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主角都有金手指   作者: 苏薇白   简介:   顾妆成重生了无数次,从一开始的只想跟沈烟好好过日子,到后来的拼命抢夺两人的生机,无论哪一件事,都不得不与天道作对。   他自问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既然天道不公,那他也没有继续遵循的理由了。 楔子   被拆骨扒皮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沈烟被人按着趴在地上,只能侧着脸,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着剧烈的疼痛自后背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他抬了抬眼皮,望向不远处跪着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活像是在泥潭里打了十来个滚,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向来打理整齐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眼前。   瓢泼大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人身上,男人仿佛没有感觉,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沈烟眨了眨眼,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明明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他却看不清男人的脸。   他忽然有点庆幸,这场大雨来的真是及时,让他看不到男人狼狈的面容,从今往后,就只能记得他的好了。   沈烟有点想笑,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精神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明明已经快死了,却在死前还能清晰地记住身体上的疼痛,一丝一毫,一点儿都不差。   他并不觉得自己被杀是一件多么意外的事,他天生的十恶不赦,要不是有那个男人的存在,说不定早就将身边动手的这几个人剁碎喂狗了,怎么轮得到他们嚣张放肆?这是他罪有应得,他认。   可是他们不该对男人动手!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宁肯自己死了都不愿意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却被这群杂碎虐杀在自己跟前!   沈烟觉得,大概是自己归隐数十年,这些人兴许是忘了他的性子了。   身后的人正在用刀子剜出他的脊骨,既不能弄断骨头,也不能让人死了。   这着实是个累活,那人小心翼翼地动着刀,身处大雨之中也出了一头的汗。   眼看着骨头就要被完整取出,这人脸上不由自主地迸发出贪婪的笑。   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一声惊雷响过,这人的身体慢慢向侧面倒下,噗通一声栽进泥水里。   那把染了血的刀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依旧是雪白透亮的模样。   刀的主人脸上还带着笑,配合着来不及表露出的惊恐,看上去格外扭曲。   尸体心口上,稳稳当当插着一支细细的翠玉烟斗。   按着沈烟的两个人瞬间僵硬在原地,连手上的力道都松了几分,身下的人轻轻松松就能挣脱开——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沈烟不想浪费自己最后的精神去挣脱这两个人的桎梏,他只是侧着脸,轻轻勾了勾唇角,手指微微一动,两道血光一闪而过,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   杀完最后两个人,沈烟几乎丧失了全部力气,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咳了两声,喘了喘气,便撑着破败的身子,一点一点爬向不远处的男人。   只是短短三五步的距离而已,沈烟却是用尽了全力才勉强够得到男人的衣角。   他想给男人擦擦脸,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沈烟脸上露出一种很古怪的神情,有点委屈。   这样的表情在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脸上,可是头一次出现。   不过现在也没人能看到他这副模样了。所以沈烟委屈得理直气壮。   他不开心地撇撇嘴,却还是艰难地伸出手,覆在男人手背上。   暗淡的绿色光芒自他的指尖缓缓流泻,不紧不慢地涌入男人的身体里。   沈烟不能确定,以男人如今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自己的力量,但是想让他活过来、活下去,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甚至没想过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支撑下去,只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男人满是血污的脸。   视线渐渐模糊,沈烟撑着沉重的眼皮,痴痴地凝望着男人。   好不甘心啊……黑暗笼罩了所有的视线,沈烟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合上了双眼。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出,和大雨一起砸进身下的血泊之中。   顾妆成……顾妆成……原来喜欢一个人,居然这么痛。可是,就算我要死了,我还是喜欢你。沈烟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在他生机断绝的瞬间,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动了动眼皮。   他吃力地睁开双眼,茫然四顾,视线先是落到不远处的三具尸体上,其中一个人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白色的东西,不过他的视线被雨水冲刷得有点模糊,看不太清楚,就想抬手擦擦脸。   然而手上的重量让他动作一顿。他刚醒过来,脑子还不太清明,受到阻碍后才慢慢将目光收回来,沈烟就趴在他腿上,一只手还搭在他的手背上。   顾妆成轻轻眨了眨眼,半晌,才抬起另一只手,迟疑地推了推沈烟的身体。   只一下,沈烟就被他推到了一边,整个人仰面躺着。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脸上的表情不甘又委屈,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毛毛的小猫儿。   顾妆成动作迟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沈烟的脸。   那张脸很漂亮,被他养得红润的脸颊此刻苍白如纸。顾妆成深吸一口气,心肺有点疼,约摸是受了什么内伤,不过不碍事。   他膝行到沈烟身边,想要把他抱起来,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的尸体上。   他看清了那是什么——是一截脊骨,根据长度和完整度来看,应当是从一个人身体里完整剖解出来的。   他还记得,这三个人来的时候手里并没有这样的东西,那么这截脊骨是谁的,不言而喻!   顾妆成的动作凝固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而后猛然低头!   沈烟正静静地躺在泥水里,一动也不动。若是往常,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指着顾妆成的鼻子骂了,这么安静,根本不像他。   “沈烟……”顾妆成颤抖着唤了他一声,没有回应,就换了另一个称呼,“烟儿?”   沈烟生得尤为漂亮,脾性也随心所欲惯了,若是走早街上,十之七八会以为这是哪家娇生惯养女扮男装的小姐偷溜出来玩儿的。   因此,他也极其厌恶有人唤他这么女性的名字——除了在床笫间助兴时,他才会主动要求顾妆成这么叫他。   可现在,即便顾妆成叫了这个会让他暴走的名字,沈烟依旧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顾妆成知道,他是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迷茫地垂下眼眸,大脑中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方、要去做什么。他以为,这次可以保护好沈烟的,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顾妆成有点想哭,但是眼睛干涸,即使心疼得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只能将沈烟抱在怀里,看他软哒哒的靠在自己肩上,就仿佛平日里他练功累着了,就偷懒耍滑地倚着自己装睡。   顾妆成微微闭了眼,轻轻吻上沈烟苍白冰凉的唇。他还记得沈烟第一次亲吻自己时害羞的可爱模样,明明都是个大人了,还那么容易脸红。   就算平时,亲一口都一路红到脖子根,在床事上反而驾轻就熟。   顾妆成轻笑一声,抬手一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翠玉烟斗回到了他的手里。他贴着沈烟的脸,像是情人间最温柔亲昵的耳语。   ——既然你死了,那么我就用整个天下为你陪葬。不过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天壤八百零三年,九烟楼楼主顾妆成、云妆阁阁主沈烟被虐杀青冥山。   而后,天降暴雨惊雷,整个天壤世界一夕崩毁,化为无数灰尘,与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散落在黑暗之中的尘埃无风自动,渐渐凝聚成型。慢慢地,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章 ——   镜子里的人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未完全褪去孩童的稚嫩与柔软,却也隐隐约约带了些属于少年的青涩。   少年时期的顾妆成望着镜子里的人左右看看,随即满意一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简,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半空中立马浮现出无数个正字——   而最后那个,刚刚被添上了新的一笔,只差最后一划就能写完。   顾妆成摩挲着玉简,脸色稍稍沉了下去。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正”字代表的含义了,而那没完成的最后一笔,就是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顾妆成闭了闭眼,不甘心地将玉简收了起来。他重生了无数次,从一开始的只想跟沈烟好好过日子,到后来的拼命抢夺两人的生机,无论哪一件事,都不得不与天道作对。而与天道作对的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从最开始的心痛如绞,到现在,顾妆成都快要习惯了沈烟必死的结局了。   忽然,一点莹绿从他袖中跳出来,在他眼前渐渐成型。那是一只翠玉烟斗,原本是沈烟的本命法宝,只不过不知为何,从第二世之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   顾妆成轻轻握着这只烟斗,神色晦暗。他的愿望一向很简单,只可惜天道不允。不过这次,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至于那些欺凌侮辱、甚至虐杀了沈烟的人,他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正思索着该如何报仇,门板突然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三下,片刻后,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楼主召见。”   “知道了。”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将柜子上的翠玉烟斗搁在怀里藏好,再睁开眼时,先前的势在必得悉数不见,唯独剩下了年少轻狂的神色。   他拉开门,瞥见低头束手侍立一旁的人,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脚步顿了下,冲那人颔首示意,转身朝主楼走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沈烟的日子。   沈烟是天壤世界的一个传奇人物。他自幼父母双亡,十四岁那年被隐居在青冥山的牵丝夫人捡了回去,十七岁出山,半年之后就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兴许是小时候吃的苦多了,沈烟的性子不可避免的孤僻古怪了些,上一秒还在跟人笑颜弯弯地喝酒斗嘴,下一秒就可能突然暴起阴沉着脸捏碎对方的脑壳!时间久了,沈烟反而多了个“夺命手”的称号。   不过沈烟并不在意,依旧喝他的酒斗他的嘴杀他的人,外界的评价于他而言还不如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来得重要。   顾妆成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沈烟的时候的反应。彼时他在楼里生活了两三年,正处于迷茫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想干什么。   沈烟的传闻他也听了不少,既羡慕他的随心所欲,又不屑于他的杀人如麻。因此,乍一见面,他就没给对方好脸色看。   沈烟脾气不好是真的,却也不似外界传的那样喜怒无常。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沈烟只是不屑与人交谈,觉得天上地下就他一个骄子,其他的都不过是蝼蚁,他没那么多闲情雅致跟一群蝼蚁过不去,除非是他们自己找死,犯到他手里。   但那个时候的顾妆成不知道,不但没给人好脸色,还明里暗里出言讥讽。   沈烟的反应也不过一笑而过,没看出来生气,但也没看出来好意。   楼主那天晚上罚了他三十鞭子,抽得他半个月没能下来床,这笔账就又记到了沈烟头上。   之后很多年,凡是遇上了,他都会跟沈烟斗几句嘴,哪怕他接管了楼里的大小事务也不曾改变。   当时顾妆成也没细想,后来琢磨琢磨,倒是有些稀奇——他明里暗里不知落了沈烟多少面子,按照对方的脾气,他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可是沈烟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像个小孩子似的,幼稚地跟他对骂,似乎忘了自己的能力是顾妆成的数百倍,只要轻轻挥一挥衣袖,顾妆成就能灰飞烟灭似的。   想到这儿,顾妆成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到了主楼所在的院子。   “楼主。”他躬身行礼,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在客人身上扫过,在对方发觉前便收了回来,落到脚边的青石地板上,一副老实恭敬的模样。   楼主是个看上去年过而立的女子,高高挽起的云鬓上斜插着一支硕大的金步摇。   她似乎正与客人说话,见到顾妆成到来,便收了话题,转而笑道:“这是我楼里的天资最好的一个,不知沈阁主看着可还满意?”   顾妆成先是一怔,而后便想起来他究竟是为何被叫来主楼了——楼主是要用他换沈烟的一线“生机”!   不过那次因为顾妆成的誓死力争,楼主非但没有成功与沈烟交易,反而与他交了恶,那一线“生机”自然拿不到,没过多久人就死了。   楼主死后,楼里动荡不安,他也是在这场动荡之中厮杀十数载,才得以成功夺取楼主之位。   正想着,下巴忽然抵上一把青竹扇子的扇柄,顺着力道微微抬起,顾妆成顺势抬眼,对上了沈烟那双淡漠的眼睛。   即便看过很多次,顾妆成心里依旧忍不住赞叹,他家烟儿真好看,哪里都好看!   似乎对他直勾勾的眼神很不满,沈烟轻哼一声,放开他的下巴,重新懒洋洋地倚了回去,没骨头似的。   他漫不经心道:“苗子是个好苗子……”楼主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惊喜,“只可惜,规矩没学好,天资再怎么高,也是没多大用处的。”   这就是拒绝了!楼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顾妆成,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扒皮抽筋,也省得他在这儿给自己丢人现眼!   不过此刻顾妆成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沈烟身上,根本没注意到楼主凶狠的目光。   “沈阁主……”事关自己的一条命,楼主忍了这口气,低声下气道,“沈阁主,您若是对他不满意,妾身这里还有另外几个……”   “不必了。”沈烟似乎有点疲倦,揉了揉眉心打断了楼主的话,“连你楼里天资最好的这个本座都看不上,其他的歪瓜裂枣也想往本座这里塞?经过本座的同意了吗?”   顾妆成听了险些没笑出声。楼主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沈烟这么下她面子,恐怕她得气得吃不下饭了。   然而想到这场谈判破裂的后果……顾妆成一阵牙酸,赶在沈烟打算起身离开之际,忽然开口:“沈阁主且慢!”   沈烟动作一顿,颇有点不耐烦地看了过来:“这位小兄弟,有事?”   他面上客气,眼里却实实在在写着“有事说没事滚”六个大字!   顾妆成忍住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的冲动,躬身作揖道:“在下想与沈阁主做一笔交易,故而出言阻拦,还请沈阁主见谅。”   “哦?”沈烟闻言,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头,“这倒是奇了,连你家楼主都打动不了本座,你又能有什么好东西,敢来与本座交易?”   “沈阁主怕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顾妆成微微一笑,“我楼里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解决的,是旁人所做不成的事情。相信沈阁主,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或者……解决不了的人吧?”   沈烟一时无言。他脸上微薄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妆成。   半晌,他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也不知是赞扬还是嘲讽道:“小兄弟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楼主早在听到顾妆成说想与沈烟做交易时脸色就极为难看,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脸,根本没注意到沈烟的表情。   听到沈烟半是赞扬半是嘲讽的话,更是心生不满——她堂堂一个楼主,怎么能被楼里的小辈踩在头上?!   她当即起身斥责道:“顾妆成!沈阁主面前,还轮不到你大放厥词!还不速速退下?”说着,她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人带走。   “慢。”沈烟却阻止了她。他起身走到顾妆成身边,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拉起来,问道,“你的住处在哪儿?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楼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去得到沈烟的一线“生机”了。   但是她不明白,这个顾妆成,只不过是楼里的一个小小弟子,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仅仅一面,就让沈烟对他产生这么大兴趣?   她眼睁睁看着顾妆成领着沈烟离开,疲惫地瘫软在椅子里,目光虚虚地投向一点。   直到有人进来,拽回了她涣散的思绪:“楼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楼主闻言,稍微有了点精神。这个时间,她还不能放弃。就算没有沈烟的“生机”,她也不一定会死。   只要她做好充分准备,也不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虽然这个方法不是很拿的上台面,但是为了活下去,她也只好迫不得已、出此下策了。   这么想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神态悠然地站了起来,温声道:“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边先带我过去瞧瞧吧?”   “是,楼主这边来。”   “你就住在这么个破地方?”沈烟嫌弃地撇撇嘴,一副随时走人的样子。   顾妆成一笑,安抚道:“在下无名小卒,住处自然不入沈阁主的眼,委屈沈阁主了。”   “行了别废话,有什么事儿赶紧说。本座日理万机,没工夫在这儿陪你玩。”   沈烟私底下并不如他在人前那般不动声色不可捉摸,反倒任性妄为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再配上那张漂亮稚嫩的脸庞,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但是一想到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顾妆成心中一痛,原本准备好的寒暄当即省了去,开门见山道:“在下要拿牵丝夫人的项上人头,换沈阁主一个人情。”   沈烟的脸色倏然变得阴沉,握着扇子的手上青筋毕现。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平复自己暴虐的心情,神色不虞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声音低沉:“顾妆成,你可知道,你方才在说些什么?”   “自然知道。”顾妆成面对他阴鸷的眼神丝毫不惧,挺直了脊背,回望他的眼睛,“沈阁主天人之姿,犯不着为了那等小角色脏了自己修仙的路。若是沈阁主应了,在下愿意替沈阁主解决这桩小事。” 第2章 ——   牵丝夫人原姓谢,名唤青冥,乃是云京谢家百年难觅的天才,虽身为女子,却早早习得了谢家的“牵丝”术。   然而好景不长,谢青冥成名后三年,谢家不知为何遭了大难,除了当时在外游历不曾归家的谢青冥外,一夜之间,谢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尽数消失!   谢青冥得知此消息,一夜白头,竟是受不住打击,怒火攻心之下,疯了。   谢青冥凭借家中蛛丝马迹,寻得仇人,大开杀戒,并将这些尸体制成傀儡,以谢家牵丝术控制。   至此,谢家青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惊才绝艳的小姑娘,她有了另一个名号——牵丝夫人。   牵丝夫人报完仇之后,就带着她那群傀儡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在一座山上落了脚,并为之取名“青冥山”,用以祭奠死去的自己,以及消失的谢家众人。   青冥山原本只是光秃秃的一座石头山,牵丝夫人到来之前,寸草不生,毫无生气。   牵丝夫人便带着傀儡,用尽一切办法让它变得生机勃勃。不过数十年,青冥山已经成了一块宝地,人人都想抢来当做自己的府邸。   牵丝夫人就放出话来,谁若想抢青冥山,就先跟她手底下的傀儡过过招!   此言一出,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再也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了。   沈烟被牵丝夫人捡回青冥山时已有十四岁了,小小的少年身量未成,脸庞还带着些许婴儿肥,一双浅灰色桃花眼雾蒙蒙的,像是浸了三月江南的小雨。   他在青冥山上生活了三年,三年之后,终于成功逃了出来,组建了自己的势力,牵丝夫人不愿下山,因此再也奈何不得他。   沈烟对他在山上的那三年讳莫如深,即便顾妆成与他定情,二人关系亲密无间,也不曾在他口中谈的一星半点的消息。   但是,凭他硬拼着被天道惩罚也要斩杀救命恩人,也能想象得出,他在青冥山上过得并不好。   顾妆成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也并不想揭开他的伤疤让他再痛一次。   只是这次,他只能亲手撕开他的伤口,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他不能看着沈烟再次被天道所弃,只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换取他的一线机会。   沈烟脸色阴沉地注视着顾妆成,双手紧握成拳,额上青筋暴起,很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半晌,他冷笑一声,道:“沈烟再不济,也不需要一个小孩子来管我的私事。若是小兄弟没别的事了,那本座就告辞了。”说罢,当真要拂袖离去。   顾妆成并不拦他,只轻声问道:“既如此,可否准许在下多嘴问一句,沈阁主,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不劳你费心。”   “据我所知,天壤的规矩,无论是谁,不得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出手,否则必定为天道所弃。沈阁主,应该很怕疼吧?”   “你闭嘴……”   “不知道,沈阁主在处理完牵丝夫人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扒皮?抽筋?拆骨?”   顾妆成却像挑衅似的,唇边还勾着得体的微笑,眼睛却紧紧盯着沈烟的脸色,祈祷他可千万别被自己气糊涂了大开杀戒。   沈烟扶着桌子,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的瞳孔无意识地放大,显然是陷入到什么回忆之中。   顾妆成眉头一皱,也顾不得两人此刻没那么亲密,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问道:“沈阁主,您怎么了?”   沈烟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身体剧震,一把挥开了顾妆成的手:“滚开!”   完了!这回是真的被自己气得不轻!   顾妆成心中叫苦,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沈阁主,您看清楚,这里不是青冥山!”   “我说让你滚开!”沈烟忽然一声暴喝,身上迸发出一道绿光!   顾妆成大惊失色,连忙松手向后退去,可惜还是没能躲开,只能死死闭上眼,心想头回见面就见血,可真是好兆头。   然而等了许久,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反而听到了什么重物砸到地上的声音。   他赶忙睁开眼去看,沈烟不知怎的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巴轻轻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顾妆成心中一痛,疾走几步来到他身边,俯身将人揽在怀里。   他个子太小,力气也没日后那般大,沈烟又意识全无,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让他一时半刻有点吃力。   好不容易把人搬到床上,顾妆成也累得额上都是汗。他瘫坐在床沿,粗粗喘了几口气,目光落到昏迷的沈烟身上,心下做了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弯下腰,额头相抵,一手抚上对方的脸颊,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他轻声念动口诀,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沈烟的梦。   前世同沈烟在一起的时候,顾妆成不是不好奇他在青冥山上的生活,但是每当他提起青冥山三个字,沈烟的脸色就会变得异常吓人。   顾妆成倒是不怕他吊脸色,只是沈烟有气也不舍得对他撒,只能自己憋着,顾妆成怕他憋出毛病来,只能把好奇揣进心里,再不让它露头。   而现在,他居然有些庆幸,当初没有死缠烂打,硬是撬开沈烟的嘴巴,也要把前因后果问出来!   他看到了十四岁的沈烟。刚刚被牵丝夫人捡到的小少年瘦弱不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应该是刚刚跟人打过架。   牵丝夫人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神情淡漠高傲;   小少年就在她身后拖着脚步跟着,浅灰色的眼睛像是藏着一把刀。   两个人并未御剑,也不曾坐车骑马,就那么靠着两双脚,一步一步走到了青冥山。   原本就体弱的少年这下更是虚弱,嘴唇早就没了血色,脸庞也微微泛着青。   顾妆成看得心疼,却也无能为力。他现在不过一个旁观者,除了看,什么都做不到。   来到青冥山下,牵丝夫人终于停了下来。她找到山脚下最大最好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点了一桌子好菜,邀请了当地最好的裁缝扯了两身新衣裳。   沈烟洗过澡,换了衣服,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   牵丝夫人一改前日的冷漠神色,笑眯眯地给他夹菜盛汤,嘘寒问暖。   沈烟悄悄红了耳朵,咽下嘴里的饭菜,不动声色坐直了身子,吃相也变得文雅许多。   他本就是大家世族的子弟,因故流落在外罢了,幼时家中规矩多,他若不是饿狠了,也不会在救命恩人跟前失礼。   牵丝夫人见他吃饱喝足,便温和地笑着邀请他一起上青冥山。   沈烟抠了抠手指,片刻之后歪头看着这个白发童颜的漂亮女人,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希冀,问道:“那,姑姑能帮我报仇吗?”   牵丝夫人闻言,笑容愈发温柔。她抬手,摸了摸沈烟的头,轻声道:“当然可以。到时候,不管是你想亲自动手,还是想让旁人代劳,都只是一句话的事了。”   沈烟低头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可能是在骗他,但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除了相信眼前的漂亮女人,也想不到别的好办法。   他潜意识里是有点怕她的,然而转念一想,他身无长物,根本没有什么可觊觎的东西,大不了就是一死,怕什么呢?   这么想着,他也就答应了。   牵丝夫人非常高兴,当即给了他一块令牌,告诉他,这块令牌乃是牵丝夫人自己制作,有了它,沈烟就能自由出入青冥山而不被傀儡攻击。   年少的沈烟并不明白这块令牌的含义,但下意识知道这是个好东西,这要换个人,指不定当下就感到得跟牵丝夫人赌誓,要为她肝脑涂地了!   可惜她遇到的是沈烟,没多大见识,也心存畏惧。因此,他只是迟疑地道了谢,别的什么都没说。   牵丝夫人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满,沈烟都来不及捕捉,就听她道:“时间也不早了,你是要先休息一晚上,还是继续跟我赶路呢?”   沈烟抿抿嘴角,他很想说想要休息一晚上的,但是牵丝夫人既然这么问,就代表着想要赶路了。于是他道:“我已经休息好了,姑姑,我们赶路吧!”   牵丝夫人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   她轻轻捏了捏少年消瘦的脸庞,道:“好,那我待会儿走慢一点。等到了山上,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沈烟不知怎么的,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他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但眼前的这个女人笑得温和,打消了他心中的疑惑。他想,大概是太累了吧?所以才会一惊一乍。   两个人在客栈里又坐了片刻,便付账离开了。临走之前,沈烟回头看了看,客栈的老板正低着头拨着算盘珠子,小二来来回回穿梭于客人之中好不忙活。   “怎么?舍不得这儿啦?”牵丝夫人低头一看,轻笑道。   沈烟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没什么。”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神志不清了,怎么会觉得客栈没有人气呢?   年少的沈烟并不知道,在他走后,那座最大最好的客栈里,所有人的动作一瞬间停止,低着头算账的老板、忙得满头大汗的小二、以及吆喝着点菜的客人——都变成了没有意识的傀儡! 第3章 ——   青冥山除了谢青冥和沈烟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活人,周遭都是傀儡。   一开始沈烟被吓了一跳,却很快就适应了。他每天跟在谢青冥身后,听她用最轻柔的声音讲述谢家的牵丝术,看她用一双巧手制作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傀儡鸟。   那只傀儡鸟被沈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细腻的触感让少年惊叹于谢家牵丝术的高明。   他惊喜地看向谢青冥,发现牵丝夫人也正看着他,目光复杂。   沈烟愣了一下,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莫名的有些不安:“姑姑?”   谢青冥眸光一闪,又是沈烟熟悉的温柔模样:“怎么了?”   少年抿抿嘴角,觉得自己兴许是眼花看错了,姑姑怎么会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来呢?   想到这儿,他心里倒有些自责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小声道:“无事……就、有些累了……”   他不想让谢青冥知道自己差点误会她,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话题,只能借口自己累了想休息。   好在谢青冥并未追问,只是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苦恼地笑道:“是我不好,你身子还没好呢,我就拉着你出来吹风了……好了,快回去吧,今晚可要早点睡啊!”   “嗯。”沈烟点点头,抱着谢青冥送他的傀儡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其实很想继续看傀儡,但是牵丝夫人的态度很明确了,他刚刚撒了谎,也不敢露馅,只能回自己的小院子了。   走远的少年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到,牵丝夫人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她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眼神阴鸷恶毒:“没用的东西。”   回到院子里的沈烟把傀儡鸟放到窗台上,自己趴在靠窗的桌子上,看着这只小鸟,喜滋滋地想,等自己身体好了,就去求求姑姑,让她教教自己傀儡术。   不过自己不是谢家的人,想学谢家的法术应该会被拒绝吧?   但是真的好想学啊……如果他学会了傀儡术,就可以自己制造傀儡,到时候,姑姑就不用这么劳累了。   沈烟趴了一会儿,竟真的有些疲惫。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有点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咦……好奇怪,怎么突然……好困……”   话音未落,他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很快就不省人事。   片刻后,但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傀儡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脖子僵硬地转了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少年。它走上前,弯腰将少年扛在肩上,大步迈了出去。   谢青冥还站在制作傀儡的石台旁边,远远瞧见了自己的傀儡将少年带了过来,满意地笑了笑。   她转过身,手指在墙壁上挂着的刀具上一一点过,最后选择了一套噬魂钉、一把剔骨刀,还有一小卷牵丝线。   少年已经被安置在石台上,衣服被傀儡剥了个一干二净。他闭着眼,眉目舒展,仿佛进入了一个香甜的梦。   谢青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掰开他的嘴往里面塞了一颗药丸,看他无意识咽下,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执起少年的手,用剔骨刀在他手背上划了一刀,殷红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少年却无知无觉,手腕软软地被人握在掌心,血珠顺着他的手指滴落下来。   谢青冥终于笑起来。她生的好看,只是过早出现的白发叫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此时一笑便如春花初绽一般天真烂漫。   可是谢青冥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因此这笑容再怎么好看,眼底却带了几分邪气。   她痴迷地抚摸着少年温热的脸庞,时不时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脸上的软肉,对这具捡来的身体很满意。   摸够了,谢青冥收回手,漫不经心地从一旁拾起那套噬魂钉,选了最长的一根,慢慢扎进了少年的丹田处。   那钉子有筷子粗细,通体透明,进入人的身体后,便化了一样,只在皮肤表面显出一点黑色印记来。   少年眉头皱了皱,似乎感觉到身体的不适。但他先是吸入了迷烟,又被喂了药,因此也只是动了动眉头,就又陷入了深眠。   谢青冥并不担心他会突然清醒,一心一意做着自己的事。一套噬魂钉一共二十八根,分别刺入少年周身大穴,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即便真的清醒过来也无从逃脱。   然而还没等她有下一个动作,林子里的鸟突然惊起,叽叽喳喳地飞上了天,乌压压的一片,如黑云蔽日。   谢青冥被这群惊鸟打断了动作,下意识分了心,又意外地发现最新做成的傀儡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心中大惊,回头看看只封住了经脉的少年,心中寻思片刻,命令傀儡将他锁紧地牢,粗壮的黑色锁链自琵琶骨穿过,牢牢地钉在墙壁上,便去查看她的傀儡了。   谢青冥走后,牢房只被两个高大的木傀儡看守。沈烟睫毛动了动,眼皮终于缓缓掀开,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浅色灰瞳来。   紧接着,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得颤抖着咬住手背,任由眼泪糊了自己满脸。   身上很痛,心里也很痛,只是说不清哪个疼得更厉害一些。   沈烟自小在底层摸爬滚打,对谢青冥忽然变了态度的举动,虽说不能完全明白,但猜个五六分还是没问题的——就是这样,才会觉得更痛。   沈烟并没有把自己不受药物控制的事情告诉过谢青冥,毕竟他也没想到,向来温柔示人的谢青冥会突然这么对他。   他是真的把谢青冥当家人,也曾下定决心要跟着谢青冥学好傀儡术。   甚至于……哪怕谢青冥真的想要杀了他,他也不会拒绝。但是,他并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至少他得知道被杀的原因。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哽咽吞回肚子里,一双眼睛哭得有些红肿。   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试着动了动手臂。粗壮的铁链发出些许声响,沈烟赶紧停止动作,敛声屏息地看向牢门。   那两个木头傀儡安安静静站着,并没有因为这点声音做出什么举动。   沈烟稍稍放下心来,舌尖在牙根划过,嘴里吐出一根小小的银针来。   他一面注意着牢门的情况,一面用这根银针拨弄着手腕上的镣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叮”的一声响,手铐哗啦啦砸了一地,链子牵动了穿过琵琶骨的钩子,疼得沈烟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门口的木傀儡听到这么大响动,终于动了。它们急匆匆跑过来,看到沈烟好好地被锁在墙上,垂着头奄奄一息,迟疑地转了转脑袋,便慢吞吞地打算站回原位。   就在此时,一条铁链从后方飞来,牢牢地套在其中一个木傀儡的脖子上。   回头一看,沈烟脸色煞白,双手却紧紧握着铁链,用力一拉,那木傀儡一时不察,踉跄着轰然倒地,瞬间碎成一地木头块。   另一个木傀儡面无表情地跑过来,举起大拳砸了下来,沈烟连忙往边上一躲,顾不得伤口的剧痛,爬起身来一把抓住傀儡后背上的灵石,用力揪了下来!那傀儡晃了晃身子,僵硬地停滞在原地,不动了。   沈烟一头栽倒在地,浑身颤抖着,他已经疼得麻木了,却依旧在不断冒着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歇息片刻,那口气总算缓了过来,沈烟舔舔干裂的嘴唇,颤巍巍爬起来,从木傀儡身上搜出了一把钥匙。   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了穿在自己琵琶骨上的铁钩,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巨大的伤口处流出。   沈烟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及时止血,就算真的逃了出去,也依旧是死路一条。   但是谢青冥给他布置的院子已经不能去了,相信谢青冥很快就会来找他——整座青冥山都是谢青冥的,他几乎无处可躲!   但即便如此……沈烟撕开木傀儡身上的衣服,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勉强止住了血。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谢青冥发现沈烟不见了已是四天后的事情。这四天里,她一直在傀儡密室里,调修着里面的傀儡。   也不知这些傀儡是怎么了,居然隐隐有失控的迹象。等到谢青冥精疲力尽地从密室出来,又发现那具身体不见了!   谢青冥面目狰狞地揪着头发,嘴里不断发出凄厉的嘶喊和恶毒的叫骂。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总算冷静下来,原本打理服帖的头发杂草一般团在头顶,整个人癫狂如恶鬼。   谢青冥喘息片刻,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嗓音一如既往地轻柔:“这个坏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居然在青冥山上玩躲猫猫?”   她直起身子,抚了抚鬓发,妩媚一笑,“那好吧,我就陪你玩玩儿……”   沈烟在一个无意中发现的山洞里躲了三天,因为伤口没能得到及时治疗,这三天里他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却又不得不紧绷着神经,生怕被谢青冥找到抓去。   他硬生生扛了三天,第四天终于受不住,从山洞里探出头,去寻水源和吃食。   他在一处隐秘的丛林里发现一条小溪,趴在溪边咕嘟嘟喝了个饱,感觉自己总算是活了过来。   他手脚疲软地给自己清洗了伤口,又用随手采来的草药敷好。   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在林间跳来跳去,沈烟抬头看了看,难耐地舔舔嘴,抱着一堆青皮野果,回到了之前藏身的山洞里。   一连半个月,他都在这个地方藏身,偶尔出去换洗伤药寻找食物,谢青冥不知是遗忘了这里还是什么原因,根本没有发现。   沈烟不敢放松警惕,趁着出去寻找食物的机会,还在找着别的藏身之处。   终于,在青冥山的半山腰处,让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那里杂草丛生,荒芜不堪,看上去与青冥山格格不入。   沈烟大喜过望,急忙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全搬到这个洞口里。   就在他抱着最后一堆野果打算下山时,谢青冥终于出现在他先前藏身的地方。少年捂着嘴,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害怕得浑身发抖。   谢青冥四处查看着,眼看就要发现他。忽然,不远处的林子里,惊起一片飞鸟!   谢青冥目光一凛,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边飞去!沈烟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山!   他身上的噬魂钉还在,整个人的动作还十分僵硬,但是只要他可以逃出谢青冥的魔爪,这些折磨仿佛都不过是蚊虫叮咬,并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沈烟后来被称为“天道之子”不是没有原因的。整座青冥山就这么大,又全部都在谢青冥的掌控之下,沈烟本身又受了重伤,按道理来讲,是不可能逃脱得掉的。   然而他偏是在这个荒废了的山洞里生活了大半年。每每谢青冥要寻到此处时,总会时不时有惊鸟出现,或是她制作的傀儡出了什么岔子,有如神助一般。   只是再好的运气也有用完的一天。   第二年开春,沈烟还是被抓住了。   谢青冥已形状癫狂,双目赤红,恶狠狠盯着沈烟的脸,声音却依旧柔美温和:“烟儿真是坏孩子,居然躲了这么久。”   沈烟挣了挣身上的锁链,无奈地发现这比之前的那条还要结实,想凭他的一己之力挣脱开,是完全不可能的。   谢青冥笑吟吟地看着他挣扎,也不阻拦。待他安静下来时,才继续开口道:“你只要乖乖的听话就好了,为什么要跑呢?”   沈烟沉默一会儿,缓缓抬起眼,反问道:“若是姑姑没有想要杀我,我何必要跑呢?”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到他的脸上,面前的女人表情扭曲,一只手掐着他脸上的软肉,一点一点慢慢使劲:“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把你做成傀儡,这样你就能长生不老了,难道不好吗?”   沈烟只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掐得没了知觉,他咬咬牙,猛地往上一蹿,一头撞上谢青冥的脑袋。   女人被撞得蒙了一下,手指下意识松开。沈烟捂着自己的脸,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坏孩子!”谢青冥回过神来,抄起一旁的木棍,用力敲在少年身上。   她的力气很大,表情十分恐怖,说出的话却很是无辜,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   沈烟抱着头,狼狈地在地上打滚,想要躲避这一场毒打。   谢青冥打累了,把棍子随意一扔,意兴阑珊地走了,徒留沈烟一个人,在狭小的屋子里喘息。他怀疑这次自己可能要被打死。   但是没有。谢青冥好似转了性,一连七八天,除了几个给他送水送饭的傀儡,他谁都没见到过。   直到八天后,谢青冥终于出现,身后跟着一个少年人。那少年眉眼精致,骨架瘦弱,像是开在田野里的一朵小白花,叫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呵护。   谢青冥看沈烟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身后的少年,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是我新做的傀儡,生前是我的一个小侄子,如何,长得可爱吧?”   沈烟一怔,心中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竟不是个活人,而是个傀儡!更让人惊惧的是,谢青冥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沈烟蓦地想起来,他刚刚来到青冥山时,遇到的那几个傀儡——   它们制作精良,若不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几乎要以为它们就是活生生的人了!   现在想想,却颇觉诡异,哪有傀儡的皮肤也如同活人一般细腻柔软的?又不是剥了人的皮给它们披上了。   如今看来,那些傀儡,说不定就是谢青冥用活人制成的!   沈烟因为惊恐不断呛咳起来,他蜷缩在墙角,没有丝毫逃离的机会和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青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害怕地闭上了双眼,想以此来逃离这个可怕的世界——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石坛上。他身体里还有上次扎进去的噬魂钉,谢青冥并不担心。   或许是因为沈烟的私自逃走惹怒了这个女人,因此她并没有给沈烟下药让他睡过去,而是让他清醒着感受疼痛。   还是那把剔骨刀,刀刃尖锐而锋利,划开人皮肉的那一瞬间,只感觉到轻微的疼痛,直到触碰到更深处的血肉和骨头,才能感觉到让人绝望的痛苦。   “啊——”沈烟奋嘶喊着挣扎起来,恐惧的眼泪不断涌出眼眶。   他只有十五岁,还不想死,也不能死!谁来救救他?谁能救救他!   谢青冥脸上狰狞的笑容忽然僵硬住了,她目瞪口呆地瞪着少年身体上的伤口——   盈盈的绿光包裹着刚刚被划开的伤口,那道口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不一会儿就恢复原状,除了皮肤上留下的那道伤疤,一切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青冥呆滞片刻,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她疯了一般在少年身上划来划去,然而无论她怎么伤害他,最终留下来的只有一条条粉色的肉疤而已。   只是伤口可以愈合,疼痛却是不可避免的。少年早就受不了折磨晕了过去,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打湿,紧紧贴在他的额头上。   谢青冥终于放弃了,她喘息了一下,捂着脸慢慢蹲下,喉间溢出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她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复活谢家人的契机!   因此,当沈烟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曾经住过的小院子。   明媚的阳光倾泻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静谧安宁,窗外的树枝上,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蹦跳着。   若不是身上的伤口还在痛,沈烟几乎要以为之前的所有不过是一场噩梦。   不过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他身上的噬魂钉已经被取了出来,虽然对以后的修炼有所影响,但在前期也构不成什么大的威胁。   更重要的是,他的经脉没有了阻塞,如果他想逃走,就更有了几分把握!   但是沈烟并没有选择着急离开。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山上,那就总有被找到的一天。   与其东躲西藏,倒不如看看谢青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沈烟笃定谢青冥不会再杀他,至少目前不会杀他。但是谢青冥这个人,如果自己对她没什么用处的话,是不会这么轻易被留下的。   沈烟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逃过一劫。只是谢青冥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刚醒的第二天,女人就拿着一本书走进了他的院子,丢下就走,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都不给。   沈烟怔愣片刻,缓缓将那本书捡起来,封皮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写。翻开来看,却是修炼入门的秘籍。   沈烟恍惚间想起关于天壤的传说——每隔百八十年,天壤的修仙者就会无缘无故大批大批地死去,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批新的修炼者,像一群试图跃上龙门的鲤鱼,厮杀抢夺着为数不多的名额。   沈烟不是很想修炼,但是不修炼就会死,更不要提报仇了。   他心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捏紧了书页,按照书上的内容修习起来。   他天资聪颖,没过半个月,就已经掌握了如何吐纳聚气,剩下的修习,就只靠漫长的时间积累了。   可是谢青冥等不及他一点一点慢慢成长。因此,沈烟因祸得福,从谢青冥那里得到了大批的丹药法宝,用以修习。   沈烟被逼着夜以继日地练习,却没有半点不乐意。谢青冥聪明一世,却在这个时候糊涂了。   沈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这么安分等死?   他知道目前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等到他修炼成仙,就是死期!   但他别无选择——与谢青冥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与其杀敌一千自损一万,倒不如另找机会,说不定还有一丝转机。   一晃两年已过,沈烟一直等待的转机终于来了。   谢青冥多留了沈烟两年,这两年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他,无数的丹药不要钱地给他灌下去,硬生生将沈烟从一个初期的修炼者提拔成半个修仙者!   她感觉时机成熟,就停止了丹药的供应,开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这两年里,沈烟变得听话了不少,让他修炼就修炼,让他吃药就吃药,偶尔给他放放血也不会拒绝,恍惚回到了他刚进青冥山的日子。   只是谢青冥没工夫研究少年的心思,她将沈烟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开门见山道:“烟儿,姑姑养了你三年,是时候报恩了。”   沈烟抿抿嘴角,没说话。   谢青冥继续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姑姑不会亏待你的。等你把姑姑交代的事做完,姑姑就放你离开,怎么样?”   谢青冥想,她到底还是心软的,哪怕是只小猫小狗呢,养了三年多也得有点感情,更何况这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然而沈烟并不领情。他望着女人那双漂亮的眼睛,忽而一笑,晃得女人微微愣了神:“姑姑,你为什么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听你的话呢?”   谢青冥正被少年的笑容晃花了眼,闻言浑身一凛,下意识想从椅子上起身。   可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身体就已经被几条藤蔓牢牢缠住,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沈烟并不与她过多纠缠,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依旧不是谢青冥的对手,但是他现在的能力,已经足以支撑到他逃出青冥山了!   他利用藤蔓将谢青冥绑起来,用抹布塞住了她的嘴巴,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山下冲去!   两年来,他安分守己不做反抗,为的就是今天!   在谢青冥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已经暗地里探查明白青冥山上所有的路,知道哪一条可以直通山下,哪一条傀儡较少,哪一条最为安全。   他的出逃异常顺利,当他一脚踏上青冥山脚下的土壤时,眼前的景色蓦地一变——   先前的客栈早已破败不堪,里头的掌柜和小二依旧是昔日的模样。   沈烟出了一身白毛汗,终于明白了当时察觉到的不对劲是从何而来。   这些“人”,分明就是谢青冥制作出来的傀儡,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无知的人!   他咬着牙,一把火烧了这座客栈,朝着最近的一处小镇走去。   途中,他遇到了如今的几个手下。少年们的友谊总是来得很快且不讲道理,在几场不痛不痒的打斗之后,沈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一年之后,云京多了一个名为“云妆阁”的地方。里头大多是还没成年的少年人,可实力不俗,曾在两个月前的天选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新的修仙者。   不久之后,云妆阁成为云京最大的势力,在各个地方都设有分部。   沈烟也终于摆脱了谢青冥的控制,可以随心所欲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他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报仇。   可是直到如今,沈烟都没找到他的仇家。 第4章 ——   梦中三年,不过梦外一瞬。顾妆成从沈烟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神情有片刻恍惚。   他抬起头,看着躺在床上还未醒来之人,心中的疼惜更甚。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沈烟额上一点,就见对方眉头一蹙,似是要清醒过来的征兆。   顾妆成连忙起身坐到一边,下一秒沈烟就睁开了眼。顾妆成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居然醒得这么快,忙问道:“沈阁主,您醒了?”   兴许是因为被人强行拖入梦中,沈烟此刻神情恹恹的,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   他只是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顾妆成,忽然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小兄弟,深藏不露,很好。”   顾妆成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在下不懂沈阁主在说些什么。看您脸色不好,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噩梦?”沈烟笑容一僵,漫不经心道,“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顾妆成沉默不语,心知自己的入梦之术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却不觉得有半分后悔。   说出来或许是有些自私的,但是顾妆成不允许沈烟在他面前再有半点秘密了。   比起这个时候得罪沈烟,还是将来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在自己跟前更难接受一点。   沈烟缓了片刻,手指轻轻揉着额角,道:“你与本座打算做什么交易?需要你替本座杀了谢青冥这么大代价?”   顾妆成眨眨眼,扬起一个无辜的笑:“我想……成为下一任楼主。”   沈烟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可知道,你这楼里人才济济,即便你身有所长,也不一定能笑到最后。”   “所以,在下才想跟沈阁主做交易。”顾妆成不卑不亢地迎着他打量的眼神,振振有词道,“相比较起来,助在下登上楼主之位,应当是比杀了谢青冥更简单吧?沈阁主何必迟疑不定?莫非是不信在下有这个能力?”   沈烟收回目光,似笑非笑道:“不,我很期待……这样好了,若是你当真杀了谢青冥,我就帮你;可若是你没有成功杀掉谢青冥,那我可要在你身上,讨回你口出狂言的代价了。”   顾妆成并未被他威胁的话吓到,只是起身作了一揖,笑道:“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在下必定拿谢青冥的项上人头,去讨沈阁主的赏。”   沈烟不置可否,想来是不太相信的。他又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顾妆成将他送出去,看着他上了马,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   那背影实在太潇洒利落,顾妆成痴迷地看了一会儿,猛然察觉自己此刻的表情实在猥琐,尴尬地轻咳几声,一溜烟儿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夜,顾妆成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来,自己貌似忘了问沈烟,有关于青冥山的事儿了……   沈烟也不知是被气到了还是真的没想起来,居然也忘了提醒他。   顾妆成摇头无奈一笑,好在自己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只怕还没去到青冥山脚,就已经化作白骨一堆了。   而远在云妆阁的沈烟,也是经人提起,才想到自己的疏忽。   “素手清颜”苏小芩看他一副呆愣的模样,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头忘了不要紧,可人家是要替你送命的。万一出了什么好歹,我看你怎么跟人家的楼主交代!”   沈烟自知理亏,却还是犟着性子,力图给自己辩解道:“这可不怪我,那家伙私自引我入梦,到现在我脑仁儿都是疼着的,怎么还记得那许多?”   他说的可是大实话,刚从青冥山逃出来的时候,沈烟几乎是每晚都要做梦,每梦到一次,就元气大伤一次。直到近几年,经由苏小芩的诊治,才稍稍好转。   如今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猝不及防地引着入了梦,他没疼得当场发狂就已经是万幸了,谁还记得要告诉顾妆成关于青冥山的事?   果然,苏小芩一听沈烟竟然被迫入梦,大吃一惊,连责备都来不及,一把擒住他的下巴,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沈烟哭笑不得地挥开她的手,道:“大姑娘家的,做事能不能矜持点?这大厅人来人往的,你也不怕给人见了误会。”   “误会有什么好怕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叫可怕呢!”   苏小芩皱皱眉,见他一副拒绝的样子也不好再出手,只能不情不愿地摸出一瓶药丸,搁到他手里,“还是老样子,一天一颗,不准多吃!”   “嗯。”沈烟笑眯眯地将瓶子收到乾坤袋中,想了想又道,“既然已经想起来了,那便派人替我再跑一趟吧——免得那家伙死在半道上,还要给人拿去做文章。”   苏小芩颔首应下。抬头瞧瞧时间,已是将近子时了,便起身劝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今日元气大伤,还是早些歇着吧,别再熬夜了。”   沈烟弯着眼睛笑了笑,没说什么,也跟着起身回房休息了。   至于他能不能睡得着……苏小芩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若是没白日里那一遭,兴许他今晚能有一个无梦的好眠。而现下,只能祈祷白天的梦境,不要对他影响太深。   既然决定了要取谢青冥的人头,接下来的几天里,顾妆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静静在自己屋子里收拾东西,连吃饭都是由楼里的随从送到房间。   楼主颇为奇怪,她身为前辈,自然知晓青冥山的危险所在,若是顾妆成当真为了去杀谢青冥,就单凭他手里的那点儿家当,估计还没到半路就被人给收拾了。   不过多想无益,反正已经跟沈烟谈崩了,就算她此刻出手帮忙,最后的好处也落不到她头上。   楼主的心思如何,顾妆成此刻没功夫去猜,他看着自己收拾出来的包袱只觉得头疼。   他刚回来不久,很多东西都还没准备,就凭自己手里这点东西,别说杀人了,自保都不够用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只翠玉烟斗。这只烟斗看上去十分普通,上头的雕花都是歪歪扭扭粗糙不堪的,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可是顾妆成看到这只烟斗,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摩挲着烟斗,轻声自语道:“我说那天烟儿怎么会受伤,原来是因为这个……但是,它怎么跟来的?”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了这只烟斗,就不愁走不到青冥山。   至于谢青冥该怎么杀掉,这个顾妆成还没想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不会让她好过了。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顾妆成终于舍得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   他后背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裹,去跟楼主辞行。楼主也不拦着他,轻抿了一口茶,意有所指道:“妆成,你是我楼里最出色的弟子,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切不可惹是生非,坏我楼里的名声,知道吗?”   “是,弟子谨记,请楼主放心。”顾妆成心中一哂,这是对自己不满,旁敲侧击地警告他呢!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摊开了说。楼主点到即止,顾妆成也乐得装糊涂。   敲打之后,楼主毕竟念在这人是自己楼里的弟子,怕他折在外头,还专门给了不少好东西让他防身。   顾妆成笑着接过,便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离开了。   刚出了城,顾妆成就被人叫住。他一回头,瞧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一辆马车上,掀开帘子冲他笑。   那小姑娘相貌平平,眼角的梅花妆却点得极为漂亮。顾妆成细细思量,发现自己脑海中并未有此人的信息,不由暗中警惕。   那姑娘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似乎有些气恼,便下了车,提着裙摆朝他奔来,在他跟前站定,道:“公子可是姓顾?”   顾妆成心中一惊,他方才一直注视着这位姑娘,却连她如何到自己跟前的都未曾发觉,听到问话不由后退一步,微微颔首:“在下正是姓顾,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知道的?”   “奴家苏小芩,奉阁主之命,送顾公子前去青冥山。”姑娘笑着侧了身,露出身后的马车来,“因着那日阁主身子不适,竟忘了同公子讲讲那青冥山的方位所在,因此特地派奴家前来,也好助公子一臂之力。”   “原来如此。”顾妆成微微点头,也不知信不信。只是他现下关心的另有一事,“你方才说,沈阁主身体不适?那他如今,可好些了?”   苏小芩微笑着看他一眼,道:“若是能早早见到谢青冥的项上人头,说不定,无论什么病,都能即刻痊愈了。”   “姑娘真会说笑话,若是真的见到了谢青冥的人头,只怕沈阁主要好生伤心一阵子才会好,又怎么可能病愈?”顾妆成笑道。   苏小芩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原来公子这般了解阁主?怨不得当时要毛遂自荐,替阁主除了谢青冥这个祸害了!”   顾妆成笑而不语。他为何会如此了解沈烟,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 第5章 ——   苏小芩是个非常有趣的姑娘,前去青冥山路远迢迢,有她在,这一路上反倒并不那么无聊。   即便顾妆成心有所属,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位姑娘心生好感,忍不住与她多交谈几句。   苏小芩被人称为“素手清颜”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一派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实际上却已是三百岁的前辈。   其阅历自不必说,顾妆成自诩是个活了上万年的老鬼,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苏小芩着实略高他一筹。   ——至少在辨认草药上,他就不如苏小芩。   “别动!”一只白嫩的手一把拍上顾妆成的手背,手的主人还十分严肃地警告他,“这种草可不能这么下手摸,否则明天你就成一堆白骨了。”   “呃……”顾妆成收回手,对着一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仙草面露无奈,“这草叫什么?”   “三慌。”苏小芩快速道,“慌张的慌。”   “三慌?”顾妆成惊奇道,“这……这算什么名字?”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这个不讲道理的名字震惊了一把。   苏小芩笑道:“这是阁主起的名字。这种草看上去貌不惊人,实际上剧毒无比,管他人鬼牛蛇,任凭你有多大能耐,沾上一点它的汁液,不消半日便皮肉皆烂,化做一堆白骨。   当初云妆阁初建,阁主懒得应付上门挑衅之人,干脆在门口种了一大片三慌,并扬言,若是有人能安然无恙从三慌上走过,云妆阁的势力就拱手相让。可结果……你应该知道的。”   怨不得叫三慌。顾妆成了然,而后轻笑。他的烟儿如此可爱,他却缺席了这么多时日,想来着实可惜。   苏小芩带着他绕过那一大片三慌,继续道,“渐渐的,云妆阁就再无人敢上门挑衅,阁主怕这东西误伤了阁中众人,便下令一把火焚了,没想到此处竟也有这种东西。你可要小心着点,否则莫说是我,便是阁主亲临,也救不了你的命。”   顾妆成讪笑着,讷讷应是,着实诧异了一下。连沈烟都救不了,看来这东西当真不是什么好物。但是……若是能用在谢青冥身上?   他心中一动,问道:“苏前辈,三慌能吃吗?”   苏小芩本在前头带路,闻言吓得险些从坡上摔下去!   她惊诧地回头,看傻子一般看着他,问道:“碰都碰不得的东西,你怎的还要吃?”   “不不不,晚辈的意思是……若是能将此物用在谢青冥身上,说不定也省了咱们一半力气。”顾妆成哭笑不得,连忙解释。   苏小芩却摇摇头,苦恼道:“若是可以,我也想用这法子。省时省力,有何不好?只可惜,这草毒性太强,便是阁主,当初也是花了大力气才种了些在云妆阁。单凭你我二人,还是不要不自量力的好。”   顾妆成还要再问,苏小芩却不想说了。   两人相安无事地爬过了一整个山头,脚下是绵延的村庄。顾妆成分明记得,这并不是前去青冥山的路,可他又不能问,只好跟在苏小芩身后,在天黑之前进了村子。   一开始顾妆成还只当这个村子里有什么宝贝,因此引得苏小芩前来。   谁想这位前辈领着他来到一座小食馆,要了招牌的羊肉面,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顾妆成:“……”   他掰开筷子,夹了面条吃起来。羊肉面味道不错,但也不是特别出挑,苏小芩却像是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连吃三碗才堪堪停下。   食馆的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汉子,看上去跟苏小芩熟得很,见人吃完,还乐呵呵地送上一壶甜茶,问道:“苏姑娘可好久没来了,沈公子呢?上回他托我做的果干已经做好啦!”   苏小芩笑道:“公子正忙,来不得,便遣我过来一趟。”   “哎哎好!咦?这位公子瞧着眼生的很,头一次来吧?”   胖老板连忙招呼自家婆娘去拿果干,转头看到了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的顾妆成,笑道。   苏小芩道:“这是公子的朋友,年纪小,公子便让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哎哟,瞧这小哥一表人才,果然!”   胖老板大笑着拍拍顾妆成的肩,“小公子好运气,能跟沈公子交朋友!”   顾妆成扬眉一笑,道:“我也觉得运气很好,能跟沈公子交朋友。”若是运气不好,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苏小芩并未接受胖老板的提议,住在他隔壁,而是来到了村外的一间小破庙里。   小庙看着虽破,内里却干净,想来常有人打扫。且角落里堆着不少干草柴火,桌上还有火石。   “天色已晚,顾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苏小芩手脚麻利地铺好干草,点燃柴火,“若是夜间听到什么,千万莫要睁眼便好。”   顾妆成正抬头打量着庙里落了灰和蜘蛛网的神像,闻言轻轻一怔。看来这村子,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弯了一双眼,低声笑道:“是,晚辈知晓了。”   夜里,他当真听到了低声细语的说话声,只是那声音太远太朦胧,他听不真切。   片刻后,说话声渐渐弱了下去,顾妆成满腹心思,却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夜无梦,待他被人推醒已是天光大亮。   少年揉着眼睛,脑子尚有片刻不甚清醒,身侧的人却不开口说话,只是手指一动,一道水柱喷洒到少年脸上,冰凉的水狠狠刺激了神经,顾妆成一个激灵完全醒了过来。   他转头,看到了一个陌生女子。饶是他心性坚定,也为这女子的相貌晃了神。   他见过许许多多美人,如楼主那般端正的,鬼狱湘莲那般妖艳的,妙手回天林悦悦那般清雅的……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之人。   若真的说,也只有沈烟能与她一较高下。然而沈烟美则美矣,周身却萦绕着男性的阳刚之气,并不见半点阴柔,因此即便他穿了裙子上街,也没人会认错。   “这、这位姑娘?”顾妆成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他吞了口口水,磨磨蹭蹭爬了起来,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非常狼狈。   那女子瞥他一眼,眉眼淡淡,薄唇轻抿。   尴尬……   顾妆成摸摸头发,摸下来几根稻草。他环顾四周,苏小芩却不见了踪影,于是心中思量,莫非是沈烟有事召回,却又派了另一位引路人带他去青冥山?   想到此,他便问了。那女子迟疑一阵,轻轻点了下头。而后一句话也不说,起身走了。   顾妆成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连忙起身,跑出破庙,蹲在院子里的水井旁边洗漱。   他想,要不是他早遇到了沈烟,说不定就要为这女子上刀山下火海,从此出生入死绝无二言了。   据苏小芩说,这位新来的女子名唤厌青,乃是云妆阁二十八亭之一,亦是沈烟最亲近之人。   只是她天生哑疾,不能说话,与人交流多有不便,时间久了便养成了这副冷漠的样子。   苏小芩双手合十,一副抱歉的模样看着他,道:“顾公子,奴家被阁主急召,怕是有什么要事,只能让厌青带他前去青冥山,若是路上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才是。”   顾妆成忙道:“无妨,既是沈阁主有事,苏前辈回去便是。”反正他有没有人带路都能走到青冥山,不担心。   苏小芩松了口气,又留下一些毒粉药丸,匆匆告辞而去。   顾妆成将视线收回,放到正捧着粗瓷茶盏喝茶的人身上。察觉到他的目光,厌青懒洋洋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   顾妆成被人发现,也不尴尬,只微微一笑,道:“厌青姑娘,接下来的日子,有劳了。”   厌青抿抿嘴角,微一颔首,而后将茶水一饮而尽,示意他快些上路。   新来的厌青姑娘做事效率极高,却不如苏小芩能言善道,一路上二人只顾埋头赶路,交谈寥寥无几。   苏小芩在时,顾妆成还能明里暗里打听一些有关沈烟的事,现在换成厌青……顾妆成只觉得头疼。   “厌青姑娘,不能再继续走了。”顾妆成皱着眉拦住厌青,“天色已晚,若是不找个地方住下,咱们就只能睡林子了。”   厌青微蹙着眉,似乎十分不解。   顾妆成无奈道:“在下皮糙肉厚,睡林子便睡林子,倒无甚大碍。只是厌青姑娘毕竟是女子,还是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下才好。”   顾妆成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厌青和沈烟应当是一类人,都合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的人,哪舍得叫她去睡林子?又脏又乱不说,还有危险。   ——万一英雄救美不成,反倒成了美人救狗熊,说出去可丢人。   厌青无可无不可。赶了这么多日的路,她也累了,于是从善如流地跟着顾妆成进了附近的镇子。   刚一踏进镇口,二人神色皆是一凛。   顾妆成皱紧了眉,死死盯着笼罩在镇子上空的那一大团浓重黑气上。此镇瞧着平和,却不想居然有邪魔作祟!   厌青拉拉他的衣袖,在他掌心里写道:“青冥山。”   顾妆成恍然大悟——此地临近青冥山,自然受到青冥山上邪气影响,附近的精怪以此为凭,渐渐修炼成邪魔,三五不时地扰乱镇子。   二人一路走来,时不时能看到角落里贴着破旧的黄符,想来应当是有高人做过法,清除过一阵镇中邪气,因此镇子才勉强相安无事。否则,这镇上几百口人,怕是凶多吉少。   顾妆成面沉如水,他怎么都想不到,谢青冥疯魔至此,竟危及到周围的城市!   若不能早早将邪气清除干净,待到符咒力量消耗殆尽,外头的那群邪魔只怕会一拥而上,将镇中之人屠杀干净了。   想到此,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火,转头看向厌青,商议道:“厌青姑娘,不如你我在此多留几日,待处理了镇中难事,在前往青冥山如何?”   厌青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写道:“若是此后所有城镇皆如此城,你也要管?”   顾妆成斩钉截铁道:“当然要管!”   厌青:“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不若早日赶到青冥山,杀了谢青冥。”   顾妆成:“怕只怕这些人等不到谢青冥身死那天,就先被外头的东西吞噬干净了。”   厌青不再写字。她歪了歪头,有点嫌弃这个滥好心的少年,却也心知肚明他所言非虚,只好闷闷不乐答应了。   顾妆成大喜,急忙哄道:“我见镇上有人卖麦芽糖,我去买些回来给你吃?”   此语一出,二人皆愣在原地。尴尬对视良久,顾妆成夺路而逃,厌青面色铁青。 第6章 ——   既然决定了要管闲事,那就不能一直窝在房里。厌青不能言语,出门打探消息的重任就落在顾妆成肩上了。   雁归镇上的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大难临头,依旧是一派喧嚣熙攘的热闹景象。   顾妆成走在街道上,都能感受到来往路人的喜气洋洋。他不由有些好奇,随手拦住了一个汉子,问道:“这位大哥,看你们行色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   那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热情笑道:“小兄弟是外乡人吧?嗨,怪不得你不知道呢!今儿个是咱的“海神祭”,镇子上的人都赶着去瞧呢!小兄弟若是好奇,去瞧一瞧便知啦!”说着,大步流星地跑走了。   “海神祭?”顾妆成一怔,这雁归镇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官道通往外面,怎么祭拜的神明是海神呢?   他有心想去一探究竟,又不放心厌青一个姑娘,只得去客栈寻她。   谁知找遍了客栈都不见人影,问了小二,才知道厌青早就出门去看海神祭了。   顾妆成摇头轻笑,心道这姑娘看上去冷冰冰的,不曾想好奇心居然也这么重。   他笑着出了门,全然未曾发觉,客栈的二楼上,一扇小窗悄然推开,露出一张戴了一副鬼面具的脸。客栈掌柜束手立在此人身旁,面上尽是恭敬之色。   顾妆成顺着人流,成功找到了祭祀的地方。那里早就人山人海,哪里还挤得进去?   顾妆成头疼,心说要不是这海神祭听着古怪,他才不会来受这份罪!   好在道路两旁有几株大树,他轻轻一跃落到树枝上,恰巧能将前头看得一清二楚。   先前那汉子说是“海神祭”,可是看着模样,却是与普通的祭祀无二,怎的就引得镇中众人如此推崇追捧?   正低头沉吟着,却听树下一阵欢呼,抬头一看,顾妆成不由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原来那祭坛是设在山脚下,上头摆放着普通祭祀之物,只是祭坛方圆一丈没人接近。顾妆成先前不曾关注,也没仔细看。   如今那祭坛却突然震动,地上裂出一条缝隙,那缝隙越裂越大,不多时便将整个祭坛吞噬。   只听“噗通”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水花落到站在最前端的一排人身上,后面的人立刻疯了一般往前挤去!   这又是什么情况?怎么上赶着送死呢?顾妆成诧异,蹲在树上百思不得其解。   前头身上沾了水的退不出去,后头没沾水的却死命往前挤,自然就会有人落水。   可是现场乱哄哄的,谁会关心掉下去的那一两个?   都巴不得他们赶紧腾地方,好让自己沾些神水,保佑自己一年到头好运连连。   这场闹剧持续了足足两刻钟,开裂的缝隙开始渐渐合拢,还在水里扑腾的人惊慌失措,高喊救命,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一个个转身离开。   他们是送给海神大人的祭品,若是救了他们,被海神大人责怪可怎么办?在缝隙完全合上之前,这里站着的人就已经走光了。   哦不,还有两个——一个在树上蹲着,另一个在缝隙边站着。   顾妆成无意一瞥,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从树上跃下,一把拽住往下探头兴许下一秒就跳下去的姑娘,怒喝道:“你不要命了吗!”   厌青瞪大眼,似乎没想到这人会吼自己。顾妆成刚将她拉开,那缝隙便严严实实合上了。   顾妆成觉得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他不能想象,如果厌青掉进水里,是不是就像那群“祭品”一样,再也出不来了?   厌青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勾勾看着他的后脑勺,被他拽得脚步有些踉跄。她低下头,看了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轻轻抿了抿嘴角。   到了客栈,顾妆成松开她的手,扭头看着她,没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有多无礼,反而道:“虽然在下打定了主意要管此间闲事,可若代价是厌青姑娘你,那咱们不如现在就离开的好。”   厌青不解地歪歪头,似乎在问为何。   顾妆成头也不回地往客栈里走,道:“现下我能力不足,即便遇上什么危险,只怕也自顾不暇,更遑论保护姑娘。若当真因我一己私愿害得姑娘遇险,我于心不安。”   厌青眸光一闪,上前几步扯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在他手上写道:“你生气了?”   “没有,只是厌青姑娘毕竟是沈阁主身边的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沈阁主怕是要伤心难过了。”顾妆成微微一笑,道,“我可是舍不得叫他有一点点难过的。”   厌青眨了眨眼,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妆成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想,倘若厌青姑娘当真要做什么,我估摸自己是拦不住的。只有一点,不要受伤,能做到吗?”   厌青又点点头。只是这一点小要求而已,答应了便是。   顾妆成这才松了口气,换上了往常的笑容:“看了这么久的热闹,饿了吧?早饭吃了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小二上茶。   厌青跟着他坐在一处采光极好的位置,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顾妆成瞧瞧她的脸色,让小二上了几道口味清淡的小菜和一锅鸡汤。   两人安安静静等着上菜,也不着急,就安安静静坐在大堂里喝水,听着来吃饭的人议论纷纷。   “哟老李,瞧你这一身湿的,咋还不赶紧回去换衣裳啊?”   “你懂什么,这可是海神给的宝贝!换下来干啥?给人偷去啊?”   “就一件破衣裳还当宝贝了……我看啊,这海神也不是那么灵,不然怎么每年都要祭祀?还回回都要死人?”先前说话那人不屑笑道。   “呸呸呸!这话可不准乱说,小心明年遭殃的就是你!”   老李左右看看,见没人听到,这才放松下来。他又瞪了那人一眼,一溜烟跑走了。   “切……”那人啐了一口,轻哼一声,嘴里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要走人,却被小二拦住了。   “这位客官,您还没付账呢!”   那人皱皱眉,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钱袋,倒出几枚铜板——还不够一壶茶钱的。   眼看着小二脸色都变了,顾妆成忽然开口道:“小二,这位兄台的账算到我头上。”   那人回头,眯着眼将他和对面的姑娘上下打量一番,晃晃悠悠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笑道:“兄弟,谢啦!”   厌青不动声色往顾妆成身边挪了挪。顾妆成安抚地给她倒了杯茶,催促小二快些上菜,然后才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人身上。   看上去应当也是个富家子弟,只不过不修边幅,竟看不出他年岁几何。   不过这些不重要,顾妆成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对那个所谓的“海神”,可是不屑一顾得很。   只是大堂里人多嘴杂,保不齐说话就给别人听去,万一惹了众怒,被他们合伙赶出镇去,那他留在此地的目的可就达不到了。   这么想着,他便笑道:“这位兄台客气了,若不嫌弃,不如一起用餐如何?”   “行啊,也行。”那人也当真不客气,瞄了一眼桌上第三个人,“在下段非秋,不知二位贵姓?”   “在下顾岩,这位姑娘是沈厌青。我二人路过此地,无意中听到今日有祭祀,一时好奇,便留下凑了个热闹。”顾妆成微笑道。   “原来如此。”段非秋摸摸下巴,“兄弟,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惹是生非的人,听哥哥一句劝,若无要事,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怎么?莫非这镇子有古怪?”顾妆成故作讶异,刚要追问下去,小二就端着菜肴,笑呵呵地凑了上来,只得将话头止住,“算了,此事稍后再询问段兄不迟,还是先吃饭吧。厌青姑娘?”   厌青抬眼看看他,提起筷子,夹起一根青菜,慢慢塞进自己嘴里嚼。   顾妆成注视着她,眸中笑意一闪而过。他盛了一碗汤,放在厌青跟前,低声道:“先喝点汤暖暖胃。”   厌青端起碗,抿了一小口汤——有点烫。   段非秋看着他二人的互动,扬扬眉,倒是什么都没说。   三个人吃完这顿饭,厌青神情有些恹恹的,精神不是很好。   顾妆成看着担心,便叫她先上楼去休息。厌青迟疑片刻,却还是被他哄着回了房。   顾妆成目送她进屋,扭头就被一张凑得极近的脸吓了一跳:“段兄?!”   段非秋身子往后撤了一点,脸上是古怪的笑意:“哎,弟妹?”   顾妆成眨眨眼,忽然羞红了脸:“不、不是!”   “不是?顾兄弟,你瞅瞅你自己的模样,恨不得把人当祖宗伺候了,还不是呢?你行不行啊?要不要哥哥助你一臂之力?”说着,段非秋挤眉弄眼。   “不不不,不必了!”顾妆成一迭连声拒绝。开玩笑,演戏是演戏,万一不小心弄假成真,他怎么跟烟儿交代?   好在段非秋也只是开个玩笑,并不真的打算插手人家小两口之间的闲事,因此只是促狭地笑了两句,便丢在一边不提了。   顾妆成心里松了口气,又想到先前此人对待“海神”的态度,不由得好奇开口:“说起来,段兄方才让我们快些离开,这是为何?”   “为何?”段非秋嘴里叼了一根细竹签,懒洋洋地瞥他一眼,冷笑一声,“鸠占鹊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信徒祭拜冒牌货,心中哪能不怨恨呢?兄弟,你且等着吧,这群愚民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要不了多久,雁归镇可就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第7章 ——   段非秋说完这句话,就抹抹嘴离开了。顾妆成垂眸饮茶,片刻一抬头,正对上二楼倚着栏杆望下来的厌青的一双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双眼睛的颜色,似乎比前几日浅淡了些。   顾妆成恍惚了一瞬,又在心里嘲笑自己入了魔障,怎么看谁都是他呢?   他面上带着笑,看厌青下了楼,坐到自己对面。看上去冷冰冰的姑娘瞄了他一眼,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写道:“你如何看?”   顾妆成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他说的语焉不详,透露的信息不多。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雁归镇迟早要变成一座死城。到时候,无论是谁,都出不去了。”   厌青收回手,拢在袖子里,细细的眉微微蹙着,似乎在苦恼该如何解决镇上的大?麻烦。   美人蹙眉,无论谁见了都是惹人心疼的,顾妆成也不例外。   他安慰道:“厌青姑娘不必担心,待会儿我便去外头查个清楚。”   厌青看向他:“你要如何查?”   顾妆成笑道:“雁归镇既然有神明祭祀,那就一定有这方面的记录。我想个法子借来一观就是了。”   哦,原来是要去做贼。厌青姑娘撇撇嘴,却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颔首同意。   这时,顾妆成又道:“不过厌青姑娘就不必一起去了。”   冷冰冰的姑娘不满地看他。   “这种粗活交给我便是,姑娘若是闲来无事,可在镇中多转转。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可是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想来姑娘应当喜欢的。”顾妆成笑容可掬。   厌青与他对视片刻,垂眸思索片刻,答应了。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顾妆成就先行离开,看样子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厌青等他走后,慢慢喝干了壶里的茶水,也出了客栈。为防麻烦,她还专门在脸上遮了一块轻纱。   顾妆成所言不虚,雁归镇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着实不少,有许多都是外头见不到的。厌青一路看过去,竟也挑花了眼。   “这位姑娘,上好的胭脂水粉!来一盒?”   一位和蔼慈祥的婆婆挎着一只竹篮,篮子上半搭着一块花布,里头堆满了胭脂水粉。   厌青神色微微一变,却还是耐着性子摇摇头。   她不买,婆婆也不拦着,依旧笑呵呵地,招呼下一个客人。   只可惜,被她拦住的姑娘要么避之不及,要么视若无睹,从她身边匆匆路过。   厌青驻足观望片刻,抚了抚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镇子处处透露着古怪,可惜一时半刻还看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厌青来时两手空空,回客栈时依旧两手空空。   顾妆成早已回来,在二楼要了一个雅间等她。见她推门进来,唇边扬起一抹笑,顺便举起了手里的册子:“不虚此行。”   厌青摘下面纱,坐了过去。那本册子被摊开在桌上,翻开的那一页,正是记录着几百年来雁归镇的神明祭祀。   几百年前,雁归镇还只是一个小岛,四周都是无垠的海水,岛上的居民年年祭祀海神,祈祷风调雨顺。   几百年过去了,高原变成了平地,海洋变成了山川,雁归镇变成了三面环山的小城市,只是祭祀海神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祭祀的物品也由海鱼换做猪牛羊等物。   薄薄的一页,记录不了多少东西,乍一看也没什么线索。顾妆成想了想,出门叫来小二,丢给他一粒碎银:“小二哥,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小二哥解惑。”   小二笑嘻嘻地道:“客官您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妆成道:“上午我在大堂吃饭,无意中听到有人说,海神祭之后,总会死那么几个人,可是真的?”   “哎哟我的大爷,您可小点儿声吧!”   小二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他疑神疑鬼地四下看看,凑近了小声道,“客官,我告诉了您,您也就当听个乐,可别随口瞎说出去啊!”   “你说。”   小二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吧,这事儿也忒邪门儿……”   四年前的海神祭,一如既往地热闹拥挤,早先也有这种情况,所以大家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那天,就在大家祭祀完神明,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地上裂了一个大缝,整个祭坛都陷了下去,底下是卷着浪花的海水,那水泼洒到附近的人身上,叫人觉得浑身轻松。   大家都以为是海神显灵,一个个挤着要看,前头的几个人避之不及,就被挤得掉进了水里。说来也巧,那些人刚一落水,那条大缝就渐渐合上了。   打那之后,每年海神祭都要出现这类事件,最开始人们还战战兢兢,生怕是神明发怒,可后来发现,自己的日子比先前过得还要好,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况且,死的那些人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仗着自己力气大,几乎成了为祸一方的祸害,能被神明收拾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只是这事儿,邪门就邪门在这儿了。那些人的尸体,没几天就会出现在祭坛上,好像是神明大人享用完祭品之后,就把他们给送回来似的!   可是送回来,一个个都变成了皮包骨头,里头的血肉,一点儿都没有了!   顾妆成听完,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阵,回过神来,小二还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问话,不由笑起来:“多谢小二哥,在下明白了。”   “哎不谢不谢,客官您忙!”小二一听没自己的事儿了,笑得异常灿烂,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顾妆成无奈一笑,回头看向厌青:“厌青姑娘觉得如何?”   厌青:“事有蹊跷。”   顾妆成心道,你这说了可不就跟没说一样么?但面上却还是赞同的:“姑娘说的不错。”   厌青瞄他一眼,看出来他是在敷衍自己,也不辩解,只是写道:“段非秋、城志、小二哥,必有一个是假的。”   顾妆成目光一动,轻声问:“你是说……”   厌青微一点头,写道:“我怀疑段非秋。”   “这是为何?”   厌青写道:“太过巧合。”   顾妆成细一想,也是,哪有他们正在吃饭就刚巧能听到有人谈论海神祭的呢?段非秋的出现,仿佛是刻意在等他们一般。   “可是说不通啊,如果段非秋说的真的是假的,那他为何要警告我们快些走?”顾妆成依旧不解。   对于这点,厌青也想不通。但是她还是怀疑段非秋。没有原因。   因为心中藏了事,两个人晚上没怎么吃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好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一点一点将雁归镇上的秘密撕开。   更夫走在漆黑的巷路上,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梆梆敲了两下梆子。   他白天赌了钱,赢得盆满钵益,狠狠大赚了一笔!这会儿倒有些困了。   正走着,小巷口似乎站了一个人。更夫眯了眯眼,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嘴里还说道:“这位大人,都二更天了,您怎么还没回家?可是迷——呃——”   更夫剩下的话堵在嗓子里,他整个人浮在半空中,两眼瞪圆,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脸涨得通红,不断挣扎着。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的挣动渐渐弱下去,身体也噗通一声落到地上,逐渐变得冰凉。巷口的人影驻足片刻,才慢慢消散。   “啊——”   第二天一大早,那条小巷的住户刚一出门,就被门前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顾妆成和厌青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最前头,看到了那具尸体——   那人身体里的血肉仿佛一夜之间凭空蒸发,只剩下一具皮包骨!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昨日小二说的话。   他们毕竟是外地人,也不能要求查看尸体。只能跟着人流渐渐散去。   回去的路上,顾妆成打破了沉默:“终于开始了。”   厌青点点头。   顾妆成道:“我本以为,还有不少的时间等着我去慢慢查。可现在看来……”他顿了顿,笑道,“其实段非秋有一句话说对了。”   厌青疑惑看他。   “要不了多久,雁归镇就会变成一座死城。”顾妆成低声重复道,“你说,他是在提醒,还是在预言?”   无论是哪种可能,留给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顾妆成又想到了初来乍到时看到的天空中那一大团乌云,想来也跟这海神祭脱不了关系。   二人也不急着回客栈,就在镇子上慢悠悠转着。   “我都说了你家要大祸临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正走着,远远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走近了一看,却是段非秋正在被一个中年妇女追着用扫帚打。他看到熟人,大喜过望,“顾兄弟,沈姑娘!”   看来是躲不掉了。   顾妆成抹了把脸,疑惑地笑着迎了上去:“段兄,你这是?”   “别提了,我不过好心提醒这位大婶一句,小心用火,否则怕有血光之灾,就被她追着三条街——哎哟!”正说着,段非秋冷不丁又挨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   顾妆成忍笑,拦在大婶身前,赔笑道:“这位大婶,我这位朋友不会说话,还请大婶原谅他这一回吧!”   那中年妇女一手叉腰,从鼻子里狠狠喷出一口气,怒瞪躲在顾妆成背后不肯露头的段非秋,骂道:“下次再敢胡言乱语,老娘扒了你一身皮!”   段非秋吓得一哆嗦,险些没哭出来!   中年妇女又啐了一口,提着大扫帚,健步如飞地走了。   段非秋这才敢冒出头,看到人真的走远了,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一副逃出生天的模样,看着莫名好笑。   只是顾妆成笑不出来。他看着这位昨天刚认识的朋友,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同来。   但无论他怎么看,这人依旧是这个样子,明明很年轻,却不修边幅。   段非秋缓过气来,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还没走啊?”   顾妆成愣了一下,道:“嗯,是啊。本来打算今天就走的,结果一大早上死了人。现在城门口也被堵上了,不许人进出,走不了了。”   段非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似笑非笑的:“是吗?”   “不说这个了,对了段兄,我方才在那边好像看到你了,怎么你又被刚刚的大婶追着打?”   段非秋脸色慌张的神色一闪而过:“是吗?或许是你看错了吧?我被那个大婶追了三条街,怎么可能去看尸体?”   “原来如此。”顾妆成弯了弯眼,笑眯眯地应和着。 第8章 ——   自从发现死掉的更夫,雁归镇上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顾妆成一路走来,大街小巷早不复初来乍到那般喧闹,反而寂静得有些可怕。   他刚来不久,面对此种情况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段兄,我听人说,前几年也发生过类似的死人事件,怎么看上去……”   段非秋道:“前几年死的,都是镇上有名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在乎,甚至还会觉得神明显灵,大快人心。   只是今早发现的那个更夫,人好心善算不上,但也没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死了,谁看了心里都要打个突。”   说着,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眼顾妆成和厌青,又道,“早就让你们走了,现在神明发怒,只怕就算你们想走也来不及。”   顾妆成笑道:“无妨,我和厌青姑娘本来也没打算这么早就离开的。”   段非秋奇道:“哦?莫非,你们是打算管这里的闲事?听我一句劝,雁归镇上的事,你们还是不要插手的好,等到神明发完怒,自然就会放你们走人,何必为了这些受到蛊惑的愚民与神明对抗呢?”   顾妆成道:“段兄此言差矣。既然知道镇子上的人是受到了蛊惑,那么神明理应为他们解惑,而不是肆意发怒杀人,否则,又与邪魔何异?   倘若神明当真想要降罪,也应该去找蛊惑人心的罪魁祸首,又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拿平民百姓撒火?”   “若当真如此简单就好了。”段非秋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摸了根草叼在嘴里,含糊道,“神明……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   人们的信仰是神明赖以生存的力量,失去信徒的神明会渐渐消失,得到信徒的神明会慢慢长大。   因此,为了能够保证自己存于世间,神明之间的争斗也屡见不鲜,像段非秋所说的“鸠占鹊巢”更是家常便饭。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神明,会像守护着雁归镇数百年的那位一样,被人硬生生截了胡,而他所守护的百姓,却疯狂地将自己的信仰转投给篡夺了他神明之力的赝品!   他愤怒、他不甘,更多的却是不安。因为他知道,那并非善类,而是邪魔。   邪魔的生存与神明类似,只要有人信奉,就能长成邪神,可与神明分庭抗礼。   蛊惑了人心的邪魔享受着雁归镇的信奉,吞噬了他选定的“祭品”。   神明力量锐减,却还是拼尽全力将“祭品”的尸体摆到人们面前。   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相信他了。   段非秋咬着草梗,笑道:“顾兄弟,你以为为何那位海神大人宁肯杀了镇上所有的人,也不愿意去找那个邪魔?   他根本没有力量,去跟邪魔抗争了。倘若放任这群愚民继续信奉邪魔,到时候,遭殃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雁归镇!”   “可是,总会有办法的!”   “已经来不及了。”段非秋说着,抬头看了眼天空。不知为何,今天的天气格外不好,阴沉沉的,仿佛要塌下来似的,“你们快回客栈吧,只怕待会儿要下雨了。”   顾妆成张张嘴,回头看了看厌青,那姑娘冲他点点头。这下顾妆成也没法了,只能跟段非秋告辞:“那好,段兄也早点回家。”   段非秋笑眯眯道:“知道,知道了。”   三人就此分别。段非秋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神色漠然地望着那二人渐行渐远。   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周身骤然被白色雾气萦绕。待到雾气散去,他也不见了踪影。   笼罩在雁归镇上空的乌云缓缓变大,隐隐约约能听到野兽的嚎叫声。   隆隆的雷声越响越大,终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一道明亮的闪电如同白练一般撕开了阴沉的天空,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顾妆成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雨帘沉默不语。压低的云层中不断翻涌着,似乎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要破天而出。   厌青两只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学着顾妆成的模样望着天际,素白的脸一片冰冷。   终于,天空中的凶兽露出了爪牙,漆黑的爪子撕开云层,探出一只巨大丑陋的头颅。   顾妆成眉眼一动,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身边的姑娘就已经冲了出去,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化光落到凶兽身前。   顾妆成刚刚开始修炼,此时能与凶兽一决高下的,只有身为修仙者的厌青。   顾妆成按着胸口,被他藏在胸前的东西不停地颤抖着,似乎立刻就要冲出去大展神威,他几乎压制不住。   半空中,厌青身形一顿,神色有几分讶异。但很快,她便收敛了情绪,手腕一翻,一团莹绿的光自掌心浮现。   那光团渐渐变大,慢慢地化成一只翠玉烟斗。这只烟斗十分漂亮,通体透明,周身雕刻着流云纹。   世人皆知,翠玉烟斗乃是云妆阁阁主沈烟的本命法宝,此刻厌青却祭出了翠玉烟斗,那么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不过“厌青”仗着自己身在半空,顾妆成看不到,又不愿意拖拖拉拉陪这只还没长大的凶兽玩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祭出烟斗向凶兽攻去!   那凶兽刚刚成型,喂养它的戾气都不曾吃净,又怎会是沈烟的对手?   见到有人在它眼前跳来跳去,当即不耐烦地张大了嘴,猛地咬了过去。   沈烟一躲,翠玉烟斗蓦地飞向凶兽双眼。凶兽也不算笨,连忙抬起两只前爪挡在眼前,冷不防肚子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又插上了一把剑。   原来,那翠玉烟斗不过是个障眼法,有形而无实,只是引着凶兽露出破绽罢了。   真正的烟斗早在沈烟手中化为长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它的肚皮。   凶兽嘶吼一声,疼得在云层中不断翻滚,引得雷声阵阵,雨势越发大了。   沈烟一身薄衫被淋得湿透,他不耐烦地一撩头发,缓缓举起了长剑。   但凡刚刚化形的凶兽,弱点往往有三个地方:腹部、眼睛、心脏。他刚刚刺中了这只凶兽的腹部,它也只是嚎叫翻滚,未曾死去消散,那就证明那不是它的致命点。而这次,沈烟的目标是它的眼睛!   绿芒一闪,凶兽的嘶吼戛然而止,两缕青烟自它双目缓缓升起。   沈烟脸色一变,身形急退,那凶兽身体不断胀大,居然就这么自爆了。   沈烟本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功夫才能解决掉它,却不想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一时半刻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凶兽死后,黑云也开始消散。沈烟微微皱着眉,若有所思地落下。   刚一落地,焦急等在客栈中的顾妆成就愣住了:“沈……阁主?”   沈烟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的伪装竟在大雨中消失了!   他一时懊恼,僵着脸,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撇过头去死死瞪着开始变小的雨滴,不肯回头。   顾妆成也只是被“厌青姑娘”的真实身份吓了一跳,见到沈烟这副反应,也是哭笑不得。   他看了看对方身上还在滴水的衣裳,无声地叹了口气,从乾坤戒中取出一件披风,披在沈烟身上,低声道:“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先回房去换一件吧,这儿有我盯着呢。”   沈烟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极其难受,只是身份被人戳穿,拉不下脸说要回房换衣服,顾妆成的识相倒让他稍稍松了半口气。   他瞧了瞧逐渐放晴的天色,道:“好,若有异常,喊我一声便是。”   顾妆成眨眨眼,看他落荒而逃,心里有句话其实很想问出来——那他是喊沈阁主,还是厌青姑娘呢?   其实沈烟会跟来,顾妆成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牺牲这么大,宁肯男扮女装偷偷摸摸地跟在他身边,也不愿意光明正大与他同路。   不过他实在不该来趟这趟浑水。顾妆成倚着门板,双手环胸,半垂着眼皮,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才能让沈烟乖乖听话回去。思来想去最后得到的结果就是——不可能。   沈烟的性子他比沈烟本人还要了解,是个说一不二的,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基本上没人能动摇他的决定。   换作从前,顾妆成还能劝告一二。而如今,根本没这个可能。   既然说不听,那就只能强迫了。顾妆成换了个姿势继续倚着门,开始想办法怎么强制沈烟不去青冥山。   他现在力量太弱,即便有翠玉烟斗护体,也不可能跟沈烟抗衡。   而下药之类下三滥的手段,先不说顾妆成不屑做,就算他真的做了,沈烟百毒不侵的体质,又怎么可能轻易被药倒?   想到这儿顾妆成就一阵头疼,自家小孩子不听话,非常想打一顿了。虽然他并打不过人家。   过了一会儿,沈烟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少年苦着一张脸,皱着眉头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漫不经心地问道:“在想什么?”   顾妆成回头看他一眼,顺手给他理了理头发,道:“没什么,在想沈阁主为何不听话,非要跟来。”   沈烟恼羞成怒道:“我又没碍着你,凭什么不能跟!”   顾妆成叹气:“沈阁主,就算我不说,您也应当知道。亲手杀害救命恩人的罪名究竟有多大,您也不怕天罚?”   沈烟闻言,脸色白了一层。他抿着嘴角没有说话,两只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现。   顾妆成又叹了口气,他倒是无意逼他,只是兹事体大,他不能放任沈烟胡来。   他还想长长久久跟着人在一起呢!就算真的要死,那也不能死在天罚之下,太没面子了!   只是沈烟此刻精神不定,顾妆成觉得自己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话,说不定这辈子都不用说话了。想到这儿,他识时务地闭上了嘴,乖乖等待雨停。   然而奇怪的是,这场雨虽然开始变小,却并没有要停止的兆头。   沈烟和顾妆成凝望着连绵不断的雨水,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沈烟喃喃道:“此事……竟还未完?”   顾妆成迟疑道:“可是,凶兽已经解决,那么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话说到一半,他便止住了。   沈烟疑惑地侧首看他一眼,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城门的方向,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人青衣纸伞,缓缓踏雨而来,似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待到那人走近,顾沈二人皆是大惊——伞下之人,赫然就是段非秋! 第9章 ——   “你……”顾妆成下意识将沈烟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青衣人抬起伞,露出整张脸。他的表情有些疑惑,眼里的神色也很陌生,似乎不认识顾妆成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嘴角扯出一抹笑,问道:“你们先前,是不是遇到了一个自称“段非秋”、与吾相貌相似之人?”   他一开口,顾妆成就知道此人并非段非秋了。他与段非秋虽然只见过两面,交谈过寥寥数语,却能看得出来,段非秋是一个极其潇洒的人,若是放在传奇话本里,应当是仗剑纵马、饮酒狂歌的侠客;而眼前之人不同。   他温文有礼,笑容温和,一身的书卷气,倒像是哪家出来游玩的世家公子。   即便心中猜了七八分,顾妆成依旧一脸警惕:“是又如何?”   青衣人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吾名段飞秋,雁归镇守护神。”   “你就是雁归镇的海神大人?”沈烟从顾妆成背后探出头,好奇地盯着青衣人打量了一番,感受到他与段非秋身上截然不同的力量,“那先前那个呢?冒牌的?”   青衣人怔了下,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吾与小秋一母同胞,自由共同镇守雁归镇。只是不久前,他私自入世,受到蛊惑,误以为雁归镇民背叛,才酿下大祸……”   “等等!你……你和那个段非秋,你们是?”沈烟打断他的话,不可置信道,“你们是兄弟啊?”   青衣人颔首:“是。”   沈烟不吭声了。其实他心里有了答案,只是听到当事人承认,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毕竟这两兄弟除了外貌之外,无论是性格还是穿着打扮都没有半点相似的痕迹。就算他们一开始会认错人,现在也能分得清了。   顾妆成在二人聊天之际,抬头看了看雨。方才变小的雨滴又开始变大,轻而易举地勾起了顾妆成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他抿抿嘴角,望向段飞秋,道:“那么海神大人,可是有事相求?”   段飞秋也不客气,当下点头道:“吾希望二人助吾一臂之力,将小秋镇压回去。”   “只是镇压?”   “吾与小秋,缺一不可。”段飞秋道,“镇压即可。”   顾妆成看了眼沈烟,后者也在看他。两人低声交流片刻,最终还是拍板决定帮他这个忙。   让神明欠人情可是非常难得的,更不要提还是神明自己求助。若是此事成了,必定功德无量!   段飞秋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些。他重新撑起伞,温声道:“那我们边走边说吧。此刻雨大,二位还是打伞比较好。”   三个人撑着伞,走在前去祭坛的路上。段飞秋讲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百姓的背叛,只有一个被蒙蔽了心神的神明,造成杀孽。   提起这点,段飞秋却是一脸茫然道:“吾当时沉睡,并不知小秋如何入世,又遇到了谁。若非判官通灵告知于吾,吾至今仍在闭关中。”   雁归镇的守护神有两位,相互交替,维护雁归镇的宁静,聆听镇民们的祈愿,保佑他们风调雨顺。   只是段飞秋没有想到,他只是沉睡了不过数十年,自己的弟弟就酿下如此大祸,若不是沈烟及时阻止,只怕他真的要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他走在前面带路,顾妆成和沈烟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时不时小声嘀咕几句。   “冷吗?”顾妆成觉得自己此刻老妈子上身,心里格外嫌弃自己,可看着沈烟穿得单薄,还是忍不住操心,生怕他冻着自己。   他知道沈烟身子骨不好,即便修了仙,依旧没能改变体弱多病的体质,是以他二人在一起后,顾妆成格外关注沈烟的身体。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已经深入骨髓,改不掉了。   沈烟并不觉得顾妆成的嘘寒问暖有多烦人,他在云妆阁被伺候惯了的,若是没人询问那才叫奇怪呢。   他刚要摇头,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夹杂着雨丝落到身上,让他生生打了个寒噤。   顾妆成见状,也不多问,直接取出一件披风,不由分说罩在他身上,低声道:“好好穿着……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白白遭这份罪做什么?”   沈烟歪了歪头,似笑非笑道:“我不来,你是打算跟段非秋从正月初一磨到正月十五,慢慢磨死他不成?”   “哪儿能呢?这不是还有他哥在吗?”   顾妆成道,他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目前有几斤几两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凡人不问神。若是我把段非秋磨死了,只怕我也离死不远了。”   “呸!说话也没个忌讳,死不死的怎么老往嘴上挂?”   沈烟白他一眼,“待会儿见机行事,他们自家兄弟的事儿,咱们插手那么多做什么?”   前面引路的段飞秋:“……”   神明大人很无奈。整个雁归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这两个人说话声音再小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有句话顾妆成说对了,“凡人不问神”。等会儿若是当真打起来,只怕他二人能出的力不多。   段飞秋心中思量着,只求他们能保住镇上众人的性命,免增小秋的杀孽了。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了祭坛,段非秋果然早早地等在那里。   他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兄长,您还是来了。”   “小秋。”段飞秋抬了抬伞,目光温和平静,“汝受人蛊惑,造下杀孽,此刻收手还来得及。”   沈烟在后头打了个哈欠,有点不耐烦地撇撇嘴。顾妆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在神明面前收敛一点,可别当这个出头鸟。   好在两位神明大人都未曾注意到他们,一个苦口婆心地劝,另一个火冒三丈地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沈烟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原来神明跟凡人一样,遇事也这么婆婆妈妈,若换作是他,跟人废什么话啊,直接拿下便是!   他若是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若是一顿不能解决问题,那就打两顿。   此等大逆不道的念头也只在沈烟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如今依旧肉体凡胎,经不住神明的怒火。   段非秋被说教得不耐烦了,一撩衣摆,举手摆了个架势,傲然道:“兄长,既然你我二人都无法说服对方,那不如用最简单的方式决定吧!”   段飞秋面露难色,他与段非秋虽是兄弟,但实际上并不擅长打斗。   但此刻也别无他法,只能拼一拼了。他握紧了伞柄,回头低声道:“有劳二位,护住镇中百姓。”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沈烟几乎就要咆哮了。好在顾妆成眼疾手快,一把将沈烟拖到身后,笑容灿烂道:“尽我所能。”   段飞秋也知自己实在是强人所难,但此刻他别无选择。道了声谢后,他轻轻松开伞,那伞慢悠悠地没入云端,化作一道透明屏障,大大减轻了顾沈二人的负担。   顾妆成拉着沈烟,扭头就跑。   “你做什么?”   “去通知镇上的人,让他们都集中到祭坛这里来!”   “为什么?”   “祭坛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神明仰仗的是百姓的信仰,段飞秋于打斗上不敌兄弟,但若是有百姓的祈愿,多少能支撑一阵子。   而且,毕竟是自己的百姓,就算段——段非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乎的,总不至于真的杀了所有人。”   顾妆成一面解释着,一面去敲一户人家的门。沈烟替他撑着伞,苍白薄唇微微抿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关心雁归镇上的人最后究竟是何结局,只是事关青冥山,所以管一管这里的闲事罢了。   如今基本能确定,段非秋受到蛊惑,与谢青冥脱不了干系,按道理说,他打可以一走了之,可不知为何,脚下生根一般,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他走。   沈烟在原地驻足良久,衣袖忽然被人轻轻拽了拽。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了那日卖胭脂的老婆婆。   老婆婆没有打伞,整个人都湿透了。沈烟连忙把伞分给她一半,道:“我不买胭脂!”   老婆婆笑呵呵地点点头,却还是将一个瓷盒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烟无奈,天大的火气也不能撒——总不能一怒之下把老人家扔到雨里不管吧?   他只好一步三挪地领着老婆婆,挨家挨户地敲门,让他们快速前往祭坛。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镇上的人一听事关神明,当下什么也没多问,撑起伞跟着他二人来到祭坛。他们跪下来,神情虔诚,嘴里喃喃祈祷着。   来的路上,顾妆成已经简单告诉他们神明受到蛊惑的事,他们大为震惊之下痛心疾首,只当自己平日里不够虔诚,才让神明这般自暴自弃。只要他能感知到自己的信仰,就会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沈烟侧首看了看,奇怪道:“婆婆,您不去祭拜吗?”   老婆婆笑呵呵地摇摇头,忽然勾勾手指,示意沈烟弯下腰。   沈烟照做,刚想问她做什么,就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顾妆成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见到沈烟忽然倒下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一把将人揽住:“沈烟!”   他回头,怒瞪老婆婆,只见那位老人家身形不断拔高,最终变成了一位白发童颜的红衣美人,“谢青冥!”   美人身形缥缈,显然不是本体。但她却有着谢青冥的意识——或者说,是谢青冥故意留在这里的虚影。   她看上去十分不满,撅着艳红的嘴唇,遗憾地看了一眼在顾妆成怀中昏迷的沈烟,视线顺着他的脸,挪到顾妆成的脸上:“小子,我在青冥山,恭候大驾。到时候,希望能看到我可爱的烟儿,一同前来。” 第10章 ——   在段非秋看来,顾妆成是非常有趣的。他只是一介凡人,半只脚刚刚踏进修炼期,可能连怎么聚气都还没学会,却也并不惧怕神明。   可他在沈烟面前表现得却是那么无害,像是小心翼翼收敛着利爪尖牙的大猫,温顺乖巧地露出柔软的肚皮来。   “你再这么继续看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弑神。”似乎是对他的目光不堪其扰,顾妆成头也不回地道。   段非秋轻笑一声,移开了视线。他知道顾妆成说的不过是玩笑话,但他也并不想招惹一个真的有这种能力的人,更何况这个人让他非常欣赏。   “你和云妆阁的阁主,是什么关系?”   顾妆成瞥他一眼,抿抿嘴角没吭声。   段非秋却来了兴致,猜测道:“情人?道侣?可是看着也不像啊……哦……我知道了,你暗恋他,对不对?”   顾妆成没好气地停下脚步,道:“神明也会如此八卦么?你就不能老老实实闭上嘴?”   “不能,这个问题不解开我会被憋死的!”   段非秋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说说,到底什么情况?你对他怎么那么上心?”   顾妆成心知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了,干脆胡乱应承:“你不是说了吗?我暗恋他啊。所以,现在可以闭嘴走路了吗?”   段非秋:“……”你可以更敷衍一点吗?   顾妆成不去看他故作委屈的脸,抬头看了看四周,表情有一瞬的放松:“到了。”   “到了?这么快?”段非秋一怔,“我还当要走好几天呢!”   “雁归镇本就在青冥山附近,否则谢青冥也不会挑那里下手了。”顾妆成指了指前方被云雾环绕的山头,道,“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青冥山。”   青冥山原先只不过是一个寸草不生、鸟不下蛋的光秃秃的山头,还是谢青冥落脚于此之后,才渐渐恢复生机的。   如今的青冥山郁郁葱葱,满目青翠,即便相距不小的距离,但空气中的灵力却十分充足。   “果然是块宝地!”段非秋赞叹道,“怨不得谢青冥不愿意下山,换做是我,也宁肯在山中隐居修炼了!”   “之前不是没人打过青冥山的主意,不过都被谢青冥打败。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再去招惹她了。”   顾妆成头也不回,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不像是第一次来。   段非秋眸中沉思一闪而过,表情也严肃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妆成身后。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疑点,让他愈发感到好奇。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来到了山脚。一个傀儡人蹲在破败的客栈门口,脸上是化不开的愁容。   即便知道它并非活人,段非秋还是被对方丰富的表情震撼到:“哇……这真的是傀儡而不是人?”   “嗯。谢青冥于牵丝术上的天赋,是谢家最高的。谢家出事之前,谢青冥制作的傀儡,可以说是千金难求。”   顾妆成看了一眼那个傀儡,应当是沈烟梦里的那个店小二,他看了一会儿,迈开步子往山上走去,“不知你可否听说过一首打油诗——“谢家宝树丝青冥,东阳世子点芳萍。世间真仙何处有,遥指天机贺西陵。””   段非秋茫然。他应该听说过吗?都说了,凡人的事情他们知道的很少的,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凡人死活,一般来说,他们是不会随便入世的。   顾妆成显然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指望段非秋能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   他指了指前方的一只木鸟——那只木鸟在他们进山的时候往山头飞去,现下竟又回来了——“看,这大概是谢青冥故意留下来,引咱们进山的。”   段非秋道:“那她这是何必呢?又想避世,可真有人来了反而主动挑衅?”   “她想挑衅的可不是你我,是沈烟。”顾妆成轻声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木鸟看。   跟别的制作精巧的傀儡不同,这只木鸟连“粗糙”都达不到,脑袋格外大,两只翅膀非常小。也不知道它凭着这种不协调的构造,是怎么飞起来的。   顾妆成想了想,觉得这只鸟可能不是谢青冥做的,而是沈烟的手笔。   也是,当年谢青冥将沈烟带到青冥山上,也并非一开始就原形毕露,想要将他制成活傀儡的。   那段时间,沈烟跟着谢青冥学习牵丝术,也做了不少傀儡出来。   这只木鸟,想来是沈烟初雪时做的。   顾妆成抬起手,那只鸟便像是有意识一般,从树枝上飞下,停在他的手指上。   段非秋看得叹为观止,正欲说些什么,就见这只木鸟嘴巴动了动。   接着,从肚子里传出声音来:“贵客上门,妾身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段非秋惊得瞪大眼,指着木鸟半天说不出话来。顾妆成倒是淡然,平平静静地道:“无妨,有劳带路。”   木鸟费力地歪了歪头,硕大的脑袋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似的,看得人担心不已。   好在,它毕竟只是个傀儡,虽然肢体极其不协调,但有灵力支撑,一时半刻是不会寿终正寝了的。它扑腾扑腾短小的翅膀,颤颤巍巍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顾妆成见状,一把抓住段非秋的胳膊,低声道:“跟上!”   “啊?”段非秋愣了一下,被拽得一个踉跄,“嘿我说你——”   “嘘……别说话。”顾妆成压低了声音,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后面看。   段非秋疑惑地扭过脸,不知从哪里来的黑雾朝着这边迅速蔓延,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若他们再晚一步,大概就要跟这团黑雾做伴了。   “这什么鬼东西!”段非秋被黑雾里的怨气吓得汗毛倒竖,“这、这里面怎么……”   “这是被谢青冥制成傀儡之人的怨气。长年累月地聚集于此,一个不查就会被缠上。”   顾妆成拽着他跌跌撞撞跟在木鸟后面,时不时拨开碍事的枝条。   “你的意思是,谢青冥的傀儡,其实并不是木头石头,而是……是……”   “最开始的时候,谢青冥的确是用木石为身,制作傀儡的。但是,毕竟木石无灵,谢青冥天赋再高,也支撑不住那么多傀儡的灵力耗损。时间长了,她就将主意打到了死去的修炼者身上。”   一只脚踏入了修仙世界的修炼者,其本身灵力或许比不上大成的修仙者,但是比起只能依靠主人灵力才能活动的木石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替代品了。   谢青冥最开始,只是将目光放到了已死的修炼者身上。他们肉身虽死,体内的灵力一时半刻还未消散,这个时候将他们制成傀儡,恰恰是最合适的时机。   但是,天壤于修仙一途上限制颇多,数百年不见得出几个修炼者。   谢青冥想以死人做傀儡,差不多是异想天开。时间一久,外头的人就开始议论,明里暗里嘲讽她。   就连谢家的人,也纷纷暗示,让她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还是好好研究牵丝术才是正途。   谢青冥自小受人追捧,性子高傲,怎么可能受得了这般奚落?于是,她的目光便不单单只放在死人身上了。   二十年前,谢家一夕之间惨遭灭门,除了外出未归的谢青冥,谢家上下几乎一个不留!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被仇人所害,个个惋惜不已。可谁能想到,根本没有所谓的“仇人”,有的只不过是一个走火入魔的谢家孤女——谢青冥呢?   听完顾妆成的话,段非秋整个神明都不好了!   他实在没想到在谢青冥身上居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是,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么多年了,就没人找她报复吗?”   “报复?为什么要报复?”顾妆成冷笑一声,“她是谢家唯一的幸存者,谁会怀疑到她头上?”   段非秋扬了下眉,心道这可不一定,你不就怀疑她了吗?   顾妆成又道:“我不算!”   段非秋:“……”   哦……   二人跟着木鸟飞快地走着,不知从第几个灌木丛里钻出来,终于摆脱了身后的那团黑雾。   由无数人怨气凝聚而成的黑雾渐渐散去,身后的树林依旧是一派生机勃勃。   往前走不远,一座精巧的宫殿拔地而起。让人意外的是,这宫殿里有亭有水,还挺像模像样的。   对于住惯了宫殿的段非秋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顾妆成倒是惊讶了一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来这宫殿是近几年才建成的。”   “你管他那么多作甚?谢青冥呢?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头?”段非秋到了目的地,眸中狠戾划过。   顾妆成点点头:“应当——喂你别冲动!现在谢青冥还没露面,你就这么急匆匆地往里闯,是想被做成傀儡吗?”   “笑话!我乃堂堂雁归镇守护神,能被她做成傀儡?你是看不起谁呢?”段非秋骄傲地抬起头。   顾妆成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道:“是哦,不知道是谁被谢青冥骗得团团转,差点一手毁了自己守护的雁归镇呢。”   “你!”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道袅娜的身影从殿中走出。那人穿着一身红衣,白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   她施施然走到二人跟前,笑着福了福身,道:“贵客上门,妾身这厢有礼了。”   “不敢。晚辈顾妆成,见过谢前辈。”   直到这一刻,顾妆成才真正意识到眼前之人的强大。她身上的威压,是段非秋都无法匹敌的!而她正是被推崇了几十年的谢家宝树,谢青冥。 第11章 ——   谢青冥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三千白发非但没有让她显得衰老,反而更添了几分魅力。   即便是观尽天下美人的段非秋,也不得不承认,谢青冥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可是,越是美丽的东西,毒性越强——放在美人身上,也同样适合。谢青冥美则美矣,却也并不能让顾妆成放松警惕。   他知道谢青冥是怎么凭借一己之力守住这偌大的青冥山,更何况在他眼里,谢青冥只不过是一具粉红骷髅,既然是骷髅,那么无论她有多漂亮,都是白搭。   因此,当谢青冥笑容可掬地邀请他们进殿一叙时,顾妆成挡在段非秋身前,十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敢打扰前辈,但我二人到此,确有些小事需要前辈帮忙。”   谢青冥笑容一顿,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她迟疑道:“这……你也知道,妾身归隐此地数十载,恐怕有心无力。不如我写封信给其他老友,或许他们有法子……”   “不。”顾妆成打断她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这件事,除了谢前辈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帮得了我们了。”   谢青冥放下脸,柳眉微蹙,面色不虞:“这位公子好生无礼!妾身确实无能为力,你二人还是速速离开吧!”说罢,就要甩袖离开。   顾妆成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大红云袖,略一用力,就将人拉得一个趔趄:“谢前辈,晚辈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的就知道帮不上忙?还是说,前辈您已经知道晚辈想说些什么,做贼心虚,不敢继续听下去了?”   “你别欺人太甚!”谢青冥拧着眉头,双目含泪,模样竟有些楚楚可怜。   段非秋原本只打算作壁上观,此时却不得不出手。他从顾妆成身后绕出来,笑嘻嘻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谢姑娘,我二人念你是个女子,不与你一般计较,只要你答应帮我们这个忙,我们绝对不会为难于你!”   谢青冥贝齿轻咬下唇,犹豫片刻,总算和缓了态度:“好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顾妆成道:“不难,只需要前辈您在天下人的面前,坦白自己的罪状,而后自戕便是。”   段非秋:“……”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有病!   谢青冥亦是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可能是顾妆成说的话太不要脸,她顿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震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愠怒就已经浮了上来,让她的脸看上去有点扭曲:“你若是有病,就尽早去看,在妾身这里胡言乱语,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就不劳烦前辈担心了。”顾妆成面不改色地挥开段非秋凑过来的手,心里烦得不行,估计是觉得段非秋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好的气氛都给破坏了,“不知前辈考虑得如何?”   “妾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天色已晚,妾身就不留二位休息了,还请早回吧。”   谢青冥慢慢平静下来,不打算再跟他们纠缠下去,直接下了逐客令。   顾妆成却不打算走,也不打算让段非秋走。他不再试图阻拦妄图离开的女人,却在她转身的刹那,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那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将烟儿变成活傀儡,是不是因为,他是除了你之外,另一个谢家的遗孤?”   沈烟迷迷糊糊睁开眼,这才恍然自己倚着窗子睡着了。   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暗,太阳被笼罩在层层乌云之中,空气也湿漉漉的,想来片刻后就会降雨。   沈烟刚从梦里醒过来,一时半会儿脑子还不大清醒。他撑着头,两眼无神地盯着外头看了老半天,才堪堪拽回了几乎要飞升的思绪。   “醒了?”一杯热茶被推到手边。抬眼一看,雁归镇的神明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暖的笑意。   沈烟发了会儿呆,缓缓点了下头:“嗯。”   他身子一动,身上就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是一件披风,布料摸着十分柔软舒适,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看你睡得熟,也就没叫醒你。”段飞秋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说话间打量了下对方的脸色,“这一觉睡得可好?”   “唔。”沈烟应了一声。他常年被梦境困扰,每每从梦中惊醒,总要难受好几天。   但这次不同以往,虽然也做了梦,却没有令人窒息的感觉。   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跟自己的梦境有关——先前做梦,无论如何最后的结局都是谢青冥狞笑的脸,这回却只梦到了一大片花海。没有“谢青冥”的打扰,他自然是睡得很好。   这么想着,沈烟端起了段飞秋递过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清淡的甜味随着热乎乎的茶水融入血液,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   段飞秋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他,见他露出愉悦的神情,这才放下心来,笑道:“顾公子走前专门请我照看你,如今见你气色不错,我也放心了。”   沈烟一怔,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只好捧着茶杯沉默以对,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好在段飞秋也只是心血来潮似的提了一句,便不肯再多说。   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天阴沉沉的,看上去却并不叫人感到压抑。段飞秋微笑道:“太阳快出来了。”   谢青冥的脸色非常难看,任谁的肮脏心思被人拆穿,脸色都会不好看。   谢青冥向来自负,她以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世上知道沈烟身世的人都已经被她做成了傀儡,就连沈烟本人也迷迷糊糊不甚了解。   只要沈烟也消失,那么她所做过的事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瞧着还未加冠的小青年,居然一口道破她这么多年阴沉的心思!   这令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懵懂又愤怒地神情:“这位公子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不过,公子凭白无故毁人清誉,妾身也不会忍这口气。”   顾妆成微微一笑,状似未听出话中透露出的威胁,反而满不在乎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那就来吧。”   谢青冥冷声一笑,决定速战速决,不留活口。皓腕一转,数十个傀儡从天而降,将顾妆成二人团团围住!   段非秋眼前发黑,咬着牙根发狠道:“顾妆成!”   “抱歉,计算失误。我以为她会有所忌惮来着。”顾妆成挠挠脸,无辜地笑了下。   段非秋一掌击飞一个傀儡,心中火起,险些不顾颜面破口大骂——   你都这么咄咄逼人了,傻子才会有所顾忌手下留情的吧?你不是自己作死故意惹怒她的吗?   但现在明显不是起内讧的时候,谢青冥的傀儡乃是活死人,不怕痛不怕伤,只要灵核不毁,就不死不灭。想要摧毁灵核,只能动用灵力。   可是顾妆成灵力不足,段非秋又不知诀窍,两人乱打一气,傀儡一个没少,自己倒累得气喘吁吁。   谢青冥神色怡然地靠在亭中,唇角含笑地看着两人狼狈的身影,眼中满是快意自得。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她原本只打算杀了沈烟一人,如今却有一个“神明”送上门来,若是不好好利用,只怕也对不起他们这番苦心了。   这么想着,她几乎要笑出声来。谢青冥可以预见到,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是如何的快意潇洒。   看了一会儿,谢青冥便有些无聊了。在她的傀儡机关阵中,想要逃出生天,只打败这群傀儡是没用的。   已经是预定好了的结局,顶多是过程的些微偏差而已。但这些偏差,实在不值一提。   谢青冥红唇轻抿,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干脆回去小憩一会儿,再来给这两人收尸。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那群傀儡竟集体自爆,霎时间尘土飞扬,谢青冥不得不抬起袖子,遮挡住扑面而来的尘沙。   接着,她感到手臂一凉,视线豁然开朗——顾妆成狼狈不堪地站在她跟前,手里握着一把银色小剑,剑身上滴着血。在他脚边,一条胳膊齐根砍断,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着。   谢青冥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张大了嘴巴发出嘶嚎。只是那声音只喊了一半,剩下的就被一团破布塞了回去。   段非秋比顾妆成也好不到哪儿去,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一块黑一块白,还有几个大洞——   要是他俩就这么个形象去大街上讨饭,兴许会有好心的姑娘扔几个铜板给他们。   头一次如此形象大毁的神明哼哼唧唧地甩了甩撕成破布条的袖子,不满地嘀咕道:“早知道破阵之法就快点说啊,干嘛非要等到最后……这可是我哥亲手做的衣服!”   顾妆成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刚刚想起来,实在抱歉。”   谢青冥满脸呆滞,不可置信地扑了过去,癫狂地问道:“你会……你会破我的阵法?为什么?谁告诉你的!”   “你以为这个阵法很难吗?”顾妆成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疑惑道,“前辈,坐井观天不好。您在山中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忘了,外面有多少研习阵法的修士了。只要请教一下他们,知道破解之法,并不困难。” 第12章 ——   顾妆成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适合杀人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   二十五岁,在天壤一众修炼者中,算得上“高龄”的老人了。   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来说都是早早地双手沾满了鲜血,谁身上都不干净。   可顾妆成却是在二十五岁那年,才杀了第一个人。   彼时楼主刚死不久,楼里乱糟糟的,隐藏在黑暗里的势力悄悄浮出水面,拉帮结派地想要夺取楼主的位子,只是谁都不愿意撕破脸皮,楼里短时间内还维持着一种不平稳的平和状态。   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整个楼里充斥着暴戾和血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惨叫声隔出三五里地都听得清楚。   顾妆成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沾了第一个人的血。温热腥臭的液体溅了他满头满脸,浓郁的血的味道不断往他鼻子里钻。   然而他并不觉得恐惧,也没感受到良心的苛责,更不会感到惋惜——   仿佛死在他手里的,只不过是一只小蚂蚁,而不是他在楼里最好的朋友。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妆成就知道,自己天生就是要杀人的。   而他也杀了很多的人。自己找上门来送死的,顾客花了大价钱请他动手的……   那些人的死法千奇百怪,而他每每得手之后,心中都会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浑身上下说不出来地轻松。   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跟沈烟在一起才得以停止。顾妆成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比杀人更让人感到快活的事情。   谢青冥涨紫的脸庞慢慢变了副模样,眉眼精致清隽,神情楚楚可怜,眸中含着泪水,似是恳求地凝望着他。   顾妆成面无表情,手下的力气更大了。他想,你怎么敢呢?   你怎么敢用沈烟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侮辱他?   若说先前他还有几分惋惜,心疼牵丝术恐怕就此失传,那么现在,他心中慢慢地已被杀意填满。   谢青冥的幻术随着窒息缓缓失效,红衣白发的美人渐渐失去生气,明亮的双眸蒙上一层阴翳。   顾妆成松开手,看着她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段非秋在他旁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顾妆成不去看他,怀中的烟斗随着他的心意化为一缕青烟,绕着尸体转了几圈。顾妆成动了动手指,一点绿光落到尸体眉心。   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顾妆成刚说了一个“走”字,地上的尸体就蓦地爆炸起来!   顾妆成离得最近,在谢青冥被炸成了一堆粉末时,首当其冲也跟着受了不小的波及。   晕过去的刹那,他有点懊恼地想:下次还是换个法子吧,不然前来杀人自己也跟着受伤,多丢人……   “烟……”   苏小芩动作一顿,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嘴里还不断发出模糊呓语的人,又看了看倚在桌边、闭目养神的人,最后低下头撇撇嘴,给床上躺着的这个换了一条冰毛巾,背着药箱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天地良心,这气氛已经够诡异的了,她还不想英年早逝!   沈烟在苏小芩起身的瞬间就清醒过来,他阖着眸,等到医女的脚步渐渐听不到,才缓缓睁开眼睛,正好就能看到顾妆成。   沈烟觉得自己可能是遇上了个傻子,怎么真的会有人拼了命的去杀一个人,结果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沈烟见惯了人心险恶,惯用最恶毒的心思去猜测别人的想法。   顾妆成是第一个,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的人。他似乎没有目的,当初那句要当楼主,也好像是自己有意无意逼着他想出来替自己杀人的借口。   沈烟沉着脸,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   他不信这个人没有目的。身为云妆阁的阁主,他见过无数善于做戏的,顾妆成绝对不会是例外。   既然他的条件是要当楼主,那么作为杀掉谢青冥的回礼,他也不会食言。   不过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到此为止了。   顾妆成是被疼醒的。刚一睁开眼就瞧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其中一张还无限放大在他眼前,晃得他一阵眼晕,下意识又闭了闭眼。   “咦?他不是醒了吗?怎么又昏过去了?”   “小秋,你太聒噪了。”段飞秋摇摇头,一把将凑得太紧的弟弟拉开,笑吟吟地看向再次睁开眼的人,“顾公子醒了?可觉得那里不适?”   顾妆成费劲地动了动嘴,气若游丝道:“水……”   段飞秋一愣,连忙倒了杯温水,喂他喝下:“是我的疏忽,忘了你睡这么久,一定口渴。”   一杯温水入喉,干渴的喉咙终于得到舒缓,顾妆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睡了多久?”   “也就四五天吧!”段非秋从他哥背后探出头来,啧啧有声道,“你也太拼了吧?受这么重的伤遭这么大的罪,何必呢?”   顾妆成不理他,又问道:“谢青冥死了吗?”   “死了死了,死得透透的,连骨头渣子都没留下一块!”   段非秋叹了口气,“可是,你杀了谢青冥,牵丝术就此失传,到也不怕其他修仙者找你麻烦?”   顾妆成勾勾唇角,轻声笑道:“倘若他们得知谢青冥的牵丝术究竟以何为引,整个天壤世界怕是都要不得安宁了。失传了就失传了吧,总比给有心人得到法子,拿去害人的好。”   “是这个理,谢青冥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小秋。”段飞秋看了一眼正在撇嘴的兄弟,唇边的笑意敛去,“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到底是如何受到谢青冥的蒙蔽?身为神明,心性如此不稳,如何能保一方平安?这次回去,看父亲怎么罚你!”   不知他口中的“父亲”是何人,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段非秋都脸色一白,讷讷不语。   收拾完自己不听话的兄弟,神明又转过头,笑着道:“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顾妆成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当着当事人和他哥哥的面,自己胆敢说一句不对,估计都走不出这个屋子了!   段飞秋满意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帮我大忙,实在无以为报。好在我医术不错,替你治好伤病还是没问题的。”   顾妆成眯了眯眼,笑而不语。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伤口在飞速愈合,便知晓自己与雁归镇两位神明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这看上去挺吃亏的,但是顾妆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以他现在的状况,别说面对的是两位神明,就算是个普普通通卖糖画儿的,都能轻而易举撂倒他。   他还不具备弑神的能力,也不愿意在此时与神明动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对方的好意,将此事翻篇不提。   苏小芩在外面转了几圈,伸长了脖子朝着院门口看了看,没人来,又失望地垂下了头。   刚想替里头的病人叹口气,脑袋上就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哎呀!”   她怒气冲冲地抬头,瞧见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女人看她像只泄了气的球一样瘪了下去,整个人无精打采的,顿时好气又好笑:“怎么?看到我就这么不情不愿的?”   “没没没,我哪儿敢啊?对了,你怎么会来?不是说洛城分部有事,要耽搁一段时间吗?”   “已经处理完了。”女人抚了抚鬓角,“听到阁主在这儿落脚的消息,就想着干脆碰碰运气,没想到我运气还不错。”   苏小芩苦笑道:“可别提了,阁主这些日子怕是没心思听你念叨分部的那些劳什子事儿。”   “出了何事?”   “谢青冥死了,你不知道?”苏小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女人道:“这倒是听说了,这事儿闹得还挺大的,我只当是阁主终于下定决心动手了,还在奇怪他怎么也不给咱们个消息,叫咱们过去助阵来着。”   他当然不会叫你们啊,因为谢青冥不是他杀的。苏小芩撇撇嘴,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就……总之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阁主因此暂时没心情处理阁中大小事务。这不,前几天才叫我把“青鸟”的人放出去?”   女人摸摸下巴,一脸费解:“不明白。男人的心思可真难猜。”   “是啊。尤其是阁主!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跟阁主比起来,那才是小巫见大巫呢!”苏小芩哼道。   “行了啊,你就别顺杆子爬了,小心给阁主听到了,又罚你去荒漠种草。”女人笑着拍拍她的脑袋。   苏小芩闻言,打了个寒噤。她左右看看,没人,这才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她可真的不想再去荒漠了!那儿可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话,紧闭的房门倏地被打开,少年唇边噙着笑往外面走,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女人,不由自主怔了一下:“苏前辈,还有这位……”   苏小芩回头,惊讶地眨了眨眼:“顾公子,你这么快就能下床啦?!”   “啊……嗯。”顾妆成挠挠脸,眼神开始乱飘,“我……我伤得其实没那么严重。哎对了,还不知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妾身严若水,见过公子。”女人掩唇一笑,眼波宛若春水。   顾妆成连忙施礼道:“严前辈,在下顾妆成,有礼。”   “顾公子有礼。”严若水回以一礼,转头看向苏小芩,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这么乖巧的少年你居然敢藏私”!   苏小芩简直要大呼冤枉!他可是阁主的贵客!藏私是什么鬼啊?给她吃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啊! 第13章 ——   “你们在做什么?”沈烟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他微微皱着眉,不满地看着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的三个人。   “阁主!”苏小芩与严若水俱是一惊,连忙转身跪拜下去。   顾妆成看着她们的动作简直想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沈烟是多残忍暴虐的一个人呢,怎么动不动就下跪?   沈烟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摆了摆手让她们起来,视线倒是落在顾妆成脸上,动也不动:“伤好了?”   “是,多亏两位秋神大人出手。否则,只怕要在床上多躺几个月了。”顾妆成笑着点点头,又道,“沈阁主可要进屋一叙?”   “嗯。”沈烟微一颔首,冷着一张脸进了屋。可怜苏小芩和严若水两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没得到允许之前,只能一直跪着,不可起身。   顾妆成看了她俩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轻轻关上了门。   二人端坐桌前,手里各捧着一杯清茶,相顾无言。顾妆成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提他当初提出的那些条件是不是不太合适?   或者他应该为外头那两位前辈求求情?但是烟儿明显是习惯了,自己再指手画脚的总归不好……   沈烟天生怕冷,入秋的雁归镇比别处更冷一些,因此他早早地就换上了厚实的大衣,此刻捧着温暖的杯子,竟是舍不得撒手了。   顾妆成脑内的开场白转了七八十个弯儿,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可是烟儿也跟着发呆是不是哪里不对?他来这儿就是为了发呆的吗?   沈烟毕竟不是来发呆的,冰冷的手指重新变得暖和了些后,他便抿了口茶,低声道:“再过半个月,本座便要启程回云妆阁了。当初你说想要烟楼楼主之位,看在你成功杀了谢青冥的份上,本座也不会食言。只是,这楼主之位,能不能长久地把握在你手里,也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顾妆成眨了眨眼,愣愣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似地点点头:“我知道。”   沈烟觉得自己应该多叮嘱一些的,这个人实力太弱身子骨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万一被人干掉了,说出去还挺丢面子的。   只是他回答得太快,沈烟的千叮咛万嘱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能咽回肚子里,顿时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顾妆成看着沈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心里就是一咯噔,他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好在沈烟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没有人规定自己的叮嘱旁人就一定要听的,他跟顾妆成生气,实在不理智。不过话已说完,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干脆起身告辞。   顾妆成一头雾水地把人又送出门,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带着两位姑娘慢慢离去,忽的灵光一闪,一巴掌拍上自己的额头,哭笑不得——   他知道了,大约是方才烟儿好不容易起了关心他的心思,却被自己不经意打断,因此才会跟自己生气吧?   虽然没听到烟儿的叮嘱,但是能看到他这样可爱的一面,顾妆成表示他并不贪心,非常心满意足!   谢青冥已死,沈烟没了继续留在雁归镇的理由。他离阁多日,阁中诸多事物亟待解决,因此见顾妆成伤势已无大碍,便先一步动身启程。   临走之时,他专门寻到顾妆成房内,默不作声地扔给人一个两尺来高的木盒子,也不等对方发问,扭头就走。   顾妆成被砸得一脸懵逼,下意识追了出去,就看到沈烟弯腰上马车。登时反应过来,人家是给他送临别礼来的。   顾妆成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最后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只在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房里,他有几分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木盒,里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白色兔绒,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两把不到两尺的短剑。   顾妆成愣了一下,握住其中一把,将它举了起来,放到阳光底下细细查看,最终在剑柄尾端看到了一簇流云的图案。   曾经他也有一对同样的短剑,称得上他半个本命法宝。这对短剑剑身通体漆黑,即便放在阳光下也显得阴气沉沉,唯独剑柄尾端的一簇流云洁白如雪,好似黑暗中的一点月光。因此这对短剑又被他叫做“流月”。   现在,“流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他得到这对剑是在当上楼主之后,由天机山贺家家主送来的贺礼。   可如今,却是经沈烟的馈赠到了他的手中。由此可见,流月原本是属于云妆阁的,只是后来辗转到了贺家罢了。   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云妆阁与天机贺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好是坏,跟沈烟后来身死有没有关系,他都一无所知!他只能凭借猜测,一点一点去摸索。   这像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和沈烟的命。若胜,那便从此相安无事,终老一生;   若败……就从此粉身碎骨,再无相见之日。   事关沈烟,他输不起。   “阁主,你真的把“流月”送给顾公子了啊?”   马车上,苏小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可是……送人一般不都是送寓意好的吗?什么玉观音啊玉佛啊之类的,怎么您……”   “你忘了顾妆成的来历了吗?”沈烟微微阖着眼,伸出胳膊让苏小芩把脉,还得听她八竿子挨不着的胡言乱语,实在是脑壳痛,只好出言打断。   可惜苏小芩现在的心神一半放在了自家阁主的脉搏上,另一半放在了送出去的礼物上,一时没反应过来:“顾公子的来历?他怎么了吗?咱们不是查过吗?他身家挺清白的啊?”   沈烟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揉着不断抽痛的额角:“顾妆成出身清不清白没关系,但是他来自烟楼,我不送他护身的武器,反而送他劳什子玉佛玉观音?你怎么不让我送香囊给他呢?”   “香囊不行,那是姑娘送给心上人的……”苏小芩下意识回了句,而后瞪大了眼,“阁主!”   “反应过来了?”见这丫头恍然大悟的模样,沈烟真心觉得心累。   他倚着软枕,全身放松下来,“虽说我答应助他得到烟楼,但是他自己若是没有足够的本事,哪怕倾尽云妆阁之力,也当不了几天楼主。”   “原来是这样……”苏小芩颔首,“我看顾公子已经开始修炼,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真正的修仙者。”   “你倒对他上心。”沈烟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声音轻得有些模糊。   苏小芩刚要出口反驳什么,就见自家阁主脑袋一歪,竟是睡了过去。   医女微微张着嘴,半晌浅笑起来。她扯过扔在一旁的薄毯,轻轻盖到阁主身上,蹑手蹑脚地出了车厢,去跟坐在外间的严若水说话了。   哼,还在说我呢,也不知道是谁,顾公子受伤的那几天,整日整日的睡不着,恨不得以身相替?   又过了几日,顾妆成也动身回楼。段非秋亲自前来送行:“兄长被些琐事缠着腾不开身,只有我来送你了。”   “多谢,劳烦秋神大人了。”   段非秋不耐烦地挥手:“谢什么?我该谢你才对!若非你与沈烟,我早已铸成大错,成了第一位“自杀”的神明了。”   顾妆成闻言默然不语。他心知段非秋又想起了不久之前雁归镇发生过的事,彼时他受谢青冥蒙蔽,与自己的信徒起了龃龉。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没铸成大错,已是万幸。   只是此事之后,段非秋到底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也都与他无关了。   段非秋对此事并不上心,反倒对他起了好奇:“说来,我有一事一直想问你,却始终没机会。趁此便直接问了吧!”   顾妆成见他满脸严肃,不由得也跟着正了脸色,却听到,“你与沈烟是什么关系?为何他的仇人,要你去杀?还有,你当日杀谢青冥,所用法宝,怎的与那沈烟的一模一样?最后……你是怎么杀的谢青冥?”   顾妆成回头,段非秋拧着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这位秋神大人向来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插诨打科每个正形,也就在他兄长面前有个神明的样子。   可是,当他不笑的时候,周身的威压就像是溢满了杯子的水,堵都堵不住。   顾妆成眨眨眼,他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挂在腰间的两把短剑,有点苦恼地抬头望天:“你这是四个问题了,我该回答你哪一个好?”   “少来啊!这几个问题,你一个不落的,全给我解释清楚!”   段非秋不依不饶地抬抬下巴,“不然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走出雁归镇?”   顾妆成叹气。这种事情还用得着试吗?   然而他身负秘密不能多言,对方又不依不饶,泥人尚有三分性,更何况他并不是什么温和好脾气的?   当下就沉了脸,不满道:“秋神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既不会与大人为敌,也不会伤害雁归镇的百姓。您又何必咄咄逼人?”   “不是我要咄咄逼人,而是你的威胁太大了。谢青冥何等人物,竟也被你轻而易举杀死。倘若有一天,你当真与我等为敌,只怕天下间没人能拦得住你。”段非秋正色道。   顾妆成深吸一口气,默念这不是你的仇人不要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将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掐灭:“抱歉,秋神大人。若是您执意阻拦,那么在下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离开雁归镇。”   “你什么意思?”段非秋眉头一皱,心中发慌。   顾妆成摸了摸腰间漆黑的短剑,轻轻一笑:“相信秋神大人爱民如子,定不会让无辜之人受到伤害的,对吗?”   “你在威胁我?”段非秋不悦地眯起了眼,衣袂翻飞,无风自动。   顾妆成漫不经心地抽出一只短剑,低声道:“不,我并无意与秋神大人为敌。但是,若大人再这么无理取闹下去,那么我也不得不用特殊法子,好叫大人知晓,我究竟是如何杀的谢青冥。”   “你——”   “小秋,你又在胡闹什么?我不是说让你送顾公子离开么?怎么还在此耽搁?”   段飞秋及时从天而降,拧着眉教训了几句自己的弟弟,又转头一脸抱歉地望着顾妆成,“实在对不住,小秋也是好奇,并无恶意。还请顾公子见谅。改日,我必当亲自登门道歉!”   顾妆成收起短剑,冷笑道:“道歉就不必了,顾某一介凡人,担当不起。只是有句话,还请两位秋神大人知晓——”   他顿了顿,声音像是淬了毒,一字一句都带着满满的恶意,“我顾妆成,并不是什么好人。今日不做计较,不过是看在两位秋神大人“神明”的身份上。但是,千万不要再给我第二次,弑神的理由了。” 第14章 ——   施法送走顾妆成,段非秋不情不愿地被他哥领走,路上不满地抱怨道:“哥,你做什么拦着我?方才我就快撬开那小子的嘴了!”   神色温柔的秋神大人瞥他一眼,道:“我若不及时拦着你,整个雁归镇怕是要毁到你手里了。”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个小小的修炼者,半只脚都没踏进修仙的大门!再说,我还布置了结界,轻易打不开的。”   “他可不是普通的修炼者:阻止你毁灭雁归镇的人是他,破了天下间最牢固的傀儡阵的人是他,孤身一人杀了谢青冥的人还是他。你还觉得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修炼者吗?”段飞秋漫不经心道。   “那按照你的意思,若是我方才跟他打起来,会两败俱伤?”   “不……”段飞秋摇摇头,还不等弟弟脸上骄傲的笑容扬起来,就补充道,“他会弑神。”   