眉头。 他的反应令祖曦的心顿时凉了一半,笑容也有些勉强,火焰逐渐熄灭。 月沅看不下去了,一把推开郁苓,挡在祖曦身前,“什么什么时候的事,神尊您在说什么?我们听不懂。走,祖曦,我们走。” 郁苓攥住祖曦的手腕,“红莲业火,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醒来时,便已如此。”祖曦抬眸,看向他的眼睛,“我如今也有了修行的资格,神力再不会停滞不前,我会变得如你一般强大,可是郁苓,你好像并不为我开心。” 郁苓淡淡道,“你如从前一般便很好。” 听他如此说,祖曦忽而笑了。 如从前一般…… “好个屁!”月沅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到底有没有心啊?祖曦从前过得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因为她低微的神力,整个荼灵域乃至六界,真心尊她为帝姬的人有几个?当时她和我表露出要去瑶台之下取真火灵芝逆转灵脉,说实话我很不支持,因为我怕她会受伤,会在真火灵精的灼烧下魂飞魄散!可她撑住了,挺过来了,纵使你把真火灵芝给了姝影。祖曦宁愿引真火入体,还是想拼死一搏,如今她成功了,你却说‘如从前一般便好’,郁苓,你可真是不错。” 说到最后,月沅气得发抖。 郁苓静静听着,并未言语。 “你不希望我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帝姬吗?”祖曦问他。 “何来‘名副其实’一说?你本就是神界帝姬,将来的六界之主,谁也不能否认。”郁苓缓了一缓,软了神色,“此事还有谁知道?” 祖曦摇摇头,“没旁人了。” “有了红莲业火也好,以后六界若有战事发生,定能自保,但你要答应我,不可再精进修为,你不需要那些,我会一直护着你的,好吗?”郁苓轻柔地为她拨了拨耳边碎发。 他的温言软语,是从前少有的。 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便是恭谨疏离。 即便那些话犹如一把糖刀子,把祖曦扎得遍体鳞伤的同时,她竟仍能微微体会出一丝甜来。 但祖曦向来不是身上插着刀子,还义无反顾地去吃蜜糖的人。 108 采薇山 月沅猛地抬头看向郁苓,“祖曦强大起来有何不好,你为何一直阻拦?难不成你当真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郁苓想一直让祖曦保持废柴状态,不愿让她强大起来,除了他也想做神界少主之外,月沅想不到别的原因。 祖曦越废柴,他便越有取而代之的理由。 想想几万年后荼灵域确然只有郁苓一个神明,俨然已是六界之主的光景……曦禾竟然忍不住认可了一下月沅的猜测。 郁苓看了正气凛然的月沅一眼,眸光很是有些复杂。 “……你为何用一种瞧傻子的眼神瞧我?”月沅忍不住控诉。 “你这样说傻子,傻子怕是不会答应。” 月沅:“……” 此次交谈,最后只得是不欢而散。 郁苓自知不能逼她太紧,便想明日再过来,然后等他再来司神殿的时候,殿内却是只剩了汀兰一个。 她正拿着祖曦留下的一张纸条,六神无主,见郁苓来了,连忙上前,“神尊,殿下她不见了!” 郁苓接过纸条,面色瞬间一暗——不日便归,勿念勿寻。 他匆匆赶去月下阁,然而月沅也是一脸懵的样子。 她揉着惺忪睡眼,将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而后扔给郁苓,打着哈欠,“还不都是你把祖曦逼走的,但凡你能多明白一分祖曦的心思,她也不至于此。” 摩挲纸条的手指一顿,郁苓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语气很肯定。 “我不知道。”月沅连连摇头。 似是想起什么,郁苓命人去藏库中取来了过往灯。 纸条掠过过往灯顶端的焰火,丝毫没有损毁,火焰上却升起几缕袅袅白烟。 白烟缓缓上扬,最后于半空汇成一团云雾,云雾中央最先映出一抹红莲印记。 而后画面拉远,显现出一袭红裙的祖曦。 她搁下笔,吹了吹刚写好的纸条,便拿起一旁的包袱,毅然决然地朝东而去。 画面至此,云消雾散。 极东之处,有一座采薇山。 虽然名字听着优美,但据闻山中满是精怪,险象环生,乃是祖神亲设关卡,用来试炼神族众人的。 自魔君晁洛被祖神封印在无烬墟之后,六界祥和了好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神界族人颓于安逸,祖神每年都会安排相应的人入采薇山,但或许因为此次闭关有些匆忙,并没有安排采薇山的试炼名单,以至于此山已经空了数百年。 此刻,祖曦正颤巍巍的走在一根紫藤上。 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曦禾也微微提起了心,难怪此山名为‘采薇’,大概便是因为这山‘光踩着就已经很危险了’。 雾障重重,行路尚不及百分之一,已经走了三根这样悬在深渊之上的紫藤。 想来此时,郁苓已经发现她留下的纸条。 只这片刻的走神,脚下便是一滑,突如其来的失衡使得祖曦整个人瞬间摔下紫藤,幸而她眼疾手快,抓住了上面的枝叶,勉强坠在了紫藤上,没有掉进深渊。 “幸好,幸好……”距离到达对面还有几丈,祖曦抓着紫藤,一点一点移了过去。 脚下触及实地之后,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精神不再紧绷,掌心被紫藤划破的皮肉便开始叫嚣,不过这点儿小伤,祖曦并不放在心上。 随意拿出一段纱布裹了裹,她继续向上。 此前,祖曦从未来过采薇山。 中途休息的空档,回头看看她独自一人走过的痕迹,感觉也很是不错。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昼夜数次轮换之后,祖曦深感怀疑之时,她脚下一个趔趄,竟然跌进了一个山洞。 终于不再是无穷无尽的山石草木和紫藤。 一道黑漆漆的人影幽灵般浮现在山洞上空,除了一身宽大的黑袍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包括五官和四肢。 他缓缓开口,声音竟然像一个八九岁的男童,“有人来了……” “这才对嘛,父神亲设的试炼关卡,不应该如此枯燥才是。”祖曦停止怀疑,掌中暗自蓄力,正准备试一试她红莲业火的威力。 那道幽灵似的身影忽而飘到祖曦身前,说两个字之后,又飘到了祖曦右边,再说两个字之后,又飘到了她后边……平均他围着她转一圈,只能说八个字,以至于短短一句话,祖曦拼凑了半晌,才弄明白。 他说的是:“我这里有一个金苹果和一个银苹果,你要吃哪一个苹果?” 祖曦:“……” 到底是她聋了,还是这个精怪疯了。 “你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那我们再来一遍——” “停!”祖曦连忙打消他想要再转的的念头,“我说小陀螺啊,咱别转了,你不晕我都晕了。你的话我听清楚了,意思是你这一关属于问答关,只要我回答对了你的问题,就算通过?” “问答?”小陀螺有些怔愣,“算是吧……” “可是你这问题,很难判定我回答的对不对,是不是我随便说一个答案都可以?” 小陀螺摇头,连带着兜帽也晃了晃,“回答得我满意才算。” ……意思就是答案并不固定,完全看这个小陀螺的心情。 祖曦摊了摊手,“可是我既不是吞金兽,又不是食银兽,金苹果和银苹果我都没办法吃,我可以选择吃红苹果吗?” 小陀螺似乎是从未听说过‘红苹果’这个答案,先是沉默了一瞬,而后有些垂头丧气地确认了一遍,“你的答案是‘红苹果’吗?” 这句话在祖曦听来,就好像在问她‘你已经准备好去死了吗?’一样。 “不不不,我突然忘了。”祖曦心道这可不行,她眼睛一转,“红苹果我也吃不了,它被人间界的巫师拿去毒害公主了。” 小陀螺的兜帽忽然一颤,像是被震撼了。 曦禾觉得自己也被震撼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为什么?” 见他起了好奇心,祖曦连忙道,“因为巫师要拆散这个国家的公主和另一个国家的皇子。” 兜帽微微一歪,似乎更加不明白,“皇子?” “对,主要是这个皇子的母后很不喜欢公主的娇气,因为公主连七层锦被之下的一颗豌豆都会觉得硌人。” “……豌豆?” “没错,后来公主被皇子的母后关进了阁楼,数年之后,公主依靠自己长长的一头长发,才得以脱困。” “长发……” 曦禾想,这个小陀螺已经在怀疑人生了吧。 109 小陀螺 “啧,不过也就是公主被困的是阁楼,她才能依靠长发脱困,若是掉进这个山洞,怕是不能了。”祖曦摆摆手,做惋惜状,“你说呢,小陀螺?” “当然能了。”说起脱困,小陀螺似乎有些沮丧,“她走出去就行。” 走出去就行? 祖曦看了看小陀螺黑漆漆的身后,好像是有一条不怎么明显的甬道。 她打算过去看一眼,却被小陀螺张开双臂挡在身前,急急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不能走!” 看来这条路真能出去。 那……父神在此设金苹果、银苹果问题的目的是? 祖曦没想明白,她打算问问小陀螺,“小陀螺,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小陀螺想了片刻,“那你问。” “你方才问我的问题,是谁教你问的?” 小陀螺摇摇头,“没有人教我。” “你不是父神设在采薇山上的关卡?”祖曦问。 “我不知道什么关卡。”他摇摇头,“我想从这里出去,把我两个苹果都给你,你能带我出去吗?” 小陀螺微微仰头,兜帽有一些倾斜,祖曦瞧见了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害怕被抛弃的同时,还隐含一丝期冀。 ……原来问她要哪个苹果只是想让她带他出去。 “你也是神族人?困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祖曦想了想,似乎也没听说神界有谁家孩子丢了。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自打记事起,我便一直在此处。” “你身后不是便有甬道?怎会困在这里许久。” 小陀螺沉默一瞬,后退三步走到那条黑漆漆的甬道前,然后抬脚欲走。 然而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膜,脚尖永远接触不到那条甬道。 祖曦挑眉,她上前试了试,轻松走进了甬道。 若说甬道口有结界,她却能轻易进入,若说没有,小陀螺却是走不进去。 看了看小陀螺的脚,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祖曦陷入沉思。 身侧再无动静,小陀螺以为祖曦走了,等他缓缓摘下兜帽,祖曦的脸却忽而出现。 她笑着说,“原来你长这样,小陀螺。” 眉间红莲在他眼前摇晃,使得他微微一怔,“你不是知道了出路,为何不走……” “不是你说想让我带你出去的么。”祖曦蹲在地上研究了半晌,叹了口气,“只不过,我不怎么聪明,读的书也不多,若是郁……若是他在,带你出去定然十分轻易。” “谁?” “我的……一个朋友。”祖曦直起身,“现如今只有我先出去瞧瞧,说不定山顶会有带你出去的办法。” 听闻祖曦要走,他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笑,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应声,似乎是根本没信她的话。 “我会回来带你出去的。”祖曦也不过多解释,“你在这里等我。” 她说完便走,也没听见身后那一声幽幽的叹息。 谷  此前路过的许多人,都是这样同他说的,可他从未见一人回来过。 祖曦沿着甬道走,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便走出了山洞,她回头望了一眼,而后便沉下心沿着山路继续往上。 行过三条小溪,数根紫藤之后,祖曦感觉自己体内的神力已经有了逐渐充盈的征兆。 不愧是祖神亲设的采薇山,每走过一处山石草木,都是修行的痕迹。 祖曦正暗自喜悦,头顶天色却猛然大变,电闪雷鸣中,半空忽然俯冲而下一只红褐色的飞龙。 “不是吧,头一个碰上的便这么厉害……”看着飞龙那对足有磨盘大的金黄眼珠,她头皮有些发麻。 飞龙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挥舞着双翅,径直朝祖曦冲来。 遮天蔽日的翅膀微微一动,平地便起一阵大风,直接将她卷飞到半空。 身形尚未稳住,左肩便是一阵剧痛,祖曦微微偏头,便见飞龙尖利的爪子深深陷进了她的皮肉筋骨。 殷红的血迹汩汩而下。 然而还不等她反击,飞龙陷进她肩膀的尖利爪子忽然开始颤抖,很快带动它庞大的身躯也开始剧烈抖动,口中隐隐发出刺耳的哀鸣。 它猛然抽回自己的爪子,飞溅的血迹洒落在飞龙眼角,祖曦捂着肩膀摔在溪水中,而那飞龙像是突然脱力般直直坠落,一簇火焰自它的爪子、眼睛开始燃烧,竟然还没等落地,便在半空便化作了飞灰。 她的血,竟然如此厉害…… 过了半晌,祖曦才微微回神,她捂着自己的肩膀走出刚没膝盖的溪水,拿出包袱内的伤药和纱布简单给自己裹了裹。 打坐休整了三日,祖曦继续往上。 一路遇上数不清的精怪猛兽,累了便打坐休整,养好了精神便再次出发,一开始祖曦还能记清自己进采薇山的日子,时日久了,也记不清了。 但她始终记得,还有个小陀螺在原地等她。 山中无日月,但祖曦大抵明白,她在采薇山中应是已有百年之久。 耗费百年,她才将将登顶,在她踏入山顶凉亭的那一刻,亭中缓缓出现两个光华熠熠的旋涡,时而如涟漪震荡,时而如雾气流转。 一个旋涡中的景象显示的是司神殿,另一个旋涡显示的则是采薇山的山脚。 司神殿内,偶尔还会闪过月沅和郁苓的身影。 祖曦的身心自然是已经疲惫不堪到极点,她缓缓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第一个旋涡的时候,毅然转向了第二个。 旋涡发出石子投湖般‘叮咚’一声响,祖曦的身影霎时消失。 身边场景飞速旋转,她再次来到了采薇山的山脚。 拖着疲惫的身躯,祖曦揉了揉眉心。“小陀螺,等你出来,可得好好报答我才是。” 走第二遍的时候,已然比第一遍轻车熟路很多,走在晃晃悠悠地紫藤上,如履平地。 等她进入那个山洞的时候,眼前又闪过那道如幽灵般的飘忽的身影。 “有人来了……” 等他又围着她开始转圈的时候,祖曦抬手摁住了他的头,“不用问了,这次我两个苹果都要。小陀螺,我可是一心一意记着回来救你,你却是将我忘却了么?” 清冽好听的嗓音犹如天籁,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110 火之光华盛 小陀螺的身影忽而一滞,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可以称之为‘衣衫褴褛’的女子。 直到看清她眉心红莲,他才敢确认,眼前这人便是三百年前说要回来找他的女子。 “你真的回来了……”他喃喃道,湿漉漉的大眼忽闪着,眼底忽而渗出泪花。“此前和我说过同样话的人有很多,但他们没有任何一个兑现了承诺。” 说到最后,言语中微微带了一丝怨恨。 祖曦蹲下身,伸出手指抹了抹他脏兮兮的小脸,“小陀螺,你知道我是如何回来的吗?” 他摇摇头。 “我登顶之后才发现,一旦踏入采薇山,便只可一直前进,容不得丝毫的后退,因为这里是属于勇者的试炼。想回头,那就只有重头再来一条路可走。所以,我是重新回到山脚下,再走上来找你的。” 小陀螺的神色更加震惊,他没想到祖曦会为了他又重新走一遍采薇山。 祖曦继续道,“此前路过的所有人,他们都没有承诺救你脱困的义务,但他们仍是出于同情和善良,对你许了诺。他们没有兑现回来救你的承诺,是因为在采薇山的山顶处会出现两个选择,一个是下山回家,另一个是回到山脚,这一路披荆斩棘,他们都很累了,如果是你,你也很想下山回家的,对吧?” 小陀螺不懂‘回家’的意思,但他很想下山,他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那些人也只是想下山,他们没回来,是因为采薇山上没有回头路。 想着祖曦的话,他点了点头,眼中一片澄澈。 忽而,他又垂下了头。 “怎么了,小陀螺?” 他有些别扭,“我不叫小陀螺。” 祖曦一笑,“那你叫什么?” “冥。”像是怕说晚了,她就不听了一般,他飞快开口,“我叫‘冥’。” “嗯……这个‘冥’字寓意不大好,我再给你加一个字——‘烨’。”祖曦看着他,“火之光华盛谓‘烨’,此后,你便叫‘冥烨’。” “火之光华盛……”他小声念叨了一遍,而后湿漉漉的眸中缓缓绽出一抹晶亮。 冥烨。 他喜欢这个名字。 祖曦划破指尖鲜血,血滴入甬道,猛然窜起一簇紫红色的火焰,随后,她又将一滴鲜血种入冥烨体内。 突如其来的灼热烧过他的四肢百骸,冥烨面露痛苦之色,祖曦见状,掌心汇起几缕淡金色的神力缓缓输入他体内。 神力所过之处,如温泉水浸身,冥烨的痛苦顿时消失大半,祖曦牵着他的手,“怕吗?” 小手隐有汗湿,他仍是强撑着,“冥烨不怕。” “不用怕,我已给了你一分红莲业火,此后不必再怕烈火灼烧。” 祖曦牵着他,缓缓穿过甬道处的火焰,两人毫发未损。 冥烨十分激动,“我过来了!我过来了!” 他被困在此处数千年的宿命,至此方消。 祖曦带着他一路朝采薇山顶而去,尽管走过了一遍,但第二遍的艰难险阻并不会比第一遍少。 但比之上次,祖曦周身的神力已有了质的飞跃。 她带着冥烨行得很快,走过春夏秋冬,跨过精怪猛兽,再次来到采薇山顶。 然而这一次,山顶凉亭却并没有出现旋涡。 祖曦倒也没慌,直接平躺在地上闭目休息。 而冥烨对于外面的一切感觉仍很新奇,小鹿般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一会儿看看山石草木,一会儿看看溪水游鱼。 等周遭一切都打量得差不多了,才想起下山的事,他扯了扯祖曦的袖子,“阿姐,你之前说的可以回家的旋涡呢?” 自从入了这采薇山,祖曦就没好好休息过,她闭着眼睛,有些有气无力,“大抵是与第一次有了些出入,旋涡不见了,下山还得另寻出路。” 冥烨也没觉得有什么,此刻祖曦在他心中已然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形象,阿姐连他都能带出来,更别说只是寻个路了。 思及此,他也安心地在一旁躺了下去。 俩人一路的神经过于紧绷,甫一放松下来,竟然沉沉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迎面落下的便是簌簌的白。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祖曦身上,她抬起手,掌心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再侧头一看,冥烨已经快被白雪彻底掩埋。 明明睡前的景象还是充满勃勃生机的春日…… 节气骤变,定然是有古怪。祖曦翻身坐起,抬手扫去冥烨身上的积雪,她摇着他的胳膊,“冥烨,醒醒。” 冥烨的双眼仍是紧紧闭着,不见丝毫醒转的迹象。 探了探他的脉象,祖曦发现他身体并无异常。 放下心来,她将冥烨背在背上,缓缓走去了凉亭中。 亭盖如伞,隔开了方寸之地的落雪,她将冥烨放在长椅上。 暗夜像沉睡的巨龙,静谧而危险。 凭借祖曦在此被训练出的敏锐感知,她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念头刚升起,便觉脚下一阵剧烈的震颤,几乎让祖曦觉得这山要崩了。 令人惊异的是,不论这山如何颤动,周围也并无一块山石滚落,整座山浑然一体,只有漫天的雪簌簌而下。 对着冥烨扔下一个护体结界之后,祖曦冲天而起,簌簌的雪花顿时如刀锋,割破了她的右脸颊。 一丝鲜血于半空飘散而出,缓缓凝成血滴,本应急速坠落的血滴却直直向上而去,如一簇火,霎时穿透了万里夜色。 夜色如幕布一般扯落,天光猛然间大盛,冰雪尽消,目之所及之处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祖曦下意识别开眼,等她再转过头,便见一个玄衣男子浮现在半空。 他一袭黑色华服,麟麟的金线在日光下闪耀,头上金冠的流苏自两侧垂下。身后是九条张扬舒展的黑色狐尾,其中有一缕狐毛呈现焦黑之色。 上下打量祖曦几眼,澜苍狭长而上挑的眼尾氤氲着微微的云樱色,声音含笑,魅惑动人,“样貌出色,体内还有神火,不知神女出自何处?” 祖曦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九条狐尾以及他比衣袍还华丽的面容,不答反问,“你是神狐一族?” 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本君很想回答你的问题,可你还没回答本君的问题,如此可有些没礼貌呢。” 111 鸿蒙 “本君?”祖曦微一挑眉,“你还是个狐王?不在你们阗封山狐狸洞中待着,却跑到了父神亲设的采薇山,意欲何为?” “父神?你是神界帝姬,司神殿中那位?”澜苍狭长的眸中攒出一抹亮光,不知想到什么,他勾了勾唇。 “看来我们的问题都有些多啊。”祖曦笑了笑,“你的问题我都能回答,只需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何才能出采薇山?” 澜苍收起狐尾,眼中划过一丝探究,“从山脚走到山顶,自然而然便能出去。殿下既能走到山顶,又怎会出不去?” “我第一次登顶之时,确然有出去的机会。”祖曦看了一眼护体结界内睡得安详的冥烨,有些无奈,“但我因为某些原因,选择回到了山脚。等我再走到这里,却是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从未有人选择登两次采薇山。”澜苍眼中的探究已经转化为浓浓的兴趣,“眼下这种情况,我也不甚清楚,若当真出不去,不如你便留在此处陪伴我。” “出不去?”祖曦收拢五指,掌心隐有火光,面上带笑,眼神却冰冷如霜,“那我便先烧了你。” 一簇琉璃火焰迎面而来,澜苍连忙侧身躲避,火焰擦过他的耳畔,顿时血红一片。 他瓷白的指尖沾了一丝鲜血,垂眸掩去眼中情绪,缓缓道,“殿下莫急,澜苍有一件好东西要献给殿下,若得此相助,或许殿下能出采薇山也说不定呢。” “什么东西?”祖曦问。 澜苍邪魅一笑,身形如风瞬间飘到祖曦身边,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拽。 祖曦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脚下山石突然一空,径直往下坠落。 迎接他们的是滚烫的岩浆,越往下,温度越高。 在脚尖即将接触到岩浆时,澜苍拉着祖曦落到一处凸起的巨石上,四周浆液飞溅。 他指着翻滚的岩浆上空悬浮着的一把剑,“此神器威力无穷,可劈山撼海,名曰‘鸿蒙’。” 祖曦盯着鸿蒙剑,眼睛一眨不眨,似有冥冥之中的牵引,瞳孔深处隐有火光闪烁。 与此同时,曦禾心底也升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这剑……似乎从哪里见过…… 还不等澜苍开口,祖曦飞身而起,朝鸿蒙剑而去。 脚下翻涌的岩浆视为无物,她眸光湛亮,一把握住了剑柄。 倾泻而出的神力扬起了她的发丝衣裙,掌心缓缓渗出血迹,血珠如成串的玛瑙浸入鸿蒙剑周身,赤金之色更甚。 “啊——”手背青筋暴起,祖曦咬牙,终于将鸿蒙自悬浮的半空彻底摘下。 就在长剑入手的瞬间,山体忽而开始地动山摇,一声崩裂的巨响过后,巨石滚落,岩浆飞溅而出。 握着鸿蒙的祖曦径直朝岩浆坠去,越来越逼近的灼热感使得她周身紧绷起来。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带着周身淡漠的气息,飞掠而过,将她抱了个满怀,自他们落下的洞口一跃而出。 采薇山摇晃得更加厉害,澜苍眼底一丝惊惧也无,反而隐隐闪烁着达成所愿的愉悦。 危机解除,祖曦微微放下心,看着郁苓紧绷的下颌,心情有些复杂。 她来采薇山之前,他们才刚结束不愉快的对话。 是以,祖曦在他怀中安静地抱着剑,也没开口。 两侧山石还在滑落,她猛然双目大睁,“冥烨!” 郁苓怀中顿时一空。 幸而有护体结界护着,祖曦寻着冥烨的时候,他毫发无损,仍在沉睡。 脚下的采薇山彻底崩塌。 滚落的巨石草木在落地瞬间化作虚无。 祖曦抱着冥烨落在蒸腾的云雾中,郁苓静静立在她身后。 澜苍从四散的山体中跃出,黑色华服上隐有岩浆迸溅的痕迹,头顶上的发冠已经不知所踪,略有凌乱的发丝垂落在脸侧,形容有些狼狈,但他却十分开心。 他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果真还是外界的空气清新。” 祖曦将冥烨放在一旁,将手中鸿蒙抵上了澜苍的后心,“你动了什么手脚,竟毁掉了采薇山?” 他缓缓转过身,眉眼间皆是舒畅的笑意,“殿下说笑了,澜苍有何本事能毁了采薇山,毁了采薇山的,是殿下啊。” 顺着缓缓下移他的目光,祖曦也看向了鸿蒙剑刃。 她的心咯噔一下,莫非此剑是父神用来支撑采薇山的神器?神器消失,山体自然坍塌。 倘若父神出关后得知采薇山已毁…… 祖曦吞咽了一下,心道这回肯定要被父神狠狠责罚了。 一时间,她连手中剑柄都觉得无比烫手。 采薇山已毁,眼前这人她更不能放走。祖曦眸光一亮,迅速退回到郁苓身边,取下他手腕上的金龙龙筋朝前一甩。 金色的龙筋如同长了眼睛,径直缠上了澜苍的手腕。 另一端,祖曦牢牢攥在手里,“多亏你提醒了我,采薇山虽被我毁了,但我同样能牢牢地看紧你,以后你便安心在荼灵域住着,等待父神出关发落。” 澜苍扯了扯,却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龙筋,他愉悦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祖神曾有言,只要我能从采薇山出来,便自动解除对我的禁锢。” “你已经诓骗我取了鸿蒙剑,你以为此刻我还会信你?”祖曦微微一笑,“只要龙筋在我手中,你休想出荼灵域一步。” 澜苍眸色一暗。 “祖曦……”身后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喊声。 听得这一声,祖曦脸上笑容更甚,回过身招了招手,“月沅!” 抓住祖曦分神的时机,澜苍拔腿便要逃。 手中这端龙筋倏然溜走,祖曦暗叫不好,郁苓却早防备了澜苍。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抛出一丈远,便被郁苓抓住了另一端的龙筋。 “接着。”郁苓将龙筋朝祖曦抛去。 “别扔啊!”万一澜苍又借机跑了就不妙了,心里这样想着,但郁苓已然脱手,祖曦只得连忙去接,然而她却抓了个空。 才将将跑到祖曦面前的月沅,却觉手腕一紧。 她低头一看,龙筋已经死死缠在了自己手腕上。 “这……啥情况?” 郁苓淡淡抬眼,“失手了。” “……” 堂堂神尊,扔个东西能失手? 112 灭蒙反叛 月沅狐疑地扯了扯龙筋,另一端的澜苍便是一个踉跄。 他瞬间寒了脸,狭长的眼睛眯起,“找死!” 澜苍飞身而起,周身神力暴涨,九条黑色的狐尾铺散而开,华丽绝美中透着强烈的杀机。 四周聚拢的云团被这强烈的杀意摧折得四分五裂,月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内心充斥的全部都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一旁站着的祖曦和郁苓,却是谁也没动。 祖曦甚至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似乎接下来会有精彩的一幕发生。 在狐尾即将砸落在月沅头顶的瞬间,澜苍周身气息倏然消散,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尚在半空便恢复成原身,最后狠狠跌落在地。 狐狸眼中甚至渗出了不甘又愤恨的泪光。 “该死的,你到底给本君用的什么邪物!” “这可不是什么邪物。”祖曦晃了晃手指,蹲下身抚了抚澜苍的狐狸毛,唇角微微翘起,“此乃远古金龙的龙筋,又名‘禁神扣’,禁神扣首端的人可以随时感知末端人的周遭一切,你与月沅相连一日,便要顺从一日,无法悖逆,更无法逃离。” 月沅拍着自己的胸口,哆哆嗦嗦看向祖曦,“这这这狐狸方才是要吃人啊,我可玩不来这个,快快祖曦,快给我解了,系你手上。” 祖曦直起身,“如今澜苍已被自己的神力反噬,连气息都微弱得很,他伤害不了你的,月沅。” “不不不,这玩意儿太可怕了……”月沅连连摆手。 “那系我手上。”祖曦说着,便要解开禁神扣。 “不行!”郁苓突然挡住了她的手。 祖曦愣了一瞬,“怎么了?” 他面容肃穆,“此时解开,只怕澜苍瞬间便跑的无影踪了。” 闻言,祖曦有些犹豫。 该死的冰山,莫不是想着法整她吧!见状,月沅连忙出声哀求,她指着澜苍,“好祖曦,快将这个解开,不然我一定会被他吃掉的——” 郁苓截断了她的话,“你越是怕他伤害你,才越该戴着禁神扣,所有的伤害,都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若他再对你出手,除非他不想活了,你说呢?” 最后一句,他是对着澜苍问的。 愤恨的狐狸径直扭过头,一眼都不想再去看他们。 “是啊月沅,有禁神扣,澜苍伤害不到你。”祖曦也点点头。 看了看祖曦,又看了看郁苓,月沅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眼下情况,似乎戴着比不戴要好…… 揭过这茬之后,月沅这才注意到祖曦身上的衣裙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她更是心疼不已,“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像三百年没吃过饱饭的一样……” 祖曦:“……” 她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不过就是衣裳破烂了些,怎么就叫月沅说的她跟难民一样。 指尖晃过一束金光,祖曦给自己施了一个洁净术,整个人瞬间焕然一新。 “阿姐……”冥烨恰好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发现此时他们已经不在采薇山中,并且周围还多了好些人…… “醒啦。”祖曦上前揉了揉冥烨的头顶,“我们回家了。” “回家……”自记事开始,冥烨便生活在那方寸之地的山洞中,他没有家,也不明白家的意义。 但他知道,他愿意一直待在阿姐身边。 月沅好奇地凑上来,“这是谁家的娃娃?” 谷  冥烨从来没有同一时间见过这么多人,他往祖曦身后躲了躲。 祖曦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没事冥烨,不用怕,他们都是阿姐的朋友。” 说完,她看向月沅,“采薇山带出来的,以后,便是我家的娃娃。” 月沅夸张地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消失这三百多年是去偷偷生娃了。” 祖曦悄悄拧了一把月沅的胳膊,示意她闭嘴。 不过,她倒是因为‘三百多年’微微惊讶了一瞬。 她竟是在采薇山度过了三百年之久。 正在此时,身着暗银色甲胄的守卫浩荡而来,粗略估计得有百人,他们每人身上都沾染了鲜血。 见到郁苓之后,他们齐刷刷单膝跪地,“神尊,灭蒙鸟一族伺机反叛,来势汹汹,我们防备不及,此刻已被他们攻入荼灵域大门!” 祖曦愣了一瞬,反应了反应才明白守卫们的意思。 不能怪祖曦反应迟钝,实在是自魔族被祖神封印在无烬墟之后,六界已经近万年不曾有过战事了。 然而此刻不但发生了战事,还发生在了神界荼灵域。 月沅皱了眉头,“我早就看出来计玄的不臣之心,你刚入采薇山的时候,他便带着灭蒙鸟一族打着‘救主’的旗号,生出了些事端,被郁苓压下去之后,这才过了三百多年,又开始不安分!” “救主?”祖曦问,“救哪个主?” “自然是救你这个主!”月沅点一下祖曦的眉心,“你走得倒是干净,但司神殿突然没了帝姬哪里行,我们只得对外宣称你闭关了,可不知谁编了消息,有说你是被郁苓关起来了,还有说你被郁苓逼下了神界……总之,一切矛头都对准了他。” 此时郁苓正低声和守卫们说着什么,没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 祖曦呆呆瞧了一会儿,竟然微微有些心疼。 她叹了口气,嘱咐着月沅,“先将冥烨和狐狸带去你的月下阁,等解决了计玄这边,我去找你。” 月沅抓住她的胳膊,“灭蒙鸟一族实力不可小觑,你还是与我一同回司神殿,郁苓会处理好的。” “可,我才是帝姬。”祖曦缓缓拿开她的手,“我不能一直躲在郁苓身后,让他帮我承担一切。” “好吧。”在她坚毅的目光之下,月沅终于妥协,她抱起狐狸,牵过冥烨的手,郑重道,“不要受伤,我们在月下阁等你们回来。” “好。”祖曦笑着目送他们离去。 冥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回头看了祖曦一眼,嘴唇翕动,无声唤了一句‘阿姐’。 祖曦握了握手中鸿蒙,不再去看他们的背影,走到郁苓身边,问道,“计玄今在何处?” 方才战况紧急,守卫们一心将消息回禀郁苓,无暇左顾右盼,是以没有发现祖曦,而今见到祖曦竟然站到了他们身前,他们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眼前女子一袭红衣,墨发高束,眉眼泠泠似涤荡过苍山玉兰的雪水,纯净内敛又沉稳大气。 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 既像从前的殿下,又不像从前的殿下…… 他们迟疑地叫了一声,“祖曦殿下?” “是我。”祖曦点头,又问了一遍,“计玄在何处?” “回禀殿下,灭蒙鸟大军此时应已至南无之海!” “好。”祖曦颔首,身形一动便消失在原地。 郁苓自知拦不住她,便也未出声惹她不快,只静静地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路朝南无之海而去。 113 闹剧收场 海浪扑打着礁石,空气中的咸湿气和血腥气混作一团,令人微微作呕。 灭蒙鸟一族确然是有备而来,攻入荼灵域的皆是族内精锐,他们手中的长枪甚至能一击穿透两个神族守卫的身体。 乌云沉沉压下,血光与刀光交融,呐喊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神族守卫军死伤惨烈,尸横遍地,沙石缝隙间汩汩流动的血水缓缓融入南无之海。 一身玄铁战甲的计玄正稳坐灭蒙鸟大军后方,身后飘着猎猎战旗。他观察着前方战局,唇边噙着一抹稳操胜券的笑。 祖曦抵达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捡起地上的弓箭,凌空而起,目光如冰雪般寒冷刺骨。 殷红的裙摆在半空划过一道美丽的痕迹,似鲜花烈焰,祖曦对准计玄,注入三分神力,挽弓如满月。 ‘咻’地一声,周身被淡金色光芒包裹的箭矢急速射出,将空气层层撕裂,破空而去。 感知到危险迫近,计玄偏头一躲,耳畔一缕发丝倏然截断,脸颊擦出一抹血痕。 阴冷凶狠如毒蛇的目光瞬间盯上半空的祖曦,在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微微一愣。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弓,不轻不重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彻,“计玄,你当真该死。” 身着暗银甲胄的神族守卫军首领牧苏,见来人竟是数百年未曾露面的帝姬,他瞬间精神一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神色激动,“殿下!是祖曦殿下!殿下回来了!” ‘殿下’二字响彻整片南无之海,交战的两族士兵不约而同缓了厮杀之势,纷纷抬头看向半空。 神族守卫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吾等拜见祖曦殿下!” 灭蒙鸟一族的士兵此时有些犹豫和迷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随着他们一起跪拜,毕竟他们打的是‘救主’的旗号。 可他们准备要救的‘主’,此刻正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还将箭尖对准了他们。 计玄蹭了蹭脸上血迹,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一副不以为意地轻狂姿态,“我当是谁有此英姿,原来是殿下。不过殿下出现得有些早了,该等我族大军前去营救您才是。” 牧苏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大胆计玄,而今殿下现身,破除尔等‘救主’的荒谬之言,此刻悔改,殿下仁善之心,或会从轻发落灭蒙鸟一族,倘若执迷不悟,只怕无处葬身!” “我突然想起来,消失三四百年的殿下,为何会突然出现,还对着‘救主’的我刀剑相向?众所周知,神界帝姬,我们的祖曦殿下,在修行一途上实在是没什么天资,往日连一个小小守卫都打不过的殿下,何以射得出如此威力的一箭?”计玄那双阴冷的眼中闪烁着幽芒,“该不会,这是位‘假殿下’吧?” 挑衅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郁苓身上。 他依旧是一袭月白长袍,静静地站在南无之畔,眸中无悲无喜。 而他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这个念头令计玄十分不悦。 闻得此言,计玄身边的副将连忙出声应和,“假冒殿下,妄图掩盖事实!吾等族人,仰祖神恩德,定要杀进沐晨殿,救出帝姬!” “杀进沐晨殿,救出帝姬!” “杀进沐晨殿,救出帝姬!” …… 灭蒙鸟一族瞬间军心振奋,呐喊声震天。 真是一群傻鸟。 祖曦扔掉手中长弓,高喝一声,“鸿蒙!” 一道刺目金光应声而出,她猛然握住剑柄,朝前一挥。 谷  金光如水,迅速朝四周震荡而去。 “啊——”被神力波及到的灭蒙鸟士兵瞬间被掀翻一片。 震荡而出的金色光芒如有实质,死死将他们压制在沙石地上,不得反抗丝毫。 此番变故,在计玄尚未回过神的时候,便利落结束。 鸿蒙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怎么可能?!”计玄的目光如同见了鬼一般,“你不是废柴吗?怎会变得如此——”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祖曦手中的剑刃又逼近了一寸,声音轻缓淡然,“而今你我三百余年未见,该是剜了你眼珠子才是。” 此次‘救主’,便如闹剧一般收场。 计玄被剔了神骨,七日后斩于诛神台。 其余灭蒙鸟族人,依其所犯之罪关押的关押,处死的处死。 祖曦于万军之中,直逼计玄首级的威名,也就此散了出去。 没见过的人,单凭他人的只言片语,确然很难相信,此等英雄事迹是他们那位自小以‘废柴’闻名六界的神界帝姬所为。 只要一有人摇头否认,不愿相信,那些亲眼见识过当时场景的神族守卫军,立刻便要拉着他们再说上十遍,非要他们相信不可。 其中,牧苏尤甚。 月沅虽没有亲眼见识过,但她对于牧苏的话无比坚信,不是因为信任牧苏,而是她相信祖曦。 这一日,她说得口干舌燥,便回了月下阁喝水。 院中假山顶上坐着一个玄衣男子,他逆着日光,斜倚在假山上,垂下一条腿微微晃着。 黑色华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月沅挡了挡眼睛,并没有理会澜苍的打算。 他吐掉嘴里叼的那根草,懒懒道,“喂!” 月沅脚步未停,置若罔闻地走到假山旁的凉亭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香的茶水入口,十分熨帖。 忽而,眼前闪过一抹黑色袍角,一张眼角上挑的邪魅俊脸倏尔放大。 “喂。” “噗!” 澜苍下意识闭上眼,眼皮上挂着一根茶叶梗,乌黑的睫毛开始往下淌水。 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一把掐住了月沅的脖子,恶狠狠开口,“想死是吗?” 虽然脖子在他手里攥着,但丝毫没有不适感,因为禁神扣的原因,澜苍伤害不了她,那只手最多就是覆在她脖子上。 但他毕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月沅想,她怎么着也得给人家个面子,大小也是个狐王。 “我不是故意吐你一脸茶水的,实在是你出现得太突然,把我吓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装作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帮他摘掉那根茶叶梗,但因为她的手颤得太厉害,和茶叶梗一起被她拿下来的,还有……一根睫毛。 114 钟灵之巅 “嗯……我如果说我不是故意的,你能信吗?”月沅沉吟了一会儿,打算好言好语地和他打商量。 但澜苍显然并没有这个好兴致,他眼底似有风暴席卷,拼着被反噬的痛苦,强行收紧五指。 月沅顿时感到呼吸一滞,而对面的澜苍脸色比她更差,腕间的禁神扣正在一闪一闪地发光,面上隐有痛苦之色。 唉,这又是何必呢。 杀敌五百,自损一千。 月沅伸手拍着他的胸膛,努力给他顺气的同时,也试图给他讲道理,“气大伤身,咱真不值当的……” “闭嘴!”澜苍从牙缝中冷冷挤出两个字,寒气几乎要把她冰封。 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僵持片刻,也无法对月沅产生实质性伤害,澜苍只得怒而甩手,冷哼一声。 上一杯茶水还未来得及下肚,便被她一口喷了出去,月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看着她俨然一副什么不放在心上的自若模样,澜苍心头又冒出一股邪火,他也在月沅身旁坐下,把玩着一个空茶杯,“听说,祖曦一击便擒住了叛乱的计玄?” 一听这个,月沅立马来了精神,她忙咽下这口水,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起来,“没错,没错!当时千钧一发,祖曦先是一箭截断了计玄的头发,划破了他的丑脸,紧接着唤出鸿蒙剑,一剑掀翻了那群傻鸟,在半空晃过一道残影,剑刃便抵在了计玄咽喉……” 吧啦吧啦说了一通,终于将前前后后一丝不落地说了一遍,月沅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起茶杯。 “哦?”听完这一长段话,澜苍忽而妖异一笑,发出了对于月沅来说致命的一击,“是吗,我不信。” 我不信…… 不信…… 信…… 这三个字听在月沅耳朵里犹如魔音,她心中郁结,几欲吐出一口老血。 祖曦赶来时,瞧见的便是两人这样一副吵红了眼的模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不相让,似乎她再晚来一会儿,他们的头顶便能生出两根犄角顶在一起。 “这又是怎么了?” 月沅冷哼一声,别开眼不再去看澜苍,“他不信你一击便制住了计玄!” “虽然……但是,咱也不必到处去说,毕竟我这修行也不过才刚刚起步,你们到处散播,或许会给我引来麻烦也说不定。” 此时之言,不过是祖曦随口而出的玩笑话,谁知很快便成了真。 那日清晨祖曦刚刚起身,汀兰便送来一张帖子。 “钟灵山墨桑神女?”祖曦拿着烫金的帖子翻看了几下,“给我送帖子作甚?” 她们应当从未见过才是,甚至连钟灵山她都没去过。 汀兰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祖曦展开帖子,为了避免发生上次翊圣那样的误会,她这次看得十分认真。 她看完之后,随手递给汀兰,让汀兰也看了看。 汀兰看完却是神色一变,“殿下,这是墨桑神女给您下的战帖?” “那看来是这个意思没错了。”祖曦点点头,神色如常,“十日后的钟灵之巅,汀兰你记得到时提醒我一下。” “殿下,您不能去呀!”汀兰有些焦急。 “为何?”墨桑既然给她下了战帖,那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不战便退的神界帝姬,岂不沦为六界笑柄? 尽管她并不是十分地在乎名声,但也不能任由自己的名声更差下去。 “殿下您有所不知,姝影神女被神尊罚下西荒,您又入了采薇山历练,最近三百年里,神界风头最盛的便是这位钟灵山的墨桑神女,传闻她有着皎洁似月光的容颜,璀璨胜星海的眼眸,修行天赋更是直追姝影神女,连桐云洞中那头极为凶残暴虐的白毛虎都已被她驯化为坐骑,最关键的是……墨桑神女倾慕神尊。” 六界倾慕郁苓的女子,并不在少数。 听了汀兰的话,祖曦除了微微挑眉之外,并无别的反应。 她伸了个懒腰,“唔,我知道了。” 见祖曦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汀兰更焦急了,只是又不能真的不叫殿下去。 神界帝姬的名声已经薄得像纸了,禁不住再仍一块‘不战而逃’的石头。 出了司神殿之后,祖曦便在瑶台后方的紫萝瀑布后寻了个小石窟打坐,这一打坐,便打坐了九日。 暮色沉沉,耳边瀑布湍流不息的声音逐渐清晰,她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眼眸是如同被初雪浸润过后的明亮清冷。 莹白纤细的指尖微动,祖曦瞬间消失在石窟中。 殷红的身影似烟雾飘入司神殿中,她刚想开口唤汀兰,便觉手腕一紧。 顺着腕间骨节分明的大手向上看去,不期然撞进了郁苓幽深的瞳孔中。 “神尊向来无事不登我的三宝殿,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为了墨桑神女下战帖一事而来吧?”想起之前他三番五次试图阻她修行,祖曦的神色十分冷淡。 在上次惹她生气之前,明明才刚保证过以后再也不会让她生气。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墨桑那边我去同她说,明日不要去钟灵之巅。” 呵,墨桑? 祖曦拂掉郁苓的手,“她向我下战帖之事,想必此时已经传遍六界,你要怎样去同她说?让她收回战帖?那这与我不战而逃有何区别?还是说,你根本不信我能赢。” “墨桑的神力修为与姝影不相上下,西荒灵力稀薄,姝影修行受阻,或许墨桑已胜过姝影也说不定。”郁苓看着她,嗓音轻缓,“但你体内有红莲业火,再加上鸿蒙剑,欲胜墨桑也不是难事。” 既然不是担心她输给墨桑,那便是担心墨桑会输给她了。 祖曦眸色冰冷,嗓音也像在冰水里浸过得一般,“借神尊吉言,待我得胜归来,定然亲去沐晨殿致谢。” 说完,她转身便走。 望着她挺直若松柏的背影,郁苓眼底涌动着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想起他曾在苍穹之境内看到过的场景,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起。 难道他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115 墨桑神女 钟灵山在荼灵域之南,原本是座神迹罕至的荒山,只因三百年前,继姝影之后神界出了第二个容貌与天赋俱佳的神女,山内逐渐热闹起来,不少慕名而来的神族移居到此。 而此刻云海翻涌的钟灵之巅外围,更是挤满了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前边看,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人群中央站着一头身形庞大的白毛虎,浑身一丝杂毛也无,银白的毛发在日光下像一团洁白的云絮。 虎背上坐着一个黑衣黑发的女子,她背脊笔直,神情冷漠,黑色裙摆上一丝刺绣也无,铺散在银白毛发上,浓得像一片晕开的墨。 她看了看日光,冰冷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不耐。 “眼看这时辰都快到了,帝姬怎么还没来?” “该不会是怕输,所以……” “胡说什么,殿下在南无之海一战中的英姿,我可是亲眼瞧见了,打败墨桑神女绰绰有余!” 说话这人是牧苏的部下,神界守卫军中的一员,今日恰好休沐,便闻风前来观战,准备再次一睹帝姬姿容。 “呵,果真有传闻中的那么邪乎?一根手指头便将剑刃抵在了叛军首领脖子上?” 那日在南无之海亲眼见着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听的祖曦传闻,但因其‘废柴帝姬’的名号已经响了万年,人们一时间转变不了固有看法也是情有可原。 “那倒还真没那么邪乎,不是一根手指,是五根。”一个红衣少女忽然从人群中冒出头来,她在方才说话那人跟前晃了晃葱白似的玉指,“毕竟五根手指才能握剑不是。” 那人见少女容貌似冰雪般纯粹剔透,嗓音清冽中又带着一丝温软,一时不禁呆住了。 “殿下?”休沐的那位神族守卫军一眼便认出了祖曦,他当先跪地下拜,“小神拜见祖曦殿下!” 其余围观众人也微微回过神,一同拜了下去。 偌大的钟灵之巅,除了祖曦一人站着之外,便只有神色冰冷的墨桑还在虎背上稳稳坐着。 按理说墨桑是该给她行礼的,但她前来应战,两人处于此种契约内的平衡中,暂且勉强可以说是地位相当。 祖曦自然也不在意这些,就算对她下拜了又如何,眼下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又有几人是对她真心臣服? “诸位请起。” 遥遥与墨桑对视一眼,祖曦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裙琚旋转盛开如红莲,轻盈地落到墨桑身前。 伸手捞起一把身旁浮动的云絮,她抬眸,纯澈中又带着一丝清冷的目光落到白毛虎及墨桑身上,“时辰刚刚好。” 黑色裙摆划过虎背,墨桑立时起身,挥了挥宽大的袖摆,便将白毛虎收了起来。 “久闻帝姬盛名,今日能在钟灵之巅与殿下切磋一番,墨桑不胜荣幸。” 口中说着‘不胜荣幸’的话,语气却是冷淡得很,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违心之言不必再说。”祖曦扯出一抹淡笑,眉心红莲灼灼,她右手一伸,赤金色长剑倏然握于掌中,神力震荡间,碎了周遭云絮一片。“墨桑神女,可以祭出你的神器了。” 谷  黑色袖袍猛然一挥,三道如水般清澈的白光猝然飞射而出,墨桑五指翻转,将其绕于指尖,正是她的神器——水禅丝。 祖曦昨夜翻了些有关墨桑的书籍,也大致了解一些,她的神器水禅丝乃是昆仑之北的弱水精魄所凝,一击,可开山。 双方皆亮出了自己的神器,围观众神的情绪很是兴奋激昂,甚至有人在一旁开了赌局,押谁赢谁输。 “趁此刻还没开打,诸位赶紧下注,买定离手,开场既收。” 那人在空地上放了两个圆盅,一红一黑,黑色代表墨桑,红色代表祖曦。 “虽然最近帝姬逐渐声名鹊起,但我觉得还是押墨桑神女更稳妥一些,毕竟人家可是修炼了上万年,帝姬几百年前才正式踏上修行之路,两者相去甚远,我押黑!” “言之有理,我也押黑!” “押黑,押黑!” 转眼那个黑色的圆盅便被他们押满了,而代表祖曦的那个圆盅,投的人寥寥无几。 “我全押殿下!”之前那个神族守卫见不得自家殿下如此落魄,索性将全部身家都投进了红色圆盅。 “啧啧,真是意气用事,还是年纪太小。”有人摇着头说道。 他梗着脖子冷哼一声,未作回应,只是朝那个红色圆盅里多看了几眼。 殿下,我明年还能不能取上媳妇儿,可全靠您了! 墨桑随手布了一道结界,将两人一同罩在其中,隔绝了外界嘈杂的声音,她没什么感情地吐出两个字,“得罪。” 三道白芒如雾气般晕散又飞快聚拢成一道锋利的光,祖曦抬手,以鸿蒙剑刃去挡,已逼至她身前的水禅丝恍若有所感似地避开了剑刃锋芒,朝祖曦眉心而去。 她仰身避过,手腕翻转一圈,将水禅丝快速绕于剑刃,祖曦反手握住剑柄,鸿蒙剑对准墨桑而去,激起一串细碎的霹雳火光。 水禅丝难以阻挡鸿蒙剑的攻势,墨桑眸光一凛,她瞬间绕到祖曦身后,一手将三根银芒尽数收回,一手猛然拍向祖曦的右肩。 闷哼一声,祖曦压下喉中腥甜,矮身一扫后将鸿蒙剑使出了回旋刀的威力,甩出又接回的动作只在瞬息之间完成。 墨桑左臂的黑色衣袖被割破,鲜血汩汩而出,而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不惧疼痛也不惧伤口或许会被撕裂得更大。 两人你来我往,结界内黑红交织,眨眼间便过了数百回合,神力震荡交错,几欲震碎墨桑的结界。 这一场,她们一直打到第二日天之将晓。 白芒缠住了祖曦的脚踝,只轻微动一下便是入骨的疼痛,她眉心红莲猛然发出一簇红光,光芒所过之处窜起数道火焰,火焰爬上了水禅丝,轰然吞噬了墨桑握着神器的手臂。 蚀骨灼心的剧烈疼痛使得墨桑瞬间松了手,身形有些踉跄,祖曦抓住时机以鸿蒙剑挑开脚上的水禅丝,三道莹白的光芒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后被它的主人一把抓在手中。 116 永夜 “化水,灭!”墨桑稳住心神,高喝一声,水禅丝瞬间化作柔和的水,灭了她胳膊上的红莲业火。 尽管如此,她胳膊上的皮肉也已被烈火灼伤,若是此刻掀起宽大的黑色袖袍,定然可见焦红一片。 墨桑半跪在地上,鸿蒙剑尖抵在她的眉心处,她深深地蹙起眉头,便有一滴血红迅速滴落。 结界轰然碎裂,如四散的琉璃,散落于两人脚边。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结界外同样一片死寂。 他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帝姬竟然打败了墨桑神女……这怎么可能?”有人喃喃出声。 此刻祖曦虽然站着,但她也并没有比墨桑好到哪里去。 唇角血迹蜿蜒,身上被水禅丝割裂出的一身伤痕还在往外冒着鲜血。 祖曦收回手,鸿蒙化作一抹金光没入她眉心。 凌乱的发丝在耳畔飞舞,她苍白着脸色,微微垂眸看向墨桑,眼神清冷似寒月,嗓音嘶哑,“承让。” 淡淡说完,祖曦便化作一缕烟雾消失在钟灵之巅。 她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回的司神殿,才踏入殿门,便支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一抹月白如轻柔的云絮,将其纳入怀中。 * 殿内的鲛丝云纱帐静静鼓动,如水般温和澄澈的神力丝丝缕缕地包裹着祖曦的身体。 深可见骨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闭合。 郁苓收回手,身前双目紧闭的少女便失去支撑地向后仰去。 他将祖曦揽在怀里,敛去眸中所有神情,拿过一旁的白色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 动作有些不熟练,甚至生疏。 但郁苓做得却很认真,或许这是此后数万年的时光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祖曦恢复得很快,半月后便恢复如常,而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司神殿的门槛几乎要被诸神踏破。 短短三四百年的修行,便能将万年修为的墨桑神女指于剑下,这是何等的修行天赋?问鼎神界至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此,他们终于明白了祖神将其立为神界帝姬的原因。 生而为神,自然注定不凡。 恰逢此时,祖神也出关了。 甚至不用旁人费心回禀,祖神便已知晓祖曦的巨变。 接下来数万年的时光,发生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事,祖神无一例外派祖曦带兵平乱,刀光剑影在曦禾眼前闪过,呐喊厮杀在曦禾耳畔回响。 起初,祖曦每次都是一身伤的回来。 郁苓便会拿着伤药,一点一点给她细细上药。 她微微偏过头,日光勾勒出精致流畅的五官线条,纤长如蝶翼的眼睫淡淡掀起,是无与伦比的清冷绝艳。 指尖沾染了褐色灵液,他手掌下是她血肉开裂的肩背。 此后,她越来越喜红衣,因为就算她在战场上流血流得快死了,也不会让人发现,只要她仍能拿得动鸿蒙剑,对方便不敢上前。 此前郁苓做的事,祖曦一样也可以做到,渐渐的,他反倒成了神界可有可无的人。祖神或许也是存了几分安抚之心,将墨桑神女的婚事在郁苓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消息传出来后,诸神茶余饭后也谈论过几句。 “钟灵山地域广袤,环境秀美,郁苓神尊若真娶了墨桑神女,搬去钟灵山居住,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毕竟……” 这话传到祖曦耳中时,她擦拭鸿蒙剑的动作顿了顿。 自此又过去数千年,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次数多了,祖曦早已褪去从前的少女稚气,眉宇间是沉稳的肃杀冷冽,神界战神的名号也响彻六界。 此次得胜归来之后,她毫发未伤,郁苓像往常一样拿着伤药踏入司神殿,一个琉璃茶盏猛然碎裂在脚边。 “你走吧,离开荼灵域。”祖曦身上的金鳞甲还未褪去,点点血气在殿内游荡,她把玩着祖神方才赐下的玉荆扇,眉目冷冽。 “殿下要我去哪儿?”郁苓垂眸,静静打量着脚边的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 “去哪儿都好,我不再需要你了。” 拿着伤药的手指微微一颤,原来不被人需要的感受是这样。 她此前万年的感受,竟是这样。 月沅说他没有心,或许是对的。 他没有心,所以他才会和她说——如从前一般便好。 “既然殿下并未受伤,那我下次再过来。” “娶了墨桑,搬去钟灵,有何不好?”祖曦身影一晃,像一团赤金色的云雾,来到郁苓面前,神色肃然冰冷,“不是早在三千年前,你便喜欢她吗,她也为了你,向我下过战帖,而今父神有意指婚,为何不去钟灵?” 殿外日光洒下金芒闪闪,云团飘忽舒展,郁苓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嗓音一如既往的轻缓,“多谢殿下,我会考虑的。” 月白衣摆轻轻拂过门槛,他的身影飘然远去,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了祖曦一人,肃然冰冷的神色如破败的面具瞬间碎裂,她有些愣愣地垂眸,下意识伸出手,似乎还能触及到他留下的一丝淡漠气息。 这一日过后,祖曦便一直默默等着祖神殿传来为郁苓和墨桑指婚的消息。他们走到这一步,并非因为没有缘分,只是缘分太浅,无法支撑他们走到最后,便在数次的变故之中烟消云散了。 日子便这样枯燥乏味地过着,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日她尚在西海海底平定着白鲨族内乱,焦灼三月,战事未休。 “殿下,月沅神女求见,说有要事回禀!” 扶在沙盘上的手指微微一颤,祖曦心尖浮现的头一个念头便是……婚事定了。 如此也好。 她掩去所有神色,“宣。” 月沅急匆匆走进来,面色凝重,她沉着声音挥退了殿内其余人。 祖曦尚未来得及听她开口,便觉东方忽而出现巨大的神力波动,西海整片海域都开始剧烈震颤,海水涌动,珊瑚倾倒,水晶宫上的琉璃瓦片片坠落。 月沅在瞬间苍白了脸色,她唤了一声,“祖曦……” 内心的不安急速扩大,祖曦拿起鸿蒙剑自西海水晶宫一跃而出,才刚走上岸边,便见西海海域瞬间冷冻冰封,天地间的万物逐渐失去颜色、慢慢枯萎,最终变成一片衰败的灰,月光消失,星海化雨坠落。 天地间再不见一丝光亮,沦为永夜。 117 臣服 永夜是神明殒落的象征,但自祖神创世以来数十万年间,从没有哪位神明殒落会使得万物枯败! 某个可怕的念头在祖曦心头一闪而逝,她握着鸿蒙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身后月沅也跟了出来。 “不会的……” 眼眶泪水滑落,月沅更咽着,“祖神他……神识消散,归于天地了。” 握着剑柄的手几乎要把上面的纹路刻进皮肉,食指上的唤灵戒已经将骨节泛白的手勒出血痕,祖曦面向荼灵域的方向缓缓跪倒,她闭了闭目。 父神曾和她说过,天道有灵,没有谁能永生。 即便是神明,也有殒落那的一天。 他周身气息比郁苓还要淡漠,眸中似乎空无一物,又似乎容纳了宇宙洪荒。 祖曦摩挲着祖神前不久交给她的唤灵戒,神色苍凉,“原来,您早就预知到了这一天,却仍狠心将我派来西海,连最后陪您的时光都不给我留。” “祖曦……”月沅上前几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在痛苦的事实面前,语言便显得尤其苍白无力。 他是祖神,是天地始祖,一切的造物者,生来七情淡薄、断绝六欲,唯一的任务便是遵循天道,维持天地秩序。 对于祖曦来说,他是将她一手化育而出的父神,伟岸崇高,是她最亲的亲人。而对于祖神来说,她只是一株恰好被他化育的小红莲,后来他瞧出了她的不凡之处,将她立为神界少主,替他继续遵循天道、维持六界秩序。 性本如此,祖曦并不怨恨,她俯身磕在地上,泪水滴落海边,金鳞甲上片片龙鳞闪烁着唯一的光,“祖曦以吾之名,在此向天道立誓,必将承父神遗愿,以此身护佑六界万民!” 说完,她擦干眼泪,腾空而起,金鳞甲下的殷红裙琚无声翻飞,面容坚毅,青丝如墨。 祖曦十指快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吾惜往扶疏,以吾身唤灵!” 指尖古朴的银戒忽而光芒暴涨,铺天盖地的浓郁灵气四散而出,所过之处瞬间浸染,万物立刻生动鲜艳起来。 彩云推着月亮出来,万千星光重新挂在天上。 祖曦周身被银白色的光笼罩,清冷绝艳的面容映在鸿蒙剑锋利的剑身上,脚下海水翻滚,万物生灵再次被赋予了生命。 八方众神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幕,至此,他们彻底臣服。 此时曦禾的心神也十分震动,不曾想竟能在郁苓神尊的梦中见到如此震撼的场景。 谷  但……此刻郁苓神尊似乎并不在这里,那为何她却能在他的梦中见到这一幕呢? 仔细想想,此前似乎也有不少郁苓神尊不在场的情景出现,比如祖曦初见枕罂,比如与月沅的夜谈,再比如采薇山中的历练…… 神明的梦境大抵也不是她能够参透的,她如今无法控制祖曦的身体,不能介入梦境的发展,只希望郁苓神尊能早早勘破枕罂的结梦术,好将她一同带离。 正想着,曦禾便见周遭场景微微旋转扭曲,瞬间落入一片黑暗。 黑暗消散,曦禾的视线再次恢复正常的时候,眼前场景是在司神殿中,距离祖神归于天地也不知过了多久。 祖曦正伏在案头批阅各方呈送到荼灵域的公文,公文摞了十寸有余,她托着下巴,瞧着展开的这份公文,有些心不在焉。 一旁喝茶的月沅悄悄瞄了一眼,愤而拍桌,“这些老东西是不是平日里太闲了,整日里操心旁人的婚事,冰山可还没说要娶呢,竟然开始一人一句硬塞人了?” “自我继任六界之主,郁苓在神界的地位大不如前,他们也是念着他此前尽心辅佐有功,也是怕唇亡齿寒,这才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万不能过河拆桥,寒了之前功臣们的心。”祖曦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中的朱笔,声音平淡,“或许,是该提一提他们的婚事了。” 月沅又抄起几本打开看了看,怒气更甚,“他们是不是一同商量好的,怎么都是同一个意思?还将其说成祖神的遗旨,我怎么不记得祖神曾有过这样的谕旨,最多不过是和郁苓谈论过几句墨桑的婚事,怎么到他们嘴里,竟成了非办不可的事了!” “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而今钟灵山愈加繁盛,郁苓去那里与墨桑一同生活,做个山君,总比在冷冰冰的荼灵域受那些迎高踩低之人的冷眼好。”祖曦说着这些话,也不知是为了说服月沅,还是为了说服自己,“此事已拖了近千年,不好再拖了。” “我突然有些不明白你们。”月沅眉头皱得死紧,“你千方百计想要逆转自己不能修行的灵脉,不惜受真火灼烧也要去尝试,之后又在采薇山待了三四百年才出来,历经千辛万苦,于战场之上无数次的九死一生才终于走到今日,从‘废柴帝姬’到‘六界战神’,为的就是将所爱之人亲手送到另一个女子身边吗?” 一滴朱红落到笔下的公文上,晕开了淡淡的胭脂色,祖曦敛了心不在焉的神色,并未言语。 “还有那个冰山,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得知你拥有了红莲业火之后,并不为你开心,反而处处阻拦,不支持也不期待你的改变,但他确然是一心一意地辅佐你,从你还是那个废柴帝姬的时候起。无论你闯出怎样的祸事,他都负责给你善后,亲眼看着你历经磨难,看着你迅速成长,看着你一点一点推开他的手,直到再也不需要他。”月沅缓了一口气,“他难道不知去钟灵山是更好的选择吗,但是他没有,而是仍然留在荼灵域,在你无数次推开他的手之后,依旧认真仔细地助你疗伤、为你上药,或许他觉得,这是他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月沅的话,使得祖曦好不容易封闭的心再次被破开一个缺口,苦涩的感觉沿着缝隙细细缕缕地渗入。 “不是这样的。”她似乎是在告诉月沅,也似乎是在告诉自己,祖曦有些茫然地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一心辅佐我,是因为父神对他的嘱托,在瑶台之下,他说保护我是他的责任,在他眼里,我只是殿下。还有墨桑向我下战帖的时候,他叫我不要去应战,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会输,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如何说的?” “他说我有红莲业火和鸿蒙剑,赢过墨桑不是难事。他并非怕我输,而是怕墨桑输,他或许是有一些喜欢她的。”祖曦以手掩面,她已经许久不曾在人前露过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神情,“我们之间拉扯得太久了,而我也早已没有了重头再来的力气,六界的重担在身,月沅,我真的已经很累了,我想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月沅将祖曦轻柔地抱住,顺了顺她的头发,眼底满是心疼,低低说了一句,“罢了。” 她是姻缘神,自然知道缘浅缘深这种事。 118 耿于过往 祖曦打算为他们指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郁苓耳中时,他并无太大的反应。 放下浇花的水壶之后,郁苓便准备去拿剪子将庭中草木修剪一番。 “神尊,阗封山神狐族君上澜苍求见。” 澜苍?他不是早在祖神出关后便被放回了阗封山么,而今千年时光已过,又来荼灵域找他做什么? 郁苓微微挑眉,淡声道,“有请。” 玄色衣袍一如往昔般得绚丽耀眼,行走间金光熠熠,似乎坠上了太阳光辉,“澜苍见过郁苓神尊。” “澜苍君多礼了。”郁苓将他请进了前厅落座,吩咐侍女上茶。 澜苍笑着自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包装精美的沉水木匣,“听闻神尊与墨桑神女的婚事将定,吾特来恭祝。” 郁苓唇边本就轻淡的笑意,听闻此言之后又淡了几分。 自他利用祖曦毁了采薇山之后,被困在荼灵域大概有八百年,后来祖神出关,又因着他毁了采薇山的罪责,将他留在荼灵域做了两百年随侍。 看来他在荼灵域的这一千年,对他积怨颇深呢。 也难怪,毕竟当时澜苍要跑,是他将禁神扣扯在了手中,还将另一端系到了月沅腕上。 如今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荼灵域神尊,澜苍耿于过往,找上门来挑衅几句,也属情理之中。 “澜苍君此言尚早,莫要坏了神女声誉。”郁苓起身送客,“若无旁事,狐王慢行。” 澜苍放肆一笑,“既如此,便不打扰神尊了。” 说完,便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郁苓继续做着自己修剪草木的事情,神情专注。 走出沐晨殿之后,澜苍原本十分畅快的心情却在一点一点变差,身后的侍从青叶见自家君上又开始阴晴不定、脾气暴躁起来,连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大气都不敢出,额边冷汗涔涔。 原本君上是多么气度超脱、潇洒放逸的翩翩公子,只因为年少时不慎打碎了祖神赐予阗封山神狐一族的狐王玉印,便被祖神罚入采薇山五千年。 好不容易采薇山毁了,他们君上得以见天光,却又被扣在荼灵域一千年……唉,前前后后加起来六千年的折磨,换了谁都得被逼疯。 青叶正在心头为自己君上叹息,一时没注意澜苍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顿住,以至于他径直撞了上去。 甚至都来不及揉一下酸疼的鼻子,青叶直接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君、君上恕罪!” 背后冷汗冒得更欢,撑在地上的两条胳膊一个劲儿打颤,然而青叶等了半晌,也没听到澜苍的回应。 他悄悄抬眼,快速瞄了一眼。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澜苍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定在某处。 顺着他的视线,青叶也往了过去。 然后,他也怔住了。 只见琉璃拱桥光华潋滟,宽大的栏杆上正躺着一位晒太阳的蓝衣神女,她的一条腿微微曲起,裙摆倾泻而下,一直垂在桥上,微风轻轻拂动着,像一湾徐徐流动的水。 她的脸上此刻正盖着一本打开的书,枕着手臂,看起来十分惬意。 青叶心想,这一定是一位极美丽的神女,即便他根本还没看到她的脸。 但,氛围已然拉满。 他犹自想着,却见眼前玄色袍角倏尔动了。 不是朝他,而是朝着天池而去。 谷  澜苍瞬间移到琉璃拱桥上,毫不客气地将神女脸上的那本书扔下了天池。 池水波澜忽起。 没了书的遮挡,刺目的日光照得月沅微微皱眉,她抬手挡着,头顶忽而垂下一片阴影。 日光再次被隔绝,已经半睁的眼睛又重新闭合,月沅换了条腿曲起,嘴里还念叨了一句,“谢谢啊。” 澜苍:“……” 亦步亦趋跟在澜苍身后而来的青叶,因为自己的猜测与事实严重相符而沾沾自喜。 果然是位极漂亮的神女,还……很可爱。 如此想着,青叶白嫩的面容倏尔一红。 “还不给本君滚起来。” 冷厉的嗓音是暴风雨即将开始的前兆,青叶顿时浑身一颤,看来君上的暴躁之症愈来愈严重了,对着这样一位美丽又可爱的神女竟然也能凭空生起气来。 这个声音月沅觉得有些熟悉,但因相隔时间太久,有些记不太清了。 她恋恋不舍地睁开眼,一双漆黑狭长的眸子在朦胧视线里倏尔清晰。 午夜梦回,这双眼睛的主人出现过许多次,但每一次都是在她眼前暴跳如雷,以至于搅得她多次睡不好觉。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她一个不稳,直直从栏杆上翻了下去,月沅惊叫出声,“啊——” 即便她低微的神力似乎也没多少损毁的余地…… 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月沅惊魂不定地稳稳落在琉璃拱桥上,眼前是华丽的玄色衣袍,耳畔吹来的气息忽冷忽热。 “吓死我了。”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四处看了看自己身上,“幸好没掉进去,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裳。” 澜苍:“……” 她的关注点总是非常人一般得奇特。 从澜苍怀中退后几步,月沅拱了拱手,笑道,“谢谢啊。” 又是这三个字。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澜苍只觉得自己心头怒火更甚,他一把揽过月沅的腰,动作粗暴而迅速,语气透着一股诡异的恶劣,“希望待会儿你也能如此开心。” 两道身影瞬间消失在天池上,青叶使出吃奶的劲儿去追也没追上,最后只得哭丧着脸回到了天池边等澜苍回来。 他不确定他家君上会不会回来,但他仍对他家君上离开荼灵域之前能记起他,而抱有真挚的希望。 耳边风声撕裂,月沅这才从睡梦中彻底清醒,她抬眼望了望澜苍如美玉般无暇的侧脸,“你不是早就回了阗封山,怎地又来了荼灵域?还有,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该去找祖曦喝茶了。” “哦?月沅神女渴了。”澜苍不疾不徐地说着,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忽而,脚下云团一滞,他带着月沅一跃而下。 月沅从来不敢这样跳下去,每次驾云都是到了目的地,她再慢慢走下去。 因为她怕她微弱的神力抵挡不住半空肆虐的风,万一把她吹到某个犄角旮旯,摔个好歹的可就不妙了。 所以在澜苍带着她跃下云头的瞬间,月沅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并且牢牢抓住了他的腰带。 119 千心湖底 他低头睨了一眼,见她瑟缩的样子,忽而觉得很愉悦。 他们落到一处湖泊旁,碧蓝色的湖水上摇曳着数千朵洁白如云絮的飞花。 月沅惊叹地‘哇’了一声,正欲好好欣赏一番,便觉身后一股大力推了她一下,然后她整个人胡乱抓了一下,而后径直摔进湖水里,摇落了无数飞花。 她扑腾了几下,发现湖边的水并不太深,她站起来正好没过腰间。手里好像攥了什么东西,月沅抬起手,便见一根宽大的玄色腰带静静地搭在自己手心里。 她下意识抬头,果然看见澜苍正用手抓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衣襟。 他阴沉着脸,虽然一个字没说,但他想说的话全都写在了脸上——找死!竟敢扯掉本君的腰带,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 发丝和衣裙全部黏在身上,月沅眨眨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将腰带举起,神色无辜,“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可怪不得我,谁叫你推我的。” “是神女说渴了,本君才带你来这千心湖的,放眼整个阗封山,这里可是最甘冽的水了。”澜苍压下心头怒气,勾了勾手指,月沅掌心的腰带瞬间飞入他腰间,他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道,“神女便在此好好喝个够吧。” 说完,澜苍一挥衣袖,一道透明光罩迅速将月沅和千心湖笼罩其中。 * 在天池旁等到日薄西山也没等来澜苍的青叶,终于意识到他家君上彻底把他遗忘了。 惆怅的青叶只好召来云团独自回了阗封山,他还没落到地面时,便瞧见澜苍正一个人坐在山头上,盯着将落未落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君上望着的方向,是荼灵域。 君上该不会是正等着自己吧…… “君上!”思及此,青叶连忙跃下云头,一个劲儿咧着嘴朝澜苍挥手。 谁知澜苍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之后,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青叶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他垂头的一瞬间,瞥见一抹华丽的玄色袍角,知道澜苍来到了自己身边,青叶连忙打起精神,咧着嘴寻了一个话头,“君上,那位蓝衣神女,是回荼灵域了么?” 华丽的玄色袍角忽而一停,澜苍扫了青叶一眼,“既然你想见她,本君便带你去见见她。” 咦? “不、不必麻烦了,君上我……”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 推拒到一半,眼看澜苍神色越来越危险,青叶连忙改口,“不麻烦君上,青叶自己去。” 冷哼一声,澜苍振了振袖,两人瞬间来到了千心湖上空。 青叶还在疑惑君上带自己来千心湖做什么,低头一瞧,正瞧见湖面上摇曳着数千朵的飞花上躺着一个蓝衣神女。 姿势和他在琉璃拱桥上见到的别无二致。 君上竟然将神女私自带来了阗封山! 千心湖外笼罩的这一层结界又是什么?! 青叶颤着嗓音开口,神情都快要哭了。“君、君上,您怎能、怎能将神女困在千心湖呢?” 私自将神女带离了荼灵域不说,还将其困在结界中,这若是让战神知晓了,还不得一把红莲业火烧了他们的阗封山?! 似乎已经预见到不久之后的业火烧山,青叶眼中的绝望更加清晰。 “呵,没出息。”睨见青叶将哭的神色,澜苍轻嗤了一声,扫了一眼下方悠然自得的月沅,道,“她都不怕,你怕什么?” 正待澜苍欲带青叶下去的时候,千心湖波澜忽起,只见大片洁白如云絮的飞花倏然急速摇动,他朝别的方向扫视一眼,再转回视线的一瞬间,飞花上已经不见了月沅的身影。 澜苍顾不得青叶,径直落到了千心湖旁,此时飞花已经恢复了平静,继续惬意的随风摇摆。 只是方才那个比飞花还惬意的神女却消失了踪影。 起初他以为是祖曦察觉到了月沅的踪迹,设法将其带离,直到他收起结界后,感知到了自千心湖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而这妖气,还透着一丝强劲。 澜苍眉目一凛,当即手中结印,重新布了一个与自己灵丹相连的结界。 他走入结界,瞬间消失在千心湖。 “君上!”跟来的青叶仍是迟了一步,他未曾感知到妖气,不清楚此行的危险,以为月沅只是单纯地掉入湖中,他家君上也是单纯地去捞,便叹了口气,呆呆坐在湖边等君上带着神女出来。 潜入湖底之后,澜苍脸色极差,一是对于千心湖住了只大妖他竟毫无所觉,一是对于月沅的低微神力的鄙夷。 荼灵域的神族,竟然被一只藏头露尾的妖拖入水中,简直是神族的耻辱。 这个念头刚闪过,澜苍便闻一阵若有若无的娇笑,笑声忽近忽远。 “神君大人这番贬低妾身,可是怪妾身未曾相迎么?呵呵……” 女子的声音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一时间,澜苍竟然分辨不清她所处的方位。 果然是只棘手的妖。 “呀,这算是神君大人对妾身的夸赞吗?妾身很是开心呢。” 澜苍眉目微微眯起,眼底涌起一抹肃杀,“窥我心声,这便送你一程!” 掌心聚起汹涌的神力,四周湖水猝然翻涌,大片水草齐齐被强悍的神力拦腰折断,露出其覆盖下的闪闪发光的贝壳宫殿。 最大的那只贝壳里,正关着月沅。 眼看汹涌的神力朝自己而来,被封住嘴巴的月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眉宇间满是惊惧。 过了半晌,月沅发现并没有疼痛传来,她试探性的睁开眼睛,只见澜苍背对着她站在面前,隔着一层结界,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着的冷气。 “果然是个有情有意的神君,妾身还真是没看错人呢。” 这声音娇柔婉转,然而听在月沅耳中,比魔音刺耳还要难受,她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颤。 巨大的贝壳后方徐徐走出一个橘红色的身影,她长发曳地,面容娇美,尤其是那艳红的双唇,在煞白的脸上尤为醒目。 澜苍压下体内气血的翻涌,面色如常,“围困神女,你可知是何罪过?” “怎么,神女只能神君你围困,却不许妾身围困,这是何道理?”那女妖咯咯一笑,“本来妾身以为我替神君抓了神女,神君会高兴,此时一见,却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呢。” 120 珊瑚妖 澜苍沉默着打量了女妖一眼,突然五指成爪袭向了她的脖颈,动作快如离弦之箭。 女妖颇具风情地抬了下眼,非但不躲闪,反而挺着胸迎了上去。 眼见澜苍有些狼狈地收手,女妖笑声更加得意。 贝壳之内的月沅暗恨地握紧了俩个小拳头,这女妖真是不知羞耻! 笑声一顿,她忽然瞥向月沅,目光闪过一丝狠厉,“不知羞耻?那便让妾身瞧瞧,神界神女到底有多知羞耻!” 她挥了挥袖,一道红光穿过结界,只听‘嘶’地一声,月沅的水蓝色外袍瞬间被割裂,微微透出里面白色的里衣,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 澜苍别过眼,反应过来的月沅则迅速背过身。 她被女妖封了嘴,只能气急败坏地发出‘呜呜’声。 “罢了,封了你的嘴也不耽误妾身听你骂我。”她掏了掏耳朵,手指一弹,月沅的禁制瞬间破开。 “恬不知耻的老妖婆,只会掐着嗓子学鸡叫的猥琐妖,还自称‘妾身’,你应当自称‘老身’才对,你把我困在这里算什么本事,敢不敢放本神女出去,咱们真刀真枪的比划比划——” 月沅一口气还没骂完,便又听‘嗤’一声,衣裳又被划破了一层。 女妖收回手,脸上挂着凉凉的笑,她抚了扶长发,“妾身不过一万七千岁,‘老妖婆’不敢当,你们可以唤我珊瑚。” 拢了拢衣襟,月沅终是迫于这个珊瑚妖的淫威,没再开口。 一万七千岁的妖,尚且算不得大妖,但她这一身妖力却是出奇地强劲。 澜苍目光一沉。 珊瑚妖倏尔一笑,两颊飘上酡红,“神君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妾身不会伤害你的。” 