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破春》作者:猫大夫   文案:   陆偃(高中教师)×季子游(空乘)   互攻HE   25岁的季子游从小养尊处优、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过挫折,生活和工作却因为一次失败的恋情陷入低谷。   饶是如此,他仍认为自己总不至于沦落到和老男人谈恋爱。   直到他认识43岁的陆偃。 第1章 房客-1   “3号位季子游先生,态度亲切、服务周到,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乘务员。希望下次仍能有机会乘坐他执行的航班。意见人:梁成轩,联系方式:182XXXX1258。”乘务长读罢季子游收到的乘客意见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季子游原本挺为收到这样的意见感到高兴,但乘务长的眼神着实让他的好心情大打折扣。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打了折扣后,基本没有心情了。   讲评会结束后,季子游和其他机组人员一同乘坐航司的接驳大巴返回市区。   南方的夏天实在太炎热,只是从航站楼到停车场的这么一小段路,已经让季子游汗流浃背。   这是季子游被调至邕浔基地后飞的第二轮,他依旧没有适应这座南方城市的气候环境。每次回到这里,他都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这本不该是他过的日子。   坐在大巴车里,吹着空调的冷风,季子游终于得了片刻的轻松。   他拿出手机,在号码簿里找出梁成轩的手机号码。这是飞第二段时在头等舱遇见的乘客,季子游到现在仍记得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只可惜,梁成轩的目的地是穗湾。   第二段行程是“析津——穗湾”,季子游无法从他的口音判断他是哪里人。通过电话号码搜索,季子游得到了答案:号码归属地是析津。   换做一个月前,季子游得到这个电话号码,一定很快就会联系号码的主人。当时他在北方最大的城市——析津,活得风生水起,遇到梁成轩那种长相和身材的人向自己示好,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奈何,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半个月前,季子游得到了新的人事调令。身为北洲航空公司析津基地最年轻的乘务长,他居然被调配至邕浔基地,开始了每天四段、没有驻外、基本没有过夜的日子,而且因为基地客舱部超员,他偶尔要飞3号位。   自从航司高层在一个月前进行了重要的人事调整,拿到这样的调令在季子游的预料之中,可惜,他始终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他不能接受这里糟糕的气候,夏天闷热潮湿,每个中午都会下雨;他不能接受这里不发达的交通,地铁连机场线也无,乘大巴车回市区得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不能接受这里的人说普通话的口音,夹杂着一股子塑料味……   眼下,季子游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公司给基地职工安排的宿舍,给他的感觉像是九十年代的招待所,装修老化、设施老旧,新刷腻子粉不久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   若是以前在析津基地,宿舍差点儿,季子游倒是能勉为其难地住着,毕竟他常飞国际线,常常在异地过夜,一个月住不了几回宿舍。但在邕浔不同,基本全是四段,早出晚归,压根没什么机会住酒店。   他才到这里住了不到半个月,就再也不能忍受,打定主意在外租房了。   在准二线城市租房,房租自然高不到哪里去。为了能住得舒坦些,季子游不在价格上犹豫。他在房地产app上搜索了好几天,选中几家看起来不错的,约着看房。   北航飞四休二,季子游飞到第四天,打定主意得在下一轮飞行前搬进新家里。大巴进入市区后,季子游联系那几个租房中介,问能不能看房子。   时间是夜晚十点半,季子游打哈欠,能看房与否,他抱着随缘的态度。   没有想到,很快就有一个中介给他回信息,说可以看房,房东有时间。   季子游读罢庆幸,确定房子的位置后,请大巴司机在路过的地铁站外停靠,半路带着登机箱下了车。   房子位于一间中学对面,一个新建成不久的楼盘,有很多业主尚未入住。季子游图这里清净,离高速公路的入口近,用不了多久就能上机场高速,减少通勤的时间。   在地铁里,季子游感受到了其他乘客的目光,像是对空乘这个职业充满好奇和艳羡。他还发现有小姑娘在角落里偷偷拍他的照片。   季子游原本打算在地铁站的卫生间里换了衣服再与中介见面,奈何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中年男人咳痰的声音,着实恶心。   就这样,季子游穿着制服离开了地铁站。   已经过了十一点,天气还是炎热。季子游热得扯松领带、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拖着箱子往小区的正门走。   