段非秋的笑登时僵在脸上,半晌,才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可置信道:“弑神?哥,你不是开玩笑的吧?就凭他?你不会看走眼吧?”   “我何时诳过你?”神明轻轻敲了敲他的头,神色间也未见不满,“若非情非得已,轻易莫再去招惹他了。雁归镇诸事已毕,你也随我回去,接受惩罚。”   段非秋的脸色瞬间变黑,咬牙切齿道:“好。”   听出他语气中的恨意,段飞秋轻轻看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幸得顾妆成出手阻止,没真正酿成大祸,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也能因此免了大半罪责。   再加上谢青冥已被处置,功过相抵,也受不了多大的罚。顶多也就是三五十年内,下不了界,去不成人间罢了。   顾妆成回到楼里三天后,楼主再次召见了他。这一次,原先看上去非常雍容的女人变得异常衰老,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光滑的脸上长满了皱纹,远远看过去,倒像是个磨牙吮血的老妖怪,而不是赫赫有名的烟楼楼主。   顾妆成被吓了一跳:“楼主?”   衰老的楼主一见到他,立刻像是看到了上好的驻颜药,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得体淡定一些,脸上的表情反而愈发狰狞。   顾妆成瞧着头皮发麻,很想扭头就跑。当初他接管烟楼的时候,楼主已经死了。   可具体是怎么死的,他并不知情,也没人会拿这种小事来烦他。此时见了,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容貌大抵是最重要的了,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修仙者。   若是长得貌美年轻,即便是出门在外,都能收获一大堆称赞;   可若是年老体衰,就算没人正面说什么,私底下也会偷笑。   烟楼的现任楼主,就是个女人,还是一个非常爱美、且天资不凡的女修士。   然而再怎么天资不凡,也多不过天道的摧残,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就变得如此不成样子。   “妆成,本座今日找你来,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楼主脸上带着强挤出来的慈祥,瞧着格外别扭。   顾妆成垂下头,不敢再多看,生怕晚上会因此做噩梦:“不知楼主有何事?”   楼主很满意他的恭敬,就算她老了,快死了,也依旧是烟楼的楼主,她死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挑战她的权威!   “是这样,前些日子,本座听说,你已成功杀掉谢青冥。如此,也算是完成了与沈阁主的约定。”   说罢,她顿了顿,等着顾妆成接话。可少年依旧是恭恭敬敬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楼主无端有些心慌,但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便强颜欢笑道,“本座……你也看到了,本座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好,想着你与沈阁主有些许交情,你看……你能不能去求求沈阁主,让他帮个忙?”   顾妆成这才惊诧抬起头,讶异道:“属下?可是……属下并未与沈阁主有太多交集,即便是杀了谢青冥,也是沈阁主亲自付的报酬,属下与他早已两清了啊!”   “你——”楼主被气得不轻,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直接去见阎王!   她抚了抚胸口,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下去,“你这话说的,你替他杀了仇人,这可是多少报酬都还不清的!再说,本座也不是要你去跟沈阁主要多名贵的东西,只求他给一点“生机”足矣!”   “可是……”顾妆成吞吞吐吐,还是有些犹豫。   “你还可是什么!让你做这点小事就推三阻四的,你还有没有把本座放在眼里!”   楼主的耐性本就不好,如今见对方几次三番迟疑,当下便拍桌子发了火,配上她那张老脸,更是狰狞可怖。   顾妆成见她原形毕露,也不再装作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挺直了身板,竟是比楼主还要高了。   少年微微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衰老的楼主,唇边噙着一抹不屑的冷笑:“可是,沈阁主与我有约,若是我能成功杀了谢青冥,他便助我得到烟楼楼主之位啊。”   “什么!你!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初你奄奄一息倒在我楼前,是谁救了你,给你吃给你穿,教你学艺保你性命,你……你却狼心狗肺,就这么回报我的吗?!”   少年目光清冽,表情也淡淡的,不是很在乎她说了什么。他往后退了两步,省得被这个女人伤到:“楼主,既然您已时日无多,那就好好过剩下的日子,别再想那些邪门歪道的法子了。   您究竟为何救我,咱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我不杀你,也算是还了当年你的救命之恩。至于沈阁主身上的“生机”……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顾妆成!”楼主嘶吼着,“你不得好死!你想得到楼主之位,那也得看我答不答应!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想都别想!”   顾妆成漫不经心地笑了声,道:“不,我不着急。如今我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修炼者,半只脚都没踏进修仙者的大门,太快得到楼主之位,对我来说并不安全。   所以,我巴不得你能多当几天楼主,也免得我闭关修炼期间,楼中大乱,无人收拾。到时候,连累的还是我。”   “啊啊啊——”楼主大喊大叫着扑了过去,右手高高举起,似是要把人一掌拍死。   顾妆成急退两步,眼疾手快地关了门,只听里面发出一声闷哼,便再无声响。   少年松了口气,也不打算开门瞧瞧里头的情况,干脆叫来楼主的贴身侍从,告诉他:“楼主身体不舒服,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侍从讷讷应是,忙不迭找楼里的大夫去了。   顾妆成满意一笑。他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功成身退。   楼主已然疯魔,要不了多久就会大权旁落。无论从资历还是年纪来看,他都不够资格去争夺楼主的位子。   不过没关系,他也不打算这么早就接手这个烂摊子,一切,都等他闭关出来再说。   回到自己的小院,顾妆成特地吩咐了守院的两名小童,三年之内,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哪怕是天要塌,也不准来打扰他。   两个小童面面相觑,手里还握着扫把,眼巴巴看着人家进屋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连句阻拦的话都来不及说。   半个月后,果然如顾妆成所想的那般,楼主的癔症愈发严重,看谁都觉得人家要篡位夺权,不由分说杀了七八个,几乎个个都是修仙者,还有三两个普通侍卫,弄得楼内人心惶惶,一个个的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给楼主听到了,丢了性命。   烟楼楼主发疯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兴许是楼里的几位长老联手将楼主压制住,暂时掌管楼中大小事务,这才没出什么纰漏。   可他们千防万防,挡不住云妆阁的探子。不过短短数日,这条消息就已经悄悄传入万里之外的云妆阁了。   沈烟垂着眸,捻起一小撮烟叶,塞进烟斗里点燃,慢慢抽了一口烟,懒懒一笑道:“没想到姓顾的小子还有几分能耐,居然把那老婆子逼得疯魔了。”   黑衣影卫跪在地上,深深埋着头,沉默得仿佛一座石雕。影卫是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的,他所要做的,只是听从主人的命令罢了。至于主人发出怎么样的感慨,都与他无关。   过了一会儿,沈烟从软榻上下来,走到桌边写了几行字,递给跪在脚边的影卫,吩咐道:“去,将此事散播出去,顺便在派几个人去烟楼瞧着。记住,顾妆成出关之前,本座不希望听到烟楼有新楼主继任的消息,明白吗?”   “属下明白。”影卫声音沙哑,接果阁主递过来的纸条,收入怀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沈烟缓缓吐出一口白烟,嘴角轻轻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真的是,非常、非常地期待,当顾妆成出关的时候,究竟会用怎么样的手段,拿到烟楼楼主之位?   不过三年而已,时间并不长,希望到时候,他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15章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敲着梆子,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声音,困倦地走过大街小巷。   昨儿个下了一整天的雨,今天下午才将停,青月巷湿漉漉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要跌一跤。   更夫在摔了第三个大马趴之后,恼怒地啐了一口,吐出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往前继续走。   突然,他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感觉软软的。更夫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两步,提了灯笼去瞧——   只见地上趴了一个人,衣衫尽毁,发丝凌乱,双目瞪圆,面露惊恐。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痕,血迹还未完全干涸。   更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杀人啦——救命——杀人啦!!”   而他遗落在原地的灯笼,被一只素白的手拾了起来,没将尸体烧成灰烬。   手的主人轻笑一声,提着灯笼慢慢地走出巷子。在他后腰处,别着两把漆黑的短剑。   他走后不久,更夫就带着人急急忙忙赶来了。兴许人多壮胆,来的又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将不怕虎的牛犊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其中一个,更是胆大超群,在一众人拉拉扯扯不知该不该上前查看的时候,他就一马当先,直接蹿到尸体跟前去了。   小伙子举着火把,蹲下来,恨不得将手里那根烧火棍子杵到尸体脸上。   “你不要命了你!”更夫见了,吓得魂飞魄散,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到那小伙子头上,语气非常的恨铁不成钢。   小伙子哎哟一声,捂着脑袋站了起来,抱怨道:“打我作甚?一个死人而已,难不成他还能诈尸啊?”   “还胡说!”更夫气得又是一巴掌。   “哎哎,先别急着打。”人群中有人阻止道,“六哥,你刚刚看那么久,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被称作“六哥”的小伙子挠挠头,道:“看样子像是修炼者打架,这个输了,就死了的样子。不过……”   “不过什么?”   “他身上的伤口不太对劲,不像是修炼者弄出来的,看手法,反而有点儿像老道的修仙者。”六哥迟疑道。   “可是……如果真的是修仙者,为什么要跟一个修炼者过不去?难道他们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人家宁愿拼着天罚也要先下手为强么?”   “这……我也不懂。”六哥撇撇嘴,他又不是捕快,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哎对了,娉婷小筑的少主不是在咱们这儿吗?不如咱们去求求他,让他帮忙瞧瞧到底是咋回事儿?”   “对对!让少主帮咱们查一下,免得又有魔头出世,胡作非为!”立马有人高声附和。   修炼者无故被杀,还是在娉婷小筑的地盘上。莫说少主在此,就算没有在此,也少不了要亲自走一趟,查探一番。   只是很不凑巧,娉婷小筑的少主前一夜收拾了东西,刚走,只留下两三个收租子的随从在此地。六哥一行人找不到人,心里也没了主意。   那几个随从倒是好说话,看他们实在有些心慌,就跟着去瞧了瞧。   此时天光乍破,东方被烧得一片红。熹微的光落到尸体上,照亮了那张写满惊恐的脸。   其中一个随从仔细观察片刻,“咦”了一声,道:“这不是少主半个月前,请九烟楼的楼主解决的那个叛徒吗?原来他逃到这儿了啊?”   众人听着有点懵:等会儿等会儿,你说谁?   九烟楼五年前大乱了一场。老楼主突然发狂,暴虐成性,杀了不少楼里精英才俊,三个月后就暴毙了,死因成谜。   不过,那段时间正好是天壤修仙者大换血的时期。因此,别说死了一个楼主,就是全天下的修仙者都死光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只是,老楼主一死,九烟楼群龙无首,散布在各地的分楼主就起了自己的心思。   他们一面打着吊唁的旗号回了主楼,一面明争暗斗,恨不得将大权掌握手中。   这场内乱一直持续了三年,中间断断续续地消停了一段时间,就又开始打打杀杀。不少刚刚开始聚气的修炼者,就因为那场内乱而丧命。   两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突然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得了烟楼楼主的信物,成为了新的楼主。   其他分楼主不满他一个小娃娃的统领,却因为三年的厮杀,自己的实力大打折扣,别说单枪匹马找新楼主决斗,就算是他们联起手来,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就这样,在众位分楼主不情不愿的臣服下,那少年稳稳当当地坐了烟楼楼主的位子。并很任性地,将烟楼的名字,改成了“九烟楼”。   对此,楼里众人没啥异议,毕竟他们都知道烟楼名字的由来,并不会因为这个反对楼主的决定。   “烟楼的名字,还有来历?”   “那可不!据说,烟楼的第一任楼主喜欢抽烟,因此将自己的实力起名为“烟楼”。   而后来,先后出现了八个爱抽烟的楼主,烟楼的名字也就一改再改。这不,新楼主就是第八个抽烟的,改成“九烟楼”不奇怪!”他不改才是怪事呢!   这名字的来历听着有点耳熟。六哥摸着下巴苦思冥想,感觉在哪儿听说过。   “六哥,想什么呢?赶紧走了!”有人回头唤了他一声。   六哥连忙应道:“哎,来啦!”   至于死在青月巷的那个娉婷小筑的叛徒,自有娉婷小筑的随从处理,就不是他们操心的事啦!   六哥喜滋滋地揣着刚出炉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兴许是太放松了,没注意看路。拐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个人。   六哥顾不上怀里的包子,一迭连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您没事儿吧?”   那人摆摆手,拉了拉兜帽,匆匆忙忙地走了。   六哥摸摸怀里的包子,还好没挤坏。他有点儿奇怪,怎么还有人大热天的戴那么厚的兜帽?那得是……貂绒的吧?也不怕捂出痱子么?   当然不怕。因为兜帽是临时买来的,不需要一直戴着。   顾妆成轻而易举混出了城,摘下厚重的帽子,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距离城门口三四里地的距离,停着一辆马车,看着很不起眼。   顾妆成左右看看,弯腰上了车,掀开帘子一看,便笑了起来:“我还当你先走一步,没成想居然当真在这里等我出来。”   里头的人原先还在闭目养神,闻言也睁开了眼,跟着笑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还是那个叛徒?”   顾妆成钻了进去,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下了肚。   他这样牛嚼牡丹,那人也并不心疼,左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他要多少有多少。“都担心。”他回答道。   顾妆成摇摇头,笑道:“那叶少主这笔买卖可亏了。将这么大的事交给在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怕我坏了你的事?”   原来,在马车里等着的人,便是娉婷小筑的少主,叶芳萍。   叶芳萍神色淡淡的,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对,我也担心这一点。但是现在看来,我不需要担心了。”   “你当然不需要担心。”顾妆成又从盘子里捡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嚼,“因为,这天下间,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也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这话说得颇为豪迈。但是叶芳萍却只是静静看了他几秒,默默吐出两个字:“沈烟?”   非常豪迈的顾楼主瞬间泄气:“喂!”   “开个玩笑。”叶芳萍似乎是笑了一下。   沈烟的能力并不出众,若真比较起来,顶多只能算是高手一流,上头还有超高手压着。可他能活到现在,并不仅仅靠实力,还有运气。   对于他们来说,实力有时候并不是特别重要,运气反而更重要一些。   毕竟,天道不会因为你实力强盛就对你网开一面,该死还是得死的。   顾妆成没说话。所有人都说,沈烟是杀不死的。这句话其实不对,只有他知道,沈烟至今不死,不是因为杀不死他,只是杀他的人没有找到他的弱点、也打不过他而已。   这世上能杀了沈烟的人没几个,他可能算是其中之一。但是,他来到这儿,不是为了杀了沈烟的。   “你还要在车里待多久?”叶芳萍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发现这人居然还在,矮几上的点心已经基本全进了他的肚子,凉茶也没剩下多少,不由非常不满。   “半个月后……”顾妆成咬着点心,含糊不清地道,“我在楼里恭候大驾。”   叶芳萍微微蹙眉。他蹙眉的样子很好看,有人说他这个样子,充分满足了所有人对“西施捧心”这个场景的猜想,瞧着楚楚可怜得很。   ……当然,说这句话的人早就被拉出去填坑喂王八了。   顾妆成拍拍手,在叶芳萍出手的前一秒翻身下车,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徒留叶芳萍一人在车里,咬牙切齿地瞪着满车狼藉。 第16章 ——   大多数人都觉得,叶芳萍是个怪胎。他的母亲是东阳皇族最尊贵的公主,他的父亲是天机山上赫赫有名的执法长老。   就算他一辈子碌碌无为,也会是东阳最受宠爱的世子。可是他却偏偏疯魔了一般,硬是拜入了娉婷小筑。   虽说娉婷小筑是天壤世界三大势力之一,但里面多是女流之辈,不少人都在担心,东阳世子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修为停滞不前。   然而叶芳萍却出人意料地霸占了天人榜天阶榜第五十位,至今已有八十年。   “你的实力明明不止天阶榜五十位,为何还要藏拙?”   娉婷小筑的筑主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偶尔会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叶少主一手握着锉刀,一手握着木头,正在琢磨怎么下刀,闻言头都没抬:“我想活。”   筑主泄了气,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两下,柔声道:“天命难违。若是当真到了生命尽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姨母这话说得不对。”叶少主终于找好角度,小心翼翼划下了第一刀,“若当真是天命难违,早晚都是死,那咱们还辛苦修仙做什么?既然老天爷给了咱们这个机会,当然是要好好把握,努力活得更久才对,怎么能得过且过?”   筑主笑起来,她弯下腰,捏了捏少主柔软的脸颊,轻声道:“因为姨母已经活了三百多岁,够长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修仙,他们天生逆来顺受,抱着“该是我的总归会是我的”态度,不争不抢——筑主就是这类人。   叶芳萍也不止一次奇怪,自己的姨母究竟是出于怎么样的目的,才硬要当这个娉婷小筑的筑主?   若是说起来,还是在皇族里当一个普通的公主更适合她才对!   “对了,你这是在刻什么?送人的礼物吗?”   筑主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他手里的那截木头。   那是一截巫山木。   巫山木通体幽蓝,纹路漂亮,质地坚硬,入手温凉如玉石。叶芳萍手里的更是体型极大,世间罕见。   她记得,这截木头是叶芳萍的母亲在他生辰那天送他的礼物,叶芳萍一直宝贝得不得了,从来不舍得动,平日里磕一下碰一下都心疼得要哭,怎么今天却拿出来了?   叶少主抿着嘴角不说话,脸颊却微微泛红。   筑主愈发好奇,不由猜测道:“莫非……是你的心上人?”说着还想了想,觉得非常靠谱,“是了,你年纪也到了,是该动动春心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喜欢你吗?”   “姨母,您想到哪儿去了?”叶芳萍被这一迭连声的问话弄得哭笑不得,“不过是一个朋友,过些日子就要参加天阶选,我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礼物,就想干脆给他雕个护身符罢了。”   “护身符需要这么大块的巫山木?”筑主一脸不相信。   叶芳萍叹气道:“谁说这么一大块都要送他的?”说着,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原来刚才那一刀,只切下了小小的一块边角,做个护身符绰绰有余,但也仅仅只能做个护身符了。   筑主这才知道,自家外甥真的只是给朋友送礼,而并非有心上人,不由觉得有点心酸:“你说你这孩子,都一百多岁了,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   叶芳萍无语:“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姨母您也不是,都三百多岁的人了,还没嫁人?”   “呸,你跟姨母比呢?”   “我娘也是二百多岁才遇到我爹的,这么着急让我找什么心上人啊?”   叶芳萍撇撇嘴,低头继续研究护身符上的阵法,不乐意说下去了。   筑主也只是开玩笑,虽然自己的外甥没能找到心上人很让她心塞,但转念一想,若叶芳萍这么早就成亲,陪伴他们的时间就少了,她可舍不得!   这样想着,也就不执着了。她又叮嘱了两句,帮着选了两个护身阵法,便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天阶选是专属于修炼者们的一场比赛,为期四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可以互相厮杀,生死由命。   当然,也不是必须要参加,只是放弃资格的人,也相当于放弃成为修仙者的机会。   顾妆成蹲在后院,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株红色的草,塞进身后的布袋里。   天阶选这样的比赛,他也只参加过一次,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还是不要轻敌的好。   “楼主。”有随从停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嗯?”顾妆成随意应了句,又摘了几颗小巧的朱果才起身,“何事?”   “娉婷小筑的叶少主方才来过,送了东西给您。”随从手里还捧着一只不大的木匣子。   顾妆成结果匣子,随口问道:“那叶少主人呢?”   随从道:“叶少主似乎还有事,因此已经走了。”   顾妆成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随从离开后,顾妆成打开匣子,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块小小的木牌,大小不超过三指,入手温凉顺滑,像是抓着一块石头。   顾妆成举起来凑到眼前,细细观察了一番,吃了一惊:“巫山木?!”   那可是天下难得的好东西,整个天壤也只有叶芳萍手里有。   却没想到叶少主这般大方,居然切了一小块边角给他做护身符?   木雕的护身符散发着清幽的香味,闻着有点苦,却能叫人沉静下来,不至于在修炼之时走火入魔。   顾妆成低声一笑,将护身符收进怀里,手指却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翠玉烟斗。   他并不怕天阶选,先前也只是听说娉婷小筑阵法超群,因此随意一提,想要一个防御的阵法,让他不至于在天阶选之中受什么重伤。没想到,叶少主居然这么老实?   看来还真是欠了一大笔人情啊。顾妆成想了想,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没啥能回赠的,干脆将人情记在心里,想着等到日后对方有难,帮他一把也就是了。   正想得出神,随从又走了过来:“楼主。”   “又怎么了?”顾妆成有点无奈。他现在诸事繁忙,好不容易抽空能准备一下天阶选需要的东西,怎么就这么难呢?   “禀楼主,云妆阁沈阁主到了。”   “啊?”顾妆成眨眨眼,以为自己其实还没睡醒,“你说谁?”   沈烟在正厅喝了半壶茶,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主人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就见九烟楼的新楼主步履匆匆,一路小跑着从外头进来,还没踏进门就先开了口:“沈阁主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他心里突然就不舒服了。这个人,没当楼主之前,从来不会这么客气跟他说话;   当了楼主之后,反而愈发生疏了。   但不舒服只是暂时的,沈烟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儿的原因。   他站起身,与顾妆成见礼,复又落座,看着下人换上热茶。   “沈阁主到我这儿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顾妆成挥挥手,一屋子的侍从鱼贯而出,最后一个还贴心地关了门。   沈烟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抬手,一团绿光落到对方桌上。光芒散去,桌子上摆着三枚玉简。   顾妆成一怔:“这是?”   “不日你便要参加天阶大选。”沈烟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措辞,“万事小心。”   天阶选对沈烟来说不过是四个月的厮杀罢了。他经历过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因此下手从不心软,哪怕面对的是昔日的至交好友,只要对方对他有所威胁,他也会先下手为强。   可是顾妆成不一样。在雁归镇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顾妆成是跟他不一样的人。   他善良多情,慈悲柔软,总是想要顾全大局。可是天阶选需要的不是能“顾全大局”的人,而是需要能“活下来”的人。   他送出三枚玉简,里面留着他的一点“生机”。倒不是他瞧不起顾妆成,只是万事都有万一,多一道保命符,总比没有好。   沈烟非常自然地忽略了为什么要把“生机”送给顾妆成的原因。   他想,既然是有过交易的,那以后肯定是会有更多接触的。   顾妆成人傻灵力弱,但还算能看得过眼,万一就这么死了,还挺可惜。   沈烟在想些什么,顾妆成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摸了摸那三枚玉简,能感受得到里面的勃勃生机,顿时心潮澎湃。   他抬眼瞧去,沈烟正微微垂着眸,神色安宁,让他忍不住想把人抱在怀里好好亲热一番。   但一想到两个人现在其实还没那么熟,顾妆成就像被扎破了的球,瞬间萎靡不振。   沈烟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突然黯然下去的人,道:“可是本座送的东西有何不妥?”   “没有!”顾妆成知道他一提“本座”就是打算生气了,连忙摇头,笑道,“劳烦沈阁主亲自送在下礼物,在下感激不尽,受宠若惊!”   沈烟抿抿嘴角,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矜持地一颔首:“嗯,那我就不打扰顾楼主休息了。告辞。祝你在此次大选中,平安归来。”   顾妆成眨了下眼,慢慢扬起嘴角:“好。” 第17章 ——   天阶大选并不要求修炼者们待在同一个地方。毕竟那么多人,天南海北的,也没地方安置。   因此,只要你有能力,哪怕躲在深山老林里等待四个月,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进入天阶的名额有限,为了防止修炼者消极怠工,凡是超过半个月都待在同一个地方的人,视为弃权。   顾妆成低头看着手中的请帖。这是用一种黑色的纸裁成的,颜色阴沉得让人心里也跟着发沉,上面用金色的颜料写了几行瘦金体,是整张请贴上唯一的亮色。   旁边坐着的,是和他一起参加天阶大选的分楼弟子,天赋不差,就是脾气有点儿急,谁说都不听。   看到请帖上罗列的条件和注意事项后,他颇为暴躁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许待在同一个地方超过半个月,还必须收集十七个牌子——等等,什么牌子?这是在为难咱们吧?”   顾妆成没说话,装模作样地又看了几遍请帖,以指代笔,用灵力在请帖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划刚刚写完,请帖就自己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化作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牌子,上面用烫金大字写着他的名字。   另外那人瞪大了眼,连忙有样学样,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得到了同样的黑色牌子:“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是一种身份凭证,没什么特殊的。”顾妆成开始睁眼说瞎话,“天阶大选是可以杀人的,但是如何能保证你杀的人是同样的修炼者,而不是无辜的路人,就全靠这个牌子作证明。那十七个牌子,指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了。”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和其他人,自相残杀?”那人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声惊呼,“可是——”   “想要修炼成仙,就要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所取舍。你不想杀人,不代表别人也不想杀你。”   顾妆成拍拍他的头,一时有些心软,这还是个孩子呢,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面对人生的第一道难关,也不知道能不能闯得过去。   想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即便经历过一次,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这次也能够毫发无损。若是这次失败了,估计他得哭死。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便各自分开了。那孩子身上还有任务,不能因为参加了天阶大选就把任务放弃掉,楼里没这条规矩。   顾妆成则是与人有约,具体有什么约跟谁约的,那就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置喙的了。   顾妆成慢慢走着,还非常好心情地买了一纸袋的小吃零嘴,边走边往嘴里塞。   收集十七个牌子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附近有参与天阶选的修炼者,身上的牌子就会自动发亮给予提示,不需要满大街地寻找。   他在心里快速算了算,觉得这辈子的天阶选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个。   只是这十七个人并不一定好找。顾妆成又算了算,虽然时间充裕,但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但是还有另一件让他感到苦恼的事——这十七个人的行踪,他是去找沈烟问,还是找叶芳萍算呢?   在天壤赫赫有名的四大组织里,九烟楼专职暗杀,云妆阁精于情报,天机山一手卜算堪称逆天;   唯独娉婷小筑,似乎什么都会,却似乎什么都不精。几百年来,别的三家天才辈出,而娉婷小筑至今为止,也只有先祖叶娉婷与如今的少主叶芳萍能拿得出手。   私心里顾妆成是想去找沈烟的,但是沈烟刚刚给了他三个装有“生机”的玉简,现在肯定正在休养生息,这个时候打扰他,恐怕连云妆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就要被人打出来。   心里叹了口气,顾妆成将手里的云片糕塞进嘴里,脚步一转,朝着南门走去。   娉婷小筑在天水涯,说是涯,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海岛。一座浮桥自陆地拔地而起,连接着海面上的孤岛,让岛上的人不至于与世隔绝。   顾妆成刚一落地,就被三四个举着鱼叉的人针对了。这些普通的渔民世代受娉婷小筑的庇佑,凡是想要上岛的,都必须先经过严密的搜身,方能通过。   先前叶芳萍说得含糊,顾妆成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并不任由对方搜身。他伸手拦住一个人的手,笑容温和:“在下是叶少主的朋友,如今有要事求见,还请几位大哥不要阻拦。”   “不行!你不让搜身,谁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万一少主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其中一个瘦小汉子厉声道。   顾妆成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快维持不住了:“几位大哥,若是不信,在下可以给你们看叶少主的亲笔信!但是搜身……还是不要了吧?”   “你不让咱们搜身,是不是身上带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瘦小汉子不依不饶,看得出他是为首之人,他一开口,剩下那几个都乖乖听话,连一句反驳都没说。   “怎么会?只是,确实不大方便罢了。”顾妆成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出手,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平民,况且又是为了叶芳萍的安全着想。换作是他,兴许也会这么做。   瘦小汉子拧着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莫名兴奋的光:“你身上一定有东西!哥几个,上!不能让他害了咱们少主!”   “喂——”顾妆成大吃一惊,急忙后退,好在他闪避得快,躲过了那几个人的鱼叉,肩膀处的布料却被利刃划破了,“你们……”   几个大汉见他躲开,心中怒气更胜,再加上瘦小汉子在一旁不断煽风点火,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怒吼着扑了上来。   顾妆成心中顾念着他们身为凡人,不愿与他们动手,却又恼怒他们不知好歹,左躲右闪之中,身上的衣服又被划了几道口子。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沈烟无意中一句好看,让他穿着这种样式穿了几百年,如今被人毁了,顾妆成也懒得再装和善。   他伸手,一把握住了刺向他面孔的一把鱼叉,抬腿一踢,轻松将木柄踢断。   几个渔民兴许是没见过这种说动手就动手的,一时之间呆立原地,再回神时,眼前哪里还有陌生人的影子?   顾妆成趁着那几个人发呆的时间,迅速掠过,闪身避过几个桥上的障碍,顺利登上了天水涯。   叶芳萍就在桥头等着,见到他来,也不惊讶,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我来。”   顾妆成眨眨眼,心知肚明他早就算准了自己会来寻他,又气又笑地跟了上去:“既然知道我要来,又做什么叫人拦着我?”   “岛上的规矩,我轻易破不得。”叶芳萍引着他来到一处山亭中,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壶热茶,两个杯子。   顾妆成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以手支颐,期待地看他:“你能算出我要来找你,那能不能算算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叶芳萍摇摇头:“不算。”   “嗯?”   “即便我不算,你也要开口。我何必浪费精力?”叶芳萍将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语气平静。   顾妆成一想也是,干脆也不拐弯抹角,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十七个人的名字:“我需要得到这些人的消息,你能帮忙吗?”   叶芳萍接过那张纸,迅速扫了一眼,问道:“你要做什么?”   顾妆成依旧是笑嘻嘻的,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层血色。他声音很轻快,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叶芳萍感到心惊——   “杀人啊。”   娉婷小筑的少主微微瞪了下眼,须臾便恢复平常。他低头,又看了一遍那张名单,指着其中一个道:“这个,就在方才的渔村里。”   顾妆成凑过去一看,就皱起了眉:“他不是这次的修炼者?”   “他是。”   “可是……”顾妆成迟疑道,“如果他是的话,那么我方才在渔村,天阶牌根本没反应的啊!”   天阶牌是天阶大选的凭证,有了这个牌子,才有资格参与角逐,最终成为修仙者。   若是天阶牌没有反应,要么是他根本没有参加这次的天阶大选。要么,就是他有什么特殊的手段,隐瞒了自己的情况!   顾妆成咬着拇指,眉头紧蹙,在脑海里飞速回忆着渔村中遇到的人。   那个渔村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十个,他经过的时候都打了个照面,只在桥头被人拦住。   突然,他想到了一直咄咄逼人、执意要搜他身的瘦小汉子:“芳萍……”   “怎么?”叶芳萍正在低头默算其他人的下落,听到喊话头也不想抬。   “我刚刚在对面的渔村,差点被搜身。”   叶芳萍顿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   顾妆成不知何故,一张脸变得雪白,说话声音也极轻:“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那些渔民为了防止有人对你们不利,向来是要盘问的。”   叶芳萍抿着嘴角,轻轻应了一声。   顾妆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但是你没有说过,他们会要搜身……”   叶芳萍眸子狠狠一颤。他坐在原地,整个人像是凝固住了。   下一刻,他狠狠甩开手里的东西,化作一道白光,迅速朝着对岸的渔村飞去!   天阶牌是不会骗人的,如果他要找的第一个人真的在那个渔村里,除了他没有参加这次的天阶大选之外,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瞒天过海呢?   顾妆成抓着胸前的衣襟,踉跄了两步,也跟着化光而去。 第18章 ——   这辈子之前,顾妆成和叶芳萍的关系远没有现在这么好,连“神交已久”都算不上。   顶多就是偶尔能听人提起,娉婷小筑的少主惊才绝艳,语气里带着几丝惋惜。   天妒英才。   这个意外本不应该发生在天壤。在这个世界里,越是天资聪颖的人越能活到最后,顾妆成辗转无数次,叶芳萍是唯一一个,在天阶大选中殒没的修仙者。   只是叶芳萍究竟为什么会死……顾妆成当年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沈烟身上,并未过多深究,只隐隐听人提起过,他似乎是杀了几十个普通人,被降下天罚。   这话顾妆成是不信的,哪个修仙者的手上不是沾满鲜血?   几十个普通人算什么?天阶榜榜首当年不知杀了多少普通人,不也什么事情都没有?   然而现在细想起来,叶芳萍的死,或许跟天水涯对面的渔村有关系。   顾妆成想到了方才不依不饶应邀搜他身的瘦小汉子,不觉眯了眯眼。   那个人猛地看上去很眼熟,但是顾妆成觉得自己跟这个村子隔着八百多里地,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要不是来找叶芳萍,兴许双方一辈子都见不着,怎么会觉得眼熟?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叶芳萍算的第一个人,他说那个人就在对面的渔村里!   他为什么会觉得那个人眼熟?因为他就是他要找的第一个人!   心中百转千回间,顾妆成已经落地,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叶芳萍捂着胸口,单膝跪地,一袭白衣吸饱了血,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在他对面,站着三四十个渔民,或许就是整个村子的人了。   而在那群渔民身后,就是那个瘦小的汉子。他此刻桀桀笑着,干瘦的脸显得愈加狰狞。   顾妆成瞳孔狠狠一缩,飞身扑上,及时打断了叶芳萍的动作:“你做什么?!”   叶芳萍被他扑得一个趔趄,身形一晃,一头栽倒下去。他原本只是打算将那个人教训一顿,可是不知为何,这个渔村里的人像是中了邪一般,纷纷挡在那人身前。   他顾念着这些人的性命,下手就有了顾忌,身上的伤口就多了起来。   叶芳萍自小娇生惯养,虽说性子并不骄纵,但总归是受不得委屈的。   顾妆成觉得颈间一热,很快又凉了下去,顿时头皮发麻——天地良心,他可从没哄过人,现在可怎么整?   他纠结了一会儿,缓缓抬手,在叶芳萍脖后轻轻一捏,怀里顿时一沉。   顾妆成长吁一口气,扶着叶芳萍倚在一根木桩上,这才有功夫去看那群被操控的渔民,和渔民身后的罪魁祸首。   记起不久之前他还曾信誓旦旦地跟叶芳萍保证,日后他若有难必定救他一命,没想到今日就要兑现承诺了。   顾妆成又叹了口气,虽然他很不愿意跟这些渔民对上,但一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就觉得心里一阵恶心。   更恶心的是,他还要看在叶芳萍的面子上,留他们的性命。   当然,这对于顾妆成而言并非什么难事,无非就是麻烦了一些。   他将放在双刀上的手收了回来,取下腰间悬挂的翠玉烟斗,在里面塞了些烟叶,点燃,慢慢抽了一口,吐出一口白烟:“说吧,你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其实他也就意思意思询问一下,彼此都心知肚明此事不可能善了,对方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不然也不会煽动这群渔民,跟天水涯的人对着干了。   果然,那瘦小汉子哈哈一笑,目露凶光:“小子,识相的,就滚远点儿,这儿可没你什么事!不然,刀剑无眼,小心爷爷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哎,乖孙子。”顾妆成又抽了口烟,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的烟叶没沈烟的好闻,寻思着干脆什么时候找个借口,讨一点来。   他的心思并不全部放在瘦小的汉子身上,也没放在这群渔民身上。   他现在满心都在想着沈烟,想他抽烟的样子。他的思绪一跑偏,就让瘦小汉子感到了不甘心。   但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顾妆成漠然地透过薄薄的烟雾,静静凝视着躲在渔民身后的瘦小汉子。   那不过是一个胆小鬼,虽然处理起来很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眼看天色渐晚,顾妆成也不想摸黑跟人干架,决定干脆速战速决。既然对方不愿意乖乖被他捆了,那他只有自己动手了。   “我其实真的不是个野蛮人……”顾妆成叹了口气。而后,他抬起手,手指在眼前袅娜的白雾中轻轻搅动着,那片白雾便像是有意识一般,环绕在他的手指周围。   渐渐的,那团小小的白雾慢慢变浓,还向着四周散开。不一会儿,铺天盖地的烟雾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瘦小汉子见状,反倒冷笑一声。他打了个呼哨,便有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   他心中狂喜,不住地舔舐着嘴唇,只等待着猎物乖乖自作聪明地走进陷阱,他就能一击必杀,顺便得到一具完美的身体。   虽然顾妆成的身体比不上叶芳萍,但也绰绰有余了。   “我很奇怪。”顾妆成的声音蓦地从耳后响起。瘦小汉子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却什么人都没看到。   此时,那道声音如影随形地在他身后,再次响起,“世上怎么总有自以为是故作聪明的人呢?明明愚蠢得要死,却偏偏自以为聪明得天下第一。”   瘦小汉子大吼一声,手里的钢叉胡乱挥舞着:“出来!你出来!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躲闪闪,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就出来!出来啊——”   顾妆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完他的话,顿觉无语。到底是谁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在别人身后啊?怎么这人还要倒打一耙呢?   眼看那瘦小汉子已经陷入癫狂,再也无力控制别人。顾妆成也懒得再继续捉弄下去,顾妆成悄悄摸出身后的一把刀,蹑手蹑脚地摸索到瘦小汉子身后,手起刀落——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做错了什么?!”   被五花大绑的瘦小汉子不断挣扎咆哮着,押送他的两个人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顾妆成坐在车里,往后看了一眼,被吵得闹心,干脆掐了个噤声咒丢到那人身上,世界霎时安静下来。   叶芳萍闭着眼,脸色苍白地靠在随从身上,气息微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能断掉。   顾妆成担忧地观察了下他的脸色,拧着眉低声跟一旁的医师道:“芳萍没事吧?看上去很不好啊?”   “少主没事,顾公子请放心吧。”医师轻轻笑了笑,声音也跟着压低,“只是一时怒气攻心,导致气血不畅,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显然已经是习惯了。顾妆成眨眨眼,按捺住多余的好奇心,又扭过头去看即便被迫静了音,也不肯老实的瘦小汉子,寻思着要不要把人冰冻起来,等到了静心堂再把人放出来。   他不是不好奇,但是他的这点好奇心,不足以让他追问下去。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剩下的那些人该怎么办?   叶芳萍已经受伤倒下,没办法替他占卜。他真的要一个一个地去找,估计得找到猴年马月了。   正想着,车子已经停了。叶芳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倒是看不出这个人昏了一路。   顾妆成看着他下了车就被一个美艳妇人抱在怀里,那妇人泪水涟涟地捧着他的脸,不知在说些什么。叶芳萍精神还不是很好,却还强撑着安慰她。   顾妆成眉头拧了拧,觉得这个妇人看上去,并不像表面的那样关心叶芳萍。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叶芳萍的状况非常不好,妇人却还要拉着他不放,絮絮叨叨说些没用的废话。   顾妆成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非常荒谬的念头——天水涯和渔村不过一桥之隔,那里的人被人控制,娉婷小筑的筑主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或许,她知道,但是故意放任事态发展下去。她知道,若是叶芳萍得知对面渔村的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顾妆成不寒而栗,再看向美妇人的眼神就不对劲了。眼看她越说越起劲,叶芳萍的脸色越来越白,顾妆成再也忍不住,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揽住叶芳萍的肩,笑道:“芳萍,这位姑娘是谁?长得如此貌美,莫非是你姐姐?”   “莫要胡言。”叶芳萍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我姨母,人称“婷芸夫人”。姨母,这是顾妆成,是……是我朋友。”   婷芸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扬起一抹慈祥的笑:“对不起,顾公子,让你见笑了。公子若是不嫌弃,也跟着萍儿,叫我一声姨母吧!”   “姨母好!”顾妆成从善如流,手往前面一递,手里的一团绿光包围着一个水晶盒。   盒子里放着一枚簪子,散发着充裕的灵力,“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姨母不要嫌弃!”   婷芸夫人掩唇娇笑,不客气地接下了他的见面礼,道:“好孩子,叫你破费了。萍儿,好好招待你朋友,姨母还有事,先走了。”   “是。”叶芳萍颔首,冲后面挥了挥手,“把人押下去,我亲自审。”说着,他顿了顿,看向顾妆成,“你要一起来吗?”   虽然顾妆成不是娉婷小筑的人,但是人是他抓的,按道理说,是有资格旁听的,故而有此一问。   顾妆成扬扬眉,瞥了眼忽然沉下脸色的婷芸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当然。” 第19章 ——   天机承情殿,娉婷静心堂,是无数人谈之变色的地方。   顾妆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静心堂里的摆设,心中啧啧称奇,深感自己这个楼主做的不到位。   娉婷小筑算得上一个比较温和的门派了,连他们都有专门刑讯的地方,九烟楼却还什么都没有呢……   瘦小汉子早一步被带到静心堂绑了起来,此刻正在破口大骂。   即便顾妆成自诩没那么讲究,偶尔性子起来也会骂两句,但像这样口不择言满嘴喷粪的情况,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不由得扭脸看了看叶芳萍,叶少主神色漠然,仿佛被千人骑的不是他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   顾妆成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他觉得,要是有人这么骂沈烟,他估计是忍不下去的。   察觉到他诡异的目光,叶芳萍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一双淡灰色眸子雾蒙蒙的,好像没睡醒。   顾妆成恍惚了一瞬,而后轻笑一声:“没什么,只是觉得……他都这么骂你了,你也没生气,挺新奇的。”   “为什么生气?”叶少主不解地歪了歪头,“反正他早晚都是要死的,也就死前能一逞口舌之欲,我又何必搅了他的兴致?”   顾妆成失笑,连连摇头感叹道:“是是是,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计较太多?”   叶芳萍奇怪地眨眨眼,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看向神情癫狂双目通红的人,问道:“你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顾妆成默默抬手掩住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折了叶芳萍的威严。   再看四周,静心堂里的行刑者似乎早已习惯自家少主的不靠谱,此刻竟然都面无表情。   “呸!交代你祖宗!”那瘦小汉子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眼中布满血丝,目露凶光,好似叶芳萍跟他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叶芳萍听了,沉默了良久,半晌都没说话。瘦小汉子见状,骂得更起劲了,一句比一句粗俗。   就在顾妆成也听不下去,以为叶芳萍生气了的时候,娉婷小筑的少主忽然动了。   他叫人搬来两把椅子,放到瘦小汉子跟前,又让人摆了一桌茶水点心,拉着顾妆成一起坐下,喝茶吃点心。   顾妆成心思一转,被叶芳萍的举动逗笑了。他从善如流地落座,闻了闻杯中热茶,赞叹道:“难得一品云山雾,没成想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尝到了。”   “你喜欢?走的时候我送你一些好了。”叶芳萍只喝了一口,就皱着脸把茶杯放到一旁,剥了一个果子吃。茶是好茶,就是苦,他不喜欢。   顾妆成笑着摇头:“还是不了,像我这种牛嚼牡丹,什么好东西到我手里都要变成破烂,你也不心疼?”   叶芳萍脸色一变,显然是想起这人先前是如何喝茶的,顿时歇了把云山雾送给他的念头。   他二人对瘦小汉子的叫骂声充耳不闻,把刑堂当成了茶室,谈天说地,就是不再拷问。   又骂了一会儿,瘦小汉子感到干渴难耐,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叶芳萍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命人将桌子撤走,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去看那人:“你还是不肯说?”   “我说……我说……”瘦小汉子似乎想通了,不甘心地磨着牙,“但是,我只告诉少主一个人……”   “哦。”叶芳萍打断他的话,“那你还是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说着,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丝毫不顾瘦小汉子惊恐的眼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目的是什么。本想着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没想到你居然不要,还心存歹意。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问的了。走吗?”   最后一句,他是问顾妆成的。   顾妆成倚着椅背,懒懒地笑了一声,道:“这个人,能交给我吗?”   叶芳萍颔首:“可以。”   “好!”顾妆成开心地点了下头,“那走吧!”   说走就走,这两人丝毫不拖泥带水。在瘦小汉子惊慌失措的挽留中,一前一后出了静心堂大门。   “你要他有什么用?他知道的东西并不多,我猜也能猜出来。”路上,叶芳萍不解地问道。   顾妆成半眯着眼,慵懒道:“自然不是为了问他什么话,他这个样子,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那你……”   “我要他,当然是为了他的命啊。”顾妆成轻轻说道。他的表情非常温柔,声音像是情人间的耳语,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叶芳萍抿抿嘴角,有些好奇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顾妆成这么生气。   但是想到他们俩似乎还没好到可以随意询问的地步,也就按下心中疑问,不再去想了。   反正,要是哪一天他想说的话,应该就会说出来的吧?也不需要他去过问啊。   叶芳萍的沉默倒是出乎顾妆成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会追问下去,都已经想好了借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问,让他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那瘦小汉子叫阮煜,名字是个好名字,就是人不如其名。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那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阮煜是大家族出身,从前也是生得貌若潘安,家庭也十分和睦,说出去,定会羡煞旁人。然而这一切却在上一次天阶大选中,被人毁掉了。   阮煜不知从哪里的来一本秘籍,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修炼,即使最后不能成为修仙者,但也能强身健体、修身养性。   彼时阮煜没那么大野心,也不想当什么修仙者。他有妻有儿,事业有成,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儿抱孙子。但是,架不住家里人的劝慰,还是动手修炼了。   没想到,这一修炼,就出了事。阮煜家里开始死人,最先死的是家中的一个老仆,那老仆年纪大了,大家都以为他是寿终正寝,都没放在心上。可谁知,家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开始出事。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报了官,求衙门的人来查。衙门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和捕快,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渐渐的,就有流言说,他们家早些年是发了一笔死人财才发家的,现在报应来了。   三人成虎,再加上他们家最近确实不太平,家中生意一落千丈,就连在朝中做官的几位亲戚也受到了牵连。久而久之,当初赫赫有名的一大家族,竟然就此落败了!   阮煜发妻的死,是压垮阮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之后,他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   而他修炼的那本秘籍,也恰在此时发挥作用,居然一点一点侵蚀了他的神智,诱惑他夺取一个又一个人的性命,霸占他们的身体,到处为非作歹。   三十四年前,青阳城一夕变为死城,就是拜他所赐。   “阮煜说,他听说娉婷小筑有一味药,可以起死回生,于是起了贪念,想把这药偷来,去复活他的妻子。因此杀了一个渔村的人,占了他的身体,想趁机上岛偷药。”静心堂堂主捧着阮煜的口供,恭敬地前来复命。   顾妆成和叶芳萍一走,静心堂的人就没了顾忌,不用念着少主和他的朋友的面子,动了大刑,没过多久就让阮煜开了口。   “人呢?没死吧?”   “顾公子放心,还有一口气。”堂主忙道,“少主已经交代了,人就交给顾公子,无论公子是想要怎么处置他,都没关系。”   顾妆成满意笑道:“多谢。”   “顾公子客气。少主,属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叶芳萍随意应了一声,看着卷宗头都不抬。堂主躬身离开,顾妆成这才收回目光,落到卷宗上:“阮煜的话,你相信多少?”   “至少可以夺人身体这件事,他没说谎。”叶芳萍撇撇嘴,“至于其他的,我闭关多年,就算你问我,我也不清楚。”   “也是。”叶芳萍虽说参加过上一次天阶大选,但毕竟也是几十年的事了,而且大选结束之后,他就立刻闭关,这几年才出关,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清楚。   “不过,你若真想知道,有一个人倒是可以问问。”叶芳萍将卷宗扔到一边,疲惫地揉揉眉心。   他脸色很不好看。虽然阮煜的说辞将他塑造成一个走投无路之下才做了错事的形象,但青阳城和天水涯渔村确实惨遭他毒手,叶芳萍觉得他的话不太可信。   顾妆成皱了下眉,没去关心这件事还有谁知情,只是担忧地看着他,问道:“你脸色好难看,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   “没事,老毛病,习惯了。”叶芳萍摇摇头,不欲过多解释。   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再加上他多次卜算,如今能活在人世,已经是上天垂怜。   “可是……”顾妆成还是不放心。   叶芳萍又道:“你不是想早点解决这件事吗?你去找一个人,他或许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见他执意提及此事,顾妆成也不好拒绝,只能问下去:“谁?”   “云妆阁阁主,沈烟。” 第20章 ——   听到沈烟这个名字,顾妆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撇撇嘴,摇头道:“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用去麻烦沈阁主了。”   刚才好奇的人不是你吗?叶芳萍略有些无语地看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   当然,就像顾妆成说的那样,当年阮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不重要。   他杀了无辜之人,犯下滔天大罪,无论理由是什么,都罪无可赦。   叶芳萍捻了捻手指,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那句杀了吧。”他看着顾妆成,“先前说好了的,他就交给你了。”   顾妆成微笑起来:“多谢。”   阮煜被关在静心堂已经超过三天了,除了第一天有人来审问他之外,另外两天再没有人来。他们仿佛对他很放心,认定他不会出逃。   事实上确实如此,阮煜并不是不想逃走,而是逃不掉。整个静心堂干净宽敞,坚如铜墙铁壁,连只老鼠苍蝇都见不到。   就算阮煜有心,在这种情况下也找不到办法。静心堂好像只有他一个犯人,除了侍卫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他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就在阮煜以为自己会被关一辈子的时候,终于有人来到静心堂。   他满心欢喜,只要杀了那个人,他就能夺去他的身体,大摇大摆地从静心堂走出去!   他敛声屏息,装作自己是在睡觉,手中冰晶渐凝成型,化成一把冰刀。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顾妆成似笑非笑地垂着头,注视着趴在地上不住哀嚎的人,“我本想着问你一些事情,兴许能酌情将你从轻发落,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你本来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阮煜的两条胳膊已经断了,形状奇怪地耷拉在身体两侧。   顾妆成嗤笑一声,慢慢蹲下身来,手里的黑刀轻轻拍了拍阮煜的侧脸,笑道:“你杀了我?喂,现在可是你落在我的手上,你不向我求饶就算了,居然还想着威胁我?看来是真的不怕死啊?”   “识相的就赶紧放了你爷爷我!否则,有你好果子——啊!”   话未说完,阮煜感到口中一阵剧痛。紧接着,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顾妆成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有些嫌弃地擦了擦刀身上的血:“好吧,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也不好拒绝。不过……”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鉴于你出言不逊,就先割了你的舌头,以示惩戒。”   他还记得这个人是怎么将刀子插进沈烟的脊背,狂笑着将那段脊骨一寸一寸砍断的。   顾妆成漠然盯着因为剧痛不断打滚的阮煜,终于完全没了耐心。   他拾起一旁阮煜打算用来偷袭的冰刀,用尽全力捅进了他的后心!   “解决了?”叶芳萍在静心堂外等着,听到脚步声,便回头去看。   顾妆成的脸色依旧不好看,眉宇间满是戾气。听到问话,他也没回答,只是恹恹地瞧了眼对方,强打起精神打算告辞。   叶芳萍皱眉,不赞同道:“你都这副鬼样子了,出去了也不怕吓到别人?”   顾妆成苦笑着摸摸脸,无言以对。没办法,沈烟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即便知道他人现在还是好好的,什么危险都没有,但还是会受到影响。他想去看一眼,不然真的不放心。   想着,就拒绝了叶芳萍的好意。   娉婷小筑的叶少主蹙着眉盯了他一会儿,到底没继续说什么劝阻的话。   他叹了口气,将之前顾妆成拿过来的那一沓纸还给他,道:“好吧,既然你要走,我也不拦着了。那些人的下落我已经算清了,给你。”   顾妆成笑着接过来:“多谢。”   “阮煜死了?”轻纱帷幔后,隐隐绰绰露出一道纤细人影。人影的声音尖锐难听,像是一把小刀在石头上刮。   黑衣暗卫跪在地上,声音平板:“属下办事不利,请宗主责罚。”   “哎……”帷幔后的人轻叹一声,一团黑雾渐渐从地下升腾而起,将黑衣暗卫笼罩其中。不多时,地上就多了一滩血水。   这时,有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血迹,不由微一蹙眉,道:“你又杀人了?”   “他本是去保护阮煜的,现在阮煜死了,他又怎么能活着?”帷幔后的人理直气壮道,“更何况,你知道的,我身边,最不缺忠心的狗。他做了错事,诚惶诚恐地请我惩罚他,我这个做主人的,又怎么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   来人深吸一口气,挥了挥衣袖,一团金光闪过,地上已洁净如初。   他略有不满道:“我怀疑,你每次找我来,都是为了让我打扫地板。”   “愿望啊!我怎么敢劳烦您替我扫地板?”   帷幔后的人咯咯笑起来,“我也不想杀人啊,每次都弄得地板上脏兮兮的不说,屋子里的味道也变得难闻了起来。”   “那下次就请你克制一点,不然不但你的地板和鼻子要遭殃,我也会跟着不高兴的。”来人又叹了口气,第不知道多少次说出了这句话。   说话的同时,他走到帷幔前,抬手掀开那层薄薄的白纱,露出里头那道人影——   那是一个制作相当精美的人偶,穿着白底红牡丹的裙子,面如白玉,唇若朱丹,发似乌檀,鬓边还簪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它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微笑着。   这个人偶栩栩如生,即便摸上去也有柔软的皮肤和温热的触感。   但它的脖子却有一道整齐的切口,将它的头和身体分成了两半。   来人丝毫不意外,他伸手指,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在那道切口上轻轻一抹,殷红的血珠涂抹在上面,片刻之后就光滑如新。   人偶终于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鲜红如血,是用上等的红宝石做成的。   阳光透过轻纱照进去,几乎让人错以为这个人偶是温柔的。   来人的血似乎让人偶活了起来,它动了动脖子,还抬手摸了一摸,显得非常高兴:“终于能动了,我快要闷死了。”   来人轻声嗤笑道:“你在这房间里待了还没半个月吧?怎么就闷死了?”   “你不懂,我不跟你说了。”人偶认认真真地反驳道,“对了,杀了阮煜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是知道,但是我不想告诉你。”   人偶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你会去找他的麻烦。”来人拍拍人偶的头,道。   人偶闻言更惊讶了:“可是他杀了阮煜,难道我不应该去找他的麻烦吗?”   “不,我说错了。”来人改口,“我并不怕你去找他的麻烦,我怕你去找他了,自己也要搭进去。”   “你不相信我的实力?”人偶有些生气了。他虽然需要这个男人的血来维持“生命”,但不代表它实力弱。   相反的,正因为它实力太过强盛,所以才会是一个需要别人的血才能活动的人偶,否则它想杀谁就杀谁,没过几天,天壤就没有活人了。   男人把它鬓边的山茶花摘了下来,换上一朵新的,温温柔柔地回答道:“不,你的实力我非常清楚。那个人根本不会是你的对手。”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人偶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男人道:“因为如果他死了的话,所有人都活不成。包括我。”他看了看瞬间露出紧张表情的人偶,笑了笑,轻声道,“也包括你。”   “这么说,如果他死了,我和你就要殉情?”人偶皱了皱鼻子——它的动作十分灵活,就像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小公主。   男人无奈地笑道:“对。如果你想和我殉情的话,那大可以去找他了。”   人偶低下头,仔仔细细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你自己死就可以了,不要拉上我。”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为忤:“好好好,如果我要死的话,绝对不会拉上你的!”   人偶高兴地点了点头,用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它又道:“可我还是想去见见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杀了阮煜。”人偶眨巴眨巴眼,表情很好奇,“我非常感兴趣。”   男人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利害说清楚了,人偶应该不会明知故犯去找茬,于是很放心地道:“那人叫顾妆成,是平柳府九烟楼的楼主,现在正在参加天阶大选。”   “原来只是一个修炼者。”人偶了然,“没想到,修炼者居然也能有如此强的实力。”   “阮煜也只是一个修炼者。”男人提醒道。   人偶道:“可是阮煜已经是很久的修炼者了,上次天阶大选他居然没有成功度过,也不知道一身本事都是做什么用的。”   男人耸耸肩,意有所指道:“谁知道呢?或许,他已经迷失在杀人的快感之中,早就忘了天阶大选这一回事了吧?”   人偶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我对这个顾……顾什么来着?非常感兴趣!我想去见见他。”   男人这次没再阻拦,颔首表示可以,但是——   “不能泄露你的身份,每过两个月,要回来补充一下灵力,免得死在外面。”   人偶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它开心地一跃而起,化作光束消失了。 第21章 ——   此刻的顾妆成还不知道有桩大?麻烦正在将来等着他。他坐在树枝上,茂密的枝叶将他的身躯整个包拢起来,遮挡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里头藏了人。   他透过枝叶的缝隙往下看。树下坐了五个人,正点了一堆篝火打算就此过夜。   这五个人皆是猎户的打扮,为首的那个长得高高壮壮像是一头熊,提着一把斧头倚在树干上,嘴里嚼着自己腌制的肉干。   他身上有很重的血气,斧子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成黑色。   顾妆成不由自主地掩住了鼻子,他嗅觉灵敏,乍一闻到这股血腥味,有想要呕吐的冲动。   但他埋伏在这里好几天,就为了等这一拨人,不能泄露自己的行踪,只得苦苦忍耐。   这五个人里还有一个女人,长得瘦瘦小小眉清目秀,脸上总带着轻轻柔柔的笑意,脸颊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看上去亲切可爱。   她靠在为首汉子的怀里,那汉子总喜欢对她动手动脚,时不时戳戳她脸上的梨涡。   剩下三个人见怪不怪,自顾自地磨快了刀,从背囊里掏出几只山鸡野兔,开始拨皮拔毛去内脏。   不一会儿,这些野味就被处理干净,女人便离开了大汉的怀抱,从子的小包袱里取出几样调料和一小罐蜂蜜,开始烧烤这些野味来。   不多时,诱人的香味飘散开来,女人取了一把小刀,割下一只兔腿,用干净的叶子托了,递到为首汉子的身边。汉子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赞不绝口道:“味道不错!”   他的举动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原本跪坐在一旁等待着的三个人纷纷动作,自己割了肉来吃,一边吃一边夸赞。   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长长的发丝从她耳边垂下,遮挡住她的脸。   顾妆成在树上看不分明,见此情景却也心里一突,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   但他并不准备此时出手,而是打算在观察观察形式,免得打草惊蛇。   五个人吃饱喝足,安排了巡夜,就各自找了个地方,打算睡觉了。   他们在这个林子里待了快半个月,明天就要动身去别的地方,这个林子虽然人迹罕至,食物也多,但毕竟不能久待。否则会被除名,不能继续参加天阶大选的。   他们打算早早睡觉,明天清晨就动身。   兴许是他们对这个藏身之地太过放心,没过多久就都睡着了。   原本打算巡夜的那人,也在连打了三个哈欠之后,渐渐沉入梦乡。   顾妆成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没有立刻动手。他依旧安静的趴伏在树枝上,敛声屏息,继续观察下去。   一直依偎在大汉怀里的女人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她动作轻柔地从他怀里爬起来,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手指在他身上不断戳动。   那汉子鼾声如雷,被这么一通折腾也没醒,显然是被下了药。   顾妆成饶有兴趣地扬了下眉,看来这个女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温驯。   她跟在这些人身边,肯定是有其他的目的。说不定……是想趁此机会杀了这些人,夺去他们身上的天阶牌。   但是……顾妆成摇摇头,这个女人太自负了。那汉子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刽子手,怎么可能会栽进一个女人手里?   他明显看到,就在女人转头寻找兵器的刹那,那汉子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螳螂捕蝉,却不知对方究竟是蝉还是黄雀。   那女子手中多了一把剔骨尖刀,她先是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大汉,咬咬牙,还是决定先朝其他人下手。   她踮着脚尖,慢慢蹭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身边,手起刀落,血光迸溅!   小胡子感到一阵剧痛,只是还未等他清醒过来,就永远地失去了意识。   其他两人,女子也如法炮制,将他们在睡梦中杀死。她被溅了满头满脸的血,神情却平静无波,像是早已习惯了似的。   随后,她将这三人的天阶牌剪短,放进自己的包袱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头发突然被人揪住,她一时吃痛,忍不住尖叫起来:“啊——”   “闭嘴!”装睡的大汉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女子被打得眼冒金星,眼前黑了一瞬,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大汉瞧了瞧惨死的三个弟兄,睚眦欲裂。他抓起自己的斧子,一脚踩住女子,发狂似的将斧头砍在她身上。   那女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头就被剁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一边,大睁着眼。   她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瞪着大汉,似乎不明白,为何他没有被迷倒。   杀了女人,大汉从她包袱里摸出天阶牌。顾妆成大致数了数,这女子手里的天阶牌竟有十多块,想来她是凭借自己柔弱的外貌取得他人的好感和信任,伺机将那些人杀害,夺得天阶牌。   只可惜,她踢到了铁板,反倒自己送了性命。   顾妆成撇撇嘴,丝毫不觉得惋惜。这个女人若是此刻不死,日后可是个狠角色。   她出身苗疆,专攻巫毒之术,曾让沈烟吃了不少亏。就算大汉不杀这个女人,他也不会放过她。   那汉子杀了人,同伴也悉数丧了命,倒也不害怕,就地收拾收拾,将四具尸体随意丢尽林子里,寻了处干净的地方,重新躺了下去。   顾妆成在暗处瞧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汉子果真不怕死,这四周的血迹还没扫干净,腥味浓重的离老远都能闻到。这林子多的是野兽,也不怕它们循着气味找过来?   但转念一想,管它什么虎豹豺狼,他既然在今晚等到他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   如今只剩下一个,就算对方长得人高马大,也不是没有胜算。   顾妆成拿定主意,嘴里叼着一小截树枝,轻手轻脚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的刀已经出鞘,任凭火光通明,也照不亮漆黑的刀身。   发间簪着白色山茶花的小姑娘眨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笑容柔软甜腻,像是一只在向主人撒娇的小猫儿。   她说话的声音也甜腻腻的,叫人听了能一直甜到心里去:“顾妆成不在吗?”   苏小芩诧异地看着堵着自己不肯走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小妹妹,你要找顾公子,应当去平柳府,这儿是云京,你怎么找得到他?”   “啊?”小姑娘脸上笑容一僵,显然是没明白自己走得好好的,怎么能从平柳府走到云京来。   苏小芩见她愁眉苦脸的表情,心都要化了。她想了想,笑着牵过小姑娘的手,道:“这样吧,既然来都来了,你便先随我去见我家阁主,等何时我有空了,再带你去平柳府找顾公子,如何?”   小姑娘眨眨眼,重新露出笑脸来:“好,谢谢姐姐。”   “真乖!”苏小芩心满意足地拐了小姑娘进云妆阁,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去见阁主。   路上,小姑娘忍不住问道:“姐姐,你家阁主是谁啊?这儿又是哪儿?”   “小妹妹,你是刚刚从家里出来的吧?”   苏小芩忍笑,看着人家一脸懵懂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是被家里人娇生惯养长大的,头一次出来找人,还迷了路,“我家阁主名唤沈烟,这儿是云妆阁。”   “哦……”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沈烟很厉害吗?比顾妆成还要厉害?”   “这个问题……”苏小芩笑了一声,“你要是给别的人听见了,估计就走不出云妆阁的大门了。”   “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眼里,阁主自然是最好最厉害的,天下第一的那种厉害!顾妆成算什么?就算是贺知荇在这儿,也不能说阁主半句不好来。”苏小芩笑容可掬,她捏了捏小姑娘软软的小脸,道,“好了,这样的话就不要再问了,小心被人打进地牢,到时候,姐姐可不救你。”   小姑娘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她想,这儿的人真可怕,动不动就要打人。那个沈烟,想来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因为苏小芩一句话,小姑娘脑海里,自动生成了“沈烟”的形象——   异于常人的身高和体型,眼睛如铜铃般大小,面如锅底,声如洪雷……硬要说起来,大概跟她见过的熊差不多一个样。   小姑娘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被领进了听风阁。苏小芩一踏进屋子,整个人气势就变了,变得更加可靠严肃。她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阁主。”   小姑娘被她按着一起低了头,根本看不清屋子里坐了什么人。   “嗯。”上头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小姑娘愣了愣,觉得这个沈烟跟她想象中的可能不太一样。   “这是谁?”   “回阁主,这位小姑娘是属下在大门前遇到的,说是要找顾公子。属下见她年纪小,故此自作主张,带她回阁。”苏小芩谨慎道。   上头没有再说话,苏小芩也不抬头。小姑娘只好跟着低头,数地板上的纹路。   过了一会儿,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双青色踏云鞋。小姑娘怔了一下,傻乎乎地抬起了头,看到了一张堪称惊艳的脸!   沈烟低头,审视地打量着这个只知道傻乎乎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而后缓缓弯下腰,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张了张嘴,声音不知为何,也放轻了:“贺、贺翎。”   “贺翎?好名字。”沈烟摸了摸她的头,俯身将她抱起,“你想找顾妆成?”   “嗯!”   “为何?”   “他很厉害,我想见见他。”小姑娘被抱起来之后就一点儿都不见外了,两只手搂着沈阁主的脖子,欢快道。   苏小芩生怕自家阁主一个生气把小姑娘丢出去!   可是沈烟只是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抱着小姑娘出去了。   难道阁主喜欢这种类型的?可是……可是这孩子……还没十二岁吧?阁主的口味这么奇特的吗?   苏小芩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纠结着要不要跟上去看看。但转念一想,阁主要做什么事情,从来不容他人置喙。   况且,那么乖巧的小姑娘,连她见了都心里一软,更何况阁主呢?   想到这儿,苏小芩就放心了。她拍拍膝盖上的灰,背着药篓,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收拾草药了。 第22章 ——   收到云妆阁的来信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顾妆成坐在客栈的房间里,赤裸着上身,咬着纱布的一端给自己包扎伤口。地板上是被替换下来的旧纱布,上面早被血浸透。   客栈的小二敲了敲门,在外头扬声道:“公子,有您的信。”   “来了。”顾妆成加快手中速度,草草将纱布打了个结,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去开门。   他胸前的伤口还渗着血,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便晕了一大块。   店小二却见怪不怪,陪着笑脸将信递了过去,笑嘻嘻地一溜烟跑走了。   顾妆成重新关上门,拿着信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封皮上熟悉的字迹略有几分诧异。这信是沈烟亲笔,这不由让顾妆成紧张了起来。   他连忙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看完之后,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信中说,两月之前有个小姑娘,原本想着是去平柳府九烟楼找他,却在半道迷了路,拐到了云京的云妆阁。   那小姑娘自称“贺翎”,言语中流露出对顾妆成的向往,大有不见一面不罢休的架势。   不过这小姑娘来历成谜,每半个月要失踪一天,第二天又好好的出现在房里,闹得云妆阁上下困扰不堪。   不说别的,光那几天去找这小姑娘的下落,就把云妆阁闹得人仰马翻的。   最后,沈烟带着一点小小的不满和抱怨,叫他若是闲来无事,便到云妆阁一叙,待这小姑娘了却心愿,好还云妆阁上下一个清静。   顾妆成啼笑皆非。他家烟儿喜欢清静,那小姑娘想来是个活泼的。   但转念一想,他并不记得自己与贺家的人有什么联系。况且……他仔细想了想,也不记得贺家有一个叫贺翎的姑娘。   但是,重生这么多次,总有与前世不一样的地方,多这么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   想着沈烟在信中隐隐透露出来的烦躁,顾妆成有些犹豫。如今他手中已有十七个天阶牌,除了七枚是有不长眼的故意前来挑衅、结果被他反杀的之外,其余的都是他锁定的目标。   现下还剩七人尚未解决,他打算一鼓作气将人都找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但沈烟第一次给他写信,还写了这么长,还邀请他去云妆阁做客——   虽然可能只是为了打发一个叫贺翎的小姑娘——但也是邀请了他去云妆阁的!   顾妆成苦恼地咬着牙,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想去”两个字。   最后,到底是沈烟的分量更大,要解决那七个人,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去见沈烟才是最重要的!   打定了主意之后,顾妆成将房间收拾了一下,沾了血的纱布被他一把火烧成了灰。   修仙之人的血是不能随意给别人的,否则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顾妆成惜命得很,不打算让自己在背后被人扎小人。   而后,他退了房,拎着包袱匆匆忙忙赶往云京。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顾妆成嘴上虽然说着,为了他和沈烟的将来,要先将儿女私情放到一边,实际上也是非常想念对方的。   此刻,他就恨自己为何不先学“千里成寸”术,也不至于还需要这样一步一步慢慢挪,不能早早见到沈烟。   “我真的能见到顾妆成吗?”贺翎趴在沈烟腿上,第一千八百三十七次询问道。   沈烟已经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敷衍地点点头,快速看完一份卷宗,提笔在最后写了几行批语,卷起来重新放到一边,伸手去拿下一份。   小姑娘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忽视,撅着嘴,从他腿上爬起来,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胳膊,不依不饶道:“你已经说了很多天很快了,可是我在这儿等了两个多月……七十多天了,我还是没见到顾妆成!你是不是在骗我?”   沈烟疲惫地揉揉眉心,提溜着小姑娘的后衣领子,将她从自己手臂上掂下去放到地上。这回,连句敷衍的话都没有了。   贺翎细细的眉一皱,扁着嘴就要哭。   她眼眶里的金豆子还没掉下来,沈烟就头也不抬地道:“你若再说一个字、再哭一声,我立马把你卸了。到时候,别说见不到顾妆成,我让你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贺翎的哭声噎在嗓子里,发出一声细细的、像是吞了鸡毛一样的呜咽。   她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十分无辜懵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沈烟下笔如飞,语气淡然,“贺知荇懂就可以了。你说,如果我把你拆了,他会不会因为你跟我打一架,或者从此与我云妆阁势不两立呢?”   贺翎脸色一变,小小的身子迸发出强大的气势:“你是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在提醒你。”沈烟终于舍得分出一点关注,给这个脸色非常难看的小姑娘,笑吟吟地撑着下巴,“你是我做出来的傀儡,并不是无可替代的,只要我做出一个更好的给贺知荇,就算我要把你拆了,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你不信?那我们可以试试。”   贺翎眉头死死皱着,半晌,才讷讷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只是一具傀儡的?”   “一开始。”沈烟说完那段话,就重新投入到云妆阁的卷宗里去了,“你既然是我做的傀儡,身上自然有我的印记。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为何你鬓边永远戴着一朵白色山茶花?因为这是你的开关,只有戴着它,你才能活过来,像一个人一样。”   “不可能……你说我是你做的……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好歹我也曾在谢青冥手下学习好几年,每天都是重复的一套动作,现在我闭着眼都能做出一具傀儡来好吗?”沈烟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做一个同伴出来?”   贺翎脸色苍白地闯出了房间,推开门的瞬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心事重重,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来人揉揉被撞疼的地方,对上了自家阁主冷漠的双眼,赶紧垂下头,恭敬道:“阁主,顾楼主到了,就在饮凤楼等着呢。”   “嗯,知道了。”沈烟写了一行字,搁下笔吩咐道,“先让苏小芩去接待一下,本座马上过去。”   “是。”   饶是沈烟紧赶慢赶,奈何阁中事务繁多,近来又被贺翎连番折腾,是以堆积的卷宗几乎成了一座小山。   等沈烟终于忙完手头事务,有空闲时间去接待顾楼主时,已然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了。   想到自己在书房待了一整天,反而将客人丢到一边,实在有违待客之道,沈烟难得有些不自在。   好在顾妆成并不以为忤,沈烟有事需要处理,他就跟着苏小芩去逛了云京。   只是,他到底担心沈烟的身体是否吃得消,不由问道:“沈阁主每日都是这么忙吗?”   “这倒不是。只是最近各地供奉陆陆续续上路了,这样的事情,无论大小,阁主向来不假人手、事必躬亲。”苏小芩摇摇头,道,“两个半月前,那个叫贺翎的小姑娘住进阁里之后,一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着阁主,一顿饭的功夫能问三十遍“何时才能见到顾妆成”。”   顾妆成:“……”   苏小芩抱怨完,意识到本人还在这里,连忙笑着道歉:“抱歉抱歉,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怨你的意思。”   顾楼主深吸一口气:“我懂。”   苏小芩见他真的没生气,便继续道:“阁主被她缠得没法子,特地分了半个月出来,带她将云京逛了一遍,这才暂时封住了小姑娘的嘴,让她没精力再闹。”   “原来如此。”   “只是,那半个月里,各地的供奉也到了,阁主不说话,也没人敢暂代阁主之职,去清点供奉,只能等阁主回来之后再行清算。就在这个时候,贺翎第一次失踪了。”   这个沈烟在信中提到过,顾妆成也不意外:“而且,失踪的还不止这一次。”   “阁主跟你说过啦?”苏小芩有些诧异,但也不放在心上,她点头道,“两个半月,一共失踪了四次,每次都是一天的时间。第一次大家伙还都慌得不行,生怕这小姑娘是被什么人拐了去。可阁主却说不用管她,所以后来,大家也都不在意了。”   顾妆成忍不住拧了下眉。他怎么总感觉,沈烟很了解贺翎呢?   一个大活人在自己家里失踪了,不说惊慌失措吧,那也该担心才对,可为什么沈烟却说不用管?他知道贺翎不会有危险?还是知道贺翎会失踪?   “这个给你!”眼前突然多了一包白糖糕,苏小芩笑意盈盈地将点心塞进他手里,“阁主平日里最爱吃着东西了。”   闻言,本打算推辞的顾妆成闭了嘴。他兀地感到心酸,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几乎都要忘了沈烟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了。   也快要忘了,他之所以会重生的原因是什么了。   好在为时未晚,他还有数百年的时光去弥补这几个月做的错误的决定。   他咬了一口白糖糕,清爽的甜味充斥了口腔,让他不由微微眯起了眼。   他只吃一个,剩下的,都给烟儿。 第23章 ——   贺翎终于见到梦寐以求的顾妆成,结果发现对方跟自己想象中长得不太一样。   青年身形消瘦,容貌清秀,看上去不像是有多大能力的人,怎么就能杀了阮煜?   “你就是贺翎?”顾妆成看到小姑娘,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低头喝茶的人,见对方毫无动静,便心中了然,“我是顾妆成,听说你想见见我?那么,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因为你杀了阮煜,所以我要见见杀他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贺翎认真回答道,而后她表现得稍微有些失望,“只是,你跟我想象中的,好像不大一样。”   “嗯?”   贺翎道:“我原本以为,你该是身高两丈、力大无穷、声如洪雷的,可谁知道……”却只是个小白脸?   顾妆成哭笑不得,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又道:“那你现在见到我了,打算怎么办呢?杀了我,替阮煜报仇吗?”   “我是很想。”贺翎道,“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天阶大选结束之后,自会有人来寻你报仇的。”   顾妆成笑道:“好,那我等着。”   贺翎深深望了他一眼,摘下鬓间的山茶花,递给他,道:“这是信物,请一定要保管好。等何时这朵花枯萎了,就是我们来寻你报仇的时候了。”   顾妆成接过花来,笑着问道:“那,倘若我能使这花常开不败,你们岂不是永远都无法找我寻仇了?”   “你大可以试试。”贺翎扬了扬下巴,非常自信。随后,她看向了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看戏的沈烟,问道,“你也要花吗?”   沈烟放下茶盏,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战火会殃及到自己这条无辜的池鱼,但还是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不,我就不需要了。”   贺翎失望地点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不多时就离开了。仿佛她的到来只是为了等顾妆成,   贺翎走后,顾妆成将手里的花随意丢到一边,苦笑道:“你做出来的傀儡,居然还有这样的性子?”   “唔……”沈烟颔首,赞同道,“我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具傀儡没被毁掉。”   顾妆成哀叹一声,觉得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叹完之后,他又问道:“那你说,贺翎现在的主人,想要杀了我给阮煜报仇的几率,有多大?”   沈烟想了想,道:“不足一成。”   顾妆成傻眼:“啊?”   沈烟道:“贺翎虽为傀儡,但思想却接近人类,想要杀你这个决定,应当是它匆忙之下确定的,因此才会给你它从不离身的山茶花。”   “原来是这样啊……”   “还有……”沈烟继续道,“我不觉得,它的主人会为了一个阮煜,得罪九烟楼的楼主。这笔买卖不划算,除非那人不在乎,否则,轻易不会动你。贺翎这次回去,想必三年五载是出不来的。顾楼主,恭喜你,暂时安全了。”   顾妆成苦笑,这有什么好恭喜的?但又一想,这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人家都光明正大告诉他会有人来杀他了,他若是在这段时间里不提升自己的能力,还怎么自保呢?更不要说以后还有保护沈烟了!   这么一想,也就有了动力。不过说起来……   “沈阁主,你的傀儡做得真好。”顾妆成发自内心称赞道。   沈烟却皱眉:“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具傀儡,一旦它有了自己的意识,若是不能及时导正,将后患无穷!”   “比如说?”   “比如说,它们会想将人类,取而代之。”   天水涯,铭阳宫。   叶芳萍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小姑娘,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小姑娘似乎跌疼了,红着眼眶揉着屁股,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正好看到了叶芳萍注视着自己的眼,登时红透了双颊,羞答答地垂下头,一副小女儿姿态。   可惜这套对叶芳萍没什么用处,娉婷小筑的少主站起身,绕过她,想要去练功。   小姑娘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伸开双臂,阻挡在他跟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叶芳萍不耐烦地蹙眉,内心开始天人交战:到底是把这姑娘扒拉开,还是让人过来把她丢出去?   话说回来,这小姑娘是怎么出现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小姑娘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地道:“我、我只是来找人的……”   叶芳萍点了点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被他的态度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脸上的可怜表情差点没能维持住,显得有几分怪异:“我想知道,叶少主在哪里?”   叶芳萍诧异扬眉,毫不脸红地撒谎道:“有事,出去了。”   小姑娘失落地垂下长长的睫毛。但很快,她就强打精神,从鬓边取下一朵快要枯萎的山茶花,递给叶芳萍,道:“既然如此,还请您将此物转交叶少主,请他多加小心保管。”   叶芳萍本不想接,可那小姑娘执着地举着手臂,让他不得不接过来:“为何?”   小姑娘甜甜地笑起来,蓦地,身形骤然化成无数花瓣,瞬间消散!消失之前,依稀还能听到她残留在空气中的一句话——   “因为,等这朵花完全枯萎的时候,就是我来取你性命的时候!”   叶芳萍握着花的手一紧,心知肚明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就是她要找的人,并且强迫他接下了对方的“战书”。   只有一点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得罪了谁?   需得知到,娉婷小筑的叶少主平日里低调做人,若非必要场合从不露面!   他虽说性子冷淡,却也没特意得罪过谁。无缘无故被人下了“战书”,受此无妄之灾,着实令人费解。   叶芳萍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没找出什么头绪。他盯着手里的山茶花看了一会儿,随手将它插进了一只花瓶里,任由它自生自灭,自己去院子里练功去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叶芳萍一向顺应天意,倘若这真的是他命中该有的劫数,那再怎么躲也是躲不开的。   贺翎回到天机山的时候,贺知荇正带着任四处找它。贺翎心中一暖,喜滋滋地想:就知道知荇不会生自己的气。它一蹦一跳地来到贺知荇身边,笑意盎然道:“知荇!”   贺知荇面沉如水,沉默地盯着贺翎,只把后者看得心中微微不安。   良久,贺知荇沉默转身,好似先前那般着急的人并不是他。   随行众人见状,也纷纷安静下来,跟在他身后,簇拥着他回了宫。   贺翎被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跌跌撞撞地跑向贺知荇:“知荇?”   贺知荇健步如飞,身后的人也走得飞快,贺翎毕竟被做成了小姑娘的模样,跟着他们也颇为吃力。   可是贺知荇并不如往常那样心疼它,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   贺翎委屈极了,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贺知荇不理它,它就觉得难过死了。   一直到了宫里,贺知荇才说了第一句话:“你走吧。”   就像是话本里一对小情侣发生了误会,一方对另一方狠下心来所说的话,贺翎平日最喜欢看人类编撰的话本,还津津有味地拿去给贺知荇看,可从没想过,这样的狗血场景居然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知荇,你在说什么?你要赶我走?为什么?”贺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忍不住去抓对方的衣袖。   贺知荇抽开手,抚上它的脸庞,嗓音温柔多情:“还记不记得,你下山时我说了什么话?”   贺翎被他温柔的抚摸弄得一时迷糊,茫然了好半天,才想了起来。   随即,它的脸色变得苍白,跟着语无伦次起来:“不,知荇,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   “你明明知道,这世上唯有叶芳萍,我是绝对不会动他半根寒毛。贺翎……你一下子送出去两朵山茶花,一朵给了顾楼主,另一朵给了谁呢?”   他都知道了!贺翎不是人类,却在此刻感受到了血液冻结的寒意。   贺知荇还在说:“当初我从沈阁主手中将你救下,还曾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不会让你变成不可控制的模样。可现在,你却变成了我最厌恶的样子!”   贺翎瞪大眼,似乎没听明白。   “阮煜之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你迁怒于暗卫,我也不便多说什么,毕竟的确是他失误,死不足惜。可是,你不该把这一切愤怒的源头,强加在顾楼主和芳萍身上!”   贺知荇放开它,神情疲惫,“山茶一出,绝无更改。你既然已经将花送了出去,想必已经有了永不回山的打算,既然如此,你就离开吧,以后……也不用说与我天机山有关系了。”   “你……你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而是你坏了规矩,触犯门规,我不得不放你离开。”   贺知荇往后退了一步,在身前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贺翎分隔两端,“小翎,我曾经是真的以为,我可以养你一辈子的。” 第24章 ——   赶走贺翎后,贺知荇亲自去了一趟天水涯,希望能挽回因自己的疏忽而犯下的错误。   叶芳萍正巧在院子里下棋,抬头瞧见凭空出现的人也不觉得惊讶,十分习以为常地招招手:“来。”   贺知荇被他万事不感兴趣的模样气笑了。他没好气地坐在叶芳萍对面,叹气道:“你倒是不着急。”   “嗯?”叶芳萍正在研究这局残棋怎么破解,闻言头都没抬,自然也没听清对方在问些什么。   贺知荇又叹了口气:“你早就算出来,贺翎会来找你,对不对?”   叶芳萍捻起一枚黑玉做成的棋子,手腕悬在棋盘上空半晌,还是没能落下去。他将棋子丢回棋盒里,平静地点点头:“对。”   贺知荇瞬间不是很想说话了。   “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对一个傀儡抱有太大希望,它毕竟不是人,学不来那么多弯弯绕。”   叶芳萍向来寡言,也就面对贺知荇话多一点,“这些话,沈烟也一定跟你说过吧?”   贺知荇沉默。当然说过,说了还不止一次。只是他一向自负,觉得能教导好一个死物。   再加上贺翎做事虽然偶尔出格,但都无伤大雅,又凭借一副好相貌,在天机山很受欢迎,这才叫他失了警惕。   “贺翎和阮煜之间,定然是有什么交易。否则,只是死了一个修炼者罢了,贺翎何必紧追不放?”叶芳萍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要下雨了,天水涯外面的阵法马上就启动了,你是在我这儿住一晚还是现在就走?”   贺知荇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半闭着眼拖长了声音道:“我在你这里睡……好不容易来一趟,话都还没说几句你就要赶我走?没良心的,亏得我得知贺翎给你下战书,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谁能想到你居然是故意的?”   叶芳萍茫然抬头:“我没有故意的啊?”   贺知荇瞪他。   叶芳萍无奈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朵山茶花是贺翎的“战书”,否则我才不会接下来!”直接当场了结!   贺知荇死死盯着他的脸,观察了好一阵,知道他是真的不知情,这才恹恹地坐了回去。   他仰头,双眼无神地望着亭子里的雕梁,良久之后,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贺翎给九烟楼的楼主,也下了战书?”   “知道。”叶芳萍颔首道,“不过你不必担心他,他身为一楼之主,可不是白当的。再说,他背后的靠山,可是谁都比不上的。贺翎若真的想要去找他的麻烦,除非你出手,否则绝不可能成功。”   “但是,我不会出手。”贺知荇苦笑,“因为我一旦出手,就代表我是站在贺翎那边的,就代表我要帮着它伤害你——可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不会出手。”   “对。”叶芳萍赞同地点头,随即,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贺知荇,“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你在担心那个傀儡?”   “我……”贺知荇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说不担心是假的,毕竟它跟在我身边四五年,就算养条小猫小狗也得养出感情了吧?更何况,它这几年里,越来越像个人了……”   越来越像个人,感情就越来越深,因此即便知道它现在失控,一时半会儿也还是舍不得。   叶芳萍没再说什么。他整理了一下棋盘,起身道:“走吧,该吃晚饭了。”   贺知荇应了声,跟着他往回走。他比叶芳萍稍微高一点,微微侧过脸就能顺着对方宽大的领口看到他尖尖的锁骨。   叶芳萍很漂亮。或许是因为过早地通过了天阶选,叶芳萍的容貌一直保持在弱冠之前,介于成年和少年之间的模样,带着些许稚气未脱的青涩。贺知荇知道,这是叶家人将他保护得很好的缘故。   偶尔脑袋放空的时候,贺知荇也会想,当初怎么就一头栽到这个人身上,死活起不来了呢?   他也就脸漂亮了点,别的还有什么优点吗?   论家世,天机山不比娉婷小筑和东阳差;   论身材,他山中随随便便一个女子都比叶芳萍婀娜多姿;论脾气,叶芳萍属狗的。   可他就是喜欢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绑在身上,去哪儿都带着。   要不是叶芳萍念在父母接受无能、需要慢慢开解的份上,他早就把人打包带走到天机山了!   也不知是叶少主倒霉还是贺山主命犯太岁,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把温柔的女声:“芳萍,贺山主来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叶芳萍脸色微微一变,他慢慢转过身,一道袅娜的身影慢慢走近。   ——正是婷芸夫人。   贺知荇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得头皮发麻,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强笑道:“芸姨,小侄来得匆忙,不曾带礼物过来,还请您见谅。”   “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芸姨还差你那点儿礼物吗?”婷芸夫人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她容貌昳丽,即使活了三百多年也依旧貌若少女,可贺知荇不知为何,只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是一个大写的诡异!   从小贺知荇就害怕婷芸夫人,对此所有人都感到不解。婷芸夫人温柔大方,对谁都是笑吟吟的,跟她接触过的人几乎没有不夸赞她脾气好的,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唱反调的,也只是说两句“软柿子”罢了。   可是贺知荇就是怕她,没有任何理由地怕。   叶芳萍不动声色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姨母看向贺知荇的视线,垂首恭敬道:“知荇刚来,我正要带他去见姨母。”   婷芸夫人笑得更开心了,她伸出手亲昵地拍拍叶芳萍的侧脸,温柔道:“好啦,知道你们小孩子们共同语言多,姨母也是听人说,有人触动了天水涯的护岛阵法,不放心你才来看看的。既然来人是贺山主,那姨母也就放心了。”   “是,惹姨母担心,芳萍有愧。”   “这有什么愧疚的?”婷芸夫人眯着眼笑,“行了,姨母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送姨母。”叶芳萍拱手一礼,低着头,神色恭敬。   贺知荇也低头垂眼,不敢抬头多看。   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两个人这才缓缓抬头。贺知荇不动声色长舒一口气,神情多少放松一些,他转过头,刚要说些什么,目光忽的一凝,落到了叶芳萍的侧脸。   原本苍白的脸颊变得红艳,五个指头印异常清晰!   贺知荇张了张嘴,抬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低声问道:“她一直……都这样吗?”   叶芳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习惯了,他没觉得太疼。   只是不知道姨母这次又是为何失控,下手才这般没轻没重,留下了痕迹。   他拉下贺知荇的手,开始光明正大转移话题:“我饿了。”   放屁!就你那小鸡子似的胃口,吃两口就觉得撑,你能饿才有鬼!   贺知荇一句粗话憋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红了。   叶芳萍眸中带了笑,他轻轻拍拍贺知荇的手臂,道:“没关系的,别担心。”   贺知荇黑着脸被他拉去吃饭,心里却早就将婷芸夫人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了!   世人都说婷芸夫人人美心善,谁能想到她却是个蛇蝎心肠的?   叶芳萍要不是她的亲外甥,是不是现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到底做什么要跟芳萍过不去?   “你不知道?”是夜,叶芳萍铺好了被子,听到贺知荇的问话,诧异地回过头。   他只穿了亵衣,露出修长的颈子和锁骨,像一块上好的白玉。   贺知荇吞了吞口水,把人拉进怀里抱着,茫然道:“什么?”   叶芳萍从他怀里抬起头,道:“姨母喜欢你,你没看出来?”   贺知荇:“……”这个,他真不知道……   贺知荇一下子被惊醒,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什么?你说什么?我?芳萍你没发烧吧?怎么尽说些胡话呢?婷芸夫人都三百多岁了,她可比我大了近两百岁啊!喜欢我?”   叶芳萍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也惊讶了:“你不知道?那你怎么对姨母那么排斥?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好像就不是很喜欢姨母。”   “那我怎么知道?”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贺知荇急需温香软玉的安危。   他捏了捏叶芳萍柔软的耳垂,“看见她,我就想起小时候奶娘跟我讲过的女妖怪,专门抓小孩去吃的。”   “呃……”叶芳萍无语。他侧过头,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蹭了蹭,“没事的,相信我。”   贺知荇无声叹气,悄悄把人搂紧了。没事就没事吧,反正……   他也什么都没算出来,想来婷芸夫人暂时是不会对他做什么了。   他咬了咬叶芳萍的后颈,不满道:“何时我才能去你家提——唔噗!”   叶芳萍给了他一手肘,一句话硬是没给说完。他瞪了眼手脚不规矩的某人,狠狠说了句“睡觉”,就掀开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   贺知荇揉着被撞疼的肋骨,回想起方才瞥到的某人红透的耳根,不由心情大好。   他跟着掀开被子,把人扒拉到自己怀里,用力亲了一口,这才闭上眼,专心入睡。 第25章 ——   天阶大选很快就进入尾声,顾妆成趴在桌子上,数着自己四个月来取得的天阶牌。   他不欲表现得太出风头,因此手里的牌子只有三四十个,不算太差,但也算不上很好,属于中下等的成绩,但也恰好卡在了晋级的最低水平线上。   天阶选一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获得天阶牌,从高到低排名次,获得牌子数量低于平均线的都会被淘汰。   这一次的天阶选比较匆忙,第一名也不过一百二十几个牌子。   许多人都叹息着,说这一次的天阶大选,怕是找不到什么好苗子了。   顾妆成却不屑摇头,哪里是没有什么好苗子呢?   只不过都在隐藏着实力罢了——其他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清楚楚,如果没有那批人,在下次天阶选来临之前,修仙者们恐怕要被屠戮殆尽了!   此时,这群晋级者都被安排在同一个住处,每人一间房,好吃好喝地过了小半个月奢侈生活。   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这兴许是他们最后一段尽情享受的时光,因此并不把之后的比赛放在心上,反而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吃喝玩乐一整天。   “顾妆成,你怎么还在屋子里闷着?比赛都快要开始了!”突然,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顾妆成随手一拨,将铺了一桌面的天阶牌收进储物戒中,嘴里应道:“这就来!”   两人匆匆赶往广场,果不其然,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除了他们这些参赛者,还有这些人的宗门靠山。   看到自己的宗门前辈,这群人一个个怪的跟鹌鹑似的,低眉顺眼地聆听前辈们的教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顾妆成孤身一人,站在广场的角落里,倒成了一朵奇葩。   先前去房间里找他的那人跟自己的师兄说完话,一转头就瞧见了孤零零倚在墙角的少年,心里不忍,磨磨蹭蹭凑了过去,问道:“哎,我师兄来了,你要不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顾妆成略有些无语地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孩子。   他此刻,非常非常想敲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面除了装了一桶水之外,是不是还装了一桶面粉!   顾妆成沉默片刻,忽而一叹,眼中充满了奇异的光:“赵小刀,你是不是忘了,你师兄见了我,得叫我一声师叔来着?”   “啊?”赵小刀摸摸头,经对方一提醒,他才反应过来,顾妆成身为九烟楼楼主,虽然年纪不大,也只是一个修炼者,但身份地位比他们都要高一大截,按道理来说,是该他师兄来拜见顾妆成的!   赵小刀哭丧着脸:“我……我忘了……”   顾妆成怜悯地拍拍他的头,眼神充满慈爱:“好啦,去玩吧。我还有事请。”   赵小刀失落地点点头,乖乖地走了。   成功把人忽悠走,顾妆成松了口气。果然不管过了多久,他都应付不来像赵小刀这样热情的孩子。   “妆成。”刚刚想闭目小憩一会儿,就听到沈烟的声音,“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不耐烦地睁开眼,目光不善地望着不远处的人。那人穿着青色长衫,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纱衣,看上去飘飘欲仙,好看极了。但是在顾妆成眼里,却让他感到十足的恶心。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头喃喃自语:“怎么谁都要拿烟儿威胁我呢?”   从第一世开始,他跟沈烟的感情就多灾多难,要不是两个人硬是坚持在一起,只怕早就被拆散无数次了。   “沈烟”还毫无所觉,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映着阳光,非常好看。   顾妆成左右看看,发现广场已经变了个样子,换成了一个他很熟悉的场景——青冥山。   对于他来说,青冥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从沈烟被带到青冥山开始,他们的命运就被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顾妆成又叹了口气,他直起身子,摇摇晃晃来到“沈烟”跟前,静静注视着他。   这个“沈烟”个子比他稍微矮一点,需要稍稍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沈烟”面对顾妆成冷淡的眼神,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妆成……”   “你不是他。”顾妆成懒得跟这么一个幻想多言,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他叫我的时候,从来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   那是一种十分不礼貌并且粗鲁的叫法,可是沈烟喜欢那么叫,顾妆成也没觉得自己被冒犯。   面对这张和沈烟一模一样的脸,顾妆成微微拧了眉,强忍厌恶:“还有,他可不会笑得这么恶心。”   “沈烟”的表情立刻变了,原本精致的五官此刻看上去格外狰狞扭曲。   他不甘心地嚎叫着,变成了一个枯瘦的怪物,一双手也变成了长长的爪子,想要扑上来抓顾妆成的手。   一层薄薄的光笼罩在顾妆成周身,那双爪子还没出碰到他,就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怪物尖叫一声,眼睁睁看着火焰覆盖全身,疼得满地打滚。   顾妆成右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趁此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拔出短刀狠狠一斩,凄厉的叫声戛然而止,怪物完好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滚,最后停止不动了。   四周的景色开始渐渐变幻,最终变成了他先前所在的广场。   只是,广场上依旧一个人都没有,顾妆成见状,也不觉得讶异。   他知道,那些人此刻应当还在幻境之中,只要他们成功挣脱幻境,就能回到广场。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立了一个木牌,牌子有半米多高,上面写了几行小字,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示意人们向前走。木牌前方是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向一座隐在云中的宫殿。   顾妆成抬头瞧了瞧,抬脚踏上了第一个台阶。   刚刚踩上去,他就感到一股阻力在推拒着他,似乎想要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   顾妆成冷笑一声,当下运转灵力,对抗着这股力道,继续往上走。   这条台阶名叫“通仙台”,顾名思义,成功走完这条台阶,就相当于成功脱颖而出,进入天阶榜,从修炼者变成修仙者。   只是通仙台高耸入云,还有强力推阻,需要全程运转灵力来对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推下去。会不会摔死顾妆成不知道,反正摔个半残是肯定的。   走了不知多久,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两条腿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次抬脚都要用尽全部力气。他剧烈喘息着,眼睫上慢慢地凝结出一层冰花来。   “顾楼主现在差不多也该通过“通仙台”了吧?”苏小芩挑拣着筐子里的草药,状似自言自语道。   一旁,处理完阁中事务,闲来无事出来晒太阳的沈烟身形微微一顿,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他知道,苏小芩的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苏小芩长长叹气,“说起来,顾楼主也是可怜,楼里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过去瞧瞧他的。哪怕只是说两句话,鼓励一下也行啊!”   “你这么关心他,你怎么不去?”沈烟拨弄着一盆山茶花,头也不抬道。   苏小芩闻言瞪大了双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又不是九烟楼的人,我去做什么?这不是凭白无故给他招恨么?”   沈烟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你也知道,太过高调容易招恨了?”   苏小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沈烟懒得去看她一脸狗腿的表情,他轻轻闭起眼,回想着自己当初登上通仙台的情况。   他跟别人不太一样,并没有感到有多疲惫,即便走到最后他也麻木了,却没有受到多少阻拦,当他想要停下来的时候,似乎还有一股力道从后面推着他向前继续走。   不过这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去了,太拉仇恨,不值当。   “说起来,阁主,当年您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苏小芩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问道。   沈烟睁开了眼:“你想知道?”   “嗯嗯嗯!”苏小芩点头如捣蒜,满脸渴望。   每个人的幻境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需要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而有的人面对的却是一场美梦。   苏小芩当年面对的就是一场美梦,要不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受到的威胁,恐怕就要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了!   而云妆阁大多数修仙者都与她一样,很少有人陷入噩梦之中的。   沈烟却是其中之一。   沈烟沉默片刻,慢慢开口:“苏小芩,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啊?”   “好奇心害死猫。”沈烟面无表情道,“你是想当那只早死的猫吗?”   苏小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狠狠地打了好几个寒战,连连摇头:“不不不,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了!”她还不想英年早逝。   沈烟轻轻笑了一声,重新合上了眼。   当年的幻境啊……   那是一场令人感到恐惧的噩梦,对于沈烟而言,却无疑是一场让他想要深陷其中的美梦。若是有的选,他宁愿永不醒来。 第26章 ——   顾妆成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通仙台的。他瘫倒在平台上,仰面躺着,微微闭着眼大口喘气。   在他胸前,一条银色链子歪歪扭扭地掉了出来,上面悬挂着一枚玉简,此刻正隐隐绰绰散发着柔和的绿光。   顾妆成皱着眉,嗓子眼里都是凉气,他连喘带咳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气来。   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爬起来,抬头一看,入眼是熟悉的建筑,宫殿大门洞开,四周空荡荡的,像是一个妖怪的巢穴。   顾妆成原地踟蹰了一会儿,迟疑地迈出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云来石铺就的地面光可照人,稍微一低头就能瞧见自己的倒影。顾妆成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天阶选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顾妆成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周围的人没一个愿意理睬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地方,便是他至高无上的身份——烟楼新任楼主。   彼时他心高气傲,也不愿意跟别人交流,总觉得众人皆浊我独请,殊不知这样的态度早已得罪了不少前辈。要不是当时有沈烟护着,只怕他连通仙台都登不上。   “咚”。   一声轻响,像是水滴砸进湖面。   顾妆成身形一顿,而后脚步一转,顺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多时,他就看见一扇小门。推门而入,一条窄窄的路出现在眼前。   这条路非常坎坷,道路两边还布满荆棘,四周黑黢黢的,只在门口放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顾妆成刚刚走了进去,门就在背后关上了。   顾妆成观察了下那盏油灯,里面的灯油已经烧了大半,灯火摇摇欲坠,很快就要熄灭了。   他挪开视线,将脖子上挂着的链子掏了出来,玉简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了。   顾妆成唇边不由自主地带了一点笑意,他握住玉简,慢慢朝前走去。   这条路他其实很熟悉,毕竟从第一次开始走到现在,到底经过多少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但是,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条路上出现的东西都不一样。   第一次,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华美明亮的房间,桌上布满山珍海味,角落的大箱子里塞满了金银珠宝。   不过顾妆成到底是异于常人,没有碰食物,有没有碰珠宝,反而走到一株不起眼的植物跟前,在它的花盆里找到了离开的钥匙。   之后,他看到过惨死的沈烟、不甘的前楼主、死在他手下的其他人……   一开始他也会不适应,尤其是看到沈烟的时候,总要疼得死去活来,还要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不是真的。   然而时间久了,他也渐渐地习惯了,还有了自己的应对方式。   虽然这样的方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是有用。   小路两边的荆棘不断伸展着枝条,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来时的路。   顾妆成并不担心,这些荆棘也就看着吓人罢了,唯一的用处就是挡住来路让他没法回头,并不会真的伤害到他。   小路尽头隐隐能看到一丝光亮,顾妆成兴致勃勃地猜想路尽头会出现什么,甚至还跃跃欲试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当他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整个人却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眼前是一片黑暗,唯独半空中有一抹荧光。那团光芒温暖柔和,里面包裹着一只漂亮的翠玉烟斗。   顾妆成心头一痛,忍不住后退两步,踩到了地上的荆棘。脚上的剧痛让他及时回神,迅速冷静下来。   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烟斗还完好无损,入手一片温良的触感,安抚了他惶惶不安的心情。   他的烟斗还在,烟儿的烟斗也不会贸贸然丢失,那么眼前的这一只,想来就是那个东西制造出来的赝品了。   顾妆成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不愧是那个东西,能够窥探人心中最黑暗的地方。   他是依靠这个烟斗支撑到现在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它受到任何损伤。若非他习惯将烟斗随身携带,恐怕真的会落入陷阱。   只是……顾妆成仔细查看着眼前的烟斗。虽然知道这只是个赝品,但这个烟斗制作太精致,与他怀里的一模一样,让他多少有点不舍得下手。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想法,怀里的烟斗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停在半空中,跟赝品两相对峙。   顾妆成一惊之后就沉默下来,最后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赝品被他的烟斗击碎。   他抬手,接住晃晃悠悠飘过来的烟斗,笑着夸奖道:“这么厉害?你是不是生出神志了?”   死物是不会说话的,就算烟斗再有灵性也不能。好在顾妆成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了烟斗,才让它替自己出手解决赝品的。   他本以为赝品被击碎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原状,可等了片刻后却发现,四周的黑暗依旧,一点放他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顾妆成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脾气很好,毕竟都这么多次了,如果次次都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只怕也活不到现在。   可是不得不说,天道这玩意儿总有千奇百怪的法子惹他生气。   他不是很愿意跟天道作对,毕竟那是天壤赖以生存的法则,一旦法则出现问题,整个世界都会跟着崩溃。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明明已经很克制自己的冲动了,天道却还是跳到他跟前不断挑衅。   顾妆成挠挠头,拔出了身后的刀。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是使用自己的本命法宝,打破周围的结界,这样省时省力还不容易受伤,是大多数人的最佳选择。   但是顾妆成并没有本命法宝。翠玉烟斗是属于沈烟的,“流月”虽然是他惯用的武器,却没有经过任何淬炼,达不到本命法宝的地步。   因此,他只能动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法子——动用武力,硬生生将结界拆出了。   赵小刀是第三十七个从结界里出来的修炼者。他抬头看到天阶榜上属于自己的名字后,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要不是不允许,他简直就要千里传音给他的师门报喜了!   他兴高采烈地去看天阶榜,心想,顾妆成这么厉害,肯定早就出来了吧?   可是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在天阶榜上找到属于顾妆成的名字。   他有些心急,原地转了两圈之后,猛地想起来还有一个地阶榜,虽然比不上天阶榜上的人实力强胜,但也好歹算是修仙者的凭证。   但是,他将地阶榜反反复复查看了十来遍,也没找到顾妆成的名字。   赵小刀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顾妆成跟他不一样,他只不过是师门里稍有天赋的弟子罢了,即便这次不成功,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顾妆成不一样,他是一楼之主,天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看。   虽说天壤也有许多门派的掌门不曾成为修仙者,但毕竟是少数,更何况顾妆成年纪太轻,要是不能脱颖而出,只怕整个九烟楼都要受到排挤!   正焦急着,他看到了一个人。他记得,那个人是九烟楼分楼的一位弟子,天分不错。   他此刻并不着急,双手环胸,懒洋洋地站在那里,丝毫不担心自己的楼主是不是失败了。   赵小刀不知怎么的,突然冷静下来。他跟顾妆成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对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连他这样的水平都能成功通过测试,没道理顾妆成出不来的。   他只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或许是他的历练比别人的都难,所以才会这么久都没出来。   按照规定,如果天阶榜没有确定人数,那么所有人都要在广场等候。   此时天色已晚,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人凭空出现,天阶榜的位置越发少了。   赵小刀缓缓呼吸着,冷汗不断往外冒。天阶榜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空位,要是顾妆成还没有出来,他就真的失败了!   “喂喂喂!你就不能让让我?”天水涯,贺知荇不满地挡住叶芳萍的手,不让他落子。   叶少主收手,看对方的表情有点无奈:“你怎的还要耍赖?”   贺知荇轻哼一声,故意拨乱了棋盘上的棋子。叶芳萍也不生气,将残局收拾起来,重新放到棋盒里。   贺知荇抬头看看天色,突然道:“时间差不多了吧?”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亏得叶芳萍听懂了。他眨眨眼,垂眸拨弄几枚棋子,轻轻摇头道:“还要再等一会儿。”   贺知荇一手撑着下颌,好奇道:“说起来,顾妆成到底哪里吸引你了,让你这么对他另眼相待?”   叶芳萍想了想:“我看不透他的命数。”   “嗯?”这可真的让人惊讶了。天下皆知,娉婷小筑叶少主的卜算能力不亚于天机山山主贺知荇,能让他都看不透的人,的确是非常吸引人的。   贺知荇两眼发光,像是发现了猎物的饿狼:“那我……我下次,能给他算一卦吗?免费的,不要钱!”   天机山山主一卦难求,多少人为了算一卦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得能得人青眼,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却有幸勾起贺知荇的好奇心,要是给人知道了,估计要起到吐血。   叶芳萍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要算便算,跟我说做什么?”   “我跟他不熟啊,这不是等着你牵线搭桥吗?”贺知荇理直气壮道。   “呃……”叶芳萍沉默片刻,而后道,“你跟他不熟,可是有一个人跟他很熟。”   “谁啊?”   “你的傀儡,贺翎。”叶芳萍道,他看着贺知荇忽然垮下来的脸,只觉得好笑,“贺翎给我送花前,先找了顾妆成。所以,如果你想给他算卦的话,还是趁早去见他吧,不然等花谢了,贺翎找上门,只怕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贺知荇愁眉苦脸地抱头:“我就知道!”所以当初,他究竟是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把贺翎带回山呢?   成功打击了贺知荇,叶少主心情非常好。这时,天边骤然闪过一道亮光,二人同时抬头,遥遥看到了亮光的一条尾巴。   叶芳萍道:“结束了。”   贺知荇颔首:“是啊,结束了。”   他们似乎忘记了方才还在讨论有关顾妆成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换了话题。   赵小刀喜极而泣,一把抱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我还以为你出不来了!”   顾妆成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但精神头却还不错。他笑着拍拍赵小刀的背,轻轻将他推开。   千钧一发,他还是挣脱了结界,成功破门而出,成为最后一位修仙者! 第27章 ——   天阶大选之后,顾妆成有意去向沈烟和叶芳萍道谢,只是楼中诸事繁多,不得已,只能派心腹带着厚礼前去拜访,等得了空再亲自去一趟。   叶芳萍看着对方在房间里的东西,默然无语半晌。他给顾妆成的符咒,不过是随手练笔画出来的,不能说没用,但也当不起如此厚礼。   倒是贺知荇,在礼物堆里挑挑拣拣,最后不知从哪个盒子里摸出一把玄铁铸成的扇子。   握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刚好给叶芳萍用:“他倒是有心,别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但是这个不能不收了。”   说着,他将那把扇子递了过去,笑吟吟地示意他接过。   叶芳萍微微蹙着眉,不解地从他手里接过扇子,随即吃惊地瞪大眼睛:“这是……”   “没想到顾楼主居然能找到晦阴扇,看来是我小瞧他了。”贺知荇摸摸下巴,忽然想起什么,“话说……顾楼主的山茶花,也该败了吧?”   二人愣愣地看向窗台上摆着的山茶花,洁白的花瓣已经开始枯萎,很快就要败落了。   叶芳萍轻声道:“贺翎说过,等到花完全败落,她就会过来杀我们。顾楼主比我先收到花,但是贺翎给我的花已经是半开半谢的状态,所以……”   不能确定贺翎先去找谁。   贺知荇面沉如水,捏了捏叶少主的手心,安抚道:“放心吧,不管先去找谁,我都不会让你们有事。”   虽说这事儿跟他没多大关系,但贺翎毕竟是出身天机山,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好,整座山的人都会因此遭殃!   更何况,贺翎动了绝对不能动的人,贺知荇就更没有理由放过它了。   ——   耳畔是波浪拍在礁石上的声音,不紧不慢、此起彼伏,让人昏昏欲睡。少女睁着朦胧的双眼,神情安宁茫然。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道黄色人影,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是谁,可眼神怎么都对不上焦,脑子反而愈发昏沉。   那道人影走到香炉边上,往炉子里加了些香料。不一会儿,香炉嘴里冒出婷婷袅袅的白烟,整个屋子里充盈着清甜的香味。   少女的眼皮越来越沉,她看到黄色的身影逐渐靠近,一只素白干净的手向她伸了过来。之后,她失去了全部意识。   叶婷芸微微勾着唇角,手指拨弄着少女尖俏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庞。   年轻的面容带有少年人独有的朝气,未施粉黛也显得素净好看。叶婷芸满意极了。   她的手指向下抚摸过去,停在洁白的脖颈,轻轻按在左侧,指下是鲜活有力的脉搏。   叶婷芸俯下身,将年轻的姑娘揽进怀里,凑近了那片洁白的脖颈,微微张开嘴,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感受到脖子传来的轻微刺痛,少女不适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她便在一阵轻柔的安抚下重新陷入黑甜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叶婷芸松开嘴,猩红的双眸渐渐变成黑色。   她的舌尖舔舐过残留在她身体上的血迹,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已经没了呼吸的少女。   年轻的姑娘脸上是安详的表情,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叶婷芸摸着她微微张开的苍白冰凉的嘴唇,还能感受到些微的柔软。于是她低下头,轻轻咬上那一双唇……   等到叶婷芸迈着慵懒的步子离开房间,无数黑影才从角落里冒出头。   它们一拥而上,扑到床上,瞬间便将那一副白骨吞噬殆尽!   ——   叶芳萍面无表情地看着战战兢兢的仆从,手边堆叠着一沓厚厚的卷宗。   他随手翻了翻,第一次感到有些头痛。挥退浑身打颤脸色苍白的下人,叶少主认命地坐下来,提起朱笔开始批阅。   本以为只不过是一些寻常卷宗,然而看了几份之后,叶芳萍却明显发觉不对劲——   婷芸夫人房中的侍女换得太快了,几乎隔三差五的就要换一批人。   这倒也罢了,可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女孩儿自从上了天水涯、分配给婷芸夫人之后,就再也没了踪迹!   叶芳萍翻阅卷宗的手一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很早之前听说过的有关于婷芸夫人的传言。   彼时叶少主还只是一个娇生惯养在锦绣堆里的小少年,叶婷芸却已经成为了娉婷小筑的主人。   叶芳萍打小听着姨母的事迹长大,听得多了,自然会为亲人感到自豪。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人红是非多这句话,叶婷芸年纪轻轻就有所成就,收获了一堆赞叹及钦慕之外,随之而来的就是流言蜚语——   有人说,叶婷芸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成为娉婷小筑的主人,其实是她把前主人杀了,改了遗命。否则,再过三百年,也轮不到她!   不过,很快就有人出来反驳,叶婷芸身为东阳公主的亲妹妹,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天赋在娉婷小筑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根本用不着篡改遗命。   叶芳萍窝在姨母怀中,听着下头的人吵吵闹闹,觉得刺耳得很。   他悄悄抬起头,看到姨母不甚在意地微笑。那笑容分明温和柔软,一如她的怀抱,可叶芳萍却突然感到一阵胆寒。   察觉到他的视线,叶婷芸垂下眼眸,轻柔问道:“萍儿可是累了?要不要去歇一会儿?待会儿姨母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叶芳萍呆呆注视着她的笑脸,仓促点点头。立刻就有侍女上前,将他抱走。   叶芳萍趴在侍女姐姐的肩头,偷偷露出一只眼,瞧见了姨母收敛笑容的面容。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姨母不笑的时候,竟然是这么可怕。   之后发生了什么,叶芳萍就不知道了。他被强迫带走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到了天水涯。他想找母亲,却被姨母拦住。   叶婷芸笑吟吟地将他搂在怀里,亲昵地亲着他的小脸,道:“萍儿乖,阿姐送你来娉婷小筑,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修炼。等你成为修仙者,自然就能回去见阿姐了。”   叶芳萍红了眼圈,却倔强地没掉一滴眼泪。他不负众望,二十岁的时候就成功成为修仙者,回到了东阳。   等他再次登上天水涯,已经是半年之后。先前一直侍奉他的侍女姐姐们换了一拨人,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她们年纪够了,被放出去嫁人了。   而他年纪渐渐大了,也不习惯再由侍女侍奉,没过几年,身边除了厨娘之外,就再也没有姑娘了。   现在想想,那些姑娘哪里是被放出去嫁人?分明是失踪了!   叶芳萍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姨母,可是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在提醒他叶婷芸的不对劲,由不得他不多想。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蓦地,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叶芳萍骇了一跳。冷汗“唰”地冒了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惊慌失措地回头,见到贺知荇茫然无辜的脸,嘴唇颤了颤,什么都没说出来。   贺知荇整个人都懵了——他不是第一次跟叶芳萍恶作剧,可没有哪次像这回这样,会把人吓哭啊!   他哭笑不得地抬起袖子,擦拭着对方的眼角,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害怕?难道是做什么亏心事儿了?”   叶芳萍摇摇头,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   贺知荇知道问不出来,干脆也不多问。他探出头,去看摊在桌子上的卷宗,上面写了婷芸夫人房中更换侍女的事情。他摸摸下巴,手指点了点那份卷宗:“跟这件事有关?”   叶芳萍轻轻点头,低声道:“这本不归我管,只是事有蹊跷。短时间之内,姨母换了这么多侍女,先前的那批人却不知所踪……”   “你在怀疑婷芸夫人?”   叶芳萍抿着嘴角,默然半晌,而后轻声道:“我想……去姨母房间看看。”   贺知荇瞪大眼,心中不知怎么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叶少主的下一句话:“所以,能不能请你去拖住姨母?”   贺知荇:“……”   ——   顾妆成哭笑不得地拎着一张薄薄的纸,轻轻晃动着,道:“怎么?咱们现在居然还兼职捕快么?人失踪了不去找衙门,找到九烟楼算怎么回事?”   来人陪着笑,谄媚道:“可不是!咱们楼里这么多事儿呢,谁有那些个时间精力去管这劳什子事儿?只是……顾楼主,这毕竟是咱们平柳府的人,您看……”   顾妆成摆摆手,轻笑一声道:“罢了罢了,让这些姑娘的嫁人先去衙门报案,我想法子,暗地里查看一下……但是,把话给我放出去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九烟楼干的是杀人拿钱的买卖,不是衙门捕快的活计!”   “是是是,楼主您放心,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那人点头哈腰,“这要不是大家走投无路,也不会劳烦到您头上啊!楼主您多多费心吧!”   知道我费心,还不给我省省心。顾妆成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想。面上倒是好说话的表情:“行了行了,你下去吧。”   “哎哎!”那人忙不迭应声,退出了房间。   顾妆成松了口气,眉头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名单,不出意外都是姑娘们的,一共十六个。   这些姑娘家境不错,都上得起学。半个月前学堂放假,姑娘们便结伴出去游玩,谁知一去不返!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唯一让人感到为难的,就是她们的去向。   到现在为止,她们的家人都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自己走失了还是被人拐走了。要是自己走失,那还容易找回来,可若是被人拐走……   那是死是活,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28章 ——   顾妆成没想到会在这样狼狈地情况下遇到贺知荇。这个常年霸占着天阶榜榜首的天机山主人笑吟吟地冲他挤眉弄眼,模样称得上可爱。   顾妆成被他逗得想笑,如果不是前面hi有敌人虎视眈眈,身上的伤口又疼得厉害,说不定他真的会笑出声来。   天机山主腰间插着一把巨剑,此刻放到地上,比他整个人都要高。对面的蒙面人见状,眼神一闪,倒是有些踟蹰不前了。   贺知荇讶异地挑挑眉,笑道:“稀奇,听风很久没见过血了,你们莫不是来给它开封的?”   为首的蒙面人咬咬牙,抬手做了个撤退的手势。眨眼间,周围便突然安静下来。   贺知荇撇嘴,不是很满意地重新背好巨剑,看样子没能打上一场让他感到非常遗憾。   顾妆成扶着树干直起身,手里的短刀重新插回刀鞘里。他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道谢。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天机山主贺知荇,是个非常难以琢磨的人。他可以在上一秒笑靥如花,也可以在下一秒血溅三尺。   没有人能够摸透他的心思,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侍从都不能。   顾妆成惜命得很,对于一切无法掌握的人或事,第一反应并不是直接碰上去,而是想方设法地避开所有可能发生的麻烦。   但是贺知荇……顾楼主感到为难。他不能得罪这个人,上前道谢有可能得罪他,不道谢也可能得罪他。   况且,看他方才的情形,想必是非常长希望那群蒙面人不要那么识时务,他这个时候撞上去,保不齐要挨打。   正胡思乱想着,丛林深处又走出一个人,那人似乎在林子里等着贺知荇,见他久久不来便出来寻人:“你怎么这么……顾楼主?”   顾楼主不觉瞪大眼睛,讷讷道:“叶少主……”   叶芳萍眨眨眼,看了看黑着脸走到自己身边的贺知荇,又看看浑身狼狈的顾妆成,心中了然。   他不动声色地捏捏贺知荇的手心,对顾妆成发出了邀请:“顾楼主,我来看看你的伤。”   “有劳了。”顾妆成苦笑一声,硬着头皮,迎着贺知荇杀人般的目光,跟在叶芳萍身后走进了林子。   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他看到了一座别院,院子不大,但小巧精致,布置得十分温馨。桌椅上干干净净的,应当是刚刚打扫过。   顾妆成的视线在那两人身上转了几圈,露出了然的笑容。   叶芳萍正推着贺知荇去做饭,自己拿了药箱,回头就瞧见顾妆成脸上的笑,不由面上一热,难得的有几分不好意思。   好在,顾妆成并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叶芳萍不说,他也懒得问,只乖乖脱下上衣给他看伤口。   叶芳萍微微蹙起眉。顾妆成身上的伤说大不大,就是有些麻烦。   那些伤口都不长,却很深,靠近右边肩胛骨的那道伤口更是深可见骨,此时他一动,血就不要钱似的涌了出来。   叶芳萍用干净的布巾擦去伤口附近的污血,撒上伤药,细细地包扎起来:“你是得罪谁了?怎么对方下这么重的手?”   顾妆成闻言笑道:“我得罪的人可多了去了,没被打死已经是命好,难道还要要求对方下手轻一些吗?”   叶芳萍默然。九烟楼是做杀人买卖的,身为一楼之主,他可以没有灵力,甚至可以没有本事,但必须要会杀人。   顾妆成是烟楼楼主中最出色的一个,短短半个月之内,就打破了首任楼主的记录——单单是谢青冥一人,就已足够让他扬名立万。   杀的人多了,就会被别人惦记着。虽然九烟楼是天壤最大的杀手组织,但不代表别人身边没有养着自己的死士和杀手。   “对了,我还没问,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顾妆成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只能说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叶芳萍道:“我在天水涯发现了一些事情,想出来找找线索。你呢?”   “平柳府最近失踪了十几个姑娘,都是在十五六岁上下。这些姑娘的家人求告无门,找到我这里来了。”顾妆成无奈道,“你也知道的,我楼里向来只管杀人拿钱,不管寻踪觅迹。但是……毕竟是我地盘上的人,就这么平白无故没了,要是不给一个交代,只怕我这九烟楼也呆不下去了。”   “十五六岁的姑娘?”叶芳萍喃喃了一句。   “怎么?”顾妆成被他突然的狠命一勒勒得浑身一僵。   叶芳萍摇摇头,欲言又止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他已经意识到了,最近在天水涯上不见踪影的那一批侍女,应当是来自平柳府。   可是,她们不远千里迢迢,从平柳府来到天水涯,究竟是自愿的,还是被拐的?如果是自愿的,那么……为什么?   ——   原念是第一次登上天水涯。从前她就听人说过,天水涯四季如春,岛上风光无限,美得如临仙境。   只是她一介凡人,只能听听传说过过耳瘾,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来到天水涯!   刚一登岛,她就不由自主发出小小的赞叹声。一如传闻,天水涯上种满了花,微风轻暖,带来百花的甜味。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舒适了。   原念家在平柳府,母亲亡故,父亲再娶。虽说继母对她很好,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有很多话,她都不愿意同继母讲。   那日学堂放课,她和熟识的小伙伴们一起出去游玩。走到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得反光,笑得温温柔柔的。原念等人脑子一热,就跟着她走了。   一开始,还有人担心父母不知道,想要回家。可是那人却说已经派人去她们家里知会了。   再说,这是去天水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有人都很期待。   因此,听到那人这么说完,原先有些动摇的姑娘就也跟着一起走了。   原念在天水涯上待了大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她一直住在一个角落的小院子里,日出而醒日落而息,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珍品。一开始她还惴惴不安,可过了几天,她就习惯了。   这天晚上,她用过晚饭,不知怎么的,感到有些头昏。先前她打算绣一个荷包,可现在实在是看不清,拿不住针线,只得早早上床休息。   屋子的窗户半开着,窗外的夹竹桃开得旺盛,晚风一吹,甜腻的香味充盈了整个屋子。   半夜,原念感到胸口有些发闷,整个人却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她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要呼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想动动身子,可怜一根手指都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开门声,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她感到下巴被两根冰凉的手指钳住了。   原念的睫毛颤了颤,最终归于平静。   ——   叶婷芸不满地蹙着眉,厌恶地擦着自己的手指。床上,躺着一个面皮涨紫的姑娘。她生前生得清秀娇俏,死后却有些难看了。   叶婷芸擦干净手指,扬声唤道:“来人!”   在外等候的侍从快步走进跪下:“筑主。”   叶婷芸指了指床上的死人,质问道:“今晚是谁伺候的?人都死了还敢放在这儿?还不赶紧把她处理了!”   侍从不敢辩解,低着头,匆匆跑出去。片刻后,他带回了两个人,他们把床上的尸体用一张破席子草草卷起,抬着出了门。   一枚小小的白玉梨花簪掉了下来,被不小心踢到了角落里。侍从们走得太急,没留意。   叶婷芸气急败坏,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火滔天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良久之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蓦地响起一声叹息。被踢到角落里的白玉簪被人捡了起来。   来人细心地吹干净上面沾染的灰尘,悄无声息地踏出房门。   他一路疾行,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抬着尸体的侍从们。   那三个侍从把尸体抬到了岛边,正打算抛尸海中,让鱼虾把尸体吃掉,可其中一人却看出,这具尸体是中了毒,要是被鱼虾吃了,保不齐整片海域里的生物都中毒!   没办法,他们只能草草挖个坑,把人埋了——不是没想过把尸体火化,但是这样一来目标太大太明显,搞砸了筑主一定会生气。   三人埋好尸体,拍拍身上的土,战战兢兢地回去了。   他们走后,一路尾随的人从阴影中现了身。他快步走到埋尸之处,手指微动,土壤便自动刨开,露出下面掩盖着的尸体。   因为是刚刚死去没多久,这具尸体还没完全凉透,皮肤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那人跪在地上,堪称虔诚地俯下身,把尸体抱了出来,平放在地上。   他的手指点上尸体的额头。不一会儿,一缕白烟随着他的手指而动,轻飘飘地钻进了一个白玉瓶里。地上的尸体瞬间化成一堆灰烬,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那人又叹了口气,却也没多惋惜。他站起身,藏好白玉瓶,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第29章 ——   叶芳萍到底也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顾妆成,他从心里拒绝接受那个结果,即便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平柳府失踪的那些少女,和天水涯上失踪的侍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在没有找到确切证据之前,他依旧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顾妆成似乎猜到了什么,临走之前,只是深深地看了叶芳萍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对方是他今生唯一的知己好友,所以他不会问一些让朋友感到为难的问题。   而且,他相信叶芳萍的判断,娉婷小筑的少主,不会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人。   面对难得软弱的叶芳萍,换做在平日里,肯定要被贺知荇好好打趣一番。但此刻,他看着叶少主苍白的脸色,心疼都来不及。   于是,他伸出手,捧住对方的脸颊,让他和自己对视:“你到底怎么了?停——别跟我说什么你没事。要不要我现在拿面镜子过来,你自己照照自己的脸?”   叶芳萍抿着嘴角,不吭声了。   贺知荇叹了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低下头,轻轻亲了他一口,柔声道:“芳萍,你在怕什么呢?我就在你身边,不管你最后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所以,你还怕什么呢?”   “我……”叶芳萍张张嘴,声音沙哑,“我只是害怕,最后的真相,究竟是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这将近一百年的岁月里,他和叶婷芸在一起的日子,比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虽然他知道叶婷芸对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好,但他小的时候,他的姨母的的确确是疼爱过他的。   就算是一只宠物,养在身边那么多年也会养出感情来,更何况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宠物,而是他的嫡亲姨母?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贺知荇深知此时不能硬逼,只能慢慢引导,因此声音愈发柔和,“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是要继续查下去,寻找线索;还是就此放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继续查,无论叶婷芸做事有多隐蔽,总能找得到蛛丝马迹,但到那个时候,就是不得不和对方决裂的不死不休;   可若是就此放弃,那么那些无辜枉死的少女冤魂,九泉之下又如何得以安宁?   这本就是一道显而易见的选择题。   叶芳萍闭了闭眼,轻轻道:“我想查下去。”   贺知荇静静看着他,没说话,听他继续把话说完,“我想知道,姨母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份、地位、财富,她现在一样都不缺,又怎么要滥杀无辜?   那些姑娘就此丧命,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得给她们一个交代,也得……给天水涯、给娉婷小筑一个交代!”   娉婷小筑不需要因一己私利置天下不顾的筑主。叶婷芸明知故犯,已然触了娉婷小筑的规矩!   倘若当真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恐怕真的没办法保住她的命了。   贺知荇点点头,轻声道:“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为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   芳萍,你要记住,你没有错。你会害怕、会痛苦,是因为在你温柔善良,对所有人都抱有善意。但是,你不必对她感到愧疚。”   ——   “阁主,玄清回来了。”   “让他进来。”沈烟喝下最后一口药,将药碗递给一旁的苏小芩,顺嘴抱怨了一句,“之前不都是做成药丸的吗?怎么这次费这么大力气?”   苏小芩面无表情道:“要是阁主您乖乖吃药,我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说完,她翻了个白眼,十分大不敬地走了。   沈烟无语片刻,开始回忆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大夫。   想了半晌没想明白,一抬眼就瞧见玄清跪在桌前,沈烟连忙回神,挥手让他起来说话:“查到什么了?”   “启禀阁主,顾楼主目前并不在九烟楼。楼里的弟兄说,半个月之前,平柳府的地方找到了顾楼主,在他房里呆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第二天,顾楼主就离开了。”   “可有派人跟上去?”   “有。还派了鹰五鹰六一路跟着。”   沈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呢喃,状似自言自语:“你说,顾妆成这么着急离开平柳府,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面解决吗?”   自从天阶大选,顾妆成一跃成为修仙者之后,九烟楼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若非必要,顾妆成根本不会踏出平柳府半步。这次却打破了这个习惯,究竟是为何?   玄清却道:“属下回来之前专门打探了一番。听闻,平柳府内十几个少女同时失踪,至今未归。地方不知为何找上了顾楼主,顾楼主这才离开平柳府的。”   “少女失踪?”沈烟着实诧异了一瞬。   “是。据说,那些少女是学堂的女学生。那天放课早,她们就结伴出游,也没跟家里打招呼。   等到天黑还不见回家,家里人急了,问到学堂才知道,她们早就走了!姑娘们的家人着急,报了官之后有等不及,就求到顾楼主头上了。”   沈烟捏着下巴,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匆匆道了句:“哦,你也跟来。”   玄清茫然地眨眨眼,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藏锋楼,沈烟叫来楼里的随侍,吩咐几句。几个随侍便有条不紊地翻阅起楼里的卷宗来。   玄清一头雾水,不由低声询问道:“阁主,您这是……”   因为害怕打扰到随侍们的动作,沈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方才你说的,我总记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情况,就干脆来藏锋楼碰碰运气。”   玄清:“……”   哦……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真的有人找到了一份卷宗:“阁主!”   沈烟颔首接过,也等不及回去再看,就急急打开——   ——   叶婷芸笑容可掬地站在天水涯桥边,见到人影之后上前一步,施礼笑道:“顾楼主,久见了!”   “筑主,久见了。”顾妆成笑吟吟地回礼,“晚辈不请自来,叨扰筑主,还请您千万见谅!”   “顾楼主说的哪里话?现在谁人不知顾楼主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今日能迎接顾楼主,我天水涯蓬荜生辉,又怎能算是叨扰?”   叶婷芸摇手轻笑,“客套话也不说了,这儿海风大,顾楼主,请。”   “多谢。”顾妆成唇角含笑,恭敬走在叶婷芸身后半步。他俩一动,其他侍从才跟着一起回岛。   过了秋分后,天色晚得格外早。一行人还没回到娉婷小筑,天就完全黑了下来。一旁的侍从连忙点起灯笼,为两人引路。   叶婷芸面带苦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也没来得及准备晚膳,这……”   顾妆成看出她的为难,从善如流道:“哦,不劳烦筑主了!晚辈这几日肠胃不好,晚上不易多食。天色已晚,晚辈赶了好几天的路,现下颇感疲惫,不如筑主替晚辈准备一间屋子,容许晚辈休息一晚,等明早再给筑主行礼。”   他说得冠冕堂皇,不动声色地将叶婷芸的挖苦化解。偏偏他面上真的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看上去实在困顿不堪。   叶婷芸即便心中疑惑他怎会突然登岛,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心中困惑,笑道:“顾楼主客气了。正好,凭桃院里的夹竹桃开得正好,顾楼主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移步?”   “这有什么嫌弃的?那晚辈就失礼了。”顾妆成笑道,见主人家点头,便忙不迭跟着带路的随从离开了。   叶婷芸脸上的笑容,随着顾妆成逐渐消失的背影慢慢收敛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快步往自己院子里走,身后的一群随从侍女大气也不敢出,连忙跟上。   叶婷芸越走越快,走到半路,就忍不住大发雷霆:“顾妆成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天水涯?你们一个个的,难道都没一点反应?!为什么不早点通报我!”   “筑主息怒!”身后的人跪倒了一大片,不住磕头。为首的随从战战兢兢辩解道,“实在是……实在是顾楼主没有一点儿征兆,仿佛突然之间出现在天水涯对岸的!”   要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只怕等人到了岛上,他们才能反应得过来!   叶婷芸简直被气得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她一巴掌打在那个随从脸上,怒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就不会派人去盯着吗!我三令五申,一定命令那些桩子看好顾妆成,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随从挨了那一巴掌,被打得一个趔趄,也不敢抱怨,他爬起来跪好,再也不敢申辩一句。   叶婷芸发了一通脾气,感到火气稍微有所下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行了,事已至此,该怎么办不用我去教了吧?”   “是,请筑主放心!”   “哼!”叶婷芸冷哼一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顾妆成……不管你来天水涯究竟有什么目的,都休想活着离开了! 第30章 ——   “你还真是大胆,竟然挑了这间死人屋子。”   顾妆成头也不回,权当没听到。这间屋子又不是他硬要住的,叶婷芸专门准备给他的,他不顺水推舟住进来,只怕当场就能给人绑了送进静心堂!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不到吗?”先前说话之人不满地敲敲桌子。   顾妆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终于舍得施舍一个眼神给她:“我要换衣服了,你真的打算继续看?”   “呸!不要脸的登徒子!”来人脸一红,讷讷地骂了一句,背过身去了。   顾妆成叹了口气,将脱下的外套重新穿好,坐到桌边,无奈道:“行了,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说完快点走,我还要睡觉呢!”   小姑娘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赶我走?喂!我可是来帮你的啊!你居然赶我走?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功夫了!”   顾妆成撑着额头,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强颜欢笑道:“好像……我也没有拜托你来帮我吧?你自愿的,怎么还要表现出一副我逼迫你的样子?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你能做什么?被人软禁在这么偏远的院子里,想查什么都查不到。”   