掐住她伸过来的手腕,澜苍只觉她腕间的绒毛似活了一般扫了扫他的掌心。 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他迅速甩开了珊瑚妖的手。 澜苍嫌恶的神情不知触动了珊瑚妖的哪根神经,她忽而面色一沉,掌心拢起两个旋涡朝前甩去。 旋涡落地,风暴骤起,湖水被迅速搅动,一个将澜苍卷入,另一个则把贝壳连同月沅一齐卷入。 坐着也躺枪的月沅觉得十分离谱,心道,你们谈崩了,为何她要跟着遭殃! 随即又将澜苍列为‘罪魁祸首’,她本来在天池上好好地晒太阳睡觉,谁成想这狐狸抽风,硬生生将她拖来这劳什子千心湖,否则她也不必受这个罪。 千错万错,都是这只黑狐狸的错! “天池?”珊瑚妖眉目一肃,还不待她收了旋涡,便见其中一处旋涡中突然伸出九条玄色狐尾,神力震荡间,两道旋涡朝她急速而来。 珊瑚妖长发一甩,两道旋涡悉数崩裂。 巨大的贝壳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结界也随之倾塌,月沅稳稳落在一条玄色狐尾上。 玄色的狐狸毛蹭在脸上,柔软舒适,月沅整个人埋了进去,瞬间便把方才的‘谴责’尽数抛在脑后。 这狐狸倒也有干人事儿的时候。 这句感叹还没结束,澜苍便把狐尾一落,侧着头睨她,冷声道,“还不滚下来?” ……她忍! 强忍着薅一把狐狸毛的冲动,月沅愤愤地从狐尾上跳了下来。 珊瑚妖再一次打量着这个衣裙破烂、神力低微的蓝衣神女,狐疑道,“你来自神界荼灵域?” 月沅刚想开口,便被澜苍打断,“你又来自哪里,为何藏身于本君的地界?” 若非她将月沅拖进了水里,他怕是还发现不了有如此大一只妖藏在千心湖底。 “本君?”珊瑚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身后九条硕大的狐尾,眼中露出一闪而逝的贪婪神色,“一个是来自荼灵域的神女,一个是九尾玄狐的狐王,看来妾身今日运气不错呢。” 她身后的火红长发突然一分为二,朝两人卷去,月沅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周身一紧。 她再看向身边的澜苍,发现他也同自己一般被捆住,而且身后的狐尾被迫缩了回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此时月沅心中只有两个字——要完。 但她打算再挣扎一下,“区区珊瑚之身,能修炼至此,你应当好好珍惜才对,妖族围困神族,你可知是何等的罪过?” “待妾身将两位神明吞吃入腹,又有谁能知晓妾身的罪过呢?” 说着,她舔了一下猩红的嘴唇,眼中隐隐跳动着迫不及待的神色。 月沅急急开口,“我如今失踪已有半日,与祖曦约定的喝茶时辰也过了许久,她此刻定然已快找我找疯了,‘祖曦’之名,我想你应当听过,为了今后的大好前程,我劝你还是放了我们!” 珊瑚妖却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揩了揩眼角的泪珠,“战神祖曦的名号,六界无人不晓,我自然是听说过,但你觉得,编造此等谎言,我会相信?堂堂司六界战事、掌八方众神的神界帝姬,会与你一个连妖族小妖都打不过的弱鸡神女喝茶?” 身侧拳头猛然攥起,月沅觉得她被深深地侮辱了。 澜苍却冷不丁笑出了声,接到月沅几欲杀人的眼神之后,他嘴角笑意更甚,“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好笑了,本君一时间没忍住。” “都死到临头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月沅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对珊瑚妖道,“他马上便要笑死了,你抓紧时间吃他,还能吃个活的。” “可妾身舍不得先吃他,我还是先吃你吧。”珊瑚妖款款几步上前,锋利的长指甲勾起了月沅的下巴,猩红的唇咧得更大。 “若本君所料不错,你应当是以某种秘术吞食了窥心兽,所以才能窥探他人心中所想。”澜苍突然道。 收回手,珊瑚妖行至澜苍面前,盯着他俊美的脸,眼中有些不舍,“虽然妾身知道神君是为了救她而故意拖延,但妾身还是办不到不理神君呢。” 这种一个字拐三个弯的调调,听得月沅直打冷颤。 “不错,我确然在千年前吞食了一只窥心兽,此后得以窥探人心。”珊瑚妖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会儿指甲,“神君可还有疑问?” 121 看她跳脚 “有的,有的,自然有的!即便他没有,我也有。”笑话,再不说话,恐怕她真得被吃了,月沅连声道。 然而珊瑚妖置若罔闻,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月沅道,“我乃神界的姻缘神,住在荼灵域月下阁,是祖曦最好的朋友,我方才所言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可派人前往荼灵域打听打听,看看祖曦此刻是不是在寻我!” 摆弄手指的动作一顿,珊瑚妖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神界帝姬又如何,我不怕她。” 虽然这样说着,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忌惮,月沅仍是看得清清楚楚。 正在此时,一个小鱼妖匆匆而来,“主人!” 见他如此形容,再联想到月沅的话,珊瑚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战神打上门了?” “战神?”小鱼妖有些怔愣。 珊瑚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了正神色,“无事,你且说吧。” 月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顶着珊瑚妖要咬死她的目光,月沅摆摆手,“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好笑了,我一时间也没忍住。” 珊瑚妖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她使了个眼色,小鱼妖立刻心领神会地拖出一个贝壳,将澜苍与月沅俩人一同扔了进去。 贝壳瞬间闭合,里面再无一丝光亮。 这个贝壳比之前用结界困住她的那个小了不止一半,如今他们两个只能叠在一起。 想到这,月沅有些庆幸,“幸而是我在上头,若是被你压着,我等不及被她吃,便会被你压死。” 闻言,澜苍的面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月沅并没多想,说完便仔细聆听起外面的声音。 小鱼妖恰好开口,“回禀主人,那边来信了,说‘一切照旧’。” 过了半晌,才听珊瑚妖开口,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主人可是在担忧事败?” “攸关性命之事,我自然会担忧,但,我承了他的情,拥有了除那只雪妖外最强大的妖力,已然无法回头。”她似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摇摆,“你找人去荼灵域打听打听,瞧瞧此时神界帝姬在做什么。” “是。”小鱼妖什么也没多问,躬身退下。 贝壳内的月沅松了一口气,幸好这个珊瑚妖听信了几分她的话。 六界之内,没有一人不忌惮战神祖曦。 然而她在贝壳内等了又等、等了又等,都不见那只小鱼妖回来给珊瑚妖报信。 她晃了晃闭目养神的澜苍,“你不是神狐一族的君上吗,不是自诩神力过人吗,快点破开贝壳带我出去啊!” 澜苍慢悠悠睁开眼,将她烦躁不耐的神色尽收眼底,“本君倒是觉得此处还算舒适,不急走。” 两个人摞在逼仄的空间内,四周尽是黑暗,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竟然是舒适? 月沅难以理解,“你这狐狸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啊?” “你感觉不舒适,本君便感觉舒适。”澜苍枕着手臂,幽幽盯着她。 他忽然找到了缓解自己暴躁易怒情绪的方法——那就是看着她跳脚。 月沅着实被这话噎了一下,“你将我从天池带来千心湖,让我被妖掳走,便是见不得我好?” 起初,他只是被琉璃桥上晒太阳的月沅勾起了他被困在荼灵域中不怎么愉快的回忆,将她推入千心湖,也是因为他下意识在她即将掉入天池的时候捞了她一把,而他对于自己的这种下意识十分懊恼。 所以,他将月沅推入了湖中,试图抹去他的这份懊恼。 但当他发现月沅消失在飞花之上,而他又感受到一丝强劲的妖气,随即潜入千心湖底之后,这份懊恼重新浮现心间。 尽管让她被珊瑚妖掳来此地并非他的本意,但此刻看她跳脚,他确然有几分真实又诡异的愉悦感。 是以,他也并没有多言。 月沅五指微微收拢,突然一声不吭地咬住了他的脖颈,边咬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混蛋王八蛋,姑奶奶咬死你!” 尖利的虎牙刺入皮肉,澜苍微微皱起眉头,却在这股突如其来的疼痛中感受到一丝别样的感觉。 澜苍力道适中地钳住了月沅的下巴,阻止了她继续咬他的动作,却也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干什——” 月沅恶劣的语气刚吐出两个字,双唇便被他封住,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了唇,澜苍钳着她下巴的力道放缓,内心忽而变得很平和,像徐徐流动的温泉水,此前所有的暴躁烦闷之感奇异般地被尽数驱散。 他的手不知不觉间扣住了月沅的腰,之前珊瑚妖割裂了她的两层衣裳,如今只剩一层薄薄的纱衣还算完好,此时澜苍的手一覆上来,掌心便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而澜苍炙热的掌心也烫得月沅浑身一颤,她眼角泛红,有些失措地推拒着他宽阔的胸膛。 贝壳骤然打开,眼前景象瞬间清晰,澜苍迅速用外袍裹住月沅,将她抱在怀中。 珊瑚妖神色暧昧,“二位果真好兴致,神君何不叫上妾身,一起同乐可好?” “不好。”澜苍的嗓音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喑哑,“本君突然觉得此地不舒适了,珊瑚妖,看在你帮本君认清某个事实的份上,本君给你两个选择,是你自己死,还是本君送你死?” “神君真是好狠的心呐。”珊瑚妖深色幽怨,眼底闪过一抹杀意,“既然神君执意如此,那还是让妾身送二位去死吧!” 语毕,她瞬间化出真身,一株巨大的珊瑚拔地而起,火红的长发尽数化作水中摇曳的珊瑚须,那一簇一簇的珊瑚须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如利箭一般朝澜苍袭来。 他平静地站在原地,挥出一道玄色的光,将珊瑚妖的触须拦腰截断,只听珊瑚妖发出一声惨叫,湖底顿时血红一片。 月沅吞咽了一下。 澜苍轻启薄唇,神色漠然,“再强悍的蝼蚁,依旧只是蝼蚁。” 妖族与神族之间的实力差距,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所以之前……你都是在和她逗着玩儿?” 澜苍睨了她一眼,嘴角微勾,“不是在和她逗着玩儿,是和你逗着玩儿。” “……”可不是么,全程最心惊胆战的就是她了。 “我先带你出去。” 月沅指了指血流不止的珊瑚妖,“那她呢?” “我这一击带了阴阳二气,她的伤口无法愈合,直至妖力随她的血液流逝殆尽而死。” 122 住进沐晨殿 澜苍与月沅刚出千心湖,恰好撞见折返回来报信的小鱼妖。 见着他二人,小鱼妖面色一白,即刻撒腿就跑。 澜苍迅速出手将其制伏,他记着小鱼妖与珊瑚妖的对话,“你与你家主人,在谋划些什么?珊瑚妖又是承了谁的情,才得以修成这般妖力?你若是老实答了,本君便放你逃生。” 他钳着小鱼妖的脖颈,拖着他来到湖边,让他的脸贴近翻涌着血红的湖水,“你若是不答,本君这便送你入湖底与你主人团聚。” 小鱼妖抖若筛糠,“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澜苍失去耐心,不再废话,直接掐着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摁进了湖水里,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小鱼妖再也受不住鼻腔内涌入的血腥气,“我说、我说!” 月沅催促了一声,“快说。” “是、是——” ‘嗤’地一声,一根箭矢正中小鱼妖后心,他未脱口的话戛然而止,背后箭羽犹自震颤。 早在箭矢入心的刹那,澜苍便朝箭矢射来的方向追去,月沅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然而他们一路追至荼灵域的大门,也没能发现那人的踪迹。 澜苍的神色十分难看,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人一击致命,此人修为定然不浅。 眼见自己到了家门口,月沅连忙入了荼灵域,她对于贝壳内澜苍的所作所为仍有些介怀,虽然久闻九尾玄狐一族风流多情,但她并不想成为澜苍多情的对象之一。 此事对于他来说定然也是家常便饭,她再特意提起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想入非非。 在荼灵域大门内,月沅总算有了几分底气,她朝澜苍拱了拱手,“月沅这便不送了,神君慢行。” 见她神色语气都有些淡,澜苍也顿时想到了千心湖底发生的事,他对于如何处理眼下情形也是十分没经验,澜苍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本君正好将珊瑚妖的事向殿下说明一下,一起走吧。” 说完,他当先朝司神殿而去。 月沅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心中想的却是等到了司神殿,她该如何质问祖曦,明明都过了约定的时辰那么久,怎么都不知道派人寻一寻她! 亏得她还以为她是祖曦最好的朋友! 澜苍虽然走在前头,但也会时不时回头看月沅一眼,只见她面色时而愤怒时而伤心,他心中更没底了。 该不会是讨厌他了吧…… 两人心思各异地一路朝司神殿而去,月沅当先踏入殿门,“祖曦——” 质问的两个字刚出口,月沅便是一愣,而后将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殿内除了祖曦,还有墨桑神女。 一个神色淡淡地坐在高位,一个不卑不亢地立于殿中。 而此时殿内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澜苍挑了挑眉,将冒冒失失地月沅拎到了一侧,‘啧啧’两声,低声道,“看来有好戏瞧了。” 难怪祖曦忘了去寻她,原是竟是被墨桑给绊住了,这情形,该不会来逼迫祖曦给她和冰山指婚的吧? “殿下,对于墨桑方才所说之事,您可应允?” 墨桑依旧是那一身不见一丝点缀的黑色衣裙,她微微抬头注视着上首的祖曦,面容平静。 两人对视半晌,似是无声的交锋,祖曦缓缓开口,“郁苓神尊若无异议,本殿自然应允。” 谷  “想来神尊定会同意,墨桑先在此谢过殿下。”她微施一礼,退出了司神殿。 看着墨桑笔直的背影,月沅吞咽了一下,她凑到祖曦身边,“这是……” 祖曦显得有些疲惫,她揉了揉眉心,“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她住厌了钟灵山,想搬来荼灵域住一段时间。” “那随便给她安排一处住所便是,这又关冰山什么事,该不会……墨桑想住到沐晨殿吧?!”月沅捂住了自己的嘴。 “让她自去和郁苓商量吧,只要主人同意了,我又能说什么呢。”祖曦自嘲一笑。 “你是不是傻啊!”月沅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没办法,帝姬的额头她是万万不敢敲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墨桑跟郁苓说,你已经同意她住进沐晨殿,为了顾及你,他也很有可能应下!” 对于别人的事情,月沅一直都看得十分清楚。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 “他若不愿的事情,即便是我命令他做又如何?” 听祖曦这意思,便是听之任之,不打算插手了。 月沅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来得及彻底叹完,便见汀兰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 “何事?” “墨桑神女她、她住进沐晨殿了……” 祖曦垂下眉眼,端起一旁的茶喝一口,冷茶入口,略微的苦涩滋味令她拧起眉心。 “嗯,你下去吧。” “是……殿下。”汀兰缓步退出了司神殿。 自从殿下从采薇山出来之后,神力与威望与日俱增,可殿下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少,她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见殿下展颜。 唉…… 事已成定局,月沅倒也没说什么‘看吧,我猜对了吧!冰山果然上了墨桑的套了’之类显得她有先见之明的话,她只是觉得他们两个走到如今这般,很是可惜。 都是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儿,希望他们以后谁也不要后悔才好。 祖曦终于将视线落到了澜苍身上,“好戏既已落幕,狐王可以说了,何事到访?” 澜苍不紧不慢地收起他尚未看尽兴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将珊瑚妖一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后来,她将本君与月沅神女关进了贝壳中——”说到这,澜苍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祖曦身侧的月沅,神色明显有些不自然起来。 祖曦察觉到了,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倒也没戳破,“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勇猛无双的本君带着月沅神女冲出了贝壳,将珊瑚妖一击斩杀。后来我们上岸之后,恰好撞见折返报信的小鱼妖,想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他却遭暗箭射杀,本君沿着射箭的方向一路追至荼灵域的大门,也未见其踪迹。”澜苍寻了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总觉得此事蹊跷,能助珊瑚妖修得如此高深的妖力,定然不是寻常人,只不过那只箭矢上什么线索也无,分辨不出到底是哪族人在背后操纵。” “能在勇猛无双的狐王大人眼皮子底下取人性命,自然非同一般。”祖曦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讽刺意味十足。 果然,平白看戏总是要付出点代价。 听了祖曦能噎死人的话,澜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后便拂袖而去。 第123章 缉拿枕罂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错误章节移步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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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连忙一个头磕在地上,整个人都在颤抖,“奴婢不敢妄言,魔君晁洛确然已率领魔族大军涌至荼灵域大门!” “魔族破印而出不可能一蹴而就,西荒何人看守,为何封印有异却无人上报!”祖曦眼底似有烈火焚烧,嗓音寒冷彻骨。 “是姝影!”月沅握紧双拳,正如祖曦所言,魔族冲破封印需要时间,而能将此事瞒下的人只有姝影。 她竟然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 眼下不是论罪的时候,她必须即可赶往荼灵域的大门。祖曦下意识去拿鸿蒙剑,才想起她的神器已经被枕罂偷走了。 难怪晁洛能够带着魔族破印而出,原来竟是如此。 电光火石一瞬间,祖曦将前因后果想了个七七八八,总算是明白了枕罂冒险偷拿神器的原因。 那她今日就让他们看看,即便没有神器在手,她一样能担得起这六界战神的名号! “你留在司神殿,等我回来。”朝月沅扔下这句话,祖曦便匆匆朝殿门而去。 然而她的鞋尖刚触及门槛,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住了去路。 半空传来郁苓虚无缥缈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语气,“殿下留在司神殿中静待佳音即可,这一次,到本尊向六界证明了。” 祖曦脸色瞬间阴沉,她拼尽全力朝屏障砸去,仍是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他这是……什么意思?”月沅愣愣地看向祖曦,“将你困在这里,他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他也和祖曦一样可以承担得起六界万民安危的重任么? 劫难临头,这个冰山是想搞什么!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糊涂?这是一争高下的时候吗?从前怎么不见他功利心这么重!”月沅看向半晌没答话的祖曦,“你看在什么?” 祖曦收回看向大殿上方的视线,目光平静,“他知道我此刻手中没了鸿蒙剑,所以才敢用乾坤罩困住我。” “你的意思是……”想通其中关节,月沅瞪大了眼睛,立即否认,“不可能!郁苓若真想上位,早在你还是废柴帝姬的时候,便能轻而易举地取而代之,又怎会甘愿背负六界唾骂,与枕罂和姝影联手助魔族祸乱!” “或许他从前是没有那个心思的,但人都会变的,谁能保证他从云端跌落至我从前的地位之后,仍能保持初心?” 月沅一时有些哑然。 她不得不承认,祖曦说得有一定道理,若是郁苓一直处于那种不尴不尬地地位倒也还好,关键是他曾领略过众神臣服、万民敬仰的风景,却在不知不觉间,跌落了神坛。 冥烨垂下头,将祖曦的话默默逐字逐句地记在心里。 殿内一时无话,透过这层无形的屏障,祖曦朝荼灵域大门的方向望去,依稀可见上空翻涌的浓郁魔气。 * 再说荼灵域大门这边,因着魔族大军的进攻,神族损失惨重。 就连翊圣和澜苍都闻信前来抵挡,都没阻止魔君晁洛的步伐。 魔族果真是强悍到令人望而生畏。 抵挡的间隙,澜苍咬紧牙关,看向翊圣,“祖曦呢,此时不出,还待何时!” 翊圣于修行一途的资质只能说寻常,他抵挡起魔族进攻来,比澜苍更要费力,“小神、小神已派了侍女通知殿下,应当就快到了。” “那郁苓呢?”澜苍问牧苏。 “这……”牧苏欲言又止,自殿下掌权,神尊的名号已在神界沉寂许久,连他也很少听人提起‘郁苓神尊’四个字。 见状,澜苍咬牙,这一个两个都不出现,真当他是给他们家看门的了! 心中正吐槽着,眼前便闪过一道月白流光,正是携风踏月而来的郁苓。 精纯的神力瞬间在荼灵域大门处震荡开来,如翻江倒海一般,掀飞魔军一片。 神族守军终于得以喘息片刻。 周身魔气冲天的晁洛微微抬眸,隔着千军万马将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到郁苓身上,血红的眼眸镶嵌在一片浓黑的魔气中,谁也看不清魔君晁洛的相貌,只能听见他粗噶的声音,“想来这便是祖神一手培养出来的郁苓神尊了。数万年不见,祖神竟然先晁洛一步归于天地,见不着祖神,见一见祖神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亦可减心中遗憾,只是神尊,怎么不见战神殿下也出来相迎吾等呢?” “莫不是因为没了鸿蒙剑,而不敢露面吧?哈哈哈哈……” 125 殿下来了 魔族众人一同大笑起来,粗噶难闻的笑声连成一片,响彻在众人耳畔,澜苍掏了掏耳朵,冷笑一声,轻缓开口,“尔等散兵游勇,也配我族殿下相迎?” 郁苓的视线定在隐藏于魔族大军后方的某道身影上,他眼底隐有霜雪覆盖,只见他指间透出一抹银光,那道纤瘦的身影便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一般,朝两军中央急速飞来。 姝影被狠狠摔在地上,背后犹如压了千斤重担令她动弹不得,接触到郁苓寒冰般的目光后,姝影瑟缩了一下,“神、神尊……” 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郁苓淡漠而轻缓的嗓音响彻天地,“罪神姝影,勾结魔族,祸乱六界,剔其神骨,以儆效尤。” “不、不要……神尊,您、您不能如此对我……” 锋利如刃的银芒在众人眼前闪过。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我都是为了你啊神尊,祖曦算什么、墨桑又算什么!魔君、魔君救我——啊——” 惨烈的叫声于荼灵域大门上空回荡,浓郁的血腥之气萦绕在每一个魔族人的鼻尖,神血的味道令他们舔着嘴唇,蠢蠢欲动。 见状,墨桑在后方抿了抿唇。 澜苍也是一愣,看着郁苓平日里冷冷清清,对什么事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若真触及到他的底线,下手也是利落得很。 “你的心、真的好狠……”没了神骨,姝影如今连一个普通凡人都不如,她只能狼狈地蜷缩在地上,头发衣裳满是灰尘,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哪里还有昔日神界修行第一神女的风采。 但在场每一位神族人,都对她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怜悯。 因为此处每一滴神族人的鲜血,皆与这个勾结魔族的罪神姝影有关。 他们恨不得每人再补上一刀! “罪神姝影,万死难赎!请神尊散尽她的神魂,我们要让她永不入轮回!” 神族守军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其余人尽皆跟了喊了起来,“请神尊散尽她的神魂,让她永不入轮回!” “散尽神魂,永不入轮回!” …… “晁洛!若非有我,你与你的族人如何得以顺利逃出无烬墟,难道、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姝影眼看自己在神族是活不了了,转而将生的希望寄托在魔族身上。 “万千神族皆要你死,即便是本君,也不好违背众意将你救下,你说呢,姝影神女?”晁洛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幕,丝毫没有出手救下她的打算。 与虎谋皮,焉能安然?澜苍眼中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 真是个蠢货。 姝影忽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呕出一大口血,脸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眼中神采渐渐黯淡,“哈哈哈哈……咳咳,晁洛,你会有报应的,今时今刻是我的报应,而你的报应,也不远了。” 郁苓重新将目光落到脚下的姝影身上,像是在自言自语,“本尊该如何散尽你的神魂才好?” “不、不要,神尊,姝影知道错了!我可以、我可以将功折罪,我可以告诉你枕罂的下落,他也藏身在魔族大军中,为了隐蔽,他还套上了魔族的盔甲,对、他手里还拿着殿下的神器!我可以帮神尊拿回殿下的神器!” 此言一出,郁苓的余光扫见魔族大军中确然有一人微微晃动了一下。 姝影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神力卷起,随之被扔进了魔族大军中间,嗜血的魔军眼中闪动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目光,撕扯着她的血肉,吞噬着她的神魂。 此等场景,诸神皆有些惊惧的同时,也被郁苓的铁血手腕而震住。 让一群魔分食了自己的血肉和魂魄,这是何等的侮辱与痛苦……一时间,他们心头纷纷漫上凉意,宁死也不敢投敌。 在此刻,一向自诩最了解的郁苓的墨桑,也不禁微微露出迷茫的神情。 她好像没有自以为的那样了解他。 郁苓无暇顾及诸神复杂的目光,他趁乱将那个出现异动的魔军抓来,打落他头顶的盔帽,露出的那张脸正是枕罂。 而他也正如姝影说的一般,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祖曦的鸿蒙剑。 姝影勾结魔族,尚且可以牵强的说上一句是‘为情所困’,可是枕罂呢,闲暇之余,他便为众人结梦,在神界风评一向不错,却是为何突然背叛神族? 澜苍不是十分理解,他问道,“你因何如此?” 枕罂垂眸不答,抱着鸿蒙剑的胳膊又紧了紧。 突然,他怀中的鸿蒙剑忽然震颤不已,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神力激荡间,几欲斩断枕罂的双臂。 迫于压力,枕罂松了手。 鸿蒙剑顿时朝着司神殿急速飞去,郁苓蹙起眉头。 看来要速战速决了。 郁苓飞身而起,双手于胸前飞快结了一个反复的印,头顶层云变色,脚下狂风骤起,万物齐齐战栗,魔族大军周遭弥漫的魔气隐有被催散的征兆,他指尖零星的光芒瞬间暴涨,狂风席卷着他的月白衣袍猎猎作响,耀眼的光华携浓郁的天地之力朝晁洛攻去。 若是曦禾在场,定然能看出这便是清时曾对付过蚌妖的引天术。 光华飞掠而去的瞬间,风停云止,周遭景象像是定格了一般。 下一瞬,严阵以待的魔族大军顿时被摧折得四分五裂,他们惨叫着摔落在地,浓郁的魔气几乎瞬间被天地之力涤荡得一干二净。 “乳臭小儿!”晁洛两只赤红的眼睛逐渐弥漫起无尽的血色,双手一张,两把黑色战镰瞬间显现,凛冽杀气直逼郁苓脖颈,“受死吧!” 见此情形,澜苍暗暗叫糟,他化出九条狐尾,硕大的狐尾遮天蔽日地将郁苓笼罩,试图替他挡上一挡。 然而晁洛的战镰是汇集天地间凶煞之气最浓的魔器,它发出来的凛冽杀气直接拦腰削断了澜苍的三根狐尾。 难以忍受的疼痛使得澜苍闷哼出声,他滚落在地,华丽的面容瞬间失去光彩。 “狐狸!”恰好赶来的月沅惊叫出声。 飞来的鸿蒙剑挡在郁苓身前,战镰的凛冽杀气击打在赤金的剑刃上,瞬间如魔气四散。 “殿下,是殿下来了!” 126 神魔大战 “真的是殿下!” 诸神瞬间欢呼起来,顺着他们灼热的视线,郁苓也看过去,只见一袭红衣、墨发高束的女子虚虚站在荼灵域大门的匾额上方,周围云霞缭绕,眉心赤焰如火的红莲更显缥缈,她淡淡启唇,音色如同在雪山玉莲花蕊中的露水中浸染过一般,带着难以泯然于众的清浅与孤傲,“鸿蒙,剑来。” 郁苓身前的鸿蒙剑受到主人召唤,瞬间飞入祖曦手中。 下方的枕罂愣愣地仰头看着,目光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痴迷。 祖曦淡淡扫了他一眼,枕罂却如同霎时被天雷击中,禁不住低下头,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她伸出手,唤灵戒、玉荆扇与金鳞甲一个接一个地从枕罂身上飞出,落入祖曦掌心。 “枕罂,你所犯罪行本殿不欲赘述。”她拿出御魔杵,层云间的青紫雷电猛然发出一声炸响,声音轰鸣,“天雷,降!” 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婴儿手臂粗的天雷瞬间接连降落,霹雳之间依稀可见枕罂的骨骼。 枕罂本就神力平平,不过七道天雷,他便轰然倒下。 金色鳞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自动贴合于祖曦周身,她不急不缓地将唤灵戒戴入指间,抬起鸿蒙剑缓缓指向晁洛,“魔君,此时回头,尚有转圜之机,否则,你族逃出几个魔族,本殿斩杀几个魔族。” 锋利如箭的眼神扫向魔族众人,他们在接触到祖曦的目光之后,不禁微微升起退缩之意。 此时曦禾心中如有擂鼓,眼前这个黑气缠绕、手持战镰的魔君晁洛不就是曾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个人吗! 那手持长剑与他缠斗的女子便是祖曦了!她梦到的竟然是当年神魔大战时的场景! 难怪他口中一直在说‘曦’,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梦中…… 某些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曦禾却没有来得及抓住。 正在她惊疑不定之时,又听祖曦缓缓开口,“父神当年封印你们的本意自然不是赶尽杀绝,但你们太贪心了,有生存的一席之地还不够,竟然攻上荼灵域,妄图染指无烬墟以外的地界儿,即便本殿今日将你们全部斩杀于鸿蒙剑下,那也是你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说得好听!你们神族尽是道貌岸然之辈,无烬墟内灵气罕有、寸草不生,让我们世世代代住在那里,与关押有何区别!吾等誓死不再顺从你们的安排,受死吧,祖曦!” 晁洛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是直接挥舞起黑色双镰朝她杀来。 提着鸿蒙剑,祖曦飞身迎上,两人在半空交汇,鸿蒙对上战镰,神力与魔气缠绕激荡,上空乌云缓缓聚集,隐有青紫的雷电出没。 耳边皆是两军厮杀之声,月沅半搂着冷汗涔涔、浑身是血的澜苍,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半空。 求祖神保佑祖曦,让她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墨桑也抬头看了一眼,她随即唤出水禅丝也迎了上去。 然而她加入战局还不到一刻,水禅丝便被魔气侵蚀,应声断裂,她随之也被晁洛击落。 落地之后,后退数步,墨桑才堪堪稳住身形,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晁洛的战镰割裂出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又看了一眼仍在与晁洛缠斗的祖曦,神色颇为复杂。 原来她们之间的差距,已然在无形中被拉得如此大了…… 墨桑的复杂心思,祖曦自然无暇顾及,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面的魔君身上,不敢分神一丝一毫。 晁洛眸中血气更甚,“祖曦,你小小年纪,能有如今之力已很是不错,但很可惜,你将要殒落于本君之手。” 她侧脸上被战镰划出的伤口隐隐流动着魔气,是以伤口难以愈合,不停有鲜血滴落。祖曦缓缓抬眸,眼底逐渐有火花迸裂,她粲然一笑,“是么,那便来试试。” 她将鸿蒙剑浮于身前,双手合拢于眉间,墨发飞扬的瞬间,掌心窜起两道美若琉璃的火焰,霎时燃遍晁洛周身,灼烧着他周身的魔气。 “红莲业火!竟然是红莲业火!”晁洛因为心神不稳,周身魔气有一刹那的涣散,导致火焰灼烧的痛苦又加重了几分。 郁苓看准时机,即刻飞身而起,他挡在祖曦身前,再次施展引天术。 璀璨的光华一瞬间驱散了上空乌云,似乎将天地都笼罩其中。 难道就这样败在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手里吗!晁洛眸中涌起浓烈的不甘。 银色的光芒即将触及到他的刹那,一道墨绿色的身影替晁洛挡下了郁苓的这一击。 如同被万把刀锋穿透,她的目光有片刻呆滞,腕间墨绿色的珠串瞬间崩裂,倾洒而下。 红莲业火缠身的晁洛勉强卷起一股魔气将其带离,他怒视着她,“本君不是命你守着无烬墟,不要前来!” 她惨白的脸上满是血迹,勉力一笑,“魔君养我长大,立我、立我为魔族圣女,此等大事,自然、自然不能少我楼伽……” 晁洛握紧双拳,眼中的血气几乎要一涌而出,他将昏死过去的楼伽放到魔族大军后方,再次挥舞起战镰,他竟然直接将他身上被红莲业火灼烧着的魔气尽数削掉,以此来摆脱业火灼烧。 他周身的魔气早已与血肉相连,削掉魔气,与削掉血肉无异。 眼下晁洛身上虽没了红莲业火的踪迹,但被他用战镰削掉的地方,正丝丝缕缕地涌动着血红之气,而下方死去的魔族众人身上的魔气竟然齐齐朝他涌来。 “不好!”祖曦提起鸿蒙便急速朝晁洛而去,此时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若等他将那些涌来的魔气融合己身,或许会令他更胜从前! 这正是魔族的可怕之处。 杀死一个,死了的这个还能给活着的供给魔气。 祖曦握着鸿蒙剑冲过去的刹那,左手拿出了祖神留给她的昊天塔。 突然,手中一空,她猛地偏头去看,便见郁苓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昊天塔。 “我说过要向六界证明,此战殿下风头已经出得足够了,还是将此机会让给我。” “郁苓!”祖曦瞳孔震颤,“你放肆!” “此后也再无放肆的机会了,殿下,便准我一次吧。”郁苓垂眸,将昊天塔径直抛向上空。 金光闪耀的昊天塔瞬间放大数倍,笼罩在晁洛头顶,隔绝了外界源源不断朝他输送的魔气。 郁苓收回目光,当下十指翻转结印,衣袍猎猎作响,口中念念有词,“以吾之神魂,封魔定乾——” “不!”祖曦眼眶发红,冷声道,“我不准!” 127 脱离梦境 掌心光芒被飞来的鸿蒙剑打散,祖曦一掌将郁苓拍落,随即朝他甩了一个结界过去。 祖曦没有看郁苓一眼,她兀自结印,四方神器分别位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将她与被昊天塔笼罩的晁洛包围其中,金光瞬间暴涨。 清浅而孤傲的嗓音响彻天际,“以吾之神魂,封魔定乾坤。昊天塔,落!” 刺目的金光迅速将晁洛束缚其中,昊天塔逐渐吞没了他的身影。 “汝欲与吾同归,吾偏护汝不毁。汝不死,无不灭,哈哈哈哈哈哈……” 粗噶难闻的声音再次响彻曦禾耳畔,对于眼前场景,她心中似曾相识的感觉愈来愈烈,正待她欲细细探究之时,忽觉一阵神识、魂魄皆被撕裂的痛感席卷周身。 临失去意识之前,留在脑海中的,只有月沅一声悲痛不已的‘祖曦’,以及结界内郁苓那副绝望又灰败的面容。 …… 至此,曦禾终于从枕罂的结梦术中脱离。 她睁开眼,仍旧还是在那座小院,天光甚至都未大明。 伸手摸了一下脸颊,才发现早已湿漉漉一片。 此时郁苓也睁开了双眼,在初初看到曦禾时候,瞳孔震动,眼睫微颤。 他艰涩地唤了一声,眸中闪烁着失而复得的萤萤之光,“祖曦……” “神尊,我是曦禾。”曦禾抿了抿唇,亲眼看着他眼中的萤萤之光一点一点湮灭,犹如烟火入海。 郁苓复又扫了她一眼,曦禾这才想起,入梦前她是扑过来的,以至于她还压在他身上,她连忙站起身。 曦禾走过去看了看已昏死过去的枕罂,“不是传闻堕神枕罂可以在结梦术中取人性命,可为何,我们毫发无伤地出来了?” “因为你身上有唤灵戒,区区结梦术,如何与上古神器抗衡。”郁苓淡淡道,“他体内神力已枯竭,再也无法施展结梦术,将枕罂暂时放置于唤灵戒中,带回幽冥地。” 曦禾一怔之后,依言照做。 古朴的银戒发出一阵刺目的光,将枕罂收拢其中。 原来他之前在三清池外轻易答应她留在身边侍奉神器,是早就想好了她的用处。 “怎么了?”见她有些怔愣,郁苓问道。 曦禾本来想摇头说‘无事’,却不知怎么的,直接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神尊答应留我在身边侍奉神器,是因为我可以驾驭唤灵戒,可以帮神尊破除枕罂的结梦术吗?” 问出后的一瞬间,曦禾就后悔了。 本来不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她想留在郁苓身边,最终目的也是想找回清时。 嗯……大抵是因为从他梦中走了一遭,体会了一遍战神祖曦的喜怒哀乐,情不自禁地便将自己代入到他们之间……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得尽快将不属于自己的纷乱杂念摒除才是。 “神尊恕罪,曦禾——” 曦禾本欲解释一番,谁知郁苓直接打断她的话,“何罪之有?你所言不错,我留你便是为此,本尊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好了,回幽冥地吧。”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云团之上,一时无话。 “在神尊梦里,我的意识一直寄托在战神祖曦身上,丝毫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只能顺其自然看着梦境发展,所有的感觉都很真实,几乎就像是我经历过的一般……” 郁苓缓缓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曦禾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问一问神尊,我与当年殒身于神魔大战中的战神祖曦,可有关联?” 不然,他的梦中那么多人,为何她的意识独独寄托在祖曦身上? “你也说了,祖曦已消弭于那场大战之中,你能与她有何关联?”郁苓淡淡垂眸,“你并不属于上古时代,误入了我的上古之梦,意识定然会寄托在梦中某个人或物上,你只是恰好寄托在祖曦身上,至于你以为的某种关联,不过是结梦术带给你的错觉。” 真的只是这样么……就算她的意识寄托在祖曦身上是巧合,她偶然得了祖曦的神器也是巧合,那祖曦与晁洛对战的场景又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梦中? 曦禾追问,“枕罂的结梦术中的场景,是否与当年情形别无二致?” “年岁太久,本尊已记不清了。”郁苓重新闭合双目,看样子是不再打算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连祖曦殿下是如何替神尊催动的昊天塔,封印的魔君晁洛,神尊也记不清了吗?”言辞锋利如刃,透着一股子凉薄。 ‘以吾之神魂,封魔定乾坤!’ 女子烈焰般的身影忽然闪现在眼前,凛冽的咒语如利箭,铺天盖地向他射来。 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郁苓胸口忽有一股气血阻滞,堵得一阵阵发疼。 眼看他的脸上升起一股诡异的红,曦禾惊异间,便见郁苓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色将云团浸染,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曦禾愣在原地,原来她提一提祖曦,竟能令他心神不稳到如此地步…… 想来将祖曦用乾坤罩困在司神殿的时候,他已做好用自己的神魂催动昊天塔封印魔君晁洛的打算。 只是不料,后来却被祖曦抢了先…… 郁苓凝神静气,脸色逐渐恢复正常,被一个小仙逼问得吐血,想来是有几分生气的,他声音冰冷如雪,“你还想说什么。” 人间界天子之怒,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荼灵域神明的怒气,怕是要六界倾覆了。 事已至此,曦禾本不该再多言,但她想了想,“既然神尊开口问了,那若小仙不答是为不敬。” 说着,她还叹了一口气,“其实,小仙只是为神尊与殿下感到遗憾。我的意识寄托在祖曦殿下身上,能感她所感的一切,知道祖曦心里是极为爱慕神尊的,无论神尊如何有意的疏离还是无意的伤害,祖曦始终不曾改变过她的心意,当年在采薇山中的数百年时间,曾无数次想起过神尊,那是已经刻入骨髓的下意识。其实她殒落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说到这,曦禾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她悄悄观察了一下郁苓的神色,生怕他像刚才一样吐血,这已经是六界最后一个神明了,可不能死在她手上。 发现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这才打算继续往下说。 128 空的 谁知郁苓突然开了口,“放肆,殿下的名讳也是你一介小仙可以直呼的?” 虽是叱责的话语,语气倒还算平淡。 “神尊教诲的是,小仙知罪。”曦禾乖乖告罪,“可是神尊,您不好奇我刚刚的话吗?祖……殿下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您能活着,和墨桑神女或者谁都好,一起好好活着。” 一起……好好活着…… 他的喉结忽而滚动了一下。 “神尊,早知殿下会逢此劫难,您当年该好好对待她的——” “你懂什么!”郁苓突然变了脸色,似乎眸中氤氲着的雾气都已凝成冰刃,即使方才她惹得他心神不稳吐了血,他的神色都没有像此刻一般慑人。 幸而幽冥地恰好到了,曦禾当先跃下云头。 一路行至无幽殿,郁苓的神色依旧冰冷。 曦禾连忙将唤灵戒中的枕罂放出来。 郁苓淡淡抬眸,看向冥烨,“若再把人看丢,你这鬼王便不用做了。” “呵,怎么,看不惯本王是阿姐扶持上来的人,想找理由让本王给你的人让位吗?”冥烨眼中满是讥讽,“你休想,本王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来人,将枕罂带下去,日夜轮守。” “是,王上!”眼见殿内气氛有几分冷凝,俩个小鬼连忙上前将枕罂拖了下去。 这鬼王对郁苓的偏见着实很大,曦禾已在梦中走过一遭,明白当年发生的事,知道郁苓自然不是冥烨口中‘弃主上位’之人,但她此刻也不好解释。 一向不与冥烨计较的郁苓,今日却是一反常态,“本尊若想拉你下位,还需理由?” 冥烨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变得气鼓鼓的。 也对,如今郁苓已然是六界之主的地位,他的话,便足以盖过任何理由。 “此事既了,你们赶紧走吧,本王这里不欢迎你们!” 明明自从被祖曦从采薇山带出来,至今已过了万余年,但这种生了气就要下逐客令的行为,仍是像个小孩子。 曦禾摇了摇头。 郁苓自然也没有和他纠缠的兴致,转身便走。 心中一直惦记着自己拜托冥烨的事,见郁苓消失了踪影,曦禾也没立即去追,她看向那个眼睛漂亮得宛如黑曜石的少年,“鬼王大人,不知小仙拜托您的事情,可有进展?” 冥烨睨了她一眼,本想说几句摆架子的话,奈何对着这张与阿姐极为相像的脸,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垂下头,闷声道,“你想打听什么,说吧。” “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冥烨朝虚空抓来一个簿子,随意翻弄了几页,视线大致一扫便将簿子合上,“你纸条上的炎昭,应当是祈神山的炎昭吧,他于百年前身死,后投身人间界,历经三次轮回,每次皆是不得善终——” ‘啪’地一声,曦禾一巴掌拍在冥烨面前的桌案上,“你们到底怎么安排的!知不知道因果善恶?我炎昭师兄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你们竟然安排他三次去人世间历经凡人的生离死别,还每次都不得善终?” 这可真是那离离原上谱了! 冥烨被吓了一跳,恍惚中以为自己看到了祖曦,他一时被震住,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会安排……他、他历经三次轮回之后,便会直接投生于东海龙王妃的肚子里,生来仙胎、天赋超群……” “……” 心中怒火瞬间被浇灭,曦禾气势骤降,干咳几声,“咳,原、如来如此,还不错、还不错。” “这叫‘还不错’?这已经是顶好的安排了,生来便是仙胎的龙太子,放眼东西南北四海,你那炎昭师兄可都是独一份!”冥烨伸出一根手指,咬牙切齿地使劲在她眼前晃悠,“我、我跟你解释这干嘛呀,真是把本王气糊涂了!小小上仙,连本王你都敢吼,你信不信本王直接改了炎昭三世之后的去处!” “鬼王大人息怒,息怒,是小仙言语失状,若因小仙导致大人随意改动他人的轮回之路,违背了战神殿下的谆谆教诲,那小仙真是罪大恶极。”曦禾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表情。 听她提起祖曦,冥烨瞬间冷静下来,他只重重冷哼一声,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计较。 “除了炎昭,还有一人,鬼王大人可有他的下落?” 冥烨没好气地问了一句,“谁?” “清时。”曦禾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掌心微微渗出汗水,心跳骤然加快。 “哼,若不是看在你我早有约定的份上,就凭你刚才敢拍本王桌子,本王就能让人带你去油锅里游一圈,哪还能浪费本王的时间,帮你在这儿找人……”冥烨一边冷声说着,一边继续翻那个簿子。 “是是是,鬼王大人拥有六界无人能比的高尚情操和高洁品质,心胸宽广连东西南北四海加起来都比不上……” 听着曦禾不着边际的吹捧,冥烨感觉倒也不算坏,他的目光在簿子上写着‘清时’二字的书页上一顿,漫不经心地开口,“找着了。” 曦禾放在腰间手不自觉攥紧,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 见她如此,冥烨起了几分‘坏’心,他忽而将簿子一合,“你如此紧张他,他是你什么人?” “关联着我性命,本以为他生我生、他死我死,可是最后……却为我而死的人。” 眼看那张和他阿姐极为相似的脸上弥漫着痛苦和悲伤,冥烨立刻投降认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干嘛回答得那么认真,算了,我不逗你了,我这就给你看还不行吗。” 说着,他翻开薄子,找到写有‘清时’二字的那一页,而后翻到背面。 冥烨明显一愣。 “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曦禾急急追问。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要再开玩笑了,冥烨!”曦禾脸上所有神色都似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骗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空的!” 冥烨的神色不似作伪,曦禾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簿子。 “哎!这可不行!这簿子你不能看!”冥烨停顿了一瞬,迅速将簿子又夺了回来。 就在他停顿的那一瞬间,曦禾确然看到了一张白纸。 冥烨没有骗她。 是空的…… 129 所谓使命 “说了本王没骗你。”冥烨小心地抚平了每一页的褶皱,想再翻到清时那一页瞧瞧,却发现连‘清时’那两个字都不见了。 “而今连名字也没有了,本王执掌幽冥地万余年,从未出现过此等离奇的事。”冥烨正了神色。 她口中的‘清时’,到底是何来路…… 曦禾忍不住倒退两步,眼底希冀的光芒瞬间如琉璃破碎。 “这簿子可以写尽六界生灵,却为何放不下一个小小的清时?” 她苍白的面色上闪过一丝迷茫,然而冥烨却无法为她解答。 忽然想起什么,曦禾看向冥烨,“我想看郁苓的,他的可也在这其中?” “这簿子容纳六界五行,神明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你看不了,本王也没有权限。” 神明的隐私,自然不是谁都可以窥探。 曦禾抿了抿唇,“那我想看看我的,祈神山曦禾。” “这个自然可以。”冥烨将簿子放在桌案上,重复了一遍,“祈神山,曦禾!” 书页无风自动,纸张哗哗作响,它忽而一顿,停了。 其上写着的‘曦禾’两个字,十分醒目。 “今日本王可是为你破了不少例,这是给你查看的最后一个,看完之后速速离去,可不许再纠缠——”冥烨一边说话,一边翻书页,等他看清背面时,话音戛然而止。 曦禾自然也看到了。 空的。 “竟——也是空的?!”冥烨惊疑不定地看向曦禾,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一个两个都是什么情况! 他将簿子合上再打开、打开又合上,如此重复数次,发现‘曦禾’这两个字一直没有消失。 “大抵是因为我还活着。”曦禾的神色与手忙脚乱的冥烨比起来,显得分外冷静,“一旦哪日我不幸消亡,便是与清时一样的结局。” 一笔一画都不会留在这本簿子上,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凡是六界五行中人,其宿命根源皆会在这本簿子上显现,而他们内容空白的原因,很大可能是因为她与清时本就不是六界五行中人。 又或者,她与清时,只是旁人的一部分! 念头到此,曦禾骤然消失在无幽殿中。 冥烨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握着簿子的手微微一紧,目露沉思。 出了幽冥地之后,曦禾一路朝荼灵域而去。 郁苓带着她出入过,守卫自然都认识,曦禾畅通无阻地入了荼灵域大门。 沐晨殿前,镜湖见她神色凝重、脚步匆匆,不由得问了一句,“发生何事了,如此着急?” “郁苓可在殿中?”曦禾脚步未停。 一声‘郁苓’着实把镜湖震惊良久,心里却暗戳戳猜测,难道两人去了一趟星月天的三清池,关系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没有得到镜湖回应,曦禾也没在意,径直入了沐晨殿,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之后,她又快步走了出来。 凉凉的目光扫向镜湖,镜湖连忙举起双手,飞快说道,“神尊一回来便去了司神殿,至今未出。” “多谢。” 扔下一句冰冷的道谢,曦禾转而朝司神殿走去。 看着她携风带雨的背影,镜湖吞咽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放下了双手,还小小唾弃了一下自己,“我举手干嘛呀……真是没出息。” 只不过,看她这神情架势,一点儿不像去找神尊谈情说爱的,倒像是……去打架的! 曦禾到达司神殿门前时,看见郁苓负手而立,站在大殿中央。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郁苓并未回头。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淡漠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曦禾忽而目露讥讽,“这里,本不就是属于我的吗?” ‘咚’地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 郁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又在胡言些什么。” “我胡言?我以为,神尊应当早已知晓,我便是祖曦。”曦禾歪了歪头,嘴角噙着莫名的笑意,“这样说也不太对,准确来说,我只是战神祖曦的一部分。” 郁苓的目光一瞬间幽深下来,“冥烨给你看了什么?” 如果说之前几句都是她的试探,那此刻郁苓的反应,则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测。 曦禾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令她浑身发冷,“让我来大胆猜测一番,或许祖曦并未在神魔大战中完全殒落,而是机缘巧合之下,留得一丝神魂得以保存,而那缕神魂则造就了我。”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郁苓梦中,魔君晁洛在被封印之时,对祖曦说的那句话。 ‘汝欲与吾同归,吾偏护汝不毁。汝不死,吾不灭……’ 曦禾将晁洛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来之后,又加了一句,“或许那机缘,便来自晁洛。” “故事编得不错,想象力十分丰富。”郁苓不咸不淡地道,“或许司命那里更适合你,他最近正愁写不出新颖的命格。” 说完,他便拂了拂袖,抬脚欲走。 “那神尊不妨再听一听清时的故事。”与他擦肩的瞬间,曦禾缓缓开口,“清时曾与我说过,千年前,他自东海之畔醒来,不知来处,不晓归途。而千年前,正是神尊因修补无烬墟的封印,而沉睡千年的开始。千年后,清时消散于化魔池中,神尊便从沉睡中醒来,此后再无人记得清时,就连幽冥地中的宿命薄上,都不曾留下有关他的只言片语……” 她不自禁攥住了自己胸口处的衣裳,透不过气的窒息感致使她微微佝偻了身躯,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滴落在流光隐隐的地板上,一字一句犹如泣血,“因为他与我一样,只是你们神明的一部分,完成了属于他的‘使命’,六界便不再需要他了……这一切,我早该想到的。” 难怪她的意识会寄托在祖曦身上,难怪玉荆扇和唤灵戒会认她为主,也难怪幼娘一直说她是神界战神。 从前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切,此刻都已有了答案。 话已至此,似乎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郁苓站在殿门处,捻了捻手指,莹润的指尖承了几缕上空倾泻而下的日光,“世间的大多烦恼,皆是庸人自寻自扰,你不该看宿命簿的。” 130 魂与忘情 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曦禾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呵,神尊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让别人依照你规划好的路线走呢。像祖曦一样吗,从来不知你心中所想,却被要求遵照你的意愿行事,在你的辅佐下,做了‘废柴帝姬’万年,你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在为她好吧,甚至在她生死一线地借助真火逆转了自己的灵脉之后,你依旧想让她‘如从前一般’。” “在你的梦中时,我始终想不明白,明明你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对祖曦疏离不喜,或许说,你是爱她的,但你却阻止她修行,对于她热衷与喜爱的一切,都不支持。我一直想不明白原因,直到你的梦接近尾声,祖曦为封印魔君而神魂消散……如果当初祖曦不曾拥有无上神力、成为战神,那当日神魂消散的一定不是她!” 曦禾目光犀利地看向郁苓,“是否是神尊早已预知到了祖曦的结局,才会全力阻止她修行,因为你原本是打算好自己一个人去死的。知道自己会死,便不想祖曦对自己投入太多的感情,因为你不想她伤心,所以即便明明你心中爱惨了祖曦,也要强忍着拒她于千里之外,只能借着月沅的药做借口,才敢稍稍宣泄出你那隐晦而可怜的爱意,后来,你是清醒着的,对吧?” “你良苦用心所做的一切,祖曦全然不知,在她的意识里,你对她只有疏离和不喜。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从你手中夺过了昊天塔,所以,你猜她神魂消散的那一刻,心中到底是爱你的,还是恨你的?” 犀利的言辞,每一下都精准击中郁苓的心脏,他竟微微笑了,勾起嘴角的刹那,令曦禾不由自主地晃了神。 “清时的出现,本不在我意料之内。当年我修补好无烬墟的封印之后,便因神力损耗过度而陷入沉睡。后来我从司命那里得知,我的躯体陷入沉睡后,却有一分神识犹自活跃,它趁机摆脱了我的躯体,去到仙界,历经数年时间,化作了清时。”郁苓并没有理会她的问题,而是缓缓说起了清时,“他生来便是仙力超群,与东海鲛人一族的同辈小鲛人一同长大,他们无不钦佩清时的厉害……” 他每说一个字,曦禾脑海中便会如走马灯一般,自动浮现出与清时有关的一幕幕过往。 怪不得在幻月岛时,清时会知道东海鲛人一族的族规,还有他们的玉牌。 还有在万灵之境内,清时替她挡下了宣黎的一击,后背被玉炽莲钻出一个血洞而倒在自己怀中,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总是被你护着,如今想护一护你,却还没护彻底……从前,他们都说我是极厉害的,可此刻满身是血地倒在你怀里,这话说出来,像是在吹牛。’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只是雕栏依旧,故人却已不在。 曦禾抹去脸上泪痕,长呼了一口气,“或许在你们眼中,清时只是六界之内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他的消散轻如鸿毛,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惊不起。但是对我来说,清时是我的一切,他的生死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是他教我重修仙术、帮我打败蚌妖,与我一同拿到玉荆扇和唤灵戒,最后为了收回四散的魔气,不惜以身为盅。” 说到这,曦禾顿了一下,她的目光无比坚定地看向郁苓,“我一定会将他找回来的,一定会。” “清时回不来了,本尊说得还不够清楚么?”郁苓一般很少自称‘本尊’,但他一旦这样自称的时候,便代表着他动怒了。“他只是本尊的一分神识,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化形,历人世千年,已是强行得来的造化,而今机缘已尽,得归正位,即便你亲手将本尊杀了,他也不会再出现。” 曦禾直直回视着他迫人的目光,不肯退缩分毫,泪痕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衬得这幅美丽的面容生动又鲜活,“是么,可若不亲自试一试,教我如何甘心呢?” 她确实与祖曦的固执倔强如出一辙。 无论什么事,总要亲身试一试才甘心。 “何必自寻麻烦,正如你方才所言,清时完成了他的‘使命’,无声无息地消散于六界中,而你,自然也有你需要完成的‘使命’——” 曦禾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使命’?召唤祖曦归来的使命吗?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神明归来,需要以不起眼的我们消失为代价?” “因为这便是你们的宿命,曦禾与清时的宿命,天道注定的宿命!”郁苓肃了神色,眼眸中的淡漠被严厉取代。 “什么天道,我曦禾不信天地、不信鬼神,我要走我自己的道!若此道与所谓的天道相悖,我定会逆了这天,破了这道!” 铿锵的话音刚落,司神殿上空忽而聚集了大片乌云,顷刻间压了下来,地面上狂风骤起,风厉如刃,层云间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日光瞬间被遮盖,天地间只剩一片漆黑。 狂风吹动郁苓的衣袍拍打在身上,他眉头蹙起,当即以神力困住此刻已在风中站立不稳的曦禾,她不受控制地悬浮于大殿半空。 “你要做什么!”曦禾徒徒挣扎。 即将隐隐落下的天雷,在察觉到神明的力量之后,渐有消退之势。 “本尊自然是替天道惩治你这个狂妄小仙。”浓郁的银色神力将曦禾紧紧包裹,郁苓手中结印,口中缓缓念动咒语,“灭此色授,魂与忘情。我今已灭情术消你与清时之过往,望你从今以后不再妄生执念。”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剧痛自心底最深处开始急速升腾,郁苓拧眉,指尖隐隐颤抖。 “不!不可以!” 她怎么可以忘记清时呢?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天地间只剩她还记得清时啊,她不能忘记清时! 曦禾痛苦挣扎的声音听起来让人不免感觉撕心裂肺,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郁苓指间透出的那抹银光,径直朝她的眉心飞来。 银光没入眉心的瞬间,曾经交织的无数次的痛苦与甜蜜如同枯草,被人连根拔起,曦禾终是合上了重重的眼皮,再次陷入黑暗。 而司神殿内却顿时明亮起来,乌云瞬间退散,神鸟探出脑袋继续唱着歌,温暖而明媚的日光重新照耀六界万民。 131 我为何……哭了呢 因见到乌云聚集在司神殿上空而飞奔赶来的镜湖,刚一踏入殿门,便看到了地上双目紧闭的曦禾。 面上泪痕遍布,似乎刚刚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神尊,这……”镜湖小心翼翼地问道。 郁苓并没有去看曦禾,他指间化出一封书信,“将她送回祈神山,连同本尊的书信,一起交给普元真君。” “送回……吗?”镜湖有些震惊,因为自上古以来,入了荼灵域侍奉的人,没有神诏,这辈子都回不去。 郁苓淡淡扫他一眼,镜湖瞬间反应过来,神尊的话不就是神诏! “是,神尊!” “等等。”郁苓掌心化出玉荆扇,“这个也给她带着吧。” 镜湖眼睛一瞬间睁大,好家伙,神尊出手也太阔气了,上古神器,说给就给了。 也不过区区一个上仙而已。 说到底,还是‘情’之一字最拿人。 心底划过一抹因自己的‘洞察一切’而沾沾自喜的八卦念头,镜湖连忙领命,双手接过郁苓的书信的玉荆扇,架起曦禾便唤来了云团,一路朝祈神山而去。 偌大的司神殿再次只剩了郁苓一个人,他缓缓垂头看向自己的手,想起方才施展灭情术时那股突如其来的剧痛。 痛到几乎令他无法承受,差点,他就收了手。 他明明已经将属于清时的那段记忆,封印住了,不是吗…… 大抵是因为曦禾曾无数次地将他与清时弄混,以至于此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 曦禾悠悠转醒之际,枕边依稀有一张大脸,朦胧间闭合几次,终于彻底睁开。 逐溪那张挂着傻笑堪比痴汉的脸,瞬间放大无数倍,惊得曦禾瞬间从床榻之上弹坐而起。 “你、你一大清早的在我屋里犯病?” “早上好呀,曦禾。”被她骂了逐溪也不在意,依旧是一副灿烂的笑脸。 “一大清早看不见你,我会更好。”曦禾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下意识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又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她巡视了一圈,“这里是……落日峰?我回到了祈神山?” 回到……她为什么要用‘回到’这两个字,她不是就应该待在祈神山的么…… 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在心底翻涌升腾,曦禾蹙了蹙眉。 “曦禾,你想什么呢?”逐溪连忙打断她的思绪,“我来是帮你收拾行李的,师父已经放你出落日峰了,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待在这里,可以搬到柳莘她们住的荷华苑。” 说起放她出落日峰,曦禾瞬间想起她当初来到这里的原因,她一把抓起逐溪的胳膊,“我知道炎昭师兄的下落了!” 逐溪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果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任谁也扛不住。 终究还是傻了。 收到对方看傻子似的怜悯眼神,曦禾眯起了眼,“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没跟你开玩笑,是鬼王冥烨亲口和我说的,炎昭师兄历三世人间劫难之后,便会投生于东海龙王妃的肚子,生来仙胎,天赋超群。” 逐溪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此前她一直跟在郁苓神尊身边,他是知道的,虽然‘去过幽冥地’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鬼王冥烨亲口告诉他炎昭的轮回下落’听起来更荒唐,但毕竟有六界之主、天地间最后一个神明带着,什么事都不荒唐。 “你说真的?!” 柳莘一袭墨绿色的长裙,宛若春间杨柳,她甫一进来,便听到逐溪震惊的声音,笑道,“什么真的假的?” “我说打赌今日会下雨,如果我赌输了,给他倒一个月的洗脚水。”曦禾摊摊手。 逐溪眸光微闪,他明白曦禾的顾虑。 此事尚且不知真假,倘若传到鸢陆耳中,她定然疯了一般冲去东海,若是事情闹大了,只怕会难以收场。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连脑子都没过,便顺着曦禾的话茬接下去,“小爷跟你堵了,今日若真下雨,我给你倒一个月洗脚水!” “那,一言为定。”曦禾唇边笑意不明。 柳莘有些哑然,她看了眼外面有些阴沉的天气,神色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么明显的事情,还用得着打赌吗?”她指了指外面。 怎么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非但打赌了,还一口赌输。 她无奈扶额。 看了眼外面天气的逐溪,瞬间脸色黑如锅底。 曦禾笑得像得逞的狐狸,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悠,“唔,一个月洗脚水,师兄可不要忘记哦。” 柳莘连忙举起双手,“我作证!” “……”臭丫头,又给他下套!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顿时笑作一团。 “……差不多得了!”逐溪咬着后槽牙,不耐催促,“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曦禾心情好,也不和他计较,一刻钟的时间,柳莘便帮她一起收拾好了。 “走吧。”逐溪道。 “等等!”曦禾突然想起来,连忙道,“我去看看后院老母鸡下蛋了没有。” “还真是穷酸日子过多了,几个鸡蛋当什么宝,出了落日峰,什么好东西吃不着……”抓住机会,逐溪赶紧刺儿她两句,一边说,一边同拎着行李的柳莘朝屋外走。 眼看曦禾在院子里站定,逐溪一边朝她走,一边皱眉,“发什么呆呢,不要你的鸡蛋——” 话音戛然而止。 层层叠叠的馥萝花瓣,盛开在躺椅旁边的篱笆墙上,微风吹过,似鲜血在汩汩流动。 曦禾入神地看着,她觉得院子里很空,躺椅上也很空。 清冽的香气入鼻,一片虚无缥缈的月白色袍角在脑海中忽然一晃而过,曦禾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无功,她情不自禁地捂上胸口,因为那里的心脏猛然间抽疼了一下。 她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心也很空。 柳莘讶然出声,“曦禾师姐,你、你怎么哭了?” 逐溪垂在身侧的手倏然紧攥,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突然别过头。 柳莘的话,打散了曦禾的思绪,她回过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 曦禾喃喃自语,目光茫然而空洞,“是啊,我为何……哭了呢……” 132 热闹 将曦禾的行李放置在荷华苑的房间后,逐溪便退了出来。 毕竟这里是祈神山女弟子们的住所,他一个男弟子,不好多留。 逐溪刚迈出荷华苑的月亮门,柳莘便追了出来,“逐溪师兄!” “怎么了,可是曦禾她……”逐溪当即顿住脚步。 “没事,曦禾师姐没事。”柳莘缓了口气,她摆摆手。 “那便好。”逐溪点头,没事便好。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柳莘有些欲言又止,“逐溪师兄,曦禾师姐她,当真不记得……了么?” “看样子,是不记得了。”逐溪叹了口气,“对于曦禾来说,不记得是好事。只是……” 只是有些对不住清时。 他以一己之力救了曦禾,化解了生灵涂炭的劫难,到如今,仙界那些人怕是早已不记得他,而唯一将他珍重放于心上的人,也将他彻底遗忘。 “莫非……是郁苓神尊,以神力抹去了曦禾师姐的记忆?” “住口。”逐溪淡淡呵斥一声,肃了神色,“神明之事,岂是你我能置喙?我们只需遵照师命,闭口不提那个名字便是。” 尽管清时是逐溪除普元真君外,他第二个真心敬重的人,但有些人和事也不是非要宣之于口,才能彰显自身对其的敬重。 “……师兄教训的是。” 柳莘垂头应下。 逐溪心道,他方才也没有‘教训’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见柳莘垂着头也不说话,开始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语气重了。 他一遍回想完,觉得自己的语气并没有什么问题啊,可怎么她突然就生气了呢? 柳莘自然不知逐溪十分活跃的内心戏,逐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 “逐溪师兄!逐溪师兄!”一个祈神山弟子见他们在此,赶紧跑了过来,很合事宜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何事?”逐溪连忙问道。 “逐溪师兄,山下来了贵客,师父命师兄和鸢陆师姐一同去迎。” 柳莘撇撇嘴,小声道,“又来又来,短短一月,都来了几拨恭贺的了,能不能成功飞升还说不准呢……” 逐溪将她扒拉到身后,不动声色地说了句,“闭嘴。” “多谢师弟告知,我这便前去山门迎接,不知来的是哪家宗族?” “师兄客气,是杳梦泽昶乐皇子。” “昶乐皇子也来了?” “对的,昶乐皇子也来了,所以师父才让师兄和师姐一同去迎。” 逐溪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疑惑,虽说鸢陆即将三千八百岁飞升上仙,确然是万年难遇的第二个天纵之才,但说到底赤鹤一族与祈神山在六界中的地位,也并非多么崇高,如何值得妖族少主千里迢迢亲自携礼祝贺? 再转念一想,逐溪明白几分。 而今仙妖两皇族暗地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越发浓厚,鸢陆若真能三千八百岁飞升上仙,便是继曦禾之后,再一次超越了宣黎,成为六界天赋第一人,妖族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恭贺,无异于打了仙族皇室一个响亮地耳光。 有如此热闹,昶乐自然要来凑上一凑。 “师兄快些去吧,妖族的车马在我来时便已快到山脚下了!” “好,我们这就去。”逐溪收回思绪,露出明晃晃的灿然笑容,扯了柳莘的手腕便朝山门而去。 “你、你拉我做什么?”柳莘被迫跟上他的脚步,“师父让你去迎,可没让我去迎,我不去!” 逐溪握着她手腕的手更紧了,回过头冲她一笑,存了几分讨好的心思,“有热闹看,好师妹,快跟我走吧。” 柳莘下意识垂头,避开他明晃晃的笑容,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她鬼使神差地挣扎了几下。 “好啦,别闹了,一会儿迟到又该挨骂了。”逐溪索性握住了她的手。 朝气蓬勃的炙热温度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口,柳莘果真听了逐溪的话,一直被拉到祈神山山门前,她连手指都不曾动弹半分。 他们到得刚刚好,昶乐刚从五头狮拉着的车辇上缓缓而出。 “你的手怎么跟木头一样僵硬,不会是假肢吧?”逐溪松开手,自认幽默地随口开了句玩笑,“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上去寒暄几句啊。” 看着逐溪没事儿人一样的背影,柳莘握紧了拳头,胸口起伏不定,又不敢让别人听见,只能憋屈地压低声音,“你的手才是木头!你全都是假肢!” 说完,她一甩长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你一会儿?鬼才等你! * 今日祈神山中确然是十分热闹,但这股热闹的气氛一丝一毫也没有传到曦禾耳中。 她在荷华苑中挑了一间最偏僻清幽的屋子,花了一整日时间,才将从落日峰中搬来的一应物件都摆放好。 雨过之后,万物如洗。 “躺椅放在这儿!等过段时间可以搭一个葡萄架。” “桌椅板凳放在这儿,晴天的时候可以在外面喝喝茶。” “咯咯咯……” “哦对!还有你。”曦禾成功被老母鸡吸引了视线,“今夜暂且委屈你一晚,明日我再给你搭一个鸡窝。” 她拿出一个铺满稻草的盘子,循循善诱,“听话,下蛋的时候一定要下在这里哟。” 幸好她有唤灵戒,搬多少东西都不费事,要不是这里空间有限,她甚至想把整座小院搬过来。 明明相比较这里的雕梁画栋而言,她此前在落日峰的茅草屋堪比难民营了,但她却舍不得扔下一丝一毫。 总觉得那里的东西,有别处没有的味道。 只有那几株爬满篱笆的馥萝花,她没有带过来。 因为她看到那花,便会莫名其妙地无故落泪。 留在那里也不错,落日峰上日光充足,它们应该也很喜欢那里。 “这是什么?”一只千纸鹤,从整理的衣裳中掉落。 曦禾捡了起来,猛然间想起这似乎是逐溪给她的。 是在什么时候呢? 氤氲的雾气在眼前一闪而过,破碎的画面充斥脑海,曦禾轻扶额头,“是星月天吗?那里是……三清池?” 她为什么会去三清池? 逐溪给她这个是让她做什么来着? 而那道似乎是裁来月光穿在身上的寂寥背影,又是谁? 纷杂的念头如箭弦,猝然崩断,黑暗再次侵袭,曦禾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向后倾倒。 耳畔只留一道熟悉的惊呼。 “曦禾师姐!” 133 灵魂拷问 曦禾是被一阵聒噪的碎碎念吵醒的,她烦躁地一挥手,嘟囔一句,“闭嘴!” ‘啪’一声脆响,聒噪之声戛然而止。 逐溪被迫偏过头,脸上赫然显现五道红印。 一旁的柳莘不厚道地笑出声。 活该。 逐溪怒了,径直把曦禾摇晃醒,“臭丫头,连师兄都敢打!” 曦禾半睁开惺忪睡眼,眼前还有些朦胧,被起床气萦绕的她,瞬间便想打人,视线里却突然闯入半张脸。 还是带有五个手指印的半张脸。 曦禾下意识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嗯……一丝不差,十分吻合。 她抬头望天,含糊道,“唔,一个月的洗脚水给你免了。” “你还敢说!”逐溪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只千纸鹤,怒极反笑,“你叠个衣裳就能把自己叠睡着也是本事,睡就睡了,还要把我的千纸鹤压着睡!你知不知道它已经被你压变形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复原,你这个凶手!” ‘凶手’:“……” “哦对了,我昨日好像不是睡过去的,我当时看到这个千纸鹤的时候,竟然想不起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了……”曦禾挠挠头,很是困惑,“我如今的记性已经这么差了么?” “正常。”逐溪摆弄着手里的千纸鹤,头也未抬,“你忘了你在星月天上走路,然后不小心掉进落仙渊的事了?落仙渊那地方,三浊之气甚重,你能活着出来已经很不错了,落下点儿后遗症也正常。” “落仙渊?” “对呀师姐,你忘记啦?”柳莘接了一句。 破碎的片段重新拼凑在一起,曦禾眼神一亮,神色忽而变得愤慨,“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我还在落仙渊底见到了所谓的‘三浊尊者’,他们三个臭不要脸的合着伙打我一个,我差点就被他们打死了,之后……之后我不记得了。” “之后师父就把你从他们手上救下来了。”逐溪继续摆弄着千纸鹤,神色无懈可击。 “那这个东西,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 敢在曦禾面前拿出来,逐溪自然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言,“就是在三清池啊,你身上浊气未清,师父向天帝借了三清池给你泡,虽然你也是长相一般,但到底也是个姑娘家,我不好在边上守着,又不放心你,就给了你一只千纸鹤,让你有事给我传信。” “原来是这样……但是,你至于逮着个机会就损我吗!我不就是打了你一巴掌,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一听这话,逐溪眼神瞬间放光,立即摩拳擦掌起来,他跃跃欲试,“大不了你让我打回去?” “师兄性情如清风明月,心胸似波澜大海,怎么可能打我一个弱女子呢!”