租房广告上写着“拎包入住”,季子游计划,要是看得满意决定租下,索性就在这里过夜算了。   希望房东是个爽快的人。这么想着,季子游看见了在小区门外等候的中介。   中介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脖子上挂着一块工作牌,非常中规的中介形象。   她看见季子游,微微错愕,试探地问:“是季子游先生吗?”   “哦。是我,看房是吧?”季子游问。   “嗯,是。我是小李。”她拿起工作牌,“您是才下班?”   季子游点了点头。   “真辛苦。那我们进去吧,房东在家里等着。”她热情地说着,作势要帮季子游拿箱子。   季子游说:“别客气,很轻。”   李中介讪讪地笑,走在前面,开始向季子游介绍这个小区和附近的配套设施。   “房东是对面浔中的老师,斯斯文文的,人蛮好沟通。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女儿。”走到楼下,李中介开始介绍房东,“是单亲爸爸,女儿住校,他一个人不愿住大房子,就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   季子游不由得问:“那小孩放假的时候回家,房子就不租了?”   李中介连忙解释:“不、不、不,您要是想长租,是没问题的。陆老师在老城区有一套旧房子,一家人住绰绰有余的。您不用担心。”   选择把新房租出去,自己住在单位的公寓里,无非是要赚这份房租。   经中介的介绍,季子游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为了持家养娃,省吃俭用的中年油腻大叔形象,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不久前在地铁站里听见的咳痰声,厌恶地扁了扁嘴巴。   李中介按了楼下中庭的门铃,2702号房。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地说:“你好。”   闻声,季子游心中讶异:看来,中介说的没错,听这声音,房东说不定真是一个斯文人。   经中介的沟通,房东很快就开了门。   季子游跟着中介往电梯走,问:“房东怎么称呼?”   “哦,姓陆。陆老师。”李中介说。   “陆老师。”季子游喃喃念出这个称谓,似是道出了一缕墨香。   这果真是一个崭新的小区,电梯轿厢的墙面光亮地映着人的身影,密闭的空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工业味。   从电梯出来,李中介仍尽责地介绍楼房布局设计的巧妙,大约是希望大晚上的,最终不是白跑一趟。   季子游心不在焉地来到房门口,发现门虚掩着。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中介敲了敲门,打招呼道:“陆老师?晚上好,我带季先生来看房了!”   门内传来脚步声,听着不甚匆忙。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推开了。   季子游看见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男人,戴着银色边框的眼镜,相貌普普通通,给人的感觉却格外干净。与这男人对视,不知怎么的,季子游的心唐突地跳了一下。   男人好奇地打量了季子游一番,目光落到他的行李箱上。   “陆老师好,这是季先生。他才下班。”李中介笑着介绍说,“这么晚来,打扰您了。”   季子游立即说道:“打扰了。”   男人微笑道:“没关系,我就住附近。请进。”   他说话没有本地人的口音,季子游来这里快半个月了,还没有见到有哪个本地人长得像他这样白净。   换了拖鞋进屋,季子游放下登机箱,问:“陆老师是本地人吗?”   似乎对他这样直白的发问感到意外,男人回答:“是本地人。怎么了?看着不像?”   季子游笑说:“确实不像。光是皮肤就比我见过的本地姑娘要好很多。”   听罢,男人讶异地眨了眨眼。   李中介在一旁讪笑,说:“两位看起来是一见如故。季先生,您看看房子?和照片里拍的一样吧?三居室,主卧、次卧、书房。”   “随便看看吧,有什么问题,尽管问。”男人道,“上个月,房产证刚办下来。家具、家电都是全新的,我就是今年春节来住过几天。”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季子游环视过后,发现是客厅里摆着一束香水百合。   与照片里呈现的一样,这里是近年来流行又俗套的北欧装修风格,崭新又干净,所有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厨房里的刀具和炊具一样不少,说是这里平时住了人,季子游也相信。   这样的房子,如果在析津租下来,房租起码得翻四五番。季子游一边看着房子,一边感觉到陆老师的目光跟随着他。   这感觉与在地铁里被人偷窥有些许不同,季子游从卧室出来,问:“听说陆老师有一个女儿?”   闻言,男人惊讶道:“没有的,是怎么听说的?”   李中介尴尬地笑问:“那天见到的女孩子,不是您女儿吗?”   “哦……那是我的侄女。”男人微笑道,“我是单身,没有小孩。”   听完,李中介笑得更尴尬了。   “我就说嘛,陆老师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会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呢?”季子游笑着走近他,察觉他的身上有沐浴过后的清香,闻着十分舒服。   他含蓄地笑了。   季子游歪着脑袋看他,问:“陆老师,你那么斯文,是不是有一个很有书卷气的名字呢?”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笑得有几分腼腆,道:“我叫陆偃,很普通的名字。” 第2章 房客-2   时耘苑的房子在去年秋天才交房,因为是精装修,陆偃没花多少时间就布置得差不多了。   当初之所以决定购买那套房子,主要是为了宋之凡。   如果宋之凡过两年能考上浔中,她不愿意住学校,就可以在学校对面的时耘苑住,如果她想住校,房子可以留到她以后结婚当婚房。总之,那套房子最终是归为宋之凡使用,陆偃没有常住的意思。   这么早就替宋之凡计划将来,多少有几分老父亲的姿态。陆偃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免得她有压力。   房子既然买了,放着也是放着,陆偃不打算当二手房卖掉,现在索性租出去,算作一种投资。   不过,陆偃没有想到那套房子的第一位房客会是那样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二十郎当岁,能在邕浔整租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可见收入不薄。看来,航空公司的空乘工资待遇真是不错。   陆偃从季子游的外貌和口音中分辨得出,他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他做空乘这一行做了多少年,但在陆偃看来,他非常新,新得简直如同那套房子里的标配,光鲜亮丽。   陆偃教书十几年,学生们毕业后遍布世界各地。和季子游一样当空乘的学生是有,不过都是女生。除了在飞机上遇见过外,季子游是陆偃认识的第一个男空乘。   看着本该在机舱里的空乘出现在自己家中,那感觉有点儿微妙。   男空乘中有不少是同性恋,这个陆偃早有听闻。不过,他平时想:即使是不少,应该不可能一抓便是。没有想到,他头一回认识男空乘,对方就正好是同性恋了。   季子游不单单是同性恋,而且,恐怕还是公开出柜的那种。带季子游看房的时候,陆偃能够感觉到他有意识的暧昧,那痕迹不重,只是陆偃足够敏锐而已。   早在网上看各种八卦和传闻,都说民航圈里的人私生活挺乱,因为他们平时四处飞,见过的人多,思想也就不那么传统。陆偃知道,每个“圈”里多多少少都有一部分“不检点”的人,大多数的成见都是以偏概全而已。可是,如果季子游恰好就是那部分中的一员呢?   陆偃写着下周的教案,想起季子游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忽然跳乱了一阵子。   陆偃不是那种闭目塞听的人,他在本地生活了十一年,也常常上网,邕浔哪里是同性恋的聚集地、怎样可以通过同性交友软件交友,他全都一清二楚。可这十一年来,他始终一个人过,没有结识任何圈内的朋友。   他不能确定外界是否有人怀疑他是同性恋,或者早已看出,不过这些年,他尽量维持着异性恋的形象,即便有人主动示好,他也假装看不出暗示,拒绝了。季子游虽然年轻,但假如真的“经验老到”,看出他的性取向倒是不足为奇。可是,面对那样简单的暧昧,陆偃的紧张却是第一次。   像季子游那样的年轻人,在圈内一定炙手可热。他的挑逗是一种浑然天成、自然而然的心血来潮,陆偃忍不住觉得他可爱,想到他成为自己的房客,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季子游对时耘苑的房子挺满意,当下就付了租金,并决定当晚住下,这让陆偃和中介都感到吃惊。不过,或许有别的缘故,他有所保留,只租了半年。   陆偃满乐意他能够好好住着,如果他能一直长租,那就更好了。   拎包入住的好处是,即使季子游只带了一个登机箱,他在缴纳房租和押金以后,照样可以立刻住下。   主卧的床具看起来干净清爽,可这毕竟是别人布置的,季子游依然拿出自己的旅行床罩把床整理过。   这里比起出租屋,更像是民宿,无论是浴室还是厨房,所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季子游什么都不需另外购买,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一夜。   季子游原本以为,房东在浴室放置日本进口沐浴露和洗发水已经非常大方体贴,没有想到,当他打开冰箱检查里面是否干净,竟看见冷藏柜里有盒装的牛奶和酸奶,冷冻层还有冰淇淋!   面对冰箱,季子游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算是民宿的房东也不会做得这么面面俱到,陆偃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在见面之前完全没有联系,季子游简直要怀疑他想追求自己了。   陆偃吗?季子游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喝着牛奶,回想不久前面对的房东,不由得笑了。   