小姑娘轻哼一声,脸上满满的都是得意,“到头来,不还是得求我给你线索?”   顾妆成真的佩服死了!他怎么从没发现,一个人偶居然也有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笑容温暖和煦:“贺翎啊,我现在非常非常地困,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的线索的话,就请你离开我的房间,我要睡觉了。”   说罢,他也不看贺翎蓦地变黑的脸色,自顾自地绕过屏风,脱衣上床,“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房间里休息一晚上。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呢,太要脸,万一明天被人误会了什么,一时口误,就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了。”   “你——”贺翎气急败坏,最后怒极反笑,“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设么样的法子,把叶婷芸拉下水!”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妆成直接掀开被子蒙到自己头上,一句话都懒得说。   贺翎气哼哼地翻窗子走人,丝毫没注意到,在她走之后,一个白色人影凭空出现在房间里。   来人身形缥缈,朦朦胧胧看不清脸。他脚步轻盈,慢慢走到屏风前,驻足踟蹰片刻,最终也只是走回到桌边,留下一张纸,上面压着一个白玉簪。   正要离去之时,冷不丁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既然来了,何必这么早要走?”   这人被吓了一跳,失手踢翻了一个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僵成了一个棍子。   顾妆成从屏风后面转过来,唇边噙着吟吟笑意:“好不容易把碍事的小丫头打发走,等到了能给我送来线索的人,可不能就这么放你走了。”   来人停了片刻,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撤去身上的障眼法,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你是怎么发现的?”   顾妆成笑着走过来,手里夹着一张纸条:“喏,苏前辈不放心你,早在你动身的那天就给我写了信,叫我好好看着你,千万别乱跑——不过,沈阁主啊,为了逃避吃药,就离家出走,这法子是谁教给你的?”   来人正是沈烟!此刻,他有几分羞恼地瞪着顾妆成,薄唇微抿,不是很想说话。   顾妆成心知不能把人逗得太狠了,故而见好就收,笑着请他坐下,倒了杯热水给他捧着暖手:“不想喝药就直接告诉苏前辈,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你可不知,苏前辈得知你离家出走,还弄了个假阁主在阁里,险些气疯!”   沈烟仍有些生气,鼓着脸颊不吭声,任凭顾妆成在耳边絮絮叨叨,但也不觉得烦。   说了半天,口都渴了,可人家依旧是“你说你的我就是不听”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顾妆成也没了法子。   沈烟不爱吃药,尤其是又黑又苦的汤药,每回给他灌药,都差不多像是打了一架。对此,顾妆成好气又好笑,隐隐的还心疼。   他叹了口气,道:“好在你是来了天水涯,没给有心人发现……罢了,不提这个……沈阁主,你在岛上这么多天,可曾查到了什么?”   说到正事,沈烟终于缓和了脸色。他点点头,将桌上的那张纸和白玉簪一起推到顾妆成眼前,轻声道:“这个房间,曾是平柳府一个叫原念的姑娘住着的地方。她是平柳府的最后一个姑娘。”   顾妆成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   “我之前查过,天水涯上发生的少女失踪案件,其实并不是无迹可寻。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只不过那次发生在东阳,失踪的不过寥寥数人,也都是被拐卖过去的,想查也没办法,因此最终不了了之了。”   “东阳?”顾妆成脑中思绪一闪而过,他不禁皱眉,苦苦思索。   沈烟颔首,继续道:“对,东阳。想必你也猜到了,这件事恐怕和天水涯的那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具体和东阳的那两位有没有牵连,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妄下结论。”   就算真的找到了证据,证明这两件事都和那两位有关,也不好下结论啊……顾妆成头疼地呲了呲牙。想到某位少主身上复杂的人际关系,他就觉得脑仁疼。   “你是在为叶芳萍担心?”沈烟看他片刻,低声问道。   顾妆成长叹一口气,解释道:“是有一些担心,芳萍毕竟是我朋友,现在他身边发生这么大的事……如果只有一个叶婷芸也就罢了,可若是将那两人也牵扯进去,到时候,就不仅仅是娉婷小筑的麻烦了。”   叶芳萍的父母,乃是皇室贵族。若是皇家发生这等丑闻,等待叶芳萍的究竟是什么,谁都说不好。   顾妆成隐隐觉得,他似乎明白了为何当初他只听说过叶芳萍的事迹,却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他根本不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而是不得不以死以谢天下,平息天下人的怒火!   “叶芳萍心中有太多牵挂,一时半刻会优柔寡断也是在所难免。”沈烟出言安慰道,“不过你放心,别忘了叶少主身边还跟着一个贺知荇,他可是天不管地不管的性子,真惹急了他,莫说是皇室贵族,便是龙椅上的那位,也得退让三分。有他护着,叶少主吃不了亏的。”   那可不一定……倘若有人决意陷害,无论是谁,都挡不住叶芳萍自己寻死。   顾妆成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现下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尽快查明真相,想方设法把东阳的两位摘出来,免得到时候又要悲剧重演。   心中大石暂时放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不得不面对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他们,只有,一张床。   因为是给姑娘准备的房间,这张床也算不上大,一个人躺上去绰绰有余,但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肯定是翻不开身。   顾妆成撇开脸,在心里默念无数遍清心咒,警告自己还是个人,然后道:“天、天色不早了,你……你上床休息吧!”   “那你呢?”   “我……”顾妆成眼珠子四处乱转,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张美人榻,顿时眼前一亮,“我睡那个!”   沈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动声色笑了下:“好,那今晚就委屈你了。”   顾妆成松了口气,心道好险,还好屋子里多了一张美人榻,否则他今晚就要睡地板了!   他将白玉簪和那张纸都收进了储物戒中,吭哧吭哧地把美人榻搬出来,随意扫了扫上面的薄灰,铺上被褥和毯子,闭眼休息了。   ——   一只鸽子扑棱棱展开翅膀,轻巧地躲过了守卫,落到了一只素白的手上。   手的主人摸了摸鸽子背上的羽毛,解下它腿上绑着的一张小纸条,奖励似的喂了它几颗玉米粒。   “公主……”侍立一旁的宫媚头微蹙,压低了声音,道,“驸马今日,暂歇龙清苑,说,就不回来了。”   “嗯。”东阳公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显然并不放在心上。   她展开纸条,快速浏览过上面的字迹,随手将纸条放到蜡烛边上,烧成了灰。   “公主,这是……殿下的来信吗?”   “不,是婷芸的。”东阳公主唇边带着诡异的笑容,“我这个好妹妹做了坏事,如今将要败露,慌了神,终于想起我这个做姐姐的了……你说,我该怎么奖励她呢?”   宫女听了,义愤填膺道:“婷芸夫人真是——当初离家之时抱走小殿下,害得您和殿下数年未见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想着把东阳府拖下泥潭!公主,无论婷芸夫人想让你做什么,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东阳公主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毕竟是我妹妹……”   “当初婷芸夫人抱走小殿下的时候,可没想过你是他的姐姐!”   宫女知道公主并不打算帮助婷芸夫人,只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回绝的借口,当下便道,“公主,何必如此苦恼?只要您将殿下召回,对外宣称与婷芸夫人断绝关系。到时候,自有人替您去找寻借口了!”   东阳公主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赞赏道:“你说的有理。本宫多年不曾强硬过,倒是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也让某些人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去,派人去龙清苑,请驸马爷回府。他若是不回,那也没关系,告诉他,永远都不需要再回来了!”   “奴婢遵命!” 第31章 ——   东阳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和睦,据说早些年前,驸马看上的是东阳府二公主,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却娶了大公主,二公主则远赴天水涯,当了娉婷小筑的关门弟子。   这件事曾经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东阳府的百姓都跟着看了热闹。   驸马入赘那天,鼻青脸肿地被人绑着压在喜堂,按着脑袋与大公主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婚后,也对大公主颇有微词,要不是指望着妻子升官发财,恐怕他早就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妾地娶回公主府了!   偏生大公主也由着他去,夜不归宿也好,沉迷温柔乡也好,除了洞房花烛那晚,强迫了对方与自己圆房,其余大部分时候都采取了放任状态,让外人看了,便对驸马十分不满了。   为此,无论是今上还是驸马的族人,都明里暗里责骂过许多次。   驸马面上过不去,心理愈发憎恨起大公主,动作也越来越嚣张。   大公主身边的人都为自己主子打抱不平,但这主子间的事儿,他们这群做下人的,也什么都管不了啊!   如今机会却来了。以往驸马留宿龙清苑,都是家常便饭,大公主虽然不说什么,但不代表外人不会跟着看轻公主府。   现下,大公主突然下令,要将驸马“请回来”,若是驸马执意不回来,往后也不用再入公主府了。   只要驸马不是个傻子,他就不会忘了,自己如今的荣华富贵,都是谁给予的。   可驸马偏偏就脑子不清楚,被人灌了几碗黄汤,就分不清东西南北高低贵贱,非但没有随侍从回府,反而将人大骂了一顿。   那侍从涨红了脸,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直冒。   他强颜欢笑,说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驸马,属下话已带到,若您执意不回府,属下也不会勉强,告辞了。”   说完,他冲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再没多留下一个眼神。   这时,边上有人回过味来,察觉出不对劲了,连忙按住驸马倒酒的手,低声问道:“爷,大公主说话向来说一不二的,她这次这么说,会不会真的……”   “真?真什么真?我是谁?我是驸马!是她的相公!她敢把我赶出家门?笑、笑话!”驸马已经喝得烂醉,闻言更是嗤之以鼻。   外面,马车渐行渐远,不多时就不见了踪迹。   公主府,东阳公主已经洗漱完毕,隔着门板听下人的回报。   对方说完后,她静默良久,最后道:“让人去将驸马的东西收拾出来,记住,不管是多细小的物件,一样都不要落下。等明天天亮,也不用等驸马回来,直接把东西送到龙清苑就是了。”   “是。”   “哦,还有,通知看门的那几个管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驸马入府,明白吗?”   “奴才明白,请公主放心。奴才这就去吩咐!”   东阳公主换上蚕丝睡衣,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满意地笑了笑。   她并不十分在乎外面是如何评价自己和公主府的,但是他们的评价不能牵扯到她的儿子!   同样的,无论驸马想做什么都好,他和妹妹牵扯不清也好,暗地里给她送去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侍女也好,这些都无所谓……   但他们两个,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把主意打到她儿子头上!   谁敢动叶芳萍,她就会让谁抵命。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   自从顾妆成上了岛,天水涯上下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位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叶婷芸更是发了狠,也顾不得天壤的某些不成文的规则,想要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永远埋在天水涯。   只是顾妆成并不经常出门,除了晨练,连饭食都是让人送到他房间里,岛上的暗卫就算想刺杀他都没机会!   叶婷芸恼怒不已,眼看就又要月圆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功力就会大减,甚至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可偏偏这个月是团圆月,到时候他们肯定要齐聚东阳公主府,到时候人们看到她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叫她如何能忍?   顾妆成从碗里挑出一根翠绿的菜梗,无奈地搁进另一只小碗里,非常想叹气。   沈烟亦是忍俊不禁,看着被他挑出来的菜,竟也堆积了大半碗,不由得为天水涯上的暗卫肃然起敬——   毕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已经很少了,像他们这样明知毒不死人还非要下毒的蠢货,更是世间罕见的!   “我总觉得,他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顾妆成挑完菜,自己碗里的东西也没剩下多少,填饱肚子都不够用的。   好在到了他们这个时候,哪怕是几天不吃饭也没关系,否则用不着想方设法地给他下毒,他绝对会饿死在天水涯这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   沈烟忍着笑,捧着茶杯喝了口茶,没接腔。他不需要搭话,因为过一会儿,顾妆成会自己说下去。   果然,没得到回答的顾楼主也不生气,继续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我好歹也是堂堂九烟楼的楼主,就算婷芸夫人想要我的命,也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吧?给我下毒?找人刺杀我?她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九烟楼楼主顾妆成,天生干的就是杀人的买卖,天水涯上的这些手段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说出去都嫌丢脸!   沈烟一口茶险些呛到,他笑着挥挥手,道:“这说明,叶婷芸已经乱了阵脚,迫不及待地想把你留下了。”   “不用了不用了,婷芸夫人的厚爱我可消受不起,还是留着给愿意享受的冤大头吧!”   顾妆成连连摇头,忽而又有些奇怪,“可是……我也不是第一次登岛,而且也没有说我是来找平柳府失踪的少女们,她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沈烟想了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还记得阮煜吗?”   “阮煜?那个被芳萍和我抓到的人?”   “嗯。”沈烟点点头,道,“之前只是听你随口说了一句,我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发生了贺翎的事情,更是顾不上他。   只是,我来之前去查了查,发现阮煜并不仅仅跟贺翎有联系,跟娉婷小筑的人也有来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顾妆成咽了口口水,讷讷道:“这意味着……无论是当初的灭城惨案,还是天水涯对面的小渔村,都有可能是叶婷芸一手策划的……阮煜和贺翎只不过是她手中的棋子,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叶婷芸……”   沈烟满意一点头,孺子可教。   “可是……为什么呢?阮煜他之前明明说——”   “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尤其是对叶婷芸这种前辈来说,只是修改一个人的记忆而已,轻而易举。”   沈烟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不相信,所以我带了证据来。”   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堆书信,堆放到顾妆成跟前,“这些,是阮煜被篡改全部记忆之前,写给他家里人的信,只是一直没能寄出去,后来他流浪四方,沦落成叶婷芸的走狗,这些信也就被弃置一旁。好在,当时我的人在那附近,就将这些信收集起来了。”   “是苏前辈吗?”   “对,你怎么猜到的?”   顾妆成苦笑:“在我认识的你身边的人里面,我也就跟苏前辈比较熟悉。而且,早前听说苏前辈加入云妆阁前,颇爱游山玩水、四处游历,若是能偶遇当年的阮煜,也不是不可能的。”   沈烟笑道:“瞎猫碰上死耗子。”   顾妆成一笑,低头开始拆信,一目十行地翻看起来。   信不多,内容翻来覆去的也就那么几句话。然而到了最后几封,阮煜的绝望就跃然纸上,字迹潦草不堪,内容也比之前的更加令人感到恐怖——   他竟然,把叶婷芸是如何抹灭他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全部记了下来!   阮煜写这些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真的只是打算写给家人,还是为了提醒自己,亦或是为了留个后手,这些顾妆成都无从得知。   可是有一点,有了这些信,只要运用得当,叶婷芸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他们现在杀不了她,不代表几十几百年之后还杀不了她!   “我劝你最好把这些信拿去给叶芳萍看看,让他做决断。”沈烟按住他的手,“叶婷芸怎么说都是他的姨母,是东阳府的二公主。如果他们执意包庇,就算你煽动全天下的人找叶婷芸找说法,叶家的人也有法子将此事按下去!”   顾妆成冷静下来,赞同地点点头:“好,我现在就传信给芳萍,让他尽快赶回来。”   沈烟这才收回手。他趁着顾妆成去写信的功夫,看了看桌子上未动的饭菜。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碗被下了毒的菜,悄悄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迅速塞进嘴里,囫囵吞咽下。   单凭一个初出茅庐九烟楼楼主,或许并不能威慑住叶婷芸;可倘若再加上他呢?   云妆阁阁主在天水涯做客,却意外中毒——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就算是叶家人,也没办法遮掩住! 第32章 ——   趁着没人的时候,顾妆成拉着沈烟,偷偷摸摸找到了天水涯侍从抛尸的地点。   “就是这儿?”顾妆成看了看四周,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夹竹桃还能在海边生长的吗?不会被海水灌死?”   “也可能是这姑娘死前怨气太重,特地留了线索给你,让人帮她伸冤呢?”   顾妆成摇头道:“要是给岛上的人看见了,绝对会把这些夹竹桃砍了,到时候一点信息都留不下,还怎么给人通风报信?”话是这么说,顾妆成心中却有了答案。   他绕着这一小片夹竹桃转了几圈,又道,“还有,这里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怎么找线索?”   话音刚落,那片夹竹桃就猝然消失,仿佛刚在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幻觉。   顾妆成哑然失笑,对着空气作了个揖:“多谢大人相助,晚辈出言不逊,还请您见谅。”   一旁的沈烟凉凉道:“人家早走了,你现在说这些话给谁听呢?”   “心诚则灵。”顾妆成一笑,也不辩解。他蹲下身,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慢慢刨开土壤,露出底下掩埋着的尸体来。   不知是不是真如沈烟所讲,原念死前,心中含着巨大的怨气,因此即便死去多日,尸体依旧完好如初。   若非她的脸色苍白,唇瓣发黑,顾妆成都要以为这姑娘在练什么功夫,非躺在泥土里睡觉不成。   顾妆成观察着尸体,失望地发现,她好像就是中毒死的,跟叶婷芸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转念一想,怎么会这么巧呢?偏偏是最后一个女孩子死于中毒,其他的姑娘却都消失不见?   “或许我们可以看看,这姑娘生前遭遇过什么。”沈烟见他愁眉不展,示意他将那枚白玉簪拿出来,“那个簪子是这姑娘的,我的人说,她死前一直戴在头上从没取下来过。”   顾妆成眼前一亮,连忙施展法术,凭借着簪子上那一点点微不可查的气息,跌进了原念的生前!   沈烟见他双眼无神,便心知他已经入了法,只能在一旁看着,省得叫人来冲撞了他。   不过多久,顾妆成身体轻轻一震,整个人回过神来。沈烟忙问道:“如何?看见什么了?”   顾妆成脸色不太好,闻言苦笑道:“别提了,险些把自己当做了原念,从此回不来了!”   说罢,他擦擦额间的冷汗,手腕一翻,掌心里滴溜溜转着一颗半截拇指大小的珠子,“不过无妨,受这么大份罪,好赖没叫我白跑一趟。证据都在这儿了,叶婷芸这回可跑不掉了。”   沈烟笑着点点头:“现在,我们可以写信给东阳府了。对了,叶芳萍可说了何时回来么?”   “应当就在这几日。”顾妆成想了想,“他也想早早解决这档子糟心事儿,好能安安生生地过一个团圆月。”   沈烟笑而不语。他没有告诉顾妆成,叶芳萍回来得越早,往后就越不得安生。   ——   叶芳萍迅速浏览完纸条上的信息,随手丢到一旁的火盆里,默然半晌。   他和贺知荇趁着调查的机会一路游山玩水,此刻正在昆仑山脚安营扎寨,明天是打算上山的。   贺知荇见状,拉过他的手,轻轻揉捏着他的指节,笑问道:“如何了?可是顾妆成那小子写给你的?说了什么?”   “已经拿到了确凿的证据,相信很快就能真相大白了。”叶芳萍顺势窝进对方怀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贺知荇眸光一暗,手就开始不规矩,顺着他细瘦的腰身不住抚摸着。   他心猿意马,也就有些神不在焉。等过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叶芳萍说话,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把人扳过来一看,叶少主两只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嘴唇死死抿着,一哽一哽地抽着气,苦苦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贺知荇心里一疼,连忙把人搂进怀里,拍着后背安抚道:“哭什么?真相大白了不是好事儿么?莫非你现在后悔了?”   叶芳萍攥紧他胸前的衣襟,哽咽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你可知,我姨母当初是如何当上娉婷小筑的筑主吗?”   “有所耳闻。似乎,是她受了情伤,万念俱灰之下……”贺知荇说到一半,如醍醐灌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叶婷芸当年与东阳大驸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就人尽皆知!   只是后来大公主大婚,叶婷芸又久居天水涯,不到团圆月从不回家,因此这样的消息渐渐地也不再吸引人。   可是,身为娉婷小筑的弟子,和身为娉婷小筑的筑主,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身为弟子,无论是外门还是内门,都是允许娶妻生子的;   可身为筑主,却要断情绝爱——别说不能放在明面上,就算暗地里也不被允许!   如今,叶婷芸铸下大错,若就此扯下遮羞布,娉婷小筑必定大受打击!   到时候,就需要身为少主的叶芳萍出面主导大局,接管筑主一位。   “我……”叶芳萍惊慌失措地伏在贺知荇怀里,断断续续道,“我不想这样……知荇,我不想这样……”   “嗯。”贺知荇轻轻应了一声,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傻子,怕什么?我说过的吧?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总是会在你身边的。放手去做吧!只要你想,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了。”   叶芳萍抬起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他合上眼,狠狠吻了上去。   窗外是呼呼作响的大风,和一望无垠的茫茫大雪,似乎要咆哮着将一段过往埋葬于此,再也不见天日。   ——   东阳公主府,驸马在正厅里大吼大叫,吵着闹着要大公主出来,给他一个交代。   下人们碍于他的身份不好赶人,却也得了大公主的吩咐,他想闹就闹,总之不必理会。   因此,一个个都只当他是透明,各干各的事,谁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闹了一阵,大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从后面不紧不慢地赶来,身后还带着几个威武的侍卫。   驸马见状,眼前一亮,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怒吼道:“那贱女人呢?她怎么不出来?把我的东西扔在龙清苑?谁给她的胆子!让她滚出来!”   “驸马爷请放尊重些!大公主头一晚上就专程派人去请您回府,是您出言不逊在先,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   大公主心善,念在您常驻龙清苑,想必那儿定然是有什么吸引您的地方。公主不愿您奔波劳累,这才将行李收拾了给您送过去的!”   大宫女杏眼一瞪,“驸马爷可别忘了,这儿是公主府,这儿的一切都属于大公主,不属于您!就算是告到今上跟前,您觉得,今上会向着您,还是向着大公主呢?”   “你——滚开!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竟然敢这么跟主子说话?!都是那贱女人,连一个侍女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大宫女后退一步,躲开男人想抓住她的手,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及时挡住发病一样的驸马。   大宫女站在侍卫们后面,冷冷注视着形容癫狂的男人,开口道:“驸马爷,您还是省点心吧,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丢脸的是谁?我家公主对您一片痴心,您放着明珠不要偏要去拾死鱼眼。   这也就罢了,成婚之后,若非大公主背地里暗暗操持,您真的以为,东阳会有人买您的面子?   “怎么?现在被赶出家门了,才想起自己是大公主的驸马爷,想要回来振夫纲?实话告诉您吧!   大公主今日早就进宫请安,向今上请旨,准许您二人和离,顺便彻查当年东阳少女失踪一案!”   驸马如当头棒喝,登时瞪圆了双眼,傻呆呆立在原地。   大宫女见了他就心生厌恶,忍不住蹙了蹙眉,厉声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大公主马上就要回府了,还留他在府里,脏了我们公主府的地不成?!   把他给我丢出去!告诉看门的管事,再看守不严,随随便便放什么阿猫阿狗的进府,就趁早收拾东西滚蛋!”   “是!”侍卫们应了一声,上前架住已经被吓傻了的男人,连拖带拉地把人扯了出去。   男人猛地回神,高声呼喊着:“放开!你们给我放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驸马!你们敢这么对我?放开——”   “哼,什么东西。”大宫女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很是扬眉吐气。   多年郁气一朝而散,她心中也舒爽不少,却还是端着一张脸,警告似的扫过厅中众人的脸,“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驸马不曾回府,更不曾大吵大闹过,明白吗?”   “是,姑姑。”   大宫女满意地点点头,唇边泄露出些许笑容来:“好了,都专心干活吧!再过不久就是团圆月了,到时候小世子回府,可别叫他见了哪儿哪儿都乱糟糟的!”   “姑姑放心吧!”大家都笑了起来,向来压抑的公主府众人变得轻松不少。   大宫女惦记着厨房里炖的菜,又吩咐了几句,便匆匆忙忙走了。 第33章 ——   叶婷芸跪在慈安堂,那里面摆放着历代掌门人的牌位。她马上就要动身回东阳,按照惯例,是要来向各位掌门辞行的。叶芳萍就站在她身后,姨甥两个谁都没有先开口。   到底还是心虚,叶婷芸压下心中的不安,强颜欢笑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不先回东阳看看姐姐姐夫?”   “有事。”叶芳萍轻轻道。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姨母。   她依旧美艳,笑起来的时候颊边就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她看上去愈发和蔼可亲。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得到答案又能怎么样呢?无论叶婷芸说真话还是假话,该做的事她都已经做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也都酿成了。除了接受这样的现实之外,他别无选择。   叶芳萍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躲开叶婷芸试探又希冀的目光,低声道:“姨母,这次回去东阳前,我送了一份礼物给您,还请您笑纳,千万不要嫌弃。”   叶婷芸蹙了蹙眉,而后笑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还破费什么?就算你从海边捡了个贝壳给姨母,姨母也会开心的!”   叶芳萍也跟着笑,似乎被她的话逗得开心了。或许是考虑到不便多打扰姨母,他又说了几句家常,将叶婷芸逗得连连发笑,这才起身告辞。   叶婷芸目送他远去,唇边的笑意瞬间消失。她阴沉着脸,手指敲着桌案,一双美目满是阴鸷。   随后,她拍拍手,空气中突然出现一团黑雾,张牙舞爪地似乎要将她吞噬。   可是碍于娉婷小筑先代掌门牌位的压制,只能不甘心地扭曲着。   叶婷芸背对着黑雾,声音淡淡的:“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也不听话了……去吧,好好教训教训他,如果他不听话,就准许你饱餐一顿。”   那黑雾似乎十分通人性,闻言狠狠扭曲了一下,欢天喜地地消失了。   叶婷芸冷笑一声,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前任掌门的牌位,得意洋洋道:“当年我能成功当上娉婷小筑的筑主,以后也能成功地一直当下去!你阻止不了我,别人也休想阻止我!”   ——   从慈安堂出来之后,叶芳萍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谁来敲门都不肯开,连饭都不愿意吃了。   这可急坏了贺知荇,敲门无果之后,他咂咂嘴,干脆利落地带着顾妆成去翻墙了——   沈烟不去,他被放在门口跟叶芳萍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免得他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把窗户也给封死!   沈烟本就不喜欢多管闲事,被硬塞了这么个差事,脸色愈发阴沉。   他把玩着顾妆成被拽走前匆匆塞到手里的九连环,有一下没一下地拆着解闷,也懒得白费口舌去跟房间里的人讲什么大道理。   那些道理叶芳萍不懂吗?他又不是个小孩子,自然是懂的,受到家庭的影响,或许懂得比旁人还多!   所以这样的人需要安慰开解吗?不需要。他们需要的是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尤其是发现自己的亲人犯下滔天大错,自己不得不亲手处决他们的时候。   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更何况,沈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所以,他更加不会为了叶芳萍浪费心神。   倒是叶芳萍,原本也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一通乱响,不知怎么的有了倾诉的念头。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要当掌门了。”   解着九连环的动作一顿,沈烟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蓦地想到藏锋楼里的记载,一口气追问下去,“你要当谁的掌门?娉婷小筑的吗?这个时候?你还记得娉婷小筑的规矩吗?”   叶芳萍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带着释然:“我知道规矩,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当掌门,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娉婷小筑是我叶家几代人的心血,不能毁在叶婷芸手里——更不能毁在我手里!”   沈烟语塞。叶芳萍的状况和他不同。他是一出山就遇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同伴,共同建立了云妆阁,又因为他在众人当中实力最强,所以才被推举为阁主。   叶芳萍不是,他是东阳公主的儿子,是东阳最尊贵的世子,也是娉婷小筑的少主、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人!   若是叶婷芸没有做这么多事,他或许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少主”,他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牵手也好亲吻也好游山玩水也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和任何规矩的限制。   可现在,他要当这个掌门了。   外头正打算翻窗的两个人动作一僵。顾妆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贺知荇,见他一脸平静根本不惊讶的表情,很显然对方已经提前知道这个情况了。   顾妆成捣了捣贺知荇,压低了声音道:“喂,芳萍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贺知荇颔首不言,顾妆成更是诧异,“他疯了?你……你也答应了?就没反对?”   贺知荇摇摇头:“没有。”   “芳萍发疯,你也跟着发疯不成?”顾妆成被这俩人气得不是很想说话,“你应当清楚娉婷小筑的规矩是什么,到时候,别说把你们俩的关系光明正大公布出来,就是私下里幽会都不可能了!”   “你能不能别说的那么难听?真当我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啊?”贺知荇不耐烦地拍了他一巴掌。   顾妆成撇嘴:“你不是傻子,你是呆子!”   “那我能怎么办呢?不顾一切带着芳萍走吗?”贺知荇反问,“你明知道这个时候芳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就算我愿意带他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芳萍会同意吗?”   顾妆成语塞。   “芳萍跟我们是不一样的。”贺知荇叹了口气,“他要背负的东西太多,既然我无法为他分担分毫,就不会再给他添更多麻烦,叫他左右为难。”   “那你怎么办?”   “我?自然是回天机山,等着他来。”贺知荇一笑,“别担心我,这样挺好的。等到二三百年之后,他找到了新的掌门人,就能上山找我。到时候,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放手了。”   顾妆成默然无语。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然而正如贺知荇所言,叶芳萍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可以为了一个“情”字抛弃一切,不代表叶芳萍也可以。   再说,他难道要因为叶芳萍选择了承担责任,就要骂他放弃爱情吗?   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叶芳萍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能选择相比较下更重要的那一方。   “我不会离开芳萍的。我跟他说过了。”贺知荇拍拍顾妆成的肩,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需要我的话,我就出现在他身边,什么时候都会陪着他;他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山上,等着他的信,或者他的人。我总是能等到他的。”   顾妆成抿抿嘴角,不再说话了。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   他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拔出流月,轻轻撬开窗子,回头对贺知荇笑了下:“行,那我就静候好消息了!不过这个时候,你还是进去吧——”   “啊?喂喂喂!!”贺知荇猝不及防之下,被猛地推进了屋子,十分没形象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叶芳萍原本在跟沈烟说话,听到一声巨响也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到贺知荇揉着腰,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口中还咒骂着什么。   娉婷小筑未来的掌门人喉头一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   “我儿真是长大了。”和离书很快写好,东阳公主命人带去给驸马签字,抽空看了叶芳萍的来信,不由得又是失落又是心疼。   她的贴身大宫女连忙上前安慰道:“公主何必担心?世子乃是修仙之人,活个两三百年不在话下!到时候,等他找到了新的掌门,自然可以恢复自由身。”   “这话说的容易,可哪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公主叹了口气,“你是不知,历代先祖,凡是当了娉婷小筑掌门人的,不到死绝对不会给下一个人传位!若非婷芸做事天地不容,我儿也不用遭受这么大的苦楚,要与心爱之人生离!”   “公主……”大宫女顿了顿,连忙又道,“公主你想!这也算是好事啊!婷芸夫人犯下如此大祸,世子想要继承掌门之位,定然是要废除婷芸夫人的地位的。   如此一来,娉婷小筑的规矩就会打破,到时候,只要您多劝劝世子,他一定会听的!”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提东阳公主能不能活到那么久,就算能,想要劝得自己儿子违反规矩,也是难于登天。   不过,好在大宫女的话给了她一点启发,让她不至于为此事苦恼——再过不久,便是团圆月了。   在这之前,她一定要先料理了驸马和叶婷芸丢下的烂摊子,让儿子毫无后顾之忧地当上掌门!   只可惜,无论何种情况,叶氏东阳一脉,就此断绝了。 第34章 ——   既然决意要摊牌,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一致认为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但是要让叶婷芸自己亲口承认太困难了,他们想破脑袋,排除了好几个方案,最后一个个趴在桌子上装死。   叶芳萍闭了闭眼,低声道:“她不承认也没关系,现下证据确凿,即便她想耍赖,也得看看我母亲答不答应。”   “怎么?大公主总算决定要出手了?”   别人不知道叶家的那点家长里短,贺知荇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芳萍嗯了一声,道:“母亲来信,说已经上书皇叔,请他彻查当年东阳内少女失踪的事件,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的。”   “不只是东阳,还有平柳府。”顾妆成眼下一片青黑,活像被人打了两拳似的,“只要人们对叶婷芸起了疑心,那么她不管说什么辩解的话,都会大打折扣!要是她聪明一点,就此认罪,或许还会给人留下“知错能改”的好印象。不过……”   他轻笑了下,念在对方是长辈,又是好友的亲人,到底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不过姨母心高气傲,想来是不会承认的了。”叶芳萍摇摇头,“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疑点——姨母究竟是如何,在阮煜死之后,依旧能够诱拐少女、并将她们杀害的呢?   而且,杀了也就杀了,是怎么杀的?尸体又在何处?为何过去这么久,岛上的人都没有半点察觉?”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烟忽然道:“我知道。”   另外三双眼立刻全看了过来。   “据我所知,叶婷芸在当上娉婷小筑的筑主之前,曾与你的父亲、也就是当今驸马,有过一段情。”   沈烟指指叶芳萍,“可是后来,由于驸马父母的反对,驸马只得与你的姨母忍痛分离,娶了你的母亲,东阳公主。”   “的确。这件事,在东阳传得沸沸扬扬,即使现在去大街上询问,说不定十个里面有两三个都还有印象。”叶芳萍没有否认。这不是什么难堪的事,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沈烟点点头,继续道:“而依照娉婷小筑的规矩,是不能随意动情动欲的,可是有人却说,曾看见一个很像驸马和二公主的人私自幽会,只是天色太暗,他也只看到两个剪影,不能确定。后来,这人就被驸马胡乱套上了一个罪名,秘密处死了。”   “呃……慢点慢点,既然是秘密处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贺知荇举手叫停。   “云妆阁势力遍布天下,即便宫中都有我的人,你确定还要追问?”沈烟抿了口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贺知荇闭嘴。他忘了,云妆阁是天下第一的情报收集地,只有人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查不到的。   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东阳府而已,他想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众所周知的,娉婷小筑的筑主,都会习得专属功法,之后便功力大增。只要不妄动情欲,世间罕有敌手。   只是……少主,还请您回想一下,每到东阳的团圆月之时,叶婷芸是不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叶芳萍闻言,微微蹙着眉,低眉敛目思索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是有……不过我不太确定……那时我还小,是第一次有姨母的印象。她回东阳的时候,情况非常不好,母亲还问她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结果被姨母胡乱掰扯过去了。现在想想……是不是跟她动了情欲有关系?”   “是有关系。”沈烟笑道,“而从那之后,你再也没见过叶婷芸失态的模样了,可对?”   叶芳萍颔首承认。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东阳开始发生少女失踪的事件。只不过人数稀少,大多还都是被人牙子拐卖过去的,因此虽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但是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这件事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直到不久前,平柳府的十几位少女集体失踪。”   沈烟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环顾四周:“你们……确定还要听下去吗?”   “不能说吗?”顾妆成看他脸色不太对劲,以为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但,这种事情如果不了解清楚,那么他们无论怎么审问叶婷芸,都不会得到答案了。   沈烟摇摇头,叹息道:“这倒不是……罢了,只希望你们听后,不要冲动,都还能保持冷静吧——世有禁术,若生食处子之血,可保青春永驻、功力大增。”闻言,众人勃然变色。   叶芳萍深深闭上眼,双手颤抖着握不住杯子。他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里像是烧起一把火,从心底直冲脑门,叫嚣着让他发泄出来。   贺知荇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沉声道:“沈阁主,请继续吧。”   沈烟担忧地望了一眼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们的叶芳萍,收回目光,低声道:“所以我猜想,叶婷芸之所以会找来那么多姑娘,或许就是,练习了那种禁术。”   “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贵为公主,又是娉婷小筑的筑主,身份尊贵无比,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勾当来?”   “当一个人不满足自己的现状时,无论什么事都是干得出来的。叶婷芸身居高位太久了,身份、地位、财富、爱情,她都想要。   当她发现,自己可以拥有这一切,只要杀几个人而已,就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了。”   ——   “哼!”奏折被狠狠摔到地上,诸位大臣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众人敛声屏气,生怕上头那位一个不高兴,摘了自己的官帽。   “怎么?刚刚不是还吵得很厉害吗?怎么现在一个个的都成了哑巴了?!”   年轻的帝王刚刚亲政不久,正是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番的时候,却整天被一帮老臣把持朝政,心中郁气积压。此时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当下不客气地发了火。   “你们一个个,本应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年幼,才疏学浅,很多事情都需要倚仗你们。   可现在呢?你们把朕的大殿,当成了朱雀大街的菜市场、上这儿来讨价还价来了?!”   “微臣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朕觉得你们胆子大得很啊!”   小皇帝冷笑一声,示意身旁的宦官将摔倒地上的折子拾起来,“知道这份折子是谁写的吗?是朕的亲姐,东阳长公主写的!她问朕,如今天下安定,边境安稳,没有天灾人祸,百姓理当安居乐业,为何人牙子屡见不鲜、各地少女失踪无数,却不见朝廷有所动作!这话问到朕脸上来了,你们说,朕该怎么回答!”   群臣面面厮觑,不知皇帝怎么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来的。资历老一些的大臣似乎想通了什么,垂着头趴伏在地上装哑巴不吭声;   资历年轻一些的有样学样,也不吭声。   “风大人。”小皇帝一笑,叫了几个人,“张大人、刘大人,哦对,还有闫大人。你们,一个是朕的太傅,一个是朕的吏部侍郎,一个身居大理寺卿,还有一个,贵为东阳长公主的公公、真正的皇亲国戚!你们,就是这么糊弄朕的!”   小皇帝越说越怒,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蹬蹬蹬几步跨下台阶,来到这四个人跟前,不住地打转,“你们告诉朕,你们想干什么?啊?你们想干什么!是你们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够多吗?   是你们手里的权力不够大吗?叶婷芸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能放着江山社稷于不顾、放着黎民百姓于不顾,竟做出如此残暴不仁的事来!”   “皇上!!微臣知罪!微臣一时糊涂!请皇上降罪!”大理寺卿受不住谴责,蓦地痛哭出声。   “闭嘴!朕还没有说完!”小皇帝最恨这些大臣把持朝政,他深知,若是此次不能一举撤下这四个人的职位,日后就又要受人摆布了!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百姓,这几个人绝对不能留!   “朕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朕,觉得朕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你们忘了,朕是先帝钦点的太子,自十三岁起就已经在朝中领了差事,你们心里那点弯弯绕,朕早就知道!”   小皇帝厌恶地盯着几个人的头顶,恨不能现在就将人杀了——可惜不行,他的江山还需要他们。因此,只能杀鸡儆猴,以示警戒了。   “朕很痛心。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有的更是三朝元老!如今,却一个个都变成了瞎子、聋子,任由蛀虫啃食我王朝而无动于衷!   朕非常失望。因此,朕决定,令刑部彻查此事,凡有罪者,一律从严处置——   朕不管罪魁祸首是谁,朕也不管你的身份有多高,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犯了朕的法,也得给朕留下一层皮来!   “所以,都把皮给我绷紧一点,别叫朕查到你们头上。散朝!”   老宦官上前一步,拖长了声音高声唱诺:“散——朝!” 第35章 ——   “听说陛下今早在朝会上发了火?”东阳长公主笑吟吟地将一盏茶送到小皇帝面前,“果真是长大了,做事也果敢了。”   “皇姐可别笑我了,这回要是还不能将那几个老东西拽下来,以后怕是没这样的好机会了。”小皇帝苦笑一声,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   东阳长公主抿唇一笑,安抚地拍拍小皇帝的手背,轻声道:“陛下请放心吧,这事儿您尽管放手去做。不管查到了谁,该办就办,决不可姑息。”   小皇帝沉吟半晌,默默点了点头。他知道,长公主这番话其实是在提醒他,别忘了那群人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叶婷芸——她才是整个事件里最棘手的人。要想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只能公事公办。   “皇姐放心吧!早在叶婷芸违法作乱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能算朕的姐姐了。”   东阳长公主满意一笑,用公筷从碟子里夹了一块点心给他:“好了,不说这个了。这云生糕是我从东阳带过来的,你尝尝……”   ——   天水涯上,众人窝在一间小房间里,开始发愁。朝廷那边已经开始着手查办了,可他们这边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说到底,还是证据不足——物证是有了,可人证呢?   要是没人指认叶婷芸先前犯下的种种罪行,仅凭他们搜集到的这些东西,不足以治她的罪。   就在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了,随之进来的是一道虚影,顾妆成只觉得眼熟,眯着眼睛辨认片刻,他疑惑地砸了下嘴:“原念?”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道虚影顿了一下,而后冲着他们福了一礼,开口道:“小女子原念,祖籍平柳府,一个月前死于天水涯。得知几位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叶婷芸的罪行,小女子特来相助。”   “你……”顾妆成愣了愣,把那句“你不是死了吗”咽了回去,笑道,“那便多谢姑娘了。说来好奇,不知姑娘如何变成现下这副模样的?”   原念道:“一切皆是机缘巧合。那日我误食了夹竹桃的花瓣,中毒身亡,临死前看到了叶婷芸进了我的院子。   死后,我本该毫无知觉,却不知为何还有自己的意识,便跟在他们身后,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   只是,我身虽死,阳寿未尽。为了弥补我,便将我投入夹竹桃中,暂代花神一职。”   原来如此……顾妆成眼前一亮,笑道:“多谢姑娘!有你的帮忙,相信很快,叶婷芸就要认罪伏法了!”   原念颔首:“小女子期待这一天的到来。若需要帮助,几位可随时来找我。”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多时便消散了。   我也很期待。顾妆成心里默念道。   沈烟此时扭头,轻声问他:“她是失踪的少女之一?”   “嗯,原念家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却也没给养出什么娇纵的性子,学堂里很多人都喜欢她。这回她失踪,家里人都急疯了,一个个哭天抢地的……”   顾妆成叹了口气,“只是,虽然人找到了,却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沈烟默然无语。   叶芳萍捏捏眉心,感觉到有些疲惫:“我先回去休息了,还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贺知荇连忙起身道,“这个时候还是尽量不要落单的好,我总觉得,叶婷芸可能已经知道咱们的目的了。以防万一,谁都不能单独行动!”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叶芳萍,只将后者看得眼神直躲。   顾妆成左右看看,赞同地点点头:“我同意。芳萍,这个时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无论如何,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也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   叶芳萍叹气,总觉得自己的信誉不知不觉已经降到最低点。他无可奈何地拽走了贺知荇,实在是一句话都懒得辩解。   等他二人走后,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沈烟不自在地撇过脸,躲开顾妆成火辣辣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道:“若是叶婷芸真的……叶芳萍和贺知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个走不成,一个待不下,只能各自分散了。”顾妆成轻叹一声。   他先前不知二人的关系,因此无论何时见到贺知荇,都觉得此人太过阴冷,万事不从心。   且处处针对娉婷小筑,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如今他才知道,原来叶芳萍之死与叶婷芸脱不了干系。因此,当叶芳萍死后,贺知荇随之性情大变,为了替爱人报仇,又不能明里动手,只能暗地下绊子。   不过,这一世的他们,虽然依旧要分开,但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他们之间谁都没有死,只要不死,就总有重新在一起的那一天。   ——   叶婷芸趴伏在床上,一只手抓着锦被,一只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吸食鲜血了,状况非常不好。再过几天,就是团圆月,若是再不能进食,她便要功力大减,到时候,就连路边的乞丐也能随意欺辱于她了!   “不行……不行!”叶婷芸双目赤红,两颗尖尖的虎牙嵌入下唇,直将唇瓣咬得鲜血淋漓。   她伸出舌头,将快要流到下巴上的血迹舔舐干净,心中愈发暴躁了。   她不能再忍下去了,既然她的好外甥决意要联合外人对付她,那就不能留!至于其他三个,不过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不足为惧!   天水涯上的侍女随从已经快被他们遣散尽了,那就只能让他们变成自己口中的食物,以便补偿了。   叶婷芸越想越开心,癫狂地笑了起来。   “你都这么狼狈了,居然还满脑子的这种勾当?”   贺翎不紧不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脸色也难看得很。她和叶婷芸合作愉快,叶婷芸喝血,她便吃肉,用以维持人形。   如今也是多日未曾进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关节都在生锈,动一动都能听到咔咔的声音。   叶婷芸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面无表情,不悦地瞪着贺翎:“你来干什么!”   “你好凶哦,我好怕呀——”贺翎一点儿都不害怕她,反而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走到床边,慢慢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抬起了叶婷芸的下巴,拇指的指腹暧昧地擦过她的唇瓣。   叶婷芸厌恶地皱眉,撇过脸躲开了她的手。   贺翎并不生气,她只是娇俏一笑,俯下身,凑到叶婷芸耳边,低声耳语道:“叶筑主,您的好外甥正在密谋着怎么联合外人,将您从筑主的位子上扯下来呢!您就不想知道,他们究竟想怎么做吗?”   叶婷芸冷笑一声,扬起下巴,硬生生做出了居高临下地姿势:“他们想做什么,尽管放马过来,我叶婷芸,接招便是!”   贺翎啧啧有声,嗤笑道:“好好好,叶筑主不愧是叶筑主……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多劝。请您……好自为之吧。”   言罢,贺翎转身就走。叶婷芸目光阴冷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忽而唇角一翘,唇瓣无声开合几下,不知说了句什么,一小团黑雾从阴影里飘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到贺翎头上……   次日一大早,做足了准备的顾妆成四人,带着夹竹桃暂花神原念,一起出现在叶婷芸面前。   他们选的时机非常好,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因为这一天,是娉婷小筑的筑主登台祭祀的日子,也是娉婷小筑封岛的日子。   每到这天来临,就意味着东阳的团圆月即将到来,天水涯上的人要回家团圆。   因此,总有许多修仙者登岛拜访,想趁此机会得到一点好处。   叶芳萍知道,今天其实并不算最好的时机。毕竟,来的人太多也太杂,这件事被曝光出去,对娉婷小筑的声望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但是,想将叶婷芸的罪行昭告天下,只能选在这一天了!否则团圆月一过,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事于补了!   “姨母!”阻拦住叶婷芸想要登台的动作,叶芳萍不顾在场众人的喧哗,侧了侧身,露出身后的一团虚影来,“姨母,有位故人想见您一面,跟您说两句话。”   叶婷芸笑容不变,嗔怪道:“你这孩子,祭祀的时辰就要到了,有什么话,等祭祀完不能说吗?”   “姨母,离祭祀还至少有半个时辰呢!如今时辰未到,倘若提前祭祀,神明发怒,到时候谁都落不着好……您不妨暂等片刻,等她把话说完?”叶芳萍不依不饶,就是不肯让步。   叶婷芸一口银牙几乎就要咬碎,她瞪着叶芳萍的脸,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勉强笑起来:“那好吧,你这孩子……有什么话,就说吧。”   叶芳萍笑了下,让开身,让那团虚影完全站到叶婷芸跟前,解释道:“姨母莫怕,这位故人便是这团影子。只是,她刚刚化形,法术用得还不到位,因此不能让您看到全貌。不过没关系,您若是听到她的声音,一定会想起来,她到底是谁的。”   叶婷芸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这团虚影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清脆如鹂鸟,婉转动听:“叶筑主,许久不见,您可还好?”   ——恰恰是死去的原念! 第36章 ——   “大典就要开始了,你不打算再去看看他?”   封岛之日的闹剧很快就落下帷幕,有了原念作证,纵使叶婷芸有再多手段也使不出来。   再加上她怒急攻心,原本年轻美艳的容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证实了她采用邪门歪道保持青春的事实。   娉婷小筑名声大减。顾妆成相信,若是这个时候往茶馆酒楼里逛一圈,十个人里至少有八个都是在贬低娉婷小筑的。   对此,叶芳萍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于他而言,娉婷小筑的声望究竟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所要做的,就是查明真相,给死去的姑娘们一个交代。   至于娉婷小筑的名声……先祖当年创建娉婷小筑之时,天下人无人知晓;   可不过是短短几百年,它就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地方。叶芳萍自认为比不上先祖,但也不会叫娉婷小筑败落在他手里。   叶婷芸所犯之事败露后,叶芳萍做主,将人押在了静心堂中。   他现在不能杀了她,也不能废了她的法力,只能暂时将她关押,不再让她接触到人。   众人虽不满这个决定,但也心知,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法子。因此,也没人提出异议。   又忙碌了三五日,封岛之日一次又一次往后推迟,直到今天——叶芳萍真正接管娉婷小筑,以筑主的身份进行封岛。   贺知荇早早收拾好行囊,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目送叶芳萍踏入先祖祠堂,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打算不告而别。谁知刚刚出门,就被人结结实实堵在门口。   贺知荇摇摇头,笑了下:“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等他出来之后,也都说不成了。我看他终究走到这一步,实在没有心力等着他出来了。”   顾妆成默然。贺知荇和叶芳萍的事,他了解的不算多,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如今对于贺知荇而言,远远躲开叶芳萍才是真正的解脱,不过他俩谁都知道,以贺知荇的脾气,要是真的能躲开,早就安营扎寨在天机山上不会下来了。   只是今日,此时,若强行将人留下,才是对他真正的折磨。   顾妆成自知没有立场,便也不再继续阻拦。他让开身,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看着贺知荇慢慢远行,直至不见身影。   他蓦地感到怅然若失,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他和沈烟也走到这一步呢?   这个想法甫一露出苗头,就立马被他掐死了——不能想不能想,光是想到两人从此相见不相亲,他就忍不住想要暴走。   顾妆成知道,他和贺知荇不一样,他是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的。   “顾妆成?”就在他站在原地胡思乱想时,一辆马车碌碌行至他身边,沈烟忽然探出头,“你走不走?”   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现下也不需要他们留在这里,不如早早回去,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才是正事。   顾妆成被他一声喊回了神,他按捺住混乱的心神,勉勉强强扯出了个笑:“走。”说着,他牵住对方递过来的手,钻进了车厢。   “你在想什么?”两个人对坐无言良久,沈烟看他一脸苦涩,稍微有点好奇。   在他的记忆里,顾妆成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像这样外露的表情着实少见。   他不由得想知道,究竟是谁、或者什么样的事,能让顾妆成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顾妆成眨了下眼,模模糊糊笑了起来,他轻声道:“我在想……还好我不是贺知荇,不用像他这样,经历这般痛苦。”   沈烟想起那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时也沉默了下去。他感到非常非常惋惜。   “还是有希望的。”过了一会儿,沈烟低低地道,“只要叶芳萍找到了下一任筑主,并且能撑到对方成功继任,他就可以离开娉婷小筑……贺知荇不是也说了么?他会在天机山等着。”   虽然可能需要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时间,但总归是有希望的。   ——   叶芳萍跪在祠堂。身为筑主,叶芳萍的穿着就比叶婷芸朴素得多,甚至比他当少主的时候还要简朴。   简简单单的一袭白衣,只是后摆过长,行动起来不太方便。   也是,他匆忙上位,能翻找出来一套不那么女气的衣服实属难得,叶芳萍并不挑剔,让伺候他更衣的一众仆从松了口气。   娉婷小筑的继任大典向来简陋而神秘,继任者与前任筑主被关在祠堂里,待得到先祖的承认之后,就算是完成仪式了。   叶芳萍得到先祖的认可,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反倒是封岛仪式更耗费心神。   封岛之后,天水涯便会完全隐匿在众人视线之中,直到他这个主人亲自将这一障眼法破除。否则,世上再无人能寻到天水涯。   “世子,时辰到了,您该上路了。”祠堂门外,东阳派来的大宫女恭敬道。   叶芳萍缓缓睁开眼,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劳烦姑姑,回去告诉娘亲……芳萍不孝,今年恐怕不能离开天水涯了。”   “世子?”   “我是……”叶芳萍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热意压了回去,“我是东阳公主府的世子,也是天水涯娉婷小筑的主人。天水涯中,关押着不可轻饶的犯人,我不能离开。”   门外安静许久,大宫女的声音才再次传进来:“是,婢子知道了。还请世子保重身体,莫要让公主担心。”   “姑姑放心,我知道。”   门外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就趋于平静。   叶芳萍抬起头,注视着一个个漆黑的牌位。他站起身,给供桌上摆着的长明灯里填了些灯油,而后重新跪在蒲团上,静静合上了眼。   他不能离开天水涯,因为静心堂里关押着他的亲人,也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叶婷芸究竟修炼到何种地步,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他总是担心,倘若自己离开,叶婷芸趁岛上无人,逃离静心堂,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这只是一个猜测,成功的几率不过万分之一,但叶芳萍不敢赌这个万一。   况且,他心中不宁。忙碌起来,满脑子空白,什么都顾不得想起来,可一旦闲暇了,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贺知荇。   想起他们还未看完的风景。   ——   东阳大公主并不意外,自己今年见不到儿子这件事。相反的,她有预感,从今往后的好几年里,她都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对此,大公主并不伤心难过,还有些许欣慰——她的儿子,终于成长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从此后,天也压不垮他了。   而且,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若是儿子这个时候回来了,她反而要束手束脚。   轻轻抿了一口香茶,大公主缓缓抬起眼,唇角勾出一抹轻笑:“请他们二人进来吧。”   发须皆白的闫大人领着儿子,战战兢兢地跟在仆人身后,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一进大厅,闫大人就哭嚎着跪倒在地,一面哭一面骂着自己的儿子,涕泗横流地哀求公主网开一面。   他的儿子——前驸马闫立倒是个硬脾气,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虽然被强硬地按在地上,但也十分有骨气地撇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大公主,嘴唇微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大公主只是微微垂着眼,像是在看一场闹剧,不叫停,也没叫人起来。   终于,闫大人哭得累了,话都说不出来,只呜呜咽咽地擦着眼泪,看着好不可怜。   大公主才放下茶盏,轻轻抬了抬手,身后侍立的大宫女立马上前一步,往她手里放了个盒子。   那盒子看起来不算太小,用的是上等的黑?岩木,上头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表面涂着一层金。   这样一个盒子,即便是她,也轻易寻不来,更不要提是这么大一个盒子了。   打开盒子,里面更是装满了奇珍异宝,光是最上层的那几朵金花,就足以让人贪欲骤起。   大公主轻笑一声,将盒子随手扔到这对父子跟前,发出沉重的一声响,成功地让闫大人止住了哭声。   “不哭了?”大公主心情很好,笑吟吟地弯着眼睛,声音温柔轻缓,“继续哭呀?我听着呢。别担心,公主府早就布下了结界,你们在这儿就算哭破天外头的人也听不到。”   闫大人面皮一抽,脸色涨红。他今日进府之前,就已经大闹了一场,现下公主府外满满当当都是人,公主府的正厅离大门近,只要他一哭嚎,外头的人总有能听到的。   只是没想到,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大公主提前让人布下结界,拦住想看热闹的百姓。如今,公主府内外,除了侍卫,再无别的人了。   大公主看他唯唯诺诺,冷笑一声:“你打的好算盘,想逼着本宫收回和离书,将你儿子迎回公主府?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不要欺人太甚!”闫立霍然起身,他早就忍不住了,要不是父亲说能让他重新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他才不会拉下脸皮,来求这个贱人!   “我欺人太甚?闫立,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了?”大公主冷笑道,“这儿是公主府,全府上下都是我的人,你在我府上撒野,作为主人的我,自然是要制止,你却说我是在欺人太甚?你不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吗?”   “你说什么!”   大公主呵呵一笑,也懒得再听他们说话,便挥了挥手:“来人,送客!哦对了,别忘了这个黑?岩木盒……找人好生收起来,待明日皇上来了,呈上去。”   大宫女应了一声,忙不迭上前收拾了。   闫家父子大喊大叫,被侍卫强行拖了出去。   大公主翻了个白眼,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头。就这点道行,还想在她府里闹呢,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37章 ——   赵小刀被引着进入九烟楼时,某人正在书房,盯着桌面上的纸发呆。   或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因此管家进来时,也小心翼翼放轻了声音,生怕惹怒了自己的主子:“楼主,赵少爷来了。”   顾妆成回过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人呢?”   “正在厅里等着。”管家道。   顾妆成点点头,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递给管家:“找个人装起来,明日我出门的时候带上。”   “是。”管家躬了躬身,低着头,慢慢退了下去。   顾妆成捏捏眉心,轻叹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走向前厅。   赵小刀已经坐着等了半个时辰,茶都喝了四五杯,点心也吃了不少。   正百无聊赖之际,终于瞧见顾妆成的身影,不由大喜过望:“顾兄!”   顾妆成脸上带着融融笑意,不动声色挡住对方想要抱上来的身体,拍拍他的肩膀道:“怎么,赵少爷今日有空来我这楼里做客了?”   赵小刀闻言,一张脸立马变成了包子:“快别提了,顾兄,我这次来,是要跟你谈交易的。”   嗯?顾妆成有些诧异,他仔细回想了下,手底下的人送上来的情报,似乎并没有提到赵小刀有什么仇人啊?   赵小刀没有得到答复,也不气恼,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就把所有事情都抖搂出来了。原来,这件事与赵小刀的三叔有关。   几个月前,赵三叔纳了一房小妾,这件事本就稀疏平常,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那新纳的小妾并不安分,每日都撺掇着赵三叔休妻纳妾,将那位原配夫人赶出家门去。   赵家几乎是靠着赵三叔这位原配夫人的提携,才有如今的名声,就算赵三叔色心不改,也断断不会因为一个妾就休了自己的发妻!于是,他断然拒绝。   谁知,自此之后,他们家里就怪事不断,隔三差五地在三夫人房间里发现鬼影。   日子久了,家里的下人就开始碎嘴,说是三夫人品行不端,惹怒了神明,因此才降下惩罚。   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赵三叔听到下人的碎碎念后,火冒三丈,直接发落了那群碎嘴的,家里这才安静了几日。   谁知好景不长,就在半个月前,他们家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死人了。   一开始死的是一个倒泔水的中年汉子,平日里几乎见不着他的面,是泔水好几天都没人收拾了,这才发现这人已经死在了自己家里。   一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直到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众人才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   无论是最开始死去的中年汉子,还是最后死去的丫鬟,他们生前都曾受过三夫人的恩惠。   难道说,真的是这位三夫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导致这样怪事发生?   三夫人信誓旦旦地赌咒,赵家上下也没一个人相信这些事跟三夫人有关。   赵小刀心中隐隐猜测,却不敢确定,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远在平柳府的顾妆成,这才动身上门求救。   顾妆成无语地看着他,开始思考自己到底给了对方什么样的错觉,才会让他放弃官府不远千里来找自己的。   上次平柳府的姑娘们失踪,那群做父母的求告无门,无奈之下来他这儿寻求帮助也就算了,毕竟是自己的地盘,不好好护着他们日后也不好立足。可赵家却是在幽云境内吧?   “你……”顾妆成没忍住,打断了不停抱怨的赵小刀,“那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要来找我的?你应当知道,我九烟楼只做杀人的买卖。”   赵小刀顿了一下,也是一脸懵逼。他茫然地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一天我睡醒了,就看到床头上放着一朵山茶花,下面压着一张纸,说要我来找你……”   顾妆成瞳孔骤然一缩:“山茶花?”   “是啊!你说邪门不邪门?我睡觉的时候门窗都是锁死的,那天醒来看到这朵花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姑娘敲开了我的门呢!结果我检查了一遍,门窗上的锁都好好的,根本没有动过的痕迹!”赵小刀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妆成却没心情安慰他,忙道:“山茶花呢?你带来了吗?”   “没、没有……”赵小刀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讷讷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没敢带在身上,也没敢扔,就让人找了个瓶子弄了点清水放着了。”   顾妆成稍稍放下心来,看了一眼满面惶恐的赵小刀,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现在我这里休息几天,我明天……去见一个人,之后就随你去。”   赵小刀眨眨眼,点头应下了。   ——   第二天,顾妆成带上早早备好的东西,吩咐下人好生安顿赵小刀,千万别让他乱跑。得到管家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放心地走了。   倒不是说他不想快点解决赵小刀家里的麻烦,只是不久前他刚跟沈烟约好了今日见面。   在顾妆成眼里,就算是天塌下来这样的大事,都不能阻止他和沈烟见面,更不要提只是一个不甚相熟赵小刀。   他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的时间前到了地方。沈烟早已等在那里,见到他来,便轻飘飘抬了抬眼皮。   顾妆成笑着落座,将手里的布包递了过去:“来得匆忙,没找到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着解闷吧。”   沈烟接过来,只听包里一阵叮当乱响,想来是些金银玉石的玩意儿。   他暗暗撇嘴,心想这人果真是榆木疙瘩,日后要是追女孩子,估计要追好几座山了。   ——他是丝毫想不到,顾妆成满门心思都放到自己身上,根本分不出半点注意在别的姑娘身上了。   这次的聚会是顾妆成提出来的。自从叶芳萍封岛隐世不出后,贺知荇也回到了天机山,隐隐约约也有归隐的势头。   顾妆成不知怎的心中不安,他和沈烟现在还没确定关系,万一这人何时出了什么事,他却不在身旁,那可如何是好?   因此,他便提出每隔半个月便见一次面,若是中途有事来不了,就另寻时间。   沈烟刚开始满不在乎,却也好奇这人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便半推半就地应下了。   顾妆成每次来见他,都会带来一些礼物给他。有时候是贵重的功法武器,有时候却是小孩子才玩的九连环。   沈烟从善如流,从不拒绝对方的好意,回去之后就让人新打扫了一个房间,专门堆放这些礼物。   只是这次,沈烟发现,顾妆成有点心神不宁。他好奇心不重,唯一的一点都放到了顾妆成身上:“发生何事?”   顾妆成沉吟片刻,低声道:“赵家出事了。”   天下赵家无数,但能从顾妆成口中说出来的,除了幽云境内的那一家之外,别无分号了。   沈烟诧异地看他一眼:“赵家远在千里之外,你又是如何招惹上的?”   顾妆成苦笑道:“天阶大选之时,曾与赵家的小少爷有喝茶的交情。前些日子,赵家里出了怪事,小少爷一觉醒来,床头放了一朵山茶花。花下面压了一张纸,让他来找我。昨日小少爷刚到我楼里。”   “山茶花?”沈烟亦是一怔,“是贺翎?”   “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去一趟瞧瞧。”   顾妆成说着,不解地皱皱眉,“按理说不应该的啊,贺翎给我的那朵山茶花现在已经快败光了,它不是应该来找我的吗?怎么会跑去幽云?”   “那谁知道?”沈烟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我当初把它造出来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它会被人要走,还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若是我当初知道,定然不会留它的。”   提起这个,顾妆成就有一肚子的疑问:“沈阁主,你说贺翎是贺知荇向你讨要走的,那他为什么要向你要这个傀儡呢?”   沈烟想了想,道:“其实是我当时有求于他。你应当知道,彼时我刚刚出山,身边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没别的人了。   当时我意欲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无奈身无长物,不得已,只能制作傀儡,拿去各大仙门,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   只是千百年来,锦上添花的不在少数,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   那些眼高于顶的修仙者们,不落井下石出言讽刺就是好的了,有谁会看得起这个衣衫褴褛口出狂言的少年呢?   贺知荇却不。   他是主动找上沈烟的,出口就向他要走了贺翎。那是沈烟从青冥山上带下来的傀儡,早在山上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怎么赶都赶不走。   沈烟害怕它日后作怪,原本打算毁了它,就被贺知荇阻止并带走了。   “现在想想,贺山主似乎已经知晓日后会发生的一切,所以才会将贺翎带走,也说不定?”沈烟轻叹道,“天机山,窥探的可是天机啊。”   天命不可违。这句话并不是白说的。贺知荇身为天机山山主,更是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顾妆成抿抿唇,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沈烟的拳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幽云?” 第38章 ——   幽云原名幽京,乃是七朝古都,前朝亦是定都于此,如今依旧是整个天壤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赵小刀战战兢兢地缩在马车一角,半是惊恐半是钦佩地看着顾妆成,后者正一手端着碗一手搂着沈烟,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哄人把药喝下去,实在没半点心思能分出来给某人。   沈烟皱着眉,抿紧嘴唇就是不张口,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活像谁欺负他了似的。   顾妆成看他的模样哭笑不得,可这药是苏小芩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看着沈烟喝下去的。   因此,即便再心疼,顾妆成也不得不硬着心肠,凑到沈烟耳边嘀咕了两句。   随后,赵小刀就看到沈阁主的眼睛更红了,他狠狠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顾妆成,一把将碗夺过来,三口两口将深褐色的药汤灌下去,苦得一张脸都皱出了十八个褶。   顾妆成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才没让这人吐到车上。   他笑着摸摸沈烟的头发,打趣道:“让你喝药就跟杀人似的,你怎么这么娇气?”   沈烟不想说话,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他恹恹地含着糖,不是很高兴。   也是,换成别的人,被硬逼着喝一大堆苦得要死的药,也不会特别开心。   赵小刀被这俩人的举动吸引,又是好气又是害怕。终于,在马车停下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急吼吼地往外冲:“到了到了!”   顾妆成有些莫名,颇为不解地望了眼赵小刀的背影,伸手去扶没啥精神的沈阁主:“我看起来很吓人吗?怎么这一路上他见着我都跟见着猫的老鼠一样?”   沈烟闻言,瞥了他一眼,煞有其事地点了头,对他的评价非常赞同:“嗯。”   顾妆成:……   “你这个“嗯”是什么意思?之前他也没怕过我啊?”   顾妆成不乐意了,“他是见到你之后才对我避之不及的,会不会是你吓的他?”   沈烟冷笑一声,显然是不打算背这个黑锅。   顾妆成也笑。他抬手,轻轻蹭了蹭沈阁主的脸颊,低声道:“脸黑了一路,总算愿意笑了?”沈烟一愣,就听他继续道,“好了,咱们快进去吧,赵小刀该等不及了。”   说罢,他手也没放下来,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追了上去。等到沈烟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门落了座。   大庭广众之下,沈烟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跟顾妆成较真,只好又瞪他一眼,暂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专心去听赵掌门的诉苦。   赵掌门是赵小刀的大伯,两个人长得十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和耳朵,都是小眼睛招风耳,看上去有些滑稽。   只是赵掌门颇有威严,寻常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只会先感叹他的威压和能力,反倒不是很会注意到他的面容。   只是,这个掌门人如今哭丧着脸,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显然是遭了大罪。   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小刀在路上已经说得很详细了,因此赵掌门也没有过多的废话,三言两语寒暄过后就进入正题。   原来,在赵小刀走之后,家里安生了两天。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的时候,三夫人房里出了事。   出事的是一个名叫青锳的陪嫁丫鬟,是个难得的修仙者,一手双鞭使得生风,跟赵掌门过招,三百招内不落下风,平日里专门负责三夫人的安全。按理来说,她是最安全的那个,可她却是最先出事的。   青锳一般早上会在院子里打拳锻炼,可那天清早,日上三竿了也没发现她的身影。   三夫人一开始不以为意,只当是她突然有事忙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可到了晚上,依旧没见着人影,三夫人这才担心起来,连忙派人去找,最后在青锳房间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青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微张,吐出半截舌头,两只手掐在自己的脖子上,乍一看像是自己失手把自己掐死了。   可是当人把被子掀开的时候,却发现她被人砍成两半,下半身不翼而飞!更让人惊异的是,床上居然一点血迹都没有!   三夫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青锳的房间也因此被暂时封起来,直到现在都没人敢往那边凑。   全家上下因此也人心浮动,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三夫人也因为这件事,颇受打击,下人之间也开始有流言蜚语出现。   听完这些话,顾妆成挠挠脸颊,低头沉思片刻,而后问道:“我能去看看青锳姑娘的房间吗?”   “可以。”赵掌门颔首,眼看赵小刀要说话,立刻出言打断,“你给我滚去练刀不许乱跑!”   赵小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不情不愿地应道:“哦……”   顾妆成忍笑,在赵小公子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拉着沈阁主,跟在赵掌门身后,溜溜达达地走向青锳的房间。   赵小刀眼珠一转,打算悄悄跟上。谁知却被一旁的管家眼明手快地拦住了去路。   管家看上去是个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实际上岁数已过上百,是真正的人瑞!   管家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少主,和蔼道:“少主,家主让您练刀,您还是不要忤逆他的好。”   赵小刀想起了大伯严厉的脸,又想起了自己当年不听话被罚跪了三天祠堂,浑身一个激灵,屁滚尿流地去练功房练刀去了。   ——   路上,赵掌门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脸道:“对不住,让您二位见笑了。我这个大侄子啊……嗨,不说也罢!”   顾妆成笑道:“哎,赵掌门何必自扰?小刀心地良善,吉人天相,自有天助,赵掌门还是不要太过严厉才是啊!”   赵掌门摇摇头,不愿多提。他紧走几步,带着人来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这儿就是青锳的房间了。”   “那三夫人的院子呢?”   “那儿,不是很远。青锳原本该和弟妹一起住的,只不过她练起鞭子动静太大,没奈何,只能就近给她另辟了个院子。”赵掌门指了指不远处。   顾妆成点点头:“那,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两位请。”赵掌门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想起了几天前见到的场景。他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院门,第一个走了进去。   诚如赵掌门所言,青锳的房间非常干净,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屋子因此显得有几分空旷了。   青锳的尸体并没有被抬走,而是依旧留在床上。不知道赵家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尸体鲜活如初。   赵掌门上前一步,轻轻掰开青锳的嘴,露出一颗珠子:“我怕用得上青锳的尸体,就没敢动,让人放了红颜珠在她嘴里。”   红颜珠的名字听上去非常好听,然而用途却是保持尸体不至腐朽。   这么珍贵的东西,用到一个陪嫁丫鬟身上,看来这个青锳的身份,一定不仅仅是个丫头这么简单了。   顾妆成蹭蹭鼻子,上前一步,掀开了盖在青锳身上的被子。   果然,下半身已经没有了,床上却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血迹。   只是,他微微凑近了些,青锳的身体似乎并不是被人用刀砍断的,伤口参差不齐,并不平整,看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生拉硬拽下来的。   他皱皱眉,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来,刚想起身说些什么,冷不丁后背被人撞了一下,只听一句“小心”,他就颈后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赵掌门冷笑着收回手,盯着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两个人,像是在看两个死人。   赵小刀从门外进来,笑嘻嘻地道:“大伯,事情都办妥了?”   赵掌门笑道:“你大伯出手,你还不放心?”   赵小刀连忙狗腿地笑道:“哪能啊?我这不是担心这两个人太奸诈狡猾,让大伯受伤么?”   “哼,不过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还当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不也被咱们爷俩耍得团团转?”   赵掌门嗤笑,“行了,小刀啊,上次的那位姑娘,就劳你辛苦一趟了。”   “是!”赵小刀笑着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转身走了。   赵掌门摸摸唇边的胡子,又冷笑了一声。他拍拍手,很快就有几个人从门外走进来,他们沉默地抬起地上的两人,跟在赵掌门身后。   赵掌门走到角落里,扳动那里的一个花瓶,面前的墙壁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开始缓缓向两边挪动。   不一会儿,墙壁分开,露出后面的一扇铜门。打开门,后面是一间密室,里面胡乱放着几张床,几张桌子,还大发慈悲地放了几盏灯烛——却没有通气的窗口。   密室的角落里有几具白骨,其中一个手里握着一把铁锹,看来是打算挖一条地道逃出去。但他没能逃走,反而依旧死在了这里。   赵掌门视而不见,指挥着人把他们放到床上,重新锁了门。   他站在外面,呵呵笑着:“对不住了,老夫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怪,只能怪你们太大意、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第39章 ——   顾妆成猛然睁开眼,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他心跳得厉害,在这空旷的地方能听到自己粗哑的喘息声。   “醒了?”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紧接着,一团莹莹绿光亮了起来,勉强能看的见四周。   顾妆成顺着光线看过去,沈烟手心里托着一团光,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过来,神情平静。   顾妆成不动声色将人打量一番,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坐起来,勉强扯出一抹笑:“嗯。”   沈烟挨得近了些,问他:“我方才检查过了,这屋子没别的通道,也察觉不到空气的流通。”   换言之,即使他们是修仙者,可以不吃不喝,但却不能不呼吸。否则,到时候不是渴死饿死,而是被憋死的!   堂堂云妆阁阁主是憋死的,传出去不知道要笑掉多少大牙了。   这个脸,沈烟自认是为丢不起的。因此,顾妆成就成了沈阁主迁怒的对象——要不是你一时不察,怎么能被人这般轻易暗算了?   顾妆成自知大意,一看沈烟的脸色就知道,他要是不赶紧想办法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只怕沈阁主会忍不住在自己憋死之前先砍了他当垫背!   顾妆成轻轻打了个寒颤,清清嗓子,道:“别担心,我有办法的!”   沈烟将信不信地看他一眼,也没抱太大希望。他摇摇头,没再继续问是什么法子,只是站起身,走到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具尸体,都已经成了白骨。   别人见了这些尸体或许会吓得魂不附体、或者破口大骂,但沈烟不会。   于他而言,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这几句白骨不啻于雪中送炭。   他以指代刀,在掌心划出一道口子,手掌微微倾斜,血液就顺着掌心的纹路,一滴一滴落到那几具白骨上。   接着,他割下几缕头发,当做丝线,手腕一抖,没入白骨之中。   他扯了扯头发,手指微动,那几具白骨便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咔嚓咔嚓站了起来。   沈烟这才松了口气,脸色也白了几分。   顾妆成走到他身后,不赞同地按住他的肩:“我有办法出去,你何必这样伤了自己?”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晓的。沈烟身为牵丝夫人唯一的弟子,无论好的坏的都学了个十成十,用自己的血当成驱使傀儡的媒介,沈烟可没少用过!   顾妆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先前没来得及说的法子,也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沈烟反而奇怪地瞥他一眼,似乎在说,“等你想出方法出去,黄花菜都凉了。”一般,噎得顾妆成无语凝噎。   沈烟席地而坐,指挥着新做成的傀儡,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最后还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顾妆成抱臂而立,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到底是不舍得,本想着给沈烟一个教训,让他晓得不是什么情况下都得这么伤害自己也要一个人扛着,他可以依靠身边的人。   但转念一想,原本就是他做下的局,拉扯了沈烟一起下水倒也罢了,事先还没跟人说清楚,如今人家自救,他还要生气……   顾楼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按住沈烟的手,轻声道:“沈阁主,求求你收了神通吧!我现在就带你出去可好?”   沈烟收回手,似笑非笑道:“哦?你如今却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是啊!”顾妆成哭笑不得,看着他终于舍得撤了法术,这才放下心来。   他从怀里摸出两枚霹雳弹,对着沈烟神秘一笑,上前一步将人搂在怀里,在对方皱眉之前先一步开口,“闭上眼。”   “什么?”沈烟惊愕地瞠大了眸子,下一刻就被人按住头,死死揽在怀里。   只听轰隆一声响,原本坚不可摧的密室摇摇欲坠,紧接着就是坍塌的声音,沈烟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脑中的嗡鸣声震得晕了过去。   要说这密室好在哪里,大约就是,他们这里翻天覆地,外头却依旧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顾妆成就算炸了整间屋子,外表的院子看上去也是纹丝不动的。这一点,顾妆成最满意。   他这样想着,抱着人的手又紧了紧。沈烟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眉目舒展,呼吸和缓。   走了一阵,眼前终于见到了亮光,顾妆成停下脚步,将沈烟的头往自己颈窝按了按,确保那光不会打扰到他,才继续迈步往前走。   这路的尽头紧连着一个山洞,入口极其宽敞,走过去能感受得到微微的凉风,细细听来,还有汩汩的水流。   确定了没有找错地方,顾妆成面上露出一点微笑。他大步走进山洞,没几步就看到了一座金山。   顾妆成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上辈子。   说来也巧,他当日会选择跟赵小刀来幽云,一方面确实是跟贺翎有几分关系的——   如果赵小刀没有半路露馅,说不定他也不至于这么不留情面了。   但另一方面,他却是为了埋藏在赵家地底下的幽云秘宝而来!   这秘宝却不是洞口堆积着的金山银山,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匣子,被人随意丢在一边,也没人去在意,这木头雕刻的匣子怎的就多年不烂。   进到山洞内部,顾妆成发现,这里竟被修葺得宛如宫殿一般,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他将沈烟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取出一枚药丸给他喂下,见人呼吸愈发平稳,才放下心来。   他摸摸鼻子,突然没来由的有点儿心虚。但接下来他要干的事实在不便给人瞧见,所以还是先让他睡着吧。   他给人掖好了被子,确保不会因此着凉后,才直起身子,直奔着自己的目标去了。   他要找的东西不大,也不甚起眼,被人随手一扔就不知道滚到哪个旮旯里了。   现下翻找起来,着实有几分困难。但好在他时间充足,慢慢地找,也是能找得到的。   ——   天机山上,贺知荇微微蹙着眉,抿着唇角,目光沉沉地望着阶下之人。   那人面容活泼俏丽,鬓边簪着一朵洁白的山茶花,笑颜弯弯的模样赏心悦目又可爱美好。   可是贺知荇不觉得赏心悦目。他甚至带了几分警惕,还有几分不耐烦,却没有先开口说一句话,像是在暗暗较劲。   贺翎叹了口气,声音轻软,语气亲昵:“知荇哥哥果真是把我忘了。”   贺知荇垂眸,并不接话。他不知贺翎突然上山所为何事,但想也知对方并没有打什么好主意。   早在贺翎上山时,他便已暗中派人去寻顾妆成。虽然心知肚明此举于事无补,但能让顾妆成多知道一点贺翎的情况,也总比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的好。   贺翎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了,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时面上倒是带着笑了。贺知荇却是心底一沉,察觉出些许不好的意味来。   果然,贺翎叹过气后,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笑着,只是那笑容里掺杂着三分怜悯:“说来也巧,我在幽云那段时日,听说了一件事。知荇哥哥身为天机山主,掌管万千天机,应当知道这件事吧?”   贺知荇抿唇,他不知为何贺翎会提及此事,不过他确实是知晓的。   贺翎继续笑道:“使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幽云秘宝,即将重现天日。到时候,一定不只是修仙者,朝廷必定也会要横插一手。只可惜了,先行探路的顾楼主和沈阁主,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出来呢?”   “你做了什么?”贺知荇冷了神情,眸中似乎淬了冰。   贺翎无辜地歪歪头,反问道:“我能做什么呢?我也是才得了消息,便巴巴地跑来向知荇哥哥你报信了的。还是说,知荇哥哥怀疑是我做的?”   “此事必定与你有关,但我知不是你。”贺知荇却摇摇头,他知道贺翎的性子,虽然她会插手,但还不至于如此愚笨,做得这么明显,好似巴不得所有人都只当她才是幕后黑手。   贺翎的笑容这下真诚了许多。她并没再多说些什么了,只微微一躬身,一团黑雾霎时出现,将她笼罩其中。片刻之后,浓雾散去,贺翎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贺知荇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变好,他噌的一下站起身,焦急地转了几圈,忽然一咬牙,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来人!传我命令,通知各地分山山主,无论身在何处,三日内,务必到达幽云境内!”   “是!”   下完命令,贺知荇也来不及收拾东西,先一步急吼吼地下了山。   他不知道幽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旦幽云秘宝现世,到时候必定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修仙者尚且不说,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可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呢?他们也能安然无恙吗?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而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所能,维护住幽云境内的百姓罢了。   至于那个所谓的秘宝,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能趁此机会毁了,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   若是毁不成,也希望别是被一个残暴不仁的东西得了去…… 第40章 ——   沈烟这一觉睡得很好,醒过来时还迷迷糊糊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直到听见一声轻笑,整个人才慢慢清醒。他睁开眼,顾妆成就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他。   分明是与往日相差无二的人,可沈烟却莫名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待要细看,那人却转过了头,似真似假地赞叹道:“没想到这里居然别有洞天。”   沈烟闻言,环顾四周,一时间也被这满目琳琅惊得一愣神。   但他到底是过过奢华日子、也过过贫困生活的人,因此即便满山堆积的金银珠宝,也不能吸引他半分。   唯一让他惊讶的,也不过是原来赵家的密道联通这么一块宝地,但却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也没被发现。   不,或许赵家人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他们却无法找到地方?   沈烟不愿多想,赵家如何更是与他无关。只是,赵小刀和他的伯父如此算计他,这笔账,可不能就这样轻易算了。   顾妆成却已然起身,非常不客气地选了几箱成色上好的玉石,塞进了自己的储物戒中,还振振有词道:“咱们都被骗到这儿来了,要是还没点好处,说出去岂不是太丢脸了?哎对了,我看见有个东西挺适合你的,我找找看在哪儿啊……”   沈烟无语,却也从善如流地自对方手里接过来。   那是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木匣子,有一本书的大小,搁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沈烟猝不及防险些被压得一头栽倒,稳住身形后不免有些吃惊。   他定睛打量这个匣子,发现这是用一整块西陵木雕刻而成的。   西陵木只生长在西陵天机山,因此又唤作“天机木”。这种木材自带异香,千年不朽,珍贵无比,数百年难得一见,雕刻匣子的人却是个大方的,丝毫不心疼,用了整整一大块。   沈烟不由得有些好奇了——这么贵重的木头,居然也只是用来做一个盒子,那里面的东西,又该是怎样的奇珍异宝?   这么想着,手下也不含糊,直接将匣子打开了。   然而让他感到失望的是,这个匣子里只放了一本薄薄的书,别的什么都没有。   但他到底聪慧,知道顾妆成不会无缘无故送他一本破书。于是他将那本书拿了出来,翻开细看。   越看,他的神情就越严肃。看到最后,他的胸口起伏不定,面容隐隐带着怒火。   顾妆成好似什么都不知道,见他这般模样,还关切地上前询问道:“怎么了?这书里写了什么?怎么惹得你这般生气?”   沈烟面无表情地合上书,想了想,又引出一把火来将它烧了。   顾妆成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可沈烟却不敢再信了。他只是沉默地烧了书,一脚踢飞了那团灰烬,而后才垂下眸子,躲开了顾妆成的眼神,低声道:“我们该怎么出去?”   顾妆成满目疼惜,声音倒是四平八稳:“这我倒是不知,还没来得及去找出口。不过别担心,大不了再炸一次山洞就是了。”   沈烟听得出他这话是故意插诨打科,想要逗自己开心的。但他开心不起来,哪怕是想要勉强勾勾唇角,都沉得仿佛有千钧。   不该是这样的……   他垂着头,茫然无措地想。   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本书上写了什么,顾妆成事先并不知情。他先一步找到了这个匣子,却怎么也打不开。   故而他便想起,原先这个匣子,是落到沈烟手上,被他轻而易举打开了的,想来应当是属于他的东西。   秘宝之所以被称之为秘宝,全在于它是有灵性的,不是它认可的人,即便得到了它,也都是白费力气。   顾妆成自认为不配,因此也不过于执着,等到沈烟醒来后,便装作无意间发现了这东西般,顺手交给了对方。   他早知道匣子里只放了一本书,却猜不到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他沉默地跟在沈烟后头,面沉如水。他还是大意了,当看到沈烟的脸色变了的一瞬间,满脑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并不托大,但是,整个山洞里只有他和沈烟两个人,沈烟在看完那本书之后才变了脸色,之后自己同他说话,他更是面色不善。   顾妆成不得不多想,是不是那本书里写的东西,与自己有关?   这个念头一出,就如滔滔河水一发不可收拾。不一会儿,就已是冷汗涔涔。   沈烟这时恰巧回了头,见他面色惨白,汗流如注,顿时也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先前怎么不告诉我?”说着,就凑上来,焦急地想看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伤口。   顾妆成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人抱住,重重喘了两口气,哑着声儿道:“等幽云的事情结束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但是……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沈烟被这一席话说得一头雾水,但他此刻也不好说什么,连挣扎的力道都小得微不可计。   他觉得顾妆成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但是听他的话音,应当是也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儿,因此也不出言提醒,心里却暗中记下了对方这句承诺,   抱够了,人也冷静下来了。顾妆成讷讷地松了手,不是很敢看他。   沈烟憋不住想笑,但还是端着架子,不肯在他跟前露馅,就抬了抬下巴:“你带路。”   顾妆成现下满脑子糊涂账,当即乖乖听话走在前头开路了。   沈烟跟在他身后,心中啧啧称奇,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疑惑来——顾妆成对他,好像好得过了头。   可他自诩平平无奇,哪里值得一个人这么不计代价地对他呢?可若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虽说九烟楼比不得云妆阁名气大,但若倾一搂之力供奉一个人,那也是绰绰有余的,实在不必想着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走在前头的人忽然开口,“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总不会害你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   “是我做贼心虚。”   沈烟:“……”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他撇撇嘴,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跟着人,慢慢出了山洞。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见到一丝亮光。两人下意识挡住了眼,免得叫刺目的光线刺伤眼睛。   等他们踏出山洞,适应了光线之后,才发现,这个山洞竟然连接着一座豪华陌生的府邸!   两人皆是瞠目结舌,继而沉下脸色。他们已经猜出,这个府邸是属于谁的了,也大致明白了,这座山洞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财宝,又为何这么久都没有人觊觎分毫了;   ——这分明是平幽王的后山!除了当今圣上,谁能有这么大胆子,敢闯到平幽王家里寻宝?   “可惜了。”顾妆成站在洞口,望着山下豪华的宅邸,表情晦涩不明。   沈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顾妆成没有回头,只是悄悄握了握他的手,很快就放开了。   两个人又看了一会儿,就打算离开了。富贵人家,总要养几个甚至十几个修仙者,保家宅平安,他们离得太近,万一不小心被撞上了,那就是真的有理说不清了。   只是,这二人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若是,平幽王对后面的山洞并不知情呢?   “不可能的。”   “皇姐为何这样笃定?那平幽王一脉单传,如今已有数百年基业。若他当真放这么多的财宝在家里,没有点别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可他直到现在也是安安稳稳,从未出过岔子……”   “正是因为他从没出过岔子。”东阳大公主打断了皇帝的话,“阿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如今,就如同前朝炀帝,被平和的假象蒙蔽了双眼,却不知你那所谓的“安安稳稳”的好臣子,心里头究竟是如何想着谋朝篡位的。”   “皇姐!您这话说得也太过了吧?”幸而皇帝整日挨训,早就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忤。   他仔细一想,觉得自家皇姐说得也有道理,毕竟平幽王身处幽云,天高皇帝远的,就算他想知道些什么,也都是人家特意放在明面上,愿意给他看到的东西。   而实际上,平幽王是不是真的如他表现的这样,还不得而知。   思索片刻,皇帝道:“朕近日恰好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幽云有秘宝现世,此事先不论真假,但至少有了光明正大前往幽云的理由!这样吧,朕这就让苏大人走一趟。”   “陛下最好亲自去。”东阳大公主道,“苏大人到底年轻,镇不住场子。若是当地驻军挑衅于他,不听从命令,岂不是白白断送了这个好机会?”   “皇姐说得有理。”皇帝细想了想,点头应允了,“幸得朝中无甚大事,否则,朕还真不一定能走得开。”   东阳大公主轻声一笑,欣慰道:“倘若父皇母后还在,见到陛下如此能干,定然欣喜万分。”   年轻帝王嘿嘿一笑,面上飞来一抹红云,竟是有些害羞了。   东阳大公主慈爱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暗潮涌动。有她在一日,无论是谁,都别想打谋朝篡位的主意!   即便是平幽王,也决不允许! 第41章 ——   赵小刀饮了酒。平日里他是不会这样放纵自己去喝酒的,因为喝了酒,刀就会不稳。   可他今天实在太高兴了,就破了例,喝得半醉,脚步踉跄地从酒馆里跌出来,哼着小曲儿,慢慢悠悠地往家里晃。   他是习惯走大路的,但今天酒喝多了,胃里有些难受,他只好脱离人群,就近找了条巷子,走到角落里吐了一场。   吐完之后,他感觉舒服多了,只是头还有点晕。他站直身子,想着快点回家休息,一转身,酒气立刻被吓成了冷汗,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抖着手,指着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结结巴巴道:“你、你们……”   “嘘……”其中一人粲然一笑,下手却毫不留情,一记手刀劈到他脖颈,将人打晕过去,“我暂时不是很想听你说话,所以请你安静地跟我们走一趟吧——”   另一人侧着身,眼角余光关注着巷口的动静,见有人往这边走,才开了口:“有人往这边来了。”   “好,这就走。”先前那人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弯腰将赵小刀扛起来,趁着人还没走到跟前,不慌不忙地走进阴影里,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小刀?”那人走近喊了两声,没听到应答,疑惑地嘀咕了两句,“奇怪了,人呢?”他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径直出了巷子。   巷口,还有一群同样东倒西歪的人在等着,见他只身一人出来,为首那个奇怪道:“赵小刀呢?吐死在里头了?”   “嗨,别提了!我刚进去找,没见着人,兴许人家喝晕了,走小路回家了吧?”那人摆摆手,回答得漫不经心。   “那行吧,大家都散了吧!今儿个太晚了,明天再聚!”   为首那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轰散了身后的人群,两个人并排,慢慢走着,“赵小刀真的是回家了?”   进巷子的人轻声一笑,抬起手来摊开,露出一直握在掌心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偏偏那群醉鬼还可以,你怎么也信了?”   “我也喝多了呗……”这人随口应了句,抬手按了按发紧的额角,“想到明天还要陪这群小崽子喝酒我就头疼……你别笑!”   “噗——好好好我不笑……”见对方要发火,他立马收敛笑容,转移话题,“那我们来想想,带走赵小刀的人,究竟是谁吧!”   于是两个人停下脚步,绞尽脑汁使劲想了想,奈何,两人喝得都不少,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啥头绪。   最后,其中一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算了算了,有什么明天再想吧,头疼!”   另一人无奈,却也承认,自己这个状态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两人慢慢往客栈走着,其中一个状似无意地回了下头,微微一笑。   躲在暗处的人被笑得一个激灵,面面厮觑。等到人走得没影后,他俩才从角落里出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你说,他发现咱们了吗?”   “发现了。”   另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赵小刀的顾妆成二人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藏有宝藏的山洞里。倒不是他们没处可去,只是做戏做全套。   既然赵掌门以为他们被关在密室里,至今都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他们也只能东躲西藏,免得给人看见,汇报给赵掌门,打乱他们的计划了。   “其实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顾妆成抱来一堆柴火点燃,从储物戒里掏出两条毯子,其中一条铺在地上,另一条正盖在沈烟身上,“如果赵家只是想独吞宝藏的话,找人偷偷摸摸挖通地道就行了,何苦大费周章地引我过来?”   “或许是赵家跟贺翎达成了什么交易。她帮他们得到宝藏,而他们帮她将你杀死。”沈烟想了想,道,“你还记得赵小刀去请你来时用了什么借口吗?他说,他在床头看到了一朵山茶花。”   “对。我当时以为是贺翎要对赵小刀出手,所以虽然这件事本不归我管,但我还是来了。”   顾妆成挠挠头,觉得自己不管重活多少次,都要在“朋友”身上栽跟头,“好在我及时察觉,这才没酿成大错。”   沈烟赞同地点头:“这个法子很简陋,如果你能更警惕一点,说不定就不会上当。但是……于你而言,赵小刀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但也不能让他受到牵连。   因此,贺翎的计划虽然漏洞百出,却还是很有用的。你看,你不就傻乎乎地上当了吗?”   顾妆成:“……”咱好好说话,能不开嘲讽吗?   沈烟揉揉眼睛,抬抬下巴,示意顾妆成看向赵小刀:“他怎么办?就把他关在这儿?不是我说,如果他醒过来,发现这里堆积着这么多的好东西,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回家去,告诉赵掌门这个消息。”   “没关系,让他走。”顾妆成正从储物戒里掏东西,闻言头都不抬,“咱们现在还不确定,赵掌门跟平幽王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没有,那正好引得两方火并;   如果有,那就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要知道,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更不要提,他们两个都有野心。两个有野心的人因为利益凑到一起,是不可能能够容忍对方比自己获利高的。”   沈烟眨眨眼,没说话。   顾妆成扒拉出一包干粮,分出一半递给沈烟,安抚道,“先将就着吃吧,等赵小刀滚回去了,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烟接过干粮,掰了一块咬进嘴里,觉得顾妆成说话有点怪怪的,总感觉是把自己当孩子哄了。   他很想反驳什么,但转眼看到了对方些许疲惫的面容,所有的话就又咽回肚子里了。   两个人都累了一整天,勉强填饱了肚子,喝了些水解渴后,就打算安歇了。   只是赵小刀着实是个大?麻烦,总得有人看着,免得他到时候醒来,双方撞个正着。   “我看着他,你睡。”顾妆成死死按着沈烟,“乖,听话,你身子不好,让你睡山洞已经够委屈的了,再不好好睡觉,赶明儿回去了,苏前辈不得活拆了我?”   “你才该睡,你瞧瞧你眼底的黑,都快赶上蜀中变脸的了!”沈烟不甘示弱,一把掀开毯子,威胁道,“你睡不睡?你不睡咱们都别想睡了!”   顾妆成:“……”行,孩子长大了,知道威胁人了。没奈何,他只能妥协,“那这样,咱们一人一半,我守下半夜,行吗?”   不是很行。沈烟心里嘀咕着,不过顾妆成执意如此,沈烟本人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中途睡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顾妆成松了口气,重新将毯子给沈烟盖好,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倚着洞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山洞里瞬间安静下来。   沈烟独自坐在火堆旁边,手里拿了根小棍儿,时不时拨拉一下燃得旺盛的篝火,慢慢地开始走神。   他脑中思绪万千,几乎全都牵连着一个顾妆成。从烟楼的初次见面,到现在可以肆意调侃对方,两个人的关系好到不可思议,连沈烟都觉得速度太快了。   顾妆成身上藏了无数的迷,这样的人,向来是沈烟敬谢不敏的。   这种人将自己的真心藏得太深了,跟他们交朋友,一不小心就会被坑得粉身碎骨。   但是顾妆成不一样,他也将自己藏得很深,但在面对沈烟的时候,从来都是真心相待,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跟前,把世间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事情都解决干净。   沈烟感到手足无措。但惊慌之后,就是满脑子的“为什么”了。   他扭过头去,看了看因为冷而瑟缩着身体的顾妆成,摸了摸身上柔软温暖的毯子,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赵家,赵掌门从下午等到子夜,依旧没有等到自己的侄子。他有些慌了神,但还是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赵小刀午饭后就告诉自己,约了朋友去喝酒。说不定,只是喝醉了,住在哪个朋友家里了。这么一想,赵掌门反而更加安心。   赵小刀交的那些朋友,他心里都有数。要么是为了得到赵家的庇护,要么是为了能拜入赵家学习刀法……总之,都是些没什么心眼儿的。   不过,赵掌门还是不放心,这么关键的时候,万一他因为醉酒,说漏了什么,给旁人听去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想着,他高声唤道:“来人!去少爷常去的酒楼问问,怎么还没回家?”   “是。”下人领了命令,脚不沾地地跑了出去。   赵掌门这才安心了一点,他端起茶杯,舒舒服服地轻轻啜了口热茶。想到不久之后的荣华富贵,赵掌门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可谁知,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派出去的人迟迟不曾回来。赵掌门越发不耐烦,站起身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   终于,下人回来了。他跌跌撞撞地摔了进来,连滚带爬地扑到赵掌门脚下跪着,战战兢兢道:“掌、掌门,酒楼的小二说,少爷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你说什么!”赵掌门目如铜铃,失手打碎了一整套青瓷茶盏。 第42章 ——   赵掌门心急如焚,当下便领了人,急匆匆地走向关押顾妆成两人的院子。   来到屋内,一切都与走时无异,赵掌门却并没有因此放心。   他沉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按下角落里的机关,墙壁慢慢向两侧挪动,不多时就露出了一扇门。   赵掌门深吸一口气,亲自上前开了门。顿时,一股带着火药味的浓雾扑面而来,呛得人连连咳嗽。随着浓雾一起出来的,还有两道黑影。   赵掌门眼角余光瞥见这两道身影,连忙闪身挡了过去,那两道黑影见状,抬手攻来,赵掌门顺势一挡,只听“咔咔”两声,那两道身影向后飞出,摔到地上不动了。   赵掌门心里一惊,接着就感到双手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手背上各有五道抓痕,右手尤为严重,其中一道抓痕深可见骨。   赵掌门心中又惊又俱,他强忍疼痛召来清风驱散烟雾,这才看到密室里的情况——   两枚霹雳弹的威力不可小觑,任凭这密室堪称铜墙铁壁,也被炸瘫了一半儿,恰好露出后面的洞口。   地上,两具白骨摔得七零八落,指骨上还占有新鲜的血迹。   赵掌门双手颤抖,疼得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他喘了口气,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吩咐身后的人:“去……你去瞧瞧!”   那人浑身一个激灵,苦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生怕这两具白骨突然奋起,他可没有赵掌门的功力和反应能力,肯定会被打伤甚至打死的!   但是掌门之命,谁敢不从?再多苦水也只能自己咽了。   凑近了,他就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等了一会儿,发觉那两具白骨真的已经碎了,这才稍稍放心下来,蹲下身细细检查。   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来。但是,他却能明显感受到,从白骨上散发出来的灵力,已经过去这么久,依旧余韵不减。   他定了定神,又从头到尾更加细致地查看了一遍。终于,在这两具白骨的肋骨处,各发现了一根头发。   他将这两根头发提起来,闻到一股细微的血腥味——这在火药味如此浓重的密室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就是闻到了血腥味。他不由想起了早已被灭门的谢家。   一阵冷风吹过,他发觉自己发呆时间太久了,掌门肯定会等不及,连忙收敛心思,垂着头走了回去。   “掌门,这是小的在那两具骨头上发现的。”他递上那两根头发,其余的话一句都没说。   若是赵掌门是个精明的,很容易就能够想到谢家牵丝术;   若赵掌门是个蠢笨的,就算他解释再多,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一顿责骂以及深深的怀疑。两相对比之下,他还是什么都不说更安全一些。   果然,赵掌门看到这两根头发,脸上浮现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随手一挥,一团小小的火苗便燃烧起来,将头发烧成了灰烬。   赵掌门狠狠吸了一口气,又被空气里的火药味呛得一阵剧咳,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被人七手八脚地送回了自己院里歇着。   走在最后的,是先前被叫去看尸体的人,他走得很慢,颇有几分悠闲的意味,唇边甚至还带了一点笑。   走在他前头的回头一瞧,疑惑问道:“你怎么走得这么慢?还有,你笑什么?”   “方才蹲了一会儿,腿麻了。张大哥扶我一扶吧!”   他这才快步上前,脚步还有些不稳,再仔细一瞧,哪儿见到这个人笑了?满脸愁苦,垂头丧气的。   都是在赵掌门手底下讨生活的,谁都不容易,更何况这个兄弟瞅着瘦弱不堪,整个人简直成了皮包骨头!   张大哥叹了口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沉默地将他一搀,两个人慢慢地回了房间。   ——   山洞里,沈烟叫醒了顾妆成,却不是换他守夜的:“有人来了。”   顾妆成掀起眼皮,面沉如水地将自己身上搭着的毯子摘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盖到沈烟身上,接着站起身,顺着声响发出的方向走了过去。   沈烟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迟疑地伸出手,摸摸尚带温度的毯子,嘴唇轻轻抿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顾妆成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兔子,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无可奈何:“好了,刚还在想着要找什么借口,这下也不用想了。来,咱们吃点好的。”   说着,他在火堆边上坐下,抽出腰后的流月,利索地剥皮。   沈烟慢慢走近坐好,回头看了眼睡成死猪的赵小刀,蓦地笑出声来:“这人倒是睡得安稳,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无论他做了什么美梦,也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顾妆成头也不抬,冷笑道,“无论是他还是他那位好伯父,我定会送他们一份大礼,好好答谢他们这些天对咱们的照顾!”   话音刚落,他便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兔子的头。   沈烟掩着鼻子往后一躲,不满地瞪了一眼顾妆成,责备道:“你拿我送你的东西杀兔子就算了,怎么还弄得满山洞都是血?”   顾妆成莞尔一笑,并不回答。他给兔子放了血,快速将皮剥好,剖开肚皮,掏出里面的内脏,用储物戒里的清水洗净了兔肉,找了两根木棍串起来,又随手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子,架到火上开始烤兔子。   沈烟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兔肉,时不时掩口打一个小小的哈欠。   但他舍不得睡,便只能跟顾妆成说话:“你好像什么都会。”   “也不是。”顾妆成唇边噙着笑,不紧不慢地翻动手里的兔子,“我不会生孩子。”   沈烟:“……”   “咳!我开玩笑的。”顾妆成见人没了声音,忍着笑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我那几年出去任务,有时候吃住都是在林子里,时间久了,就什么都会一点儿了。但是,也仅限于烤烤兔子什么的,能吃是能吃,却也算不得好吃了。”   沈烟却道:“这也不错了,若是我当年……”说到这儿,他兀地住了口,垂下头,一声不吭了。   顾妆成心里怦怦直跳,他不想让沈烟回想从前惹他伤心,但现下气氛正好,若是错过了,说不定他日后想起来,又将自己缩回乌龟壳子里去了!到时候,他可真就哭都没地儿哭。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当年?是你下山之后吗?”   声线平稳,只掺杂着一丝丝好奇,就像是寻常朋友间客气的询问罢了。   沈烟恍惚了一下,也不知自己是在期待什么,竟有些许失落。他摇摇头,低声道:“是我建立起云妆阁之后。”   顾妆成诧异地抬头。   只听沈烟继续道:“云妆阁初建,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光彩。我太年轻了,身边的人也都太年轻了,挡了前辈们的路,自然不会好过。”   顾妆成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跟沈烟换一换身份,说不定到现在都还没把云妆阁建起来呢!   但他没有出言安慰,沈烟现在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日子不好过,阁里就招不来人。没办法,若是碰到什么困难的任务,都是由我和另一个人一起,亲自去做的。”   沈烟眼神渐渐柔和下来,“那人跟你一样,什么都会。有时候我们身上没钱了,住不起客栈,他就带着我住进林子里,自己做陷阱猎野味,生了火后烤着吃。”   顾妆成沉默地瞄了眼自己手上的烤兔肉,觉得沈烟嘴里的那个人烤出来的兔肉肯定比自己烤得好吃。   “但是他死了。”沈烟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又变成了初见的那个清清冷冷,目无一切的云妆阁阁主,“所有人都指证他,想要叛出云妆阁,还偷了东西出去卖给别人。人证是有的,物证也都从他房间里搜出来了,他自己也一句不分辨,似乎是默认了。”   “你信?”   “我不信。”沈烟摇头,“可只有我不信,是没有用的。我身后背负着整个云妆阁的希望,若是我不能公平公正地处理好这件事,那么日后我又该如何打理云妆阁上下?”   “所以你杀了他?”   “我只是把他关了起来,想着……暂时平息众怒,等到大家都冷静下来之后,再提一提他这么多年来的功劳,希望能从轻发落。”   沈烟苦笑一声,“我还专门让人暗地里去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还没等我查明真相,他就失踪了。”   顾妆成道:“只是失踪而已,那你为何却说他死了?”   沈烟幽幽看了他一眼,惨笑道:“因为,他失踪三天后,我在后山看到了他的尸体。”   ——   轰隆——   伴着震耳欲聋的惊雷,一道闪电划破黑夜。屋内,正在酣睡的人从梦中惊醒,大雨瞬间倾盆泻下,急匆匆地冲刷着世间的一切罪孽。   他急促喘息着,心脏剧烈跳动着,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他咽了口口水,吐出一口浊气,摸了摸满是冷汗的额头。蓦地,喉间溢出一声惨兮兮的苦笑。   我他娘的真是个贱东西!他自暴自弃地重新栽进被窝里,咬牙切齿地想。 第43章 ——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空气格外清新,呼吸之间都是清清淡淡的青草香。   低矮的院子大门被打开,涌出来一群老弱病残,他们迎着光,眼神依旧麻木不仁。   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其中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提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正怒目而视,见谁动作慢了,就上前一步,狠狠敲一棍子,最厉害骂骂咧咧的:“娘的!快点儿!还等着小丫鬟来伺候你呢?”   被砸倒在地的是个胡子花白的孱弱老人,他跌在地上,伏趴着喘了半天的气,也没能成功爬起来。   人群依旧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目视前方,或盯着地面,并不过多的施舍自己的目光给那个老头。   老头儿在地上趴得久了,两个汉子愈发不耐烦了,走上前去,粗鲁地提着人的衣领子把人扯起来,嚷嚷着:“老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再耽误时间,老子抽死你!”   他声音很大,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颤,动作不着痕迹地加快了。   那老头儿被这么一拉一扯,颤颤巍巍地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咔咔”的声音。   随后,他“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黑血,提着他的汉子猝不及防被喷了满头,登时大怒!   他大吼一声,将老头儿往地上一摔,棍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上去。   这时,另外那个汉子连忙上前拦住:“行了!一会儿打死了,人手不够,小心把你填补进来!”   动手的大汉一个瑟缩,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理直气壮道:“这群老不死的,没那么容易死,肯定是装的!”   说着,他走上前,脚尖踢了踢老头儿,“喂,赶紧起来,别给老子装!”   老头儿闭着眼,嘴巴半张,半个脸都被黑血覆盖了,他软绵绵地被大汉提在手里,像是一块破布。   那汉子这才真的慌了神,面目狰狞地摇晃着断了气的老头儿,吼叫着:“你他妈给老子起来!别装死!不然老子真的弄死你信不信!”   另一人微微皱着眉,对他张口闭口都是“老子”的颇为不满。   他走过去,握住那汉子的手腕,稍稍一用力,掰开了他的手,任凭老头儿的尸体一头栽倒在地,口里还不咸不淡地安慰道:“行了,别闹了!你喊这么大声,是想把掌门召过来吗?”   那汉子满目通红,哪里还听得进劝告?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嘶吼道:“你刚才在干什么?他娘的怎么不拦着我?!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怎么变成我害的了?你这人能不能讲点道理。”这人的好脾气也被消磨干净了,“我让你动的手?我让你杀的人?再说,你自己找死,我还要拦着不成?”   “你!”   这人一下子挥开大汉的手,嫌弃地拍拍领子,唇边噙着恶意的笑容:“你什么你?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掌门交代吧!”说罢,他整理整理衣服,转身就要离去。   那大汉见状,昏了头,提起棍子,吼叫着扑了上去,看样子是打算杀人灭口了。   可对方哪是寻常之辈?早早就预料到他这一举动了,只是他尚且来不及动作,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为首的那人脚步轻缓,几不可闻。   他心中了然,脚底一滑,一个趔趄,向侧边栽去,嘴里大喊着:“别!别打了!”   大汉听闻,感到了诡异的满足,他神情扭曲,举起棍子,就要狠狠砸下!   只听“哆”的一声,他手里的棍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削成了两半,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哪个兔崽子坏老子好事!”大汉怒叫道,抬眼一瞧,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两股战战,腿脚发软地跪趴在地上了,“掌、掌门……”   赵掌门面色不善,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向这里。他环顾四周,不悦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你们是想把我赵家的脸都丢光吗?”   “掌门,我——”   “掌门!您要是再晚来一步,弟子的命可就没了!”   不等大汉开口,另一人蓦地爆出哭声来,他一边哇哇大哭着,一边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还道,“李哥怪我不拦着他,可弟子拦得住吗?我不过上前说了几句,他就不耐烦起来。等死了人他才慌了神,将一切责任推到弟子头上!”   赵掌门一听,眼神立刻凌厉起来,他狠狠瞪向大汉,声音都带着冰碴子:“李二,他说得可都是真的?”   “不是!掌门,我深知家里规矩,又怎么可能明知故犯?定是这厮瞧我不惯,想要污蔑于我,这才血口喷人!”   “我胡说?人难道不是你打死的?我难道不是你打伤的?李哥,咱做了错事,改了便是,何必这样推卸责任?还叫别人替你背黑锅呢?”   “你——”   “够了!你们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赵掌门气得脸色铁青,他眯着眼,沉吟片刻,道,“李二,既然人是死在你的手里,那就由你来代替他吧!”   李二浑身一震,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颓然跌在地上。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想要替自己再身边几句,却对上了赵掌门冰冷刺骨的眼神,整个人如坠冰窖。他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不敢吭声了。   赵掌门稍微有点满意地收回视线,换上了和蔼可掬的笑容,亲自上前,将自己的那位弟子扶了起来——   虽然他手下弟子众多,实在不记得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但他依旧欣慰地笑着,安抚了一下哭得满脸眼泪鼻涕还打嗝的人:“好啦,为师知道你受委屈了!这样吧,以后这种事儿,你就不用再干了!就跟在为师身边吧。”   “多谢师父!”这人抹抹眼泪,又打了个嗝,乖乖站到赵掌门身后去了。   赵掌门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再没有看李二一眼。   走在最后的一个人忽然回头,看到李二失魂落魄地被几个人按在地上,扒去身上干净厚实的衣服,拖着带了下去,嘴角挑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扭过头,正巧和赵掌门新认的弟子对上眼。对方眼里带着审视,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   而后,唇角轻轻向两边提了提,努力扯出一个假兮兮的笑容来。他亦是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二人心照不宣,虽不知对方身份目的,但隐隐感到不是坏人,对自己此行也没有威胁,因此也懒得互相揭穿,两败俱伤。   ——   赵小刀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惊醒。他感到太阳穴有些发紧,头也晕晕的,还有些钝痛。   他捂着头,呲牙咧嘴地坐了起来,挣开朦胧睡眼,顿时被吓得醒了酒。   他现下身处一个山洞,身底下是一个硬邦邦的石台,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面前还有一簇燃烧殆尽的灰——显然,掳走他的人是有预谋的!   赵小刀不免有些慌了神,他赶紧下地,走了两步,大喊道:“有人吗?有没有人啊!”回答他的,只有阵阵回音。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他昨晚没有回家,那么大伯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有没有派人来找自己?为什么现在还没找到?   赵小刀开始胡思乱想,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整个人慌乱得很。   就在此时,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从山洞里面传来。赵小刀精神一振,连忙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声音越来越大,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赵小刀隐约觉得其中一人的声音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了。   终于,他盯着的那片洞壁像一扇门一样被人拉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   这二人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相携而来。其中一人穿着青衣布衫,瞧着有几分寒酸;   另一人则是一袭白色广袖留仙裙,腰肢系着一条红色带子,显得盈盈一握。   双方见面,都愣住了。赵小刀首先回神,猜测这里兴许是人家住的地方,只是自己被掳了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这里,他们清早出来见到自己,觉得惊讶是肯定的。要是换成自己,也会觉得诧异。   这样想着,他连忙弯腰告罪道:“二位见谅,小子乃幽云神刀门赵小刀,昨夜醉酒被人掳来,惊扰二位,实在对不住。”   那二人互视一眼,而后目光重新落到赵小刀身上,似乎在审视他。   赵小刀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他常听大伯讲,幽云人才辈出,无数前辈隐居于此,说不得,他就遇到了归隐的前辈呢?若是给他二人留下了好印象,兴许还能得到一份机缘!   殊不知,对面那二人却是在暗中传音:“他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莫不是你下的药不够?”   “不知道,兴许是他经常被掳,迷药吃多了习惯了?”   “呃……”这种事情居然也能习惯的吗?   赵小刀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对方说话,可是对方刚一开口,就让他变了脸色——   “你便是那出卖兄弟的赵小刀?” 第44章 ——   赵小刀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当着面奚落过了。自从他成为修仙者之后,谁见着他不是夸一句年轻有为后生可畏的?   日子长了,他也觉得自己就是高人一等,隐隐约约也变得有些傲慢。   然而面对眼前这两个人,他却生不出一点胆敢反驳的心思,尽管已经气得脸色铁青,却仍然强颜欢笑,努力为自己辩解道:“前辈说的哪里话,晚辈身为神刀门弟子,怎会做出出卖兄弟这等不仁不义之事,抹黑神刀门的名声呢?”   “神刀门?”那女子忽然开口,“近来才建起来的吧?往前数三十年,我都没听过有这么个门派。”   赵小刀闻言,整张脸都忍不住扭曲了。他咬紧牙根,面色涨红,忍不住道:“前辈此言差矣!您没有听说过,怎么不说是您孤陋寡闻呢?我神刀门已有三百年历史,前辈这般看不起,可是要与神刀门为敌?”   “好了,厌青不过与你开开玩笑,你怎的这般沉不住气?厌青,你也是,说什么不好,非要挖人短处?”   男人见气氛不对,连忙开口调节,“这样吧,赵公子,我身后的山洞里,藏着不少秘籍武器,您若是不嫌弃,就请挑上两件带走,算是我二人的赔礼。”   赵小刀神情一动,暗地里却是警惕起来:“你们……”   “我二人在此多年,守着一山洞的宝贝也没地方用。赵公子误打误撞与我二人见面,恰是有缘。既然有缘,那么由赵公子挑选三两件宝贝,也不算什么。”男人轻声一笑,拉着女子侧过身子,“赵公子,请吧?”   赵小刀吞了吞口水,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的渴望,两眼放光地走了过去。   恰如男人所说的,后面连接着一个更大的山洞,里面金银堆积如山,珠宝丢得满地都是,有几个打开的箱子里,塞满了珍品武器和上等秘籍。   赵小刀激动得面皮抽搐,当下也不再客气,东翻西找的,哪个都想要。   但他虽然兴奋,却记着男人说的话,因此不敢多挑,只细细翻找,挑选最贵重的带走罢了。   最终,他挑了一本刀谱,和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刀。这把刀薄如蝉翼,刀身细长,散发着柔和的光,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赵小刀是习刀之人,也是爱刀之人,一见到这把刀,就欣喜若狂,抱着不肯撒手,任凭边上还有无数奇珍异宝,也舍不得换掉。   男人见状,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已经选好了?”赵小刀点头,他又道,“如此,就由我送你回家。”   赵小刀尚且来不及反应,就感到眼前一花。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的脚踩到了坚硬的地面上,待到眩晕过去,他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被送到了家门口,而他手里,还捧着那把雪白的长刀!   赵小刀神情一肃,冲着四周拜了拜,大步跨上台阶,敲开了门。   不远处的拐角,两个人藏在阴影里,偷偷窥视着神刀门的动静。   等看到赵小刀进了门,他二人才露出笑容,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笑道:“可算送回来了。没想到,赵小刀居然这么好骗。”   另一人道:“他心虚着呢,当然你我说什么就信什么了。若非当日他故意引诱你来,怕是不会这样轻易上当。”   “无妨无妨,目的达到了就行!”顾妆成笑得眉眼弯弯,“赵小刀现在恐怕还不知道,你我二人失踪的事。你猜,等他兴致勃勃找到赵掌门,想跟他炫耀自己的运气时,赵掌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沈烟想了想,也笑了起来:“肯定非常好看。”   ——   赵小刀兴冲冲地抱着刀,跟在管家身后,一路进了大厅。赵掌门正在厅里来回踱步,面上一派焦急。   赵小刀见状心中一热,顿时责备自己喝醉酒不说,还夜不归宿,让伯父为自己担心。   但转念一想,他因祸得福,见到了两位隐居于此的前辈,还得到了他们的馈赠——   说不定,他们所在的山洞,就是伯父要找的宝藏埋藏点呢?   这么想着,他赶紧叫了一声:“伯父!”   赵掌门连忙停下步子,看到侄子完好无损地站在跟前,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皱起眉头,不悦道:“越大越不成样子了!大晚上的不回家,也不晓得让人跟家里说一声?知道家人会为你担心吗?”   “伯父,我错了。”赵小刀积极认错,争取坦白从宽,“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出门的时候还有一群人一起呢,可后来……后来……不知被谁带到了一个山洞里,今天清早起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伯父您了……”说着,他竟然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赵掌门到底还是疼爱这个侄子的,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闺女,已经出嫁多年。   赵小刀虽然是他二弟的孩子,但一直跟随在他左右,俨然算是他半个儿子!   他的神刀刀法,也悉数传给了赵小刀,将他当成下一任神刀门掌门培养。   看人掉眼泪,赵掌门佯装出来的严肃也维持不下去了,心软道:“好了好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传出去成何体统啊?”   话是这么说,他却亲自替赵小刀揩了揩眼泪,“行了,坐吧。”   两人落座,侍女快速奉上热茶点心,垂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赵掌门道:“你说,你今天清早醒过来,是在一个山洞里?你怎么跑到山洞里了?”   “回伯父的话,侄儿也不清楚。只是,侄儿醒来时,感到后颈一阵疼痛,想来是昨晚与同伴分开之后,被人打晕,抢夺钱财,却有惊无险,被隐居在那儿的前辈所救。”   赵小刀说着,捧着长刀和刀谱,送到了赵掌门面前,“这是前辈送侄儿的见面礼。”   赵掌门接过长刀,拔出来看了一看,不由连声赞叹道:“好刀!”   而后,他又翻开刀谱,粗略看了几页,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最后更是黑成了锅底。   赵小刀不明所以,但也心中惴惴。他慢慢站起身来,细细打量着赵掌门的脸色,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   赵掌门冷哼一声,一掌拍碎了手边的案几。木屑纷飞,有不少落到了赵小刀的身上,还划破了他的脸颊。   赵小刀要是再不明白伯父是在生谁的气,这么多年的教导也都白学了。他连忙跪下,茫然道:“伯父?”   赵掌门深吸几口气,咬着牙根,狞笑道:“赵小刀啊赵小刀,我这二十多年来,尽心尽力地养着你,教导你,要做什么事都不会隐瞒你!   你呢?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老子就算喂一条狗,这么多年也能喂熟了,还能听它叫两声!你就是个白眼狼!喂不熟!”   “伯父!侄儿到底做错什么了?您要这样生气?”   赵小刀惊慌失措,努力回想自己这几天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要真的说,也就昨天晚上夜不归宿。   可是……可是伯父不是已经原谅他了吗?哦对了,伯父是在看到刀谱之后才大发雷霆的。   难道……难道是那本刀谱有什么问题?   可是……在拿这本刀谱之前他已经仔细查看了,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啊!   赵掌门蹲下身,和颜悦色道:“你说,你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   “是!那个山洞很隐蔽,我从来没见过!而且……而且它还连接着另一山洞,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刀谱和长刀!”赵小刀急忙道。   “你还说,你遇到了一个前辈?”   “不不不,是两个。一男一女,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还有吗?”   “还有……还有……他们对神刀门出言不逊,侄儿气不过,顶了两句嘴,他们……是为了赔礼,才让侄儿挑选宝物的。”赵小刀硬着头皮,将山洞里发生的事说了说,“侄儿见那山洞中有不少宝贝,但念在那名男子几次提醒侄儿,只能挑选三两件,因此才拿了刀和刀谱。至于别的,真的没有了……”   赵掌门审视地打量着他,半晌后,略有几分颓然地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赵小刀,轻声问道:“顾妆成和沈烟从密室中逃走了,你知道吗?”   赵小刀一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诧异道:“不可能!密室那么牢固,那么多人在里面都要被活活憋死,他们怎么能逃脱得掉?”   “是啊,他们怎么能逃脱得掉……”赵掌门轻声喃喃,目光渐渐变得狠厉,“那就要问问你了!他们手里怎么会有霹雳弹的?”   “伯父!说不定……说不定是霹雳堂堂主与他二人关系密切,因此他们得了霹雳弹?”赵小刀惊慌失措道。   “霹雳堂与我神刀门交好,这才送了些霹雳弹来。可他顾妆成算什么东西?沈烟又算什么东西?   两家都和霹雳堂没什么交集,就算有霹雳弹,也不会有这般威力的,更不会预料到咱们会把他们关在密室!   那你说,他们手里的霹雳弹,究竟是哪里来的?他们有事怎么知道,霹雳弹可以炸开密室的?”   ——   “我当然知道啊——”顾妆成懒洋洋地笑着,他咬了一口烤鸭肉,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道,“霹雳堂的堂主与我在幽云分楼的楼主,乃是结拜兄弟。分楼楼主这几个月可没少往我楼里送好东西!我也是以备不时只需,这才带上两个。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沈烟笑着摇摇头,也不知对这种说辞信没信。左右他们已经成功挑拨了赵家叔侄的关系,只要不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一切都能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下去。   “对了,贺兄和朝廷的人,应当也差不多该动身了吧?再不来,这个热闹,他们可真的凑不成了。”   “应该是。”沈烟算了算,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就瞧见一只纸鹤扑腾着一头扎了进来,栽到桌面上不动了。   他伸出手,捏住纸鹤的翅膀,感受到上面熟悉的灵力波动,笑道,“是贺知荇。”   说着,他展开纸鹤,上面寥寥写着几句话,告诉他俩天机山和朝廷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已经动身前往幽云了。   两人看完信,随手烧了。   顾妆成笑道:“再过不了多久,幽云就更加热闹了!”   沈烟也笑道:“不如,你我再加一把火,如何?” 第45章 ——   幽云一时间变得异常热闹,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都是外来的客人,幽云街头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   顾妆成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喝茶吃点心,耳边乱哄哄的,都是人们在议论幽云突然热闹起来的原因。   要照往常来说啊,幽云也不是没有热闹过。前朝鼎盛时期,万国来贺,那是何等的气势!   可自打三马八王这么一闹腾,即便幽云繁华依旧,却早也不似从前那般了。   而如今,城里突然多出这么多人,不少百姓纷纷猜测,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不然这群外来的,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齐聚幽云?   “这群小老百姓警惕性还挺高的。”顾妆成啧啧有声,“哎,平幽王府有什么动静吗?”   “目前还没有,据探子来报,平幽王平日里不常出门,别的贵族老爷都有个特殊爱好,听个小曲儿啊看个戏什么的,可平幽王就是,一丁点儿特别喜好都看不出来!整日里弄花逗鸟,天黑了就睡。”幽云分楼楼主无奈道,“这样的人,别说是平幽王了,说他是个七八十的老头儿都有人信!”   顾妆成慢慢嚼了颗花生,又道:“继续盯着,别放松警惕。平幽王可不是等闲之辈,幽云凭白无故冒出这么多外地人,他还真能装聋作哑当什么都不知道?”   “属下明白。”分楼楼主点点头,见他没别的吩咐了,叫来小二付了茶钱,重新扣上兜帽走了。   顾妆成在楼下又坐了一会儿,觉得似乎听不出什么来了,干脆上楼。路过沈烟的房间,他脚步顿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随即门就被打开了,沈烟露出一张脸,疑惑地看着他。   顾妆成一时哑然,憋了半天才道:“我……我有点儿事想跟你商量,能进去吗?”   沈烟点点头,将人让了进来,走到桌边坐下,问道:“何事?”   原本这只是顾妆成的一个借口,但是进了房间之后,顾妆成还真想到了一件事:“有关于平幽王。方才我在幽云的分楼楼主来过,说探子跟了平幽王四五天了,人家整日里几乎不出什么门,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放心,没让人撤回来。”   沈烟颔首表示赞同,道:“平幽王是条老狐狸,当年新朝建立,异姓王有七个,到如今呢?安安稳稳还没被削藩的,也就剩下他一个了。再说了,那宝藏就埋在平幽王府的后山山洞里头,说他不知情?这话你信么?”   顾妆成笑道:“只可惜,这老狐狸现在想干什么,咱们可是一点儿不知道。要说他有谋反之心吧……   我觉得是不大可能了,他儿子没多大本事,就算他本人起了这份心思,只怕也守不住。   可是……如果他对这份宝藏并不知情,难道当初建府的时候,她就没派人炸开了山瞧瞧?”   沈烟摇摇头。他到底见识还少,平幽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光论岁数都比他俩加起来还要大,更不要提这个人的经历了。   “现在,也只能盼着朝廷赶紧派人来,咱们也好引着他们去找宝藏。”顾妆成道,“顺便啊,再往火上浇上两勺油,让这火啊,烧到赵家身上去!”   沈烟眼神微动,忍俊不禁。笑了一阵,他想起了什么,道:“我派去盯着赵家叔侄的人也回来了。她说,赵小刀回去那天,赵掌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最后还打了赵小刀一顿,将他关进房间里锁了起来,到今天都还没放出来呢!看来,这赵掌门也不是什么明白人,这么简单的离间计都看不出来。”   “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赵家叔侄演给咱们看的戏。可别忘了,当初你我是如何被赵小刀这小子给骗来的。”   顾妆成抿抿嘴,“让你的人还继续盯着吧,贺山主今天上午来信了,说已经跟朝廷的人汇合,现在就在幽云北边儿的平鹰镇,等到今晚……最迟也是明早,就能到幽云了!   到时候,不管是平幽王还是赵掌门,都要撕破脸皮。咱们啊,尽管看戏就够了。”   沈烟弯着眉眼,笑而不语。   看戏?只看戏怎么够呢?云妆阁阁主向来睚眦必报,赵小刀和赵掌门惹了他,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   赵小刀被关在房间里已经两天了。这两天里他想了很多,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   赵掌门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每天只让人从窗子外头给他送饭送水,却不亲自来看他,也不让他出门。   开始几天,赵小刀还大吼大叫,后来,赵掌门的心腹弟子被派来跟他说了几句话,赵小刀就泄了气,从愤懑不满变成惊惶不安,整日缩在角落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这天晚上,连着几天都不见人影的赵掌门终于打开了赵小刀的房门,屈尊降贵地走了进来。   赵小刀一身灰尘,与几日前那个光彩照人的神刀门少主判若两人。   赵掌门一进来就闻到一股酸臭味,不由皱着眉掩了掩鼻子,不满地扭头冲身边人吩咐道:“去通知厨房烧热水,叫几个人来,给少主好好洗洗干净。明天贵客降临,他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呢?”   “是。”心腹弟子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厨房。   赵掌门叹了口气,走到赵小刀面前,蹲下身来,和颜悦色道:“小刀,大伯来看你了。”   赵小刀神情呆滞地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恨意。但很快,就被痛苦和辛酸所取代了。   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那也是自己从小娇生惯养看着长这么大的,关了他这几天,赵掌门心中的邪火也压下去了,随后就感到有些后悔。但他身为一门之主,是不会轻易打自己脸的。   因此,即便他要把自己侄子放出去,也要说的冠冕堂皇,不能让下人说闲话。   若说赵小刀刚被关起来那会儿,赵掌门亲自来,说两句好话,安抚几下,说不定他也就稀里糊涂地让这事儿过去了,可他被关了好几天,赵掌门非但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话里话外,还都在责怪他跟自己离心——   天地良心,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得对方生这么大气。   就算是要处死他,那也得让他死得明明白白的吧?   赵掌门却一个字都没提,趾高气昂地让人抬进了洗澡水,略有些嫌弃地数落他:“你看看你啊,成什么样子了?赶紧的,洗洗干净,今天早点休息,明儿个,跟我去见贵客!”   赵小刀抿抿嘴角,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对赵掌门鞠了个躬,跟在下人身后,走到屏风后面,宽衣洗澡了。   赵掌门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侄子孺子可教,还不算太笨。   虽然自己的举动会让他有些寒心,但既然是他有错在先,自己惩罚他也是应当的。   二弟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责怪他的。   想到这儿,赵掌门安心了不少。他并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看着赵小刀去洗澡后,就带着人走了。   赵小刀把自己埋在浴桶里,身体被热水浸泡着,舒服得想要眯着眼喟叹一声。   可他的身体一点点热了起来,心却依旧是冷的。他默不作声地任由侍女替他洗头擦背,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洗完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转出屏风一看,赵掌门早走没影了,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与之前几天相比,不知美味了多少!   赵小刀走过去坐下。那都是他爱吃的菜,如今扒进嘴里,一点滋味都没了。   伺候他用饭的几个侍女也跟从前几个不一样,她们沉默寡言,并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布菜盛饭,看他吃完了,就轻手轻脚地收拾干净,垂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赵小刀闭了闭眼,端着烛台走到床边——床上的被褥也被换成了新的,上面还惨留着皂角的香气。   他吹灭蜡烛,躺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好,浑浑噩噩地陷入了梦境。   这一觉,他睡得昏昏沉沉的,总不踏实。到了半夜,半睡半醒间似乎还做了一个梦。他见到了他早死的亲爹,和殉情的娘。   那两个人离得远,他看不大清,但他认识对方的衣服和声音。   他们说话断断续续的,赵小刀没听全,只听了个大概。可就算只听了大概,也让他惊得浑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一脚踏空他好似跌下万丈深渊,直让他心中惶恐——   他在摔下去的刹那,似乎看到了爹娘回过头,瞧了他一眼。   赵小刀从噩梦之中惊醒,天光大亮。   侍女们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就有人隔着屏风说话:“少主,该起了。”   赵小刀粗粗喘了几口气,咬着牙起床下地。   洗漱干净后,草草用了几口早饭,赵小刀实在没胃口,就让人撤了下去。   他还记着昨天晚上大伯说的贵客,便叫人领着他去了大厅。   赵掌门正愁眉苦脸的,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赵小刀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恭敬地弯下腰:“大伯。”   “来啦?”赵掌门连忙换上和蔼的笑容,“来坐,等着吧。人马上就到。”   “是。”赵小刀落了座,侍女很快送上热茶。   赵掌门笑道:“小刀啊,大伯这几天气疯了,一时失察,让你受委屈啦!你可别跟大伯置气。”   赵小刀一听这话,手里的杯子险些没捏碎。他舔了舔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没让自己的笑狰狞扭曲,道:“大伯说的哪里话?侄儿做错了事,大伯惩罚也是应当的,哪儿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呢?”   赵掌门一听,满意极了:“好!大伯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不,这是我让人特意买来的,你最爱吃的东西!”   赵小刀险些没憋住,却依旧强忍屈辱,将赵掌门手里的糕点接了过来,并当面打开吃了一块,笑道:“好吃,还是从前的味道!”   赵掌门呵呵一笑。   恰在此时,管家匆匆跑了进来,给两位爷见了礼,这才道:“掌门,少主,苏澜清苏特使到了!”   “哈哈哈,贵客上门!小刀啊,来来来,咱们一起去迎接贵客!”   “是。” 第46章 ——   “朝廷的人来得可真快。”顾妆成听了手下的汇报,笑着倒了杯水,“来的是谁?可都调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来的是镇南侯苏澜清。”那名手下垂着头,细细讲这次特使的身份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连祖宗上是杀猪发家的都没放过。   沈烟在一旁听得嘴角一抽,接着端茶的姿势凑到顾妆成耳边,轻声耳语道:“你这属下怎么回事儿?尽查些没用的。”   “幽云人多嘴杂,苏澜清的身份又确实特殊,免不了。”顾妆成也颇为无奈,却对手下们八卦的性格习以为常。   他俩说完话,坐直身子,就瞧见这名手下眼珠子不住地往两个人身上瞟,眼睛里写满了求知欲。   顾妆成轻咳一声,赶紧挥手叫人下去了。那人还一步三回头,颇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模样。   沈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捧着茶杯,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随即笑道:“我们现在做什么?”   顾妆成看他一眼,亦含笑道:“给这把火添添柴。”   ——   镇南侯府乃是当今圣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势力,兼领十万御林军首领一职。   