曦禾说得情真意切,差点儿自己都信了,“但是打了师兄的俊脸一巴掌,看上去确实很突兀,所以我觉得,大不了我再费费劲儿,给师兄另外半张脸也来一个,这样看起来就会有一种对称的美感。” “……亏您想得出来,不劳柔弱的您费心,小的这就走。” “等等。” 已经半条腿跨出门槛的逐溪,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 是方才有些话让这丫头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不应该啊,他和柳莘俩人研究了半宿,才编出来的说辞,这么轻易便被她看穿了? 逐溪吞咽了一下,转过身飞快与柳莘对视一眼,“怎、怎么了?” “你慌什么啊?”曦禾勾了勾唇角,“千纸鹤还没给我留下呢,凡是到了我曦禾手里的东西,就没一个能拿回去的。” 逐溪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做出愤恨的表情,将千纸鹤扔给她,“我今儿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雁过拔毛!” 屋里几个人正说着,门外有弟子回禀,“曦禾师姐,昶乐皇子前来拜访。” 三人俱是一愣。 曦禾蹙了蹙眉,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诛魔大会,问道,“昶乐?他什么时候来的祈神山?还拜访我?” 这指定是没安好心啊。 “昨日来的。”柳莘回,“为了恭贺鸢陆师姐即将飞升上仙。最近一个月,已经断断续续来了好几拨人,当时曦禾师姐你千余岁飞升的时候,也没见那些人这么殷勤……” “咳咳!”逐溪以手抵唇,提醒柳莘不要乱说话。 曦禾飞升这段的说辞,咱们可还没对呢! 柳莘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立即闭口不言。 逐溪连忙岔开话题,“请昶乐皇子到前院凉亭等候。” “是,逐溪师兄。”弟子应声退下。 曦禾听着柳莘的话,也在想自己飞升的时候,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当时飞升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了,但好像……不是在祈神山。” “对,没在祈神山。”柳莘迅速接茬。 “好像是……幻月岛吧?”因为曦禾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荔芽和澧渊上仙的面容。 “没错、没错,幻月岛的万灵之境。”柳莘不假思索,“荔芽仙子邀师姐去幻月岛坐客,之后恰逢赶上师姐飞升。” 闻言,曦禾一愣,猛然看向柳莘。 逐溪也是心中一惊,心道,完了,这孩子这不开始胡言乱语了吗! 他们还没对词呢,瞎说什么! 这可咋圆吧! 逐溪愁眉苦脸之际,曦禾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就是幻月岛的万灵之境!当时奕修和他爹还有岚若,欺负荔芽他们来着,然后我见义勇为时候,意外和幼娘寻到了唤灵戒,再之后便降下了天雷。柳莘,你记性真好——不对啊,当时,你们都不在吧?” 逐溪见曦禾一脸疑惑地看向他们,活像得了痴呆的老人在努力的搜寻记忆,他欲哭无泪地一拍脑门,恨不得马上变痴呆——这样,他就不用在这里接受灵魂拷问了。 柳莘倒是面不改色,“曦禾师姐,你自己跟我们说过的,你忘啦?” 曦禾看向逐溪,后者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噢,原来我跟你们说过,我说呢。”她对于他们的话深信不疑。 “行了,赶紧起来吧,晾着人家堂堂少主太长时间也不好。”逐溪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曦禾恍然道,“我说鸢陆昨日怎么没来找我麻烦,原来是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 逐溪挑眉,“怎么说?” 曦禾笑而不语。 134 天雷将至 今日天气很是不错,曦禾他们到达凉亭外时,昶乐已走出凉亭,正自己一个人站在石阶上晒太阳。 想起诛魔大会是,他前呼后拥的场景,曦禾心道,这可不像是妖族少主的风格。 “昶乐皇子。”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昶乐猛然回头。 便见曦禾一袭月白色纱裙,青丝半挽地站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下。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星星点点地缀在她身上,相比较之前红衣灼灼似烈焰的她,此刻多了一分时过境迁之后的静谧之美。 清冽而灵动。 他动了动喉结,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双眸中,燃起一抹隐秘的惊艳。 见他久久没回应,曦禾歪着头又唤了一次,“昶乐皇子?” 昶乐回神,对于曦禾见到他的平淡反应,微微有些惊讶,“曦禾上仙……” 上一次他们在星月天上的相遇,并不是很愉快,他一直想再找机会和她见一面,可自那以后便听说曦禾一直跟在郁苓神尊身边,并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一直到前日听闻她回了祈神山,昶乐便借着恭祝鸢陆的名义,立即动身来了这里。 见对方像是一直等着自己开口说明来意,昶乐放在腰间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腰带花纹,“此次前来,还是想郑重同上仙说一句——关于清时的事情,我很抱歉。” 他们落得如此结局,藏魂烛有最直接的关系。 一口气说完,昶乐倏然握紧了五指,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回应。 他不禁抬头去看,却发现,无论是悲伤、愤怒,还是冷嘲热讽,都没有在眼前这个姑娘的脸上出现。 她还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而这平静中,还带着一丝疑惑。 曦禾轻轻皱了下眉头,“清……时?” “他是谁?” 闻言,昶乐神色一怔,“你——” “你好呀,昶乐皇子!”随后而来的逐溪连忙接过话茬,他忙不迭上前,隔开曦禾探究地望过来的视线,将昶乐半扶半拖地拉到凉亭中坐下,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昶乐皇子莫要见怪,曦禾她最近记忆出现了点小问题,记不得你说的那人了,还请皇子以后莫要再提,毕竟也不是什么开心事。” “忘记了?”昶乐神色更加震惊,幸而有柳莘在另一边拉着曦禾说话,曦禾并没有发现异样。 怎么会无缘无故忘记? 但见逐溪一副讳莫如深、不愿再提的模样,昶乐自是也不好再追问。 难怪方才见他的眼神,没了之前的那丝怨恨。 还以为是原谅他了,却原来是因为忘了…… 昶乐嘴边扯出一抹苦笑。 堂堂妖族少主,被称为六界‘第一容色’的昶乐皇子,是何其的风流俊逸,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露出过这种神情? 逐溪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正被柳莘拽着东拉西扯的曦禾,面色忽而闪过一丝古怪。 昶乐自凉亭回去之后,一直心不在焉。 青荇瞧出了不对劲,笑着问道,“君上要饮青罗茶还是玉罗茶?” 昶乐未答,青荇又问了一遍。 “哦,青罗。”他不在意地回了一声。 青荇跪坐在茶几旁,替昶乐煮好茶,又问,“那君上想吃芙蓉糕还是云樱糕?” 昶乐斜倚在榻上,指间随意挑了根毛毯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芙蓉糕。” “那君上喜欢曦禾上仙还是不喜欢?”青荇紧接着问了一句,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喜——”昶乐无意识地脱口而,然而只说出一个字,他便反应过来了,他轻淡的目光落在青荇身上,“本君瞧你这胆子,是越发大了。” 后者连忙轻声告罪,“君上恕罪,是青荇失言。青荇只是看您自从见了曦禾上仙回来,便一直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才想着……” 昶乐烦躁地柔柔眉心,“罢了,你起身吧。” “多谢君上宽恕。”青荇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了解他的脾性,她既然敢开口,便不担心昶乐会怪罪自己。 室内茶雾氤氲,想了想,昶乐将今日在凉亭发生的事,简单和青荇说了一说。 闻言,青荇微微一笑,“君上因藏魂烛一事已自责许久,曦禾上仙也因清时君消散于化魔池而痛苦万分,但如今曦禾上仙不再记得那个名字,这是天道的旨意,此前种种,已化前尘做飞灰,君上……不妨向前看。” “向前看?” “是,君上到底想要什么,只有您自己才知道。” 青荇说完,无声告退,留昶乐一人沉思良久。 翌日清晨,昶乐又恢复了从前般的恣意不羁,他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手摇一把金驳扇,又朝荷华苑外的凉亭而去。 当门内弟子再一次同曦禾说,昶乐邀她凉亭一叙的时候,曦禾无疑是烦躁的。 昨日不是刚叙过?还是叙了半天,什么都没叙出来那种。 今日又有什么好叙的? 接连四五日,昶乐日日不落地来找曦禾,倒是每次手都不空,不是漂亮的鸟,便是鲜艳的花,而看在‘礼多人不怪’的份上,曦禾勉强配合地答上几句,幸而每次也有逐溪与柳莘作陪,就算曦禾不张嘴,也不会冷场。 这一日,他们四人又聚到了凉亭下,美味的茶点水果琳琅满目,此刻曦禾正仔仔细细地剥着一颗红提,天边忽而有大片乌云,迅速朝荷华苑这边聚拢。 “是要下雨吗?”柳莘浑不在意地问。 逐溪抬起头,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下雨的征兆,倒像是——” 曦禾将晶莹剔透的果肉放入口中,淡淡道,“是天雷,应是鸢陆的雷劫将至。” “哇!”柳莘‘哇’了一声,“我还从未亲眼见过飞升上仙的雷劫!” 敲了一下她的头,逐溪靠在亭子里的石柱上,“收收你的好奇心,上仙的雷劫会降下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每一道皆厉害至极,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的?”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柳莘瞪大眼,“那成神之劫呢?九九八十一道?” 逐溪又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修行的基本常识都不晓得,以后上课不许再打瞌睡。” “我猜错了?”柳莘捂着头。 “倒是没猜错。” “没猜错你还打我!” “凡事靠猜可还行?”逐溪睨了她一眼,“这是师兄对你的谆谆教诲,你可要记牢。” “……那上神之劫呢?又是多少道天雷?”柳莘又问。 “这……”逐溪摇头,“师父倒是从未说过,书中也不曾有过记载。只因自祖神创世以来,天地间仅有祖神一个天生的上神,后来再无神明历劫飞升上神,所以上神之劫到底会降下多少天雷,也是个未知之数。” 135 功亏一篑 “……好吧。”柳莘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忽然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鸢陆师姐,毕竟天雷那么厉害。” “知道厉害,还往上凑,嫌命长?”逐溪凉凉出声,“谁的劫,谁来渡。” 逐溪这话说得无情,可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属于谁的雷劫,只能自己来抗,别人替的,非但不算,还会破坏雷劫之数,致使飞升不得圆满。 也便意味着失败。 他们这个时候上去帮忙,反而是添乱。 柳莘连连点头,“幸好你们说的及时……” 要不然等她真过去‘帮了忙’,鸢陆说不定会拿刀砍死她。 第一道天雷应声而至,轰隆降临于荷华苑内鸢陆所在的方位。 她周身早已布好严密的结界,第一道天雷只是稍微使得结界震颤。 鸢陆不敢懈怠,因为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二连三的天雷紧接着降落,她屏气凝神,全力支撑着外层的结界。 九道天雷一过,已经斑驳的结界应声而裂,鸢陆捂着胸口,嘴角蜿蜒出一道血迹。 天边一道刺目的闪电在乌云间闪现,雷声轰鸣。 又是数十道天雷落下,鸢陆周身的皮肉已隐隐出现烧焦的味道,她面色苍白,头发散落,猛然又吐出一大口血。 她坚定的眼神微微发亮,在心里默数着。 “还剩十九道……” “十八……” “十七……” …… “三……” “二……”此时鸢陆的目光甚至都有些涣散,周身仙力根本就凝聚不起来一丝一毫,但即便如此,她也决不放弃,还剩最后一道天雷,她便是生扛,也一定要扛过去! 最后一道天雷威力极大,堪比前四十八道天雷合在一起。 凉亭内的曦禾也在默默计算着天雷之数。 头顶黑压压的云团急速涌动,霹雳电光瞬间撕裂整片苍穹,炽白的亮光刹那间在上空炸裂,映彻整座祈神山。 最后一道青紫天雷倏然降落。 却迟迟没有落到鸢陆身上。 隐约听到耳旁有脚步声传来,鸢陆费力地睁开眼,气息已十分微弱。 素色长裙缓缓映入眼帘,熟悉的嗓音在她耳旁乍响,“这最后一道,本公主替你受了。” “不、不……”鸢陆欲挣扎着起身,却因一身仙力涣散,爬也爬不起来。 宣黎收回御魔杵,其上缠绕的青紫雷电霹雳作响。 难怪……难怪最后一道天雷迟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竟是被宣黎用御魔杵接下了这道天雷! “宣、宣黎公主,我赤鹤一族,一直尽心尽力为您和天后效力,您为何、为何要如此!” 鸢陆眼底涌动着浓烈的不甘,为什么总是在最后的关头令她功亏一篑! 她勤奋苦修了三千八百年,日日夜夜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宣黎转动着手中的御魔杵,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与你的族人,都很不错,也很听话,只是你飞升的时机不对。” 鸢陆咬牙,她自然知道她不到四千岁飞升上仙,会惹得宣黎不高兴甚至愤怒。但飞升带给她与赤鹤族的好处,足以盖过宣黎的怒气,她甚至都做好了飞升过后亲自去帝女殿请罪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宣黎会狠毒至此,根本不给她飞升的机会! 期望落空的怒火灼烧着鸢陆的心,她声嘶力竭,“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就不怕、不怕我宣扬出去,撕了你伪善的面纱!” “你在今日迎来飞升之劫,是天道的旨意,而我在今日拦下你最后一道天雷,也是天道的意旨意。”宣黎微微倾身,娇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来的言语却冷漠至极,“你大可以尽情宣扬,但本公主要告诫你,小小蚍蜉不要妄图撼动大树,否则后果,你与你的族人都承受不起。” 怒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鸢陆的目光缓缓灰暗下去,但她仍不甘心地追问着,“你、你是一早便打定了此刻主意?” “没错。”宣黎起身,毫不顾忌地承认,“你觉得,我宣黎,还会让第二人踩在我头上吗?” 她早早定好了破坏她飞升的计划,却偏偏要留在最后一刻动手,让她的希望在持续的痛苦中不断上升,最后却给她致命一击。 这便是那位六界人人称颂的帝女宣黎。 呵,真是讽刺。 怨恨和不甘如带刺的藤蔓,狠狠缠绕住鸢陆的心脏,而可悲的是,她与族人的性命与未来,却掌握在他们一家手中。 这件事她只能自己咽下,谁也不能说。 与此同时,凉亭内的曦禾却微微蹙起眉,四十九道天雷已过,可为何星月天上的清音钟却迟迟未响? 不止是曦禾疑惑,闻信而来的祈神山弟子们也都很疑惑,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窃窃私语。 “四十九道天雷已过,星月天上的清音钟却没响,这是……” “确定是四十九道天雷了吗,会不会数错了,你看天上乌云还没散干净呢。” “不会错的,我扳着手指头数的,错不了!” “我也数了,是四十九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有弟子挠挠头发,小声道,“不会是鸢陆师姐历劫失败了吧……” “别胡说!历劫失败可是会死人的!” “要不,咱们进去看看鸢陆师姐吧?”有几个女弟子提议。 “好,我们进去看看。” 她们商量好,正打算往鸢陆的房间走,便见凉亭内的曦禾已起身朝荷华苑走去。 逐溪与柳莘跟在后边,见昶乐还坐在原地巍然不动,逐溪主动邀请,“昶乐皇子不去一探究竟?” “我还是在此处验证,比较方便。”昶乐意味深长地一笑。 验证?验证什么? 逐溪摇摇头,随着柳莘朝曦禾追去,身后三三两两跟着几拨女弟子。 宣黎听到脚步声之后,便知定是他们一直不曾听闻清音钟的声音,有人过来查看鸢陆的情况。 她当即化作一道流光跃入天际。 站上云团之时,忽听下方传来一道慵懒而响亮的声音,“宣黎公主也来观看鸢陆仙子的飞升之劫吗?” 不轻不重的声音,却足以传遍整座祈神山。 山中弟子一听宣黎公主来了,纷纷朝上空望去。 本欲悄然离去的宣黎脚下一崴,差点跌落云端。 该死的昶乐! 136 请帖 鸢陆的飞升之劫失败了。 凡是进进出出鸢陆的房间,给她送药送饭的祈神山弟子,无一不战战兢兢,每次从那间阴云笼罩的屋子出来后,他们都要长长呼出一口气。 “鸢陆师姐的脸色太可怕了!” “唉……咱们忍过这一阵子应该就好了,毕竟一夕之间变成这样,师姐心中定然一时难以接受。” “按理说,上仙之劫不应如此惊险才是,明明前面四十八道天雷都撑过去了,偏剩最后一道失败。” “我可是听说,鸢陆师姐没成功飞升,与那星月天的宣黎公主脱不了干系。” “我也听说了,那日宣黎公主就出现在荷华苑上空,很多弟子都看到了。” “之前诛魔大会之时,曦禾师姐抢了她的风头,她便怀恨在心,再加上曦禾师姐千余岁飞升上仙,天赋已远超于她,若再加上鸢陆师姐,宣黎公主定是气疯了!” “那这种小人行径也太让人不齿了!赤鹤族不是一直在为天后做事吗,自己人竟也下这种黑手!” “嘘,别说了。” 两人看见曦禾,忙不迭唤了一声‘曦禾师姐’,便退了下去。 曦禾微微颔首,鸢陆屋内传来几个女弟子的说话声,应是平日里与她关系还不错的几位师妹。 一个说,“幸而天雷没有伤及师姐性命,我听说许多历劫失败的人都把命丢了!” 一个附和,“是啊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姐你一定要振作,既然能在三千八百岁迎来雷劫,便足以说明师姐的实力,或许几十年后,天雷便又来了。” “没错没错——” “闭嘴。”鸢陆目光阴沉,眼中血丝遍布,有气无力地呵斥一声,“都给我滚出去!” 一个茶盏砸碎在地板上,清脆的声音惊醒了她们。 在祈神山女弟子眼中,鸢陆一直是她们羡慕敬仰的对象。家世好、天赋高、容貌也漂亮,高贵的气质更是不用说。 但在此刻,鸢陆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以及地板上破碎的茶盏,让她们呆愣了一瞬。 她们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鸢陆,回神之后慌忙告退而出。 曦禾听到房间内的动静,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进去。 她脚步一转,在那群女弟子出来之前,率先出了荷华苑。 刚走过一道月亮门,便见了一身紫袍、魅惑无双的昶乐。 他正站在紫色的藤萝架下,日光勾勒出完美侧颜。 听到动静,昶乐转过身,笑容比太阳还晃眼,“曦禾。” 看了眼她来的方向,他又道,“去看过了?” “没进去,我怕她见到我更生气,再气死就不好了。”曦禾淡淡摇头,走了过去,“宣黎的谋划,你一早便猜到了?” 所以才在众人都去查看鸢陆情况的时候,留在原地等宣黎出现。 “宣黎这个人,既虚伪又狠毒,对外表现出来的形象有多光辉,真实的内心便有多阴暗。可以说是将那两位的‘优良品质’完全继承,甚至还有几分青出于蓝的趋势。”昶乐摆弄着手中折扇,眼尾晕出一片淡淡的云樱之色,唇色润泽,“跟着她做事,便要时时刻刻做好被遗弃的准备。” 他曾告诫过鸢陆的,可惜,她不听呀。 “这里的热闹你也看够了,二皇子是时候回万圣宫了吧?” “你这样直白的赶我走,我可是会伤心呢。”昶乐佯装失落地捂住胸口,微微蹙眉的委屈模样确实很难不令人心疼。 但显然曦禾的心已经被锻炼到非同一般的境地,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皇子慢行,一路顺风。” “嗯……我走之前还是去向普元真君当面辞行比较礼貌。” “不必了。”曦禾微微一笑,“今晨逐溪说,师父已闭关,无法见客,昶乐皇子不必多礼。” “闭关?”昶乐忽而一笑,像暗夜里摇曳的曼珠沙华,“普元真君还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 最得力的弟子都被人害成那样了,还有心思闭关。 看来也并没有多器重。 “请收回你那诡异的眼神,师父向来遵从天道,既定的结局,便是天道的旨意,师父不会妄加插手。”曦禾一脸正色。 “那你呢?”昶乐问。 她自然不会遵从什么所谓的天道,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曦禾答,“即便历劫失败的人是我,那也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没什么。”昶乐又笑了,他忽而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那我走了。” 昶乐的动作很快,不等曦禾打落,他便自己收回手。 “不过,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 目送昶乐的浩荡车队离开之后,曦禾打了个哈欠,正打算回去补觉,刚走到荷华苑门口,便被逐溪叫住。 “今早忘了和你说,昨日东海送来请帖,说是龙王与王妃喜获麟儿,邀师父三月后前往东海参加百日宴。” 仙界与凡间的时光流逝并不相同,大约算来便是仙界一日、凡间一年,而因着仙族寿命也是十分久长,是以按照凡间那些给自家小孩儿办的百日宴习俗,在仙族一般都是百岁宴。 仙族的百日宴,还真是头一份,看来东海龙王确然是十分疼爱这个孩子。 也难怪,毕竟龙王妃前八胎都生的是女儿,好不容易等来了儿子,东海龙王自然是千疼万宠都不为过。 倒也不是说东海龙王不喜欢女儿,若是一连得了八个儿子,再得一个女儿,他也会一样开心,仙人也是人,都喜欢来个新鲜的。 “希望炎昭师兄此生能平安顺遂。”曦禾垂眸,欣慰一笑。 “那是肯定的!”逐溪接口道,“师父闭关前将请帖交给我了,说让我与你代表祈神山前去赴宴。” “真的?”曦禾眼眸一亮。 这样说,她马上就能见到炎昭师兄了。 “骗你干什么,请帖都在我这里了。”逐溪嘚瑟地将请帖亮出来,却冷不丁被一只纤手夺了过去。 “这是什么?”柳莘打眼一扫,“赴宴?我也要去!” “小孩子添什么乱。”逐溪毫不留情地一把夺过,“老实在家呆着。” “哼!”柳莘看了看逐溪,又看了看曦禾,忽然负气走了。 逐溪难以理解,“至于吗?” 斜倚在月亮门旁,曦禾倒是从中体会出一些不同的意味,她摸着下巴笑,‘啧’了一声。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意味深长,“我开始有点儿为柳莘的眼神担心了。” “眼神?”逐溪一愣,“她眼睛出问题了?” 137 衔花上仙 三个月一晃而过,最终柳莘还是跟着曦禾与逐溪一同去的东海,不过不是柳莘求着去的,是逐溪求着她去的。 只因他听闻,这场宴会,洞庭府君家的女儿衔花上仙也会去。 说起这位衔花上仙,一些尚未婚配的仙君不免心头震上三震。 她七千岁飞升上仙,而今已经一万三千岁,在同辈人当中,也算修行天赋领先的佼佼者,宣黎四千余岁飞升之前,仙族也一直对于她的天赋津津乐道,后来出了几个青出于蓝的小辈,她的名字逐渐很少被提起。 而至今仍有仙君对她的名字心有余悸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天赋实力,而是衔花上仙独特的爱好。 她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爱年轻貌美且单身的仙君。 曦禾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中肯的评价了一下,“这个喜好听上去十分道德。” 逐溪苦着一张脸,“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被她盯上,那可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没有之一。” 倒也不是说那位衔花上仙会依靠自身过硬的实力强行掳人回家,她向来信奉‘以柔服人’,遇上自己喜欢、却暂时不喜欢自己的仙君,她会日日出现在那人面前,娓娓诉说自己的喜爱之情,直至将那仙君成功带回家。 若是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也行,偏偏这位衔花上仙一点儿硬的也不来,导致对方也不能贸然出手,给她抓自己错处的机会,由此来看,被她盯上,还真是一件头疼至极的事。 尽管如此,她的洞庭府中,已‘成功携手’了二十余位仙君,但她仍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下一份‘真爱’。 “好了小姑奶奶,你就别气了,我这不是带上你一同去了吗?”云团上,逐溪赔着笑脸给柳莘假模假样地捏肩捶腿。 “哼,你带上我,也不过是怕那洞庭府君家的女儿对你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才特意带着我掩她耳目。”柳莘冷哼一声,她上下打量逐溪几眼,语气中带上几分恳切,“不过我倒是觉得师兄你多虑了,凭您这姿容,那衔花上仙真不一定能看上。” ‘噗嗤’一声,曦禾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逐溪此刻却是没时间跟她较真,一腔怒火都对准了柳莘,“小丫头片子,我看你是皮痒了,要不是已经行至半路,我铁定把你原路送回!” 竟然敢否定他风清月朗的绝世容貌,没眼光! “哦?”柳莘佯装起身,“那我走?” 两双眼睛齐刷刷盯在自己身上,逐溪的脸都快憋红了,终于憋出几个生硬的字,“算我错了……” 带都带出来了,怎么可能让她就这么回去!可恨这小丫头片子最近跟曦禾待在一处时间久了,嘴皮子也越发利索! 柳莘憋着笑坐回原处,也不再逗他。 看够了热闹的曦禾,出言宽慰道,“柳莘你方才那话有失偏颇了,凭借咱们师兄这般俊逸的外表,定然是会被衔花上仙一眼相中的。” 说完,她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逐溪闻言,脸色更黑。 他瞪了一眼曦禾,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打死不肯不配合我,我犯得着带上那个小丫头片子揶揄自己吗! 曦禾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兀自说着,“就算那衔花上仙相不中你,自有别的仙子相中,你说是吧,柳莘师妹?” 听到自己的名字,柳莘忽然抬头,却撞进曦禾别有意味的目光中,她下意识别过眼,手指无意识地搅弄着云絮,“啊……是、是吧。” 见她如此,曦禾也不再多言,开始饶有兴致地说起八卦来,“据说,元吾山皓妙仙君家的小儿子,曾被那位衔花上仙看上过,然后第二日那小儿子便匆匆与人成婚了,衔花上仙听到消息后伤心一阵,便又开始打起精神寻找真爱了。” 柳莘捂着嘴接口,“这事儿其实还有后半段。” “哦?”曦禾精神更足。 “这皓妙仙君当时急于给自家小儿子寻亲事,来说亲的媒婆又将女方夸得天花乱坠,说她‘贤惠能持家’云云,他们也来不及求证,便直接定了亲,新婚当夜,那新娘子许是有些貌丑,把皓妙仙君的小儿子直接吓得滚出了新房,你们猜猜,他去哪儿了?”柳莘故意卖了个关子。 就连逐溪也不曾听过这一段,他连忙追问,“去哪儿了?” 曦禾想到某种可能,有些讶然,“该不会是去找衔花上仙了吧……” “正是如此,小儿子连夜赶去了衔花上仙的洞庭府。但他此刻已然成婚,衔花上仙与他隔湖对望许久,也只得含泪朝他挥挥手,黯然神伤地将那小儿子晾在岸边一宿。” 默了半晌,曦禾不由对她肃然起敬,“由此来看,这位上仙确然是拥有许多人都不曾拥有的品质。” 虽然是老牛吃嫩草,但也只吃没主儿的。 听她说着说着竟然还夸起来了,逐溪下意识反驳,“这算什么品质?” “不破坏别人的感情呀。若是你果真不幸被她看中,也可以连夜成个婚,这样你就一辈子安全了。”曦禾给他出主意。 “只要宴会上,柳莘能不掉链子,一直跟在我身边配合我,那我肯定安全。”拍了拍柳莘的肩膀,逐溪正色道,“师兄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柳莘微微一笑,“那……看你表现咯。” 逐溪敢怒不敢言,认命地将他为她们准备的瓜果点心一股脑掏出来,末了还贴心地将果皮扒了,送到柳莘面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您——吃——” “嗯……表现还不错。”柳莘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得意。 “嗯,抓紧吃吧,这可能是最后一顿了。”曦禾提醒道。 柳莘眼睛一转,化出一套纸笔,勾勾画画之后,交到逐溪手中,“呐,签字画押。你得和我保证,宴会结束之后不能故意报复,我才答应在宴会上配合你,要不然我立刻走。” “……好!”逐溪咬牙切齿地签上自己名字。 曦禾在一旁看着他们斗嘴,忽觉这样竟然也很有意思。 一串馥萝花制成的耳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曦禾空荡荡的心口又泛出丝丝缕缕的疼痛。 她是不是……忘记了些什么…… 138 玄芝灵草 今日东海盛宴,尚未进入海底,便能看到珠宝玉石折射出的七彩之光溢出水面。 富丽的撵车与威猛的坐骑散落各处,皆有东海专人负责打理看管,岸边一片热闹,隐隐可闻海底悦耳的丝竹声声。 曦禾一行三人,由一个小虾兵引着低调入内。 一路雕梁画栋、精美异常,拳头大的夜明珠和各色宝石随处可见,水草摇荡、波光盈盈间,鱼贯而出的侍女们更显彩衣飘飘、柔美动人。 逐溪暗暗咂舌,他们祈神山和这比起来,简直寒酸了不知几百倍。 他戳了戳身旁的柳莘,“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祈神山之前是个见过世面的贵族世家小姐呢。” 拍掉逐溪的手,柳莘小声道,“赶紧收起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吧,就算没见过,此刻也得装出一副见过的样子,要不然,多给咱们祈神山丢人!” 逐溪一听,也是这个理,忙收敛了神色。 宴厅东南方有一座小榭,里面正有一个老龟埋头写礼单。 曦禾手中拎着贺礼,她道,“你们先过去入座,我把贺礼送了。” “好。”相隔也没几丈远,逐溪便点点头,与柳莘一同先入了席。 曦禾慢悠悠走过去,呈上贺礼后也没急着入席,走到一旁的一株玉珊瑚摆件那儿细细观赏起来。 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恬静气息,吸引了不少仙君的目光。 曦禾恍若未觉,耳畔萦绕着细微的水声与悦耳的丝竹乐声,是久违的静谧。 然而这份静谧还不等曦禾细细体会,便被一道漠然的声音打破。 “果然是你。” 曦禾无奈摇摇头,视线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淡声道,“宣黎公主有何指教?” 对于宣黎的印象,曦禾只模糊地记得诛魔大会上,她赢了宣黎,逐溪告诉她,宣黎觊觎她的神器,一路追她至幻月岛,还出动天兵抓她,却恰好遇上她飞升,最后以宣黎失败而告终。 再后来……她却有些记不清了。 “那日你与郁苓神尊自三清池离开后,去了哪里?他为何突然放你回祈神山,莫不是你做了什么惹神尊不快的事?” 听宣黎的语气,像是恨不得立刻对她剥皮抽血。 “郁苓神尊?”曦禾蹙眉。 “别装蒜!”宣黎睨她一眼,“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根本不识得郁苓神尊吧。” 郁苓神尊,天地间最后一位神明。 她自然是听说过,当然也仅限于听说。 可怎么在宣黎口中,听起来像是她和郁苓神尊很熟是的? 是逐溪他们隐瞒了什么事吗…… 曦禾心思百转,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神尊我自然是识得,不然神尊也不会同我一起到三清池,至于之后我们一起去了哪里,公主不妨猜一猜。” 闻言,宣黎不由得开始细细打量起曦禾来,她面上带着探究,“我以为,化魔池之后,你应当没了同我虚与委蛇的闲情逸致。” 化魔池? 曦禾顿时神思一晃。 宣黎微微眯起眼,不对,她很不对劲。 化魔池是她的逆鳞,听她提起,她不该是如此反应。 “你——” 宣黎刚欲开口,便被曦禾截断了话头,她神色很淡,“诚如公主所见,我失去了一些记忆,有些事记不太清了。” 不记得了?! “那……紫薇天火你也记不清了?”宣黎试探问了一句。 紫薇天火?那是什么,她只记得红莲业火。咦?她为什么会记得红莲业火…… 曦禾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头脑乱得很,无数个破碎的画面还没拼凑好,便被一拳打碎,无数正欲萌芽的念头还未钻出土地,便被厚土掩埋。 “没想到,你竟然会忘记。”看着有些烦躁的她,宣黎忽而幽幽开口,“为你而死的人,你竟然会忘记。” 为她而死的人? 难道,她真的丢失了很重要的记忆? “罢了。”宣黎垂下闪烁的目光,径直走了。 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曦禾眉头皱得更紧。 她过来就是专门给她添堵的吗? 话说一半,也不说清楚。 算了,就算她说了,她也不一定信。 随意朝宴厅内望了一眼,只见逐溪与诸仙君寒暄的间隙,那双眼睛时刻紧盯珊瑚装饰的华美拱门,更不允许柳莘离开他半步。 隐约还能听到‘怎么曦禾上仙露面’之类的询问。 曦禾嗤笑一声,随手抓了一个小仙童问路,便朝后花园慢悠悠走去。 天色尚早,此刻入了宴厅,免不了被他们像观看珍稀物种一样,边看边问个不停。 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问她平日里如何修行,更直白的可能会直接问快速飞升上仙的‘秘诀’。 倒不是她藏着掖着不愿说,而是她说的没人信。 “只是偶然天降巨石砸中了我,之后我的修行便一日千里。” 每次她认真答出这句话,听的人都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在说‘不愿意说便不说,何苦捏造个这么离谱的答案来搪塞!’。 为了避免她再得罪人,所以她决定在开席的前一刻再入座。 客人大多聚在前厅,后花园中除了三三两两穿梭而过的侍女们,并没有什么人,曦禾乐得清静,将玉荆扇遮在脸上,寻了一处茂密的花丛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两个侍女低声交谈的声音。 一个道,“已经两篮子花瓣了,应该够大公主用了吧?” 另一个接口,“我们还是再采些吧,若是三公主和五公主也知道郁苓神尊可能会来赴宴的话,这些肯定是不够用的,我们先提前采好,一会儿便不用再跑一趟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你可真聪明!” 两个小侍女欢天喜地地采了三篮子花瓣走了。 曦禾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 刚闭上眼,耳畔又传来一阵私语声。 这怎么一个两个,都跑到她耳朵边上说话? “听说神尊会来赴宴,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 “听闻郁苓神尊自苏醒以来,便一直忙着修补无烬墟封印的事,会有空闲来咱们东海赴宴?”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今日不仅是咱们龙太子的百日宴,还是咱们东海特有的玄芝灵草的千年成熟之期,听王妃说,这灵草有助于修补封印,是以王上才会派人将玄芝洞层层把守,用心养护千年。” “哦,这便难怪了。”侍女恍然。 “是啊,若是有幸饮得玄芝灵草上的露珠,还能得灵台清明片刻,瞬间追忆过往前尘呢。” …… 两人交谈之声渐渐走远,曦禾却是没了睡意。 她在心中将‘玄芝灵草’默念了一遍,转瞬间化作流光朝东而去。 139 所谓英雄 一路朝东而来的曦禾,大老远就看见洞口竖着的石头上,刻着‘玄芝洞’三字。 洞外确实有东海兵将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把守,曦禾将玉荆扇化作一直不起眼的飞蛾,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隐匿后,附着在飞蛾灰扑扑的翅膀上,悄然飞入。 洞内潮湿阴暗得很,曦禾飞入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洞口兵将发现后,才化出原身。 石壁上时而有水滴落下,汇成一汪小泉,发出叮咚的响声。 玉荆扇散发着淡淡光芒,径直悬浮向前,为曦禾开路。 走了大概有两刻钟的时间,忽见前方隐有萤火出没,等到光芒大盛时,狭窄的甬路变得豁然开朗。 粗壮的大树枝叶繁盛,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小湖泊旁,曦禾收回玉荆扇,看着萦绕在枝叶间飞舞的萤火虫,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不想这洞中还有这样一番天地。” 她扫向四周的时候,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大树底下一片郁郁葱葱的像草一样的东西。 它们的根茎连同枝叶都呈现一种浓郁的黑,黑的发亮,像泼墨似的倾泻一地。 “看来这便是玄芝灵草。”曦禾将玉荆扇别在腰间,打算伸手取一点叶片上的露珠。 是不是真的能像她们说的那样‘灵台清明,瞬间追忆过往前尘’,便看这一遭了。 曦禾俯下身,指尖触及到叶片的一刹那,那株玄芝灵草忽而一颤,紧接着,它周围的灵草全部跟着震颤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所有的灵草都颤动起来,叶片上的露珠尽数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曦禾:“……” 她不过就是想要一滴露珠,它们……不必如此吧? 正惊异着,这震颤却未停,那棵树连带那一小片湖泊竟然也开始颤动,而且动静隐有逐步扩大的趋势。 曦禾暗道不好,这洞中颇有几分玄机,反正灵草叶片上的露珠她也拿不到了,还是速速离去比较好,万一被东海的人发现她私自闯入这里,免不了又是一番麻烦。 心中不免后悔起来,她今日就不该来。 指尖刚结了印,却见左前方的石壁上猛然现出一只黑红相间的巨大眼珠子,漆黑的瞳仁上布满了赤红色的裂纹,形状十分诡异,曦禾顿时头皮一麻,连刚结成的印也因这一惊而顿时消散。 郁苓方行至洞口,便闻洞内声响,东海兵将见神尊到来,连忙行礼,“拜见郁苓神尊!” 他们再抬头,眼前哪里还有神尊的身影,他们挠挠头,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一对儿足有曦禾手臂粗细的尖牙淌下腥臭的黏液,它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仅有的一只眼睛在头顶散发出诡异的光,猩红的蛇信子垂涎地对着一脸惊恐的曦禾。 啊啊啊! 她有想过,灵草珍贵,老龙王可能会派仙兽看守,可为什么是巨蟒?为什么要是巨蟒啊! 曦禾欲哭无泪,她最怕的就是这种东西! 看见它原身的第一眼,她就从心理上输了,此刻腿软的不行,根本没有和它对战的勇气。 所以当那猩红的蛇信子带着腥臭的黏液朝她席卷而来的时候,曦禾的下意识反应竟然是尖叫着闭上眼。 “啊啊啊——” “吵死了。” 预料之中的腥臭之气并没有袭来,反而是一股清新冷冽的霜寒之气萦绕在鼻尖。 曦禾睁开眼,便见一抹月白色的缥缈背影挡在自己身前,而那独眼巨蟒像是被人定住了,保持着张开血盆大口的姿势,忽地,它硕大的眼珠子微微一动,周身骇人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十分低迷地垂下巨头,慢慢匍匐在男子脚边。 甚至还想用头去蹭一蹭他的腿。 ……这只独眼巨蟒的前后转变能有如此之大,是曦禾万万没想到的。 该不会是只母的吧? 曦禾心中正鄙夷着,便听淡漠中又带了三分冷硬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真的在询问,倒像是责备。 曦禾蹙了蹙眉,但到底也是被人救了,她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她好脾气地拱拱手,道了声谢,“多谢仙君相救。” 仙君? 郁苓略微带着诧异的目光落在曦禾身上,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开口。 他拿不准曦禾是真的将他忘了,还是因为某些事而记恨他,故意装作不认识。 但后者的可能性太小,可若是因为前者…… 郁苓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没注意身后危险的临近,曦禾眼睫一颤,动作已经快过大脑一步,将郁苓推到了一旁。 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直到巨蟒锋利的巨齿深深陷入自己的左肩,曦禾才被疼痛拉扯着猛然回神。 疼还是小事,关键是心理接受不了。 她一向害怕这些东西,连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发毛,更别说被这东西咬上一口。 深入骨髓的抗拒让曦禾几欲抓狂。 郁苓眉目一寒,震荡而出的神力直接将巨蟒击飞。 曦禾紧闭双眼软倒在他怀中,发白的嘴唇仍在颤抖。 她这‘舍己救人’的精神来的太不是时候,她宁愿被其他的什么东西踩死十回,也不想碰上这玩意儿一回。 上次在郁苓司神殿替曦禾暂时拦下了天道的惩罚,等镜湖将她送去祈神山后,天雷卷土重来,却比上一次令人更加难以承受。 天道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包括神明。 以至郁苓至今尚未复原,仅仅是出手对付一只几千岁的巨蟒,便已让他微微感到力竭。 他看向曦禾颤动不止的睫毛,以为她是在装晕,便随手将她放在一块石头旁,扯下她的裙摆给她包扎伤口。 雪白的衣裳被鲜血浸染出点点梅花色,曦禾对于他扯自己裙摆的举动有些许无语。 英雄救美之后,美人不是应该扯下自己的衣摆来给英雄包扎吗?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大概是心中所想在面上展露的一览无遗,郁苓扫了她一眼,毫不手软的包扎方式令曦禾疼得‘嘶嘶’叫出声,曦禾无奈睁开眼,“我说大哥,好歹也是我替你挨的这一口,你下手就不能轻点?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多瘆人吗?舍己救人是真的需要很大勇气的。” 郁苓垂眸不答,手下动作未停,却是放柔了不少。 从曦禾的角度,只有侧着头才能看清他的整张脸,但她侧过一次之后,却再也转不过来了。 140 所谓神明 纤长的睫毛在他如玉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曦禾忽而想起自己曾在话本子里看到过的一句话,觉得放在他身上很贴切——静谧如雾的眉眼下,与之相配的,是那淡雅如雪的风骨。 郁苓手中的动作像是已做过千百遍,连最后打的小结都很漂亮。 他松开手指,缓缓抬眸,却不期然撞进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清澈得如同玉山雪莲蕊中的冰水,可以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样子。 忽地,一道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打破了洞内的寂静。 两人的眉目同时一凛。 无论是多古老的仙兽或者妖兽,感受到神明的气息,也唯有敬畏的臣服,可这只巨蟒在最初的臣服过后,竟敢几次三番地偷袭! 郁苓隐去眼底寒霜,扯着曦禾躲过横扫而来的粗壮蛇尾,随手拈来一根树枝灌入神力,化作利箭将巨蟒的头钉在地上。 它喘着粗气,发出一声令曦禾浑身寒毛都炸起的嚎叫,庞大的身躯仍不要命般地在地上翻滚,红黑相间的眼珠子躁动不安,巨尾砸入小湖泊中,顿时激起千层浪。 这像是被人操控了。 又扯来三根木枝,郁苓同样化作利箭钉入巨蟒的身躯,腥臭的血液朝四周飞溅,曦禾连忙捂着眼躲避。 身后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逐渐消止,曦禾微微松了一口去,刚欲转身,便见眼前飞速掠过一团黑气,她侧身一避,黑气擦过她的肩膀径直朝郁苓而去。 “小心!” 郁苓听到曦禾的声音时,已然躲闪不及,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极其细薄的刀刃划破他的肩背,赫然出现数道长长的血痕。 曦禾有些怔愣,她没想到她轻易避过去的黑气,他却避不过去。 明明看着他对付巨蟒的时候,还挺厉害的。 忽然,她心底又冒出一个念头——除非那黑气根本没想伤她,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去的! 黑气…… 曦禾猛然间抬头,四处逃窜的黑气逐渐与记忆中与蚌妖缠斗的画面重合。 难道是魔气?! 她沉下眉目,一把抛出玉荆扇,旋转而出的扇柄瞬间将其击碎。 四散的魔气登时化出八个手持利器的魔族,赤红着双目朝郁苓一拥而上。 魔族不是尽数被封印在无烬墟吗?东海怎么会有这么多魔族凭空出现! 曦禾微微拧眉,而他又是何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引得众魔围攻? 若搁以往,别说八个魔族偷袭,八万个魔族他都不在话下,可偏偏是在他神力未复的情况下。 见那个令他狼狈至此的‘罪魁祸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郁苓淡漠的眼中划过一丝烦躁,“发什么呆?” 曦禾回神,玉荆扇倏尔展开,抖落无数冰雪,落到那八个魔族身上,顿时如烈火般将其灼伤出细小的血洞,散发出袅袅青烟。 扇面一挥,神力激荡间便将他们魔气缭绕的身躯绞成了齑粉。 洞口处逐渐有动静传来,曦禾朝四下一看,玄芝灵草已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心道,这若是被东海抓个现行可不好解释。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曦禾思及他为自己包扎的情谊,一把抓了郁苓瞬间消失在洞中。 她连宴厅都没敢去,直接跃出了东海。 此时郁苓早已神力不支,只能任由她带着一路向西。 他自从被祖神化育而出,便从未经历过像今日这般的狼狈惨状。 即便千年前修补无烬墟封印那次,他也不过是因为神力受损而暂时沉睡。 想到这,郁苓眸光一闪。 他在封印破裂的第一时间便前往修补了封印,之后也从未听说哪些地方有魔族作祟,以至于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千年前并未有魔族逃出无烬墟。 可他方才在玄芝洞中见到的那些魔族又是真实存在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千年前不是没有魔族逃窜,只是他们逃出无烬墟之后,一直在蛰伏,等待最佳一击。 而他承接了天道去而复返的惩罚,神力十不存一,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可他神力受损的情况,并无几人知道…… 云团上,郁苓犹在沉思,曦禾以仙力化去他伤口处残留的魔气,照葫芦画瓢地扯下他的衣摆,她朝他点了点下巴,“脱了。” 郁苓回过神,拢了拢袖摆,道,“送本尊回荼灵域。” “……啥?”曦禾还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说啥?” 而今人在屋檐下,若是被她丢在一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于是郁苓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荼灵域?神界荼灵域?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你是天地间仅存的最后一位神明?”曦禾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已经很少有人开玩笑敢开这么大了。” “你要如何才能相信?”郁苓蹙起眉头,眼中笼罩的薄雾都被缓缓燃起的怒火烧淡了几分。 “我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啊这。”眼前浮现出方才他与八个魔族交手,狼狈躲闪的情形,曦禾有些苦恼地挠挠头,要说最后一个神明是这样的实力,那六界不完球了。 又转念一想,可能他也是深觉在自己面前丢了面子,这才用力地找补。 看在他长得这么好看、还给自己包扎的份上,曦禾决定暂时配合一下。 “行行行,那咱们先找个地方养伤,伤养好了,小仙再送您回荼……嗯,荼灵域。”说罢,也没在意郁苓的反应,曦禾径直带着他一同跃下云头。 在距离祈神山百里外的一处竹林中,曦禾寻了一处荒地,用仙力搭建出一座小竹楼。 她满意地拍拍手,将已经昏迷过去的郁苓放到竹楼上,便掏出逐溪给她的千纸鹤,说明她有事已离开东海,等宴会结束,让他与柳莘一同回祈神山便好。 眼看千纸鹤越飞越远,曦禾一叹,遗憾此行没见着炎昭师兄。 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千纸鹤飞入东海的时候,宴席刚刚开始。 眼下仙妖两界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东海的请帖自然也朝杳梦泽送了一份,昶乐对这场宴会没有太大兴趣,但却对参加宴会的人有兴趣。 他兴致勃勃而来,却在宴厅内寻了一圈,也没找见他想见的人。 昶乐行至逐溪身边,问道,“曦禾呢?” 141 如雷贯耳 “她一开始说去送上贺礼,估计后来又去其他地方偷懒了。”逐溪道。 “宴会快开始了,我去找找她。”昶乐一合扇子,转身便走。 柳莘道,“是不是师姐在哪儿睡着了,忘记了时辰?” “这丫头爱闯祸,不行,我得找找她去。”这时距离他们入座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曦禾进来的身影,逐溪也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那我也去!” 三人简单说了几句,便开始低调地在东海内分头寻找曦禾的身影。 沿着水晶小路,逐溪朝后花园而去,分开一张珍珠串起的珠帘,便走到水草覆盖的廊下,清波徐徐涌动,昏暗的环境平添一股清幽。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的笑声,逐溪打算上前问问,可曾看见过曦禾,然而刚上前两步,便又听一阵怪异的闷哼声。 是女子低低的声音,“别……” “你不喜欢我这般对你吗?”相比女子轻淡的笑声,这道低沉的男声显出几分热切和急躁。 “自然是喜欢的。”女子似乎亲了男子一下,“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这样直白的言语和举动着实惊住了逐溪,心道,撞破人家好事犹如杀人父母,他可能不能没眼力见儿,上前的脚步立刻连连后退,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了珠帘。 珍珠碰撞的细微声响,在眼下这片幽静的环境中,属实清晰得很。 “谁?”男子冷冽的声音响起。 逐溪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心中更是把曦禾唾骂了一百遍,臭丫头,天天给爷找事! 低垂的水草被一只白皙透亮的纤纤玉手轻轻拂起,她一边不疾不徐地朝逐溪走来,一边缓缓整理着自己稍显凌乱的衣襟。 逐溪连忙低垂下头,拱手道歉,“实在抱歉,在下无意打扰,这便离开。” “慢着。” 女子姿容艳丽,桃粉色的罗裙包裹住她丰腴的身姿,裙摆长长拖在地上,胸前露出的大片肌肤如羊脂白玉。 她上前挑起逐溪的下巴,目光在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一扫而过,眼中漾起笑意。 被迫抬起的视线甫一触及女子胸前大片裸露的肌肤,逐溪就像是被开水烫着一般,急速后退。 “实、实在打扰!” 女子却握上他的手腕,婉转的美目一寸寸掠过逐溪的俊朗白皙的五官,而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甚好。” “你!”身后的男子见此情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被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逐溪心道,这下可完了。 他这不是成了第三者了嘛这不是! “这位仙子,方才多有冒犯,我是祈神山弟子逐溪,与师妹前来赴宴却走散,眼看宴会即将开始,但师妹迟迟不归,这才来寻,随意寻至此处,并非有意冒犯,还请仙子见谅!”逐溪再次恳切道歉,欲挣脱她的手,却惊奇地发现根本挣脱不掉。 “逐溪……”平淡无奇的两个字,放到她嘴里,竟也能生出几分缠绵的意味。 逐溪吞了口唾沫,这姑娘,怎么看怎么让人害怕啊,他还是赶紧跑算了。 女子沿着逐溪的手臂,一寸寸抚摸至他的肩膀,而后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吾名衔花,不知仙君可曾有耳闻呢?” 衔、花…… 这个两个字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逐溪耳侧,他眼中似有某物坍塌,瞬间成为一片废墟。 他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双目空洞的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何止耳闻,简直如雷贯耳。 她掩唇一笑,精致的眼尾微微上挑,“倘若仙君愿意与衔花一同回洞庭,那衔花愿意将府内一众仙君尽数遣散,可好?” “使、使不得,这可使不得!”逐溪连忙拂掉衔花的手,身后的珠帘仍在哗哗作响。 衔花娇艳的面容上隐有伤心之色,她还欲伸手再拉逐溪的手,却被凭空出现的一只小细胳膊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衔花有些诧异地低头去看这个比她低了足有半头的‘不速之客’,“姑娘是……” 一袭墨绿色衣裙的小姑娘咧开一抹笑,目光在衔花身上一扫,随即不着痕迹地挺了一下胸,“咳咳,在下祈神山弟子柳莘,他是我师兄,也是……我未婚夫,上仙有事可以找我说。” “未婚夫?”流转的眼波又落到一脸惶惶不安的逐溪身上,衔花问道,“她果真是你的未婚妻?你方才要寻的师妹,便是她么。” 逐溪自然忙不迭点头,“是是是。” “仙君可莫要骗我。”衔花勾唇一笑,略带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眷侣,像二位这么见外的,还是头一对儿。” 见外? 逐溪一时没明白衔花的意思,柳莘却是瞬间通透,她微微后退,靠在逐溪身上,明显感觉身后的身体倏然僵硬。 她将逐溪僵硬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暗中使力按住了他下意识想撤回的手,语笑嫣然,“不怕上仙笑话,师兄面子薄,不欲在人前与我亲近,我因此也同他置了几次气。而今仙界风气开化,他却仍是一副老古板的模样。” 说到最后,柳莘还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逐溪的左手保持着扶在柳莘腰间的僵硬动作,自她头发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导致他嘴角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 明明柳莘在衔花面前的表现堪称行云流水,已经极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期,可不知为何,感觉不自然的反倒是自己了。 衔花似笑非笑,目光扫过逐溪僵硬的手,“小妹妹,你说你喜欢他,我是有几分信的,可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喜欢你呀。为了避免以后太过伤心,还是听姐姐一句劝,凡是留三分余地,切莫投入太满。” 柳莘微微一笑,自然地覆上逐溪的手背,“上仙的话,柳莘记下了。宴席已开,我与师兄便不打扰了,告辞。” 逐溪也匆忙颔首告辞。 两人交叠的十指在背后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注视下,一刻也不敢分开,直到他们即将走进宴厅,接到曦禾传来的那只千纸鹤。 像是被点醒,逐溪连忙松开柳莘的手,接过千纸鹤,点点萤光落入他掌心。 相比较逐溪来说,柳莘十分坦然,她问,“曦禾师姐说了什么?” “她、她说有事先走了,让我们结束之后先回祈神山。”逐溪的眼神有些飘忽,朝四周扫视一遍,也没落到身旁的柳莘身上。 柳莘恍若未觉,“哦,那我们进去吧。” 她率先进入宴厅,逐溪此前那只僵硬的手竟有些微微发烫,恨不得将手中的千纸鹤揉成碎末。 曦、禾! 142 下降头 竹楼下,刚从小猪精手中接过草药的曦禾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小猪精有些关切地抖了抖他那两个蒲扇似的耳朵,童音稚嫩,“上仙,您没事吧,要不我再去给您找些驱寒的草药?” 他那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倒让她有些想念起幼娘来,逐溪说幼娘是有事需要处理才回极地冰窟的,也不知道此时她处理完了没有。 曦禾捏了捏他尚未褪去原形的猪鼻子,“不用了,你自去玩儿吧。” “好的上仙,那上仙有需要再叫小八。”说完,小猪精一蜷猪尾巴便跑了个没影。 半个时辰之前,曦禾在竹林中遇到了小猪精,一番交涉之后,小猪精十分乐意照顾他们几天,给曦禾跑腿,作为报酬,曦禾会在离开之前,帮助他完全化为人身。 她还问过小猪精为何会叫‘小八’这个名字,小八说,他们猪族出过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他们的父母都非常乐意给自己的孩子取与之相关的名字,例如‘小八、阿戒、天天和蓬儿’啥的。 曦禾点头,表示理解。 拎着草药上了竹楼,曦禾将其煮好后,端到了郁苓床前。 正当曦禾思考该怎样叫醒他喝药的时候,郁苓缓缓睁开了眼。 “正好,神尊,您该喝药了。” 郁苓撑起上半身的动作一顿,虽然她这话是笑着说的,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有点讽刺。 好在郁苓并没打算和她计较,正欲伸手接过,曦禾却躲了一下。 “等等,忘了给你包扎了。”曦禾将药碗放置在一旁,然后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粉,扬了扬下巴,那意思——脱吧。 伤在后背,他一个人也没办法上药,郁苓也没说什么,神色淡淡地解开了衣带。 不得不说,眼前景色对于曦禾来说,确实有不小的冲击力。 宽肩窄腰,若隐若现。 好在美色尚未冲昏头脑,理智尚存,曦禾轻飘飘地走到床前,指尖沾上一点药粉,准备给他上药。 却在这些伤口下发现了数道半新不旧的伤痕,其上隐隐有细微的雷电出没,皮肉刚有愈合的趋势,这些雷电便会将伤口重新劈开,如此反复,没有一丝见好的趋势。 “这是……” “与你无关,上药便是。” 淡漠而冷硬的语气将曦禾心底刚刚升起的恻隐之心瞬间打消,她有些用力地将药粉按在他背后的伤口上,“就你这不分好歹的人,活该遭天谴。” 半个时辰后,曦禾拿着空碗下了竹楼,等到日薄西山,小猪精又颠颠地跑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大包吃食。 香喷喷的一大条烤鱼并着一应的瓜果酒水,真是难为了他那四五岁孩童的小小身躯。 她都没开口和他要食物,他倒是思虑周全地给送来了。 曦禾笑眯眯看着他,“小八,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多谢上仙抬爱。”小八挠挠头,腼腆一笑,身后的猪尾巴一甩一甩的,“对了,上仙,我打听到东海的消息了。” “说来听听。” “今日是那个东海小太子的百日宴,宴席晚了吉时半个时辰,据说是龙王想等郁苓神尊到了再开席,可左等右等也等不见神尊的身影,龙王无奈只好开了席,整场宴会进行的倒是很顺利,半个时辰前刚刚散场。” 曦禾朝身后的竹楼望了一眼,啧,谎言被戳穿了吧,还假冒神尊呢,人家神尊根本没去赴宴。 小八忽然凑近了曦禾,“但却发生了一起怪事,宴席结束之后,龙王大发雷霆,说什么他们家混进了歹人,有什么什么灵草被歹人毁了,还在六界之内张贴告示,悬赏五万东珠缉拿呢。” 曦禾挑了挑眉,那八个凭空出现的魔族人已经被绞成了齑粉,再无踪迹,当时洞内只剩了被巨蟒的尾巴扫得一地狼藉的玄芝灵草,以及那条奄奄一息的巨蟒。 依照现场情形来看,这很明显就是家贼作案,巨蟒监守自盗,毁了灵草啊,怎么还能说是被歹人毁了呢,哪有歹人? 而且当时他们走的时候,很明显已经惊动了玄芝洞外的兵将,那时应当还未开席,可为何却是在宴席结束之后才传出来消息呢? 曦禾摩挲着下巴,神色微动。 她知道了。 玄芝灵草是用来呈送荼灵域修补无烬墟封印的,无故折损在自己家里养的巨蟒手中,恐是个不小的罪责,东海龙王自然是不想自己背这个黑锅,这才想出个六界悬赏的办法,转嫁罪责。 至于为何宴席结束之后才传出消息,大概是老龙王想了一天,才想出这个转嫁责任的办法。 “我原不过是想取那灵草上的一滴露珠一用,却不想先是赶上巨蟒发狂、又是碰见魔族入侵,这下我该如何是好?”曦禾心下嘀咕,面色犯难。 尽管那些灵草她一株也没碰着,但若是被人知道她曾进入过玄芝洞,怕是身上张满嘴,也说不清了。 可若是不说,那魔族入侵的事她又该如何上报呢?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纠结来纠结去,曦禾也没想出什么两全之策,以至于一拖再拖,他们在竹林中一直待了五六日。 逐溪那边,除了刚开始在千纸鹤上夹了一篇洋洋洒洒一万字的书信回骂她之外,便也没了消息。 曦禾大概扫了几眼便拿去煎药的时候填炉子里烧了,真是笑话,骂人还不骂得言简意赅,写这么多,她得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明知这是骂她的信,还会继续读完? 逐溪也是脑子有病,她不就提前走了一小会儿,至于气成这样?若是让他知道她去了玄芝洞,还不得被气得厥过去。 这个小插曲并未对曦禾造成影响,只是因心中纠结,面色一连几日也不大好,以至于话都少了,少到郁苓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用了半个时辰,用林中飘落的竹叶编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小人儿,它圆滚滚的脑袋上没有五官,只有四肢,它猛然蹿到发呆的曦禾面前,冷不丁跳起舞来。 胳膊一会儿软绵成波浪形,一会儿又坚硬似铁,跳着跳着便能左脚绊右脚,然后摔倒,然后再拍拍屁股起来接着跳,之后再摔倒……如此反复。 郁苓走到她身后,清咳两声。 曦禾突然回过头,神色有些复杂,还隐有一丝戒备,“它这么神神叨叨的,该不会是在对我下什么降头吧?” 卡在郁苓喉咙中的一句‘随便捏的,喜欢送你了’,就这样被他咽了回去。 143 死伤不论 经过几日的调养,郁苓背后因魔气造成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那些隐有雷电缠绕的伤口还是没有见好的趋势。 这日清晨,曦禾端着药碗上楼,正思索着要不要托小猪精去山下药店买些灵药回来,便发现屋内空空如也,那个‘爱开玩笑’的仙君不见了。 床上的云被叠放得整整齐齐,屋内无一丝狼藉,想来不是被人掳走的。 那便自行走的。 曦禾端着药碗,有些怔愣,难不成是因为她总是不信他说自己是神明,所以恼羞成怒走了? 行,曦禾点头,她表示理解。 但想想还是很生气,她用心照顾了他这么长时间,竟然说走就走,一点礼貌也没有。 “想走提前说句话能死?亏得我一大早起来熬药。”越想越气,曦禾索性一仰脖给喝了。 反正都是补血养气的药材,她喝了也没坏处。 将一滴不剩的药碗重重搁在桌子上,曦禾愤而下楼,最后一步踩在枯枝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忽而顿住,目光瞬间冷冽。 一阵风平地而起,吹散了她洁白如云絮的裙摆。 “来者是客,让客人躲躲藏藏岂不成了我的不是?”曦禾抛出玉荆扇,一股神力以曦禾为中心朝四周震荡而去,便听半空传来数道惊叫之声,虾虫鱼蟹如下雨般顿时落了一地。 竟是全都被打回了原形。 曦禾并不惊讶,她收回玉荆扇,看着一地肥美的鱼蟹,眼中隐有纠结,“该拿你们红烧好还是清蒸好呢?好难抉择,不如一半一半吧……” 闻言,螃蟹们的腿抖得更欢了。 “放肆!”一声如洪钟的怒喝在半空响起,天边顿时乌云滚滚。 脚下土地忽而一震,三道尖利的冰锥急速朝她而来,曦禾连忙展开玉荆扇去挡。 冰锥应声而落,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地上散落的东海兵将瞬间恢复成人身。 “吾等拜见龙王!” 曦禾的双眸微微眯起,竟是敖淳亲自到了。 “久闻你倚仗神器、为非作歹的传言,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从曦禾一下完竹楼,便闻到了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咸湿气,大概能猜到是东海的人追来了,因着炎昭的那一层关系,她方才出手并未伤到任何一个东海兵将,不过是将他们化作原形,吓一吓他们。 只是不想,东海龙王会亲自来,更想不到的是,第一句便说她‘倚仗神器、为非作歹’。 “龙王说我倚仗神器,我不否认。但‘为非作歹’四个字却是不敢当,方才那一击,您应当明白我已十分留情。”否则,哪有他们此刻颤颤巍巍拿着兵器对准她的机会。 “不必逞口舌之快,你在玄芝洞内的所作所为,不用本王再多言,乖乖束手就擒,到神尊与天帝跟前认错领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敖淳冷哼一声。 曦禾忽而笑了,她摊了摊手,“我在玄芝洞内的所作所为?龙王还是明言比较好,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到神尊和天帝面前认错。” 她做什么了?她不过就是偷偷溜了进去,想取一滴灵草上的露水,偷溜这确实是她的不对,若要问罪这个,她认罚,至于其它罪责,休想按到她头上。 思及此,曦禾不得不感叹一声,那小子溜得真是时候,他再晚走半日,便能赶上这‘热闹’了。 不过,就他那实力,走了也好,省得一会儿动起手来,她还得费神救他。 “搅吾儿宴席、杀守洞巨蟒、毁玄芝灵草,此三桩罪行,你敢说不是你所为?”每多说一个字,敖淳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提起炎昭,曦禾的语气恳切了些,“龙王,实不相瞒,玄芝洞我确实是进去了,但也只为取一滴露水,想得灵台清明,追忆几分前尘而已,灵草我半分没动,至于那巨蟒……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东西,看见它跑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上赶着招惹。” “一派胡言!” 曦禾有些无奈,“我所言皆是真话,就算您将我绑到了神尊面前,我也是这样说。” 她说的也确实不假,只是瞒下了洞中后来又去了一个人的事实。 她隐瞒也不为别的,单纯可惜他那张人神共愤的脸。那小子修为太差,若是被她供出来,只怕逃不了三日便要被抓上星月天处死。 敖淳打量着曦禾,半晌,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不愧是曾被打入过落仙渊的罪仙,说起谎话来,还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句话的讽刺意味使得曦禾皱起了眉头,“我是掉进过落仙渊不假,可我不是被打入的,是走路不小心掉进去的,龙王为何要说‘罪仙’这样的话?” 敖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硬生生被曦禾气笑了,“在下已深深领教过曦禾上仙的鬼话连篇,上仙就不必再展示了吧?落仙渊周遭百里,三浊之气横行,上仙走路该是有多不小心,才会忍着百里浊气,掉进落仙渊中?” 像是曾经被小心翼翼熨烫过的破旧衣服重新被风吹出了褶皱,拿近了仔细一看才知道,那哪里是褶皱,分明是拼接缝合的丑陋痕迹。 曦禾一怔,逐溪他们和她说过的话,她从未怀疑过真假,可今日拿到人前一说,才恍然发觉有多可笑和离谱。 可他们……为何要骗她呢…… “龙王,何须与她废话,她偷偷溜进玄芝洞,是本公主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之后洞内便出现仙兽被杀、灵草尽毁的祸事,罪魁祸首不是她,还能是何人?”宣黎忽而现身,身后是三千身穿银色盔甲的浩荡天兵。 亲眼所见? 曦禾再将前后事情一串联,恍然明白自己是被宣黎下套了。 什么灵草露水可得灵台清明,不过是她用来引自己进入玄芝洞的骗局。 如此简陋的骗局,可笑她竟然此刻才想明白! 但此刻,无论她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她了吧。 敖淳道,“公主言之有理,东海兵将听令,立刻将罪仙曦禾拿下!” “是!” “天兵何在?” “属下在!” 宣黎缓缓祭出玉炽莲,“捉拿罪仙曦禾,死伤不论!” “遵公主令!” 144 神明之怒 刀剑的凛冽寒光刺痛了曦禾的双眼,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罪仙’,她眸光一沉,使出玉荆扇的五分神力,瞬间将围攻的兵将击飞。 想起在东海时曦禾的种种表现,宣黎唇边裂开一抹诡异的笑,“你说你忘了,可惜我不信,曦禾,难道你也不记得清时了吗?” 清……时…… 曦禾的身形微微一顿,三浊之气纠缠的景象忽而在眼前一闪,如临其境的切肤之痛竟使得她微微生出了幻觉。 天空一道惊雷炸裂,透过倾盆而下的雨幕,她好像看见了大片大片从天而降的馥萝花雨。 左胸猛然传来一阵锥心之痛,曦禾缓缓低头,青色的莲瓣已经尽数没入胸口。 一击即成,手握玉炽莲的宣黎绽开一抹得逞的笑意。 “你也不过如此。” 她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手下猛然用力,青色莲瓣瞬间穿胸而出,曦禾身上汩汩而出的血水沿着她雪白的衣裙滴落而下,与地上混着泥泞的雨水逐渐相融。 宣黎狠绝的一击,连敖淳都微微一愣。 在他犹豫该不该出声请宣黎停手的时候,半空突然涌来一阵不可抵挡的力量,银色光芒打在宣黎身上,她顿时闷哼一声,倒飞的身躯接连撞到了数百棵竹子,才狠狠地摔在泥泞中。 玉炽莲猛然抽离,曦禾握着玉荆扇的右手一松,顿时双腿一软,仰面朝后倒去。 她并没有倒进冰凉的泥水中,而是落入一个温热中又带着一丝淡漠的怀抱。 曦禾仰面朝天,雨水落在她的脸上,渗入她的伤口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快速流逝,带着她的生机一起,但奇异的是,她却并没有感到痛苦和害怕,因为在那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馥萝花的味道。 眼角温热的泪水混合雨水滑落,她轻轻握了一下紧紧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眼睛将闭未闭之时,无意识呢喃出一声,“是你吗……清时……” 是你吗…… 清时…… 郁苓揽着她动作,顿时一僵。 气若游丝地吐出这几个字,曦禾便彻底昏死过去,是以,也无缘得见在此之后的神明之怒。 关于这场几欲令天地变色的神明之怒,曦禾还是后来从司命口中有幸听了几句。 “神尊回到竹林之时,却见到了你遍体鳞伤、血流不止的样子,他当下大怒,一击便将宣黎公主的周身经脉震碎了一半,而后祭出了神尊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神器——神剑没渊。” 见司命止了话头,曦禾躺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费力挤出几个字,“之、之后呢?” “之后,之后便是上仙喝药的时辰了。”司命微微一笑,端起一旁已经凉得差不多的药碗,一匙一匙喂给曦禾,但却是喝进去的少,流出来的多。 最后一滴黑漆漆的汤药顺着曦禾的嘴角流出,司命心底默默一叹。 曦禾似是察觉到了,又似是不想察觉,她完全顺从郁苓给她安排的一切,叫她喝药便喝药,叫她休息便休息。 倒不是她变得听话了,只是她如今除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以珍稀灵药吊着最后一丝性命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值得令人感慨的是,那小子竟然真的是神明。 又不免令人唏嘘的是,如果那天早晨他没有心血来潮地下山去集市上买些解闷的小玩意儿,宣黎他们杀过来的时候,见到他起码还能顾忌一些,她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只能缠绵在这金碧辉煌病榻上的地步。 而这病榻之所以金碧辉煌,是因为那天之后,郁苓并没有带曦禾回荼灵域,而是直接抱着她来到了星月天,入住了星月天上这座自建成以来,他从未住过的‘神殿’。 何止病榻金碧辉煌,这座神殿内,到处都是金碧辉煌。 可惜再辉煌又能怎样,再辉煌,她也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小小病榻上。 如此想着,曦禾幽幽一叹。 “上仙放宽心安心养伤,宣黎公主与东海龙王在您与神尊搬到神殿开始,便开始在殿门口负荆请罪了,而今已跪了整整七日。”司命看了一眼曦禾身上那道缠了厚厚纱布,仍能看见血迹的伤口,语气忽而愤恨,“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伤成这样,跪死都活该!” 毕竟这是在星月天,天帝一家子的地盘。说完,他又后知后觉地捂了捂嘴。 司命端着空药碗出去的时候,远远瞧了一眼,神殿大门外那道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影,故意端着药碗在他们面前走了一遭。 敖淳微微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面色如土,看上去确然有几分可怜,好不容易见殿内有人出来,连忙出声叫住司命,“星君留步,星君留步!” 司命朝两人微微颔首,面上带着一丝笑,“龙王有何事吩咐?” 一听这个,敖淳更是吓坏了,如今司命星君是郁苓神尊朝天帝要来专门侍奉他自己的,谁不要命了敢吩咐他做事。 “敖淳岂敢!星君,我是想打听打听,曦禾上仙她……伤势可有好转?” 司命仍保持着一丝得体的微笑,他有意无意地扫了跪在另一边显然毫不知错的宣黎一眼,而后对敖淳道,“曦禾上仙被公主的玉炽莲穿胸而过,伤势极重,没个数千年,怕是无法复原。” 其实这说法都是好的,曦禾而今的状况比司命说的要糟糕一百倍。 一般人被利器穿胸而过,早就命丧当场,而曦禾至今还有一丝气息的原因,则是多亏郁苓以他多剩不多的神力及时护住了曦禾的命脉。 再晚一刻,无力回天。 即便司命没将曦禾的真实状况说出来,敖淳便已被吓得不轻,心中早就把肠子都悔青了。 后悔自己不该听信了宣黎的一片之词,便着急拿曦禾顶罪给郁苓神尊交代,谁成想,当时玄芝洞内神尊也在,神尊早就清楚所有来龙去脉,他若是老老实实将情况一五一十上报,既不用给谁交代,也不用一连七日跪在神殿门前。 可连他那刚生产完的王妃,还有他那八个宝贝女儿和最小的儿子,都在等着他回去。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呐,他怎么会昏了头去动神尊的人呢?! 这事说来说去还是怪宣黎公主,她一个劲儿说是曦禾上仙因被神尊赶出了荼灵域而心生不满,这才趁机溜进玄芝洞中毁坏灵草。 此时再一想,宣黎公主可不就是因私愤挑拨自己嘛,最可恨的是,还逮着机会便使杀招! 可怜自己跟着一块挨罚。 另一端的宣黎,从司命口中得知曦禾重伤难愈,心中自然是十分痛快,可她又想起父帝得知她私调天兵、重伤曦禾惹神尊发怒之后对她的严厉呵斥,还当着神尊的面说,曦禾的伤一日不好,便让她跪一日。 该死的,她得跪到什么时候?! ------题外话------ 2021最后一章啦!提前祝各位元旦快乐 145 发难 司命走之后,深觉起身无望的宣黎见机找了个小侍女去给天后送信。 天后接过侍女手中的九环金镯,明白这是宣黎求她相救的意思,一拂凤袍转而去了朝灵殿。 “天后娘娘,天后娘娘,您不能进去,天帝有令,谁都不见……” 侍奉在天帝身前的仙官只敢虚虚地拦一拦,以至于拦了一路也没拦住。 “拜见天帝。”天后眉心坠着的孔雀衔珠,因着她微微下拜的动作晃了一晃。 天帝掀了掀眼皮,将身后跟进来的两个仙官挥退。 殿内只剩了他们两人,也没等天帝发话,天后倏然起身。 将手中捏着的奏章朝桌案上一扔,天帝微微后仰,靠在了身后的雕龙纹的鎏金椅背上,“无事便安心待在你宫中,乱跑什么。” “怎么,是打扰您批阅奏章了吗?”天后唇边勾起一抹笑,徐徐行至天帝身边,径直拿起桌案上的那本奏章翻看,“而今神尊苏醒,六界如雪花般的奏章不都送进了荼灵域……哦不对,此刻神尊正住在神殿,数不清的奏章尽数都送入了神殿,何须天帝您批阅呢?” 天帝如有实质的目光扫在天后身上,轻叱一声,“放肆。” “呵,如今人人放肆,仅区区上仙之身,便胆敢受我女儿七日的跪拜,而我贵为天后,却是放肆不得了吗?” 天帝一见她,便知她的来意,他们夫妻二人登上天帝天后之位已有万余年,他很少见她如此失态的模样。 “那又怨得了谁?她不去闹事招惹,会有这一日?神尊亲自抱着只剩一息的曦禾来找我,没渊剑尚未归鞘,若非我教她去跪着,神尊一剑杀了她都有可能!” “可阿黎全身的经脉已断了一多半,至今尚未有时间医治恢复,等到她经脉尽毁、仙力溃散的时候,你便高兴了?她可是你我唯一的孩儿,你怎么忍心!”想起宣黎此刻苍白着脸色,跪在神殿门前摇摇欲坠的模样,天后便心痛如刀绞。 “阿黎是仙界唯一的公主,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疼她,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有打算。”天帝淡淡道。 “我已忍着心痛等了整整七日,七日的时间,还不够你打算吗?上次是我耗尽半身修为,才将阿黎体内的紫薇天火抽出,这次又是因为那个曦禾!她此前包庇魔族,便该被处死的,若早做决断,哪里有今日的祸患?” “住口!” 天帝突然发怒,惊得天后一瞬间变了神色,他们做夫妻做了上万年,天帝从未对她真正动过怒。 “你可知那清时来自何处?”天帝眸光微闪,“早先在此见他时,我便察觉到一丝熟悉感,但因太过荒唐而未深究。