季子游当然不打算在邕浔这个小地方交男朋友、谈恋爱,不过,如果是一个体贴周到的房东,他倒是不介意与之好好相处一段时间。   他把陆偃的手机号码复制粘贴在微信的搜索栏里,看见搜索结果是陆偃的真名,就提交了好友申请。   临睡前,季子游做好第二天的计划,回北航的宿舍把生活必需品收拾清楚,选几样轻便的带过来,其他则暂时留在宿舍里,待下回休息的时候再找搬家公司搬。   季子游对新租的房子很满意,房东在茶几下方的收纳柜留了一些速溶咖啡和茶叶,他早上起床时发现,又是一次惊喜。   他本就认为这套房子远比析津的便宜,现在更加觉得能够租到是物超所值。   上午,季子游本该回宿舍收拾东西,但他选择先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看看这里还缺些什么。   当他发现这里几乎什么都不缺,他甚至不需要回宿舍收拾日用品也能一直住下去,他高兴之余又觉得有些乏味,毕竟,他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季子游在租屋里呆到中午,本想点个外卖解决午餐,可看见户外是阴天,便决定出门吃饭。这样,吃过饭以后,他可以直接回宿舍,把衣服收拾好了搬过来。   从时耘苑去往最近的地铁口只需要步行五分钟,正值上午下课时间,去往地铁站的路上,季子游看见不少穿着高中校服的人。   看着他们成双结对地出现在学校附近的各色餐饮店里,季子游不禁感到一阵青春的朝气。   无论他们在实际生活中是不是遇到过不愉快,有没有学习生活上的压力,在季子游看来,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找不到忧愁的踪影,无忧无虑的样子让季子游非常羡慕。   看来,他真是老了,路上偶遇一些高中生,就开始感慨岁月不饶人了。 第3章 房客-3   季子游原本打算在学校附近找一家餐厅吃饭,但是看见那么多高中生,不愿扎在他们当中,显得自己垂垂老矣。   他搭乘地铁去往市中心的综合商城,通过餐饮点评软件找到一家寿司店。   由于只喝了咖啡,季子游计划中午吃点儿清淡的东西,不那么油腻。无论是寿司还是刺身,都在外观上给人一种冷食感,正适宜这个室外温度高达38度的夏日。   坐在旋转吧台旁,季子游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寿司,一边查看新的班表。   他惊讶地发现这回居然有在外过夜的航程,过夜地点在泰国素万。虽然比起以前飞巴黎、纽约差了一大截,但好歹不是四段,还能住五星级酒店,算挺好的。   想到这里,季子游自嘲地笑了笑:他现在的标准居然已经这么低了?换做以前,这算什么?   季子游把整个鳗鱼寿司放进嘴里,怎么吃都不是滋味。   在店里坐了半个小时,季子游只吃了四碟寿司,想到不公平的境遇,他已然没有了胃口。他拿起手机正要结账,忽然看见屏幕上弹出江琬的来电,他皱起眉,犹豫过后选择接听。   “喂?妈。”接到江琬的电话,季子游的心跳加快了速度。   “喂?小游,今天休息?”江琬轻声问。   听见她小心翼翼的语调,季子游的希望扑灭,心情很快恢复平静,意兴阑珊地回答:“嗯。”   “吃过饭没有?”她的问题依旧带着试探的意味。   季子游知道,江琬之所以这样是担心他发脾气。不过,如果她的态度能够不那么谨小慎微,季子游的火气倒不至于来得那么快。   “正在吃。”季子游烦躁地用手指敲点着桌面。   江琬问:“吃什么好吃的?”   “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季子游不耐烦地问,“妈,你打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江琬像是语塞,半晌,她语重心长地说:“小游,你工作的事情,爸爸妈妈已经和你朱伯伯提过了。但今年你们公司被盯上了,查得紧,要把你调回析津的基地还得等一段时间。你就再忍耐忍耐吧。”   类似的话,季子游离开析津以前,江琬已经对他说过。现在再听,对他全然没有安慰的作用。   季子游当初能够进入北航,而且能那么快就当上乘务长,与朱鸿歆有脱不开的关系。但这回季子游得罪的是析津客舱部的经理,经理是郭董事的干女儿,以郭董事和朱鸿歆的关系,除非朱鸿歆自己能过了今年这关,否则季子游要回析津,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我知道。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先挂了。饭还没吃完。”季子游说着,挂断了电话。   本来,季子游的心情只能称得上是平静,但江琬的这一通电话无异于在伤口撒盐,令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在寿司店结账后,季子游乘坐电梯到了商场一层。   这里聚集着本地最多的奢侈品品牌店,个别品牌,更是全省只有这一家。   季子游想用购物消费改善一下自己的心情,奈何他逛了两家奢侈品店,发现这里大多是往年的经典款。明明已经到了夏季,货柜上仍摆放着春日的产品,全然不见夏日新品的踪影。   向店员询问过后,季子游得知夏日新品要等到下个月才会上架。他闻之扫兴,走出了商店。   准二线城市的消费水平比起一线城市,真是差了不止一截。季子游要找一家心仪的护肤品店,结果只找到那个品牌的专柜而已。   百无聊赖,季子游在专柜购买了一盒晚霜。   