苏澜清祖上出身不如何,到了他这一辈,却是摆脱了祖上流传下来的“诅咒”,一举成名,成为今上的左膀右臂。   他身体不太好,走路不急不缓,甚至走两步还要停下来歇一歇。   可是,无论是赵掌门还是赵小刀,在他跟前,连大喘气都不敢——   苏澜清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手中亡魂无数,周身自带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   即便他脸色苍白如瓷,眉眼隐约含笑,也依旧没人敢对他不尊敬。   一行人进了正厅,苏澜清毫不客气地坐了首位,身为主人的赵掌门反而要坐在下首相陪,至于赵小刀——   连他伯父都不敢坐上首,哪里还有他的座位呢?   赵小刀站在伯父身后,强压下心中不满,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侍女很快奉上香茶和点心,苏澜清端起杯子捧在手里,似乎在暖手。   他的手很白,也很瘦,骨节过于突兀,手背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纵横,显出几分嶙峋的味道。   他并不喝茶,只暖了会儿手,便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站在他身后的一名中年男子见状,躬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苏澜清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中年男子便跨步走上前,笑着拱手道:“赵掌门,我家大人身体不适,就不多打扰了。赵掌门若有什么事想与我家大人商量,尽可来驿馆找我们。”   “不敢不敢!”赵掌门急忙赔笑道,“既然苏大人身体不适,那草民也就不多留了。小刀啊,快去库房看看,我那上好的人参放在哪儿了?”   “是。”赵小刀应声而去,还未踏出房门就被三把明晃晃的刀拦下了。他不满地蹙眉,眼中尽是疑惑,“苏大人,这是何意?”   中年男人笑着挥挥手,示意那三人把刀收起来,训斥道:“瞧瞧你们的样子,这是在自己家里吗?做事还这么冲动,成何体统!赵掌门,赵公子,不好意思,这三个人乃是我家大人贴身随从,脑子不太好使。   方才赵公子经过,这三人误以为公子要对大人不利,因此得罪了,还请公子见谅。”   赵小刀咬紧牙根,众目睽睽之下,强扭出一抹笑:“怎会?这三位兄弟身手不错,若有机会,草民还想讨教一番!”   “这……”中年男子为难了一瞬,他回过头看了看苏澜清,后者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眼皮,微微颔首,于是他又笑起来,“一定的一定的。改日,我定押着这三个人,来跟赵公子赔礼道歉!赵掌门,时候不早了,我们也不多呆了,请。”   “请请请!”赵掌门忙跟着笑。   苏澜清放下茶盏,依然不紧不慢地拖着步子,慢慢往外面挪。其他人紧紧跟在身后,半点儿不耐烦的表情都不敢露。   等到把人送走了,赵掌门和赵小刀才齐齐放下脸色。尤其是赵小刀,似今日这样的屈辱,他还从来没有遭遇过!他受了委屈,却还要陪笑脸!   “伯父,这个苏澜清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您也要对他毕恭毕敬的?”赵小刀愤懑道,“不就是被皇帝派来的特使吗?难道还真能查出来什么?就算真的查出来什么,难道还能杀了你我?”   “他是杀不了你我,但是你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倘若今上当真下了圣旨,要苏澜清今晚之前杀了你,你以为你能活过今晚?”   赵掌门冷哼一声,“我很早之前就教导过你,凡事要冷静,你不要自己授人以柄!”   赵小刀撇撇嘴,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恭敬敬的:“是,侄儿知错了。多谢伯父指点。”   赵掌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说来也怪,这苏澜清是今早刚到幽云,头一个见的就是伯父您,莫不是,他得到了什么线索,怀疑您了吧?”   “这不可能!”赵掌门矢口否认,“也或许是,接下来的日子,他需要神刀门的帮助,因此来找你我帮忙的。”   赵小刀想了想,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苏澜清一直镇守南方,偶尔回京述职,北边还是头一次来,需要帮助的地方多得是。   虽然幽云还有个平幽王,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苏澜清不杀了平幽王为今上分忧就是好的了,怎么可能去求助于他?   ——   苏澜清出了神刀门,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回驿馆,他带了三两个随从,沿街不疾不徐地逛着。不一会儿,怀里就多了一堆点心糖人。   路经一家酒楼,苏澜清抬头看了看匾额,领着人走了进去。   门口的小二早就瞧见了这位气度非凡的客官,连忙上前,热情四溢地笑道:“几位客官里边儿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我来找人。”苏澜清缓缓眨了下眼,他迟钝地想了会儿,垂下眸子,“一个姓顾,一个姓沈,不知他们是否住在这儿。”   “顾?沈?”小二想了一会儿,恍然道,“哦!您说的是天字三号房的两位客官吧?可巧了,方才他们还叫小人送了一桌好酒好菜上去,现在就在二楼雅间里呢!几位客官,小人带你们上去?”   “嗯。”苏澜清颔首,跟在小二身后上了楼。他视线随意向楼下一扫,脚步微微一顿,步子迈得四平八稳。   小二将一行人带到了“风荷阁”,笑嘻嘻地躬了躬身,一溜烟儿地跑下了楼。   苏澜清收回目光,抬手敲了敲门。雅阁里的说笑声停滞了一瞬,接着响起了走路声。   他等了片刻,门被打开了。先一步来寻顾妆成二人的贺知荇站在门口,笑着一把拉过他:“可算等到你了!来来来,这次罚你三杯酒,你可不能再推辞了吧?”   “我不喝酒。”苏澜清蹙眉,厌恶地将他的手扫开,对上另外二人打量的目光,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苏澜清。”   “在下顾妆成,这位是沈烟。”顾妆成起身笑道,“久闻镇南侯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苏澜清坐下,神情有几分恹恹的,他伸手,身后的人很快送上手炉,“我在幽云不能久待,天子辖区之外,我能做的很少。但是……圣上很不高兴,希望你们能够完美解决此事,明白吗?”   “靠我们?”贺知荇傻眼了,“不是……苏澜清,你才是特使吧?陛下将此重任交给你了,是信任你,你怎么能推卸责任呢?”   “那我也信任你们,可以吗?”苏澜清不耐烦地皱眉,“我不是在跟你们讨价还价,我只是来通知你们的。半个月之后,我要看到神刀门的覆灭,以及平幽王一家三十六口人的项上人头!若是做不到,就趁早滚出幽云,不要碍手碍脚,误了我的事。”   “你——”   “哎哎哎!”顾妆成急忙拉住贺知荇,笑着打圆场,“好好好,半个月就半个月。侯爷与平幽王有仇,我和沈阁主也和神刀门有仇。既然如此,就一起报仇吧!”   苏澜清闻言,诧异地多看了顾妆成两眼。他目的达到,也就不愿意多待,于是起身走人。   离开之前,他突然回头,饶有兴趣地对顾妆成笑了笑:“若非身份所致,你我或许能成为朋友。”   顾妆成沉稳一笑:“就算身份所致,你我也能成为朋友。”   苏澜清垂下眼,落寞一笑,带着人行色匆匆地走了。   他走之后,贺知荇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顾妆成的肩膀,一脸严肃地劝他道:“你若当真想要活下去,最好不要和苏澜清多扯上什么关系了。”   “这是为何?”顾妆成好奇道。   贺知荇却摇摇头,转移了话题:“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说起来,你方才答应得那般干脆利落,可是有了什么计划?”   “这个……暂时还没有……”   “哈?没有?那你还答应那么快?”   “情势所逼,总不能看着你和苏澜清打起来吧?”顾妆成无奈一笑,却不动声色地和沈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还是很好奇,苏澜清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让贺知荇也如临大敌? 第47章 ——   苏澜清是什么样的人,顾妆成等人并不着急知道,因为在见了他后的第二天,神刀门就宴请天下英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宴会名单上竟然还有叶芳萍的名字。   贺知荇捏着那份请柬冷笑道:“没脑子的东西,明知道芳萍闭关锁岛,今年的团圆月都没回东阳,又怎么会来参加这么个小宴会?写出来恶心谁呢?”   “他们也只能在这上面做做文章了。”顾妆成不以为然,“神刀门兴起没几年,论资历比不过天机山和娉婷小筑,论影响比不过云妆阁,甚至连我的九烟楼都比不过。可他若是能请来这几个门派的掌门呢?那可是大大长脸了。”   “呸!”贺知荇厌恶地啐了一口,“快别恶心我了,若非芳萍来不了,这事儿又跟朝廷有关,否则我才懒得过来。”   顾妆成好笑地看他一眼,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贺知荇从那份名单里抬起头,眉头微蹙,不可置信道:“姓赵的是真的嫌自己死得迟啊?请了苏澜清也就罢了,还要把平幽王也请来?他也不怕这二人宴席上一言不合打起来,闹个鸡犬不宁天翻地覆?”   “大概他觉得自己脸面大,客人应当给他这个面子吧。”顾妆成巴不得他们打起来,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不过这话就不好宣之于口了,“你管他那么多呢?就算打起来也牵扯不到你身上,倒不如瞧瞧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也是。”贺知荇点点头,不再去纠结名单上的名字了。   倒是沈烟,先前一直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手里那份名单发呆。   顾妆成见了便有些担心,凑过去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不妥,问道:“烟……咳,沈阁主可是发现什么了?”   “没有。”沈烟摇摇头,神色淡漠,“可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现,我才觉得不安。”   神刀门设宴,请了苏澜清和平幽王都不算意外,毕竟一个身为天使,另一个身为地头蛇,少了谁神刀门都过不下去。   可除了这两方,这份名单称得上是中规中矩,没有一点儿错处。   ——虽然有很多人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会来,但请帖送了过去,礼数也就周全了,不会落人口舌。   突然,沈烟像是想到了什么,翻开属于顾妆成的那份请柬。   只见请柬最下面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被人画了一朵小小的山茶花。   沈烟脸色一变,长叹一口气:“贺翎在幽云。”   顾妆成脸色也不好看,他也看到了那朵山茶花。原本他还打算找个机会找到贺翎,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解决掉,只是后来被神刀门搅得心神不宁,也腾不出手来。谁能想到贺翎竟也在幽云,且很有可能就在神刀门里呢?   贺知荇跟着脸色一变,而后不自在地笑了下:“不可能吧?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罢了,贺翎明知咱们对它恨之入骨,又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沈烟也不辩驳,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神色不自然的贺知荇,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或许”,便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了。   顾妆成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管他是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咱们三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贺翎?   这样,天色也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吧,明天参加宴会,可得有充足的精神,才能应付神刀门。”   贺知荇笑道:“很是!那我就先回房了,告辞。”   “告辞。”   贺知荇开门离开,沈烟却依旧坐在原地不动。顾妆成好笑地走过去:“你还不回房?今晚打算住在我这儿了?”   沈烟头都没回,手指敲了敲桌子,随后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道:“贺知荇被掉包。”   顾妆成眉头皱了起来,也蘸了水,写道:“贺知荇本领高强,如何掉包?”   “或许,来的根本就不是贺知荇。”沈烟想了想,写道,“你可还记得当日苏澜清看到贺知荇时的表情吗?”   顾妆成想了想,确实发现了些许不对劲。当日苏澜清来找他们,去开门的是贺知荇。   等苏澜清看到贺知荇时,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   可按照贺知荇的说法,他是和苏澜清一起进的城,只是苏澜清进城之后先去了神刀门,他则先一步来了客栈。   苏澜清是不可能说谎的,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贺知荇。苏澜清当日没说太多便匆匆离去,或许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生怕这个假的贺知荇泄漏什么,因此才语焉不详。   “那你觉得,这个“贺知荇”,是谁假扮的呢?”   发现“贺知荇”不是本人后,再想想此人的举动,便能发现许多破绽。顾妆成想了想,继续写,“是贺翎派来的?”   沈烟出了会儿神,慢慢写道:“是傀儡。”   顾妆成猛地抬头,见到对方指尖勾着的一小截细细的丝线。   那是上好的天蚕丝,用来制作傀儡丝再合适不过。沈烟当年就是用这样的丝线制作傀儡的。   “傀儡?可是谢家的人不是早就死绝了吗?这天下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制作傀儡?”   顾妆成刚刚写完,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手抖得再写不下去了。   沈烟静静望了他一眼,随即讥讽一笑,垂下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谢家的人都死完了,这天下间懂得如何制作傀儡的人只剩下沉烟一个。   但,倘若对方不是人呢?   “看来是我小瞧贺翎了。”沈烟脸色苍白,苦笑着写道,“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下定决心烧了它!也不会再有这般祸端。”   ——   贺翎坐在妆镜台前,对着一面琉璃镜,慢慢地挽起了自己的头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像是上好的绸缎,摸上去手感极好。它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对自己的头发感到十分满意似的。   但很快,它就皱起了眉头,因为它开始掉发。   傀儡是不会掉发的,除非灵力不足,导致身体各个部位开始损坏。   贺翎身为沈烟的得意之作,行为举止都与活人无异,但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   傀儡到底只是傀儡,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完好如初,不得不说沈烟的手艺高超。   贺翎对自己的创造者又爱又恨:爱他将自己创造出来,赋予自己生命;   恨他没能给自己一个更好的身体,让它不得不自己想方设法为自己续命。   “主人。”顶着贺知荇的脸的傀儡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跪在屏风前面,声音发颤,“属下无能,被那二人察觉怀疑了,请主人恕罪!”   贺翎轻轻笑了声,将挽好的发髻放下来,拿着梳子慢慢梳着头:“沈烟多精明的一个,若是这么久都没发现怀疑你,那才叫不正常。罢了,起来吧。”   “谢主人!”那具傀儡哆哆嗦嗦站起来,大气儿都不敢出。   贺翎梳好了头,从妆奁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根白玉簪子,放在鬓间比划着:“他们可曾说什么了?”   “没有……”傀儡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来什么,急急道,“对了,他二人已然猜到主人身在神刀门,属下一时情急,说漏了嘴……”   “让我想想,你定是矢口否认,这才让沈烟抓到了破绽。”贺翎摇头一笑,“贺知荇对我恨之入骨,倘若知晓我的藏身之处,不说会不会夜闯神刀门,但肯定不会否认沈烟的话。你自作聪明,反倒是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属下该死!”那具傀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属下该死!请主人恕罪!”   “我都说了,这事儿不怪你。若是换成我,也不确定能否骗过沈烟。”贺翎叹道,“他是天生的傀儡师,从小开始接触牵丝术,师从谢青冥。连我都没有把握能够成功骗过他,就凭你那点微末道行,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多谢主人……”那具傀儡诚惶诚恐地起了身。   贺翎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他虽然是天下间最好的傀儡师,总有一天也是要死的。等他死了,牵丝术就真的失传了。我虽然只是一具傀儡,却不想此等技艺成为绝学,因此……”   “主人放心,无论上刀山下油锅,牵丝术的秘密,属下定会为主人找到!”   贺翎这才满意一笑,它放下那根白玉簪,道:“行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贺翎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而娇俏一笑,目波流转,光彩潋滟。   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傀儡师,终有一天,只能是它的名号!可惜沈烟身怀绝技,到最后,也不过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贺翎心满意足地吹灭床头灯烛,躺在床上,慢慢合上了眼。   等它掌握了真正的牵丝术,就可以把自己变成真真正正的人,到时候,就可以像常人一样修炼成仙,长命百岁了。 第48章 ——   无论过去多久,能让天下人趋之若鹜的,永远都是长生不老的传说和无穷无尽的宝藏。   神刀门宴请天下修仙者,要商议的自然也离不开这两种情况之一。   赵家叔侄二人站在大门口,笑容可掬地与来往的客人寒暄,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不少人暗中议论称赞,二人听了,心中沾沾自喜,面上却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   苏澜清被安排在主席,原本身边挨着的是平幽王,只是他不耐烦与人虚与委蛇,干脆挪了两个位子。   他冷着一张脸,周身散发着寒气,他自斟自酌,对平幽王的打量视若无睹。   好在整张桌子上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被苏澜清的黑脸吓到。   饶是如此,平幽王心中依旧不满。在他看来,苏澜清是小辈,自己是长辈,他见到自己不说行礼也就算了,还吊着脸子,这是给谁没脸呢?   赵掌门接待完最后一位客人,笑吟吟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仿佛平幽王和苏澜清之间的暗涌。他举起酒杯,刚要开口说话,就听门口一道声音传来——   “慢!赵掌门,客人还没到齐,您怎么就开席了呢?”   赵掌门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大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手中把玩着一只翠玉烟斗,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赵掌门的脸。女子则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赵掌门面皮一抽,僵硬地扯扯嘴角,努力扭出一个笑,快步迎了上去:“哪里哪里,久等顾楼主不来,在下只当顾楼主瞧不起神刀门,不愿意来呢!”   “赵掌门说的哪里话?神刀门乃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更何况,赵掌门亲笔下帖,就算是天上下刀子,晚辈也要来呀!”男人正是顾妆成,他笑着摆手道,“哦,这位姑娘名唤“厌青”,是沈阁主身边的人。沈阁主身有要事,不便前来,只能让厌青姑娘代劳,还请赵掌门莫怪。”   “不妨不妨,厌青姑娘好。”   那女子并不答话,只微微垂了眸,周全地行了礼。   顾妆成笑着解释道:“厌青姑娘不好开口,赵掌门若是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是!晚辈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哈!好,顾楼主,厌青姑娘,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请吧!”   “赵掌门请。”顾妆成让了让,与厌青一起跟在他身后,坐到了主席位上。   桌上,苏澜清和平幽王都不免抬头看了他二人一眼。前者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并不过多停留;   后者却逡巡着女子周身,唇边不觉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这二人落了座,不知有意无意,恰巧坐到了苏澜清和平幽王中间的两个空位上。   说是宴席,实际上吃并不是赵掌门的本意。不过,牲口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想让这些人替自己卖命,也得许诺足够的好处才行!   赵掌门不动声色擦擦额上的冷汗,不敢去看顾妆成所在的方向。   当日密室被毁,顾妆成与沈烟失踪,他便知会有这么一日!   然而,今日来的只有顾妆成,以及沈烟身边的一个姑娘,沈烟本人却没有来……   那么沈烟现在在哪儿?他是死了?还是当真有事?   赵掌门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今做贼心虚,也不由多想了。   只是这话不好问出口,于是他只能笑着招呼大家吃吃喝喝。   顾妆成倒是自在,该吃吃该喝喝,还乐此不疲地给厌青姑娘夹菜,惹得后者忍不住蹙眉。   他见了,就动手动脚,伸出手去抹对方的眉头:“好好的一个美人,总是皱着眉做什么?不吃就不吃吧,来,笑一个?”   厌青姑娘:“……”   苏澜清:“……”   平幽王:“哈哈,顾楼主好福气!”   顾妆成逗人的手一顿,转而拨了拨厌青有些凌乱的刘海,笑眯眯地赞同:“对,我的确好福气!”   ……这天没法聊了!平幽王干脆闭嘴,暗搓搓翻了个白眼。他只是客气一句,谁能想到顾妆成就真的顺杆爬?   苏澜清忍不住想笑,他与顾妆成之间有一个贺知荇作为联系,只是在座的修仙者中,并没有贺知荇。   他戳了戳正在逗人的顾妆成,低声问道:“贺知荇呢?怎么没见到他?”   “他……大概够呛能来。”顾妆成不知为何脸色古怪,厌青姑娘亦是神色不明,“他昨晚,吃坏了肚子,现在……嗯……大概还在茅房没出来吧?”   ……   哦……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吃饱喝足开始犯食困,赵掌门终于说到了正题:“诸位!鄙人今日宴请大家,其实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与诸位分享!”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这让赵掌门心中暗喜。   他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继续道,“诸位知道,在很久之前就有人说,幽云藏有秘宝,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传说也仅仅是个传说,并没有人发现哪里藏有这些宝藏!   “但是,就在不久前,鄙人得到一张图纸,画着幽云地貌,上面还有不少批红标注,鄙人不才,未能参透其中奥秘,但我想,这一定与幽云秘宝有关!鄙人今日召集大家,就是为了找到这批宝藏!”   “赵掌门,找宝藏没问题,但是……如何分配呢?”有人警惕起来,觉得这大概是一个陷阱。   赵掌门摸摸胡子,笑呵呵地道:“自然是谁先发现了谁得到,并有权分配这批宝藏。他若是愿意与诸君共享,那便是诸君的福分;   他若是不愿意分享,那诸君也莫要心存歹念。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大家随缘便是了!”   顾妆成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他捂着嘴,偷偷跟厌青咬耳朵:“这老东西说得好听,到时候还不一定他要怎么折腾这些人呢!”   厌青瞪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顾妆成闷笑一声,在赵掌门的目光逡巡过来之前坐直了身子。   他相信,就算赵掌门心存疑虑,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询问他是如何自密室之中逃脱、逃走之后去了哪里的。而且,就算他要问,那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机会。   赵掌门的确没能找到机会同顾妆成说上话——准确来说,是单独说话。   顾妆成身边跟着一个厌青一个苏澜清,赵掌门几番张嘴都不知该如何询问,半晌也只能自己气呼呼地走人。   顾妆成笑得肚子疼,瘫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注视着赵掌门远去的背影。   厌青端端正正坐在他旁边,见四周的人都看向这边,伸手戳了下顾妆成的肩膀,眼神里带了点责备的意味。   顾妆成笑着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不妨事,他不敢往深处查的。否则,他先前做的那些事,就再也兜不住了。”   ——   赵掌门气势汹汹地去了后院,他没让人跟着,径直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房间里。门板被大力推开,发出一声巨响。   贺翎正在对镜描眉,听到声音也只是不咸不淡轻轻一抬眼皮,而后颇感无趣地收回视线,继续画眉。   赵掌门一肚子火气,看到贺翎这幅样子更加生气。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扯住贺翎的手腕,另一只手随意一挥,妆镜台上的东西呼呼啦啦掉了一地。   贺翎微微蹙眉,不满地盯着赵掌门,声音冷了下来:“你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在外面陪着笑脸请那些人吃饭喝酒,让他们去找宝藏!你呢?你在干什么?描眉?你一个傀儡,再好看有什么用?”赵掌门火冒三丈,口不择言道。   贺翎冷笑一声,慵懒道:“哎哟,赵掌门好生厉害,在外头受了罪,不敢找上门去也就罢了,却来我这个傀儡这里寻找那点可悲的自尊?你莫不是傻了吧?我描我的眉,还需要你的批准?”   “你——”   “你可别忘了,你闯下的烂摊子,究竟是谁帮你收拾的!”贺翎眼睛一眯,狞笑着威胁道,“你说,若是我此刻就将你先前做的好事宣扬出去,你这个掌门还能不能做下去呢?”   “你——好好好,贺翎,你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否则……”赵掌门心虚地留下一句威胁,狼狈地走了。   贺翎冷笑一声,重新坐了回去。它低头,漠然地看着地上被砸碎的琉璃镜,嘴里轻声呢喃着:“我的把柄?倘若你能抓到我的把柄,就不会被我三言两语轻易吓跑了。真是个蠢货!”   “他当然是个蠢货……”赵小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他若不是个蠢货,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惹你生气?”   贺翎歪着头看向他,满意地扬起笑容:“没错。比起一脸褶子的老头子,还是你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少年更符合我的心意。”   赵小刀轻轻一笑,嘴里吐出更为恶毒的话:“可惜,你也是个蠢货,不然当初怎么看不出他愚蠢的本质,答应同他合作呢?现在,他自身难保,我看……你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吧。”   贺翎收敛笑容,目光阴毒地看着他。   赵小刀似乎没看到它怨毒的眼神,笑着走过去,将手里一盒崭新的胭脂放到妆镜台上,轻声道:“你就好好享受最后的这段时光吧,我先走了。”   贺翎气得满脸通红,抓起那盒胭脂,狠狠砸到了地上! 第49章 ——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修仙者们的身影,逮着人就问关于幽云秘宝的事。   醉仙楼的跑堂和掌柜也从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的波澜不惊,听到脚步声连头都不抬张嘴就是不知道,   顾妆成好笑地透过窗子,看着大街上的这场闹剧,丝毫没有加入他们的意思。   “你不去吗?”苏澜清从驿馆里溜出来,装模作样地在大街上逛了两圈,就直接来到醉仙楼,再也不肯下去了。   顾妆成回头看他一眼,扬眉笑道:“苏特使不也不去吗?”   “本特使虽然不去找那劳什子宝藏,但倘若当真有这东西,也是要收归国库的。”   苏澜清裹着厚厚的大衣,一张脸埋在毛绒绒的衣领里,面无表情地重申道。   顾妆成了然颔首。苏澜清身为天子特使,除了想方设法拿下欲图谋不轨的平幽王外,怕是也对宝藏感兴趣——   这也无法,先帝好战,几十年下来消耗不断,新帝还未继位之前,又下了几场大雪,各地颗粒无收,又不得不开仓放粮,造成国库空虚。   若是能得到这批传说中的宝藏,便能大大缓解国库捉襟见肘的困局。也免了今上每每看到户部的折子就感到头疼的局面。   苏澜清心中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转头瞧见顾妆成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得心生警惕:“本特使丑话说在前头,这批宝藏若是假的那也便罢了;但若是真的,谁要是敢抢,就别怪本特使不客气!”   顾妆成险些没忍住。他连忙背过身,偷偷捂着嘴一阵点头,就是不敢说话。   好在苏澜清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通知对方,不是跟他商量的。   面对识时务的人,苏澜清向来很好说话。兴许是觉得自己说话太严厉了,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当然,若是你当真看上了什么东西,本特使准许你提前拿走。”   顾妆成摸摸鼻子,笑着拱手道:“那便多谢苏特使了!”   苏澜清冷着一张脸,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目光又落到街上的那群身影上,脸上浮现出一层讥诮的笑意:“这群蠢货,当真是……”   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顾妆成不愿去想这群人的下场是什么,反正近几十年里是死不了的了。   他现在关心另外一件事:“贺知荇呢?”自从他们戳破了假贺知荇的身份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它了,如今真的贺知荇也下落不明,不由得人不提心吊胆。   苏澜清道:“他无事,现在大概正在宫中,陪东阳大公主下棋。”   顾妆成:“……”   哦。白担心了。   “不过我很奇怪。”苏澜清又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关心沈阁主吗?我记得当日,沈阁主是同你坐在一处的,怎么那日席上却不见他的踪影?”   说着,他的视线往旁边一瞥,落到正在努力把自己当隐形人的厌青。   那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略有几分惊慌地抬起头,一双浅色眸子里满满当当都是惶恐和不解。   苏澜清与她对视片刻,沉默地收回目光,心中暗暗摇头。沈烟这个人他并不清楚,但关于他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听起来应当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男扮女装这样的事情,大概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才对。   顾妆成尴尬地眼神一飘,而后走过来凑近了点,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我本不欲同特使说,不过既然特使问了……实不相瞒,沈阁主确实回了云妆阁,就在宴席前一晚上。”   “这是为何?”   顾妆成苦笑道:“我与沈阁主其实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经到了幽云,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故,沈阁主受伤,养了近半个月都没好,实在无法了,这才回了云京,将厌青姑娘送来,也算是给了神刀门面子。”   “原来如此。”苏澜清恍然,继而笑道,“等此间事毕,我便向皇上讨个恩典,搜刮些宫中的好药,送去云妆阁好了。”   都说镇南侯与今上关系密切,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顾妆成暗暗吃惊,面上却依旧带笑,拱手谢过了他的好意。   ——   “阿——嚏!”距离幽云三百里的行宫里,身着玄金龙袍的青年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苦恼地皱起脸,“钦天监说近几日不宜出行,朕只当是在说笑……”他面色苍白,双颊通红,嘴唇干燥,显然是生了病的。   随行御医躬身笑道:“陛下不必担忧。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将养了这些天,已然大好了!要不了三日,陛下就能动身了。”   “果真?那可真是太好了。”皇帝眉开眼笑,“澜清孤身一人远在幽云,没了朕在身后给他撑腰,还不知要受多少气!现在只能祈祷,他不要气得狠了,还不等朕过去,就先一步拆了平幽王府!”   随行御医闻言,刚想替某位年轻的特使美言几句,当一想起对方的“丰功伟绩”,那几句美言就怎么也说不出了。   偏偏皇帝还眼睛亮亮地注视着他,显然是想听他说些好话。   没奈何,老御医只好昧着良心,轻声道:“侯爷年纪还小呢,受不了委屈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陛下不必担忧了,臣相信,幽云城内,没那么多不长脑子的。”   皇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他方一出皇城就染上了风寒,好在御医得力,养了这么些天也渐渐好了。只是依旧有些易困嗜睡。   老御医见状,连忙告退。侍立一旁的大太监连忙叫人送御医出去,自己服侍着皇帝躺下。   年轻的帝王不肯闭眼,他睁着眼睛,呆呆注视着床顶。良久,他长叹一口气,疲惫道:“若是回去了,朕也就该纳妃了。”   大太监没有说话,皇上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既然他说回去要纳妃,那么就算他宠幸了一个宫女,也是当得的。因此,他只是静静将床幔放下。   皇帝又是一叹,缓缓合上眼,片刻后就睡着了。   ——   苏澜清走后,顾妆成看向厌青,摇头笑道:“好了,人走了,你可以不用装了。”   厌青瞪他一眼,取下了脸上的面纱,解开了易容的法术——正是沈烟。   顾妆成又道:“你若不想去参加那什么宴席,就在客栈等我好了,何必要穿成这个样子?”   沈烟沉默片刻,道:“原本我是不打算去的,但想到贺翎有可能藏在神刀门,就不得不去了。”   他要去验证自己的想法,却又不想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迫不得已,只能重操旧业了。   “那……你的结论呢?贺翎当真是在神刀门?”   “十之八九。”沈烟叹了口气,“如果贺翎没做先前那些事,我应当会收它为徒,教它真正的牵丝术。”   沈烟师从谢青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自青冥山逃走后,也是依靠谢家傀儡术发的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谢青冥已死,世上知晓谢家牵丝术的,也仅剩下沉烟一人。   如今,又有了一个极有天赋的,即便是一具傀儡,也让沈烟起了收徒的心思。   倘若,贺翎不是那么心思深沉、不择手段的话。   “这都是它咎由自取,你又何必感到自责?”顾妆成最看不得沈烟皱眉的样子,连忙出声安慰道,“何况,你又怎么知道,贺翎学会牵丝术之后,会不会变?就像当初你将它造出来,也没想到有一天它会杀那么多人吧?”   沈烟颔首:“确实,当时我只是想卖钱,没能想到后来竟发生这么多事。”   “这便是了!世事难料,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罢了,你何须自恼?”顾妆成笑道,“不过说来,我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你若也不知道,那我就只能去问贺翎了。”   “何事?”   “但凡杀人者,大多都有自己的理由,贺翎应当也不例外才是。”顾妆成道,“可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贺翎杀人的原因是什么。”   作为傀儡,理论上说,贺翎是不伤不死,已经做到了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长生不老。   那么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杀了这么多人,就能达到它所想达到的目的了吗?   沈烟静静思索片刻,迟疑道:“或许……它是为了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吧……”   “什么?”   “贺翎是我用仙鹤遗骨做成的傀儡,天生带有一股仙气,若是好好修炼,说不定哪天当真可以修炼成人。   只是,傀儡修炼难比登天,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贺翎……大概是看了什么禁术,才会这般大肆屠戮。”   “居然是这样……”顾妆成难以置信。   “更何况,它杀的人,都是有资历成为修仙者的人。以这些人的血肉滋养自身,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贺翎尝到了甜头,自然不肯收手,想要一劳永逸下去了。”   沈烟叹气,“兴许又是贺知荇那边出了什么纰漏,让贺翎看到了这样的禁术。”   顾妆成也跟着叹气:“罢了罢了,原本我还想着,要是贺翎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杀人,我或许还能饶它一次。既然它是为了这样见不得人的目的,那我也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第50章 ——   要杀贺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顾妆成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就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不需要在这上面花费太多心思。   沈烟不置可否,低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顾妆成好奇,凑过来探头想看,随即就被挡住了视线。他苦笑一声道:“我不能看吗?”   沈烟点点头,很不客气道:“现在不行。”说罢,他兴许觉得自己挡不住这个人想看的心思,干脆也不动笔,反而把纸笔收了起来。   顾妆成好笑地摇头,他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倘若沈烟有什么秘密当真不乐意叫他知道,他也不会故意惹人不快。   不过现在二人虽说熟悉,但关系还未亲密到前世那种地步,沈烟会对他有所防备,也都在意料之中,顾妆成并不伤心难过。   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应付苏澜清、怎么杀了贺翎,以及怎么报复神刀门。   “杀贺翎的事不着急,你不找它,它也会来找你。”沈烟分析道,“神刀门和平幽王如今是拴在一起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幽王又和苏澜清不对付,可以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怎么把这把火点燃。”   非常简单,将那批宝藏抢先一步送到苏澜清手里就够了。   顾妆成悄然一笑:“我现在就去通知苏大人,相信很快,这里的事情就可以解决了。”   沈烟颔首,心中却想:倘若当真可以如此轻易就能解决,那他何苦留在这里这么久?神刀门欺辱于他,这笔账,可要好好算一算才能了结!   他心中所想,顾妆成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多说,再惹得沈烟生气。   他走到窗边,将食指屈起凑到唇边,吹了吹口哨。不多时,一只夜枭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顾妆成将写好的信送到夜枭爪子里,注视着它振翅飞远。   半个时辰后,透过窗子,顾妆成和沈烟清楚地看到,属于苏澜清的亲卫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那个方向,正是宝藏所在之地。   在亲卫队后面,还缀着不少修仙者,想来是打算分一杯羹。   不过,按照苏澜清铁公鸡一样的性子,这群人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   苏澜清带着人上了山,按照地图所示,顺利地进入了密道之中。   说是密道,其实是个能容的下四五个人并排而行的山洞隧道,由光洁的大理石铺就,道路两旁点满了人鱼烛,本该昏暗的山洞亮如白昼。   洞壁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浮雕,花草人物栩栩如生,保存完好精致。   走过这条长长的通道,苏澜清等人看到了一扇黑色的铁门。   身后有侍卫上前,用力推开了门,门后堆积如山的宝藏顿时显露在众人眼前,惹得他们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怨不得神刀门要设宴宴请天下修仙者,邀请大家一起寻宝,如此数量的宝藏,谁敢独吞?   若是他们没有及时得到消息,这批宝藏,说不得就要落进平幽王的口袋里了!   苏澜清裹着厚厚的貂绒披风,目光清冽,视线一点一点逡巡着山洞里的宝藏。身后的人早早四散开来,或是清点数目,或是继续探查。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前去探查的人回来了:“大人,属下已经查清,这个山洞正连接着平幽王府的后山。”   “平幽王不可能这么蠢,把这么多宝贝囤积在自己家里。”苏澜清垂眸,他虽说看不惯平幽王,但是在没有足够扳倒对方的证据的时候,他是不会任由自己的私心作祟的,“再查。若此事真的与平幽王有关,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属下遵命!”   醉仙楼内,顾妆成笑吟吟地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烟看。   后者被他看得不耐烦,皱眉瞪了回去:“一直盯着我作甚?”   顾妆成笑道:“没什么,只是惊讶。没想到沈阁主,竟然也会使这种小手段。”   “早一点解决幽云的事情不好吗?”沈烟头也不抬,“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平幽王意图谋反,只是苦于无证据。我只是把证据送到苏澜清手里罢了,至于平幽王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妆成摇头赞叹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做。这还是你第一次……”   沈烟被他眼中的柔情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愣在原地,片刻后慌忙转过头,梗着脖子道:“别、别胡思乱想,我这只是为了替自己报仇!神刀门和平幽王狼狈为奸,没了平幽王这座大靠山,我看神刀门该怎么收场!”   顾妆成但笑不语。他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呢,某人偏偏自己心虚说漏了嘴。   沈烟仿佛没这个自觉,他脸颊微红,糟心地瞪了一眼笑如春风的顾楼主,转过身时,面上的表情却悉数收敛起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五指修长,肤色白皙,美中不足的,是掌心一道长长的伤疤,刚刚好将生命线裁成两截。   他还记得手掌被刀扎透的疼痛感,但想到动手的那个人,再多怨恨不满也都烟消云散了。   沈烟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握紧了手,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   神刀门密室的楼梯口,站着几个年轻弟子。为首的那个衣着华丽,看上去像是神刀门高阶弟子。   他趾高气昂地指挥着其余几个人清扫密室,自己却在一旁偷懒躲清闲。   几个弟子都被压榨惯了,忍气吞声,埋头将密室里的碎石搬出来处理掉——   朝廷派了特使来,就算不会查到这里,保不齐也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被发现神刀门私设密室,还害死了不少人,所有人都得受牵累!   想到这儿,就算对高阶弟子心有不满,大家也暂时不会表露出来。   那高阶弟子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毫不客气地只管指手画脚,却绝对不会挪动一步。   大家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将屋子里的大石头清理干净,剩下的就是体积较小的石块和骨头。   几名弟子面色难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主动下去。   虽然死在密室里的这几个人跟他们无关,但不知为何,即使身体被炸得成了一堆灰烬,头骨却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此刻乱七八糟地埋在一众灰黑的石头堆里,格外显眼。   高阶弟子见众人磨磨蹭蹭不肯动弹,也没了耐性,皱着眉大声骂道:“只会吃的狗杂种!都站在这儿干什么?告诉你们,这间屋子什么时候清理干净,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再磨磨蹭蹭的,坏了门主的大事,老子可饶不了你们!”   “既然如此,那师兄何不做个表率,先下去看看?”人群中,有个弟子终于忍不住顶嘴道,“大家伙儿忙了大半天了,师兄只不过在旁边站着指手画脚罢了。现在咱们都累得没力气了,师兄倒是体力充足得很!”   “你什么意思?我是师兄,指挥你们干活怎么了?”   高阶弟子大怒,揪住顶嘴的弟子,一把将人推下楼梯,“赶紧给老子干活!不然,等门主问起来,老子可不会替你们遮掩!”   摔下楼梯的弟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密室里过于昏暗,大家都看不清。   被高阶弟子这么一吼,众人心中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屈服,一个个磨磨蹭蹭地挪到了密室里。   有人担心那高阶弟子还要没事找事,连忙凑过去,想将那人扶起来:“宋阁,你没事吧?”   换作宋阁的弟子没有说话。这人感到有些奇怪,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在他杀人或者受伤的时候,总是能闻到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猛地起身后退两步。昏暗的光线里,宋阁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身下一大摊粘稠的阴影缓慢扩大。   他脑中一阵嗡鸣,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这个声音很熟悉,但他想了很久才发现,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因为他这么一喊,所有人都凑了过来,不少人手里都提着灯。   一时之间,这个小小的角落变得明亮起来,宋阁的情形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四肢微微扭曲,脸色苍白,嘴里的血染红了下巴,身下都是血!   众弟子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尖叫着冲了出去,慌乱之间,不少人还被踩伤。   可他们顾不得许多,仿佛见了鬼似的,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将宋阁推下楼梯的高阶弟子冲在最前面——人是他推的,就算宋阁的死很有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脖子,但人毕竟是他推下去的!   不多时,整间密室一个人都没有了。   过了片刻,原本倒在血泊之中的宋阁倏地睁开眼睛。他慢慢坐起来,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嫌弃地看了眼脏掉的手帕,随即不甚在意地丢到一旁,不紧不慢地朝着一个紧密的角落里走去。   待他消失后,被丢弃在地上的手帕无火自燃,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烧成了一团灰。 第51章 ——   “苏大人。”   “何事?”整个山洞内外被翻了个遍,依旧没能找到平幽王意图谋反的证据,苏澜清心中焦急,面上也显现出几分不耐来。   知道自家上司心情不好,侍卫也不敢耽误,连忙道:“启禀苏大人,有个名叫宋阁的年轻人求见,他自称是神刀门弟子,手里有证据证明神刀门勾结平幽王府,意图谋反!”   苏澜清霍地睁大双眼。即使身处这般嘈杂的环境里,他依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快把人叫进来!”   倘若这个叫宋阁的人真的有足够的证据,能够助他拔除平幽王这一大隐患,那么皇上以后也不用再整日长吁短叹,纠结该怎么治理幽云了。   “是!”那侍卫心中也隐隐激动,连忙将宋阁带了过来。   苏澜清定睛看去,只见一位青年跟在侍卫后面,慢慢走到跟前。   青年大概二十七八岁,高高瘦瘦的,他见到苏澜清,大大方方行礼,并不过于慌张。这倒让苏澜清心生好感。   苏澜清按捺住心中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就是宋阁?神刀门弟子?”   “草民正是。”宋阁唇角噙着笑,不待苏澜清继续询问,就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递了过去,“苏大人不必多言,草民知道您心中所想。这些是神刀门门主与平幽王世子的书信往来,以及一些暗桩交易。我想,这对苏大人来说,应该是有所帮助的。”   苏澜清不疑有他,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一一拆开来看。越看到后面,他心中怒火越是旺盛。   看到最后,他几乎怒发冲冠。但考虑到此时并不是最佳时机,因此也只能强行压抑住心头怒火,将这些书信重新收好。   他抬起头,看了看恭敬躬身的宋阁,问道:“你既然身为神刀门弟子,又为何要帮助本官?你难道不怕,万一赵掌门得知是你出卖了他,你的下场会是如何?”   宋阁笑道:“苏大人错了,草民虽然身为神刀门弟子,却并非真的就是神刀门的人。更何况,草民方才已经“死”过了,因此并不怕赵掌门寻草民的麻烦。苏大人若是还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去主人处寻我便是。”   苏澜清诧异道:“竟是这样?那你主人是谁?本官又该去何处寻你?你要知道,兴许就是这一两日,本官就要当面与平幽王和赵掌门对峙,到时候若是找不到你,岂不是要坏了本官大事?”   宋阁道:“草民主人,苏大人也是认识的。他正是云妆阁阁主,沈烟。此时应当依旧在醉仙楼落脚。”   苏澜清:“……”怎么哪里都有云妆阁的人!   宋阁又道:“那……苏大人可还有事?若是暂时没有了,可否放草民回去见我家阁主?”   苏澜清奇道:“你既然是云妆阁的人,理应天天都能见到沈阁主才是,怎么搞得好像你已经百八十年没见过对方了一样?”   呃……宋阁眼神虚虚飘移一瞬:“嗯,因为草民已经离开云妆阁好多年。”   更好奇了。苏澜清眨眨眼,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又因为现在大概也没有用得着宋阁的地方,干脆大方地挥挥手,准了。   宋阁大喜,正要告辞,就听苏澜清突然道:“等等!”   宋阁疑惑道:“苏大人?”   苏澜清微微蹙眉,快步走到一个高台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招招手,示意宋阁走近一些,问道:“你知道这个山洞里的宝藏是怎么回事吗?”   宋阁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说知道……其实就跟苏大人听到的传闻一样。幽云宝地,人才辈出。不少前辈隐居于此,留下无数奇珍异宝,这个山洞里的宝藏,或许真的只是当初的修仙者留下来的。”   “那……赵掌门和平幽王,平日里有没有透露过什么秘密?”   宋阁垂头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草民不知这算不算,说出来让苏大人判断吧!”   “嗯,你说。”   “其实,草民也不大确定。只是那日,无意之中听到赵掌门提到一句,说平幽王后山山洞里的东西千千万,唯独一本书,抵得过世间所有宝物。草民当时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赵掌门夸大其词来着。”   苏澜清抿抿嘴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偏偏抓不住一丝痕迹。   宋阁担忧道:“大人,可是出了什么纰漏?”   苏澜清缓缓摇头:“罢了……你既然是云妆阁的人,那么本官也不瞒你。这个台子……”   他指了指身侧的高台,“上面应该放着什么东西,只不过被人提前拿走了。”   宋阁闻言,凑上前去,仔细一看。果然,这个台子上留有一个干净的方形印记,因为周遭都是灰尘,因此格外显眼。   宋阁想了想,道:“应该不是赵掌门或者平幽王拿走的。”   “哦?这是为何?”   宋阁笑道:“草民虽然算不上什么高阶弟子,却是赵掌门的贴身随从,这些天几乎都跟在他身边。况且,若当真是赵掌门拿走的,那日也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了。”   苏澜清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颔首道:“说的也是。不过,这个被拿走的东西,莫非就是赵掌门心心念念的那本书?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能让赵掌门放弃整个山洞的宝物,也要得到它?”   宋阁老老实实摇头:“草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或许连赵掌门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心一意所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是他肯定听到了什么,才会抓着这本书不肯放。   苏澜清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索性放弃。反正到时候真相大白,赵掌门自然会交代,不需要他浪费心神。他左右看看,问道:“东西都清点齐了吗?”   “启禀大人,已经齐了。”   “嗯,回城吧。”苏澜清颔首道,“宋阁,你也一起。我跟你一起去醉仙楼。”   宋阁笑起来:“是。”   苏澜清率领的禁卫军浩浩荡荡进了城,后面跟着十数辆马车,车上装满了奇珍异宝,有碎小的金银锞子掉下来,被尾随其后的小孩子眼疾手快地捡走,禁卫军虽然看到了,却也只当没看见,任由他们跟在后面捡。   左右不亲自上来抢,捡些碎银子也不算什么,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苏澜清和宋阁先将这批宝物送到驿馆,先写了一封奏折禀明此事,又派人连同清单一起送到行宫。   至于这批宝藏,自然是雇了幽云最好的镖师,随行镇南侯府的暗卫一起上路,送往京城。   做完这些事后,苏澜清才带着宋阁,一起去了醉仙楼。   ——   不同于苏澜清的心旷神怡,神刀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心惶惶。   赵掌门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步,愁得头发一掉一大把!   他原本盘算得很好,藏有宝藏的地方只有他和平幽王两个人知道,这次寻宝,任凭其他人如何想象,都绝对想不到,他们会把这些宝藏藏在平幽王府的后山山洞!   可现在,却被苏澜清发现了!即使他手里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神刀门与平幽王府沆瀣一气,但这么多年来神刀门和平幽王府关系如何,是人尽皆知的!   到时候,先不说能不能分一杯羹,只怕神刀门的名声也要一落千丈了!   就在他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处理之时,赵小刀突然提着刀,一脚踹开了房门。   赵掌门被骇了一跳,定睛一看,顿时放下脸来:“赵小刀!你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礼数了?把刀放下,然后出去!”   赵小刀充耳不闻。他慢慢踏进门,握着刀的手非常平稳——   这是赵掌门教导他的,无论何时,不能放下自己的武器,也不能手抖。   因为放下武器,意味着自己投降;手抖,意味着自己会死。   赵小刀不想死,所以他不会放下刀。   他走到赵掌门跟前,面色阴沉:“伯父,宋阁失踪了。”   赵掌门正被苏澜清抢先一步找到宝藏这件事搅得头昏脑胀,一时也想不起来宋阁是何许人也,只当是神刀门一个普通弟子,当下不满道:“失踪就失踪了,慌什么,值得你拿刀对着伯父?”   赵小刀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对,失踪就失踪了,值得什么?”   赵掌门慢慢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刚要说什么,就听赵小刀继续道,“可若是,这个人,恰好偷了伯父和平幽王世子之间的往来信件呢?”   赵掌门惊得汗毛倒竖:“你说什么?!”他这下真的慌了神,踉跄几步,颓然跌坐进椅子里。   赵小刀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丢了一个东西出来,那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骨骨碌碌滚到赵掌门脚边。   赵掌门低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一脚将它踹开,撞到了赵小刀的脚。   那是贺翎的头颅。贺翎不是活人,因此头上没有血迹,只在断口处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切口异常平整。   “你……你怎么敢!”赵掌门怒气攻心,脸色涨红。   赵小刀心灰意冷地看他一眼,弯下腰,将贺翎的头拾起来,提着刀,慢慢退出了房间。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伯父的请求,去骗顾妆成。   赵小刀走在回房的路上,心中格外平静。他知道自己背叛了朋友,罪大恶极,相信顾妆成也不愿意再见到他,更不可能原谅他。但他还是要做些什么,让自己好受一些。   听闻贺翎送了山茶花给顾妆成和叶芳萍,还说等花败之时,就取他们性命。   赵小刀不愿听到顾妆成的死讯,即使他知道,依照贺翎的手段,是绝对伤害不到顾妆成的。   因此,他只能先下手为强,也算是……弥补一些自己的过失。   赵小刀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穿着一件朴素的衣裳,戴着斗笠,独自出了城。   有人见到了,觉得有些眼熟,但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 第52章 ——   沈烟被苏澜清拉到另一间屋子里,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顾妆成将包裹放在桌上,并不着急打开。   半刻钟后,从窗外跳进来一个人。他身穿灰色劲装,看上去并不起眼,刚一落地就单膝跪下了:“楼主。”   顾妆成捏着包裹一角,漫不经心地笑道:“事情都解决了?”   “是。按照楼主的吩咐,咱们的人已经跟上了赵小刀,等他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取他性命。”来人恭敬道。   顾妆成满意地点点头:“做的不错,回去领赏。”   “多谢楼主!”道过谢后,这人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起身。   顾妆成诧异地看他一眼,道:“你还有事?”   灰衣人咬咬牙,将头埋得更深:“是。”   顾妆成扬扬眉,他坐到椅子上,示意对方起来说话:“还有何事,说吧。”   灰衣人站起身来,头依旧埋得低低的:“属下……有一事不明。既然赵小刀已经替楼主解决了贺翎,楼主为何……”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   顾妆成眯了眯眼,而后笑起来:“你是想问,赵小刀解决了贺翎,为何本座不能留他一命,反而执意要杀了他,对吗?”   灰衣人顿了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顾妆成道:“那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赵小刀,本座在半个月前,也不至于身陷囹圄呼救不得,若非身上藏有霹雳堂特制的霹雳弹,只怕现在,本座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灰衣人一惊,冷汗已经流下来了,他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   “单凭这个,本座就算将赵小刀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之恨!”   顾妆成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把沈烟牵扯进来,“他解决了贺翎,不是为了本座,而是为了他自己!他见风使舵,想要来讨好本座,难不成本座就要给他这个机会?   “更何况……”顾妆成似笑非笑地睨了灰衣人一眼,“是谁告诉你的,解决了贺翎,本座就要饶赵小刀一命的?我九烟楼从创始之时,也没这个规矩!你才跟了赵小刀几天?就把九烟楼的规矩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诛心,灰衣人急急忙忙表明忠心:“楼主恕罪!是属下被猪油蒙了心,一时鲁莽!属下对楼主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请楼主降罪!”   “降罪就不必了,只要好好记住你的主子是谁,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就行了。”   顾妆成懒得听他说话,懒洋洋地摆摆手。灰衣人咬咬牙,颓唐地走了。   “你倒是不怕他中途反水,救了赵小刀。”灰衣人走后,又有一人推门而入,也不知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顾妆成懒散一笑:“他若当真能救出赵小刀,保他一命,那证明他还有几分实力,到时候,我就卖个人情,放了赵小刀又如何?   反正,现在神刀门已经人人喊打,赵小刀再无靠山,谁都能上去踩一脚,不需要我继续推波助澜。倒是你,什么时候去见见贺知荇呢?”   来人装聋不说话。   顾妆成忍笑:“我是说真的,贺山主现在……”   “顾妆成。”他开口,声音分明是轻柔温软的,却硬生生叫顾妆成听出了肃杀的味道。   顾楼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不再继续刺激人。他细细打量来人——   瘦了一点,气色也比之前差了很多,眉眼间的疲惫是遮不住的。顾妆成心中一软,叹道:“重建娉婷小筑,很艰难吗?”   叶芳萍怔了一下,而后摇头,淡然道:“也没多难。娉婷小筑名声坏了,但到底也是有几百年底蕴的,想重新树立口碑并不困难。”   “那就好。若你有需要,尽管去当地的分楼找人,我已经吩咐好了。”   顾妆成松了口气,他知道叶芳萍的性子,说一是一,既然他说并没有多困难,那就应该不难。   再说,当地有分楼随时看顾,背后还有朝廷这座大靠山,叶芳萍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太苦。   ……至少比起贺知荇来说,甚至还算得上有滋有味轻松许多!   叶芳萍一笑,道:“好,如果我真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绝对不会跟你客气。”说着,他顿了顿,道,“神刀门的事,你打算何时解决完?”   “嗯……看烟儿如何决定吧,我听他的。”顾妆成笑,仿佛神刀门的结局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叶芳萍心中暗叹此人手段狡诈,从他一开始将计就计跟随赵小刀前来幽云,就注定了神刀门的覆灭,顺便还借刀杀人,解决了贺翎这个隐患。   虽然不太明白,为何顾妆成执意要杀赵小刀。但……应当是与沈烟有关了。   叶芳萍略坐了一坐,便起身告辞了。他此次强行出关,也不过是因为得到传书,说今上亲临幽云城,怕他出什么意外。   如今看来,是他杞人忧天了。既然圣上没什么大碍,他也要回去继续闭关才是。   “哎!”顾妆成叫住他,“你真,不打算去见见贺知荇么?”   叶芳萍垂眸,良久,还是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顾妆成无奈,只得松了手,放人离开。他知晓对方所说的不到时候是什么意思,但他真的理解不了!   若是换成自己,巴不得心上人在身边陪着,怎么可能会舍得把人家往外面推?   但又想到娉婷小筑的某条规矩,顾妆成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叶芳萍真的见了贺知荇,还跟他难舍难分,那真的要被天下人耻笑一辈子,更不要提重建娉婷小筑了!   如今,只能盼着叶芳萍早早找到接班人,将娉婷小筑早早送出手,方有机会与贺知荇重归于好了。   ——   宋阁最后并没有留在沈烟身边,他身份过于特殊不说,沈烟也留不住他。   只是自家阁主抿着嘴角满脸不高兴,倒是让宋阁临走之前倒抽好几口冷气,觉得自己大概是哄不好这人了。   苏澜清乐得看戏,眼睁睁瞧着宋阁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指天画地作保证,这才让某阁主松了口。   出了客栈大门,宋阁终于松了口气,而后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对苏澜清道:“苏特使,见笑了。”   “无妨,难得见云妆阁的阁主有这样失态的一面,苏某此行不虚了。”苏澜清笑道。   他还是第一次见沈烟流露出那样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云妆阁阁主性情阴鸷不善言辞,想来也是分人的。   宋阁无奈苦笑:“苏特使,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挖苦在下了吧?”   苏澜清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指证神刀门那天,我希望你能出现……当然,我们会保护你,所以你不用担心人身安全。”   提起正事,苏澜清的表情严肃不少,“这次除了要将神刀门彻底打垮之外,还要让平幽王府同样翻不了身,如果没有你的证词,我怕要功亏一篑。”   宋阁笑道:“苏特使客气了,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您请尽管吩咐。我家阁主看上去,也很想让神刀门就此消失。”换言之,哪怕是为了沈烟,他也会当这个证人。   苏澜清松了口气。不管宋阁是为了谁,总之,他愿意出面那真的是省了他一半的力气。   赵掌门姑且不论,他这次插翅难逃,不用太顾虑他。但平幽王不一样,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天子亲临,也不能真正治他的罪。   “哦对了。”宋阁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匆匆从自己的储物戒中扒拉出一大堆东西,“这是神刀门密室里那些尸骨身上的东西,我偷偷藏起来,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场。”   苏澜清无语片刻,伸手随意拿了一个提起来看。那是一块腰牌,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仔细一瞧,腰牌背面刻着一枝梅花图案:“是梅花镖局的人?”   “对,除了梅花镖局,还有明溪山庄、留仙岛、汀薇谷的人。而且,被埋在那里的大多数都是高级弟子,腰牌跟普通弟子的有很大差别。”宋阁道,“数十年前,梅花镖局大弟子失踪,我想,或许就是密室里某具尸骸。”   苏澜清眯了眯眼,喃喃道:“现在想要辨认怕是不好办了……不过,有这批腰牌作证,神刀门这次,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想象着不久之后赵掌门的脸色一定非常好看,苏特使非常满意地笑起来,“行了,将东西收好,待到明日,可就全拜托你了。”   “苏特使放心,在下一定不辱使命。”宋阁也笑。当年他意外发现神刀门和平幽王府有瓜葛,却苦无证据,又不好跟沈烟明说。   无奈之下只得诈死,隐姓埋名在神刀门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了结的一天。   等这次事情结束,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回到云妆阁,重新留在沈烟身边。   哪怕只做一个普通的洒扫仆役,也比在神刀门当一个高阶弟子强上数百倍!   但是……他眯了眯眼,忍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个叫顾妆成的,怎么总是跟在阁主身边当小尾巴? 第53章 ——   平幽王谋反一事到此基本尘埃落定,再无更改。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平幽王辩白。   苏澜清手段雷霆万钧,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没等人回过神来,就已将此事盖棺封印,不容置疑。   而赵掌门口中的宝藏,大半尽数归于朝廷,剩下来的三成,则有众人平分,倒也没让他们白跑一趟。   不过说来奇怪,无论是云妆阁还是天机山,就连新兴起的九烟楼都没凑热闹分一杯羹,似乎是已然得了天大的好处,连提审赵掌门都懒得到场,直接收拾包袱走人了。   宋阁原本是想跟自家阁主一起走的,但沈烟临走前跟他嘀咕了几句话,因此他虽然无奈不满,却也还是留下,等待最后的判决。   贺知荇依旧留在皇帝身边,时刻护卫,免得哪些不长眼的冲撞贵人,到时候可不仅仅是扒一层皮这么简单。   赵掌门的嘴比平幽王的硬。他心知肚明,自己手里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平幽王到底是皇亲国戚,就算罪大恶极,今上会不会网开一面还另说,他可不一样!   平幽王谋反,他在其中纠缠不休,无论如何都是个死,抵死不从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反正他们没有证据!   赵掌门想着想着,便沾沾自喜起来。他现在身处幽云城地牢,这儿原本是前朝死牢,只是新朝建立,这里渐渐就荒废了。   赵掌门第一天被关在这里时,险些被牢中成群的老鼠吓个半死!   天牢昏暗,只有墙壁上三三两两的火把照明,四周皆有结界限制,赵掌门纵有天大的法术也施展不开。   好在他自以为想通了,知道逃不掉也不逃了,只等着自己“无罪释放”。   就在他遐想连篇之时,突然从黑暗里传出一阵说话声:“大人您慢点儿,这儿黑,我给您提着灯!”   “多谢。”   第二个声音很熟悉,赵掌门侧耳倾听片刻,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   正思索着,就看到两个人走到了自己的牢门前面,一个狱卒打扮,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   另一个锦衣华服,与周遭格格不入。   狱卒知晓来人是上头派来的,自己得罪不起,因此点头哈腰地谄笑道:“大人,小的就在外头候着,您要是想出来,就拽一拽这根绳,小的就来带您出去!只是这牢门……没有苏大人的手谕,小的实在不敢开!”   “无妨,我就在这儿陪赵掌门说说话,用不着开门。”那人笑意盈盈,丝毫不打算难为狱卒。   狱卒放下心来,连连笑道:“好、好!那您请,小的就不打扰您了!”说着,他提着那盏油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等到狱卒完全消失,这人才上前一步,从墙壁上取下一支火把,凑到牢门前,眉眼弯弯:“赵掌门,辛苦你了。”   赵掌门眯着眼定睛看去,思索良久,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说着,他咬牙切齿,恨恨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一刀结果了你!也省得你吃里扒外,坏我好事!”   “噗……赵掌门,您还真是天真啊。”那人嗤笑一声,也不顾地上脏乱,席地而坐,“当初?当初是谁设下毒计,陷我于不义之中,直至今日也无法洗刷身上冤屈?若我早知当初,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该让阁主将你扔到后山去喂野兽!”   “宋阁!你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不要血口喷人!”赵掌门面皮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宋阁微微一笑,并不跟他争论:“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明天公堂对质,自然有人分辨,不需要你我争执。”   “你们没有证据不是吗?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还想让人治我的罪?宋阁啊宋阁,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天真幼稚!”赵掌门哈哈大笑,快意道,“明天?等明天过后,我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神刀门门主!而你,若是现在就磕头认罪,我可以考虑日后放你一马!”   宋阁怜悯地看着他,非常真诚地询问道:“赵掌门,你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我没有证据?你忘了?密室里那一十七具白骨可都还记着呢!他们,不就是我的证据吗?”   赵掌门心里一慌,猛地扑上来,抓住牢门,恶狠狠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你给我回来!别走!宋阁——”   宋阁走到一边,拽了拽绳子。很快,先前带路的狱卒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他离开了。   赵掌门嘶吼了一阵,突然感到背后发寒。他颤巍巍转头看去,只见牢房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随意坐在墙角阴影里,衣饰华丽,姿态肆意,却长发遮面,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气息。   赵掌门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惊恐地瞪大眼睛——他认识这个人!   他是沧溟谷冯虚真人的大弟子,天资聪颖,为人和善,三十七年前他曾做客神刀门,回谷的路上被魔修所伤,自此失踪。   但实际上,他是最早死在密室里的人之一!   那人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察觉到赵掌门的灼热眼神,便抬起手,轻轻拨开遮挡在脸前的头发,露出了藏在后面的白骨骷髅——“赵掌门,别来无恙否?”   “啊啊啊——”赵掌门发出一声尖叫,而后声音兀地一顿,接着他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就此晕了过去。   那具骷髅眨巴眨巴眼,轻轻“啧”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随手一挥,撤掉了身上的障眼法术。   他走到赵掌门身边,踢了踢他的脚,撇撇嘴,叹气:“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没想到这么不经吓。”   这人身形纤细,声音清朗,面容还有些许稚嫩,分明只是一个少年。   这少年蹲在赵掌门跟前,两只手捧着脸,对着赵掌门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一脸恶心地别开脸,心道:我是疯了么?何苦委屈自己来受这份罪?   但想到大师兄的遭遇,他心中一阵凄凉愤怒,只恨不得现在就将罪魁祸首大卸八块以解心头只恨!   但他还记得此行目的,不能任由自己的脾气胡来,只能抹了把眼泪,将怀里的东西塞进赵掌门衣服里。   赵掌门如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嘴巴微张,面皮涨紫,少年怕他吓死,还忍着恶心喂了他一颗药。做完这一切,他跺跺脚,隐匿身形,离开了。   等到第二天,狱卒奉命押送赵掌门时,发现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不断磕头求饶。   狱卒面露不忍,又忍不住嗤笑,推了他一把:“行了,别装了!这儿谁都没有,你吵吵嚷嚷什么呢?还不快走?苏大人可还等着你呢!”   赵掌门如梦初醒,当真如鹌鹑一样闭了嘴,一声不敢吭。   狱卒诧异地看他一眼。当初赵掌门可不是这样的,他三五不时地发疯嘶喊,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对着送饭的狱卒趾高气扬地使唤,如今却失了智一般,让闭嘴就闭嘴。   狱卒愈发觉得事反必妖,一路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终于成功将人送到衙门。   赵掌门浑浑噩噩地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怀里的东西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禁卫军眼疾手快拾了起来,翻看两眼后脸色大变,又惊又喜地将东西呈到苏澜清面前,道:“大人!这是平幽王与赵掌门的往来书信!”   苏澜清眼前一亮,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宋阁就坐在那边,捧着茶杯低头喝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苏澜清心中一转,暗暗赞叹一声,伸手接过了那些书信。他就说,昨天晚上本想再翻看一遍的,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被宋阁拿走布局了。   这下,无论是赵掌门还是平幽王,都是有口难辩。平幽王做梦都想不到,赵掌门竟然将这些书信随身携带,登时大怒,扑过去一阵厮打,嘴里不停谩骂着。   赵掌门挨了几下,神志也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无论是谁,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讥讽,让他心头怒火丛生。   他扭过头,一把抓住平幽王的手,面目狰狞道:“现在知道怕了?不是当初求我的时候了?我告诉你老匹夫!就算老子死了,也要拉着你陪葬!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提议,要杀了那些人的!”   “你胡说!”平幽王恨不得把赵掌门的嘴堵起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胡言乱语?”赵掌门冷笑一声,他脱掉外衣,翻转过来,从夹层扯下来一块布,里面又掉出来一封书信,“这就是证据!王爷,当初您写信给我,没想到我会留下来吧?您是怎么吩咐我的,我可都按照您说的做了,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只找我一个人!”   “你、你——”   “呈上来!”苏澜清大喊一声,立刻有禁卫军上前将两人分开。   书信呈上,正是平幽王的字迹,信上模棱两可地提到了宋阁所说的那几个地方和人名,也正是密室里尸体的名字。不多不少,一共十七个。   “老贼!还我师兄命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无数修士涌来,声泪俱下,要求二人偿命!   然而,赵掌门是修仙者,无论是谁,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了他。   苏澜清当下命人将赵掌门打入天牢,四周依旧用阵法镇压,绝对不给他留有使用法术的机会;   至于平幽王……谋害修士、意图谋反,罪不可赦,判斩立决,诛九族。旁支赶出幽云城,发配西凉,子孙后代永不入仕!   这个结局,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在当下,已经是最两全其美的了。因此,受害者的亲属师门虽然不满,却也并无异议。   来日方长,赵掌门也就这几十年的活头了。几十年之后,用不着他们动手,天道自会降下惩罚!   苏澜清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跟陛下交代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冲一个禁卫军招招手:“去,找个时间问问那两个人,他们要寻找的那本书,到底叫什么名字。”   “大人?”   “我总感觉……这本书,很重要。如果不能得到,也一定要毁了。”苏澜清喃喃,“否则,天下必乱啊……” 第54章 ——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实话吗?”回程的路上,顾妆成坐在马车里,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撩起帘子,漫不经心地往外头看,“我又不是外人。”   沈烟默不作声地继续看书。这种话,顾妆成每天都要说上十七八遍,一开始他只觉得聒噪,还敷衍他几句,后来习惯了,也就慢慢不再理睬他。   再过几日就要分别,他就不用继续忍耐下去了!沈烟暗暗告诉自己,心头压抑的怒火渐渐消失。   可是顾妆成今日是铁了心了要知道真相。他听不到回答,也不气恼,反而放下帘子,靠到车厢另一旁,闭着眼回想。   他记得,当初沈烟身死是因为被天道抛弃,否则以他的本事,又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被那群阿猫阿狗所伤?而他被天道抛弃的原因,是他亲手杀了谢青冥。   谢青冥,牵丝谢家最后的传人,人称“牵丝夫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沈烟的师父。   沈烟在青冥山上那几年,随着她一起生活,谢青冥也教了他不少牵丝术。   顾妆成一直觉得,只要不让沈烟亲手杀了谢青冥,他就可以好好活着。   可是幽云城的遭遇却给他敲了一记警钟,让他不得不提防着除了天道之外的其他修仙者。   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一个“赵掌门”,不顾一切地想要了沈烟的命!   因此,他现在急需沈烟的信任,否则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护他了。   “只是一本书。”换作往常,沈烟肯定是对纠缠不休的顾妆成爱答不理、任由猜测的,但现下,那人倚着车厢眉头紧皱,失落的模样像是一条落水的小狗,让沈烟不由自主心软了一下,“只是一本书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如果只是一本很普通的书,为什么当时你的表情那么难看,还要立刻毁了它?”   顾妆成听到回答,立马睁开眼顺杆爬,“我不是觉得可惜,那盒子我根本打不开,到了我手里也没什么用——我只是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书,让你脸色那么难看。哪怕是我现在提一提,你都想躲?”   说话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诚如顾妆成所言,沈烟不断后退,可是车厢才能有多大呢?   他的后背紧紧贴在车厢上,眼前的人伸出手撑在他耳边,脸庞不断凑近,说话的声音仿若耳语,让他不由侧过头不再看他。   顾妆成微微蹙着眉,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无奈道:“我发现,但凡你想不到搪塞我的理由的时候,就非常想躲着我。我有那么可怕吗?又不会吃了你。”   沈烟抿抿嘴角,不吭声。   顾妆成松开他,后退几步,将空间留给他:“好吧,大概是我太过压迫你了?现在呢?现在应该可以了吧?你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沈烟不答反问,“你只对我的事情很上心,难道真的只是对我感到好奇吗?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值得你如此看重。”   “错了!”顾妆成摇摇手指,微笑道,“我对你并不感到好奇,我对你的事情上心倒是真的。”看着沈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纠结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是想你活下去。”   沈烟一怔,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看着顾妆成的脸,片刻后低下头去,捏著书册的手微微用力,骨节有些泛白:“骗子……”   骗子……   沈烟漠然地想着。记忆里,也有那么一个人,曾笑颜弯弯地牵着他的手,将他救出泥沼,告诉他“我只希望你活着”这样让人感到温暖的话。   然而到最后,她却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将他重新推入深渊。   “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不会信的。”顾妆成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温暖的感觉渡到他的手上。   抬起头,是对方清清凌凌的笑,“但是,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发誓,我跟别人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让你死。”   沈烟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良久,终于缓缓移开视线,开口道:“那是……谢家的家谱,以及,谢家……真正的牵丝术。”   ——   三百年前,牵丝谢家横空出世,在当时的修仙界占据了主导地位。   当时,无数人趋之若鹜,拜入谢家门下,只为了能学到一两分牵丝术,出去也是炫耀的资本。   谢家空前强盛,一枝独秀,隐隐有称霸整个修仙界的意思。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当谢家的地位达到空前高度的时候,谢家最有天赋的家主骤然离世,下一届弟子天资不足,无法承担大任,无奈之下,只能有谢家五位长老出面,共担代家主一职,直到下任家主的出现。   一开始,谢家还是比较齐心的,一心一意想培养出天赋强大的家主,光耀门楣。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谢家出现了攀比。五大长老同为谢家人,修习术法却略有不同。   其中,最为强大的,则是二长老谢云岭,他是第一个主张以血代丝,牵制傀儡的。   只不过,这样的举动十分伤害身体,谢云岭身后一脉颇为凋零,渐渐的,也就说不上什么话了。若不是他身为长老,只怕他这一脉要受到不少欺辱。   谢家人互相攀比,谁都看不起谁,而谢家牵丝术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传授给外人的,因此谢家日益落败,渐渐退出了称霸修仙界的舞台,才有了后来百花齐放的盛况!   至此,谢家不过历经短短数十载!   两百年前,邪修不顾天罚,大肆屠戮正派修仙人士,谢家人激流勇上,第一个站出来,派出新培育出的年轻弟子奔赴战场,成功将第一批邪修斩杀于南陵断涛崖!   而这一举动,却使得谢家最有可能带领他们重登巅峰的年轻弟子凋零殆尽,侥幸活下来的也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至此,谢家再也无力回天。   对此,其他修仙者倒是乐见其成的。毕竟,一个突然兴起的家族,短短数年之内成为人人追捧的存在,若是给了他们复起的机会,那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追捧和供奉,恐怕就又要还回去了!   但是,谢家毕竟在此次除邪之战中出了很大一份力,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地位虽不能同日而语,但也不低。   不过,这对于当时一无所有的谢家来说,是一个非常非常尴尬的地位。   一方面,他们是可以与其他门派分庭抗礼的家族,每次聚会都有一席之地,提出的意见也不由得人不重视;   然而另一方面,他们人才凋敝,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湮没于茫茫人海,如同海中浪花,不过短短一瞬,便再无出头之日。   这样的局面,谢家人怎会甘心?   终于,谢青冥的出现,成功打破了谢家面临的尴尬局面。她天资过人,是谢家历史上天赋最高的弟子,制作出来的傀儡惟妙惟肖,好似活人。谢家重新焕发生机,隐隐约约有了复苏的影子。   没有人会小看她,因为她的实力足以让她成为所有人赞不绝口的存在!   但是,这一切,都被一场大火毁灭了。   谢青冥丧心病狂,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邪门歪道,竟然异想天开,想要将死人做成傀儡,为自己所用!   如此逆天行事,谢家自然不容。不过,还没等谢家人想出惩罚她的办法,就先一步被她所杀。   谢青冥逃到了青冥山,从此隐居下来。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谢家是被邪修所害,谢青冥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才不得不归隐山林,一个个扼腕不已。   直到顾妆成出手,强行杀了谢青冥,当年的真相才得以大白,谢家人的冤屈才得以重申。   只是,这样一来,世间再无牵丝术了。   ——   顾妆成震惊地瞪大双眼,他只知当初沈烟得到了一本书,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秘籍。没想到……竟然是谢家牵丝术吗?   他倒是不记得前世的沈烟有没有将这本书烧了。不过,无论他有没有烧,都不难解释为何后来会有那么多人追杀他,而天道又为何要放弃他——   怀璧其罪,自然会引起所有人的仇视;   而当一个人成为所有修仙者的敌人时,天道自然会站在人多的那一边,主持“公道”。   顾妆成一呲牙,愈发觉得这天道不是个东西,还是早早毁了的好。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顾妆成叹了口气,觉得沈烟似乎有些冲动,“牵丝术……烧了就烧了吧,怎么你连家谱也不放过了呢?那上面难道还有什么秘密吗?”   沈烟闭口不言,显然是打算装傻充愣混过去。   顾妆成见状一愣,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是吧……还真的有啊?”   沈烟脸色一白,心虚地扭过脸,连看他一眼都不肯了。   顾妆成眨眨眼,大脑转了几圈,慢吞吞道:“该不会……那本家谱,跟你有什么关系吧?!” 第55章 ——   沈烟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看上去不是很想说话,但实在没忍住,只能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好气又好笑地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那本家谱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妆成摸摸鼻子,不吭声。这不是乍一听闻觉得不可思议,再结合你的举动和表情,真的很让人误会的好吧?   但是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强烈的求生欲让顾妆成一言不发。   沈烟瞪了他一会儿,也想到了自己先前的动作,让人误会不奇怪。   他想了想,往车外看了看,随手设下一个隔音结界,压低了声音道:“其实……那本家谱牵扯到一个人,事关重大,我要是不尽早毁了,才是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顾妆成被勾起了好奇心:“谁?”   沈烟面色古怪,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苏澜清。”   顾妆成:……   “我觉得自己可能出现幻听了……”顾妆成喃喃,“你刚刚说的谁?我没听清。”   “镇南侯,苏澜清。”沈烟从善如流地重复着,眼睁睁瞧着顾妆成的表情垮下来,没忍住笑了,“怎么?听到这个名字这么害怕?”   顾妆成摇摇头。他不是害怕,只是震惊和狂喜。震惊的是苏澜清居然和谢家有关;   狂喜的是沈烟当机立断,没让苏澜清看到那本家谱。否则,必定闹得天下皆知。   “需要我去查一查吗?”顾妆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发现苏澜清跟谢家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前几世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既然知道了,就没有不查的道理。   沈烟却道:“这种事情,还是让我云妆阁来做吧。”   顾妆成一想也是,九烟楼的情报机构虽然完善,但注定比不过以情报为生的云妆阁。   于是他点点头,也不强求,只道:“若是有了什么结果,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他有预感,这件事不过因为沈烟毁掉家谱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他分明记得,前世的沈烟得到幽云秘宝之后,并没有毁掉最珍贵的那本书,那就证明,当年的家谱是不存在的。因此,也没有发现苏澜清和谢家的关系。   现在,那本家谱却意外出现在幽云秘宝里,又恰巧是苏澜清奉旨查办平幽王,来到了幽云。倘若不小心给他看到了……   顾妆成打了个寒噤,止住了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   “不过让我在意的不是这个……”沈烟道,“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把这本家谱放到了那个盒子里的?”   顾妆成眨眨眼,心里有了一个人选,不过太匪夷所思,也不好说出口。   就听沈烟继续说,语气里有那么些许一言难尽:“那人怕不是个傻子,他怎么就不想想,他能打开那个盒子,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打开啊!与其这么大费周章,怎么不直接交给苏澜清?”   “或许是……他觉得苏澜清是谢家人,能打开装有谢家牵丝术和家谱的盒子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多想?”顾妆成猜测道,“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唯一剩下的谢家传人不是谢家的嫡系后人,而是你?”   沈烟瘪瘪嘴,暂时同意了他的说法,只是表情看上去还是有点困惑。   顾妆成见状,也不追问下去,等到沈烟想说了,自然会告诉他,犯不着现在惹人不痛快。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溜溜达达进了平柳府的地界。   顾妆成自车上跳下来,仰头问蹲在车辕上的人:“真不打算进去坐坐?上次你来九烟楼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有挺长时间了?”   沈烟摇头拒绝道:“不了,阁里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我去打理,偷懒这么多月,只怕我书房里的卷宗要堆成山了。”   顾妆成皱皱眉,张张嘴,想说你其实可以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你处理,但转念一想先前沈烟说过的事,这句话就只能咽回肚子里,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句干巴巴的“那你保重身体”。   沈烟颔首,转身钻进了车厢。赶车的车夫冲顾妆成笑着点点头示意,一甩缰绳,驱车马车前行。   顾妆成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等到马车的影子完全消失不见,才转身,大步走进九烟楼。   身后的管家急忙跟上,刚想张嘴说说这几个月里发生过的大事,就被自家楼主堵住了嘴:“去,查查最近有没有跟镇南侯有关的单子。”   “镇南侯?”管家茫然地挠挠头,忽然灵光一闪,急忙道,“有有有!属下刚刚想跟楼主说这件事儿呢,恰巧楼主就问上了!”   顾妆成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   镇南侯苏澜清,年少时是太子伴读。太子登基后,他率部清扫南蛮,立下汗马功劳,今上因此封他为镇南侯,特许带剑入朝。   “小清来啦?来来来快坐!”年轻皇帝笑眯眯地招呼着镇南侯坐下,“这次辛苦你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苏澜清原本紧绷的脸在见到某人万事不上心的笑容时就开始龟裂,听完他说的话后直接从阴云密布变成电闪雷鸣。   紧接着,御花园里的宫女侍从,都见怪不怪地听到了熟悉的咆哮声——“叶、清、河!!”   正在小声说话的宫女们顿了顿,抬头朝御花园望了一眼,无奈对视一眼。   陛下三天两头地招惹侯爷生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侯爷也真是可怜,明明知道进宫就要被调戏,还是接到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来。   “好好好不生气不生气,我开玩笑的!”   小皇帝见把人真的惹恼了,连忙赔礼道歉,“是我……咳,朕,是朕说错话了,朕不该同你开玩笑的。”   苏澜清咬着牙,耳根微微有些发红,不耐烦道:“行了,有什么话赶紧说,这儿一个外人都没有,你跟我打什么官腔?”   皇帝闻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捻了捻手指,压低了声音道:“小清,你跟我说实话,你跟谢家,究竟有没有关系?”   “怎么?”苏澜清刚要讽刺他怎么有功夫关心自己的私事,转头一看对方表情,不由愣住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小皇帝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看他的诧异不似作伪,便比他还要惊讶,“外头都已经传遍了,说你跟惨遭灭门的谢家有关系,嚷嚷着要替你行道,揪出罪魁祸首呢!”   苏澜清:“……”   一大清早就被叫起来心急火燎往宫里赶生怕发生什么大事的镇南侯运了口气,警告自己眼前的人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太子,自己真的动手就是欺君犯上是死罪是死罪……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听来的?”冷静下来的苏澜清微微蹙眉。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天下人人皆知镇南侯曾经是个孤儿,当过乞丐也做过影卫,后来不知怎么的入了当今圣上当年太子的法眼,被提溜着出来做了伴读,从此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你真的不知道?”皇帝倒抽一口冷气,“那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朕在返程的路上就已经发现端倪了,你怎么可能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苏澜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真的会忍不住动手打人:“陛下,您忘了,臣有个毛病,办完案子之后,任凭天打雷劈天塌地陷,也别想把臣从床上叫起来。”   皇帝:“……”   哦,是,镇南侯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很为人诟病——他上朝不积极,多次迟到早退,偏偏还振振有词说是皇上特许的恩典,真的是把一干御史大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偏偏什么都不能说,毕竟人家真的有这样的特权。恃宠而骄,不过如此。   只有少数了解真相的那几个人知道,苏澜清是真的有病,他可以完美地处理好任何一件指派给他的案子,但是在案件完结之后,他必定要睡上至少半个月——时间长短与案件的难易程度挂钩。   这么多年,镇南侯没有镇守南方反而身处京城,除了南蛮之地已经太平无忧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镇南军大帅昏迷不醒,为防止小人作祟,才连发十二道金牌密令,强行将人带回京城养病。   提起这个,小皇帝心里就非常不是滋味:“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幽云了,也省得后面惹出这么多麻烦来。”   “就算我不去,这个消息也照样会传出来的,没什么差别。”   苏澜清倒是看开了,“不过我很奇怪,这么多年我的身世都无人提及,怎么突然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闹得人尽皆知了呢?   这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我们都不清楚,需要挨个排查。”   皇帝颔首:“是,朕已经吩咐下去严加查办,今日叫你来也不过是提醒一声,免得你不小心着了谁的道。”   苏澜清轻蔑一笑:“想坑我苏澜清,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56章 ——   谢家当年如日中天,与其交好的不在少数,即便日后谢家一夕崩落,那些家族也并未落井下石——至少明面上是客客气气还能看得过去的。   因此,谢家满门被灭,即使众人嘴上说着要查明真相,为谢家冤魂讨回公道,然而实际上,没几个人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谢家已经倒了,就算还有一个谢青冥,一介女流,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再者,在这个世界上,死的人还少吗?不过区区一个谢家,怎么值得他们大张旗鼓、兴师动众?   “他们倒是忘了,原来是怎么求到谢家门前,哭着喊着让他们出面抵御邪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烟的神色很奇怪。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在讽刺那些,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多生气,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仿佛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事实上确实如此,他虽然学成了谢青冥的牵丝术,却并非谢家血脉,谢家如何如何,本就与他无关。   若非谢青冥心血来潮,把他待、带到青冥山上,他这一辈子或许都与谢家没有任何牵连。   “不过我要感谢谢青冥……”沈烟眨眨眼,“要是没有她,我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哪里还有现在的我呢?”   顾妆成看看他,也笑起来:“的确。”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沈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谢青冥居功至伟,无论她对沈烟做了什么,但她对他的确是有救命之恩的。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虽然消息还没散播开,不过我估计,再有三五天,就该有人找上门,要求你将谢家的牵丝术还给苏澜清了。”顾妆成道。   沈烟摇头,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我什么都不打算做。他们既然想来,那就来吧!”   顾妆成一怔,就听对方接着说道,“你真以为苏澜清稀罕谢家牵丝术?也就那群傻子把这东西当成宝贝,时时刻刻惦念着。”   顾妆成无奈笑着,道:“他们自然是比不过你的,但你也要体谅他们。毕竟是流传百年的不世绝学,谁都想得到手——就算学不成,只要到手了,也是一种荣耀。”   沈烟狡黠一笑:“那还真是可惜,那本绝学已经被我毁了,而我……不是谢家血脉,即便学会了牵丝术,那也只学了一点皮毛而已,更深层的东西谢青冥也不会教我。他们怕是要打错算盘了。”   顾妆成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怕这个,你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那些人为了得到牵丝术,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   沈烟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我明白。不过,你是不是担心我阁里会出现叛徒?”   顾妆成原本正在想事情,闻言诧异道:“怎么会?你阁里要是出现叛徒,那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顾妆成说这话,并不是夸张,也没有恭维,而是实话实说。   就他之前的经历来看,云妆阁里的人是层层筛选出来的,绝对忠于沈烟的,当年沈烟众叛亲离,除了顾妆成还陪在他身边打死不肯走之外,剩下的就是甘愿为其赴死的云妆阁众人。   因此,顾妆成还是很放心云妆阁的。   沈烟眉尾一跳,隐隐有些不悦:“既然没有不放心,那你为何还要派九烟楼的人暗地里保护我?还是说,监视我?”   “他们监视的是我。”提起这个,顾妆成就哭笑不得,“你也知道九烟楼是个什么地方,身为楼主,我三天两头翘工,我那个好管家当然看不下去,只能给我找点事情做,省得我一天到晚闲得无聊给他添麻烦。”   沈烟怀疑地皱眉看他。   顾妆成双手举起,无辜道:“我说真的!这次我能来云妆阁,还是有事恰好路过,想着来瞧瞧你,这才转了个弯。我那好管家派来的人不放心我,怕我在你这儿乐不思蜀忘了任务,就跟来了。”   沈烟自然是不信的,但转念一想,那些人的确是在顾妆成到来之后才被发现的,因此心里也信了三分。   只是这几日时时刻刻都被人暗中窥探着,让他非常不舒服,连带着看向顾妆成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友好了:“那你何时离开?”   顾妆成叹气:“我才来你这儿几天啊你就要赶我走?沈阁主,良心呢?”   “如果你整天被人偷窥,也会跟我一样的。”沈烟不悦道。   顾妆成一愣,茫然道:“不是吧?他们不是今天才到的吗?”   沈烟也是一怔,他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在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察觉到有人暗地里看着我,只是我以为是你带来的人,因此也没多想。”   九烟楼是目前最大的杀手组织,大多数都习惯于暗地里动手,因此他们隐匿身形不肯露面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烟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一开始并未多想。只是这么多天了,他随时都能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跟随在自己身边,任由他性子冷淡也觉得恼了。   可是,顾妆成却说他的人今天才到,所以说:“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人?”   顾妆成抿着嘴唇,微微皱着眉。他的行踪在楼里不是秘密,谁想查都能知道。   更何况,他在临走之前曾对管家说过,他会抽空来云妆阁一趟,兴许要住两天,要是任务不急就不必派暗卫跟着,免得沈阁主心里不痛快。   九烟楼向来以实力为尊,他能当上楼主,一是因为他杀了谢青冥,一举成名;   二是他是继初任楼主外第一个在三十岁之前成为修仙者的人,实力强盛;   三是他在楼里的刺杀数量质量皆为上乘,即便抛开一二条不谈,他也是名副其实的唯一候选人。   不过最近几年,他不是被叶芳萍的事折腾得团团转,就是想方设法跟沈烟在一起,手里的单子能送出去的基本上都送出去了,有些人心大了,想要取而代之,也是稀疏平常的。   顾妆成神色渐冷,却还是耐着性子,温和地安抚着被这些人惹恼了的沈阁主:“好了,别生气了。既然是我治下不严,那就还请沈阁主给个面子,让我亲手处置他们给你出气,如何?”   沈烟抿着嘴角点点头,又道:“若是你下不去手,就跟我说,我不介意越俎代庖,替你做一回恶人。”   顾妆成却笑得真心实意:“不会。他们既然这么迫不及待找死,我也不用费心思替他们遮掩。不过我确实得走了,过几天,等我处理了手头的任务,就来找你。”   沈烟心道,你来不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嘴上却还是答应着:“好。”   顾妆成笑笑,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便起身告辞了。   离开云妆阁后,立刻有暗卫从阴影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顾妆成的后面。   没走几步,就听前头的人轻柔阴冷的声音:“去把那些惹人厌烦的虫子给我带过来。”   暗卫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低头应是,而后消失在原地,忙不迭抓人去了。   半个时辰后,顾妆成漠然地坐在一座土地庙里,面前排开一溜跪着十三四个人,他们都穿着九烟楼专属的暗卫服饰,只是袖子上绣着不同的纹饰,因此并不是楼主的专属暗卫。   顾妆成懒得拖延时间,也不想听他们说话,看了那花纹一阵,就懒洋洋挥了挥手:“私自跟踪楼主,都杀了吧。”   暗卫首领波澜不惊:“是。”   “不过,你治理不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回去之后自己去刑堂领罚。”   暗卫首领自知罪责深重,闻言忙道:“谢楼主不杀之恩。”   顾妆成干脆利落地处理完这十几个人,拢着袖子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去,把他们身上的衣服扒了,送给管家,让他查查清楚,务必——严、加、处、置。”   “属下明白。”   顾妆成吩咐完,也不再浪费心神在这事上面,他还要烦恼如何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好空出更多的时间去陪沈烟呢!   想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管,里面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此行的目标。   那人是云京城外一个小镇的镇长,小镇原来名叫清明乡,后来有人觉得不吉利,就改成了留清镇。   这一任的镇长叫刘贤,四十五岁,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汉子,看着倒像是个和和气气的老好人,只是眼神太精明了,破坏了他温和的表情。   顾妆成躲在树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自己的目标。   刘贤踉踉跄跄走进一间当铺,怀里似乎抱着一个分量不轻的东西。   顾妆成眯了眯眼,猜测那应该不是黄金,留清镇距离云京不远,但实际上没有那么富裕,如果刘贤家里真的有黄金,还来当铺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贤走了出来,表情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他手里上下抛掷着一个钱袋子,嘿嘿笑了两声,哼着小曲儿走向另一个方向。   顾妆成沉默片刻,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从树上跳下去,整理好表情,走进了那家当铺。他则一路跟着刘贤,眼睁睁看着他走进一家赌坊。   顾楼主顿时觉得脑壳开始疼。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半途而废。   更何况,在赌坊里动手,反而更好处理后续。因此,他接过暗卫递过来的银票,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姿态,一头扎进了赌坊…… 第57章 ——   苏澜清最近都要忙到很晚才能回府,但真要说清在忙些什么……好像也没很忙?   镇南侯微微蹙着眉,表情茫然地坐在御书房,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树枝发呆。   近来皇帝陛下也不知发什么疯,生拉硬拽着不许他回府,直到宵禁时分才肯放人。   苏澜清确定,要不是不合规矩,大概这人会拉着他让他直接住在宫里!   可能是他发呆时间太长了,正在埋头处理奏折的人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特别无聊?”   “呃……”这话你让人怎么接?苏澜清无语抬头,跟皇帝陛下对视,而后投降一般举起双手,很真诚地摇头,“没有,一点都不无聊。”   才怪!   皇帝笑了下,轻声道:“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苏澜清眨眨眼,点头。   “近日,朝中大臣联名上奏,说……后宫不可无人,我应该选秀了。”   苏澜清脑子空白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他望着看过来眼神平静的皇帝,轻轻笑起来:“对,陛下是应该考虑这件事了。”   “我……朕其实不是特别想,不过,朕需要有一个储君。否则,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有了开头,剩下的话就容易说出口了,“我希望,将来我的孩子出生,你能做他的老师。”   “陛下,臣才疏学浅,您将未来储君交给我,也不怕朝中老臣说闲话?”苏澜清无奈笑道。   “朕意已决,就算那群老东西个个撞柱子,朕也不会更改主意。”   皇帝垂下头,用朱笔在最后一份奏折上批了几个字,然后合起来放到一边,“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来日,朕的孩子出生,就认你作干爹!”   苏澜清:“……”我其实并不十分想要一个皇子当干儿子……   “都这么晚了,你再不出宫,宫门都要关了。”皇帝瞧了瞧天色,叹气,“明日……不必进宫了,我有别的事交给你做。”   苏澜清一怔,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他点点头:“臣知道了。”   他大约能猜出来点什么,皇帝陛下批阅奏折的时候从来不避讳他,他想这次大概是跟留清镇多人意外死亡有关系。   按理说,这种小案件交给当地官府就好,根本不需要上达天听。   然而留清镇就在京城城郊,京兆尹得到消息后就连夜派人去查,没找到什么有利线索,又担心有人会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京城对天子不利,只能写了奏折上报给朝廷。   皇帝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了两眼就打算压下去,却不知怎么的,没过两天,满朝文武都知道留清镇的事儿了。   于是,朝堂之上变得乌烟瘴气,有跟皇帝一样心大的没怎么当回事;   也有忧心忡忡生怕凶手尝到了血腥味,就把目标放到京城来。   毕竟,留清镇距离京城,真的不过二三百里地。   皇帝整日被吵得头疼,只好先把人安抚住,再想其他办法。   “带上镇南军一起去。”临出门时,皇帝陛下提醒道,“禁卫军不能再借给你了,否则那帮老东西又要闹事。到了留清镇,不必顾念我,一切便宜行事。”   “臣明白,请陛下放心。”苏澜清不是第一次被派出去做这种事,早就轻车熟路,因此也没太放在心上。   ……哪知刚到留清镇就阴沟里翻了船?   ——   顾妆成进了赌坊,目光四下一溜,接着毫不犹豫朝着目标所在的地方走去。   那里已经挤了一大群人,刘贤正努力往前面挤。顾妆成在后面观察,瞅着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实在不忍,干脆走上前,搭着他的肩,暗中运气,将四周的人拨开,成功走到最前面。   刘贤点头哈腰地道谢:“谢谢小兄弟,哈哈!”   “不必客气。”顾妆成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看到周围的人愤懑不满的神情,也不放在心上。   刘贤搓搓手,嘿嘿一笑道:“小兄弟头一次来?”   “嗯,家里人看得紧,不让我出来玩儿。”顾妆成似真似假地抱怨,“好不容易得了空,自然是要来放松放松的。”   “对,对!这话说得对!人生苦短,自然是该放松的时候就要放松嘛!”   刘贤不知被他哪句话戳准了心思,一迭连声应和着,“来来来,小兄弟,既然你是第一次玩,那咱们就来一个简单一点的怎么样?”   “可以。”顾妆成从善如流,跟着刘贤来到桌边,桌子上写着“大小”二字,上面堆满了银钱珠宝,桌子对面,站着一位妙龄女子。   女子见到刘贤,立刻娇笑起来,带着浓浓的嘲讽:“刘镇长,您又来了?今儿是打算输点什么呢?”   “嘿你这小丫头!就不能盼我点好?”   刘贤被嘲笑了,也没见多生气,一双绿豆眼色眯眯地往女子身上飘,“老子今天可是有靠山的!”   顾妆成微微垂眼,瞧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爪子,不动声色动了下手臂,让开了那双手。   察觉到女子打量的目光,他连忙抬起头,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来。   妙龄女子啧啧称奇,笑道:“刘镇长,今日你怕是要走大运了!行吧,老规矩,我坐庄,如何?”   顾妆成笑道:“一切听从姑娘的规矩。”他不是第一次赌博,对自己的运气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再者,像这样的黑作坊,出千是免不了的,眼前的女子看样子是个老手,但毕竟只是个凡人。   只要是个凡人,就骗不过他的眼睛。   他们玩的是最简单的猜大小。顾妆成一开始并没有下注,只是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等到刘贤将带来的钱输得一干二净后,才施施然上前,把手里的袋子往桌上一丢,刚刚好压在“小”上面。   庄家低头一扫,笑了起来:“这位公子好气魄,原来只打算玩一盘?”   “不。”顾妆成双手撑住桌子,漫不经心道,“我只是对自己的运气很自信罢了。”   “哦?”庄家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道,“有自信是好事,但是自负就太不像样子了。”   “的确,所以,请吧。”顾妆成抬手。庄家也不客气,动作熟练地抓起骰盅,随意一扫就将三颗骰子装进盅内。   她目光炯炯,带着些许盈盈笑意,如同三月的春风,轻而易举就将人包裹。   顾妆成注视着她的眼眸,放在桌上的手轻轻一动。只听“啪”的一声,摇骰结束。   女子轻轻喘着气,轻轻揭开骰盅,三颗骰子呈品字形排列,每一面都是一个鲜红的一点。   庄家脸上笑意一僵,颇为不自在地扯扯嘴角:“一一一,小,是公子赢了。”   顾妆成缓缓眨了眨眼,露出今晚第一个真诚的笑容:“啊,那还真是……多谢姑娘,手下留情了——”   ——   “就是这里?”苏澜清皱着眉,抬起宽大的袖摆遮住口鼻,想借此阻挡住浓郁的酸臭味。   眼前是一家赌坊,从外表看却好似一间危房,随时随地就能坍塌的那种。他奉旨查案,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家赌坊。   苏澜清对赌博毫无好感,当下第一反应就是让镇南军直接拆了赌坊,将其中所有人员都带回去,挨个审问。   但想到此举或许会打草惊蛇,让罪魁祸首听到风声,便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不满,跟着知情人一起来到赌坊。   “大人,要不还是让我去吧?”深知自家侯爷性子,副将凑上前,轻声耳语道。   “不,我亲自去。”苏澜清说罢,想了想,“我这次带来多少银子?”   “呃……”副将眼睛直了一下,马上回神道,“不少!大人是打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澜清伸出手,副将心领神会地将东西递上,“小七小八跟我进去,其他人暂时回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手。”   “是。”   苏澜清三人跟在知情人身后,一头扎进了赌坊。刚一进去,立马就有人迎了上来:“嘿哟,这不是刘志吗?怎么?前两天还没输够,今天打算继续啊?”   “你少瞧不起人!”刘志涨得脸色通红,一把挥开对方的手,“我今天,绝对能赢回来!”   “嘿你小子!”那人啧了一声,也不以为忤,一把拽过他,哥俩好地肩并肩,指了指最中间的一群人,“瞧见了没,刘贤带过来的人。你要是能在他手里赢一场,那才叫真本事呢!”   “这有什么难的?”刘志哼哼一声,也不管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大摇大摆地就想往那边走,冷不丁被人揪住了衣裳领子,还不耐烦地回头吼了一句,“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敢——”   对上的是苏澜清如看死人的漠然眼神。   刘志瞬间蔫儿了。他团在原地静默两秒,接着狗腿地笑起来:“这个……苏——公子,是小的不长眼,是小的不长眼……”   “够了。”苏澜清眯了眯眼,往人群中看了一眼,觉得某个身影过分眼熟,“走吧,一起去瞧瞧热闹。”   “哎是是!您请您请!”刘志谄媚地笑着,躬着身子领着人走了过去。   谁知就在此时,赌坊本就不甚明亮的火光突然熄灭,四周一片黑暗,紧接着就是众人惊恐失措的尖叫声。   苏澜清只觉得大脑一阵刺痛,后背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多亏有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免了他摔个狗吃屎。   “多谢。”   “无妨。”   声音好熟悉啊……两双眼睛在黑暗里眨巴眨巴——   “顾妆成?”   “镇南侯?”   哦豁……被猜到身份的人不约而同露出相似的古怪表情。还真的是熟人啊?   “你来做什么?”   “我来查案/杀人。”   这话没法接了!! 第58章 ——   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一同传来的,还有少年人独有的沙哑声音。   他似乎心情很好,走得不紧不慢,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曲调说不出的怪异。   少年从阴影中走出,来到阳光下,身后的一扇门悄然而开,踏出一只赤裸纤细的脚来。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仰着头,依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注视着阳光。   从背后伸出一只手,遮住他的双眼,手的主人声音清冷,对他的举动似乎有些不悦:“不要一直盯着太阳看,你想变成瞎子吗?”   少年笑嘻嘻地抬手将眼前的手掌拨开,转过身来,俏皮地挤挤眼:“没办法呀,虫子都是驱光的嘛!”   身后那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轻声道:“听话,不要胡说。”   少年撇撇嘴,一面嘴里嘟嘟囔囔说着知道了,一面推着对方往屋子里走:“还说我呢,自己光着脚跑出来,好在这院子里没什么石头玻璃,否则还不得划烂你的脚?你是想当个瘸子么?”   那人从善如流地回了屋,坐在床边,垂眸看着给自己穿鞋的少年。屋子里还弥漫着情欲的味道。   少年替他穿好鞋,没有起身,只是蹲在地上,低声问:“她呢?”   “死了。”这回答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少年便笑起来:“你还是老样子,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你的法眼?”   这个问题问得好,那人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竟微微起了波澜,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泛起层层涟漪。   少年见状,大奇,不由得瞪大眼睛,追问道:“还真有啊?是谁?我认识吗?何时带来叫我见见?”   那人微微抿唇,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所以对他有些好奇。不过……”也只是好奇罢了,要有多说喜欢,还真谈不上。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呢!”少年等了等,没等到后面几个问题的答案,当下就有些不满。   那人无奈地笑笑,不明白为什么少年硬要纠结这个问题:“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眼看少年要发怒,他连忙补救道,“不过,他已经来了。”   少年眼前一亮,喜滋滋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拍拍膝盖上的浮尘道:“我去叫人查一下!这几天新面孔可不多,绝对能找得出来!”   ——   苏澜清扶着额,第不知道多少次想递折子自请回西南。他堂堂一个镇南侯,在自己的地界上吃香的喝辣的,干点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就想不开窈窕进京城这个大染缸,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的?   顾妆成尴尬地摸摸鼻子,时不时朝自己的目标瞄两眼,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这人又跑了——   此时赌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吹灭了灯,四下里黑黢黢的,一切全凭感觉走。   顾妆成几乎能预见到,如果这次自己没能成功完成这一单子,将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这么想着,他也顾不上苏澜清还在跟前,干脆地摸着别在腰间的黑刀,慢慢朝刘贤走去。   刘贤身上有斑斑驳驳的微弱光点,像是黑暗里的萤火虫,格外显眼——   这是顾妆成在黑暗袭来的刹那涂在刘贤衣服上的光粉,凭借这样的亮光,他摸到了刘贤的身边。   刘贤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躲在桌子底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妆成皱皱眉,直觉有些不对劲,便倒转刀刃,一刀把将人敲晕,拖到了苏澜清眼前。   镇南侯的脸色已经跟这夜幕有的一拼了:“你这是做什么?”   “他刚刚说的话,我挺在意的。我觉得你也有必要在意一下。”   顾妆成摸着刀鞘,舔了舔后槽牙,“兴许,跟你这次来的目的有关系。”   苏澜清扬扬眉:“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他并不吃惊,九烟楼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来源,更何况自己大张旗鼓地来到留清镇,对于某些有心人来说,只要想查,就不难查到自己此行的目的。   再说,他也从不隐瞒自己的行踪。   顾妆成埋头把刘贤捆得结结实实,之后回答得驴唇不照马嘴:“行了,赶紧走。你要问什么就快着点儿,我还等着回去交差呢!”   苏澜清无语,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问道:“别家的楼主虽然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也没像你这样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吧?”   “九烟楼的规矩,老祖宗定下的,谁也没想改。”顾妆成笑道,“再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身为楼主,自然是要为底下的人做个表率,不然如何服众?   你不也是这样吗?明明只要派个人来调查一番就足以交差,却偏偏自己跑到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受罪。”   “这不一样!”苏澜清说完,仔细想了想,又肯定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这不一样的!”   顾妆成没再说什么,他自然知道苏澜清的意思,在这件事上跟他起争执也没什么好处,反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了。   这么一想,顾妆成只觉得心累。他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好了苏大人,您要是再不走啊,估计就走不成了!可别忘了,咱们手里还提这个人呢!”   苏澜清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把刘贤当成一条死狗一样拖着走,不由觉得自己地后背也隐隐作痛。   ——   苏澜清所住的地方是个隐秘独院,外表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里面倒是打扫得干净,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这人的手下趁他去赌坊暗查之时打扫的。   苏澜清有一点小小的洁癖,手底下的人都知道。因此,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洗澡水早就备好了。   苏澜清刚从赌坊出来,浑身上下都难受得不行,也没工夫再招待顾妆成,只留下一句“自便”,就匆匆忙忙走向卧房洗澡去了。   顾妆成哭笑不得,被副将引着去了客房,手里还拖着死狗一样的刘贤。   副将低头看了下,觉得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瞄了两眼,没成想竟然被顾妆成发现了:“张大人,为何一直盯着此人看?莫非你认识他?”   “不不不,顾公子客气了,这声“大人”可不敢当,您叫我张然就好。”副将连忙摆手,而后又盯着刘贤看了一会儿,迟疑道,“此人……前两个月,曾出现在镇南侯府门口,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想干什么,门房见他一连好几天都盯着侯府大门,怕出什么意外,就将下官叫去。谁知他一看到下官,就吓得跑走了。”   “他竟然去了侯府?”顾妆成没想到刘贤居然这么大胆,好生生的去哪儿不好,非要去镇南侯府,真是嫌自己的命长不成?   “是。原本下官只是打算询问一番,只是没来得及,就给他跑了。顾公子,您是在哪儿抓到他的?可是他犯了什么罪?”   顾妆成心道我是来杀他的,但这话我能说么?   他摸摸鼻子,决定忽略后一个问题:“在赌坊。正好与你家苏大人遇到了,就一起回来了。”   “原来如此……那,需不需要我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不用了,就放在我房间里便好。”顾妆成笑着拒绝,“你家大人若是得了空,就请他到我房间里来一趟,我想,刘贤或许知道你们所烦恼的事情。”   “是,那下官告退,晚饭稍后会派人送上,请您好好休息。”副将颔首,也不强求,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副将走后,顾妆成蹲下身来,手背轻轻拍了拍刘贤的脸,声音泛着冷意,不耐烦道:“行了,这个时候就别装了,醒了就给我睁开眼!”   原本还在昏迷中的人眼皮动了动,而后慢慢睁开。他似乎早有预料,因此对自己被绑住的境况并不吃惊,他呵呵笑了笑,道:“成王败寇,你杀了我吧。”   “我当然会杀你,因为我的目的就是杀掉你。”顾妆成觉得这个人可能脑子有病,“但不是现在。就算你想死,也得把命给我留到苏澜清问完问题为止。”   刘贤冷冷一笑,接着脸色一变,神情竟有些许慌乱。   顾妆成无辜地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枚毒药,好整以暇地道:“你是在找这个?真不好意思,干咱们这行的,抓了人就有搜身的习惯。否则,某些问题问明白之前人就死了,那我们不就吃力不讨好了吗?”   刘贤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只能冷冷笑道:“呵,想不到堂堂九烟楼楼主,居然也甘心情愿当朝廷的走狗!”   “啧,瞧你这话说的……”顾妆成心中了然,眸中寒芒一闪而过,“谁不是在皇帝手底下讨生活的平头老百姓呢?就算我身为九烟楼楼主,就算我身为修仙者,也照样是大襄的子民,照样要遵守大襄律法。刘镇长,你说呢?” 第59章 ——   一般情况下,修仙者是不会主动跟朝廷扯上关系的,毕竟朝堂之上因果颇多,一不小心扯上了,就是一大堆烂摊子。更重要的是,麻烦。   而普天之下不怕这种麻烦主动凑上去的修仙者,除了天机山的贺知荇,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因此骤然之间一顶“高帽子”扣在头上,顾妆成过分嫌弃:“你以为我跟贺知荇那傻子一样吗?瞧不起谁呢?”   刘贤被气得七窍生烟,嘴里的毒药也被搜走了,下巴也被对方以防止咬舌自尽的理由卸了,因为嘴巴合不拢,口水反而流了一地。   顾妆成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六七寸长的小刀,眼睛盯着刘贤,似乎是在考虑先从哪里下手。   刘贤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害怕,身体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然而下一秒,肚子就被一只脚踩住了。   苏澜清有点惊讶地低头,脑子里的话不自觉脱口而出:“你是想着自杀不成就专门往我脚底下滚想被我踩死吗?”   说着,他跨过刘贤,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微微抬了抬下巴,“时间宝贵,我也不多说废话了。有什么该交代的,自己主动交代吧。”   作为旁听人员,顾妆成有些无语。他没见过苏澜清审人是什么样子的,心里就有点好奇,如今见了也只能感叹一句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刘贤显然也没反应过来,还傻愣愣地问了句:“什么?”   “啧!”苏澜清刚洗过澡,没吃饭没睡觉,现在又累又饿还困得要死,实在没什么精力跟人磨叽,干脆开门见山,“算了,我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了,反正你大概已经是一个被抛弃的棋子,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顾妆成,想杀就杀吧。”   “你不问了?他要是能开口,总能给你省下不少时间吧?”   “没必要,留着他没什么用。”苏澜清揉揉眉心,道,“陛下派我来的时候,我就找人查过了,这群人是前朝幽云守将的后裔,也是前平幽王的家臣。   平幽王勾结赵掌门意图谋反,少不了他们在背后出谋划策。   不过结果你也看到了,他们就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我大襄百姓撒气。”   刘贤不知被这段话里哪些字刺激到了,面目狰狞地拱在地上,含糊不清地冲着苏澜清大吼。   镇南侯听得一脸懵逼,不得不求助旁听人员:“他……呜呜囔囔说什么呢?”   顾妆成听了一会儿,眼睛弯了起来:“在骂你。”   “哦……”苏澜清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往后一仰,倚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骂就骂呗,本侯从小被骂到大,也不差这一两顿。行了,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你爱怎么处理他就怎么处理他吧。”   “好。”顾妆成也不跟他客气,注视着他大步流星离开房间,这才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静静注视着刘贤。   刚刚还有人在说话,现在骤然之间安静下来,刘贤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在他打算再骂几句给自己提气的时候,顾妆成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我一直都觉得,身为修仙者,手上沾到普通人的血总归是不好的,所以即便我是个杀手,也从来不杀无罪之人。”   烟楼楼主蹲在刘贤面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上去格外可怖,“既然有人出钱买你的命,我也不好单方面毁约。原本留着你的性命,是考虑到或许你还有些用处,如今看来,倒不如一早杀了你,也省得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刘贤惊恐地瞪大双眼,不断摇头后退。但他双手被缚,怎么退都是无用功。   顾妆成眉眼温柔,手指握着腰间黑刀,“噌”的一声,刀刃出鞘,溅了满地猩红。   ——   雨声淅沥,少年抱来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到站在窗前已有半个时辰的人身上,有点不满也有点无奈道:“一到下雨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这么好看吗?”   “下雨天,留客天。”那人轻笑着,“准备好几间客房,很快就有贵客上门了。”   少年嘴里应了一声,脚下却不动,依旧站在原地,眨着一双葡萄一般水润的大眼睛,带着点天真和稚气,说的却是让人寒彻骨的话:“需要我吩咐他们,多准备些好东西吗?”   “不用,咱们现在惹不起,还是不要贸贸然出风头的好。”男人摇摇头,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忽然皱起了眉,“这衣服上什么味道?这么浓?”   男人不说还好,说完之后,少年就变了脸色。他凑近了闻闻,果然闻到一股好闻清甜的果香,像是有谁不小心,让衣服吃了水蜜桃。   少年表情有些阴鸷,他一声不吭地扯下这件披风,随手丢到窗外,任由它在大雨里冲刷:“大概是哪个不长眼的,没洗干净吧。”   他面上倒还算平静,眼里的厌恶却几乎要化成实质的东西,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出来。   “无妨,只是这味道太过浓郁,一时半会儿的,我有些不适应罢了。”   男人说着,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件披风,可是我花了大力气从猎户手里买来的白狐皮做成的,可让我等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呢!谁知道,也就穿了一两个月,就被糟蹋了……”   “不过是白狐皮罢了,您若是想要,何时发愁买不到呢?”   少年闻言,又笑了起来,“只要您不责怪我手快,把它扔了就好。”   “怎么会?”男人诧异地扬扬眉,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脏了的东西,我可不要,你帮我处理了,我轻松还来不及!不过,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披风……罢了罢了,功过相抵,不奖不罚,如何?”   “是,多谢您。”少年笑得甜腻腻的,凑上去如同小猫儿一般,蹭了蹭男人的侧脸,“那我这就去准备客房——要离您近一点儿吗?”   “不必,到时候,我自会去寻他的。”男人宠溺地拍拍他的头,眼角余光瞥到窗外,雨势愈发大了,不多时就是白蒙蒙一片,伸出手去,连五指都看不清了。   ——   留清镇通往京城的路上,并没有大段像模像样的官道,大部分都是山上的羊肠小路,一行人走得颇为困难。   这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一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谁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下了一整天不说,雨势还越下越大。再这么走下去,很容易发生意外。   “不行,不能继续走了……”苏澜清蹙着眉,左右看了看地形,咬着牙恨声道,“路都没淹没了,再走下去,谁晓得会遇到什么!”   “嗯。”顾妆成探头瞧了瞧,赞同地应了一声,“还是退回去吧,刚刚走过来时,我好像在林子里看到一个庄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住。如果有人,咱们便先借住一晚,等明日雨停了,再继续上路也不迟。”   “你怎么不早说!”苏澜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撇撇嘴后翻了个白眼,“传令!所有人原路返回!顾楼主,你在前面带路。”   顾妆成点点头,一路小跑着来到队伍最后,领着他们朝庄子走去。   许是他们运气好,那庄子就在不远处,两个小兵得到示意后,跑上前去敲了敲门。   不多时,就有个汉子披着蓑衣,不耐烦地开了门:“谁啊?”   “这位小哥,我们是过路的行人,偶遇大雨,一时之间无处安身,还请主人家行个方便,留我们借宿一宿,等明日雨停,即刻离开!”   顾妆成一把按住小兵的肩,挤到前面去,笑吟吟地捧出一个袋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那汉子眯着眼睛,将一行人打量了一番,表情嫌弃地接过袋子,随意掂了掂,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粗声粗气地丢下一句“等着”。接着,就把门咣铛一声砸上了。   两个小兵在镇南侯手底下生活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这么狗眼看人的,当下气得瞪大了眼,满腔怒火却无处可撒,只能气吼吼地冲顾妆成抱怨:“顾楼主,您看他——”   “嘘……好歹咱们是有求于人,不好表现得太过失礼了。”顾妆成好脾气地安抚着两个小兵,觉得按照他们俩的性子,居然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   大概是傻乎乎的没什么心眼反而入了镇南侯法眼,得到了他的庇佑了吧?   正说着话,院门再一次被打开了。这次,开门的可不是那个中年汉子,而是乌泱泱一大群人。   为首的那个穿了一件深紫色貂绒大氅,衬得脸色异常白皙。他眉眼温润,笑起来也和和气气的,瞧着让人心生好感。   在他右边半步之后,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撑着伞,遮在男人头上。   他个子很高,能轻易将男人笼罩在伞下,面容还有几分稚嫩,也不知成年了没。   男人大约是这庄子的主人,笑盈盈地拱手道:“贵客上门,在下有失远迎,还请诸位恕罪。”   “不敢当,有劳主人家亲自相迎,叨扰了。”顾妆成连忙还礼,说着,侧头小声吩咐两个小兵,“去请侯爷过来!”   他眼角余光观察着男人和少年,心中的警惕一刻都不敢放松。早知是他二人……早知是他们……   “顾楼主?”苏澜清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被匆匆叫了过来,目光一扫,下意识端起了官架子,“这……发生何事?”   “这位是这座庄子的主人,侯爷。”顾妆成微微低垂着头,哑声道。   苏澜清闻言一蹙眉,道:“可是主人家为难,容不下咱们借宿?无妨无妨,山中山洞遍地都是,咱们再去找找。实在不行,就在林子里淋一夜的雨,也不是大事。”   “好。”顾妆成刚要点头,就被人打断了话。   “几位贵客是在生气门房私收贿赂?”   男人笑着侧过身,很快就有人拖着方才收礼的汉子,他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汇在雨水里流了一地,两只眼睛翻白,有出气没进气,已经去了半条命。   苏澜清舔了舔后槽牙,忽地假笑了一下:“不敢,既然主人家方便,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山洞怎么比得了床舒服呢?这位先生,在下打扰了。”   “您客气了,请。”男人眉眼弯弯,笑得像条狐狸。他的目光在顾妆成身上停了一阵,很快就挪开了,“飞岚,带他们去客房歇息。” 第60章 ——   撑伞的少年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伞递给其他人,上前一步来到众人跟前,微微躬身,笑容可掬道:“几位客人请。”   苏澜清与顾妆成对视一眼,抿抿嘴角,抬步跟了上去。庄子的主人侧了身子给他们让路,之后就站在原地没有再动,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身影,直至消失。   名叫飞岚的少年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小院子里,院内房间不少,两两一间足够将苏澜清带来的人安顿下来。   “午饭稍后就会送到各位房间,招待不周,还请客人见谅。”少年说着,让人送来热水和干净的衣物,随即告辞离开。   苏澜清甚至连一句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打伞离去。   他皱皱眉,转头问道:“我怎么总感觉这庄子里的人有点儿邪乎呢?是我的错觉吗?”   顾妆成摇头,脱掉湿漉漉的外衣,转到屏风后面去换衣服:“你的直觉没有错,这里面的人确实有问题。”   苏澜清叹气,而后苦笑道:“早知道,就该听陛下的建议,随便派个人来就是了……对了,方才在大门口,看你脸色不太好,莫非你认识这庄子的主人?”   “不能算认识,不过有所耳闻罢了。”隔着屏风,顾妆成的声音有些模糊,“放心吧,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苏澜清无语,他根本不担心这一点好吗?   说话间,顾妆成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随手将湿衣丢到一边:“你也去换一身吧,这么湿着,当心着凉。”   苏澜清点点头,抱着衣服去换。就听顾妆成继续道,“明日我会想办法出去一趟,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想办法拖住这个庄子的主人了。”   苏澜清疑惑地问道:“好像你很怕这个主人啊?他到底是谁?”   顾妆成这次沉默了很久,直到苏澜清换好衣服站到他面前,他才轻轻叹了口气,眼睛落到窗外的大雨上:“他姓管,你见了他,唤一声“先生”就够了。其他的……你最好不要知道。”   苏澜清是个没多少好奇心的人,他深谙“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见顾妆成不愿多说,也会意地不再追问:“好吧。不过你好像真的很怕他啊……你没事吗?”   顾妆成摇摇头,疲惫地捏捏鼻梁:“没事。我先去睡一会儿,待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来,就实话实说。晚上我守夜。”   苏澜清诧异地瞪大眼,但一看对方青白的脸色,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行吧……”   顾妆成不再去看他探究的眼神,脚步有些踉跄地朝床走去,然后一头栽倒下去,床上的被子被他随手扯着盖在身上,团成一团。   苏澜清觉得有点好笑,又想起什么,匆匆起身去找自己的副将了。   ——   “你果然来了。”披着白色貂裘的男人微微一笑,宽大袖摆一甩,面前的空地上就多了一个石桌石凳,桌子上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和点心。   顾妆成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坐下,很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就那么捏在手里,也不着急喝:“你这次这么早就来找我,又因为什么?”   “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要是没有我,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次机会?”   男人扬扬眉,眼中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不过是好奇你身边的那位小公子,特意见见他罢了。”   “苏澜清?”顾妆成闻言,眉头紧蹙,“他可是朝廷的人,你最好不要把歪主意打到他身上。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不会落井下石,带头去拆了你的庙!”   “哎哟,我好怕呀!”男人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瞧你这一脸警惕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移情别恋、我正打算对付你心上人呢!”   “胡言乱语!”顾妆成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语气清清淡淡的,听不出来有多生气,“要是给烟儿知道了,我可能要先砸了你的塑像。”   “好好好,惹不起惹不起,我不说了行不行?”   男人笑着举手投降,“既然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你又何必将他护得这么严实?听闻你到现在都未曾同沈阁主挑明心思,倘若当真被他误会了,你要如何收场?”   “烟儿现在大约正被谢家的事烦得头晕脑胀,哪有心情理我?”   顾妆成撇撇嘴,“不只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在幽云城放了谢家牵丝术和家谱。现在,满天下的人都知道苏澜清其实应该姓谢了!”   “确实,牵丝术多么珍贵的东西,被一个外人学到手了,免不了要闹上一番。苏澜清虽然没有这样的心思,保不齐有心之人的利用,代替他同沈阁主闹出矛盾,到时候,他们就能光明正大打着为苏澜清抱不平的旗号,围攻沈阁主。”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镇南侯身为朝廷命官,每天事务繁忙,当真没这么多闲工夫搭理那群跳梁小丑,只要他们不烦到烟儿跟前,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顾妆成抿了口茶水,被苦得直皱眉,“最大的变数,依旧在镇南侯身上。”   男人先是不解,而后恍然:“你的意思是,有人会对苏澜清下手?”   顾妆成没有说话,只是塞了一块点心在嘴里,男人喃喃,“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苏澜清是何等身份?倘若他真的遇害,今上岂能善罢甘休?”   “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倒霉的只可能是烟儿。”顾妆成又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气都叹在这几天了,“真是……每次见到你准没好事!我好不容易杀了谢青冥,救下叶芳萍,顺便毁了平幽王和神刀门的阴谋,却偏偏出了这么个岔子!你又要跑来给我捣乱!”   男人一脸无奈:“若非出了变故,我也才懒得找你给你添堵!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兴许有人会对苏澜清动手,借此机会对付沈阁主,你打算怎么做?”   “镇南侯死不死关我屁事!”顾妆成被气得狠了,张嘴就是一句粗话,“我只要烟儿最后能活着跟我长相厮守就够了!其他人爱死不死!”   “可你别忘了,若是苏澜清现在就死了,你的烟儿必定要受到牵连……虽说,沈阁主身死的条件你都毁的七七八八了,但免不了还有什么你没注意到的地方?   说不定,苏澜清就是其中之一呢?你可还记得,当初记忆里有没有苏澜清这个人?”男人提醒道。   顾妆成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当真仔细回想起来。想着想着,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男人不必问,也知道答案是“没有”了。他也跟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这对小鸳鸯,想要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呢?”   顾妆成没说话,咕咚咚喝完杯子里的茶水,一抹嘴巴,面无表情道:“行了,唧唧歪歪那么多废话……最后警告你一句,不要随便招惹镇南侯!走了。”   “啊?喂——”男人愣了一下,眼前人影渐渐消散。他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话都还没说完呢,就走这么快……”   ——   顾妆成一觉睡到半夜,连晚饭都没吃。苏澜清正思考着是不是进去叫醒他,对方就穿戴完毕走了出来:“你去睡吧。”   苏澜清被吓得一个激灵,转头看到顾妆成,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你要吓死人啊?”   顾妆成好笑地摇摇头,走到桌边倒了杯冷水喝下解渴:“你这不是没事吗?好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打起精神应付庄子里的人,可不能掉以轻心。”   苏澜清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他也淋了雨,又跟庄子里的人打了一下午的太极,此刻也是疲倦不堪,因此也不客气,打着哈欠进了里屋。   顾妆成又喝了杯凉水,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他轻轻吁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张符纸,手指一动,贴在房间各个角落。   顾妆成心知肚明,若是真的有人想要取苏澜清性命,自己这半路出家画出的符纸其实没多大用处。   不过聊胜于无,至少明天,自己外出之时,这些符咒能够及时向他传递信息,让他不至于赶不及。   想到这里,顾妆成有些头痛。早知道留清镇一行会这么麻烦,就算拼着被下头质疑的危险,也绝对不接这笔单子!   他摸摸自己的储物戒,刘贤的人头就在里面装着。眼看就要到时间了,又偏偏被困在这林子里。   顾楼主撇撇嘴,开始纠结回去之后要不要改改楼里的规矩。   但转念一想,烟楼自成立以来,楼主必须亲身杀人的规矩就没变过,自己就算想改,底下的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更何况,他不趁着自己还有空闲时间,多接几笔单子赚钱,等到日后忙起来,可就没时间了。   毕竟他的心上人富可敌国,手里的资产比他多了不知多少倍,想要讨人家欢心,手里没钱可怎么行?总不能厚着脸皮花对方的钱吧?   顾妆成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他不有微微弯起眼睛,笑得放肆又开心。   ——   “阿嚏——”沈烟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虽说及时侧过头避了开,但也打断了对面之人的谈话。   那人不满地皱了下眉,很快就恢复笑容,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催促道:“沈阁主,您看……”   沈烟揉揉鼻子,头也不抬地冷笑道:“王掌门,本座出于客气听您念叨了一下午,可您也不能把本座当成傻子糊弄!你当真以为本座听不出你话里的意思?   撺掇本座与镇南侯为敌,等我二人两败俱伤后,你们再坐收渔翁之利?   想法是好的,可惜了,派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游说本座。要是换一个智商高一点的,说不定本座就答应了。”   “你——”   “回去告诉你主子!牵丝术就在本座手里,想拿就叫他亲自来跟本座较量,若是牵扯到了其他人,就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了!”沈烟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面冷如霜,“送客!” 第61章 ——   王掌门喜气洋洋地来,怒气冲冲地走。云妆阁的送客方式别出心裁,不用人亲自出门,而是被直接丢出去的。   王掌门好歹也是一派掌门,年纪也比沈烟大了几百岁,即便身份地位不及,但也算得上是“前辈”,沈烟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实在狂傲!   王掌门揉了揉被摔疼的地方,脸色铁青,悻悻地哼了一声,一甩袍袖离开了。   沈烟有种错觉,从谢青冥开始,直到谢家族谱和牵丝术的消息被泄露,好像期间发生过的一切大事都是与他有关。这样的感觉很不好,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谁监控着。   “阁主。”苏小芩推门而入,脸色很难看,“刚刚雁翎卫得到消息,九烟楼的顾楼主失踪了。”   沈烟震惊抬头:“你说什么?”   雁翎卫很快被叫到房间里来,他低着头,神色恭敬:“参见阁主、苏大夫。”   “不用行礼,坐下说话。”沈烟揉揉太阳穴,心里暗骂自己狗拿耗子瞎操心,顾妆成失踪便失踪了,他这么大个人,只要不是死了,总有一天会蹦出来,他何必这么担心?可心里是这么想的,实际上却还是担忧得很。   雁翎卫应了一声是,垂着头坐在附近的凳子上,脊背挺直,快速将自己探得到的消息说出来:“就在昨天早上,留清镇的兄弟传来消息,说顾楼主和镇南侯一起离开,说是不日就要抵达京城。   按理说,云京距留清镇并不远,虽说中间要穿过一片树林,但行进速度并不会减慢,如果脚程快,从留清镇到云京,顶多也就半天就能到达。”   “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两天的时间了,顾楼主他们还没有回来?”苏小芩问道。   雁翎卫点头:“是。”   “会不会……他们中途分开了?你也知道,九烟楼并不在云京而在平柳府,他们若是中途分开各回各家,也说不定呢?”苏小芩继续猜测道。   雁翎卫却摇头道:“属下也没见到镇南侯的人回来。倘若两位大人中途分开了,顾楼主回九烟楼,镇南侯却不能不回云京。”   这倒也是……   沈烟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片刻后,他恍惚问道:“顾妆成去留清镇是为了杀人……镇南侯为何也要去留清镇呢?”   “这个属下有所耳闻。”雁翎卫道,“是因为留清镇镇民意外死亡,数量颇多,京兆尹得到消息后不敢隐瞒上报朝廷,今上这才派镇南侯前去调查,缉拿真凶。”   沈烟无语,这得是多倒霉才能恰好撞到一起呢?   万一顾妆成被误会成凶手,让人抓了起来,那他是救还是不救呢?   苏小芩显然也是同样的心情,她一脸不可置信,显得非常纠结:“然后,他们俩就这么撞上了?”   “是。不过阁主放心,两位大人并没有因此产生误会,镇南侯也成功抓到了凶手。不过,就在他们返程回京的路上,却失踪了……”   沈烟莫名松了口气:“无妨,顾妆成这人命大,不用过于担心他,继续派人盯着,若是找到人了,及时禀报便是。”   “是。”   “对了,你差几个人跟着王掌门。”既然顾妆成的事情不需要自己操心,那就该解决掉自己这边的老鼠了,“看看他最后,会跟谁碰面。”   “属下知道。”雁翎卫领命而去。   苏小芩走过去关上门,回头看看疲惫不堪的沈阁主,有点儿心疼。   她快步走过去,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囊中掏出一枚药丸,硬塞进沈烟嘴里。   沈烟被吓了一跳,紧接着,清凉的甜味迅速弥漫在口腔,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松了口气,问道:“这是什么?”   “薄荷桂花糖。”苏小芩回答道,“让你吃药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玩意儿也没什么大用处,顶多给你提提神,省得你处理事情的时候不小心晕倒,闹得满阁上下沸沸扬扬鸡飞狗跳的。”   沈烟:“……”   沈烟:“哦。”   ——   流云剑阁曾是天壤最有名的修仙门派,阁中弟子皆以剑入道,斩尽天下不平之事。   他们或是骄横或是飞扬,在面临邪修之时却没有后退半步。   如果说牵丝谢家是牵扯着邪修大肆杀戮的主要力量,那么流云剑阁就是阻拦邪修唯一屏障。   那一战过后,谢家没落,流云剑阁也损失惨重,渐渐淹没在浩瀚修仙门派之中。   王掌门离开云妆阁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京城,反而先去了流云剑阁。   流云剑阁位于云京郊外玉明山上,山路陡峭,山峰高耸入云,想要拜入剑阁之人,必须通过山门前的四十九道剑气法阵。   不过如今,剑阁门可罗雀,不说与同在京城的云妆阁相比,就算是与王掌门的金阳派比,也是天壤之别。   流云剑阁如今是愈发不景气了。王掌门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的摆设,品了一口剑阁弟子奉上的香茶,悄悄撇了撇嘴。   剑阁掌门看上去颇为文弱秀气,若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怕也有人信。   但王掌门在他面前,也不敢光明正大表达不满,否则怕是会被打得满头包。   因此,哪怕屋内再简陋,“香茶”再难喝,王掌门也能硬生生扯出一抹谄媚的笑容,将手中的礼物放到桌上,推到剑阁掌门眼前:“祁掌门,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祁剑微微垂眸,看了眼被打开了的盒子,里面是一只上好的千年灵芝,哪怕离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充沛的灵气。   他没有动那只灵芝,只是抿了口茶,问道:“王掌门客气。不知您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么?”   祁剑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的,一句话断断续续喘了三口气。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双颊却染上一抹不正常的绯红,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是个瞎子。   流云剑阁的现任掌门是个病痨,这是天壤人尽皆知的。流云剑阁的现任掌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是天壤所有修仙者承认的。   王掌门不会因为祁剑看上去病弱不堪就因此看轻慢怠他。相反,他提着十二分的警惕,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嗨,老夫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惦记着祁掌门的身子罢了。这不,老夫无意中得到一只千年灵芝,想着或许对祁掌门的身体有帮助,就给您送来了!”   祁剑跟着笑笑,道:“那,晚辈多谢王掌门厚爱。”   王掌门脸上的笑几乎压抑不住,他只等着对方说收下,如此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印出云妆阁。   流云剑阁是没落了没错,但相比起才兴起不过是几年的云妆阁,流云剑阁在天壤的影响力依旧是无人能及的!   只要他们两家之间产生什么龃龉,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得很了!   只听祁剑继续有气无力道:“不过……两日前,沈阁主就送来了许多药材,灵芝也有。其中一只,还自行修炼出了人形呢!   我见了,心中不忍,也不好意思拒绝沈阁主好意,就差弟子前去询问他的意见,看要不要留下来,做我的一个关门弟子,以后也好扶持新掌……咳咳——”   正说着,他突然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不虞地将手里的披风给祁剑盖上,又瞪了不知所措的王掌门一眼,冷着脸出去了。   祁剑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擦去唇边血迹,腼腆地笑了笑:“让王掌门见笑了,我这副身子……”   “祁掌门可千万不要这么说!”王掌门一张老脸火辣辣的,他一心想要挑拨流云剑阁与云妆阁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沈烟那小子这么早就拉拢祁剑了!   “掌门,灵芝回来了。”外面有弟子恭敬道。   祁剑看了看坐立不安的王掌门,一笑,道:“王掌门是客人,只怕还有要事在身,不如咱们改日再谈?”   王掌门求之不得,连忙应下,匆匆离去。   他走之后,祁剑总算松了口气。他喝了口水,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那弟子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不多时就带进来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儿。   那小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绷着一张小脸儿,嘴巴抿得紧紧的。   他身上穿着流云剑阁的流云箭袖衣,拽着身边的师兄不肯撒手。   那位师兄无奈低头看他一眼,只能行了个半礼:“师父,请恕弟子无礼。”   灵芝见状,有样学样地鞠了一躬,就立刻直起身体,躲在师兄身后不肯出来了。   祁剑对待小孩子总是很有耐心的,他一手拉扯大了七个徒弟,虽说如今精力不足,但对于这个即将成为自己最小弟子的孩子,仍旧是喜爱非常,自然不会在意他的失礼。   祁剑冲着自己的大弟子招招手,让他们两个过来,然后一把将灵芝搂进怀里,戳了戳他肉乎乎的小脸,唇角含笑道:“沈阁主如何说的?”   “沈阁主说了……”大弟子笑了一声,清清嗓子,““既然是送给祁掌门的,是吃是留,全听祁掌门吩咐,何必再多跑一趟来问我?””   祁剑闻言,总算放下心来。他低头,对上灵芝水润的大眼睛,笑着揪了揪他的小鼻子,道:“听到了吗?以后,你就是我最后的关门弟子。我会把我所会的一切全部教授给你,希望你日后能够扶持亭儿,光耀流云剑阁。”   灵芝眨眨眼,从他怀里蹦出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祁剑欣慰地笑笑:“既然入了我流云剑阁,就要遵从我剑阁规矩。这些都可以让你的师兄师姐们教导,为师就不费这个心了。不过,你这名字需要改一改,否则以后灵芝灵芝地叫,总是不好。”   他想了想,道,“你几位师兄皆是随了为师的姓,为师就托大一回,赐你“祁”姓;你这一辈,乃是云字辈的,不如改名……云芝。”   祁云芝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又转头看了看师兄,他们都在笑,眉眼弯弯,温和柔软。小孩儿抿抿嘴角,用力点点头:“嗯!” 第62章 ——   祁云芝年纪还小,这会儿已经困了,祁剑叫来自己的二徒弟将人领走,揉着眉心轻轻松了口气。   祁云亭坐在一边,不悦地皱眉:“王汪到底来干嘛的?”   “来送礼。”祁剑叹气道,“送来的说是一只千年灵芝,灵气倒是足够浓郁,但是……”   他顿了顿,实在不好意思说剩下的话,“都千年之久了,有这么充足的灵气早该化形成人了!我怕他只是拿一根白萝卜套我人情,就没收。”   祁云亭也有点儿无语,半晌才道:“他是不是觉得师父您体弱多病,见到人参灵芝之类的东西就两眼放光任人宰割?他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啧,怎么说话的?”祁剑轻轻拍了拍桌子,神情倒没见几分不满,反而十分赞同似的。   “哼,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祁云亭依旧愤愤不满,“师父您不知道,刚刚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雁翎卫的首领,他告诉我,王汪先前曾去找过沈阁主,不过似乎说错了什么话,惹怒了沈阁主,被人赶了出来,之后才来拜访的您!我看,他这是存心想挑拨咱们两家的关系。”   