后来清时前脚消散于化魔池,后脚神尊便自荼灵域苏醒,我心觉有异,便召来司命问过,果不其然。” 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天后的双目瞬间大睁,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是说清时和郁苓神尊……可这怎么可能?!” 天后又像是恍然大悟似地继续说道,“难怪神尊处处护着那个曦禾,我此前便听闻她与清时的关系非同一般,在祈神山时还曾同住一处,看来竟是真的。” “神尊行事,岂是你我能置喙?”天帝睨了她一眼,“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天后自然能从天帝的言语中感受到他对郁苓的敬畏,也明白千年前若非神尊信任,将六界尽数交由天帝掌管,也没有他们主宰八方的千年时光。 可此时她的女儿还在冷硬的地板上跪着,她不能置之不理。 “说是神尊,如今也不过有名无实罢了,他因何受了天道九道天雷的惩罚,只有他自己知道,以至于神力十不存一,若真有劫难降临,他有何能力护佑万民?”她覆上天帝的手,眸光幽幽,声音忽而压得很低,“若集你我二人之力,便是颠覆了神界又如何?” 闻言,天帝猛然起身,他钳住天后的手腕,声音冷厉,“此等悖逆之言,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否则,这天后的位子,你便不用坐了。” 不得不说,天帝这话对天后的刺激还是很大的,一双凤眸中很快凝起点点泪光,“你竟然想废我……” 天后还欲再说,却见一小仙官匆匆而入,她忙背过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光。 “何事?”天帝若无其事地松开手。 “启禀天帝,镜湖大人传令说郁苓神尊请您前往神殿一叙。” 整理衣袖的动作一顿,天帝面向神殿的方向微微颔首,“遵神尊令。” 郁苓从未摆过神尊的架子,以往若是有事,大多会前来朝灵殿同天帝商议,而今唤镜湖前来传唤他,还是头一次。 看来神尊确然十分生气。 天帝抬脚欲走,天后却说什么也要跟着,天帝皱皱眉,也没再说什么。 天帝带着天后一路行至神殿,连龙凤撵车都没敢坐。 宣黎一见两人,顿时开始委屈地落起泪来,“父帝……母后……” 敖淳连忙行礼。 天后一看宣黎哭,更是心痛难当。 她欲上前同宣黎说话,却被天帝死死拽住,他甚至看也没看宣黎一眼,只握住天后的手腕淡声道,“神尊传唤,我们该进去了。” 天后只来得及给宣黎递了个安慰的眼神,便被天帝拉着入了神殿内。 见到上首端坐的郁苓,天帝也没含糊,直接行了一个叩拜礼,天后也紧跟着跪倒在天帝身边。 “吾等拜见神尊!” 自居高位以来,他们已许久不曾对谁行过这样的大礼,一时间两人伏在地上,都有些不适应。 天帝觉得礼多人不怪,他们处处做到位,即便神尊仍旧余怒未消,却也不好发作。 那日郁苓拎着没渊进入朝灵殿的场景,此刻想来,依旧令人心有余悸。 半晌,仍不见神尊叫他们起身,天后已经觉得自己的膝盖隐隐作痛,天帝只得再次开口,“吾等拜见神尊!” 除了郁苓时不时翻书页发出的细微声响,殿内又是一阵寂静。 千算万算,没算到神尊上来就发难,什么‘礼多人不怪’,他们一个头磕在地上,竟是连起身都没有打算让他们起…… 146 交待 站在一侧的镜湖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替他们出声提醒郁苓的打算。 平日都是接受众仙朝拜的两人,此刻被一个小仙看着颜面尽失地跪倒在地,若说没一丝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天后,盯着地板的目光恨不得烧出一个洞来。 大概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郁苓终于从手中的书中抬起头,淡淡扫了下首的两人一眼,“起吧。” 两人如蒙大赦,却是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常年久居高位,膝盖哪里受过这种苦。 天后正思忖着如何开口求郁苓对宣黎网开一面,却听郁苓先开口了。 “宣黎伤了她最不该伤的人,当本尊看到她将玉炽莲刺入曦禾胸口之时,本尊是想将没渊同样刺入她胸口的。” 天后彻底怔住了,她没想过郁苓会如此直白,毫不掩饰自己冷冽的杀意。 “神尊息怒,是我教女无方——” 郁苓将手中书卷朝书案上一放,淡淡截断了天帝的话,“你当然是教女无方,在本尊尚为清时之时,她便不止一次地对本尊出手。” 天帝骤然想起诛魔台上,宣黎用御魔杵引降天雷的事,额间瞬间滴下冷汗。 而这以天雷证身的谕旨,还是自己下的…… 听郁苓自己主动提起清时的名字,一旁的天后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她也威胁过清时。 在他欲冲去星宿垣救出曦禾之前,她对清时说,她可以放他们离去,但他必须要在两日内回到星月天,然后进入化魔池,消去他身上的魔气。 否则,她会让他与曦禾都知道,什么叫天地共诛的滋味。 见两人神色皆大变,郁苓反倒微微扬起唇角,淡漠的目光又落回书上,在天帝欲开口告罪之时,又缓缓道,“那时你们不知本尊身份,所做也皆是为了六界考虑,也算间接帮了本尊从沉睡中苏醒,所以过往前尘,一笔勾销。” 确定神尊确然没有要罚他们的意思,两人七上八下的心这才稍稍安定。 “多、多谢神尊体谅……” “但宣黎此事,却不能轻轻揭过。”郁苓忽而抬眸,强烈的神明压迫感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至,天帝与天后几欲站立不稳。 “本尊念在她是你二人唯一的血脉份上,不取她性命,但你们须得给本尊一个满意的交待。” 交待?什么交待?自然是对宣黎的惩罚。 天帝心中已有主意,见郁苓提起,便连忙回道,“神尊说的是,宣黎铸成大错,定然不能轻轻放过,我准备将其放逐轮回之镜,让她下到人间界历经一世凡人疾苦,若归来之时还不知悔改,便继续放逐,直到她幡然醒悟为止,不知神尊意下何如?” 郁苓神色微动。 …… 这话传到曦禾耳中的时候,是在半个时辰之后,司命喂她喝药的时候说的。 “我可是听镜湖说了,天帝二人是揉着膝盖从神殿出去的!” 曦禾而今说话也是费力得很,只得眨眨眼,示意她听到了。 天帝的话,到底还是向自己女儿倾斜的,什么叫‘幡然醒悟’? 从人间界历劫归来之后,痛哭两声‘知道错了’算醒悟,还是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也要拿着玉炽莲刺自己一下算醒悟? 此等模棱两可,也不过是想给绕过宣黎找个借口。 但此事归根结底也怪自己好骗,人家找俩人演演戏,她便傻颠颠地入了玄芝洞。 “曦禾上仙,神尊的意思,是问问您,这样的惩罚可还解气,若是不解,便先让他们在殿门外跪上千百年再说。” 宣黎一日不起,敖淳自然更是起不得,想起自己那个可怜的炎昭师兄,她可不想他师兄一生下来就有一个跪残废了的父王。 曦禾动了动唇,“起吧。” 让他们起吧。 这时镜湖也走了进来,“要让他们起来?不要他们跪了?” 曦禾微微颔首。 “你这也太好说话了!”镜湖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气愤,“要是谁在我胸口捅一刀,我非得给他们全家一人捅一刀才行,竟然就这样让他们起了?” 曦禾苦笑,心道,她倒是也想给他们家一人来一刀,可惜她此刻有心无力呀。 她现在能活着,能听他们说说话就很不错了。 也不知道逐溪他们此刻在做什么,自从东海宴席结束,都已经过了半月了,竟然也不知道找找她。 又转念一想,曦禾觉得他们还是别找她了,若是看到她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逐溪又该跟她生气了。 忽而想起什么,曦禾抬了抬手,却蓦地感到一阵剧痛自胸口蔓延至全身,她苍白着脸色,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你做什么!”镜湖惊呼一声,“你现在不能动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和我说,我给你拿。” 司命也皱了皱眉头,“上仙,你如今……马虎不得。” 曦禾的唇角小幅度地扬了一扬,眼神有些无奈,她动了动唇,无声道,“司命,我、我有事找你帮忙……” 司命读懂了她的意思,微微靠近,“上仙有何事,尽管吩咐。” “祈神山以东一百里,有一片竹林,你找一个叫‘小八’的小猪精,替我帮他彻底化形,这是我一早应下他的。” 差点儿就给忘了,这几日小八找不见她,该不会骂她是个骗子吧…… 曦禾无声说完,司命正色点头,“上仙放心,我一定找到小八。” 司命走出神殿,随手召来云团,眨眼消失不见。 等他找到曦禾说的那片竹林时,天色已微微发暗,他走了一段,隐约听到了些微的抽泣声。 等他再走进,便见一团黑影正抱着双腿蹲在一处斑斑血迹前,身后是坍塌的小竹楼。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用稚嫩的童音絮絮叨叨说着话,“上、上仙,等小八学好仙术,一定、一定将害你的人找出来,给、给上仙报仇,呜呜呜……” 晚风冰凉刺骨,小小一团蹲在那里,显得十分孤独。 司命唤了一声,“小八,终于找到你了。” 小八一愣,眼泪还挂在脸上,两个蒲扇般的大耳朵一呼一呼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曦禾上仙让我来找你,然后完成你们之间的约定的。” 小八眼中的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上仙让你来找我的……她还活着?还活着是吗?” 司命微微一笑,“自然。” 她怎么会死呢。 147 所谓道义 司命完成曦禾的嘱托,返回一重天的天门时,正巧遇见正在天门前与天兵吵吵嚷嚷的昶乐、逐溪与柳莘三人。 见到司命,逐溪眼睛一亮,“司命星君,快告诉我曦禾在不在这里,我们说进去找你,可他们一直拦着不让进!” 宣黎重伤曦禾的消息,并无几个人知道,但郁苓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女子,提剑冲进朝灵殿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再加上逐溪听说宣黎和敖淳已经跪在神殿门前数日,而曦禾自东海宴会之后便没了消息,几件事加在一起,让逐溪不得不猜测,郁苓抱着的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便是曦禾。 被拦许久,昶乐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再看此时司命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他便料定曦禾一定在星月天上。 “司命星君,你还要吞吞吐吐到何时,本皇子耐心有限。再不直言,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能顾及两族邦交。”反正依照目前形势来看,仙妖两族之间必有一战,他不在乎将这一战提前。 眼看他们找来了这里,昶乐更是放出了这种话,司命也不再隐瞒,“罢了,几位随我来吧。” 三人一路随司命来到了神殿,门前跪着的两人已经被各自接回,逐溪并未看到宣黎与敖淳,心下微微一松,以为是传言有误,想来曦禾有神器傍身,应当也无大碍。 然而当他看到床榻上奄奄一息、已经消瘦了一圈的人影时,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怎么会这样?!” 柳莘也微微红了双眼,她上前安抚,“你小声点,你这样会吓到师姐的。” 曦禾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她就知道逐溪会生气的。 她转而看向司命,司命呀司命,我不过让你去完成我与小八的约定,怎么还带了三个人回来呢。 司命看懂了她的意思,不免苦笑,“在天门前遇到的。” 天门前遇到的,那定然是听到什么风声寻过来的。 看着逐溪,曦禾艰难挤出几个字,声音不仅不连贯还细微得不行,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别吵啦,死不了……” 昶乐微微俯身在她床前,幽黑而深邃的眸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眼底缓缓升起一层冰霜,周身冷寒的气息仿佛能将人瞬间冻结。 “谁把她伤成这样的?” 曦禾一愣,她本以为,这个平日里这个看着懒散多情实则腹黑冷情的妖族皇子,见她如今惨状,会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寻她开心呢,谁知她连回怼的话都想好了,他却来了这么一句。 他这样,该不会是打算给她报仇吧? “……是宣黎公主。”司命默了一瞬,又担心这个妖族皇子真的在星月天上闹出什么事来,又继续道,“神尊已与天帝商议好宣黎公主的处置之策,此事昶乐皇子您不宜插手。” 本就是仙族内部出的乱子,昶乐乃妖族皇子,确实没有过问的资格。 无论如何,昶乐有给她报仇的这份心,曦禾就已经很领情了,说起来,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多深厚的情谊,甚至按照往常来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在此之前,曦禾心中还一直记着诛魔大会上,他帮着鸢陆坑自己上场的事,但如今一想,他大概也没什么恶意,过往的不愉快就止步于此吧,若她的伤势还有好转的机会,那她还是十分乐意交昶乐这样一个朋友的。 眼下还是劝他别冲动,他一个妖族皇子,在星月天上是讨不了什么好处的。 一瞬间,曦禾心思百转,却是一句话都很难说出口,只得求助地看向司命。 司命领会了曦禾的意思,对昶乐道,“曦禾上仙对于昶乐皇子您的‘朋友道义’很是感动,但上仙还是希望您不要冲动行事。” “朋友道义?”昶乐摩挲了下手指,唇边勾起一抹笑,忽而抬眼看向曦禾,“我对她,可不是什么道义。” 他的眼睛看着曦禾,话却是在对司命说。 而说的内容,还是曦禾。 明明她就在他眼前,他却对着司命说,再加上他话中隐隐透露出耐人寻味的意味,给曦禾一种奇怪的异样感。 而在场的另外三人,却是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什么。 “放心,我有分寸。”昶乐起身,虚虚抚了一下曦禾的额头,“你好好养伤便是。” 紫色的袍角划过一道流光,昶乐转身走出了神殿。 曦禾哪里能放心,连忙给逐溪使眼色,示意他跟出去瞧瞧。 “那便劳烦星君再照顾一下曦禾,我出去看看。”逐溪朝司命肃容一拜。 “仙君客气,照顾曦禾上仙本就是我的分内事。”神尊已经跟他叮嘱过无数遍了,他自然不敢懈怠。 柳莘也对着司命行了一礼,而后看向曦禾道,“师姐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回来。” 曦禾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两人出神殿后,郁苓很快便来了,他手中端着曦禾今日要喝的药。 司命欲上前接过,郁苓垂眸道,“我来吧。” “是。”司命应声,退到一侧。 浓黑的药汁顺着曦禾的嘴角淌下,真正入口的只有一匙的三分之一不到。 尽管如此,曦禾依旧被苦得眉头紧锁。 郁苓接过司命呈上来的绢帛,细细给曦禾擦拭着唇角。 从曦禾的角度看过去,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面容并不似以往淡漠,窗外暖金色的日光洒进来,柔和了他冷隽而昳丽的五官。 曦禾想,如果六界按照脸来划分一个人的权位高低,那他一样可以做六界之主。 正想着,嘴里冷不丁被塞了一块东西进来,曦禾下意识想吐掉,却尝到了熟悉的甜味。 竟然是桃汁糖。 她眼神亮晶晶的,想问郁苓怎么知道她爱吃桃汁糖,又怎么会有桃汁糖,可她现在说话着实费力,本想请司命做个翻译,奈何司命一直低垂着头,看也不看他们这边一眼。 曦禾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即便曦禾问出来,郁苓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一分神识趁着自己沉睡,去到仙界化作清时,与她共处过一段时间,还亲手给她做过桃汁糖? 他已经将有关清时与曦禾的记忆与感情都封存了,不论是他还是她,都不再记得,说出来也并无意义。 尽管他也曾在玄黄宝镜中,看到过曦禾与清时的过往,但那时他已经封印了自己的记忆与情感,即便看了,也只是和看别人的故事一样,并无太大触动。 几人心思各异,司命将头垂得更低,他是上仙,自然能感受到曦禾的视线,但他是决计不会抬头的。 笑话,神明的隐私,谁敢窥探? 148 渡厄 郁苓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旁,缓缓开口道,“宣黎将会在明日午时被放逐轮回之镜,届时渡厄道也会开启,我想让你也下到人间界,历一世凡尘,你可愿?” 闻言,曦禾瞬间瞪大了眼睛。 司命也猛然抬起头,他深信,如果曦禾上仙此刻不是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话,她此刻听到这话,一定会从榻上跳起来的。 “神尊,您真的决定了?”司命问道。 郁苓淡淡‘嗯’了一声。 “可是下到凡尘之后,定然劫难重重,上仙她……” “无妨。” 曦禾:“……”你肯定无妨呀,要下去人间界历劫的又不是你! 眼看他一言、他一语,这事情就要落定了,而她这个当事人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意见。 而且,他们是嫌她死得还不够快吗,拜托,她现在胸口一个血窟窿,就剩下一口气了,还要让她去人间界折腾那一遭干什么,直接给她再补一刀,不是更省时省力省心? 还要走渡厄道……宣黎这个害人的都能直接进轮回之镜,她这个被害人,却要走渡厄道才能进轮回之镜,这是什么道理? 渡厄渡厄,便是走过渡厄道下到人间界的人,一世都在不停渡厄,而渡厄的前提,便是要先有‘厄’,正如司命所说,那意味着劫难重重。 这年头,被害人比害人的下场还惨? 眼看曦禾的面色瞬息万变,越来越生无可恋,司命连忙解释道,“上仙莫怕,神尊将您送到人间界,是希望上仙能通过一世渡厄的方式,来免去此身此刻的劫难,这个办法虽有一定风险,但若顺利渡过所有劫难,重归之时,仙体自愈。” 曦禾一愣,还有这种说法? 也就是说,郁苓送她走过渡厄道下到人间界,是为了治好她身上的伤。 郁苓将目光落到曦禾脸上,“你可愿?” 曦禾不停地眨眼,没有一丝犹豫。 她当然愿意,她可实在是太愿意了,就算去人间界渡一辈子劫,也比躺在这儿连话都说不了强。 郁苓难得弯了弯唇角,眼尾那颗细小的红痣都鲜活生动了几分,“那明日我来接你。” 曦禾继续眨眼。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曦禾甚至都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到人间界了。 司命微微叹了一口气,“上仙还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你如今伤成这样,若是历劫成功,无异于又争了一条命回来,天道有灵,你得到多少,便会付出多少,自古如此。” 司命的话,曦禾自然认同,但她此刻已然如此,又有什么会比现在更差呢? 而且她向来不是认命的人,但凡有一丝搏一搏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无论天道给她安排怎样的命运,她都不会畏惧。 尽管想得如此豪迈,曦禾还是忍不住朝司命看了过去,她眨了眨眼,那意思,“若是历劫失败会如何?” 司命也没遮掩,直言道,“倘若历劫失败,形魂聚散。”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以小博大的豪赌,赢了,重焕生机,输了,一息断绝。 曦禾点点头,毕竟是以小博大,确实够刺激。 到了傍晚,逐溪与柳莘才回来。 曦禾看向他们,司命道,“上仙问,二位怎么才回来?” 柳莘道,“我们一路跟着昶乐回了杳梦泽,亲眼见他进了万圣宫的大门,这才回来的。” 逐溪点头,“全程并无异动。” 看他从这里出去的样子,还以为要冲去帝女殿打架呢,结果虚惊一场。 曦禾眨眨眼,没事就好。 几人转眼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却不想在第二日的清晨,听到妖族欲与仙族联姻的消息。 而仙妖两族的皇室血脉,都分别只有宣黎和昶乐一人。 逐溪心道,不是吧,昶乐给曦禾报仇的方式,竟然是把宣黎娶回家? 娶回家亲自折磨吗? 而最真实可靠的一手消息,还是镜湖带回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今一大早那妖族皇子就来星月天下聘了,我有幸见了一眼那皇子真容,真叫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看了一眼,连我百年前吃的仙桃都给吐了。” 曦禾心道,不能吧,昶乐那张脸可是被称为‘第一容色’,不会观感这么差吧? 司命也觉得镜湖的话不靠谱,谁知镜湖却说,“谁告诉你们来下聘的是妖族二皇子了?” “……妖族不就剩他一个皇子了吗?”逐溪道。 “妖皇胞弟,也就是妖族亲王,他新收的干儿子,今早来下聘的是他,点名指姓要求娶宣黎公主,偏偏仙族这方还不好一口回绝,就怕妖族拿这个当借口开战。” 两族早已蓄势待发,但谁也不愿意做这第一个拿起刀的人,都时刻盯着揪对方错处呢。 众人都有些哑然,属实是没想到昶乐回去竟然是去捣鼓这个了,而妖皇竟也愿意配合,想想也是,这样一来,也算将了仙族一军,要么你把族内最尊贵的公主嫁过去,要么,就等着妖族宣战吧,妖族宣战的时候,还能将‘仙族蔑视妖族,不愿将公主下嫁’为理由,振奋军心。 “天帝会同意将宣黎嫁过去吗?” “这个还真不好说,一不小心,她就成了两族纷争的开端。” “由此来看,宣黎公主可能真的会被嫁到杳梦泽?毕竟妖族已经指名道姓要求娶宣黎,天帝怕是来不及再收一个干女儿了……” 司命在一旁默默听着,听到最后补了一句,“恐怕此时,宣黎公主十分想被放逐轮回之镜吧。” 至少这样,还能躲上一段时间。 眼看快到午时,曦禾还是让司命将自己即将去人间界历劫的事告诉了逐溪和柳莘。 旁的倒也没说什么,只说她需要去人间界走一遭,回来便能伤口复原,恢复如常。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凡尘一世,与我们来说最多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打个坐就回来了。” 听司命说得云淡风轻,逐溪也没多想,只是听到曦禾很快便能恢复,他这悬了一日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柳莘也接口道,“是啊,就几个月的时间,曦禾师姐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 午时将至的时候,郁苓将曦禾抱去了三重天,这里,是轮回之镜与渡厄道开启的地方。 149 陪你一起 宣黎挑唆敖淳、私调天兵围攻曦禾的事,有伤仙族颜面,是以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此刻送她入轮回之镜的人也并不多,除了天帝天后二人,便是抱着曦禾的郁苓,还有司命。 宣黎忍不住嫉恨曦禾的同时,更多的是对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的恐惧,自出生便是仙界帝女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下凡历劫的惩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曦禾! 听说她也会一起去人间界,纵然成了凡人,她也不会轻易放过曦禾,因为她已经提前吩咐了鹰柏,即便她忘却了星月天上的一切,也要鹰柏帮着她破坏曦禾的一世历劫。 不是要一世渡厄吗,她一定好好成全。 郁苓在此,天后也不好太过表露情绪,只简单安慰了宣黎几句,“如今妖族屡屡挑衅,你去人间界待上一段时日也好,等你归位之时,父帝和母后定已为你扫除障碍。” 见天后镇定自若,宣黎心中的恐惧也稍稍淡了几分。 天帝也微微颔首,淡淡道,“你母后说的不错,无须担心。” 听自己的父帝都这样说了,宣黎的心瞬间安定,自知他们已经为她安排好一切,说不定她此去一遭,不过是走走过场,身负大富大贵的命格,荣华一世,与在星月天上做帝女也没什么分别。 宣黎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听郁苓缓缓开口,“时辰已到,天帝,开渡厄道。” “是,神尊。” 散碎的浮云盘旋在郁苓周身,流金似的日光倾泻在他身后,淡漠而昳丽的面容让人望而生畏,又忍不住心驰神往。 宣黎有些痴迷地看着,她敬畏他,同时更爱慕他,最爱他高居众生之上,受六界朝拜时神圣不可侵的模样,即便是她高高在上父帝,也要对着他弯下他高贵的脊梁。 天帝振袖一挥,流云顿时被忽起的风摧折而散,一道浸满红尘气息的缤纷甬道出现在众人眼前,甬道色泽华丽却气息混杂,四周气息仍在不停的翻涌。 曦禾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渡厄道吗? 渡厄道的另一端,徐徐升起一面硕大的宝镜,镜面中心是一个流转不停的七彩漩涡,人间界的四季风景在镜面的四个方位交替闪现。 这应当便是轮回之镜了。 一切就绪,眼看是不能再拖了。 宣黎和天帝二人一一作别,“父帝、母后,宣黎这便去了。” 天帝垂眸睨她,说了句场面话,“吾儿宣黎,因一己私心,伤害同族,罚你下界历经一世凡尘,望你归来之时,能有悔悟之心。” “女儿知错,甘愿受罚,定时刻谨记父帝教诲。”宣黎说完,又朝着郁苓叩了一个头。 “宣黎……拜别神尊。” 曦禾在一边木然地看着,实则心里气愤得很,一看那一家三口便是早有安排,若非她现在伤重,非得一脚给她蹬到轮回之镜里去。 但……谁让人家是仙族公主呢,下凡历劫大概也就是走走过场,这惩罚不惩罚也没太大实际意义,这样一想,曦禾不免又有些泄气。 正当宣黎一鼓作气准备越过渡厄道之时,郁苓唇角扬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目光却似幽潭,一眼望去深不见底,“慢着。” 宣黎一家三口微微一愣,而宣黎刚鼓起的勇气,便在郁苓这一声中缓缓消散,她忍不住想,莫非神尊后悔了,不准备罚她去下界了吗? 就在这隐隐升腾而起的希冀中,郁苓唇边笑容隐隐扩大,“宣黎公主不妨也走渡厄道过去吧,天帝开启一次,也实属不易。” 宣黎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一开始可没说让她也走渡厄道! 曦禾忍不住眨眨眼,真的吗?真的也让宣黎走渡厄道过去吗?那她心里可就一下子平衡多了! 司命静静垂手站在一边,并无意外。 天后暗中找人给宣黎安排下界命格的事,虽然做得已经十分隐蔽,但倘若郁苓有心查,她又怎可能瞒得过。 很不幸,郁苓对此事十分有心。 天后忍不住稍稍蜷了一下手指,神色微变。 如此一来,她的安排尽数作废。 走过渡厄道入轮回之镜的人,皆是天道安排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 宣黎忍不住向天后看过来,然而天后此时也已无能为力,神尊已经知道她的动作,没有直接点破,已经是给仙族和天帝留着颜面。 天帝是何等的人物,就算不知道天后的安排,也能从她此刻的面色中猜到几分,既然郁苓说出此话,那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当下应声,“是,神尊。” 他复而抬眸看向宣黎,“依神尊之言,你去吧。” 无论宣黎有多少不情愿,但她也深知,此时她没有说‘不’的资格。 她深吸一口气,吞下所有不甘,应了一声‘是’,而后缓缓踏上渡厄道,直至她的身影没入轮回之镜。 天后握紧五指,指甲深陷进掌心。 这回该轮到她了,曦禾看向司命,示意司命将她的玉荆扇和唤灵戒取下。 进入轮回之镜,自然是不能带着神器。 拿掉神器之后,司命双手奉给郁苓。 郁苓却是看也没看一眼,只说了一句,“你保管便好。” 正在曦禾发愁她应该如何走过渡厄道之时,郁苓已经在旁人讶然的眼神中,抱着她踏上了渡厄道。 曦禾心道,这样也可以么? 但眼下她好像没有办法独自走过渡厄道…… “神尊……您不能……”天帝像是才回过神,猛然开口。 此时郁苓已经抱着曦禾走过了一半的渡厄道,他已经没有机会回头,更没有打算回头。 他侧眸看了一眼天帝,淡声道,“六界事宜暂且交付你与妖皇代为处理,辛苦两位一段时日,本尊不日便归。” 曦禾尚且还没明白郁苓的意思,他这是……要去哪?六界之主都不做了? 正当她兀自疑惑着,便听头顶淡漠的嗓音轻缓响起。 “走过渡厄道,进入轮回之镜后,力量和记忆都会被暂时封印,你将化作凡胎投生人间界,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郁苓稳稳将她抱在身前,轻声说着,“不过没关系,我会陪你一起。” 说完,他便抱着曦禾,在她怔愣的目光中,大步踏入轮回之镜,旋涡瞬间将两人的身影一同吞没。 150 耻辱 郁苓神尊去人间界的事,不宜宣扬,尤其还是因为陪一个女子渡厄历劫才去的,是以,命天帝与妖皇共同处理六界事务的神谕,是司命悄然前往杳梦泽同妖皇说的。 妖皇听司命宣读完神谕,自然是笑逐颜开,非要留他吃饱喝足之后才放他回的星月天,司命盛情难却,走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车的礼物走的。 大老远从星月天跑来告诉妖皇这个好消息,妖皇自然不会让他空着手回去,司命推脱一二也就收下了,回到神殿之后,镜湖看着司命这大包小包的派人往里拎,可是羡慕得不得了。 “早知道,我去求求神尊,让我去杳梦泽宣读神谕好了!”镜湖万分悔恨,“如今仔细一想,神尊让妖皇与天帝共同协理六界事务,无形中就把妖族的地位拔到和仙族齐平的位置,两相制衡,也不用担心仙族大权独揽,妖皇这下可高兴了。” 司命正忙着清点礼物,大多是精美绝伦的玉石摆件,色泽剔透,熠熠生辉,他头也没抬地应了声,“神官说的极是……” “……我说星君,你能不能搬回你的司命殿去清点?”特意搬来这里是来和他炫耀的吗? 司命终于从一殿礼盒中抬起头,他微微一笑,“神尊将神殿交由你我二人看守,那入了神殿的东西,自然也有镜湖大人的一份,当然了,如果镜湖大人不想要的话,小仙也可以立刻搬回司命殿——” “真的?!”镜湖惊喜地蹲到地上,他最爱收藏一些玉石摆件,他在神界的房间里,有一半的空间是摆放藏品的,他左看看、右看看,几乎爱不释手,“我也可以拥有一部分?” 司命笑,“自然。”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镜湖精心挑选了三个玉石摆件,喜滋滋地同司命道谢,而司命对这些东西兴趣一般,索性又将剩余的八件玉石一并给了镜湖。 随后司命将其他礼盒中的各色闪闪发光的珍珠宝石归拢到一处,找了个盒子来盛,或许他可以将它们点缀在自己的云团之上,等他再驾云外出之时,那画面岂不是美呆了? 最后,两人都很高兴。 兴奋之余,镜湖终于想起了已经进入轮回之镜半日的郁苓和曦禾,他叹了口气,“也不知神尊他们如何了,司命,你可有办法看到神尊如今的情况?” “我的观尘镜倒是可以看到凡间景象,只是我们如今连神尊与曦禾上仙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找起来那可就费劲了。” “啊……那怎么办?” 司命沉吟道,“此时人间界恰好结束两个国家分庭抗礼的局面,萧国灭亡,陈国的君王完成了统一,改国号为天宸,今年正是天宸元年,依照时间推算,神尊他们应当就在今年或者明年初降生,我们去幽冥地找一找鬼王,看看这段时间内有谁家出了新生儿,再一一排查,或可找到线索。” “……那得查到什么时候?”镜湖默了半晌,才吐出这句话。 “那我们可以选择第二个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 “等。” 镜湖抽了抽嘴角,“这叫什么办法?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神尊历劫归来的时候吗?” 司命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等天后那边的动静。” “宣黎公主也去了人间界,天后急于知道宣黎公主的下落,肯定比我们更着急,我们能想到的办法,天后自然也能想到,说不定,她此刻已经派人去了幽冥地。” “可就算我们跟着天后找到了宣黎,那我们又该怎么找神尊和曦禾啊?”镜湖问。 “他们三人之间颇有一些纠葛,想来兜兜转转,还是会凑到一起的。” 镜湖还欲再问,司命却故作高深一笑,“此为天机,只可透露到此啦,镜湖大人,我们该行动了。” “好!” 自这以后,两人便开始昼夜不停地注意着天后殿里的动静,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镜湖即将熬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宣黎的下落。 他连忙跑回神殿,盯着两个困顿的双眼,晃醒了还在酣睡的司命,“醒醒,快醒醒……” 司命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到他去天后殿外蹲守了,他擦了擦嘴角,便要下床穿鞋,“啊……到我了……” “什么到你了,找到宣黎下落了!”镜湖努力睁着眼睛,不让沉重的眼皮合上,“快,拿出你的观尘镜,找天宸国的郦都皇宫。” “哦,好好。”愣了一瞬,司命才反应过来,他拍了拍脸,掏出观尘镜,手指在镜面上随意勾画出一个‘郦’字,口中催动咒语,观尘镜忽而飞至半空,镜面光芒瞬间大盛。 待光芒渐渐散去,镜面内震荡的水纹也缓缓消散,映出的画面逐渐清晰。 宏伟的宫殿景象慢慢放大,最后定在一处白玉铺就的重重台阶上,前面一个内侍打扮的宫人在前领路,身后跟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在镜湖想仔细分辨哪一个是神尊时,猛然惊觉两个都是穿着裙子的女娃娃。 “神尊呢?她们是曦禾和宣黎?” “别说话,接着看。” 两个女娃娃不远不近地跟在内侍身后,一个目不斜视,一个正在好奇地四处打量,一会儿盯着被凿成五瓣莲花的地面看,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宫殿顶上熠熠生辉的琉璃瓦。 观尘镜中的画面再次拉近,镜湖禁不住微微伸长了脖子,想分出哪一个是曦禾的时候,便听镜中传来一声稚嫩的惊呼。 “哎哟!” ‘哧——’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相继发生,宫人听到声响回头看,便见因着东张西望而落后半步的那个女娃娃,脚下踩空而摔倒,却在摔倒的时候慌忙扯住了前面那个女娃娃的裙子,最后导致裙子应声而裂。 而趴在地上的那个女娃手里还攥着一块布料,疼得呲牙咧嘴的同时还不忘道歉,“不好意思,沈澜依,我不是故意的,大概是你裙子布料太差了,回头送你一件新的……” 身后吹来的凉风使得沈澜依猛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屁股,她再也忍无可忍,咬牙低喝出声,“叶——岐——云——” 这是沈澜依八岁以来最大的耻辱,因为叶岐云。 151 神女 她与沈澜依在入宫之前其实是只隔一道墙的邻居,当然,在入宫之后也是。 她们在八岁那年,一同被接进宫,养在丧夫且无子的平阳长公主身边,还被皇帝赐了郡主封号。 因为在这一年,她们一同失去了父亲,而至于她们的母亲,早在生下她们的那一刻,便死了。 她们在同一天出生在皇城脚下,尽管那一日天降异象于她们家上空,还是天宸皇帝灭了萧国,一统天下的好日子,但因她们父母先后的丧生,住在她们周遭的邻居都在暗地里说她们两个是倒霉的灾星,克死了父母之后,就该克身边人了,有一段日子,他们都对她们避之不及。 后来她与沈澜依坐在墙头上吵架的时候,门外走过一个老道士,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忽然就变得神神叨叨,之后坊间便起了传闻,说她们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说明二人之中必有神女。 神女的父母之所以丧生,是因为他们福薄,压不住神女的滔天气运,而另一个则是实实在在的倒霉灾星,克死了父母。 还有人说,神女的气运与国运息息相关。 天宸皇帝陈胤弘大概是信了这个邪,但因谁是神女,根本无从分辨,于是,陈胤弘便派了他身边的大内监吴德顺亲自将她们二人都接进了宫,赐封郡主,还交给平阳长公主抚养。 沈澜依坚信自己便是那个神女,可是神女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屁股呢…… “郡主……郡主您换好衣服就请出来吧……” 吴德顺在偏殿外急得抓耳挠腮,说尽好话,而在里面换衣服的沈澜依仍是一声不吭一点有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皇上和长公主可都还在明性殿内等着呢! 本来面圣之前就要沐浴梳洗一番,而另一位郡主已经整理妥当,无聊到在那啃着苹果荡秋千了,这一位郡主却还把自己关在殿内不出来。 吴德顺转而看向一旁刚被赶出来的四个宫女,厉声呵斥道,“你们怎么伺候的郡主!” 四个宫女连忙跪倒在地,“回吴内监,奴婢们被郡主赶出来的时候,已经服侍郡主梳妆完毕……” “那为何郡主还不出来?”吴德顺有意迁怒,四个小宫女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叶歧云将苹果核扔到托盘上,拍拍手站起身,走到吴德顺面前,她挥挥手,“让她们起来吧,我有办法。” 吴德顺心道,要是没你,里头那个何至于不出来? 他心中腹诽,面上却是笑得跟朵花似的,脸上的褶子看起来都能夹死苍蝇,“不知郡主有何妙计?” 清了清嗓子,叶歧云高声道,“她不出来正好,反正我才是神女,吴内监快带我去面圣吧!” 果然,话音未落,那扇紧闭的殿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沈澜依绷着脸从里面走出来,眼圈红红的,明显是哭了一场。 她看向叶岐云的眼神是十分明显的厌恶,“谁说你是神女!你是倒霉的灾星,谁碰着你都要倒霉!” 叶歧云耸耸肩,头一次在两人的言语交锋中没有反击。 吴德顺连忙招呼宫女们重新给沈澜依净面,直到看不出一丝不妥,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两人带去明性殿。 明性殿内,皇帝与长公主正在等候。 她们一同走了进来,想着吴德顺教给她们的宫中礼节,开始一板一眼地对两人行礼,童声清脆稚嫩。 “民女沈澜依参见皇上,吾皇万岁,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民女叶岐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为了报复之前叶岐云让她出丑,行礼的时候沈澜依落后叶岐云半步,悄悄踩住了她的裙角,使得叶岐云下拜的时候猛地一晃,差点摔在地上。 若是真摔了,那可就是殿前失仪,或许还会被皇上问罪的。 幸而叶岐云平日里登梯爬高,是个活泼爱动的主儿,因此平衡感也不错,极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两个女童挨得很紧,离着御案又远,是以沈澜依的小动作也未被皇帝和长公主瞧见,他们也只以为是叶岐云年纪小,再加上没学过宫中礼仪,身形不稳的缘故。 而旁边站着的那个看上去倒是端庄雅致多了。 长公主陈若懿看着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很是欢喜,她对着她们亲切地招手,“来,上前来。” 沈澜依下意识看向陈胤弘,只见龙椅上坐着的男子,明明已经三十余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面色细腻红润,看上去像二十多岁的青年,唯有那双似乎看谁都没温度的眼睛,隐隐透着一丝帝王的威严与杀伐之气,他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去吧,到长公主哪里去,以后长公主便是你们的母亲,她会好好疼你们的。” 沈澜依扬起一抹得体的笑容,既不会显得过分热切,也不会给人冷淡之感,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缓步走上前对着陈若懿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见她小小年纪便已举止端庄,颇为从容的气度也丝毫不输名门闺秀,陈若懿更加满意,“好孩子,快起来,到母亲怀里来。” “长公主殿下,从今以后,您……真的是我母亲了么?澜依自小没有母亲,也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从未想过上天会赐给澜依一个您这样美丽的母亲,澜依……澜依好怕母亲不喜欢我……” “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呢!”一番话将陈若懿说得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她将沈澜依揽在身前,又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叶岐云招手,笑容温和而慈柔,“岐云,你也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们。” 叶岐云应了一声‘是’,也缓缓走到陈若懿身前。 虽然叶岐云看上去不如沈澜依开朗讨喜,但陈若懿也因此心中更加怜爱叶岐云几分。 这两个孩子看来是吃了不少苦,一个担心自己不喜欢她,另一个看上去又少言寡语。 沈澜依说她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但叶岐云记得自己母亲,因为她父亲经常拿着一幅画给她看,那是她父亲给她母亲亲手画的丹青。 她的母亲,也是个很漂亮的女子,才会引得她的书生父亲对她母亲一见倾心。 152 弱者 记事之后,叶岐云曾数次看到她父亲对着她母亲的丹青黯然落泪,虽然她母亲因生她而死,但她父亲不曾因此迁怒她半分,还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那一日叶岐云和她父亲说,她不只想坐在学堂读书,还想进武堂学武,在如今的天辰王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并不是很多,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学武,只是学武需要买一应的弓马骑射武具,还需要专业的武学老师,比读书更费钱,他一个书生,平日里的收入也只有教书的一两串铜板,除了供她进学堂读书和日常开销外,也剩不下多少。 叶岐云其实说完就后悔了,她虽然年纪小,但她已明白自己父亲独自撑着这个家的艰辛,于是她随后便对着她父亲笑嘻嘻道,“我开玩笑的,舞刀弄枪又脏又累,我才不学,还是坐在学堂里舒服。” 她父亲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阿云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他能分清。 他看见过她用木头一点一点削出来的木剑,也看见过她用树枝和碎布条做的弓箭玩具,他知道,阿云是真的想学武。 为了筹集阿云进武堂的学费,他托人帮忙找了一份押运货物的活计,押送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都是些不值钱的布匹,从山中村子里运到郦都周边的小镇上,但因为山路难走,时常需要人推着车走,是个力气活,给的报酬也不低,他心里合计着,再运送两三次,就能筹到阿云入武堂的学费。 一想到这,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和肩膀也没那么累了,一路上都是对阿云听到自己能进武堂后欢呼雀跃的憧憬。 而就在这憧憬中,他遇到了乌银山的山贼,货物被洗劫一空,押送货物的人全部遇害。 其中除了叶岐云的父亲,隔壁沈澜依的父亲也在其中。 听到消息的沈澜依,赤红着双眼冲进了叶岐云家里,对着还没回过神的叶岐云便是一阵拳打脚踢,还是报信的邻居硬生生给拉开的。 唉,这事儿说来也是让人唏嘘不已,明明他们拉货的山离着乌银山足有五十里,中间路线更是不曾有一丝靠近乌银山,平日里那条道更是安生得很,什么事也没出过,谁成想,竟然这次就遇上了外出作乱的山贼! 叶澜依哭得泪流满面,被人架住仍在不停地踢打叫骂,“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是你害死了我爹,是你害死了我爹……” “要不是你非要进武堂学武,你爹何至于放着好好的书不教,跑去给人家押送货物,还带着我爹一起,你这个灾星、害人精……” “是你害死我爹的,是你爹害死我爹的!你们一家子都是灾星,是害人精——” “啪——” 哭声戛然而止,沈澜依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嘴角流血的叶岐云。 一个八岁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冷若寒冰,眼中血丝遍布犹如索命的厉鬼,周身都是阴寒的气息,“杀死你爹的,是乌银山的山贼,你明知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徒在哪,你却不敢去,只敢跑到我家里撒泼!沈澜依,你就是一个胆怯且卑劣的弱者。” 沈澜依一开始被她突然爆发的气息震住,反应过来之后,又叫嚣着要打她,平日里在意的仪容仪表全都不管了,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挂在脸上,“要不是你爹叫着我爹一起去,我爹根本不会遇上山贼,你爹该死,却还要拉着我爹陪葬,我骂你有错吗!” 闻声而来的邻居生怕两人又掐起来,连忙挡在两人中间劝架。 叶岐云阴沉着脸,一声没吭地进了后院。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打算送沈澜依回去的时候,叶岐云拎着两把菜刀就出来了。 众人一看,这还了得,也不敢贸然上前抢夺菜刀,只得纷纷后退,一边拖着沈澜依后退,一边好言相劝。 “岐云呐,咱可不能动刀,不能逞一时意气做傻事啊!” “是啊是啊,岐云,如今你是你爹和你娘最后的希望了,可不能枉费了你爹教养你八年的苦心……” “千万别做傻事,孩子,听话,把刀给婶子,好不好?” 沈澜依试图挣脱他们的钳制,“叶岐云,有本事你就一刀砍死我,要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谁说我要拿刀砍你?”叶岐云漆黑的眸中不见一点光亮,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丝毫温度,她将其中一把菜刀扔到了沈澜依脚下,神色冷漠,“要么你捡起这把刀,和我一起冲进乌银山给他们报仇,要么你现在立刻从我家滚出去。” 两个八岁的女娃娃,嘴里都是一些‘杀’啊‘刀’啊之类的危险字眼,听得邻居们一愣一愣的。 但他们谁也没觉得叶岐云是在开玩笑,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澜依,似乎只要沈澜依捡起那把菜刀,她即刻就能拉着沈澜依冲去乌银山。 “岐云,咱可不能犯傻,乌银山那帮山贼会有官府和朝廷整治的,凭你们两个小娃娃,走不到山脚下就没命了……” “是啊是啊,朝廷已经打算派人前去围剿了,相信很快就能把那群山贼一网打尽!” 乌银山距离郦都百里之外,山上的山贼是一群悍匪,平常自然是不敢靠近郦都,然而但凡有路过他们地盘的行商或者小贩,他们都会上前洗劫一空,心情好的时候,夺了财物就放那些人离去,心情不好,便以杀人取乐,妇女掠夺上山,男人就地格杀,连幼子和老人都不放过。 尽管他们没有见识过这群山贼的凶残,但其灭绝人性的行径已经传遍郦都的大街小巷。 山贼们在乌银山已盘踞数年,其间朝廷已多次派兵清剿,但因乌银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兵马损失了不少,但始终没有将这颗毒瘤拔除。 最多只是在他们猖狂得无法无天之时,朝廷派兵清剿一次,之后山贼们便会收敛许多,等着风头一过,便又出来作恶。 如此反复,让人如鲠在喉。 “连朝廷都没办法彻底清除的毒瘤,你们两个八岁女娃又能做些什么?你们去了就是送死!” “我知道。”叶岐云神色平静无波,她看着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沈澜依,“我只问你一遍,你去还是滚。” 山贼的穷凶极恶,沈澜依十分清楚,她甚至能想到她们闯到山贼窝里的下场,也因此,她面色逐渐发白,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 但她那自认不凡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在叶岐云面前认怂,周遭邻里见状,也没给沈澜依说‘去还是不去’的机会,直接将她抱回了隔壁,尽管那短短的一路,沈澜依还在小小地挣扎,“放开我。” 看着地上沾满尘土的那把菜刀,叶岐云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随后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153 太子 平阳长公主在宫外是有公主府的,但因其成亲不到两年,驸马便病逝,她与驸马情深,又不愿再嫁,自己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公主府未免孤寂,皇帝心疼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便将其又接回了宫中,还赐了一座宫殿,名曰昭明。 陈若懿将叶岐云和沈澜依带回了昭明宫,指定了相邻的两个偏殿,让她们选自己喜欢的住。 一名长乐,一名未央。 沈澜依选了长乐殿,叶岐云则住进了未央殿。 她们来时便是两手空空,更不用收拾整理什么衣物,见她们选好自己的住处,长公主便命自己的贴身女官秋姑姑带她们简单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 考虑到她们年幼,体力弱,秋姑姑并没有带她们转太久,大概只转了半个时辰,秋姑姑便在御花园前停下了脚步,躬身问道,“两位郡主可有些累了?不如奴婢先带郡主们回宫用过午膳之后,再继续熟悉皇宫?” 沈澜依早就感觉双腿有点酸,此时听秋姑姑一提议,立刻欣然同意,“那便有劳秋姑姑了。” “澜依郡主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秋姑姑看向叶岐云,“不知岐云郡主意下如何?” “秋姑姑,那我们用过午膳之后,还可以继续转吗?”叶岐云问道,她还挺喜欢看宫内风景的。 秋姑姑一笑,“回岐云郡主,自然是可以的,殿下交待了,这几日由奴婢多带着郡主们熟悉宫内环境,以及各宫皇子和公主们,这样郡主们也可以交一些投脾性的新朋友,以免在宫里感到孤单。” 长公主确然是想得十分周到。 叶岐云笑容也真切了几分,“那这几日就劳烦秋姑姑了。” 秋姑姑又忙道了一声‘不敢’,便带着她们两个回了昭明宫。 沈澜依转身的瞬间,瞥见了远处御花园内的东边凉亭下有两个少年,一个正坐着写字,一个站在身后垂着头看他写,看年纪应是与她们相仿。 执笔的少年,一身素净的长袍,背脊笔直如松柏,仅仅是在光晕中有些模糊不清的侧脸,便已引得她恍惚了一瞬。 “秋姑姑,凉亭那位是……” 秋姑姑转而去看,恭敬道,“回澜依郡主,凉亭内的是东宫太子,太子殿下此时应是在完成太傅布置的功课,我们不宜打扰。” 竟然是太子殿下…… 沈澜依点头称是,临行前,又深深看了一眼凉亭下那个执笔的少年。 秋姑姑说话的同时,叶岐云也朝那边望了一眼,心道这皇室基因有些逆天啊,皇帝与长公主都是一副好相貌,而这少年看着也就八九岁,便已经长成如此模样,若是再过十年,那又该是何等风姿? 两人陪着长公主用过午膳之后,疲倦的沈澜依回了长乐殿休息,叶岐云反倒精神得很,但长公主吩咐了秋姑姑事情做,她只好找了长公主赐给她的贴身宫女采梧。 她轻扯着采梧的袖子,“采梧姐姐,我想出去转转,你能带我去吗?” 一听叶岐云唤自己‘姐姐’,采梧仓惶跪地,“奴婢卑贱之身,何以当得郡主一声‘姐姐’,郡、郡主唤奴婢采梧便是……” 叶岐云无声叹了一口气,这里似乎什么都好,就是这里的人要么动不动就下跪,要么动不动就叫别人下跪。 “好吧,采梧。”她向采梧伸出尚显稚嫩的手,“那你现在可以起身了吗?” “是,郡主。”采梧起身,长公主吩咐过她们,郡主的一切合乎情理的要求,她们都要满足。 于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出了未央殿。 听沈澜依吩咐,一直关注着未央殿动向的碧波,见她们出了昭明宫,便去给沈澜依复命。 “郡主,岐云郡主带着采梧出了昭明宫。” 沈澜依虽然有些疲惫,但一日之内从父母双亡的孤女一跃成为当朝郡主的激动和兴奋,使得她躺在柔软的榻上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眠。 听闻碧波的话后,沈澜依也想跟着去看看叶岐云到底是去做什么,但双腿仍有些酸痛之感,她懒得起身,吩咐碧波道,“如果岐云半个时辰之后还没回来,我们便去寻寻她,她平日里玩心重,我担心出什么差池。” 碧波福身应道,“是,郡主。” 叶岐云带着采梧出了昭明宫后,沿着小路又去了御花园,她朝东边望去,凉亭下已经不见那两个少年的身影。 “采梧,我们去凉亭下坐一会儿吧。” “好的,郡主。” 沿着小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了两处假山,叶岐云才走到凉亭内坐定。 “看着远,没想到走起来更远。”春日里日头不烈,即便是在正午时分,照在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十分舒适,叶岐云走到一侧的围栏处坐下,靠着亭柱,感受微风拂面。 “郡主有所不知,此处极目亭是整座御花园中地势最高的一处,几乎与假山齐平,所谓‘望山跑死马’,何况我们一路走来都是微微向上的。”采梧一边温言说着,一边将手中提着的精致食盒放在石桌上,取出一壶温茶和一叠白玉糕,“郡主可是累了?若是口渴,可以饮一杯茶,这是奴婢从未央殿带出来的。” 叶岐云朝四周一瞧,果然视野十分开阔,几乎将整座御花园的景色都尽收眼底,“所谓‘极目亭’,确然十分贴切。” “此亭乃本宫亲自取名,自然贴切无比。” 一道清越傲然的嗓音乍然于身后响起,带着十足的少年意气。 采梧只忙着低头收拾茶点,连亭内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人都没发觉,她猛然抬头,看清来人之后呼吸一滞,连忙跪倒在地,“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叶岐云回过神,静静打量着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年,站在前面这个一袭紫金蟒袍,看上去要比她约莫大上两三岁,容貌俊秀,周身矜贵之气十分出众,已颇具少年人的风姿。 但她却忍不住被他身后的素衣少年吸引了视线,正是之前她们看到的那个在凉亭中执笔的那个少年。 原来他不是太子。 154 江淮 少年的身形略显清瘦,微垂着眉眼,年纪看着没有前面的少年大,却已经高出他半个头,白瓷器一样的面庞被笼在淡淡的阴影里,真像采梧给她带出来的一颗颗软糯淡雅的白玉糕。 想来手感也一定很好。 小孩子的思绪一向不着边际,叶岐云仍沉浸在自己忽东忽西的思绪里,便听一声低而急促的声音提醒道,“郡主!” 叶岐云终于回神,眼看采梧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起身对着身前这个蟒袍少年微微福身,动作并不是很标准,“叶岐云参见太子殿下。” “叶岐云?”陈昱安抬手示意她起身,又在口中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十分感兴趣,“你便是今早晨被吴德顺接进宫中给平阳姑姑做义女的?不是说有两个吗,怎么就你一个。” “另一个在昭明宫呢,太子殿下若是好奇,可以去看看。”叶岐云如是说。 她这般不甚恭敬的语气使得采梧心中又是一惊,她都不禁开始联想,若是太子殿下问罪郡主,她该如何与长公主交待! 幸而陈昱安并没有问罪她的打算,反而觉得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这宫中一应的宫女太监,无论年纪大小,没有一个敢直视着他的眼睛回话,包括吴德顺。 而这小丫头虽然被封了郡主,但到底是头一回进宫,见到他这个堂堂的一国太子,未来的天宸之主,竟然没有一丝怯懦和不安。 陈昱安不知道的是,叶岐云从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街头巷尾的男孩子疯跑疯玩,被她揍哭的男孩子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年龄最大的已经有十一岁。 她也因此得了‘孩子王’的称号。 在她眼里,脱了那身蟒袍,陈昱安和那些男孩子也没什么区别,穿上那身蟒袍,他也不过是天宸未来的王,而她,已经是‘王’了。 孩子王,自然也算王。 “殿下,采梧可以起身了吗?”叶岐云指了指跪在地上,犹在发抖的采梧。 还不等陈昱安回答,采梧却是更加惶恐,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脾气时好时坏,郡主如此恐会惹得殿下不快,她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太子殿下恕罪!岐云郡主今日才入宫,对于宫中礼仪尚未来得及学,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请殿下——” “起身吧。”陈昱安盯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叶岐云,眼中兴味更浓。 因着陈昱安的开口,采梧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岐云道了声谢,然后走到采梧身边将她扶了起来,这才发觉她的手心满是冷汗,“你去那里晒晒太阳吧。” 她指着凉亭外的一处溪流旁。 采梧有些担忧地看向叶岐云,“郡主……” “去吧,我有事情会叫你的。”童声稚嫩,却奇迹般地安抚了采梧悬浮的心。 “……是,郡主。”采梧应声退出了凉亭。 “殿下要喝杯茶吗?” 陈昱安弯了嘴角,心情出奇得好,他一掀衣摆,坐到了石凳上,“好。” 叶岐云给陈昱安到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又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少年,微微歪着头,眼中似有疑惑,“你不喝吗?” 少年静静站在一处,并未回应。 明明此刻是阳春三月,但叶岐云看着他,却总觉得如处萧瑟秋日,像再温暖的太阳也无法使其复生嫩芽的枯藤。 “是啊,江淮,你也过来坐,本宫说过的,虽然本宫留你在身边,但你和他们不同,本宫拿你当兄弟。”说着,陈昱安拍了拍身侧的石凳。 原来他叫江淮。 见状,江淮只得依言坐到了陈昱安身边,一抬眼,便对上一双灵动如鹿的眸子。 她眼中含着一丝笑,将那碟白玉糕推到了江淮面前,“这个很好吃的。” 还不等江淮有所回应,陈昱安随手便将白玉糕又推回了叶岐云面前,“江淮不爱吃甜食,这个也就只有你们女孩子爱吃。” 叶岐云笑笑,拿起一块白玉糕缓缓咬了一口,白色的糖霜蹭到了她的嘴角,看起来憨态可掬。 见她吃得十分开心,陈昱安也试探着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奇怪的是,这块白玉糕似乎和他以往吃得都不一样,只觉得甜度适中,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腻。 “你这糕是从哪里来的?” 叶岐云指了指昭明宫的方向,“采梧从昭明宫带出来的。” 既是昭明宫带出来的,自然也都是出自御膳房,可为何他却吃着和以往的不同? 沈澜依打从老远就看到了凉亭内的情形,她不由得加快了脚下步伐,为此还崴了一下,碎石隔着衣料划破了脚踝的皮。 “郡主!郡主您没事吧?”碧波眼中满是担忧和害怕,若是秋姑姑知道她伺候郡主的第一天,就让郡主受了伤,她一定会挨板子的! 沈澜依缓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气,“我没事,碧波,这是小伤,回去上一点药,明天就好了,不用声张,也不用让别人知道。” “……是,郡主。”碧波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小了七八岁,还是孩子的郡主,却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的话。 “岐云正在凉亭中与太子殿下说话,我担心她说错话惹殿下不悦,我们快些过去看看吧。” 好个叶岐云,她不过就在长乐殿中躺了一会儿,她竟然连太子都搭上边了,她还真的是为了争夺‘神女’不择手段,看来日后得时时刻刻盯着她了! 在碧波的搀扶下,沈澜依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极目亭,她先是看向岐云,声音带笑,“岐云,原来你在这里!” 而后朝亭内坐着的江淮看去,面上微微浮上一丝惊讶,连忙快步绕过叶岐云,朝她左边行去。 待她走到江淮身边,对着他极为标准地行了一个礼,仪态确然十分端庄,“澜依参见太子殿下。” 随着凉亭内突如其来的死寂,碧波的心猛然一震。 连一向没什么的表情的江淮,脸上都闪过一丝愕然,他从座位上起身,避开沈澜依这一礼,走到陈昱安身后站定。 衣袍上绣了这么多金蟒,沈澜依是一只也看不见吗? 叶岐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她都有些结巴,“沈、沈澜依,你如何学得宫规,如何能隔着人参拜?” 155 错认 沈澜依这才抬头,见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而碧波更是一脸苍白。 绣着金蟒的紫色袍角缓缓映入眼帘,沈澜依至此,才终于发现真正的太子。 陈昱安摆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微微眯了眯眼,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只是那眼底闪动的光,不怎么和善。 她竟然……认错了人…… 心头陡然一凉,沈澜依连忙跪在地上,对陈昱安行了个大礼,索性顺着叶岐云的话头说下去,不识宫规总比认错太子要好,“太、太子殿下恕罪,澜依初次入宫,不知宫中规矩,还望殿下饶恕!” 碧波也惨白着脸跪倒在地。 叶岐云又添了一句,“原以为宫中规矩你应当比我精通才是,如此一看,还不如我呢。” 此刻沈澜依恨不得把‘煽风点火’的叶岐云掐死,但她此刻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澜依听吴内监讲述宫规时,有些走神,实在羞愧。” “无妨。” 陈昱安开口时,连江淮都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看来他今日,心情很是不错。 “春寒尚未完全消退,地上凉,澜依郡主起身吧。” 碧波闻言,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扶起了沈澜依。 “多谢太子殿下。”沈澜依微微松了一口气,对着陈昱安道谢之后,才起身,行动间,衣裳贴住了后背,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冷汗已经打湿了里衣。 这才是第一日进宫,然而她差一点就得罪了太子。 沈澜依将自己发生了一切不顺,尽数怪罪到了叶岐云头上。 果然是倒霉的灾星,谁碰上谁倒霉! 看她的眼神,叶岐云就知道她又在骂自己,思及今日早晨,她不小心害沈澜依在那么多宫女太监面前丢了脸,她决定这一次不与她计较。 念头刚落,叶岐云端起一杯茶,杯壁此时已微微有些凉,她刚喝了半口,便听陈昱安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响起,“本宫听说,两位郡主今日在面见父皇之前,出了点小意外,不知,是哪位郡主摔倒了?” 他嘴角挂着笑,只是这笑容有些恶劣。 叶岐云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强忍着没喷出来,而强忍的后果,便是捂着嘴,猛一阵咳,小脸都憋红了。 还哪位郡主摔倒了,一共就两位郡主,他都问到这份上,倒不如直接问是哪位郡主露了屁股。 一直观察着亭内动向的采梧见状,连忙快步回到叶岐云身边,给她拍背顺气。 “郡主,郡主您怎么样?” 叶岐云终于止了咳,她冲采梧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回过身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期然撞进了那双似乎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 这双有些泛红的稚嫩眼睛,看起来有些可怜,很像他曾经养过的一只小兔子。 可惜,没有人同意他养兔子。 江淮微微别过眼。 而另一端站着的沈澜依彻底绷不住了,此刻的每一个瞬间,对于她来说都是煎熬,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在她面前提起她最不愿意记起的事,何况这个少年还是当朝太子,她再没有办法在这里待下去。 心中对于叶岐云的憎恨更加强烈,沈澜依强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匆匆朝陈昱安行了一个礼,便带着碧波告退了。 目送沈澜依抽抽搭搭地离开,陈昱安眉心因她方才认错人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 他是太子,天宸未来的君王,是即便他穿着破衣烂衫站在人群中,都应该被人一眼认出的耀眼存在。 何况他今日穿的还是象征着他身份的蟒袍,竟然还有人无视他,径直将另一个人认作太子。 思及此,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江淮。 “殿下,练习弓马骑射的时辰到了。”江淮道。 看了一眼天色,陈昱安点点头,“还真是呢。” 他起身和叶岐云告别,“本宫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叶岐云微微一笑,脸颊两侧涌起一对浅浅的梨涡,“好,殿下慢行。” 目送两人离开之后,叶岐云又独自在极目亭中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昏,她才与采梧一道回了昭明宫。 此时,沈澜依已趴在长公主膝上哭了半晌。 “好了不哭了,依依不哭,母亲给依依擦眼泪,再哭就不漂亮了……” 隔着殿门,叶岐云依稀能听到长乐殿中传出的陈若懿耐心哄沈澜依的声音。 秋姑姑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到了殿外叶岐云的身影,她上前回禀道,“殿下,岐云郡主回来了。” 长公主点点头,又是好一番哄,最后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头面首饰拿过来一套,才算勉强哄睡了沈澜依。 秋姑姑笑笑,“到底还是女娃娃,就喜欢这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 长公主也浅浅一笑,眉心隐有倦怠,她将手搭在秋姑姑胳膊上往外走,“我如今也算体会了,带小孩还真不轻松。” “奴婢简单问了碧波几句,是两位郡主在极目亭中遇到了太子殿下,殿下与两位郡主说话,想是无意中提起的,问到两位郡主……今早的事,被当面提起,澜依郡主面子上挂不住,回来便哭了,您去看望郡主时,想来见到母亲更是委屈,才抱着您哭了这许久。” 今早的事,她自然也有所耳闻,此刻听秋姑姑如此一说,长公主心中更是心疼不已。 “唉,这个昱儿。” 到底也是个女孩子,当众……自然羞愤,再被太子这么一刺激,定然承受不住打击。 “云儿回来了?”长公主问道。 “是,殿下,岐云郡主已回了未央殿。” “走,去瞧瞧云儿。” 两人进了未央殿,长公主拉着叶岐云关怀备至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叫秋姑姑同样送了一套头面首饰过来,直到晚膳前,这才结束。 回到自己寝宫之后,长公主思虑良久,为怕再次有人无意提起,伤了沈澜依的自尊心,她决定搬出皇宫,带着她们两个回到宫外的公主府居住。 沈澜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神情有些怔愣。 “怎么了依依,你不愿随母亲去宫外生活吗?”长公主问道。 “不是的母亲,依依愿意,母亲去哪,依依便去哪。” “好孩子。”长公主摸着沈澜依的头发,含笑看向叶岐云,“母亲已与皇上说好了,我们明日便回家。” 提起公主府,长公主眼中是无限的温柔。 大概因为那里,是她与驸马一同生活过的地方。 156 母亲 宫外的公主府建的不如皇宫恢弘,却十分雅致清幽,听长公主说,公主府的一应建筑布局,尽是出自驸马之手。 想来这也是长公主对公主府有无限眷恋的原因吧。 叶岐云很喜欢后花园最南边靠墙的一棵梧桐树,树下不但有秋千,她还能顺着秋千架爬到梧桐树上坐着,这棵树很高大茂盛,坐在树杈上,可以望见一处隔着一条街巷的武堂。 那里的练武场不算大,是以招收的学生也不太多,约莫不过六七个,他们上午练刀剑,下午学骑射,偶尔也会学些别的,武堂里面最壮的那位武学老师脾气不是很好,而那里的学生还总爱和他对着干,挨了几次教训之后,那几个学生开始暗地里给他平日喝的茶壶中撒芥末粉,反而是有些矮的那位老师,很受学生们的尊敬。 叶岐云就这样津津有味地趴在树上,朝那里看了一个月,连长公主给她们安排的琴棋书画和礼仪宫规都没心学,每次基本都是敷衍完了课业了事,倒也不是说学得有多差,就是学到刚有起色、足以应付的时候,便开始心不在焉。 一到课业结束,她便噌噌爬到树上,临睡前还会学着那些学生的样子,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内扎马步。 几位女先生怕长公主以为她们教授不用心,无奈之下,只得将叶岐云的上课状态告诉了秋姑姑,秋姑姑思忖一会儿,转而禀报了长公主。 闻言,长公主眉心微蹙,此时她已准备就寝,又重新披了件衣服来到绛云阁。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叶岐云连忙一骨碌钻进锦被里。 见房间内一片漆黑,秋姑姑问门外的采梧,“郡主可睡下了?” 按理说房间内一片漆黑,郡主应该是睡下了,但她守在门外时,还能听见里面不时传来细微的响动,她询问情况,郡主又说没事,不用她进来。 采梧有些迟疑,“回秋姑姑,郡主应是睡下了吧……” 与长公主对视一眼,秋姑姑直接敲了敲房门,然而里面并未传来应声。 长公主摇了摇头,示意采梧将房门打开。 ‘吱呀’一声,房门发出细微的响动,长公主缓缓走到了床榻边。 透过窗外的月光,依稀能看见重重纱帐后隆起的那一小团。 “云儿,母亲知道你没睡。”长公主轻声道。 果然,床榻上的锦被动了动。 而后,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 她跪坐在床榻上,细软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垂着头,语气也很轻地叫了一声,“……长公主。” 平日里叶岐云很少开口叫她,即便开口,也是叫‘长公主’,至今还未听她喊过一声‘母亲’。 但是陈若懿并不介意,她掀开鲛丝纱帐,坐到她的床边,“为什么不愿意跟着先生们上课?” 语气没有责怪,也没有失望,只是单纯因疑惑而出的询问。 叶岐云仍低垂着头,“我每次都会将先生们布置的功课完成,一次也没有偷懒。” “但你只是为了应付先生们的差事,并没有真正用心去学。” 反而沈澜依就学得很认真,女先生们个个赞不绝口,但这话,陈若懿并没有说出来,两个都是很好的孩子,她不会将她们去做比较。 穿着一声雪白的里衣,八岁的叶岐云看上去更像一个陶瓷娃娃,浓密的眼睫遮盖住微微低垂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轻轻伸手将她揽进怀里,陈若懿微微一笑,“我听侍卫们说,你空闲的时候特别喜欢去爬后花园那棵梧桐树,他们在你不在的时候,也爬上去看了看,和我说那有一处武堂,你是在看那里吗?” 叶岐云摆弄衣角的手指有些停顿,她没有说话。 “你想学武,是吗?” 细嫩的手指彻底顿住,陈若懿都能感觉到怀中这个小小的身子也有些僵硬。 关于她们两个父亲的遭遇,陈若懿自然是清楚的,她也知道这话问出来,可能会触及她心底的伤疤。 “不论云儿想学什么,我都举双手赞成,因为我希望你能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你喜欢的事。”陈若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给人做衣裳,但父皇和母后都不准许,他们说,给人量体裁衣都是下等人做的事,我是堂堂一国公主,不能如此,还将我宫内的伺候的人都打了一顿板子,让他们看紧我,只要我再碰一次剪刀和量尺,就要他们其中一人的性命。” 当时不被父母支持的愤怒和伤心已经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她和叶岐云说这些的时候,只觉得有些许的感慨和好笑,“自那以后,我再也不给人做衣裳了,后来我嫁给了驸马,我随口同他说起此事后,他非要我给他做一件衣裳,我那时已经很久不碰剪刀和量尺,针线也生疏了,但又拗不过他,只得给他做了一件,那衣裳歪歪扭扭,针脚缝地特别丑,我本不欲拿给他的,但是他却自己翻出来了。” 说到这儿,陈若懿再次轻笑出声,眸中闪动着的潋滟水光,像一个未嫁的姑娘,“他不但穿给我看,夸我做的衣裳漂亮,还在七夕节那日穿着那丑衣裳,牵着我的手在人山人海的郦都长街上走了一圈。” “他那年的生辰愿望,是希望我能永远都做自己喜欢的事。驸马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说到最后,陈若懿忽然有些更咽,她在夜色中擦去脸上泪痕,看向听得一脸专注的叶岐云,“我也想做一个像驸马那样好的人,所以云儿,你想学武吗?” 叶岐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直起上半身环住眼前这个心中悲痛却依旧对她扬起笑容的慈柔女子,小手一下一下轻抚着陈若懿的后背,而后趴在她耳边,声音轻却坚定,“是的,我想学武,母亲。” 陈若懿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母亲’,驱散了大半悲伤,她将叶岐云紧紧搂在怀里,连声道,“好,好,明日母亲便让锦秋出门去寻几个武学先生,但是云儿,我给你与澜依安排的课业,你也要挑两个学,因为你是天宸的郡主,这些不可或缺。” 叶岐云微微翘起嘴角,眸光灿若星辰,“是,母亲。” 157 先生 第二日一早,接到长公主命令的锦秋便出了门,直到临近午时,才带回了三名各有所长的武学先生。 一位善弓马,一位善兵器,一位善拳脚,三位都是郦都城里十分出名的武学先生,尽数被锦秋请回了公主府。 长公主忙叫了正在学琴的叶岐云出来,“云儿,先生们来了,快过来。” “是,母亲!”叶岐云很是兴奋,露出了自被封为郡主之后,最灿烂的笑容。 终于不用再继续学琴了,她长舒了一口气,教琴的女先生也长舒了一口气,若是有可能,甚至连琴都要长舒一口气。 乱耳的魔音终于停止,沈澜依可以毫无干扰地继续学琴,但她望了一眼叶岐云离开的方向,却并不觉得开心,以至于连错了三个音。 女先生微微皱起了眉头,“澜依郡主,请凝心。” “是,先生。”沈澜依再不敢分神,专心学起琴来。 三位武学先生看过叶岐云之后,纷纷称赞她骨骼上佳,是学武的材料,长公主听了也很是高兴。 奉过茶之后,便算正式拜了师。 叶岐云的一天,暂时被分为了三个部分,晨起跟着教授拳脚的曹先生,午膳后跟着教授弓马的郭先生,睡前还要跟着教授兵器的吴先生学一段时辰的兵器。 哦对,上午和下午她还要分别挤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学长公主给她安排的课业。 一连三日,年仅八岁的叶岐云越发感到吃力,晚上一挨枕头,便彻底睡死过去,直到晨起的时辰到了,采梧一连叫了三遍也没起来。 一早晨没等到学生身影的曹先生,怒冲冲去找了吴先生理论,“定然是你睡前给郡主安排的课业太过繁重,才会导致郡主早晨起不来上我的课!” “你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你们呢,凭什么白天的时间都给你们两个学拳脚和弓马,留给我晚上教授郡主兵器的时间尚不足两个时辰!我要跟你们其中一个换时间!”吴先生的态度也很强硬。 恰好这时候郭先生来了,见他们两个剑拔弩张,顿时便要开溜,却被眼尖的曹先生看到,高声叫住,“老郭!你站住!老吴要和咱们两个换上课时间,你怎么看!” “这……”郭先生的脾性相比另外两个先生,要温和圆滑得多,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的弓马骑射,可是不好在晚上进行……” 说的也是,一个骑马一个射箭,白日都尚有可能失了准头,更遑论晚上呢。 曹先生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换,要我和他换?” 吴先生冷哼一声,“你们白日里给郡主安排那么多课业,我尚且还没说些什么,你们可知郡主晚上上我的课时,都累得直打瞌睡?” 他看了曹先生一眼,老神在在道,“正好你找来了,老郭也在这,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我已在晚间上了三日的课,我要在白日上课,你们谁跟我换一下?” 曹先生顿时一噎,明明前来要说法的不是他吗,怎么如今成了被要说法的了?他下意识看向郭先生,谁知郭先生恍若不知似地移开了目光。 “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我换到晚上给郡主上课?” “好了好了,我们都别争了,不如去问问郡主的意见,看她想什么时候上哪门课,如何?”郭先生和事佬般地提了个建议。 曹先生心道,他倒是会说好话,反正无论如何换,他的弓马骑射课都得在白日,他自然是不担心。 他别过脸,小声道,“白日上课也不见得就好,还要给长公主殿下安排给郡主的课业挤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既然你想换,那我们就到郡主面前分说分说。” 于是一行三人直接去了绛云阁,此时叶岐云刚刚梳洗完毕,喝了一碗采梧端过来的粥就匆匆忙忙出了房门。 刚踏出一步,便见三位先生齐齐朝她这边走,看神色并不怎么样。 叶岐云心下一咯噔,秋姑姑说这三位各有所长的先生平日里收徒弟可是严苛得很,这回轻易收下她也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她今日却起晚了一个时辰,他们该不会来请辞的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叶岐云微垂着头,唤了一声,“三位先生……早。” 唯有郭先生笑眯眯回了她一句,“岐云郡主早。” 另外两位先生看着面色更差。 吴先生先开口,“郡主,今日曹先生前来寻我,责怪我昨晚给郡主布置的课业太过繁重,才会导致公主无法按时上他的课,所以我想着和曹先生换一下上课时间,您看是否可行?” 