等专柜柜员包装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出门的目的是回宿舍拿衣服。   他接过店员递来的礼品袋,说了声谢谢,正要离开,却看见陆偃独自走进商场里。   此时正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对陆偃来说,本应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学生们都在教室里上课,老师却跑来逛商场?季子游既觉得好奇,又觉得有趣。   看着陆偃往扶手电梯走,季子游快步跟过去,随着陆偃一同走上扶手电梯,在他的背后叫道:“陆老师,好巧。”   话音未落,季子游便看见陆偃整个人被吓得弹了一下,他忍俊不禁。   陆偃回头吃惊地看他,脸上的笑容显得窘促,道:“你好。”   这分明是翘班被抓时的表情,季子游看得忍不住笑,说:“你也趁着人少,来逛商场?”   电梯徐徐地把人往楼上送,陆偃看了季子游一会儿,险些走了神,回答说:“今天去市里开会,中午休息,来不及回宿舍,就想去书店转转。”   季子游这才想起现在是午休时间,即使陆偃在学校上班,这个时候出现在外面也不足为奇。本想逗弄一下他,没想到却被老实人堵得语塞,季子游只得另起话题,说:“昨晚住在新租的房子里,才发现原来里面什么都有了。我本来要考虑考虑怎么搬家,现在只用把衣服带过去就行。出租的房子也这么认真布置,陆老师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走出电梯,陆偃含蓄地笑了笑,说:“既然写着‘拎包入住’,就想尽量安排得细致一点。”   “我在析津的时候也租过房子,搬了几回家,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细心的房东。”他顿了顿,故作遗憾道,“可惜,午饭已经吃过了,否则真要请你吃一顿饭感谢一下。”   陆偃虽是头一回出租房屋,但房东与房客之间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他心知肚明。听完季子游的话,陆偃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别处飘,没有想到却先看见两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有说有笑地走进汉堡店。   认出他们是镜清中学的学生,陆偃微微一怔。   季子游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见到两个高中男生牵着手站在自动点餐机前点餐,挑了一下眉。   看出陆偃表情中隐隐约约的尴尬,季子游想了想,说:“现在的孩子对同性恋的接受程度真是很高了。换做以前,别说这样牵手逛街,说话娘一点儿都会被同学欺负。”   说完,他转身看向陆偃。   面对这双率真的眼睛,陆偃的心突了一下。他稍一犹豫,说:“想谢我的话,喝杯咖啡就行了。”   听罢,季子游意味深长地斜了他一眼,笑道:“我正好想问你有没有时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weibo @施苏黎 提供的姓名“江琬”。? 第4章 房客-4   工作日的午间时分,咖啡店里的客人不多。   弥漫着咖啡香的店铺里飘荡着娴静轻快的音乐,即使有咖啡的浓香,洒满了阳光的空调房仍使人昏昏欲睡。   陆偃和季子游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金色的阳光照在桌子的一角,白色的桌面被照得晃眼。   “原来老师的工作那么多,我原以为,老师只有在学校里上课而已。”季子游说。   陆偃解释道:“我在我们学校负责语文教研组的工作,今天市教育局有语文教研的会议,所以我代表去参加。”   果然和季子游猜的一样,陆偃在学校算是个领导。他夸赞道:“陆老师这个年纪就当上教研组的负责人,真是年轻有为。”   陆偃讶然,想到平时其他人对自己外貌的评论,便知季子游是误会了。他不好意思地笑,说:“不年轻。从开始教书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   话音刚落,季子游的心头陡然一沉,险些愣住。邕浔虽然不大,但到底是个省会城市,在这里的高中教书起码得要本科文凭。陆偃教书二十几年,那现在岂不是已经四十多岁了?   季子游一年到头飞来飞去,各种各样的人都遇到过,连明星也见过不少。他知道男人如果精于保养,外表年轻个十来岁不是问题,不过那样的人毕竟少数,没想到偏偏被他遇见,他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陆偃的外貌虽然不突出,但面目看起来斯文又干净,加之感觉他做事体贴周到,季子游原本对他蛮有兴趣。   然而,他对陆偃的所有兴趣都在听说陆偃的年纪以后迅速褪去了。忽然间,面前的咖啡闻起来没有了原本的香醇,但马上离开似乎太不体面,季子游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因为之前听你说还没结婚,我以为是因为还年轻,不想结。”   没想到季子游之所以误会是因为这个,陆偃微微错愕。但既然他们现在坐在这里喝咖啡,为什么季子游要提到结婚呢?   