祁剑继续叹气道:“他来找我是不是为了挑拨离间我不知道,但他去找沈阁主,目的绝对不仅仅是挑拨关系这么简单。   很有可能,他原本没打算来见我,只是因为沈阁主将他赶了出去,才临时起意上了剑阁。”   祁云亭茫然眨眼,没怎么明白。   祁剑见状,又是无奈又是欣慰——无奈于自家大弟子一心练剑诸事不管,欣慰于他直到现在依旧赤城。   “前段时间,幽云秘宝现世,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镇南侯黄雀在后,将大批宝藏收归国库,剩余一小部分分给了参与寻宝的众人,这件事你应当知道。”   “是,当时四弟还说可惜了咱们没去凑热闹,否则说不定能分到一本剑谱回来。”祁云亭实话实说,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四师弟。   祁剑眯了眯眼,决定私下里教训自己这个四徒弟:“实际上,有传闻说,幽云秘宝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那些宝藏,而是两本书。”见祁云亭不解震惊的神情,他长吸一口气,沉声道,“谢家家谱,以及牵丝术。”   祁云亭震惊地瞪大了眼,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良久,他才哑着嗓子,不可置信道:“牵丝术……”   “是。”   “那东西……不是说那东西已经失传了吗?”   “所以,也只是传闻而已。”祁剑对牵丝术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反而是那本家谱,“这个不重要,你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   祁云亭:“……”   “有人说,谢家当年一夕灭族,是因为谢青冥丧心病狂,拿活人做傀儡,被谢家族长发现之后,非但不知悔改,还杀人灭口,畏罪潜逃,在青冥山落脚。”祁剑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沈阁主出身,似乎也是青冥山。”   ——   比起昨天,雨小了很多。   苏澜清站在走廊,将手抄在袖子里,出神地望着如珠串一般的雨帘发呆。   即使雨小了很多,想要赶路也依旧是不可能的。虽说陛下并未规定归期,但他确确实实送了信回去,说很快就能回京。   如今距离约定的日子很近了,他却被大雨困在这小小的院落之中……   肯定会被那群臭老头骂得狗血淋头!   “原来苏公子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苏澜清一个激灵回头,看到院子的主人正缓步而来,他不由站直了身体,不知怎么的莫名感到有些紧张:“多谢先生收留我等,不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无事无事,只是下人突然来报,说苏公子不在房间里,我怕公子出什么意外,就出来找找。可巧了,刚走到走廊,就瞧见了您。”   管先生笑眯眯地走过来,站在几步外,“马上就要吃饭了,苏公子还是快些来大厅吧,不要随便乱跑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缓柔和,像是在哄劝一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   然而苏澜清却深深皱起了眉,很不习惯、也很不满意对方的语气。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澜清再怎么不满,也只能压抑怒气,强行扯着嘴角,让自己别笑得太僵硬:“我知道了,还请先生带路。”   他昨天询问过顾妆成,对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和态度来看,似乎是比较忌惮这位主人的。   既然这样,他何必跟主人起矛盾?乖乖听话等到雨停告辞就好了!   管先生好像很满意他的态度,笑盈盈地带着他去了大厅。所有人都等在那里,镇南军原本坐立不安的神情在见到自家侯爷之后立马变得轻松不少。   苏澜清踏进大厅,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沉默地坐在了最后一张空位上,左手边是他的副将,右手边则是顾妆成。   大厅里摆了五张桌子,每张桌子上坐了六个人,镇南军占了大半。   在这三十个人里,只有三个人面前摆了酒盏,里面盛满了晶莹剔透的蜜酒,酒香浓郁,蜜香清甜,格外好闻。   这是他们在这里吃的第二顿饭,也是最丰盛最热闹的。一顿饭下来,镇南军已经放松不少,有性格开朗的已经跟院子里的人打好了关系,就差称兄道弟拜把子了。   苏澜清觉得头疼,不忍直视,只默默挑着碗里的米粒吃。他心思重,如今更是满脑子怎么离开,胃口差了不少。   相比较起来,顾妆成看上去就没心没肺多了。他吃得也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喝酒。   蜜酒不容易醉人,但也不能喝多,否则第二天起来还是会头痛。   苏澜清看不下去,干脆拦下对方的酒盏。顾妆成酒量不好不坏,被阻止了也不强求,但他已经喝饱了,自然吃不下多少东西。   结果,一大桌子饭菜几乎都落进了副将和其他三位镇南军肚子里。   苏澜清转动目光,发现管先生似乎也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手炉,隐隐约约能够通过镂空的花纹,看到里面燃烧着的木炭。   苏澜清骤然一惊,觉得自己大约是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拽了拽顾妆成的衣角,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示意他看向管先生。   顾妆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恰巧跟看过来的管先生对上了视线。   两个人默默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顾楼主面无表情地夹了口青菜吃,吃完之后才轻声安慰道:“没事,管先生怕热还畏寒,这些雨对你我来说可能没什么,他却是受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苏澜清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我问的啊。”顾妆成翻了个白眼,“你看到这么奇怪的人都不知道问的吗?”   苏澜清:“……”   我觉得我要是问了可能死得更快。   “放心吧,雨很快就要停了。”顾妆成信誓旦旦地说,“等吃完了饭,你就回去收拾东西,等到雨停我们就立刻出发。”   苏澜清先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就皱起眉:“这雨下了一天多,路上肯定泥泞不堪。平日天气好的时候,这条路都难走得很,现在还下了这么大的雨……路会不会被冲没了?”   “应该不会。”顾妆成想了想,道,“这院子里的人也要出去采买食物,到时候咱们跟他们一同行动就好。”   “他们能同意吗?”   “吃白食的总算是要走了……”顾妆成凉凉道,“就算你现在去告诉他们,要他们八抬大轿地送你出去,估计他们都不会拒绝,反而会欢天喜地地去找轿子。”   苏澜清一脸古怪,最后忍不住笑出声:“太真实了吧?你不会骗我的吧?”   顾妆成道:“我从不骗人。不过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去说,否则他们找到轿子之后,究竟是真的把你八抬大轿地送出去,还是做别的什么,我也说不准。”   镇南侯冷哼一声,眼看众人都吃的差不多了,管先生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他们带来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昨天湿透的衣服之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苏澜清将已经干了的衣物放进包袱里,静静等着顾妆成回来。   过了不久,顾妆成迈着不紧不慢的轻快步伐走进房间:“雨停了,他们准备出发了,怎么样,你收拾完了吗?”   “早就好了!”苏澜清道。   “嗯。”顾妆成一点头,转身带路,“那就走吧,别耽搁了,早点回京,你跟今上都能放心。我也得快些回去。”   苏澜清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一起来到院子里。   果然,院子里等了很多人,有镇南军,也有这座院子里的仆人。苏澜清命副将清点人手,查到最后却少了三个!   苏澜清一皱眉,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刚刚在大厅不是还在吗?他们跑哪儿去了?”   “这……这……”副将吞吞吐吐的,显然是知道实情,却难以启齿。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说不想走了,想留下来。”副将咬咬牙,低声道,“我劝了,没用……侯爷,要不咱们就走吧!这院子邪门儿得很,要是纠察下去,只怕咱们都要陷在这儿!”   苏澜清恨得直舔后槽牙,却也无可奈何。他已经耽误一天半的时间了,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查那几个人的责任。无奈之下,他看了看顾妆成。   后者了然,安抚道:“放心吧,我会通知管先生,让他好好询问那三个人的。咱们先离开这里,等回去了之后再说。”   “好。”虽然有三个人不听话,但能够回京的喜悦还是战胜了其他,苏澜清不再犹豫,集结了剩下的二十几个人,跟在出去采买食物的仆人后面,一起离开了这个院子。 第63章 ——   入了城后,两拨人就分开了。苏澜清自是要去皇宫复命,顾妆成则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云妆阁。   刘贤的尸体被苏澜清一起带走,他是留清镇凶案的罪魁祸首,即便是个死人,也依旧能从他身上得到不少线索。   相比较起来,顾妆成只需要拿走他身上的一个信物就够了。   顾妆成兴冲冲地来到云妆阁门口,拐弯的时候不小心跟人撞了个满怀,他一个大男人只晃了晃身子就站稳了,倒是对方,小姑娘一个,被撞得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姑娘疼得呲牙咧嘴,没好气地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撞姑奶奶?找死啊!”   这声音熟悉得很,顾妆成听着对方凶巴巴的骂声,笑道:“苏前辈。”   叫骂声戛然而止,苏小芩诧异地抬头:“顾家小子?你不是有事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事情办完了,不放心沈阁主,就来看看他。”顾妆成看着对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关切地问道,“苏前辈这么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去?”   被他这么一问,苏小芩才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阁主这些天被那群客人烦得睡不着,阁中药材也被我用的差不多了。这不,正打算去前面的药铺子里配几副安神药。”   说着,她叹了口气,“行了,我也不陪你了,你去见阁主吧,我就先走了!”   “哎……”看着风风火火跑远的医女,顾妆成无奈地摇摇头,放弃继续追问的念头,转过拐角,敲响了云妆阁的大门。   门房早就认识顾妆成了,因此也没去通报,就大大方方地把人放了进来,关门的时候还小声提醒道:“阁主今日有课,顾楼主不如现在院子里等一等再说。”   顾妆成闻言,眉头不自觉皱起。他站住脚,轻声问道:“方才苏前辈不是去抓药了吗?怎么沈阁主病还没好,就要接待客人?”   门房叹气道:“可不是?都来了好几拨了,没个消停。阁主又气又怒,还得强颜欢笑打太极,就算是个铁人都熬不住啊!   前些日子,库房失火,您说巧不巧?   刚好就烧了阁主常用的那批药材!哎,也不知道,是谁跟阁主有这么大的仇,处处跟阁主过不去。”   顾妆成抿了抿嘴角,没有接话。他当然知道那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可这话又怎么能对一个小小的门房说?于是,他也只是敷衍地安抚了几句。   好在门房也只是忍不住了想找个人抱怨几句而已,又唉声叹气了几声,就重新回去看门了。   顾妆成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朝后面走去。他需要好好思考思考,该怎么替沈烟清除威胁。   顾妆成记得,沈烟从前偶尔提及过这次发生的事,不过时间点不对,沈烟又说得含糊不清,所以他一时半会儿没能想起来。   对于这场变故,沈烟当初也就只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流云剑阁阁主的大弟子,祁云亭;   另一个叶芳萍的小舅舅,也就是当今圣上。至于身为另一个当事人的苏澜清,却是一点都没提到过。   是刻意不想提起,还是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通常情况下,沈烟不想说的东西,顾妆成基本上不会追问,因此听他说了两句就没了兴致,自然也不会惹他不开心。   然而现在,他倒是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当时就该拼着惹怒沈烟也要问个清楚,也总比现在自己只知结果不知过程好得多!   不过好在,流云剑阁就在云京,他随时可以去拜访;   而当今圣上也没有借故发难,造成沈烟身受重伤的结局。否则,顾妆成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发疯,亲自插手朝堂之事。   在亭子里等了不过一会儿,外出买药的苏小芩风风火火地又跑了回来。她两手空空,脸色铁青,不用说也是受到了什么刁难。   顾妆成眯了下眼,喊道:“苏前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小芩站住脚,诧异地看过来,表情稍微放松了些许:“顾楼主。”   她走过来,就这么短短几步路的时间,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阁主还在招待客人呐?”   顾妆成故作无奈地耸耸肩。   苏小芩又同情又厌恶地皱眉笑起来:“再等一等吧,那些人不到天黑是不会走的,阁主又懒得跟他们说话,只能由着他们了。   更过分的是,前几天有几个人,从早说到晚,直到掌灯了都赖着不肯走,要不是阁主被闹得生了气,直接命人把他们赶出去,还不知道那些人要待到什么时候!”   沈烟的性格,顾妆成是清楚的,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即便对方说破嘴皮子也休想让他回复一个字。   可毕竟人家是客人,总不好刚见面就把人赶走,只能耐着性子喝茶。   只是茶喝多了,夜里就睡不着了。沈烟本来就好失眠多梦,如今这么一来,脸色更是愈发不好了。   偏偏那些“客人”仿佛眼瞎,笑容虚伪地跟沈烟东拉西扯,就是不让人好好休息!   苏小芩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脸都红了:“我真恨不得,给那些人的茶里下药,毒死他们!”   顾妆成看着气鼓鼓的医女,啼笑皆非。他摇摇头,想了想,道:“这样吧,待会儿等那些人走了,我去跟沈阁主商量一下,让他到我那里避避难,如何?”   “去九烟楼?”苏小芩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拒绝了,“先不说阁主自己会不会答应……如今谢家族谱和牵丝术秘籍的消息不知道被谁放了出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阁主,无论他去到哪儿都是白搭,还不如留在云妆阁,万一有人想对阁主不利,好歹也是我们自己的地盘,不怕被人偷袭暗算。”   顾妆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出自己的猜想。苏小芩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平柳府再怎么安全,也比不过自家地盘更让人安心。   于是,顾妆成并不多劝,只叹了口气,道:“那请你借我一只信鸽,我写封信回去。”   苏小芩命人带一只信鸽过来,不解地问道:“你写信做什么?不回去了?”   “嗯。”顾妆成点点头,“我不太放心,多留几天陪陪沈阁主。顺便,让楼里的人送一些药材过来,你刚刚空手而归,应当是没买到需要的药材吧?”   提起这个,苏小芩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铁青。她紧紧攥起拳头,磨着牙狞笑道:“那些只敢暗地动手脚的人,最好不要让我查到他们的身份。”   怎么就偏偏那么巧呢?药房失火,烧掉的刚好是制作安神散的药材?   就连药铺,也是卡着自己买药的时间,提前把那些药材全部买完,   顾妆成心中早有人选,不过也并不打算这个时候就说出来。   不过是几个小喽啰而已,就先让他们得意几天,等抓到了幕后黑手之后,再对付他们不迟。   ——   送走最后一批人,已经是黄昏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也没了胃口,沈烟挥退了侍从,自己慢慢走向房间。   尽管自己现在早已不是曾经孤立无援的地步,但依然感觉十分疲惫。   沈烟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干脆离开京城,出去游玩几天,顺便躲一阵。   但转念一想,依照那些人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性子,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被找到的。   ——所以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   “啊,终于出来了——”抬头,只见顾妆成手里拖着一个木盘,盘子上面放了一碗面,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苏前辈说前几次那些人都是掌灯时分才走,我还当今天也是如此,还在发愁万一太晚面坨了可怎么办……”   正说着,声音戛然而止,顾妆成微微张着口,两只手臂无措地抬高,整个人险些僵硬成一根石柱。   怀里的身躯柔软温暖,满满当当地填满了他整个怀抱。只要微微一垂眼,就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   片刻后,顾妆成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声音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宠溺:“怎么啦?”   沈烟摇摇头,搂着对方的手臂反而收紧了几分。   顾妆成抿抿嘴角,虽然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非常令人愉快,但是他还记着沈烟可是连着好几天没吃好睡好,因此也只能硬着心肠,分出一只手来,掰开他的手臂,轻声哄道:“先回房见吃饭,吃完饭再说,好不好?”   沈烟低着头,闻言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乖乖被他拉着手回了房间。   顾妆成看他慢慢吃完一大碗面条,稍稍放下心来。他手艺算不上太好,只能勉强果腹。   但是厨房里的人被苏小芩赶走,他孤立无援,只能硬着头皮下了一碗汤面,放调料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所以汤的味道大概会有点咸。   不过看着沈烟吃完面条喝完汤之后放松下来的神情,顾妆成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伸出手,在对方有点警惕和不解的眼神中,轻轻按在他的唇角,擦掉残留在上边的汤汁。   沈烟一愣,耳根突然红了起来。   顾妆成笑眯眯地擦干净手上的汤汁,没敢继续逗下去,否则他今晚大概要去睡客栈。   想到这儿,他连忙清清嗓子,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道:“这几天我都会留在京城,你……你明天要是没事的话,跟我去一趟流云剑阁好吗?”   沈烟眨眨眼,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顾妆成满意地笑笑,站起身道:“那好,你今天晚上好好睡,咱们明天早点起来,好躲一躲那群麻烦的家伙。”   沈烟勉强绷着脸上严肃的表情,只是眼角微微弯起,看上去有些忍俊不禁。他点点头:“知道了。”   能够躲一天是一天,虽然跟顾妆成单独出去也不是什么好选择,但是相比起面对那几张枯瘦如树皮的老脸,还是顾妆成这张年轻好看的脸更让人心情愉悦。 第64章 ——   苏小芩笑意盈盈地拦在大门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各位,我家阁主今日外出,若是没有什么大事,还是请回去吧!”   “不知沈阁主去了何处?何时回来?我等在此等候便是。”   苏小芩并不在意:“诸位如此执着,小女子也不好强求,你们若是愿意等,那便等着吧。至于我家阁主去了哪里何时回来……这就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置喙的了。”   说罢,她轻轻挥了挥手,门房上前一步,在众人眼前迅速关上了大门,送客的意思非常明显。   人群之中,有年纪较轻的颇为不忿,恨恨道:“云妆阁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吗?很好,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话音未落,就有人制止了他:“住口!休要胡言乱语!”那人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在别人家门口骂人,你家里长辈是这样教你的吗?”   年轻人涨得满脸通红,碍于对方身份地位,又不敢顶嘴,只能郁郁不满地闭上了嘴,缩在人堆后面,不肯上前了。   老者略微满意地点点头。小孩子,有好胜心是没错的,但是过多的好胜心却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这些小辈安安分分地不捣乱,他不是不能考虑分给他们一点好处。   这么想着,他捋了捋胡子,慢慢道:“既然沈阁主不在云妆阁,我们也不要一直围在这里了,给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苏医师方才也说了,沈阁主是今日才出门的,能走到哪儿去?必定还是在京城里,大家分头找找,说不定恰巧就找到了呢?”   哪有这么容易?京城是云妆阁的地盘,人家要是真的想躲,会让别人轻易找到吗?   可现在,除了四处寻找碰运气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他们总不能真的一直等在云妆阁大门外,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万一云妆阁的人被他们的举动惹恼了,直接告到官府,那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就在这群人愁眉苦脸打算去附近转转碰运气的时候,他们讨论的对象早就跟在顾楼主后面,不紧不慢地爬着山道。   半山腰处,顾妆成直起身来,手搭在眼睛上,微微眯着眼,赞叹道:“不愧是昔日第一修仙门派,即便没落这么多年,依旧气势恢宏。”   沈烟闻言,站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远眺,赞同道:“倘若没有当年邪修大战,如今的流云剑阁,只怕是谁都及不上了。不过这样也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其被当作出头鸟,还不如就这样平平淡淡安稳一生。”   “哦?你的意思是,当年邪修大战,另有隐情?”顾妆成想了想,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应当是没有注意过。   沈烟道:“当年,世人只知谢家牵丝术,以及流云剑阁,早就忘了当时为政者姓甚名谁。身为上位者,不可不多疑多心,更何况当时的皇帝?”   他说着,慢慢朝前走去,“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愿意看到有谁能动摇自己的地位,谢家和流云剑阁偏偏撞了上去,引起不必要的猜忌罢了。”   “这么说来,那些邪修,其实是前朝炀帝放出来的?”   顾妆成暗暗吃惊,“可这么一来,不光是修仙者,连普通百姓也要一起遭殃,他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邪修大开杀戒,引起众怒,他的地位也照样保不住!”   “他为何要考虑这么多?如果他想到了,那就不是残暴不仁的“炀帝”了。”   沈烟随意一笑,“而他最后的结局,也是死在邪修手上,算得上是自作自受。只苦了当时的百姓,可惜了首当其冲的谢家和流云剑阁。”   顾妆成听到这儿,也是叹息不止:“好在流云剑阁基业颇深,竟硬生生挺到现在。可惜谢家刚刚崭露头角,就落得满门被灭的下场……”   “无妨,这大千世界,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谢家辉煌一时,直至如今依旧被人念念不忘,谢家牵丝术也依然叫人欲罢不能,倘若天道有情,说不得三五百年之后,就会有另一个谢家出现。不过到那时,你我大概是看不到了。”   “这话不许乱说!”顾妆成心中一悸,一把捂住对方的嘴,“人家都是巴不得自己活得越久越好,你怎么还咒自己活不长呢?”   沈烟甩甩头,没甩掉对方的手,只能哭笑不得地戳戳他的手臂让他松开。   谁知顾妆成却被他一句无心之言惹恼了,竟然顺着这个姿势压了过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倒在一旁的草丛里,顿时扬起一片尘土。   沈烟微微皱眉,恼怒地抬眼看过去,神色不愉地伸手扯开对方的手,冷声道:“起来。”   顾妆成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却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两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松松卸了他的力道,让他重新躺倒在草地上。   纵使沈烟有再好的脾气,这下也真的生气了:“顾妆成!你给我放开!”   “你在害怕。”顾妆成缓缓低下头,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喷洒在对方面颊上,顾妆成却恍若未觉,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在怕什么?怕我?可你是知道的,如果你不愿意,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近你的身的。”   沈烟瞳孔剧烈一缩,挣扎的动作小了下来。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他。   顾妆成说得对,如果他不愿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他,就连看似与他亲近的苏小芩,也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可是顾妆成不一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靠近他,牵住他的手,或者像现在这样对他动手动脚。   如果没有他自己的允许,顾妆成纵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讨不了好。   沈烟眸光微微颤动,他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良久,终于轻轻合上了眼,微微抬起了头……   ——   顾妆成回过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伸出手,理了理沈烟凌乱的发丝,好笑道:“你别紧张啊。”   沈烟抿抿嘴角,不禁抬手捏了捏耳朵,嗯,有点烫,大概已经红了。   顾妆成歪着头,心里暗叹这个时候的沈烟当真是又乖巧又纯情,这要是再过个三五年,还指不定谁撩谁呢!   这么想着,他的眼睛危险一眯。不动声色地将沈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沈阁主莫名感到一根寒风吹过,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冷?”注意到他的动作,顾妆成摸了摸他的脸,拉着他往自己身边凑了凑,“我替你挡着风。”   沈烟摇摇头,道:“咱们耽误很久了,快上去吧。”   “好。”顾妆成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牵着他的手,慢慢继续往山上走。   当初流云剑阁成立之时,为了防止宵小之辈心怀不轨,首位掌门立下规矩,但凡想要进入流云剑阁之人,需得亲自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登上十万白玉阶,并亲自刻下阵法,凡是踏上白玉阶之人,无法使用任何法术,只能老老实实地走。   对于那些寻常人而言,能够登上十万台阶的,往往都是有相当强大的毅力,否则早就半途而废了。   而对于修仙者而言,这十万台阶不过是多浪费了一点时间罢了。   顾妆成和沈烟的时间很多。再者,他们只是为了躲避拜访者,才随意选了一个地方,至于为什么是流云剑阁……   因为沈阁主突然想起,剑阁之中那株修成人形的小灵芝,当日自己见了他,口头答应要送一份见面礼,今日突然想起来,干脆借着躲人的理由,上一次流云剑阁罢了。   顾妆成自然是要跟着的。   两个人浪费了一个时辰,终于登上了流云剑阁,沈烟整了整衣衫,上前一步去敲了门。   剑阁大门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小脑袋左右上下转了转,目光停留在大门前的二人身上。而后,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沈叔叔!”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说话还漏风,一咧嘴就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   沈烟见到她,眉眼也柔和下来,他微微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声问道:“你师祖呢?”   “师煮,债、铸剑坊!”小姑娘口齿不清道。   沈烟抿着嘴笑,轻轻掐了掐小姑娘柔软的脸颊:“好,沈叔叔有事要找师祖,劳烦宁儿帮我通报一声,可以吗?”   “昂!”小姑娘高兴地应了一声,而后,“啪”地一声关了大门。   顾妆成一直充当隐形人,这下总算忍不住了,他从后面一把抱住忍俊不禁的沈阁主,咬咬他的耳垂,半真半假抱怨道:“居然当着我的面使用美男计?沈阁主,人家可还是个小姑娘啊——”   沈烟脸颊通红,拧了把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小声训斥道:“胡言乱语什么?你也知道宁儿只是个小姑娘!”   顾妆成撇撇嘴,理直气壮地哼道:“我吃醋!”   沈烟:“……”   跟一个刚刚换牙的小姑娘吃醋,脸呢!? 第65章 ——   事实证明,顾楼主是不需要脸这个东西的。因为待会儿还要见人,沈烟不愿意继续被抱在怀里,顾妆成退而求其次,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了。   沈烟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干脆自暴自弃地闭着眼自我催眠。   等祁剑带着祁云亭开门迎接时,看到两个人手拉手的动作,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挪开视线,笑道:“两位贵客大驾光临,流云剑阁蓬荜生辉,沈阁主、顾楼主,请。”   说真的,要不是现在手被抓着,沈烟可能会忍不住跟顾妆成打一架。   但是比起打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耳尖红红的走了进去。   两厢落座后,沈烟道:“方才宁儿说,你在铸剑坊?”   祁剑哽了一下,心虚地避开自家大弟子吃人一般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这下,沈烟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颇为不赞同地蹙起了眉,看上去非常生气:“你是……故意找死吗?”   眼看沈烟就要长篇大论地开始说教,祁剑眼疾嘴快地说道:“啊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招待你们了云亭你替为师招待一下客人。”说完,他落荒而逃。   沈烟:“……”   顾妆成忍俊不禁,悄悄戳了戳沈烟的胳膊,小声嘀咕道:“你都对他做过什么啊?看他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了他。”   沈烟心塞地迟疑了一下,对还在原地坐卧不安的祁云亭道:“去看着你师父吧,别让他总是往铸剑坊跑。”   祁云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己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师父,只好告了罪,匆匆忙忙跑出去追人了。   顾妆成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祁云亭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表情一言难尽:“他……”   沈烟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后者从善如流地合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沈烟才轻声道:“祁云亭是祁剑捡来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却自小体弱多病。祁剑不忍心看这么一个剑术天才就此泯然众人,就跟他换了命格。”   更换命格,从某方面来讲,是逆天改命的大事。祁剑身为流云剑阁的掌门,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可以想象,当时会有多少人反对。   “祁剑天分不高,流云剑法只学了一半就再也学不下去,他也是着急,想给师门寻找一个合格的掌门人。”沈烟继续道,“他找到了祁云亭。”   更换命格之后,祁云亭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慢慢衰弱的祁剑。   要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谁不想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呢?   但是比起一具健康的身体,还是流云剑阁更让祁剑挂心,所以后悔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身体原因,原本在铸剑一途上颇有建树的祁剑,近几年连铸剑坊都去不得了。   他不甘心自己被养成一个废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自己一意孤行,到最后拖累的也只能是自己的徒弟和整个师门,于是,他开始认命。   好在不久之前,他收了祁云芝为关门弟子。这个由千年灵芝化形的小弟子灵气充裕,为了报答祁剑的收留之恩,三五不时地给他补充灵气,慢慢的,祁剑居然能够在铸剑坊铸剑了。   虽然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能太久,但这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想到自己的小徒弟至今都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祁剑就想给他铸一把剑。   “祁剑这个人,往好了说是老实;往不好了说是太老实!说要给小徒弟铸剑,就干脆一连几天不出铸剑坊的门!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能够待在铸剑坊完全依靠祁云芝的灵气支撑!没了祁云芝的灵气,他就是死在铸剑坊,说不定都没人察觉!”沈烟简直要被这个人气疯。   顾妆成却若有所思。在他的记忆里,祁剑其实早就已经死了的。   流云剑阁也一直是隐居状态,他来京城无数次,没有一次来过流云剑阁,更不知道沈烟居然和祁剑也有交情。   不过……   他看着气呼呼的沈烟,勾唇一笑,把他拉进怀里轻柔哄拍着。   这是好事,他可以帮助祁剑活下去,也可以让流云剑阁重新出现在大众眼前。但凡能与天道作对的机会,他都不会放弃。   “走吧……”顾妆成有点愉悦地弯了弯眼睛,“我们出去看看。”   ——   苏澜清步履匆匆地走在长廊上,面沉如水。他走得快,身后的太监几乎要跟不上,累得气喘吁吁,不住地喊道:“侯爷您慢点儿!哎哟等等奴婢!”   苏澜清充耳不闻,一路上横冲直撞,好几个宫女被他这个架势吓得魂不附体,还有个年纪小的躲闪不及,被推到一边,手臂蹭到一旁的假山上,直接破皮流血,疼得哭了出来。   身边的大宫女连忙捂住她的嘴,轻声哄道:“嘘,别出声,别给侯爷听到了……待会儿我给你擦擦药,啊。”   小宫女委屈巴巴地抹着眼泪,小声道:“凭他是什么,在宫里横冲直撞,万一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好?怎么就没人治他得罪么?”   大宫女苦笑道:“治他的罪?你可还不知道他是谁吧?现下咱们西南可都还靠这位撑着呢,万一真的治了他的罪,西南无人防守,不出半个月,那群南蛮子就要打进京来了!”   小宫女惊讶之下也顾不得哭了,她捂着嘴,半晌才讷讷道:“难、难道,他就是镇南侯?”   大宫女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拉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翻出伤药,轻柔地给她擦拭伤口。   小宫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可是,我听闻,镇南侯性子向来很好,怎么今日见了,反而这般鲁莽?”   大宫女也是一头雾水地摇头。她在宫里当差好几年了,见过不少次镇南侯,可每次见面,见到的都是侯爷温和干净的笑脸。   即便是去年,南蛮作乱,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他也依旧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见丝毫慌张,比比划划地跟陛下说着话。她远远见了,都觉得安心不少。   今日的镇南侯,却是暴躁又焦急的,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谁靠近了都要被咬上一口!   两个宫女面面厮觑,最终只能停下漫无边际的猜疑,收敛心思,各自去干各自的活儿了。   苏澜清一路积攒的怒气,在一脚踹开御书房大门之后,终于达到了顶点:“叶长宴!你他娘的究竟想干什么!”   敢这么指名道姓骂当今圣上的还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的,全天下也只有一个苏澜清了。   小皇帝头疼地揉揉眉心,示意身边伺候的人都退下,这才冲苏澜清招招手:“过来,坐下说话。”   苏澜清满面寒霜,大步跨过去,两手砰地一声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道:“别想再糊弄我!今天你要不给我解释清楚,老子就挂印辞官,西南谁他妈爱守谁守,老子不干了!”   皇帝又忍不住想叹气,可气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皱着眉,闭上眼,也有些不耐烦道:“那你想知道什么?想知道那些人在大殿上怎么苦苦哀求朕给你赐婚?还是想知道东北女真一族前来求亲还指名道姓地想要你!”   说到最后,皇帝的火气也憋不住了,他一把将手边的东西挥开,奏折茶盏乒零咣当砸了一地。   皇帝的眼睛通红,狠狠瞪着自己大逆不道的臣子,看上去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咬死。   他是九五至尊,坐上这个位置是身不由己,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依旧身不由己!   “我拖了这么多天,硬生生拖到你回来,只等着你回来之后,我寻个由头,把你送回西南去,也好免了女真昭然若揭的心思!   那群老不死的白天黑夜地在殿里闹,御史台的大夫们恨不得一天写十八道参你的奏折!这些!”他指着地上,“这些都是!”   苏澜清愣愣地看着皇帝盛怒的脸,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可你告诉我,如果我不把你送回西南,我还能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娶一个外族的公主,然后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唾骂吗!”   皇帝喘着粗气,眼睛里泛着水光,“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清楚吗?你不清楚吗!你凭什么……凭什么……”   皇帝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颤抖着蹲了下去,“阿清,我没有办法了,想要保住你,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你不能娶女真的公主,不能被困在京城一辈子不得离开,我只能送你走了……”   苏澜清手指微颤,慢慢紧握成拳。他茫然四顾,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殚精竭虑,好似都是白费了功夫。   他也蹲下身,无措地伸了伸手,慢慢按在对方塌陷下去的脊背上。   瘦了……   他莫名地想。就为了他这么一个臣子,叶长宴已经拼尽全力。   可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咄咄逼人的女真使者,还有满朝看不惯镇南侯的文武官员!   叶长宴不能妥协,却也无法阻止。他只能狠下心肠,把人送回西南。   那里是镇南侯的地盘,无论是谁到了那里,都只能听从镇南侯的命令。   “我……”苏澜清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无限疲惫和绝望,“我回西南,你不要哭。”   你不要哭。 第66章 ——   女真公主气呼呼地坐在软榻上,手指撕扯着手里的帕子,一张娇俏的小脸上布满阴云。   她身为女真最高贵的公主,能来大襄和亲,已经给足了这边小皇帝的面子。   更何况,她只不过是想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凭什么哥哥和这边的小皇帝都不答应!   “你继续闹,闹得大了,和亲失败,就等着大襄兵至金京吧!”   女真族的大皇子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进来,冷笑着看向自己这个被宠坏了的妹妹。   公主皱起眉,浑不在意道:“打就打了,难道我女真勇士万千,还怕一个区区中原小国?”   大皇子简直要被她给笑死,他摇着头,感叹道:“当年额娘一直拦着阿玛,不肯让你知道“中原小国”的厉害,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坏事。”   “你什么意思!”公主不满地站了起来,趾高气昂道,“你可别忘了,是你们说我可以嫁给苏澜清,我才来和亲的,如果我没法嫁给他,你们也别想我会嫁给别人!”   大皇子厌恶地瞥她一眼,很快将实现挪开,漫不经心道:“放心吧,没人逼你嫁给别人。你收拾收拾东西,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家了。”   公主美目一瞪,柳眉倒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大皇子打断了,“行了,收起你那些小心思!这儿可不是金京,闯了祸没人替你收拾烂摊子!阿玛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到了云京好好听我的话,你要是不想听,也行,我自己带着人走,回去了就跟阿玛实话实说,你看到时候有人管你。”   公主从小娇养惯了的,被大皇子这么一顿轻描淡写地呵斥,先愣了神,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   她受宠不假,但阿玛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公主咬了咬细嫩的唇,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大皇子不信任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叫来几个嬷嬷帮着她收拾,转身离开了。   刚一踏出院子,大皇子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就垮了下来。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笑,自言自语道:“还好没被看出来,否则……啧!”   他扭头,看了看公主住着的院落,冷声一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好言说尽,若是他这个妹妹执迷不悟,那他也管不了许多,干脆交给这边的人处置,大不了回去一顿痛责就是了!   大皇子心里是不愿意和亲的,他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虽说两人关系没有以前那样好,但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也抱过她亲过她牵着她的手满大街地跑着玩儿,着实不希望她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妹妹不知道何时知道了苏澜清的名讳,从此记在心头,情窦初开,连他这个当哥哥的都不知道。   此次和亲,原本并没有打算让她来,只是公主仗着阿玛的宠爱,撒娇打滚了好几天,还是强行跟了来,并指名道姓地说要嫁给苏澜清!   公主满心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里,自然没有看到大襄皇帝一瞬间沉下来的脸,以及眼中满满的杀意。   大皇子顿时一个激灵,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他连忙打圆场,说此事不急,自己的妹妹听闻镇南侯的传言,对他非常感兴趣,更何况她年纪小,说话没忌讳云云,这才让皇帝平息了怒意。   但是,大襄的皇帝私下接见他时,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意有所指道:“有些人啊,生来锦衣玉食,无论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达成愿望,所以他们渐渐变得贪心,开始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来,你说……若是有一天,他们变得一无所有,会不会很有意思?”   大皇子吞了吞口水,心里默默回答道:不会。   但他只能赔着笑脸,装傻充愣,假装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好在皇帝只不过敲打敲打他,给他提个醒儿,让他看好自己的妹妹,没有别的意思,因此看他不自在的模样,也只是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说起了和亲的事。   “我大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近几年也没有内忧外患,不需要用和亲这样的方式,保证边疆防线的安宁稳定。”   说起这话的时候,大襄的皇帝笑得自信又张扬,“如果你们需要粮食,朕就给你们粮食;如果你们需要平定内乱的军队,朕就派人过去帮你们。但是,朕不需要你们的公主。所以,她是从哪里来的,就让她回到哪里去!朕,另有条件。”   大襄皇帝的条件,说难不难,无非是想让他们俯首称臣,年年进贡罢了。   这一点,大皇子却并不能完全做主,只能回答要征得阿玛的同意。   皇帝也知道,大皇子无非就是个使臣,没多大权力决定这样的大事,因此也不为难,只是笑着说让他们多住几天,感受一下大襄风光再走。   大皇子内心焦急,推让了一番,最终说服了皇帝,让他成功放人。   离开皇宫时,皇帝亲自送了他,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大皇子天纵英才,若是有一天,你成为女真族的首领,那么有许多事,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大皇子心里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直勾勾地望着皇帝。   内侍不满呵斥,大皇子连忙移开视线,干笑道:“陛下说笑了,臣一介草包,也就嘴皮子溜了点儿,实在难担大任。”   “是不是草包,你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皇帝唇边噙着笑,“不过,朕衷心地希望,能够亲自为你授封王位。”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心里明白,自己的计划是被人看穿了。   他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思,大大方方道:“那就借陛下吉言,臣也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   ——   “你要回西南?”倒茶的手一顿,顾妆成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对面,苏澜清满脸疲惫地点了点头,他眼下还有一圈明显的黑青,很显然已经很多天没睡好觉了。   顾妆成倒抽一口气,绞尽脑汁想了想,也没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到这一步的:“陛下呢?他也同意了?”   苏澜清苦笑一声,道:“若不是陛下开的口,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回西南的。”   也是,苏澜清对待小皇帝的态度暧昧,两个人关系亲密,若非知道这两人都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顾妆成简直要以为他们跟自己一个样子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顾妆成指的是不久之前,苏澜清还被大材小用地派去了留清镇。   苏澜清长叹一口气,轻声道:“女真一族来了使臣,要送他们的公主和亲。”他抬眼,看了看依旧不明白的顾妆成,继续道,“和亲对象,是我。”   顾妆成震惊地看向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还好还好,那公主没见到我家烟儿……”   苏澜清原本郁闷的情绪不知怎么的,被这么一插诨打科反而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无力:“喂!”   “啊对不起,一时口误。”顾妆成很不认真地道歉,“然后呢?她要嫁给你,你不同意,陛下不同意便是了,怎么硬要让你回西南?莫非……还有别的原因?”   “若单只是娶一个前来和亲的公主……说句诛心的话,满朝才俊里头恐怕找不出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了。”   苏澜清面无表情地自卖自夸,“军功比我高的没我长得好,比我长得好的权力没我大,权力比我大的年纪又不合适。所以,女真的公主会挑上我,也在意料之中。”   顾妆成嘴角抽了抽,默不作声地点头,示意他继续。   “只是娶一个和亲的公主罢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让我烦心的地方。   只要是陛下的要求,于江山社稷有益、于陛下无害的,我都不会反对。但是……朝中的一些老人,太过了。”   说到这里,苏澜清眼中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他的表情很淡,看不出喜怒。   顾妆成觉得他似乎是不高兴的,但是又诡异地察觉出一丝怜悯。   “他们仗着自己年岁高,倚老卖老,处处为难陛下。更有甚者,居然用,不能让我与女真一族勾结的理由,想将我扣押在京城,撤掉我在西南的话语权!”   顾妆成骤然一惊,倏地看向苏澜清。   镇南侯此刻却笑起来,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来:“一帮蠢材!若是西南没有我,早三百年被蛮子打到京城里来了,还容得下这群傻狗狺狺狂吠,四处咬人么?”   对此,顾妆成只能评价为——自毁长城。   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些人难道忘了,西南到处都是你的亲信,是你从自己府里带过去的,除了你的话,也就只有陛下的圣旨能够调动,别人谁去都没用吗?”   “她们怎么可能会忘?无非是想趁机打压我,或者逼着我的人造反,这样就能轻而易举抓住我的把柄。”   苏澜清冷哼一声,“若是我忍气吞声,那么西南因为我的缘故,自然不会太不给面子;若是我奋起反抗,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夺去我在西南的指挥权。到时候,无论何等罪名,都能往我身上扣了。”   “一群白眼狼。”顾妆成叹了口气,“那你,这就走了?”   “嗯,这就要走了。临走之前,来见见你,顺便拜托你一件事儿。”   “哦?这可稀奇了,你居然对我有所求?”   顾妆成新奇地眨眨眼,笑起来,“说罢,你我朋友一场,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多谢了。”苏澜清颔首,道,“我走之后,你能不能派个人进宫,帮我看顾着点陛下?我在这儿时,他万事有所忌惮,不会做得太过;   可我走了,他就毫无后顾之忧,杀起人来根本不眨眼!我担心,他会对那些老臣下手。”   顾妆成听完,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的人,劝着点,别让他赶尽杀绝?”   “那些人无论现在如何,当年也是护国有功,忠心耿耿的。”   苏澜清深吸一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权力日渐增大,他们担心我会威胁到陛下,也是无可厚非的,还不到罪无可恕的地步。   若是陛下因为我的缘故,对他们痛下杀手,只怕到时候史书上有关我的记载,就不是“镇南侯苏澜清”,而是“佞幸苏澜清”了!” 第67章 ——   想要在朝廷里安插人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苏澜清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临走之前直接把顾妆成挑选的人推到叶长宴跟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人是他特意挑选出来辅佐陛下的,行为十分的明目张胆。   叶长宴跟他十多年的交情,哪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小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隐隐还有几分委屈。他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笑吟吟地颔首:“既如此,那朕就不客气了。此去山高路远,还望镇南侯一路保重!”   苏澜清勾勾唇角,目光慢慢逡巡在众人身上,将他们的表情神色一一尽收眼底之后,才同皇帝对视,答道:“臣遵命。”   苏澜清走得无声无息,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忙热闹,大街小巷上,来来往往的商人络绎不绝,带着别国的精致玩物,笑容满面地吆喝着客人。   “苏澜清走了,你也没说去送送他?”   云妆阁里,沈烟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颗棋子,头也不抬地对身后的人说道。   顾妆成轻哼一声,从背后搂着他,侧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才道:“你也就现在这么说,我要是真的去送了,指不定就被你扫地出门了!”   沈烟猝不及防被亲了一脸口水,当即懵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抬袖擦擦脸,哭笑不得道:“我就有那么小气?”   “我想看你吃醋,怎么就这么难呢?”顾妆成啧啧有声,看上去非常不满。   沈烟知道了,这人是在故意拿他寻开心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扭过头去,继续研究残局了。   顾妆成被冷落了,也不气恼,他搬了个凳子坐在沈烟后面,下巴搭在对方肩窝,闭上眼开始小憩。   替皇帝挑选人手可不是简单的事,顾妆成连着两天没睡觉,终于赶在苏澜清临走前挑出让他感到满意的四个人,早就累得筋疲力尽,这会儿别说坐着了,站着都能睡着!   沈烟姿态僵硬地坐着,手指捻着一枚黑色棋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微微侧过头,就能轻易看到闭着眼呼吸悠长的人。顾妆成睡眠浅,沈烟为了防止吵醒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下午,整条胳膊都麻木到没有知觉了。   顾妆成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会儿,就带着沈烟回房间休息的,只是午后的阳光太过温暖,他又过于疲惫,再加上温香软玉在怀,小憩也就变成了深眠。   若非傍晚起了风,沈烟担心他继续睡下去要着凉,估计会放任他睡到第二天清早!   顾妆成迷迷糊糊睁开眼,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烟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抬抬肩膀示意他起来,冷不丁就被对方捧住了脸,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唇上就贴上了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那是顾妆成的唇。   对方眼睛半闭,透过夕阳,沈烟能看到他眼角流泻出的光。   过了一会儿,沈阁主才后知后觉地恼羞成怒,红着脸一把将人推开,喊道:“顾、妆、成!”他擦着自己的嘴唇,火冒三丈道,“你下次再这么无赖,就给我滚出去!”   ——   那是一具非常精致的傀儡。   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姿,细嫩的手指挽出兰花,嫣红的嘴唇微微翘起,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黑曜石做成的眼睛映着光芒,熠熠生辉。   刻刀刻画完最后一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傀儡的身体,“她”穿着月白色长裙,鬓间簪着一朵白色玉兰花,盈盈月光下,栩栩如生。   握着刻刀的手已经不再年轻,干枯如同老树皮,往日里还微微颤抖着,但当它们握住刻刀的一瞬间,就沉稳如磐石。   “啪、啪、啪。”   身后响起三声鼓掌,接着,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我就知道,您肯定是要出山的。”   雕刻傀儡的人面无表情地回头,露出隐藏在阴影中的脸——   他的左半张脸是俊美少年的模样,右半张脸却像是被滚油泼了一般难看。   年轻人恍若未见,依旧往前走着,脸上是盈盈笑意:“有了您,相信我们的计划又多了几成胜算!您放心,等到我主功成,你想要的,就一定可以实现了。”   傀儡师默然半晌,无声地点点头。他蹲下身,摸索着收拾好地上摆放的工具箱,蹒跚离开了。   等他走后,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喷出一口气,面目扭曲地磨着牙低声咒骂道:“呸!什么丑八怪都敢自称是谢家后人了?现在谁不知谢家族谱上写着的后人是谁?不过雕了一具傀儡罢了,木匠都比他干得好!”   骂完,年轻人长吁一口气,感觉心中怒气消散不少。他清清嗓子,重新扬起一抹笑,朝着放在院子里的傀儡走去。   方才傀儡师并未将它带走,而是将它放在院中,吸收月华,增添灵气。   年轻人狞笑着走进,手腕一动,一把小巧的匕首滑进掌心。   既然有人自不量力,想要骗取主上的信任,那他就来拆穿这个谎言!   如果这个傀儡师真的是谢家后人,那么他所制造出的傀儡,一定并非死物!   而现在,这具妙龄少女样的傀儡却静静立在庭中,低眉垂眼,款款微笑,透着一片死寂。   年轻人嗤笑一声,面目狰狞地猛然举起手臂,狠狠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意外地发现,这具傀儡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随后,他感到喉间一凉,有什么东西从他脖子上流了出来。   年轻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了少女悲天悯人的浅笑……   “啊——”   天方破晓,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惊醒了沉睡中的城市。   卖鱼翁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在他前方大约四五步的地方,躺着一个面露惊恐的年轻尸体。   可怜卖鱼翁一大把年纪了,乍一经历这样的事,先吓个半死之后又摔了一跤将自己跌成了骨折……   衙门的人很快赶了过来,勘查完现场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小捕快挠挠头,为难地看向自己老大,小声嘀咕道:“师父,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邪门啊,这都第几个了?咱们淄川城的治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闭嘴!给人听见还没完了!”江捕头狠狠给了自己小徒弟一巴掌,拧着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有这功夫跟我闲聊,还不如多查看查看四周,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小捕快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可怜巴巴地揉着自己的耳朵,委委屈屈跟着捕头身后,再一次在附近查找起来。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正晌午的时候给他们发现了新的线索——一块带着胭脂香味的布料。   这块布料轻盈细腻,颜色素雅,看上去不像是寻常老百姓用得起的东西。   更何况这布料上面的胭脂味,更是令人心旷神怡,想来应该是大家族里的小姐使用的。   不过它太小了,说是手帕都觉得勉强。但好在有了这个线索,他们就能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有新的收获了!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悄悄离开。江捕头似有所感,回头之时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一脸怪异地挠挠头,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大白天的,哪儿那么容易就见到鬼呢?要见也该是晚上见才对啊!   “师父……师父?师父!”   “啊?”江捕头一个激灵,堪堪出了一身冷汗,他惊疑不定地等着小捕快,瞳孔睁得极大。   小捕快被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忙问道:“师父您没事儿吧?我刚刚叫了您好几声了!”   江捕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颜欢笑道:“没、没事儿!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发了下呆,没听见。”   小捕快无奈地微微拧着眉,道:“我说啊,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虽然有了新的线索,但是……但是……”   但是淄川城里的胭脂水粉铺,从来没有贩卖过这样高等的胭脂!   江捕头恨恨咬牙,他闭了闭眼,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去……拿我的雁行令,我要亲自去一趟云妆阁。”   ——   “你又接着什么信了?”顾妆成趴在桌子上,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张面露不虞的脸,不由得有些好笑。   沈烟将信放到一边,三言两语就解释完了:“西南那边出了点事,需要我过去一趟。”   “嗯?西南?这么巧?”顾妆成扬了扬眉,颇觉有几分惊讶,“苏澜清刚刚启程,西南那边就出了乱子,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啊?”   “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沈烟面色微微一沉,“但是,据那边的不可靠消息说,西南境内似乎发现了邪修的存在,淄川分阁损失惨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一趟!” 第68章 ——   西南地界出了命案的消息,在苏澜清启程后也依旧被瞒了个严严实实,就连苏澜清本人也是在离京之后才突然得到的消息。   镇南侯面无表情地将纸团成一团,随手丢到窗外的雨坑里。   西南的雨不同于京城,不算太大,不用撑伞就能往外走,不过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水坑。   写满了信息的纸团慢慢在水中支离破碎,最后被急匆匆的脚步踩得不见踪影。   苏澜清收回视线,看向门口,副将正扶着门,气喘吁吁道:“顾、顾楼主来消息了,说他和沈阁主已经启程,三天后抵达淄川,请您放心!”   “淄川隶属西南,是最接近南蛮的边界线,现在淄川出了问题,让我怎么放心?”苏澜清不冷不热道。   副将一时讷讷,也苦着一张脸,恨不得现在就把凶手抓捕归案!   然而这件事真的急不得,就算他们现在肋生双翼,想要飞到淄川也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再加上下雨,道路崎岖难行,花费的时间就更多了!   苏澜清身为镇南侯兼领西南统帅,首要任务并不是前往淄川查案,而是要先回渝中交接!   等他把手里的事情交代完了,再赶往淄川,只怕凶手早就逃之夭夭了!   苏澜清不敢冒这个险,但也不能忍受有人在自己头上动土,干脆吩咐副将道:“你挑几个人,现在就出发,务必在明天下午之前赶到淄川!等顾楼主到了,你就听他指挥。”   副将怔了一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急忙忙转身跑出去挑帮手了。   副将带走了三四个人,走得不声不响。第二天云消雨歇,苏澜清带着剩下的人上路,这群人还傻乎乎的没发觉。   也对,镇南侯几乎将自己的所有亲信都带走了,即便少了几个,又有谁能发现得了呢?   苏澜清默默长吁一口气,他闭了闭眼,重新提高了警惕——   西南不比京城,在京城里,即使那帮老废物怎么憎恨厌恶他,但他背后有皇上这座大靠山,就永远是处于安全的。   西南不同,只要出了京城范围,无论苏澜清怎么提高警惕都不为过!那帮老东西巴不得他死在路上。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四周逡巡着,这是一片树林……准确的来说,是十几株稀稀拉拉的小树苗组成的小林子,树和树之间的距离很大,小树苗枝丫都还没长齐,想要藏人或是做陷阱也是困难。   可越是这样,苏澜清越是感到不安。四周非常安静,能让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苏澜清忽然怔住了,他瞳孔剧烈收缩着,像是一具几乎要报废了的、行动不便的傀儡,脖子一寸一寸慢慢往后转——   他带的亲信停在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得整整齐齐,脸上还带着热情又灿烂的笑容,仿佛能够回到西南是一件非常让人开心的事情。   而实际上,没有几个人愿意回到西南,因为这里意味着数不尽的毒虫、野蛮又难缠的敌人,以及猝不及防的死亡。   那些人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的笑容愈发诡异。其中一个察觉到了苏澜清的迟疑,还抬起了手,冲着他挥了挥,似乎在提前庆祝他的死亡。   苏澜清噗地一声笑出来,他觉得很好笑,因此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他抬起手,擦掉眼角不明显的水痕,回过头,从容不迫地抖了抖缰绳,朝着前方的未知走去:“驾。”   ——   “真可惜啊。”有人低低叹了一声,于是,原本站在原地,大笑着注视苏澜清远去的人们纷纷侧身让开一条路,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苏澜清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原本他还可以活着。”   周围没有人说话,他们依然笑着,仔细看过去,脸上的弧度像是用刻度尺量出来的一样,热情又灿烂,分毫不差。   那人也并不需要有人回应,他只是非常惋惜一个英雄的落幕,但是相对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傀儡们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   所以,他的惋惜也只有短短一瞬,很快他就转移了注意力,观察起周围的“人们”。   “他们”看上去很温驯,此刻都微微垂着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就有点骇人了。   但是男人对此却非常满意,他伸手,掐了掐其中一个的脸,柔软又温暖的触感让他愉悦地眯起了眼睛,忍不住喟叹道:“真好……不枉我费尽心机……”   但是他很快就察觉出了不对劲。这些“人”身上的温度正在快速流失,只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成了冷冰冰的东西,没有人的温暖和柔软了。   男人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满。他撇着嘴将手移开,掌心里腾地一声生出一团火焰。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点燃,接着传出了烤肉的味道。   男人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想吐的表情,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会不会被烧死,因为他知道,“他们。”早就不是人了——   在离开京城的那一天,“他们”只是用活人炼制成的傀儡,在把苏澜清逼进死路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了。   原本男人还想着留下“他们”为己所用,没想到“他们”这么不争气,就这短短一会儿就没了热乎气儿,跟真正的“活傀儡”差得还远得很!   所以,他一气之下,干脆把这些没用的傀儡烧掉,省得日后见了心烦。   男人走得很快,他此刻非常非常讨厌看见这些傀儡,因此也没有发现,先前被这些傀儡逼走的苏澜清,正迈着踉跄的步伐,跌跌撞撞地朝这里走来。他身上有很多伤口,一袭青衫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看到了这边的大火,就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苗疆服饰的人,为首的那个姑娘个子小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秀气好看,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他们跟在苏澜清身后,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团大火!   几个苗疆汉子惊呼一声,却没有妄动,反而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小姑娘。   女孩儿戴着沉甸甸的银质头饰,微微低头的时候,能听到轻盈的脆响。   很快,她挥挥手,嘴里说着古怪的话语,那几个汉子听了,相互看了看,快步跑到那团火焰跟前,帮忙灭火。   周围的小树苗刚刚栽种不久,就惨遭毒手,被重新拔了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一通乱扑,总算在大火将一切都烧光之前灭了火。   几个汉子都松了口气,刚想跟小姑娘邀功,就听身边轻轻的“噗通”一声。   几个人立刻回头,看到那个好不容易被他们救下的中原男人趴在地上,人事不省,仿佛死了一样。   几个汉子愣在原地,下一刻,就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一个个嚎叫起来,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跑到小姑娘身前,一个个比划着,七嘴八舌说得小姑娘头疼。   她狠狠瞪了一眼,几个汉子立刻安静下来。小姑娘皱皱眉,凑上前去,看了看昏迷过去的男人,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打击过头,晕过去了,性命倒是没有大碍。   但是现下,又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这个男人原本只是他们无意中救下的,现在人晕过去了,那他们是把这个人就这么放在这儿等着路人来救,还是把他带回寨子里啊?   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小脸儿几乎要皱出十七八个褶儿,但她看看男人腰间悬挂着的玉牌,又觉得把人随随便便仍在此处,无异于把他往死路上逼。   她叹了口气,半转过身,不情不愿地冲那几个汉子招招手,让他们就地挖了个坑,把那些没烧干净的尸体放进坑里埋好,又随便放了个东西当做标记,以后这个男人要是想来祭拜,也能找得到地方。   随即,她噘着嘴爬上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上趴好,让其他人轮流背着苏澜清。一行人不紧不慢地朝着远处的寨子前行。   在他们身后,被小姑娘随手插进土堆里的小绿苗轻轻晃了晃,颤颤巍巍地,开出了一簇白白的小花。   ——   顾妆成抬手接住鸽子,喂了它几颗玉米粒,取下绑在它脚上的信件,展开后迅速阅览起来。   上面写的话不多,但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顾妆成看完后,想了想,还是提笔写了回信,重新绑好后,就将鸽子放了出去。   沈烟一直默不作声,等他把一切都做完之后,才轻轻开口道:“是苏侯爷?”   “嗯,他已经知道了淄川发生的事,本来打算直接过去的,但是军营里需要交接职务,他不方便中途掉头,只能派副将过去帮忙调查。”顾妆成眉头微蹙,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沈烟听完,看看他的表情,低头想了想,道:“那我让雁翎卫去接他们,能早一天到就早一点放心。”   “嗯……”顾妆成轻轻一笑,走过去握住沈烟的手,在他掌心亲了亲,低声道,“那就有劳沈阁主费心了。” 第69章 ——   淄川的事一开始沈烟并没有放在心上,之所以会答应顾妆成跟他来,纯粹是因为京城里那群整天登门拜访的人太烦人,打又打不得躲又躲不开,干脆趁此机会出趟远门,省得那些人精力旺盛一天天的只往他那里跑。   直到淄川分阁的人递来消息,沈烟才依稀察觉到,这件事恐怕也没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死者是一个年轻人,据说还是个家世很不错的年轻人,至少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满淄川就没几个人穿得起。   但是他的手上布满老茧,又不像寻常少爷那样细皮嫩肉,所以很多人都猜测,他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卫。   沈烟微微皱着眉,将分阁查到的东西仔仔细细看完,抿着嘴角沉默不语。   分阁的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法说清楚这个人被发现时的情况和死因。思来想去,还是去衙门走一趟更靠谱一点。   但是,他们毕竟不是朝廷的人,就算去了衙门要求查看卷宗,估计也会被拒绝,所以还是等镇南侯的人来了之后再行动比较合适。   “有什么新发现吗?”顾妆成比沈烟还不上心,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专心查案,他从外面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油纸包,“我买了红糖糍粑,来尝尝?”   沈烟抿着嘴角,起身凑了过去,张开嘴咬了一块糍粑在嘴里嚼。   顾妆成观察着他的神色,看他似乎是喜欢的,也就放下心来,跟着拿了一个,边吃边问:“还是没有发现吗?”   “嗯。”提起这个,沈烟就觉得一阵气闷,“阁里的人手不够,能力也不足,查不到更多的。但是……但从他们查到的消息来看,我并不能轻易下结论。”   “正常,西南是苏澜清的地盘儿,除了皇帝之外就他一家独大,别的势力在这儿根本讨不着好。”   顾妆成又吃了一块糍粑,“待会儿咱们亲自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都这么多天了,还下了雨,恐怕什么线索都不会留下来了。”   沈烟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他味同嚼蜡似的吃着点心,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顾妆成歪过头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着茶水,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包点心,各自用帕子擦干净了油乎乎的手指和嘴角。   临出门时,顾妆成忽然转过身,在沈烟疑惑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去……   沈烟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只能皱着眉,一巴掌拍到对方肩上。   只是到底舍不得下狠手,力道轻飘飘的,看上去就跟调情似的。   有几个人从客栈一头走过来,看到这两人的情况,面露不屑地撇撇嘴,轻蔑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走了。   沈烟眯了眯眼,微一用力就将人推开,他抬手抹了把脖子上的口水,看上去非常暴躁,却又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怒气,抬抬下巴,道:“跟上他们。”   “嗯?”顾妆成刚刚占了便宜,此刻还有点儿心不在焉,眼珠子不住地往沈烟身上瞟。然后,就对上沈阁主杀气腾腾的双眼……   顾楼主怂兮兮地收回视线,尴尬地摸摸鼻子,手指轻轻勾住对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带着人往楼下走。   说来也巧,那几个人下楼就是为了吃饭,此刻坐在一张桌子上,点了一桌子酒菜,边吃边聊,内容五花八门,从师门新收的小师妹长得很漂亮到谁谁谁又被罚了,聊得不亦乐乎。   顾妆成支着耳朵听了一阵,皱着眉,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啊?难道他们知道这回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沈烟摇摇头,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扫而过,低声道,“不过,他们跟谢家有关系。”   顾妆成精神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谢家?不是——你说他们?你开玩笑的吧?!”   沈烟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那几个人修为不怎么样,心气儿倒是不小,说他们能跟谢家牵扯上关系,实在是侮辱了谢家的名声。   沈烟身为谢家牵丝术的唯一传人——虽然不是本人自愿的,但也会不自觉地维护谢家的名声,如今乍一见这几个人,也是一脑门官司。   他烦躁地捏捏指尖,轻声道:“他们身上的剑,上面有谢家独有标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谢家的长辈送小辈的见面礼。”   不那么贵重,却非常珍贵。   谢家以牵丝术闻名于世,其他手艺反而没那么出名。沈烟也是跟在谢青冥身边,才知道其实谢家的铸造手艺亦是天下一绝,否则又如何能做出那般精致逼真的傀儡来?   “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死掉的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的那把扇子,上面也有相同的标志。”沈烟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要是我没猜错,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这几个人的其中之一。”   顾妆成了然,他垂眸想了想,道:“此时光凭你我二人恐怕是做不成的,不如派些人手盯着他们,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尽快通知咱们,如何?”   沈烟又看了看正说说笑笑的几个人,刚要回答,就看到其中一个抬起头来,冲着自己勾唇一笑,神情蔑然,高高在上。   沈阁主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不用了,我管他们死活。”说罢,带着满身寒气,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顾妆成愣了一下,茫然地往那边看了眼,就看见方才挑衅沈烟的那位少年笑得春光灿烂,像是哪家刚出门不久的小少爷,少不更事,天真烂漫。   顾妆成被他笑得一阵恶寒,连忙收回目光,追出去了,   那少年脸上笑容一僵,紧接着脸色涨得通红,十分下不来台。   同桌的人哈哈大笑,拉着他劝道:“小师弟,别生气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你们懂什么?”少年咬着牙,轻蔑道,“那个人,我要定了!”   想到日后那人是如何痴迷自己,少年不由浑身燥热。他舔了舔唇,喝着已经冷掉的茶水,垂眸掩盖住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和欲望。   ——   苏澜清浑浑噩噩地被人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受伤太重,又受了打击,一路上一大半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像是想凭借这个举动躲避现实里一切不美好的事情。   然而无论现实里有多痛苦,梦境有多美好,总是要醒过来的。   苏澜清在一阵轻盈的歌声中醒来,鼻翼间充斥着清甜的花香。   他感到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四周暖暖的,像是陷在一团柔软的蚕丝之中,在午后的阳光之下。   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色还是模糊的,满眼青葱翠绿的颜色让他稍微晃了晃神,但很快就恢复警惕。他的视线渐渐清明,周遭的环境也尽收眼底。   他正躺在一个躺椅上,身体被一床蚕丝被包裹,头顶被一片树荫遮挡着,周身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苏澜清环顾四周,入眼的皆是参天巨树和粗壮的藤蔓,以及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花。   “你醒了。”轻盈缥缈的歌声不知何时停止,说话的是个个子矮矮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眉眼却生得异常秀丽好看,不难看出长大后绝对是个倾城美人。   苏澜清眨眨眼,不动声色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让他胸口一痛。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他身体上流了下来。   小姑娘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扑过来,按着他重新躺在躺椅上:“你可千万别乱动,我好不容易捡回你一条小命,你可别随随便便把自己折腾死!”   说着,她非常不见外地揪住苏澜清的衣襟,双手用力向两边一扯——   镇南侯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见这么不知羞耻的姑娘,顿时又气又恼,脸都涨红了:“你、你……”   “怎么?伤口痛吗?”小姑娘一边不过脑子地随口询问,一边迅速打开自己身侧的药囊,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罐子,将罐子里古怪的东西敷到伤口上。   说来奇怪,伤口的剧痛渐渐消失,就连血也慢慢止住了。   苏澜清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时半会儿有点回不过神来。   小姑娘已经整理好他的衣服,重新乖乖巧巧地站到一边,静静等着苏澜清回神。   镇南侯的阅历不少,即便头一次遇见这么古怪的事情,也只是失神片刻。   他转过头,细细打量着小姑娘,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在下苏澜清,大襄镇南侯。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无妨无妨,你别这么客气。”小姑娘连连摆手,腕间的银镯子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伤势过重,不宜长途跋涉。我没办法,只能先把你带回来救治,等你伤好了,随时可以离开!”   小姑娘善解人意得很,眨巴眨巴眼睛,抿着嘴角笑得尴尬,“不过,在你伤好之前,最好不要乱跑。寨子里的人……不是很欢迎你们汉人,你可千万别叫我为难。”   所以你放我自生自灭不就好了?苏澜清奇怪地想,却并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一口答应下来。他本人也并不是喜欢跟人起争执的,更何况人家的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又怎么能让恩人为难?   看他乖乖听话,小姑娘也松了口气。天知道,她把人带回寨子的时候,寨子里的人有多反对!即便她身为圣教教主,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服众的。   就在两个人面面厮觑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   来人是个穿着奇异服饰的高大汉子,他慌慌张张跑过来,脚下一个踉跄直接跪下:“教、教主不好了!那边……那边的人又打过来了!”   小姑娘眉间一蹙,秀丽的小脸绷了起来。她转身往外面走,边走边吩咐道:“让人把门关上,所有人都到大门口集合。哦对了,派几个人过来将这个人保护起来,他是我圣教贵客,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明白吗?”   “是,属下遵命!”那汉子接了命令,点点头跑了。   小姑娘回过头,对着躺在躺椅上动弹不得的苏澜清笑了笑,安抚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苏澜清静静望着她远走的背影,半晌,才缓缓侧过头抬起手,盖住自己小半张脸。   几只小鸟轻轻巧巧地跳上躺椅周围的矮枝上,歪着头,不解地盯着这个人类红透的耳尖,发出疑惑的啾啾声。 第70章 ——   说是一会儿就是一会儿,苏澜清百无聊赖地躺在躺椅上,盯着头顶的树叶发呆,大约过了一刻钟,小姑娘就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苏澜清将视线投到小姑娘身上,后者正微微仰着头,专心致志地听着身后的人说话。   那人说着,还往他这边瞄了一眼。小姑娘顺着那人的视线看过来,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随后对那人说了些什么,那人表情有些不好看,又看了一眼苏澜清,不情不愿地走了。   小姑娘这才有闲功夫走过来,有个苗疆汉子非常有眼力,见到她走过来时就进了木屋搬了个凳子出来,放到苏澜清的躺椅旁边。小姑娘坐到凳子上,夸张地松了口气:“可算忙完了!”   苏澜清险些笑出声来,他扭过头,看着一脸稚气的小姑娘,想了想,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你们中原人说话,怎么都是这么文绉绉的?”   小姑娘皱皱鼻子,很不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我叫曲月楼,是我的汉人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那你师父是谁?”   “谢长辛。”小姑娘开心地眯起眼,“他说他叫谢长辛。”   苏澜清倒抽一口冷气,许久回不过神来。别人或许不了解,但他却是听说过谢长辛的大名的——   谢长辛于牵丝傀儡术上并无太大造诣,但却是谢家数一数二的铸造大师!   只可惜,谢长辛不到六十岁就长辞于世,不知有多少人叹息一句天妒英才。   可是,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却说,谢长辛是她的汉人师父……   苏澜清一阵恍惚,艰难地开口问道:“那……不知姑娘,芳龄?”   小姑娘掰着指头数了数,不是特别肯定道:“应该是……二百三十七岁吧?”   苏澜清闭了闭眼,嗯……都说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二百三十七岁的“小姑娘”,天下间可真没有几个。   “你是不是想说,我看上去这么小,却没想到居然已经这么老了?”   小姑娘身子微微前倾,歪着头,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很多人都这么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我生气。”   “是晚辈冒犯了。”   “也不要总是“前辈”啊、“晚辈”的,你们汉人总是这么磨磨唧唧的,一点儿都不干脆。”   小姑娘不高兴地撇嘴,“你是这样,谢长辛也是这样怪不得我教中弟子不喜欢你们。”   不……我觉得他们不喜欢我们并不是这个原因……苏澜清有点想笑,他摸摸鼻子,道:“不让我自称晚辈,也不让我叫你前辈,那我叫你什么?”   “叫名字啊!”曲月楼拍拍他的肩膀,忽而粲然一笑,“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苏澜清叹了口气:“那好吧,月楼?”   “嗯!”小姑娘欢快地应了一声,忽然一拍巴掌,“哎呀对了,我其实有个事儿要跟你说来着,结果叛军来袭我差点儿给忘了……你要不要先做个心理准备什么的?”   苏澜清茫然地眨眨眼,觉得自己实在是跟不上这位小前辈的脑回路。   就听小姑娘清清嗓子,小声道:“你那几个手下……你昏迷的时候我派人又回去看了。但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意思?”苏澜清声音微微颤抖,“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了?我当时——”   “你当时晕过去了。之后,我让人在树林里挖了个坑,把那些尸骨收殓起来,打算日后等你醒了,再带你去祭拜。可现在,别说尸骨,就是那片小树林,也都被烧干净了。”小姑娘垂着头,一口气说完,缓了口气,又道,“你现在受着伤,我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觉得,我要这个时候真的隐瞒下来了,你会更不高兴。”   说着,她顿了顿,瞧了瞧男人微沉的面孔,闭了眼睛,长吸一口气,“还有,我觉得你最好给你们中原的皇帝写一封信,让他尽早做好准备。”   苏澜清眼珠一动,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什么?”   曲月楼沉声道:“邪修出世,已经蠢蠢欲动了。这次的事情,未必没有邪修在背后推动。倘若当真是他们的手笔,如不能尽早做好准备,只怕犹如当年那般,人间沦为地狱,到处都是尸骨如山、血流漂杵。”   “你说的可是真的?”   曲月楼摇头道:“如无十分的把握,我也不会对你提及此事,平白叫你多费心思。”她想了想,又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焦心,我总觉得,他们杀你一次不成,短时间内,不会动手第二次,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动作。   所以,你们中原的皇帝,还是有喘息之机的。为今之计,就是你快点养好身体,然后回到西南军营,免得有心之人趁此机会,接管西南大军,到时候……万一他们与邪修为伍,里应外合,那才是真的大难临头了!”   “我明白。”苏澜清点点头,又为难道,“只是现在我有伤在身,莫说写字,就是站起来都成问题。”   曲月楼一笑道:“这个,我有办法!”说着,她从身侧的布袋里取出一面琉璃镜,又伸手,戳了下苏澜清的伤口,戳出一滴血,滴在镜面上。   不多时,平静的镜面就如沸腾的湖面,漾起水波,待水波渐渐平静下来,镜面中就换了个场景。   苏澜清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陛下?!”   ——   叶长宴最近脾气见长。说起来真不能怪他,他年少登基,身边的亲信寥寥无几,要不是靠皇姐和苏澜清内外顶着,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要被宗族那群老狐狸撕了个干净。是以,叶长宴对苏澜清是相当信任的。   苏澜清早些年东奔西跑地忙于战事,直到近几年,朝中终于培养出几个不错的将军,才收起心神在西南扎根,打算长期抵御南蛮。   好不容易战事告一段落,苏澜清有了空闲时间回京,还没待几天呢,就被那群老狐狸算计着走人。叶长宴心里能舒服才怪!   皇帝心里不舒坦,底下的人就更别舒坦。他不能光明正大治罪,却能暗地里使绊子。   这些年来,叶长宴手中势力渐渐壮大,那些老人也慢慢收敛了心思,不再跟他硬碰硬,明面上彼此倒是相安无事。可实际上,依然是波涛暗涌。   得到皇帝的授意,御史大夫三天之内告了好几个人,还生怕对方死不绝,连证据都拿出来了,直接封死了后路!   皇帝原本只打算给予小惩,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状况,别有事没事找不痛快,没想到御史大夫呈上来的证据凿凿,一桩桩一件件都不能算是“小事”——更有甚者,竟与外敌勾结,意图谋反!   叶长宴气得两眼发黑,不顾朝中大臣劝阻,定要彻查,但凡有劝告的,无论身份地位,一律按谋逆处理。   不过短短数日,不少重臣纷纷入狱,朝堂内外人人自危,没人胆敢在这个时候忤逆皇帝触他的霉头。   这日,他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乍一听到苏澜清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大白天里见了鬼!   就在他惶惶然之际,又听到一声:“长宴,冷静一点,看你的杯子。”   杯子?叶长宴眨眨眼,下意识低头,又是一惊:“澜清?”叫了一声,他似乎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了,连忙压低了声音,“你怎么?”   小小的茶杯中,苏澜清的面容清晰可见,他眉头微锁,神情严肃,快言快语道:“陛下,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等有机会我再慢慢跟您说……现在,请您听我说!”   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叶长宴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你说。”   “陛下,事情是这样的……”苏澜清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这才将曲月楼的猜测说了出来,为了加深可信度,他还添了一句,“臣深以为然,希望陛下早作决断!”   叶长宴的眉头从苏澜清说自己遇害之时就没松开过,听到这儿更是怒不可遏。   他愤恨一拍桌子,而后冷笑道:“真是一群老狐狸,打得一手好算盘,若非你有奇遇,保住一条性命,只怕现在朕也成了刀下亡魂了!”   “可是京中有事发生?那陛下您——”   “你放心,朕没事,你留下的那几个人十分好用。”叶长宴连忙安抚道,“你也尽快养好身体……虽然说这话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澜清,西南就靠你了。”   苏澜清敛容道:“请陛下放心,微臣赴汤蹈火,必定守护西南边陲!”   叶长宴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对面一个陌生稚嫩的小姑娘的声音:“有人来了,你们快点!”   水面微动,苏澜清急促说道:“陛下,暂时就这样,臣这边还有事情要处——”话未说完,双方之间就断了联系。   叶长宴张张嘴,看着恢复的水面,低头沉思。片刻后,他叫来苏澜清放在自己身边的那几个人:“朕有一件事,要你们现在就去做。”   吩咐完后,他终于有了些许喘息之机,神经放松的同时,也不忘好奇:“说起来,那个说话小姑娘是谁?莫非是澜清的心上人?”   想到这儿,他不由笑起来,“哎呀,这下可好啦,要是日后再有谁不长眼想给镇南侯说媒,可有推阻的理由啦——” 第71章 ——   苏澜清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随即毫不意外地被瞪了。小姑娘收起琉璃镜,理直气壮地叉腰抬头,哼道:“我灵力不要钱的吗?你们汉人都这么多废话吗?明明一句话就能说完的,非要用十句八句来解释。”   苏澜清想叹气。但他也知道,小姑娘帮了他大忙,就算不道谢,也不能吊着脸子。   更何况,重要的事情都已经说完,剩下那些寒暄的话,不说也就不说了罢。   他半晌没说话,小姑娘以为自己说话太难听把人气着了,又小心翼翼地偷眼觑他,支支吾吾道:“你、你没事吧?”   “嗯?”苏澜清茫然,“没啊,怎么了?”   小姑娘悄悄松了口气,摇头:“没事。我该回去了,你要是晒太阳晒够了,就让人把你带回去吧。”   “说起来……我一直没有问,方才你的属下说的“那边”,是什么地方?”   问这个问题时,苏澜清提心吊胆的。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追问着,总归不好。   “你问这个做什么?”好在小姑娘看上去并没生气,只是似乎不想多提,“你只要好好养伤就够了,等你伤好之后,我就会送你离开的。”言外之意,便是不容许他这个外人插手了。   苏澜清耸耸肩:“好吧,我知道了。”本来也是他多嘴,现在主人家都不愿意让他帮忙,他也不会自己凑上去找不痛快。等到人家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吧。   小姑娘又看了他几眼,吩咐周围的几个汉子几句话,便再次匆匆离去了。   苏澜清眯着眼,瞧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与身侧一个一直盯着他看的汉子对上了眼。   镇南侯不笑的时候,眉眼显得异常严肃,他的嘴角微微下撇,眼尾凌厉如刀。   他就这么不眨眼地跟那个汉子对视良久,忽而一笑,灿若春花:“这位兄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   沈烟的心情非常不好。说起来,任凭谁走在大街上,突然被陌生人抓住衣角,还大喊着“杀人凶手”,心情都不会好。   尽管莫名其妙,但他依旧被路人押送进了当地官府。若不是他手里的雁行令,只怕就要被屈打成招了!   顾妆成的心情也很不好。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郡守虽然抓错了人办错了案,但到底还没酿成大祸,且认错态度良好,知道前因后果之后急忙上门赔罪,不可谓不识时务,即使再为难他,也得不到更好的交代了。   “把那几个所谓的“证人”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就在顾妆成想着算了的时候,沈烟突然开口。   他面沉如水,说出的话也不容置喙,根本不是在商量,“既然官府查不出,那就由我云妆阁接手!张大人,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不会不会!有沈仙长出手,想必这桩案子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出乎顾妆成意料的是,沈烟这么嚣张跋扈,张郡守也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相反,他倒像是将烫手山芋扔出去了一样轻松。   或许,这桩案子本来就极其难查,如今有人接手,张郡守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生气?   送走张郡守,顾妆成轻轻抱住沈烟,拍拍他的后背,轻声哄道:“是我的错,没看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他们这些修仙者,也不过是比普通人多了百十来年的寿命,能操纵天地之间细微的灵气,其他的跟寻常人一般无二,会饿会渴,受伤了也会感到痛,生病了也需要吃药,也会死。   他不敢想,如果沈烟没有带着雁行令,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刑罚。   沈烟抿抿嘴角,磨磨蹭蹭地回抱住他,放松了身体,窝在对方怀里,小声嘟囔道:“没有下次了……”   顾妆成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他抽抽鼻子,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才松手。   顾妆成看他心情有所好转,这才询问道:“你从张郡守手里接下这么个烫手山芋,打算怎么处理?”   “淄川不用待了。”沈烟分析道,“我们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天,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唯一有用的,也不过是死者生前所用的扇子。”   “那那块布料呢?淄川里并没有哪户人家用得起这般贵重的东西。”顾妆成想起了那块料子,“上面的香也不同凡品。”   “那本来就是死者的东西,你还想怎么查?”   沈烟却语出惊人,他看了看惊讶的顾妆成,更觉得吃惊,“你……你没发现吗?”   “我……我看那料子十分细腻,还当是哪家的小姐用来做帕子的边角。没想到……居然是死者的?”   沈烟却见怪不怪:“这很正常,我当初在青冥山,谢青冥也这样打扮过我。”   “什么?”顾妆成一愣。   沈烟注视着他:“这种料子,出自谢家。或许你我都错了,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子,只不过……”他顿了顿,慢慢道,“是在向我示威。”   或者说,挑衅,   ——   他很喜欢下雨天,尤其喜爱在雨天搬一把椅子,坐在走廊下,听着雨滴敲打在屋檐瓦片上的清脆响声。   最好是在晚春或者初秋的季节,雨势不要太急太大,否则就是倾盆大雨,没了意境;   但也不要太小,太小的雨没气势,声音都听不见。   他喜欢的,是能够听到雨打瓦片、却又不会太嘈杂的雨天。   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前,他在他最喜欢的天气里,杀了一个他不喜欢的人。   他觉得很有意思,那个人分明一点儿都不讨喜,恶事做尽,他杀他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只是觉得有意思——一个恶人的血,居然也是红色的么?   当然,这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但凡是动物,身体里流的血,都是红的——   人也是动物的一种,所以无论好人坏人,自然也会流红色的血。   而那天,那个人的血流了一地,顺着雨水慢慢汇入院子里的小池塘里,让他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池塘里的水换干净。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喜欢晒太阳。就在院子里长势最好的那株大树下面,放一张美人榻,塌边摆一张矮几,上面放满茶水点心,人往榻上一躺,晒着太阳抿着茶水,惬意非常。   当然,身边必定是要有美人陪伴的。   美人是他亲手制作出的,用最新鲜美丽的少女的尸体。   他并不是什么杀人狂,那些少女大多数是自愿的。未经点缀的姑娘们如同璞玉,在艰难的世间踽踽前行,脚步蹒跚。   他只是,给她们提供了一个解决的方法,要不要用,都随她们。   姑娘们心志并不坚强,一个个甘心赴死,也不愿再停留在这个黑暗无趣的世间。   于是,他就有了最新鲜的尸体。姑娘们的面容被画笔细细点缀,各显姿态。   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不能辜负姑娘们的期望,只能勉为其难地,将她们制作成傀儡,一生一世都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制作过许许多多的傀儡,但都不甚满意。   他曾见识过最精致动人的傀儡,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傀儡”了,它们如同活人一般,会跑会跳,能说能笑,它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成为精怪;   可它们没有血肉,精致的美人皮下面,是一具具白骨木石堆砌成的人形。   对此,他感到非常惊讶。傀儡之所以被称之为傀儡,是因为它们没有思想,只能受人摆布,成为主人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工具。   而那个人做出的傀儡不一样,它们是工具,却也有了自己的思想。   这样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己的主人,但大多数情况之下,它们还是安全的。   他也想做出这样一具傀儡。只可惜,没有上好的材料供他挑选,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制作着没有灵魂的傀儡,心中的不甘和渴望越来越强烈。   突然有一天,他得到了薄薄的一本书,说是书,都埋汰了“书”这个字,不过寥寥几页笔墨,用粗线装订在一起,勉勉强强算得上一个小册子。封面则是金光闪闪地写了三个字——“牵丝术”。   提起牵丝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谢家,他也毫不例外。更让他吃惊的是,这本牵丝术的作者,也恰好姓谢。   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天降鸿运,他只知道,多年夙愿一朝成真,这令他欣喜若狂。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这薄薄的几张纸,依照上面的方法,制作有灵魂的傀儡。   时间久了,他不得不承认,他和那个人终究是不同的,那人是世间难得的天才,而他不过一介庸人,自出生便是天壤之别,无论如何都比不得。   不过他心有不甘,凭借着毅力和恒心,一点一点、慢慢钻研着牵丝术。   终于,他做出了一具初具模型的傀儡,与那个人制作的非常相似。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具傀儡时常不听话,即便他身为主人,有时候也控制不得,只能放任它。   他有点害怕,更多的,却是莫名的骄傲——看吧,这是他做出来的,兴许比那个人做的还要厉害,他怎么能不骄傲?   他开始带着他的傀儡四处游历,在每个落脚的地方呆上几个月,等到他的傀儡感到没意思了,就带着它继续游历。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找上了他。对方穿着黑袍,面目从不示人。   他也不感兴趣,对他而言,只要能做出天下无双的傀儡,就足够了。   那个人说可以帮他,但是需要他做几件事,他同意了。双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都感到非常满意。   那个人离开之后,他开始带着他的傀儡杀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杀一个人。   因为死的人并不多,所以当地官府也通常不会追寻到底,时间一久,他也不再拘束傀儡,他觉得自己的傀儡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不应该过多约束对方。   直到它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其实,他并不喜欢那个年轻人,大户人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举手投足都带着睥睨众生的轻蔑,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底气。   他不喜欢,他的傀儡也不喜欢。所以,他的傀儡杀了他。   这一下可惹出了大祸,不但官府的人要彻查,就连云妆阁和九烟楼都插了一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连夜带着他的傀儡逃走了。   好在,那个人并没有责怪他,反而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被派出去刺杀镇南侯。   但是,他依旧失败了。好在镇南侯重伤,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去见阎王。   更何况,镇南侯的亲信手下都被他一把火烧成了灰,因此也算是任务完成。   他跟在那个人身后,傀儡跟在他的身后。   突然,他感到胸口一痛。低头看去,一把闪着银光的细剑从后背穿胸而过,剑尖上还在滴着血。他倒在地上。   这时,他身后的傀儡婷婷袅袅地走到前方,温驯地低下头,任由那个人抚摸着它乌黑亮丽的头发。   他不甘地瞪大眼睛,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相携离去。   直到咽气的前一刻,他才蓦然想起,那本薄薄的牵丝术第一页,就曾说过——傀儡,是会弑主的。   而他,就是那个被傀儡反噬的主人!   带着不甘,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至死都没能闭上。 第72章 ——   傍晚时分,许屠夫看着摊子上余下的骨头肉叹气。他媳妇生病在床,他本想着卖完了肉,就早一点回去,给他媳妇买点药吃。   如果时间充裕,他还能拐个弯,去西街的点心铺子,买一份槐蜜糕。   可不知怎么的,今天生意不好,只卖出去了几块杂碎,剩下的好肉好骨头就是没人买。   许屠夫又叹了口气,摸摸钱口袋,还是打算按照原计划,早点收摊回家。   打定主意后,他吆喝了一声,肉摊的伙计连忙跑过来帮着他收摊。   小伙子年纪轻,力气却不小,一边收拾还一边闲聊:“许叔,婶子的病好点儿了没有?”   “好多了,昨天已经能下地了!”许屠夫笑呵呵地回答,还道,“你婶子昨天还告诉我,想请你去家里吃饭呢!你瞅瞅,啥时候有空,去一趟?”   “行啊!”伙计擦擦脸上的汗,混不在意地一笑,“我啥时候都有空,叔您定时间吧!”   许屠夫想了想,迟疑道:“那就今天吧,待会儿啊,你跟我去一趟西街买点儿点心回去,让你婶子也高兴高兴。正好,咱们这摊子上的好肉不少,带回家去两块儿,叔今天给你做红烧肉吃!”   伙计嘿嘿一笑,用力应了一声,干活更卖力了。他孤儿一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能碰上许屠夫这样的好心人,实在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原先他跟许屠夫商量好的管吃管住不管钱,可后来许屠夫见他年纪小,心里不落忍,每个月还给他三钱银子的月钱。   伙计心里美滋滋地想,他这几个月攒了得有小五两银子,等到了点心铺,能买一大包好吃好消化的点心给他婶子吃!   两个人收拾完毕,提着几块肉,步履匆匆地往西街去了。   走到一半,许屠夫忽然一拍脑袋:“嗨呀,我给忘了,我还得给你婶子买药去!”   伙计忙道:“那叔您去吧,我去买点心,到时候直接去您家了。”   “行……行吧……”许屠夫迟疑了一下,答应了,“那你路上小心点儿,买好了就赶紧过去。天晚了,路不好走。”   “知道了!”伙计随意应了一句,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许屠夫站在原地,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说完,他也赶紧向着药铺跑去。   买完药后,许屠夫马不停蹄地回家,果然见到他媳妇就在院子里扶着墙走路,连忙上前扶着她,嘴里半是抱怨半是心疼:“你瞧瞧你,站都站不稳,还走路呢……”   他媳妇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没好气道:“我天天在床上躺着,再躺下去,都要长褥疮了,你还不让我下地走走啊!”   “行行行走走走……”许屠夫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心细如发,被媳妇埋怨了也不生气,他扶着媳妇坐下,小跑着去角落里搬出小药炉熬药,还不忘汇报道,“今天我让铺子里那小子来咱家吃饭,没来得及提前跟你说一声。”   “嗯。”他媳妇混不在意地点点头,“该的,我病这么多天,可全靠他帮衬你了。”   “今天生意不好,我带了两块肉回来,待会儿给你们做顿好的。”   许屠夫笑眯眯地生起火,“那小子去给你买点心了,西街的那家点心铺,你最喜欢吃的!”   他媳妇喜笑颜开:“是吗?那我可就等着了!”   夫妻两个说说笑笑,许屠夫把药熬好了递给他媳妇,看着她咕咚咕咚喝完,又漱了漱口去去苦味。   此时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可伙计还是不见踪影。西街离他家不远,就算要拐个弯去点心铺子,这会儿也该到了。   许屠夫皱皱眉,心想可别是那小子没带钱被扣在铺子里了吧?   他媳妇也担心,推了他一把道:“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找找?”   “哎!”许屠夫答应着,又摸了摸钱袋,匆匆忙忙跑出去找人了。   刚跑出巷道,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趔趄一下后退几步,许屠夫皮糙肉厚的也不觉得疼,但是对方穿得锦衣华丽,怕不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许屠夫心里一咯噔,连忙躬着身,点头哈腰地道歉:“对、对不起!小的不是故意的……”   “无妨。”那公子哥儿摇摇头,往后让了两步,“您请。”   许屠夫讷讷地,见对方不追究,又连连道谢,可他急着找人,因此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跑走了。   许屠夫走后,那公子哥儿皱了皱鼻子,抬手嗅了嗅袖口,喃喃自语道:“猪油味……屠夫么?”但是,总觉得味道不太对劲啊?   “我一眼没看住你,你就迷路到这儿了?”   他正想着,身后冷不丁又冒出一个人,伸长了手掐了把他的脸,“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你说,如果你杀了人,又不想让人发现尸体,你会怎么做?”沈烟揉揉脸颊,转过身倚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问。   顾妆成思考了一会儿,为难道:“如果是我……这个没法儿如果!烟儿,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   沈烟眨眨眼,恍然。哦对,他眼前这个人就是转接暗杀单子的头头,从来都是管杀不管埋,他真要动手杀人,多半是因为对方得罪了什么人,自然会有人收尸。   “那你就……把你当成一个普通人!”   “就……沉塘啊,埋在自己院子里啊,如果附近有乱葬岗就直接丢过去啊……之类的吧?”顾妆成挠挠头,绞尽脑汁也就想出这么几个。   “也是。”沈烟揉揉眉心,觉得自己兴许是想多了。那群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总不能把尸体剁成肉块当做猪肉去……卖……   他的动作顿住了,也不知是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还是恶心住了。   他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沈烟的脸色难看至极,那是人血的味道!   “烟儿?”   “跟我来,路上跟你说!”沈烟一把抓住顾妆成的胳膊,扯着他朝着许屠夫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刚刚我跟人撞了一下——你别打岔听我说完!那个人是个屠夫,可是他身上,除了猪油味还有一股人血味!”   “你没闻错吗?”   “没错。”沈烟目光如炬,在大街上寻找着刚刚撞到的那个屠夫,“虽然都是血,但是你知道……如果只是猪血的话,我是不会感到难受的。”   ——   许屠夫跑遍了整条西街,都没能找到他铺子里的小伙计。这个外表憨厚的汉子挠挠头,可惜地叹了口气:“哎……肉都炖上了,怎么人没影了呢?”   他不死心地又转了几圈,确定没发现人之后,叹着气回家了,浑然没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两个人。   回到家里,他媳妇已经盛好了饭,等着他们一起吃饭呢。抬眼只看到他一个人,不由笑起来:“怎么?没找到人啊?”   “没有!”许屠夫闷闷地扒了几口米饭,“你说,他能去哪儿?”   “谁知道呢?兴许是临时反悔,不想来了呗。”他媳妇倒是不在意,来了也多张嘴吃饭,不来他们也不强求。   许屠夫嘀咕了几句,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就不由自主皱起眉来:“不对啊媳妇……怎么今天的肉这么酸?你醋放多了?”   “红烧肉怎么放醋,你放一个我看看?”   他媳妇一瞪眼,筷子方向一转,夹着的肉就又塞进了许屠夫的嘴里。   许屠夫想了想也是,兴许是肉放馊了?   他将嘴里的肉吐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媳妇的脸色,看她没因为自己浪费粮食生气,就憨厚地笑笑,道:“这肉咱也别吃了,都酸了。”   “酸得厉害吗?”   “这倒不,不过还是别吃了。”许屠夫挠挠头,又扒了几口饭,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不对劲,“哎,媳妇,你咋不吃饭呢?”   他媳妇微微一笑,嘴唇红艳艳的,仿佛刚刚喝了人血:“我在等你吃饱。”   许屠夫一愣,不知怎么的,后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他吞了吞口水,讷讷道:“哦、哦……”   他媳妇温温柔柔地笑着注视着他,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吃着碗里的饭。   要换做别日,许屠夫现在已经盛第三碗米饭了,可他莫名有个感觉,要是他把这碗饭吃完,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让他不敢再狼吞虎咽,只能一粒米一粒米地嚼着。   好在他媳妇似乎并不在意他的举动,只是微笑着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果然,许屠夫越吃越慢,等他吃了一半后,他媳妇就叹了口气。   许屠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强笑了下:“媳、媳妇?我还没吃完呢……”   “嗯,我知道。”他媳妇模样的女人苦恼地皱皱眉,“可是你吃得太慢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做的饭不好吃吗?”   “怎、怎么会呢!”许屠夫浑身发抖,却还是要强颜欢笑,“我这不是……大夫说了吃饭得细嚼慢咽才身体好吗?我……我听大夫的话!”   “那你以前可没有听。”女人弯眸一笑,“罢了,你若不想吃,那就不吃了吧……反正……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差不多?差不多什么了?   许屠夫浑身一僵,发现自己还是被定了身,动弹不得。他惶恐抬头,眼睁睁看着有着他媳妇面容的女人慢慢换了另一副容貌——她像个索命的女鬼,却美得让人心甘情愿把命双手奉上! 第73章 ——   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趁着天还亮,陆陆续续跑回了家,悬挂在西山山头的太阳依依不舍地只露出一小半的脸,正在缓缓下沉。   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蓦地凭空出现了两个人。他们落地时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个人四下里看看,不约而同走向紧闭着的房门,离得近了,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其中一人皱皱鼻子,对这种味道感到非常厌恶,他伸出手,用力推开了房门。   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一堆不知名的木头,那种令人讨厌的气味就是这堆木头散发出来的。   “看来我们又来迟一步。”顾妆成站在门口,双手环胸,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感情。   他环顾整间屋子,里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还摆放着冒着热气的饭菜,似乎刚刚还有人坐在桌边吃饭。   沈烟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木头,摆弄了一会儿,确定道:“是傀儡。”   “两个人都是?”顾妆成有些诧异。他不是没见过类似活人的傀儡,只是没想到夫妻两个居然还是同类!   沈烟摇摇头:“不是两个,是四个。”   “四个?”顾妆成诧异,“我以为两个已经是极限了,原来居然是四个吗?”   “嗯,原本的这对“夫妻”,肉摊上的小伙计,还有霸占了“妻子”身份的女人。你仔细看看,其实是可以看出来的。”   沈烟把四具傀儡的残肢挑出来分别摆好,顾妆成上前一看,果然有细小的差别。   “这么小的差别,也就你能看出来了。”顾妆成赞叹道。   沈烟却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线索又断了。”   闻言,顾妆成亦是感到一阵头痛。他们二人追寻着从淄川得来的线索,一路抽丝剥茧,好不容易快要将凶手缉拿归案,却发现对方被自己的傀儡反杀在一处破旧小院,死了好多天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发臭长蛆了!   若非沈烟在那处小院子里发现端倪,追着那具傀儡的踪迹一路至此,只怕他们的线索早就断了!   只是如今,这里的四具傀儡毁得彻底,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但如此一来,他们就算知道这件事还有幕后黑手,却也是难以查询了。   沈烟闭了闭眼,站起身来:“罢了,此事暂且作罢,若是幕后之人再有异动,我们定会发现,到时候再继续追查不迟。现在……我们该去西南军营看看了。”   顾妆成颔首同意:“的确,苏澜清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也不知他现下情况如何。”   “放心,苏侯爷吉人天相,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沈烟出言安慰,但转念想到前不久听到的传言,自己也不太确定了,“应该?”   顾妆成险些被他逗笑,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在他不满的视线里忍笑道:“烟儿,你怎么这么可爱?”   说一个大男人可爱你是认真的吗?还有,我比你年纪大,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合适吗?   沈烟皱眉,脸颊微微鼓起,却还是没有动手打人,他怕自己太生气收敛不住力道,万一把人打坏了可怎么办?   好在顾妆成见好就收,揉了一阵就松开了手,反过来安抚道:“不必担心,诚如你所言,苏侯爷吉人天相。再说,倘若他当真出事,皇宫那边不会没有消息。”   想到顾妆成留在皇帝身边的四个暗卫,沈烟稍稍放下心来。   他点点头,对顾妆成露出一个笑脸,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   “好。”顾妆成微微一笑,握住对方的手,慢慢退出了这个院子。   临走之前,沈烟回头看了一眼,挥手招来一把火,将这个院子以及里面的东西悉数烧了个干净。确定所有的东西都化成灰烬之后,他们才放心离去。   等到他二人离开之后,有一白衣男子不急不缓踱步而来,最后站在一片废墟之上。   他微微低头,看着脚底下的黑灰,蓦地弯唇一笑,眸光似刀。   “谢氏傀儡……”他喃喃自语一会儿,脚下灰烬忽地被一阵大风吹散。   待风停之后,白衣男子已不见踪影,而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竟无端长出一片嫩绿草株,隐隐约约,似有开花的迹象……   ——   苏澜清揉着眉心,哭笑不得地听着手下面无表情地告状。他抬头看了看手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到底还是非常良心地没有笑出来。   手指攥成拳头凑在嘴边,苏澜清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低头挥挥手:“本侯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鼻青脸肿的手下硬邦邦应了一句,走了。   等人走远之后,苏澜清才从喉间溢出一丝笑声,最后竟控制不住地趴在桌子上狂笑不止,看上去跟发癫了似的。   等他笑够了,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从桌上爬起来,正巧被告状的那个举着两串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回来了。   个子矮小的姑娘容貌清丽,笑起来自带三分天真烂漫,看到苏澜清唇边残留的笑意,小姑娘也跟着眼前一亮,凑上去追问道:“澜清你心情很好吗?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苏澜清笑着看了眼小姑娘,发现对方神色无辜不似伪装,又忍不住想笑了。   他憋了憋喷薄欲出的笑意,故意冷着一张脸,反问道:“你在军中干了什么?”   小姑娘观察了下他的表情,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在生气后,才放下心来,道:“也没干什么呀……是他们先看不起人的嘛!”   提起这个,小姑娘就一肚子气,“澜清你不知道,他们瞧不起人就算了,还……还出言调戏我!说、说上战场这样危险的事儿,根本轮不到我,像我这样的,就该好好呆在家里给自己男人生孩子做饭!”   小姑娘憋气,“我一时气不过,就、就教训了他们一下……”   嗯,然后军中出言讥讽的那几人个个鼻青脸肿。苏澜清眼睛一咪,神色不愉地想道。   他不是没想过曲月楼跟自己离开圣教来到军营会发生什么,不过小姑娘好歹是自己带回来的人,那群兵痞子平日里互相开开玩笑也就算了,面对小姑娘也嘴上没个把门的,该打!   小姑娘看他不说话,看表情也不像在生气,顿时也泄了气,自己一个人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啃着糖葫芦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苏澜清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笑道:“好了小祖宗,别生气了,要是下次还有人出言不逊,你只管出手教训就好了,剩下的,自有我来处理。”这是打定主意要偏心偏到底了。   小姑娘嚼了嚼嘴里的山楂果,点了点头,心情好了不少。   苏澜清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处理桌案上的卷宗。一时间,书房里只有小姑娘吃东西和卷宗被翻动的声音。   曲月楼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芦,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引得苏澜清从卷宗之中抬起头来,一脸无奈地问道:“你吃这么多东西,我方才还叫厨房给你做了糖醋鱼,你还吃得下吗?”   “吃得下!”小姑娘回答得斩钉截铁。   “说起来我很好奇啊。”苏澜清想起一事,“你们修仙者,不是据说都已经辟谷了么?怎么还要吃东西?”   小祖宗是,顾妆成和沈烟等人也是,“不是说……这些食物会给你们增加什么……负担?”   小姑娘缓慢地眨眨眼,欲言又止地看着苏澜清。后者一脸茫然地回看她,看样子也是很认真地好气了。   小姑娘忍了忍,才没在苏澜清跟前毒舌。只是表情依旧一言难尽。   她思来想去,只能委婉地问道:“你……你最近,是又看什么不靠谱的传奇话本了吗?”   苏澜清:“……”   原来不是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看的那些话本里说了什么,但是我觉得,你似乎对我们这些修仙者……有点儿误解?”   曲月楼哭笑不得,“虽然我们这些人沾了一个“仙”字,但毕竟依旧是凡人,本质上同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不吃东西会饿,不喝水会渴,受了伤会感到痛,生了病要看大夫,最后也会死。”   曲月楼看了看恍然大悟的苏澜清,低头一笑道,“所以,你说的辟谷什么的……也不过是茶馆里说书的编出来骗人的鬼故事罢了!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也要经历生老病死,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是凡人?”   “原来是这样……”苏澜清叹气,“我还以为,修仙者可以长命百岁,是因为你们已经踏上仙途,从此便可步步高升了。”   “若你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曲月楼道,“毕竟成为修仙者之后,运气若是好,活个百八千岁的也不成问题,就算活不长,至少死前生病的可能也比普通人小得多。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修仙了。”   说着,她莞尔一笑,“不过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一个比我年纪还大的人。就算当真是有,也不会有太多了。”   嗯,你可真是个小祖宗。苏澜清摇头一笑,心中默默想道。 第74章 ——   小祖宗在西南军营混得如鱼得水,看谁不顺眼了还能揍一顿出气,反正背后有靠山,她才不怕得罪人。   苏澜清就仿佛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任由小祖宗今天拔了老兵的胡子明天踹断小兵的腿,任劳任怨地给她收拾烂摊子。   不少人见此,一个个都摇头叹息,很为西南军营的未来感到担心。他们怎么会知道,镇南侯此举,正是为了西南军考虑?   “一个个都这么蠢,他们到底是怎么当你手下的?”   曲月楼皱着一张小脸儿,表情非常的一言难尽,“你这统帅当得也太不称职了吧?”   “啊?”无缘无故躺着也中箭的镇南侯一脸懵逼。   小姑娘理直气壮道:“就是啊!你这么能干,结果你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长成了猪脑子,你自己说说,这不是你的失职吗?”   苏澜清:“……”还能这样算账的吗?   但是转念一想,小姑娘虽说满嘴歪理,但现实情况也确实如此。   身为西南军统帅,苏澜清太能干了,大事小事基本不假人手,能自己处理的就不会交给别人,导致西南军上上下下没有人能接替他成为主心骨——哪怕是暂时的也不行。   苏澜清为难地挠挠头,苦笑道:“没办法,你也知道的,当年……”   当年今上被迫上位,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反臣步步紧逼,他若是不把西南军牢牢抓在手里,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小姑娘鼓鼓脸颊,看上去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但她也不是没听说过当今圣上登基那几年发生的事。因此,再怎么生气也只能一个人憋着。   “好了小祖宗,别气了。”苏澜清好笑地瞧着她鼓起来的脸,手有点儿痒,他咳了一声,扭开脸,低头轻笑道,“你前几日不还说,想见见九烟楼的楼主吗?可巧了,他今天下午就到。”   “真的?!”小姑娘眼睛一亮,惊喜地问道。   “嗯,刚刚来的消息,说他下午就到。”苏澜清点头,给她看那封飞鸽传书。   小姑娘心满意足,非常大方地放过了在军营里等待挨打的那群兵油子。   ——   被人惦记了很多天的九烟楼楼主现在很不好过。他没想到西陇和淄川完全是两个天气,明明在淄川还是有晴有雨的,一进了西陇,就终日被湿气笼罩。   他感觉倒还好,只辛苦了沈烟,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几日也不见好。   “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吧?顾妆成咽下后半句话,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后背,心疼地换了句话,“要不你还是回京?镇南侯府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   “你病还没好,万一再加重了可怎么办?听话!”顾妆成表情严肃起来还是很可怕的。   偏偏沈烟不吃这一套:“我、不。”   “呃……”这天没法聊了!顾妆成气结,又心疼又恼怒,可看着沈烟苍白的脸,还是心疼更多一点。   行吧,看在他生病的份上……九烟楼楼主憋屈地想,身体非常诚实地先一步动了起来,把人抱在怀里搂好,嘴上却还不依不饶着,“那说好了,再难受了可不许哭。”   沈烟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轻轻合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在添麻烦,但是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的感觉太好,让他一时沉沦不想放手。   兴许是生病的人神经都比较脆弱,即便是沈烟本人也是如此,其最终体现就是——非常、非常、极其粘人!   顾妆成抱着人上了马车,也不管周围的人惊诧好奇的目光,对车夫说道:“走吧,路上慢一点,我们不着急。”   “好嘞!”车夫大声应了一句,甩了甩马鞭,催动车子缓缓开行。   顾妆成单手抱着沈烟,另一只手抖开一封卷宗,上面记录着有关于谢氏傀儡的历史。   卷宗是沈烟让人快马加鞭从京城送过来的,顾妆成说想看,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肯定带有个人色彩,不如记录客观详细。   好在云妆阁藏书万卷不是随便说说,藏书楼上上下下折腾了两天,总算在一个角落里翻到了这份卷宗,派了最快的马一路飞驰,紧赶慢赶地送了来。   一并送来的,还有宋阁的一封信,信上先是问了好,然后说了说京城的一些情况,又说了说流云剑阁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最后提到了先前不断登门打扰的某些人,隐晦地表示让他们在西南多待几天别急着回去。   顾妆成和沈烟看完都是啼笑皆非,也没太放在心上。   顾妆成翻看卷宗的时候,沈烟已经沉沉入睡,迷迷糊糊还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被人压在柔软的床上,周围都是红绸锦缎,他的眼前一片白雾,恍惚有个人影站在白雾后面,俯下身来亲吻他的唇。   那人口中似乎含了酒,吻过来时,接着唇齿纠缠的功夫,将那口酒渡了过来。   他一阵迷茫,接着就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全身上下的筋骨寸寸折断。他在剧痛中睁大了眼,眼睛渐渐失去光泽……   顾妆成感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赶紧将注意力从卷宗上面转移开,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人是不是做噩梦了,就见对方一阵痉挛,紧接着就是一口鲜血!   顾妆成吓得魂飞魄散,一拍车厢大喊一声:“停车!”随后死死搂着怀里的人,也不敢摇晃,只能在对方耳边一声一声喊着他的名字,“烟儿!”   沈烟有些茫然,他太痛了,有点儿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来着,但是……但是……   他缓缓转动眼眸,眼前的白雾渐渐消散,能看到的只有浓稠的黑暗。   他动了动手指,感到自己身上似乎被缠了许多线。他试着挣脱,那些线就越缠越紧,最后他也懒得动弹,就放弃地闭上了眼,重新躺在床上,就像——   一具精致的傀儡。   ——   “成功了?”男人放下手里的茶盏,好奇又惊喜地凑了过去,只见对方手里捏着一个成人小臂大小的木人,木人雕刻的精致漂亮,栩栩如生,若是仔细看看,那副眉眼与一个人十分相似。   握着木人的人微微一笑,擦了擦头上的汗,舒了口气,也放下心来:“不负主上所托,成功了。”   被称作“主上”的男人笑容更盛了些,他从那人手里接过木人,看到上面微微发着光,心口的位置被挖空了,里面装着一根头发。男人满意一笑,颔首道:“辛苦你了。”   “为主上效力,是小人的荣幸。”那人也笑眯眯的,“但是主上,容小人提醒您一句,虽然小人成功擒住了沈烟的魂魄。但是,若是不能将他本人的肉体杀死,那么他长则一年、短则两个月,是一定会醒过来的。”   男人笑着摇头,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无妨无妨,两个月而已,足够了。”只是杀一个小小的修仙者罢了,只是他动动手指的功夫。   那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抬眼看到男人脸上略有不耐烦的表情,也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那……主上若是没有别的事,小人告退。”   “慢走。”男人笑得眉眼弯弯,头也不抬的挥了挥手。等人走之后,他随手将木人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它,眸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虽然笑着,面容却异常扭曲,嘴角微微抽动,神经质地吐出两个字来,“沈、烟!”   地上的木人一动不动,男人忽然浑身一抖,又笑了一声。弯下腰,将那个木人拾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神色温柔,“我现在,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   本以为再次见面,即便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也该是很让人期待的。   但现在,西南军营上下愁云惨淡,侯府更是人心惶惶,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   那日,沈烟昏迷吐血之后就再无动静,任凭顾妆成大吼大叫动手动脚也没有丝毫反应。   顾妆成心知不好,只能咬牙命令车夫往死里赶车,终于在下山之前到达军营。   在军营口,他被看守的小兵拦了下来。那小兵看他穿得普通,怀里还抱了个人,以为是什么图谋不轨的,当即就起了冲突,顾妆成心里正窝着火,又被挑衅得压不住火气,当下一脚将人踹了出去,砸断了三米外的一棵树。   听到动静的苏澜清带着曲月楼出来一看,顾妆成已经被军营的人围了起来,周身都是戾气。镇南侯见势不好,连忙叫停,这才制止了一场争斗。   走近了一看,就见沈阁主安安静静躺在顾妆成怀里,脸色苍白,眉目安稳。   他正要感叹,这么大动静都没把人折腾醒,这人还真是能睡,边上的小祖宗就眉头一皱,语出惊人:“不对劲,他怎么被人拘了魂?”   苏澜清一惊,还没开口说话,就见顾妆成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镇南侯被吓得一身冷汗,一把将人拽了起来,另一只手扯住小姑娘,一面叫人备车回府一面安抚魂不附体的顾妆成:“你冷静一点,咱们先回府,让小祖宗好好看看。”说着,给了小姑娘一个眼神。   曲月楼缓缓眨了眨眼,抿着嘴角,还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任由被他扯着往前走。   她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顾妆成,又看了看他怀里的沈烟,轻轻闭了闭眼,遮住眸中那一点点惋惜和同情。 第75章 ——   拘魂早先是谢家制作傀儡之时,为了让傀儡更加灵活,专门研制出的一种法术,最开始只是用在花草动物身上,拘走它们的魂魄,将其封印在傀儡之中。   可后来,有人发现,用活人的魂魄做灵印,制作出来的傀儡反而更加灵动似人、栩栩如生。   谢家当时的家主为了提防有心人,利用这个法术败坏谢氏名誉,当即下令,将其视作禁术,无论是谁,都不得使用。   一开始,这条命令在整个修仙界传得沸沸扬扬,不仅仅是别的傀儡师,谢家众人更是不满。   直到一个无名傀儡师偷偷使用这个禁术,却不小心在施法过程中出了岔子,导致被拘魂之人命丧黄泉!   此事闹得轩然大波,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谢氏家主的好意。从那之后,拘魂一术渐渐无人敢用,几乎失传。   “却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有人会啊……”曲月楼探了探脑袋,啧啧称奇道,“不过我记得,这个禁术是谢家人才会的。可是谢家早就被谢青冥屠杀殆尽,而谢青冥也被顾楼主诛杀……按理说,世上不该有人会这个禁术才对的呀?”   苏澜清头疼地揉揉眉心,轻声叹气,低声喃喃:“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从他回京开始就流年不利,一直到现在,无论是他还是他身边的人,基本上就没个消停的!   曲月楼扭头瞧瞧他,突然伸手拍拍他的头,笑道:“你别担心,这儿有我,还有顾楼主,难道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拘魂术?”   苏澜清却苦笑道:“你也说了,此乃禁术,若非凶险万分,当初谢家家主又怎么会禁止所有人使用呢?”   “我又不是那个家主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曲月楼一撇嘴,“不过还好,看沈阁主的情况,应该是刚被拘魂没多久,想救过来也挺简单的。”   苏澜清看看她,又看了看顾妆成,发现两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没那么难看,想来小祖宗说的大概是实话。   他稍微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那我就先走了,军营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处理呢……”   “嗯,你去吧,等人醒了我就让人去通知你。”曲月楼点点头,送着他出了门,看他带着随从离开才回去。   顾妆成的表情很奇怪,除了最开始那一瞬间的惊惶绝望之外,剩下的时间他都是很平静的。   这样的平静其实是很不正常的——尤其这两个人的关系还不一般。   苏澜清在的时候曲月楼没敢说,她总觉得这个后辈有点可怕。   她想,如果是苏澜清遇到了这样的状况,先不说她会不会绝望,至少也该是手足无措要慌乱好久才能冷静下来吧?   可是顾妆成偏偏就慌了那么一瞬,要不是曲月楼提前知道他俩的关系,现在肯定要怀疑顾妆成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或者,他就是幕后指使者。   曲月楼又怎么会知道,顾妆成之所以能这么快就冷静下来,是因为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他知道拘魂术是什么,也知道被拘魂的人是怎么样的情况,还知道该怎么解这个法术。   他害怕的并不是拘魂术,而是无法改变的漫漫前路。   顾妆成无声叹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俯下身去,抵上了沈烟的额头。   对方身上有一股清清淡淡的药香味,他身子骨弱,常年喝药。久而久之,身上就沾了点苦香。   顾妆成曾因为这个笑他是个药罐子。沈烟也不气恼,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瞄过来,顾妆成背后无端一层冷汗。   “我不会让你死的……”顾妆成叹气,“我们都不会死。”   他对西南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绕开西南军的布防。   他强压下一口怒气,缓缓直起身子,扭头对手曲月楼略带警惕的双眸,忽而微微一笑道:“曲教主。”好久不见。   曲月楼眉头一蹙,下一秒就又是那副爱答不理的表情——在她心里,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比不过一个苏澜清,要不是怕镇南侯因为死了一个阁主难过,她才不留在这里呢!   顾妆成心里倒是有点意外。他前几辈子是见过曲月楼的,这个外表看上去如豆蔻少女一般的前辈,生来就是性情凉薄,能让她看上的也不知算是幸运还是倒霉。   只是那时候他俩接触不多,也并未听说这位前辈心悦什么人。现在看来,她却是看上了镇南侯?   再一细想,彼时的曲月楼面若寒霜不可接近,表情高高在上,仿佛睥睨众生的神明,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心上人没了,这个世间于她而言不过一个牢笼,只是她心上人心心念念着这个牢笼,叫她也不得不放在心上好好护着罢了。   这样想,他们也算是同病相怜。顾妆成轻咳一声,表情微微放缓了一些,又叫了一声:“前辈。”   曲月楼骄矜地一点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你有办法救醒他吗?没有就出去。”   顾妆成:“……”   顾妆成尴尬地摸摸鼻子,低眉垂眼的时候看上去有点无辜和腼腆:“实不相瞒,晚辈有办法。”   正想赶人的曲月楼瞠目结舌:“什么?”   顾妆成笑了笑,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出了门,要不是对方不放心,甚至还想把她送回西南大营!   解决拘魂术的唯一办法,就是招魂。但这个招魂,并不是摆一个祭坛供奉祭品,然后跳招魂舞念几句咒语这么简单。   而是要人进入被拘魂之人的梦境,将他的魂魄重新带回来。   这法子看上去困难,且危险重重——大街小巷的书摊子上,一文钱两本的话本传奇上就提到过,毕竟是入梦,万一中途被人打断出了岔子,那可是两个人都要搭进去了!   ——所以话本传奇每当主角入梦之时,身边总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前辈护法。   然而实际上,入梦招魂真的没那么麻烦。相对比起跳大神的招魂法,入梦招魂反而更简单一些。   顾妆成锁好门窗,布下结界,轻车熟路地往床上一躺,连法诀都没掐,闭上眼睛直接入睡。   ——   沈烟感到一阵灼热,随即就是口干舌燥的感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荒漠里,入眼之处皆是漫漫黄沙,头顶金乌悬挂,烤得沙子几乎都要化了。   沈烟眼前一阵发黑,他摇摇头,想弄清楚自己怎么会从西南来到沙漠,可是他太累,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在发出抗议,让他停下来歇一歇。但他不知为何,执意要往前走,似乎很快就能走到绿洲。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踉踉跄跄缓缓前行,好几次因为脚软险些栽倒。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在爬一座沙丘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直直摔进沙子里,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山洞,身下周围都是寒冰。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四肢在外面裸露着,冻得发红发紫。   沈烟僵硬地蜷缩着身子,将自己缩在角落里,双手不断摩挲着自己的胳膊,想给自己增加一点热度。   但是很快的,他就感到自己头脑昏沉,呼出的热气就像一把火,嗓子干得简直要冒烟。   他晃了晃头,甚至用力地咬着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恢复了一点神智,几乎要冻僵的大脑开始缓慢地转动思考——   他记得,他是在跟顾妆成前往西南军大营的途中,可等他一觉睡醒,人就到了一片沙漠;   他在沙漠里走了很久,昏迷过去后,就出现在了这个布满寒冰的山洞之中。   沈烟无力地垂下了头,他脸色青白,身体上因为过于寒冷渐渐附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无端地升起一股厌世的情绪来,胸口那一点点热气并不能唤醒他。   好累啊……   他这么想着,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变得黯淡,几乎要泯灭成灰。   而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声音——   “烟儿!”   顾妆成……他张了张嘴,任由自己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顾妆成敢独自一人入梦,除了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太多自己的秘密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跟沈烟共用一个本命法宝,他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对方的魂魄,不需要兜兜转转绕圈子。   他本以为自己会来到青冥山,或者京城的云妆阁。因为这两个地方,是沈烟心心念念着的,尤其是云妆阁,如果没有人邀约、或者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沈烟能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出大门!   可他却进入了一片荒漠。   顾妆成几乎是瞬间确定了沈烟被人操控着的真相,顿时怒火烧心,气得两眼发红。   他两手发抖,却不敢妄动——即便被人操控,这里也依旧是沈烟的梦境,一个弄不好,可是会把人弄傻的!   顾妆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忽然,他发现前方不远的一个沙丘上,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形的轮廓,他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来探寻一番,感受到了微弱的熟悉的灵力。   于是他放下心来,毫不犹豫地往这个轮廓上拍了一掌,顿时黄沙飞扬,遮住了人的视线。   顾妆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坠落,周身的温度也在迅速下降。   等他安稳落地后,下意识给自己套了一个结界,隔绝寒冰洞的温度。   他抬起眼,一眼看到了蜷缩在山洞角落的人。那人垂着头,双手环抱住自己,表情茫然又脆弱。   顾妆成被炸得眼前一黑,心口剧痛,脚步踉跄地往那边跑去:“烟儿!”   等他跑到人身边,把人结结实实抱在怀里时,那种窒息的感觉依旧没有散去。他粗粗喘着气,想用力把人抱在怀里,又怕把人抱疼了。   他把头埋在对方颈侧,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脉搏跳动,几欲跳出胸腔的心脏才安安稳稳落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顾妆成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爱怜地摸了摸沈烟被冻得青白的脸,轻轻亲了亲他的唇,为他渡去一口灵力,用来支撑破开幻境时需要消耗的体力。   他抬起手,掌心腾起一簇火苗,那火苗落到冰面上,却并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山洞覆盖住了。顾妆成抱着沈烟坐在山洞角落的结界里,看着寒冰融化消失,山洞开始晃动,一块巨石砸落下来。   顾妆成蓦地抬眼,不知看向何处,似乎与幻境外面的操控者对视。   而后,他缓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下次,你若能动到烟儿一根汗毛,老子就跟你姓!” 第76章 ——   顾妆成和沈烟一前一后几乎同时睁开眼,前者满眼戾气,心中的暴怒未曾随着梦境破碎而消散,只是当他看到身侧之人惶惶不安的神色,表情倏地柔和下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没事了烟儿,别害怕。”   沈烟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在梦中感受到的太过真实,无论是在荒漠之中的焦灼干渴,还是在冰洞之中的寒彻入骨,即使醒来也如影随形。   怀里的人瑟瑟发抖,后背的衣服湿漉漉的,用手一摸,全是冷汗。   顾妆成心疼地抱紧了他,安抚地亲亲他的嘴角,温热的手捧住他的脸,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乖,没事了,我就在这儿。”   沈烟微微喘着气,惶恐抬眼,望进青年温柔的眸子里。仿佛是摔倒了被大人扶起来的孩子,沈烟莫名感到一阵委屈,他深吸一口气,眼圈儿蓦地红了。   他眨眨眼,颇有几分无理取闹:“你……你来得好晚啊……”   顾妆成心里柔软得不成样子,他才不觉得沈烟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   顾楼主眉眼愈发温和,唇角含笑,从善如流地道歉:“嗯,是我的错,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要是还有呢!”   “那你就叫我的名字。”面对沈阁主的不依不饶,顾楼主很快回答,“你要记得叫我的名字,你一叫我,我就一定会来到你身边的。”   沈烟揉揉眼,明显不信。   顾妆成却振振有词道:“你看,你这回遇到危险,就没叫我的名字吧?我这才这么晚找到你的,如果你叫我了,我肯定会更快找到你!”   “真的?”沈烟迟疑了一下,有点信了。   顾妆成斩钉截铁地答道:“当然!”   沈烟眯了眯眼看他,而后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答复一般,心满意足地趴在青年怀里,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顾妆成看着他,心里就好像塞了一团棉花,软软的。他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慢慢将他重新哄睡。   做了那样一个梦,体力消耗肯定很大,与其让他保持清醒,倒不如让他再睡一会儿补补觉。   沈烟这次睡得很安稳,什么梦都没有看到。等他再次睁眼,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点了几盏灯,灯花长了也没人剪,因此房间里的光线是昏暗的。   他注视着最近的那点光,慢慢醒盹。眼前忽然被一只手遮住,沈烟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瑟缩一下,后背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身后那人非常习惯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带着笑意的呼吸下一刻就喷洒在耳边:“醒啦?”   是顾妆成。   于是,他的神色也松快下来,身体随之放松,倚在身后那人的怀里,点点头:“嗯。”   “你这一觉睡得可久……”顾妆成轻啄着他的脸颊,像是在安抚他依旧不安的情绪,“睡了快一天了!要不是曲前辈说你只是睡觉,没有再被拘魂,我都要再冒一次险找你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烟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安起来:“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   顾妆成看他突然惊惶起来的模样,心里又酸又疼,连忙抓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没事没事,我开玩笑的,你别害怕!”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点奇怪,怎么感觉一觉之后,烟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性子这么软?   要是换做平时,只怕他会先给自己一个白眼,然后冷笑着说不稀罕。   沈烟闭了闭眼,扭过身子,与顾妆成面对面。就这房间里并不明亮的灯光,他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他比自己还小这么多岁呢……沈烟顿了一下,还是义无反顾地伸出手,搂住对方的脖子,闭着眼,吻上了对方的唇——   “顾妆成……”他轻轻说着,宛如叹息,“抱抱我吧……”   ——   次日清早,曲月楼打着哈欠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枯坐在院子里的青年。   他穿着一身青色窄袖衫,腰间别着两把短刀,正低着头,往手指上缠纱布。   “怎么了?”小姑娘又打了个哈欠,眨眨眼,将眼角的水汽眨掉,好奇地凑过去,探头看了一眼,“受伤了?”   “嗯……”青年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小心被一只猫咬了一口。”   猫?侯府里哪儿来的猫?小姑娘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忽然一皱鼻子,嗅了嗅周围。   随即,她露出了然的表情,意味深长地拍拍青年的肩膀,笑道:“得手啦?”   顾妆成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不怎么靠谱反而相当八卦的前辈,摇摇头不想说话。   “没得手?!”小姑娘瞪大了眼,“不应该啊,你身上都是那孩子的味道,现在你跟我说你没得手?你、你……你该不会是敢吃不敢认吧?”   “您话本传奇又看多了吧?”顾妆成忍着想打人的冲动,嘴角抽了抽,“等我告诉苏澜清,看他怎么处置你那堆小话本!”   小祖宗立马闭上嘴,再怎么好奇也不敢继续问了。自从得知她会从小话本里学来许多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苏澜清就对她管得很严,不但小话本全部没收,还要罚她不能吃糖——简直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她气呼呼地瞪了一眼顾楼主,怒气冲冲地走了——这人跟苏澜清一丘之貉,都是坏人!   成功气跑了小祖宗的顾楼主骤然松了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他拍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糊弄过去了……”   其实小祖宗说得没错,他也不算没得手,但是那种情况……   他要真的下嘴了,估计得被骂上十天十夜趁人之危——他只是没做到最后而已。   正想着,身后的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接着响起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顾妆成尚未来得及回头,背上就撞上一个人,腰上志杰环上两只手。   顾楼主心中暗叹一声,握住腰间的两只手,慢慢转过身,将来人拥入怀中:“怎么了?醒过来没见到我,害怕了?”   怀里的人微微发抖,闻言点点头,往他怀里缩得更紧了。   顾妆成摸摸他的头,笑道:“怕什么?我总不会离开你的,放心吧!”   “嗯。”沈烟轻轻应了一声。不知为何,自醒来后,若是看不到顾妆成,他心中便会十分不安。   这般软弱的情绪往常从未有过,他自己诧异之时,竟也不觉得多古怪,反而理当如此一般。   再看顾妆成的反应,也是毫无波澜,非常习惯的模样,让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忘了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否则……该怎么解释他们俩之前突然亲密起来的关系?   自家爱侣心中所思所想,顾妆成是一概不知的。他低头看了看沈烟尚且光着的两只脚,以及他身上的亵衣,便明白对方是刚一睡醒就出来找人了,当下一叹,一手扶肩、一手揽膝,将他抱了起来。   沈烟猝不及防升到半空,手下意识环住对方的脖颈,瞪大了眼睛看过去。   顾妆成冲他微微一笑,将他抱进房间,取来干净的衣物鞋袜:“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这种事怎么能让人帮?我又不是残废!   沈烟抿抿嘴角,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顾妆成听着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轻轻摩挲了下手指,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买?”   “不用。”屏风后,沈烟声音闷闷的,“我没什么想吃的。”   “那就让厨房做点粥吧?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等你什么时候有胃口了,我再带你去吃别的。”顾妆成想了想,做了决定。   沈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却握住了不常见的翠玉烟斗。   顾妆成的视线在那烟斗上停留了一瞬,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问道:“怎么把你的烟斗拿出来了?想抽烟?”   “不是,心里有些不安,拿着烟斗,会好受一些。”沈烟摇摇头,如此解释道。说着,他将烟斗插在腰侧。   顾妆成一笑,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外面走去,边走边笑道:“有我在,你还怕些什么?烟儿,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胆子这么小啊?”   “我胆子向来不大,你没发现罢了。”沈烟倒是不觉得丢脸。   他自幼受梦境困扰,无人之时尚可忍受,后来遇到苏小芩,由她配置药材,多多少少减缓了梦境之苦。   只是此次前来蜀中,他大意之下没有防备,一时不察着了道,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缓过神来。   说来奇怪,无论是苏小芩还是宋阁,都只是知道他容易受到梦境的影响,他再怎么害怕也不曾在他们面前表露半分,在顾妆成跟前,反而忍受不住了,就是想撒娇,让他哄哄自己。   顾楼主无奈地笑着,像是察觉到他这种微妙的小心思,手下微微用力,将他扯近了些,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毫不厌烦地重复道:“别害怕呀……”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还带着宠溺的笑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第77章 ——   苏澜清深刻觉得这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   从吃早饭开始,到晚上各自回房睡觉结束,顾妆成和沈烟两个人,完全把镇南侯府跟西南军大营当成度假的地方了!   你们俩能不能松松手!都快成连体婴儿了你们知道吗!   苏澜清内心疯狂咆哮。   曲月楼倒是见怪不怪,反而还要安慰悲愤莫名的镇南侯:“拘魂的后遗症而已,习惯就好。”说着,她淡定地啃了口甜糕,无比幸福地眯起了眼。   苏澜清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看他们俩这个样子,我都想找个媳妇儿了……天天温香软玉在怀的,谁不乐意啊?”   曲月楼动作一顿,砸吧砸吧嘴,问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啊?”   她这个问题问得太理所当然,苏澜清这阵子跟她混熟了,闻言也不隐瞒,大大方方道:“这个……暂时还没想好,现在叫我说,我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   他低头笑了笑,“年纪比我小的吧,也不要什么大家闺秀。当然,如果能跟我一起治军打仗那就更好了——”   “哼!”小祖宗没等他说完,冷着一张脸,怒火冲天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脚下用力得恨不得把地板跺穿。   苏澜清茫然无措地眨眨眼,似乎不太明白小祖宗怎么突然生气了。   倒是好不容易跟沈烟分开的顾楼主来这儿找他商量事情,门口撞到了气呼呼的小祖宗,没忍住好奇,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惹到她了?看上去这么生气。”   “我也不知道啊,刚刚还好好的呢……”苏澜清也是一脸懵逼,他把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通,然后就看到顾妆成堪称怜悯的眼神,不由得眼角一抽,“你这么看我干嘛?”   顾妆成忍不住叹气:“就你这脑子……这辈子怕是娶不到媳妇儿了!”   苏澜清眉头一挑,刚要动怒,下一秒,顾妆成就撂下一记平地惊雷,炸得镇南侯险些跳起来:“京中有人动手了!”   “我就知道那群老狐狸尾巴藏不住!”苏澜清冷笑一声,“可有惊着陛下?”   “放心吧,你我安排的那些人,还没等近身就把人拿下了!”顾妆成笑着安慰道,“再不济,京中还有流光剑阁的人坐镇,你担心什么呢?”   苏澜清想了想,流光剑阁虽然自那一战之后没落,但到底底蕴丰厚,兼之如今掌门的大弟子已然小有名气,相信用不了多久,流光剑阁就能重新立起来。   有流光剑阁坐镇京中,苏澜清还是非常放心的。他放下心来,就有心思问清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动的手。   顾妆成一大早接到信,直接给气笑了:“还不是皇族里的那位长辈?”   当初在京中留了人手,就是为了防止有心人趁着苏澜清不在京城,起了别的小心思,因此叫他们处处小心着,谁会想到,还真有人送上门来?   那位长辈是先帝的小兄弟,论辈分,当今圣上还得喊他一声爷爷。   先帝登基时,这个小兄弟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如今年纪也就比今上大个四五岁。   先帝仁慈,同情他母子二人,因此并未过多为难他们,因此这位小兄弟才能顺顺利利长大成人。   等他成年后,先帝的身子渐渐地就不太硬朗了,他怕自己这个小弟受委屈,又怕他想不开争夺属于自己儿子的皇位,干脆趁自己还能动弹、脑子也还清醒,剥夺了属于他的一切实权,给了他一个闲散王爷的位置,赐了京郊一块好地作封地。   此举一出,这位小王爷就坐不住了。等到先帝驾崩,他便联合朝中某些大臣,收买了一些皇亲国戚,意图篡改遗诏。   幸得先帝留下的人得力,拼死保住了遗诏,没让人得逞,今上这才顺利登基。   本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小王爷这几年也很是消停了一阵,一开始大家还提心吊胆,生怕这位小王爷想不开,硬要逼宫篡位,可时间久了,见他老实了许多,大家也都慢慢放下警惕——   毕竟每天朝中事情那么多,大小奏章都需要陛下亲自审阅,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一个闲散王爷?   只是没想到,这位闲散王爷还真是执着得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皇家威严,今上的面子几乎要给他扔在地上踩了!   是以,每每提起这位小王爷,苏澜清都是一肚子火气。如今听闻此人大逆不道,居然胆敢造反,险些要按捺不住率兵回京了!   顾妆成却是若有所思,道:“这位王爷我没见过,但我听闻,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在这种要命的关头送人把柄?这不是很奇怪吗?这后面究竟有没有人挑唆,你查过了吗?”   苏澜清:“没有。”小王爷造反的事儿还是顾妆成今天才知道的,他查什么?   顾楼主拍拍他的肩,笑道:“那就等几天吧,烟儿已经去查了。你现在再怎么心急也不行,西南的战事也是一触即发,你信不信,你这个时候前脚走,那群南蛮子后脚就敢打进城!”   “我知道……”苏澜清深吸一口气,他只是关心则乱,实际上比谁都看得清,“放心吧,我知道该做什么。”   “这就对了,京城那边儿不用你费心,你只要把西南战事平定了,自然可以班师回朝,到时候,想怎么整治那些胆大包天的都易如反掌。可现在,你手里掌握着西南全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容不得你胡来。”   苏澜清用力点点头:“我明白,你放心吧!”   看他终于冷静下来,顾妆成也跟着松了口气。