叶岐云吞咽了一下,心道,因为晚上的课业太过繁重,才会导致无法按时晨起上课的解决办法,不应该是减轻晚上的课业么…… 但眼下两位先生都在气头上,她自然不可能再火上浇油,她连忙朝两位先生道歉,“今日是岐云犯了懒惰之心,一时贪睡,竟导致两位先生生了嫌隙,更是大错,是岐云辜负了先生们的教导,岐云甘愿受罚。” “至于两位先生要交换上课时间,岐云但凭先生们安排。” 岐云郡主生了一副冰雪可人的模样,性子更是聪明伶俐得很,他们自然不忍也不敢责罚。 郭先生连忙托着叶岐云的手,让她直起身,“郡主言重了。”他随之看向曹吴两位先生,“既然郡主没有意见,那两位不妨试着交换一下上课时间试试。” 曹先生轻哼了一声,但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吴先生眉毛微扬,对于这个结果尚算满意。 晨起的一场小闹剧,算是落下帷幕。 之后曹先生便开始在晚间授课时,尽管一天下来的课业十分繁重,叶岐云也都撑了过来,不论头一晚多累,第二日都没有迟到过一次,只是早晚都有些精神不振。 长公主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分别将三位先生请到面前谈过,大意便是岐云郡主如今年纪小,精神不足,本就容易困顿,可以试着减轻一下课业,给她充足的睡眠时间。 因为陈若懿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见,叶岐云在弹琴时候睡着,手下弹着弹着,脑袋就垂下来了,还有一次直接练琴带人一块摔在地上,压断了三根琴弦,额头也青了一块。 158 紫衣 凡是在某一方面颇有造诣者,几乎都有点儿唯我独尊的毛病。 三位先生听明白陈若懿的意思,开始反向和她灌输,一个劲儿自己教授的那门课业,才是将来最能派的上用场的,甚至还建议她不妨将另外两门课都取消,专学一门。 长公主为此也很是头疼。 “殿下,这三位先生确然在他们各自的领域登峰造极,但他们似乎只认自己,丝毫不与另外两位先生配合,只怕岐云郡主学起来分外疲惫。” “唉。”陈若懿叹了一口气,“才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云儿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还有些圆润的小脸儿,尖下巴都出来了,我不止一次和她提过只学其中一种或者两种,但云儿坚持都要学,不让我将他们辞退。” “都怪奴婢没有思虑周全,若是当初寻一个样样精通的武学先生来便好了。”锦秋道。 “正如三位先生所说,一人一生精通其中一种已实属不易,找一个样样精通的先生,谈何容易?”陈若懿眉心隐有忧愁。 “殿下也不用灰心,奴婢觉得可以试着在郦都城内张贴一下告示,万一果真有能人异士上门呢?” 陈若懿升起了一点儿希望,“那……试一试?” 当日下午,锦秋便拿了公主府的告示出门,告示一贴出去,还真有三五个人拿着告示上门,虽然他们每种都精通一些,但没有一个能完全战胜另外三个先生。 一连半月下来,陈若懿也是十分疲惫,她摆摆手,“罢了,锦秋,将告示收回来吧。” “……是,殿下。” 这方锦秋刚要出门,便在公主府门前迎面遇上一个一袭紫袍、身姿欣长的男子。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张告示,嗓音透着一丝引人入迷的慵懒,“听闻,公主府在为岐云郡主找师父?” 尽管这个男子脸上覆着半张面具,但锦秋还是怔愣了好一会儿,她自认活了近四十余年,还从未见过这般风姿气度的人物。 看上去,甚至比皇家还要尊贵…… 因着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锦秋迅速回神,她本来是要带人出去将告示全部撤下的,但她此刻觉得只凭眼前人的风姿气度,她也得将人带到殿,这位公子可是要试试?” 男子缓缓勾起的唇角令人如沐春风,他收起告示,“正是。” 锦秋命人将他带到公主府内的前厅,“公子在此稍后片刻,奴婢这便去请殿下。” 出了前厅,锦秋一路朝琳琅水榭而去,此处是两位郡主跟随女先生上课的地方,这个时辰,长公主一般都会在水榭里陪着她们一同上课。 到了水榭之后,果不其然陈若懿正在屏风后的贵妃榻上乘凉,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殿下,又有一人揭了告示上门。” 陈若懿蹙着眉头挥挥手,“打发了吧。” 锦秋忙道,“殿下,奴婢观此人气韵风度皆是不俗,或许是有几分真本事。” 锦秋自小跟在她身边,看人应该错不了,想了想,陈若懿道,“扶我起身。” 那就再见这最后一个。 锦秋扶着陈若懿一路行至前院正厅,她甫一抬眼,眼中便不禁划过一抹惊艳之色。 眼前男子身形挺拔如松柏,一半的墨发尽数被紫色的发带绑起,其余垂顺地披在身后,面具之外的半张脸如瓷器、如美玉,尤其是那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仿佛再看一眼,便要将人吸了进去。 莫说锦秋,即便是陈若懿也不曾见过这般夺目的人物,能将紫色穿得这般潋滟。 然而皮相也不能当饭吃,若是个花瓶,也是空欢喜一场。思及此,她眼中的惊艳之色很快消去。 “见过平阳长公主。”男子微微颔首,指间把玩着折扇,看上去不卑不亢,实际已是刻意敛去锋芒。 见公主不跪,是为大不敬之罪。 锦秋刚要出声,陈若懿便抬手止住了她的呵斥,所谓高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和傲气。 她不在意这些,若是他果真有几把刷子的话。 “先生如何称呼?” 他微微一笑,“紫衣。” 听上去,似乎已经没有比这个更像化名的了。 陈若懿挑了挑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浅浅一笑,“那就请紫衣先生亮一亮真本事吧。” 叶岐云此时正在上郭先生的弓马课,她刚拉开弓,便见侍卫匆匆上前和郭先生道,“先生,殿下请您准备一下,今早有一个年轻公子揭了城中的告示。” 让他准备? 之前若是有人揭了告示来府,都是没课的先生先去比试,此时他还在给公主上课,为何要他先去? 郭先生心中隐有不怎么好的预感,“另外两位先生呢?” 侍卫答道,“另外两位先生已尽数败在那位紫衣先生之手。” 闻言,郭先生不由一惊。 叶岐云自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正当她怔愣之际,便见陈若懿一行数人浩荡朝这边而来。 身旁果真跟了一个身穿紫袍的年轻公子。 她眸中隐有探究,打败另外两位先生的,便是他吗? 一行人很快走到跟前,周围人纷纷对着陈若懿行礼,叶岐云也上前恭敬唤了一声‘母亲’。 陈若懿摸了摸她的头,“云儿,随母亲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叶岐云点点头。 忽然,她感觉到一束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叶岐云下意识侧眸望去,便见紫衣正双臂环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 “紫衣先生,这位便是教授云儿弓马骑射的郭先生,若你得胜,便可成为云儿的师父。” 尽管听陈若懿如此说了,郭先生心中也没有任何慌乱,他早就知道曹吴二人不过浪得虚名,竟然齐齐败在这样一位年轻的后生手中,不知他二位以后可还有颜面在郦都混下去? 收回打量的目光,郭先生面上展开一抹和善的笑,“不知紫衣先生打算先比骑术还是先比箭术?” “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不妨一起比吧。”紫衣不甚在意地说道。 呵,真是好狂的口气。 那他今日就来教一教他,该如何做人! “好!”郭先生一口应下。 159 铸剑 此处是陈若懿为了叶岐云学骑射方便,特意改成的马场,面积广阔,周围一圈设了十个箭靶。为了增加难度,郭先生在向陈若懿请示之后,找个十个侍卫举着箭靶在周围不停活动。 “紫衣先生,你我需要蒙着双眼纵马一圈,其间射中靶心最多者赢,先生对此,可有异议?” 郭先生此言一出,四周响起几道吸气声。 不但要在马上射活靶,还要蒙着眼睛…… 一想便知定然会十分精彩,叶岐云很是期待。 紫衣淡淡应了一声,“好。” 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两人翻身上马,府内朝这边张望的婢女们皆被那一抹俊逸的紫色迷花了眼。 一声哨响,两匹马同时飞奔而出,身后扬起尘土一片。 陈若懿则带着叶岐云等人坐到了离这不远的连绵假山处,那里地势较高,刚好可以看清场下情形。 前半场,紫衣几乎与郭先生并驾齐驱,只稍稍落后的半个马头,他们箭筒中一人十支羽箭,场下纷飞的箭矢如流星,例无虚发。 眼睛虽然看不到,但郭先生能听出来,自上场他们一共射出十一支羽箭,他六支,紫衣五支,没有一根落地。 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想不到竟是个劲敌。 这下郭先生再也不敢轻敌,再次纵马疾驰。 紫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眼看一圈即将到达终点,他这才将最后一支箭射出。 “吁——” 两人同时抵达终点。 十个移动箭靶,每个红色靶心上都稳稳当当地插着两支箭,箭羽一红一蓝。 竟然是平手。 但即便是平手,在某种意义上对于郭先生来说,他也是输了。 他自然不可能甘心。 此刻一向笑呵呵的脸色已经有些铁青,“既然平局,那便再来一场!” 他不信他引以为傲的骑射之术,会败在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身上。 紫衣不疾不徐地将蒙眼的黑布扯去,“不用再比了。” “如此说来,你是认输了?”以往的圆滑与温和此时都消失不见,突如其来的刺激使得郭先生几乎忘了长公主还在这里,他迫不及待要证明自己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本来我不欲说的,但你似乎并不服气。”紫衣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你去看看我的红色羽箭尖上,是否都有一根你的蓝色箭羽。” 这话说得有点拗口,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是叶岐云跑到箭靶前,拔出了一根红色羽箭。 果然,箭尖上有一根细微的蓝色箭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正如她想象的一般精彩。 郭先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他不死心地跑过去将紫衣的箭全部拔了出来,确然每一支的箭尖都有一根他箭上的箭羽。 先射箭羽再中靶心,这若是他睁着眼睛,或许可以一试,但也不能保证十支全中,更遑论蒙着双眼。 “……我输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紫衣走过去拍了拍郭先生的肩,“若是没我,你或许是这天宸箭术最厉害的人,但很不巧,我来了。” “自然你也不用灰心,你的箭术出神入化,已是天宸箭术第二,很是不错。” “败给我,并不丢人。” 紫衣这几句话虽然听上去是炫耀自己的成分居多,但他确实是在用心安慰郭先生。 一介凡人,能有此出神入化的箭术,已是极为难得。 但郭先生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三位先生当日便离开了公主府,无论陈若懿与叶岐云如何挽留,也铁了心要走。 本来陈若懿还打算请他们训练公主府内的侍卫,但他们去意已决。 紫衣的出现,对他们三人的打击确然十分巨大,纷纷打算进山苦练,十年后再与紫衣决一死战! 至此,紫衣成了叶岐云的师父。 叶岐云欲跪在蒲团上给他奉茶,紫衣却止了她的动作,示意她站着便可。 紫衣接过了茶盏,便听她唤了一声,“师父。” 他摸了摸叶岐云的头,“我不喜欢听你唤我师父。” “那我唤您什么,先生?” “紫衣。”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似有涟漪忽起,像护城河上飘飘摇摇的水灯,“唤我紫衣。” 一整日的喧闹之声终于停止,沈澜依紧紧握住手中的三根琴弦,勒得她掌心发白。 今日母亲只顾着给叶岐云选师父,完全忘了她答应了今日要来听她弹琴。 叶岐云,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 紫衣将一本兵器谱摆在叶岐云眼前,“选一个你最想学兵器。” 叶岐云抬眼看他,“您只打算教我一种吗?” “对我,你可以不用尊称。” “……”这是重点吗? 紫衣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茫然,轻笑了笑,“你想学什么,我便教你什么,但最好有个先后次序,一个一个学。” “那……我想先学剑。” “好。” 为此,紫衣专门去铁匠铺,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图纸给叶岐云锻造了一把剑。 他拿出一个古朴内敛的盒子,“这是材料。” 说着,他又拿出一颗莹润的珠子放在铁架上,“半月后我来取。” 头一次有人来铁匠铺铸剑还自己带材料的,老铁匠狐疑地目送紫衣的背影走远,又拿起那颗珠子仔细端详,确认价值不菲之后,连忙回里间放好。 若不是见他出手阔绰,老铁匠还以为紫衣自己带材料是为了省下用料的钱。 他随意打开那个古朴的盒子,但见其中躺着一块不小的黑色石块,看上去像是玄铁,但明显比玄铁要好上数倍,纵是老铁匠打了这么多年的铁,也未见过这种材质,但直觉告诉他,这是顶好的东西。 …… 紫衣暂时在公主府中住了下来,他给叶岐云上课似乎没什么章法,想起来教什么就教什么,但叶岐云的课业却是轻松了一半不止。 每当她怀疑紫衣不用心的时候,他便会敲一下她的额头,以不可一世的口气说道,“虽然你这幅身子资质差、打基础又晚,但幸而是在我手中,不出十年,你会成为天宸第一人,当然,是不包括我在内的第一。” 他说着,又朝周围轻淡一扫,四周朝这里张望的婢女们登时绯红着脸四下散开。 紫衣轻缓地掸了掸衣袍,看神色,对于自己这无处安放的过人魅力颇为苦恼。 “似乎这里,已经并不是一个学武的好地方了。” 160 将逢 叶岐云好说歹说,才让陈若懿勉强同意她跟着紫衣去上山学武。 “不就是学武,在家不一样能学吗,为何非要去山上?若是你在那里缺衣少食,母亲怎么知道?”陈若懿还在犹豫,“此事我需上报皇上,若是皇上允准,你再去,若是皇上不准,你就在家里学,好吗云儿?” 她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叶岐云自然不能说不好。 见她点头,陈若懿很是高兴,她以为皇帝是万不会允准叶岐云乱跑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让她收她们两个做义女。 谁知,陈胤弘竟然准了。 皇帝有皇帝的考量,而今‘神女’的言论四起,她们两个同在一处,似乎根本看不出什么,若是分开两地,或许能有意外的发现。 这下陈若懿再找不到理由,只得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她与紫衣,并连连嘱咐,一定要一个月下山回府一次。 叶岐云只得答应。 最开始的一个月,叶岐云根本挤不出下山的时间,也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 此处是紫衣带她来的,应是刚出郦都,离着都城并不远,但她一入山中,便仿佛与世隔绝一样,她连着找了一日,都没找到下山的路。 “你的心中藏了一些沉重的东西,又记挂着一些不愿割舍的温情,致使你无法真正凝神,自然也无法真正踏入武之一途的大门。”紫衣忽而现身在她面前,暮色笼罩于其周身,但却无法掩去他半分神采,“我此刻再问你一遍,你是去,是留?” 他嗓音轻缓,并不见严肃,似乎她无论去留,对于他来说也毫无分别。 “你若去,你想得到或者毁灭的东西,我一日之内便可尽数予你奉上,你若留,那我便陪你十年的光阴。” “不是的,我从未想过离开!”叶岐云虽然听不太懂紫衣的意思,但还是着急解释,生怕紫衣不再教她,“我只是答应过长公主,我每月回去看她一次的,今日,已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了……” 话音未落,叶岐云便觉察出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她若是一月下山一次,紫衣又何苦为了让她静心而带她来山上。 不等紫衣做出反应,她连忙改口,“是我辜负了师父的苦心,岐云不下山了!可……我怕长公主会担心,我想每半年给公主府送一封书信,可以吗?” “自然可以。”紫衣轻轻笑了笑,“我说过的,我想听你唤我紫衣。” “好……紫衣。” 叶岐云自此便彻底在这座山中随着紫衣学起武来,但山中无日月,真的静下心来学武,又哪里次次都记得写信。 以至于这一晃而过的十年间,陈若懿只收到过她写的十五封书信。 而这十年间,紫衣消失过五次,最长的一次,足有一年,起初叶岐云还会觉得孤独,后来慢慢也习惯了,紫衣不在的日子,她便自己一个人温习他此前教给她的东西。 一开始说好的陪伴她十年,其实真正算下来连七年都不到。 临下山之前,紫衣将专门为她打造的那把剑送给了她。 “这把剑的材质特殊,锋利无比,遍寻天宸也找不出第二把,你可要仔细拿着,别伤了自己。” 叶岐云眼前一亮,她接过剑,即便尚未出鞘,仍能感受到其散发出来的刺骨凛冽之气,看上去杀气昭昭,拿在手上却轻便得很。 她第一眼就很喜欢,“我还以为你要说这把剑遍寻天宸也找不出第二把,所以要我仔细不要弄丢。” “丢了我再给你重铸一把,虽然天宸遍寻不到,但于我来说唾手可得,与你相比,区区一把剑又算得什么?”紫衣眼中漫开几丝她看不懂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叶岐云仔细将剑收好,她扬起一抹笑,“多谢你,紫衣。” 眼前少女已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娃娃,她一身暗红色的衣裙,墨发高束,明艳绮丽的眉目间流转着落落英气,她单单这样站在那里,已与当年高台上的那人别无二致。 紫衣的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恍惚,他下意识动了动唇,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却被他吞了回去。 “我说过,你永远不必谢我。” 叶岐云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她抬头看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啊,我要走了。”紫衣仍旧看着她轻笑,眉目间不见一丝离愁别绪,似乎此间万物,都没有什么值得他为此停留。 紫衣的来历很神秘,他什么都没说过,她也什么都没问过,但从他言语中偶尔流露出些许的不可一世的傲然和万物尽皆不入眼的淡然中,叶岐云便能感受出他的不凡。 以及,他十年不曾更改的容颜。 她微微垂下头,尽管他们一起度过了十年光阴,他也不会为了此刻的分别而感到一丝丝难过。 这个念头,令叶岐云有些失落。 她不自觉叹了一口气,紫衣的笑意在眸中晕开,漾起水波涟涟,故意逗她道,“姑娘生得如此明艳动人,却何故叹气呢?” “我们……还会再见吗?” 小姑娘眼中眸光湛亮,堪比天上的月辉星芒。 原来,她竟是在担心这个。 见她如此期盼他们的再见之日,紫衣不由得心情大好。 “自然会再见,等我手上的杂事暂缓,我便来寻你。” “好!” 叶岐云也不是个拖拉的人,只是紫衣给她的感觉太过神秘缥缈,好像她一转身,他便会消失不见,因此分别之际,总有些惴惴不安。 “这把剑还没有名字,紫衣,你帮它取个名字吧。” 紫衣瞧了她一眼,手中折扇摇得风流入骨,他促狭一笑,“既然你如此期待与我再相见,那便取名‘将逢’。” “好。”少女的眼中不见一丝窘迫,只有平静的坦然。 林中竹叶纷纷,叶岐云握着剑背对着他挥手离去。 是你取名‘将逢’,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啊。 紫衣看着前方逐渐远去的暗红色背影,唇边笑意逐渐变淡。 他们会重逢的。 身侧忽而出现一道如鬼魅般的人影,他单膝跪倒在地,“君上,战事已起。” “嗯。”紫衣淡淡应了一声,他收拢折扇,“回万圣宫。” 两道身影一齐消失在原地,竹林中风声四起,却再不见有人的踪迹。 161 遇袭 叶岐云带着将逢,一路朝山下而去。 还未等她进入郦都城内,便遥遥看见带有公主府标记的一行车队停在一处凉茶摊前。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开了一家简陋的凉茶摊,着实荒凉得很,公主府的车队为何会停在此处? 叶岐云不动声色地走进凉棚内寻个张没人的小桌子落座,头上帷帽未摘,她把将逢‘咚’一声放在桌面上,引得凉棚内几个茶客微微侧目,周遭声音也寂静了一瞬。 极快的停顿,若非有意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而护送车队的公主府侍卫们,正一人端着一碗凉茶大口大口地喝着。 “这天儿可真是越发的热了。” “可不是么,咱这出府不到一个时辰,我这衣裳都湿透了!” “哥几个别聊了,赶紧喝,喝完接替老三他们,赶快将石头清了,就能护送殿下和郡主他们赶路了,再晚一会儿,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赶到隆恩寺。” “马上马上……” 几人将碗搁下,便朝凉棚后面走去,不一会儿便又来了十几个侍卫,应是放在在清石头的那群人。 店家和两三个小二笑呵呵地给他们上了凉茶,“官爷辛苦,昨夜天降大雨,将两侧山石冲了下来,我们正发愁道路堵了无客人通行,今日便迎来了贵人,诸位官爷尽情喝,茶钱全免!” “好说,好说,再给兄弟们添一碗,茶钱少不了你的。” “得嘞!诸位官爷稍后,老婆子正在后院煮茶呢,我过去帮帮忙。” 几个侍卫随意一挥手。 叶岐云朝距此数丈的车队看去,一共两辆马车,侍卫却是不少,粗略一看得有百余人。 方才听侍卫们闲谈,她听到了‘殿下和郡主’的字眼,大概是长公主和沈澜依打算前往隆恩寺上香,却因昨夜暴雨导致山石滑落堵住了道路,这才在此停留。 她下山的事,还未来得及写信告知长公主,此刻半路遇见,她本应上前与长公主相见,但十年未见,她又怕看见长公主怨怪的眼神,故而有些迟疑。 一边犹豫,一边朝车队打量,犹疑的视线忽而一顿。 但见前面那辆马车上,一撩车帘,下来一个白袍少年,那手指修长如玉、骨肉停匀,在灼灼日光下,简直要晃花了别人的眼。 公主府中何时出了这般圣洁似冬日新雪的人物?确然是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正在惊讶着,笑呵呵的店老板给她上了一碗凉茶,“劳客官久等,这一碗算请您喝的。” 叶岐云道了声谢,端起凉茶的动作便在唇边一滞,帷帽下的唇角微微勾起,“店家可真是善心人,不但请了这样一大帮官爷喝茶,连在下这一碗也请了,我不由得担心您家明日无米下锅呀。” “不妨事,区区几碗茶而已,值不了几个铜板,客官放心喝便是。”店老板憨厚地挠挠头。 “凉茶不值钱,可这茶中迷药当是价值不菲呢。” 叶岐云的声色清越而凛冽,瞬间穿透整座凉棚,店老板瞬间变脸,之前的憨厚宽和之色眨眼间被凶狠取代。 手中茶碗被他砸得粉碎,“看来是想早死早超生,大爷我这就成全你!” 凉棚内三三两两坐着的茶客也闻声而起,纷纷亮出各自刀兵,却没冲向叶岐云,而是朝那两辆马车而去。 突如其来的惊变使得公主府内的侍卫们有一瞬间的慌乱,他们反应过来之后,连声高呼,“有刺客!保护殿下和郡主!” 叶岐云一拳击退店老板之后,将欲冲去马车的另外六名刺客尽数挡在凉棚内。 她微微侧目,睨了一眼那些侍卫,“速去护着马车,这里有我。” “多、多谢女侠!”侍卫们连忙退后,那些前去清石头的侍卫也赶了过来,百余名侍卫围成一个圈,将两辆马车和那个白衣少年护在其中。 女侠? 叶岐云勾唇,竟然觉得这个称呼还不错。 “不知死活的臭丫头,兄弟们,给我上!”店老板显然是这七名刺客中的小头目,发号施令之后,七人一齐朝叶岐云扑来。 刀光映着刺目的日光,杀意更加慑人。 帷帽被风轻柔抚动,隐隐露出光洁的下巴和嫣红的双唇。 见此,店老板腮上的横肉微微抖动,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倒是个姿色不错的,正巧老大还缺个……夫人!兄弟们待会儿手下留点情,划破了面皮可就不美了。” “嘿嘿!”其余六人配合着阴笑,“全听大哥的!” “废话真多。”叶岐云拔出将逢,夺目的寒光几欲将刺客们的双目闪瞎,她身形如鬼魅,似是平地刮起了一道暗红色的飓风,只听咔咔几声落地,七把刀兵已被尽数截断。 明明此刻是四月天,他们背后却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 若是那把剑划破的不是他们手中的刀兵,而是他们的脖颈…… 身后的侍卫们亦是瞪大了双眼,这女侠看着年纪尚轻,身手却已是如此强悍! 白衣少年也微微挑了眉。 马车内的沈澜依自然是一早听到了动静,但她此刻只能缩在马车内,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她透过车帘缝隙,看向那道暗红色的高挑背影,却觉得有一丝莫名熟悉。 舒适的微风拂过叶岐云的裙琚,如同水波轻漾,她握着将逢,嗓音略带一丝懒散,“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与人动手,因此愿意给你们一次活命的机会,所以,是何人指派你们在此埋伏刺杀?” 握着断刀,几名刺客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店老板将手指放进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鸣。 鸣声未落,凉棚内以稻草掩映的地面忽而蹿出数道人影,尽皆以黑色面巾覆面,看上去,要比之前那七个人专业多了。 他们一句废话也无,直接略过叶岐云,冲她身后的马车而去。 她回身欲拦,却被以店老板为首的七名刺客缠住,将逢握在她手中,势如闪电,一个来回便取了三人性命。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滴下,店老板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出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一击便取三人性命,相比他们来说,她更适合做刺客。 “你到底是什么人!”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般人物,他们竟然一点也没收到消息。 矮身避过几人断刀的刀锋,叶岐云头上的帷帽被打落,她自刺客中间一晃而过,汩汩而出的鲜血打湿了地上的泥土,四人脖颈处各有一道鲜红的伤口,他们睁大眼睛,在不甘心中断绝了气息。 “你们至死都不会知道的人。” 身后的侍卫们已与那群刺客缠斗起来,刀光剑影中,沈澜依看到了隐在帷帽下的那张脸,她终于知道那丝熟悉感从何而来。 “叶岐云……竟然是你!” 斩杀刺客的间隙,她勾唇笑着回了她一句,“好久不见,沈澜依。” 162 被抓 叶岐云上山的这十年,过得最舒心的当属沈澜依。 公主府内她是唯一的郡主,公主府外,她是搭设粥棚、开济善堂的‘天宸神女’。 本来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叶岐云的存在,却在此时得见,犹如被人当头一棒。 外面的缠斗之声不绝于耳,她捏着车帘的手指微微收紧,连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断了一个都没发觉。 第二批刺客不过二三十人,而公主府的侍卫却足有上百,这一战看上去没什么悬念,是以沈澜依也不再惊慌,彻底沉下心来紧紧盯着叶岐云的身影。 就在此时,将马车护卫得密不透风的一众侍卫突然接二连三地踉跄着倒在地上,在刺客手中再无还手之力。 叶岐云蹙了蹙眉头,想来是店老板给他们的凉茶中也掺了迷药。 她反手握剑,冲了上去,将堪堪砍到车辕的刀兵拦腰截断,抬腿将刺客踹飞出去。 此刻百余名侍卫已死伤过半,剩下无损伤的也因迷药导致无力抵挡,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最后竟只剩叶岐云一人抵挡。 白衣少年见状也加入战局,赤手空拳以一敌十,却丝毫不见败势。 看来也是身手不弱的,那之前他在马车旁一动不动地站着,是在看戏吗? 刺客们见两人皆武力强悍,一时有些忌惮,互相对视一眼之后,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趁此间隙,叶岐云一剑砍断套马的绳索,而后将马车内已见慌乱的沈澜依扔到马背上,“快走!” 沈澜依伏着身子,看向另一辆马车,神色焦急,“不行,太子殿下还在那里!” 叶岐云一愣,太子? 她以为马车上的是长公主和沈澜依,原来侍卫们口中的‘殿下’,不是长公主,而是太子。 然而这打斗了许久,另一辆马车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依着小时候那短短的相处来看,陈昱安可不像如此能沉得住气的人。 她又一想,倘若是出来的是太子,那这位白衣少年,便应是当年的江淮了。 而今少年的风姿,一如她当年所料想。 无数纷杂的念头,也不过在电光火石一瞬间,叶岐云以剑锋逼退上前的刺客,迅速一拍马屁股,对沈澜依道,“你先走。” 身下骏马疾驰,瞬间便将沈澜依带出老远,她仍面色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自然望的不是叶岐云。 刺客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见沈澜依逃了也没去追,仍留下奋战。 正当叶岐云想如法炮制将陈昱安也一并送离的时候,她剑尖挑开另一辆马车的车帘,却见马车内空空如也。 难怪从头到尾都没见他现身。 她当下明白几分,不欲在与刺客们纠缠,正当想翻身上马之际,却见方才还英勇无匹的江淮,却猛然倒在地上。 难道他也喝了凉茶? 来不及细想,叶岐云挡在他身前,一剑挑开朝他刺来的数道刀刃。 “怎么办?”一名刺客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车,脸色十分难看。 “自然是抓人交差!” “抓谁?” “谁从马车里出来,抓谁!” 有人喊了一声之后,数道人影不约而同朝江淮袭去。 叶岐云握着剑柄便要出手,却被神色略有迷蒙的江淮无意识挡了一下,就是这个空档,导致她没有及时挥剑,以至于数把宽刀齐齐架在他们两个的脖颈上。 可真是耻辱啊。 若是被紫衣知道,她第一日下山就败给一群不知名的刺客,定然会嘲笑死她的。 “蒙上眼睛绑起来,扔马车上带走!” 两人的手脚齐齐被绑得结结实实,剩下的十几名刺客将他们像麻袋一样扔进车里,为防他们逃跑,还将马车帘扯掉,时时刻刻监视他俩的动向。 “这个怎么办?”这名刺客手上正拿着叶岐云的将逢,“看上去是把利器。” “一起带回去给老大。” “好!” 十几名刺客前后左右围着马车,一齐朝某地进发。 马车空间并不十分宽敞,是以叶岐云的头只得大半枕在江淮胸膛上,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耳旁有力而沉稳的心跳便清晰起来。 随着马车颠簸,叶岐云的额头还时不时蹭过江淮的下颌。 大抵是被蹭的有些烦了,他微微偏了一下头。 他这一躲,着实有些激怒了叶岐云,她压低声音,“若不是你阻我那一下,我何至于落到被人捆住手脚的地步!” 黑布蒙住江淮的双眼,更衬得他肌肤如玉,嗓音一如本人那般淡漠,“我会找机会助郡主先走。” 江淮开口之前,已和她说话隔了好一会儿,她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来了这么一句。 想来是沈澜依认出她的时候,他听见了。 “你还记得我?”叶岐云面容舒展,话中隐有一丝笑意。 江淮不明白,上一刻犹在发怒的人,为何下一刻就能笑逐颜开。 又隔了半晌,他才淡淡开口,“郡主姿容倾世,小人不敢忘怀。” 虽然这句话中的敷衍十分明显,但叶岐云却莫名觉得开心。 看来她也是个不能逃过世俗肤浅的俗人,连江淮这般再明显不过的敷衍竟也能喜滋滋接受。 “不必麻烦了,我陪你走一遭。”正巧,她也有几分疑惑。 “郡主此言何意?” “别装了,我知你根本没喝那凉茶。” 两人的声音放得十分低,叶岐云说话时更是凑到江淮耳边说的,鼻尖隐约传来少女身上的清冽幽香,他只觉耳畔传来的温热令他耳根有些泛红。 幸而他们如今眼睛上都蒙着黑布。 两人一时谁都没再说话。 一路七转八弯,似乎是终于到了目的地。 “走,快走!走快点儿!” 他们脚腕的绳子解开,被推搡着向前,叶岐云强压心中火气。 鼻尖隐约能闻到炭火的气息,脚下的地面很柔软,踩上去像动物的皮毛,周遭气息很混杂,应当是有许多人。 “老大,我们回来了。” “我派出去三十七名兄弟,就回来你们十三个?”男子声音很浑厚,听起来应在四十岁上下,中气十足,应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对不起,老大,那辆马车里,只下来了他一个,并不见有……其他人。” 叶岐云听到一片跪地的声音,他们口中的‘其他人’应当就是太子了。 天宸境内,郦都脚下,竟然有人不怕死去刺杀太子,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组织。 163 挟持 “拿掉黑布给我瞧瞧。” “是,老大!” 刺目的光亮袭来,江淮用手挡了挡。 上首那人脸上斜着一道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十分慑人,他扫了一眼,又拿出一副画像比对,顿时冷哼一声,“不是这个!” “可有泄露身份?” “绝对没有,老大放心!” 他‘嗯’了一声,余光扫见江淮身侧的叶岐云,“怎么还有女人?” “回老大,这丫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属实厉害得很,杀了我们不少兄弟,她这把剑也十分厉害!” “拿过来。” “是。” 将剑握在手中,刀疤脸眼中光芒闪动,“确实不是凡品。” 又有人谄笑着开口,“老大您有所不知,这丫头那张脸,可比那把剑不凡多了,嘿嘿……” “是吗?”刀疤脸上下打量着叶岐云,眼底升起一丝兴味,却冷不丁被江淮挡住了视线。 他十分不悦,“摁住那小子,将这丫头脸上的黑布给我解了。” 一声令下,周遭数人齐齐上前制住了江淮,而后一把扯掉了叶岐云脸上的黑布。 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一圈,叶岐云心道,他们果然被带进了山里。 这群脓包饭桶看着就不像专业的刺客,此时一打量,还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她眼角的轻蔑,刀疤脸看得一清二楚,他脸色阴沉下来,半截胡茬随肌肉抖动,目光如利箭,“看上去倒是野性难驯得很,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来人,带下去清洗干净,送入我房中。” “老大,这丫头身手不容小觑,以免麻烦,还是先将她手脚筋挑断!”有人凑到刀疤脸耳边说道。 “嗯,有道理。”他轻笑起来,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拿匕首来。” 很快,有人将匕首呈上。 刀疤脸拿起匕首,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朝叶岐云而来。 少女站在虎狼窝中,浅浅微笑着。 一旁被人制住手脚的江淮忽而出声,他不疾不徐道,“壮士手下留情,我二人出自东宫,是太子的护卫,若是壮士愿意放了我们,殿下定有厚礼奉上,比之宣王也只多不少。” 听到‘宣王’二字,他握着匕首的指节一屈,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区区山野村民还妄图攀附东宫,我们就是一帮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你们拿不出钱来,就拿命抵便是了。” “我们的性命尽皆握在你们掌中,而你尚且算是一山之主,却对着我们连说实话的勇气都没有吗?”江淮语气中的嘲弄十分明显,不止刀疤脸,其余众人听着都气炸了。 “你敢侮辱我们老大,找死!” “奶奶的,让我一刀解决他!” “杀了他!” …… “不好意思诸位,打断一下。”叶岐云掏了掏耳朵,“你们杀他之前,能不能先把我放了,我就是一个无辜路人。” 刀疤脸蓦地朝她看去。 “就她杀我们兄弟最多,大哥别听她的!” “既然这样,那你们就一起去死吧!”他眼中杀意毕露,猛然转身,扬起匕首朝江淮的胸口刺去。 被人钳住的江淮瞬间一个扭身躲过了锋利的匕首,而叶岐云则迅速朝她的剑而去,两人不约而同地颠覆了局面。 她抄起将逢,站在刀疤脸方才的座位上,笑意吟吟,“看来谁去死,还不一定呢。” “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刀剑再次交锋,场面一度变得无比混乱。 厮杀声不绝于耳,江淮随意捡了一把兵器,刀光所过之处,他们的气息瞬间断绝。 但四手总归难敌一群人,他们都是刀尖上存活的亡命之徒,出招狠辣无比,纵使剑刃能一击取三人性命,也总有第四人给你在背后来一刀。 此时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于是,叶岐云拼着后背暴露在众人眼前的风险,咬牙朝刀疤脸而去。 她听到了身后一道细微的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在刀疤脸惊疑不定的神色中,叶岐云将剑刃抵上了他的脖颈。 “再动,我杀了他!”嗓音凌厉,犹如浸了寒冰。 “住、住手!”脖颈处的剑刃再次往前送了一分,刀疤脸连忙出声叫停。 待所有人都停手,叶岐云看清江淮背后那道长长的血痕之后,她才知道意料中疼痛没有袭来的原因,是因为他替她挡下了那一击。 江淮的身形动作没有被这伤痕影响半分,他飞快退到她身后,两人挟持着刀疤脸朝外走。 走出来才发现,埋伏在外面的人更多。 陡峭的山壁两侧甚至还设置了四把弩箭,冷寒的箭头对准了她与江淮。 “牵两匹马来,记得动作快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们老大等你们回来还是活的。”叶岐云唇角勾起一抹笑,漫不经心地将剑刃又往前移了一寸,刀疤脸的皮肉顿时开裂,渗出点点血珠。 些许的刺痛感使得他头皮发麻,剑刃的冷寒之感直接沿着伤口渗进了他的血脉,不由得周身一僵,“快、快去!” “是、是……” 两个人忙不迭跑去牵了两匹马回来,江淮将刀刃抵在他脖颈上,示意她收回手。 叶岐云撤下剑刃,翻身上马,江淮也带着刀疤脸跃上马背,两匹马沿着山路,在夜色中一路飞奔而下。 “到了山脚,我自然会放了他,但倘若有一人跟来,我立刻取了他的性命。” 少女清越的音色被夜风吹散,回荡在山间,那群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往前半步。 一刻钟之后,两匹马停了下来,刀疤脸被江淮从马上扔下了,寒光闪烁的剑刃瞬间抵上了他的喉咙。 这是他活了四十余年,受到的最大耻辱。 刀疤脸恨恨地别开眼,心中想的是如何将眼前两人千刀万剐,可他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两位已抵达山脚,是否可以履行诺言,将我放了。” 眼看江淮背后的血迹晕开越来越大,叶岐云也不多废话,直接收剑入鞘,“不要试图反击,你不是我的对手,想活命就乖乖滚回你的老窝。” 她说完,两人翻身上马,只往前走了两步,叶岐云身下马的马蹄便踢到一块石头,她低头看清石头上的几个字之后,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164 公平 叶岐云的异样,引起了江淮的注意,他随着她的视线朝石头上看去,眉心微动。 她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令人阵阵发冷叶岐云侧眸看向身后的刀疤脸,“这里是……乌银山?” 眼前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是十分强烈的杀气。 刀疤脸不由得后退两步,眼中戒备之色浓厚,“你要做什么!” 叶岐云却没回答,而是看向江淮,“今日多谢你替我挡下一击,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城内。” 她飞快说完这些话,再看向刀疤脸的眼神,便犹如看一个死人,麻木而冰冷。 江淮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眼睛,“先和我回去。” “我说了,你先走。” 叶岐云眼中一丝温度也没有,她一把拂掉江淮的手,便听前方刀疤脸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们谁也走不了!” 四周茂密的草丛忽然出现异动,数道人影自其中蹿出,原来竟是山上那些人早在悄无声息中跟了下来。 少女唇边绽开一丝冷笑,她踢了江淮的马一脚,骏马扬起前蹄,直接将其带离。 江淮皱起眉头,即便他勒紧马绳,身下的马也丝毫没有停下了的意思,一直撒蹄狂奔。 他匆忙回头看了一眼,那道暗红色的身影已经跃入人群,温热的鲜血四溅。 她因何如此,他也有所耳闻,知道一些。 但此刻显然不是报仇的好时机,乌银山这帮人已经动到了太子头上,单是东宫的人就不会放过他们,覆灭是迟早的事。然而他的劝阻根本动摇不了她分毫。 她是一个如此固执又倔强的人,而他当年竟然把她看成了一只柔弱的兔子。 身边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下,浓郁的血腥之气萦绕整座山头,乌银山一向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而此刻在少女剑下,他们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闻风丧胆。 即便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侥幸刺中她,她也跟毫无知觉似的,继续挥剑。 月光清冷,少女的神色更冷。 “女、女侠饶命啊,女侠,我知错了!”刀疤脸再次跪在叶岐云剑下。 他们以往是依靠乌银山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才得以与朝廷兵马抗衡,如今整个山头的人都暗中跟着叶岐云来到了山脚,论武力,他们数百人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即便加在一起,也在她剑下讨不到一分便宜,反而损失惨重。 倘若再拖个一时半刻,万一先骑马走了的那个小白脸带郦都守城的兵马杀回来,他们只会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想到这,刀疤脸求饶的神色更加真切,“只要女侠愿意放我们一马,整座山头的金银珍宝,我们都双手奉上!” “看来你们尚且不知自己的死因。”夜风拂动叶岐云散落而下的碎发,绮丽的面容上笼罩一层朦胧的月光,与她血迹斑斑的衣裙形成了鲜明对比,脚下是成片的死尸。 她左手一道从小臂到手背的伤痕分外明显,汩汩鲜血顺着垂落的指尖缓缓滴落,落到青黑的草叶上。 “十年前,从壶泽山运送布匹回城的那一行车队,尽皆死于你们之手,没错吧。”叶岐云的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眼中如墨色遇水晕开一般浓,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连着刀疤脸在内的一百余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接话,他们吞咽了一下,眼底畏惧与防备之色更甚。 他们杀过的人太多了,根本记不清,难道今日便是他们的报应吗…… “也是,你们作恶多端十余年,杀害过的人不计其数,记不起来也实属正常。”叶岐云眼神空洞,却轻笑了一声,嘴角缓缓勾起的笑容却犹如索命的厉鬼,她的声音极轻,似是呢喃,“尝惯了刀俎的滋味,也来感受一下鱼肉的瑟缩与畏惧吧,如此,才算公平。” 剑尖一寸一寸刺进了刀疤脸的脖颈,对于死亡的恐惧激发了他最后的力气,竟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就地一滚,而后迅速捂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站起身,鲜血自他指缝缓缓流出,却来不及理会,阴沉地喘着粗气,“杀!杀了她!” 既然是根本无法化解的仇怨,那也只能以死相搏了。 周围竟无一人动手,叶岐云却听到身后传来四道破空之声,是箭矢,这声音她无比熟悉。 她猛然转身,还不等她抬手挥剑打落箭矢,便见一把长刀自她耳畔盘旋而去,直接将四根箭矢击落,最后插入其中一个操纵弓弩的山贼胸膛。 身后响起马的嘶鸣声,叶岐云回身去望,脸色因失血而微微苍白的江淮正坐在马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她。 他足下轻点马头,飞身落在她身侧,随手又在地上随意捡起一把长刀,速度极快地挡下再次飞射而来的箭矢。 “不想活命了吗,发什么呆。” 江淮淡漠的声音唤回了叶岐云的思绪,她抿了抿唇,抬手截断身后不断刺来的刀兵。 刀剑相接的声响伴随尸体倒地的声音再次响彻山脚。 这两人比起他们来,更像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衣裳都被鲜血染透了,手中刀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歇。 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腥之气几欲遮天,刀疤脸只觉得这两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魔鬼。 他脖颈上的伤口不浅,鲜血越流越多,拼命朝山上跑去,他不能死,他要活着,等他爬到了山上,就再也没人能杀—— “哧——” 踉跄的身影顿时一僵,后心那把长刀穿透了他的胸口,疼痛只侵袭了他的大脑一瞬。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苍凉的月色下只剩了两个微微摇晃的人影。 厮杀到最后,两人近乎力竭,叶岐云收回手,以剑尖撑在地上才勉强站稳。 这一刻,在她脑海中盘旋了十年。 一道温热的水渍冲淡了脸上的血痕,叶岐云的眼睫微微颤抖。 她忽而掩面坐在地上痛哭起来,从小声的啜泣到后来的放声大哭,似是要将这十年来不曾表露的哀伤与悲痛一次性哭个痛快。 江淮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胳膊上的淌下的血迹更浓,眸色渐深。 165 诱饵 沈澜依会骑马,而且马术还不错,是以她从危险中脱离之后,便纵马狂奔入了郦都城,一路朝公主府而去。 公主府门前看守的侍卫见她发髻散落地从马背上下来,连忙上前询问。 “澜依郡主,这是出了什么事?您怎会——” “快,带我去见母亲!”她以为此刻太子仍未脱险,心下不免有些慌张,连一向的仪态都顾不上,迎头便撞上正欲出门的锦秋。 “秋姑姑!”沈澜依如同见着救命的稻草。 “郡主!”锦秋一惊,见沈澜依如此,心中便升起不好的预感,“您怎会弄得如此狼狈?” 她一把抓住锦秋的胳膊,有些语无伦次,“快、快报信,太子殿下遇刺了,快找人去宫中报信!” 锦秋的面色瞬间一变,但她好歹也是长公主身边的老人,大风大浪也都经历过,她稳住心神,先指了身边一名侍卫立刻拿着公主府的腰牌入宫报信,而后安抚着沈澜依情绪的同时,将她带去找长公主。 “郡主莫慌,太子殿下身边时刻都有高手随扈,不会有事的,奴婢这就带您去找殿下。” 等到了陈若懿面前,无论她如何安抚,沈澜依仍是有些六神无主,但她心中一大半的不安是来自于叶岐云,她不愿提起是叶岐云突然出现抵挡住了刺客,还给了她逃出来的机会,此刻只得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只一个劲儿说‘太子遇刺,赶紧报信’这样的话。 直到一刻钟后,陈昱安带着那名前去宫中报信的侍卫,折返回公主府中。 陈若懿见他完好无损地站着她面前,又看了看受惊过度的沈澜依,“昱儿,你……” “姑母,昨夜昱儿为完成太傅的课业,睡得晚了些,以至于晨起没有起身,没赶上澜依妹妹的车驾,正当昱儿想来此和姑母说明情况的时候,就看见这小侍卫拿着姑母的腰牌要进宫,一询问才知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说着,陈昱安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明显,他看向沈澜依,“连累澜依妹妹受惊,本宫实在过意不去,在这里向妹妹赔礼了。” 一听这话,沈澜依岂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他耍了,她上车之前看到了另一辆马车旁站着的江淮,她以为太子已经上了马车,谁知他根本就没打算去! 但她又不能真的和太子撕破脸,只得做出一副彻底放松的样子,她拍着胸口,眉目间仍有残余的不安,十分惹人怜爱,“幸好殿下平安无事,想来是殿下福泽深厚,这才免此劫难,只是江淮还在那里,也不知是否能从那群刺客手中逃脱……” 陈若懿一开始真以为是像陈昱安说的那样,他起晚了没赶上,可她又觉得不对劲,若是太子没上车,沈澜依不会不知道,她肯定会将这事知会她一声,更不会一脸惊慌地跑回来说太子遇刺,让她去宫中报信。 听了沈澜依这番话才明白,原来让沈澜依从头至尾深信不疑地以为太子就在车内的原因,就是江淮! 他是东宫最得力的太子护卫,与陈昱安一直形影不离。 谁能想到此次隆恩寺上香竟是太子用江淮和沈澜依布下的疑阵!想来太子一早便收到风声,此去会有埋伏,才只让江淮上了马车,而他自己留在东宫。 可怜自己善良柔弱的女儿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去宫中报信,救回太子,哪里知道,人家根本不用她找人去救。 陈若懿越想越气,她的弟弟陈胤弘,天宸的皇帝,从小便一直对她这个长姐爱护有加,十分敬重,怎么会有陈昱安这样一个罔顾亲情的冷血儿子,竟然拿妹妹的命去冒险! 随着几位皇子的年纪渐长,朝堂几方势力逐渐开始拉扯,各种明争暗斗层出不穷,她也是从那时候陪着陈胤弘一起淌过来的,自然也明白几分,可即便如此,太子也不该如此将公主府上下愚弄于股掌之中! 陈若懿脸色难看至极,锦秋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这事儿太子做得毫不遮掩,明眼人一看便知。 他确实是给了背后谋划刺杀的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可这耳光连带着也打在了长公主身上。 “既然太子无事,便回东宫吧,澜依受了惊吓,需要好好静养。”陈若懿敛去眸中神色,冷淡道,“锦秋,好生护送太子出府。” “是,殿下。” 锦秋走到陈昱安身侧,恭敬道,“太子殿下,请。” 被人赶走,太子自然不悦,但陈昱安见陈若懿确然一副强忍怒火的样子,当下也收敛了脾性,“那昱儿过几日再来和姑母请安。” 送走陈昱安之后,长公主气得当日的晚饭都没吃下,沈澜依心中也堵得慌,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以疲累为由回了房中休息。 碧波退下之后,她才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部发泄般地扫在地上,又将几只金钗狠狠砸在地上,才觉心中畅快几分。 太子竟然耍她! 她这么多年来,跟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对付宣王,为了让他在朝中赢得不低于陈逸宣的拥护而拼尽全力,可他竟然将她当做诱饵一样抛了出去。 当真可恨! 还有叶岐云,好好在山上待一辈子,起码能活到寿终正寝,为何还要下山与她争抢她如今的一切! “或许……她死在了那些刺客手中也说不定……”如今已至深夜,却仍未收到有关于她和江淮的一丝消息,应当是……都死了吧。 想起那张淡漠昳丽的面容,沈澜依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遗憾。 “可惜啊……” 可惜那般的风姿,却只是个护卫。 可惜那样的容色,却死在乱刀之下。 她闭目躺在床上,脑海中时不时想起叶岐云拿着菜刀,逼问她是滚出去还是上乌银山的情景,以及她们小时候坐在墙头上吵架的画面,还有各府名门闺秀都对她礼遇有加的恭敬模样……无数纷杂的念头拉扯着她的神经,一直到翻来覆去到天之将晓,才渐渐睡着。 临睡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竟是叶岐云手持长剑站在刺客堆里的情形。 然而还没等沈澜依睡够一个时辰,碧波便轻轻唤醒了她,还不等她发怒,怒火便因碧波的一句话而偃旗息鼓。 “郡主,岐云郡主回来了!” 166 传言 叶岐云是被东宫的侍卫抬进公主府的。 她脸上、身上全是血,因着穿了暗红色衣裙,才不至于特别骇人。 而一身白衣、宛若血人的江淮不好被明目张胆地抬入东宫,只好被安置在太子宫外的别院,离着公主府仅隔了一条街。 陈若懿见到这样的叶岐云之后,差点直接昏过去,幸而锦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十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见,她之前想过无数次,也没想到是如此一个开场。 叶岐云有些无奈,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母亲……” 陈若懿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透明,她的手脚变得冰凉无比,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锦秋心中一痛,她将长公主半揽在怀中,连忙吩咐他们将叶岐云抬入绛云阁,又指了小厮去将女府医请来。 女大夫指挥着一众婢女为叶岐云清理伤口,一大堆人忙了一上午,才算完事。 她来到陈若懿面前回禀,“殿下,岐云郡主身上都是皮外伤,虽然伤口众多且看着可怖,但未伤及肺腑,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月余便可恢复如初。” 说着,她将开出来的药方交到一旁的婢女手中,让她去抓药材熬药。 但陈若懿听到这话,非但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身体抖得更加厉害,眼泪啪嗒啪嗒落个不停,“锦、锦秋,怎么办,怎么办锦秋……未伤及肺腑,当年他们也说驸马未伤及肺腑,可——” 可驸马爷缠绵病榻三个月之后,仍是去了。 当年晋王叛乱,驸马也带人进宫平叛,最后被人一身是血地从皇宫中抬进了公主府。 “不会的,殿下。”锦秋极力安抚着陈若懿的情绪,“岐云郡主不会有事的……” 这时,里间的叶岐云听到了外间陈若懿的哭声,硬拖着缠了一身纱布的伤残之躯,由婢女搀扶着走了出来。 “母亲。” 女大夫大惊,连忙让人又扶着叶岐云回去躺好,这一来一回,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 陈若懿含着泪,想抱一抱她,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别动,好好养伤,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叶岐云,还是安慰她自己。 “对不起,让母亲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陈若懿拭了拭眼泪,慢慢止了哭声。 女大夫说叶岐云需要静养,锦秋便叮嘱了以采梧为首的一众婢女,命她们好生照料郡主,便扶着长公主走了出去。 此时,日头正盛。 陈若懿缓缓开口,“可问清楚了?” 锦秋颔首,恭声道,“是岐云郡主与那东宫的护卫江淮一同灭了乌银山的一众山贼,共计三百一十九人,无一活口。” 随后她又将叶岐云是如何遇见公主府的车驾,又如何帮助沈澜依逃脱的一系列事情详细和陈若懿回禀了一遍。 听完锦秋的话,她握着披帛的手指倏然一紧。 这时,面色与昨日相比仍不见好转的沈澜依,由碧波搀扶着来到绛云阁廊下。 她见到陈若懿的瞬间,眼泪潸然而下,“母亲,我听闻岐云回来了,她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昨日我担心太子遇刺的事情会累及公主府,一心想着回来报信,忘记和母亲说岐云的事了……” 紧闭的门被打开,婢女端着一小盆清洗伤口的血水走出来,沈澜依见此竟直接晕了过去。 “依依!”陈若懿惊呼,“快,叫府医!”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直到夜幕时分,公主府才重归寂静,陈若懿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房。 原本长公主也是有些怪沈澜依没有及时将遇见叶岐云的消息告诉她,若是沈澜依昨日说了,她肯定会派人去救,何至于叶岐云会伤重至此。 但沈澜依昨日已经受过惊吓,今日更是直接晕了过去,毕竟是陪在她身边十年的女儿,她哪里再忍心责怪。 只是再想起锦秋的话,依旧忍不住有些心惊。 叶岐云在跟着紫衣上山之前,只在府中陪伴了她月余的时光,那段日子她既不哭也不闹,更是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一次类似‘报仇’的字眼,见了她还会笑一笑,起初她还以为她和沈澜依一样,都在将悲痛渐渐淡忘。 却不想,原来从她跟着紫衣上山的那一刻,就已经将这一切打算好了。 ……不,也许更早。 她既然有灭了整个乌银山山贼的能力,想来和江淮一起全身而退也不是难事,但她仍是不惜豁出去这条性命,也要为父报仇。 锦秋正在为陈若懿卸钗环,见铜镜中的面容隐有愁容,便开口问道,“殿下可是仍在为岐云公主的伤势担忧?” “我今日瞧着云儿尚能下地行走,想来伤势没有大碍。”说着,陈若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在想,这个孩子,表面上看着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实际心性固执得很,认准的事,谁也无法劝她回头。” 锦秋将一支金钗放到梳妆台上,有些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陈若懿道。 锦秋跟在她身边多年,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有话要说。 想了想,锦秋还是开了口,她轻蹙着眉,“殿下,奴婢在想,岐云郡主带着东宫的江淮将乌银山山贼尽数剿杀的事情,传扬出去是否会影响了郡主的声誉……” 一提起‘声誉’二字,便令陈若懿不由得想起曾于坊间大肆流传的‘神女与灾星’的传言。 虽然清剿山贼,是为民除害的好事,但叶岐云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手上竟然沾了数百人的鲜血,听在坊间那些百姓耳中,必然令其不寒而栗。 思及此,陈若懿神色微变。 “明日我要进宫!” 第二日晨起,果真依锦秋所言,公主府马车所到之处,周围尽是‘岐云郡主,小小年纪,杀人如麻’的类似字眼,听在陈若懿耳中又怒又气,不由得催促车夫再快一点。 等进了宫中,她径直去了明性殿。 半个时辰之后,她拿着一道明黄的圣旨,以及大批赏赐的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回了公主府。 不过半日时间,有关叶岐云和乌银山山贼的坊间传闻风向,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167 偷溜 “你们知道吗,那岐云郡主师从高人,十年磨砺,出山第一件事便是为天宸清除了乌银山山贼那群毒瘤,皇上都下了圣旨褒奖,还赏赐了岐云郡主一大批金银珠宝!” “……屠戮乌银山这事倒是有所耳闻,不过皇上下旨褒奖这事倒是不曾听说,” “呸!什么屠戮,会不会说话,那叫清剿,乌银山那群山贼早该死了,杀得好!” “话是这么说,但岐云郡主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便已双手沾满那么多鲜血,你们听着不害怕?” “嘿,人家郡主拼死为老百姓们除害,到你嘴里竟成了这个样子,皇上都亲自下旨褒奖了,莫非你要忤逆圣意不成?” “这说的哪里话,我岂敢忤逆圣旨,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 碧波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沈澜依正在喝甜汤。 闻言,她拿着汤匙的动作一顿,半晌,才道,“坐到了,你下去吧。” “是,郡主。” 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沈澜依面色彻底阴沉下来,她一甩袖子,直接将白玉汤盅带青瓷小碗一齐摔碎在地上。 清脆的响声惊得还未走远的碧波连忙折回查看,她推开门,“郡主,郡主您没事吧!” 沈澜依转过身,眼底尚未褪去的刺骨寒意使得碧波不禁瑟缩了一下,她再去看时,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抻了抻披帛,沈澜依温声道,“我无事,不过汤碗不小心摔碎了,你将它们收了吧。” “……是,郡主。”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只余碧波清扫碎片的声音,莫名的压抑感使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出了那扇门,才大口喘起气来。 碧波看了碎瓷片一眼,心道,最近澜依郡主似乎总是不小心打碎东西,上次她还看见一地狼藉的胭脂水粉…… 时间一晃过去半月,叶岐云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她再也躺不住,又从采梧口中得知了江淮如今正在太子宫外的别院养伤,便一溜烟从府中后墙翻了出去。 也因此错开了前来公主府探望她与沈澜依的太子。 公主府与太子别院就隔了一条街,因此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叶岐云便到了别院门前,她本着不想兴师动众的原则,悄然翻进了别院。 此处太子并不常住,因而婢女侍卫也不多,她猫在树上,正在观察哪出院落出入的婢女多时,便听树下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郡主在树上做什么?” 叶岐云低头一看,一身白衣如新雪的少年正站在树下微抬着头看她,眼尾那颗细小的红痣像白玉盘中的一粒朱砂。 她摸了摸鼻尖,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不敢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便抱着树干一点一点滑下来,大抵是她的动作有些滑稽,她回身看他时,江淮的眼底还有未曾消散的笑意。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记得八岁见他时,他小小年纪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没什么朝气,也没什么生气。 念头才刚划过,叶岐云便看着他眼中淡薄的笑意瞬间湮灭。 她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养伤,我来看看你。” 说到底,他身上的伤,大多也是因她才会如此。 “多谢郡主挂怀,我已无大碍。”江淮神色淡漠。 即便那晚他没有折返回来帮她,她也有把握活着回来,但境况一定会比现在惨烈得多。 “多谢你,江淮。” 闻言,少年低垂的眼睫微动,也没再说什么。 “我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耽搁太长时间,等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见他伤势也大有好转,叶岐云放下心来,正打算手脚并用爬上树干再从太子别院翻出去的时候,江淮神色有些复杂地止住了她略显艰难的动作。 “……郡主不妨从正门走出去吧” 叶岐云愣了一下,而后清咳了两声,“也好……” 俩人一前一后朝别院大门走去,却不想在门口正遇上刚从公主府出来的太子。 陈昱安挑了挑眉,视线停在叶岐云身上好一会儿,眼底漫出几分惊艳,最后缓缓一笑,“原来岐云妹妹在这里,早知如此,本宫就不去公主府白跑一趟了。” “十年不见,岐云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些意味。 听到陈昱安说他刚去过公主府,叶岐云便暗道不好,长公主定然是发现她不见了。 未免府里担心,她得尽快回去。 “原来是太子殿下,十年不见,殿下风姿更胜从前。”叶岐云说得语速有些快,“眼下岐云还有事,便不打扰殿下了,告辞!” 说完也没等陈昱安回应,便忙朝公主府而去。 盯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陈昱安随口问道,“郡主何时来的?” 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额间隐有冷汗冒出,“回禀殿下,属下并未见郡主进门……” 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江淮,陈昱安忽而轻轻一笑,“看来岐云妹妹的身手果真不错。” 随后他又指着门口两个侍卫,眸中闪过一丝幽光,“连客人什么时候入的府都不知道,本宫留你们何用?江淮,将他们带去暴室,你亲自处理。” “是,殿下。”江淮颔首。 即刻有人从后面捂住两个侍卫的口鼻,不顾他们的挣扎,干脆利落地将其拖入暴室。 叶岐云回到公主府时,果不其然一片兵荒马乱,锦秋正在调遣府内侍卫出去寻人。 “秋姑姑?”站在府门处,叶岐云迟疑地喊了一声。 锦秋一愣,随即看到好端端站在那里的叶岐云,登时动了一口气,“郡主!郡主您这是去哪了?太子殿下今日来探望您和澜依郡主,但是绛云阁中却遍寻不见您的身影,长公主很是担心……” “对不起,秋姑姑,我实在是躺得有些气闷,所以就出府走了走。”叶岐云本想着速去速回,也没人会发现,谁知陈昱安来得这么巧,专挑她不在的时候。 以至于府中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郡主身上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实在不宜外出走动,幸而郡主平安归来。”锦秋连忙命采梧将叶岐云扶回了绛云阁,自己则遣散了召集起来的侍卫,忙不迭去给陈若懿回禀了。 168 警告 采梧扶着她回去的一路上,眼眶里的眼泪就没停过。 “好啦采梧,我以后不乱跑了,你就别哭了,好吗?” 采梧吸了吸鼻子,低垂着头,小声道,“郡主一向说话不算话的。” “……” 叶岐云知道采梧是在说她当年明明答应带采梧一起上山,最后却失约的事。 她是想带着采梧的,可是紫衣不许啊,他说,‘你见谁拜师学武,还带着婢女在身边伺候的?’ 所以只能作罢。 “以后真的不会啦。”叶岐云拍拍她的手,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采梧我饿了,想吃白玉糕。” 采梧这才止住眼泪,去后厨拿了三五样糕点回来。 叶岐云让采梧陪她一起坐下吃,然而采梧连连推拒,“郡主不可,奴婢不能和郡主同坐的!” “我若是没有被封为郡主,指不定也是去大户人家做婢女,没准连公主府都进不来,还不如你呢。”她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拉开一个圆凳,“坐吧。” 采梧犹豫再三,才慢慢坐到了叶岐云身边,但她战战兢兢、坐立难安的样子,几乎让叶岐云以为她的凳子上放了钉子。 她将一块糕点放到了采梧手中,随意找了一个话题,“方才,太子殿下来过了是吗?” 采梧点点头,“太子殿下今日带了好多补品和礼品来探望您和澜依郡主。” “他常常来这儿吗?” “倒也不是经常来,不过最近太子殿下似乎是来得频繁了些,上一次来是您回府的前一天。” 回府的前一天,那就是公主府车队遇袭的那一天。 想起那辆空空如也的马车,叶岐云心下明白几分,不过还是问了一句,“那日太子来做什么,你可知晓吗,采梧。” “那日先是去隆恩寺上香的澜依郡主匆忙回府,跟去的侍卫一个也没见着,之后太子殿下便带着府中的一个侍卫来见了长公主。”采梧想了想,“具体说了些什么,奴婢不清楚,但是太子殿下似乎是惹长公主生气了,当晚长公主都没用晚膳,澜依郡主也有些食欲不佳。” “沈澜依和太子走得很近吗?”叶岐云点点头,又问道。 采梧摇摇头,“澜依郡主凭借济善堂美名在外,太子殿下、宣王和晔王与澜依郡主关系都还不错,她也没有刻意与谁关系特别亲近,只在两年前越州洪涝,灾民涌入郦都城时,曾与太子殿下一起搭设粥棚,赈济过灾民。” “这样啊。”叶岐云淡淡应了一声。 “郡主,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也没什么。”叶岐云拍拍手,“我只是担心有人被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 这位太子可不是个善茬,她从八岁初见陈昱安时,便隐约察觉到几分。 门外忽而想起脚步声,采梧连忙起身查看。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淡青色罗裙的沈澜依出现在叶岐云眼前。 忽略掉她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沈澜依回身对着碧波和采梧温声道,“我与岐云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你们先出去吧。” “是。”碧波应道。 采梧转头望了叶岐云一眼,便也随着碧波走了出去。 “你竟然真的将乌银山的那群山贼都杀了。”沈澜依率先开口。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是有些复杂的,一方面是因为叶岐云一个人报了她们两个人的仇,另一方面,也是由此让她找到了制造舆论的契机。 她当机立断,在公主府内众人都忙着给叶岐云包扎的时候,她派人连夜将叶岐云‘杀人如麻’的舆论宣扬在郦都城内的大街小巷。 这怪不得她,要怪只能怪叶岐云非要回来。 她的‘神女’之名,就快要实至名归了,她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长公主竟然会为了叶岐云进宫去求圣旨。 圣旨一出,再多的舆论传言也被瞬间击得粉碎。 这让她如何能不恨? “这件事,半月前你不就知道了吗。”叶岐云捏了一小块白玉糕放进口中,“还煞费苦心地到处宣扬我‘杀人如麻’,其实大可不必,或许以后我杀的人会更多,不用你出手,他们也会待我像‘灾星’一样避之不及。” “你竟然知道了。”沈澜依在叶岐云面前,从不伪装,一半原因是因为不惧,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她们两个自小便待在一处,对对方了解至深,没有必要伪装。“你不该回来的。” “我若不回来,谁将你扔到马上送走?若不是有我,你该不是打算抱着那辆空马车一起死吧。” 叶岐云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正中沈澜依的痛处,她当即面色便阴沉下来。 “哟,这两句话就生气了?”见她面色难看,叶岐云反而轻笑起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雾气氤氲中,绮丽动人的面容更显朦胧,“那耍你的人,依着你性子,岂不是要让他粉身碎骨?” “你明知我不能拿太子如何,还故意说这话激我,叶岐云,你果真还和小时候一样的令人厌恶。”沈澜依神色冰冷。 听闻这话,叶岐云竟然有些想笑,她恳切道,“你的逻辑,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感人。” “你不用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挡我的路,不然,你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言,叶岐云倒是认真打量起沈澜依来。 只不过打量的时间有点久,久到沈澜依都忍不住蹙眉。 她冷声道,“你在看什么?” “十年的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东西,曾经因为在宫中露了一小块屁股就哭闹许久不止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个动不动就开始威胁别人性命的大美人。”叶岐云摸了摸下巴,正色道,“嗯,长得不错,以后可不要再长了。” 活脱脱一副富家浪荡子的不着调做派,沈澜依气红了脸,嗓音也依旧冷漠,“叶岐云,我提醒过你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一拂袖便走了出去。 沈澜依在意的那个‘神女’名号,她从始至终没有放进过眼里。 半晌,屋内响起一声嗤笑。 什么‘神女灾星’,都是傻子才信的东西。 169 出府 又过了几日,叶岐云实在是憋闷得不行,央求了陈若懿好一会儿,陈若懿才答应让她出府走走,但是必须要带上采梧和侍卫。 带上采梧,她自然没意见,但是要带上一群侍卫,浩浩荡荡的,想想就很麻烦。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叶岐云带了采梧和一个叫小七的侍卫长出门。 她找了一处茶楼喝茶,还特意挑了一处二楼临窗的座位。 耳边萦绕的是伶人小曲,鼻尖茶香四溢,她将手微微伸出窗外,一阵暖风拂来,叶岐云觉得很是舒适。 “你们俩也坐吧。” 经过上一次,采梧听话地坐了下来,小七仍是犹犹豫豫没有动。 叶岐云只得道,“你站着挡我光了。” 小七这才忙不迭落座。 坐下之后,他还紧紧抱着叶岐云的将逢,生怕将这样宝贝的剑弄丢。 小七是那次遇袭的幸存侍卫之一,有幸见识过叶岐云当日一剑取三人性命的身手,对叶岐云极其敬佩,自然也对她的剑也很敬畏。 “小七,公主府车队遇袭一事,有眉目了吗?” 近日长公主命府内侍卫去各处打探了情况,小七身为府中三个侍卫长之一,应当知道一些情况。 小七朝左右看了看,才小声道,“回禀郡主,那日前后两波刺客确然都是出自乌银山,太子一派怀疑是宣王的人所为,最近在朝堂上处处针对,宣王那边则一口咬定是乌银山山贼胆大包天,为掠取财物才将心思打到公主府车队的头上,拒不承认与自己有关。” 叶岐云点点头,忽而想起她与江淮被抓上山的时候,确实听江淮和那个刀疤脸提过宣王。 大致一想,此事也不过是历朝历代都会经历的皇子内斗,宣王设计埋伏,太子棋高一着,不但早就听到了风声,还让江淮将计就计,深入了敌人内部。 而且这个宣王也是有意思,若说他精明吧,他竟会蠢到派一群山贼去刺杀太子,若说他蠢呢,他也明白派山贼去更容易脱罪。 还是乌银山的山贼。 这些年他们肆意侵扰郦都周边的商户百姓,行径张狂得很,似乎有敢动公主府马车的胆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怜公主府和沈澜依,倒是被搅进来,死伤一批侍卫不说,连沈澜依自己也差点成了炮灰。 摩挲在茶杯外沿的手指一顿,叶岐云忽而意识到太子让江淮将计就计的原因。 在太子接到风声的时候,必然料到了宣王会找借口脱罪,所以……他让江淮假意被抓的目的,为的是让江淮活捉刀疤脸,然后指认宣王! 可是江淮眼睁睁看着她杀了刀疤脸。 他没有完成太子交待的任务,不知道太子是否会为难他…… 正出神想着,忽听楼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喧哗,叶岐云微微蹙了眉。 小七朝外看了一眼,而后回禀道,“郡主,是太子殿下的车驾。” 太子? 叶岐云随即也朝楼下长街看了一眼,果然在一队车马中看到了江淮。 他的脸色怎么比她上次见他时还要差…… “小七,你去街上买些糕点,顺便看看他们去哪里。”叶岐云轻淡道,而后让采梧给了一小七一块银锭。 “是,郡主!” 小七也不多话,把将逢小心放到叶岐云手边之后,便悄然下了楼。 小七动作很快,两盏茶的时间便回到了茶馆二楼。 “郡主……”他挠了挠头,有些支支吾吾。 “跟丢了?”那样一长队马车,不应该跟丢才是。 “没有,没有!”小七连连摆手。 “那他们去了何处?” “去、去了……红袖招。” 小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连带采梧也微微红了脸。 虽然叶岐云没去过红袖招,但见他们如此模样,心下了然几分。 她伸了个懒腰,“唔,我有些累了。” 见叶岐云避开了‘红袖招’这个话题,采梧自然也不会再提起,连忙道,“既然郡主累了,我们不妨回府吧。” “但我还不想回府。”她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尚早,你们陪我找一处客栈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再转转郦都城吧,十年未归,倒觉得哪里都陌生起来。” “是,郡主。” 叶岐云既然如此说了,采梧与小七两人自然不能反驳,三人便一同进了一家客栈。 开好房间之后,叶岐云本来想让采梧和小七在一楼大堂坐着喝会儿茶等她,但两人执意要在门口守着她,直到她睡醒。 他们坚持,叶岐云便由他们去了。 她打着哈欠躺到了床榻上,看样子确实是困乏了,“采梧,不到一个时辰可别进来叫我。” “是,郡主。” 房门应声而关。 屋内静了半晌,叶岐云紧闭的双眸倏尔睁开,眸光清**人,不见一丝困倦之色。 将逢还抱在小七怀中,她也没在意,径直从二楼窗户轻巧跃出。 片刻之后,叶岐云自一处成衣店走出,白底云纹靴、藏蓝华锦服,青丝尽数用一根和田玉簪挽起,折扇一展,正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风流模样。 她找了个小厮,将她一路带到红袖招门前。 不愧是郦都城内数一数二的青楼,光是门面装潢便气派恢弘得很,尚未靠近,铺天盖地的诱人香粉气息便已包裹全身。 像这种秦楼楚馆,一般都是夜幕降临时分最为热闹,此时还未到午时,红袖招门前也并不冷清,由此可以窥见其夜间的火爆程度。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叶岐云揉了揉鼻尖,展开折扇,学着紫衣的模样轻摇几下,“倒是个好名字。” 她刚在门前停顿了一瞬,便有两个娇俏的姑娘扭着柔软的腰肢,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了中间,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之后,不由分说地便将她带了进去。 “公子看着有些面生呀,不会是第一次来我们红袖招吧?” “第一次来也不妨事,我们这的姑娘是全郦都城最漂亮的,保准公子来一次想十次。” 叶岐云浅浅一笑,扇柄挑起了其中一个姑娘下巴,刻意压低了声音笑道,“观两位姐姐的娇美面容,便知姐姐们所言不虚。” 两个姑娘闻言,顿时娇笑起来。 美人在怀,叶岐云竟然体会到了身为男子左拥右抱的快乐,一时有些飘飘然。 等她被一只手冷不丁拉走的时候,心底不免升起几分意犹未尽的遗憾。 170 刺客 将叶岐云拉到二楼一处拐角,少年眼底有些不赞同,“郡主何以来此?” 她捏了捏手指,似乎指尖还残留着方才那两位姑娘腰间的柔软触感,语气有些挫败,“啧,你竟然认出我了。” 亏得她还特意去成衣店买了一身男装,装扮了一番。 江淮因她这意犹未尽的表情愣了几瞬,而后才道,“郡主倒是比世间一般男子更会享受。” “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单纯觉得那两位姐姐的腰肢柔软,触感很不错,这才与她们说笑了一会儿。”叶岐云背过手,神色诚挚地发问,“你难道不觉得吗?” 江淮没有做声。 叶岐云向前迈了一步,眨了眨无辜的眼神,“江淮,你怎么不说话?”