陆偃猜:既然他没有向季子游透露过自己的性取向,季子游现在聊到异性恋的话题,用意大概与刚才在电梯口提及同性恋的目的相反。思及此,陆偃淡淡地笑,问:“对了,今天你来这边是要买日用品?”   听见他转移话题,季子游心中惊讶之余,随即道:“嗯,对。毕竟是要搬家嘛。”   “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陆偃看了一眼喝了一半的咖啡,“我正好还要去书店。”   季子游点了点头,面上虽挂着微笑,心底却有几分被陆偃看穿的羞耻感。他起身道:“今天很匆忙,下回有机会,一定请你吃饭。”   “好。”陆偃点头,脸上的笑容淡得像没了。   如果说,陆偃答应喝咖啡时,季子游仍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他是同性恋,那么当陆偃主动给台阶时,季子游就对这个判断深信不疑了。   季子游不到十六岁就出柜,有过两段稳定且公开的恋情,和他上过床的人两只巴掌都数不清。他本应该已经是个老手,今年却像是犯了太岁似的,接二连三的马失前蹄。   尽管两人分别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没看出陆偃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始终令季子游介怀。他因而想起自己不久前栽的跟头,心中更是别扭难受。   明明是应该回宿舍收拾衣服搬往新家,但因为心里这道坎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季子游索性回新家把登机箱带回宿舍。反正第二天要飞大三段,他从宿舍乘坐航司的接驳车出发,倒是方便的。   第一段航程在上午九点,季子游必须在六点钟到航司签到。   清晨五点半,季子游带着睡前已经准备好的登机箱坐上航司的接驳车。车上全是赶早班的机组成员,季子游乍一眼看见一两个眼熟的,但都不是这轮的同组人员。   他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没开就闭上眼睛,一边在脑子里默背着规则章程以备抽问,一边小憩。   隐隐约约的,季子游听见前排的两个空姐聊起她们的飞行计划。   她们这轮有飞港岛的行程,正在讨论代购的事宜,在车厢内说起自己靠代购赚的外快,好像一点也不防备。听她们说得兴致高昂,季子游嫌吵,忍不住腹诽:飞个泰国也能高潮,真是没见过世面。   这轮和季子游同组的机组成员全是陌生的面孔。经过航前协作会,大家相互间简单地认识了一番。   季子游看得出来,除了自己以外,乘务组的其他人都相互认识。看来,他们都是邕浔基地的老员工了。   机长叫Baldwin Oliver,美国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居然在邕浔基地。这是季子游被调往邕浔以后遇到的第一个外国籍机长,要不是他出现,季子游真要以为邕浔基地没有外籍机长。   乘务长叫邱小雨,与机长之前见过,在航前准备会上,乘务长把机长称赞了一番。   季子游发现4号位和5号位对视了一眼,那笑容分明在交流某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季子游尽管对八卦有兴趣,可是这轮飞3号位的安排着实令他提不起兴致。   还在析津基地的时候,“最年轻的乘务长”是季子游一张响亮的名片,无论他被安排在怎样的机组,即使是因为被备上而飞3号位,同组的人也拿他当1号位看待,对他十足的信任。可是,现在到了邕浔,“年轻”则成了季子游的短板。   每次组内出现同级别的乘务长,季子游都会因为“年轻”而飞3号位。他当然知道比起1号位,3号位的工作更轻松些,也不用担最大的责任,但这种论资排辈的职场环境实在让他不爽。   吃早餐时,乘务组和机组的人员碰面,季子游看见了传闻中的外籍机长。   Oliver人高马大,将机长制服穿得格外挺拔,端着餐盘走在餐厅里,吸引了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季子游看多了男人的裸体,光看Oliver穿衣的模样就知道衣服底下是一身怎样健硕的肌肉,不由得在落座后多看了他几眼。这家伙尽管长得高大,鼻翼两侧却有一些小雀斑,看起来挺可爱。   可惜,早餐时邱小雨不断地与Oliver沟通航程的情况,季子游压根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 第5章 房客-5   饥渴。季子游愿意用这个词语形容邱小雨对Oliver的态度,他固然感到不屑,可反观自己,又能够理解邱小雨了。   物以稀为贵,男人也是如此。民航圈本来就是一个习惯“内部消化”的圈子,在邕浔这样的小基地,有Oliver这样的优质男性,姑娘们怎么可能不趋之若鹜呢?季子游估摸着,其他人大概也有与邱小雨类似的想法,只不过碍于她的辈分最大,在她的面前不方便表示罢了。   可惜,邱小雨的示好是自作多情了。因为Oliver是gay,季子游在吃早餐时与他有过一次目光的接触,Oliver看他的眼神让他几乎马上就肯定了这件事。   季子游是第一次和邱小雨飞,又因她被挤到3号位。邱小雨既然没有明显表现出追求Oliver的姿态,季子游作为萍水相逢的同事也没必要自作多情地提醒她别爱错人。   空姐看上机长,结果机长看上的是别的男机长或者空少,这样的事情,季子游听说过不少,想必邱小雨也有相当的觉悟。他只当旁观者看看热闹,反正之后也未必再遇上。   