论杀人放火,天下间估计没人能比得上九烟楼的楼主;   可若是论行兵打仗,天下间也只有一个苏澜清。   倘若苏澜清这个时候一时上头,心急火燎地往京城赶,先不说侯爵无召进京合不合规矩,单是西南几百万人的性命,就足以那些御史大夫参他个够本!   到时候,别说是当今圣上,就算是先帝在世,也保不住苏澜清的命!   想到这儿,顾妆成的脚步忽然一顿。他依稀记得,上辈子,并没有苏澜清这个人——   或者说,没有见过他,只是听说过。可他听说的都是很久远的东西,这一度让他很是奇怪,毕竟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人,在那段最艰难的时日里,怎么可能会抛弃家国天下不露面主持大局?   现在想想,或许并非是他不想露面,而是他没办法露面——   能让一个战功赫赫且备受恩宠的将军无法出面的,除了谋逆之外,或许也并无别的原因了。   顾妆成想到这儿,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他心悸地回头看了一眼,苏澜清正微微皱着眉,低头看着沙盘上的彩色小旗,似乎在思索着如何用兵。   还好。顾妆成心想,还好。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战事未起,天下安定,邪修也未卷土重来,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灾祸。   顾妆成扭过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院子,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而他,自然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   “废物。”慵懒的声音几乎没有音调的起伏,连生气骂人都是平平的,却逼得人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匍匐在男人脚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冷汗涔涔地瞪大了眼,表情惊恐,眼珠四处乱转,仿佛在想脱身的借口。   男人宽大的衣摆在众人眼前转了几个圈,无意中扫到几个人的手背,让他们不由自主颤栗起来。   “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简直是废物。”男人似乎不怎么会骂人,说来说去也就废物两个字。   他神情也是平平,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让他感到生气的事情,但是无论是谁,都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是生气了的。   生气中的男人与往常的男人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会不会死人。   显而易见的,今天就会死人,还会死不少。   男人手指动了动,很快,大殿里就响起几声惨叫,接着弥散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剩下的人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往旁边一看,有几个人面目狰狞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瞪着屋顶。   “我似乎警告过你们,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否则,出了问题,可是要拿命来偿的。”   男人歪了歪头,眼睛又黑又亮,众人似乎还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无辜,“可你们,怎么偏偏不听呢?还骗我。”   没有人求饶,他们不敢。如果主子生气要杀人,那最好一言不发,顶多只是一死罢了;   可若是胆敢顶嘴求饶,那主子就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不想死,但也不想被折磨。因此一个个安静如鹌鹑,什么都不敢说。   男人有些失望,垂着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道:“你们这般无趣,看来也不需要留着了。”   话音刚落,又是几声惨叫,只一眨眼间,大殿之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们瑟瑟发抖,惊恐地望着男人,看他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看他俯下身来,看那些尸体在被他触摸到之后消失不见……   那是邪修才会练用的功法! 第78章 ——   顾妆成找到沈烟的时候,那人正坐在一个小山包上,望着不远处的军营发呆。   他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踟蹰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曲前辈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对方身边。   “不知道,我今天没见过她。”沈烟摇摇头,神情有些呆滞,也不知是在想问题,还是拘魂术的后遗症。   顾妆成挠挠头,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沈烟,发呆结束后,扭头看他,问道:“你来找我,只是为了问曲前辈的下落?”   “当然不是!曲前辈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多叫几个人挨个找过去,总是能找得到的。”   顾妆成抬手,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再说了,曲前辈的去向,自有人去烦恼,不用多我一个。我呢……只是来找你的。”   “找我作甚?”沈烟猝不及防被他按在怀里,闻言不由抬头看他。   “一眼没见着你,我不放心。”顾妆成揽着他的肩,微微低下头,对上他的视线,“虽然你已经在我眼皮子底下出过事,单号带没离我太远,这样我还勉强能接受……   要是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事,我鞭长莫及,只留你一人应对,只怕我得心疼死。”   肉麻!沈烟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十分乌龟地把头埋进了顾妆成颈侧,大有“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欲盖弥彰。   顾妆成看着他红透的耳朵又怜又爱,伸手轻轻捏了捏,果然,已经烫熟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舍不得继续逗人,只能挪开视线,目光落在军营中央的旗杆上。绣着大大的“苏”字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   看了一会儿,顾妆成忽然眉头一皱。在他怀里装乌龟的沈烟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悄然睁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山头。   目光所及的地方,已经被一片乌云笼罩,很有黑云压城的气势。在那层层黑云之下,隐隐能看到青白闪电一闪而过。   “这云不对劲……”沈烟喃喃道,“速度太快了,也太……”   “太有压迫感了。”顾妆成自动接上后半句话。   两个人互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凝重的神色。   下一秒,二人背道而驰,一人赶往军营大帐,另一人则去镇南侯府——   无论如何,西南军营不能受到任何影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曲月楼此刻正在山上采药。她对照过图谱,发现附近的山上似乎有一种极为奇特的药材,她心中好奇,跟苏澜清汇报过后,就带着自己的随侍上山了。   可是两个人爬遍了整个山头,别说那种奇特药材了,就连普通的止血草都没见到一根!   曲月楼又是奇怪又是恼火地蹙了蹙眉,这么大一座山,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的草药已经被人采走了。可是,就算采药,也不可能连一根止血草都不放过吧?简直是跟蝗虫过境一样!   正想着,忽然,身边的随侍尖叫一声,躲到了她身后。小姑娘神色一凛,下意识抬头顺着随侍的视线看去,只见几米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缓缓冒出了一颗毛茸茸的熊头——那熊生得颇为怪异,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   见此,饶是曲月楼也瞪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轻声喃喃:“居然是……食铁兽……”   话音未落,那头野兽就扑了上来,大张的嘴巴里是带着粘稠唾液的尖锐牙齿。   曲月楼当机立断,一把扯住吓得两股战战的随侍,就地往边上一滚,恰巧躲过了食铁兽的第一波攻击。   眼看着野兽慢吞吞转过身来,小姑娘扯着随侍,一路向山下狂奔而去。   她现在非常后悔,她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要带着一个拖累上山啊!   小姑娘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拼命带着人逃跑。她大可以把人丢下自己一走了之,这样还能轻松一点脱身,但这个随侍是苏澜清塞到她身边的,她又不能不管。   随侍已经吓得口吐白沫,几乎要晕过去。他们现在躲在一棵大树上,茂密的树叶堪堪遮挡住两个人的身形。那头食铁兽就在树下转悠,时不时扒拉一下周围树干。   他捂着嘴,涕泗横流,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喉间发出不可抑制的呜咽声。   曲月楼被他哭得心烦,恨不得给他一拳把人打晕,可如果人真的晕了,待会儿逃跑起来就更是一个累赘了!两相对比之下,还不如让他哭!   树下,那头食铁兽东闻闻西嗅嗅,似乎没有发现两个人的身影,眼看着就要放弃。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支利箭划破空气,直直扎进了随侍的胸口!   随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便一头栽下了树!   食铁兽被这“噗通”一声惊扰,又重新转过身来,三下两下扒着树干往上爬。   曲月楼暗骂一声,足尖一点,向着利箭射来的方向飞去。没了拖累,她无论是逃跑还是找人都轻而易举。   食铁兽还紧追不放,暗处也有敌人虎视眈眈。曲月楼落在一棵树的树尖,抬手结印,一把形状奇特的蛊笛缓缓浮现在她手中。她握住笛子,凑到唇边,吹响了第一个音——   刹那间,风云变色,飞沙走石,原本狂躁不止的食铁兽仿佛看到了什么更加恐怖的东西,竟慢慢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躲在暗处放冷箭的那人“咦”了一声,下一秒,便惊疑不定地离开了原来的地方——那里不知何时爬满了毒蛇和毒蝎子!   他出了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放松,脸上就被不知什么东西舔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手一摸,却是一手黏稠,随即,脸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他惨叫一声,跌下树干,在地上打滚蜷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半个身子腐烂融化!   轻巧的步伐踩着林间的落叶缓缓走来,小姑娘赤着双足,身后跟着一只被金光环绕的白色孔雀,站定在他的五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神情倨傲,带着高高在上的冰冷,如同九重天上的神!   男人已经痛到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狠狠瞪着她。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而勾唇一笑,颇为妩媚娇俏。   她原本就生得好看,这么一笑愈发漂亮,即便在这光线骤然变暗的树林里也异常明亮。   然而,她说出的话,却和她灿烂漂亮的笑容截然相反:“既然你想杀我,那就先好好体验一下,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吧。”   ——   等苏澜清急匆匆赶到西南军营时,天上的黑云已经离得很近了。众人惶惶然,看向天空有着不可抑制的恐惧。   顾妆成和沈烟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紧皱的眉头看出对方焦急的心情。   西南军是大襄最锋利的军队,没有之一!   如果连他们都感到害怕,那么黑云之中藏着的“不速之客”,一定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东西!   “曲前辈究竟去了哪里?侯爷,你知道吗?”   “她只说去山上采药,别的什么都没说!”   苏澜清这会儿也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让小祖宗带随侍去了!   那小姑娘看着没心没肺,实际上重感情得很!   因为是他塞过去的人,即使面对危险,小祖宗也不可能放弃他!   可现在,他只能祈祷着小祖宗不要这么重感情,尽快逃生才是!   “你去找她。”沈烟手中汇聚一团绿光,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下格外显眼,“这里暂时有我顶着。”   “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不放心!”顾妆成想也不想地拒绝。   沈烟猝然回头看他,眼神执拗:“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是修仙者,剩余的人都是普通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顾妆成当然知道——这意味着,即使他二人联手,也不一定能够打赢这个“不速之客”。   可是,现在西南军人人自危,因为统帅还在这里,所以能勉强保持镇定,可是倘若“不速之客”露面了呢?他们还能保持现在的冷静吗?   顾妆成咬着牙根,突然一把扯过他,低头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九烟楼楼主总算清醒一点,他深深地看了沈烟一眼。   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在众人惶恐的眼神中,朝着苏澜清所说的山头飞去。   “他——”   “他去找曲前辈了。”沈烟打断苏澜清的话,他跟镇南侯关系不是很熟,因此说话总带几分生硬,“请侯爷带着人速速离开。”   “这怎么行?无论来者有多不善,胆敢侵入我西南,就势必叫他有来无回!”苏澜清一口拒绝。   沈烟却是冷笑:“那你不如好好看看你手底下的兵?他们只是普通人,面对这层黑云的威压根本顶不住!你是打算让他们去送死吗?”   “那也总比临阵脱逃的好!”   “你怎么就不明白!”沈烟被他气得眼冒金星,他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镇南侯的领子,咬牙切齿道,“现在,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命令!如果你不想今天之后西南疆域被划入南蛮的地盘,最好乖乖听我的——带着你的人撤退,能走多远走多远,黑云消失之前,不许回来!” 第79章 ——   顾妆成一路狂奔,偶尔回头,他便能看到那片黑云以非常快的速度向西南军营蔓延,那里只有一个沈烟,其他人都只是普通人!   无论西南军面对过多少强敌,普通人是无法对抗黑云下面的东西的!   他的心跳很快,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两条腿沉重得几乎不是自己的。   可是他不能停,只能拼尽全力去寻找唯一一个有可能对抗黑云的曲月楼。   突然,他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顾妆成趴在地面上,狠狠喘了两口气,不顾摔疼的四肢,迅速爬了起来。   等他想重新迈开脚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腕上缠住了一根细细的藤蔓。   顾妆成心中警铃大作,当机立断并指为刀,斩向那根藤蔓。   然而,那根藤蔓很有灵性,似乎察觉了顾妆成的恶意,连忙松开了他的脚腕,转而缠向他的双手!   顾妆成急忙收回手,却也不敢转身就跑——人是跑不过藤蔓的,尤其是在这茂密丛林中,如果不能打败它,就要被它一直缠到死!而他,并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它。   顾妆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根藤蔓看上去已经开了神智,说不定能听懂自己说话,他决定先礼后兵,如果它执意拦住自己的去路,那么也不用留了。   打定主意后,他定了定神,试探地开口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   从发现食铁兽开始,曲月楼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她面如沉水,不动声色地转着眼珠,打量着将她团团包围着的黑衣人。   说来奇怪,这群黑衣人身上的气息非常古怪,让曲月楼感到很熟悉,但又说不清究竟哪里熟悉。她暗地提高了警惕,手指悄悄握紧了蛊笛。   好在,黑衣人们似乎并没有对她出手的打算,为首的那个看到她警惕的神情时,竟还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让她不要紧张。   曲月楼简直要被这群人气笑:“我紧张什么?该紧张的人应该是你们吧?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不过……你们确定要阻拦我?”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那个领头人回答:“曲教主赎罪,我等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曲教主莫要为难。否则,即便是曲教主,我兄弟几人,也不是没办法拦下来的。”意思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阻拦在这里了。   曲月楼眉头紧蹙,握着蛊笛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半晌后,她沉声问道:“你们的主子是谁?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拦下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在下不知,曲教主也不必相问。”黑衣人神色恭敬,却并没有多害怕。   那人在找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保证了他们兄弟几人的安全,毕竟——   修仙者是不能随意杀人的,否则就要受到天谴。因此,纵使曲月楼本事通天,也要受到桎梏。   更何况,他们的任务不是杀人,而是阻拦。只要将曲月楼拦在此处两个时辰,等时间一到他们就放人。到时候,那个人要做的事成没成,就跟他们没关系了。   曲月楼这个时候反而不皱眉了,她眉眼弯弯的样子格外好看乖巧,但黑衣人们知道,她这是怒极反笑。   曲教主不是很想拖太久时间,她抬头看了看天,发现了已经完全笼罩在西南军营上方的黑云。   那黑云已经停止不动了,而且离这座山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可即便如此,曲月楼依旧能感受到从那片黑云之中散发出来的威压。她很想回去看看,但现在只能选择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   曲教主叹了口气,声音轻轻软软的,好像一只猫儿在撒娇:“你们,确定要阻拦我吗?”   黑衣人们纷纷吞了吞口水,不知怎么,竟有想要后退的冲动。然而他们不能退,否则便是露怯,很快就会被解决掉。   于是他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站在原地没有动。为首的那个更是大着胆子,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是。”   曲月楼又叹了口气,微微垂下头,像是屈服了。但是黑衣人们丝毫不敢懈怠,个个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暴起杀人——   修仙者们不得随意杀人,但不代表不可以。只要她有足够的信心面对日后的天谴,她是可以杀人的。   曲月楼不喜欢血,那玩意儿只会让她联想到很不好的东西,所以相对的,她也不喜欢杀人,哪怕是被拦住了去路。   她无奈地抬起手,将蛊笛凑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那群黑衣人更加警惕了。   不多时,他们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密密麻麻的虫子一起——   “啊——”那些虫子飞快地爬向黑衣人,钻进他们的衣服里,啃咬着他们的皮肉。   黑衣人感到又疼又痒,即使一个个都曾受到这方面的训练,却依旧难受得在地上打滚。   曲月楼轻而易举解决掉他们,离开前还怜悯地说道:“早在我第一次叫你们让开的时候,你们就该让开啦,这样也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   放心吧,这些虫子没有毒,一个时辰之后就会自己离开。到时候,你们只要涂些止痒的药膏就可以啦——”说完,她足尖一点,迅速消失在黑衣人面前。   “别走——”为首的黑衣人强忍难耐,踉跄起身,想要抓住小姑娘的衣角,一只虫子不知咬到了哪里,他脸色一变,轰然倒地,蜷起身体抽搐起来。   ——   诚如顾妆成所料,那根藤蔓的确能听懂人话。但是听的懂人话,不代表它就会听话。   这根藤蔓背后兴许是有人指使,目的就是为了阻拦他去寻找救兵。顾妆成好话说尽,那根藤蔓依旧拦在面前。   “好吧……”顾妆成放弃似地塌下肩膀,无奈地咧嘴笑笑,“我其实很不喜欢动手,如果可以讲道理的话,我宁肯选择动嘴皮子的。但是……”   他猝然抬眼,眸光锃亮,眼尾如刀,“你是真的惹我生气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拔刀出鞘,黑色的刀身眨眼间砍上藤蔓,直接削掉了一截。   那根藤蔓感觉到了疼痛似的,疯狂地扭动起来。顾妆成趁此机会,转身拔腿就跑——   他的目的不是眼前的藤蔓,而是找到曲月楼!只要能干扰到它,他就能寻找机会逃走。   然而,那根藤蔓的聪明超乎想象,它只扭曲了一瞬,就朝着顾妆成跑走的方向迅速狂奔。   顾妆成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险些没骂出来。他只好站定,未等藤蔓来到跟前,便先发制人,再次挥刀!   粘稠的绿色液体从藤蔓的断口处滴落下来,在地上烧灼出一个个黑色的小洞,难闻的气味瞬间散发出来。   顾妆成眉头一皱,立刻撤刀急退。可他的速度终究比不过藤蔓,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被追上了。   眼看那些液体就要喷溅到自己身上,顾妆成急忙脱下外套,向外一扔,兜头罩在藤蔓的断口处。   只听滋滋几声响,那件衣服就被烧出了一个大洞,松松垮垮地挂在藤蔓上。   顾妆成喘了几口气,一边狼狈躲闪,一边思考着对策。藤蔓属木,刀属金,金克木。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然而,开了神智的灵物不能算是普通的木属,只凭两把普通的刀是不能斩断它的。   顾妆成就地一滚,勉强躲过藤蔓的又一轮攻击,趁机躲到了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面。   他抬头看了一眼,一手抓住低垂的树枝,蹭蹭几下爬了上去。   那藤蔓在下面转了几圈,随即绷直了,朝上面直直冲来!   顾妆成却是一笑,并指在刀身上划过,红色的火焰霎时包裹了黑色的刀身。他举起刀,从树上一跃而下——   ——   “曲前辈!”顾妆成浑身狼狈,他身上的衣服被藤蔓的断口烧了好几个窟窿,露在外面的皮肤也被烫伤了好几处,他不得不用刀挖出那些烧焦的肉,匆匆裹了裹伤口,连伤药都来不及用,便又重新踏上寻人的道路。   好在这次他运气不错,在解决掉藤蔓之后,他没有再遇到其他危险,还恰好遇上了正往城中赶来的曲月楼。   小姑娘看到他身上的伤口,脸色一变,问话的声音也跟着变了调:“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阿清呢!”   “烟儿在城中,前辈速速随我回去,否则我怕他顶不住!”顾妆成道,“黑云之中不知是何东西,我和烟儿只怕不是对手……但,倘若无人出来寻找前辈,相信苏侯爷也不放心。”他三言两语将锅推给了苏澜清。果然,曲月楼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两个人不便多耽搁,就一边往回赶一边说话。简单地互相了解情况后,曲月楼不由咂舌:“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你可知道那藤蔓是什么东西,就敢跟它硬碰硬?”   顾妆成却是低声笑道:“不敢,但是那个时候,我若是不选择硬碰硬,那恐怕就再也没机会看到烟儿了。” 第80章 ——   有关于蛟龙的传说,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这种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的动物,一度令人们以为那只是他们的幻想。   直到此刻,铺天盖地的黑云之中,吞云吐雾的庞然大物探出头来,灯笼大的眼睛转了两圈,最后定在沈烟身上。   面对神话中才存在的物种,无论是谁,都会感到一阵颤栗。   沈烟强迫自己的双腿不要后退,勉强钉在原地,双手却忍不住颤抖,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见过神明,当初在青冥山脚下的雁归镇中,他曾见到过两个神明,他们性格迥异,却不曾对他有半点杀心,其中一个性格敦厚温和,看上去简直不像神明,反倒像是个邻家大哥。   可是神明和神明是不同的。那些因百姓信奉而生的神明从来都是温柔多情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对百姓不利的事情;   可蛟不同,它是天生的神物,成功渡劫之后便可化龙,从此受万众敬仰爱戴!   但是,在化龙之前,它暴虐、嗜血、随心所欲且无恶不作。   就好比现在,如果它想摧毁一座城池、想要淹死数万民众,是不会顾忌日后渡劫是否能成功的。   沈烟有那么一瞬想要逃跑,可不知是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只是站在那里,接受着来自黑色蛟龙的打量。   他能感受到自己五脏六腑被碾压般的剧痛,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想来不会很好看。   他没有说话,因为仅仅是站着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说话了。   那条蛟龙在空中盘旋着,似乎对这个小小的人类感到一丝兴趣。   它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伸出了尖尖的利爪,朝着他的身体抓去!   沈烟瞳孔狠狠一缩,几乎是同时,他身形一动,迅速向后掠去,那只爪子轰地一声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地上顿时应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蛟龙一击不成,恼羞成怒,张大了嘴巴怒吼一声,身体在黑云中转了一圈,又迅速朝沈烟冲了过来!   沈烟当机立断,手中绿光一抛,顿时化作一张大网,牢牢拦在蛟龙身前。   那张大网通体翠绿,隐隐有流光闪过,竟然真的将蛟龙的去路拦下。   但是沈烟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紧张。他努力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让自己剧烈的心跳稳定下来,抬手掐诀,一只翠玉烟斗从他身体里缓缓升起在半空,烟嘴冒着红光和白烟,像是燃烧着的烟叶。   那头蛟龙又是一声怒吼,一头撞向了绿色大网。   与此同时,翠玉烟斗空中一翻,烟嘴里燃烧着的烟叶掉了下来,落在大网上,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绿色大网就化成一片火海,将横冲直撞进来的蛟龙团团围住。   做完这一切,沈烟完全脱力,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双手撑住地面,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可他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强弩之末,再也生不出多余的力气了。   “我杀不了你……”他面色苍白如瓷,眼睛却亮得很,“不代表我拦不住你。”   蛟龙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抬首冲他怒吼。   沈烟唇角微微一扬,继续喃喃自语一般,“你想闯龙门,也要看我答不答应。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你就一辈子待在这困龙阵里吧!”   蛟龙被火网包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闯,时不时喷出一口水来想要熄灭大火。   可是那火岂是那般容易熄灭的?一口水下去,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倒是越烧越旺了。   与之相应的,是沈烟愈发苍白的脸。他闭了闭眼,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按在地面上的手青筋暴起。   蛟龙又是一声长啸,愤怒之下的它再也不管不顾,俯身冲着沈烟撞去。   它周身夹杂着火焰和水汽,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是这一撞,沈烟却是难以活命了。   沈烟不闪不避,抬手一挥,一面无形的墙阻挡在身前,巨大的龙头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沈烟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神色迅速萎靡下去。   他躺在地上,眼睛半闭,眼珠却死死盯着蠢蠢欲动的蛟龙。   他深吸一口气,并不勉强自己起身,手指轻轻动了动,凝聚出最后一丝力气来,凭空画了一个印,而后轻轻一推,无形的法印落在困龙阵上,如同一道枷锁,将蛟龙死死锁在阵法之中!   蛟龙似乎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发出了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   沈烟轻轻一笑,就又咳出一口血,他视而不见,虚弱地回应道:“是,你现在与我性命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我死了,即便你能破了困龙阵,也照样活不成了!”   他曾被人称作疯子,直到成为云妆阁阁主之后,众人又是敬畏又是害怕,才不敢当面嘲讽他的疯病,私底下却依旧有不少人骂过他。这一切,他都知道,却也并不在意。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是个疯子。否则,怎么会为了一些毫无瓜葛的人,动用逆天阵法,将自己的命绑在一条恶蛟身上呢?   逆天的法术作用显著,那条恶蛟在空中盘旋咆哮了半天,最后也累了,只得认命。   它深深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类,慢慢按下云端。   黑云重新笼罩在它身上,等它落在地上时,黑云骤然消散,阳光倾泻下来,温暖地洒落一地金光。   视线中,巨大的蛟龙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年轻男人。他玉冠束发,容貌俊美,一双金瞳熠熠生辉。   沈烟神思混沌,昏暗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双干净的靴子停驻在眼前,他想抬头看看靴子的主人,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紧绷的神经刹那间放松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终于昏迷过去。   黑蛟化形的人类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细细打量着胆敢与自己签订生死契约的人类,金瞳中思绪翻涌。   它的手还放在对方眼睛上,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能把她的头捏得稀碎。   但是它不能,这个人类死了,它也会跟着一起死。所以,它非但不能杀他,还要保护他。   它感到难堪和愤怒,却又不得不迫于契约接受现实,直到这个人类醒来,解除他们之间的契约。   就在这时,它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它循声抬头,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朝着这边匆匆而来。   它神思一动,不知为何,竟化成一条小蛇,缠绕在沈烟手腕之上,藏在衣袖下。   ——   顾妆成刚一落地,就看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沈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沈烟身边,手指探上他的鼻息,直到微弱的气流喷洒在指尖,他才重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紧随而来的曲月楼微微蹙眉,四下打量着,没看到其他人。   她心中疑惑,但眼下的情形不容乐观,因此她将疑问咽了回去,上前一步,拍拍顾妆成的肩道:“这里没有别的人了,咱们先回侯府再说。”   顾妆成胡乱点点头,将沈烟抱在怀里。他又心疼又懊恼,想要诘问两个时辰前的自己,怎么就舍得让沈烟一个人留下?   曲月楼看他魂不附体的,踮起脚,看了看沈烟的情况,心里先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点笑容:“别担心,他只是灵力用光了,一时气力不足才晕过去的,没受什么伤。”   说着,她顿了一下,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她觉得,这些话这个时候不太适合说……   听到曲月楼这么说,顾妆成才发觉自己关心则乱。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应了一声。两个人慢慢朝着侯府的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看。   兴许是沈烟的威胁起了作用,苏澜清带着西南军驱散百姓,将他们强行关在家里不许出来,西南的百姓向来听从镇南侯的话,不让出来就不出来,闭门塞听,直到此刻太阳出来,也没人探出头。   一时之间,顾妆成不知是喜是悲。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可以感受到活人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等两个人回到侯府,苏澜清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团团转。   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他连忙迎了上去,张嘴就是一句道歉:“对不起!”   顾妆成一愣,反应过来他这句道歉是冲自己的:“什么?”   苏澜清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对不起,沈阁主太强硬了,我没反驳过他……”   顾妆成眨眨眼,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的话里猜出了前因后果,顿时又想哭又想笑,他摇摇头,低声道:“没关系,不是侯爷的错,是烟儿自己……当时如果换做是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到底是在我的地盘上出了差错……”苏澜清叹了口气,“大恩不言谢,顾楼主和沈阁主都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待会儿我便叫大夫去看你们。”   “嗯。”顾妆成也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抱着沈烟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曲月楼目送两个人离开,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也一同飘远之后,她才皱紧了眉,在苏澜清开口之前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的神情太严肃了,苏澜清从未见过,一时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会儿,才道:“你说。”   曲月楼却是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大概是我的错觉……但是,我在那位沈阁主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很不同寻常的气息。”   苏澜清一脸茫然:“什么?”   “刚刚顾楼主在这里,我怕他担心也没敢说。”曲月楼抿抿嘴角,低声道,“这其实是我们苗疆禁术,可与天地神兽签订生死契约,非一方死亡不可解。可是……沈阁主是中原人,怎么会我们的禁术?而且——他是跟谁签订了这个契约的?” 第81章 ——   与上古神兽签订生死契约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都能很快痊愈。   沈烟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全身经脉都要断裂了一般,本以为不躺个三五月起不来床,可没想到他只是睡了一夜,第二天就睁开了眼。   “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顾妆成,而是曲月楼。小姑娘笑颜弯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上缠绕着一根细细的黑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这根黑绳……莫名地眼熟!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曲月楼也低头看了一眼,而后笑得更加灿烂了,“你也觉得很眼熟对不对?也是,毕竟是跟你签订了契约的,你能认出来也正常。”   沈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僵着身子,憋了半天,才讷讷道:“我……没成功的……”否则就真的要躺上三五个月了!   小姑娘噗哧一声笑出来,摆摆手道:“我当然知道,否则你这么快醒过来,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回光返照了……哎,好在你没成功,否则你可是要吃大亏了。”   沈烟沉默不言。作为禁术的使用者,他当然知道曲月楼这句话的含义。   只不过当时那种情况,想要硬碰硬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投机取巧夺取一线生机。好在,他半吊子的法术救了他一命,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他暗暗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撑起身子坐好,问道:“顾妆成呢?”   他昏迷的时候顾妆成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他在寻找曲月楼的路上有没有受什么伤。   曲月楼瞄他一眼,伸出手指点了点又缠到腕子上的黑蛟,轻声笑道:“他没事,不过昨天忙活了一阵,又受了点小伤,现在正在隔壁房间里休息——别乱动,你身上的伤可比他严重多了,他只是太累了而已。”   说到这儿,曲教主就忍不住想教训人,她放下手,端端正正地坐好,手腕上的黑蛟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灰溜溜从她手上滑下来,盘成一团在桌上装死。   沈烟眉头一跳,直觉不好。果然,还未等他开口,曲教主就先一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仗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可劲儿折腾吧!你也是,顾妆成也是,你们怕不是都忘了,咱们同为修仙者,有专门的寻人法术吧?更何况,在那种情况下,天那么黑,你们就不能找个信号弹?”   只要一紧张起来就什么都能忘的沈阁主:“……”   “还有,谁让你一个人逞能了?你怎么知道西南军营附近就没有别的修仙者?磨刀不误砍柴工,你每次跟人打架之前都不先确定一下敌我双方的具体人数,只会不管不顾冲上去硬怼的吗?”   原本乖乖低头挨训的沈阁主闻言,愣愣抬头,吃惊道:“附近居然还有别的修仙者?”   意犹未尽的曲教主:你重点是不是有点歪?   “对,我本来以为你是知道的,没想到见了面之后才晓得你根本就没发出求救信号……”   曲月楼简直要给这傻孩子气死,“西南军营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几个德高望重的修仙者坐镇?难道还等着被仇家找上门吗?”   沈烟理亏,不敢顶嘴,只能任由越说越来气的曲教主长篇大论批评了一通。   小姑娘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两杯热水才感到满足。她舒了口气,看了眼乖巧听训的沈阁主,也稍微有些不忍。   可下面的话,她却不能不说:“其实……你应该也有所察觉了吧?自从你跟顾妆成进入西南境内,发生的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沈烟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慢慢点了点头。   曲月楼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心疼这傻孩子,只能硬着心肠权当看不见,继续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幕后主使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咯?”   沈烟又点了点头:“嗯。”他开口时声线有点不稳,能听出明显的颤抖。   曲月楼顿时不是很想说下面的话。但她深吸一口气,身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宽大的袖摆垂下来,只能露出一小节细白的手指。   小姑娘声音又细又软,像是前不久刚吃过的甜糕:“那你,知道你继续留在西南,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这句话实在戳心,可沈烟硬是挑不出一点毛病。他沉默地抿着嘴唇,半晌才哑着声儿说:“我……很快就走,回京。”   小姑娘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慢慢点了点头:“那就好。我并非要赶你,只是西南连年战争不断,好不容易有了几年休养生息的日子,再也遭受不起别的折腾了。若是你何时解决了身上的问题,我会很欢迎你再来西南做客。”   “我有个问题很想问你。”大概是要走了,沈烟现在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原先只打算埋藏在心底让它腐烂的问题,这个时候就忍不住想问出口。   “你问。”   沈烟犹豫了下,轻声问道:“你硬要跟着苏澜清来西南军营,究竟是因为什么呢?顾妆成告诉我,你是因为喜欢镇南侯,因此一刻也舍不得跟他分开。但其实……并不仅仅如此吧?”   “顾妆成告诉你的?”曲月楼这下着实有几分诧异了,“我还当我隐瞒得很好,没想到居然被看出来了!”   “所以,你真的只是因为喜欢苏澜清,才离开五仙教,跟来军营的?”   “怎么可能,我是三岁小孩子吗?别人给一根糖葫芦就能拐走我?”   曲月楼轻嗤一声,“虽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并不是全部的理由。主要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你放心,我对阿清没有恶意,也不会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吗?”   总感觉如果自己不点头说不定就没有出门的机会了,沈烟忙不迭用力点头。   曲月楼很满意:“行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也别觉得难过。我其实很欣赏你,如果你身上没这么多因果,我会留你在西南多玩儿一阵。但是不行,西南本身就是个烂摊子,我不能让它因为任何原因变得更烂。”   沈烟点点头:“我知道。”   曲月楼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桌子上装死的黑蛟提起来缠绕在手腕上:“那么,我就提前祝你诸事顺利,咱们后会有期了。”   “好……”沈烟也笑,“后会有期。”   ——   既然决定了要走,就不会多拖延一刻。突然被告知要离开西南、直到做到马车上,顾妆成还有一些茫然:“这么早就要走啊?”   “幕后主使人已经确定了,现在不走,等着他再施展一次金蝉脱壳、然后继续害人吗?”   沈烟正往烟斗里塞着烟叶,闻言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不过,我也没想到,西南发生的这么多事,居然是针对我的。要是早知道,我何必浪费这么大力气?”   “谁也不是料事如神的嘛,正常!”顾妆成安慰他,又怕勾起他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我看你很久都没有抽过烟了,怎么这会儿……”   “嗯,那天跟黑蛟打了一架,没忍住。”沈烟轻描淡写,顾妆成却是知道其中凶险的。   翠玉烟斗是沈烟的本命法宝,里面的烟叶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烟丝。   解释得再清楚一点,这些烟丝,就是外人求而不得的“生机。”   ——所以有时候真的不是沈烟冷酷无情,而是这烟丝说白了只对他一个人有用,别人求他“一线生机”,他得耗费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补回来!   修仙者才有多少个几十年呢?每次更新换代,都有不少修仙者陨落,其中不乏武艺高强、德高望重的。   他们都说死就死了,更何况一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横行霸道全靠着背后有云妆阁当靠山的沈烟?   想到这儿,顾妆成幽幽叹了口气。   沈烟古怪地瞥他一眼,似乎在问好端端的干嘛叹气。   顾妆成轻笑着摇头,道:“我是在想,论修为,我不如你;论地位,我不如你;论成长,我也不如你。想要跟你长相厮守一辈子,还真是难。”   沈烟被他这番很不要脸的告白惊呆了,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等他从莫名的晕眩中回神,整个人都要烧红了!   沈阁主手忙脚乱地将顾妆成推到一边,欲盖弥彰地往角落里缩了缩,色厉内荏道:“不、不许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烟儿,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追求者?你好歹体谅体谅我吧?”   “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沈烟从小到大,不是受欺负,就是在受欺负的路上,直到建成云妆阁、闯出一番名声之后,才渐渐地被人重视。平白无故被顾妆成这么一闹,倒有了几分羞怯。   顾妆成见好就收,长臂一展,将角落里的人重新揽回怀里。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对方的唇,安抚地摸着他的后背。   沈烟渐渐冷静下来,他直勾勾地看着闭着眼专心致志亲吻自己的青年,忽然心思一动,手指按在对方的胸口。一点荧光一闪而过,迅速没在对方胸口。   两个人吻了一会儿,沈烟率先受不住。他轻轻拍拍顾妆成的胳膊,后者从善如流地放开他,只是依然搂着他。   “我一定会追上你的。”顾妆成笑着让人趴在自己怀里,“所以你不用等我,往前走就是了。” 第82章 ——   流光剑阁这日突然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全身漆黑,大白天的也用斗笠遮面,站在门前,对警惕的小门童轻轻一笑:“去告诉祁掌门,故人来访。”   小门童瞧着不过十来岁,闻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又将人打量了一番,警惕心越发浓重:“掌门近日闭关,不见客,这位先生请回吧。”   来人被拒绝了也不气恼,依旧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小孩儿,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更何况你还身为修炼者?你可知,今日你撒一次谎,日后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掌门确实在闭关,先生请回。”小门童恼怒地皱皱眉,说完后,便要关门。   谁知对方长臂一伸,抬手抵住了大门,低头看了看微微皱眉的小少年,轻声一笑。   声音格外温柔:“你说,如果我把你杀了,你家掌门还有心情继续闭关吗?”   “你——”   “松儿退下。”被“闭关”很久了的祁掌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拍了拍小门童的肩膀,让人站到自己身后去,正面对上了一身漆黑的客人,“许久不见,你的趣味还是这么恶劣。”   “只要有效,我趣味恶不恶劣又有什么关系呢?”   来人耸了耸肩,垫脚往他身后看了看,“不请我进去坐坐?”   “说真的,不是很想。”祁剑冷着一张脸,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老老实实把人迎了进来。   从大门到正厅,他们走过了两道拱门和一条穿花回廊。黑衣人从一进来,眼睛就不住打转,嘴里啧啧有声:“都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流光剑阁还是这么财大气粗。瞧瞧这柱子,嘿哟……”   “你干嘛来的?只是为了看我剑阁的房梁柱子?”落座之后,祁剑连茶都懒得看,直截了当询问道。   “当然不是,我呢……是奉主人之命,特来向你寻求帮助的。”   黑衣人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轻松愉悦的模样,“虽然临来之前我已经劝过主人,你必不可能答应,但是主人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不走这么一趟他可不会死心。”   祁剑冷笑一声,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答应,却还是来了。”   “是——嗨,这不都是为了主人吗?”   黑衣人摆摆手,“不过说真的,主人这次开的条件……你可得好好想想,一定要好、好、想、想!”   “他开了什么条件?”祁剑漫不经心问道,“难不成,还能让我剑阁重回第一门派的位置?”   “如果这是你提出来的话,主人说不定还真会答应。”黑衣人嘿嘿一笑,“流光剑阁虽然现在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上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如果你肯加入我们,流光剑阁重回第一门派指日可待,到时候,你依旧是天下第一的掌门,我主也得偿所愿,咱们互取所求,有何不好呢?”   祁剑垂着头,似乎在考虑他所开出的条件。黑衣人见状,觉得有门,当下便想再加一把火,趁机说服他!   可祁剑却抬起手,制止了他:“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再……再想想。”   果然有门!黑衣人心中暗喜,也不再留下来讨人嫌。他喜笑颜开地站起身:“那行,如果想通了的话,你是知道怎么联系我的。我就恭候祁掌门的好消息了,告辞!”   说罢,当真是挥挥衣袖飘然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祁剑却浑身冷汗,脱力地跌回椅子里。他颤巍巍呼出一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定了定神,才侧脸看向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大弟子:“你都听到了?”   祁云亭一脸古怪地走出来,无言地点点头。   祁剑又叹了口气,想问问大弟子的意见:“那你怎么看?”   祁云亭欲言又止地迟疑了一下,才慢慢问他师父:“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大弟子第一句话竟然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祁剑一时片刻有点儿懵:“啊?”   “不是吗?”祁云亭反问,“是个人都知道,我流光剑阁成立以来已有八百年历史,八百年来历经风霜也未曾折断傲骨,如今不过是落魄了些,他凭什么认为,师尊会因为想要光复剑阁就与他们同流合污?更不要提,剑阁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还不是因为他们?”   祁剑静静望着自己的大弟子,眼中暗含笑意。等他说完,祁剑满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对,虽然他提出的条件很诱人。但是……我流光剑阁素有傲骨,人可以死、剑可以断,但是傲骨不能折。”   “弟子知道。”祁云亭微微笑着,他摸了摸腰间佩剑,那是他自己亲手打的,“弟子必将铭记在心。”   “好,你出去吧,把今天的事儿,想办法通知给沈阁主。”   “是。弟子告退。”祁云亭点点头,躬身行了个礼,匆匆而去。   待他走后,祁云芝又从门外进来了——身为天地灵物,一旦修成人形,日后修炼就会轻而易举,祁云芝来剑阁不过短短数月,就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他进来后,先拜了拜,才开口道:“师尊。”   “见到你师兄了?”祁剑一看他来就知道这孩子想说什么,“想跟他一起下山?”   祁云芝抿着嘴不肯说话。祁剑有些奇怪,如果他真的想跟着祁云亭,那也未尝不可。   谁知祁云芝沉默了一会儿后,却道:“师尊,为何不答应那个人的条件呢?”   “你……”祁剑愣了愣,觉得身心俱疲,“你也听到了?”   “只听到师尊和师兄的谈话,大概能猜到一点。”祁云芝老老实实回答道。   祁剑不知怎么跟自己这个小徒弟解释,他想了一会儿,慢慢道:“你……你跟你师兄下山吧。”   话一开了头,剩下的就好说出口了,他笑着看向一脸诧异茫然的小徒弟,道,“跟着他去山下多走走看看。你也大了,不能一直都留在剑阁里。有你师兄跟着,为师放心。”   祁云芝眨眨眼,虽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师父突然让自己下山,但他想到剑阁里的师兄师姐成年之后,都是要下山游历的。   想到这儿,他心中也隐隐有了些许期待。祁云芝点点头,有些兴奋地走了。   祁剑看他几乎一蹦一跳的脚步,失笑地摇摇头。笑过之后,他敛去了脸上的笑容。   祁掌门五官温和,常年带笑,看上去好脾气好说话得很。可当他不笑的时候,温润的眉眼就有着剑阁弟子独有的锐利了。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门边,望着外面朗朗日光,和远处青翠山峰,耳边是剑阁弟子练剑习武的声音。   他缓缓闭眼,喃喃自语,却不知在嘲讽谁:“我剑阁近千年历史,即便也曾落魄过,却从未在历史上消失过……想逼我低头?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   祁云芝一路狂奔,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了师兄:“师兄!”   祁云亭闻声回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师尊让的。”祁云芝实话实说,“我听到了师尊和你的谈话,就去问师尊,为什么不答应那个人的条件,师尊说,让我跟着你下山去看看。”   “你听到了啊?”祁云亭眨眨眼,脸上也没太多诧异的表情。   祁云芝本来就是千年灵物,五感灵敏度可从来不是他们所能及的,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想来也不是故意的,应该真的是顺耳一听。   “既然是师尊这么说的,那你就跟着我吧。”祁云亭拍拍小师弟的肩,很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你既然成了我流光剑阁的弟子,自然也是有权利知道这些事的。”   祁云芝一脸茫然地点点头,不明白师兄在说什么。   祁云亭也不过多解释,领着自从开了神智之后就从未下过山的小师弟,慢慢向山下走去。   两个人都是修仙者,不多时就走到了山脚。玉明山下有许多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些瓜果蔬菜,养了些鸡鸭鹅猪,甚至有几户人家里还养了耕牛!   他们看到流云剑阁里的弟子,一个个热情得不行:“哎呀这不是仙长吗?下山有事儿啊?”   祁云亭熟稔地打着招呼:“嗯,是……这是我师弟。对,最小的。师尊说了,这是关门弟子,以后就不收了。”   他话不多,也就在介绍祁云芝的时候多说了几句。那些人家似乎很习惯了祁云亭的说话方式,有什么问题就一次性问完,然后听他一个个慢慢回答。   等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就把手里的瓜果零食一股脑塞进两个人手里,最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各自回家了。   头一次被这么热情款待,祁云芝还不太适应。可看着师兄非常熟练地将这些瓜果放进储物戒里,一脸淡然的模样,他若有所思。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开口问道:“师尊不肯答应那个人,是因为这些人吗?”   祁云亭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道:“不全是。这个原因很复杂,他们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祁云芝颔首,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第83章 ——   在修成人形之前,祁云芝曾听同伴说过做人的好处,其中很现实的一条就是,成了人之后,就不用担心被人吃掉了。   只为了这一个原因,就有无数同伴拼命修炼,可建成人的魅力有多大。   但在祁云芝的记忆里,有一个同伴是不同的。它得过且过,修成人形于它而言并无太多诱惑力,与其拼了命的修炼,它宁愿每天都偷懒晒太阳。   别的同伴骂它不思进取,它也不恼不怒,笑嘻嘻地反驳道:“你们怎么知道,修成人形就一定比现在好?要知道,做人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我天生就怕麻烦,不想当人为什么不行?”   其实是可以的,因为从它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再也没同伴看到过它——兴许是被人采走吃掉了。大家都这么说,并引以为戒,再次投入修炼狂潮之中。   祁云芝彼时懵懵懂懂的,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周围的同伴都在修炼,他也就跟着修炼;   那个不愿意修炼的灵芝说着歪理,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等他真的修成人形之后,他才觉得,那个同伴说的话也不是全有道理的。   诚然,做人真的很难——要难一整天的柴米油盐,要难天灾人祸,要难吃什么能饱却不花钱……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做得比驴多。   可是祁云芝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能看到那些人脸上满足愉悦的笑容,即便做人再艰难,也依旧是做人更好一点。   ——   玉明山紧挨皇城,有专门的马车送他们去城里。   坐上车之后,祁云芝奇怪地问:“师兄,我们不是可以御剑吗?”   “嘘……低调。”祁云亭轻轻说道,“如今能御剑飞行的只有我流光剑阁,其他门派都得走路骑马坐车,咱们不好太高调,平白遭人白眼记恨。”   祁云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调他还是明白的,只是……大家都是修仙者,怎么只有他们可以御剑呢?   看出他的不解,祁云亭微微笑道:“其实啊,在很多很多年前,修仙者是可以成仙成神的,那个时候,御剑而行、辟谷不食是很平常的事,修仙者更满大街都是!你在路边随便抓一个人,年纪兴许就有好几百岁。”   那个时候,是属于修仙者的时代。他们恣意潇洒,把酒纵歌,御风而行——直到那场天灾来临。   “从那之后,修仙者再也无法长生不老,也没办法修成神仙,只是活得比别人久一点、更随性一点罢了。”祁云亭最后说,“流光剑阁是那个时代建立的,到如今更是有近千年历史,祖宗们留下的典籍之中,更是有着如何御剑的秘籍。”所以流光剑阁的弟子会御剑飞行简直不要太简单。   不过这件事说出去真的太招人恨了,为了避免麻烦,流光剑阁弟子在外游历之时,从来不御剑,以彰显与旁人并无不同。   因此,尽管其他门派都知道他们可以御剑这个秘密,但他们没正大光明在眼皮子底下显摆,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   师兄弟两个一路闲聊,马车碌碌,将他们送到了皇城之中。车夫笑着招呼他们:“两位小仙人,到了!”   祁云亭率先下车,付了足够的银子,约定了回程的时间后,回头笑着对他师弟说道:“你应该还没来过京城?走,我先带你到处转转。”   “师尊不是说,要尽快去找沈阁主吗?”祁云芝跟在师兄身后,疑惑地眨眨眼。   祁云亭含笑看他一眼,道:“登门拜访总要带点礼物过去,咱们匆匆下山,什么都没准备,只能在城里随便买一点东西了。难不成,把你当成上门礼物送出去啊?”   祁云芝听到最后一句打趣的话,微微红了红脸,闭上嘴不说话了。   两个人在城里转了半日,手上提满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这才往云妆阁走去。   路上,祁云亭叮嘱道:“你是沈阁主做主留在剑阁的,说起来他也是你半个恩人,不然你现在恐怕早就被做成药汤了。待会儿见了人,一定要记得行礼,知道吗?”   祁云芝用力点头:“知道了。”   祁云亭不是很放心地看看他,最后决定,如果到时候自己师弟忘了,他就提醒两句吧。   不怪祁云亭老父亲一般操心,实在是祁云芝看上去乖巧懂事,在剑阁却是个不太守礼的。   平日里除了自己嫡亲的师父师兄,见了别的人根本懒得搭理。   他最怕这孩子待会儿见了人,视若无睹,一声不吭,那才尴尬!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祁云芝不但行礼了,还无可挑剔非常完美。老父亲一颗心终于能放下去了。   ——   沈烟刚回到云妆阁没多久,祁云亭就带着小师弟登门拜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他知道祁剑已经定下了下任剑阁掌门就是他的大弟子,此次派他前来估计也是想方设法历练他。   两厢见面后,祁云亭身后的一个少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沈烟眯了眯眼,顺着他嘴里的话想了一会儿,才笑起来:“原来是你?都这么大了……常听人说,灵物修成人形之后成长很快,今日一见,果真是。”说着,他让人送上回礼。   祁云亭的是一枚玉符,有了它,祁云亭可以在任何地方寻求云妆阁的帮助。   祁云芝的则是一件匿灵衣,他本身为灵芝,周身灵气充足,待在山上还不显山露水,一旦下了山就非常显眼了。   为了避免有心之人利用,他干脆送上一件匿灵衣,隐藏他身上过多的灵气。   两件都是好东西,至少比他们带来的礼物贵重得多。师兄弟两个还没修炼到家,脸皮也没自家师尊那么厚,当下就不好意思地推辞起来。   倒是沈烟笑着摆手道:“你们两个都算是我的小辈,给你们东西是应该的。长者赐不可辞,都收着吧。”   二人抿抿嘴角,耳尖红红地把东西收好。   沈烟微笑着看着他们的动作,等到两个人脸上的热度散完了,他才开口说正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你师父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说到正事,祁云亭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是这样的,就在刚才,师尊接待了一个人……”他将那个人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遍,又将两人的对话如此这般地一说,最后总结,“不过师尊说了,他不会答应对方的条件的。只是那人来者不善,还请沈阁主多加小心!”   沈烟的表情从听到那人穿着黑衣遮着脸时就不太好。祁云亭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多问,说完之后,大厅里一时安静非常。   过了好一会儿,沈烟才缓缓道:“我知道了,回去时告诉你师父,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提,不要一个人硬扛。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流光剑阁的事,不需要他自己逞这个英雄。”   “是,晚辈知道了。”话是这么说,祁云亭还是免不了好奇,“那个……沈阁主,晚辈可以问一句,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竟也敢偷听他说话?”   想起祁云亭方才说的话,沈烟就一阵后怕,“好在当时你师父在,那个人为了对付你师父,没花太多心思观察四周。否则,你现在能不能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都要两说!”   沈烟这么一说,祁云亭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想起了当时感受到的阴冷恶意的气息,一时间讷讷无语。   “罢了,你年纪还小,见到可疑之人想要探听消息也无可厚非。只是,没有下次了,知道吗?”沈烟看他一脸懊悔,心中不忍,放软了声音安慰道。   祁云亭沉默地点点头。   沈烟见状,为了让他尽快从懊恼的情绪中走出来,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方才不是想知道,那个去找你师父的黑衣人是谁吗?”   “是!”祁云亭一听,果然来了精神。   沈烟抿抿嘴角,看上去似乎有些纠结。但最后,他还是开了口:“算了,想来到时候你师父也是要告诉你的,我就提前说了吧!”   他捏捏手指,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应当知道,流光剑阁是如何没落的吧?”   “是,晚辈知道。”祁云亭答道,“晚辈也猜测,那个人或许就是当年的罪魁祸首。”   毕竟从他跟师尊的对话来说,两个人像是旧相识,但倘若当真是旧相识,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反而要遮挡住?   “你猜的没错。”沈烟轻轻叹了口气,“按辈分来说,你该叫他一声师叔。不过现在,他或许应该被称作邪修,更为合适。” 第84章 ——   很久很久之前,流光剑阁的剑法还不叫流光剑法,只是后来出了一个祁莲,才改名叫的“流光剑法”的。   祁莲于剑道上的天赋可谓是一枝独秀,当年曾有诗评价他的剑:“何处人间浩然气,一剑流光艳津京。”   由此可见,哪怕是同样的剑法,由不同的人使用出来,最后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至少,别的人——哪怕是祁剑,都没有“一剑流光艳津京”的赞誉。   祁莲本人对外人的评价向来不上心,这世间能叫他在乎的东西本就寥寥无几,师门算一个、剑道算一个,剩下的就不够分了。   因此,即便是凑到他跟前,对他说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百十来个少女的心思,他大概也会一脸茫然地挠头,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找自己的师兄弟喂招。   这般不解风情的举动,不知伤了多少姑娘家的心。但是,没人会感到奇怪,仿佛所有人都默认了,祁莲天生就属于流光剑阁的。   就连祁莲本人也这么认为。   直到两百年前,昏君当道,一意孤行,放出了被囚禁在幽冥山下的邪魔,自此后的三十五年时间里,人间沦为地狱,大批修仙者前仆后继,最终将邪修大败南陵断潮崖外!   祁莲也在断潮之战中失踪。关于他的下落,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在断潮崖,也有人说他被邪修残党掳走。   而大部分人,是相信后一种说法的,因为新朝建立之后不久,有人说曾在断潮崖看到过祁莲。只是对方性情大变,看上去竟与邪修无异!   好在祁莲并未伤人,否则,以他在剑道上的造诣,世间怕是无几人能与之抗衡。众人在大骂邪修的同时,也不由惋惜。   ——   “被邪修残党掳走只不过是外界的说法。实际上,祁莲是自己跟着邪修走的。”   沈烟轻描淡写地说出足以让整个修仙界动荡的话来,还镇定自若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倒是与对面的师兄弟形成鲜明对比。   祁云芝入门晚,倒还不觉得什么;   祁云亭却是从小在流光剑阁长大,至今已有八十多年。他也听人提起过,师门曾经有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师叔,“流光剑法”亦是因他得名。   任谁提起这个师叔,都是又骄傲又惋惜的,但问及原因,他们总是三缄其口,最后插诨打科过去。   “别惊讶。”沈烟微微一笑,“这件事,除了邪修和祁莲本人,也就只有我知道——哦,现在要算上你们三个了。”   顾妆成但笑不语。他总不可能告诉沈烟,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祁云亭乍一听到这个“真相”,除了震惊和不可置信之外,并无质疑过真假。   云妆阁乃是天壤最大的信息楼,天下间任何的消息皆出于此,即便有人想问皇上今天晚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甚至说了几句话内容是什么,他们都能探究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能够对云妆阁提供的消息产生质疑,无论这个消息有多令人震惊。   “可……可我不懂……”祁云亭幼年经常被拿去跟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叔作对比,听多了比多了,心里也隐隐将那人当成了一个精神偶像,无论做事还是为人,都在朝着那个人的方向靠拢。   可现在,却突然被人告知,你所崇拜的那个人不过是个假象,他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崇高,他甚至与邪修为伍,助纣为虐!   祁云亭的信仰有些崩塌。   “他为什么要走?那些邪修……他们是邪修啊!”   “因为他有想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只有邪修能给他。”沈烟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茶盏,蒙蒙的白烟缓缓升腾起来,遮住了他的双眼,“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那个时候,正派修士死伤无数,剩下来的,不是平庸之辈,便是在断潮之战中失踪的。祁莲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祁云亭猝然抬头,震惊哑然:“你……你说什么?”   沈烟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茶盏里漂浮着的茶叶,声音又轻又凉,像是含了一块冰:“断潮之战后,修仙门派一夕颓丧,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吗?”   ——   半个时辰后,祁云亭带着师弟,跌跌撞撞逃出了云妆阁。他没想过,自己不过是下了一次山,怎么整个世界都颠覆了呢?   祁云芝担忧地紧跟在他身后,看他踉踉跄跄的脚步,几次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一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师兄弟两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耳边的嘈杂声渐渐变大,他们才停下脚步。   举目四望,京城的百姓个个喜气洋洋,大街小巷充斥着叫卖的声音,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小姑娘互相挽着手,举着团扇半遮面,时不时泄露出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祁云亭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无措地想:“我这一辈子,做过的那么多事,都是对的吗?”   “师兄?”祁云芝见他一直发呆,伸手去拽了拽他的袖子,一双浅色瞳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你在害怕什么?”   祁云亭苦笑一声,微微扬起脸,轻轻闭上双眼,低声道:“如果今天,沈阁主没有告诉我祁莲师叔的下落,我一辈子都会浑浑噩噩,把他当成人生目标,想想着有朝一日,会变成他那样的人……”   沈烟的存在就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偏偏要将人的一丝侥幸也彻底打碎才肯善罢甘休。   祁云亭自知不该责怪他,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要埋怨,他若是能通一点人情,将这件事隐瞒下去,也没什么不妥不是吗?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出现在众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师叔是什么身份,也不会因为知道真相而痛苦。   在下山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跟他师父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背叛师门,也绝对不会与邪修为伍。那时候,他心里想着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师兄在想什么。”祁云芝慢慢握住师兄的手,笨拙地安慰着他,“但是,如果师兄永远不知道这件事,真的好吗?”   祁云亭奇怪地看他,颔首道:“当然,那样的话,我就不用这样难过了。”   “可是,即便沈阁主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吗?”祁云芝认真地反问,“先不说当年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说师尊……他一定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在听到剑阁有人议论师叔的时候降下重罚了。”   他原先还只当是不得擅自议论先祖,现在结合沈阁主的话想一想,反而非常蹊跷。   大家嘴里的“那位师叔”是非常厉害的人,就连大师兄都以他为偶像,就算弟子们私底下议论几句,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不敬的心思,师尊犯不着大动肝火。   “师兄,我说话难听,你大概不会太喜欢。但是……”祁云芝咬咬牙,直视师兄仇恨的目光,硬是说了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祁莲师叔选择了邪修那条路,那么无论他曾经是多么让人惊叹,如今只不过是我们的敌人!师兄不该一直沉迷于此,否则,如何对得起师尊平日里的教导?”   “你懂什么!”即使心中信仰崩塌,也依旧是最特殊的存在,祁云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听到师弟的话更是怒不可遏,“就算他是邪修,也是咱们的师叔,你妄议尊长,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要不是在大街上,祁云芝说不定就跪下了。但他忍住了,即使心里被骂了不好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师兄,他是邪修。只这一点,足以让天下修仙者见而杀之!我流光剑阁近千年历史,沉浮数次,却没有一次是出过邪修的!难道师兄想要追随祁莲师叔入邪,让剑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祁云亭愣住了。   祁云芝放开他的手,往后面退了一步,目光如炬,神情冰凉:“若是师兄执迷不悟,那么师弟只有得罪,先一步将您斩杀。至于天道如何治罪、师尊如何责备,那等我杀了你之后再说。”   “你……”   祁云芝却好似对他失望了,没再说什么,只对他行了一个大礼,权当是了解了两人之间的关系。随后,他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祁云亭失魂落魄地一个人站在原地,神色黯淡。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几个小娘子,其中一个不正与同伴说话,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两个人都趔趄一下,各自后退了一步。   祁云亭先一步站稳,连忙躬身道歉:“抱歉,是在下无礼,冲撞小姐了。”   那姑娘害羞地摇摇头,一双美目悄悄眨了眨,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才轻声道:“道长多礼,是小女子没看路。”   姑娘的女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着打圆场道:“好啦,两个人都有错。咱们也别站在马路牙子上了,待会儿仔细撞了别人!道长,您若是闲来无事,城北桃花开得正好,请去瞧瞧呀?”   祁云亭涩然一笑:“抱歉,在下还要寻找师弟,失陪。”   好在那些姑娘也没纠缠,双方相互施礼后,就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道长!”先前被撞到的那位姑娘突然开口,见他回头后,笑吟吟地冲他挥了挥手,“见到您,我很开心!”   她的脸很红,像是打翻了一盒的胭脂,说完话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伴匆匆离开,足以说明她的性格有多害羞。   但她笑得格外好看,像是城北灼灼的桃花。   祁云亭怔在原地,忽然想起了当初入剑阁时,师尊问他的话——   “倘若有一天,你所在意的,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你当如何?”   他那时候也得有十来岁了,因性格关系显得少年老成,说话做事都是一板一眼。当时他想了很久,才摇头老实道:“我没想过。”   他是真的没想过,因为那时他所在意的,只不过是想学剑,想吃饱,想不被人欺负而已。   后来他有了师弟师妹,师尊的身体却一天天变差,他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要将剑阁发扬光大,重回巅峰。   那时他听到了“那位师叔”的事迹,颇为向往,这才会将他当做自己的目标。   而现在……他想起师弟失望的眼神,想到师尊包容的神情,想到那位害羞姑娘好看的笑脸,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意什么。   他心中抑郁一扫而空,仰天大笑一声,朝着师弟离开的方向一路奔去。   祁莲身为邪修,无论他曾经有多令人惊叹、无论当初他是多少人的信仰,他都将是剑阁的敌人!   这一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变! 第85章 ——   祁云芝嘴上说得难听,实际上也没走多远。他站在一条巷子里,倚着墙壁,呆呆地望着天,心想:我是疯了么?   可不是疯了么,不然怎么敢往他师兄伤口捅刀子?   还一捅一个准,刀刀致命。祁云芝有点绝望地想,这要是换成他,当街杀人兴许都干得出来,他师兄还能忍着不动手,大概是常年累月的那点君子骨作祟,容不得他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么没人性的事儿;再来就是,真的气狠了。   绝望过了又有些委屈,他自认自己说的没错,祁莲背叛剑阁,甘愿与邪修为伍,那么不管他曾经的身份是什么,如今算来都只能是敌人,师兄多年将此人当做目标,一时看不清想不明没关系,他这个做师弟对那位师叔可没什么感情,一针见血点明了了事。   若是师兄因此记恨他,他大概也得受着了……   这么想着,祁云芝低低叹了口气,缓缓站直身子,想要去找找他师兄。   就在他寻思自己是坚持立场还是暂避锋芒时,眼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哎呀,千年灵芝?”   这声音又轻又好听,像是三月抚花的微风,却硬生生叫祁云芝生出一身冷汗来!   他悚然抬头,身形下意识疾速后退。那人不慌不忙,眉眼弯弯,轻轻松松就跟上了他的速度。   祁云芝心下一惊,他的速度在整个剑阁都是佼佼者,师兄还打趣过他,说要是哪一天遇到了高手打不过对方,还能靠着速度逃跑。而现在,他引以为傲的速度也落了下风!   心思千回百转也不过一瞬之间,祁云芝只是眨了眨眼,开了个小差,下一秒就被人掐着脖子掼在墙上,砸得后背生疼,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他抓着对方的手腕,挣扎着想将自己的脖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可那人的手却坚如磐石,任凭祁云芝怎么捶打掐捏都纹丝不动,甚至还很有兴致地凑近了些,目光灼灼,好像在思考怎么吃掉这个修成人形的灵芝。   祁云芝千年道行,修成人形没几年,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小崽子,剑阁里的人喜欢他,平日里见他偷懒都舍不得说句重话;   祁剑更是觉得,小孩子家家,该玩儿的时候就玩儿,没必要谁都练成自家大弟子那般少年老成的性子。   多方纵容的后果,就是现在小崽子落入强敌之手,竟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祁云芝不由自主张大了嘴,脸涨得通红,依旧难以制止逐渐袭来的窒息感。   他深知自己一旦陷入昏迷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会因为灵力缺失变回原形,但那个时候恰恰也是任人宰割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挣扎的力道大了起来能动的四肢胡乱挥舞。   也是误打误撞,他手不老实,脚也不老实,不知道踢到哪里,掐他脖子的人闷哼一声,竟然松了手。   祁云芝从墙上跌下来,捂着嘴呛咳两声,便勉力爬了起来,朝着巷口跌跌撞撞逃了过去。   或许是危难关头激发的潜能,饶是那人反应速度不慢,却也没快过以逃跑出名的千年灵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踉踉跄跄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他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走进巷子的阴影里。   ——   祁云芝一旦混入人群,周身灵力就会自动隐藏他身上的特殊气息,让他变得跟一个寻常修士差不多。   只是此时他衣冠不整,脚步踉跄,脸颊通红,显然是遭人欺负了呀!   大襄京城的百姓热情非常,见到热闹就想往前凑一凑,突然看到一个面容俊俏的小郎君跌跌撞撞地跑在大街上,还时不时扭头看一眼,似乎在逃跑的样子——谁还顾得上他是不是修仙者?   当即一个个全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道:“小郎君跑什么?可是有坏人追你吗?”   “瞧瞧这衣服被扯得……”   “啊哟,谁这么心狠手黑,怎么还掐脖子了?”   祁云芝被一群热情的百姓围在中央,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只叫他头晕脑胀。他又担心那人会追上来,又惊又怕之下简直想哭!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在他欲哭无泪之际,祁云亭恰巧擦着人群走过!   祁云芝见到师兄,就仿佛有了主心骨,当下大喊道:“师兄——”   正在四处寻找师弟不得的祁云亭听到声音后一愣,连忙回头,看到了一副凄凄惨惨模样的祁云芝。   他赶紧拨开人群,来到师弟跟前,脱下身上的外衣披上去。   离得近了,他就看到了师弟脖子上变得青紫的掐痕,当即脸色一变。   祁云芝看他脸色难看,似乎就要当街发作,连忙抓住他的手,小声说道:“师兄,我疼。”   祁云亭一腔怒火被他这句疼浇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股青烟了。他扶着师弟,心道:“能不疼么?都掐出血来了……”   只是祁云芝的脖子怕是疼得麻木了,他没去摸脖子上的血迹,反而在师兄的手臂不小心擦到后背的时候才身子一僵。   祁云亭了然,他背上大约也有伤口。师兄弟两个这时候倒是心意相通了一回,知道不能明面上问,当即谢过依旧叽叽喳喳忧心忡忡的围观百姓,快步朝云妆阁走去。   祁云芝甚至还苦中作乐地笑道:“刚刚从那里出来,还没半个时辰呢,就又回去了。”   “你给我闭嘴。”祁云亭心中一把无名火又蹭蹭烧了起来,听到师弟自嘲的话,恨不得把对方的嘴缝起来。   可他瞧着伤痕累累的师弟,又觉得心疼,舍不得动手,只能咬了咬舌尖,刺痛勉强拉回他徘徊在发疯边缘的神智,让他没光天化日下做出什么不符合剑阁弟子形象的举措来。   他只是握紧了抓着师弟的那只手,很用力地握着而已。   ——   对于两个小辈去而复返,其中一个还衣衫狼狈伤痕累累,沈烟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他很平静地吩咐侍女带祁云芝去见苏小芩收拾伤口,把祁云亭留在大厅里等候。   祁云亭几乎怀着恶意的猜测想,要不是知道沈烟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他都要怀疑师弟眨眼间遭受的大难是不是眼前的沈阁主一手安排的了。   等了一会儿,苏小芩和祁云芝一起来了大厅,身后还跟了一个顾妆成。   三个人分别落座,苏小芩先冲一脸紧张的祁云亭摇摇头,表示没事后,才看向主位上的沈阁主,轻声道:“是邪修。”   “京城内有阵法,邪修是怎么进城的?”   沈烟听到苏小芩的话,脸上才多少带出点合适宜的惊讶出来。   “这个我怎么知道?”苏小芩也是一肚子火,她满心都是担忧,对象倒不是剑阁的两位弟子,而是她家阁主。   她神智能者多劳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今邪修突然出现在阵法流转的京城里,说是没人为操控简直是笑话!   或早或晚,她家阁主又要四处奔波劳累,去管这件关乎天下人的大事了!   只是人心到底是偏的,即便知道这件事关乎天下,苏小芩依旧不开心,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火药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要是阁主您出了什么差错——哎哟,顾妆成你找死啊!打我做什么?!”   苏大夫横眉冷对,顾楼主也面沉如水。他冷冷地瞪了一眼说话不经大脑的苏小芩,低声道:“下次你再胡言乱语,就不是挨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苏小芩愣了愣,她眨眨眼,看了看低头喝水一言不发的沈阁主,又看了看面色不善的顾楼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话内容确实不妥。   她的火气还没撒出来就先被自己熄灭了,只能不甘心地鼓着脸颊,抄起茶杯,将里面的冷茶一饮而尽,姿态相当豪迈。   之后她一抹嘴,抽抽鼻子,说道:“我去药房了,这几天没事别来找我!那么点小伤都要让我看,天下的大夫都死绝了?”   拐弯抹角地骂了一顿,苏大夫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烟这才抬起头,状似无奈地瞪了眼依旧寒着一张脸的顾楼主,叹道:“你没事儿招惹她做什么?不怕她往你的饭菜里下巴豆?”   “我怕什么?”顾楼主一跷二郎腿,“下呗,说得好像咱们俩分开吃饭似的。”   沈烟:“……”   行吧,跟这个吃枪药的人没话说。   沈阁主清了清嗓子,转而面对一直沉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的师兄弟两个,温和问道:“云芝,能问一下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并非是他故意挖人伤口,只是京城邪修来得突然,他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什么图谋,究竟是一时兴起想要宣告自己的存在,还是确确实实有别的谋算,都要通过祁云芝这个切实接触过邪修的人才能得知。   祁云芝也不是扭捏的性子,他早就决定要说了,就算沈烟不问,他也要找机会说的。   因而安抚地拍了拍担忧不已的师兄,对上沈阁主饱含歉意的目光,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第86章 ——   祁云芝说得很详细,前因后果面面俱到,根本不用沈烟花费口舌询问什么。   更难得的是,明明受到伤害的人是他,却能保持冷静,并不多加评论什么。   沈烟只说了让他叙述事实,他就老老实实只说自己怎么被打,别的一点都不肯多说。   沈烟听完,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祁云芝,似乎对他能这么平静感到惊讶。   但转念一想,再怎么说祁云芝也是千年灵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因此也不多说什么,只让他们二人好好休息,就将他们打发了。   师兄弟两个本想听听沈烟的意见,此刻不由分说被赶去休息,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跟在侍女身后,乖乖去了客房。   没了别人,沈烟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跟顾妆成商量了:“你觉得怎么样?”   顾妆成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怎么样。城里出现邪修,必然是阵法出了问题,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关键是……”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奇怪地问道,“这究竟是阵法自己失效,还是有人效仿前朝炀帝所为、故意破坏的阵法呢?”   如果只是前者,那就简单上许多,只消去失效的阵法处重新启动即可;可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   毕竟,谁都知道前朝是如何灭亡的,如果当真是有人故意破坏阵法,致使邪修入城,那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无论身份地位有多高贵,都不可能善终了!   更何况,与邪修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前朝炀帝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教训,怎么偏偏有人想不开,以为自己刀枪不入是天道之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沈烟叹气道:“不管怎么说,京城里出现了邪修,于情于理都要上报朝廷……”   说着,他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只是,如今皇上自顾不暇,长公主又回了东阳……朝廷无人可用。”   而且,也不能告诉远在西南的苏澜清,否则以镇南侯的性子,说不定真敢无召入京!到时候可不仅仅是一个邪修的问题了!   两个人互看一眼,都苦笑一声,觉得这件事实在棘手。   顾妆成想了想,提议道:“这事儿是祁云芝亲身遭遇的,不能瞒着流光剑阁,得让他们知道。这样吧,等明天,你让信得过的人保护他们回去,跟祁阁主商量一下,看看他怎么说。咱们先去阵法周围瞧瞧,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沈烟一想,也是个办法,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办吧!”   两人商议好,在晚饭的时候提了提,剑阁两个师兄弟也没有异议。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带着三个云妆阁的随从,马不停蹄地奔着玉明山而去。   目送着他们离开后,沈烟收回视线,对顾妆成道:“咱们也走吧!京城阵法不少,要一个个看下来也不是件简单的差事。”   顾妆成笑道:“无妨,只要跟你在一起,刀山火海都显得风景秀丽了。”   沈烟被他不要脸的油腔滑调惊了一下,半晌才红了脸:“顾、妆、成!”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生气。”顾妆成从善如流地安抚他,“对不住,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   沈烟抿抿嘴角,轻哼了一声。   两个人牵着马,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大街上的人叽叽喳喳的,指着他们嘻嘻哈哈说着话。   ——   一如沈烟所言,京城阵法颇多,他们逛了一圈,一无所获。   “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沈烟勒马停在一个小山头上,望着下面的场景有些为难,“再过几日就是桃花节了,这几天,城里的男女老幼都会来这片桃花林赏花许愿……”   桃花节乃是流传多年的节日,前朝有,大襄也有。也不拘着具体哪一天,只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日子随便选一个黄道吉日,于是前后的几天都会变得很热闹。   “如果有人趁着桃花节的热闹,先把阵法破坏掉,再偷偷混进人群,确实不太容易被发现。”顾妆成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但问题是,我们怎么能确定,这个阵法是人为破坏的还是自己破损的呢?”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沈烟心里是偏向人为破坏的,毕竟这些阵法每年都会有专门的修士前去修补,今年虽然还没到修补的时间,但也不会这么快就自己失效,除非有人故意破坏,他想不到第二个原因了。   顾妆成亦是同样的想法。两个人骑着马,没有惊动任何赏花的百姓,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阵法。   原先应该运转的阵法不知何时停止转动,周围灵力堵塞,阵法中央的长剑失去光泽,却在感觉到有人靠近时,依然尽职尽忠地发出嗡嗡的警告声。   沈烟不敢硬抗,先渡了丝灵力过去,等到长剑嗡鸣渐息,才拉着顾妆成朝阵法中央走去。   两个人仔细查看了一番,心中有了决断。为了防止有人突然过来误会他们的举动,两人看完四周之后,修补了阵法,在它重新运转起来之后便驱马离开了。   临走之前,顾妆成忽然扭头,在长剑附近抛了个东西过去,沈烟还来不及阻止,就被他扯着匆匆离开了。   等回到云妆阁,沈烟才有机会问出口:“你扔了什么在那里?”   “只是一个从曲前辈那里借来的小玩意儿。”顾妆成笑着说道,“我们没办法时时刻刻都盯着阵法,想要知道动静,只能依靠外力了。”   沈烟想了想,大致明白了那东西是什么:“你在每个阵法周围都丢了一个?”   “对。”顾妆成颔首,“毕竟我们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更不知道别的阵法会不会也受到破坏,只能用这个笨法子,到处监视了。”   沈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希望这只是我杞人忧天。”   “我也不希望这是有心人故意破坏。”顾妆成跟着叹气,“但是……从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件事大概不会善了了。”   敌在暗我在明,是很被动的。但是他们现在别无他法,只能被动地往前走,边走边寻找解决的办法。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沈烟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迟疑地开口道:“叶芳萍……是不是已经出关了?”   他这么一问,顾妆成也愣住了。他最近跟在沈烟身边忙前忙后,连平柳府都来不及回,更别提有关于娉婷小筑和天机山的消息了!   沈烟顾不得许多,拉着人匆匆跑向书房,刚一推门,就被堆积在书桌上小山一样的卷宗震惊了。   他吞了吞口水,几乎能预见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究竟有多忙碌。   只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他也顾不上别的,只是翻找着有关于娉婷小筑的卷宗。   找了一会儿,他终于从最下面的卷宗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带来的却是好消息——“叶芳萍出关,娉婷小筑解除封锁,贺山主下山。”   沈烟愁眉苦脸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好啦,现在咱们不用担心该怎么通知朝廷的人了。”   顾妆成凑过去看了一眼,也笑了起来:“是啊,那我现在就启程去娉婷小筑?”   “嗯。”沈烟点点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你就代我向他们问个好吧!”   “好,我知道的。”顾妆成亲了亲他的眼睫,看他不自觉闭眼的动作,有点想笑,“我很快就回来,别太想我。”   ——   早在半个月前就出关的叶芳萍此刻却不在娉婷小筑。他出关那天,贺知荇就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从天机山上下来一路直奔娉婷小筑,将刚刚出关的叶公子生拉硬拽地拽了出去,美名曰散心。   叶公子无奈地被他拽着天南海北一路乱转。终于,在他们即将到达雪山的时候忍不住开口:“你究竟想带我去哪儿?”   贺知荇正温着酒,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而后笑得嚣张狷狂:“不是告诉你了吗?带你出来玩儿啊!”   叶芳萍哭笑不得道:“你该知道,我出关不是为了玩。”   “我当然知道啊!”贺知荇回答得理直气壮,“这不是麻烦还没找上门来吗?在此之前好好放松放松心情,等真的祸到临头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你说歪理,我辩不过你。”叶芳萍闭关多年,别的没长进,脾气倒是磨平了不少。   他原本就好说话,如今更是没什么性子。见贺知荇执意要玩,也只是半真半假抱怨了两句,就从善如流地端起温好的酒,一饮而尽,“好酒!”   贺知荇得意地一扬眉,笑道:“自然!这可是我从苏澜清手里抢下来的,当然是好酒。”   “镇南侯?你与他也有联系?”叶芳萍不解道。   贺知荇笑道:“是了,你闭关这么多年,外面发生了什么你怕是也不晓得。放心,我会一一告诉你的。”   贺山主心情好,笑起来就格外感染人。叶芳萍不知不觉,也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他眉眼弯弯的,轻轻笑着:“好。” 第87章 ——   贺知荇心中的打算,叶芳萍多多少少是可以猜出来的。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他并没有点破天机山山主的这点小心思,由着他拐着自己游山玩水,每次都能刚刚好与寻找他们的人擦肩而过。   茶楼二楼的一间厢房里,他二人临窗而坐,微微一侧头,就能瞧见窗外明朗的风景,街上熙攘的人群,以及焦急的、无措的、与整座城市的热闹都格格不入的几个人。   他们衣着服饰各不相同,但目的却是一致的。只是此刻寻不到目标,他们又急又气,心里不知将那两个人骂了几千遍了。最终,他们放弃了似的,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叶芳萍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坐在对面的贺知荇,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笑了笑,低头喝茶。   还是贺知荇耐不住性子,率先开了口:“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见他们吗?”   “不用问,我知道。”叶芳萍回答道,“我出关便是为了此事,你就算不让我见他们,也依旧阻止不了我。”   贺知荇似乎被他的回答刺激到了,顿时显得有些激动:“我阻止不了?芳萍,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贺某别的本事没有,但是想要拦住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叶芳萍没有说话,只是轻飘飘抬眼看了他一眼。于是贺知荇就那么顿住了,脱口而出的话也被他强行拦在嘴里。   娉婷小筑的新主人细声慢语,像是面对一个不听管教的小孩子:“知荇,我知晓你担心我。但你没有立场阻拦我。”   贺知荇颓然落座,蓦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叶芳萍说得对,纵是他再怎么担心,也没有立场阻拦叶芳萍接下来的行动。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与贺知荇无关。   “知荇,你能掐会算,天下间再也找不到比你更接近天道的人了。”   叶芳萍捧着茶杯,白瓷做的茶杯居然还比不上他的指尖苍白,“连我都能感觉出天下将乱,你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贺知荇抿着嘴,将脸别到一边,不肯说话,摆明了冷战不合作的态度。   叶芳萍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也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把话说清楚,以后他们两个再起分歧,就更难解决了。   因此,他硬着心肠,沉声道:“你若当真是为我好,最好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否则……我不介意失去你这个——朋友。”   贺知荇猝然回头,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在威胁我?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乖乖听话,把什么都告诉你?”   “当然不会。”叶芳萍脸色微白,指尖发颤,他只能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比较平静,“但是贺知荇,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剩下的时间,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了。你明白吗?它属于天下人。”   贺知荇的脸色顿时煞白。他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懂叶芳萍话语里的意思?   天机山山主捏着桌角,突然嗤笑出声:“真好……真好啊……你宁肯为了天下人辜负我,却独独没有想过,如果你没了,我会不会学一学当年的祁莲剑尊,心甘情愿堕入邪修呢?”   “你不会!”叶芳萍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你,你跟他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不一样?我们同样都是人,心都是软的,血都是热的,会生老病死会哭会哭也会痛!你凭什么觉得我跟他不一样!”   “我就是知道!”叶芳萍一把抓住贺知荇的手。他们两个人的手指都在抖,叶芳萍抖得尤其厉害,指尖都是凉的,“我就是知道。你不会变成第二个祁莲。你是贺知荇,也只会是贺知荇。”   ——   顾妆成在娉婷小筑等了五六天,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一同前来的,还有面色不善的天机山山主。   顾楼主选择性眼瞎,装作没看到贺山主吃人的眼光,笑着迎上了叶芳萍:“叶兄,恭喜出关。”   “顾兄,许久不见。”见到故友,叶芳萍心中也甚是喜悦。   顾妆成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叶兄,京中不久前出现邪修的踪迹,我和烟儿四下查探过,发现城北桃花林附近的阵法曾被人为破坏——别担心!我们暂时已经将阵法修复,只是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一时无人可用,无奈之下,只能求你帮忙了。”   “我娘呢?镇南侯呢?”   “大公主因事暂回东阳,苏侯爷去了西南提防南蛮入侵,无召不得入京。”   顾妆成三言两语匆匆解释了下,“我知道此事拜托叶兄多有不妥。但……叶兄也知道,京中修士虽多,但真正能抵抗邪修的,无非城中的一个云妆阁,以及城外玉明山上的流光剑阁。   倘若当真是有心之人故意破坏阵法,引来邪修,只怕到时候,会重蹈前朝覆辙。”   此话一出,叶芳萍和贺知荇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自然是知道前朝覆辙代表着什么的,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如此严重。   叶芳萍当机立断:“那我现在就回京!”说着,他叫来亲信,将腰间玉佩拽下递了过去,道,“你快马加鞭赶去东阳,务必请大公主尽快赶回京城,若她问及缘由,就将今日顾楼主所言如实告知!”   “是!”   顾妆成微微放下心来。叶芳萍身份特殊,一方面,他是东阳大公主的嫡子、当今圣上的亲外甥;   另一方面,他是娉婷小筑的主人,天下首屈一指的修仙者。   有他坐镇京中,相信朝中那帮老臣看在他身后娉婷小筑的份上,也能安生一段时日。   不过……顾妆成心中暗自思忖,倘若当真有人不长眼,他不介意低价将那人的人头卖出去。   反正,九烟楼做的杀人放火的买卖,他也好久没有开张了。   三个人商量好之后,稍微松了口气。贺知荇也有多余的心思来询问更多的消息了:“你刚刚说流光剑阁,难道……祁阁主也要出山了?”   顾妆成想了想祁剑的身体状况,摇头叹气道:“祁阁主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他能不能出山……还真不好说。不过,他座下的几个弟子倒是小有所成,尤其是大弟子,颇有当年祁莲剑尊的风范。说不定,此事过后,流光剑阁就能重新回到大众视野之中了。”   “那到时候,京城可就热闹了。”贺知荇想起当年流光剑阁一家独大,在京城之中地位颇高,这些年因为败落渐渐退出中心,隐匿在玉明山上,如非大事从不出面,任由云妆阁异军突起,夺了他们在京城之中的地位。   若是流光剑阁真的因祸得福,万一跟云妆阁争夺起来,不知谁更胜一筹。   顾妆成无奈道:“贺山主,你行行好,就不能盼着大家点儿好吗?”   贺知荇撇嘴:“我只是未雨绸缪。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呢?”   “你号称未卜先知,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顾妆成故作惊讶,忍笑道。   贺知荇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反驳。说是未卜先知,但天道不会真的什么都让他算出来,就像这次,他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邪修大败,但具体过程如何、伤亡如何、他们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一无所知。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是天机山山主,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最接近天道的人,如果连他也动摇了,其他修士就更没有主心骨了!   顾妆成并不知道贺山主此刻心中所思所想,即便知道了大约只会嗤笑一声骂他一句杞人忧天。   因此,他很债多不愁似的,伸了个懒腰,笑道:“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吧。京中现在只有烟儿一个,我不是特别放心。”   “流光剑阁呢?你不是说,他们即将重归众人视线了吗?这时候不出手,就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呀!”   “他们?”顾妆成想了想,摸摸鼻子,小声道,“咳,那什么……我绝对不是故意贬低流光剑阁的意思啊……但是说真的,就凭现在流光剑阁的号召力,他们所有长老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烟儿,真的!”   贺知荇:“……”   叶芳萍:“……”   “你还是快滚吧!”——以上二人不约而同地想。   ——   玉明山上,祁云亭和祁云芝站在祁剑跟前,将山下京城之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剑阁阁主沉默许久,才轻叹一声:“我知道了。”   师兄弟二人面面厮觑,觉得自家师尊这态度……不太对劲啊?   祁云亭迟疑了一下,试探道:“师尊?沈阁主说了,这事儿如何解决,要问问您的意思。您……”   祁剑抿抿嘴角,视线微微一转,落到了厅外开得正旺的花树上。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通知剑阁所有弟子,准备下山。”   “是。”师兄弟二人松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真的以为师尊会因为念旧心软,致使剑阁万劫不复。   但祁剑不会。他念旧是真,心软也是真,却独独不会因为念旧心软,葬送整个流光剑阁的声誉。 第88章 ——   七八岁的小姑娘捂弟弟的嘴,瑟瑟发抖地藏在衣柜里。透过衣柜不大的缝隙,能看到外面亮着的火把,还有时不时闪过的身影。   她怕得浑身都在抖,弟弟瑟缩在她怀里,两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身上头上盖着一层层的衣服。   外面的人似乎在寻找什么,骂骂咧咧地走来走去,时不时传来嘭嘭的声音。   小姑娘睁大了眼,连呼吸都不太敢,只能闭着眼,掩耳盗铃一般,仿佛这样就看不到外面的火光、闻不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听不到那些人提到的“牵丝术”。   “都别吵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呵斥阻止了那群人的咒骂,这个声音很好听,带着莫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躲藏在柜子里的小姑娘也不由自主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睁开眼,大着胆子,悄悄凑近了衣柜的缝隙,往外面看去——一团漆黑。原来,不知何时,那些人已经走了。   小姑娘一愣,忽然之间,缝隙处贴上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一只温润的、带着笑意的、黑白分明的眼珠!   “啊——”   ——   陛下又在朝会上大发雷霆了。   至于为什么说是“又”,还不是因为这个月发生了几起灭门惨案,还全都是朝中重臣!   这要换作普通百姓,也不至于上达天听,再碰上个没心肝的,糊糊涂涂草草结案,就能湮灭在浩浩历史长河之中,谁会去追究杀人凶手是谁呢?   可换做朝中重臣就不同了。死的这批大臣,大部分都是今上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有的刚刚成家立业,有的还只是个孩子,年纪最大虽说儿女双全妻妾和睦,但也不过而立。   即使叶长宴极力阻止自己把这件事怀疑到老臣头上。但是,胆敢这般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肆,已经彻底触动了他的底线!   于是乎,早朝之上,今上怒发冲冠,直接把一干老臣骂得狗血淋头、面红耳赤,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还在,他说不定能当场罢免好几个人的官!   骂完之后,他责令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兆尹全力彻查,其他各部官员必须全力配合,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得放过,无论是谁,胆敢作奸犯科、包庇罪人,一律按通敌叛国处罪。   ——包括那些皇亲国戚、皇室宗族。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小皇帝微微笑着,声音极轻,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这段时间老实了不少的皇亲国戚、皇室宗族、以及几朝元老们膝盖一软,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实在冤枉。   可再一想他们先前办过的事儿,又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这枚苦果——   莫欺少年穷,他们当初仗着位高权重倚老卖老,想要拿捏当今圣上,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小皇帝今天肝火旺盛,在朝会上撒了一通火,回到宫中还想继续撒。   好在皇后及时按住他,劝道:“皇姐马上就要进宫了,陛下是打算让皇姐看笑话吗?”   一句话,浇灭了小皇帝头上的怒火。他又觉得委屈又觉得不甘,但又不愿意叫皇姐担心,只能把火气憋回去自己忍着。   皇后又道:“陛下这般忧心,为何不下召,让镇南侯回京呢?”   叶长宴摇头道:“西南边境不稳,南蛮虎视眈眈,他如今镇守在西南,那群蛮子还能收敛一点,倘若此时召澜清回京,只怕他前脚刚走,后脚蛮子就闯进城里了。”   皇后了然,想了想,便又笑了:“不妨事,镇南侯镇守边陲回不来,不还有一个人么?”   叶长宴眨眨眼,疑惑地看向她。   皇后神秘地冲他挤挤眼,轻声道:“萍儿呀。”她看皇帝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说道,“妾身听说,萍儿已经回京了。想来,皇姐入宫时,他也会一起跟来。陛下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何不找萍儿商量呢?”   “萍儿还小呢,这种事找他商量……不合适吧?”   “萍儿已经成年好多年了,寻常百姓家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皇后掩唇打趣道,“皇姐上次不也说了么,她平日里都对萍儿严厉得很,就陛下您,还觉得萍儿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皇帝低头一笑,没说话。   皇后轻轻抚上他的手,柔声道:“生在咱们家,孩子年纪再小,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就得承担;更何况,萍儿如今可不仅仅是咱们家的孩子,他还是娉婷小筑的主人呢!   现下正是用人之际,镇南侯镇守西南,修仙之人肯定又是用不得了,只有萍儿,能听陛下说说话,为陛下排忧解难了。”   “你讲歪理,朕说不过你。”皇帝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皇后的鼻尖,“好吧,你说的也对,萍儿年纪再小,也是朕的外甥,该是他的责任,他也逃不掉。哎……朕本还想着多藏他两年,让他不至于这么早遭罪。”   皇后知道他素来最疼这个外甥,闻言也只是笑,什么都不说。   ——   东阳大公主是被自己儿子一封信叫回来的。母子再见,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抱头痛哭、互诉衷情,大公主眼圈儿都没红,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领着他入宫了。   叶芳萍自从拜入娉婷小筑后,就很少入宫,如今颇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感觉。   他在自家亲娘的提醒下,正要跪下磕头行礼,就被叶长宴拦住了。   皇帝拉着叶芳萍的手按着他往下坐,还不满地冲他亲姐抱怨:“都是自家人,一屋子就咱们四个,连小太监小宫女都没有,皇姐你就别那么多规矩了,瞧给孩子吓的……   萍儿别怕,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放轻松点,我是你舅舅,不是大老虎,不吃人。”   东阳大公主:“……”   皇后:“……”   叶芳萍:“……”   您是在哄小孩子吗?   作为被“哄”的那个孩子,叶芳萍表示非常为难。他回头看了眼大公主,后者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暗中松了口气,从善如流地顺着皇帝的力道坐下,且改口笑道:“多谢舅舅。”   叶长宴一听,果然高兴,拉着他们母子说了好久的家常话:“对了,宫里御膳房最近新来了个御厨,做的一手松鼠鱼!皇姐,你和萍儿中午就别走了,留在宫里陪我和梓童一起用膳吧!”   “好。”大公主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驳自己弟弟的面子。   这时,皇后亲亲热热地笑道:“那可好,正巧了,前一阵儿储秀坊的宫女送来了几个花样,皇姐陪我去瞧瞧,选几个给萍儿做衣裳!”   “他小孩子家家的,何必浪费好布料?”大公主笑道,“他要去打打杀杀,再好的花样穿到身上都是白搭!赏他两匹粗布就行了!”   叶芳萍苦笑着摸摸鼻子,乖乖任由自己亲娘毒舌。   皇后左右看看,忙道:“瞧皇姐说的,萍儿生得这么好看,怎么能穿粗布做的衣裳呢?皇姐就陪我去看看吧——”   皇帝也笑着搭腔道:“对,梓童前几天就在为难,该送什么礼物给外甥。这几个花样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姐就别推辞了!”   大公主本来也只是玩笑话,帝后二人都这么说了,她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   更何况,她也知道弟弟和儿子有要事相商,当下松了口,对皇后柔柔一笑:“罢了罢了,就你惯会撒娇!走吧,我陪皇后去瞧瞧。”   皇后喜不自胜。两人拜别皇帝,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了。   两个女人一走,屋子里就显得安静许多。皇帝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他疲惫地抬眼看向叶芳萍,苦笑道:“若不是万不得已,我还真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你。”   叶芳萍抿抿嘴角,从椅子上起身跪下,沉声道:“陛下,臣不仅仅东阳长公主之子、是您的外甥,更是大襄的少平郡王。臣既受此恩宠,自然是要回报陛下的。您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交给臣来做。”   “你怎么跟皇姐似的,动不动就下跪?都说了这儿没外人我也不是老虎不吃人,你就不能放松点吗?!”   叶长宴的重点一如既往地歪,他不满地把人拽起来重新按到椅子上坐好,这才道,“行了,知道你心里也憋屈得慌,那我也不跟你说闲话了。”   他抬起眼,直直望进青年干净好看的眼睛里,问道:“萍儿,如果我任命你为监察司司长,把调查邪修一事全权交给你来负责,你能胜任吗?”   叶芳萍一愣,紧接着不可置信地低呼出声:“监察司?!”   监察司是本朝刚刚建立时,太/祖皇帝一手建立起来的。监察司不归在三省六部之内,只对皇帝一人负责,主要成员向来是皇亲贵族,因此地位颇高,就连宰相见到监察司的人都要礼让三分。   只是,监察司有地位没实权,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的,只要进入监察司的人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因此,乍一听到监察司,饶是叶芳萍见多识广,也确确实实惊讶到了。   皇帝点点头,道:“你若是答应了,朕即刻任命你为监察司司长,调查邪修出没京城一事。”   叶芳萍精神一振,当机立断道:“多谢陛下隆恩!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第89章 ——   监察司成员并不多。说来尴尬,监察司虽说地位颇高,但监察的对象毕竟不是普通人,故而没有谁舍得自己的孩子进去送死。   这也导致了,自从上任监察司司长因故辞世之后,一直没有新的司长上任。   皇帝怕叶芳萍不了解监察司,觉得他是一时口快才答应下来,连忙将其中种种坏处都说了一遍。   叶芳萍忍着笑,听他舅舅唠唠叨叨足有一刻钟。等对方口干舌燥去喝茶的时候,他才开口道:“陛下多虑了,臣既然答应了,自然是知道利害的。请陛下放心吧。再不济,臣身后还有一个娉婷小筑,不妨事。”   皇帝动作一顿,有些愧疚地看着他:“这种事,按理来说不该交给你的。只是现在,我手里确实没人可用了……”   “能帮陛下排忧解难,臣高兴都还来不及。”叶芳萍笑道。   皇帝惆怅了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正巧,这会儿也该到了用膳的时间,小太监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禀报了一声。   皇帝随口应了一句,转头冲叶芳萍笑:“走吧,吃过饭,你先去监察司逛逛,要是碰上不长眼的也不用跟他客气,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但是,只有一点,务必,把京城中的邪修,给朕揪出来!”   “是。”   因为惦记着城中邪修出没一事,叶芳萍草草用完午膳就告辞了。   皇后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又气又笑地埋怨道:“这么着急做什么?饭都还没吃完呢!”   说着,还瞪了一眼身为罪魁祸首的皇帝,要不是他,孩子能这么食不下咽么?   东阳大公主倒是笑着宽慰道:“小孩子家家的,哪儿有那么娇贵了?陛下能给他一个差事也是好的,省得他整天闲赋在家没个正行。”   “皇姐,口不对心啊。”皇帝笑着打趣道,“萍儿这性子您还不满意,那得是什么样的才能让你松口啊?”   大公主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答话。三个人漱了口,宫女奉上香茶,他们便各自坐着,聊起了家常。   ——   叶芳萍出宫之后,一路向着监察司而去。路上,由皇帝派给他指路的侍卫已经将监察司内内外外大小八卦说了一遍。叶芳萍憋着笑,感觉十分辛苦。   到了监察司后,他发现,这里果然跟侍卫描述的一样。门口坐着两个人,看不清在干什么,整个司所非常空寂没有人气。   侍卫只负责指路,将人带到之后就告辞了。叶芳萍没去管他,自己大步上前,一路闯了进去,门口的两个人只是抬头瞄了他一眼,就有低下头去自己做自己的事了。   叶芳萍在里面转了一圈,心里大致有了盘算。   按照他的皇帝舅舅所言,监察司的工作太危险,导致朝中贵族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进来吃苦送死,因此整个监察司满打满算不过四五个人。   这几个人,都是在家里不太受宠的,送进来家长也不心疼。   他舅舅觉得这样不行,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呢?   那些人不心疼,就能白白看着这些孩子送死了?   因此,他其实是有解散监察司的心思的。只不过,如果监察司真的解散了,那么现任的几位成员的去处就成了问题。   故而,叶芳萍的任务除了要寻找城中邪修,还要想办法给这几个人一个去处。   他按照皇帝的指示,先来监察司转了一圈,也没太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这些人连修炼者都算不上,没有经历过系统的修炼,顶多体内有灵气,可以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已。除此之外,他们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   倘若他们不怕吃苦,那么,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去的,不一定非要待在监察司里。   之所以没走,大概是看中了监察司的地位,能够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罢了。   确定了这些人的目的后,叶芳萍不打算在监察司浪费自己的时间。   他其实明白自己皇帝舅舅的打算,无非是在这种小事上面心软了一回,想着如果他们能够立功,就不会被朝中大臣以及家人背地里嘲讽空有其名而无其实了。   但是,带着一群普通人去找邪修,说不定还要打起来……那画面叶芳萍真的不敢想!   因此,他从没打算让监察司的人去探查城中邪修出没这件事。   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才行。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沈烟好笑地看着他,不过并没有生气,“正好,你不回来,我还打算让贺山主去找你呢。”   他们俩关系并不亲厚,只是中间夹着一个顾妆成,才能勉强维持看上去和平友好的现状罢了。   所以,在听到他打算找自己时,叶芳萍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了么?你答应了陛下,统领监察司,要彻查邪修出没这件事。”   沈烟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在旁边高高堆起的卷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份,“正好,我的人好像找到了什么线索,我也还没来得及看。”   叶芳萍闻言大喜,连忙接过来展开,只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沈阁主,不知找到线索的人,究竟是……”   “哦,他啊。”沈烟看了眼卷宗,也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惊了一瞬,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很习以为常地道,“他叫宋阁,你应该不知道他。不过没事儿,他这个人,虽然是啰嗦了一点,但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既然他说了有线索,那就一定有线索。”   看来沈阁主对这位宋先生,信任度非常高啊。叶芳萍一面在心里感叹着,一面从罗里吧嗦的字里行间寻找自己需要的线索。   不过恰如沈烟所言,宋阁先生虽然啰嗦了一点,但线索给的还是很充足的,再结合先前得知的城北桃花林处的阵法曾被人动过,叶芳萍当机立断:“我要去一趟城北。”   “再等一等吧。”沈烟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贺山主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们一起去,相互还能有个照应。”   叶芳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无论是粘着他的贺知荇还是粘着沈烟的顾妆成,此刻竟然都不在!他诧异地问道:“他们呢?”   沈烟又喝了口茶,老神在在:“嗯……杀人去了。”   “什么!?”   大白天杀人?他们是没长脑子吗!   ——   被叶芳萍评价为“没长脑子”非要大白天杀人的两个人,此时此刻正悄悄蹲在房梁上,敛声屏息,连对话都只能传音。   “我说,这个法子真的有用吗?还有,你确定了就是他们吗?可别待会儿见了人却发现杀错了,那可真是费时费力还不讨好了。”贺知荇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又缩回脑袋,嘀嘀咕咕道。   下面,一老一少两个人正在对酌,老的那个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精神抖擞;   少的那个也是剑眉鹰目,英气十足。他们一面对饮一面说笑,瞧着气氛非常愉快。   顾妆成微微一笑,回答道:“你要是怕了,可以先回去啊。我估摸着这会儿芳萍已经回来了。”   “你别给我扯开话题!”贺知荇气结。   “我没有啊。”顾妆成无辜。   他们两人吵归吵,盯着下面的动作却也没放松。贺知荇觉得自己大约真的是疯了,怎么顾妆成说什么都信呢?   他们刺杀的对象,正是那位老者。据顾妆成所言,这老头儿其实是前朝欲孽,另一个身份则是邪修,因此能神不知鬼不觉活了这么多年还不被人发现!   但是贺知荇对此存疑,众所周知的,因为前朝炀帝的举动,新朝建立伊始,就在各大城市里建立阵法,用来监控防止邪修出没,倘若这个老头儿真的是邪修,为什么没被发现?   这个问题,顾妆成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报以神秘微笑来回应——他能怎么说?他总不能说,因为我重生了自己都数不清的多少次,所以谁是邪修谁不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吗?估计到时候会被当成神经病还要被反咬一口。   他只是沉默地笑着,瞧着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贺知荇不过随口一问,虽然心中存疑,但也信了几分,如今见他这么笑,更是信了七八分——   说不定,城中阵法只能防止辨认能力高强的邪修,像这样能力低下的反而察觉不出来呢?   他也没怀疑顾妆成是怎么认定了这个老头儿的,因为对方的解释是:“就算这个人不是邪修,他也一定跟邪修脱不了关系!否则,他怎么三番五次地给皇帝陛下添堵,拦都拦不住呢?”   在这个要命的端口,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事端惹到自己头上?   偏偏就这个老头儿,倚老卖老,张嘴闭嘴先帝说先帝说。他这么喜欢先帝,顾妆成决定,亲手送他去见先帝!   上头两个人悄无声息议论着,下面的人似乎也喝够了酒说够了话,纷纷起身。   顾妆成见状,拉了拉头上的帽子,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落地的那一瞬间,贺知荇竟然看不到他的身形了!   而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惨叫,再定睛看去,地上一摊脓血,他们的刺杀对象倒在血泊之中,而那个年轻人则是跌坐在一旁,面色惊恐,两股战战,还吓得失禁了!   顾妆成一击即中,又重新回到了房梁上,他对贺知荇点点头,两个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或许是杀了怀疑对象后太过放松,他们两个都没发现,在他们穿窗而过之时,那个被吓得失禁的年轻人猝然抬头,冲他们离开的方向露出了一抹狰狞的微笑…… 第90章 ——   朝中重臣又死了一位,只不过这回死的不是年轻的臣子,而是一位宗室老人,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宗室,人缘都不好。   所以他死得太容易了。谁都看不惯他,谁都想杀他,谁动手杀的他似乎都不奇怪。   原本杀了人后,贺知荇还担心了一段时间,怕有人会查到他们头上,到时候不好解释——   总不能说,因为这个老头儿处处跟皇帝作对,他们看不下去了,就干脆把人干掉了吧?   但是后来,他就发现,众位大臣们该吃吃该喝喝该上朝的上朝该吵嘴的吵嘴,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老人的死亡产生一丝一毫追究到底的意思。   贺山主一脸懵逼:“怎么回事?”   “哦,他啊。”顾妆成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他倚老卖老惯了,得罪了不少人。光我知道的,想要他项上人头的,至少得有七八个。”至于那些不知道的,那可就数不清了。   “所以,那个人也不过是你的暗杀对象?”   “对。”顾妆成点头。虽然没有任务,他也不会放过那个人就是了。   贺知荇了然,而后失笑道:“看来你都算计好了,白叫我担心这么久,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顾妆成轻声一笑,胳膊歪了下去,人也跟着趴了下去,侧着脸枕着手肘,安安静静透过窗子去看院子里的人。   沈烟站在院子中,正跟几个侍从交代着什么。他眉眼淡淡的,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也只有跟他亲近一点的才知道,沈阁主是个多柔软的人。   那几个侍从走了之后,沈烟又独自站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茫然。   顾妆成就从桌子上爬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扬声喊道:“烟儿!”   沈烟应声回头,就看到顾楼主眉眼弯弯地冲着他笑,“咱们出去玩儿吧!”   这么紧要的关头还有心思玩儿,估计也就顾妆成能做得到!   沈烟腹诽了一句,本来不是很想答应的,可是顾妆成的笑容太灿烂太有感染力了,让他一时被迷惑住,不由自主地抿着嘴角回了一个笑:“好啊。”   于是,被这个小小的笑容迷惑了的顾楼主,眼睛一亮,直接翻窗而出,高高兴兴拉着人出门了。留下看了全程的贺知荇满脸难以言喻的嫌弃。   但是等人走后,他脸上的嫌弃慢慢变成了苦涩。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其实是有点羡慕他们两个人的。   “知荇,你一个人?”从窗外路过的叶芳萍抱着一大摞卷宗,摇摇晃晃地不知道要去哪儿,看到贺知荇后,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庆幸,“正好,来帮忙搭把手!”   “好嘞!”贺知荇眉飞色舞,翻窗而出,直接从他手里接过半摞卷宗,“去书房吗?”   “嗯。”有人帮忙,叶芳萍也松了口气,“这些都是有关于邪修出没的卷宗,我打算趁这几天好好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规律。要是能够一次全部解决,那就好了。”   贺知荇却对他这个说法不抱希望:“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性,就如同光影阴阳相互交错相互依存,无论离开哪个都无法存在于世。   邪修虽然十恶不赦,但既然他出现了,就一定符合天道的规定。   即便这次消灭了,百千年后,谁能保证,不会有邪修再次出现?人心险恶,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恶人,邪修就永远杀不完。”   叶芳萍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呢?罢了,多说无益,还是先关注当下吧。”   贺知荇颔首。对,还是先关注当下,解决现在的问题吧。   “其实我有一件事非常好奇。”贺知荇翻完自己手边的卷宗,指着最后一份,嘴上说着好奇,语气倒是平平淡淡的,“祁莲到底是为什么背叛师门,转而投向邪修呢?”   他直觉这件事很重要,但是无论是传说还是记载,都不过寥寥数语,根本说不出个什么来。   叶芳萍抬起头来,哭笑不得:“你问我?”   贺知荇这才发现自己大概是问错人了,憋不住笑出声来:“不是……咳,那什么,等沈阁主回来,我再问问他吧,兴许他知道呢?”   叶芳萍道:“这种事,外人一般是不太了解的,若真要问,大约只有流光剑阁内部的人知道真相。若是想知道更具体的东西,可能只有一个祁剑可以问了。”   也是,祁剑不仅身为如今流光剑阁的阁主,更是当时祁莲的师兄。   据说祁莲叛出师门之前,与这个师兄关系很好,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因此,祁莲突然叛变,说不定祁剑就知道原因。   贺知荇心里动了一下,明显很想去问。但他算了算时间,还是摇摇头:“时间来不及了,除非祁剑现在就出现在云妆阁里。否则……这么一来一回的,只怕等我问明白了,京城也被邪修攻破了。”   “哪儿就有这么严重?”叶芳萍笑着摇头,却没再劝。   ——   事态到底严不严重,只有那些个亲身经历的人才知晓,其他人是不明白的。   祁剑看着不请自来的客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脸上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怎么都维持不下去了:“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师兄不欢迎我么?”来人掀开头上的帽子,露出整张脸来,笑吟吟地望着祁剑,“我可是对师兄你茶饭不思呢——”   “好好说话!”祁剑被膈应得打了个冷战,“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么多客套话,有什么事干脆直说吧!”   祁莲耸耸肩,从善如流道:“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里,微微歪着头,笑意盈盈的,“上次我来,给师兄的提议,不知道师兄考虑的怎么样了?”   祁剑心中一沉,目光也冷了下来。   祁莲眨眨眼,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己接了下去,“不过看上去,师兄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真是让我伤心啊……但是师兄,你可以因为自私拒绝我们,怎么就不为师门里的其他弟子着想呢?”   “比起让他们变成天下人唾骂的邪修,我宁愿他们默默无闻,哪怕一辈子都碌碌无为也好!”祁剑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师弟,我知道,你对当年之事颇有怨怼,但你不能把当年的仇恨强加在这些孩子身上!”   祁莲闻言,微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十分惋惜:“师兄,都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天真。”说着,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寂的大厅里格外响亮。随着这几下巴掌声,祁莲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了十几个人。祁剑震惊地发现,他们都是剑阁的弟子!   “你们——”   “师兄啊,现在流光剑阁已经不是你的一言堂了,你可以去问问,到底有多少弟子愿意跟我走,又有多少弟子愿意忍受籍籍无名的痛苦,心甘情愿地当别人的踏脚石呢?”   祁莲哈哈一笑,振臂一挥,“如今剑阁年轻弟子不过二三十,我身后就站了大半,师兄还不肯承认,你错了吗?”   祁剑气得浑身发抖,他双目通红,死死瞪着笑容得意的师弟。   他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动怒,否则才是真的中了对方的圈套!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眼疲惫,目光在那十几个弟子脸上一一逡巡:“你们,决定要走了吗?”   那十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一个模样最年长的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冲祁剑躬身行了个礼,道:“掌门,史家有云,成王败寇。若是当年胜利的是邪修,恐怕现在没有人会知道“邪修”这个词究竟指代的是师叔他们,还是掌门你了。”   “对,成王败寇,当年师叔他们不过是失败了,谁能保证这次他们不会成功呢?”   另一人很快接话,她看上去桀骜不驯,说的话也毫不留情,“掌门,流光剑阁昔日有多辉煌,如今又有多落魄,这样的落差,您能接受得了,请恕弟子接受不了!既然掌门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也不要阻拦弟子们另寻出路!”   大概是太过震惊生气,祁剑现在反而平静了。他将那些弟子的心声一一听完,最后微微叹息道:“原本,我是想让你们都跟随云亭下山,前去京城相助沈阁主。不过现在……”他缓缓一笑,冰冷、绝情,“你们谁都别想走了。”   原先得意洋洋的祁莲心里一突,连忙大喊:“不好!他要——”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所有人眼前一白。祁莲堪堪撑起结界,再也顾不得别人,只能狼狈逃走。   而那些打算背叛师门投奔邪修的弟子,却在白光散去之后,诧异地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地牢!他们下意识想要拔出武器,四肢却被紧紧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而就在这时,地牢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们又急又怕,一个个睚眦欲裂地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来人面容俊美,眉眼含笑,手里握着一把翠玉烟斗。   他看到牢里有这么多人,现实也诧异了一下,随后笑了出来:“哦……原来,祁阁主所说的叛徒,就是你们啊?啧啧啧,竟然有这么多……”   他说着话,慢慢踱步,来到其中一个弟子跟前,细细打量着她,“这么如花似玉的一张脸,让我怎么舍得下手呢?”   “呸!”那弟子也是个硬气骨头,被他暧昧不清的话惹得心头发慌,干脆啐了一口,骂道,“该死的淫/贼!你要杀就杀,姑奶奶要是眨一眨眼,就跟你姓!”   “啧啧啧。”来人啧啧有声,摇头叹息道,“小姑娘家家的,说话这么不中听。我杀你做什么呢?杀了你,你当然不会眨眼了。不过……既然你这么期待,那就从你开始好了。”说着,他抽了一口烟,轻轻吐在那名弟子脸上。   女弟子被呛得咳嗽连连,等她缓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已经涣散了。   那人满意一笑,声音低沉如恶魔絮语:“现在,就请你好好享受,你所期待的……“美梦”吧——” 第91章 ——   顾妆成在地牢里审讯叛门弟子,沈烟则在大厅招待祁剑。数百年前遭受最亲的师弟背叛后,如今又被师门弟子视为敌人,祁阁主心情格外沉重。他呆呆地捧着茶盏,静默不语良久。   沈烟也不催促,看了眼神情略显疲惫的祁云亭等小辈,往旁边递了个眼神,苏小芩就笑着站出来,三言两语就将这群小孩子带下去休息了。   祁剑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自己大弟子身上收回,他垂下头,苦笑了一声,道:“沈阁主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祁某定知无不言。”   沈烟也不跟他客气,假笑了一下,道:“那就请祁阁主,从头到尾、有什么就说什么吧——哎,我话还没说完,是所有的事情,我要知道完完整整的答案。”   他打断了祁剑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声音逐渐冷了下来,“我帮了你这么多,没跟你收取报酬已经是仁至义尽,祁阁主,希望你不要得寸进尺,更不要恩将仇报。”   祁剑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被这一番话说得恼羞成怒,但他的确是被沈烟所救,有这一层救命之恩在,即使祁剑再怎么恼怒也只能硬生生受着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强笑道:“沈阁主说的哪里话……罢了,既然沈阁主对剑阁往事感兴趣,祁某也不好再隐瞒下去。”   沈烟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也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着实不像对流光剑阁往昔感兴趣的模样。   祁剑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容也愈发勉强。他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其实,师弟当初叛入邪修,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有意谋之。”   当年的祁莲,惊才绝艳,一人一剑浪迹天涯。因为师从流光剑阁,因此他刚一下山,就受到万众瞩目。在他使出了艳绝天下的流光一剑后,名气更是达到顶峰!   而那个时候,祁剑不过是剑阁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弟子。他天赋不错,但并不算最好,有祁莲这样的天才在,无论他多么努力,付出和回报往往都无法成正比。   好在他虽说于剑道上有些不足,但的确是个当掌门的料子。   因此,在祁莲下山游历的那段时间里,祁剑就留在山上,帮着师父打理剑阁大小庶务,慢慢地,也得心应手起来。   等到祁莲游历归来,剑阁已经有消息传出来,说祁剑已经是内定的下任剑阁阁主了!   祁莲素来心高气傲,自觉本事过人,由是除了他师父,谁都不服。   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听到下任阁主很有可能是他的平庸师兄而不是他的时候,他居然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还隐隐约约有几分赞同的意味——   殊不知,早在几年前,有几个弟子开玩笑,提起下任阁主一事,也不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竟被他打得断了脊骨!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彼时乃多事之秋。祁莲刚刚回山不久,炀帝便放了邪修出来,剑阁上下一马当先,与谢氏合作,赶在事态变得更加严重之前,牢牢遏制住了数量疯狂增长的邪修!   于是,一个反常的剑阁弟子,就这么被轻易放过去了。   所以,当众人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地站在断潮崖边上,刚刚想要松一口气时,祁莲突然叛出师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一人之力,无法对抗这么多人,因此他只是杀了流光剑阁的一众长辈,在大家惊怒愤恨的目光中,自己跳下了断潮崖……   断潮崖深不可测,所有人都认为,祁莲自己跳下去,必死无疑——   更何况,他还出手杀了不少修仙者,按照天道的规定,他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了的。   然而现实却是,祁莲还活着。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武功修为比起三百年前更上了一层楼。   若说当年的祁莲不过只是刚刚开过锋的剑,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把真真正正的杀人利器!   他带着令人绝望的气势从地狱归来,花言巧语地吸引了不少修士投奔。   流光剑阁中,不乏想要一劳永逸、恨不得一夜之内就能恢复剑阁地位的弟子,因此看到了祁莲为他们画下的大饼,即使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弱弱地反驳,他们也依旧信了。   毕竟,这些弟子并不知晓,蛊惑他们加入邪修的人,就是自己的长辈们随时随地都念在嘴里的“祁莲师叔”!   沈烟听完,淡然一笑,没有评价什么。他侧过头,看到顾妆成从外面走进来,一派轻松的模样,就心知肚明他已经审讯完了:“结果如何?”   顾妆成喝了口水,笑道:“都问清楚啦!不过别对这些小孩子抱太大希望,他们练剑都快练傻了,一个个被骗了还数钱呢!”   沈烟假咳了一声,示意他当着人家长辈的面积点口德吧。顾妆成轻轻一笑,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其实他们大部分阅历不够,被骗是很正常的。大部分弟子都是为了重振剑阁威风,一时热血上头就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这些人,真要问他们什么,可能他们自己都说不出个四五六来。   “那……其他拎得清的弟子呢?”   “他们就比较……”顾妆成想了一想,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评价他们的词语来,干脆也不评价了,“他们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内幕,刚刚有个女弟子说了,那个黑衣人——就是祁莲,要求他们前往城北,破坏桃花林里面的阵法。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抓到这儿了。”   沈烟动作一顿,顾妆成连忙安抚道:“别担心,城北桃花林有人看着。况且,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不过这么快就动手。”   沈烟却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你是怎么问话的?他们会这么轻易告诉你?”   顾妆成奇道:“怎么?你是在担心他们有可能在骗我们?”   “若是今天之前,我或许没有这样的忧虑。可是,他们既然能受到祁莲的蛊惑背叛师门,那为什么不会为了他们心中的所谓正道欺骗你?”沈烟微微蹙着眉,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祁剑,意有所指道,“人心可畏,他们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如今尚且是未知之数,不可掉以轻心。”   “我懂。”顾妆成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快动手。如今城中警戒,朝上也没谁敢不长眼地拖后腿。   京城现在虽算不上是铜墙铁壁,却也不是那般轻易就能混进来的。   如果邪修想要动手,一定会寻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到那时,或许大家都放松警惕,他们才好下手!”   顾妆成说的,沈烟不是不知道。但他私心里,却希望邪修能快点来,他们也能早点解决。   不然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等到众人疲惫,恐怕就再也没有对抗邪修的心思了。   ——   当晚,西南镇南侯府中,苏澜清皱着眉,将白日里送到手里的信件凑到烛火旁。橘红的火苗舔上雪白的宣纸,不多时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曲月楼端着一个盘子,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她看到苏澜清,很高兴地跑了过去,把盘子放到书桌上,邀功似地笑道:“快尝尝,我亲手做的!”   苏澜清看她这样高兴,心中郁结也稍稍解开了一点。他低下头,看向盘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炸至金黄色的点心。   镇南侯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不知为何,慢慢变白了。   “怎么了?你不吃吗?”曲月楼正眼巴巴地等着,见状无辜地问道。   苏澜清默不作声地深吸一口气,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拿起盘子上的筷子,夹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出乎意料的,这块点心真的只是普通的点心,虽然比别的甜了一些,但是里面居然没有放乱七八糟的蜈蚣蜘蛛蝎子之类的东西!   看到苏澜清一脸震惊的模样,曲月楼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胳膊,低声问道:“味道怎么样?”   苏澜清被戳回神,三口两口将点心吞下肚,答道:“尚可。”   他向来挑嘴,只是行军打仗习惯了风餐露宿,因此也没人看得出来。而他嘴里的尚可,实际上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曲月楼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笑道:“既然味道还不错,那你就多吃一点!”   苏澜清笑道:“好。”他说着,又吃了一块点心。几块点心下肚,他的心情也诡异地被安抚了,“对了,你怎么会亲自下厨?”   “我看你最近吃不好睡不好的,想着你大概也没什么心情吃饭,就干脆做一些点心。”   曲月楼笑眯眯的,“况且,这还是我亲手做的,你就算再没胃口,也不会不给我面子,绝对会吃。反正,我只是要你吃点心,至于你喜不喜欢吃了多少,那就与我无关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真的吃少了,怕不是要被你硬塞一肚子……苏澜清如此腹诽。   “我也不问你最近究竟在头疼什么,但是你要记住……”曲月楼又道,“我身为圣教教主,别的本事没有,替人排忧解难,还是可以一试的。” 第92章 ——   祁莲往常是不做梦的。在他看来,梦这种东西,是人们怯懦的体现,为了逃避什么躲藏在自己虚构的幻境之中,然而等到梦境破碎,他们就会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   祁莲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逃避什么,也一直这么要求着自己。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脸色其实很难看。   ——尤其是看到了祁剑的那张脸!   别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破坏城里的防御阵,别的心思半点都生不出来,可怎么偏偏就梦到了这个最不想看到的人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或许不是在做梦,但他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又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嗯,不疼,还真的是在做梦……   梦里的祁剑脸庞还有几分稚嫩,眼睛明亮笑容灿烂,他怀里抱着一大堆铸剑用的材料,兴高采烈地朝着铸剑坊跑去。   祁莲愣了一下,追上去喊了一声,祁剑却仿佛没听到似的,抱着材料拐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祁莲沉思,莫非这里的人都看不到自己么?   他这么想着,心情倒是放松了一些。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曾经的师兄和师父。   他一路闲逛,骤然发现,自己记忆中的流光剑阁已经很模糊了。   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把跟随至今的流光剑——那还是他师兄耗尽所有心血,才铸成的一把剑。而从那之后,他的师兄就再也不适合练剑了。   祁莲已经想不起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有愧疚,但他清楚,就算真的愧疚了,也是愧疚得十分有限。   年少时期的祁莲剑尊,心里装着剑道、装着流光剑阁、装着整个天下,一个为了给他铸剑而失去练剑资格的师兄,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的师兄没有抱怨过,师父也不曾说什么。他带着那把剑下了山,走过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仗义出手过很多次。   他的剑法太好了,导致许多人不服气要找他比试。他来者不拒,但又点到为止,从来不肯伤了和气。   别人都说,流光剑阁的弟子果然心胸宽广,他听了后,心情也格外舒畅。   直到有一天,他照例打败了一个前来挑衅的剑客,含笑抱拳说了声“承让”,周围的人赞叹连连,为他的剑、为他的人、为他的流光剑阁。   只有那个剑客,眼中含着恨,嘴角噙着血——那血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流出来的。   剑客恶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什么心胸宽阔,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听了也不心虚?”   祁莲只是安安静静瞧着他,唇边的弧度都没有变化。他什么都没有说,围观的人先看不下去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那名剑客面红耳赤,又不肯认错,大声争辩着:“我有说错吗?像他这种伪君子,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群瞎子了!”   这句话着实犯了众怒,围观的人不过是一时看不惯他输了不肯人还要诋毁人,没想到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当然不乐意。于是场面一度混乱,祁莲不得不出手解决。   他拦住了拳头发痒的人们,笑着安抚大家,手里的剑已出鞘,牢牢地架在剑客的肩膀上,只要对方动一动,就立刻头颅落地。   没有人不怕死,除了亡命之徒。   但是剑客不是亡命之徒,他只是剑客,因此自然是怕死的,还怕得要命。   当生命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可以口出狂言;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的时候,他反而先软了脊梁,战战兢兢两腿发软,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祁莲一看就没了兴致,无聊地撇撇嘴,收回了剑,面上却还要保持着友好的笑容:“回去好好练剑,将来努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周围的人只当他是在勉励对方,当即又将他夸了又夸。可是,只有祁莲自己和那名剑客知道,他这是在嘲讽剑客的不自量力和色厉内荏。   祁莲心想,如果这个人表现得不是那么欺软怕硬,或许他还能有所期待,但现实却让他失望了。   失望至极的祁莲也没了游历的心思,想要回山。   彼时恰逢昏君执政、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于是,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州郡驻军有意放水节节败退。   炀帝为保荣华富贵,经丧心病狂,揭了镇压邪修的封条!顿时,人间变成炼狱,白骨累累、血流漂杵!   祁莲一路赶回师门,就接到了要抵抗邪修的命令。他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流光剑阁,本就是以匡扶正道为己任的,他们习武练剑修仙,并不是为了真的成为神仙、或者长生不老,而是要以手中三尺青锋,护人间正道、保天下太平!   流光剑阁地位斐然,振臂一呼,其他门派纷纷响应,其中,当以谢氏为首。   他们一家以傀儡见长,木石雕刻出来的傀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安装上特别定制的灵石之后,活动如常人。   靠着流光剑阁众弟子的拼死抵抗,以及谢家傀儡的全力牵制,被放出来的邪修没能得逞。   他们损失了很多修士,却也成功地将对方阻拦在南陵断潮崖!   祁莲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兄弟痛苦呻吟,明明平日里是那么硬气的人,却被折磨得连剑都拿不稳,只能弯下脊骨、卑躬屈膝,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哀求着他们的同门,求他们杀了自己。   祁莲被祁剑护在身后,他能感受到师兄身体在颤抖,对方拿剑的手也不稳,可他没有放开那把剑,也没有放弃那些疼得流泪的同门。他同样跪在地上,去搀扶那些人。   可他们太痛了,痛到抬不起手臂,连自刎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无故杀害修仙者,是要受到天罚的。   祁莲只能看着他们在被拒绝之后绝望痛哭,以头抢地,额上沾了灰尘,地上沾了血迹。   他茫然地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明明是为了匡扶正道、为了保护天下百姓,才要跟邪修对抗的。   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奖励,反而要遭受这样的磨难呢?   那时的他,只是感到一丝茫然而已。他握着剑的手从来不会抖,目标也一直很明确,没有人会认为他会动摇自己的信念,他自己也这么以为。   直到他们拼死护在身后的百姓,在他们背后,狠狠捅了他们一刀!   祁莲绝望又震惊地看着自己那些痛到几欲发狂、却依然提着剑斩杀邪修的同门,被硬生生砸死在山洞里,哀嚎声环绕在他耳边,罪魁祸首脸上带着恐惧,却还强作镇定,强词夺理:“是、是他们自己没用!不、不能杀敌就算了,还要拖后腿!我们自己……自己都顾不得自己,还要耗费心神去照顾他们,谁忙得过来?”   他们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渐渐地,也理直气壮起来,“总之,就是他们的错!没用的东西,干脆死了算了!”   这些人地位不俗,素来高傲,就算真的犯了错也不会认,更何况杀几个修仙者……   反正又不是他们亲自动的手,只是山洞里的石头掉了下来,不小心把他们砸死了而已,这又不能算他们的错!   可是为什么啊?祁莲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眼圈通红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为什么啊?他们那么痛,却还在保护你们,为什么你们要恩将仇报呢?   为什么你们没有看到他们的痛苦呢?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呢?   他蜷缩在山洞面前,张大了嘴,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人依旧在喋喋不休,很是嫌弃的样子。他听在耳里,痛彻心扉。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这群畜生,浪费自己的生命呢?   祁莲想,他们本就是不可教化的蝼蚁,伸出手指就能碾死一大片,那么弱小、又那么可恶,受到保护也不晓得感恩,反而转过头来加害他们的保护者。   既然他们那么想死,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   祁莲缓缓站起身,他好似从悲痛之中缓过神来了,那些人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一个个趾高气昂地,等着他继续保护他们、为他们卖命。   祁莲笑了笑。他生得秀气好看,虽然练剑,身上却有一股书卷气。   他睫毛长长的,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垂下来,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有点稚气,像小姑娘。   他就带着那样腼腆又稚气的笑,走到了那些人身前。随后,在他们不解茫然的视线中,缓缓拔出了自己的贱。   他的手向来很稳,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剑客,注定了要在剑道上追寻一生。   他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而那个时候,他所追寻的剑道,就是流光剑阁所要追寻的东西。   可现在……   手起剑落,第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又重重砸在地上,死尸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湿润的泥土被血慢慢渗透。   那些人才恍若惊梦,一个个尖叫着、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   祁莲长睫一颤,眸中血色闪过。   ——大周庆历八年秋末,流光剑阁弟子祁莲,叛道入邪。 第93章 ——   自从流光剑阁的人来了之后,云妆阁热闹了好一阵。两边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我看你练剑、你陪我耍刀的,没几天就亲亲热热的了。   沈烟倚在走廊的柱子上,双手环胸,两眼无神地盯着院子看。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祁云芝正和云妆阁的一名弟子说说笑笑的,那名弟子沈烟有点儿印象,是宋阁从神刀门带回来的,因为怕这孩子在云妆阁受欺负,宋阁还专门给他改了名,认他当了义子。   “你在看什么?”顾妆成来到他身边,朝院子里看了看,两名小辈早就走没影了,“发呆?”   “没……”沈烟动了动身子,很自然地离开了柱子,把自己塞进对方的怀抱,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刚刚看到了云芝和念儿。”   “念儿?宋先生从神刀门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顾妆成脑子一转,问道。   沈烟颔首:“嗯。念儿刚来云妆阁的时候,又瘦又小,胆子也不大,什么都不敢,只会跟在宋阁身后当小尾巴。   宋阁用了半年的时间,才让他的胆子大一点。不过我没想到,念儿居然会入了云芝的眼。”   顾妆成笑道:“这或许就是缘分吧!云芝身为千年灵物,还修成了人形,看人的眼光可比咱们好得多。”   “是啊……”沈烟不知道在想什么,声音轻得仿佛在喃喃自语,“他的眼光,可比人要好得多。”   顾妆成眉头微微一皱,低下头看他,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是祁剑又跟你说了什么吗?还是在想祁莲的事?”   “在想祁莲。”沈烟回答道,他不会在这种问题上隐瞒欺骗顾妆成,因此回答得很干脆。   他道,“我总觉得,祁莲遇上那些……那些人,不像祁剑说得这么简单。那么多人,怎么刚刚好就让他给碰上了?   而且,当时大家分明知道与邪修对战过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又怎么会让他们去护送普通人离开?”   “你是说,有人故意的?”顾妆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修士和普通人都死光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邪修。   虽然看上去好像风光无限大获全胜。但实际上,邪修也一样要吃饭喝水看病吧?   没了普通人,他们怎么生活下去?都不用三五十年,三年五载他们兴许就死完了!”   “大概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沈烟也感到十分头痛,“罢了,多想无益。对了,昨天不是说,今天要去看看周围的阵法运转情况吗?咱们这就走吧?”   “好。”顾妆成含笑点头,跟在他身边,慢慢朝城外走去。   京城中隐藏着的阵法不多,城北桃花林每天都有人轮守,不需要他们多操心,他们两个也只是去那边晃了一圈就离开了。   两人速度很快,半天功夫就将周围的阵法检查了一遍,重新注入好灵力,确保阵法运转畅通无阻。   顾妆成不放心,还在每个阵法周围又设下一个小小的法术,只要有陌生人触动了阵法,这个法术就会发出警报,通知周围看守的修士。   “这个法术有用吗?”沈烟看他忙碌,有点犹豫地问。   顾妆成苦笑一下,看看那些因为有了法术加成而干劲十足的侍卫,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是没什么用的,不过……聊胜于无,至少如果真的有人来破坏阵法,咱们也不需要这里的人报信才能得知,多多少少能节省一点时间吧。”   沈烟也知道,因此只是抿着嘴角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检查完阵法,也没看出什么不妥,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城。   ——   “看来他们很防备你啊?”等那两人走后,隐藏在树后的人现出身形,其中一个这么嘲笑道,“要是他们知道,你只不过是整个局里一颗小小的棋子,他们会怎么想呢?”   “与我何干?”