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为何,每次她叫他名字的时候,他都有些说不清的异样感受。 他苍白的面容逐渐漫上几分血色,忍不住微微后退了半步,却被身后的墙壁阻住了退路。 “你该不会是……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姑娘的腰吧?”叶岐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眼中隐有星光闪烁。 “郡主还是速速回公主府吧。”江淮垂下眸,低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叶岐云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的脸色为什么会如此苍白,是太子没找人给你好好治伤吗?还有,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他又大张旗鼓将你带到这里做什么?” 陈昱安来的路上,东宫护卫一路喧哗,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子来了红袖招,他才刚经历过一次专门针对他的刺杀,不好好在宫中待着,又鸣锣开道地来到这烟花之地,很明显,他又在谋划着什么。 江淮疏离地避开她的手,淡声道,“郡主无需忧心,我的伤没有大碍。” “江淮!”叶岐云皱了皱眉头。 少年离去的背影微微一顿。 她走到江淮身前,“太子又安排你做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帮你。” “郡主多虑了。”江淮道,“太子殿下还在等着我去取酒,失陪了,郡主。” 他说完又要走,叶岐云微微有些恼火他的油盐不进,她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腕,却因为用力过猛扯到了他背上的伤而导致江淮闷哼了一声。 丝丝缕缕的红色从背后渗透而出,叶岐云顿时一惊,“我扯到你伤口了?” 可是,不应该啊,自乌银山之后已过去许多时日,连她的伤都结痂了,他的伤也应该结痂才对…… 除非,又添了新伤! 叶岐云刚想开口问江淮他的伤是怎么回事,便听数道破空之声传来,原本一片欢声笑语的红袖招内顿时响起女子们的惊恐尖叫声。 “杀、杀人了!啊啊啊——” “有刺客!” “保护太子殿下!” 东宫护卫瞬间涌入太子所在的房间,江淮旋身踢落朝这边射来的三根箭矢,正打算嘱咐叶岐云快回公主府,便见五个蒙面的黑衣刺客抓着二楼的朱红栏杆一跃而上。 叶岐云登时有些无语,她下山之后,和江淮一共见过三次,其中两次都是在刀光剑影中。 不由得有些火大,叶岐云揉了揉眉心,直接将怒火一股脑都撒在了这些刺客头上。 手中折扇转得那五个刺客眼花缭乱,她把他们的头当成木鱼敲了个遍,最后抱着柱子旋身一转,长腿一扫,径直将两个刺客踹下了楼,还撞飞了一半的围栏。 “啧,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围栏。 那边江淮也解决了另外三个刺客,此时红袖招内已是一片狼藉,刀兵之声不断,外面还不停有箭矢穿过窗户射进来,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射成刺猬。 江淮抓住空隙,拉着叶岐云的手闪身躲进了最近的一处房间。 两人进去不久,便又听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叶岐云握紧折扇,正欲冲出去打架的时候,却被江淮拉着手腕滚入了房间内的床榻之下。 江淮指了指自己背后的伤,而后苍白着面色摇了摇头。 这时叶岐云才意识到,他的伤口裂开了,不能再打了。 而她一个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陈昱安既然跑到这里做局,自然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她又何苦替他出这份力,在这里躲一阵儿,等外面结束了他们再出去。 打定主意之后,叶岐云便安心在床底下躲着,只是江淮背后有伤,不能平躺在地上,只能虚虚支撑在她上方。 她倒是没什么,事急从权嘛,倒是江淮似乎是意识到了不妥,正打算移到叶岐云身旁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叶岐云忽而扶住了他的腰侧,示意他不要动。 春夏之交的季节,衣裳已经轻薄,她的手一动不动地贴在他腰上,陌生的感受令人很难忽略。 叶岐云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江淮的情绪变化一无所知。 听脚步声,应是一男一女。 “恭喜殿下,一切尽如殿下所料。”女子温声恭敬道。 “呵。”一声冷笑随后响起,“眼看父皇的龙体每况愈下,老三心急了。” 进来的竟然是陈昱安。 难怪他身为一国太子,敢明目张胆地来这烟花之地,原来是因为皇帝生病了,无暇顾及他。 床榻响起轻微的吱呀声,陈昱安坐到了床边,随即朝那名女子招手,“绿萤,过来。” 绿萤美丽的面容一红,而后轻轻走到了陈昱安面前。 他大手一揽,将其摁到了自己腿上,惹来绿萤一声轻呼,“殿下……” “老三这么快露出马脚,这一切,还要归功于本宫的爱妾。”陈昱安幽冷而轻佻的目光在女子胸前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流连,大手肆意揉捏在她腰侧,惹得绿萤又是几声轻呼。 “殿下……别这样殿下……”莲藕似的手臂大胆环上了陈昱安的脖颈,朱唇在他脖颈处游离,女子轻轻喘息着,“殿下,今日过后,绿萤不用再回宣王府了吧?” “宣王府?呵,那里将不复存在。”陈昱安的手逐渐往上,气息渐重,动作也越发粗暴。 “不日本宫便要大婚,等太子府一旦落成,本宫便将你也一同接进府中。” “真的吗?殿下!”绿萤顿时眼睛一亮。 171 气绝 绿萤心道,她不过是太子精心培养出来的细作,因着姿容出众被太子召幸过几次,而后便被安排进了宣王府,给东宫传递宣王的动向。 今日之后,宣王便会因刺杀太子而获罪,连带着他那个宠冠六宫的生母徐贵妃以及徐将军一门都脱不了干系。 她帮他铲除了一个朝堂上的劲敌,绿萤知道他会赏赐她,只是没想到赏赐这么大。 别看只是太子府中的一个侍妾,等日后太子登基,她便能成为娘娘! “是真是假,今日可要看萤儿的表现了。”陈昱安意味深长道。 不知道是又掐了她哪处,绿萤声音更大。 叶岐云深感无语,她这到底是个什么运气,还是说只要她跟江淮碰上,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发生? 她今日明明只是想出府透透气的,这下可好,透气透到太子床底下了,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采梧和小七还在客房门外等他,叶岐云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太子能速战速决,别耽误她按时回去。 床板忽而被砸出一声不小的声响,叶岐云怕碰到江淮背后的伤口,揽着他肩朝自己这边压了压,这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更近了。 外面厮杀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耳边男女混合喘息的声音更为清晰,逼仄的空间导致叶岐云更觉得有些气闷。 耳畔忽然覆上一双手,一左一右堵住了她的耳朵,隔绝了外界一切不堪入耳的杂音。 手指微凉,叶岐云倏尔抬眼,便撞进一双无比清晰的淡漠瞳孔里。 清晰到她能在他眼中看到她的倒影,也能轻而易举数清他的睫毛。 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如此之近,似乎她眨眨眼,眼睫便能扫到他的高挺的鼻梁。 鬼使神差般地,叶岐云缓缓伸出双手抚上了江淮的侧脸。 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江淮没来由一阵心慌。 他连忙垂下眼,便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两手轻轻捏了一下,江淮猛然抬眼。 叶岐云也微微抬起头,凑到他耳边,以一种极轻的声音缓缓说道,“果然和我当年预料的一般,手感极佳。” 似一片羽毛自心尖划过,江淮的眼睫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 不知过去多久,忽听上方传来一阵女子刺耳的尖叫,声音短促而尖锐,即便江淮捂着她的耳朵,她都听到了。 再然后,叶岐云便看到几滴粘稠的液体顺着床围滴落在地上,颜色是殷红的。 一把带血的匕首被随意仍在地上,陈昱安穿戴好之后,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叶岐云和江淮才从床榻之下出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床上浑身赤裸却气息断绝的绿萤,她反手踮起脚尖捂住了江淮的眼睛。 这一刻,叶岐云深切感受到了太子的狠戾无情,前一刻还在你侬我侬,后一刻就能眼睛都不眨地将匕首刺入身下之人的胸口。 因着长时间被他捂着耳朵,叶岐云的耳朵有些微微发红,她想带江淮去处理伤口,但他执意让她先回去。 此地确实已经不适合再待下去,未免被太子发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叶岐云也没勉强。 她推开房间窗户,找了一处没人的角落一跃而下,“那我走了,你记得好好处理伤口。” “好。” 江淮低声应了一句,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回手关上窗户,而后避开太子耳目闪身出了房间,至于床上的尸体,他看都没看一眼。 待在陈昱安身边久了,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 这边叶岐云落地之后,也是十分小心才避开了正在红袖招周围巡查的东宫护卫以及闻声而来的官府衙役。 她从红袖招后方绕到正门时,一眼看到正被官府衙役拦在外围仍不住朝里面焦急张望的小七和采梧。 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一个时辰显然已经到了,而他们两个发现自己不在,竟然找来了这里。 “不要靠近!闲杂人等速速往后退!” 门外围观了许多好事的民众,官府的人正在维持秩序。 被衙役呵斥,小七也是强忍怒火,他自知不能在这种烟花之地报出公主府的名号,更不能说他们是来找岐云郡主。 无奈,他只得拉着采梧往后退了几步。 “可是……”可是郡主有可能在里面啊! 看着红袖招内一片狼藉和血迹,采梧脸色煞白。 正在这时,一双嫩白的素手拍了拍他们的肩。 两人猛然回头,便见叶岐云浅浅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即便是男装,采梧也是很快认出了她。 她低低叫了一声,语气是抑制不住的喜悦,“郡主!” “你们怎么比我到得还快?”叶岐云转了转扇子,“我睡醒无聊,便想着来这里看一看,我连男装都换好了,谁知道竟然不认识路,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里,谁成想竟然被你们发现了。” 说着,她用扇柄敲了敲自己的后颈,言语中是显而易见的懊恼。 听她说还没来得及进去,两人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将叶岐云拉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里不太平,郡主我们还是速速回家吧!”采梧小声道。 “对,我还没来得及问呢,离着这里老远我就看见一大堆人,还有官府衙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叶岐云眨眨眼,一脸不解。 小七朝周围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看样子,还是与上次一样……针对太子的刺杀。” 叶岐云佯装一惊,“天子脚下,竟然还能发生这种事,连郦都城内都已经这样不安稳了吗,百姓们得有多心慌啊!” “特殊时期,此为难免。越是老百姓,才越是安全。”小七也没再多说,一心想和采梧一起赶紧将叶岐云带回府。 这话倒是很对,这种时候,越是老百姓,才越是安全。 想来百姓们也明白这个理儿,这才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儿围着红袖招朝里面张望。 如今皇子们之间的暗斗已经几乎搬到了明面上,如此肆无忌惮,难道皇帝真的病得很重? 犹记得十年前,她与沈澜依初次入宫之时,见到的那位灭了萧国、一统天下的儒雅又不失英武的帝王。 正想着,叶岐云便随着采梧和小七朝公主府的方向走。转身之际,被停在不远处转角的一辆马车吸引了视线。 马车普普通通,很是朴素,在达官显贵遍布的郦都城内可谓是丝毫不起眼,但马车微微卷起的半张车帘之后,隐隐约约露出女子的大部分五官,分外美丽也分外熟悉。 172 宫宴 马车普普通通,很是朴素,在达官显贵遍布的郦都城内可谓是丝毫不起眼,但马车微微卷起的半张车帘之后,隐隐约约露出女子的大部分五官,分外美丽也分外熟悉。 长街之上,到处都是热闹的,唯有那处显得有些冷清和寂寥。 很快便有一个隐在斗篷之下的男子上前和马车内的女子低语了几句,而后恭敬告退。 叶岐云亲眼看到那个男子路过一处酒楼檐下粗壮的石柱,视线被挡住片刻,可又过了半晌,仍不见那个男子的身影从石柱后出来。 竟这样……凭空消失了? 叶岐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又朝马车看去,然而半卷的车帘已经放下,马车内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再看不到一丝一毫。 马车内的女子是沈澜依,叶岐云很确定。 但那个行为诡异的男子又是什么人,竟然可以凭空消失! 方才这种情形,她不是第一次见。 她第一次见,是在紫衣身上。 她亲眼看过紫衣袖袍一挥,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叶岐云知道,那不是轻功,再厉害的轻功也不可能达到凭空消失的地步。 所以,方才那个人,是和紫衣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已经走出数丈的采梧和小七见身后空无一人,立刻着急忙慌地跑回叶岐云身边,气还没喘匀,采梧便见眼前少女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问道,“郡主,您怎么了?” 收回思绪,叶岐云摇摇头,“无事,我们走吧。” 三人回到府中时,沈澜依还没回来。 叶岐云已经换回了郡主常服,正在绛云阁正北方的那处小花园中荡秋千,说荡秋千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她只是懒懒地窝在秋千吊椅上,一条腿垂下,微微摇晃的秋千架扬起裙摆蹁跹。 园中月菱花开得正盛,枝枝丛丛,花瓣重叠交错,淡淡的清幽花香也分外怡人,在加上懒卧花丛中的清丽人影,画面有一种宁静却惊心动魄的美。 沈澜依原本不错的心情,行至此处,顿时被破坏了大半。 这次没等她开口刺人,叶岐云假寐的双目缓缓睁开,率先道,“你今日出府做什么了?” “你还没资格盘问我。”沈澜依冷冷道。 “上次去隆恩寺上香,他都已经那样耍你了,你倒是仍菩萨心肠地帮着他,我竟不知,原来澜依郡主是活佛转世。” 她望着天边翻覆涌动的云,懒散的声音中,是十分明显的嘲弄意味。 沈澜依眸色渐深,重新将视线落到秋千架上悠哉悠哉的叶岐云身上,“你知道些什么。” 不等叶岐云回答,她继续开口,“无论你知道些什么,最好都闭紧你的嘴巴,如果你不想公主府因你覆灭的话。” “怎么我感觉,后半句话该我对你说才是。”叶岐云收回看云的视线,转而看向沈澜依,“你所图谋的,我大致也猜到了几分,然陈昱安那样的人,实在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 没等沈澜依反驳,叶岐云又接了一句,“我听说,太子要大婚了,太子妃……应当不是你吧。” 她这话不过是故意说出来恶心沈澜依的,即便太子要大婚,太子妃也不可能是她,且不说她们只是长公主的义女,只看上次陈昱安对她那种随意置之险境的态度,便不是对太子妃应当有的态度。 沈澜依在陈昱安眼中,连合作伙伴都算不上,或许只是一颗可有可有、随时都能抛弃的棋子。 她一向自诩聪明,叶岐云不明白,沈澜依为何会死心塌地的帮太子。 就因为太子最有可能给她皇后之位吗? 可眼下,她连太子妃都混不上。 此刻周围无人,沈澜依少了几分顾忌,闻言,冷厉的目光猛然射向叶岐云,“太子大婚?你从何处听得的!” “怎么,你竟然还不知道?”见她如此反应,叶岐云更觉不可思议。 那边合作伙伴要大婚了,这边连消息都还没收到。 听上去还真有几分好笑。 但此事确实怪不了沈澜依消息闭塞,因为太子大婚的消息是从第二日早朝之后,才宣告天下的,此前果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若非叶岐云恰巧听到了一时得意的陈昱安和绿萤说的话,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太子妃是镇北将军家的嫡女许清如,时间也略显仓促,定在了三月之后的七月初六。 而宣王一派也因太子拿出的确凿证据而受到了帝王的严惩,不但剥夺了陈逸宣的亲王封号,永生圈禁在宣王府内,还将徐贵妃打入了冷宫,曾经炙手可热的前朝皇子和后宫宠妃就此落幕。 据说,本就病重的皇帝,经此一事,龙体更是每况愈下。 那日沈澜依在叶岐云口中得知的太子大婚的消息,第二日便得到了证实,一连几日她都没有出门,直到圣旨传到公主府。 皇帝得知叶岐云身上的伤势已差不多大好,特为了‘为民除害’的叶岐云在宫中设宴,朝中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可携府中家眷出席。 这也算是叶岐云自回郦都之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正式亮相。 宫宴,还是为她特设的宫宴……想想就麻烦。 叶岐云对此没什么兴趣,甚至还有些抵触,但陈若懿很是高兴,连夜命人给她和沈澜依定制了一套属于郡主规制的衣裳和配饰。 她让锦秋给沈澜依送了一套过去,自己则端着叶岐云的衣裙来到了绛云阁,连同四五个婢女一起,给她好一通拾掇。 沈澜依长公主并不担心,她一向举止端庄、穿戴得体,但凡郦都里的高门大户,没有哪一家贵女的名声比沈澜依更好。 而叶岐云离开上山苦修自己十年,这方面自然是需要她多关注一些。 “云儿啊,你千万不要学依依,那孩子心气太高,母亲给她安排的,她一个也瞧不上,而今你们的年纪已适合婚配,再拖下去可不好,今日皇上特意安排了这个宫宴,宴席之上定会聚集整个郦都的青年才俊,到时你可要擦亮眼睛,多挑挑看看,有心仪的一定要告诉母亲。”陈若懿一边给她挽发,一边叮嘱道。 眼前忽而闪过一个少年淡漠的面容,叶岐云半真半假道,“我眼光不高,挑个护卫便知足了。” 173 惊艳 叶岐云的话,陈若懿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她终于将她的发挽好,便催促她赶紧换上她拿来的的衣裙。 柔糯清雅的藕荷色裙摆顺着纤细的腰肢垂顺而下,其上点缀着以雀羽金丝织就的簇簇芍药,枝叶选了浅一个色的金丝绣线,零星错落,金丝上闪动的流光栩栩如星海,最外罩了一层半透明的同色烟萝纱衣。 纯洁无瑕的月白披帛松松挂在臂间,行止间,发髻中步摇稳而不动,真正的靡靡而清丽之色。 满屋的婢女以及陈若懿,眼中皆划过浓浓的惊艳之色,经久不消。 “岐云郡主真的是国色天香!” 叶岐云看着铜镜中倒影出的自己,也微微勾了唇角。 陈若懿满意地点点头,她又拿过梳妆台上的细毛笔,给叶岐云眉间勾勒了一个描金的莲状花钿。 送完衣裳的锦秋过来,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声,“殿下妙手,岐云郡主更耀眼夺目了。” 叶岐云觉得这样未免太高调了,但禁不住陈若懿坚持,为了让她开心,她这才没有擦掉。 临出门前,她又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眉心那朵描金的莲花栩栩如生,镶嵌在她额间也丝毫不会压住她的清丽,反而分外合衬,就像是……天生如此。 叶岐云因这个一闪即逝的念头,而为自己的自恋深深折服。 那边沈澜依也收拾好了,两人碰面的瞬间,都朝对方身上打量了一眼。 相较于叶岐云的清丽绝伦,沈澜依的装扮更偏稳重端庄一些,妃色裙琚镶嵌银丝,叠领宽袖,头上玉石雕刻出来的玉蝶翅膀震颤,手腕上的猫眼石珠串,闪动着神秘的光泽。 扫了一眼叶岐云眉间花钿,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暗色,但很快便消失了痕迹,朝一旁的陈若懿盈盈一拜,温声道,“母亲。” 这下长公主更高兴了,一个劲儿围着她俩夸赞,眼角眉梢都流露着自豪的笑意。 看看,这就是她养出来的一对掌珠,别说整个郦都城,就算整个天下,也没有比她的两个女儿更美丽的存在! 宫宴还有一个时辰开始,三人一人一辆马车,徐徐朝宫内驶去。 宴席设在了御花园旁边的承化殿,她们方行至御花园门前,便遇上了亲自来迎的陈昱安。 “昱儿给姑母请安!”陈昱安笑意吟吟地迎了上来,“两位妹妹妆安。” 视线划过叶岐云的时候,太子眼中几不可察的闪过一抹幽光。 此时她正在看向太子身后的江淮,忽略了太子的异样。 听闻陈昱安的话后,她才回神,又冷不丁想起绿萤的事,强忍着心中恶寒,和沈澜依一同向太子回礼。 “太子殿下安好。” 上次刺客的事情,陈昱安也知自己做的过了几分,连着月余长公主都没让他上门,这次碰着机会才忙上前缓和关系。 虽然平阳长公主手中并无实权,但皇帝对这个姐姐颇为敬重,太子也不想真的和公主府撕破脸,这对于他日后登基没有任何好处。 自然陈若懿也知道,陈昱安此时也不过是在逢场作戏,顾忌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才肯放下太子的架子,在人前故作姿态。 但正如陈昱安所想,她手中没有实权,将来她的两个女儿免不了还要仰仗太子,这位未来的帝王帮衬。 因此陈若懿也淡笑着回了太子几句,几人好一番寒暄结束,才一同朝承化殿而去。 前面沈澜依正在一旁陪着长公主和太子说话,叶岐云故意落后几步,几乎与江淮并肩而行。 看他面色比那日好了不少,应是有听话好好养伤。 眼看少女有意无意地蹭过来,江淮眼波微动,却仍保持目不斜视,没有朝旁边看一眼。 叶岐云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也没有主动开口和他说话,只随着长公主等人缓缓走着,裙摆如清波荡漾,月白色的披帛时不时被风扬起,拂过江淮的手背。 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奇异而默契的沉默,就这样行了一路。 行至承化殿门前时,一个广袖宽袍的儒雅男子迎了上来,颇有一番芝兰玉树的气韵,“晔儿给姑母请安。” 他看向沈澜依,语气诚挚道,“几日不见,澜依妹妹越发漂亮了。” 而后又将视线放到叶岐云身上,眼底似有几分惊叹的模样,“这位便是岐云妹妹吧,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陈昱安淡淡扯了扯嘴角,“大哥还是先引姑母与两位妹妹入座再说话吧。” 一听陈昱安唤他大哥,叶岐云瞬间明了,这位男子便是已故德妃所出的晔王。 据说当年出自郡王府的德妃差一点便登上了后位,但其中阴差阳错出了一些小插曲,最后变成了魏国公的女儿,也就是当今皇后、太子生母掌了凤印。 若非不然,想来如今入主东宫的应当是晔王了。 被太子当众驳了一下,晔王面上也不见恼怒,只抬手阻了沈澜依和叶岐云准备向他行礼的动作,“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二弟说的是,晔儿许久不见姑母,光想着和姑母说话了,忘了姑母和妹妹们一路坐马车,应当是疲累了,快随晔儿这边请!” 陈闻晔自小便比陈昱安稳重得体、温文尔雅,做事不急不躁,也张弛有度,陈若懿素来喜欢这个侄子,与那肆意妄为的太子比起来,她私心里觉得陈闻晔更适合做太子。 但却因不是嫡出,而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陈若懿心中叹息一声,脸上却扬起笑容,比面对陈昱安的时候,笑容真切了不少,她主动牵起陈闻晔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姑母知道你有心了,今夜可带了侧妃前来,听说侧妃已有三月的身孕?” 陈闻晔温和一笑,“是,婉莹也来了。” “好好好!”陈若懿笑意更甚,“正巧姑母带了给婉莹的见面礼。” 陈闻晔故意道,“就知道姑母不会空着手,晔儿自然得把婉莹带来。” 陈若懿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着嗔了一句,“你小子。” 姑侄两个边说边笑,一派融融之景。 沈澜依自然不会看着太子被冷落在一旁,也主动与其闲聊起来。 眼看两边都聊得热火朝天,叶岐云心道,看来公主府就她一个闲人。 正想着,便又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哥满脸笑容地朝这边而来。 174 戏耍 看他样子,年纪要比陈昱安小一些,他一开口,竟也是叫了一声‘姑母’。 “四弟来了。”陈闻晔当先笑道。 好家伙,这皇帝的儿子还真不少。 虽然陈闻晔她并不怎么熟悉,但排行第四的景王陈泽景,叶岐云倒是听人说过几句。 皇室出了名的纨绔膏粱,整个郦都城的纨绔们,都以其为首,整日只知玩乐,从前皇帝身体还未抱恙的时候,对陈泽景多有约束,其荒唐行径还算收敛,但近日皇帝想斥责他也是有心无力,皇后更是对于陈泽景的荒唐乐见其成,以至于近半年的时日无人管束,成宿成宿地泡在赌坊里。 陈若懿见他跑过来,有些头疼地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个最小的侄子,她也是无从下手,连皇后都放任的事,她也不好插手。 但转念一想,若是他能这样不知忧愁的玩乐一辈子,也算幸事,毕竟他生母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民间选上来的采女,而今得封景王,于他来说,已再无能所求的了。 “姑母,你怎么一见着景儿就叹气!”陈泽景不依不饶,非要陈若懿给个说法。 “如此,可行了?”陈若懿无奈,将自己腕上的金镯子摘下来给了他,这才算作罢。 “多谢姑母疼爱!”陈泽景嘿嘿一笑,连忙将金镯子往怀里揣,“正补上我昨日在赌坊的亏空。” 叶岐云无言地抽了抽嘴角。 “景儿,不是姑母说你,你已经二十岁,不要总是胡闹了……” 没等陈若懿说完,陈泽景便一个劲儿乖巧点头,“是是是,姑母教诲的是,景儿再也不胡闹了!” 才怪。 这话她已经听他搪塞过无数次了,陈若懿无力地摇摇头,“罢了,我们入座吧。” 得了金镯子的陈泽景,狗腿一样黏在陈若懿身边,亲自将她扶到座位上不说,还贴心地命宫女上了一壶浮春景,这是陈若懿最爱喝的茶。 讨长公主欢心的同时,他还不忘夸赞叶岐云和沈澜依两句。 陈昱安玩味地勾了勾唇角,站在承化殿门外冲他招手,“老四,二哥这里有一块玉佩,看着跟你衣裳挺配的。” 说着,他便掏出一块玉。 陈泽景蹭一下就从殿内蹿到了太子身边,而后搓了搓手,眼睛盯着那块玉都冒绿光了,嘴里还说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哎呀,二哥,这多不好意思啊……” 他手指挑着玉佩在陈泽景眼前晃了一圈,而后玉佩迅速脱手,掉进承化殿东侧的御湖中。 在场几人都没反应过来,陈泽景便连声‘哎哟哎哟’地叫着,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御湖中。 看得叶岐云连带沈澜依俱是一愣。 沈澜依随即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堂堂皇子,竟然被人戏耍到这种程度。 但随即想到上次太子戏耍她的事,目光顿时一沉,而后不着痕迹地朝晔王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触即分。 此时殿内人的目光尽数被跳进御湖的陈泽景吸引,叶岐云只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却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宫人惊呼着,闻声而来的禁卫军连忙下湖去捞,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眼下皇帝与皇后未至,陈若懿只得站出来主持大局。 幸而陈泽景水性不差,被禁卫军托着送上岸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给众人展示,最后来了一句,“二哥,你看,我找回来了!” 陈昱安漫不经心一笑,口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嗯,它是你的了。” “谢谢二哥!”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裳还在滴水,陈泽景兴高采烈地将玉佩往自己怀里塞。 陈若懿忍不住摁了摁眉心,“来人,还不快将景王殿下带下去更衣!” 赶紧把这个倒霉玩意儿从她眼前整走! 再听他说一句话,她可能会被气死。 只能说幸好眼下时辰不到,殿内几乎只有她和几位皇子,若是方才那一幕被任何一个大臣看了去,那皇室的脸,才是彻底被陈泽景丢干净了! “方才所见,一个字不许泄露,若是我在旁人口中听到了半句闲言碎语,你们一个也不能活。” 陈若懿面色平静,这句话说得也轻淡,但在场宫人以及赶来的禁卫军瞬间屏住呼吸,乌泱泱跪倒一片人,“谨遵长公主之令!” 透过这一刻,叶岐云才深切意识到,陈若懿不仅仅是柔弱慈爱的母亲,更是天宸万人之上的嫡长公主,在她眼中,皇室尊严,誓死不能遭人践踏。 “起身吧。” 宫人继续各司其职,不多时,朝臣及其家眷陆陆续续到来,纷纷朝长公主见礼,承化殿内外似乎再次恢复一片祥和。 沈澜依在叶岐云上山的十年间,人脉经营得十分不错,哪位大人的贵女她都认识,而那些贵女们也十分想和沈澜依攀谈。 自然也有不少世家公子,看中了沈澜依的美貌和名声,试图上前博得美人青睐。 叶岐云饶有兴味地看着沈澜依身边络绎不绝凑上来的男男女女,发现只要沈澜依不对着她,对谁她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温婉模样。 就算是面对那些单纯觊觎她美貌的纨绔子弟,她也有三分笑脸,在不得罪任何一个人的前提下,还能不让他们得逞。 这份手段,叶岐云确实叹服不已。 若是她被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围着,只怕拳头早就抑制不住地朝他们脸上招呼了。 不过……似乎他们也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她搭话,即便她是这群贵女中,最亮眼的存在。 叶岐云乐得清闲,只希望皇帝和皇后早些到来,宴席早些开始,因为她已经有些饿了。 但陈若懿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见没有世家公子凑上来,她便拉着叶岐云凑上去。 在陈若懿即将给他介绍第七位世家公子的时候,叶岐云实在是不想见他们哆哆嗦嗦和她说话的样子,便将采梧留在了原处,并嘱咐道,“我出去透口气,若是母亲问起来,你就说我很快回来。” 说完,也不给采梧拒绝的机会,叶岐云便找了个空档溜了出去。 她绕着御湖走了半圈,直到喧闹之声逐渐离她而去,才停住脚步。 深吸了一口气,叶岐云闭目仰头,将月白披帛盖在脸上,手臂这才放松下来,扶在御湖边的石栏上,微风徐徐吹过,轻纱在脸上荡漾,似乎一切都寂静下来。 “郡主在这里做什么?” 175 瑰姿 身后冷不丁响起的熟悉声音,使得叶岐云微微一颤,脸上蒙着的月白披帛顿时被抖落,眼看就要被风吹落进御湖中。 她手捞了一个空,便收了手,心道,反正挽着这轻纱也挺累的,掉便掉了吧。 然而一道身影如惊鸿般自她身边一跃而出,脚尖蹬在石栏上借力,修长的手指将月白披帛握入掌心,又在水面上轻盈地点了几个涟漪才飞身落回岸上。 一连串动作,飘然似谪仙,看得叶岐云一时有些愣神。 直到江淮又唤了她一声,将披帛递到她面前,她才回神。 接过披帛之后,叶岐云眸中眼波流转,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江淮这才想起被他遗忘在石栏上的白玉糕,他重新端了起来,淡声道,“太子殿下饿了。” 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叶岐云这才想起这是通往御膳房的小路。 诱人的糕点香气飘入鼻尖,叶岐云故意摸了摸肚子,果然,江淮端着白玉糕朝她面前一伸。 叶岐云也没客气,她一连吃了三块,才住了嘴,但盘中的白玉糕很明显已经不是完整的一盘了。 江淮垂眸,将整盘都放到石栏上,便打算再回御膳房取一份。 “江淮。”叶岐云忽然叫他。 江淮心底那股难以言喻的细微感觉再次破土而出,他停住了脚步,月光透过飘摇的柳枝清清冷冷地洒在他身上,晦暗不清的光与影在他白瓷般的侧脸上跳跃。 叶岐云旋身落在石栏上,月白色披帛与藕荷色的纱衣在风中缱绻,层层叠叠的硕大裙摆上,以雀羽金丝织就的簇簇芍药在暗夜中静静绽放,她发间垂落而下直至颈边的金丝流苏,折射出月华清冷的光,而少女漆黑的眸中却徐徐晕出色彩和温度。 这一刻,夜幕和月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江淮转过身,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色,却又在瞬间垂下目光。 少女半抿的樱唇微启,她的音色也似被山泉洗涤过一样清澈,又含了三分疏懒,“你怎么不抬眼看我,江淮,本郡主命你抬头看看我。” 这是叶岐云第一次以郡主自称,此时觉得狐假虎威的感觉也还不错。 江淮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而后依言缓缓抬起目光,一寸寸掠过芍药花直至金步摇。 “我美吗?” 早在今日御花园前见她第一眼时,江淮心头便没来由闪过八个字——云髻峨峨,瑰姿艳逸。 可她却问他,她美吗? 单一个‘美’字,又怎能概括她此刻的那种惊心和动魄。 所以江淮摇了摇头。 叶岐云也不恼,她笑吟吟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倏然向后仰去,像一株暗色中盛放得灿烂又热烈的荼蘼花。 江淮心头一跳,大步向前却捞了个空,脑子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了决定。 在叶岐云即将落入御湖中的前一刻,江淮揽住了她的不盈一握的腰。 “怎么样,姑娘家的腰,好摸吗?” 此话一出,江淮身形一颤,差点两人双双坠入湖中,只觉得揽在她腰间那只手无故发烫起来。 叶岐云轻缓一笑,身体凌空翻转,猛然在石栏上蹬了几下借力,而后便带着江淮轻点水波,朝湖中心飞去。 江淮这才想起来,她也是会武的,就算他不跳下来救她,她也不会掉进湖水中。 透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叶岐云读懂了他的想法,“如果你不跳下来救我,我是肯定要掉进水里的,所以,我不是在戏耍你。” “但现在我有些累了,该换你带我飞了,江淮。” 这句话突兀又突然,叶岐云说完立时收了轻功,江淮的鞋面湿了大半才勉强稳住两人的身形。 此时已到湖面中心,无论他带着她朝前还是朝后,都是一样的距离。 他暗自摇头,真是胡闹。 叶岐云安心地将胳膊挂在江淮脖颈上,任凭湖面微风吹拂过她的后背,脚下荡开一路涟漪。 “有人步步生莲,而我们在步步生‘涟’。”叶岐云自己说完又不知想到什么,开始忍不住发笑,而后凑近他的耳边,“你说,将来会有一个小孩叫‘涟’吗?” 江淮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抱着叶岐云在湖面上又是一个趔趄,他想,他得加快速度了,不然,她又不知道会说出怎样令人震惊的话。 “再有下一次,我很难保证郡主可以平安无事。”他咬了咬牙,低声道。 “唔。”叶岐云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你不会舍得将我丢下去的,每次你身影不稳,都会将我抱得更紧,怎么,你没察觉吗?” 像是故意要反驳这句话一样,江淮倏然松了手,而此时他们已到了岸边,没了支撑,叶岐云的身体猛然下坠,而她揽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却是丝毫没松。 两人毫不意外地倒在了岸边的青草地上,摇晃的柳叶遮挡住月光的那一刻,她微微抬头,柔软的唇瓣覆在了少年眼尾那颗细小的红痣上。 白玉糕清新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江淮只觉自己呼吸一滞。 直到他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才猛然回神,而后迅速从青草地上起身。 陈昱安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本宫还道你怎么一去不回,原来是与岐云妹妹在一处。”他的视线淡淡从江淮身上一扫,而后便落在叶岐云身上打转,他上前几步,将手掌摊平在她眼前,“妹妹怎地在地上坐着,本宫扶你起来。” 叶岐云自顾自起身,裙摆上的雀羽金丝在月光下光芒流转,她浅浅一笑,“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陈昱安停顿了一瞬,才收回手,视线又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道,“宴席快开始了,妹妹可要随本宫一道回去?” “好。”叶岐云微微颔首。 绕了大半御湖,叶岐云与陈昱安在前面走,江淮静静跟在他们身后。 以至于,她的视线时不时就会往斜后方扫一眼,回应陈昱安挑起的话头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自小时候御花园一别,本宫心中一直记挂着岐云妹妹,几日后却听说姑母带着你们回了公主府,等本宫寻着机会去出宫,却听姑母说你已经随着高人前往山中潜心学武。” 说着,陈昱安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叶岐云,“虽然分别已久,但本宫见着岐云,依旧如小时候那般喜悦和亲切。” 闻言,叶岐云一怔,这话……她还真有些不好接。 176 中毒 陈昱安似是察觉不到她的怔愣,穷追不舍地问道,“不知……岐云可如本宫一般?” 好家伙,这可真是万万使不得。 眼看太子即刻要对她倾诉衷肠的架势,叶岐云心头一跳,她竟不知,太子还对她存着这种心思? 还不待她说话,便听身后江淮开口淡淡道,“殿下,郡主,皇上与皇后娘娘朝这边来了。” 叶岐云回身一看,果然见到浩荡而来的一群身影。 她忙提醒道,“太子殿下,我们快些进殿吧!” 陈昱安捻了捻手指,只得‘嗯’了一声。 几人刚坐定,便听一声唱喏,“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臣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殿内顿时跪倒一片人,明黄的袍角在众人眼前晃过,而后走到上首的位置落座,期间伴随着陈胤弘不停歇的咳嗽声。 “平、平身。” 叶岐云借着起身的动作,扫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果真见他面色蜡黄,两颊深陷,眼下的阴影很是明显。 不过短短十年,竟形容枯槁至此吗? 哪里还有一丝一举吞并萧国的霸气帝王的身影。 看着这样的皇帝,陈若懿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今夜不过是寻常家宴,借着岐云郡主铲除乌银山一众乌合之机,召各位肱股之臣及其家眷进宫与朕共饮……”陈胤弘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缓了缓才道,“大家不必拘束。” “谢主隆恩!” 席间逐渐响起欢声笑语,开始推杯换盏。 宴席未过半,叶岐云便见陈胤弘面上浮现出几丝倦怠之色,一旁的吴德顺作势要搀扶皇帝离席。 明黄的龙袍尚未被完全从座位上带离,便听吴德顺一声惊呼,“皇上!” 殿内寂静了一瞬,太子脸上也划过一丝惊诧,与皇后对视一眼,两人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一丝茫然。 还是陈若懿当先站起身,越过皇后,与吴德顺一起将皇上扶到座位上,大声叱道,“皇上晕倒了,皇后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传太医!” 陈若懿心中自然有气,难怪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有这样一个遇事只会发愣的皇后,能养好病才怪! 皇后回过神,脸色虽难看,但也心知自己方才没有尽到自己身为皇后的责任,是自己理亏。 长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姐姐,被她当众呵斥,就算心中窝火也得忍下来。 不过用不了多久,她便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无数念头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一瞬间,皇后刚想命人传召太医,便见晔王已经带着一个太医急忙赶来。 “姑母放心,父皇不会有事的。” 陈若懿看了一眼陈闻晔,脸色微缓,果然还是晔儿最靠谱。 这场宫宴还真是一波三折,先有陈泽景跳湖,再有皇帝晕倒,不知往后还会不会再有事发生…… 皇帝忽然晕倒,不知病因,没人敢擅自挪动,太医便跪在皇帝脚边,细细查看。 陈昱安打量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太医,莫名感到一丝不安,他推开吴德顺,便要凑上前,却不小心撞了太医的背一下,连带着皇帝的手腕都微微一晃。 “昱儿!你这是要做什么!”陈若懿彻底冷了脸,“不知分寸也要有个限度,还不退下!” 长公主发怒,先呵斥皇后,又呵斥太子,当场众人鸦雀无声,再无一个人敢发出动静。 自从他成为太子,还没人敢对他如此,陈昱安隐在宽大袖袍中的拳头攥紧,眼中闪过一丝冷戾的杀意。 他这个姑母当真是一点没有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皇姐,昱儿也是一心担忧他父皇的龙体,情急之下这才打扰到了太医,实乃无心之过,皇姐何至于如此动怒。”皇后突然开口,语气尚算温和,只是怎么听都有些怨怪长公主小题大做的意味。 陈若懿此时已经万分后悔自己将陈胤弘的龙体全权交由皇后照料,再听她这一番软中带硬的言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冷冷睨她一眼,“你最好祈祷皇上无恙,否则我便要联合皇室宗亲,来问一问皇后究竟是如何照顾一国之君的龙体的!” 皇后不知想到什么,身体一颤,动了动唇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但魏国公眼看自己的女儿和外孙接连被一个已经出嫁的长公主呵斥,面上那是满满的不乐意,轻声一哼,眼皮半阖,“长公主言下之意,便是皇上的龙体与长公主毫无关系,完全系在皇后一人身上?” “魏国公,你是在质问本公主吗?” “老臣岂敢。” “殿下,不好!”太医猛然双眼大睁,对陈若懿道,“皇上这不是普通昏厥,而是中毒了!急需月砂磨成粉与水调和服用,方可逼出毒素!” 在场所有人俱是脸色一变,太子与皇后的变化最为明显。 叶岐云忍不住朝身旁沈澜依看去,只见她淡然自若地坐在原处,神色未动分毫。 “快去取月砂,越快越好!”太医又补了一句。 吴德顺眼皮一跳,连声道,“老、老奴去取,这就去取!” 一直未曾开口的沈澜依,此时从座位上面带忧虑地站起身,将自己手上的猫眼手串摘下来,忙道,“太医,澜依这串珠子里正巧有一颗月砂石磨成的珠子,您看是否可用?” 吴德顺连忙上前接过手串交到太医手里查看。 陈昱安阴冷的目光忽而望向沈澜依,沈澜依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 太医接过珠子,眼神一亮,“可用!” 说完便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一边拿出工具研磨月砂粉末,一边吩咐宫女去端清水。 陈若懿哆嗦着嘴唇,简直要被气炸了,在防守最为严密的皇宫之中,竟然还能出现皇帝被人下毒的事!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禁卫军何在?!”她高喝一声。 “禁卫军首领林远在此!” “即刻封锁承化殿,但凡出入过这里的宫女太监乃至官员亲眷,一个也不能少,全部扣押搜身!若有反抗不从者,杀!” “微臣谨遵长公主之令!” 与此同时,太医已经将月砂粉末混合着清水给皇帝服下,小半碗入口,皇帝当下‘呕’了一声,将方才宴席之上食用的菜肴和酒水吐了个干净。 太医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鬓角的汗,“都吐出来了。” 陈若懿也是稍稍放下了揪紧的心,然而一口气没吐完,便见太医有些不确定地拿起了扑到皇帝身边的皇后的凤袍袖摆。 他刮下皇后袖摆上的零星白色粉末,凑到鼻尖一闻,登时脸色大变! 177 牵连 眼看太医神色急剧变化,陈昱安的心口没来由地一突。 皇后柳眉倒竖,将袖摆从太医手中抽离,呵斥道,“大胆!” 下一瞬,陈若懿便听太医哆哆嗦嗦开口,“殿下,皇后娘娘的袖摆上……沾染了皇上所中之毒的粉末!” 满殿哗然。 “不可能!”皇后瞪大了双眼,高声反驳。 魏国公也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知,污蔑国母,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大胆!究竟是谁派你来污蔑我母后的!”陈昱安直接将太医踹到了一侧,用力之大,连陈若懿都听到了太医骨头碎裂的声音。 说着,太子阴鸷的视线还有意无意地朝陈闻晔扫去。 “住手,二弟!”太子还想再踹,陈闻晔沉着脸色挡在太医面前。 “你给本宫滚开!等本宫查清是谁伙同这个庸医污蔑我母后,本宫定然将他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剜出来!” 太子直接将晔王推了一个趔趄。 “放肆!”陈若懿再也忍无可忍,“太子,你这是要造反吗!晔王是你兄长!” “本宫是太子,他不过区区一个晔王,怎么,姑母是要为他而和本宫作对吗!”太子的目光阴冷地令人头皮发麻,“还是说,是姑母帮着他一起来污蔑我母后的?” 眼看太子不断朝长公主逼近,叶岐云一个飞身跃到陈若懿身前,将陈昱安挡在一臂之外,淡淡道,“太子殿下,请慎言。” 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在叶岐云的绮丽的面容上逡巡,陈昱安眯了眯眼,眼底隐有一丝狂乱,“你也要和本宫作对吗?” 说着,五指就要袭上她纤细的脖颈。 陈若懿惊呼一声,“云儿!” 太子根本不是叶岐云的对手,她一脚就将陈昱安从台阶上踢了下去,将陈若懿和皇帝挡在身后。 “昱儿!”皇后惊呼一声,捡起太医药箱中捣药的石杵就冲叶岐云后脑恶狠狠砸去。 台阶上的人都背对着皇后,谁也没瞧见皇后的动作,此时殿内乱作一团,等叶岐云感受到身后传来沉闷的破空之声,为时已晚。 斜地里突然蹿出一道月白身影,稳稳将叶岐云护在怀中。 她只觉一股熟悉的气息从背后扑来,而后便听一声闷哼。 “江淮!” 叶岐云回身揽住了他,眉心隐有担忧,“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江淮紧蹙的眉头舒展开,轻轻摇了摇头。 陈若懿大惊,没想到皇后会突然发疯,若不是有江淮替云儿挡了这一下,这砸到后脑简直不堪设想! “来人,皇后与太子吃醉酒了,速速将他们送至里间偏殿休息!” “是!” “陈若懿你敢!”皇后尖叫着拍打试图架着她的宫女。 “江淮,你竟然也敢背叛本宫!” 此刻,叶岐云终于意识到了太子与皇后的不对劲,虽然太子和皇后以往也是嚣张到不可一世,但绝不会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如此失态。 不由自主地,她又看了静静站在另一侧的沈澜依一眼。 垂着目光的沈澜依突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叶岐云看到她微微勾了一下的唇角。 这一切,果然与她有关。 但只凭一个公主府的郡主,是绝对难以达成此刻这个局面的。 叶岐云又看了一眼陈闻晔,果然在他眼中看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自得和嘲讽。 眼看长公主这是要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圈禁的意思,魏国公当下起身拦住了赶来的禁卫军,“敢问长公主殿下,是谁赋予殿下扣押皇后和太子的权力?如今皇上昏迷不醒,在此发号施令的本应是太子殿下才是,何以成了长公主殿下您?容老臣大不敬一句,长公主殿下此时已是越俎代庖,将太子与皇后乃至整个天宸皇室都踩在脚下!” “魏国公慎言,而今皇后娘娘牵扯到父皇被人下毒一案中,太子自当避嫌,本王觉得此时没有比姑母更适合主持大局的人了。”陈闻晔十分温文尔雅地理了理衣袖,“还是说,魏国公是在故意扰乱秩序,不想姑母查出幕后给父皇下毒之人?” 晔王真是好计策,自己想扳倒太子和皇后,偏不自己出手,却利用长公主对皇室和皇帝的一片爱护之心,拿她当枪使。 不愧是皇室子弟,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叶岐云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淡笑。 陈若懿自然想不到她完全是在被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利用,只觉得陈闻晔在维护她。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陈若懿冷冷看向下首,“我看将皇室踩在脚下的是你魏国公才对!你仗着有一个做女儿的皇后和一个贵为太子的外孙,打着皇室的旗号,做了多少卖官鬻爵、鱼肉百姓的事,这些暂且不提,等皇上醒了,自有决断。而此刻……” “林远!” “微臣在!” 陈若懿冷声道,“先将皇后和太子带去里间偏殿,再去东宫和皇后寝殿搜查是否有皇上所中的毒药,谁敢阻拦,以谋逆罪论处,就地格杀!” “是!” 随后一队禁卫军将皇后和太子强硬地带去了偏殿,转而兵分两路朝东宫和皇后寝殿进发。 “谨遵姑母之令!”晔王当先表态。 而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官员及其家眷纷纷跪倒,“谨遵长公主殿下之令!” 众人不约而同升起一抹念头,谁能想到,平日里一副慈柔模样的长公主,危急关头,竟是如此有手段和魄力。 到最后,满殿大臣,竟只有魏国公一人站着,其余太子党派的官员,都纷纷跪倒。 他们几乎已经预见到了今夜之后,太子和皇后的结局。 被搅进了天子中毒的案件,不死,也得脱层皮。 识时务者为俊杰,悬崖勒马才是最好的选择。 最终禁卫军没在皇后寝殿搜到毒药,却在东宫搜到了。 这安排得也算精妙,若是在皇后寝殿搜到了毒药,皇后很可能弃车保帅,在最后关头将罪责完全揽在自己身上,来摘清太子。 那陈闻晔与沈澜依的谋划,就落空了。 沈澜依也是个狠人,眼看太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索性直接和晔王合作干掉太子,等陈闻晔入主东宫,她成为太子妃的几率那可就大多了。 说不定,陈闻晔已经许了沈澜依的太子妃之位。 然而叶岐云并不关心他们能不能得偿所愿,只是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到江淮…… 178 心惊 直到第二日天之将晓,禁卫军将殿内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那些脱离了嫌疑的大臣和家眷才得以战战兢兢地归家。 皇帝陈胤弘也从昏迷中苏醒,得知他的太子和皇后涉嫌给他下毒,十分震怒,将此事全权交由晔王和刑部彻查。 却不想,竟牵扯出其背后另一桩令人震惊的下毒案。 原来皇帝近几年龙体每况愈下并非偶然,而是因为皇后在每日给皇帝送去的羹汤中动了手脚。 她用的是出自西境的戚落花研磨而成的粉,戚落花粉本是治疗外伤的圣药,但其有一点,便是不可内服。 若是一次性内服达到一定剂量,则与砒霜无异。 而若是长年累月不停地少量服用,便能营造出一种久病不愈的假象,即便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也很难在给病人看诊的时候发觉。 皇后的罪行之所以败露,是因为她身边的贴身女官没承受住刑讯,将一切都招了出来。 还说每次戚落花粉用完,都是她去东宫给太子传消息,等太子暗中派人带回,她再去取来交到皇后手中。 此消息一出,朝野内外尽哗然! 等这消息传到叶岐云耳中时,皇帝怒急攻心又昏了过去,昏厥之前,下令将皇后宫中以及太子东宫的所有人都打入了天牢。 “那江淮呢?”叶岐云一下子站起身。 小七挠了挠头,“江淮他,自然也跟着东宫的人一起被抓进天牢了。” 自从昨夜皇后突然发疯,长公主将皇后和太子带去里间偏殿后,她便命人将在场的大臣公子及家眷贵女按男女分开,找专人依次查验他们身上是否携带与毒相关的物件。 叶岐云只得和江淮分开。 查验过后,她便坐在一旁等,长公主没说可以放那些官员女眷回家,她当然也不能给长公主添乱,只能耐心等待。 等好不容易所有人都查验完毕,可以从查验的偏殿中出去的时候,又传来皇帝苏醒的消息。 长公主第一时间赶去了皇帝寝宫,叶岐云知道此时长公主没有时间顾及自己,便打算自己先去找一找江淮,谁知刚走出去没几步,便见小七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 还给她带来了这个消息。 眼见叶岐云就要走,小七连忙道,“郡主您要去哪里?殿下吩咐了,说宫中此时不平静,让属下先送您和澜依郡主回公主府,咦?澜依郡主呢……” 叶岐云本也是打算出宫,听小七是奉长公主的命令送她们出宫的,她当即点头,“好,我们这就出宫!” “郡主等一下,还有澜依郡主呢,澜依郡主没有和您在一起吗?” 叶岐云蹙了蹙眉,还要找沈澜依。 “方才还见她在这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采梧,你看见了吗?” 采梧摇摇头,“奴婢没注意……” 朝四下张望一番,丝毫没看见沈澜依的身影,叶岐云道,“小七,我们两个分头找,两刻钟之后,在御湖这里集合。” 她又看向采梧,“采梧,你在此处等着,如果沈澜依回来,一定让她别再去别处,等我们回来!” “是,郡主!” 小七有些犹豫,“可是郡主,眼下宫中不太安生,属下还是跟着您一起找——” “即便有危险,你觉得到时是你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你?”叶岐云淡淡反问一句。 小七听完,不由得想起那日她一人与数名刺客缠斗仍占上风的情景,顿时脸色微红。 好像岐云郡主确实不怎么需要他的保护…… “你去那边,我去这边,两刻钟之后回来集合。”叶岐云快速说完之后,转身便朝御花园那边走去,中途嫌裙摆太大碍事,还提起来跑了几步。 小七愣愣道,“郡主她……是赶时间吗?” 怎么比他还着急? “发什么呆呀,郡主都走远了,你还不快去找?” 采梧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七反应过来,这才忙不迭朝另一边找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叶岐云放行至御花园前,正当她准备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忽听一阵不高不低的笑声传来。 虽然这笑声不是很熟悉,但她还是瞬间听出来这是晔王的声音。 顺着声音的来源朝右看去,透过枝叶缝隙,果然看见一袭妃色长裙的沈澜依正袅袅娉婷地站在陈闻晔旁边。 看上去,两人的神情都很愉悦。 太子和皇后都被圈禁起来,两宫的宫人尽皆被抓进了天牢,此时皇宫中人心惶惶,纷纷窝在自己宫中,生怕会被此事牵连。 平日里热闹的御花园,此刻也是冷清空寂,而这两人仍挑了个枝叶掩映的隐蔽角落,不由得便勾起了叶岐云的好奇心。 她倒要听听,这两人又在谋划些什么。 因着修习了内功的原因,叶岐云走路无声,呼吸更是轻得几不可闻,直到她悄然走到一处假山后站定,那两人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随后便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沈澜依看向陈闻晔道,“晔王殿下会主动邀请澜依合作,便足以说明殿下的才智谋略远在太子之上,承蒙殿下如此信任,那澜依也自然不会让殿下失望。” “本王主动邀请?”陈闻晔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难道不是澜依妹妹主动给本王传递的书信?” 闻言,沈澜依唇边的笑意微僵,“……殿下何时收到我的第一封密信?” 陈闻晔想了想,“五日前的清晨。” 五日前的清晨……那分明是她收到陈闻晔第一封密信的时候,而她的第一封回信,是在当天傍晚! 因为她也需要细细考量,若是背弃了太子,而晔王又不中用的话,那她多年谋算,终将一场空。 但在当天,她从叶岐云那里得知了太子要大婚的消息。 太子不仁,她自当以不义赠之。 所以,她给晔王回了信,同意了合作。 而事情也一如他们谋划地那般顺利,甚至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说,在陈闻晔和她说这句话之前,沈澜依觉得这件事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话,那在陈闻晔说了这句话之后,沈澜依忽然感觉,这件事顺利得简直令人心惊。 179 夜潜 见沈澜依逐渐僵硬的神色,陈闻晔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太子和皇后已然一败涂地,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无论是谁在中间做了那个推手,将她与陈闻晔联系在一起,此事也大局已定,再不能更改。 眼下她唯有牢牢抓住晔王这根绳子,才有出路。 “瞧我这记性,可不正是五日前清晨给殿下送去的密信,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沈澜依打定主意,唇边笑意不减,“总之,殿下尽可信任澜依,澜依相信,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陈闻晔也是收到第一封出自‘沈澜依’的密信才知道,原来她暗地里一直在扶持太子,帮他在朝堂内外树立威信,清除障碍,甚至扳倒了宣王。 原本他以为,太子与宣王在朝中分庭抗礼,而他又没有母妃的帮持,任皇位最终到了他们谁的手中,也不会到自己这里。 然,天意难测,两座挡在自己身前的山峰相继猝然崩塌,而今有资格登上九五之位的皇子,只剩了他与陈景泽。 想到陈景泽,晔王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讥讽,想来父皇一定宁愿将天宸拱手送还给已被他吞并的萧国,也不愿将自己打拼来的天下交到这个只知斗鸡走马的纨绔手中。 昨日姑母看他的眼神多有赞赏,若是她在父皇面前多说他几句好话,那这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而这一切,还要多亏了眼前的女子。 “澜依妹妹果真如坊间传言所说,是天降神女,本王能得卿相伴相助,实乃上天庇佑。”说着,陈闻晔眸色渐深,手背也禁不住蹭了蹭沈澜依的娇嫩的脸颊,另一只手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等本王入主东宫之日,便是本宫向姑母提亲娶你做正妃之时。” 试问天下间有哪个男人,会拒绝这样一个头脑与容貌并存的女人呢? 这张脸,可是比他府中所有女人的脸蛋儿加起来都漂亮。 “殿下,澜依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太子妃之位。”沈澜依眸光清亮,眼底似有幽芒闪动。 见她没有拒绝,那双大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腰间流连,什么儒雅温和,都将其抛在了脑后,迫不及待地亲上了沈澜依的唇,急促道,“只要本王有的,什么都给你!” 沈澜依这才略显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晔王倒是比太子好控制多了,她这一步棋果真没走错。 只是她须得尽快找出那个从中拨弄风云、将她与晔王、太子、皇后乃至皇帝都摆上棋盘的人物,那个人隐在暗处,便如同一根鱼刺,让她如鲠在喉! 听到此处,叶岐云深知再没了听下去的必要,悄然出了御花园之后,静待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故意弄出声响再次朝御花园走来。 她朝里走的时候,沈澜依也独自朝她走了过来,叶岐云余光扫了一圈,没见到陈闻晔的身影,自然,她也并不关心。 “沈澜依,母亲命小七送我们出宫,快随我回去。” 沈澜依没想到过来的人是叶岐云,还以为是哪个宫的宫女太监的脚步声,见到是她之后,连忙找好了一个借口,谁知叶岐云连问也没问她,直接开口便是要带她回去。 她心中藏着事,也没兴趣和叶岐云打嘴仗,便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方才不是还跟人亲的热火朝天,怎么这会儿就蔫了? 叶岐云故意盯着她身后看了一会儿,沈澜依心头一跳,难道她发现了陈闻晔的踪迹? 她僵着身子没有回头,手中披帛无意识紧攥,“你在看什么?” “哦,我看这御花园中的花开得正盛。”叶岐云自若地收回目光,还不等沈澜依松一口气,叶岐云又开始盯着她的脸看。 她的心又开始被提起。 “沈澜依。”叶岐云唤了她一声。 “怎、怎么了?” 叶岐云心中暗笑,她很少见沈澜依惊疑不定的样子,欣赏够了才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看你唇上的口脂花了,走吧。” 沈澜依眼皮一跳,然而还不等她想好如何回答,便见叶岐云自顾自朝前走了,似乎真的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心上。 却弄得她七上八下! 该死的叶岐云! 两人回到御湖与采梧汇合的时候,小七恰好也带着碧波回来了。 一行五人拿着长公主的腰牌,即刻出了皇宫,朝公主府而去。 叶岐云一路都在思索该如何将江淮从天牢中救出来,然而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一个好办法。 江淮是太子身边的护卫,上至皇帝长公主,下到小七他们,都知道江淮的存在。 毕竟有那样一张脸,想降低存在感都难。 所以,她若是想买通狱卒,用另一个囚犯将他从天牢中换出来的话……不太可行。 至于找长公主帮忙,让她在皇帝面前开口给江淮求情这个办法,叶岐云从来没想过。 眼下皇后与太子,对于皇帝来说既是背叛又是耻辱,震怒异常,近日连魏国公都不敢去皇帝跟前露面,生怕被此事波及,家族覆灭。 她自然也不能将公主府陷于这种境地。 以至于叶岐云眉头紧锁了一路,直到回到绛云阁,她看到墙上挂着的那把‘将逢’。 当夜,一道黑色身影悄然自公主府中跃出,暗夜下像一只灵巧的猫,自屋顶一路轻盈掠至刑部天牢。 叶岐云暗中摸索了好久,才找到关押东宫护卫的那间牢房。 一间不大的牢房,却乌压压关了几十口人。 短短一日时间,他们所有人都受了刑,身上鞭痕遍布,鲜红的血迹干涸成深褐色,伤口反复开裂,东倒西歪地躺在潮湿发霉的干草上。 叶岐云心中一紧,然而她的目光掠过里面每一个人的脸,都没找到江淮。 太子给皇帝下毒这样的谋逆大罪,怎么会让他身边的护卫知晓,他们只不过是无辜被牵连其中。 正想着,前方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和拖拽声,她无声地顺着柱子攀到房梁上。 “这小子可真是嘴硬,打了一天什么也不招认!” “招与不招,他们都逃不了一个‘死’,咱们按照上头吩咐做到位就行了。” 180 娶我 “也是,那咱们明日还给他们上刑吗?” “上头没说停手,咱们就不能断,要是想省点力气,明日给他们来份大的,保管不出三日,就送他们上西天。”那人顿了顿,又说,“将他们都埋了,咱们就清闲了。” “唉,跟错了主子,也是命不好。” “得了,别扯没用的了,先把这小子扔回去吧,血呼啦的整老子一手。” 声音渐小,直觉告诉叶岐云,他们手下拖拽的那个浑身血迹的人,便是江淮。 她目光一沉,悄然跟了上去,发现他们把江淮单独关在一间四处无光的牢房中,铁门上一连上了三把锁。 “一定锁好,听说这小子是东宫最厉害的护卫,省得他半夜跑了!” “半条命都没了,给他钥匙他都跑不了。”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等锁好之后,他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安心往回走。 叶岐云耐住性子,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她听到狱卒们不轻不重的鼾声响起,这才落到地上。 她隔着铁门,透过缝隙轻轻唤了一声,“江淮。” 然而久久无人回应。 叶岐云又回身拿了狱卒的钥匙,轻轻打开三把锁,闪身进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 她上前拨开了他挡住脸的头发,略微颤抖的指尖准确地落到了那颗细小的红痣上。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知道他的脸色一定是苍白至极的。 指腹下的眼睫忽而颤动了一下,叶岐云的手腕被突然一只大手钳住。 疼痛只持续了一瞬,还没等她说她是谁,江淮便松开了她。 他极力撑着坐起身,淡漠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沙哑,“郡主不该来这里的。” 浓郁的血腥气不断灌入叶岐云的鼻尖,她垂下手,低声道,“你倒是每次都能认出我。” “既然认出来,那就更好说了,我这次是来讨债的。”叶岐云隔着黑暗望向他,故作轻松道,“你都摸了我的腰了,要负责任,你得娶我,所以你一定不能死,等我来救你出去。” 这次她先来熟悉一下天牢内的情形,确认江淮的所在位置,下次等她拿着剑来,便能一举将他救出去。 猜测他们可能会受刑,所以叶岐云出来的时候,怀里揣了一小瓶紫衣留给她的治伤药丸。 她递给江淮,“今日傍晚宫内已传出来消息,皇后被废了,陈昱安宫外的太子府也被改成了宣王府,终身圈禁其中,三日后便是晔王册立太子的典礼,给我三日时间,到时我一定会来救你。” 江淮似乎还处在叶岐云说要他娶她的讶然中,半晌都没有接过伤药。 在人人都避东宫不及的时候,这个姑娘居然跑到天牢中让自己娶她…… “郡主还是不要开玩笑了,咳咳……天色即将大亮,快些回家去吧。”江淮极力压抑着自己咳嗽的声音,略带无奈道。 “我没有家了。”自八岁那年起,她便没有家了,对于长公主对她的爱护,她发自内心地感激,但她却没办法将公主府当成自己的家。 江淮眸色逐渐认真,他缓缓道,“可是郡主这样做,会连累长公主甚至整个公主府,别再管我了,回府去吧。” “所以我才要你等我三天的时间,放心,我有分寸,要救你是我的事,不会牵连长公主。” 说着,她飞快在江淮唇上贴了一下,“这下亲都亲了,更不能反悔了。” 叶岐云将药瓶塞到他手中,“这药治疗内伤外伤都很有奇效,一定要记得吃,一日一颗即可,如果……特别疼的话,那就吃两颗,一定要活着等我来救你,我可不想还没嫁人就成了寡妇。” “现在我要走了,记得等我,江淮。” 说完这句话,她便将一切恢复原状之后,悄然出了天牢。 此时天光已亮,回到绛云阁后没多久,采梧便在门外敲门,“郡主,您起身了吗?” 叶岐云将夜行衣团成一团塞到了箱底,“进来吧。” 采梧端着洗漱用具推开了房门。 简单洗漱之后,采梧便开始给她梳头,整个过程,叶岐云都有些心不在焉。 采梧一连喊了三声‘郡主’,叶岐云才回神,“怎么了,采梧?” “郡主,奴婢是想问您今日这发髻梳这个样式可以吗?” “可以,很漂亮。”叶岐云起身拿过外衣给自己穿上,“母亲还在宫中吗?” “回禀郡主,昨日半夜,您歇下之后,长公主便回府了。” “好,我知道了。” 想着长公主半夜才归,叶岐云等到中午才去了她的院子找她。 “云儿,你说什么?”听完她的话,陈若懿以为是自己在宫中累得出了幻听。 叶岐云忽而起身跪在她身前,“岐云对于您多年的爱护之心铭感五内,但眼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做,所以我想请您将我赶出公主府。” 将她赶出公主府,就等于断绝了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 所以云儿要去做的那件事一定很危险,为了不连累自己,她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陈若懿震惊之后,缓缓平静下来,只是眉心的疲惫之色更为明显,“非做不可吗?” 叶岐云心中更加觉得愧对长公主,但她别无他法。 她一头叩在地上,坚定道,“是,非做不可。” 陈若懿捏了捏疲惫的眉心,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半晌,缓缓开口,“是为了那个叫江淮的东宫护卫,对吗?” 那晚皇后忽然发疯,原本站在太子身侧的江淮却突然冲上来护住了云儿,而云儿在进宫之前还曾说过要‘挑个护卫’这样的话。 再联系她今日的突然举动,她哪里还能想不明白。 叶岐云抿了抿唇,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她早知她的固执与执拗,陈若懿转过身,“罢了,你去吧。” 见长公主应允了她,叶岐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更加愧疚,又端端正正拜了一拜,才转身离开。 她拎了一个小包裹连带一把剑,便这样出了公主府。 很快,郦都城内便传出了叶岐云因打碎了驸马送予长公主的定情玉佩,而被赶出了公主府乃至郦都的消息。 与太子联合皇后给皇帝下毒这样的事比起来,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181 再潜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驸马的任何一样东西,对于长公主来说,都是命一样的存在。 一气之下将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赶出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公主府中只剩了沈澜依一个郡主,然而她却并不怎么高兴,长公主待她们一向慈柔宽和,宛若亲女,外人可能不知,但沈澜依却明白,长公主不会因为一个玉佩就将叶岐云赶出去,即便那是驸马的遗物。 此事必有古怪。 但眼下她却是没时间理会,眼看暮色四合,她便换了一身简便装扮,从公主府后门独自去了一间瓦舍。 她刚到没多久,便有一道身影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即便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沈澜依依旧有些心惊,鹰柏是在她八岁的时候遇见的,那日她从公主府出来逛庙会,却不慎与碧波走散,还被几个人贩子盯上了,然后鹰柏突然像鬼影一样出现,吓走了他们。 他告诉她,他叫鹰柏,还说要奉她为主。 她半信半疑地信了他,他也没有令她失望,在她此后十年间,交代给他的事情,一次都没有搞砸过。 沈澜依有时候也在想,像他这般神出鬼没的能人异士,为何会甘愿被她驱使。 但这么一把送上门来的好刀,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查的如何了?” 鹰柏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郡主与晔王收到的第一封信,皆出自景王府。” “陈泽景?”沈澜依满目愕然,“确定没有出差错吗?” 怎么可能是那个蠢货? 难不成这些年他一直在扮猪吃虎,纨绔只是他的伪装? 若真是如此,那他能连续伪装二十年不露马脚,其心计和城府之深,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回禀郡主,绝不可能出错,确然出自景王府。” 沈澜依眸光颤动,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不想这皇室四子,竟然个个都是野心勃勃之辈,而隐藏最深,竟然是众人一开始就没放在眼中的景王。 由此来看,凭借陈闻晔的头脑,是斗不过陈泽景的。 “倘若我此时转而向景王投诚,你觉得如何?”沈澜依忽而开口。 鹰柏哪里有这个脑子,他能将沈澜依交待的事情不办砸,已经是拼尽全力了,是以他没能立即接上话。 沈澜依却很快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话,“不行!” 景王将她与晔王绑在一起的原因,便是根本没瞧上她,若是有与她结盟的打算,他早就联络自己了,又何须将晔王推到自己眼前。 他先是隔岸观火,看宣王败在太子手中,又暗中将她与晔王联系在一起,助他们将太子拉下马,那接下来……他就该对付她和陈闻晔了! 沈澜依忽然觉得周身一凉,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陈泽景要将她与晔王一起除掉,那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鹰柏,你能潜入景王府将陈泽景除掉吗?”她转而看向那个周身隐在斗篷中的男子,眼底寒光闪烁。 凭着他的能力,将陈景泽除掉不过是在翻手之间,这是目前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无需什么阴谋诡计,直接一击必杀最好。 鹰柏一愣,连连摇头,“郡主,您忘记了吗,我和您说过的,不能出手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 别说取凡人性命,就算他出手伤了这里的人,也会受到天道严厉的惩罚。 沈澜依自然记得鹰柏说过这话,她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情急,才出口试探了鹰柏能否帮她这个忙。 见他拒绝,她沉了沉目光,又有一计浮上心头,“那你帮我悄悄放个东西进景王府。” * 叶岐云除了公主府之后,便找人散播了消息。 为了将关系断绝得更彻底,不拖累长公主,她只得将她塑造成这样的形象。 两日的时间,她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只待明日陈闻晔册立太子的典礼开始,她便潜入天牢救出江淮,再趁乱离开郦都城。 白日不好遮掩行踪,所以叶岐云在翌日正午,陈闻晔坐着太子轿撵游街的时候,才换了一身男装又带了一个银色面具朝天牢而去。 此时街上的民众十分多,禁卫军鸣锣开道,还有官府衙役在维持秩序,人群后的叶岐云压了压面具,倒也不算起眼。 她快速拐进一条羊肠小巷,这是刑部天牢的后街,她打算和上次一样从天牢的后墙翻入。 小巷方行至一半,叶岐云便听前方忽而响起一声细微的动静,她猛然顿住脚步,便见八个黑色劲装的男子自两侧一跃而出。 她握住剑的五指微动。 为首那名男子却冲她抱了抱拳,“敢问可是岐云郡主?” 叶岐云心下一沉,她如今都装扮成这幅模样,竟还会被人一眼认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她要去救江淮的,只有长公主,而且看这几个人也并无恶意,难道是长公主反悔了,派人来劝她回去的? 为首那名劲装男子继续开口,一边说,还一边在怀里掏什么东西,“郡主且慢,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 将逢并未出鞘,剑柄在日光下折射出道道寒光,叶岐云旋身而起,在他们之间划过一道暗红色的残影,随即响起八声闷响,她脚步未停,继续朝前而去,身后的人相继晕倒在地,再无动静。 而刚才说话的那名男子,晕倒之前,眼中闪过深深的懊恼,即便晕倒在地,那只刚从怀中出来的手,还紧紧攥着一块白玉糕。 叶岐云迅速走到天牢后墙,悄然翻入,然后按照上次的路线一路闪避来到关押江淮的那间密闭牢房前。 她一路走来,发现此时天牢的守卫比上次夜里还少,难道也去大街上看热闹了? 叶岐云更加警惕,闪身来到落单的守卫身后,用沾了迷药的白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依法炮制五六次,终于将那个拿着钥匙的守卫放倒,取了钥匙之后,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牢房铁门。 江淮看到她的时候,淡漠的眸色中闪过一抹怔愣。 “你……” “别你呀我的了,趁此刻人少,快随我走!” 182 驾崩 铁门大开,光线透进来,叶岐云见江淮的脸色还不算特别差,当下放了心,她一剑劈开了他的手铐,“如何,还能走吗?” 江淮拧紧了眉头,“你没遇到他们吗?” 刚想问‘他们是谁’,叶岐云便听到了一声惊呼,“坏了,有人劫天牢!快来人——” 她闪身出了铁门,指尖弹射而出一枚石子将那个守卫打晕,连忙折返回去将江淮带出了牢门,低声道,“被废话了,有事出去再说!” 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叶岐云带着江淮朝原路线折返,她已经听到了匆匆赶来的大批守卫的脚步声。 依稀还能听见他们的几句对话。 “你们干什么去了,擅离职守,丢了犯人谁担这个责任!” “我们被叫去公主府救火了!” “是啊是啊,长公主府上的婢女跑到这里说公主府走水,她们府上的侍卫都去帮着衙役维持长街秩序了,只得就近来咱们这里送信!” “得了别废话了,赶紧追,一会儿人都跑没影了!” 听到‘公主府’三个字的时候,叶岐云脚步停顿了一瞬,面具下的双眸满是复杂。 忽而她又闪过一个念头,长公主是故意借着起火来帮她调离一部分刑部守卫,那她根本就没想过阻拦她,所以,之前那八个人,又是谁派来的? 但叶岐云也明白此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念头一闪即逝。 “守卫陆续都回来了,你带着我很难脱身,还是将我放下,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叶岐云咬了咬牙,到底是谁给这家伙的自信,进了天牢不过三五日,便已经伤痕累累至此,她今日将他放下,怕是明日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闭上嘴。”她道,“你只管迈开腿就行了。” “站住!”一大帮守卫追了上来,“快将他们拿下!” 叶岐云带着江淮且打且退,将逢始终都没有出鞘,她顾及着这些守卫的性命,不愿滥杀无辜,可那些守卫没有这么多顾及,刀刃锋利,很快她胳膊上就挂了彩。 再重的伤她都受过,这点小打小闹她根本没放眼里,可看在身后的江淮眼中,瞬间便暗了眸色。 他转而夺过一把守卫的刀,反手将砍伤叶岐云的那个守卫钉在地上。 ‘哧’一声,刀尖穿透手臂,血色瞬间汩汩而出染红了地面,杀猪般的叫喊声瞬间刺痛了耳膜。 守卫们被这一击惊住了,见江淮一身褴褛血衣,嘴唇苍白而干裂,明显虚弱不堪的样子,却仍有还击之力。 