清点好前厨房的用品,季子游再次检查前舱的准备情况。他走到帘后,正要确认报纸和杂志的摆放,忽然听见帘子外有人说到自己的名字,语气中分明有几分看戏的趣味。   “睡了客舱经理的老公?嚯,他们析津人可真会玩。”邱小雨忍笑道,“我说怎么他的名字听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之前八卦里的男主角。”   “什么男主角,小三好吧?要么,是电影里说的‘小王’?哈哈哈。”2号位嘀咕道,“闹出那种事,居然只是被调到邕浔来,真是便宜他了。他也真有脸继续留在北航。”   邱小雨道:“快别这么说。这么年轻就当上乘务长,行为也不怎么端正,说不定家里有关系的。”   听到这里,季子游拉开了帘子。   邱小雨和2号位看见他,僵在脸上的笑容表露着之前交谈的愉快。   季子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儿,他勾起嘴角,笑道:“乘务长,前舱准备完毕了,等您确认。”   任何行业,社交圈越窄,八卦传播的速度越快。空乘们一年到头在天上飞,虽说见过的旅客不计其数,但真正有机会沟通和交谈的还是同在机舱内工作的同事们。   枯燥又漫长的飞行,是最适合八卦传播的土壤。更不用说像邕浔这样的小基地,空乘们被安排飞同一航班的几率那么大。   季子游和蒋云州的事,在析津基地闹得沸沸扬扬。蒋云州是中航的机长,跨越两大航空公司的同性出轨事件能不在民航圈内闹得满城风雨,已经是温芯迪的能耐,若想没点风声,自然不可能。   来邕浔以前,季子游就知道迟早会在这里听见与自己有关的传闻。可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正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她们的议论让季子游一下子想起三个月前事件刚刚曝光的时候。   那时,季子游不管走到哪里、和谁同组、飞哪段航程,他总能感觉背后有一双双眼睛在看他。工作的时候,他和其他乘务员彼此间只有工作上的交流,即使是工作时的授受,对方仿佛也不愿正眼看他。   季子游最怕进场时偶遇中航的机组,好像他们一个个都认得他,擦肩而过时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尽管,他明白那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中航那么多职工,他们连蒋云州都未必认识,怎么可能认出北航的季子游?   听见铃声,季子游解开安全带,来到前厨房,将要开始前舱的机舱服务。   商务舱有一位旅客生日,还有一位旅客点了特殊餐。季子游清点着旅客们的餐饮,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趔趄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位旅客捂着嘴巴冲向洗手间。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餐盒,转身搀扶这位旅客,同时打开洗手间的门。   “您小心。”季子游帮她推洗手间的门,待她入内后关上。   门关上的一刹那,季子游看见她吐在地板上。他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头,不一会儿,洗手间内便传来剧烈呕吐的声音。   季子游回到厨房,找到晕车药,但想起刚才那位旅客似乎是孕妇,又把药放了回去。   他翻看航班的备忘录,确认她是孕妇,便往她的餐盘里多放了两个橘子和一包话梅。   “晕车药没找到吗?”邱小雨问。   季子游回答说:“找到了,但C7是孕妇。”   “那你也得把药找出来,万一人家想吃呢?”邱小雨道,“一切以旅客的需求为准,别把自作主张当体贴。”   季子游听罢语塞,重新拿出晕车药,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了。”   这时,驾驶舱的铃响了。   邱小雨先一步接听电话,正巧C7从洗手间里出来。   季子游见她的脸上毫无血色,立即上前搀扶。   “不好意思,弄脏了。”C7苦着脸道。   “没关系,您稍微好些了吗?”季子游问,“机上有晕车药。”   她摇摇头,说:“不了,谢谢。”   “2号,机头的餐好了吗?”正在与驾驶舱通话的邱小雨问。   季子游背对着她,用力闭了闭眼睛。   “好了,我很快送进去。”回头应完邱小雨,他带着微笑问C7,“您能自己回座位吗?”   C7点头说:“可以。谢谢,你忙你的吧。”   遇到这样宽容的旅客,季子游暗自松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当他撩开帘子重新回到厨房,看见刚才准备好的驾驶舱工作餐已经不在,邱小雨也不见踪影。   知道邱小雨是给驾驶舱送餐,季子游咬紧牙关。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从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涌出来。他顿觉喉咙发酸,立刻戴上一次性手套,打开柜门拿出清洁工具开始清扫。   这段航程的时间段,出现这桩事,季子游不免担心能不能在飞机下降前完成客舱服务。   