祁莲半眯着眼,模样有些慵懒,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对方,“还是说,连一颗棋子都不是的你,嫉妒我了?”   那人气笑了:“我嫉妒你?哈,对,我嫉妒你早死!”   祁莲冷笑一声,懒得多说半句废话,不紧不慢地迈着脚步朝前面走去。   那人恨得牙根发痒,最终也只能暗中啐了一口,变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要不是他们此行有任务在身,他绝对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白脸儿!   那人心中所想,祁莲是半分不知。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回廊,撩开旺盛的花藤,来到一处山壁前:“到了。”   “什么?就这儿?祁莲,你可别是骗人的吧?”   那人瞧了瞧满是划痕遍布狼藉的山壁,不可置信地大吼,“我就知道,什么诚心诚意,你分明就跟那些人是一伙儿的!哼,还好主上有先见之明,派我前来监视你。否则,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们的计划偷偷告诉你师兄?”   有一个四肢不发达头脑也不简单却不能随意动手的猪队友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祁莲表示现在真的很想动手杀人。他冷冷一记眼刀射了过去,成功冻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那人偷偷咽了咽口水,心道这小白脸儿怎么突然这么强势了?   等对方不再聒噪,祁莲才收回眼刀,一面抬手安上面前的山壁,一面沉声训斥道:“你若是看我不顺眼,等任务完成,自可以回去同主上说,叫他罚我。但是你再敢多说半句废话,扰我心神让我分心,导致任务无法完成,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心狠手辣了。”   那人狠狠打了个冷颤,后背出了一身的汗,被小风一吹,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他浑身发抖地连连点头,捂着嘴巴连大声都不敢出,就眼睁睁看着祁莲手中光芒大作,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急急忙忙冲过去,趴在山壁上四处寻摸,想要找到机关。   可是,他的智商真的不高,就算把整个山壁找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有些不甘心,却又不敢走,怕祁莲出现了没找到他回去会告他的状,只能灰溜溜地在附近找了个地方,重新隐藏起来。   祁莲此刻也不好受。他已经成为邪修,再用正道修士的法术就不合适了。   强行突破结界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现在五脏六腑几乎挤作一团,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都被打碎了一般疼。   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的内脏还好好地待在应该在的位置,他的骨头也是完整的,他身上没有一点伤。   只不过这痛感太强烈也太真实,让他不得不原地坐下休息片刻。   等到剧痛过后——也或许是适应了这样的疼痛,祁莲重新站起身来。   他左右环顾一圈,迟疑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若是此刻有流光剑阁的人在,肯定会大吃一惊——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剑阁禁地的。   然而祁莲不仅进来了,还是从别人都不知道的渠道偷偷溜进来的。   前几次他来剑阁,都只是待了很短的时间就离开了,如今可以好好故地重游一番,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因为上次剑阁弟子的背叛,如今玉明山上已经没有人了。就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房间就落满了灰,桌椅板凳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尘土。   祁莲站在大厅门口,沉默许久,终于抬手,掐了一个除尘诀,将房间里的灰尘清除干净。   他想,他对剑阁还是有感情的,但这一点点感情,比起先前他所尝受到的憎恨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所以,在清扫完所有的房间、确保整个剑阁都一尘不染后,他抬脚朝着后山走去。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包括祁剑也不知道,流光剑阁的后山上,隐藏着京城抵御邪修的最大一个阵法,这个阵法,是当年他的师父亲手画下,如今已有几百年了。   几百年,太久了,久到人们一提起流光剑阁,首先想到的只是“那个曾经辉煌过如今落寞了的门派”。   然而,在三百年前,流光剑阁曾是人人称颂的地方,剑阁弟子也曾个个心怀天下!   可结果是什么呢?是师兄弟们的惨死、是师门的落寞、是天下人的遗忘!   祁莲慢慢走到阵法前,驻足。他还能想起师父强撑病体,也要坚持画完整个阵法时的神情。   虚弱的前任剑阁阁主吐着血,一笔一笔将阵法刻在山石上,表情坚毅决绝。   他就在旁边看着,被定身术死死压制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祁莲想,这下,师父肯定要对他失望了。他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   他死后,或许只有魂飞魄散这一种解决,连地狱都去不成,估计是没办法向师父他老人家请罪了。   他疲惫地笑了笑,却是眸光冰冷。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这是那些人欠下的债,他们欠了流光剑阁的,那就让他们的后代来偿还——   祁莲目光一凛,地上阵法微微颤动着,隐隐约约能看到上方一层半圆的薄膜。   光华流转间,长剑出鞘,那一刻,依稀有着当年“一剑流光艳津京”的残影…… 第94章 ——   “噌——”   一声铮鸣,人头落地,鲜血迸溅,挥刀之人顺势转身,刀锋斩断后被偷袭之人的手臂!   苏澜清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快速环顾四周,只见满目怆然,未死之人捂着残肢断臂打滚呻吟、已死之人尸骨堆积如山,焦黑的土地被鲜血浸透,一脚踩上去几乎要陷进血泥化成的“沼泽”里。   好在,这场战斗虽然艰难,却还是胜了。苏澜清吩咐下属道:“让人打扫战场,伤员送下去疗伤……敌军的就不用管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就是仁至义尽,咱们药材有限,不用浪费在他们身上。哦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间满是戾气,“俘虏就地斩杀,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是!”副将心里一惊,却没反驳,干劲十足地跑走了。   苏澜清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疲惫来。他抬手抹了把脸,将一张沾满血的脸抹得更脏,也将那点软弱用力抹去了。   他不再去看战场,带着几个人,踉踉跄跄地骑上马回了城。   等回到家,他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就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倒,不过片刻就睡熟了。   他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后感觉身体酸软,精神倒好了不少。   他闭目养了养神,一个挺身坐了起来,不知牵扯到身上哪里的伤口,疼得他轻轻咂了咂舌。   “咦?”房间里突然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苏澜清下意识肌肉紧绷,想要去摸自己的佩刀。但他一手摸了个空,顿时起了一身白毛汗!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声音异常熟悉,在想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的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先一步放松下来了。   声音的主人从屏风那头探了半个身子过来,冲他笑了笑道:“你醒了?”   “嗯。”苏澜清眼底的戾气不知不觉消散了不少,他拿过外套披好,坐在床边,问道,“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还没两个时辰呢。”小姑娘端着粥走过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一面担忧地询问道,“战事很激烈吗?你回来的时候招呼都没打就睡着了,我怕你睡得不舒服,就叫下人替你洗了个澡。”   怪不得自己一觉醒来一身清爽呢,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或者梦游呢!   苏澜清冲她安抚一笑,道:“没什么,也不算太激烈。只是……”   他皱了皱眉,想起战场上断了胳膊腿也要冲上来厮杀的敌人,“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那些人仿佛没有痛感似的,除非毙命,否则就算他们站不起来也要缠着你!”   曲月楼也跟着皱了皱眉,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欲言又止地瞧了眼苏澜清。   苏澜清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如何不知道她这副模样的意思,连忙三口两口吃完粥一抹嘴,拉着她的手道:“叫上参将,咱们去书房说!”   “好。”小姑娘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出了房间。   苏澜清叫来管家,吩咐他派人去请那几名参将前来议事——至于为什么不去西南军营大帐……   在半个月前查出军营中有奸细后,他们就再也没在军营大帐里议过事了。   几名参将来得很快,一起过来的,还有西南大军的军师和参军祭酒,他们也听说了战场上敌人的异样,想一起商量商量对策。   苏澜清把人都带到书房,曲月楼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看到人都到齐了,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连起身的念头都没有。   好在这些人都知道曲月楼“修仙者”的身份,否则以她这样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的表现,早被骂得打喷嚏了!   苏澜清也不客套,让大家落座之后,就将战场上的情况重新说了一遍,这回他说得很详细,一是为了让没上战场的军师和参军祭酒了解得更清楚,二是为了给曲月楼提供更多的线索。   镇南侯事必躬亲,无论大小战役,从来都是冲锋陷阵的那个。   他并不坐镇军中指挥,而是主动前往战场,接受别人的调遣。   他很信任自己的军师,不怕他的背叛。况且,就算他的军师真的背叛了,他也有自信能够成功突围,反败为胜。因此,由他来描述战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说完后,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看向眉头不展的曲月楼,见她一副为难的模样,心里下意识一咯噔:“怎么?”   曲月楼叹了口气摇摇头,抬起眼来,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你……你们想听实话,还是好话?”   苏澜清心里更没底了,像揣了一面鼓,此刻扑通扑通敲个不停。军师连忙接过话头:“这……有区别吗?”   “怎么说……”曲月楼挠挠头,“好话就是,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办法的。”   但是……苏澜清心里接道。   “但是……”果然!“方法很难。”   她是这么说的,书房里除了苏澜清,其他人都松了口气。军师的坐姿都轻松了不少:“无妨无妨,只要有现行的法子,再难也能克服。曲前辈,您说。”   被看上去能当自己叔伯的男人喊前辈,不管多久都不是很习惯。小姑娘摸摸鼻子,吞吞吐吐地又看了一眼苏澜清。   镇南侯从她表情里看出来一丝为难,但事关重大,有法子总比没希望好,便开口道:“你想到什么办法就说吧,说出来大家伙商量商量也好。”   曲月楼这才点点头,实话实说道:“实不相瞒,依照阿清所说的情况,我想到了两种情况。第一种,他们并不是“活人”,而是被人制成了傀儡,但是据我所知,能将活人做成傀儡的,除了牵丝谢氏,再没有谁有如此本事了。”   然而,谢氏已灭门多年,唯一的后裔还是个不精手艺只懂打仗的镇南侯;   唯一的传人早就另辟蹊径闻名天下,牵丝术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用了!   至于有没有别的旁支后代,曲月楼暂时还没有发现,不过不排除是否有人阴差阳错得到了牵丝术的修炼方法,用在了战场上面。   “那另一种情况呢?”苏澜清对此不置可否,问道。   曲月楼又摸了摸鼻子,这下她看上去有些难过:“如果不是牵丝术,那么……或许是苗疆蛊虫作祟了。”   苏澜清眉眼一动,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结果得到了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他眨眨眼,有那么一瞬间也很想哭。镇南侯喃喃自语道:“这种情况……我宁愿相信是有人得到了牵丝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了……”   在座的几人均是面色难看,对于曲月楼所说的“困难”,他们心里其实早有准备,但再怎么有准备……也没想到会是这两种情况啊!   无论是被做成“活人傀儡”,还是被下了蛊虫,都代表这是他们自愿的!这两种情况,无非就是可解不可解的区别!   若是第一种,无论生前是何种想法,在被做成“傀儡”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既然不是人,那么直接杀了就好,毕竟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意识,若不杀了,死的就会是他们。   可若是第二种,倒还有的救。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被下的蛊,被下了什么蛊,解蛊的方法又是什么。   曲月楼倒是知道,但是看她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大约是不太好办,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去为难一个小姑娘……虽然这个小姑娘的实际年纪是他们的好几倍。   苏澜清痛苦地闭上眼,轻声问道:“没有……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曲月楼张张嘴,注视着他隐隐有几分绝望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轻轻眨了眨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斩钉截铁道:“有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苏澜清更是诧异地瞪大了眼,对她说道:“你……你真的有办法么?可千万别勉强自己,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一定要说!”   曲月楼见他关心自己不似作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疼,让她连声音都不自觉轻柔了几分:“放心吧,不会勉强我的。况且,这件事,你们都做不到。”   “你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成不成呢?”苏澜清毫不犹豫。   曲月楼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我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去请云妆阁的沈阁主前来查看;   但如果是第二种,这或许与我圣教禁术有关,那就只能我亲自去办了。不过,我现在不确定究竟是什么,只能亲自看一看,才好下结论了。”   苏澜清懊恼道:“可惜,我当时叫人把俘虏都杀了,否则留下一两个来,还能让你观察观察。”   “这个不要紧,你带我去战场附近转一转就可以了。”曲月楼连忙摆手,笑道,“我圣教通晓阴阳,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几个小鬼来问问话,不用等到下一次开战了。   再说,这种事情,越快解决越好,若是等到下一次,还不一定会是什么凶神恶煞前来挑衅呢!”   苏澜清抿抿嘴角,也是十分希望能早日解决这个难题,当下拍板道:“那我现在就带你去!” 第95章 ——   一如曲月楼所说,苗疆圣教上通天文下晓阴阳,闲来无事还能召几个鬼出来聊天逗乐,战场这种遍布冤魂的地方,想要知道什么,实在容易得很。   小姑娘跟着镇南侯来到正在打扫的战场上,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过脸,皱了皱鼻子。   “怎么了?不舒服?”   小姑娘一只手捂着唇鼻,摇摇头没说话,另一只手在空中做了几个繁复的手印,空气中经久不散的浓郁血气仿佛被阻隔在了两人身旁,无论如何都飘不过来了。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小声嘀咕着:“这么烈的味道……怕是不好办了。”   说着,她偷眼觑了下神色略有黯然的镇南侯,心中一定,抬手一招,一只新鬼就那么硬生生从战场被拽了过来。   这只鬼显然是还没发现自己死了,乍一见到两人吓了一跳,哇的一声跳出三步远,抱头蹲下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   小姑娘仔细听了听,发现他居然正在念经,不过大概没看过几本经书,道德经金刚经都给念串了。   曲月楼:“……”   苏澜清:“……”   你这样,不管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还是阎罗王,都不会管你的你信不信!   小姑娘憋着一口不合时宜的笑,清了清嗓子,往那只鬼身上丢了个咒,让他安静下来。   那只鬼头脑不发热后,似乎也察觉了自己此刻的境况,一脸茫然无措地蹲坐在地上,要哭不哭的模样。   苏澜清看着心中不忍,微微垂下眼。小姑娘有看了他一眼,自己走上前去,与那只鬼交谈。   他们声音很小,只能断断续续听到零星几句话,但也足够苏澜清拼凑出这只鬼的生前身后事了。   他低垂眼眸,耳边是呜呜的风声,还有一人一鬼自以为窃窃的低语。   等小姑娘问完话,送那只鬼前往地府轮回后,苏澜清才骤然发现,他以为自己发呆了很长久,实际上不过是三两句话的时间罢了。   曲月楼眨着一双漂亮的猫眼瞧着他,安安静静的,嘴角微微抿着,但神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苏澜清也眨了眨眼,心情不知不觉跟着松快许多。他想,找到办法了。   果然,小姑娘开口第一句话,就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不用请沈阁主了,这件事儿,我能办!”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把银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风吹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曲月楼放着血,看向想要给她止血的镇南侯,摇头笑道:“别担心,这事儿本就是我对不住你,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替你驱散战场上的怨气,免得这里……”她顿了顿,不再说下去了。   苏澜清恍然,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她放血。   好在曲月楼很快就止了血,她收起匕首,扭头去看苏澜清,小脸儿上一派严肃的表情:“咱们回去吧!还得跟其他人商量一下,我走之后你们该怎么办。”   “嗯。”苏澜清颔首,拉着她的手,转身回城。路上,他忍不住问道,“一定要你亲自去吗?”   “我不亲自去的话大概就只能靠人命去填了。”曲月楼无奈地回答道。   苏澜清便不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地回到镇南侯府,可巧,几个副将和军师都没来得及走,大家重新坐在书房里,围着一个沙盘犯头疼。   西南军不是离了修仙者就活不下去的,早年军队刚刚建立的时候,他们就是靠着人命一点一点积累军功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但是说实话,有修仙者坐镇,和没有修仙者坐镇,军队的实力是两回事。   虽然看上去修仙者与普通人并无多大差异,但既然沾得了一个“仙”字,就注定与普通百姓有着致命的差别——   至少有他们坐镇的军队,不怕敌军突然袭击。因为谁都不想行至半路突然炸成一团血花。   西南军如今只有曲月楼一个修仙者,她若是这个时候走了,敌军必定肆无忌惮。   可曲月楼要是不走,战场之上肯定还会出现如今日一般的人,他们不是活人,也没有死去,不怕疼,没脑子,主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脑袋没掉心脏没碎,缺胳膊断腿也要拦着自己的敌人。   可南蛮地少人更少,平时打仗都靠着不知名的野兽和巫术,他们哪儿来这么多的人?   无非是在交界处居住的百姓,无缘无故得此天灾人祸,被生生做成了“活死人大军”,自此病痛不知,拿起长矛大刀,对准了昔日的同胞。   书房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曲月楼这个时候不能走;   另一派却觉得她早晚都得走,还不如早些解决这桩麻烦事,早点回来。双方争执不休,最后将决定权交给了他们的镇南侯。   苏澜清抿着嘴角,望向自打进了书房之后就一言不发的小姑娘,对方也正看着他。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眼睛亮亮的,嘴角还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把一切决定权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苏澜清知道,曲月楼这一走,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头不舍,沉声道:“还是请曲……咳,小祖宗走一趟吧,这里我们暂时还顶得住。但是,等到活死人大军一多,就不一定谁输谁赢了。”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苏澜清所说的输赢,并不仅仅是一场战事,而是代表着整个国家的存亡。   镇南侯是大襄的不败神话,西南军则是西南边境最后的防线,倘若西南军输了,就代表着神话的破灭,代表着人心离散,代表着敌军长驱直入,代表着国破家亡!   输的代价太大,没有人能够负担得起。   这个结果,是曲月楼和苏澜清在路上就已经商量好了的——无论有多少人持反对观点,曲月楼都非走不可。   好在,昏了头的人并不多,在座的各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智囊,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到更长远的利益。因此,没人对苏澜清做的这个决定有异议。   商议结束后,他们草草拟定了下一次的作战计划,决定在曲月楼走之前,先去烧一次南蛮的粮草大营。   嗯……法子很老套,但是,非常有用!   他们不止一次烧粮草,偏偏那群南蛮子死性不改,等下一次还是把粮草堆在一起——就没分开过!   对此,曲月楼也无力吐槽。他们究竟是少长了几个脑袋才能这么干出这么智障的事儿来?   “不。”苏澜清一针见血道,“他们只是没脑子。”   南蛮人作战风格彪悍强势,依靠外人数不过来的猛兽野禽一波压上来,横冲直撞得像是没开化完全的野人——但往往是很有效的。   可是,一旦摸清了他们的作战方法,想要反败为胜就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比如说:烧粮草。   记吃不记打的南蛮子,从来都没考虑过,为什么自己储存的粮食会那么快就吃完!   曲月楼掩唇轻笑,那么一点轻微的离愁别绪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就连苏澜清,多日不展的眉头也微微舒展,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   曲月楼走的那天悄无声息,除了苏澜清,没有第二个人来送她。   这也是她自己的意思,毕竟如今战事频繁,军中事务繁多,也人多嘴杂,免不了会不会碰上敌军的探子,万一不小心被知道她离开了,只怕南蛮大军后脚就能挥军北上!   曲月楼牵着马,身边跟着镇南侯。他们一起走过一段泥泞的小路,再往前,就是前往苗疆圣教的道路了。   两人站在岔道口,谁都不想先开口说再见。小姑娘扁扁嘴,先上前一步,举着双手,做了一个要抱抱的姿势。   苏澜清就很配合地弯下了腰,将小姑娘柔软的身躯揽进怀里。   这个拥抱很短,两个人只抱了一下就松开了。所以,苏澜清没有发现,小姑娘的双臂缠在自己后颈的那一瞬间,有一点光芒被她埋进了自己的皮肤下面。   小姑娘松开他,弯着眼睛笑:“好啦……不要在送了,否则,我可不保证自己会不会直接把你拐走,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苏澜清任由她打趣自己,抿着嘴角笑着不说话。   他们傻乎乎地各笑各的,谁也不舍得率先挪开视线。   最后,还是小姑娘受不了,笑出声来:“不行了,你再这样看我,要么我走不成,要么你回不去。”她想了想,笑道,“这样吧,咱们背过身去,数三个数,一起走,怎么样?”   苏澜清轻轻点了下头:“好。”   于是他们骑上马,彼此背对着,同时数数——   “一——”   “二——”   “三!”   最后一个数数完,他们同时扬鞭,骏马嘶鸣,马蹄踏踏,带着自己的主人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们都没有回头,只是任由眼泪肆意爬满整张脸。   终于,在即将拐角的刹那,镇南侯勒马停住,忍不住回头去看,小姑娘红衣白马,头也不回,心肠硬得像是一块石头。   可他们都知道,她是去送死。一个将死之人,本就不该有太多心软的。 第96章 ——   西南军上下一心,将战场上一切的不美好锁得死死的,因此西南境内百姓无一人知晓战场境况。   可京城不同。京中如今人人自危,无论是高官还是平民,都浑浑噩噩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个被祭祀的人就是自己。   “怎么会……”玉明山巅,祁剑苍白着脸,讷讷看着被破坏殆尽的阵法,脚下一软,跪了下去,“怎么会……”   流光剑阁里最大的秘密,连如今的剑阁主人都不曾知晓,可偏偏上任阁主画阵之时,需得有人从旁护法,而那护法之人,就是日后离经叛道的祁莲剑尊!   除他以外,流光剑阁上下数百人,竟再无一个知晓,剑阁后山居然还有一个邪修阵法!   祁莲面无表情地擦着嘴角的血。他穿着黑衣,袍脚绣着大团大团金色的玉明花。   这种花只在玉明山上栽种生长,是流光剑阁每位弟子都会绣在衣角上的符号。   他脸色苍白,微抿的唇缝里藏着一丝血线,但他的眼睛很亮,表情也很淡然,面对众多的修士也毫无动容。   他不害怕,也不后悔,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情感都与他无关。他看也不看跪在脚边失魂落魄的师弟,抬脚就走。   可其他人岂会任由他离开?当下一个个亮出武器,阻拦在他身前。   祁莲脸上这才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疑惑来。他奇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拦在自己跟前的几个人,声音轻飘飘的,也懒洋洋的,像是在问今天中午要吃什么一样:“你们,确定要拦我?”   第一个亮出武器的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他的武器如同他的人一样普通,但当他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挪了一下视线——那是一把刀,菜刀。   能拿着菜刀当武器的人,想来本领不会太过人。但就是这个用菜刀当武器的年轻人,是第一个拦住祁莲的。   年轻人脸色发白,两条腿都是软的,现在都还在打颤。他显然很害怕,说话声音抖抖索索的,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我、我我我——我就、就……就拦!”   这般无赖的发言,祁莲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他饶有兴趣地扬起一边的眉毛,似笑非笑道:“你都怕得话都说不清了,居然还敢拦我?好……很好,我不介意先送你下地府!”   说着,他拔剑。他的剑很漂亮,剑法也很漂亮,惊艳得让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眼。   但当他们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那惊天一剑,竟然被这个其貌不扬说话磕巴的年轻人接住了!   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他的动作看上去也并不吃力,尚有余力冲祁莲吼:“你你你——你看、看、看……看不起我!我就、就是,结巴!”   哦,原来他害怕是真的,却并没有吓到结巴的地步,因为他本身说话就不利索。   祁莲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出剑,向来不见血不归鞘,且一招致命。   可现下,竟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拦住了!可笑这个小辈,还敢在他面前叫嚣而不是逃跑……   昔日剑尊舔舔唇,缓缓扯出一个笑来。他大约不经常笑,此刻笑起来却是非常狰狞。   狞笑着的剑尊手腕一抖,四条白光将年轻人笼罩,在所有人都没能回神的刹那,只听一声惨叫,地上便多了一具白骨,和一堆血泥。   人群之中有胆小的,见状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狂吐不止,就连一些胆大的,也不自觉地泛起恶心。   祁莲没有收回剑,他轻飘飘地抬起眼,看向继续拦在自己申请——或许是已经被吓傻了的几个人。   跟在年轻人身后一同亮出武器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可这个时候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祁莲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要阻拦自己的人,他本就是邪修,杀一个修士还是一群修士,于他而言并无不同,他只要能够逃掉天罚,就能相安无事。再说了,他也并不打算全身而退。   一时间,光芒四射,血花四溅,惨叫声连绵不绝。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祁剑没有关系,他只是跪在那里,人趴伏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   他不再去看那个已经被毁了的阵法,也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   祁莲杀得兴起,更是没有兴趣去关注一个败犬一样的男人。   因为这个男人太狼狈了,往日在他身上能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他绝望、崩溃、奄奄一息,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像是日薄西山,马上就要自行了断了一样。   这样的人,祁莲不屑多看一眼,哪怕他曾经叫过他一声师兄。   殷红的血溅在他身上脸上,吸饱了鲜血的黑袍承受不住更多的血液,随着他的脚步挪动,在地上扫出一道道血印,而他袍角绣着的玉明花也由金色变成了暗红色——那是血液干涸后又重新被浸染的痕迹。   成为邪修之后,祁莲每天都在压抑自己的杀意,他与别的邪修不太一样,他并不是很喜欢杀人,至少在他眼里属于“无辜”的人,他就从来不杀,不过也不阻止别人去杀。   对他而言,不无辜的人,是当年那些在他背后捅刀子、致使他的师兄弟惨死的修士以及他们的后代!   凭什么?他的师兄弟们死无全尸,而那些小人和他们的后代就能活的好好的?流光剑阁何曾有错?竟被人欺辱至此?   而现下,苍天有眼,将仇人送到他跟前来,那他也不用再苦苦压抑自己,可以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了……   祁剑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他的师弟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向来如此,骄矜、高傲、眉眼间写满了不可一世,却偏偏不会叫人觉得厌烦,他本就该是天地间最骄傲的剑客,有着足够自负的资本,谁见了他都会忍不住赞叹。他就像是山上盛开的玉明花,灿烂灼目。   这是他的师弟。   耳边是修士们临死前的惨叫,鼻间是鲜血浓烈的腥臭,跪趴着的地方流淌着小溪一样的血液。   这是他的敌人。   祁剑身体微动,像是在愤怒地颤抖,更是一个讯号——   ——   杀到眼红的祁莲蓦地怔住了,他仿佛落进了幻境之中,他看到了本该惨死的师兄弟们,他们正在练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   他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下意识抬脚想朝他们走去。他脚步刚刚动了一下,正在练剑的师兄弟们就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朝他看来,看得他身子都僵了。   而下一刻,他们严肃的脸上骤然绽放出笑容,一个个扑了上来,簇拥着他朝里面走去,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题,这些问题很老旧,无非是山下好不好玩有什么好吃的你又做了什么大事之类的,祁莲环顾师兄弟们的笑脸,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又酸又疼的,叫他想要落泪。   于是他就真的哭了。   一干剑修忙不迭安慰他们刚刚回山的师弟,连怎么把人惹哭这个问题都没人追究。   众人吵吵嚷嚷着,不一会儿就引来了阁中长辈。剑阁主人仙骨道风,一把胡子全白,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他看到自己正在无声痛哭的心爱小弟子,第一个炸了:“谁!是谁!把他弄哭的!”   师兄弟们一个个都僵了——天地良心,他们可不是故意惹哭小师弟的!谁能想到人家这么不经问,两句话就给说哭了呢?!   祁莲捂着脸,眼泪从他指缝里流出,打湿了整个手背。他的周围,是他的同修、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命;他的脚下,是他的根;   他所在的地方,是天下间最公正无私的流光剑阁;   他要修的剑法,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流光剑法;   他的剑道,是护佑天下苍生、是九死其尤未悔、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本是流光剑阁最出色的弟子,他出剑的时候,日月星辰也黯然失色!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幻境是谁布下的?   然而他心中执念也不过如此,竟不舍得将幻境打破,哪怕他知晓,幻境总要崩塌,他所在意的还是要失去,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的手足还在、他的根还在、他的剑道也还在。   他感受着师父和师兄弟的关心,他只是有感而哭,大家就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逗他笑。   可他怎么笑得出来呢?他抬起头,看着即使在幻境之中,也依旧担忧关心他的师兄弟,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那么好,即使死了,也放心不下他这个最不成器的师弟,残留在世间的魂魄精神也要替他操心。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在这个幻境里,他们是“活生生”存在的。   但正是这样的存在,几乎成了压垮祁莲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这是在他心口上插刀子呢?他此生最想的,是能再见师兄弟一面;   而最怕的,也是见他们一面了! 第97章 ——   祁莲沉溺于幻境之时,祁剑正在争分夺秒地修补阵法。说来好笑,他于剑道上没有多少天赋,在其他方面确实一点就透,有时候他师父也会怀疑他是不是拜错了师门。   他趴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和血,两只手不断颤抖,用以代笔的手指却没停下。   等祁莲硬着心肠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他已经成功补了一半了。   祁莲看看他,再看看四周的尸体,最后看了看尚未成型的阵法,怒极反笑:“很好,看来是我小瞧师兄了。我本以为你带这么多人来是为了阻止我的,没想到居然是当祭品用的。呵,师兄,你这样草菅人命,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自然是不一样的。”他清醒了,祁剑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阵法上,说话都是勉强分出的心神,说话也是言简意赅,“你,邪修,注定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是吗?”祁莲饶有兴趣地歪着头,看他一点一点修补阵法,却不知为何,没有出手阻止。   祁剑心中亦是疑惑,但他来不及多想,只希望能够尽快补好阵法,亡羊补牢,及时止损。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止你吗?”   祁莲漫不经心地收剑还鞘,并没有想杀祁剑的意思。他现在很方便,如果他想,可以轻易杀掉他的师兄。   可他只是看着,笑得眉眼弯弯,“那是因为,现在已经不需要我出手了。”   “什么意思?”祁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果然,祁莲笑意更浓:“你应该猜到了。我们三番五次破坏阵法,并不是为了让弟兄们进城,而是为了牵制你们啊!   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就凭这几个阵法,便能阻止我们入城了吧?这是在看不起谁呢?”   祁剑脸色一变,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凝视着笑意盈盈的师弟,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以为,这些真的没人知道吗?”无视祁莲骤变的脸色,他接着道,“否则,为什么我直到现在还留在这里?你真的以为,我只是为了修补阵法吗?”   祁莲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冷冷注视着对方,忽而冷笑一声:“看来是我小瞧你了。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你拦得住我,难道还能拦得住千千万万的邪修吗?”   祁剑微微一笑:“我不需要拦住千万邪修……”说着,他抬手,一把剑慢慢凝聚出现在他手中,随意一挥,便是光华流转,“我只需要拦住你。至于你的弟兄,自有他人诛杀。”   “师兄,你我当真要手足相残?”   “师弟,是你先挑起事端,怨不得我不念旧情。”   祁莲冷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就来领教师兄高招!”   说罢,他一个箭步蹿到祁剑身边,拔剑出鞘。祁剑眼疾手快,迅速转身横剑,挡住了这雷霆一击。   师兄弟两个愈战愈勇,剑法术法斗了半个时辰都未曾分出胜负来。   祁莲头上渐渐渗出冷汗,脸色也不由得变得惊疑不定。他一个猛击,剑锋在对方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逼得他后撤自保,才厉声喝道:“你究竟修炼了什么邪门法术?竟能与我缠斗至此?!”   祁剑重重咳了几声,擦去唇边的黑血,露出淡淡的笑纹:“邪门法术?”说着,他收敛笑意,长眉倒竖,怒声喝道,“逆徒!”   祁莲身体狠狠一颤!   “你入我流光剑阁二十载,师门上下无不以你为傲!师父在世时,每每提及,都是骄傲自豪;   师兄弟们对你,亦是无不拜服!你却不管不顾,因一己私欲,叛出师门、投身邪修,致使我流光剑阁三百年来声誉扫地!   你数典忘祖,自己抛弃了剑阁剑术,反倒诬蔑同门师兄修习邪术!这句话从师弟你嘴里说出来,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祁剑目露凶光——他从来都是温和可亲的,即便他的师弟想要杀了他,也一直都是一副好脾气好欺负的样子,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   祁莲从来没见过师兄生气时是什么模样,他就像戴了一层面具,厚厚地同面皮血肉融合在一起,想要撕下来,就是血肉模糊。   可如今,他的师兄真的发怒了,迅猛的攻势叫他几乎招架不住,一个不小心,身上就多了好几道伤口。   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眨眼间就又是几百个回合。流光溢彩的剑光将整个后山笼罩起来,不知何时,乌云蔽日,四周渐渐暗了下来,而他们目所能及的地方却亮如白昼。   不知缠斗了多久,突然,只听一声闷哼,一人自天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阵法中心,另一人疾速落下,将手中长剑狠狠刺入对方胸膛!   那人呛出一口血水,手掌无意识地在地上摩挲了两下,须臾断了气息。   “师弟,我的剑术一向不如你。可今天,师兄亲手送你上路。”   祁剑拄着剑,跪在地上,身下是他死不瞑目的师弟。他微微笑着,脸上写满了疲惫,眼睛却依旧是亮的。   他知道师弟已经听不见了,可还是要说:“师兄知道你心里是有恨的。可是……不应该是你来,我没想到会是你……师父泉下有知,一定会不安的。   “所以师弟,别怪师兄心狠,师兄不是不想报仇,也不是不想重振剑阁……但是,流光剑阁弟子,修的是天下剑道,手中三尺青锋,只为护佑天下苍生。你叛出师门,危害天下,师父没了,只能由师兄暂代师职,清理门户!”   说罢,他狠狠闭了闭眼,用力抽出长剑,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我知道你怨恨我。所以,师兄这就去找你,到了阴曹地府、师门同修跟前,咱们……也能好好算算账。”   他的手按在地上,嘴里轻轻念诵着什么,周遭灵气缓缓聚拢,顺着他的手指钻进巴掌大的土地里。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好似整个人被抽空了人气,很快就倒在一旁。风轻轻一吹,就成了一堆灰烬……   ——   “唔……”京城云妆阁中,祁云亭忽然捂着心口弯下腰去。   “师兄?”祁云芝一把扶住他,才避免了剑阁大弟子五体投地的惨剧。   祁云亭顺着他的力道艰难起身,脸色白得跟鬼一样。祁云芝上下一打量,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师兄,你不舒服么?”   祁云亭苦涩一笑,也不隐瞒:“不知为何,方才突然心口剧痛……不过现在无事了!”   祁云芝又看了看他,发现他的脸色果真在慢慢变好,提着的心也落了回去:“这便好,不过,咱们还是去找一找苏前辈,叫她替你好好看看,免得真的生了病咱们却不知道。”   “好吧。”祁云亭无奈一笑,任由他拽着自己去药炉找苏小芩。   灵芝少年快步在前面走着,表情严肃,目光不断落在身后之人身上,像是在向他确定身体状况。   身后的少年纵容地笑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路。两个人关系亲密,是一对非常非常普通的师兄弟。   沈烟从柱子后面缓步走出,面色凝重。他手里,代表祁剑命格的灵石已经失去光彩,变得如同普通石头一般。   顾妆成脸色也不好看,他看了看石头,低声问道:“要告诉他们吗?”   沈烟目光微微一动,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暂时不要。”   顾妆成轻轻松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现在说出来,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我明白。”沈烟低声应着,兴致不高。   顾妆成知道,这种事情只能让他自己消化,别人怎么劝解都是没用的。   不过……他摸摸鼻子,揽着沈烟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朝房间走去,边走边道:“好了,现在不要多想。祁剑已经把他能做的都做完了,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你这个时候把自己的身子搞垮了,可怎么好?”   不过他不是外人,所以还是可以劝一劝的吧?   沈烟忽然把头杵在他肩膀上,两只手揽着他的脖子,不肯走了。   顾妆成低头看看他,沈烟低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祁剑死了,可想而知他的心情不会有多好。   顾楼主又叹了口气,认命地微微弯下腰,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将他抱了起来。   沈烟两条胳膊也微微用力,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对方的肩窝,蹭了蹭,不再动弹了。   顾妆成抱着他慢慢走向房间,边走边亲吻着他的头顶,低声保证:“你放心,我不会死的,相信我,嗯?”   沈烟死死闭着眼,胡乱在他怀里点头。可是顾妆成知道,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太了解沈烟了,可以说,比沈烟自己都还了解他,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除了为了祁剑之死感到悲切之外,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命了。   这让顾妆成心里又疼又暖,恨不得把沈烟变成小小的一只,装进口袋里,带着他远走高飞隐居起来,再也不参与这世间俗事。   虽然现在看上去是妄想,但是……等邪修这件事处理完,他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等他找到自己的接班人,就把九烟楼传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天天陪在沈烟身边,再也不离开他半步!   到了房间,顾妆成刚刚把怀里的人放上床榻,正要转身去关门,脖子上的手就一用力,将他的身子压了下来。   猝不及防之下,顾楼主一下子摔到沈烟身上,好在他及时伸手撑在对方耳侧,没把他砸出内伤。   顾妆成惊疑不定地低下头,对上沈烟沉静的眼眸。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忽然,顾妆成笑了起来。他俯下身,轻轻吻上对方的唇。   一道掌风击在门板上,咣当一声关了门,床幔被用力扯下,遮挡住了这场迫不及待的白日宣淫…… 第98章 ——   苗疆圣教,天壤中最神秘的地方。传说教中之人皆长生不老,容貌年轻如少年。他们擅长驭兽用蛊,却深居简出,轻易不肯在人前露面。   因此,曲月楼给西南军当了大半年的靠山,对于她的身份,有诸多猜测,却愣是没一个人敢往苗疆那边儿想,就算有人偶尔提了一嘴,也会被别人捂着嘴揪着耳朵一顿喝斥,好似那四个字是多大的禁忌一般。   实际上的苗疆圣教,有青山绿水,有花鸟鱼虫,美得仿佛人间仙境,丁点儿没有外人嘴里的白骨累累尸堆如山,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那么传的,有模有样的糊住了一堆人。   这个问题,曲月楼能回答:“我啊!”   “啊?”   “主要是……很麻烦的啊。”曲月楼理不直气也壮,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诋毁自家圣教有什么不好,“要是谁都知道圣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还怎么称得上是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呢?”   所以,为了保持这份“神秘”,你们就宁肯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圣教是个吃人的地方?   曲月楼却少见的很有耐心,解释道:“圣教里修炼的人不多,你要真的去里面逛一圈儿,见到的修仙者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要是真给外人知道了,指不定什么时候邪念一起,大肆进军圣教,到时候,可没人能抵御得了。还不如放出狠话,叫所有人都害怕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曲月楼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说话也含含糊糊的,却让人生出了一点,“原来这个人真的是教主”的念头来。   可惜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型,就被小姑娘惊喜的呼声打断了:“红糖糍粑!”惊呼完,小姑娘还回头招呼冤大头付钱,“我想吃!”   哦,行吧……冤大头揉揉眉心,老老实实从钱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放进了老板干枯苍老的手心里。   他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唇边不觉牵起一抹宠溺的笑。   有什么关系呢?他心情很好地抬脚跟了上去。反正,他知道圣教究竟有多好不就够了吗?   ——   “侯爷?”   “啊!”苏澜清一惊抬头,后背上是涔涔冷汗,他小心翼翼地平复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在商议军务要事的时候睡着了。   身边的副将察言观色,笑道:“今天就暂时先说到这儿吧,还有什么等明天再继续商量。天色也不早了,我得赶紧回营呢!侯爷,您说呢?”   苏澜清晃了晃神,心知自己此时的状态确实不好,就算想强撑着继续下去,保不齐待会儿会不会再睡着。当即点点头应允:“好。”   其他人也很有眼色,一个个连忙起身告辞。不一会儿,整个书房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苏澜清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书桌上的砚台,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月上梢头,管家敲门进来:“侯爷,该用晚膳了。”   苏澜清嗯了一声,轻轻问道:“她……走多久了?”   “回侯爷,四天了。”   “哦。”   四天。苏澜清想,刚刚够她回到圣教。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故人诚不欺我。   苏澜清并非没有牵肠挂肚的经验。虽然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身份特殊,并且也并不十分需要他的牵挂。   但是,京城水深,即使对方身为九五至尊,作为玩伴和臣子,苏澜清还是免不了多添牵挂,就连安插在京城里的探子都比别的地方多上足足三倍,为的就是能够及时知道那人的消息,也好在他危难之际及时赶回。   可这是不一样的,牵挂那个人,是责任、是习惯、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他会牵挂,但不会太过担心,他留在京城的暗桩不少,宫里能算得上高手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所以他不会特别担心对方的安危。   但是曲月楼不一样。他牵挂她,是突然的、莫名其妙的,甚至似乎还带了几分甘之如饴的愉悦和期待。   苏澜清也不是毛头小子,自然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他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却没有想要逃避这种心情的想法。   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让所有人都知道。   可他现在,只能在管家几次三番的催促下,放开握在手里的笔,不好意思地笑笑,跟着他去了前厅吃饭。   管家用眼角余光瞥着自家主子的表情,心里无奈地摇头叹气。这么明显,傻子也能看出您情窦初开了啊侯爷!   ——   让镇南侯情窦初开的“罪魁祸首”现在正站在一个山洞前面。   山洞里面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曲月楼皱着眉,几乎要吐出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少女,她们一人捧着一篮鲜花,好像没受多大影响。曲月楼看看她们的神色,心里大概有了计较。   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曲月楼强压下不适感,带着两个少女走进了山洞。   山洞洞口很小,只容纳得下一个人进去,三个人只能手搭着肩,避免中途掉队。   山洞里很黑,曲月楼一路走,一路往洞壁上扔着火苗,插在洞壁上的火把被点亮,勉强照亮了山洞的路。三个人就着昏暗的光,一步三挪,慢慢往前走。   曲月楼走在最前面,周身灵力缓缓溢出,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屏障,将她们三个笼罩其中。   屏障成功阻挡了那股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曲月楼也能松一口气。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三人眼前一片光亮,晃得人眼疼。两个少女下意识眯起了眼,就听到一声脆响,像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她们赶紧睁开眼去看,只见曲月楼一手握着蛊笛挡在身前,身边已经召唤出了三条蛇和两只蛤蟆。   这五只毒虫具是灵力化形,因此身形巨大,少女们平常并不多见,乍一看险些被吓得尖叫起来。   好在她们身为圣教中人,往日里也听说过灵力化形的说法,日常的修炼也是如此,因此只是被吓了一跳,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们连忙将手里的花篮抛出,曲月楼手中蛊笛一转,两道紫光闪过,击碎了两只花篮。   顿时,花瓣纷扬,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曲月楼手指一动,一道清风将花瓣聚拢,朝着山洞另一边飘了过去。   曲月楼有心让两个少女先行离开,但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面的洞口就有了动静。   只听一声咆哮,地动山摇,三个人几乎站立不稳。紧接着,一道庞大的身影迅速蹿了出来,直直朝着她们冲来。   曲月楼一把将两人推开,自己顺势往地上一滚,巨兽的两只前掌重重拍在地上,扬起一片飞沙碎石。   曲月楼召唤出的五只毒虫趁机围了过去,你一口我一口,啃噬起那只巨兽。   巨兽痛得连连咆哮,不动扭动巨大的身躯,却又奈何不得这五只灵力毒虫。   趁着巨兽自顾不暇,曲月楼猫着腰,带着两个少女,匆匆跑了出去,直奔对面的洞口。   这个洞口与先前的不太一样,地面上散落着密密麻麻的荧光石,将整个山洞照得透亮,也比之前那个大了不少,三个人并排而行还绰绰有余。   可是曲月楼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很好,反而更难看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扬手,只听轰隆隆几声巨响,先前她们走过的山洞突然坍塌,将那只巨兽压在石头下面,巨兽的哀嚎声隐隐传来,不一会儿就弱了下去,只从石头下面流出一滩脓血。   “走!”曲月楼低声命令道,三个人不再回头看,匆匆忙忙朝前方奔跑。   四周都是亮的,还有时不时飘过来的一朵小花。看上去很有传说中“秘境”的既视感。然而越往前跑,三个人的心就越凉。   最后,她们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她们跑到了山洞尽头,而是因为,在山洞尽头,站了一个人。   这个山洞是圣教禁地,就连她们也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决心才敢进来的,进来之后也是浑身狼狈不堪。   可那个人却一身清爽,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尽头洞壁上的一幅壁画,看得津津有味。   曲月楼抬手将两位姑娘拦了下来,自己走了过去,扬声笑道:“这位先生,圣教多年不见外人,先生何不通报一声,也好让本座一尽地主之谊?”   潜台词就是:你是哪儿来的野狗,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也不晓得通报主人家,简直没规没矩。   那人笑着回头,将曲月楼上下打量一番,丝毫不以为忤:“哦?看来你就是圣教教主了?幸会幸会,在下……嗯……无名小卒,说出来怕要污了教主的耳朵,还是不说的好。”   “呵!”曲月楼冷笑一声,“你还是报上姓名来吧,我从来不杀无名之辈。”   “哎……”那人状似有些为难,挠了挠头,立刻从善如流,“那好吧,在下吴鑫,口天吴,三金鑫,教主可记好了?阴曹地府下,可千万别认错了人!”   他说着,手在腰间一抚,一道银光闪过,一柄软剑出现在他手中。   曲月楼面色凝重,冷声道:“你拦在这里,想必南蛮之地出现的活死人是与你有关的了?”   “教主为何这么说?”   “这里之所以会被称为圣教禁地,是因为这两个山洞。一个,连接着我圣教;另一个,却连接着南蛮。我圣教世世代代镇守于此,就是为了防备南蛮偷袭。你出现在南蛮的洞口,由不得我不多想。”   吴鑫哈哈大笑:“是极是极,教主所言不错。那群蛮子,四肢发达,脑子却不太好使,我只说了两句话,他们的头领就迫不及待地要我制造活死人大军攻打西南。他也不想想,既然是活死人了,还能称得上“人”吗?”   “果然是你。”曲月楼眯了眯眼,眸中寒芒一闪,“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自己解决这件事;要么,本座帮你解决这件事。”   “哦?不知教主,打算如何帮我解决?”吴鑫笑问道,“要知道,活死人一旦制造成功,可是不死不休的。难道,您要将他们全部杀了不成?”   曲月楼也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呢?杀了你不就好了么?”   吴鑫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你怎么知道的?”   “本座身为圣教教主,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用蛊,还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曲月楼本来觉得南蛮首领的脑子不好使,没想到这个下蛊的人脑子也不好使,一诈就诈出来了,但她还是要保持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以免露馅,“你是太不把本座放在眼里了吧?”   吴鑫面沉如水,目光阴沉地盯着她,最后狞笑一声,举起手中软件,咬牙切齿道:“既然这样,那也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教主,得罪了!”   曲月楼眸光一凛,手中蛊笛一转,紫芒流光溢彩:“好说。我这就来领教,你的高招。” 第99章 ——   活得越久,修仙者就越不容易死,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吴鑫在邪修之中可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他仿佛天生与蛊有渊源,抓周宴上,他就是抓了一只不知怎么飞进来的彩色蝴蝶,咿咿呀呀高兴了大半天。   可是,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在面对真正的用蛊大家时,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更何况,吴鑫只会用蛊。   而曲月楼所会的,则是他再过百年也接触不到的东西。   吴鑫觉得很不公平,盛怒之下,他抛出一罐又一罐的蛊虫,期望着能有一只落到曲月楼身上——   只要有一只落到她身上,他就有办法将她也做成活死人,壮大自己的“活死人大军”。   然而没有,曲月楼只是站在那里,手中把玩着流光溢彩的蛊笛,周遭像是凭空生出了一个透明屏障,将她笼罩在里面,安全得很,蛊虫落在这层罩子上面,只一瞬就被烧成灰烬了。   就算真的有漏网之鱼,钻进了罩子,曲月楼身边还有一只灵气化形的白色蟾蜍,正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那一只只蛊虫,时不时伸出舌头一甩一卷,就将它们吞进了肚子。   曲月楼如此气定神闲,更是刺激了吴鑫的不满。他大吼一声,咬破自己的手指,逼出一滴血。   那滴血并不像平常人的那般殷红。相反,它泛着紫色,看上去还很黏稠,挂在之间要落不落的。   曲月楼却因此变了脸色。她看着那滴还没落下的血,又看了眼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吴鑫,表情难以言喻:“你……竟然把自己也炼成了蛊?”   吴鑫冷笑一声,阴冷道:“不把自己炼成蛊,怎么杀你呢?”   “你胆子倒是不小,就凭区区一个血蛊,也想来杀我?”   曲月楼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她面上笑吟吟的,眼睛里却藏了一把刀,“不过,既然你这么找死,我很乐意送你一程!”   说着,她踏出了屏障,身边白色蟾蜍随之一动,瞬间出现在吴鑫眼前,巨大的舌头伸出来,要将他整个人吞进肚子里!   吴鑫急退,手上血珠成功甩了出去,砸到蟾蜍头上。那蟾蜍哀嚎一声,被血珠沾到的地方滋滋冒起了黑烟,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那滴紫得发黑的血没有消失,依旧在往下落,很快就要落到地上了。   就在这时,一条巨大的青蛇从地下钻出,长长嘶鸣一声,顶着这滴血,直直往天上冲去!   吴鑫大惊之下,猝不及防胸口挨了重重一掌,顿时整个人向后跌去,砸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挣扎着爬起身,却忽地脸色一变,歪头吐出一大滩黑血来。   曲月楼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稳稳落地。她抬起头,看了看渐渐消散的青蛇长影,蛊笛一转,又是一道流光闪过,无数蝴蝶翩翩起舞,接替了青蛇的任务,将那滴血重新托了起来。   吴鑫重伤倒在地上,见状却呲牙狂笑:“没用的!这滴血要么落到地上,屠尽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要么落到人的身体上,消耗尽对方的全部灵力,否则,无、可、解!曲教主,你用蛊如神,却也奈何不得这血灵蛊!”   曲月楼眉目生寒,她冷冷看了一眼一边吐血一边狂笑的吴鑫,指尖光芒一闪,笑声戛然而止。   吴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慢慢向后仰到,带着又惊又怒的表情死去了。   “什么血灵蛊,名字这么难听。”曲月楼轻哼一声,她的蝴蝶已经用完了,那滴血又开始往下落。   曲月楼仰头望了一会儿,忽然划破手掌,一跃而起,主动接住了那滴血。   血珠瞬间融入皮肉,曲月楼只感到一阵阴冷。紧接着,烧灼感从她掌心的伤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从半空重重跌落,即将落地的刹那,却强行召唤出一只蜘蛛,整个人都陷进了蛛网之中。   她蜷缩起来,两只手在剧烈颤抖着。一波又一波的痛感以她的伤口为中心,一层又一层蔓延出去。   吴鑫嘴里的“血灵蛊”,原来是这么个用处。曲月楼勾勾唇角,立刻又是一声闷哼。   她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指尖将一团紫光按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剧烈的疼痛让她起了一身冷汗,但好在是有用的,至少她暂时封住了这个强横霸道的蛊毒。她还有没做完的事情,不能就这么倒在这里。   曲月楼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慢慢爬起身。她蹒跚着步伐,踉踉跄跄路过吴鑫的尸体,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来到吴鑫站着的地方,叹了口气。那里原本有个阵法,若是京城中的人有一个在这儿,一定能认得出来,这个阵法,和京中隐藏着的防御阵法一模一样!   这个阵法虽然遭到强行破坏,但或许是因为曲月楼来得太快,又或许是因为吴鑫功力不够,竟然还没破损,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时,那两个姑娘也赶到了,她们先是被不远处的尸体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回过神,纷纷聚拢在曲月楼身边。   小姑娘倚着墙壁坐着,脸色苍白如纸。她疲惫地笑了笑,摘下右手拇指上的紫晶扳指,随意丢给了一个姑娘,慢慢道:“你们俩回去,告诉大长老,教主之位,传给……他的徒弟,让他好好教导,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两位姑娘聪明过人,看到这种情况听了这些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摇头咬唇就是不肯走。   曲月楼光是压制吴鑫的蛊就要调动全身灵力,没有多余的心思花费在这上面,看到她们摇头,心中又是悲切又是不甘。   她闭了闭眼,抬手一挥,两只鹰随风而出,鸣叫着将两个姑娘抓了起来,在她们的惊呼声中,振翅而飞!   等到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曲月楼握住自己的蛊笛,朝着对面洞壁上的壁画用力掷去,“咄”的一声,半个蛊笛没入洞壁之中,山洞隆隆作响,几欲坍塌。   曲月楼做完这一切,仰头倚在墙壁上,挣扎着露出一抹笑。她现在已经没了一丝力气,心知自己大限已至。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不能看苏澜清最后一面是多么让人感到遗憾的事情,她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狼狈至极,难看得很,要是给苏澜清看去了,不一定要被怎么笑话呢!   但她又一想,苏澜清那样的性子,说不定也不会笑话她,只会搂着她问她疼不疼,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疼惜和悲痛。   无论是哪种情况,曲月楼都不想看到。   她的苏澜清,是高贵骄矜的镇南侯,不应该为了她感到悲伤难过。   小姑娘抽抽鼻子,忽然想到在镇南侯府吃到的水晶花冻。那是苏澜清闲暇时分,亲自下厨做的。   里面放了很多很多糖,甜得腻人,饶是小姑娘嗜甜如命,也觉得难以下咽。   可那是苏澜清做的,所以无论有多难吃,小姑娘还是觉得味道天下第一好。   可惜,只吃到这么一次。也不知道……以后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好福气,能让堂堂镇南侯亲自下厨了……   曲月楼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   ——   “唔!”镇南侯府,苏澜清忽然捂着胸口弯下腰去,骤然的剧痛让他猝不及防下闷哼出声。   身旁的管家大呼小叫,他赶紧摆摆手,“无妨无妨,大概是一口气没缓过来,已经无事了。”   他话是这么说着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可是整个侯府的主人是他,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管家再怎么担心他也不敢对他的话提出半点异议来。   老管家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自打曲姑娘走了之后,侯爷您就越来越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儿了!这才几天,您就瘦了一大圈儿了!要是等曲姑娘回来,见着侯爷您瘦了这么多,不一定该怎么心疼呢!”   苏澜清闻言,忍俊不禁:“你这老货,打趣到我头上来了?”   老管家笑嘻嘻地道:“也就侯爷您看不出来,曲姑娘看您的眼神儿,跟看旁人的都不一样呢!”   他美滋滋地想,等曲姑娘回来,就找人给他们俩合合八字,然后挑个良道吉日,找个靠谱点儿的媒人提亲去!   什么?人家是修仙者,寿命无数?无妨无妨,只要先嫁进侯府,百年后的事儿百年后再说!他不介意自己未来的女主人百年之后重归自由之身。   苏澜清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了自家管家脑子里的弯弯绕,顿时哭笑不得。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不过这些话可就不好宣之于口了。   苏澜清抿着嘴角,强行把唇边的笑抿了回去。他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锅里的点心一个个夹出来放到盘子里摆好。   上次他好不容易学会了水晶花冻怎么做,就迫不及待地做了一盘。   小姑娘吃了之后直皱眉,却还是笑着跟他说好吃。后来他自己偷偷尝了一口,又甜又腻,齁得他喝了两壶水!后来他就不下厨了,小姑娘看上去还挺不开心的。   他看着终于做成的水晶花冻,夹了一个尝尝味道,没有上一次甜腻,反而还多了一股恰到好处的花香。   苏澜清眼睛亮了亮,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想,等到小姑娘回来,就可以再给她做一次。如果她还有想吃的点心,他也可以去学。   他的人生很短,或许连一百年都没有。但是没关系,他又不强求,只要小姑娘在他有生之年能够陪着他,那他就心满意足了!   正想着,忽然听闻下人来报,说是苗疆圣教那边来了人,要求见镇南侯。   苏澜清皱了皱眉,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往外走,不解地问道:“是小祖宗派来的人吗?她没来吗?”   那下人连连摇头,也是非常不解:“没有啊!只来了两个男人,一个长得比城南杀猪的李屠户还壮;另一个倒是好看不少……但,曲姑娘是什么样儿的,咱们都认得啊!就算她女扮男装,但那也……差太多了!”   苏澜清心中疑惑更深,当即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走到门口。   却见侯府大门口果真站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如下人所说的那样,比李屠户还要壮实,一看就知道是圣教里用来干粗活的仆从。   而另一个,年纪轻轻,五官柔和,眉间微蹙,却是跟曲月楼半点儿都不像。   苏澜清左右看看,没见到第三个人,当即询问道:“小……咳,曲教主呢?”   年轻男人原本还只是皱眉,听到他问,眼泪歘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他跪倒在苏澜清脚边,哽咽道:“在下,苗疆圣教,第十七代教主,特来侯府禀报侯爷……曲教主她,没了!”   苏澜清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脑中平地惊雷,等到雷声过后,耳边依旧阵阵嗡鸣。   他觉得自己没有张嘴,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没了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曲教主……为了阻止御邪阵法不被破坏,在与邪修吴鑫大战之后,引蛊入体,然后……然后……”   “自埋禁地了!” 第100章 ——   京城云妆阁的一间暗室里,一盏灯烛无风自动,火苗颤颤巍巍,最终还是化成一缕青烟,袅袅消散了。   沈烟静静看着这盏灯明明灭灭,几乎能从这点橘黄中,窥探到背后主人是在如何挣扎努力,最终还是化为天地间一抹幽魂,跟随活人看不到的黑白无常下了地府。   “曲前辈,走了。”顾妆成手里拿着刚刚从西南传来的情报,走到他身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沈烟闭了下眼,没有说话。他好像很早就料到这些结果,所以无论是祁剑的死也好,曲月楼的死也罢,都能接受得很快。   只有顾妆成知道,不是的。沈烟身为云妆阁阁主,掌管这个天下第一大情报网,但凡有点个人主观情绪,透露出去的消息或许就没那么准了,他逼着自己无论面对何种境况都冷静甚至是冷漠,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掺杂太多的个人情绪在情报里面。   对此,顾妆成有点儿心疼,但也觉得挺好。毕竟沈烟这个人,可是连他都需要仰望的存在,因为某些人离世而感到悲伤绝望什么的……   有这样想法的人,大概是话本看得多了。且不说沈烟性格本就淡漠,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的习惯,大约只有顾妆成死在他眼前,才能让他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至于其他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么说看上去有点过于冷血无情,但如果不这样,沈烟就不是沈烟了。   曲月楼的死并没有在京城里掀起多大的水花,或许在西南,会有很多人感到伤心难过,还有一个镇南侯茶饭不思悲痛欲绝,但在京城里,每天都在死人,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即便把消息传了出去,听到的人也只会哦一声,随即扭头重新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之中。   或许在侥幸活下来的半夜,人们会生出一点兔死狐悲的感慨出来,但多余的感情,对不起,真的没有了。   沈烟慢慢关上暗室的门,从顾妆成手里抽出纸条,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就讲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   沈烟看完之后,手指微微一动,纸条就化成飞尘,随手一抛就落进尘土里。   顾妆成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眼角,低声道:“西南那边也不安稳了,你打算怎么办?”   沈烟慢慢往前走着,沉默了一路。直到两个人走到院子里,看到了追逐打闹的宋念和祁云芝,才缓缓开口:“就让他们两个过去吧。”   “好。”顾妆成一口答应,又道,“我让那边的烟楼弟子接应他们。”   “还有,通知叶芳萍,让他带着贺知荇进宫,保护皇上皇后和长公主,至于其他皇亲贵族,有能力的话就看一眼,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就别管了。”   沈烟继续往前朝大门口走着,漫不经心地吩咐下去,似乎顾妆成此刻并不是他的道侣,而是他的仆从。   顾妆成对此习以为常,只要沈烟一旦进入神思的状态,别说是他,天王老子下凡也得给他跪下!   “至于你……”沈烟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了好几下的纸,递给他道,“你按照这上面的名单,领着九烟楼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半个月之内,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们。”   顾妆成接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列着许多名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穷苦人家的稚子,也有德高望重的学究。   顾妆成草草扫了一眼,就这么一张纸,少说也得有一二百个人名,半个月内全处理掉,这是要他把平柳府的人手全部抽调到京城了。   但他没有异议,将纸张塞进怀里,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沈烟满意地点点头,无意之间往边上一瞥,突然忘了之后想要说的话。   顾妆成还在等着他之后的吩咐,没听到动静,不由疑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歪着脸看向一旁,也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苏小芩气喘吁吁地撑着大门,衣衫凌乱发丝披散,两只鞋还跑掉了一只,整个人狼狈不堪。   她眼眶通红,怀里还抱着一只木匣,看到沈烟望过来的视线,她挣扎着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假兮兮的笑来,努力抑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阁主,宋阁……没了。”   宋阁是四天前主动请缨前去皇宫当探子的。沈烟原本不想答应,顾妆成也明里暗里劝了宋阁好久,想让他改变主意。   这个人对沈烟来说太特殊了,顾妆成不能想象,如果这个人出了什么好歹,沈烟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宋阁却说,他原本就是暗探,不然当年埋伏在神刀门那么多年,早就被发现了!   他执意如此,又有理有据,宫里也的确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   思前想后,沈烟还是松了口,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多加小心,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把苏小芩塞给了他,美名曰防止有人下毒给宫里的贵人,实际上是专门保护宋阁去的。   宋阁也心知肚明,只是笑,并没有拒绝。倒是苏小芩,不满意了很久,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宋阁一起走了,临走之前还留下一大堆苦死人不偿命的药,像是为了报复沈烟的大材小用。   顾妆成一刹那瞪大了眼,下意识转头看向沈烟。后者依旧是一脸近乎冷漠的平静,听到这个消息,也只不过是抬了抬眼皮,轻轻哦了一声,就再也没别的反应了。   苏小芩早就习惯了,好像她拼了半条命才从皇宫里逃出来,就只是为了跟沈烟说这个消息而已。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脏污,把怀里的匣子递给顾妆成,强颜欢笑道:“好啦,我得回去了。宋阁没了,我要是也不在,他们就跟无头苍蝇一样,也没个主心骨了。”   她只字不提宫里的情况究竟如何,但从她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信息中可以知道,宫里已经大乱了。   顾妆成接过匣子,沉甸甸的,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他看了眼沈烟,后者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收回目光,对苏小芩点点头,安抚道:“先去换件衣服洗把脸。”   苏小芩点点头应了,他想了想,又凑近了一点,在她耳边小声呢喃,“别担心,烟儿已经安排好了,很快宫里就会有帮手过去。这段时间,你千万小心,别……”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了,“别让烟儿担心。”   苏小芩又想哭了,但她倔强地瞪大了眼,任凭眼泪怎么打转也没让它掉下来,闻言急急应了一声,就转过身去,脚步匆匆地走了。   顾妆成注意到,她转身的时候,抬袖用力擦了把脸,像是要抹去所有的软弱不堪。   顾妆成无声叹息。云妆阁里,苏小芩与宋阁关系最为亲密,听说当年宋阁假死之时,除了沈烟因此一病不起外,苏小芩也深受打击。   本以为宋阁回来之后,他们俩关系会更进一步,没想到窗户纸还没来得及捅破,就天人永隔了。   他这样想着,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好像苏澜清和曲月楼也是这样?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沈烟的指尖,入手冰凉,让他不由又叹了口气:“烟儿……”   沈烟缓缓抬头,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没事。”   顾妆成心疼不已,要不是碍着怀里还有一个大木匣子,他早就把人抱进怀里安慰了,可现在也只能捧着对方的脸亲吻他的嘴角,拉着他回房休息。   等人被脱了外衣按在床上,沈烟才突然惊醒一般,挣扎着要起身:“不行——”   “没有不行!”顾妆成不由分说,手上用了个巧劲卸去他身上的力道,轻轻松松就把人塞进了被窝里,“你太累了,再这样身子会受不住的!难道你想猝死吗?”   “可是——”   “外面还有我,放心吧。”顾妆成将手遮挡在他眼前,柔声安抚道,“乖,闭上眼,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我会跟云亭他们商量。”   沈烟咬着下唇,他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些话涌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那你……你记得早点叫醒我。”   顾妆成无声一笑:“好,我知道了。”   沈烟得了保证,这才乖乖合上双眼,不多时就没了意识。   顾妆成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睡熟后,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祁云亭就等在门外,看到他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想回剑阁。”   顾妆成没说话,抬手搭上他的肩,腋下夹着苏小芩带回来的木匣,领着他往外面走。   祁云亭怕他没听清,刚张了嘴想重复一遍,就被他打断了:“嘘,小点儿声,烟儿刚刚睡着,咱们走远一点说。”   剑阁大弟子睁大了眼,半晌都合不拢嘴。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拖到书房了。   顾妆成把木匣放到桌子上,没想着去打开,反而扭头看向祁云亭:“你想回剑阁,现在?为什么?”   祁云亭不假思索道:“师父已死,如今我就是剑阁阁主,除了我,无人能坐镇剑阁。若是剑阁无人镇守,只怕……”   话音未落,顾妆成便摇头打断了他:“你现在回去,无异于送死。祁剑死了,你也想死不成?”   “剑阁弟子,从未有贪生怕死之徒!我身为大师兄,理应以身作则,若是连我都龟缩不前,我流光剑阁日后该如何立足?”祁云亭坚定道。   顾妆成啧了一声,觉得这个大弟子大概是被洗脑得不轻:“我并没说有你不回去就是贪生怕死了……你可知道,想要诛杀邪修,还有另外的办法,你现在回去了,祁云芝呢?   烟儿刚刚同我商议,想让你师弟和宋念一起去一趟西南,你走了,祁云芝必定跟着一起走。   如今宋阁已死,宋念修为不精,烟儿可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前去西南。   他们不去,烟儿就只能亲自前往了。你应当知道,若是烟儿此刻离京,后果会是什么。”   祁云亭当然知道。京城之中的全部修士,皆听从沈烟一人调兵遣将,倘若他这个时候抽身离去,只怕用不了三天,京城必将大乱!   可是……他面露挣扎,显然心中在天人交战。   顾妆成趁机加了一把火:“这样吧,我想了一下,竟成如今人手充足,反而是西南情况不稳。苗疆圣教教主身死,军中无人坐镇,不如你也随你师弟一同前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祁云亭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让他去西南立威。他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也好,毕竟京中如今已有云妆阁一家独大,流光剑阁想要重新立足,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别的地方下手。西南向来是各大门派必争之地,多年来也没个结论。   原本他们得到消息,一向神隐的苗疆圣教坐镇西南,还以为没有争夺的机会了。   如今教主身死,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趁火打劫,说不定另有机缘。   想到这儿,祁云亭拿了主意。他用力点点头:“我明白了,那我这便去通知师弟和宋公子。”   顾妆成莞尔一笑:“好。” 第101章 ——   祁云亭三人走得迅速且无声无息,沈烟还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已经悄悄出城了。   这也是顾妆成的提议,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云妆阁和流光剑阁的人。   想要瞒过云妆阁的暗探并不容易,但是有顾妆成的掩护,他们想偷偷摸摸离开京城就很容易了。   毕竟,沈烟曾经给云妆阁的暗探们下了一道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死命令——不需要盯梢顾妆成。   这就意味着,顾妆成是和自家阁主相同地位的存在。他想做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需要观察上报。   因此,当沈烟一觉睡醒,发现祁云亭三人早就没了踪影,当下又好气又好笑,翻着白眼瞪了顾妆成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   顾妆成笑着凑过去,把人按在怀里好好安抚了一番,道:“这不能怪我啊,我还没想好让云亭做些什么呢,那孩子就找过来说要回玉明山……这个时候回去不是找死吗?   正好,你不是说了,让云芝和宋念两个人去一趟西南吗?我就想着,干脆给云亭找点事情做,就让他一起跟着去了。”   他这么一解释,沈烟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他本来也没多生气,被这么一顺毛哄,更是一点儿脾气都生不起来。   两个人安安静静依偎了一会儿,沈烟忽然想到苏小芩带回来的匣子,当即从顾妆成怀里探出头,问他:“苏小芩送回来的东西呢?”   “在书房,我还没来得及看,想着等你一起……”顾妆成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看吗?”   沈烟想了想,点点头,拉着他起身一起去书房,边走边道:“你应该早一点看的,那是苏小芩从宫里带出来的,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就凭白耽误这么久了。”   顾妆成倒是想得开:“无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看,咱们千防万防,不还是没防住邪修入城么?”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沈烟不满地瞪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拉着他走进书房。   那个匣子就放在书桌上,占了大半个桌子。顾妆成上前一步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来。两个人探头一看,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匣子里面放了一份诏书,下面压着一柄长剑。他们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拿出诏书展开看了起来,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叶长宴下的一道密旨,说是将全城兵力都交于他们指挥,若有人胆敢不听宣调,可便宜行事。   而下面那柄剑……   沈烟取出来一看,顿时小小地抽了口冷气,低声惊呼道:“天颜!”   大襄的开朝皇帝,原本是半个修仙者。之所以只是半个,是因为他修炼到一半,中途跑去斩杀帝王、夺其运势,坏了规矩,为了平衡,他不得不放弃自己修仙者的身份,老老实实当一个人间帝王。   而天颜,则是这位皇帝的用剑。相传,他就是用这把剑,斩下了前朝炀帝的脑袋,阻止了他祸乱人间的举动。因此,天颜剑亦有“诛王剑”一称。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能拔得出天颜剑。久而久之,它就成了一个象征,拿到这把剑的人,就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现在,这把剑被皇帝偷偷从宫里运了出来,交到了沈烟的手上,这也意味着,皇帝交予了他全部的信任和权力。   沈烟抿抿嘴角,顿时觉得压力巨大。   要是没有这把剑,他觉得自己还有保留的余地,就算大事不成,也能自保。可现在嘛……   他苦笑一声,觉得皇帝陛下真的是高看他了。他不过是个情报贩子,何德何能拿着天颜剑发号施令呢?   顾妆成反而笑了,他收好那把剑,看着愁眉不展的沈烟,道:“别担心,万事有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沈烟看了他一眼,抿着嘴角不答话。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把这些消息完全消化,这把天颜剑就像是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如千钧,狠狠砸在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上。   沈烟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我但凡有半点坏心,现在就能反了。”   顾妆成也笑:“你可不会。当皇帝累死了,你这么懒的一个人,让你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你受得了?”   沈烟想了想,被那个场景逗笑了:“也对。”他好似轻松了许多,把天颜剑好好放进匣子里,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很平静了,“差人把东西送回宫里,亲手交给陛下。就说,沈烟承蒙厚爱,但无福消受,还请陛下恕罪。我想,陛下如此宽宏大量,定能体谅我。”   这是打定主意不接受这个烂摊子了。   顾妆成点头应下,将匣子重新盖好,放到一边不再管它了。   沈烟解决完这个棘手的问题,这才有心思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除了京城,各个边境也不安稳,不过好在西南有苏澜清镇守,东北也有好几员大将,西北更是被打怕了,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发兵的。   当务之急,就是尽早解决邪修的问题,这才能腾出手去,解边境各地的燃眉之急。   “贺知荇还没进宫吧?请他和叶芳萍来一趟,我有事情要跟他们商量。”沈烟想了想,叫来下人吩咐道。   顾妆成一头雾水:“叫他们来做什么?”   沈烟回答:“邪修隐匿城中,我们不可能等他们主动冒出头来了,只能先发制人。我想请贺知荇算一算,他们如今藏身在哪儿。”   顾妆成一愣:“他算得出来?”   “算得出来。”沈烟笃定微笑道,“只要他想算,就一定能算得出来!”   ——   贺知荇的确可以算得出来,但是能算出来不代表可以说出来。   须知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说的,更不要提涉及天道,更是万万不能讲一个字。   因此,就算贺知荇知道沈烟的想法,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烟也不为难他,只是皱着眉问他:“真的不能说?提示一下也不行?”   贺知荇苦笑道:“如果能提示你一句,我用得着这样敷衍你吗?”   敢情还是白问了……沈烟不是很满意,但事关重大,他也不能勉强对方,只能垂头丧气地回了云妆阁。   叶芳萍一直在一旁下着一盘残局,等到沈烟离开之后,他才漫不经心地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你又何必骗他?”   贺知荇依旧苦笑:“我不骗他,难道要实话实说么?”他站起身,走到叶芳萍身后,叹息道,“我要真的说了,今天你我二人能不能走出去都是个问题了。”   叶芳萍闻言挑眉,有些好奇了:“你算出什么了,后果这么严重吗?”   “是啊,一旦说出口了,后果就不堪设想。”贺知荇慢慢眨了下眼,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闭口不谈了,“好了,沈阁主方才除了要我算卦之外,还说了另一件事。”   “什么?”知道他不想说,叶芳萍也不多问,从善如流地跟着他一起转移了话题。   “入宫。”贺知荇道,“如今京城局势不稳,宫里只怕也不安全。沈阁主说了,为了以防万一,让你我二人进宫保护贵人。你母亲也在宫里。”   叶芳萍微微皱了下眉,大概没想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也要来凑这个热闹。   贺知荇轻声提醒他:“毕竟是长公主,皇帝是她的亲弟弟,皇帝有难,你觉得长公主会袖手旁观?”   自然不会。所以,长公主会在宫里的原因就很明了了。叶芳萍微微叹了口气:“罢了,那就进宫吧。不过,我们走了,宫外的人手,够吗?”   贺知荇挠挠头,不是很确定道:“应该是够的吧,不然他就不会亲自来通知了,看他的表情也不像勉强的样子,应当是挺游刃有余的。”   叶芳萍想了想,觉得也是。如果人手不够的话,沈烟绝对不会亲自来通知他们的,就算是为了让贺知荇算卦也不可能。   如今他亲自来了,就代表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不需要多担心。   想明白了,他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去关注城里的事了:“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贺知荇微微一笑:“好。”   ——   沈烟回了云妆阁,迎面碰上了带着一身血气的顾妆成,不由得愣了一下。   后者看他发呆,笑着提醒他:“忘了?你昨天刚刚给了我一份名单叫我去解决他们,我刚刚杀完一个人。”   “这种事就不用提醒我了。”沈烟揉揉眉心,无可奈何道,“要不是他们自己作死,我倒是很愿意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的。”   顾妆成笑着接话道:“但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和邪修合作,导致功亏一篑,致使大量邪修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京城,咱们却还是一无所知。”   “能够避开云妆阁的暗探隐瞒一时,身份地位定是不俗。我给你的名单也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他们办事手脚不利索,反而留下了不少破绽。”沈烟不悦道,“还有一些人,我需要足够的证据才能确定他们究竟有没有跟邪修合作。”   顾妆成颔首,摸了摸腰间的两把短刀,沉思片刻,忽然道:“烟儿,你有没有觉得,你给我的那份名单……实在是来得太简单了?”   “有。”沈烟毫不犹豫地点头,“这很有可能是对方设下的一个陷阱,故意引着我往里面跳。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我慢慢分析了。   这些人必须死,无论你是光明正大地抹杀也好,还是悄无声息地刺杀也罢,他们的死,就是一个警告!”   “警告那些起了不该有心思的人,好好掂量一下,看看他们的脑袋,究竟值不值得继续留在他们脖子上!” 第102章 ——   正大光明地去杀名单上的人是不可能的,如今京中了解内情的,不过是他们百十来个修仙者,普通人可不管什么邪修不邪修的,他们分辨不出来,自然也不会提高警惕,倘若贸贸然宣之于众,除了让他们恐慌害怕之外,没有任何帮助。   况且,九烟楼接的是暗杀的买卖,不是屠杀的买卖。就算是灭人满门,也要找一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悄无声息地、偷偷摸摸地、做贼一样地杀掉对方。   如小说话本里,杀完人之后还要放一把火,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毕竟左邻右舍都是人,看到火光冲天,早就呼天抢地地招呼着人前来灭火了,到时候,估计人还没来得及走,就被灭火的人抓个正着。这样一看就很愚蠢的事,九烟楼向来不会做。   不过名单上的人的确有点多,沈阁主又要求在半个月之内处理完,时间紧任务重,九烟楼的杀手们没办法等到月黑风高的夜晚,只好一个个苦着脸,冒着巨大的风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不停地杀人。别的不说,暗杀的技巧倒是愈发娴熟了。   身为九烟楼楼主的顾妆成更是以身作则,将那份名单誊写了一份随身带着,每解决掉一个就往上面画一个红圈,像是判官手里的生死簿。   他领着自己楼里的弟子,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大街小巷,身形犹如鬼魅,眨眼间取人性命,又无声无息,不叫旁人知晓分毫。   不到十日,名单上就只剩下寥寥几个,朱笔勾画的圈圈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称得那几个名字孤零零的甚是寂寞。   顾妆成微微笑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用担心,很快就轮到你们了。阴曹地府,你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他身后的弟子一个个噤若寒蝉,互使眼色,觉得自家楼主杀人杀得快得失心疯了!   顾妆成并不知道自己楼里弟子心中所想,他将那份名单折叠起来,放进怀里收好,又伸了个懒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四肢和脖子,扭头笑道:“走吧。”   几个年轻人应声而起,一行人从小巷里走出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没一个人知道他们刚刚才杀了人。   几个年轻人很少走在阳光下,一时半刻又新鲜有不自然,其中一个问道:“楼主,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顾妆成大步流星往前走,任由年轻人们在后面追,他边走边笑道:“临仙府!”   临仙府,是当今临仙王的府邸。身为大襄郡王,临仙王多年来安分守己,专心致志地扮演一个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   事实上,临仙王也的确胸无大志,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吃茶饮酒斗鸡,或者就是搬个凳子坐在自家院子里等着栽种的桃树开花结果好摘桃吃。   没有人会怀疑临仙王会有谋逆之心,就连临仙王自己都觉得,自己就算犯罪,也不会找死地去肖想那个不属于他的位置。   可是他的名字依旧出现在沈烟的名单上。   顾妆成从来不怀疑沈烟的判断,既然他写了临仙王的名字,那么临仙王就一定要死,不需要任何辩解和理由。   顾妆成信任沈烟,不代表别人也信任。年轻的杀手听到“临仙府”三个字,下意识相助脚,有胆大的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问了出来:“楼主,咱们要杀的,是临仙王?”   “对啊。”顾妆成左右看看,判断了一下方向,头也不回地答道。   “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临仙王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   “好?”顾妆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诧异地扭过头来,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楼里都教你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怎么一个个变得这么迂?莫说是一个临仙王,就算是有人想要当今圣上的脑袋,只要他出得起这个价,九烟楼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嘘——楼主!大街上人多嘴杂,您也不怕被人听到!”年轻杀手们被吓得魂不附体,就差扑上去捂人的嘴了!   顾妆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们,语重心长地教育道:“不要被外界因素干扰了自己的判断,要记住,你们是杀手,杀手要做的,就是完成自己的暗杀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你只是一把刀,买主就是握刀的手,手的主人要你去杀谁,你就去杀谁。至于你暗杀的对象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不需要知道。”   “可是……”   “没有可是。”顾妆成打断他们的话,“既然当了我九烟楼的杀手,就要遵守我九烟楼的规矩。如果你们觉得难以接受,现在就可以离开。不过以后,可不许拿九烟楼当靠山。”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导致几个年轻人都讷讷无声。年轻的杀手心里委屈,顾妆成一眼就能看出来,心里不免感叹后继无人,看来想要带着他家沈阁主逍遥自在怕是要很多年之后了。   所以,他不在九烟楼的这些日子,这群傻小子们到底学了什么东西?   一个个变得这么妇人之仁,再这么下去,九烟楼也不用当天下第一的暗杀组织了,干脆解散算了!   顾妆成心里气得要命,看着这几个年轻人也不顺眼起来。他决定,临仙王就交给这几个小孩子解决了,他就在一边看着,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出手!   当他把决定说出来的时候,几个年轻杀手都震惊了!   他们年纪不大,阅历也不足,不能单独进行暗杀,因此才被顾妆成组织起来,美名曰共同学习。   只是还没学半个月,就面临着杀手生涯中最大的一桩难题——   当你的暗杀对象,与你的崇拜对象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你该作何抉择?   几个年轻人面面厮觑了一会儿,最后挣扎着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顾妆成。   顾楼主无奈叹了口气,冲他们招招手,领着他们拐了几个弯,走了好几条街,来到了一个破落的院子前面。   很难想象,在京城这么繁华的地方,也会出现这么破旧的院子,那怕是城外一百里的农户,也比这个院子看上去干净整洁。   年轻人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楼主,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自己来这里。   顾妆成指着前面的院子,低声道:“你们或许不知道,这个院子,曾经也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大户,虽说这里的主人世代经商,但与人为善,买卖公道,又是当时最大的皇商,因此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旁支好几个弟子,也曾高中进士,光宗耀祖。”   年轻人张张嘴,想打断楼主的话,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地又咽了回去。   他们有预感,楼主突然讲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就跟临仙王有关系。   顾妆成继续道:“只是好景不长,二十八年前,有人上奏朝廷,说这一家子贩卖私盐、暗中炼铁、居心叵测,先帝大怒,下令彻查。   在京兆尹、大理寺、以及刑部等多方调查之后,发现这户人家是被污蔑的。然而,就在主人家被放回去没多久,这户人家就被灭了满门!”   几个人倒抽一口气,定睛看去,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黑黢黢的,那是血凝固多年后留下的痕迹。   “你们可知,揭发这一家有谋逆之心的,是谁?在他们被判无罪释放后灭其满门的又是谁?”顾妆成不卖关子,很好心地告诉他们,“是临仙王。”   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几个年轻人震惊的面孔,道:“所以你们明白了?你们嘴里那个是“好人”的临仙王,并不是真正的好人。”   年轻的杀手们羞愧地低下了头。   顾妆成见状,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声音也带了点安抚的味道:“你们能保留有自己的判断,这样很好。但是,我也说过了,不要被外界的因素干扰你们的判断,你们只是杀手,是一把杀人的刀。   刀握在别人的手里,主人让你们杀谁,你们就杀谁。至于杀他的理由,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也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情。   在杀人之前,你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杀掉你的目标,而不是你的目标是不是无辜的。你已经接了单子,就要完成任务。这才是我九烟楼的杀手应该做到的事情!”   “是!”   “好了,故事讲完了,现在,该跟我去临仙府,会一会那位“胸无大志”的临仙王了。”   顾妆成微微笑着,丝毫不觉得自己给自家楼里的杀手疯狂洗脑有什么不妥。   几个年轻的杀手用力点头,跟在顾妆成身后,快速朝着临仙府走去。   他们目光坚定,即便心中依旧留有疑惑。但是……既然临仙王是他们此行的目标,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活下来了!   顾妆成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洗脑还是很有用的。杀手嘛,何必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一副为国为民的胸怀呢?   他们只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只要对方付得起足够的报酬,无论暗杀的目标是谁,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完成任务。   更何况……顾妆成舔舔唇角,笑容讥讽。这个对外宣称不求上进的闲散王爷,真的没有半点异心吗? 第103章 ——   临仙王叶飞鸢,在整个大襄都很有名气。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单枪匹马,一人一枪,连挑瀚海连寨三十七营,成为翰州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只不过,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鲜衣怒马把酒言欢的少年英雄,如今也是白发苍苍、不复往昔了。   美人迟暮、英雄白头,都是人生一大憾事。但是叶飞鸢却让人觉得,人变老了,非但不是憾事,反而还是一件好事。   任凭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狂过之后,也都会想归于平静的生活,然而能够真正做到归于平静的人往往很少,叶飞鸢就是其中一个。   因此,人们每每提到叶飞鸢,除了因为他是大襄的临仙王、翰州的大英雄之外,还因为他是很少见的甘于平凡的人。   “他是不是真的甘于平凡我不知道,不过现在,就算他不想继续平凡下去,也由不得他了。”   顾妆成对此嗤之以鼻,没有人会甘于平凡,除非那个人心思。   更何况,叶飞鸢早年经历过无限风光,又没有遭受过什么打击,唯一的遗憾就是与那个位子无缘。他能甘于平凡,顾妆成宁愿相信自己能当神仙!   这样的豪言壮语,着实震惊了一干年轻杀手。他们傻乎乎地仰头看着莫名高大起来的楼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提醒他小点儿声咱们还在盯梢还是应该报以热烈掌声。   他们还没纠结完,就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一个不属于老人的年轻声音响在他们耳边:“梁上的几位朋友,既然来了,为何不露面共饮一杯?”   “欲饮何物?”   “马上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翰州有名酒,名曰“马上催”。此酒可用来送行、可用来壮胆、亦可用来杀人。   这种酒的名字不好听,味道也不好闻,但入口刹那绵长悠远,回味无穷,不会让人很快醉倒,后劲也不如别的酒大,因此很容易让人上瘾。   但既然是可以用来杀人的酒,自然不仅仅是让人上瘾这么简单了。   顾妆成不爱喝酒,但他不介意尝一尝这天下闻名的“马上催”。   于是他大笑一声,按住了想要阻拦他的几个年轻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到房间那人跟前,笑嘻嘻道:“我那几个小朋友年纪不大,还是不要祸害他们了。”   “无妨无妨,有人共饮便是乐事,无所谓几人同聚。”那人银发童颜,皮肤光滑如镜,两道长眉斜飞入鬓,眉下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竟有几分含情脉脉。   顾妆成笑着落座,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端起一饮而尽。   他微微阖眸,回味片刻,赞叹道:“不愧为翰州名酒,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哈!天下间,竟能识得如此懂酒之人,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那人从一开始就是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闻言更是抚掌大笑,笑完,他给两人重新斟满了酒,举杯道,“敬天下酒鬼。”   顾妆成也笑,也举杯,同样道:“敬天下酒鬼!”   二人举杯同饮,明明只是一间小屋、一张简陋桌子、两把破烂椅子,以及桌上的粗瓷杯粗瓷酒壶,却硬生生让他们喝出了十分豪气。   第二杯酒下肚,那人却收了杯盏,笑着将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微微歪头,问道:“你此行是要杀人?”   “是。”   “此人非死不可?”   “没错。”   “那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   二人一问一答,那人微微诧异,而后笑容更盛:“哦?这倒是稀奇,我本以为,以我的名气,天下间应当是无人知晓的,没想到你居然知道我是谁?好,那你说说,我是谁?”   “你是一个酒鬼……”顾妆成静静看着他,开口道,“天下酒鬼。”   房梁上的年轻杀手纷纷一愣,而后面面厮觑,想问又不是很敢出声,只能尴尬地用眼神交流——你认识吗?   ——没听说过啊……   那人也是一愣,他没想到这么不出名的自己居然真的有人知道,于是愣过之后,他很高兴地笑起来:“我相信你是真的知道我了。没错,我一个酒鬼,但我也是天下酒鬼。”   “天下酒鬼”,听上去霸气十足,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听说过这个名号的人,才知道他是有多么危险。   世上有剑尊、刀神、枪仙,皆能以一当百、扬名立万,唯独“酒鬼”,杀人于无形,是杀手中的杀手。   顾妆成也是个杀手,但他是个光明正大的杀手,他有一个完整的杀手组织,组织里面分工明确,精细得堪比官府衙门;   但“天下酒鬼”只是一个人,这个名号一脉单传,天下人人可得,因此才叫“天下酒鬼”。   顾妆成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跟“天下酒鬼”说:“我很遗憾,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见面。”   “你好像对我很感兴趣?不过,我对你同样很感兴趣。所以,我不得不赞同你说的话,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也感到非常遗憾。”   两个人都是杀手,一个是天下闻名的九烟楼楼主,一个却是无人知晓的“天下酒鬼”。   一个要杀人,一个要杀杀人的那个人。两个人碰面,如果换一种场景,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好朋友。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也只能是敌人了。   “那个老不死的虽然脾气不好,也做了很多错事,跟外面流传的形象比起来他简直就是泥坑里的臭老鼠,但他毕竟是我的雇主,你想要杀他,我也只能杀了你了。”天下酒鬼说着,又叹了口气,神情隐隐有些悲伤。   顾妆成神色不变,道:“你说的不对。”   “嗯?哪里不对?”   “那老东西活得太久了,早年没有得到的东西,到了如今也昏了头脑敢去肖想,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单枪匹马就敢闯进水寨的少年英雄了。”顾妆成冷冷道,“况且,他胆敢勾结邪修,置天下人于不顾,只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死上千万次。   你想拦我,我虽然与你无冤无仇,但是为了天下人、也为了我自己,我也只好先杀了你,再去杀了他。”   天下酒鬼微微失神,喃喃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原因?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顾妆成皱眉:“你连那个人为什么请你都没问,就答应了?你居然这么草率?”   天下酒鬼莞尔一笑,也不觉得尴尬,一摊手道:“他是我们翰州的英雄,别说是我,我们翰州所有的人都只听他一个人的话。不要说不知详情,就算现下我知道了,也不会让开道路,让你去杀了他的。”   顾妆成无言以对,他总算清楚了叶飞鸢在翰州人眼中究竟是什么了——   他是神、是仙、是天下间唯一的敬仰,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修仙者不可以、皇帝也不可以!   “你们若是当了官儿,想来定是一帮愚忠之臣。”顾妆成叹息道,“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房梁上的几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俱是一惊:怎么这就要动手了?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下面的两人已经开打。二人都是修仙者,说不上谁更胜一筹,只不过如此光明正大地脸贴脸,银发人似乎胜算更低一点。   但他是“天下酒鬼”,用酒就能杀人夺命的第一人!   顾妆成两把短刀在手,交错划向对方的胸口,刚刚近身,对方便从口中喷出一口酒来。顾妆成身形一闪,衣襟被酒液沾到,竟烧出了一个大洞!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洞,轻声赞叹道:“天下酒鬼,果真名不虚传……”   “你现在若是回头可还来得及,我只当没见过你们,如何?”天下酒鬼微微一笑,好言好语地劝告道。   顾妆成摇摇头,手中刀花一挽,不言不语,直直冲了过去!   这次,他不闪不避,迎面一口酒浇了一头一脸,但同样的,他的刀也到了。   天下酒鬼大惊失色,连忙后退。但是,顾妆成的刀如影随形,他退得快,那两把刀来得更快!   快到让他没有时间再吐出第三口酒,脖子上就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胸口也插进了一把黑色短刀!   天下酒鬼瞪大了眼,顾妆成面无表情地抽出刺入对方胸口的刀,看着他慢慢倒下去,居高临下地笑了一下。   天下酒鬼视线涣散,他吃力地动了动脖子,张开嘴,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为何……”   顾妆成衣服上被烧了好几个洞,但他的头和脸却一点伤痕都没有。天下酒鬼记得,他方才明明已经将酒喷到他的脸上了!   顾妆成眼含鄙夷,冷笑道:“我竟没想到,这一任的“天下酒鬼”居然是个傻子!你方才请我喝酒,难道忘了,“马上催”便是你那“口中酒”的解药?”   天下酒鬼眼睛睁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然而一道银光闪过,他的眉心多了一枚梅花印记,细长的血痕顺着花瓣爬满他的脸,顷刻断了气。   顾妆成顺着银光闪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对面的屋檐上,她穿着紫色薄衫,长相精致,眉眼微微含笑。   她开口,声音犹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如果,她不是一个顾妆成很熟悉的人的话,他会很乐意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她的。   她说:“久见了,顾楼主。”   顾妆成的表情终于凝重起来,他微微摇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了:“不,我们不久之前才见过面,你还给我和烟儿送了一个木匣,里面装了一把天颜剑。”   女子笑道:“对,你的记性很好。”   “我的记性向来很好。不过我没有猜到,你居然就是云妆阁里的那只“鬼”。如果烟儿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顾妆成盯着她的脸,像是要在那上面盯出十七八个洞,“苏、小、芩。” 第104章 ——   “这个名字跟了我几十年……”女子眯了眯眼,微笑道,“不过每次听别人这么叫我,我总是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想起来他是在叫我。”   她此刻的模样与往日的医女形象截然相反,唇角微勾,若有若无地带了一股邪气。   顾妆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很好脾气地发问道:“那么请问,我应该称呼你什么,你才不需要反应,就知道我是在叫你的呢?”   女子似乎被问到了,她微微垂眸,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语气也很遗憾似地:“算了,还是叫我“苏小芩”吧,用了几十年,也就这个名字我更熟悉一点。”   “也对。”顾妆成赞同地点头,“如果一个人隐姓埋名,并且很多年都没有露出破绽,是会遗忘自己究竟是谁的。”   苏小芩又笑了,她看着顾妆成,就好似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辈,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忍不住带了一点亲昵的感觉:“我很喜欢你。如果你没有这么聪明,我或许会更喜欢你。”   “如果我没有这么聪明,无论是我还是烟儿,都早就已经死了。”   顾妆成又叹气了,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气或许都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叹完了,“宋阁就是这么死的?”   苏小芩点头承认了:“是。他比你还要聪明,所以我一开始就很不喜欢他。”   “当年他被迫假死离开云妆阁,也是你的手笔了?”   “这倒不是。我虽然讨厌他,但他的存在,也给我省去了很多麻烦。至少他在同我斗智斗勇的时候,注意力会从沈烟身上转移,不会时时刻刻都盯着他,我的同伴也更容易下手。   不过我那个同伴是个傻子,体会不到我的良苦用心,所以他想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主意,让宋阁意外脱身了。”   说到这儿,苏小芩似乎有些怒其不争。但她那个同伴已经死了,所以无论她再怎么生气,也于事无补。   顾妆成接着道:“但是你没想到,宋阁居然回来了。他离开云妆阁,你有了更好的机会对沈烟下手,所以虽然你生气你的同伴自作主张,但那段时间,我想你应该是非常轻松的,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你就开始紧张了,甚至想要迫不及待地再杀一遍宋阁。”   苏小芩叹息道:“所以我说了,如果你没有这么聪明就好了,我会更喜欢你一点。这样,你也不需要白白送死。”   顾妆成笑着道谢,却又忍不住反驳:“我并不是很聪明,只不过有人告诉过我,要注意提防你罢了。”   “谁?”   “烟儿。”   “他?不可能,他都没能看穿我的身份,将我留在身边几十年。如果不是这样,我对他下毒也不会这般容易了。”苏小芩不屑道。   顾妆成却摇了摇头道:“你也很聪明,也很自信。但你为什么就觉得,这不是烟儿将计就计演给你看的一场戏?否则以你的本事,估计他连谢青冥的死都等不到。”   “我也很想啊,但这不是没办法吗?毕竟,如果云妆阁的阁主这么快就死掉的话,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不过,如果你没有出现,沈烟就会和谢青冥同归于尽。到时候,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谁又能想到我头上来呢?”苏小芩笑吟吟地解释道。   顾妆成叹为观止:“好计策。不过可惜了,我横空出世,打乱你的计划了。”   苏小芩毫不在意,对他们而言,最终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过程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而这个结果何时达成,就全凭个人本事了。能够早一点得到结果是最好的,但如果不能,也不会过分强求。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这些人还是很顺其自然的。   “说了这么多,也是时候结束话题了。”苏小芩温温柔柔地笑着,手往鬓间一抚,无数暗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顾妆成射去!   这么多暗器,想要全部躲过去是不可能的。顾妆成躲不过,也不打算躲,他手里的刀舞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暗器打在刀锋上,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地上哗啦啦掉落一地暗器。   苏小芩意外地咦了一声,笑着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说着,又是一波暗器撒出。   顾妆成第一次见人能把暗器用得这么好看。苏小芩的暗器并不是冷冰冰的铁蒺藜透骨钉之类的东西,而是绿叶和花。   如果他们俩不是敌人,顾妆成简直要拍手称赞她这一手飞叶摘花的本事了。   顾妆成不想跟苏小芩在这里浪费时间,但他被一波波暗器阻拦去路,进不得退不得,境地很是尴尬。   至于至今都躲在房梁上不敢下来帮忙或捣乱的几个小崽子,更是靠不住。   顾楼主心里哀叹一声,觉得自己从不失手的记录大概要破。   兴许是他的心情太过哀怨。忽然,从他怀里跳出一抹翠绿。   顾妆成眼前一亮,刀花一挽,两柄短刀收回刀鞘,同时他伸手一探,那抹翠绿听话地落进他的手心。   刹那间,光芒大盛,无数用做暗器的飞花无火自焚,烧成一地灰烬。   苏小芩大惊失色,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高手过招,从来容不得分神!苏小芩只是退了一步,顾妆成眸中精光一闪,紧跟着上前一步。   原本他二人之间一上一下,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但就这么一退一进之间,顾妆成便已经来到了苏小芩的身后!   苏小芩连转身都来不及,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顾妆成一把将人接住,成功避免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脸着地毁容的结果。   他抱着人从屋檐上跳下来,扭头冲房梁上探出来的几颗脑袋吩咐道:“去找绳子来!”   哦哦哦!终于有用武之地的年轻杀手一哄而散,飞向四面八方,就为了找一根绳子。   不一会儿,顾妆成眼角抽搐地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一堆绳子,又看了看一脸期待求表扬的年轻杀手们,到底没把脏话骂出口。   他哽了哽,挑挑拣拣地挑出几根天蚕丝编织的绳子,将昏迷的苏小芩绑在树下。   他绑得很紧,姿势也很不雅观,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个姑娘双手双脚都盘在树上,像是要爬树的样子。   几个小崽子没见识过这样折腾人,顿时一个个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顾妆成却解释道:“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刚才她的那手“飞花摘叶”你们没看到?要是被她挣脱了束缚,咱们还怎么杀人?”   “可是这样也……也太……”其中一个年轻人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毕竟是个姑娘,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看?”   “不好看吗?”顾妆成明知故问,“还是说,我还是把她绑成个粽子比较好?”   几个年轻人看看顾妆成的表情,一个个看天看地摸鼻子,都不做声了——那怕不是要闷死她。   顾妆成非常满意,慢条斯理地把苏小芩绑好,拍拍手,轻松地双手叉腰:“大功告成!”他脸上带着明显恶作剧的笑。   最后,他随手拿过一团锦帕,塞进苏小芩嘴里,让她无法出声。   “行了走吧。”顾妆成笑眯眯地拍拍杀手们的肩,领着他们浩浩荡荡地朝临仙府走去。   路上,有个杀手胆子大,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楼主,方才那个人,和您是不是有仇?”   他们在房梁上躲着,楼主和那个姑娘的对话他们也只能听个大概,也完全没听明白。   不过看楼主对待那姑娘的态度,似乎两个人之间有什么龌龊。   顾妆成想了想,点头道:“是,我们俩之间有仇。”   原来真的有仇!那就不奇怪了!杀手们纷纷表示了解,给了自家楼主一个同情的眼神,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顾妆成摸摸鼻子,笑眯眯地收下了这一堆同情,心里不禁感叹果真是一群没历练过的小崽子。   他说话半真半假,有仇是真的,但并不是什么深仇。真要说起来,在知道苏小芩真正身份之前,顾妆成是非常感激她的。   他甚至觉得,如果苏小芩没有对沈烟动手,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那样对待一个姑娘——带着近乎屈辱的态度。   可是没有如果。苏小芩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想杀沈烟。顾妆成万事都好,就是护短护得厉害,谁动沈烟,他没把对方的祖坟刨了就是有涵养了。   苏小芩好歹照顾过沈烟一段时间,所以他留了对方一条命。   至于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状况后是如何生气、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之后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那就都与他无关啦!   剩下的路很好走,解决了两大高手后,其他人闻风而动,似乎都躲了起来。   因此,虽然顾妆成一行人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但并没有人敢真的跳出来阻止他们了。   “一群胆小鬼。”顾妆成嗤笑道,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进了临仙府。正巧,临仙王在家未曾出门,也省了他们很大的功夫。   昔日的少年英雄如今垂垂老矣,发须全白。顾妆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遥望着院子里坐着的老人,蓦地扯出一抹冷笑。   他拔刀,眨眼间就冲到老人身前,两把黑刀在阳光下也没有一丝光亮,暮气沉沉地斩了下去!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人忽地睁开了眼,两手一抬,架住了那两把刀!   顾妆成冷笑道:“叶飞鸢。”   临仙王道:“顾楼主。”   “请教阁下高招!” 第105章 ——   半个月时间一晃而过,自从顾妆成带着九烟楼的人去处理他那份名单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没了人照看,沈烟就把自己忙成了一只陀螺,只在偶尔闲暇的片刻时光里,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事急需他去处理,没时间让他伤春悲秋。   “你还真把顾妆成派出去了啊?”贺知荇忙里偷闲,从皇宫里偷偷溜出来,原本想着给叶芳萍买一些外面的糕点,但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云妆阁。   他一来就发现阁里气氛不太对劲,问明情况之后也有些无语,“还让他去杀叶飞鸢?”   沈烟忙得脚不沾地,这个时候恨不得自己有化影之术,闻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了一行大字——“不可以吗?”   贺知荇被他隐含鄙视的眼神刺激到了,当下连连点头,语气嘲讽:“行,当然行……你既然执意想让顾妆成去送死,我身为一个外人,哪有说不行的立场?”   顾妆成啪地一声砸了一个杯子,瓷片就碎在贺知荇脚边,要不是后者躲得快,恐怕杯子里滚烫的水就要浇他一脚了!   贺知荇低头看了看四下蔓延的热水和一地碎瓷片,又看了看冷着脸抿着嘴角一言不发的沈烟,冷笑问道:“怎么?后悔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贺知荇。”沈烟面沉如水,声音倒还平静,可硬是让贺知荇听出了一点“山雨欲来”的意味来,“你要是再这么多嘴,我不介意拔了你那根舌头。”   贺知荇一噎,旋即大怒:“我好心好意来劝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好好好,那我就等着顾妆成死了的那一天,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假惺惺地哭!”   话音刚落,他眼前就又飞来一个黑影,贺知荇连退两步,发现沈烟就站在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两眼通红,却面无表情地瞪着自己:“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把你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呵……”贺知荇冷笑一声,根本不怕他,“威胁我?好啊。沈烟,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了?我是天机山的人,我的话,就是天机!   我说顾妆成会死,他就一定会死!我说他会死在叶飞鸢手里,他就一定会死在叶飞鸢手里!话我已经说出来了,你让我收回也没有用。”   沈烟冷冷注视着他,贺知荇挑衅似地扬扬眉,似乎在说“你能奈我何”。   蓦地,沈烟却笑了出来。贺知荇反而愣了一下,随后冷汗刷地流了一后背!   他刚刚说了什么?他怎么能说那种话?   就算沈烟不把顾妆成当人的态度让他很不满意,但这毕竟是人家小两口儿的事,人家自己都没说什么,他却来打抱不平,还……还出言诅咒!   贺知荇的脸彻底白了。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了解自己吗?   正如他所说的,他的话就是天机,他所说出来的,就会实现!他说了顾妆成会死,那他就真的会死!   沈烟似乎止不住似的,弯着腰低低地笑着。贺知荇不知怎么的有点儿怕,瑟缩地往后面挪了挪,希望能离他远一点,离门近一点,到时候逃跑的时候能容易一些。   沈烟却没有再动手,他只是笑,仿佛要把这一年的笑都在这一刻笑完似的。贺知荇不由得想,完了,他该不会被我气傻了吧?   终于,沈烟笑够了,他抬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抬头看向如临大敌的贺知荇,冷嘲热讽道:“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刚才你气势不是很足的嘛?”   贺知荇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沈烟冷笑道:“你说的话是天机?你说顾妆成会死他就会死?贺知荇,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大概是天机山山主当的时间久了,让你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种误解。”   贺知荇微微一愣,然后就听到对方接下来的话,“的确,在某些事上,你说的话就好似一种预言,那些事情的发展,往往会按照你所说的一般发展。但是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沈烟歪着头,望着窗外,此时桃花已经谢了,树上结了一个个小小的果子,他就盯着树上的果子,漫不经心道:“我是沈烟,是天下唯一一个拥有“一线生机”的人。我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只要我愿意,就算顾妆成真的死了,我也能从阎王手里把他抢回来!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跟前大放厥词?”   最后一句话说得实在太不客气,可是贺知荇除了梗着脖子被噎得面红耳赤之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烟有足够的资本对他不客气,换句话说,他有足够的资本对天下所有的人都不客气——包括邪修!   他就像是上天的宠儿,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无论是精神上的伤害还是身体上的伤害。   他的性格足够强大,他的手段也足够强硬,他的背景足够让他傲视群雄。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的“一线生机”。   在这个修仙者也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暴毙的时代,没有人想死。   沈烟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决定他们生死的人,得罪了他,就相当于提前跟阎王打了招呼。   贺知荇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才会在沈烟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涨红了面皮,张嘴想要道歉,可是沈烟却忽然转头,神色凝重,眉头紧锁,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人影从院子里长势最茂盛的那棵树上跌了下来!贺知荇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很想给沈烟鼓掌!   为了节省时间,防止那人逃跑,沈烟直接扒着窗户跳了出去,只一个眨眼,就来到那人身边,抬脚踩上他的后背,将他压得重新趴到地上。   沈烟脚下慢慢用力,皱着眉厉声喝问:“你是谁?”   那人几次想爬起来未果,终于放弃了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闻言也只是侧过头,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阴毒的目光从沈烟脸上挪开,落到了贺知荇的脸上。   他咧开嘴,表情癫狂而狰狞,在看到贺知荇的那一刻,他就好像疯了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两个人都皱了皱眉,没听清。   那人越说越快,嘴角都起了白沫,最后,他大喊一声:“叶芳萍要死啦!”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贺知荇如遭雷劈!他方才还在诅咒别人,这么快就应验到他自己头上了!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连一句告辞都来不及同沈烟说,扭头就往皇宫跑去!   沈烟一个手刀劈晕了狂笑不止的人,大喊一声:“来人!”   当即有人应声而出。   沈烟把人一推,迅速吩咐道:“把这个人给我看好了,不许他再说一个字!”   “是。”   “派几个人跟上贺山主,随他一同入宫!记着,要挑身手最好的,入了宫之后,不惜一些代价保护叶芳萍!”   “是!”   “去吧!”   那些人无声行礼,拎着那个不速之客,瞬间消失。   沈烟站在院中,下意识咬了咬指尖,大脑快速转动起来。这个人来的太猝不及防了,怎么偏偏这么会赶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就等着贺知荇在的时候来?   还是说,他一直在这里,就等着贺知荇的出现,然后说出那句让人心神大乱的话?   可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要知道,叶芳萍对贺知荇来说很重要,对皇家来说也很重要,但是对于别的修仙者来说,他不过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同修”罢了!   这么看来,这个人的目的就是贺知荇!   对了,他刚刚看到贺知荇后的表情,似乎也很不对劲……沈烟咬着指尖,微微垂下眼皮,脑中飞快地将一条又一条信息罗列出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找上贺知荇呢?还是说……他要找的,其实是有着“预言”能力的人,而贺知荇,恰好是其中的佼佼者,又恰好,贺知荇有着天下皆知的致命弱点——叶芳萍!   想到这儿,似乎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沈烟揉揉眉心,暗骂了一句贺知荇是个祸害精,但为了日后的胜利,又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只能期盼叶芳萍争点气,别真的要死了!   ——   叶芳萍当然不会死,因此他突然被人抱住的时候,下意识想抬手打人,但紧接着他就听到贺知荇的声音。   对方抱得很紧,勒得他骨头都疼了,他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叶芳萍被他抱得有点儿懵,但还是抬起手,按在他后背上,慢慢抚摸着他的脊骨,让他冷静下来。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跟着贺知荇一起回宫的,除了他带出去的那几个侍卫之外,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   那几个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互视一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人站了出来,彬彬有礼地对他点点头,解释道:“在下云妆阁翎卫,奉命前来保护叶公子。”   叶芳萍一愣:“什么?”   那人道:“方才有人擅闯云妆阁,被抓到之后说了一堆语焉不详的话,最后大喊一句“叶芳萍要死了”,阁主担心有人对叶公子不利,特命在下前来保护您。”   叶芳萍无语,他扯开渐渐平复下来的贺知荇,哭笑不得地捧起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贺知荇视线游移,不肯跟他对视。   叶芳萍无奈摇头,对那几个翎卫点点头:“那便多谢你们了。”   “应该的。”领头的翎卫说完,做了几个手势,剩下的几人便纷纷隐形,躲到了暗处,“叶公子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在下就在暗中保护。”说罢,也跟着隐了身。   叶芳萍微微一笑,看了看还傻乎乎有些愣神的贺知荇,道:“走吧,正好,舅舅在找你呢。”   贺知荇一愣:“找我?找我做什么?给他算卦?”   “这我可不知道了。”叶芳萍一笑,带着他往御书房走去,“或许,你可以亲自问问舅舅。” 第106章 ——   人人都知道叶飞鸢的武功很高,但究竟有多高,却没人说得清楚。   沈烟倒是偶尔提起过一次,说如果叶飞鸢也是修仙者,那他大概会是最接近“神仙”的人了。   沈烟就那么随口一说,顾妆成也就随便一听,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此对战叶飞鸢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对方空手握住了“流月”的刀刃!   顾妆成大惊,定睛看去,叶飞鸢好似没事人一般,抓着刀刃的手一丝血都没有流出来!   顾妆成这才恍然,原来沈烟说的都是真的!   他用力抽了抽刀,发现抽不出来,干脆放弃。他双手握住刀柄,腰上用力,飞起一脚朝着对方的腹部踹了过去——   一般来说,腹部是人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一旦那里遭受到威胁,人们往往会下意识躲开。   叶飞鸢到底还是老了,怕死,也怕受伤。见顾妆成一脚踢来,连忙缩了缩肚子,往后撤了一步。   他这么一撤,手上的力道就放松了,顾妆成趁机将刀夺了回来,插回刀鞘里,提起拳头,干脆跟叶飞鸢硬碰硬。   两个人你来我往互殴了百十来招,分开的时候都累得气喘吁吁,身上脸上满是伤痕,说不清谁更胜一筹。   只是顾妆成一被放开就后退了好几步,险些一个没站稳坐到地上;   反观叶飞鸢,还是好好地站在原地,弯着腰喘着粗气。   叶飞鸢努力平复着自己紊乱的气息,恶狠狠地瞪向顾妆成,问道:“顾楼主,老朽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一上来就动杀招?”   “老东西,我是什么身份,难道你是忘了吗?”   顾妆成已经跟他撕破脸,此刻根本不打算再多说废话,“有人花了大价钱买你的人头,你是自己把头割下来,还是让我动手?”   叶飞鸢一愣,接着抚掌大笑起来,道:“好,好!有魄力!若不是你想取我性命,我倒真想跟你喝一杯酒!”   “谁要跟你喝酒?”顾妆成眼含鄙夷,不屑一顾道,“谁知道你的酒里有多少人的血?你喝着也不觉得恶心?”   叶飞鸢含笑道:“看来你都知道了?好吧,那你同我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还需要别人告诉你么?”   顾妆成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他的手按在刀柄上,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老匹夫,今日,我便取你狗命,以安我同修在天之灵!”   ——   在这个世上,杀手有很多,九烟楼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组织罢了,尽管这个组织里面的杀手占了所有杀手的七八成,但剩下的那些,要么就是一些亡命之徒,要么就是达官贵人府上豢养的死士。无论是哪一种,都很不好惹。   沈烟独自坐在凉亭之中,今天是半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九烟楼里的其他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可偏偏剩了个楼主,至今未归。   沈烟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他一天不回来,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   他这半个月里废寝忘食,让自己愈发忙碌,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好在,今天是最后一天,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沈烟在凉亭里备了一壶好酒,和一些上好的下酒菜。他知道这个时候喝酒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是事情告一段落,剩下的事他也提前做好了部署,就连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都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所以犒劳一下自己,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从天还未亮就开始等着,等到日上三竿,又等到月落乌啼,中途有几波人试图打扰他,都被周围的暗卫“请”了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沈烟伏在石桌上,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因为等了一整天,精神不济,所以睡着了。   这时,一个很轻微的窸窣声响了起来,在这静谧的夜晚格外响亮。   来人动作僵了一瞬,下意识看向凉亭里的人。那人的呼吸微微一顿,人却没有醒,还轻轻打起了鼾。   可是来人依旧僵硬在原地,夜风一吹,被冷汗浸透的后背窜上一股凉意。   “我就知道你们会忍不住要动手……呵,果然。”顾妆成笑吟吟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神情又温和又亲切,“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计策很有效,差一点就成功了。只不过呢……你们要知道,邪不压正这个词,可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说着,他的手缓缓抬起,绕过对方的脖子,漆黑的短刀轻轻一划——   顾妆成把尸体慢慢放下去,漠然地注视着流淌了一地的血,看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沈烟已经起身了,正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此时明月高悬,银白的月光倾洒下来,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周遭的一切。   顾妆成定了定神,不去想如果他来迟一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当然知道结局是什么,无论他能否及时赶回来,被派来刺杀沈烟的杀手都只有一个下场,他本不必如此担心的。   “怎么不过来?”沈烟斟好了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顾妆成眨眨眼,笑着走了过去,道:“你等了多久?”   “一天吧。”沈烟饮了口酒,微微皱了下眉。他不觉得自己在这儿等人等了一天有什么不好的。   正巧,顾妆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他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手心,感受到一片凉意,还是会心疼:“晚了就早点休息嘛,我肯定会回来的!”   沈烟又喝了一口酒,这下他没皱眉了,想来是习惯了酒味的辛辣:“人……都解决了?”   顾妆成忍不住笑,又不舍得骂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道:“嗯,都解决了。不过烟儿,你等我一整天,冒着被刺杀的危险也不回房休息,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沈烟愣了下,不知道是酒量不好还是羞的,他的脸微微有些红,眼神也不自觉四下乱瞟,声音小了下去:“不、不是……”   顾妆成身体微微前倾,势必要寻得一个满意的答案:“哦?那是什么?”   沈烟眼神躲躲闪闪,最后下定决心了似的,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伸出双手,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侧脸吻上他的唇。   他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像是站在花蕊上的蝴蝶,风一吹就要被惊动。   他脸颊微红,口中残留着酒液的香味,似乎还有别的味道,顾妆成心思微转,顿时哭笑不得。   他站直身子,伸手搂住沈烟的腰,让他贴近了自己的身体。   沈烟大概是被自己的举动惊到了,吻过对方之后就装死似的,把脸埋进对方肩窝不肯再抬头了。   顾妆成笑着拍拍他的后背,问他:“害羞了?”   沈烟没搭理他,手指揪着他的衣襟,心里纠结是把人推开还是任由他抱着……   但是这个怀抱太温暖了,让他一时舍不得离开。顾妆成知道自家沈阁主脸皮多薄,调笑了两句就止住了,过犹不及,真的把人惹毛了,可是不好哄。   两个人安安静静抱了一会儿,沈烟拍了拍他的后背,想让两个人分开。   然而触手一片温热黏稠,让他整个人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越过对方的肩头,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自己手上鲜红的颜色!   “顾妆成!”惊慌失措之下,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   顾妆成不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但是果然,无论哪一次,他都会觉得难过。   他用力把他的头重新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去看那一片殷红,似乎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   “你放开我!你让我看看!顾妆成——”沈烟在他怀里拳打脚踢,但顾忌着他的伤势,又不敢真的用力,又急又气几乎要哭出来。   顾妆成摸摸他的头,低声道:“那你得答应我,不能做傻事。”   “我能做什么傻事?做傻事的不是你吗?”   沈烟气急,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去看他的伤口,“受了伤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先去处理?你是故意让我看到好让我心疼的吗?”   “没有……你答应我,我就让你看,好不好?”   顾妆成愣了一下,连忙把话题转移回来,一副不得到答案就绝不撒手的无赖模样。   沈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含恨点头。他颤巍巍从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嗯”,顾妆成就脱力一般松开了手,整个人不住地往地上倒。   沈烟被他带得一起躺到地上,落地的瞬间身下还有一只手拦了一下。   他慌忙爬起来,顾妆成已经不省人事了。   沈烟发了一会儿愣,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只感到脸上凉凉的,手心里的绿光也渐渐融进对方的身体了。   他好像……答应了顾妆成不做傻事……但是……沈烟愣愣地看着慢慢消散的绿光,和顾妆成逐渐好转的脸色,以及开始止血的伤口,心念一动,一只翠玉烟斗凭空而现。   沈烟抬起一只手,握住了烟斗,手掌微微用力,翠玉烟斗就被他捏成了碎屑。   他看了看掌心里的翠色碎屑,抿着嘴角,扒开了顾妆成的衣襟,露出大片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一掌拍上顾妆成的胸口!   手心里的碎屑刚接触到皮肤,就如同无孔不钻的水银一般,顷刻便融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沈烟的脸蓦地变得苍白,整个人萎靡下来。他瘫倒在顾妆成身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他想,自己果然是被宠坏了,明明小时候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比现在疼上千倍万倍,他也都能忍过去的。   “顾妆成……顾妆成……”他喃喃着,不停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巨大的能量,“顾妆成……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好不好? 第107章 ——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云妆阁内就响起一声暴喝,惊得鸟雀四起。   云妆阁众弟子被这句喝骂吓得一个激灵纷纷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睡眼几番挣扎出了门,却看见自己的师兄弟们都是一脸懵逼茫然,根本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打算再去睡个回笼觉的时候,第二句喝骂声就响了起来:“你就那么大能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几句话声音挺熟悉的,几个弟子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在自己混沌的大脑里扒拉出来——哦,是顾楼主。   嗯,那就没事了……弟子们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关上了门爬上了床,一头栽进枕头里,再次睡了个昏天黑地。   而云妆阁另一个房间里,顾妆成一刻不停地打着转,脸上明明白白地刻了“我很不爽”四个大字,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我需要你救吗?那东西是能随便给的吗?你给了我,那你以后那什么防身?”   沈烟虚弱地躺在床上,耳朵里嗡嗡直响。他闭着眼,节省体力,也懒得力气去跟顾妆成争辩。   三天前的月夜,顾妆成拼尽全力,成功诛杀叶飞鸢。但是作为可以与修仙者相媲美的临仙王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结果就是,顾妆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回到云妆阁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沈烟那会儿已经急晕了,满脑子都是他要失去顾妆成了,根本冷静不下来,更不要提喊人来救命了!   他只能提前用掉还未完全成型的“一线生机”,才把顾妆成从阎王殿里拽回来,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都没能完全恢复;   ——这也是顾妆成为什么暴跳如雷的根本原因。   “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时候怎么就糊涂了呢?”   顾妆成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先软了三分,但又想到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第一眼是沈烟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样子,他整个人都如坠冰窖,恨不得时光倒回,在昏迷之前抓着他的肩膀提前告诉他不许用“一线生机”!   他一刻不停地唠唠叨叨,死人都能给他念活了,更何况沈烟还没咽气呢!   他现在头昏脑涨,身上无一处不疼,晚上凉气就顺着经脉游走在四肢百骸,又疼又冷地根本睡不好,白日里暖和一点了,疼痛感也减缓些许,好不容易酝酿了一点睡意,就又被某人暴跳如雷地打散了。   沈烟慢慢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想,他怎么就脑子一热把“一线生机”送了出去呢?   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让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何必管他?现在好了,吃力不讨好,想睡觉都不成!   沈烟被吵得头疼欲裂,只可惜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只能在顾妆成的唠叨声中不甘不愿地入睡。不过到底睡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好半天都没松开。   顾妆成简直是要把自己这辈子能想到的骂人的话都骂出来了,等他骂累了,喝了口水打算继续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剩下的话。   顾妆成犹豫了一下,怕出什么事,还是先去开了门。贺知荇就在外面,面色不善地举着手,看到门开了,张嘴问道:“沈烟呢?”说着就要往屋里闯。   “怎么了?”顾妆成伸手一拦没让他进去,反手关了门,两个人就站在门口对峙,“有什么事儿先跟我说吧,烟儿最近……不方便。”   “不方便?他能有什么不方便的?行行行,你赶紧把他给我叫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贺知荇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不妥,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十万火急,你再拦着我,出了什么事儿你自己负责!”   “不行。”顾妆成拒绝得很干脆,“烟儿前几天受了伤,这个时候床都下不来,你还想让他听你说什么?”   贺知荇一愣:“沈烟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顾妆成翻了个白眼,口气软了下来:“好了,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吧,我看能不能先处理了,如果不能……那你就给我等着!等烟儿精神好一点了再来麻烦他!”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听得贺知荇一阵恶寒。   实在不知道沈阁主究竟哪里惹到了这个煞神,但目前看来对方应当没失去理智,所以沈烟还是安全的。   贺知荇确定了这一点后,就不再过多关心,连忙拉着顾妆成,跟他说起了宫里的事:“苏小芩突然叛变,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了,这件事儿瞒不住,必须得跟沈烟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顾妆成颔首。苏小芩之前一直都是云妆阁的医师,代表的是云妆阁。   她这么一叛变,无论真相如何,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云妆阁究竟可不可信。   “宫里有什么安排?”   “放心吧,陛下知道沈烟是什么样的人,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只不过……苏小芩在云妆阁多年,都没被发现破绽,不能不算沈烟失察。所以,惩罚肯定会有的,不过你放心,不会太严重。”贺知荇分析了一下,最后安慰他道,“不过这事儿还是提前跟沈烟说清楚了好,免得哪日圣旨突然下来了,他手忙脚乱的也没个心理准备。”   “我记下了。”顾妆成点点头。   “第二件事……云妆阁,或者九烟楼,还有多余的人吗?”   贺知荇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宫里如今越发不安全,宫里能用的人不多,单是守着陛下、娘娘和长公主,就已经分身乏术,但如今……”   “云妆阁的人你们不能动,他们要收集情报,身手可没那么好,让他们进宫不是送死么?”   顾妆成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你去调九烟楼的暗影,这枚令牌能调集八十人左右,他们夜出昼伏,隐藏于黑暗之中,从来不在人前露面,替你们清理一下暗地里的人,应该是足够了。”   这个时候,谁都嫌人少,个个都恨不得一夜学会分身术,顾妆成能一下分出去八十个人,实在是大大出乎贺知荇的预料!他先是大惊,而后大喜,接过令牌之后连连道谢。   顾妆成摆摆手:“罢了,别多话了,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哦哦对了,光顾着高兴,险些忘了……”贺知荇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西南的军情也到了。那边也是多灾多难,自从曲教主离世后,镇南侯险些一蹶不振,好在有南蛮这样的强敌尚且虎视眈眈,才令他勉强提起精神应对。”他一边把信递过来,一边道,“陛下想让我问问沈烟……问你也行,能不能想个法子,劝劝镇南侯?”   这种事情让我们这些外人去劝……陛下脑子里是坑吗?   顾妆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心中非常大不敬地想,嘴上也非常诚恳地拒绝了:“不能。”   贺知荇动作一顿:“啊?”   顾妆成解释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靠他自己振作起来的……我问你,如果,把苏澜清换成你,把曲月楼换成芳萍,我现在来劝你,你能听得进去?”   贺知荇:……   贺知荇:“不能。”   顾妆成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行了,苏小芩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告诉烟儿的,九烟楼里的八十暗影你现在就可以去随意调遣,不过关于苏澜清的事情,我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   贺知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不多呆了,宫里就剩下芳萍一个,我可不放心!”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顾妆成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方才贺知荇只是说了个大概,除了苏澜清外,并未提到他人,想来是没有什么危险。   不过涉及到云妆阁和流光剑阁两大门派的后代弟子,少不得顾妆成要躲上心一二。   果然,信就是祁云亭写的。先是问了皇帝安,随后又问了京中长辈安好,报过平安之后,才一五一十地将西南近一个月之内发生的事细细描述了一遍。   期间,南蛮多次进军来犯,多亏镇南侯御下有方,南蛮非但没有得逞,还损兵折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该退兵了。   祁云亭倒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在信中一笔带过有关曲月楼的事,只说镇南侯有个知己不久前亡故,近来思虑颇重,恐于身体有碍,只不过他身为晚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命军医大夫开了药膳方子多加调养。   最后,信中还提到,等战事平定,镇南侯便会进京面圣,详情届时再提。   顾妆成收起信,想了想,转身去了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回信,叫来人,叮嘱道:“用最快的加急送到西南军中祁云亭手里,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属下明白,请楼主放心!”那人连忙应道,接过信后,脚步匆匆地离去。   南蛮败得太快了,快得有些不正常,祁云亭等人年纪小,怕是看不出其中猫腻;   苏澜清因为曲月楼的死深受打击,光是抵御外敌来犯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心神;   至于西南军中其他人……或许他们看出来了,只不过不能确定。否则,也不会由着祁云亭写出这样自信的信来。   顾妆成抿抿嘴角,觉得自己其实应当往西南也派几个信得过的前去坐镇,一来可以威慑南蛮,二来可以帮衬西南军一把。   只不过他现在人手不够,勉强分给宫里八十个人,已经是能抽走的最多人手了。   他长叹一口气,将这些天的布局重新在脑中梳理了一遍,没有发现需要更改的地方,这才略略放心下来,表情不知是悲是喜,喃喃自语道:“终于要开始了……” 第108章 ——   祁云亭步履匆匆地从营帐中间穿过,一路来到中军大帐里,撩开帐帘一看,不出所料地,苏澜清并没有在大帐内。   少年轻轻咂了咂舌,放下帘子,习以为常地朝着城外走去。   他步子迈得很大,脚步也很匆忙,手里还拿着一沓的信纸,想来是有什么军情要务需要汇报给苏澜清。   正在清点药草数量的宋念远远地瞧见了他,刚想打声招呼,可以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匆匆的步伐,那句招呼又咽回去了。   身边的士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云亭小道长又去找侯爷了?”   宋念回过头来,苦笑着答道:“大概吧……”说着,他将清单递给那名士兵,轻声道,“劳烦大哥把药草送去军医那儿了。”   “得嘞!”士兵大声应下,招呼着自己的同伴一起,将几大车草药一点点推走。   自从宋念三人来到西南军营,全军上下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即便主帅镇日浑浑噩噩,可从上到下都放松下来。   宋念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折了折袖子,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地提起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离开了军中大帐。   他沿着一条小路,一直来到营帐后面的一个小山包上。山包光秃秃的,上面别说一棵树了,就连草都没长出几根来——   这还是西南军的“杰作”,说是为了防止南蛮在这里设下埋伏,万一他们没发现,就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对此,宋念只想说,你们真的太看得起那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蛮子了。   就算把《孙子兵法》扔到他们脸上让他们照搬,估计都能张冠李戴地搬错!   但不可否认的是,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包剃了个光头之后,好像人真的变得轻松了不少。   宋念好奇地问过祁云芝,他是天生灵物,对这类东西很是敏感。   对于这个现象,祁云芝解释道:“这只不过是你们触目所及的地方都一目了然罢了。”见宋念还一副懵懂的模样,他想了想,说得尽量直白一点,“如果把你放到一个并不陌生的地方,但是周围是一个树林,里面有着你不知道的危险,你会不会感到害怕?”   宋念恍然大悟道:“所以,即便是在军营附近,也明知道南蛮没那个脑子打埋伏,但是面对未知的危险,西南军还是会感到紧张,因为这并不在他们的掌控范围之内?”   “对,就是这个意思。”祁云芝弹了弹手里的剑,笑道,“所以他们把树砍光,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安全感和自信心。这让他们感到,“这一切还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没有危险”。”   原来是这样……宋念了然点头,但很快,他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西南多雨,还大多都是暴雨,万一……”   万一引起了山洪,先不说他们的军中大帐会不会受到威胁,住在山脚下的农户却首当其冲,第一个受灾!   祁云芝却道:“这个不妨事,我和师兄已经去看过了,这些山包太小,别说山洪了,就算整座山都塌了也造不成什么损失。   至于山脚下的农户,我和师兄已经为他们设下阵法,若是当真有什么危险,也可救他们一命——不过我想,等到那时,他们早就搬走了吧。”   他跟师兄明察暗访过,发现住在山下的那些人很是明白如何规避天灾,约莫是先辈们吃过许多苦,摸索出了些许规律,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祁云芝微笑着摸了摸剑身,心情愉悦地弹了一下少年的脑门:“好了,别多想了,瞧你皱着眉头的样子,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宋念低低叫唤一声,揉着被弹红的脑门,不满地瞪了一眼笑颜弯弯的祁云芝,鼓了鼓脸颊,心中那点忧思也随之被抛诸脑后了。   ——   祁云芝就在光秃秃的山包上练剑,他天资不错,算得上师门翘楚,但相比起人人都称赞的祁莲来说还是差了一大截。   都说勤能补拙,祁云亭如今忙得脚不沾地,练剑的时间大大缩短,但是师门剑术不能无人继承,祁云芝干脆一肩挑下,让祁云亭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忙别的事情,不用再费心剑术传承的问题。   