若是那把刀尖插入的是心口,便是一击致命。 “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眼前三面屋顶瞬间出现一排排蓄势待发的弓箭,箭尖上锐利的寒光闪烁。 包围住他们的守卫纷纷后退,数十根羽箭全部对准了叶岐云与江淮两人。 叶岐云握剑的手微微渗出湿汗,若是陷于此种境地的只有她一人,那全身而退不是难事,可眼下还有一个虚弱的江淮,她该如何将他安全带离? 然而弓箭手们可没打算再给他们时间,“放箭!” 霎时间,漫天箭羽疾射而下,叶岐云将手中长剑舞出了虚影,箭尖与剑刃相击的声音绵延不绝,一波箭雨稍稍停歇,她抓住时机,从怀中掏出一个细小的圆筒用力掷在地上,登时黄色的烟雾四起,遮盖了所有人的视线。 “咳咳咳……不好!他们要跑!” “继续放箭!” 漫天箭雨再次穿透烟雾袭来,这次他们没了准头,叶岐云咬了咬牙,转身揽着江淮自后墙一跃而出。 等到烟雾渐小一些,守卫们强忍着咳嗽,“快、快追!” 然而才走两步,便觉双腿一软,刀兵掉在地上,东倒西歪了一大片,连屋顶上的弓箭手也接连摔了下来。 “不、不好,这烟雾、有问题……” 逃走的叶岐云带着江淮驾驶着她提前备好的马车,一路朝城门而去,她掏出早就备好的路引,十分顺利地出了城门。 本着灯下黑的原理,叶岐云并未带着江淮离郦都太远,而是寻了一处城外的小村庄落了脚。 然而一连过了七日,都没传出搜捕他们的消息。 “看来你这个囚犯也并没有很重要嘛。”叶岐云将一碗刚熬好的汤药递到江淮手中,“那些守卫当日那般拼命要将你我抓住,我还以为要在整个天宸下通缉令追捕呢。” 江淮接过,而后淡声道了个谢,“或许,他们在忙着太子册封的收尾吧。” 无人追捕是好事,几句话揭过,叶岐云也没再纠结,等她傍晚再提着从镇上市集买来的鸡蛋果蔬回来时,神色隐有沉重。 “发生什么事了?”江淮倚坐在床头,手里捏了一本泛黄的书,见她神色有异,开口问了一句。 今日是她第一次去集市,采买物品的同时,还顺便打听了一些郦都城内的消息。 果真让江淮说着了,眼下没人追捕,正是因为他们在忙着别的事。 不过不是册立太子,而是太子登基。 “皇帝……驾崩了。”叶岐云目光微沉,“是死于中毒,而这次,毒药却是出自景王府。” 四个皇子,最终只剩了一个,就连那个纨绔至极的陈泽景,他们也没放过。 叶岐云忍不住闭了闭目,皇帝如何说也是长公主的亲弟弟,沈澜依竟真的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短短七日光景,郦都城内早已天翻地覆。 陈闻晔登基为帝,沈澜依也成了天宸的皇后。 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 叶岐云睁开眼,发现自她说完之后,江淮似乎没什么反应,她转而看向床头,“你一点也不惊讶吗?” 江淮缓缓抬眸,“他体内早已被戚落花粉蚕食已久,本就没多少时日可活。” 虽然叶岐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仍是不免替长公主感到难过。 她这几日,一定很伤心。 “我离开之前,应当提醒长公主一下,让她小心沈澜依和陈闻晔的。” 他们被权势迷昏了头,连皇帝都敢毒死,很难保证不对长公主下手。 “那不如,给长公主送一封信吧。”江淮忽而道。 闻言,叶岐云点点头,“也好。” 这也是她能为长公主做的最后一件小事了。 183 挑衅 虽然满朝上下正忙着先皇的身后事,尚未来得及办封后大典,沈澜依也已经入住了历代皇后所居的凤仪宫。 这日午后,鹰柏匆匆进宫,给沈澜依呈了一封书信。 她只扫了一眼开头,便认出了这是叶岐云的字迹。 等她一目十行读完信之后,瞬间冷了神色。 “这封信,没有送到母亲手中吧?” “是,书信刚一进府,便被我截获。” “做得好。”沈澜依缓缓勾起一个笑,头上凤钗光芒夺目,只是眼神依旧冰冷,“鹰柏,去帮本宫打探一下叶岐云与江淮的下落。” 起初她还不明白叶岐云非要脱离公主府的意图,直到刑部传来消息,说江淮被人从天牢中救走了,她一瞬间便想了个通透。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江淮那张脸确实出色得过分,第一眼的时候便被她认成了太子。 但她是决计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护卫,沦落到劫囚的地步。 叶岐云果真是蠢,她一辈也比不上自己,明明她们的起点都是一样的,同时出生、同时被接进宫中、同时被长公主收为义女,可此刻,她俨然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天宸的国母,可叶岐云很快就会成为整个天宸的通缉犯。 鹰柏领命,光芒一闪便瞬间消失在了殿内。 沈澜依整了整妆发,唤进碧波问道,“皇上此刻还在明性殿吗?” “回禀郡、娘娘,皇上在明性殿。”碧波小心翼翼答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澜依郡主成为了皇后娘娘,以前时常挂在嘴角的温和笑容便再也不见了,反而是那双眼睛,冷漠到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发抖。 跟随她一起进宫伺候的采梧,就因为早上喊错了一声‘郡主’,而被罚今日一天挑满十缸水。 “走,去看看。” “娘娘可需要奴婢去叫凤撵?” “不用。” “是,娘娘。”碧波提了一个精致的食盒。亦步亦趋跟在沈澜依身后,两人一路朝明性殿而去。 到明性殿外的时候,沈澜依抬眼望了一眼日光下金光熠熠的匾额,忽而想起十年前她与叶岐云一起进宫面圣,皇帝与长公主便是在这里召见的她们。 那时候的自己还不知道,只需要短短十年,她便能成为这座皇宫的女主人。 沈澜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心情忽而大好,眼中冷色稍淡,唇角也扬起一抹笑容。 守在殿门外的吴德顺看见沈澜依,登时吓得面皮一抖,“皇、皇后娘娘……” 皇帝驾崩的真相,市井民众可能不清楚,但朝堂内外但凡有脑子的官员,几乎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向贪图享乐又不学无术的景王,怎会干出这等谋逆之事。 关键在于,景王根本没有动机。 他朝堂之上全无人脉,朝堂之外亦无势力,就算皇帝驾崩,这皇位也落不到他头上。 和另外的几个兄长比起来,景王是有点儿傻,可他绝不是脑残。 但眼下大局已定,前几日借文章隐晦披露真相的几个老文臣,早已人头落地,他一个年过半百的宦官,又能说些什么呢。 沈澜依见状,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的笑容也逐渐转冷,“你不在殿内伺候皇上,守在殿外做什么?” “回禀皇后娘娘,皇上想安心处理政务,这才命老奴守在殿外,不叫旁人打扰。”吴德顺脸上漾开笑容,“不过既然是皇后娘娘您来了,自然不算旁人,老奴这便给娘娘通传一声——” “不必了。”沈澜依刀尖似的眼神盯住了那道门,径直迈上台阶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从前的晔王侧妃冯婉莹此刻正坐在陈闻晔腿上,一身娇俏宫女打扮,细嫩的手臂松松攀在他的肩头,衣领大开,陈闻晔也低笑着和她说着什么,女子盈盈笑着,两人姿态十分亲昵。 冯婉莹是户部侍郎冯远征的嫡次女,自从陈闻晔登基为帝,冯远征也已经升任了户部尚书。 因着先皇才刚驾崩,如今后宫空置,连皇后没有进行册封典礼,其余嫔妃更是没有封号,是以陈闻晔从前在晔王府的那些女人,也都没有接进宫。 殿门被人猝然推开,两人都是一惊,陈闻晔抬头便见沈澜依阴沉的面色,顿时眼皮一跳。 冯婉莹故意挺了挺自己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非但没有立即从陈闻晔腿上起身,还略带挑衅地笑着看了沈澜依一眼。 “澜、澜依,你怎么来了?”陈闻晔语气有些心虚,拍了拍冯婉莹的手臂,示意她赶紧下来。 碧波和吴德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沈澜依嘴角重新扬起笑意,她接过碧波手中的食盒,徐徐登上台阶走到桌案前,端出一碗羹汤,“臣妾担心皇上劳心政务,累坏了身子。” 冯婉莹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裳,嫣然一笑道,“姐姐费心了,这碗汤便交由妹妹代劳喂给皇上喝吧。” 沈澜依笑意不减,看着她摆着身姿款款绕过桌案,伸手欲接过她手中的小瓷碗。 在冯婉莹接过瓷碗的下一瞬,便觉小腿猛然一疼,脚下骤然踩空,瞬间从台阶上滚落而下,滚烫的汤汁也洒在了她身上。 “啊——” 但这个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去顾及烫伤,只惊慌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忽觉下腹一阵暖流涌出,她躺在地上,脸色登时惨白,“我的、我的孩子……皇上,快救救我们的孩子……” “婉莹!婉莹!”陈闻晔面色也是一白,‘噌’一下起身,就要去看正连声惨叫的女子的情况。 “皇上。”沈澜依微笑着挡在他身前,“这个小宫女打翻了臣妾亲手给皇上煲的汤,您看该当何罪呀?” “沈澜依!”陈闻晔眼底烧起熊熊怒火,“你竟敢!你竟敢伤害朕的孩儿!” “皇上,婉莹、婉莹好痛啊……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 他转而看向瑟缩的碧波和吴德顺,太阳穴青筋暴起,“愣着干什么!都是死人吗?还不将贵妃扶起来,即刻传太医!” “本宫倒是要看看,谁敢去扶一个冲撞了本宫的宫女。”沈澜依站在桌案旁,凤袍逶地,睨着冷汗涔涔的冯婉莹冷声道,“贵妃?本宫怎么不知,这宫中何时有了贵妃,这不就是个在孝期勾引皇上、秽乱宫闱的宫女吗,您说呢,皇上?” 184 杖毙 沈澜依特意咬重了‘孝期’两个字,陈闻晔顿时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僵住了身形。 冯婉莹身下的血迹越发浓郁,她的脸色也越来越白,手脚逐渐冰冷。 这孩子,是一定保不住的了。 他若是此时与沈澜依反目,她必会将他在先皇孝期与婉莹亲近的事传扬出去。 陈闻晔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沈澜依!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害死了皇室血脉,你不得好死!我要让父亲联合大臣们上书,绝了你执掌凤印的机会!”冯婉莹绝望地泪流满面,竭力嘶吼着。 “是吗?”沈澜依缓缓走下台阶,用鞋尖踢了踢她满是泪痕的脸蛋儿,“是你自己穿上这身宫女衣裳的,本宫只好将你按照宫规处理。” “来人,将这个以下犯上、秽乱宫闱的贱婢,拖出去杖毙。” “救、救我啊,皇上,救我啊……”冯婉莹以为她让自己的孩子不保,已经是天塌地陷了,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狠毒,竟想直接取她的性命! 她此刻心中后悔莫及,她不应该进宫挑衅她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人,是蛇蝎! “沈澜依!”陈闻晔握紧拳头瞪着她,目眦欲裂。 “皇上是打算用自己名声来保下这个贱婢吗?” 殿内寂静了一瞬,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陈闻晔动了动唇,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沈澜依看向吴德顺,“听不明白本宫的话么?” 吴德顺和碧波立刻低着头上前拖走了冯婉莹,血迹在殿内蜿蜒。 陈若懿经过的时候,正巧看到碧波的背影,她近日操持着先皇的后事,已经两日不眠不休,倒不是说没时间休息,而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即便睡着也总能梦见一身血的先皇出现在她眼前,而后很快就又惊醒了。 她目光扫向明性殿外的几滴血迹,眉头微蹙。 刚想上前,便听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过殿门缝隙传了出来。 “先皇咽气的时候,皇上不是说过即便澜依手上沾满鲜血,也依旧爱我么,今日却是不作数了吗?” 陈闻晔面色铁青,眼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落在沈澜依身上的目光如利刃,“本以为你是个善良贤淑的女子,朕以前,倒是看错了你。” “呵,善良?郦都城内善良的女子多了去了,你怎么不选她们做你的皇后。”沈澜依冷笑,眼中涌上浓浓的嘲讽,“而且皇上这话说迟了,应当在先皇咽气之前便同我说这话,也不至于在我双手沾满鲜血地将你送到这位置之后,才知道皇上原来喜欢善良的。” ‘咚’一声,殿门被人大力推开,长公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陈闻晔登时一惊,“姑、姑母……” 沈澜依神色也急速变化,怔愣一瞬,才福身唤了一句,“母亲。” “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陈若懿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澜依,极力稳住她不住发抖的手,“先皇的死,与你有关?” 沈澜依不语。 陈若懿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 “母亲,您弄疼依依了——” “闭嘴!不要叫我母亲。”陈若懿截断沈澜依的话,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已经爬上细纹的眼角沟壑更深,“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陈闻晔生怕动静太大引来旁人,忙不迭将殿门重新关好,“姑母!您先冷静冷静——” “啪!” 陈若懿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打得陈闻晔瞬间偏过了头,白皙的面庞上五个鲜红指印分外显眼。 “宫内流言,我本是不信的,可没想到你们竟真的是狼心狗肺至此!”陈若懿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亲自写下罪己诏,并将景儿从天牢中放出来,发誓一生庇护你的弟弟、维护皇室、爱护子民,否则,我便将你们毒害先帝的事情公之于众。” 让陈闻晔退位是不现实的,他也不会甘心,她一个无兵无权的长公主,更没有拨乱反正的能力,陈若懿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便打算各退一步,先保下陈景泽的性命。 说起陈景泽,沈澜依心头仍有疑惑,根据鹰柏给她的消息,他是背后将她与陈闻晔联系在一起的推手,可眼下来看,陈景泽分明就没有反击之力,被她一招击败不说,还根本查不到他残余的党羽踪迹。 他都已经被打入了天牢,完全没了再隐藏下去的必要,可他们查了这么多天,都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要么,是陈景泽实在太沉得住气,要么,就是鹰柏的消息是错的,背后那只推手,根本不是他!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可若是后者,那便说明,还有一个蛰伏在暗中的劲敌。 听了陈若懿的话,陈闻晔面露犹豫之色。 “景儿他对你根本毫无威胁,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没有要求你退位,只是让你将景儿放出来——” 沈澜依打断了陈若懿的话,“对不起,母亲,景王不能放。” 就算他是一个废物王爷,对陈闻晔构不成一点威胁,然而只凭他的皇室血脉,也不能将他放出来。因为沈澜依考虑的很长远,她担心日后他们谋害先皇的行径暴露,朝臣会推举陈景泽上位。 到那时,他就会被迫变得有威胁,而且还是个大威胁。 “怎么,如今天宸,是你做主了吗?”陈若懿缓缓看向沈澜依,“我与你做了十年母女,竟不知,原来我养出了这样一个好女儿。” 被养育了自己十年的母亲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沈澜依心底还是有些难受的,但此刻她已骑虎难下,根本没有退路了,“因为已经没机会了,陈景泽已与昨夜畏罪自尽,就像陈昱安一样。” 四个皇子,真真正正只剩下了陈闻晔一人。 陈闻晔也有些吃惊,“朕怎么不知道!” “呵,天降神女?真是讽刺。”陈若懿闭了闭目,再睁开,平静的眼神忽而变得愤怒又仇恨,“若我早知今日,在你十年前初入这明性殿的时候,便该把你掐死!” “天宸有你们这样的帝后,何愁不亡,哈哈哈……何愁不亡啊……” 185 甜吗 又过了半月,江淮身上的伤基本已经结痂,日常行动一点都不受阻碍。 昨日院子里的柴火烧没了,他清早便去了田间地头,打算捡一捆枯枝干草就回去做早饭。 容貌优越的人,即便穿一身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周身淡漠又吸引人的气息。 连抱草都像是在抱琴。 正巧有两三个晨起下地的农妇路过,她们这阵子早起干活,已经看见这个长相俊美的小伙子好几次了。 有个自来熟的大婶和江淮打着招呼,“小兄弟,今日有些晚呢,还来得及回家给媳妇儿做早饭吗,天仙一般的小娘子可是饿不得的,将我的柴分你一半好啦!” 说着,大婶就要将自己背后捆着的柴拆开。 另外两个农妇也纷纷笑着附和,“我们的柴也分一些给小兄弟。” 闻言,江淮抿了抿唇,他连连摆手,“不必劳烦诸位,我的柴已经够了。” 说完,他难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与她们告别之后,便朝那间小院走。 江淮回来的时候,叶岐云刚刚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随口问道,“你怎么醒这么早?” “睡不着,便起了。”他将柴拎到厨房,“早饭还得一会儿,郡主先洗漱吧。” “你怎么还唤我郡主?”她早已经不是什么郡主了,而且,她本来也不是郡主。 江淮放下柴,缓缓直起身,而后看向叶岐云,脑海中忽然响起方才在田间那个大婶的话,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岐云。” 叶岐云十分满意,她上前抱住了江淮的腰,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唔,我很开心。” 过了半晌,江淮垂在身侧的手才缓缓覆在她的背上,淡淡道,“可我眼下,什么都给不了你。” 住着破旧的茅草屋,吃着清淡的粗茶饭,她竟然还能笑着和他说,她很开心。 “那就把你的爱给我吧,我喜欢你,江淮。”叶岐云轻声道,“我希望在我对你的喜欢变成爱之前,你能先将你的爱给我。” 良久,她才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好。” 叶岐云从他怀中抬起头,忽而伸手捏住了他的脸,“竟然这么久才回应我,看来你果然不喜欢我。” 她的神色一萎,脱离开他的怀抱,“算了,我不喜欢强迫人,我走了,你保重吧。” 说着,叶岐云果真去屋里拿了她的剑,便越过仍在怔愣中的江淮,朝院门走去。 “不是这样的。”江淮蹙了蹙眉头,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什么?”叶岐云压下心中的笑意,故意绷着脸问道。 江淮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明明方才还抱着他说喜欢的人,怎么能一转眼就要走。 “你那些话,是在开玩笑的吗?” 叶岐云故意反问,“什么话?” “就是……你说喜欢我的话。”江淮从未和姑娘谈论过这些,因此觉得有些无措,他将目光偏到一旁,便错过了叶岐云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唉,我自然是真心实意和你说的那些话,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苦苦缠着你……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叶岐云说到一半,思绪被江淮忽然转过来的视线打断,有些结巴地问了一句。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在演悲情戏的时候,嘴角是不用翘那么高的,所以……” 叶岐云一愣,后知后觉收起了笑容,被江淮那双淡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所以什么?” “所以,我也想知道,强扭的瓜,到底甜不甜!” 话音未落,江淮便在她越发惊愕的目光中,封住了她的唇。 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个温顺无害的小羊羔形象,两人相处期间,她早已习惯了占据主导地位,可是此刻这个吻,颠覆了她以往对江淮的认知,带着浓浓的攻击和侵略的意味,像是在惩罚她的戏弄。 叶岐云大脑有些迷乱,在这一瞬间都忘记了思考,连手中的剑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腰间那只大手将她死死禁锢在怀中,在叶岐云感觉自己即刻就要窒息的前一瞬,江淮终于放开了她。 他气息微微有些不稳,贴在她的耳垂上,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甜吗?” 叶岐云脸颊一热,装出一副勉强的样子,“唔,还行吧。” 实际心里早就甜得开花了! 两人这么一耽搁,导致早饭吃得有些晚,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间,也没觉得饿,是以,午饭到了下午才吃,等到该吃晚饭了,两人谁也不饿,便一致决定不吃了,直接灭蜡烛睡觉。 这间茅草屋里只有一张老旧的木床,所幸床很大,两个人一左一右,中间拉个一道布帘,仍空出很宽的位置。 这段时日,他们一直是这样休息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午饭吃得太饱了,以至于叶岐云此刻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强迫自己忽略掉离她一臂之隔的江淮,将被子蒙到自己头上,翻来覆去数次,才渐渐有了睡意。 正当这时,外面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叶岐云才有的睡意被瞬间驱赶,顿时清醒。 她禁不住有些烦躁地捶了捶木床。 “怎么了?”另一边的江淮忽而出声,“是被雷声吓到了吗?” 叶岐云一愣,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被雷声吓到,被他吓到了才是真的。 她以为江淮早就睡着了。 动了动唇,刚想说‘没事’,便见布帘一动,而后便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接触,叶岐云立刻便想起了今日上午的那个吻,她下意识想抽回手,谁知江淮握得死紧,竟直接顺着她的力道越过了那道布帘。 此时屋外又一声惊雷炸响,他顺势将叶岐云连被子带人一起揽在怀中,双手覆上了她的耳朵,“这样就听不到了。” 叶岐云忽然有些想笑,“这样,你不冷吗?” 如今已是初秋,虽然夏末余热还未完全过去,但是不盖被子睡一晚,肯定是要着凉的。 江淮摇头,“不冷。” 叶岐云将她的被子盖到了他身上,而后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进了他怀中,光洁的额头无意中擦过江淮的唇角,她顿时僵住了身形。 186 围困 淡漠的眸光忽而一暗,银白闪电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内,有一股不明的神色在他昳丽的面容上迅速掠过。 江淮抱着她的手臂不住收紧,细密的吻便如雨点一般落在了她脸上。 屋外也应景地顿时下起倾盆大雨。 攀在他肩头的细嫩藕臂微微轻颤,她无意识呢喃出声,“江淮……” 覆在她腰侧的那只大手忽而一僵,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江淮吻了吻她的耳垂,平缓了一下呼吸之后重新躺回她身侧。 替她拢好衣襟之后,又轻轻将她搂回怀中,低声道,“睡吧。” 他忽然停下来,叶岐云尚有些迷蒙,但这一番折腾之后,她确然是有些困倦,便在意识飘忽中陷入了梦乡。 自从这晚之后,江淮便将那道布帘从木床上撤了下去,美其名曰,“家里缺块桌布。” 叶岐云忍着笑称赞他一句,“果真是勤俭持家的好男人。” 之后又过了风平浪静的几日,江淮身上的伤基本好全,此前叶岐云还顾及着他手腕上的伤,怕伤口沾水,所以洗碗之类的活都是她在做。 自从江淮伤好之后,便把家中一切家务都强硬地包揽过去,什么都不让她做,就差亲自喂叶岐云吃饭了。 所以这天夜里,江淮特意捏了捏她腰间的肉,而后满意地点点头。 叶岐云自然也感觉到了,顺手自己也摸了一把,震惊过后,当场就想爬起来去院子里跑上五十圈。 江淮摁住她的肩,有些好笑,“你见谁家大半夜起来跑步的?” “可是我胖了!”从前她的腰上可是一点肉都没有的。 “之前太瘦了,抱着都硌手,如今正好。”江淮重新将她捉回怀里。 叶岐云捏了捏他的脸,“看来我之前是很让你不满意呀?” “我没有不满意。” “可你明明说我……唔唔唔!” 叶岐云被他堵住唇,不满地捶打着他的后背。 忽听江淮逸出一声闷哼,她当下脸色一白,她忘记了他背上有伤! “是不是弄疼你了?江淮……唔唔唔!” 原本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江淮眼中划过一道暗芒,再次堵上了她的唇。 又转而蹭到她耳边低语,“你听话一些,我便不疼了。” 明知他是在哄她,叶岐云仍是放下了手,不再使力。 炙热的掌心探进她的衣摆下肆意揉捏,她微扬了扬下巴,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两人都有些呼吸微乱。 “江淮……” “嗯,我在。” 叶岐云的双颊泛出漂亮的粉红色,在江淮打算像往常一样躺回她身边抱着她入睡的时候,她伸出手圈住了他的脖颈。 “我愿意的,江淮。” 那双淡漠的眸子瞬间变得更暗,他额头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水,撑在她两侧的拳头倏尔紧握,他亲了亲她的唇,“可我不愿委屈了你。” 他还尚未给她一个像样的大婚。 将叶岐云哄睡着之后,江淮并未合眼,望着她熟睡的睡颜有些出神,原本淡漠的眼底蕴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柔情,忽而,外窗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他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推开了房门。 黑影瞬间单膝跪地,刚想开口,江淮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看了一眼屋内,江淮示意来人跟他走。 等走出一段距离,他才停下。 “主子!”黑影恭谨地唤了一声。 微凉的月光洒在他背后,江淮侧眸,眼底的柔情再寻不到一丝踪迹,他淡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冽,“不是吩咐过你们,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要来这里。” “主子,郦都皇宫内传来消息,沈澜依已经从她那个神秘侍从处得知了您二位的踪迹,明日便会带兵前来!” “玄凌,那个侍从的底细,可有眉目?”江淮问道。 “属下无能!”玄凌羞愧地垂下头。 “世间人皆有来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查不到,除非,他本就不是此间中人。” 玄凌一怔,“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江淮沉吟了半晌,忽而抬眼望了望天边的月亮,眸色比月光更冷,淡漠出声,“是时候了。” 该结束这一切了。 翌日清晨,叶岐云醒来的时候,另半边床铺像以往一样没有了温度。 她洗漱好之后,推开里屋的门,江淮正在堂屋摆放碗筷。 两碗白米粥,一叠八宝菜,还有刚买回来的两屉小笼包。 江淮的脸隐在热腾腾的白气后,给他平添一丝缥缈之感,更显得不似凡人。 “愣着做什么,还不坐下吃饭?” 他招呼了一声,叶岐云才回过神,走到桌边坐下,还不忘调侃他一句,“因为秀色可餐,看见你这张脸,我就饱了。” 江淮挑眉,“后半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骂我?” “你可别乱想,绝对是称赞!” “既如此,那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得还一句?” “别了别了,咱还是赶紧吃饭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吃完早饭,叶岐云抢在江淮前头将碗筷收进了厨房,“我可不能再闲下去了,都已经胖一圈不止——”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她耳尖微动,抬头看向江淮,唇边笑容消失,面色一肃。 “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支箭矢‘嗖’地一声自两人面前飞过,箭尖没入土墙内。 叶岐云打开屋门,便见两侧土墙上已经站满了弓箭手,一声撞击之后,老旧的院门轰然倒塌,登时激起一片尘土。 尘土弥漫之间,依稀可见数百严阵以待的禁卫军身后的那顶帷幔飞扬的十六抬软轿。 有侍女上前掀开了轿帘,一袭大红宫装的沈澜依缓缓露出脸。 叶岐云抱着胳膊斜倚在里屋门框上,突然笑出声,“我还说这么大排场,究竟是什么人物,没想到你还亲自找来了,沈澜依,你穿成这样,是专门来我家门前打鸣的吗?” “希望待会儿,你的命也能和你的嘴一般硬。”沈澜依冷笑,“放着好好的郡主不做,偏要做逃犯,不成全你,岂不是枉费了你与本宫多年的情分。” “呵,情分?你若念及半点情分,也不会带着这么多禁卫军将我围困。”叶岐云拿下挂在墙上的将逢,指背弹了一下剑刃,云淡风轻道,“是你非要逼我至此,若今日我能将剑架在你脖子上,必取你性命。” 187 代价 “好啊。”冰冷的眸中渐渐凝出杀意,沈澜依勾唇一笑,“你若非要不死不休,那本宫自然奉陪到底。” “林远!” “……臣在。” “将他们给本宫抓起来。” “是。”林远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暗道一声‘岐云郡主,得罪了。’ 数百禁卫军一起涌上,叶岐云与江淮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丝毫不显败势,刀兵相接的声音一时响彻整座院落。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半个时辰之后,叶岐云已感到微微力竭。 沈澜依眼底幽光一闪,忽然一挥手,四周猛然间又冲上一批禁卫军,粗略看去得有两百余人。 “本宫不惜动用了一半多的禁卫军来抓你们,叶岐云,即便你死在这里,也该感到荣幸才是。” 一言未发的江淮抓住空档,忽而淡淡开口,“那你就不担心皇城此时被人攻破吗?” “呵。”沈澜依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不过本宫也可以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将叶岐云抓来本宫面前——啊!” 她的话被一个忽而飞过来的血淋淋的舌头打断,黏腻的血迹落在她脚边,沈澜依惊叫一声跳出了软轿。 “保护皇后娘娘!” 江淮一掌击飞冲他而来的三个禁卫军,淡声道,“皇后娘娘若是再管不住您的嘴,下一次飞过去,指不定就是什么了。” 沈澜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暗暗咬牙,“放箭,给本宫放箭!” 墙头上的弓箭手早已蓄势待发,听到沈澜依的命令之后,无数道寒光朝两人疾射而去。 叶岐云已经有些力竭,手臂中了一箭,她拧着眉头折断了箭身。 “岐云!” 江淮眸色一暗,眼底忽而升起刺骨的寒意,脚尖勾起地上的数支箭矢朝墙头掷去,随即便有三五个弓箭手从从墙头滚落而下。 然而箭雨未歇,甚至有更加猛烈的趋势。 沈澜依夺过一旁禁卫军手中的弓箭,亲自搭弓,将寒光凛冽的箭尖对准了叶岐云的后心。 叶岐云突然感应到一丝杀气,等她侧眸去看时,箭矢已经逼近至她身前,躲闪已然来不及,只得强行扭转身体避开要害。 箭矢刺入皮肉的声音猝然响起,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江淮像那晚在宫宴上一般,将她护在了怀中。 “江淮!”叶岐云面色一变,回身抱住了他的腰,却忘了胳膊上已经中箭,剧烈的疼痛侵袭了她的大脑一瞬间。 余光越过他的肩头瞥见数道箭矢流光再次朝他们疾射而来,叶岐云欲挣脱他的手臂,“江淮,快将我放开!” “本就是我将你拉入险境,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江淮抿了抿他微微苍白的唇,眼底闪过一瞬浓烈的歉疚,紧紧将她护在身下。 漫天箭矢在她眼中急速放大,叶岐云瞳孔骤缩,心脏被似乎一只大手瞬间揪紧,呼吸猛然一滞。 在箭尖触及江淮被鲜血染红的后背的那一瞬,时间似乎停止了,无数箭矢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 沈澜依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甚至忘了呼吸。 突然,箭矢像是被一股吸力吸进了旋涡,它们盘旋一圈之后,在半空调转了方向。 一只修长的手重新拢回紫色的袖袍中,轻缓中又夹杂着冰棱的话语响彻在众人头顶,“今日,我便来教教你们,什么叫真正的仗势欺人。” 话音未落,悬浮在半空的数道箭矢齐齐朝原路折返,墙头两侧的弓箭手纷纷捂着自己中箭的右手,哀嚎着跌落在地。 叶岐云看着缓缓落地的紫色人影,愣愣道,“紫衣……” 男子微微侧眸,看了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的江淮一眼,而后将视线落到叶岐云脸上,轻声安抚道,“不怕,我来给你报仇。” 最后一根箭矢直直朝沈澜依的眉心而去,她面色骤然惨白,大喝一声,“鹰、鹰柏!” 像是虚空被人撕裂一般,一道隐在斗篷下的人影骤然现身,徒手打落了即将射入沈澜依眉心的那支箭矢。 沈澜依一口气尚未松完,便见那身穿紫袍的男子瞬间便来到自己面前,五指猛然间掐住了鹰柏的脖颈,将他死死扣在地上,“本君的箭,你也敢碰?” “二、二皇子饶命!” 此时天边忽而聚集了大片黑色云团,其间隐有青紫的雷电炸响,正缓缓朝这边移来。 “快住手,昶乐!”一道亮光划过半空,一个身穿黑色衣裙的貌美女子突然出现,她身后扑闪着一对极漂亮的黑色蝶翼。 正是蝶芜。 然而这场景却吓坏了一众禁卫军,纷纷惊叫着,“妖、妖怪!” 蝶芜有些意外,“咦,你们倒还挺有见识的嘛,一眼便知我是妖族中人。” “白痴。”昶乐懒都懒得瞥她一眼,“他们这是在骂你。” “你快松开!”蝶芜顾不上跟他计较,看了一眼头顶越来越低的乌云,急切道,“他们都是凡人,你伤了他们会受到天道惩罚的!” 忽而,蝶芜的目光在沈澜依脸上一顿,面露古怪,“她、她怎么长得那么像宣黎?” 他们三人走渡厄道下凡历劫的事,六界之内并无几人知道。 又似有所觉般地回身看了看叶岐云和江淮,蝶芜差点惊掉了下巴。 “你、你不是……”消散于化魔池中了么。 当初她遍寻他不到,还是昶乐告诉她,清时为了收回魔气,救出曦禾,最终消散于化魔池中。 叶岐云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说是山中精怪会化作美貌女子抓年轻男子修炼邪功,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蝶芜的视线。 蝶芜有些泛酸地抽了抽嘴角,心道他们两个还真是形影不离。 轰隆一声,一道天雷劈在了昶乐身上,他身形一颤,鹰柏见此,忙抓住机会化作一缕青烟,还顺带一齐卷跑了沈澜依。 眼看主子都跑了,林远也连忙带着禁卫军撤离。 “紫衣!”叶岐云欲上前,却被蝶芜拦住了身形。 “别过来!”昶乐半跪在地上,面具也被天雷击落在地,嘴角蜿蜒出刺目的血迹。 从前,叶岐云以为,这世间根本无人能伤到紫衣,可他今日……却是因她至此。 “这是他为了救你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蝶芜毫不留情道,“你无法靠近他,也帮不了他。” 188 复国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昶乐彻底昏过去。 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可以算作偶然,可一连出现三张,蝶芜脑子再不好使,也能猜到几分。 “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先把这家伙带走了。”瞥了一眼地上的昶乐,蝶芜挥了挥袖摆,一阵烟雾过后,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叶岐云与江淮对视一眼,两人尚未在震惊中回神,便又听一阵急促地马蹄声疾驰而来。 她扶着江淮的胳膊一紧,若是这个时候沈澜依带人去而折返,那他们真的就只剩任人宰割的份了! 江淮望着远处因马蹄而漫天飞扬的尘土,眸光微动。 一队人马很快奔至他们眼前,为首两人当先冲进了这座破落小院,在叶岐云戒备的神色中,乌泱泱一群甲胄着身的人跪倒在江淮面前。 “复国大业已成,吾等幸不辱命,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为首一个老者,其略显浑浊的眼中更是闪动出泪光。 叶岐云似是难以理解他们的意思,她看向江淮,“复……国?” “岐云,我——” 江淮欲言又止的话被老者截断,他神色凝重地看着江淮背后的伤,“殿下!您怎么受伤了!” 不用他吩咐,玄凌便带了随身医官上前,几人欲将江淮扶回里屋,他没有动,看着叶岐云逐渐冷下来的神色,心中一跳。 “岐云……” “你骗我。” 叶岐云看着自己掌心的鲜血,垂下的眼睫遮去其中的自嘲。 江淮推开玄凌,踉跄着上前抓住了叶岐云的手,声音失了以往的淡漠,“对不起,岐云,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你,只是、只是还未想好如何同你说。” 因为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是太长了,还要追溯到十八年前,他出生的那一日。 那一日,陈国的铁蹄长驱直入,踏破了萧国皇城,他的母后因生他难产而死,他的父皇也自刎于城楼之上。 他一生下来便是身份高贵的太子,只不过,却是个国破家亡的太子。 最后,是莫青将军应了他父皇的遗愿,将他从覆灭的皇宫之中带离,传授他武艺谋略,在他八岁的时候,安排他出现在陈昱安面前。 “我本名……唤作萧慕淮。” “好一个萧国太子萧慕淮。”叶岐云忽而掀了掀唇角,眼神微凉,“难怪那日你在天牢中见到我很惊讶,想来那八个人是你派去拦我的吧,倒是我多管闲事,还劳烦你在此与我耗费这么多时日,我竟然此刻才想明白……” 当日那八人之首的玄凌微微汗颜,他着实没想到叶岐云的身手那样强,速度快到他连说一句话都没机会,以至于没完成主子的吩咐。 “叶姑娘,你将殿下从天牢中救出,我们萧国上下皆感怀在心,但此刻殿下的伤不能再耽搁下去,请姑娘容后再给殿下解释的机会。”莫青朝她拱了拱手。 江淮……或者说萧慕淮,他背后的鲜血已浸湿整个后背,叶岐云忽而想起那次在乌银山,他也是用自己的后背替自己挡去伤害,微凉的眸中闪过一丝动容。 “请自便。” 得了叶岐云这三个字,玄凌等人皆松了一口气,连忙同医官一起将江淮扶入了里屋。 莫青看向眼前这个神色冰冷的少女,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叶姑娘,殿下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一生下来便要背负沉重的国仇家恨,为了复国,我从小便对殿下要求严苛,这么多年来,我知他从未真正开心过。小时候,殿下还曾捡了一只兔子来养,我能看出来,他真的很喜欢那只兔子,可我却当着殿下的面亲手掐死了它。” “姑娘可知为何?” 叶岐云抬眸,直视着他暗藏锋芒的那双眼睛,毫不退缩,缓缓答道,“将军能做出这种事,还能平静地让我猜原因,我见识浅薄,除了‘心理扭曲’这一点之外,也想不到别的了。” 莫青也没生气,反而大笑了几声,“姑娘果真是有趣得紧,难怪殿下待你不同。” “将军更有趣,别人骂你,你倒觉得对方有趣。”叶岐云冷冷挽唇,“难怪能做出掐死江淮兔子的事。”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莫青也不在意,他的视线在她脚下滴落的血迹上一顿,“叶姑娘也受伤了?医官——” “不必麻烦了。”叶岐云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抬起,另一只手飞快将陷入皮肉的箭头拔掉,连面色也未改半分。 她随意扯了一块裙摆紧紧缠住了正往外汩汩冒血的伤口,又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剑,转身便要朝院门走。 “叶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莫青挡在她身前,“殿下还在包扎,若是待会儿见不到姑娘,怕是不好,所以姑娘最好先不要走。” “我若要走,谁能阻我?”叶岐云淡淡睨他一眼,明明是随意落到他身上的一眼,莫青却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 “将军方才和我提起那只兔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莫青默了一瞬,身为储君乃至帝王,都不能有明显的喜恶,因为那将会成为他的软肋,从前那只兔子是,眼前这女子亦是。 他身上背负着先帝遗愿,将殿下辅佐成一名最出色的帝王,是他毕生的使命,所有可能阻碍的人或物,他都必须替殿下清除。 “既然姑娘去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强留。”莫青侧身让过。 叶岐云利落地翻身上马,最后看了莫青一眼,“好好护着他。” “姑娘保重。”莫青躬身,对她行了一礼。 “驾!” 黄土飞扬,卷起了一地枯枝落叶和那道决然而去的单薄背影。 此后应当再也无人能伤到你,所以,我现在要回郦都寻长公主了。 保重,江淮。 “莫将军,岐云郡主呢?”玄凌见院子里只有莫青,开口问道,“殿下说郡主也受伤了,让我找医官给郡主包扎。” “走了。” “走了?!”玄凌顿时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他看了一眼里屋,忙压低声音,“将军您怎能让郡主走了呢!” 这要是让殿下知道,可还了得? “她不愿留在这里,谁能拦住?”莫青想起萧慕淮的伤,面色陡然变得严厉,斥责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殿下身边的暗卫首领,为何擅自带人离开殿下身边!” 189 要挟 萧慕淮受伤,玄凌也十分自责,只不过这自责中难免带了一丝委屈。 殿下亲自下令将他们赶走,他们哪里敢违背殿下的命令…… “是我让他们去帮你的,不怪玄凌。” 两人身后忽而响起萧慕淮的声音,他们连忙转过身,“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殿下很快便要继任国君,身体何其贵重,怎能将他们全部调离?倘若真的出了差池,待老臣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面见先帝!”莫青眉头紧皱,一脸不赞同。 萧慕淮对此置若罔闻,环顾一周之后,面上迅速覆上一层冰霜,“岐云呢。” “殿下……” “莫将军,岐云在哪里。”萧慕淮没什么情绪的黑眸逐渐幽深,连声音似乎都没了温度。 “叶姑娘她……走了,老臣无能,没能将叶姑娘挽留下来。”莫青当下跪倒在萧慕淮身前, “呵,无能?”他淡漠而幽深的双眸中似能凝出冰刃,胸腔内涌动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灼烧,“世间再无人能如莫将军这般——” 话音因忽而涌上来的腥甜,戛然而止。 他一口血喷在地上,莫青与玄凌两人脸色骤然大变,“殿下!” “保重身体要紧啊殿下!” 萧慕淮推开了莫青欲扶过来的手,苍白的唇色衬着殷红血迹,令人心惊,“只要萧国能复,我便算完成了将军数年来对我耳提面命的要求,生或死,又有何妨。” “殿下!您怎能如此说?” “我不过就是你们用来复国的工具,这十八年来,可曾有人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这样做,若我不是萧国太子,你们又有谁会真正关心我?”萧慕淮神色冰冷,眸色淡漠。 无论他是东宫护卫还是萧国太子,真正将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岐云一人,可他们将她也逼走了。 闻言,莫青一怔,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都滚开,谁也不许跟来!”萧慕淮面色冷隽,一把甩掉玄凌的手,脚下有些不稳,仍旧朝外走去。 “呃——” 玄凌还在犹豫之际,便见莫青面无表情地收回劈在萧慕淮后颈的手掌。 他托着昏过去的萧慕淮,“殿下伤口感染,已经开始烧得说胡话了,吾等这便将殿下带回宫中休养。” “……是。” *** 如今郦都城门已尽皆是萧国的军队,出入盘查十分严格,叶岐云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一辆送菜的马车,借着一车东西遮掩,才顺利混入了城中。 她悄悄回了公主府一趟,然而入目皆是荒凉。 她不过短短离开了月余的时间,从前整洁雅致的公主府,竟成了这般光景,空荡荡的庭院只剩萧瑟秋风,花园中杂草丛生,连她那个秋千架都落满了枯叶和灰尘。 这时,叶岐云忽感背后一凉,夜色弥漫中,她对上了一双隐在斗篷后的眼睛。 鹰柏被她突然看过来的冷冽视线盯地头皮有些发麻,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她手里吃的那些亏,眸光微闪。 “你到底是什么人?”叶岐云记得他,上次在街巷突然消失的那个男子,也是今日被紫衣制在地上,最后将沈澜依救走的人。 看着眼神带着戒备和陌生,鹰柏这才反应过来,她如今只是一个凡人,没有唤灵戒也没有玉荆扇,他不必怕她。 思及此,他才重新对上叶岐云的视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本想随手扔在地上,但她看过来的目光实在是冷得让人发颤,鹰柏吞咽了一下,缓缓俯身将信封放在一旁的秋千架上,还小心翼翼地往她那边退了退。 做完这一切,鹰柏忽然有些唾弃自己,随即斗篷一扬,瞬间从叶岐云眼前逃离。 “……” 打开信封,将信取出来大致扫了一眼,叶岐云面色骤沉。 ‘长公主在我手中,今夜子时之前,独身前往云来客栈寻我,过时不候。’ 落款——沈澜依。 长公主精心养育了她们十年,她竟然真的敢! 叶岐云握紧手中的剑,径直朝沈澜依信中说的客栈而去。 等她到了之后,有小二直接带她来到了沈澜依所在的房间。 推开门,果然便见一身简单装扮的沈澜依坐在桌旁。 “你来了。” 透过屏风,依稀能看见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长公主,以及守在她床边的陈闻晔。 叶岐云握了握剑。 “不要妄动。”沈澜依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鹰柏的实力,你应当清楚,在瞬息之间取了长公主性命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 鹰柏自然不敢在人间界杀人,沈澜依这么说也不过是在吓唬叶岐云。 “所以,叶岐云,你最好按我说的做。”沈澜依将茶盏往前一推,“将剑扔在地上,然后过来坐,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叶岐云顾及长公主的安危,只得将剑放到了地上,而后虚空忽然伸出来一只手,迅速将她的剑收走了。 她抽了抽嘴角,坐到了沈澜依对面,“整日被一个鬼魂似的人跟着,你就不担心哪天自己也成了孤魂野鬼?” “不会的。”沈澜依十分自信,“有鹰柏在,没有人能杀得了我。” “既然如此,你们又何苦龟缩在这里,直接让你这鹰柏重新帮你们夺回天下不就得了?”叶岐云晃着茶盏中的淡褐色茶水,淡道,“还用得着以长公主的性命要挟我来这里?” “按照夺回天下来看,鹰柏没有你好使。”沈澜依勾唇一笑,端的是胸有成竹的傲然姿态。 “虽然你我这么些年都没有像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说过话,我不应该煞风景,但我私以为您多少有点装过头了。”叶岐云‘啧’了一声,“自古成王败寇,输了还这么自信,是里边那个雄才大略的皇帝给你的底气吗?” “叶岐云!”陈闻晔闻言,哪里还能坐得住,马上便要冲出屏风,却被沈澜依一句话呵斥住了。 “滚回去好好待着!” 陈闻晔的脸色瞬息万变,最终还是忍气吞声地坐了回去。 “说了这么半天话,不口渴吗?”沈澜依看向叶岐云微微摇晃着茶盏的手,“你不喝,是怕我给你下毒吗?” 190 人质 闻言,叶岐云乐了,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激将法对我可不好使,你还真说对了,我可不敢沾你半点的东西,虽说不至于把我毒死,但万一让我浑身无力什么的,也不好看,你说呢,前——皇后娘娘。” “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叶岐云收了笑意,冷淡道,“还不打算开门见山吗?” “那我就直言了。”沈澜依眸中幽光闪动,“我要你帮我重新将这天下夺回来,我已知道江淮便是萧国太子萧慕淮,也知道背后的一切都是他在捣鬼,无论其中你有否参与,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帮我。” “你这话听起来真是宽宏大量,可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怕是帮不上你什么。” 沉默半晌,沈澜依的双眼微微眯起,冷声道,“你也是天宸的人,打算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国家被外人侵占吗?” 叶岐云忽而一笑,“那当年陈国是如何侵占萧国的,你又可知?天下之主,能者居之,至少眼下看来,江淮比用长公主来要挟我的你们,更适合那个位置。” “我进城之后,没有看见一个萧国的士兵在烧杀抢掠,百姓们的生活没有收到任何侵扰,这足以说明了,不是吗?狼心狗肺也总要有个限度,将长公主放了,我可以护送你们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安稳度过这一生。” “你说得轻巧!我殚精竭虑数年,才终于得偿所愿,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执掌凤印,你叫我如何甘心!”沈澜依突然拍桌而起,面目一瞬间变得狰狞,“叶岐云,你真以为我叫你过来,是同你商量的?这次你帮得也帮,不帮也得帮,否则,谁也不能活。” 她起身的瞬间,一股诡异的香气陡然扑向叶岐云,在一阵头晕目眩的侵袭之下,叶岐云栽倒在桌子上。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沈澜依他们已经将她带到了郦都城楼之上,耳边是带有萧国图腾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叶岐云想试着抬一下胳膊,然而却只动了动手指。 她心下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着了沈澜依的道了。 余光扫见叶岐云的小动作,沈澜依示意陈闻晔看好她,“萧慕淮应该快到了,盯紧她,别让她跑了。” 陈闻晔忙不迭点头,而今能帮他的只剩沈澜依了,为了夺回那个他屁股都没坐热的龙椅,他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沈澜依当即朝城楼下望去,只见一排严阵以待的守卫身后,萧慕淮竟然单枪匹马地就来了。 沈澜依将叶岐云拽起了身,掐着她的下巴让她朝下看,声音比以往更冷,“这步棋,我果真没走错,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萧慕淮到底能为你做到哪一步!” 闻言,叶岐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你们把长公主如何了。”她沉声问道。 “有你在手,有她也无用,毕竟养育了我十年,我已给她安排了一个妥善的去处。”沈澜依淡道。 此时萧慕淮已抵达城楼之下,他勒紧手中缰绳,抬眸望向被沈澜依和陈闻晔挟持在手里的叶岐云。 而陈闻晔手中的匕首就放在她颈边,只稍微不小心,锋利的刀刃便会划破叶岐云的皮肉。 萧慕淮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令牌,沉声道,“你们要的兵符我带来了。” 沈澜依眸色一亮,高声道,“现在,我要你自己走上来。” “好。” 萧慕淮没有一丝犹豫,径直登上了城楼,来到了他们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几丈之外的叶岐云身上,将兵符扔给了沈澜依,“你将岐云放了,我来做你的人质。” 沈澜依一把接住兵符,“若是想抓你做人质,昨晚上我便带人潜入你的寝宫了。你此刻还有别的事做,做人质的事,叶岐云比你更合适。” “是吗。”叶岐云目光沉静,“那若我死了呢。” 她话音未落,便猛然逼近横在她脖颈前的刀刃,陈闻晔登时面色大变,仓惶之际,竟然忘了将匕首撤离。 “不要!”萧慕淮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鹰柏!” 沈澜依一声大喝,虚空忽而出现一道人影,闪电一般打落了陈闻晔手中的匕首。 即便如此,匕首依旧划伤了叶岐云的下巴,鲜血顿时汩汩而出。 沈澜依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叶岐云竟会如此决绝,宁愿自尽,也不愿她用她来要挟萧慕淮。 “鹰柏,给我看好她!” “是。” 刚才那一撞,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叶岐云无奈地被鹰柏困住。 陈闻晔回过神之后,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染血的匕首还在他脚边。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的皇位就没有了! 沈澜依睨了陈闻晔一眼,暗骂一句,真是个废物! 萧慕淮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他隐在袖子里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你们还想要我做什么。” 沈澜依也懒得兜圈子,直接道,“还要劳烦太子殿下——” 话说一半,身后忽然刺来几把刀剑,沈澜依眸光一凛,不用她说,鹰柏已经自觉地将他们卷起,只见白光一闪,他们便转瞬间落到了城楼之下。 莫青见此情形,直接愣在了原地,鹰柏的举动,完全超出了常人的认知,然而一击未成,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他眼底划过一丝懊恼。 “萧慕淮!”沈澜依朝城楼之上望去,神色冷厉,“你既然要和我玩阴的,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她‘铮’一声,抽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狠狠刺了叶岐云胳膊一刀,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叶岐云顿时闷哼出声,剧烈的疼痛使得她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萧慕淮脸色更差,锐利的目光朝莫青等人扫射而去,“谁允许你们擅自跟来的!” 玄凌慌忙跪在地上,“主子恕罪,属下罪该万死!” “殿下,老臣实在放心不下,您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我等不能任由殿下——” 不愿再听莫青说一些没用的废话,萧慕淮眸光近乎冷绝,“岐云若是有事,你们统统给她陪葬。” 191 梦醒 自己自愿往刀刃上撞,和别人举着匕首刺你的感觉,还是非常不同的,叶岐云此时觉得十分憋屈,“你是不是有病啊,沈澜依!他们几个要杀你,你不找他们报仇,拿我出气算怎么回事?” “闭嘴!再吵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沈澜依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她再次看向城楼之上,“萧慕淮,即刻带着你们萧国的兵马退出陈国的地界,只要你们答应且愿与我陈国重修旧好,我会守约放了叶岐云。” 陈闻晔闻言一怔,“要将萧国还给他们?那不是天宸的国土面积直接少了一半!” 沈澜依暗骂一声蠢货,“依如今之势,能将陈国顺利夺回便已是大幸,只要我们养精蓄锐,何愁没有将萧国再吞并的那一日!” 叶岐云忽而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陈闻晔怒目而视。 “对于两位的雄心壮志,我深受震撼,只能报以最热烈的笑容。”叶岐云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地讥讽了一句。 “你!” “够了,都闭嘴!”沈澜依看向萧慕淮,“如何,你答不答应。” 莫青却是开口了,眼皮微抬,“阁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们凭什么觉得,单凭一个叶姑娘,便能换取这天下一半的国土?” “我没问你。”沈澜依看也没看莫青,站在叶岐云身后,将匕首缓缓对准她的胸口,“萧慕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答应!” “殿下!不可!”莫青瞳孔骤缩,“我们筹谋了十八年,而您也在东宫蛰伏了整整十年,难不成您今日就要因为区区一个女子,而放弃这天下半数的疆土吗!” “老臣今日即便是死在殿 “那你是想要我死吗。”萧慕淮五指紧攥,低垂的眼睫遮住他淡漠的眸光,“答应过的复国,而今我已做到,将军还不肯放我自由吗?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人,为何,你们却都要阻拦呢……” “江淮。”城楼下传来叶岐云轻淡的声音。 萧慕淮眸光震颤。 “你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她缓了缓,又道,“不过,我这人不怎么记仇,而且,我这辈子也很快结束了。” 她说完,又微微侧眸看向身后的沈澜依,“从小到大你都那么令人讨厌,所以,我怎么可能遂你的愿呢。” 沈澜依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叶岐云嘴角便缓缓蜿蜒出一道血迹,而后眼睫颤抖着倒在了沈澜依怀中。 陈闻晔心头陡然一惊,“她、她她竟然咬舌自尽了!” 看着这一幕,萧慕淮目眦欲裂,“岐云!” “快,拦住殿下!”莫青一惊。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挫败,如同当头一棒,打在了沈澜依头顶,她怔愣了一瞬,而后也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这就……死了? 鹰柏蹲下身,试探性地将手指伸到叶岐云鼻尖。 忽地,那双紧闭的眸子微微一动。 而后他腰间挂着的那把长剑便被人一把抽出,原本应该气息断绝的女子顿时翻身而起,将剑刃‘哧’一声捅入了沈澜依的身体。 与此同时,沈澜依的那把匕首也刺入了叶岐云胸口。 “为了避免出现,你拿着我的尸身继续、继续要挟江淮这种荒唐事,所以我觉得还是、还是带你一起走比较好……”方才她不过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装出来的自尽假象,可是现在,她却是真的要死了。 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大片涌出的鲜血流逝,叶岐云颤了颤眼睫,缓缓闭上眼。 沈澜依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狰狞扭曲的脸上满是不甘,最终,还是在这不甘中断绝了气息。 变故只发生在眨眼之间,鹰柏与陈闻晔谁也没回过神。 莫青与玄凌也俱是一惊,谁也没想到叶岐云真的会如此决绝,选择了与沈澜依同归于尽。 撑在城楼上的两只手,仍在不住地颤抖,萧慕淮尚未从叶岐云没死的这种喜悦中喘息一瞬,才从谷底升起的那颗心,陡然又落入深渊。 眼看回过神的陈闻晔要跑,莫青眸光一沉,“放箭!” 陈闻晔连忙哀求鹰柏,“快,你快救我,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 后半句话永远地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因为有一根箭矢正中他的心脏。 沈澜依死了,鹰柏再无留在这里的必要,看都没看陈闻晔一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忧患全部铲除,莫青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看向萧慕淮的目光中,仍旧带了担忧,这时一个守卫对着莫青耳语一句,他微微点头。 而后跪倒在了双目空洞的萧慕淮脚边,“叶姑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殿下这个样子,还请殿下节哀。” 玄凌也跪在他脚边,一脸沉痛道,“请殿下节哀。” 萧瑟的秋风如刀刃,每一刀都像是剜入了他的心口,直至整颗心都变得空荡荒芜,再和城楼下那蜿蜒的血迹一起,永坠阎罗。 岐云,我来寻你。 萧慕淮闭目,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如一片任秋风席卷的落叶,直直从城楼之上坠下。 “殿下——” 我来了,岐云,从此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殿下,只有你爱那个的江淮。 * 仙界星月天。 神殿中,已昏睡半月有余的女子‘唰’地一下睁开双眼,她愣愣地盯着殿内的穹顶,两行眼泪也自眼尾滑落至发鬓中。 然而她胸口传来的阵阵闷痛却经久不散,曦禾无意识地揪紧了手中的云被。 千余年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似乎她在人间界短短十八年的记忆顿时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她告诉自己,得尽快从身为叶岐云的情绪中脱离。 此时神殿大门却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身后是明亮耀眼的天光,勾着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形。 “江淮……”曦禾毫无征兆地喃喃出声,说完之后,便再次沉默了。 他不是江淮。 他是六界之主,高居荼灵域的郁苓神尊。 人间界的十八年,只不过是为了将她奄奄一息的身体恢复如初,而做的一场梦,梦醒则散。 192 知恩图报 “醒了。”似乎是根本没听到她的喃喃出声,郁苓缓缓朝她这边走来。 曦禾动了动手腕,又慢慢坐起身。 果真比她之前好了不少,连胸口被宣黎刺出来的伤口都愈合结痂了。 她本应开心的,但却因为人间界的经历一点也没感到开心,只有残余的气闷。 见状,郁苓淡声宽慰了她几句,“你才醒过来,身体各方面都需要恢复的时间,切莫心急。” 曦禾点头,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多谢神尊。” 郁苓微微挑眉,下人间界之前,可没见她这么懂礼貌。 “此去一遭,倒是长进不少。” 见他淡漠如常,曦禾忍不住问道,“区区十八年,对于神尊来说,是不是就如弹指一瞬?” 郁苓垂眸,眼尾那颗细小的红痣令曦禾熟悉又陌生。 “你既已知晓答案,又何必多余问我。”声音淡漠而冷情。 是啊,他而今已有活了数万年,区区十八年,对于他来说,连一场梦都算不上。 理智是这样告诉曦禾的,可她的情感却让她因郁苓这般冷淡的反应,而感到一些别扭和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缘由的恼怒。 没错,就是恼怒。 “是小仙失礼了。”曦禾眸色也淡了几分,“眼下小仙的身体已无大碍,便不再叨扰神尊修行,这就回祈神山去了,告辞。” 说完,曦禾便从床榻上下来,径直朝神殿门口走去。 “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淡漠的嗓子自身后响起,曦禾脚步一顿,使劲想了想也没想起来,便迟疑问道,“神尊指的是……” “没人告诉过你要懂得知恩图报吗?”郁苓抬了抬袖,缓缓侧眸看向她,“再者说,魔族重现六界之事尚未查清,而且玄芝灵草尽数被毁,那处被五彩石堵住的无烬墟裂口便没有了修补之物,两重难题横亘于眼前,你却打算这样走了?” 被他这样一说,曦禾顿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起来。 “神尊教训的是,烦请神尊告知,六界之内还有什么可以代替玄芝灵草的东西,曦禾一定竭力去寻!至于追查魔族踪迹,也但凭神尊吩咐。” 权当报了在人间界,他身为江淮时对她的数次回护之恩。 郁苓却理了理袖子,施施然越过她走出了神殿,带着几分飘渺的声音淡淡传来,“我神力尚未完全恢复,七日后,你再随我一同出发。” “……是。” 于是,曦禾只得在神殿中又待了七日。 期间,司命和镜湖都来探望过她,还将她的玉荆扇和唤灵戒给她带了过来。 而逐溪与柳莘原以为她三个月方能归来,却没想到短短半月有余便渡厄结束,是以接到消息之后,也匆匆赶了过来。 逐溪脸色悲戚,只短短看她一眼,便赶忙别过眼去,如此重复三次之后,曦禾直接抄起一个橘子朝他扔去,凶神恶煞道,“再整那副膈应人的出儿,信不信我打爆你的头!”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逐溪连忙收起神色,咂咂嘴,“你这么快就历劫归来,我猜在人间界肯定也是个早夭的命,我这是关心你心疼你的表现。” “谢谢,不需要。” 逐溪一噎,手中把玩着橘子,转而道,“还没问过你在人间界经历了什么,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跟我们讲讲呗。” 另一旁的镜湖接茬了,“诶诶,这事儿你问我跟司命啊,当时我俩轮流在天后寝宫附近打探消息,终于知道了宣黎的去处,然后顺藤摸瓜,果然就在观尘镜中看到了她们在人间界……哎司命,你扯我袖子作甚——” 在接收到曦禾狐疑的视线之后,镜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逐溪惊奇道,“还有观尘镜这种东西!早知道我也跟着你们一起看了,哎,接着说啊,怎么不说了?” “你们……在观尘镜中看到过我与宣黎?”曦禾眼神逐渐危险,“可还看到过别的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清咳两声道,“比如,我与江淮。” 司命与镜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指着天就要往外走,“今日天气是真的不错。” “诶,对对对!” “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走走,实在是可惜了!” “是是是……” “站住——”曦禾拉长了尾音,“你们应当不想让郁苓去问吧。” 两人一僵,齐声答道,“神明隐私,我等自是不敢也不能窥探。” 闻言,曦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见状,两人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走出了神殿。 他们不是没看到吗,没看到跑什么…… 曦禾没来得及细想,便被一头雾水的逐溪打断,“江淮是谁?什么神明隐私,难不成……郁苓神尊也去人间界了?!” 柳莘的瞳孔也缩了缩,“郁苓神尊,也去历劫了?” 曦禾点头,心道,他不但去了,还是抱着她走的渡厄道。 ……是因为抱着她走的渡厄道,所以他这短短一生,才会过得比她辛苦数倍吗? 脑中白光一闪,曦禾猛然站起身。 “你吓我一跳!”逐溪拍着胸口,“一惊一乍做什么!” 她想知道,最后郁苓是如何历劫归位的。 更想知道,忍辱负重十八年的江淮,已经夺回萧国、即将成为天下之主的江淮,为何会与她同一时间回来? 按理说,他此后数年,应当励精图治,成为一代明君,最后寿终正寝才是。 “我要去找司命借观尘镜!” 说完,曦禾便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她垂着头,气息低沉地从司命殿里出来,手里还拎着只剩半壶的酒,等走到神殿门前,半壶也见了底。 她伸手去推殿门的时候,掌心触及一片冰凉如月色的衣料,衣料下,是肌理分明的胸膛。 曦禾抬起头,眼底一片迷蒙。 “江淮……”她眯起眼,仔细辨认一番之后,得出了结论。 眼前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酒气,使得郁苓眉头有些不悦的蹙起,“伤还未好全,倒开始酗酒了。” “甜吗?”曦禾整个人无意识地依偎在他胸前,身后是一轮巨大的圆月,月色下盛开的昙花暗香浮动。 193 强扭的瓜 “嗯?”郁苓眉头蹙得更紧,一时没听清她含糊不清的话,拎着她的衣领就往神殿里走,“谁给的酒。” “从司命那里顺的。”尚沾染酒液的唇瓣一张一合,曦禾眼底浮现出孩童的懵懂,乖乖答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神色执拗,像闹脾气的小孩,眸色却带着认真,“我刚刚问你,甜吗?” 郁苓这次听清楚了,然而却没反应过来,“嗯?” “强扭的瓜,甜吗?”曦禾脚步有些虚浮,整个人倚靠在闭合的殿门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为何要从城楼上跳下来,你拼尽全力去拿回的东西,明明已经唾手可得……” 郁苓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他眸光微闪,移开视线,“司命又给你看了什么东——” 唇上突然间覆上来的柔软,微微湿润,还带着酒香,郁苓眼睫微颤,连推开都忘记了。 学着记忆中江淮的样子,曦禾生涩而缓慢地探入了他的唇齿。 鸦羽般的眼睫忽而开始剧烈颤动,揽在他脖颈处的一双细嫩手臂微微收紧。 踮脚半晌,无论她如何,眼前这个高她一头的男子都不肯微微倾身,既无反应,也不抗拒,曦禾觉得有些累了,索性气恼地将他推开。 郁苓:“……” “不回答我的问题,不乖,所以要惩罚。”曦禾冲他晃了晃手指,而后咧唇一笑,“罚你在此站一晚,不许睡觉!” 说罢,她便踉跄着朝内走去。 然而才走出三步,手腕便被人从后握住。 他只轻轻一拉,迷蒙的曦禾便茫然地扑在郁苓怀中。 “本尊尚未尝清楚味道,怎知如何答你。”清冷淡漠的眼底忽而迸发出一丝寥寥火星,但很快,势成燎原。 “唔——”双唇随即被封住,空气无从进入导致曦禾微微产生窒息感,她的双手无意识拍打着他的胸膛。 而后银光闪过,只留下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神殿内再不见两人踪影。 四周环境的忽然变幻,令曦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揉了揉眼,觉得这里很熟悉,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是在哪儿。 神思恍惚间,她已被人抱上床榻。 随即一道欣长的人影覆了上来,颈边又传来细密的吻,温热又克制的呼吸声在她耳畔萦绕,逐渐与自己越发不稳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被牙齿轻咬的细微痛感稍稍唤回了曦禾的神智,等反应过来他们此刻是在做什么之后,她只觉浑身气血都瞬间往头顶涌去,最后轰然一声炸裂。 夭寿了,她竟然在玷污神明! 念头闪过之后,曦禾连忙将紧紧揽在他背后的手松开,有些心虚地唤了一声,“神、神尊……” 身上之人动作一顿,而后抬头淡淡睨了她一眼后,便又重新埋下头去继续他的动作。 在这短短一眼中,她看到了那双淡漠眼眸中一点一滴汇集而起的晦暗,以及被压制在晦暗之下,即将冲破束缚的惊涛骇浪! 曦禾这下彻底醒酒了,那个看上去神圣不可侵的神尊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他们会…… 她吞咽了一下,出其不意捂住了他的嘴,而后翻身坐起。 干巴巴打着招呼,“好巧啊,神尊,您也在……呃……” 环顾四周,曦禾也没能说出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场面一度更加尴尬。 “司神殿。”郁苓拿下她的手,淡漠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嘶哑。 “司神殿?!”这里不是神界战神的居所吗,他们竟然在这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郁苓伸手将自己掉落至身前的一缕墨发撩至背后,本就已经宽松的领口更是大开,那锁骨也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展露在她眼前。 “还是说,你想去我那里?”骨节分明的一只大手抚上了她的侧脸,“沐晨殿也不远。” 听听,听听! 这是神明能说出来的话吗! 到底是谁干的,竟然把最后一个圣洁的神明弄成了如今这样一副—— 曦禾眼底闪过一丝沉痛,然而她打量了郁苓三圈,都没能找出合适的形容词。 因为,她只看着他的脸,好像便已经不能思考了,大脑像是被坠了磨盘,一丝一毫也不能转动。 被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抚在她脸侧那只大手,掌心猝然灼热起来,郁苓眼神一暗,一把搂过她的后脑,随即又吻了上去。 “不、不行,不行……”曦禾被他摁在怀里,只能以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脑袋使劲往后仰。 “不行?”郁苓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嘴角,“方才,是谁抱着我问甜不甜的?” 断断续续的画面一闪而过,曦禾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身子一僵。 然后的出一个结论——将圣洁的神明拉下神坛的,竟然是她自己! “什么甜不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也没有证据,曦禾决定装傻。 “无妨,本尊不介意帮你回忆一遍。”郁苓一只手抓住她的一双手腕缚在身后,另一只手禁锢着她的侧腰,然后令她朝自己陡然逼近。 曦禾下意识开始挣扎,“别……” 他微微垂眸,鼻尖距离她的,只有半根手指的距离,嗓音也带着蛊惑,“我明明记得你说过,你愿意的……” 昳丽而淡漠的面容在她眼中不断放大,曦禾心头猛地一跳,而后便再也平静不下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刚刚压下去的酒劲隐隐有卷土重来的架势,鬼使神差般地,曦禾闭目,凑近吻了吻他眼角那颗细小的红痣。 郁苓重新将她压入了云被中,灼热的掌心撩起她的衣裳下摆,覆在了她逐渐升温的肌肤上。 此时曦禾有些恍惚,一度以为他们还是叶岐云和江淮,仍在郦都城外那间破旧的茅草屋中。 那时,她是说过,她愿意的。 此刻,她好像也不抵触。 她大概是要完了,曦禾想,可谁又能逃出神明的蛊惑呢,更何况,她甘之如饴。 滚烫的汗水自他鼻尖滴落在她胸口,随之,整个人被烫得微微一颤。 “唤我的名字。”郁苓吻着她的下巴,瞳孔漆黑如墨。 194 冰封东海 曦禾的意识微微涣散,攀在他肩头的手臂也在不断收紧,眼尾沁出一滴眼泪,“郁、郁苓……” 那颗细小的红痣,似乎都因这一声轻语而晕开,染红了他整片眼尾。 迷蒙之际,她依稀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祖曦’。 之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在梦里,她梦到了自己身穿金鳞甲胄,手持赤金长剑,正在与一团黑气缠斗,突然之间,那团黑气径直朝她冲来,将她掀翻在地,还猛然压了过来。 再然后,她就被压醒了。 朦胧之间,发现胸前埋着一个脑袋,大惊之下,直接一巴掌呼了过去,此刻,天光已大亮。 随即,曦禾便被人黑着脸掐了一下。 她吃痛,猛然回神,昨夜的记忆如同扑面而来的巨浪,一口将她吞没。 果真是酒色误人啊! 曦禾在心底唾弃了一下自己,眼底闪过一丝懊恼神色,又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郁苓,组织了一番语言,才道,“神尊,昨夜……” 然而她刚鼓起勇气开了个头,便见郁苓勾起了她一缕长发在指尖把玩,另一只手覆在她裸露在外的肩头,嗓音透着一股晨起的疏懒以及有些不可思议的柔和,“你想说什么?” 曦禾愣愣地看着他那如青山雾霭般的朦胧眉眼,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你讨厌我吗?”见她不说话,郁苓兀自问开了。 曦禾连连摆手,“不、不是的,神尊!” 讨厌他?那才是怕自己小命太长了。 “那便是喜欢了。”郁苓摩挲着她的下巴,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眼睫、鼻尖。 曦禾好似被这目光烫到一般,讷讷难言。 就凭他这张脸,也很难让人不喜欢的吧…… 薄唇微微上扬,眸中流转着零星笑意,郁苓缓缓低下头,再次贴上了她的唇。 曦禾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又变成了浆糊,胸腔之内的那颗心也开始砰砰跳个不停。 她趁着喘息之际,却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神、神尊……” “我说过了,唤我的名字。” 掌心摩挲着她的腰侧,曦禾的眼睫不住颤动。 这样的郁苓,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令人心动。 …… 曦禾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侧已经不见了郁苓的踪影,若不是他掐她那一下还有些痛,她几乎都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身上已经被人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曦禾起身下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又被送回了星月天的神殿。 等她梳洗完毕之后,逐溪与柳莘匆匆而来。 “今晨神尊颁下神诏,说六界之内竟有魔族流窜,这事你听说了吗?”逐溪开口便问道。 她何止知道,还亲眼在玄芝洞中见过呢。 曦禾点头,精神有些不济,看上去兴致也不高,“郁……神尊此前还说,要我同他一起追查魔族下落。” “你怎么了?”逐溪皱了皱眉,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昨晚上没睡觉吗,怎么看着你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闻言,曦禾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尖,低头含糊一声道,“没什么……” “师姐要去查魔族踪迹?” 正好柳莘转了话题,曦禾连忙接过话头,“对,你们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逐溪耸肩,“我今日才知晓有魔族逃窜这个事,更别提什么风声了。” “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柳莘若有所思道,“两日前,师父命我下山办事,正巧路过东海时,发现其水面上笼罩了一层若有似无的诡异黑气,当时我也没太在意,如今仔细想想,会不会与魔族有关?” “当真?” 柳莘挠挠头,“我也说不好,不过看到黑气是真的。” 曦禾顿时来了精神,上次他们发现魔族,便是在东海内的玄芝洞,而柳莘也说这两日在东海水面上发现了诡异的黑气,那看来她有必要再去一趟东海。 这边想着,曦禾便起了身,“我去看看。” “说去就去?”逐溪道,“不是神尊说让你与他一起吗,不等他了?” 不提郁苓还好,一提郁苓,她脚下速度更快,耳尖也微微泛红。 眼下她还是躲他一阵子吧。 “等等我,曦禾,我陪你去!”逐溪追了上去,柳莘也跟在身后。 三人召来云团,径直朝东海而去。 “我不在这段时间,没发生什么别的事吧?”曦禾问道。 “你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仙妖两族的交界处,近来摩擦不断,仙族被妖族那没什么诚意的联姻激怒了,就在你醒来的当天,双方掐了一架。” “开战了?”曦禾诧异。 逐溪点头,“不过规模不大,几个时辰就结束了,其实更像是对对方实力的试探。” 说起妖族,也不知昶乐如何了,她在人间界的时候,也多亏了他照拂,最后还因她挨了天雷。 曦禾微微出神。 耳边流云变幻,风声簌簌,很快,他们便到了东海。 曦禾朝下一看,正如柳莘所说,海面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黑色雾气。 “那日我见到的情形,便是这样。”柳莘道。 “竟果真是魔气!看来他们是想借着东海的龙气壮大自身,不过还不算太糟,幸好我们发现得早,尚未大成。”逐溪面色有些凝重,看向柳莘,“你当时怎么没同我说?” “当时我没在意,方才听师姐说魔族的事,这才想起来。” “可我们该如何收拢这些魔气呢……”曦禾蹙眉。 逐溪下意识便想到了清时,唉,他暗自一叹。 柳莘忽而眸光一亮,“若他们此刻是在借助龙气壮大自身的话,那是不是他们正与东海龙气相连?如果有办法将整片东海冰封,是不是同样也能将这些魔气冰封呢?” 无法收拢,那便冻住。 “这办法倒是不错,现在就缺一个能将整片海域冰封的人了。”逐溪微微一笑,“所以,咱还是得回去请郁苓神尊。” “不必。”曦禾淡声道,她伸出掌心,浓郁的白光过后,玉荆扇赫然出现,“有玉荆扇和唤灵戒在手,我一样可以。” 逐溪有些担忧,“你的身体恢复了吗?” “没问题。” 自知曦禾有分寸,逐溪也没再多言,只叮嘱了一句,“小心。” 195 恭迎神主 “嗯。”曦禾点头,“你们在云团上等我,不要靠近。” 说罢,曦禾飞身而下,来到海面中央。 她将玉荆扇抛向半空,同时掌心催动唤灵戒,两股强大的神力交汇,耀眼而刺目的光芒顿时如银河倾泻,缓缓笼罩在整片海域上。 直到唤灵戒的神力包裹住海底的每一个生灵,她才高喝一声,“凝冰,定!” 下方顿时传来清晰的‘咔咔’声,深蓝色的海水,由内至外逐渐凝结成冰。 察觉到不对劲,想挣扎脱离的丝丝缕缕的黑气,却如同被藤蔓束缚住了双脚,一齐被冰封在了海面上。 虽说凝冰术不是什么大法术,但整片东海水域可不小,一番施展下来,力量多有耗损,曦禾的唇色也微微有些发白。 她刚轻舒一口气,便听空中传来逐溪的声音。 “柳莘,你去哪儿?” 曦禾抬头,便见一袭绿色衣裙的姑娘径直朝她飞来,而她眉间若隐若现的凌厉,令曦禾下意识一愣。 便是在这怔愣的瞬间,柳莘周身爆发出一股强悍的力量,趁着曦禾力量损耗之际,将她定住,又生生震落了悬浮在半空的玉荆扇和唤灵戒,两方神器迅速朝冰面坠落。 “柳莘!”逐溪也是反应不过来,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别胡闹,快回来!” 与他话音齐落的,便是冰层瞬间开裂的声音。 “师姐,得罪了。”对于逐溪的声音,柳莘置若罔闻,只低低对曦禾说了这样毫无感情的一句,便以光刃割裂了她的手掌心,殷红的血迹霎时间洒向了玉荆扇和唤灵戒,还有不少直接沿着破裂的冰层,渗入了东海。 “柳莘,你可知道你如今在做什么!”逐溪也冲了过来,柳莘一抬手,他便同样被定在了半空。 “你到底是什么人?”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曦禾眸光冷冽,她暗自蓄力,欲挣脱禁锢。 “你们会知道的。” 盯着那些血迹,柳莘像是终于完成了她的夙愿一般,嘴角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而这笑容,随着东海海底逐渐一丝一缕迸发出的金光,越发扩大。 下一瞬,一把赤金长剑飞射而出,带起玉荆扇和唤灵戒飞向半空,它们急速旋转,渐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之后便是海水倾覆,地动山摇。 突然,西荒大泽的方向又一道金光飞驰而至,自动融入了半空中的三方神器中,强大的神力顿时冲天而起,也顺带解了曦禾与逐溪身上的禁锢。 “曦禾!”逐溪上前接住了她不受控制跌落的身体,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惊疑不定,满脑子的疑问。 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四大神器?可柳莘千方百计将它们凑到一起又是要做什么! 柳莘被神力波及,伤的不轻,吐出一大口血来,却笑得越发畅快。 “你到底是谁!”逐溪的神色冷了好几分,眼底冰霜遍布。 他这副冰冷的神色,令她没来由地心中一紧。 努力忽略掉心中那丝不适,楼伽缓缓起身,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墨绿色的衣裙上,以黑色丝线绣着大片大片的暗夜幽昙,她手持一柄黑色权杖,魔气于权杖顶端那颗碧绿色的珠子上缭绕,与衣裙同色的头纱半遮住她妖娆弯曲的秀发,五官相较于‘柳莘’来说,更为深邃美艳。 清冷的嗓音缓缓响起,“吾乃魔族圣女——楼伽。” “呵,好一个魔族圣女。”逐溪深深看她一眼,眸中复杂情绪翻涌,随即自嘲一笑,“竟是在下眼拙,不识圣女真身。” “千余年前,我趁封印破裂,自无烬墟中逃出,等的,便是如今这一日。” 楼伽眸色微动,便在此时,四方神器逐渐合拢为一束金光,没入曦禾眉心,她紧闭的双眼开始微微颤动。 随即,她的身体便脱离了逐溪的怀抱,缓缓升至半空。 “曦禾!” “我不是柳莘,她自然也不是曦禾。”楼伽勾唇一笑,身上华丽的配饰叮咚作响。 “你住口!”逐溪连一眼都不想再多看她,目光紧紧盯着周身逐渐金光灿灿的红衣女子。 这时,察觉到异动的各方势力尽皆朝东海而来。 龙宫莫名其妙坍塌了一半的敖淳也从海面露出了头。 烫! 好烫! 似乎有一股烈火在体内到处肆虐,几乎要燃尽她的五脏六腑,有什么东西正准备冲破桎梏! “汝欲与吾同归,吾偏护汝不毁,汝不死,吾不灭,哈哈哈哈哈……” 魔音绕耳,破碎的画面自动拼接,大量记忆涌入脑海的同时,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轰然降落。 乌云压顶,青紫色的天雷,蕴含着割裂天地的威力,伴随着直击人心的轰鸣声,一下接一下,持续不断地落到了她身上,却被周身金光尽数抵挡在外。 并不能伤她分毫。 “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之声,汹涌而纯净的神力在空气中震荡,青丝飞扬间,海面顿时暴起数道冲天水浪。 郁苓赶来的时候,天雷已消,乌云散尽,女子眉心那朵缓缓显露而出的炙热如火的红莲,霎时间映入眼帘。 灿若星月的双眸也在一瞬间睁开,金鳞覆身,鸿蒙在握,绵延霞光铺路,更显光华万千。 众人惊异不已,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我没数错吧……”一人颤颤巍巍问道。 “没数错,方才那天雷,正是神劫!”一人肯定道。 天帝苦修万余年,都不曾等来的神劫。 “那她身上穿的……可是金鳞甲?” “那、那手里拿的……是鸿蒙剑?!” 因为过分震惊,众人的声音都不可置信地变了调。 “四方神器尽皆在手,那她是——” 闻讯而来的昶乐也怔住了。 难怪,神器会认她为主……那是因为,她本就是它们的主,六界众生的主。 “这不可能!”跟在天帝身后的宣黎,目光死死盯着半空那道红色身影,即刻矢口否认,“她不可能是战神祖曦,决不可能!” 若她是战神,那她又该如何和她争!她连争的资格都没了…… 郁苓眼底缓缓燃起星星点点的细碎光芒,一旦光芒相接,便徐徐而成一片大盛之势。 他克制住上前拥她入怀的冲动,垂下温柔而缱卷的目光,当先恭声道,“郁苓……恭迎神主归来。” 196 战神祖曦 司命紧随其后,恭敬而郑重,“吾等恭迎神主,重归六界!” 敖淳愣了愣,深刻明白此前他到底犯了多大的错,也忙不迭跪了下来。 迫于形势,宣黎再不甘,也只得随着天帝一同朝祖曦下拜,她咬紧牙关,“吾等恭迎神主,重归六界!” 幼娘咬着帕子,眼泪刷刷地掉,她终于等到主人彻底苏醒的这一天了! 她摁着一旁犹自发呆的昶乐便拜了下去,“吾等恭迎神主,重归六界!” …… 有一个人牵头,其余众人便纷纷跟着下拜,一时天上地下,仙妖族人无数,尽皆伏跪在祖曦身前。 眼前一幕冲击力实在太大,逐溪呆呆地看着半空那个红衣猎猎、战甲覆身的女子,一时忘记了反应。 脑海中忽然想起在祈神山脚下,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她若是战神,那我便是天地始祖!’。 ……难怪他说完之后,天道便降下了天雷。 他是觉得她原本便该强大,只是没想到,会强大到这个地步。 战神祖曦,六界神主。 想起柳莘,逐溪连忙环视四周,却发现早已不见了那袭墨绿身影。 走了也好。 “诸位请起。”清浅而孤傲的声音一如往昔,不轻不重,却响彻天际。 属于曦禾的记忆,她已经全部接收,连带那些曾被郁苓用灭情术封印的过往。 那日在荼灵域,她不甘于被天道摆弄,执意要找回清时,而郁苓却说唤回祖曦,是曦禾的使命。 那哪里是什么使命。 因为无论祖曦还是曦禾,都是她自己。 就连那个时候,郁苓都在阻止她苏醒。 将视线落到他身上,祖曦收起鸿蒙,金光一闪便已带着郁苓一同消失在原地。 司神殿的布置,还如从前一般。 祖曦站在大殿中央,看着身前那个离她五丈远的月白身影,眸中闪过一丝戏谑,忽而道,“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昨晚,你可不是这般对我的,神尊?” 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提起,郁苓神色未变,“昨晚是曦禾,并非殿下。” “神尊原来分得这么清楚。”祖曦微微挑眉,“可我怎么听见你抱着‘曦禾’的时候,却唤‘祖曦’呢?” 郁苓动了动唇,却是彻底没了声音。 “你到底还想疏离我到什么时候,承认一句喜欢我,很难么?”祖曦软了神色,轻轻环上了他的腰,“算上清时与江淮,我们都已经错过三辈子了,你就一点也不想与我厮守此生吗?” 郁苓动了动喉结。 “当日我身为曦禾时问你,我神魂消散的时候,到底是爱你的,还是恨你的,此刻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她伸手覆上他的侧脸,无名指恰好放在他眼尾那个细小的红痣上,“无论何时何地,我永远爱你。” 淡漠如雾霭缭绕的远山似的瞳眸,狠狠一颤,郁苓再也无法克制,双臂紧紧将她搂在怀中,铺天盖地地吻便落了下来。 是啊,算起来,他们都错过三辈子了…… “你总是在打乱我的计划。”万年前是这样,万年后也是这样。 “你想方设法不让我苏醒,怕我坏事,还用灭情术封了我的感情,但我不止忘了清时,也连你一起忘记了。”祖曦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凶巴巴道,“为什么要骗我,你分明也有身为清时的记忆。” “其实,在我苏醒的时候,便已将清时的记忆封存。”郁苓缓缓道,“不过在对你施展灭情术之后,去而复返的天雷,又破开了我封存的记忆。” 还导致自己的一身神力,十不存一。 后来在玄芝洞发现她不认识自己的时候,怔愣了一瞬,也失落的一瞬。 “以后不要再替我做决定了,我是能与你一起并肩的人,有事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祖曦眼中闪动着潋滟水光,郁苓低下头又覆上了她的唇,含糊不清道了一声‘好’。 她就晃了一下神,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郁苓带去了寝殿软塌上。 “你、你快住手!”祖曦看了一下窗外明晃晃的天光,神色微微羞恼。 “不是说有事一起面对么。”他手中动作不停,还抽空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一本正经道,“怎么,殿下说话不算话吗?” “我那是……唔——” 郁苓吻了吻她眉心红莲,“我有时很想你回来,但又怕你回来。” “所以,你当年真的是预见到了我的结局,才会将我困在司神殿吗?” 他微微垂眸,轻柔地抚了扶她的鬓角细碎的绒毛,“我曾在苍穹之境,看到过神魔大战,也看到了你。” “所以你才处处阻我修行。”然后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将神力低微的她护在身后,最后代替她散尽神魂,将晁洛封印在昊天塔,“倘若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郁苓沉默半晌,“散尽神魂的结局很惨烈,然而万年孤寂的滋味也不好受,我哪一种都不想让你承担。” 所以他才希望她一直做曦禾,不用承担起六界存亡的责任,也永远记不起郁苓。 然而,天道却总是不遂人愿。 祖曦伸出手指揉了揉他紧皱的眉心,“怎么才万年不见,你就快成了一个小老头了,而我依旧是这么年轻貌美,若以后我们出去,会不会被人认成——” 什么? 嫌他老? 郁苓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光,直接截断了她的话,“既然殿下怀疑,那我这便用行动向殿下证明。” 眼见情况不对,祖曦一个翻身便要逃,奈何又被人眼疾手快地拽回榻上。 真是要了命了。 远远挂着的太阳,径直扯了一块流云挡住自己羞红的脸,逐渐朝西降落。 一直到月上枝头,镜湖小心翼翼地前来叩门,祖曦才终于得了空隙,溜出了司神殿。 原本热闹的神界荼灵域,此刻竟空荡得只剩月光。 她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月下阁。 推开院门,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她似乎看见有人蹦跳着朝她跑来,然后兴高采烈地唤一声‘祖曦’。 她疾步上前,想要抱住那抹蓝色的身影,然而触之却如泡沫,幻影骤然消散。 祖曦鼻尖微酸,只是悲伤尚来不及持续片刻,镜湖便匆匆赶来,他面色难看道,“神主,魔君晁洛似是要挣脱昊天塔而出了!” 197 魔又如何 当初是她散尽神魂再辅以四大神器,才得以将晁洛封印于昊天塔。 晁洛说过,‘汝不死,吾不灭。’ 想来,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如今她神魂归位,晁洛挣脱昊天塔,也算意料之中。 封印不稳,安置昊天塔的镇魔山想必也有异动。 不过值得一说的是,郁苓已经会给她递消息了,若搁在以往,他定然是全然将她蒙在鼓里,然后只身前去封印晁洛。 “好,我知道了。” 祖曦应了一声,当下结印,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原本安详宁静的镇魔山,此时已经被魔气环绕,山顶那座金色的昊天塔正在剧烈震颤,金光与魔气相互撕扯,隐有炸裂之势。 祖曦到达之时,幼娘已与楼伽交手,郁苓正用周身神力填补昊天塔上摇摇欲裂的封印。 很快,楼伽被幼娘打落在地。 雪白的身躯滚做一个球,死死将她压在身下。 幼娘蹭了蹭鼻尖,十分神气道,“你不是挺能的么,有本事起来与本大人再战八百回合!” 楼伽被制伏,倒也不慌,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魔君将出,到时六界都会尽归我魔族统治,本圣女自然不会只计较一时得失。” “那你信不信本大人现在就杀了你!”幼娘冷笑一声。 祖曦走到了她们面前,幼娘见自己主人来了,十分兴奋地一下蹿到了她身边,眨巴着大眼睛唤了一声,“主人!” 楼伽趁机起身,然而还未等迈出一步,便被祖曦定在了原地。 收回轻点的指尖,祖曦抬眸道,“被人定住的滋味如何?” 楼伽眸光微闪,其实对于逐溪与曦禾,她心中还是存了两分愧疚的,毕竟,他们都是真心待她,而她却从头到尾都骗了他们。 但她别无选择,为了她那些还身处水深火热之地的族人,她只能义无反顾。 “我还欠一句身为柳莘的抱歉,对不起,曦禾师姐。” “你是千年前从无烬墟中逃出来的,而我被晁洛护下的那一分神识,在天地间游荡了数千年,才得以在千年前化为曦禾。”祖曦道,“两者之前,应当是存在某种联系吧。” 若说只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点。 “不错,我趁着封印破损逃出无烬墟之后,便来镇魔山找了魔君,他告诉了我将你化为曦禾的方法。”楼伽也没有隐瞒,直接便说了出来。 都到了这一刻,也没了隐瞒的必要。 祖曦点点头,“如今仔细想想,当时我与清时无意中掉进极地冰窟,想来也是你的手笔吧。” “是,我从魔君口中得知了四大神器的下落,第一个引你去寻的,便是玉荆扇。”楼伽顿了顿,又道,“在回祈神山的路上,我趁你虚弱,故意打翻云团,在落下的瞬间阻止逐溪去捞你。” 以至于,虚弱的她与力量暂无的清时,双双落入极地冰窟。 “那唤灵戒呢?”祖曦双臂抱胸,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有参与?” “得知你为了给清时治伤,要去幻月岛寻纳月灵果,我便在其后一路尾随,在必要之时,出手引导你寻得唤灵戒。”楼伽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疑问?今日在东海,也是我故意让你以凝冰术冰封海水,而后伺机将你定住,再用你的鲜血引出鸿蒙剑。” “鸿蒙剑一出,三方神器已全,那仅剩的金鳞甲自然会被召唤回殿下身边。只待殿下破开封印,神魂归位,魔君便会不日即出。” 楼伽一脸平静地说完。 “很好的谋划。”祖曦拍了拍手,赞了一句,“只不过,所有的谋划都将我牵引其中,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开心。” “我若不开心,那可是谁都不许开心的。”祖曦晃了晃手指,她五指一伸,赤金长剑赫然在手,她挥动长剑,作势要朝楼伽劈去,便听身后响起一道惊慌的男声。 “不要啊,曦禾!” 方才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楼伽,神色瞬间起了变化,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令祖曦满意地勾勾唇,而后收回鸿蒙。 一脸讷讷的逐溪有些不知所措,走到祖曦身前请罪,“殿下恕罪,小仙言语不当……” 祖曦故意绷起脸色,“倘若我不恕呢?你一个小仙,何故阻拦我了结魔族圣女的性命,难不成,你与她是一伙的,想一起尝尝鸿蒙剑的滋味吗?” “谁和他是一伙的!”楼伽面色难看,“脑子蠢笨,修为又差,有何资格与本圣女相提并论。” 逐溪闻言,大受刺激,“我还没追究你骗我的事,你倒是骂起我来了?” “哼!”她冷哼,“骂你都是在浪费本圣女的时间。” 逐溪也冷了神色,想了想,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他确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居然对一个骗子动人心。 他这般想的,也这般说了出来。 在祖曦看来,听了这话的楼伽,面色堪称精彩至极。 她先是一愣,而后眼底霎时间不受控制地漫开一抹暖色与情意,再然后那抹暖色和情意便如烟花入海,又瞬间湮灭得无影无踪。 说完之后,逐溪也意识到了不妥,又诚惶诚恐地向祖曦请了罪。 祖曦这下彻底绷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随后凉凉道,“行了,跟我就别装什么大尾巴狼了。” 整什么哩个啷。 “你……”逐溪一愣,盯着她眉心那朵红莲,不由开口问道,“你到底是曦禾,还是……” “我是曦禾,但也可以唤我祖曦。” 因为,那是她原本的名字。 “你没有消失?!” “自然。”祖曦笑着开口,“你以为人人都是郁苓那个混账么,好好一朵水仙花,偏要装蒜。” 闻言,正在极力填补封印空缺的某个月白身影,登时一顿。 果然还是那个他熟悉的语气和脾性,逐溪这下放了心,也忘记了要和她清算她方才戏耍他的账,只顾着婉转地开口,想替柳莘、不,替楼伽求情。 “可她是魔。” 还是魔族圣女。 “魔又如何?”逐溪知道,他自己的这句话在外人听上去是何其荒谬,但他知道,祖曦一定能懂。 198 一个机会 因为清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无意中吸入一缕魔气之后,她依旧义无反顾地挡在他前面。 “我如今亦然。”说着,逐溪缓缓走到楼伽身前站定,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你又蠢又笨,快点滚开,我堂堂魔界圣女,才不需要你可怜!”她的语气十分冰冷,还透着几分不识好歹。 “是,没错,我又蠢又笨,所以至今才明白自己的心意。”逐溪没有回头,他语气很轻,却字字带着千斤的力道,一下一下砸在她心口。 他从未想过,他竟会爱上一个魔。 楼伽只觉自己的心口堵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神思也有些飘忽,是天上忽而下雨了吗,不然,为何会打湿她的脸颊呢。 逐溪所料不错,祖曦自然是懂的。 所以她伸出手指一点,解开了楼伽的禁锢。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楼伽的双腿有些发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直朝地上倒去。 逐溪回身将她接住,动了动唇也没开口,因为他知道她不是柳莘,却仍有些抗拒唤她楼伽。 “我给你一个机会。”祖曦俯下身,望进楼伽淡绿色的瞳眸里,“一个能使魔族光明正大行走于六界中的机会,你可愿?” 楼伽回望着祖曦,久久未言,可她逐渐亮起来的眸子,已足以说明一切。 “……我的族人,都可以从无烬墟中出来吗?”楼伽艰涩的嗓音,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倘若我现在打开无烬墟的封印,你应该可以预见那是什么后果。” 祖曦说完,楼伽眼中亮起来的光芒,又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魔族生来力量强大,但魔性难消,他们世世代代被封印在无烬墟中,一旦被放出,定会将满腔怨念宣之于六界生灵。 她是魔族圣女,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族人。 明知魔族从无烬墟中出来的后果,她还执意如此的原因,便是她也同魔君一般,想改变魔族的命运。 是有很多为非作歹的魔被封印在无烬墟,可也有很多无辜善良的魔也被祸连其中,而且他们占大多数,他们不该被如此对待,承受世代皆被困于此的惩罚。 “哎呀,你就别逗她了,赶紧说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逐溪催促道。 还有办法吗……楼伽有些茫然。 “办法便是,我要求魔族众人,将一身魔气散个干净,直到西荒再无外泄的魔气,我便答应你,打开无烬墟的封印,让他们自由行走于六界。” 散尽一身魔气,在‘修魔功者,天地共诛’的六界,那他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楼伽当下一口否决,“不行!” “你先不用急着拒绝。”祖曦道,“我给你分析一下,就算一会儿晁洛能出来,那合你们二人之力,也是绝对不可能打开无烬墟的大门。” “而我与郁苓皆在,再集仙妖冥三界之力,想灭了你们以及流窜在外的余党,也不过是在翻手之间。” 楼伽眼中闪过一丝冷笑,似乎并不畏惧,“殿下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果然。”祖曦了然地点点头,“你们在外还有帮手。让我猜猜,冥烨肯定不可能帮你们,那就只剩了妖皇和天帝,依照我对这两位的了解来看,似乎天帝更有可能。” “你套我的话!”楼伽终于反应过来,当下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她以为她真的是在为她的族人打算,却原来都不过是在骗她!“殿下果真好计谋。” 幼娘也欢快道了一句,“主人威武!” “倒先不用急着夸我。”祖曦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摆摆手,“虽然被人骗的滋味很不好受,我也十分想让你也深刻体验一番,但我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并无半点虚假,只是一时福至心灵,才套了你一句。” “……”逐溪抽了抽嘴角,一时也不知该帮谁,索性装哑巴装到底。 楼伽冷着脸,一言不发。 “倘若你答应,我和郁苓不但会降下神诏,庇护暂时周身力量全无的魔族人,还会帮你们清除无烬墟的魔气,并将灵芝灵草移栽过去,让无烬墟也同星月天和杳梦泽一样,灵气充沛。这样,等你们再修行,便可借助灵气修行,而非魔气,你意下如何?”祖曦怕她不信,又补了一句,“我好歹也是神界帝姬、六界之主,答应的事,必然会办到,你与我在祈神山相处良久,应当明白。” 说真的,楼伽很是心动。 若是他们真的可以借助灵气修行,摒弃魔气,那他们体内那些狂躁弑杀的魔性便也能渐渐消除,彻底扭转了魔族人在六界‘人人得而诛之’的现状。 “可你,为何要帮我们?”出于谨慎,楼伽还是问了一句。 “你那样聪明的脑袋,这点事还想不明白吗?”逐溪道,“这也不只是帮你们,能不动干戈,便将这场危难消解于无形之中,是造福整个六界的事情,对谁都有好处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 他这话说得真切,楼伽抿了抿唇,终于做出了决定,“好,我答应。” “只是,此事还需魔君也点头才可以,怕是没有这么容易。”她迟疑道。 “那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祖曦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楼伽不解。 “我们打算将你送入昊天塔中,由你去说服晁洛。”祖曦看了一眼已坚持良久的郁苓,摊了摊手,“要不然,他何苦硬撑这么长时间。” “能别再闲聊了吗?”郁苓咬牙,“快点把她送进去!” 祖曦看向楼伽,那意思,去吗? “好,我去!”她站起身,坚定地走向昊天塔。 “等等!”逐溪连忙也跟了上去,“我与你一起!” “怎么,还怕我将她诓进去,不放她出来吗?”祖曦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若我真做如此打算,舍你一个又何妨?” 曦禾的脾性,逐溪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如今曦禾就是祖曦,那祖曦的脾性,他自然也清楚。 是以逐溪也学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少死鸭子嘴硬,我若真被困住了,你铁定拼了命救我。” 他转身看向楼伽,“走吧。” 她神色有些犹豫,“你还是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一个人的说服力总比两个人强,我也想为我们的以后争取一下,好吗,楼伽。” 逐溪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令她动心。 “好。” 199 勾结魔族 楼伽与逐溪进入昊天塔之后,祖曦挥出四大神器镇于四方,颤动不休的塔身逐渐归于平静,郁苓这才收回手。 幼娘有些担心,“他们能说服晁洛吗?”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祖曦眸光微凝,为了月沅他们,她也要尽最大的努力一试。 郁苓握住她的手,“此举对于魔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要晁洛足够信任楼伽,此时一定能成。” “对,届时无烬墟封印解除,而他们,也都可以回来。” 祖曦说这话,更像是给自己信心。 而她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万年前神魔大战之时,以自身化作屏障,修补无烬墟结界的神界诸神。 楼伽有她一心惦念的魔族众人,而她,也有要守护的神界子民。 若要打开无烬墟封印,以他二人之力,不算难事,可若要唤回诸神…… 郁苓抿了抿唇。 祖曦心中想着别的事,没注意到郁苓的神情,她道,“且留他们在昊天塔内商议,幼娘,你在此看守,我想,我们还得去星月天一趟。” “是,主人!”幼娘领命。 郁苓颔首,随即携了祖曦朝星月天而去。 神明驾临,仙界自然无人敢阻。 可等他们行至星月天一重天的天门之时,毫不意外地被天兵拦住了去路。 他们手中的长枪都开始颤抖,目光惊惧,却碍于天帝的旨意,不得不将长枪对准祖曦和郁苓。 “殿下、神尊,求您二位别为难小人,天帝有令,今日谁也不得踏入星月天一步……” 祖曦点头,表示理解,而后轻点几下,便相继响起数道倾倒之声,天兵与长枪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这样就不算为难你们了吧。”她看着那些昏过去的天兵道。 郁苓眸光微沉,“看来太璘是当真不想做这个天帝了。” 两人一路冲破阻碍,来到朝灵殿,倒令祖曦想起来她此前一路杀上星月天来寻清时的情景。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任太璘揉捏的曦禾。 来到大殿之上,太璘高居天帝宝座,惊疑不定的众仙分立两侧,却不见司命。 见到祖曦与郁苓,太璘的面上也未见惊慌,只道了一声,“殿下与神尊都来了。” 祖曦轻笑一声,“倒是我的错了,因着一场神魔大战,神族凋零,而我亦万年未归,竟使得区区一个仙族帝王,狂悖至此。” 话音刚落,天边忽而响起一声轰鸣,青白闪电顿时撕裂苍穹。 是天道对于他们不敬神明的示警。 众仙连忙跪了一殿,瑟然道,“吾等拜见祖曦神主、拜见郁苓神尊!” 太璘幽幽开口,“殿下吓唬他们做什么,还是说,因着本帝知晓了您与神尊勾结魔族的事,所以殿下执意要将本帝连带着众仙一起处死?” “呵,勾结魔族?”祖曦扯了扯嘴角,“到底是谁勾结魔族,不如你我在此分说分说。” “听闻殿下亲自送魔族圣女入昊天塔与晁洛商谈,还打算大开无烬墟之门,放魔族出来。” 太璘在他们到来之前,已将此事告知了众仙,所以他们在见到祖曦与郁苓之时,才会又惊又疑。 祖曦心下冷笑,他消息倒是快! 福禄上仙闻言,斟酌开口道,“还请殿下与神尊再三思量思量才好,无烬墟是万万开不得的!” “是啊,神尊,您千年前为了修补无烬墟的封印,使得您沉睡千年才醒,想来您也定然明白无烬墟封印的重要性,如今却怎能说开便开呢?” “魔族一出,六界必会生灵涂炭,还请郁苓神尊三思!” …… 反对抗议之声在大殿之内迭起,但多是向郁苓上述陈情。 太璘眸中闪过一道暗光,勾了勾嘴角,“神尊一向嫉魔如仇,为了六界众生,甘愿自己沉睡也要封印无烬墟中的魔族,却为何在一日之间性情大变,要将魔族放出来呢?” 这番话,虽然没提祖曦,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祖曦。 这一日之间的变故,便是战神归来。 因着曦禾此前大闹星月天的缘故,这些仙族人,对她仍残余着一丝不满,再亲眼见到她渡过神劫,化为真身,那丝不满自然而然转移到了祖曦身上。 万年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至少当前殿内这些人,曾有幸见过当年战神风采的,不出一掌之数。 大部分人,根本就没见过祖曦,最多也不过是在书中读到过只言片语,不服者有之、不敬者更有之。 祖曦倒也没生气,仍旧笑眯眯地将这群人看着,在他们接连瑟瑟地避开她的视线之后,郁苓开口了。 “你有何资格,坐着与本尊说话?”他宽大的袖摆朝前一挥,稳坐天帝宝座的太璘,登时感到一股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像一只如有实质的大手,压弯了他的脊梁和膝盖。 见此,众仙更是瑟瑟。 ‘咚’地一声,他跪倒在祖曦的方向,神色惊怒又不甘,“怎么可能!你不是——” “看来天帝对于本尊恢复神力的事,很是吃惊。怎么,日夜守在神殿外的眼线,没向天帝回禀过吗?”郁苓轻淡地收回手。 众仙闻言,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日夜守在神殿外的眼线……那不就是,窥探神明么! 天帝怎么会做这种事…… 祖曦微微有些走神,不知想到什么,双颊一红。 所幸这红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浅,解答了太璘的疑惑,“你以为,他陪我渡厄是白渡的?” 渡厄一世,她身体复原,郁苓因替她挡天雷而被削弱的神力,自然也恢复如初。 太璘仍被郁苓的威压死死压着,不由得握紧拳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的脸,越发显得声音阴冷,“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可那又如何,你们勾结魔族,即便是神明,也要被六界唾骂!” “勾结魔族的到底是谁,等稍后晁洛出来,不妨听他说一说。”祖曦眼看众仙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口诛笔伐,抬手往下压了压,“先不用急着生气,当初为了封印魔族,我神族几乎全族沦陷,身为神界帝姬,比起你们,我才应当更恨他们才是。” 200 神明之誓 “然,这本就是一笔说不清对错的烂账,站在你我的立场,自然觉得魔族罪大恶极,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一想,他们也不过是想摆脱世世代代被封印的宿命而已。” 这一点,是楼伽给她的深思和启发。 在她身为柳莘时,已经取得了众人的信任,有机会杀了尚为曦禾的她,也有机会灭了清时,使得郁苓永无醒来的机会。 晁洛既然告诉了她,将她仅存的一缕神识化作曦禾的方法,她不信他没告诉楼伽,郁苓神识的去处。 她明知道他们是谁,却从始至终都没动手,只是想将她唤醒,让她神识归位,然后救出晁洛。 楼伽令她意识到,或许,魔族还有许多与她一样的人,他们并不是那样得罪大恶极,需要承受世世代代永困无烬墟的惩罚。 一万年尚且能改变很多事,更何况他们已被封印了数万年。 祖曦的话,顿时在大殿之上引起轩然大波。 站在魔族的立场想一想?这话若不是出自战神祖曦口中,他们都想立即将其原地诛杀! 自魔族被祖神封印在无烬墟之内,数万年来,他们一直视魔族为强敌,谁会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 也不怪他们顽固,只能说他们对魔族的坏印象已经根深蒂固。 “殿下还真是敢作敢为呢。”太璘冷嘲热讽了一句,“只是怕六界众生,禁不住您的折腾!” 郁苓眸色一冷,还欲抬手教训他,却被祖曦拦住了,她正色道,“这不是我一时兴起的想法,魔族众人出无烬墟之前,必须化去周身魔气,即便他们出来了,也没了为祸六界的能力。” 福禄上仙一听,愣了愣道,“若真是如此,令他们出来也无妨……” 化去魔气,那不就力量全无?那他们顶多只能算一群比凡人更强壮一些的魔,根本没什么值得令人害怕的。 有仙君听了,也是一喜,“殿下确然是好计谋,到那时,魔族众人不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吗,一网打尽也是易如反掌!” “放肆!”从进了朝灵殿,便一直唇角带笑的祖曦,猛然沉了脸色,连眼底都似有冰霜凝结,声音冷厉,“平日里,太璘便是如此教导你们行事?残杀一群毫无反击之力的人,那你们又与你们口中极度厌恶的‘魔’有何区别?” 此话一出,喧闹的大殿顿时一片死寂。 “魔族出了无烬墟之后,我便会颁下神诏,六界之内,谁也不得随意伤害他们,若有魔族人为非作歹,我定会亲自诛杀,可若有不分青红皂白便对魔族人出手的人,我祖曦也绝不放过,在此,吾以神之名,对天道立誓!” 祖曦抬起手掌,五指朝天,一字一顿道。 “本尊亦然。”郁苓抬手,两人掌心相对,目光相视间,黑白分明的眼底闪动着默契与情意。 神明之誓,比神诏还管用百倍,若是不遵誓言,可是会被天道惩罚,从而灰飞烟灭的。 大殿内忽而起了一阵波动,一双赤红的眸子缓缓浮现在半空,紧接着,是他黑气缭绕的身体。 “是魔君晁洛!”又是一片哗然,“他逃出来了!” 太璘趁郁苓分神之际,便要飞身而走,却被晁洛甩去一团魔气将其束缚在地。 一团魔气自然困不住太璘,他微微绊了一绊,便被随之而来的没渊剑悬于头顶,剑尖寒光凛冽,使得他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晁洛依旧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过情绪倒是比上次见他时平稳了不少。 “元神离体便罢了,你此刻竟然还敢以元神之体现身。”祖曦歪着头打量他,“不怕我出尔反尔,打破你的元神?” 晁洛也看向祖曦和郁苓,“能以一己之身,拉得两位陪葬,我晁洛也算值了。” 他们两个誓言都发了,他自然毫无畏惧。 “如此,你该信我们了吧,楼伽应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祖曦双臂抱胸。 不然,他也不会冒着元神寂灭的风险,跑来星月天验证。 “你不是早就料定我会答应么。”晁洛顿了顿,而后道,“我也该出来看看,看看天帝在外逍遥的日子,究竟是何等风光。” 他说着,看向正被没渊剑悬于头顶的天帝,“太璘,答应我的事,你可是一件也没做到。当初说好了,你助我族人逃出无烬墟之后,随我一起攻上荼灵域,之后我便推举你为六界之主,可为何大战那日,只有我魔族,却不见你仙族呢?” 话音落地,顿时石破天惊。 “大胆魔君,胆敢胡言乱语污蔑我仙族天帝!” “恳请神尊为我族正名,将其就地诛杀!” “杀了他,杀了他!” …… “真是一群蠢货。”晁洛话中带着讥讽的笑,“不然你们以为,当年无烬墟的大门为何会被打开,那可都是你们天帝的功劳,若非有他上得荼灵域寻枕罂相助,我一族被封在无烬墟中,如何能联系的上结梦之神枕罂呢。” 神界不是谁都能去得的,更何况还是荼灵域,放眼整个六界,也就是星月天的天帝、杳梦泽的妖皇以及幽冥地的鬼王能够以非神之体进入。 这样算来,他们天帝起码就有三分之一勾结魔族的概率…… 太璘阴沉着脸,“休要听信魔族挑拨,他们是想联合魔族吞并我仙族,能出入荼灵域的还有妖皇和鬼王,对于这俩人只字不提,却独独提本帝,其心思险恶,还用多言?众仙听令,速速将魔君晁洛诛杀!” “哟,让本王听听,是哪只狗在此狂吠呢?”一袭黑衣的少年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朝殿内走。 他身侧还跟着一个紫袍男子,手中折扇摇得那叫一个欢乐,“听说,有人往我族身上泼脏水?” 再加上这俩人,太璘更气了,几乎要被气炸了,堂堂星月天,竟成了随意什么人都能自由进出的菜市场了吗?! 冥烨可不管这个,一见着祖曦便双眼含泪地扑了上去,“阿姐……” “嗯,我在。”祖曦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笑容柔和下来,抬高手臂才能抚一抚他的头顶,感慨道,“多年不见,果然又长高不少。” “谁让他们两个进来的!”太璘面色狰狞,见众人一时怔愣不动,又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201 不得成神 郁苓指间透出一抹银光,没渊剑的剑尖又朝下降了一分,强扭过头去,不看那边碍眼的一幕,淡漠的眸中闪过一丝警告,“太璘,你还不认罪?” “我有何罪?为何要认罪!我仙族停留在上仙近神之境的族人无数,却迟迟不见飞升,天道对我族本就不公,我为何不能争取!凭什么要被你们一直压在底下!我才是最有资格的六界之主——”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地,便听头顶‘轰隆’一声,青紫的天雷瞬间降下,都不用祖曦他们出手,太璘便被天道降下的惩罚消解了大半仙力,修为一退千里。 “父帝!”赶来的宣黎惊叫一声,将玉炽莲抵在了司命的脖颈上,威胁地看向祖曦,“你不是同他关系好么,想必一定不忍心看他死在你眼前吧,如果你放了父帝,我便放了他,不然,大家一起死!” 想必宣黎也是穷途末路了,不然也不至于想出这样愚蠢的法子,愚蠢到祖曦有点想笑。 她还真笑了,“你说的这个‘大家’,最多也就包括四个人,你们一家三口,外加一个倒霉的司命,我好端端站在这里,你的话似乎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 倒霉的司命无奈扶额。 “你不来,我倒还忘了。”指着宣黎,祖曦看向太璘,“姝影为何托生到了天后肚子里,不知天帝可能解答一二?” 太璘苍白着脸,转过眼去,不答。 “本尊倒是早前听说过,星月天的天帝,曾心仪荼灵域的姝影神女。”郁苓淡淡开口。 众仙很是诧异,郁苓又随手抛出玄黄宝镜,镜中缓缓呈现出来的彩衣女子,面容确然与他们的帝女别无二致。 连宣黎自己都怔住了,跟在她身后的天后也登时傻了眼。 “天帝不妨认一认,镜中之人,可是姝影?” 太璘的余光扫见镜中人之后,便再也没舍得移开眼,直到他看见姝影连神魂都被魔族分食的惨烈下场,脸上更是再无一丝血色。 微微勾唇,郁苓满意地将玄黄宝镜重新收拢袖中。 天帝这般反应,全然被宣黎与天后收在眼底,一个怔愣,一个愤恨。 便在这时,祖曦突然出手,打落了宣黎的玉炽莲,将司命从她手中扯了过来,郁苓也伸手一点,将其定在原地。 “多谢殿下挽救了小仙倒霉的小命。”司命拱了拱手。 “客气,客气。”祖曦摆摆手,睨了一眼地上的玉炽莲,眼神微眯,“不过我倒是瞧着这个东西碍眼得很。” 昶乐手中折扇一转,便要将其击碎,奈何郁苓更快一步,不但毁了宣黎的玉炽莲,还将她头顶的青玉莲冠一并打落。 晁洛是真正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天帝果真痴情,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心爱的人死了,都得想尽办法将其破碎的半分神魂保存于自己妻子腹中。” 这下,太璘在众仙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私语之声越来越嘈杂。 将自己心爱之人化作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那他在看自己女儿时,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宣黎的脸色也开始发白,而天后忽觉胃中一阵恶心,嘴唇不住发抖。 “太璘。”祖曦看着他,目光中忽而透出了一丝怜悯,“你口口声声为了仙族,却没想过,仙族迟迟无人成神的根本原因,一直都在你身上,‘天道有灵’四个字,不是白说的。你唆使枕罂、引发神魔大战,最终导致神族凋零,姝影也因此而死,或许阗封山千心湖底的那只珊瑚妖,也是你欲用来的棋子,却不料她阴差阳错抓了月沅,死于了澜苍之手……你犯下了天道不会饶恕的错误,所以,这是天道对你全族降下的惩罚。” 原来,这才是他不得成神的真正原因吗…… 是他拖累了全族吗…… “敢问天帝,这一切,可都属实?”有人颤颤巍巍问出口,他们难以置信,他们的天帝存了推翻神族的心思,还勾结了魔族,最终铸成大错! 连带近神之境的他们,万年也没等来那成神的天雷。 大殿之内的仙君还好,毕竟他们尚未飞升上仙,也不着急成神,最气愤的当属那群按理说应当迎来神劫,却迟迟不见神劫的上仙,一时唾沫星子满殿飞,几乎要把太璘淹死。 “该如何处置他,你说了算。”郁苓看向祖曦。 女子轻淡的目光朝那个狼狈的身影扫了一眼,若看他万年前兴风作浪勾,后来又不由分说便将清时消散于化魔池之事,她是真的很想杀了他。 “罪仙太璘,身为天帝,却怀不轨之心,引起神魔大战,其德行难配,论罪当诛,念之此前劳苦,罚剔除仙骨、散尽仙力,困囿落仙渊万年。”祖曦清浅而冷淡的嗓音缓缓响彻整个星月天。 “神主宽宥仁德,乃六界之福。” “神主宽宥仁德,乃六界之福。” “神主宽宥仁德,乃六界之福。” …… 众仙齐齐躬身,此起彼伏的声音在空旷的朝灵殿内回荡。 眉心赤焰如火的红莲印记更显缥缈绮丽,祖曦微微抬手,掌心顿时窜起一股状若红莲的火焰,径直朝太璘甩去,“我今以红莲业火化去你周身仙力,此后万年,便安心在落仙渊静思己过。” “不——”太璘周身很快燃起熊熊火焰,紫红交错,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尖厉刺耳的叫声听得众仙都暗叹一声,别过头去。 而这时,意识到昊天塔不对劲的幼娘,也抱着神器赶来了祖曦身边,“主人——” 刚吐出两个字,幼娘便看到了殿内周身魔气缭绕的晁洛,一时惊得瞪大眼睛,“你你你、你怎么出来的!” 主人临走前特意嘱咐她,让她好好看着昊天塔的,可她竟然连晁洛溜了出来都不知道,这下完了呜呜呜…… 幼娘苦兮兮一张小脸,连昶乐朝她行礼问安都没心思理。 “好了,别装可怜了,看在这次没闯祸的份上,不怪罪你。”祖曦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顶。 幼娘一愣,这样大的事,主人竟然都没生气……莫非,是晁洛答应了?! 不过…… 202 苍穹之境 “主人,逐溪和楼伽还在昊天塔里面,没什么问题吧?”幼娘弱弱问了一句,还将自己怀中抱着的神器给她看。 祖曦噎了一下,“你怎么把它们也带过来了?” “幼娘怕把主人的神器弄丢,不放心所以就一起捎上了……”看着祖曦越来越古怪的脸色,幼娘逐渐放低了声音。 昊天塔外有神器镇着,自然是没什么大碍,可神器一旦脱离,里面包罗万象,就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变故了,再加上晁洛元神还在这里,塔里面就剩了逐溪、楼伽再加一个魔君空壳,仅靠他们两个撑着,怕是不大好。 晁洛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担心楼伽的安危,连忙化作一团魔气又朝昊天塔飞去。 看来他当真是十分疼爱这个义女,连困了他万年的昊天塔,都甘愿为了她回去。 祖曦等人也来到了镇魔山,她拦住了欲飞身进去昊天塔的晁洛,“魔君不必再回去,我与郁苓可以直接将昊天塔收回。” “好。”晁洛赤红的双目闪动着光亮,“只要殿下依言,我立即带着楼伽折返无烬墟,带领族人散尽周身魔气,晁洛亦在此立誓,死生不违!” 祖曦与郁苓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催动神力,默念咒语,昊天塔似有所感,周身震颤着向上浮起,直到它缩小至一个巴掌大小,落回祖曦手中。 晁洛的元神回到了自己的本体,闭目调息,另一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却骤然倒在了地上。 昊天塔内变幻莫测,也就是像晁洛这样的魔君才能支撑万年,逐溪与楼伽本就修为平平,而逐溪尚且连上仙都不是,能撑到此刻已实属不易。 “幼娘,先将他们两个带回星月天的神殿吧。” “是,主人!” 片刻之后,晁洛睁开赤红的双目。 “我又仔细想了想,无烬墟内魔气肆虐,不利于你们散尽魔气,所以,我打算将你们转移到另一处,既方便我们清除无烬墟内的魔气,又能保证无人伤害到你们。” 祖曦已经为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全,晁洛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他心甘情愿地朝祖曦俯身行礼,“但凭神主吩咐!” “阿姐,你要将他们转移到哪里?”冥烨问了一句,又眉飞色舞邀功似地说道,“若是无处可去,不如放到我的幽冥地,那里地方大。” 地方是大,但也挺吓人的。 祖曦摆摆手,“我已有安排。” 要么说郁苓与她心意相通呢,一瞬间他就明白了祖曦的打算。 “苍穹之境?” 祖曦点头,眼神湛亮,若非有这么多人在场,她真想一下子扑过去。 两指一捏,随手一把红色丝绳出现在手中,大致看上去,得有数万根。 郁苓将丝绳交到晁洛手中,“魔君可将这些丝绳系于族人之手,到时无烬墟打开,他们便会一同被收入苍穹之境,那里灵气充沛,最适合散尽魔气。” “谨记神尊之言。”晁洛接过。 一行人也没耽搁,直接去了西荒,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此时天色已微微发白,隐见熹微的晨光。 这里是无烬墟的大门,泄露的魔气较于万年前更甚,方圆百里,不见任何生灵。 “等魔族众人将一身肆虐的魔气散尽,我会亲授你们以灵气修行之法,到那时,魔族再也不会是旁人眼中的异类,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六界中行走,六界便是真正完整的六界。” 听闻祖曦此言,晁洛周身血液竟开始微微沸腾,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他们一族得见天光的那一刻。 “可魔君须得明白,只有行事光明、遵循六界律法的人,才得以在天地间行走,倘若有人魔性难改……” 郁苓后半句未说完,可晁洛也自然明白,“神尊放心,即便我们一族世代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无烬墟,但也不是肆意妄为、毫无律法,能随我从无烬墟中出来的族人,不说心思纯善无比,也绝非穷凶极恶之徒,我深知魔族被外界认可,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和代价,所以,更不会让那些魔族败类,再出来败坏魔族声誉。” 晁洛一番话,让祖曦与郁苓尽皆放下心来。 两人也不再多言,同时十指结印,神力涌动间,打开了无烬墟大门的一条细微缝隙,晁洛瞬间飞身而入,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 有想趁机逃窜出来的魔族,则被鸿蒙剑尽数挡了回去。 晁洛的身影消失不见,无烬墟大门的缝隙开始缓缓闭合。 他这一去,便是月余。 而在这月余的时间里,恢复过来的楼伽便率先将此前已在外界的魔族众人带入了苍穹之境。 祖曦还特意命人在苍穹之境建造了一方水池,之后便将星月天上的化魔池水尽数引了过来,方便魔族众人将散尽的魔气扔于化魔池中。 只将魔气扔进去,而自身不沾染化魔池水,则不会有性命之忧。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又过了半月,郁苓腕间的丝绳似有所感,微微震颤。 他轻轻唤醒了身旁的祖曦,又吻了吻她迷蒙的眉眼,在她半梦半醒间,晃了晃腕间的红色丝绳,“魔君来信了。” 一把抓住了郁苓的胳膊,看着一下一下,有规律地闪动着红光的丝绳,祖曦瞬间清醒,心中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太好了!我们这便去西荒!” 谨慎起见,郁苓还是命镜湖点了五万神族守卫随行。 仙妖鬼三族,对于打开无烬墟一事也分外重视,不少人都纷纷驾着云团前来观望。 金光一闪,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出现于无烬墟大门之前。 “阿姐,我来帮你!”冥烨说了一声,便也跃下云团。 “那我也来帮忙。”昶乐收了折扇,紧随其后,深深看了一眼祖曦,抿抿唇后又缓缓移开视线,似遗憾,又似释然。 有人带头之后,云团之上又纷纷跃下几道流光。 “护体结界!” 在祖曦的提醒下,众人凝起结界。 在他们的帮助下,祖曦顺利打开了无烬墟大门,魔气逐渐蔓延而出,等在一旁的郁苓见状,月白的袖摆一挥,一个巨大的旋涡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带着粼粼波光。 旋涡上缓缓显露出楼伽的身影,她在对着她的族人招手。 203 终章(一) 有魔族小孩眸光一亮,指着楼伽转头和他父母道,“是圣女姐姐!” “来,快过来,没事的。”楼伽还在温声和那些目露迟疑的族人说着,她身后那些已经将魔气散了大半的魔族人也纷纷走近,以自身完好来向他们的同族证明。 他们原本周身肆虐的魔气逐渐散尽,也逐渐显露出原本的面容,和其余五界中的人也没什么区别,更有相貌俊秀者,十分惹眼。 而此时,仍旧不断有魔族人从无烬墟出来,有人生了别的心思打算逃跑,在场众人谁也没管,郁苓更是看也没看一眼,而那个逃跑的魔族人却在跑出一段距离之后,腕间红绳光芒大盛,割裂般的痛苦袭来,当即化作飞灰。 “个中利弊,想必魔君已和各位说明,我既想着将你们放出,又要保证六界秩序不乱,只得想了个这样折中的法子,你们如何选择,是进入苍穹之境还是化作灰飞,全看你们自己。” 祖曦既要全力对抗着祖神留下来的封印,又要分神和他们讲道理,光洁的额头上隐约可见细密的汗水。 魔族众人当下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地被郁苓送入了苍穹之境。 直到最后,晁洛才带着大批魔族兵将从无烬墟出来,他们不用祖曦多费口舌,出了无烬墟大门便进入苍穹之境。 “无烬墟内魔气肆虐不止,消散其中魔气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今日不宜再有损耗。”郁苓看向脸色微白的祖曦,目露心疼之色。 他接替了祖曦的位置,合众人之力,再次将无烬墟大门合拢。 看了一眼无烬墟外笼罩的一层透明光罩,其上闪动的莹莹色泽,让祖曦不由得眼睫一颤。 郁苓将她揽进怀里,掌心轻抚着她的青丝,“他们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嗯。”祖曦闭目。 魔君晁洛与圣女楼伽最先将周身魔气散尽,便领了涤尽无烬墟魔气的任务,带着相继散尽魔气的魔族兵将,小心翼翼拿着化魔池的水以及各种灵植,在祖曦与郁苓的帮助下,又折返回了无烬墟。 而孤独的逐溪便只得蹲在无烬墟大门外等,一连蹲了三月,却在这一日碰见了郁苓。 自从知道郁苓和清时本就是同一人之后,逐溪面对郁苓的时候,胆子也大了些,他有些诧异,“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媳妇又不在这里。 但是她的心愿在这里。 郁苓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无烬墟的封印的出神。 “祖曦的生辰快到了。” 他冷不丁一句话,导致逐溪愣了愣。 他倒是知道曦禾的生辰,但祖曦的生辰,他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 “七日后。”郁苓道,“所以,我要在此给她准备一份生辰礼,务必替我保密。” 逐溪点头,“肯定的。” 只是,他看了看周围荒芜的环境,真不知道他能给祖曦准备什么生辰礼。 不过,那也不重要,只要是郁苓准备的,哪怕是捧一捧西荒的土送到祖曦面前,她都能高兴半天。 他只需要帮郁苓保密就是了。 又是一连五日,郁苓日日来此,逐溪也没见他做什么,只不过看他绕着西荒东走走、西走走、南走走、北走走,又拿着树枝在地上随意画着什么。 在第六日傍晚,又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看了看这俩人,逐溪抽了抽嘴角,莫不是西荒藏了什么宝贝吧,要不怎么这一个两个都往这里跑呢。 昶乐摇动着手中折扇,一袭紫衣潋滟,“我说今日去荼灵域,却不见神尊身影,原来到这里来了。” “妖皇有何贵干?”郁苓眼皮抬也未抬,仍用树枝在地上勾画着某种图案。 看着地上一闪即逝的银芒,昶乐摇扇的动作一顿,脑海中忽而闪过此前他在书中看到过的特殊印记,猛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祖曦可知晓你的打算——” 昶乐眉头皱得死紧,因为他认出了郁苓在画的东西——祭神印。 就算不明白这印记有什么作用,但一听带‘祭’,便知不会是什么好事。 郁苓淡淡睨了一眼昶乐握在他腕间的手,“无烬墟的封印乃祖神亲手所设,可以打开,却不能撤去。” 不能撤去,附着在封印上的诸神神魂,自然也不能回归。 “所以你要用祭神印,将自己的神魂分割无数,献祭封印,再将诸神唤回?”昶乐咬牙,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忍不住轻颤。“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祖曦,倘若诸神归来,而你却消失了,那她无论在荼灵域见到哪一个神明,都会想起你,这对她,是怎样的惩罚?” “我会回来的。”光是听昶乐的字字句句,郁苓便已经难忍心中刺痛,但他依旧将他越攥越紧的手腕拂落,淡漠的眼底透着一丝坚定,“这毕竟是祖神亲设的封印,不会真的将我吞噬,告诉祖曦,让她等我。” 他一定可以回来。 昶乐收起情绪,声音冷硬,“我不会告诉她的,更不会让她等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不要后悔,没了你在她眼前晃悠,或许我还有机会将她接回杳梦泽。” “呵。”郁苓冷笑一声,并未给他留情面,嘲讽意味十足,“就凭你?” 简短有力的三个字,直接把昶乐憋得脸色涨红。 又望了一眼逐渐被夜幕笼罩的天色,郁苓将祭神印的最后一笔画好。 “还不走,等本尊请你走么?” 逐溪离着他们两个有些距离,听不太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最多也就捕捉到了一字半句,但看他们神色似乎都很不愉快。 “该不会是要打起来了吧……”他小声嘀咕一句,便连忙朝神殿而去。 此时祖曦正在处理仙界杂务,毛笔杆戳着自己的额头,有些心烦,看来得尽快再选一位天帝出来,这么多琐事都要她处理,一时半刻还行,时日一久,她得郁闷死。 “祖、祖曦!”逐溪气喘吁吁赶来,“不好了,不好了,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郁……神尊和妖皇!”逐溪本想说‘郁苓和昶乐’,但看神殿内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上仙,连忙改了口。 他可不想被这些老古板以‘不敬神明之罪’抓起来。 204 终章(二) “昶乐都继任妖皇之位了,怎么这么不稳重?”祖曦捏了捏眉心,“他们在哪儿?” 逐溪心道,您家那位神尊都好几万岁了,也没看出了多稳重啊…… 想是这样想,但他可不敢说出来,只乖乖回了一句,“西荒。” 祖曦正巧也处理烦了这些杂务,撂下一句话就溜了,“本殿还有要事,剩下的就劳烦诸位了,司命,你在此好生招待几位上仙。” “……是。”司命有些哭笑不得。 出得神殿之后,祖曦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我说,咱们还是去看看吧,看他们两个,真的要剑拔弩张了。” “爱打架就让他们打个痛快。”她凉凉开口,“咱们何必多管闲事。” “……”逐溪被噎了一下,“不去就不去吧,我还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祭神印’,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那我就——” “等等!”祖曦面色瞬间大变,“你说什么?!” “我说应该也没什么大事……”逐溪看她神色不对劲,连忙又补了一句,“还听他们说,祭神印。” 话音未落,祖曦便脸色难看地消失在了神殿门外。 等她赶到西荒的时候,四下空旷无人,既不见郁苓,亦不见昶乐,唯有无烬墟大门外燃着地蓝色幽幽火光,以及那把孤零零立在一处的没渊剑。 漫天的萤萤之光接连不断地朝笼罩在无烬墟之外的封印飘浮而去,黑夜也被映亮,恍若白昼。 接触到封印的瞬间,那些萤萤之光瞬间被封印纳入其中,而后便有铺天盖地的金色光芒自半空洋洋而下。 金芒逐渐凝成一个又一个的她熟悉的面孔,时隔万年,再次出现在了她身边。 “吾等拜见祖曦殿下!” “祖曦。”水蓝色的裙琚在半空划过一道流光,她一下子扑进仍怔愣在原地的祖曦怀中。 “月沅……”祖曦回抱着她,五味杂陈,难以言喻此刻的心情,只是眼泪却止不住的滑落。 月沅手忙脚乱地给她擦,却是越擦越多,“万年不见,你怎地越来越爱哭了。” “月沅……”祖曦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揪着衣襟的手指骨节发白,只觉心中绞痛无比,“他不见了,月沅,他不见了……” 无论再过几万年,能令她有如此情绪起伏的人,也不过一个郁苓。 月沅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 “我说过的话,他又忘了,这次我不会原谅他了,我真的不会原谅他了……” 什么一起承担,一起面对,都是骗她的,统统都是骗她的! 回归的诸神,无不静默垂眸,双手合十。 “他是个骗子,他骗我——”祖曦瘫坐在地上,火红的裙摆如烈焰,却无法温暖她的心半分,握着没渊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神力激荡间,生生震伤了自己的心脉,与她苍白的唇对比十分鲜明的,是她嘴角缓缓淌下来的血迹。 “祖曦!”月沅极力稳住她的心绪,“你不要这样,郁苓他也不想看到你如此伤害自己……” 一袭黑衣的墨桑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或许,这便是你与他的命。” 命吗? 他们历经劫难才终于走到一起,却仍要错过吗? 就算是命又如何,可她是祖曦啊,她不信命。 “我只信我自己!”她一字一顿,而后挣脱开月沅的手,紧握没渊和鸿蒙两把神剑,腾至半空,剑刃割破她的掌心,鲜血倾洒而出,眨眼之间,一个偌大的赤金色祭神印便出现在众人头顶。 眼看那个祭神印徐徐朝天际而去,诸神无不惊呼,“……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以祭神印献祭天道?!这可是在对天道问责!” 又是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从古至今,从未有一个神明胆敢向天道问责。 若是成功,天道会满足她的所求,可若是失败,那则是真正的神魂俱灭的下场! 墨桑冰冷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半空那个红衣猎猎的女子,“你疯了吗!” “祖曦!”月沅大惊,想去将祖曦带下来,却被澜苍阻住了。 “你别拦我!” “你阻止不了她,也帮不了她。”澜苍握紧她的手腕,“既然她执意如此,何妨让她一试。” 况且,她也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月沅从澜苍微沉的目光中似有所感,连忙朝天际望去,只见那道祭神印已经尽数被天道接受,赤金的色泽逐渐被暗夜吞噬。 却毫无回应。 “尚为曦禾的时候,我便说过,我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纵然踏破这六界天道,我也要将他找回来!”祖曦咬牙,握紧掌心,殷红的血迹再次滴落,她接连又写了三道金光凛冽的祭神印朝上空送去。 炽白的闪电霎时间炸响在诸神头顶,似乎要将苍穹从中间撕裂,翻滚涌动的乌云间青紫缭绕,似乎有一只凶猛的巨兽在蓄势待发。 这一刻,月沅忽而有些恍惚,或许,这就是爱吗,甘愿让人做出任何可以称之为荒唐的事。 但无论有多‘荒唐’,她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背后。 “祖曦,我来帮你。”月沅推开澜苍,瞬间飞至祖曦身旁,以自身神魂凝出了一个透明结界,将她护在其中。 “快回去!”祖曦皱起眉头,“澜苍,将月沅带回去。” 一袭华丽衣袍的男子闻声掠至月沅身旁。 “你若阻我,我不会原谅你!”月沅撑着结界,结界以她的神魂凝铸,才只这么短短时间,她的额头上便已渗出细密的薄汗,尽管如此,她依然出言威胁着身旁的男子。 澜沧微微挑眉,“你们女子威胁人,都只会这一句话吗?” “这么弱的神力,就别拿出来丢人了。”他嫌弃地摇了摇头,转而以六根硕大的狐尾代替了月沅的结界,将他们三个尽数遮在狐尾之下。 想起上次神魔大战之时,他那因替郁苓挡了一下晁洛的攻击,而至今未复原的三根狐尾,心中顿时郁结。 “合着本君这九根狐尾,都是给你们两口子长的!” 再来不及抱怨,一道天雷便瞬间劈在了澜苍的狐尾上,这道天雷是被祖曦用祭神印召唤出的,威力非同凡响,一道的威力便堪比上仙之劫那四十九道天雷加起来。 205 终章(三) 澜苍被劈得喉头一更,顿时没了声音。 “狐狸!你、你怎么样?”月沅焦急问道。 澜苍顺势倒在她怀中,有气无力说了一句,“……应该是不大好。” “啊,那、那怎么办?不然你还是下去——” 一句话没说完,又是接连数道天雷哐哐砸下,这回澜苍根本不用装了,确实是虚弱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我。”说完,祖曦便不由分说地收了澜苍的狐尾,而后将他和月沅送回了地上。 翊圣却在这时挡在了她身前。 “神君不必如此。” “心之所向,虽死不悔。”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让祖曦心下一叹。 有鸿蒙和没渊相护,她一口气接下十道天雷,神色丝毫未改,然而翊圣刚从封印中脱离,神魂尚且不稳,很快便面色惨白。 祖曦甩了一道护体结界,果断将翊圣送了下去。 从始至终,她未改面色,可墨桑从她微抿的唇角,已然看出了些端倪。 是以,随之而来的三道天雷,她替祖曦接住了。 “我可不是为了你。”墨桑冷着声音率先开口,“我是看在郁苓以命唤回了诸神的份上。” 祖曦勾了勾唇角,蜿蜒的那道血迹更显绮丽惊心,“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打算感谢你。” 诸神似是被墨桑那句话点醒,又似终于被祖曦的行为所感动,纷纷不由自主地送了一股神力上去,帮助她与天道对抗。 不怪诸神冷漠,此时才伸出援手,与天道对抗,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被天道的震怒劈得七零八落,天雷一声接一声,祖曦在庇护自身的同时,也撑起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结界,将诸神也护佑其中。 她的长发随狂风而舞动,衣裙猎猎拍打在身上,面色比割裂苍穹的炽白闪电更白,漆黑的瞳眸坚定地朝天际望去,似乎在说——她不死,便不屈。 “我要他回来,谁也不能阻我。”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手一把神剑,迎着那道即将劈下来的天雷重重一挥,高喝一声,“啊——” 两股神力如光刃,割裂了空气,径直与青紫天雷相撞,然而,光刃却被天雷撞了个粉碎,伴随着一声轰鸣落在祖曦身上。 接连的疼痛已经逐渐麻木了她的感官,一道天雷硬生生劈在身上,她竟然连哼也没哼。 像破布娃娃从半空坠落,散落的碎发遮住了祖曦的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她胸口起伏,却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腥甜血气充斥在她的口鼻,疼痛竟然忽而清晰起来。 似是将五脏六腑都抟揉在一起,越痛,祖曦越觉得畅快。 躺在地上,她低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撑着鸿蒙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祖曦握着剑柄,剑指苍穹,大半张脸都被血迹糊满,不像神明,更像从幽冥地中走出来的厉鬼。 云层间闪电霹雳,预示着天雷尚未结束。 微抬的掌心缓缓燃起紫红的火焰,她将最后的神力都凝在这簇红莲业火里,再次飞身而起,迎上了已落至半空的天雷。 顿时,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炸裂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半空火光与雷光四溅,像一场永开不败的盛大烟花。 最后,云消雾散,只有一把鸿蒙剑孤零零地掉落下来,掉在了没渊旁边。 冰凉的泪痕挂在脸上,月沅呆愣地寻找着那抹红色身影,“祖曦……” 澜苍给她用袖子一点点擦着眼泪,可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月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祖曦呢?狐狸,祖曦呢,她去哪里了,天都快亮了,我得去找她!” 澜苍垂眸,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今日是、是她生辰啊,我得去找她,她不喜欢、不喜欢一个人过生辰的……”月沅死死攥着澜苍玄金色的袍角,睁着空洞的双眼,却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不会的。”澜苍眼尾泛红,“她会有郁苓陪着的,一直陪着。” 听着哭声,翊圣悲凉地闭上双目,墨桑也微微侧身,别过眼去。 正在诸神皆沉默的时候,一阵柔和的白光过后,一道苍老又不失肃穆的声音缓缓响起。 “区区之身,为何却敢与天道为敌?” 肃穆中,还透着一丝疑惑。 姗姗来迟的逐溪,只赶上了听这一句,扫视一周,只见无数神明纷纷坐地调息。 他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天呐,这么多神族,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神族,只是,他们的神色看上去都不怎么好看。 相比他们脸色难看的原因,逐溪更想知道方才说话之人是谁,因为他听着那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显然,觉得声音熟悉的并不止他一个。 月沅听得这一声之后,瞳孔骤缩,连忙站起身,四处寻找着来人的踪影,她颤抖着嗓音问道,“……是您吗?祖神?” 她立即跪在地上,“求祖神救救祖曦,荼灵域乃至六界都需要她,月沅愿以身相替!求祖神救祖曦归来!” 诸神也纷纷随月沅跪在地上,“求祖神救殿下归来!” 一袭灰布衣的老者缓缓自一块巨石之后走出,看上去与似乎与一般老者无异,只是再细细看去,发现他的脚并未与地面相触,每一步都踩在了虚空上。 无声无痕。 而逐溪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登时傻了眼,愣愣唤了一声,“师、师父?!” 老者淡淡应了一声。 不错,来人正是普元真君,或者说,称他为祖神更合适。 传闻中早已归于天地的天地始祖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诸神也未太过震惊,毕竟身为化育万物的祖神,得以重归六界也在情理之中。 祖神扫视一周,“起吧。” “可祖曦——”月沅焦急开口。 “他们什么事都没有。”祖神垂眸,嘴角隐隐带着一丝笑意,“那丫头性子太倔,连天都懒得收她。” 一点白光自他指尖飞出,而后便有无数金光自苍穹洒落,其中隐约可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另有一道紫色身影掉在了逐溪身旁。 昶乐不甘心地揉揉屁股,同样都是从祭神印中脱离,怎么他可以和祖曦手拉手,而他却被丢出来! 他心中这般想着,也就这般说了出来。 逐溪仍是一副处在‘自己什么都不管的师父其实是祖神’这样的巨大震惊中,看了一眼金光中的两人,又戳了戳昶乐,嗓音有些呆滞,“那是因为,他们飞升了!” 飞升?! 不及昶乐细看,便听周遭响起诸神恭谨而震撼的声音。 “吾等恭迎上神归来!” 206 番外(完) 蝶芜听到这一特大喜讯之后,当即跑去找了昶乐。 “这是真的吗?祖神说我们妖族以后只要潜心修行,也能成神?!”她因为过于激动,连嗓音都不住颤抖。 “嗯。”昶乐斜倚在榻上,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 “啊啊啊啊——”蝶芜忍不住尖叫出声,那从今以后,他们便与仙族一样了,好想知道,谁能成为第一个飞升的妖神! 昶乐掏了掏耳朵,“要疯出去疯。” 蝶芜正开心,是以,被他说了也没和他计较,反而吧唧一口亲在了昶乐脸侧,“你可真是咱们妖族的福星,连祭神印也敢硬闯,不仅帮着郁苓上神救回了诸神,还帮全族得了祖神的恩赐……不过,你以后可不能再莽撞了,凡事三思而后行……” 蝶芜巴拉巴拉说了一通,昶乐却突然起身,将撑在榻边和他说话的蝶芜直直撞到了地上。 “喂!你干什么!”揉着后腰,蝶芜疼得呲牙咧嘴,娇美的五官都皱在一起。 昶乐面色闪过一丝古怪,默不作声地朝她伸出手。 “哼,这还差不多。”蝶芜的手刚搭在他掌心,而昶乐却像是碰到了赤红的烙铁一般,猛然抽回手,径直撩了珠帘疾步走了出去。 空留又被摔了一下蝶芜,气愤地在原地大喊大叫,“昶乐!你这个臭蛟龙!我再也不会原谅你啦!” 拍了几下地板之后,蝶芜仍不解气,她忍痛追了出去,叫住了昶乐,“喂,你该不会还对祖曦上神念念不忘吧?” 果不其然,听到祖曦的名字,昶乐的身形瞬间顿在原地,手中折扇半开。 蝶芜捂着腰,一瘸一拐地绕到他身前,“今早司命神君送来了祖曦上神与郁苓上神大婚的请柬,亏得我还担心你看了之后受刺激,特意收了起来,没想到你竟然恩将仇报摔了我两次!” 既如此,那她还藏着做什么! 说着,她掌心化出一个烫金请柬。 那红色鲜艳夺目,微微刺痛了昶乐的双眼。 他握在扇柄上的手指蜷了蜷,动了动唇,道,“他们要大婚了……” “如今无烬墟内魔气尽除,灵气充沛,魔族众人也逐渐被外界接纳,我们妖族也有了成神的资格,澜苍神君与月沅神女也继任了仙族的天帝天后……诸神尽归、六界安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两位上神历经磨难,也该大婚了。”蝶芜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说。 “……是啊。”昶乐垂下眸,他们也确实该修成正果了。 不错,蝶芜说这些话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他难受,谁让他方才让她摔了两次来着! 可报复的目的达到了,她内心也不如预想中的开心和畅快。 看昶乐如此,蝶芜竟也有些感同身受的气闷。 “你别这样了,大不了、大不了给你摸一下。”蝶芜心一横,背后忽而张开一对黑色的蝶翼,零星异光闪烁,美丽至极。 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昶乐小时候调皮,曾趁着蝶芜熟睡,一把抓了她的一对蝶翼爱不释手地把玩。 自那次以后,蝶芜最防备的就是昶乐,几乎从不在他眼前展开蝶翼。 这次竟然转了性,自投罗网。 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昶乐失笑,瞧也没瞧她的蝶翼一眼,“我可不是小孩子。” 也就她,一直长不大。 长不大也挺好,会少很多烦恼。 读懂了他眸中的神色,蝶芜郑重地强调了一遍,“我也不是小孩子,你不要总用那种眼神看我!” “好好好。”昶乐的表情,很明显有些敷衍。 蝶芜有些气结,拉着他的手就放到了自己的腰侧,而后双臂搭上他的脖颈,她踮着脚,以自己的脸颊贴上了他的唇,一触即分。 不等昶乐推开她,她便自己撤回了原地。 蝶芜捂着自己的脸,得意洋洋地看向有些石化的昶乐,“你亲了我,可是要负责任的喔。” ……还有这种操作?! “你!”昶乐一时语塞,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是一句教训的话,“你一个姑娘家,这种玩笑也是能随便开的?” “我没和你开玩笑。”蝶芜摊手,“杀人偿命、亲我赔婚,正巧你父皇还曾给我俩赐过婚,这下你跑不了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昶乐黑脸。 “我要做你的妖后。”蝶芜笑容明艳,身后的一双蝶翼随风舞动。 * 六界仅有的两位上神大婚,场地选在了荼灵域,皆由镜湖与司命一手操办。 镜湖还忙里偷闲地感叹了一句,“幸而司命你飞升的是时候,赶在了婚礼之前。” 司命摇头失笑,好像他紧赶慢赶地修行,就是为了操办这一场婚宴席面一样。 不过,似乎也没说错。 自从他飞升成神,连天雷的伤都没养大好,就开始为了这场婚宴操办。 这倒也无妨,只是…… 司命行了个礼,诚恳提议道,“两位尊贵的上神,能否别再小神眼前晃来晃去了,这样小神干起活儿来也不至于心理太不平衡。” 也不知道到底谁大婚,他们一群人忙得脚不沾地,偏偏两位主人公清闲得像是这场婚礼根本与他们无关一样,每日睡到太阳高挂,两人才从司神殿中出来,出来之后便是在荼灵域晃悠,晃悠累了,便去月下阁找月沅神女喝茶玩乐。 闻言,祖曦确然内疚了一瞬间,但,也只是一瞬间。 她还尚未说话,扶着她的郁苓却是挑了挑眉,“你何须不平衡,如今祖曦可是比你们都要劳累。” 镜湖也是一噎,神尊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祖曦殿下到底是劳累在哪呢……呃,大抵是逛园子很劳累,喝茶玩乐也很劳累罢。 被人齐齐呆愣地看着,祖曦忽而有些不好意思,便见司命摇了摇头正想去拿另一边的琉璃玉摆件,她连忙上前两步拿起了摆件,想着意思意思,证明自己也不是一点力没出。 弯腰正起之时,郁苓却像是看到了了不得的大事一半,神色端肃得几乎能吓死个人。 司命心下一颤,连跑三步上前接过,“殿下您还是接着逛吧……” “不妨事,不妨事,放哪里,我去摆。”祖曦没松手,司命拼命夺,一来一回之间,祖曦踩到了宴席的红色桌布,而对面镜湖正要收了重铺。 脚下一滑,祖曦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郁苓更是面色大变,瞬间跑来接住了她。 摸了摸肚子,祖曦眨眨眼,伸手捏了捏他紧绷的俊脸,“放轻松,一点事没有。” “这……”镜湖瞪大了眼,彻底明白了方才郁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嘴角缓缓咧到了耳朵根。 神界要有小殿下了! 消息传到冥烨耳中时,他马不停蹄地就赶到了荼灵域。 对于他即将要当舅舅这个消息,冥烨十分激动,但他还是看不惯郁苓,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祖曦腹中的孩儿,便开始说孩儿他爹的坏话。 “阿姐,我真没看出他到底有哪里好,当时众神纷纷化作屏障修补无烬墟的封印,唯有他独独活了下来,还坐了阿姐的位置——”他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在当初郁苓带着曦禾去幽冥地的时候,他一点好脸色都没给郁苓。 祖曦笑着摸了摸冥烨的头,莹莹烛光下,她的目光似乎一瞬间回到万年之前,显得漫长而悠远,“那不过是阿姐的私心。” “我虽死,但我却想让我爱的人活着。” ——完—— ------题外话------ 完结,撒花??ヽ(°▽°)ノ?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