祁云芝练剑的动作和祁云亭的不太一样,跟祁莲的动作更是大相庭径。   后两者练剑大开大合,身法灵动,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一剑劈下便可引来九天玄雷。   祁云芝不,他动作慢吞吞的,招式一板一眼,像是初学者,递出一剑之后还要停顿一下,回想一下下一剑该怎么出。   宋念看不懂剑法,于是祁云亭就跟他解释。每个人练剑的方式都不一样,祁云亭的剑法缺乏灵气,所以每次练剑都专注于身法的灵活性;   可祁云芝恰恰相反,他身体已经足够灵动,但是剑招还没练熟,所以需要一点一点慢慢练。   但是宋念觉得,无论是祁云亭的剑法,还是祁云芝的剑法,都是非常好看的。   他找到祁云芝后,没着急上前打断对方练剑,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等待着。   见祁云芝收招之后,他才走上前去,说道:“云亭师兄又去城外找侯爷了,我看他步履匆匆的,怕有什么事情发生,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行。”祁云芝点点头,收剑入鞘,两个人一起下了山,往城外走去。路上,祁云芝问他,“师兄走了多大会儿了?”   “不到半刻钟。”宋念老老实实回答道。   半刻钟可以干很多事情了……这个念头在祁云芝脑海里一晃而过,但他没说出口。   想来宋念早就到他练剑的地方等着了,只不过害怕打扰他,才不肯出言提醒。   想到这儿,祁云芝又好气又好笑,很干脆地跟他说:“下次再去找我,直接叫我就行了,不用等着。”   宋念眨巴眨巴眼,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在心上。   祁云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估计是没太当一回事儿,心里想着要不下次设一个阵法,他一来就能触动,也省得他天天等自己?   但又一想,这样不行,这小孩儿心思重,又是个害怕麻烦人的,平日里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就算了,万一哪天发生什么大事,他还这么“为人着想”,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想到这儿,祁云芝道:“我没有跟你客气,我是说真的。如果下次你再去找我,我是练剑也好睡觉也好,你都可以直接打断我叫醒我。”   宋念抿抿嘴角,不太明白为什么气氛突然之间严肃起来。   祁云芝很认真地跟他说:“因为如果下次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你还这么不紧不慢的话,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你来自云妆阁,应当知道面对重大事务,沈阁主是如何处理的吧?”   这个……宋念眼神游移了一下。他倒是没有亲自见识过,但是他的义父——   宋阁闲暇时光提起过一两句,大抵就是不近人情铁面无私恨不得一息之内得到全部消息!   宋念原先不是很明白,但听了祁云芝的话后,隐隐约约摸着了一点边际。   他将义父的话和祁云芝的话都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最后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祁云芝看他一眼,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好了,知道你知道了,不用这么严肃,给师兄看见了,还当我是在欺负你呢!”   宋念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闻言也松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傻笑了一下。   两个少年人嘴上说着话,瞧着不紧不慢的,脚下的动作倒是不含糊,两个人四条腿,硬生生跑出了两匹马的架势。   等他们一面拌着嘴一面赶到城外,找到了祁云亭和苏澜清后,才诧异地发现,那两个人都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一个脸上多了一对熊猫眼,一个脖子上多了好几道血痕,身上也都滚了一地的泥浆!   祁云芝跑得快,见状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师师师兄?!”   祁云亭抹了把脖子,手上的泥就沾到了伤口,他也毫不在意,看到祁云芝也只是惊了一瞬,就很快平静下来:“你怎么来了?”   他看了一眼同样目瞪口呆的宋念,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还带着小念?”   “宋念说你手里拿着一打信出城来找侯爷……”祁云芝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听到问话下意识回答了一句,接着很快惊醒,跳着脚冲上去,拉着他家师兄的袖子去看他的伤,“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师兄你这是……你们是打起来了吗?怎么回事?”   另一边,宋念也顶着苏澜清杀人的视线,硬着头皮凑了过去,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帕子递了过去,轻声道:“那个……侯爷,您……您擦擦脸?”   他不是很敢跟苏澜清说话,他觉得镇南侯平日里阴沉着脸很难接近的样子,能站在他跟前递给他一张手帕让他擦擦脸上的灰尘估计都用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了!   苏澜清沉着脸,瞪了他一会儿,不情愿地接过帕子,顺手擦了把脸,再低头一看,脸顿时更黑了——只见雪白的帕子瞬间被染成了泥浆色!   祁云亭安慰着自家大惊小怪的师弟:“没事没事,只是切磋一下,我都没敢用灵力打他!”   “你还想用灵力?!”祁云芝又倒抽一口冷气,此时此刻真的很想大逆不道一次,揪着他师兄的领子晃荡晃荡,看看能不能把他脑子里的水晃荡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师兄,不能干那种欺师灭祖的混账事;   另一个,是朝廷重臣、是西南军的统帅,镇南侯,也不能动手……   如此告诫自己很多遍后,他才勉强冷静下来,刚刚才动过手的两个人似乎也冷静了下来。   于是他叹了口气,示意宋念回到自己身边来,免得待会儿他俩再动起手来自己鞭长莫及,宋念成为炮灰。   “到底发生什么了?宋念说你拿了那么多信,信呢?”   苏澜清闻言,表情古怪了一瞬,目光往宋念身上一瞟,很快就挪开了。   祁云亭也是一愣,尴尬地挠挠脸,眼神游移道:“嗯……撕了。”   宋念:“……”   祁云芝:“……”   行吧……祁云芝又深吸一口气,磨着牙,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信上说了什么?”   这一次,对面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澜清才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要说回去说,干站在这儿做什么,给人看笑话吗?走了走了!”说罢,当真第一个转身离开。   祁云亭犹豫了一下,带着师弟和宋念跟了上去。   路上,两个年纪小的在后面并排走着,窃窃私语:“云芝,侯爷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吗?”   “对啊!咱们刚刚来的时候,侯爷整天死气沉沉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也就在御敌这件事上上心,可就在刚才,他好像……好像突然间有精神了。”宋念疑惑地眨眨眼。   祁云芝应了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好事。”   “好事?”   “对啊……”祁云芝慢慢道,“这证明,他已经从那件饱受打击的事情中走出来了。从今往后,他就会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不会再一蹶不振,即便泰山压顶也能一肩抗起了。   宋念还是满眼疑惑:“我不懂……”   祁云芝就笑着摸他的头,怜惜道:“你还小呢……也希望你能永远都不要懂。”   ——然而这个愿望,却注定了无法实现。 第109章 ——   “现在可以说了吧?”一个时辰后,四个人坐在镇南侯府的书房里,每个人都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水,手边放着精致好吃的糕点。   只不过现在谁都没有心思喝茶吃东西,宋念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京城到底来了什么信。   祁云亭看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求救的视线投给了苏澜清。   刚刚才被按在地上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的镇南侯:“……”刚刚打人的时候不是还很得意吗?   被无缘无故扔了个烫手山芋在怀里,任谁心情都不会很美好,更何况是小气还记仇的镇南侯?   苏澜清翻了个白眼,很干脆利落地跟宋念说:“先说第一个消息,有关于你的。”   少年赶紧正襟危坐,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紧了镇南侯。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饶是苏澜清铁石心肠,也有些不忍心了,他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低声道,“宋阁……咳,宋阁死了。”   “什么?”祁云芝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下意识看向宋念,满眼忧虑。   少年似乎被这个消息打击得魂飞魄散,坐在椅子里僵成了一条人棍。   祁云芝迟疑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于是少年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我……”   他僵着脸,手足无措,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埋着头冲出了书房。   “小念——”祁云亭吓了一跳,转头瞪了一眼撂下惊雷就万事不管的苏澜清,想要跟过去。   结果就被祁云芝拦住了:“师兄别去!”他按着师兄的手,强迫他坐下来,“让宋念一个人待一会儿吧,这个时候谁去都不好用,除非宋阁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就算沈烟也没这个本事。   祁云亭抿抿嘴角,低声道:“他就一个人,我怕他会出事。”   “这儿是镇南侯府,能出什么事?”祁云芝也低声劝着,这个时候倒是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师兄了,“听我的,别去。咱们那时候不也是自己扛过来的吗?”   祁云亭皱起了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怎么能一样呢?”但是到底没坚持要出去了。   是啊,怎么能一样呢?就算师父没了,可他们到底还有彼此,相互扶持着,伤痛也就那么过去了。   可是宋念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受了伤,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舔舐,他们这些外人,无论怎么劝,说辞都是苍白无力的。   祁云芝劝好了他,扭头望向正好整以暇仿佛在看好戏的镇南侯,面沉如水地道:“侯爷这么心急火燎地把宋念赶出去,是想同我们商量什么呢?”   祁云亭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是了,侯爷您这么做,究竟想瞒着宋念什么?”   苏澜清叹了口气,道:“虽说跟聪明人打交道不会太吃力,但是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却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他也不再卖关子了,表情一敛,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严肃正经,“山河令出世了。”   祁云芝:“!!”   祁云亭:“!!”   师兄弟两个倒抽一口冷气,被这个消息惊得瞠目结舌,半天都合不拢嘴!   过了很久,祁云亭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您说的……都是真的吗?”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似的,变得沙哑低沉。   苏澜清摇摇头:“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纸条,夹在两根手指里,左右晃了晃后,递给了祁云亭,趁着师兄弟两个凑近去看的时候继续道,“这是夹在信里的,是天机山山主贺知荇的笔迹。他算无遗策,既然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我,那就说明十之八九是真了的。”   那个巴掌大的纸片上只写了一行字,但就是这一行字,便让这对师兄弟遍体生寒!只见上面写着:“山河令出,人间白骨。”   “可是,这跟宋念有什么关系呢?”祁云芝勉强保持冷静,他怕是在场三个人里唯一一个见识过山河令的人了,也是最害怕这玩意儿的,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皱着眉看向苏澜清。   镇南侯耸耸肩,抬抬下巴:“翻过去。”   祁云亭听话地把纸翻了过去,背面原来也有字,只是这次的字迹变了,上面写着:“山河令主,宋念。”   ——   同样的消息,传递到了每一个修仙者手中。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山河令是什么,更不知道山河令出世的意义。   只有少部分人从长辈那里听说过有关于山河令的传言,但也仅限于“那是个很厉害的东西”,至于有多厉害、为什么厉害,那就没人说得清楚了。   沈烟气势汹汹地一路闯进了贺知荇的住所,外面的侍卫拦都拦不住。   房门被“砰”地一声踹开,门板发出抗议的“吱呀”声,然后不甘愿地脱离开来,跨擦一下砸到地上。   原本还想继续阻拦的侍卫们顿时一个个噤若寒蝉,巴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哑巴鹌鹑。   沈烟踹烂了门,口都没张,贺知荇就从屋里面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看破破烂烂的门板,又看看一个个缩头乌龟似的侍卫,最后看看怒火滔天的沈阁主,心里的火也压不住了,他一拳砸到沈烟脸上,怒吼道:“你他妈冲我发什么火!这么有本事的话,你现在就去把邪修杀光啊!”   “你知不知道山河令出世的消息一旦传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居然还敢把山河令主的名字写出来?你是真的想害死宋念吗?”   沈烟被打得侧过脸去,嘴边溢出一点血丝。他擦掉那点血迹,拽着贺知荇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   “那不是我写的!我只算出来了山河令出世的消息,山河令主是谁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字迹你看不出来?你是瞎了还是脑子不好使?”贺知荇烦躁不堪地扯开他的手,冷笑道,“我早就说了,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不过是个算卦的,天想让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天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我他妈就算是死了也知道不了!”   “那究竟是谁放出的消息!”   “都说了我不知道!”沈烟烦,贺知荇只会更烦,吼了一句之后,总算冷静了一点。   他吐出一口浊气,颓丧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颓废了,声音里满是疲惫,“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天上的那群家伙。”   沈烟愣了一下,总算明白了贺知荇刚刚口不择言时吼了什么出来:“你刚才……”   “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具体是不是,谁也不知道。”贺知荇疲惫地摆摆手,“你别在我这里了,宋念现在不在京城,如果你有把握可以保护好他,那么把他接回来就接回来吧。   可是,如果你没有十足的把握,那就让他安安分分地待在西南,京城的事一日不解决,就让他待一日;   一年不解决,就让他待一年!总之,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他忽然闭口不言了。   沈烟心里默默地替他说完没说完的话:否则,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是修仙者还是邪修,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沈烟道:“不能再拖了,京城的事,必须速战速决。贺知荇,你回宫的时候,告诉叶芳萍一声,准备收网。”   贺知荇不出所料地蹙起了眉:“现在就收网?你难道就不怕有漏网之鱼吗?”   “邪修是杀不完的,我以为你早就清楚这一点了。”沈烟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也说了,宋念暂时不能回京,我也不确定京城里的邪修究竟什么时候能清理干净。我总不能把宋念留在西南一辈子。”   “我以为,你只有在涉及到顾妆成的事情上,才会昏了头,没想到涉及到宋念,你竟然也一样会昏了头。”   贺知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嘲讽的意味居多,“好,我马上就回宫通知芳萍,只要你不后悔。”   “三百年前……”沈烟并不在乎他的嘲讽,自顾自道,“前朝炀帝放出邪修,修仙者搭了多少条人命进去,才勉强将他们压制在断潮崖。你觉得,我们有更大的本事,能超过前辈,将邪修彻底消灭吗?”   贺知荇不答。   沈烟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己低低地道:“不能!”他吐出一口气,“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你不能不承认,邪修是杀不完的。就算我能狠下心来,把宋念留在西南一辈子,谁能保证,等他长大了不会自己偷偷跑回来?到时候,京城里究竟是不是干净的,谁能说得清楚?”   贺知荇不甘心地咬着牙,却不能不承认,沈烟说的很有道理。   抛开他那点微不可察的私心不谈,从古至今,邪修就一直活跃在浩瀚历史长河之中,没有人能解释他们的来历,也没人能解答如何能彻底消灭他们。   只有一场又一场的正邪大战告诉他们,想要保护天下太平,就只能靠人命去填。   ——或者,选择山河令肃清。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不会选择第二种方法。   “所以,现在可以收网了。”沈烟最后下了结论。   他离开的时候,贺知荇突然叫住了他:“沈阁主,我想请问你。如果宋念跟宋阁没有半点关系,你也会做出如此决定吗?”   沈烟沉默片刻,轻声道:“会。只不过,宋阁也的确是促使我加快收网的原因。”   如果宋念和宋阁没有关系,沈烟自然不会放任他一个孩子孤苦伶仃地困在西南,但也的确不会这么快收网。   他会再等一等,等到京城里的邪修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去把孩子接回来。   而现在,他确实迫不及待地,想把宋念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确定他是安全的。   “你也不怕顾妆成吃醋。”   沈烟轻声一笑,摇头感叹道:“我以为你们是朋友,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不了解他。他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吃醋。”   甚至,提前收网这个意见,还是顾妆成先提出来的。 第110章 ——   顾妆成的想法向来简单,只要不涉及到沈烟的安危,一切都可以用最极端的手段解决。   要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做的太过分惹怒天道,顾妆成甚至想学一学临江王,单枪匹马闯进邪修大本营——反正有沈烟在,他只要留一口气回去就能活过来。   不过这个提议他没敢说出口,毕竟怎么看沈烟都不会答应他这个非常无理取闹的法子的。   有时候沈烟觉得自己看不透顾妆成这个人,明明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偏偏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做事全凭自己的喜好,从不在意外人看法,这几年更是如此。不过……转念想一下,倒是很符合杀手组织老大的性子。   云妆阁里,顾妆成接替沈烟处理大小事务,他们俩的关系满阁上下都知道,沈烟也曾吩咐过,阁内大小事务不用瞒着他。因此,没过几日,整个云妆阁就被顾妆成摸透了。   对于沈烟这种状似撂摊子不管的行为,顾妆成一向是宠着的。   他也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自然而然得很。对把一摞卷宗搬进来的半大孩子点点头,顾妆成埋下头去,在一堆卷宗里挑挑拣拣,寻找着有用的信息。   山河令出世的消息散播得很快,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之人故意的。   总之,从他们得到消息开始,不过短短几日,整个天壤都知道山河令的存在了!   就连那对隐藏在雁归镇的神明兄弟也来过信,语焉不详地提及此事,问他是否属实。   顾妆成有些奇怪,神明向来高傲自负,凡人的事情从来都是懒得管的态度。   山河令这东西,听上去十分高大上,可具体长什么样子却没人见过。   顾妆成捉摸不透,就这么个还不一定有没有的玩意儿,怎么就值得段非秋他们俩这么上心,一天恨不得写八百封信,除了寒暄,剩下的全都是有关于山河令的问题!   山河令是否真的出世,这个问题顾妆成回答不了,但是根据贺知荇算出来的结果,应该不会有错了。   因此,他的回信也很简单,同样语焉不详地写了“应该是”。毕竟凡事有例外,万一真的是贺知荇算错了……   虽然这个可能性真的很小。   顾妆成不满地咂了咂舌,随手将段非秋写来的第三十九封信扔进了一边的框里——   那框子是沈烟专门给他找来的,专门用来盛放雁归镇神明的来信。   顾妆成很不喜欢现在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失去控制了似的。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对自己说,大不了就再死一次,他又不是没死过,怕什么?   可他也同样明白,这一次能够活着就已经是侥幸,下一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尚且是未知之数。   更何况,这辈子他已经提前解决了谢青冥,可以说替沈烟解决了一个必死的条件,按理说他们是不用死了的。   但是,谁能想到天道这么不要脸,谢青冥没了,居然把邪修放了出来!   要知道,他轮回重生三百多次,还是头一回遇到正邪之战!   所以,即便他对外一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态度,内心还是在打鼓的。   想到这儿,他再次升起了撂挑子不干混吃等死的念头。只不过这一次,念头还未完全成型,就被人打断了。   能够打断他还不被记仇的,天下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沈烟。   顾妆成抬头看去,沈阁主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砰地一声关了门,背靠在门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询问声,看样子是来找沈烟的。   顾妆成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完全程,等到门外声音散去,沈烟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他才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回事?”   沈烟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对方递来的茶,一饮而尽。微凉的薄荷茶驱散了他身上的疲惫,让他精神一振,也有力气抱怨了:“别提了,还不是为了山河令的事儿?”   顾妆成了然,也是苦笑。他示意沈烟看向自己脚边的框子,里面满满当当塞的全是信,沈烟根本不用看都知道究竟是谁写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苦笑连连。沈烟叹气道:“唉……没想到这个山河令会闹出这么大动静。还好贺山主放出去的只是山河令的消息,没说山河令主是谁。否则,都不需要邪修动手,咱们自己先打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顾妆成接口,“如今宋念在西南,虽说身边有祁云亭师兄弟二人在,也有苏澜清镇守。但是……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买他们的面子。”   “我知道。”沈烟颔首,“所以,我们要提前收网,尽快解决京中的邪修。至于那些漏网之鱼,他们若是能逃得掉,那就尽管逃吧,山河令出,人间枯骨。到时候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去管他们呢?”   “只怕到时候,他们也会主动加入那些人,一起截杀山河令主了。”   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顾妆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问他:“说起来……烟儿,方才你那么惊慌失措躲着外面的人……他们是什么人?”   沈烟顿了一下,沉吟片刻,才轻声回答道:“他们,曾经见到过山河令。”   山河令并不是天下趋之若鹜的宝贝。相反,它是所有修士都憎恶的东西,包括邪修。   据说,山河令百年不出,因此见到它真正模样的人少之又少,为数不多幸存下来且侥幸见识过的,也都年事已高,话都说不清楚,人都认不全,更不要提描述山河令的形状了。   因此,乍一听闻有人知道山河令究竟是何模样,沈烟的第一反应不是把人请过来详细询问清楚,而是东躲西藏在自家领地也被追得团团转,就很令人深思了。   沈烟却摇摇头道:“虽然我不确定那个人说的是否真实,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清楚的好。”   这种心思不可否认的是有些乌龟了,但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想要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更何况他们还要保护好宋念,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他们就算真的想知道,等把宋念接回来,让他偷偷摸摸拿出来瞅一眼不就成了?   ……虽然宋念那孩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令人惊惧的身份。   ——   纷沓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房间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看向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人。   那人扶着门框,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另一只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他举起那张纸,挥了挥,大笑道:“我打听到了!”   坐在主位上闭目假寐的人闻言睁眼,一双血色眼眸艳丽如花,他肤色雪白,眉心点了一朵梅花妆,身上穿着大红绣金牡丹锦缎衣。   按理说,这么艳俗的颜色,穿在一个女人身上都会让人觉得眼睛一疼,可穿在这个男人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服帖感。   男人长相过于艳丽,就连声音也是矫揉造作不男不女,可听在人耳朵里,也叫人觉得异常舒服:“哦?”   “启禀宗主,属下不负众望,已经打探到山河令主的消息了!”   来人兴奋地重复了一遍,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房间,把手里的纸双手递给最接近门口的人。   他深深弓着腰,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又钦羡的目光,视线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主位上的人。   那张纸被层层往上递,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胆敢提前偷看一眼,也没有一个人多说一句话。直到这张纸落入主位上那人手里。   男人轻轻拈起这张纸,没有着急展开去看,反而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站在门口弯着腰的人,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加入你们!”那人双颊通红,近乎痴迷地看着男人的脸,结结巴巴道。   男人轻声一笑,没有拒绝这个人,很好说话地“唔”了一声,道:“好。”   那人的眼光顿时更加露骨。但很快,他脸上扭曲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恐。   因为他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黑衣人,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了下去。   男人惊慌失措,大吼大叫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你们——救命啊!救命啊——”   “吵死了……”男人凄厉的喊叫越来越远,房间里终于活络起来。   离门最近的一个人不满地轻哼一声,接着看向主位上的人,“宗主。”   宗主已经展开了那张纸,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宋念。”   “宋念?看上去好像有些熟悉。”那张纸很快就被传阅下去,整个房间的人都看到了这个名字。   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嘀咕了几句就陷入沉思,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究竟哪里熟悉了。   突然,他灵光一闪,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云妆阁已故掌事宋阁的义子,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恰似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炸得油花四溅,几乎要把整间屋子掀个底朝天!   “你说真的?”   “那还能有假?那孩子原本是在神刀门的,宋阁曾在那里做过探子。后来神刀门败落,他就被一起接到云妆阁了!”   宗主眯起了眼,立刻下令道:“查!一刻钟之内,我要知道这个孩子的全部信息!”   “是!” 第111章 ——   京城这天突然来了一位稀客,落地就直奔云妆阁,然后不出所料地被门房拦住了。   那人也不气恼,直接亮出一枚玉佩,道:“我找沈阁主!”   那玉佩通体雪白,雕刻成了流云的样子,是沈烟专门雕刻出来送给段非秋兄弟二人的谢礼。   门房不认识段非秋,但却认识这枚玉佩,当下就将人请了进去,一路将他带至大厅,又一溜烟小跑着去找沈烟了。   那名客人坐立不安地在大厅里转了几圈,面上是难得一见的焦急神色。   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其中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段兄突然造访云妆阁,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了?”话音未落,那二人就现了身——正是沈烟与顾妆成。   顾妆成一面说一面走,见了段非秋先拱了拱手。侍从很快奉上热茶点心,沈烟挥了挥手,她就微微福了一福,端着空荡荡的木盘推了出去,还非常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好了,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人了,段兄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顾妆成含笑看着沈烟动作,等到侍从离开之后,才将目光落到段非秋身上。   段非秋喘了口气,声音微沉:“山河令即将出世这件事儿,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多加赘述了。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们,兄长前不久去西南做客,无意之中发现有人在打听有关于山河令主的消息。你们……你们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顾妆成闻言苦笑道:“段兄,山河令即将出世这件事儿,就算我们现在不说,大家早晚也会知道的。况且,这个消息被散播出去,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段非秋微微一怔,接着恍然:“是了,倘若天道执意要将此消息传出去,谁又能拦得住呢?大街小巷、流言蜚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打着“传说”的旗号大放厥词,偏偏还就真的有人相信!”   顾妆成对此颇为赞同,他点头道:“正是如此!与其让流言传得满天飞,倒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也省的到时候陷入被动。”   “确实,这的确是一个规避麻烦的好办法。”段非秋颔首表示同意,但他转而又道,“可是顾妆成,你是不是忘了,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波人在寻找山河令主。若是被他们找到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段兄放心吧,山河令主如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顾妆成急忙安慰他道,“他身边有很多高手保护,一时半刻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危。而且,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山河令主呢!小孩子年纪不大,玩儿心还重,这等重担就不需要他来担了,还有我们呢!”   段非秋又是一怔:“你们……难道现在他不在西南?”   “这个……不能告诉段兄你。”   “连我都不能告诉?”   “段兄见谅!若是段兄想知道别的消息,我和烟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事关山河令……请恕我不能多说。”顾妆成一脸为难,苦笑着摇摇头。   好在段非秋也并非死缠烂打之人,见顾妆成执意不肯说,沈烟也是抿着嘴角一脸拒绝的表情,他也不再追问下去。   况且,他来云妆阁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山河令的下落,只是为了通知他们有人在打听山河令这件事罢了。现在看来,他们也是早有准备,反而衬得他多此一举。   顾妆成何等聪明,能跟神明称兄道弟,观察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他见段非秋脸色有些难看,连忙道:“不过,还是要多谢段兄不远千里赶来云妆阁告诉我们这个消息,辛苦了!”   段非秋呲了呲牙,觉得自己隐隐有些牙疼:“停——行了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没帮上什么忙,所以你也不用夸了。”   顾妆成笑眯眯道:“怎么会呢?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感谢段兄来着……”   段非秋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看一直端着茶不说话整个过程都在充当哑巴的沈阁主,有点好奇地问道:“沈阁主为何不说话?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沈烟的眼神慢慢聚焦,大发慈悲地瞥了眼段非秋,低声道:“我跟顾妆成的想法一样。非常感谢——”   “好了可以了收!”段非秋举起一只手,及时打断了沈烟的客套话,“你们俩故意的吧?还真不愧是两口子!”   顾妆成被段非秋非常人性化的吐槽惊呆了,忍俊不禁道:“没想到短短几年,段兄竟也如此幽默……”   我又不是在夸你,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段非秋又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是很想说话。他话也带到了,想问的问题也算是解决了,自然没必要留下来,雁归镇还等着他回去镇守呢!   能瞒天过海地跑出来告密,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了,段非秋深信,自己要是再耽搁,那么不是自己死就是他哥死!   想到这儿,他连忙起身告辞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胸有成竹,那我就放心了。我出来的时间也够久的了,该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顾妆成诧异。   段非秋边往外走便解释道:“我是雁归镇的守护神,按理来说不能随随便便离开镇守之地的。只不过我担心你们不知道有人在打探山河令主的消息这件事,怕你们没准备,这才跟我哥商量,由他暂时顶替我的位置,我出来找你。”   说话间,他人已走到大门口了,回头看看跟着送出来的顾妆成和沈烟,他摆摆手道,“行了不用送了,就到这儿吧!等到你们的事情解决了,就带着那人去雁归镇看看。”   “好,段兄一路顺风。”顾妆成颔首应允。   一阵风起,刮得尘土飞扬,站在门口的两人忍不住举袖掩面,等待他们放下胳膊睁开眼睛,再一看去,早已没了段非秋的踪影。   沈烟愣愣地看着段非秋原先站着的地方,忽然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位雁归镇守护神,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嗯?怎么了?”私下里没人的时候,顾妆成总是要腻歪在沈烟身上,此刻段非秋也走了,门房亦是很有眼色地没露头打扰,顾妆成便伸手搂住了沈烟的腰,闻言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沈烟往他怀里靠了靠,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指把玩,轻笑道:“这位神明大人临走之前,给咱们留了一份大礼!”   “哦?大礼。”顾妆成重复了一遍。   “他是神明,不好直接插手咱们人间的事儿。因此,即使想要帮我们解决邪修,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就在方才,他离开之时,并非“脚踏实地”,而是“腾云驾雾”,这就说明,他在威慑京城里的邪修。”沈烟叹道,“虽然这么做可能会让那些邪修隐匿起来,但是不得不说,他这么做,的确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顾妆成一点就透,接口道:“因为他这个举动,邪修会下意识觉得,神明要出手解决他们。所以,他们将会惶惶然,在隐藏一段时间的踪迹之后,就会按捺不住,到时候我们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烟与他相视一笑,心情是格外的放松。   顾妆成松了口气,忍不住心情舒畅道:“哎呀,提心吊胆这么久,总算要完事了。”   “我可没看出来你哪里提心吊胆了。”沈烟默默拆他的台,“看你整日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你也会紧张么?”   “我当然会紧张。”顾妆成歪头亲了亲他的额角,温柔道,“我不光会紧张,我还会害怕。烟儿,你绝对想象不到,那天我看到你趴在我身上,浑身冰凉一动不动的样子,究竟有多恐惧。”   沈烟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算旧账,心里顿时又酸又软,还有些微微的疼。   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吓到了顾妆成,但他也不觉得后悔。   沐浴在对方温柔的目光里,沈烟委屈地撇撇嘴,小声抱怨道:“那你别受那么重的伤啊……我看你气息将断,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用“一线生机”救你性命之外,什么都想不到了……”   顾妆成从善如流地认了错:“嗯,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他回答得这么快,沈烟倒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顾妆成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低声笑道:“不过你也要相信我嘛,我说了要跟你一起活很长很长时间的吧?那我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死掉呢?”   沈烟歪头看着他,不语。   顾妆成就继续道:“烟儿,我是为你才存在的。所以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就像那晚,我不需要你的“一线生机”也能活下去,虽然伤口会愈合得很慢……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沈烟奇怪地眨眨眼。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但是顾妆成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好看温柔,他就有些恍神,最后被连哄带骗地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想,顾妆成对自己,好像太在意了?   倒不是说这一点不好,他们两个现在该做的不该错的都做完了,关系不同以往,沈烟自然是开心顾妆成对自己的在意的。   但是,除了在意自己之外,顾妆成好像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不在乎京城的危机究竟能不能解决,之所以会劳心劳力地浪费精力和时间在邪修身上,也无非是因为自己在京城,邪修的存在或许会威胁到他的安全。   沈烟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顾妆成或许会带着他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当一个缩头乌龟,一辈子都不出来的那种,任凭天下大乱又与他何干?   望着顾妆成柔软的笑容,沈烟也跟着笑起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顾妆成就不会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善意。 第112章 ——   对于几位长辈苦心孤诣地想要掩盖自己身份这件事,宋念半点不知情,他脑子乱了好几天了,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宋阁的音容笑貌。   好在祁云亭兄弟两个一直陪在他身边,军营里的人也没有对他过多怜悯同情,没给他伤口上撒盐。   这样过了几天,宋念渐渐从宋阁去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虽然依旧是那副苍白孱弱的样子,但至少可以吃得进东西,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无缘无故惊醒过来,倒是让祁云亭两个人大大松了口气。   他俩都是不善言辞之人,虽然有着与宋念相似的经历,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师父没了,但他们身边还有彼此、心中还有师门、身后还有一大群年幼的师弟师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感时伤秋。   宋念不一样,他受宋阁恩惠,从神刀门那个吃人的地方逃脱出来。   宋阁心善,担心他在云妆阁里不适应受委屈,犹豫了很久才问他要不要做自己的义子。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宋念从来没想过,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喜出望外,给他新认的爹磕头敬茶。   这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宋念就失去他唯一的亲人了。   可是他除了接受这个既定事实之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宋念这几天浑浑噩噩,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军营里的人都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过多苛责他,只是在路过的时候笑着拍拍他的头,让他下次注意。   谁都知道他需要时间去平复伤痕,所以大家都很宽容,也愿意给他时间走出来。   但是,等宋念开始能吃能睡甚至还能跟别人开玩笑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不免一咯噔——他恢复的,是不是太快了点?   “我现在感觉很不好……”祁云芝远远望着宋念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口水,轻声呢喃道。   在他身边,是同样两眼发直的祁云亭,闻言也气若游丝地回答:“巧了,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再往边上,是被生拉硬拽出来的镇南侯,脸色古怪地盯着宋念的背影好大一晌,才微微蹙着眉看向那对师兄弟:“他这样有多久了?”   “前天还好好的呢,但是从昨天开始就……”祁云芝和宋念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俩年纪相仿,祁云亭有心让宋念尽快从伤心之中走出来,特意让祁云芝和宋念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因此,没人比祁云芝更了解宋念的情况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苏澜清脸色非常不好看,几乎算得上是质问了。   祁云芝无奈一笑,回答道:“侯爷,我倒是想说来着,可您也得有时间听啊……”每天处理完军营里的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缅怀故人,祁云芝纵使有天大的本事,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有心无力,只能自己观察。   最开始,他还没怎么放在心上,觉得宋念大概只是一时兴起,但慢慢的他就察觉到不对劲,这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忙不迭去通知师兄,并且把苏澜清成功从房间里拽了出来。   苏澜清被他含糊着噎了一下,动作一顿,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他也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给这几个少年添了不少麻烦,他身为长辈,镇日浑浑噩噩不管事,几个小辈为了不让敌军趁虚而入,咬着牙接替他撑起了西南大军。   他不管事的这段日子里,几个孩子忙得团团转,就是为了能够维持西南大军正常运转,好等待它的主人真正归来。   一想到这儿,苏澜清心里就觉得愧疚。他摸摸鼻子,又从山包后面探出头去,又看了一眼宋念。   就这一眼,苏澜清就头皮发麻,一口气险些缓不过来直接撅过去!   他猛地缩回脑袋,按着心口,靠着山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上脸上被蹭了一片又一片土也不在意了!   被镇南侯这番举动震惊到了的师兄弟二人目瞪口呆,连忙询问:“侯爷,您看到什么了?”   苏澜清只顾喘气,直到现在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哪里还有心思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只是颤颤巍巍举起了手,往自己身后指了指,示意他们自己去看。   祁云芝心中疑惑更甚,他眉头微蹙,垂眸沉思片刻,接着一把按住将要露头的师兄,自己把脑袋伸了出去。   映入眼帘的,是宋念如同青竹的背影——他这段时间里成长了不少,或许是知道了自己没了庇佑,一夜之间成长许多,身姿也愈发挺拔。   但是很快的,祁云芝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住了。他僵硬地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少年手里的东西,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少年似乎动了动,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缩回头的,也听不到师兄担忧的呼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看到我了!   身为活了上千年的灵物,祁云芝是见识过山河令的威力的。   他那时是个已有三百年修为的灵芝,在同族里面算得上是修为比较高的了。但是,再高的修为,也挡不住山河令主的一个眼神!   只是一眼而已,他就险些神魂俱灭!祁云芝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样的一眼了!   “云芝?云芝!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三个人里,只有祁云亭什么都没看到,他依旧被祁云芝死死按着,动弹不得,看到祁云芝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好奇又担忧,慌忙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祁云芝尚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暇回答。祁云亭无奈,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苏澜清。   可谁知,镇南侯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顿时更加好奇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终于渐渐恢复,只是脸色依旧煞白。   祁云亭终于有几乎询问了,连忙开口道:“侯爷、云芝,你们刚刚到底看到什么了?”   两个人汗流如注,彼此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口水,刚要开口,就听到山包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就是宋念清脆的声音:“侯爷、两位师兄,你们怎么在这儿?”   完了!这是三个人心里同时生起的念头!   他们战战兢兢,梗着脖子回头,看到宋念蹲在山包上,微俯视他们的场景。   他的神情很古怪,脸上的笑容轻柔温和,眼神也是淡淡的,祁云亭根本无法从里面寻找到一丝一毫的温情。   他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傀儡,有着人的思想和感情,他可以完美无缺地表达出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样子,然而实际上,在他心里,这些人其实跟猪圈里的猪、羊圈里的羊、菜地里的蔬菜没什么别的两样。   因为他不是傀儡,他是山河令主。   三个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他们躲躲闪闪,不敢去看宋念的眼睛,倒是让宋念感到有些无趣。   他敛了脸上的笑容,歪着头想了一想,接着轻声道:“你们是来阻止我的吗?”   他全都知道了!三个人身体紧绷,没有一个人接口。   宋念也不需要他们开口说话,他轻而易举拆穿了这三个人的心思,这本是一个非常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宋念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他有些无奈地拧起了眉,语气又轻又软,好似在教训三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你们太紧张啦,我暂时大概还不会出手的。”   “只是暂时不出手吗?”而且还是大概?   宋念蹲在那里,歪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又笑了起来:“这是我能做出的最真诚的承诺了。”他非常诚恳地看着三个人,说道,“我其实是很愤怒的,但是义父肯定不愿意看到我大开杀戒的样子,所以我会为了他的期望努力克制自己。   但是你们知道我的身份……嗯……非常的,复杂。所以,我不确定自己能克制多久。因此,只能拜托你们在京城里的朋友们,速战速决了。”   苏澜清好歹是个将军,在无数战场上出生入死,很快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心无杂念地去分析他话里的意思:“你称呼顾妆成他们,是京城里的朋友?”   宋念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的重点抓得这么偏。但他只是愣了那么一下,或许连一个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因此他面前的三个人都没有察觉到。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万分苦恼地坦诚道:“我其实也不想那么称呼他们的。但是……山河令是不需要多余的感情的。我如今还能克制自己,是因为“宋念”这个人的情绪尚且在影响着我,但是这股情绪在慢慢减弱,等到它完全消失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本能了。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不再是“宋念”,而是“山河令”了。”   换句话解释,就是他现在能称呼他们是“京城里的朋友”,已经是努力克制后的结果了,希望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地乱提要求。   苏澜清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气愤又好笑。他自嘲地哈了一声,转过头去做了好几下深呼吸,才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写信给顾妆成他们,让他们快点解决完京城里的事情,接你回去的。”   宋念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缓缓站起身,漫不经心地将一把青竹扇子别在腰间。那扇子通体青翠,下面还坠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翡翠扇坠。   这时,三个人才注意到,宋念身上穿的,并不是往常的褐色短打,而是一件看上去就非常华贵的白玉衣!   顿时,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句话——   白玉衣,锦狐裘,青竹君子扇,乃山河令主! 第113章 ——   宋念的变化显而易见,饶是苏澜清有心遮掩,但架不住人多眼杂,没过两天,就有人忧心忡忡地来问他,宋念是不是受打击太大了。   镇南侯面无表情地摇头说没有,那群人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等人走远之后,苏澜清用力抹了把脸,无可奈何地想道,不然怎么说呢?   难道实话实话要我告诉你们,现在的宋念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宋念了吗?   先不说他们能不能接受,就算是苏澜清自己,至今都没能想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宋念变得太突然、太让人措手不及了,在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变得强大、自信、多情,却也越发凉薄。   宋念变得很喜欢笑。他本就长得俊秀好看,受先前经历所致,性子总是放不开,笑也是小心翼翼的,自嘴角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很快就消弭不见。   但是现在的宋阁,两眼弯弯的,唇角勾勒的弧度也很是迷人。他这副模样,不知迷倒了多少不知情的姑娘小姐。   最可气的是,如果换成别的人,苏澜清定会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揍一顿,一顿不行就两顿,绝对能把人打得服服帖帖的,然而事实是——他根本打不过宋念!   身份一跃而成山河令主的少年脱胎换骨、实力大增,别说一个苏澜清了,就算把全天下的修士都加在一起,都未必能打得过他!   苏澜清又气又怒偏偏无可奈何,险些没把自己憋成一个炸药桶。   这也就罢了,而让他想不通的是,祁云亭师兄弟两个,在最初的的确确魂不守舍了几天之后,就变得相当平静了。   他们和宋念依旧亲密,祁云亭依旧会指点宋念剑法,祁云芝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依旧会分享给宋念,只是三人之间到底有了隔阂,瞧着不似从前那般了。   对此,苏澜清只想掐着他们的脖子死命晃荡并咆哮:你们究竟是怎么能坐到若无其事地跟这么一个大杀器和平友好相处的?!   镇南侯头痛地收回了目光,只能寄希望于京城的修士们,但愿他们能不负所托,早一点解决邪修的问题,否则……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颜弯弯跟祁云芝说着什么的宋念,心里一沉。   否则,“宋念”这个人,就真的不会存在了。   ——   苏澜清的担忧和猜测全都写在信里,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沈烟和顾妆成手里。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收网,城里许多大鱼都被钓了出来。但他们接到信后,还是忍不住一愣。   沈烟来不及、也不太愿意思考宋念是如何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从一个云妆阁弟子,变成山河令主的,他下意识回避着这个问题,重点都放在别的上面:“宋念的意思……是嫌我们的动作太慢了?”   顾妆成和他心意相通,也不是很愿意去想宋念的问题,低头细细琢磨着信里的意思:“大概吧。我们要加快速度吗?”   沈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为难地苦笑了下:“不能再快了,否则就是放虎归山。”   “可是如果依然按照现在的速度,只怕宋念可压制不了多久。”   顾妆成也跟着苦笑,“打,放虎归山;不打,山河令主又不满意,无论是哪个结果,最后都是山河令大杀四方,天下所有生灵都——同归于尽的结局啊……”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先稳住宋念,然后尽可能快地解决邪修。”沈烟想了想,道,“你觉得,如果我把宋阁的遗物给宋念送过去,他会不会晚一点变成山河令主?”   “我其实觉得够呛。”顾妆成不抱太大希望,但此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不过值得一试。”   沈烟一点头,站起身来:“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一下。宋阁进宫之前,可是留下不少好东西给他这个便宜儿子,原本他打算等这件事了结之后再给宋念,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或许宋阁自己也没有料到吧?他从神刀门救出来的孩子,居然会是这么个捅破天的身份。”   顾妆成闭目轻叹,语气隐隐有几分失落,“倘若宋阁还活着,或许一切都有别的转机。”   沈烟脚步一顿,然后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坚定道:“对,所以我们不但要解决邪修的问题,更要替宋阁报仇——”   他目光灼灼,眼睛里好像烧了一把火,“不仅仅是宋阁!还有祁剑、曲月楼……所有在这场正邪之战离死去的同袍,我们都要替他们报仇!”   ——   “你们胆子真的很大啊……”白衣狐裘的少年半蹲着身,啧啧有声地发出似真似假的赞叹,“我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胆大的人了。”   在他面前,几个彪形大汉被五花大绑地坐在地上,挤成一团,一个个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瞪大了眼,生怕眼前这个少年突然暴起杀人泄愤!   宋念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问道:“哎,你们刚刚不还挺大胆地想要抢劫我吗?怎么这会儿,一个个的跟个鹌鹑似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听了这话,几个大汉更是牙齿打磕,他们想开口求饶,但又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被吓得失声了,这个时候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没得到回答,宋念就没了兴致,他无趣地撇撇嘴,好像丢失了心爱的玩具一般:“算了,没意思。”   大汉们一听,眼前一亮,希冀地盯着少年,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果然,少年伸出手,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子,百无聊赖地往后退了几步:“行了,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几个大汉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儿,一个个愣住了。   少年不满地皱皱眉,微微扬了扬下巴,不满道:“怎么,还不走?还想被再捆起来吗?”   “不不不!不用了!”几个大汉一哆嗦,连滚带爬的跑了。   “逃那么快,我会吃人么?”宋念小声嘀咕了两句,伸着懒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蹲的时间有点久,现在两条腿都是麻?的,只能站在原地等着两条腿恢复知觉。   他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如瓷,三伏天里还要裹着厚厚的狐裘,一副极其畏寒的模样,看得行人纷纷侧目,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否则,在这又热又潮的西南境地,怎么会想不开地穿狐裘?怕不是想热死。   宋念丝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他缓过了劲,觉得两条腿勉强能动了,这才一步一挪地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去哪儿,只不过祁云芝告诉他,现在他的状况不适合继续留在军营里,然后给了他一袋银子让他自己出来玩。   少年摸了摸怀里的锦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那些人在防备他呢?但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又能怪得了谁?   不过这样也好,他身为山河令主,本就不该同凡人有太多牵扯。危及自身的事情,山河令主从来不会去做。   少年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被一个老乞丐拦住了去路。   那老乞丐是个瞎子,一手拿着竹竿探路,一手端着一只破碗,在这条不算宽敞的小道上慢慢走着。   两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老乞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宋念身形微微一动,最后还是没有上前,原本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他微微扬着下巴,目光冷淡地注视着老乞丐。   老乞丐还不知道身前的少年眼睛里闪动的寒光,他只是瑟缩地弯下腰,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一张老脸皱成了晒干的橘子皮,不住地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公子,没撞到您吧?”   宋念眉尾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我都没出声,你怎知道我是个公子,不是位小姐呢?”   老乞丐陪着笑脸道:“公子说笑了,姑娘的身子,可没公子这么硬。”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丝毫不红,看上去倒是十分坦坦荡荡,想来眼盲造成的不便让他不断撞到过许多人,自然而然地就能分辨出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   宋念仿佛对这个答案满意了。他从怀里取出那只锦袋,从袋子里摸出几粒碎银子,大约有二三两,一并放进了老乞丐的破碗里,含笑道:“你没有骗我,我很满意。现在,你可以走了。”说完,他就让开了路,静静等着老乞丐离开。   老乞丐怔了一下,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他自然是听到了银子被放进碗里的声音,一时间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忙不迭道了几句谢,拄着竹竿加快脚步离开了。   他一个瞎子,能活到现在,可不仅仅是依靠运气。他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因此从来不会生出无谓的好奇。   既然公子给了他银子,还给他让了路,并让他离开,那他就道谢走人,不多纠缠。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躲过一劫。   宋念嘴角噙着笑,目送老乞丐离开,而后缓缓回头,粲然一笑:“你们又回来了?”   在他面前,赫然站着刚刚被他放走不久的彪形大汉!   除了那几个人之外,还有另外好几个人,手里掂着刀枪剑戟的兵器,双目通红地瞪着他。   为首的那个手持四尺环首大砍刀,生了一簇络腮胡,目似铜铃,声如撞钟:“呔!你这小子!快将银钱交出来,爷爷饶你一条生路!”   这堪比茶楼说书人的开场白,着实逗笑了宋念。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他便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直不起腰来:“哎呀呀,我可是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敢这么威胁我了……很好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是呢……”   他含着笑,模样无辜又可怜,像是一只误入虎口的小白兔。   众人不见他如何动作,原本拿在为首大汉手里的大砍刀就到了少年的手里,他将那把刀上下打量了一番,轻轻砸了咂舌,双手一绞——   精钢大砍刀就被拧成了一只大?麻花!   少年神情无辜地把“麻花”扔到地上,冲着面容呆滞的人们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本来该是很美好的,然而……   “鬼啊——”   某种程度上,也是非常吓人。 第114章 ——   “太不像话了!”苏澜清狠狠拍了拍桌子,震得上面茶杯一跳,“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日后有多大能耐,只要你在西南一天,就得给我遵从西南的规矩!谁准许你当众斗殴的?”他也是气得狠了,否则绝对不会指着宋念的鼻子骂。   偏偏宋念也很有理有据,丝毫不把他的怒火看在眼里,理直气壮道:“不然呢?任由他们欺负到我头上,抢我的钱袋不说,还要砍我?我只是打断他们两颗门牙而已,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你——”   “侯爷消消气!”闻讯赶来的祁云芝一把扑上去,非常大逆不道地捂住镇南侯的嘴,祁云亭则趁机把说着说着就怒火上头的宋念拽了出去。   镇南侯眼睁睁看着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出去,急得双眼通红。   他一把挣脱祁云芝的桎梏,抬脚就想往外走,他还有话没说完呢!   祁云芝被他一手肘撞得胸口疼,看穿他的意图后也不再试图上前阻拦,只是在他身后,凉凉地提醒道:“侯爷三思,您现在出去,是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教训他呢?是朝廷的镇南侯?还是一个普通长辈?”   苏澜清脚步一顿,当真停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祁云芝思索了一下措辞,道,“宋念现在已经不是云妆阁的弟子,所以无论是朝廷的镇南侯也好,还是一个普通长辈的身份也好,于他而言都没什么不同。   说句不好听的,侯爷您在他眼里,或许跟路边的一根野草比起来,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苏澜清心里一惊,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本来是道家形容天地自然的,但用在山河令主宋念身上,也一样合适。   若真要说其不同来,大概就是,天地自然并不会以毁灭所有人最为最终目标;山河令却会。   “所以您的话,宋念是不会听的。”祁云芝继续道,“如果宋阁前辈还在,说不定还能阻止一二,更说不定宋念根本不会变成山河令主。   但是现在,宋阁前辈已死,别说是您,就算是玉皇大帝亲临,也奈何他不得了!”   ——   “烟儿,你说,山河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挑选主人的?”   云妆阁的藏书楼里,顾妆成几乎翻烂了所有的典籍,也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有关于山河令的记载,不得已,只能去烦日益忙碌的沈烟。   好在沈烟忙碌多日,终于偷得半日闲暇,此刻正在院中竹榻上乘凉,闻言眼睛都不睁,慢慢道:“我不太清楚。”   “啊?”   “我也只是听别人提起过有关于山河令的东西。”沈烟迟疑了一下,“她说,山河令原来并不叫山河令,而是叫做“枯骨令”。你应当听说过“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诗吧?”   “嗯。这个,跟山河令有关系?”   “一个人,想要成为将军,必定是要经历很多场战争。有战争就意味着要死人;有死人就意味着人间冤魂无数。这些魂魄日日飘荡在战死的地方,时间越久执念越强,若是没有能够镇压它们的东西。   久而久之,人间就会变成炼狱。那些生前保家卫国的将士们,会变成夺人性命的杀手。”   “所以,就有了山河令来镇压它们?可是……”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枯骨轻易不会出世,因为人间死再多的人,地府也是容纳得下的。   除非……枯骨令感应到了什么,觉得地府或许容纳不下那么多的冤魂,他才会出世,净化世间一切冤魂。”   顾妆成皱了皱眉:“但这个,听起来好像跟现在的山河令不太一样啊。”   “对,所以山河令和枯骨令,从本质来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沈烟叹了口气,继续道,“枯骨令主生,出世即意味着人间太平;山河令主死,出世就代表着人世破碎。这也跟他长时间镇压冤魂有关,沾染了太多的怨气,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鸡犬不留。”   顾妆成苦笑:“看来在山河令的眼里,你我不比鸡犬高贵到哪里去。”   沈烟赞同颔首:“你说得对,在他眼里,众生平等。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是一样的地位。既然他要净化魂魄,那就干脆把活人也一并净化了,这样就不会再有冤魂出世了。”   “可是云芝来信说,他曾经见识过山河令,但是为何那时……”   “因为那次的“净化”没有完成。”沈烟了然道,“实际上,每次山河令的“净化”都不会做到最后一步。因为山河令主的身体,并不能支撑他做到最后一步。也就是说,“净化”还没完成,山河令主就会死。”   顾妆成呼吸一滞,猛地意识到什么:“那这么说,就代表着……宋念也会——”   “嘘……”沈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干净忧悒,嘴边带着一点点苦涩的笑,“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愿成为山河令主的。所以,如果我们不能按照他的心意,尽快解决掉京城的事情,他才会去送死。”   顾妆成依然不可置信:“他才多大?怎么什么邪门歪道都学?他是怎么知道山河令的?”   “大概……也是从神刀门里听说的吧?神刀门别的不说,这些传言倒是不少。”   沈烟叹气,见他还是一副气愤的模样,干脆转移话题,“对了,宫里情况如何?”   顾妆成知道他不愿自己再忧心此事,亦从善如流地接口道:“已经都安排妥当了,真正动手的时候,芳萍会亲自带人保护陛下和娘娘的安全。”   “那就好。”沈烟微微笑了笑,“就算不为别的,宋念好歹也是我云妆阁的人,也是宋阁留下来的孩子,只这一点,我就不能让他死在我前头。”   顾妆成静静看了看他,悄悄握紧了他的手,摇着头笑了起来:“你说错了,我们都不会死的。”   ——   贺知荇顺着台阶拾级而上,不出所料地在天台上找到了叶芳萍。   他展开挂在臂弯间的披风,轻轻搭在对方身上,低声叮嘱道:“夜里风大,你前几天刚受了凉,小心一点。”   叶芳萍低垂着眼,瞧着他给自己系披风带子的手,轻轻抿了抿嘴角。   贺知荇不知道他的小动作,认真地打好了一个蝴蝶结,也低着头,盯着这个蝴蝶结看。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叶芳萍歪了歪头,从下而上地看他,似乎在问他,你笑什么。   贺知荇捂着嘴嘿嘿傻笑了一会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他笑得歪倒在叶芳萍身上,鼻翼间是叶芳萍身上清淡的檀香味。   他鼻子一酸,笑声就成了呜咽声。他闭上眼,颤抖着唤道:“芳萍……”   叶芳萍微微一愣,迟疑地回应道:“嗯?”   “你闭关的时候,我去看过你的。”贺知荇觉得自己疼死了,又觉得自己无赖死了,这些话他不打算跟叶芳萍说的,毕竟从来都是他一厢情愿,叶芳萍没有真正回应过,所以他从来不怪他。只是他还是觉得好委屈啊。   “我去找过你的……但是你说了再也不见了,我就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了。我怕你……我怕你见到我了,会生气、会伤心、会舍不得。”   贺知荇轻轻收紧了手臂,可他的怀抱依旧又软又暖,生怕叶芳萍会不舒服,“可如果我不见你,就好难过啊……”   叶芳萍嘴角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千言万语也只化成一个字:“嗯。”   “我知道这些话不应该对你说的。但是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贺知荇依然闭着眼,伏在他肩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叶芳萍静静听着他说的喜欢,感受着肩膀上一阵阵湿热变得寒凉。   最后,贺知荇大概是说累了,就也安静下来,趴在他身上,也不起身,像是睡着了。   叶芳萍垂眸,看看两个人近在咫尺的指尖,忽然往前挪了挪,手指就触碰到了一起。   他身上背负着娉婷小筑的责任,所以有些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但他想,贺知荇应该能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思吧?   他已经物色好了一个接班人,只等着这件事情了结之后,就回去好好教导对方,等到那个孩子能够独当一面,可以接手娉婷小筑了,他就任性一回,把担子丢下来,然后去天机山,去找贺知荇,去跟他游山玩水。   想到将来他们能去很多地方,吃到很多美食,会拥有无数美好的回忆,叶芳萍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有时候非得别人主动,但是感情这件事情,他并不打算让贺知荇一个人承担。   他会去贺知荇的,就像贺知荇会等着他来一样。   ——   “废物!一群废物!”咆哮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大老远就听得清楚。   黑衣男人砸了一地碎瓷片,指着跪在脚边瑟瑟发抖如同筛糠的几个人,怒不可遏地吼道:“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你们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一个小孩子吗?!”   “宗、宗主……可他是山河令主啊!”   “那又如何!你们这么多人,他又没完全继承山河令,再不行,下药会吗?为什么不想办法!”   男人手一挥,开口反驳的汉子就飞了出去,身子直直撞到柱子上,落地的时候哇地吐了一口血,咽气了。   剩下的人抖得更厉害了,一个个牙齿打颤,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男人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暴躁的心情才渐渐平息。   他睁开眼,面容狰狞,不可一世:“抓不到,就算了。等我将那些正道人士尽数剿灭,再慢慢折磨他!” 第115章 ——   顾妆成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他想,还好烟儿没跟他在一起,否则绝对要被吓出个好歹来!   在他对面,红衣白发的妖娆女子媚眼如丝,鲜红的双通犹如盛开在地府三生石畔的彼岸花,极尽魅惑。   她看到了顾妆成,抬袖掩唇,妩媚一笑,语气熟稔得仿佛当日发生的事不过是他的臆想:“久见了,顾公子……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为,顾楼主了。”   ——才怪!   顾妆成严阵以待,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流月,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不放:“久见了,谢前辈。这么多年,您过得可还好?”   “不是太好。”谢青冥遗憾地摇摇头,不知怎么的居然看上去很惋惜,“如果你们没有插手西南的事情,说不定我会过得比从前还好,但是……”   她耸耸肩,撩开垂在颈侧的长发,露出痕迹斑斑的脖颈来,“你看到了?”   顾妆成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紊乱的心跳平静下来,微笑道:“谢前辈说话总是这么遮遮掩掩的,晚辈听不懂。”   谢青冥松开手,那缕白发就重新挡住颈侧的紫斑。她状似无意地点点头,云淡风轻道:“不懂也没关系,反正,你也不需要懂了,对不对?”   顾妆成神经紧绷,嘴角微微一动,扯出一抹笑来:“谢前辈,需要我提醒您么?你已经死在我手里一次了,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无论多少次,您依然会死在我手里。”   “是,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按照你的想法,我应当魂归地府,接受判官的惩罚,无论是刀山火海,我都得下。   可惜了,你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我的魂魄没有下地狱,反而已然留在了人间,还成功地附身到了一具傀儡身上。”   谢青冥笑着抚了抚鬓发,“虽然帮我制作这具身体的人死了,不过没关系,我也是个傀儡师,我可以自己做身体。只要……我把你和沈烟的人头带回去。”   “只带我和烟儿的人头?这恐怕不够吧?”   顾妆成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背在身后的手悄悄结了两个手印,几道无人发觉的暗光落到谢青冥脚边,很快融入地面。   谢青冥似乎察觉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但却什么都没发现。   随后她抬起头,赞叹地笑了起来:“顾楼主,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都舍不得杀你了。不如,你主动投降于我,亲自去把沈烟的人头割下来,我也好在主上跟前替你求个情,免你一死。”   顾妆成嘴角噙笑,神情温和地听着她说话。见她说完了,他便弯了眉眼,看上去似乎对她的提议非常感兴趣。他薄唇微张,好像下一秒就会点头应允了。   谢青冥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微微笑着等待他的答案。但是她等了很久,顾妆成都没有说话,谢青冥感到有些失望:“顾楼主对我的提议有什么不满么?为何想了这么久,都不给我一个答复?”   顾妆成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温温柔柔地回答道:“谢前辈,您是明知故问。您明明知道我的回答一定不会是你想听到的那一个,为什么还要逼迫我说出难听的话呢?   您一个女人家,能不能要点脸?对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我都替您脸红!也不知您到了九泉之下,还有何颜面去见谢家故人?”   “你——”谢青冥怒极反笑,“好好好,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没有你的嘴硬!”   ——   通往太章殿的路上,黑衣人也被拦了下来。沈烟懒洋洋地斜倚在路边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双眼轻合,右手执着翠玉烟斗,浅浅地抽上一口,吐出来的轻烟慢慢化成雾气,笼罩着周围。   黑衣人左右看看,轻蔑地笑了一声,摇头叹息道:“堂堂云妆阁阁主,难道只会用这种雕虫小技?”说罢,他袍袖一挥,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四周的白雾。   然而不等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白雾就重新聚拢起来,甚至比先前更浓!   黑衣人脸色一变。   这时,沈烟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映着一丝淡淡的绿光。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树下站着的黑衣人,眼神冷淡,似乎在打量一条待宰的鱼。   黑衣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道:“你看什么?难道要本尊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吗?”   “我在想……”沈烟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说道,“究竟是哪条不长眼的狗,竟然这么想不开,走我这条路,没想到居然是你……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沈烟似真似假地揉了揉太阳穴,貌似无意地说,“抱歉,我一般不会记得手下败将的名字,还请你见谅。”   “沈、烟!你欺人太甚!”黑衣人一秒破功,气得跳脚,丝毫没有在外人面前的高冷形象,“有本事咱们俩光明正大地单打独斗!只用这些卑鄙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   沈烟稀奇地望着他,语气颇为一言难尽:“英雄?对付你们这样的邪修,你居然还问我算什么英雄?”   他看上去快要笑抽了,“那我来告诉你,什么算是英雄——能够拯救百姓于水火、不危害国家、能守卫疆土、能除魔卫道的,才算是英雄!   你是邪修,所以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提我够不够英雄了。毕竟,我再怎么卑鄙下三滥,也总好过你不是吗?”   “你是真的打算要跟我作对了?”黑衣人咬牙切齿地问。   沈烟摇头道:“不是我要跟你作对,是你自己想不开,非要闯我这条路。如果你觉得,你能打败我,走过去,那你尽管一试。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了,无论最后你们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都只会是痴心妄想!”   黑衣人咬牙冷笑道:“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呢?”说着,他双手一挥,白色雾气渐渐盘旋凝聚在他手中,形成一把长刀。   他一挥刀,刀身上的雾气散开,直直朝着沈烟所在的大树射去!   沈烟不慌不忙,轻轻摘下一片叶子,凑到唇边,吹响了第一个音,无形的气波滚动,将那一缕缕雾气击碎。   黑衣人见状,蹂身而上,他的速度很快,只一息的时间就到了沈烟的面前,而就在这一息的时间里,他挥了三刀,刀气锐利,割破了雾气,直奔沈烟面门而去。   第一刀,他割断了沈烟的一缕头发;   第二刀,他砍断了遮挡住沈烟身形的那根树枝;   第三刀,他成功在沈烟脸上留下一道伤口!   接下来,他挥出了第四刀,目标是沈烟的咽喉!   黑衣人很有信心。他最擅长用刀,每天挥刀上万次,同一个招式练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厌烦。   他想,招式那么多有什么用?如果不能一击致命,再多招式都是白搭!   所以他只练一个动作。到现在,他刀法大成,一息内可以挥出四刀!   他试了很多次,没有人可以躲过去,所以他相信,沈烟也不会是那么例外!   他几乎是狂喜地瞪大了眼,表情近乎扭曲,似乎能看到沈烟被割破喉咙之后,狼狈倒地的场景:那一定会是非常美妙的景色,高高在上的云妆阁阁主,像一只随时都能被碾死的蚂蚁一样,躺在地上,不甘心地挣扎着,最终也逃脱不了死亡的结局!   ——   叶芳萍站在屋檐上,眺望皇宫所在的方向。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站着几名娉婷小筑的弟子。   为首的那个看上去不过豆蔻,她是叶芳萍的嫡传弟子,叶芳萍从来不掩饰她的身份,曾有许多次都正大光明地表示,日后娉婷小筑会交给她。   小姑娘名字叫芙蓉,穿了一条绣着醉芙蓉的裙子,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芙蓉花。   她跟着师父一起远眺,却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兴致缺缺地低下头,撅起了嘴巴。   叶芳萍刚好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表情,温温和和地笑了起来:“怎么了?”   他很少笑得这么好看,总是一副面沉如水的样子,只有在收到天机山的来信时,才会不那么吝啬自己的笑容。   芙蓉虽然身为他的弟子,每天跟随他修习法术,锻炼身体,但也不常见到他的笑脸。   芙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是自己做的太差了,师父不满意,于是发愤图强,差点把自己累趴下。   后来她才知道,师父不是不会笑,只不过是要看对象罢了。   而且,在见识到师父难得一见的笑里藏刀之后,她就不再期望师父会对自己笑了。   但现在,她看到师父的笑脸,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和可怕,而是温暖。   她想,一定是师父看到了什么好事情发生,才会这么高兴吧?说不定……看到的就是天机山的那位贺山主?   小姑娘歪着头想得出神,叶芳萍也不打扰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瞧着她。   终于,小姑娘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小声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呀?”   叶芳萍愣了一下,目光随即柔和下来:“很快了。”他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将那朵芙蓉花扶正,重复了一遍,“很快了。” 第116章 ——   “我要回京。”一大清早,宋念就找上了苏澜清,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苏澜清下意识拒绝:“不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京城出事了?”   宋念道:“他们开始动手了,我得去看看。”   他说得语焉不详,苏澜清一时间没明白这个“他们”指的是沈烟等人还是邪修。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不行。”   宋念不说话了,微微抿着嘴看他。他现在愈发成熟了,身高更是一天一变,如今都快要超过苏澜清了。   他就这么平视着镇南侯,目光平平静静的,一点儿压迫感都没让苏澜清感觉到。   过了一会儿,宋念小声说道:“侯爷,你拦不住我的。”   苏澜清一愣,眼前就没了人影。他懊恼地一拍脑门,紧跟着冲了出去,大喊道:“云亭云芝!你二人速速回京,若是路上遇到宋念,务必将他带回来!”   他以为那对师兄弟会听他的话,谁知道他们却只是往这边瞄了一眼,就继续低下头去,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了。   苏澜清被看得又是一愣,接着眉头一皱,走了过去,问道:“你们两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我刚刚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   “听到了。可是侯爷,先不说我们路上能不能遇到宋念,就算真的遇到了,以宋念如今的本事,他会乖乖跟我们回来吗?”祁云芝奇道,“如果我们加以阻拦,免不了是要打起来的。到时候,我们会念在以往的情分上,对宋念手下留情,可宋念就不一定了。侯爷,您这是让我们去送死呢?”   苏澜清咂了咂舌,喃喃道:“啧,我给忘了……可是,就这么放任宋念回京,没事吗?”   “宋念会不会有事我不知道,不过这个时候,我和师兄是不可能离开西南的。”祁云芝回答道,“既然宋念执意回京,那就代表京城里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他要回去检验成果,谁都拦不住。   倘若此时我们也走了,万一南蛮大军压境,西南没有像样的修仙者坐镇……只怕会民心动摇。”   苏澜清被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话震惊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反问道:“没有你们,西南百姓民心不稳?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祁云芝一怔。   苏澜清好笑道:“你以为,我西南边境安稳这么多年,就是依靠修仙者坐镇换来的?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们了?   实话告诉你吧,在小祖宗出现在西南境内之前,我镇南侯府管辖之地,根本没有一个修仙者——修炼者都没有!”   他此刻,终于有昔日镇南侯的模样了——高傲骄矜、自信强大,没有什么可以压垮他,他是西南境内的顶天柱,只要有他在,西南上下军民就会同心协力,将整个边境化成铜墙铁壁,别说是南蛮大军压境了,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小朋友,实话告诉你们吧。如果你们留在这里,是想要帮忙的,那我非常感谢你们。   但是如果,你们留下来是为了跟我抢夺民心的,那我奉劝你们一句,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我西南,从开朝以来近百年没有出现过修仙者,也照样过日子;现在,也依旧不需要修仙者,锦上添花!”苏澜清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道。   祁云芝被拆穿了心思,脸微微一红,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祁云亭含笑看了师弟一眼,继而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将会是最后一场战役所在之处。他默默凝视了片刻,低声道:“来不及了。”   “什么?什么来不及了?”苏澜清追问。   “就算我们此刻想走,那也来不及了。”祁云亭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苏澜清,“侯爷,我二人初到此地之时,的确抱着想在这里扬名的心思。但是如今,无论我二人心中所想为何,但我们和侯爷的目的是一样的。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宋念执意要赶回京城,侯爷就不要再赶我们走了。”   祁云亭话音刚落,他之前眺望过的地方蓦地炸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巡查兵飞奔而来,几乎刹不住脚,踉跄着扑倒在镇南侯脚边,他连爬起来的时间都不肯浪费,一把将紧紧攥在手里的情报塞进了上司手里,声嘶力竭地喊道:“侯爷,南蛮大军,攻破第一道防线了!”   苏澜清早有预料,因此并不十分吃惊。他把人扶起来,安慰地按着他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冷静下来。后面你还要继续探查情报,不能慌。我们一起,把这群狗杂种们赶出去!”   巡查兵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力点了点头:“是!”   苏澜清挥挥手,巡查兵立刻会意,一溜烟地跑走了。镇南侯长吸一口气,抬脚往外面走,边走边大声问道:“众将士何在!”   “末将在!”营帐之外,是早已严阵以待的西南大军,此刻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的统帅,眼睛里满是希望和坚定。   苏澜清目不斜视,接过亲兵捧上来的披风,随意往身上一系,翻身上马,提起长枪:“出征!”   没有多余的话语,苏澜清从来不做什么战前动员。即便如此,西南大军也依旧愿意跟随着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   祁云亭和祁云芝就跟在队伍之中,头一次感受到,真正属于“凡人”的力量。   他们没有修炼过,身体机能比不过自己。可他们的信念坚定至此,是任何一个修仙者都比不了的。   因为他们心中没有私利、没有个人欲望,有的只是家国大义。   哪怕最自私的那个,也是在想着,这一仗结束之后,他的家人可以过上很长一段时间安稳太平的日子!   他们为国而战、为家而战,独独不会为自己而战。这样的军队,又怎么会需要所谓的“修仙者”坐镇呢?   “师兄,等战场战争结束之后,咱们就回京吧。”   “我正有此意。”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轻轻松松做了决定。但在此之前……他们一起望向不远处的旌旗,握紧了手中的剑。   ——还是先顾当下吧!   ——   黑衣人面容扭曲,表情狰狞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惊恐地看着沈烟:“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能躲过去?谁准许你躲过去的!”   沈烟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冷笑道:“你要杀我,难道我还得乖乖站着给你杀不成?季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天真。”   “你闭嘴!”被叫做季先生的人瞪大双眼,眼中布满血丝,“你闭嘴!你闭嘴!!”   他发疯一般提刀一通乱砍,毫无章法。显然,是他最得意的一刀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要了沈烟的命,他竟因此崩溃了。   沈烟游刃有余地躲过他一刀又一刀的攻击,脚下步伐纹丝不乱,嘴上也不停歇:“季先生这是何苦?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季先生若是现在投降,我可以做主,保你一个全尸!”   “我说了让你闭嘴——”季先生大吼一声,挥出了人生里的最后一刀。   这一刀与先前他最得意的四刀不一样,它饱含季先生的愤怒与憎恨,在他用尽全部灵力的情况下,带着雷霆之钧,狠狠劈向沈烟!若是他挡不住,那就再也不需要挡下一刀了!   沈烟心里一惊,足尖一点,急忙向后掠去。同时,他手中烟斗一动,几道流光飞出,一起扑向那把刀。   只听“嘭嘭”几声响,季先生挥出的最后一刀依旧在不停歇地撞过来,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沈烟咬紧牙根,知道这一招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他站定不动,迅速放出数十只龟形傀儡,将自己团团围住。   恰在此时,那一刀终于到了,它狠狠劈在傀儡上,最外层的那只傀儡龟长啸一声,化为齑粉,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这一刀如此霸道,一连粉碎了十多只傀儡龟。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些傀儡的阻挡,导致这一刀在临近沈烟的时候,威力已经不足原先的一成!   可饶是如此,沈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接住它!但刀锋临近,他不得不接!   沈烟气沉丹田,烟斗朝空中一抛,化成一道透明的翠色屏障,结结实实挡住了这把刀!   两相僵持之下,翠色屏障上面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沈烟能清晰地听到屏障寸寸崩溃的声音。   终于,翠色屏障支撑不住,顷刻碎成无数流萤。而那把刀,也成功自沈烟胸口穿心而过!   沈烟身形一滞,软倒下去,伤口流的血几乎要把身下的草地浸透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杀了你!”   季先生挥出那一刀用尽了全部力气,此刻也是油尽灯枯。他又哭又笑,状若癫狂,最后呜咽不止,趴伏在地上,脸上带着古怪狰狞的笑,被人从身后一箭穿心。   姗姗来迟的宋念手指一动,那支插在季先生后心的箭化作光团,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变成了一把青竹君子扇。   他居高临下地往下一瞥,在看到沈烟的身体之后眼睛一动,便从高处跃下,来到他的身边。   此刻的沈烟面如金纸,唇色苍白,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宋念毫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并指点了他周身几大穴,暂时给他止了血,却并没有打算治好他的意思。   他忽然笑了一声,轻声道:“若是你的情郎没能及时赶到,那你的命,就留在这儿吧。”   说完,他施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17章 ——   宋念走后不久,另一道身影很快出现。来人身姿袅娜,面容姣好,眉眼含笑。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沈烟身边,足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身体,见他一动不动后,才放心一笑,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捏沈烟的下巴,自言自语道:“看来,你云妆阁的弟子,也并非人人都希望你活下去。你说,我要不要顺从那个人的心意,早点让你解脱呢?”   她装模作样地为难了一下,很快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做好了决定:“那就这样吧!到了阴曹地府,你可得实话实说,要杀你的可不是我,我只不过是……给了你最后一刀罢了。”   说着,她手中蓦地多出了一把短刀,狠狠刺向沈烟的胸口!   就在这时,气息奄奄如同死人的沈烟忽地睁开了眼,一把擒住她的手,用力一掰,耳边“咔擦”一声轻响,女子一声闷哼,手中兵器落地。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失魂落魄道:“你没事?”   沈烟全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脸色也是失血过多的苍白。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流了这么多血,本该活不成的,就算能活下来,也只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力气,掰断她的手腕?   沈烟轻声一笑,嘲讽地反问道:“才叛出云妆阁几天啊,你居然就忘了我的身份?苏小芩,你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么?用不用我帮你回忆一下,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在你手底下活下来的?”   苏小芩震惊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这么多年,你是故意让我给你看病开药,好让我放松警惕的?”   “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你是我为数不多想要亲近的人,除了宋阁,就属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我本不愿意怀疑你。”   沈烟一面解释,一面从怀里摸出绳子,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但是,你不应该陷害宋阁,诬蔑他是叛徒,致使他只能死遁去神刀门,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更不该在他回来之后,还不思悔改,痛下杀手,让他死在皇宫之中!”   “你的破绽太多了,我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就连傻子都不如了。”   “那你……你为什不拆穿我?”苏小芩怨恨地看着他,,“如果你拆穿了我,宋阁就不用死了;或者更早一点,他就不用假死离开!分明是你自己懦弱无能,现在还装什么无辜!”   “是宋阁说,想要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亲自监督你。”   沈烟也不生气,看着苏小芩的眼神,就跟看路边野草的眼神差不多,没有半点波动,“不过他大概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恩将仇报。”   苏小芩冷笑一声,还要再说什么,可是沈烟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随手撕下一块布料,团成一团,塞进了苏小芩的嘴里,朝着某处扬声说道:“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出来了吧,小念?”   苏小芩悚然一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白衣狐裘,青竹折扇——赫然是宋念!   ——   顾妆成一刀砍断了谢青冥最后一条胳膊,抬起一脚把她踹出三米多远,直直撞到墙上才停了下来。   他大步跨过去,手起刀落,将这半人半傀儡的东西斩了首。   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地上七零八落的零部件就开始自己动了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原状了。   谢青冥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和四肢,眼里的怨恨几乎要化为浓稠的实质了!   顾妆成却视而不见,不耐烦地咂了咂舌,挽了个刀花,再次提刀冲了上去!   他已经将谢青冥的身体拆了十七八次了,每次都是功亏一篑。   他知道,想要真正让傀儡失去行动能力,要么耗尽它的灵力,要么杀了操控傀儡的人。   可是谢青冥就是操纵自己身体的人,而她现在只是一个魂魄,一般来说杀不死的。所以,顾妆成只能用第一种方法。   好在,经过这十多次的身体破碎又重组,谢青冥的行动能力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灵敏了。   她开始迟钝起来,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御都大幅减弱,顾妆成砍得还算顺利。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能杀了谢青冥一次,就能杀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谢青冥真正活着的时候他尚且不怕,更不要提如今她只是一具傀儡,只要耗得她灵力散尽,再一把火烧了这堆零件,谢青冥就再无复生的可能了。   这样想着,顾妆成大喝一声,一刀割下傀儡的头,抬脚狠狠踩了上去,将它踩成了一堆破烂。   这么一脚下去,顾妆成的脚跟也隐隐作痛,毕竟这具傀儡是用钢铁做成的身躯,坚硬程度可比石头木头强了几百倍。   但是他看着傀儡踉跄倒地,掀起一阵尘土之后,再也爬不起来,觉得这点疼痛完全值得!   他蹲在原地,缓了一缓,觉得脚跟没那么疼了,就站了起来,一把火烧了地上的傀儡残肢,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嘶嚎。   顾妆成充耳不闻,等到地上的傀儡化成一滩钢水,才晃晃悠悠地去找沈烟了。   他不知道沈烟的对手是谁,不过他想,无论是谁,沈烟都不会输。   ——   然而,即使顾妆成对他家沈阁主非常有信心,但真的到了地方,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呼吸一度停滞!   他瘸着脚,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沈烟的胳膊,惊慌失措地打量着他,一迭连声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怎么流这么多血?”   沈烟被他吓了一跳,闻言赶紧安抚地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嗯,是小伤。”正蹲在一边慢慢凌迟苏小芩的宋念漫不经心地接口,“一刀穿心,险些毙命。”   顾妆成:“!”   顾妆成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顿时咳了个撕心裂肺。   沈烟嗔怪地瞪了眼宋念,连忙给顾妆成抚胸顺气,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听小孩子瞎说什么?这一身血也就看着吓人罢了,其实根本就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嗯。”沈烟无奈,扶着他坐下,慢慢解释道,“喏,看到了吗?地上躺着的那个……原本只有他一个人来的话,我是不至于用这个法子的。   只不过,苏小芩不知怎么也跟来了,我当时也不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只能假装受伤濒死,引她出来。谁知小念先赶到了,我还怕他戳穿了我,破坏我的计划来着。”   “真的?”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我又没有受伤的习惯。”沈烟拍拍他的头,笑道。   顾妆成想了想,觉得沈烟的话里虽然破绽很多,但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他狐疑地看了眼沈烟,又看了眼背对着他们的宋念,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沈烟看他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说辞,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而询问起来:“你呢?来得这么迟,是那边的对手太棘手了吗?”   顾妆成犹豫了下,思考着措辞:“嗯……我那边……不能算是棘手,就是一个,故人。”   “故人?”   “嗯,你也认识的。”   沈烟愣了愣,这个时候他要是还不知道那人是谁,那这么多年可算是白活了。他惊讶地问道:“谢青冥居然没死么?”   顾妆成忙道:“死了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连魂魄都被我烧了!”   “怎么回事?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顾妆成笑了笑,任由对方检查,“只不过是一具傀儡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连真正的谢青冥都不怕,还怕这么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傀儡吗?就是最后……不小心崴了一下脚,现在还有些疼。”   沈烟闻言,连忙俯下身去,捏着他的脚看了看,蹙起了眉:“骨头碎了。”   顾妆成:“……”   顾楼主一脸懵逼,不可置信:“不是……我这就骨头碎了?!”   沈烟脸色也不好看,一脸狐疑:“你真的只是崴了一下脚?”   顾妆成哑口无言,摸了摸鼻子,非常顺从心意地摇了摇头:“不是。”   他吞吞吐吐地解释了一番,最后越说越理直气壮,“我也是一时生气啊,换成是你,你肯定比我还生气!我生气了,踹她两脚有毛病吗?”   沈烟决定不跟傻子一般计较,否则绝对要被他气疯。他没好气地拍了拍顾妆成的后背,示意他老实一点。   于是顾妆成乖乖闭嘴,一把把人揽进怀里,正大光明地开始吃豆腐。   宋念抽空往后面瞥了一眼,嫌弃地摇摇头,手里的小刀银光流转,飞快地溅起一片又一片血花。   苏小芩早就没力气哀嚎了,只能低低地呻吟着。她眼神涣散,丝毫没有昔日神采飞扬的模样。   宋念视而不见,面带微笑地将小刀抵上她的咽喉,声音轻柔舒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义父,究竟是怎么死的?尸骨在哪儿?”   苏小芩冷冷地笑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狞笑着凑近宋念的脸,得意洋洋地道:“你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就再也不知道宋阁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的尸体被我埋在哪儿了!哈哈哈——”   苏小芩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念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捏着小刀。   苏小芩瞪大了双眼,嘴唇微张,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她身体抽搐着,嘴里流出了血沫,顺着下巴,糅杂在脖子上的血里,一起流淌在地上。蜿蜒成一条红色的小溪。   “死不悔改。”宋念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小芩渐渐失去生气,冷淡地说道,“那就不用活着了。” 第118章 ——   杀了苏小芩后,宋念的肩膀颓然地松懈下来。他抬手抹了把脸,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沈烟看他杀完人,面色平静地抬头看向顾妆成,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万一有漏网之鱼就不好了。”   顾妆成很想说,如果连那么几个邪修都抓不到的话,那么这些修仙者真的可以回炉重造了。   但转念一想,事无绝对,万一真的有漏网之鱼,将来也是个大?麻烦。于是他点了点头,答应了。   就在两人想要离开的时候,宋念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沈阁主留步,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沈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说。”   宋念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面色不善地问道:“沈阁主如今这么自信,想必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计划,着手如何将邪修一网打尽了吧?   既然如此,那么沈阁主为何不提前透露给亲信,保证他们的安全,反而要让他们白白送死呢?”   沈烟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他这是打算秋后算账,让自己给宋阁一个交代呢!   他想了想,不答反问道:“小念,你可知道,原本进宫的应该是你来着?”   这下轮到宋念愣住了,但他马上皱起了眉,不满道:“那又如何?沈阁主的意思是,原本该死的是我,只不过义父横插一手,代替我死了,所以我才是害死义父的罪魁祸首吗?”   “看来你并不知道……”沈烟叹了口气,“宋阁喜欢苏小芩,他大概从没跟你说过。否则,我也不至于留着苏小芩这么久都没处置她了。”   宋念如遭雷劈,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顾妆成也被这个惊天霹雳吓到了,瞪大了眼惊讶叫道:“不是吧?宋阁喜欢苏小芩?他亲口告诉你的?”   “不然呢?”沈烟想起这里面的糊涂账就忍不住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最后还是没忍住骂出来,“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都不让我安生,死了也要给我丢下这么大的烂摊子!”   顾妆成不动声色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无声一挑眉,提醒他:正主的干儿子还在呢,要骂人也找个没人的地儿啊!   沈烟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多日来的奔波让他脾气日益见长,别说山河令主了,就算是天王老子站在跟前,他也是该骂就骂。   况且,他念着宋念年纪小,骤然失去亲人心情难过,又看在他是宋阁的干儿子的份上,有心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留给故人一点面子。   没想到小崽子咄咄逼人,沈烟脾气上来了,也懒得再替宋阁遮掩。   “苏小芩不是一开始就认识我们的,她是在云妆阁建立后不久,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   沈烟一手执着烟斗,另一只手的食指微微一动,一点火星落到烟叶上,燃起一缕青烟,“宋阁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之后,无论是被陷害也好、被逼得死遁也好,他就从来没想过报复。”   “那您也不管吗?”   “我怎么管?我那时候自顾不暇,后来有心把这件事翻出来,但苏小芩那段时间表现得毫无纰漏,我再怎么怀疑她,也总要拿出证据来,才能服众。”   沈烟捏捏眉心,疲惫的呼出一口烟,“我也劝过宋阁,可他总觉得,苏小芩是个医师,那么无论如何都会保持着一点点“医者仁心”的本质,所以他相信,总有一天,苏小芩会离开邪修,重新变成一个好人……”   他忍了忍,总算给了宋念一点面子,没当着他的面骂他义父是个傻逼。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顾妆成颇有感慨。   沈烟瞪了他一眼,继续对被打击得神志不清的宋念说:“我想,你现在一定在后悔,为什么下手这么快,居然杀了苏小芩,对吗?”   宋念抿抿嘴角,先是点点头,然后摇摇头:“我没有后悔。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杀父仇人。义父喜欢她,那是义父的事,与我无关;我和她有仇,才是我的事,也与义父无关。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沈烟深有同感地点头:“正常,宋阁告诉我他喜欢苏小芩的时候,我跟你的感受一样。”   见宋念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沈烟有点心软,这还是个孩子呢。   他放软了口气,半哄半劝道,“行了,你一路从西南疾行回京,一定很累了,先回去吧。我和顾楼主再去四下里转转。”   宋念半耷拉着头,浑浑噩噩地应下了:“好……”   沈烟给了顾妆成一个眼色,后者了然,两个人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到确定宋念听不到后,顾妆成才没忍住问出来:“宋阁……真的喜欢苏小芩啊?”   “不是,我骗他的。”沈烟实话实说。   顾妆成无语片刻,半晌才道:“宋阁泉下有知,估计得被你气活过来。你就这么诋毁他的名誉啊?”   沈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我也不是完全骗小念的。至少我说的,宋阁对苏小芩一见钟情就是真的。只不过,在他得知苏小芩是陷害他的罪魁祸首之后,他就不再喜欢了而已。”   顾妆成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知道,苏小芩为什么要杀宋阁吗?”   “很简单。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人往往在失去之后才会感到后悔,这两句话永远都是世间真理。”沈烟漫不经心道,“当初宋阁竭力追求苏小芩,都被她视而不见。久而久之,谁都会心灰意冷。更何况,苏小芩目的不纯,还要陷害他,宋阁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再吃回头草?所以,当他从神刀门回来的时候,就不再对苏小芩有好脸色了。”   “但也没给坏脸色吧?”   “就像我说的,我倒是有心揭穿苏小芩的身份,但凡事要讲证据,即便我身为云妆阁阁主,没有证据的话,也照样不能说。”沈烟轻轻叹息道,“宋阁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说让我为他申冤。而且,这次入宫,也的确是他主动提起,代替小念的。只不过,我实在没想到,苏小芩居然会这么不顾后果,杀了宋阁。”   “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宋念的身份了?”   沈烟摇头答道:“不是。至少,我并不清楚他就是山河令主,我只知道他的身份不太一般。你也知道,我在青冥山上住过一段时间,谢青冥也曾训练过我对灵物的敏感度,所以他一来我就察觉了。   只不过……我并不能看出他究竟是什么,还私下里问过宋阁。只是宋阁什么都没说。”   顾妆成道:“那么宋阁一定知道宋念究竟是什么了。他不告诉你,大概是害怕你对宋念起了芥蒂,不想你处处防备那孩子吧?”   “谁知道呢?如今宋阁已死,无论他曾经想做什么,你我都不得而知了。”沈烟耸耸肩,显得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   顾妆成见状,不由有些奇怪:“宋阁不是你的好友么?怎么他死了,你却一点儿都不伤心?”   “人都是要死的,过分悲伤只会让心魔趁虚而入,与修仙一途上毫无益处。”沈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过?”   ——   宋念失魂落魄地一个人先回了云妆阁。刚一踏进大门,管家就迎了上来。   这个在云妆阁呆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头儿一看到宋念,就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念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开,只能任由他拉着了。老头儿的手掌粗糙,但格外温暖,跟宋阁的手掌十分相似。   他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但他又忽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哭的权利了。   他站在院子里,一只手被老管家紧紧攥着,另一只手蓦地抬起,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眶又酸又涩,却无论如何,都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等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连“伤心难过”这样的感情也不会再有了。他会成为真真正正的“山河令主”,而不是“宋念”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会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不再犹豫彷徨。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义父已死,世上再多悲欢喜乐都与他无关,他留着七情六欲,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舍弃了它们,换取可以掌握在手里的力量。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坚定起来。他微笑着送走了老管家,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他打量着自己的房间,里面的摆设还跟自己去西南之前一模一样,丝毫未动。   窗边的台子上,摆放着几盆茉莉花。由于灵力的滋养,无论春夏,花朵秋冬都会盛放。有风拂来,花香扑鼻。   宋念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里面的迟疑和犹豫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山河令主”的冰冷和坚定。   “我是山河令主。”他抚上自己的胸口,喃喃自语般地提醒着自己,“我,生来高高在上。” 第119章 ——   这一场在修仙者与皇家看来就不怎么轰轰烈烈的正邪之战,在京城里基本上没砸出多大水花来。   普通老百姓只知道城中戒严了半个月,之后再一开门,太阳依旧挂在头顶,明晃晃地刺眼睛。   这一场战斗,出乎意料地虎头蛇尾,修仙者损失不大,朝廷里除了那些勾结邪修的官员宗室在清算之前就被顾妆成带着九烟楼的杀手处理掉了,剩下的基本上也没什么大的伤亡。   沈烟总结了下,觉得大半的功劳可能都应该算到宋念头上。   毕竟自从他的身份一曝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邪修更是不遗余力地想要找到他,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最终还是以惨败收场。   各种意义上的。   大概是史上最无能的一届邪修了。   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动乱,将朝堂内外彻彻底底翻了个天,老一辈的臣子纷纷落马,十之七八都是与邪修有利益牵扯的;   年轻一辈的官员扬眉吐气,以皇帝亲信为首的那部分更是加官进爵,顶替了那些尸位素餐的人。   至此,朝中所有势力,终于都集中到了皇帝手中。   很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干年轻官员之中,有一位姓燕的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就当上了左丞相。   燕公子一介书生,在这场不动声色的争斗里也没出多大力,之前也一直是一个边陲小官,别说上朝了,就算入京都难。   可他有另外一个身份——镇南侯苏澜清身边的军师。   只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皇帝大开隆恩了——虽然开得太大了点,吓到了满朝文武。   皇帝降旨那天,不少老臣纷纷跪在宫门口,试图以死谏逼迫皇帝收回成命。   然而,最后皇帝只是派了一个小太监传旨,说你们爱死不死。   老大臣们一个个面面厮觑,死是不可能死的,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不是真正忠君爱国的,没谁舍得死;   而那些真正忠君爱国的,早早地接了圣旨谢了恩典,躲在家里享清福了,也都没有跟过来下跪。   于是,关系户燕公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丞相。   就在京城危机解除后的两个月内,全国各地的邪修也都纷纷销声匿迹,似乎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尤其是西南一带,除了京城,那里的邪修出没最频繁,近来也都消失了。   苏澜清一时间也闹不明白,他们究竟是被抓完了还是躲起来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持续了将近半年的对峙,到此暂时告一段落。   虽然一开始瞧着声势浩大,死伤不少,最后还引出了山河令,但总的来说,结局还是比较完满的。   对此,顾妆成很满意,沈烟很满意,皇帝陛下更是很满意。   感觉到心情舒畅的皇帝陛下大手一挥,论功行赏。头一个,赏赐的就是宋念。   宋念身份过于特殊,叶长宴想要赏赐给他东西,都得先琢磨一下配不配得上对方的身份。   所谓天子赐,赏罚皆为天恩这句话,放到山河令主身上并不适用。   说句不太好听的,要是宋念一个不高兴,把天下间所有生灵都消灭了也是有可能的,更何况一个皇帝?   被尊称为“天子”,实际上不过一介凡人的皇帝陛下,今天也在为难该赏赐什么给宋念才好。   他纠结了好几天,苏澜清都班师回朝了,也没能琢磨出来。   最后,还是沈烟得知皇帝陛下的为难之处,特地托镇南侯带了话进宫,才避免年轻的陛下因此秃头的惨剧。   ——   “宋——啊不对……山河令主走了?”   叶长宴一脸懵逼地提着笔,桌上地上散落着废弃的纸团,“不是……我正想问问他想要什么呢,他怎么就走了呢?”   苏澜清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陛下,人家兴许都看不上您给的东西呢?”   于是皇帝陛下也诡异地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搁下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苏澜清刚要松一口气,却听陛下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可就算这样……好歹容我亲自道谢之后再走吧?”   苏澜清忙解释道:“陛下容禀,实在是因为山河令主过于特殊,不好让陛下见面,因此他才不辞而别。就连沈阁主,也是有一日想起他来,才发现他不见了的。”   皇帝更加好奇了:“他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让你这么忌惮于他?”   苏澜清苦笑,微微凑近了一点,低声道:“沈阁主翻阅了从前的典籍,又问了贺山主和祁云芝,才得出一个结论——山河令主接管山河令之时,须得做出抉择。   要么舍弃人间的七情六欲,掌握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权力;   要么,舍弃自身一部分,在获得这股力量的同时,保全自己的感情。宋念……现在的山河令主,选择了前一个。”   叶长宴抿了抿嘴角,低声问道:“我听说,他的义父,死在了宫里?”   “是。那人叫宋阁,是云妆阁的人。山河令主是他卧底神刀门的时候,带回云妆阁的。   因为怕孩子年纪小受欺负,因此收了他做义子。只是宋阁运气差了些,横死宫中。宋念在人间没了念想,七情六欲对他而言也没多大用处,故而……”   叶长宴叹了口气,怅然若失地点点头:“知道了。既然这样,那就追封宋阁为“忠义伯”,特赐庙宇金身,容后人祭拜吧。”   “陛下隆恩。”苏澜清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连忙领旨谢恩。   “哦,我还听说,流光剑阁年轻一辈的两个弟子在你军中历练?如今怎样了?”   提起祁云亭和祁云芝二人,苏澜清脸上也露出一点笑容来。   他高兴地对皇帝道:“很有当年流光剑阁的风范!剑阁势微多年,如今也整改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我记得,他们的师尊,也在这次的争斗里死了?”   “是。祁剑剑尊为了防止防护阵被打开,与他曾经的师弟——也就是祁莲剑尊同归于尽,以身殉阵。”   “唔……祁莲背叛师门多年,这本就不是流光剑阁的错,我也是知道的,你就不用试探我了,我是不会把他们相提并论的。”   叶长宴摇摇头,“不过你说的对,流光剑阁势微这么多年,也是该他们重新站到人前了。”   皇帝陛下这么说,就是打算亲自扶持流光剑阁了。这一点,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苏澜清心知肚明,也不戳破,只等着皇帝降旨给祁云亭他们。   “贺山主也走了?”   “走了,前日和小殿下一起离开的。”   “他们两个……从小就纠纠缠缠的,我本以为,他们俩之间最大的阻碍是皇姐。没想到,娉婷小筑却又出了那样的事儿。   好在萍儿争气,竟然捡了一个资质不错的小徒弟。想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得到他们俩的好消息了!”皇帝陛下说着说着,居然八卦起来!   看着他双眼亮亮的,苏澜清忍了又忍,才没敢大逆不道地当着他的面骂人。   叶长宴自己一个人嘿嘿傻笑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似的,抬头问道:“那……沈阁主他们呢?他们应该还在京城里吧?”总不能几个重要人物全走光了吧?   “是。沈阁主和顾妆成尚在京中。不过看他们的意思,大概过不了多久,也是要游历山河的。”苏澜清道,“不过陛下放心,他们会等到京城尘埃落地之后再走。在此之前,他们会帮忙修复京城内外的法阵,确保三百年之内再无邪修侵扰。”   至于三百年之后如何,那或许就该是后辈们该操心的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叶长宴满意地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对了澜清,你不会再走了吧?”   “我……”苏澜清恍惚了一瞬,微笑着摇摇头,“实在抱歉了陛下,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大概也要向您辞行了。”   “为什么?西南战事不是已经平定了吗?你不是还跟南蛮头子签订了协约?怎么还要走?”叶长宴震惊地问道。   苏澜清轻声道:“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吃遍天下所有美食,看遍人间所有美景。虽然最终也只有我一个人去完成这个约定。但是……我不想辜负她的期待。”   叶长宴愣了一下,冷静下来:“我……我好像听说过,你在西南,遇到了一个姑娘,不过她好像也是……”   “也是以身殉阵,死在了苗疆圣地的禁地里。”现在的苏澜清,再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不会感到心痛了,他甚至可以微笑着向别人描述他从圣教之人口中听来的一切细节,“如果不是她,苗疆圣教势必沦为邪修的巢穴,到时候不必南蛮动手,邪修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攻我西南大营了。”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表露心迹,就从此天各一方了。   叶长宴感到惋惜,又感到心痛。他不同情苏澜清,又忍不住想要怜悯他。   但这种矛盾的感觉只有一刹那,很快他就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想走就走吧!正好,你走了,我也轻松一些,省得你一被提亲就往宫里躲,最后还要害得我去前头替你挡回去!”   苏澜清微微一笑:“谢主隆恩。” 第120章 ——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翰州不久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天气日渐转凉,但是这丝毫不影响翰州百姓的兴致。   他们成群结队、张灯结彩地出行在大街上,手里拿着自己制作的莲花灯,一起来到平湖岸边,进行放灯祈福的仪式。   而平湖岸边上,停泊着不少画舫。丝竹声声,从蒙了一层薄纱的画舫之中传来,引得岸上的人驻足观望。   平湖最大的一条画舫之内,穿着黑色长衫的俊秀公子临窗而坐,与他同桌的那位低头斟酒,长长的睫毛被昏暗的灯光一照,颇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舫内燃着清淡的熏香,在竹帘屏风后面,几位歌女吹拉弹奏,乐曲悦耳动听。   过了一会儿,临窗的那位公子轻笑着开了口:“没想到那件事这么快就结束了。”他声音微哑,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失落。   他对面的青年抬头瞄他一眼,没说话,而是端起酒盏,凑到唇边饮了一小口。   香醇的酒水花香顿时充斥整个口腔,美妙的滋味让他不由得舒展眉眼,面上也展露出一丝笑意来。   俊秀公子见状,笑嘻嘻地双肘撑到案几上,探过身子,对他道:“味道如何?”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青年又抿了一口酒,看上去对这个味道十分喜爱。   俊秀公子笑了一声,蓦地抬手,按住了对方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揽了过来,不顾他骤然瞪大的双眼,低头吻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手,笑嘻嘻地用拇指抹去了唇边的血丝,抛了个媚眼过去:“味道不错!”   被亲得唇瓣红肿的青年狠狠擦了擦嘴,又面无表情地瞪了过去。   “好好好,我错了,下不为例,好不好?”   那俊秀公子连忙举手投降,双手合十地拜了两拜,求饶道。   青年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低头继续喝酒了。只是他的耳尖红红的,看不出来是在生气还是在害羞。   俊秀公子重新坐好,岸上的喧闹声更大了。透过朦胧的窗纱,能看到岸上通明的灯火。他又感慨似的重复了一遍:“事情结束得太快了。”   这回,青年终于舍得理他了:“怎么?莫非你还想跟三百年前那样,持续个三年五载不成?”   “这个就不必了!”公子连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生苦短,这种事情没有最好,如果当真躲不掉,那也是越少越好!余下的时间,我都想跟你一起度过,怎么舍得浪费一丁点在这些事情上?”   话音刚落,不出意外地又被瞪了:“油嘴滑舌。”   “我这是实话实说。烟儿你就是脸皮太薄!”   “再说就把你扔下船,你自己游回客栈吧!”   “你明知道我不善游泳,何必拿这个来威胁我呢?”   这二人,就是在京城帮忙修复了所有阵法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四处游玩的顾妆成和沈烟。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愈发幼稚,画舫上弹奏乐曲的歌女们个个充耳不闻,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离开京城之后,他们的第一站就是翰州。原因是离开之时,前来送行的苏澜清无意中提到了一句,八月的翰州有花船节会。   卸去了一身重担之后,对什么稀奇事都莫名感兴趣的沈烟一言拍板,拉着顾妆成直奔翰州。   两个人到了翰州之后,花船节会才刚刚开始。当地人告诉他们,这样的节会,翰州一年得有七八回,每回都至少持续半个月。许多外地人都特地赶来一起过节,感受翰州的节日氛围。   与京城这等繁华之地的节会不同,翰州民风淳朴,见到了陌生人也不害怕,反而热情非常。   尤其是见着两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更是让大姑娘小闺秀们直了眼红了脸。   翰州花船节会,说白了不过是给当地小情人一个约会的机会。   到了月上梢头的时辰,有了心上人的姑娘小伙儿就会走出家门,手牵着手登上平湖岸边停泊的画舫。   这些画舫分三六九等,稍微有权有势的,可以乘坐最华丽的那条船,船上有丝竹歌舞,也有美酒佳肴,不过却不是最适合同心上人互诉衷肠的地方。   因此,大家一般都只会选中下等的画舫,简陋是简陋了些,但是可以跟对方说说悄悄话,已是足够。   顾妆成只花了一天就将节会摸了个清,第二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拽着昏昏欲睡的沈烟出了门,很是财大气粗地包了岸边最好的那艘船!   对此,沈烟没什么话说。毕竟花的不是他的钱,而且顾楼主是真的财大气粗,来翰州的路上他们闲得无聊,还把自己的“家产”一个个细细数了一遍。   数到最后,顾妆成傻乎乎地捧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三大张宣纸,一脸懵逼地看向沈烟,问他:“我怎么突然这么有钱了?”   沈烟:“……”   沈烟不是很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能闷头喝茶。谁让你有一个非常会做生意的管家呢?这个答案太招人恨了,即使是沈烟都忍不住羡慕嫉妒。   九烟楼虽然是杀手组织,但也实实在在有其他生意做的。况且,九烟楼的大本营在平柳府,天高皇帝远的,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打点上下的花费也要少很多。   不像云妆阁,看似坐落在最繁华的京城里,然而每年送至各衙门的银子就不少。   光是这一点,两家就没法比。   不过好在,谢青冥死之后,青冥山就成了沈烟的私人财产。   里面宝贝不少,随便拿出来一件都价值连城——虽然沈烟从没回去过。   ——所以,不过是一艘画舫罢了,在顾妆成看来,真的不值钱。要不是沈烟拦着,他兴许能把整艘画舫买下来!   ——   翰州繁华不及京城,秀美不如乌陵,粗犷不似幽云。它坐落在江南水乡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既不是什么官道的必经之地,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战略争夺地。   它只是千千万万不起眼的城镇里的其中一个,只不过因为临仙王才出了名罢了。   刚到翰州的时候,顾妆成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生怕一个不小心说漏嘴,把临仙王的死因说出来,惹怒了翰州百姓。   先不说会不会把自己打死,总之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租到船的。   沈烟抿着嘴角,看着他战战兢兢地跟那些人交谈,自己就躲在他身后偷偷地笑,眉眼弯弯的叫人看着就生不起脾气来。   顾妆成回过头,无奈地拍拍他的头,随手递给他一枝刚刚买来的桂花。   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惹得人扭过脸去,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下,偷笑的就轮到顾妆成了。沈烟揉着鼻尖,小小地咕哝了一声,不满地看了眼新鲜的桂花,然后垂下手,去牵顾妆成伸出袖口的指尖。   两个人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挡,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在翰州的青石小巷上。   顾妆成的小心翼翼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发现,翰州百姓爱憎分明。   临仙王帮他们摆脱水匪的纠缠,他们就爱戴临仙王,出自翰州的高手也甘愿为临仙王做事;   但当他们得知,临仙王勾结邪修且意图谋反的时候,先前的爱戴和视若神明就会跌落尘埃,取而代之的是仇视和憎恨。   所有人都知道邪修是什么东西,那是害人的!   临仙王年轻时候一战扬名,原本也是可以流芳千古的,然而晚节不保,连最初的支持者也在背地里唾骂,只能遗臭万年了。   顾妆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翰州百姓了。   他们的心情转变太快,他不太能接受的来,不过也不需要过于紧张了。   顾妆成松了口气,总算恢复原状,拉着沈烟玩闹了一整天,直到夜晚才上了船。   翰州的花船节会一般是从黄昏持续到子时,子时之后,画舫上的人陆陆续续下了船,各回各家睡觉去。只有外地来的客人,才会被破例留在船上休息。   顾妆成来到翰州之时是定了最好的客栈的,但是他没睡过船,颇为好奇,就拉着沈烟上了二层。   画舫二层就是供人居住的地方,不过船再怎么精美,房间也只有一间,床也只有一张。小小的二层房间里,连一张多余的美人榻都放不下。   好在,床也足够大,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躺上去也绰绰有余,实在不必担心睡至半夜谁的睡姿不好会把谁踹下床。   更何况,住在画舫上的人,第二天不到正午是起不来的。   此夜月色正好,谁能在此情此景之下,任由心上人坐怀而不乱呢?   顾妆成率先走进去,四下里查看了一下,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了几个瓷瓶。   里面盛放着透明的脂膏,不用说也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乐不可支地笑倒在床上,捂着肚子滚来滚去。   沈烟看不惯,走过来想拉他起来,猝不及防被他一个用力,也直接带到床上,直把人压得差点背过气去。   两个人一上一下,就着昏黄的烛火描摹对方的容颜。最后,双唇相贴,沈烟慢慢合上了眼。   最终,他们什么都没做……   倒不是顾妆成不想,只是他家烟儿一副你敢做些什么我就剁了你的表情实在可爱可怜,像是一只快要炸毛的小奶猫,让人除了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宠爱之外,别的什么心思都生不出来。   顾妆成搂着他的心上人,躺在舒服柔软的大床上,熄灭了烛光。于是月色就撩起轻薄的窗纱,悄悄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亮的,映照着对方的面孔。他们双手相握,不可抑制地又叫唤了一个亲吻,随后同时进入了梦乡。 第121章 ——   两个人在翰州玩了半个月,直到花船节会结束,才恋恋不舍地骑上马,并辔而去。   离开翰州的他们漫无目的地这里逛逛那里瞧瞧,丝毫不慌乱。   他们有大把的闲暇时光挥霍,只要对方还在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不紧不慢。   他们一路南下,来到了乌陵。这儿是真正的江南水乡,到处都是飘荡在河上的乌篷船。   与翰州的画舫不同,这些乌篷船格外简陋,老船工站在船头,手撑一根竹竿,在水中轻轻滑动,乌蓬小船就晃晃悠悠地破开水面,慢慢向前走。   乌陵的一切都是秀美的。随处可见精致小巧的手工,沈烟被一套玲珑的翠竹茶具吸引了目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不过他没开口要买,顾妆成就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也不掏钱。   看够了,沈烟心满意足地冲老板笑笑,转身拉着顾妆成的手,离开了这间小店。   顾妆成低头瞧瞧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回握得紧了一点:“你不是喜欢那套茶具么?怎么不买?”   “唔,本来是打算买的,但是突然想起来阁里其实已经有了好几套相似的茶具。而且,我发现那套茶具上面居然有虫子。”   说到这儿,沈烟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喜欢那套茶具,但是到底是小作坊制作出来的东西,精致是足够精致,就是不够细致,连防虫工作都没做好。他就算再喜欢,也不会买一套容易招虫子的茶具。   顾妆成忍笑,从储藏袋里抽出两张请帖给他看,道:“两日之后,乌陵的拍卖会就要开始了,你要去看吗?”   乌陵闻名天下,靠的就是这场一年一度的拍卖会。在这场拍卖会里,无数修士争相竞拍,为了一件法器、一枚丹药吵得面红耳赤。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场拍卖会里,的确会有很多好东西。有的修士满载而归,拍卖会的东家则赚得盆满钵盈。算得上是互惠互利的盛会了。   沈烟眼前一亮,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参加过乌陵的拍卖会了,想起上次还是以谢青冥弟子的身份,被那个女人带着来见世面的,当时他看中了好几样东西,都是制作傀儡的佳品。   不过谢青冥却说不需要,因为青冥山上有很多这样的东西,用不着花这些冤枉钱。   而等他逃离青冥山之后,为了生存、为了扬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放松过了。   乌陵拍卖会自然也是来不成的,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啊……想到这儿,沈烟就迫不及待地期待拍卖会的到来。   顾妆成看着沈烟一会儿一变的脸,心里觉得好笑,又隐隐感到一股心酸。   他牵着沈烟,信步向前走,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还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给了沈烟让他慢慢嚼着吃。   沈烟接过来,咬了一颗红果,酸酸甜甜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至心里。   他跟在顾妆成身后,注视着对方不知不觉变得高大宽厚的背影,偷偷抿着嘴笑了。   笑着笑着,他也有几分感慨。毕竟,他们距离第一次见面至今,认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没超过十年。   然而,世事无常,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和顾妆成在一起。   想着,他又咬了一颗糖葫芦。也没发现,自己是这么喜欢跟顾妆成在一起的。   最后两个人回到住处的时候,怀里大包小包满满当当都是吃食。   顾妆成把它们堆到桌子上,笑着捡了一盒芙蓉酥递给沈烟,道:“好了,看来咱们这几天不需要买饭了。”   本来就不用。沈烟咬了一口糕点,半抬着眼眨了眨。修仙者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可以辟谷,不需要再吃东西了。   不过,与真正的神仙不一样,他们不吃不喝会用法术,但最后还是要死的;   神仙不一样,他们不吃不喝能用法术,但是只要人们的信仰还在,他们就可以存在千年万年。   想到神仙,沈烟咽下嘴里的食物,就着顾妆成的手喝了口茶,然后舔了舔嘴角,提议道:“等拍卖会结束之后,咱们去雁归镇看看吧?”   顾妆成含笑看他一眼,点头同意了:“好。”   ——   拍卖会如期举行,两个人一大早就起来,换了一身精致华美的衣裳,相携而至。   拍卖会的主管主持拍卖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一眼就看出这二人身世不俗,连忙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安排在最尊贵的包厢里。   说是包厢,其实不过是在一整层楼上隔了几个屏风。若是“包厢”里的客人愿意,还可以四处走动串门,跟其他“包厢”里的人聊天说话。   顾妆成打量了一番自己被安排的地方,笑着跟沈烟咬耳朵:“看着就像是一个茶楼。”   沈烟也笑着回答:“本来就是座茶楼。”   两人相视一笑,既没有想要出去结交朋友的打算,也没有让外面的朋友结识自己的打算。他们设下结界,一面等待拍卖会开始,一面向楼下看去。   跟他们这些可以单独一个“包厢”的人不同,一楼的人大多数是手里没多少闲钱,可也想来这儿碰碰运气的。剩下的那部分,就是想来淘宝的普通有钱人。   沈烟百无聊赖地观察着下面的人的表情,忽然愣了一下,眨眨眼,探出身去。   顾妆成急忙拦了一下,问道:“怎么了?你快要掉下去了知道吗?”   “你看……”沈烟伸手指了指,惊诧不定道,“那是不是小念?”   顾妆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一袭白衣狐裘的少年坐在一楼的角落里,优哉游哉地饮着茶。不过距离太远,他们看不太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然而想到少年的真正身份,两个人心里还是打了个突。他们连忙叫来侍候在外的小厮,问道:“那个角落里的客人是什么身份?”   小厮看了一眼,答道:“回二位爷,那位不是来买东西的,他是来卖法器的。”   顾妆成惊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何时山河令主这么穷了,居然沦落到要卖法器的地步?”他却没想到,这个法器是从何而来的。   沈烟悄悄扯了扯他的衣服让他闭嘴,又冲小厮道:“那位客人是我们的朋友,请你把他请上来吧。”   小厮应了一声,小跑着下了楼,来到少年身边,说了些什么。   于是那少年就回过头来,恰巧与他们的目光撞个正着。少年轻轻笑了笑,扭过脸去对小厮点了点头,就起身跟着他上楼来了。   小厮把少年领到“包厢”里,恭敬地行了个礼,就重新出去站着了。   沈烟坐在栏杆边,百感交集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小念。”   少年点了点头,十分赞同道:“我也以为,我们此生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他面容平和,看起来不像是要毁灭世界的样子。顾妆成和沈烟都松了口气,神经也不再紧绷着了。   少年仿佛察觉到他们的紧张,无奈一笑,解释道:“你们不用这么提防着我,如今没有我必须出手的理由,我也想多活几年,不会使用山河令的。”   “那可说不定,你现在情绪不稳定得很,万一哪一天谁不长眼惹恼了你,你该如何?”顾妆成开玩笑似地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少年低头思索了片刻,笑道:“那就报官。若是官府也管不了,那就按照修仙界的方式来。总之,我不会轻易用山河令的。为了一个人渣赔上我自己的性命,这个买卖可不划算。”   “你知道就好。”沈烟彻底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转而关心地问道,“我方才听小斯说,你要卖法器?你……你走的时候没带钱么?怎么就……”剩下的话他没说,害怕触动少年的伤心事。   少年摇摇头,无奈地摊手一笑:“不是……我身上法器太多,实在太占地方,相送人又送不出去,只好拿来拍卖,或许能碰到它们的有缘之人呢?”   行吧,这孩子不是没钱了,是钱太多没地儿花了!   顾妆成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有钱了,花钱也是大手大脚不太在意的,没想到这儿竟然还有一个冤大头比他更甚,法器说送人就送人了!   沈烟也被他这个回答惊了一下,半晌才失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咳,抱歉,若是知道,就不把你叫上来了,也省得这么引人注目。”   “无妨无妨,偶遇故人,我心中亦是十分欢喜的。”少年笑着摆摆手,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沈烟看不穿他心中真正所想,但看他表情似乎真的是在高兴,因此也感到颇为欣慰。   他想,典籍留下来有关于山河令的传闻就是不可信,没看到小念还会感到高兴么?   什么当上了山河令主就会失去七情六欲,果然都是骗人的!   顾妆成无奈地看了沈烟一眼,涌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难得看到一向精明的烟儿糊涂的时候,他又何必把人点醒呢?   再说,宋念毕竟是他的小辈,他关心则乱,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三个人共享一个包厢,说说近来彼此的状况,不知不觉,拍卖会开始了。   沈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或许是年纪长大了,见得东西多了,对于拍卖会上一些宝贝也不太在意了。   顾妆成本来就是为了陪沈烟的,沈烟不开口,他也不会多看下面的东西一眼。   至于宋念,他就是来卖法器的,手里的好东西比下面的多多了,不需要花这笔冤枉钱。   最后,三人空手而归,被不少人侧目。他们毫不在意,聚在一间酒楼里,一起吃了顿饭,就分开了。   沈烟望着少年慢慢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靠进了顾妆成的怀里,失落道:“此次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顾妆成安慰地抚摸他的头发,轻声道:“没关系。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他,山高水长,总有重逢的一天。”   沈烟出了会儿神,也跟着笑起来:“是我魔障了。你说得对,山高水长,自有重逢的那一天。” 第122章 ——   段非秋曾说,他是天上神仙里最闲的一个。   这大概是段非秋对自己的评价里最中肯的一句了,顾妆成心想。   他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热茶,然后将手边的甜糕推到沈烟跟前,看他拈起一块吃了后,才探出头去,扬声喊道:“段兄!”   正在街边卖花的摊子上跟姑娘谈笑风生的段非秋循声望去,看到两个熟人在对面的茶楼二楼临窗的包间里,其中一个见到他看过来,还高兴地抬手挥了挥。   段非秋也笑着挥挥手,从卖花摊子上抽出一支玉簪花,欣欣然登上了茶楼。   推开包间的门,顾妆成便笑道:“上次多谢段兄助我等一臂之力,今天的这顿茶,就由我来请吧!”   “哦,我上回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你就请我吃一顿茶?”段非秋冷嗤一声,把手里的玉簪花砸了过去。   顾妆成一把接住扔过来的花,细细打量了一番,递交到沈烟手里让他拿着把玩,同时笑着赔罪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我和烟儿会在雁归镇住一段时间再走,在这段时间里,若是段兄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跟我说。”   段非秋刚刚落座,闻言笑骂道:“呸!就你那三核桃俩枣的,谁会成天惦记着?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吧!”   再说,整个雁归镇都是他的,他就算真的上街买什么东西,也根本不需要付钱啊!   顾妆成微微一笑,也不跟他过多纠缠,只是同他聊起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趣事。   他和沈烟游访了不少地方,也是很有话语权的了。段非秋虽说来去行动不受控制,但总归不能离开雁归镇太远太久,有许多景色都未曾见过。   顾妆成为了避免他追问起来自己说不清,干脆在每个景点都请当地的画师作画,将这些美景都画了下来。   不过这个包间太小,他真要将这些画一一铺展开估计是不成的,只能捡了两幅最好看的送给段非秋,让他拿回去慢慢欣赏,等欣赏够了再来拿其他的。   段非秋睨他一眼,一脸嫌弃:“你怎么不把画儿都给我呢?”   顾妆成笑着答道:“烟儿喜欢。闲来无事总要看一看,都给了你,他要不高兴的。”   被莫名其妙搬出来做挡箭牌的沈烟轻飘飘瞄他一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继续吃自己的糕点。他现在心情不错,所以不跟顾妆成一般计较。   段非秋莫名被顾妆成噎了一下,一言难尽地皱了皱脸,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现在很想知道,为什么自从顾妆成跟沈烟形影不离之后,就变得古里古怪的?   好在,他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多久,就提起了雁归镇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大后天,镇子上要举办一场婚礼,到时候你们要一起参加吗?”   “婚礼?”顾妆成诧异地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大事?”   “如果只是普通的婚礼,那肯定不能算是大事,但这场婚礼不一样。”   段非秋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你要是想知道,那就带着沈阁主一起参加,亲自瞧瞧不就好了?”   顾妆成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段非秋此刻的表情和语气,很像一个专业的拐子!   他看了看沈烟,后者对他摇摇头,又点点头。顾妆成沉吟了一下,道:“那好吧。我们需要做什么?还有,需要穿礼服吗?”   “嗯?不用不用,你们就穿平常的衣服就好了。”段非秋连连摆手道,“你们就等着大吃一惊吧!”   我现在就开始吃惊了。顾妆成苦笑着想。   到了晚上,他还在想两天之后的那场婚礼。沈烟加了他几声,没得到回应,就走到他跟前,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示意他回神:“在想什么呢?还在想段非秋白天里说的话啊?”   “嗯。”顾妆成握住沈烟的手,后者因为体质问题,一入夜手指就凉得像块冰,顾妆成心疼地给他焐着,道:“不用穿礼服的婚礼,还是雁归镇的一件“大事”……该不会是由段兄他们亲自主持的吧?”   沈烟惊讶地看他一眼,笑道:“不错啊,竟然猜出来了。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不会吧还真的是啊?!”顾妆成惊讶叫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只是我的臆想呢!”   说着,他好笑地摇摇头,“那我白天看你的时候,你摇头做什么?”   沈烟也笑了起来:“这件事我也只是听说过,可也没见到过。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打算大后天长长见识来着。”   行吧,这个理由完美无缺,是他家烟儿能想出来的。顾妆成无语,无奈地捏捏对方的鼻子,轻声叹息道:“你呀……”   沈烟顺势躲进他怀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想睡觉。”   “行,睡觉!”顾妆成一把将他抱起,往床边走去,“整天吃饱了就睡,你快成小猪娃子了。”   沈烟瞥他一眼,轻哼一声,卷起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个花卷。   顾妆成拍拍他的身子,拖长了声音哄他:“好啦……是我说错话了,快把头露出来,你想憋死自己吗?”   沈烟不说话,只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轻轻勾住了顾妆成的手指。   顾妆成无奈一笑,也不再劝了,他并指挥出一道风,熄灭了烛火,合身躺到床上……   ——   时间过得很快,顾妆成和沈烟觉得自己还没怎么玩儿,两天的时间就一晃而过了。   一大清早,客栈外面就沸沸扬扬人声喧闹,下楼时,连客栈老板和店小二都满脸笑容,喜气洋洋地送了他们一人一把糖,说是要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顾妆成好笑地把糖塞进袖袋里,剥了一颗喂给沈烟,看他瞬间舒展开的眉目,也笑了起来:“好吃?”   沈烟点点头,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味道了。   “那我也尝尝。”顾妆成说罢,便低头吻上了他,但却浅尝辄止。   毕竟是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他想继续下去,也得看烟儿会不会因此炸毛!   沈烟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竟没来得及阻止,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牵着走了好长一段路了。路两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起哄调侃,一时间热闹非常。   “顾妆成!”   “我错了!”顾妆成熟练地低头认错,然后替自己开脱,“我看烟儿你这么喜欢这种糖,所以想尝尝味道罢了!”   “你那里那么多,为什么偏偏——”   “我得给你留着呀。”顾妆成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你喜欢吃,我怎么舍得跟你抢?”   沈烟被他的花言巧语惊呆了。他觉得自从离开京城之后,顾妆成就开始放飞自我,每天的情话根本就不带重复的!   更可气的是,他明明知道顾妆成是在哄自己,却还是很吃这一套。   顾妆成笑着拉着他,随着人流继续朝前走。他才不会告诉他的烟儿,贺知荇离开京城之前,特地送了他一本书,堪称情话大全。他这段时间都快把书翻烂了好吗!   等到了目的地,顾妆成和沈烟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觉得眼前的场景甚是熟悉——能不熟悉么?上次他们来雁归镇的时候,那场祭祀就是在同样的地方。   主持婚礼的人还没出现,这个地方就已经挤满了人。顾妆成不得不搂紧沈烟的肩膀,才能避免被人撞到。   他们被挤到一个小角落里,才终于松了口气。顾妆成笑着环顾四周,道:“怎么看起来,这回比上次祭祀还要声势浩大呢?”   “是啊。”沈烟笑着颔首,“大概是性质不一样了,所以想参加的人就更多了。”   也对。顾妆成扬扬眉,又剥了一颗糖,喂给沈烟吃。   他们等了一会儿,段非秋才姗姗来迟。不过他不是这次的主持人,所以并没有光明正大地现身,而是偷偷摸摸溜了进来,在众多百姓亦真亦假的笑骂声中挤到了顾妆成二人身边:“好啊,我说怎么一进来没见着你们人呢,原来是在这里躲清闲!我还以为你们走了呢!”   “你不用去帮你兄长的忙吗?”顾妆成问道。   段非秋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回答道:“这点小事,不需要我出手,兄长一人足够了。”   行吧,你们兄弟俩说了算。顾妆成颔首,不再过多关注这个问题。   只是,段非秋不想安分的时候,谁都别想让他闭嘴。他打量了一下两个人的姿势,觉得自己牙有点儿疼——这很不正常!他是神仙,没病没再也不会有伤痛的感觉,怎么会牙疼呢?一定是错觉!   “我说……你俩能不能松松手?你看这么多人,就你们俩搂搂抱抱的。”   “我乐意,你还管这个?”顾妆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把沈烟搂紧了一点。   “行,我不管,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过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们,你们这样,是很容易——”   “哎呀!”   段非秋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顾妆成和沈烟脚下一空,猝不及防地从突然出现的大洞之中掉了下去!   “被我哥选中的……”段非秋愣愣地说完想说的话,趁着那个洞口还没合拢,连忙趴上去,冲着下面大喊,“别担心!你们只要参加完婚礼,就可以出去了——”   ——   掉落的那一瞬间,顾妆成下意识把沈烟按在怀里。两个人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才重重摔到地上。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顾妆成除了感觉到身体一阵震动,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感。他揽着沈烟慢慢起身,打量四周的情况。   这是一个洞穴,洞壁上插着几个火把,勉强算作照明。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供桌,供桌后面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石像,还有十几个牌位。不过光线太暗了,顾妆成眯着眼都没认清那是啥。   倒是沈烟,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小声在他耳边说:“那是月老。”   “月老被供在这么暗无天日的地方……段兄也不怕被打?”顾妆成小声嘀咕。确定了四周没危险后,他们一起朝着供桌走了过去。   供桌上摆放着一对玉瓠,里面盛满了酒。顾妆成了然:“看来,这就是神明主持的婚礼了。”   说着,他伸手把玉瓠拿了起来,递了一个给沈烟,笑意盈盈道,“那么,烟儿愿意同我喝交杯酒吗?”   沈烟抿抿嘴角,垂眸将玉瓠接了过来,两人就着昏黄的光线,慢慢饮尽了玉瓠里盛着的酒水。   随后,只听轰隆一声响,那个被大逆不道藏在这么隐秘的山洞里的月老石像自己转了个身,露出后面的甬道。   顾妆成握紧了沈烟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他们刚刚踏进甬道,石像就自动合拢了。   要不是他们知道这场婚礼是段飞秋布置的,只怕现在早就大打出手,强行破开一条出口了!   甬道和外面的布置不一样,明亮了很多。顾妆成环顾四周,啧啧赞叹:“大手笔啊……这么多夜明珠,居然全都拿出来照明……还是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们慢慢走过甬道,闻到了一股花香,是山茶花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两个人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和肌肉,连呼吸都滞了一瞬。不过,等到他们来到甬道后面的山洞里,就放松下来了。   原来,这个山洞布置得如同寻常人家的新房,桌上摆着几盆山茶花,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顾妆成抚抚胸口,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贺翎复活了呢……”   沈烟亦是心有余悸,点头赞同:“我也是。”   说完,他们二人相视一眼,蓦地大笑出声。   笑够了,顾妆成就把沈烟抱起,压到那张铺满红绸的大床上。   两个人凑得很近,鼻尖顶着鼻尖,只要稍微一错头,就能吻到对方的唇。   沈烟忽然觉得紧张,他不自在地想要挪开视线,却被顾妆成扶住了脑袋,动弹不得。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如小鹿乱撞般,似乎不冲破胸膛跳出来不罢休似的。   明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是沈烟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两个人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几不可闻的。   缠绵时,顾妆成想了很多。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初次生离死别的场景……   顾妆成想,他曾经所遭受过的痛苦与绝望,都在此刻化成了糖浆……   他们十指交扣,长发纠缠,一如这漫漫人生。   从此之后,再也不分彼此,再也不会分开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