与邱小雨的配合毫无默契可言,季子游一边打扫卫生,一边祈祷以后少遇见她。 第6章 房客-6   好不容易,季子游用最快的时间把洗手间清理完毕。他擦干洗手台上的水,喷洒空气清新剂,把清洁工具放回柜中后往镜子里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季子游皱眉,把汗擦干,又将衣着整理清楚。   不料,当他打开门,竟看见Oliver站在门外。   他睁大了眼睛,立即解释道:“不好意思,刚才有一位旅客呕吐……”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给Oliver让道。   不知Oliver等了多久,是否着急,季子游往外走的同时,他往里走。季子游连忙转身,可空间实在太窄,他感觉两人背对背擦身而过时,臀部贴到了一块儿。   季子游心中一惊,走出洗手间后回头一看。   Oliver在关上门前对他笑了一笑,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暧昧。   季子游太熟悉这种眼神和笑容了,在无聊的飞行途中被帅气的飞行员青睐,无疑给飞行旅途增加不少乐趣。特别是在工作不太顺利的时候,能有这种艳遇,不得不说是一种解压。   回到前厨房,季子游看见邱小雨正将推车往外推。   邱小雨不满地说:“巡航快结束了,要让旅客们吃不上饭吗?”   季子游心知向她解释无用,自己免不了讲评会的批评,上前接过推车,说:“我来吧。”   “C7交给我就好。”邱小雨说完,拿起C7的餐盘离开了。   她出去的时候没有帮忙拉帘子,季子游哑然无语,只当是吃了哑巴亏。他把推车固定,将帘子收好后推出推车,微笑走向他要服务的第一排旅客。   这或许是所有人对待小三的态度吧?季子游不由得设想,如果自己得知同行的同事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能否在飞行中保持心平气和地工作呢?   他回忆自己多年的飞行生涯,发现是可以的,因为他经历过。   既然对方没有因为感情生活而降低自己的工作水准,他们彼此间又只有工作上的联系,他何必在短暂的飞行中担当道德警察来批判别人的行为,搞得工作不能很好地完成?   但这到底是他个人的想法,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道德水准还是高。   C7的服务结束后,邱小雨去往后舱协助后舱的乘务员。   季子游独自留在前舱,虽然没有人帮助,但少了别人的脸色和指手画脚,工作反而顺利很多。   客舱服务结束后,他把推车放回原处固定,放下帘子。   舱内的铃声响起,季子游快速回到座位坐好,系上安全带。   他拿起舱内话筒开始广播,提醒客舱内的旅客,飞机遇到气流,有小颠簸,请旅客们迅速返回座位,系好安全带,客舱洗手间暂时停止使用……   机身随着气流上下颠簸,季子游的身体也跟着晃动。   他望着晃动的帘子,随着颠簸,帘子间的缝隙时开时闭,他时不时看见那位订了特殊餐的旅客。   他有些走神,一不小心想起蒋云州,心情瞬间差到极点。他拿出手机,打开收信箱,翻看之前和蒋云州的聊天记录。   两人最后一次聊天记录在三个月前,他问: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明明已经结婚了,为什么瞒着我?我被你害惨了,你知道吗?!   但这条信息没有发送出去,系统提示,由于对方的设置,他无法给蒋云州发送信息。   季子游深呼吸,盯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人撩开帘子,立即把手机放回口袋。   邱小雨回到舱门内侧,坐下后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说:“上班期间玩手机,我当没有看见,下次注意。”   季子游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素万的一年四季全是热情的夏天,即使到了深夜,离开机舱下飞机时,季子游同样感受到阵阵热浪。   一天三段漫长的飞行终于结束,虽然回程的旅途他还得和那位恼人的乘务长继续共事,不过在这一天结束后,他选择暂时忘却这份烦恼。   讲评会上,邱小雨批评了季子游。   这不出季子游的预料。不过,他看见Oliver满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为此,季子游险些忍不住发笑。   机组入住的是当地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不但有24小时营业的餐厅,还有顶层室内游泳池,可以鸟瞰整个城市的风光。   奈何机组入住得太晚,季子游回到房间时疲惫不堪,完全没有心思享受酒店的各项优质服务。   他洗了澡,打开冰箱取出酒店提供的冰啤酒,坐在床头,一边往群里发驻外定位一边喝酒。   不多时,他的手机收到姚俊杰的信息,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在邕浔租到房子没。   虽然因为蒋云州的事,季子游在北航颇有众叛亲离的境地,在析津的同志圈内也传出不好的名声,不过但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被骗了,所以大家对他的境遇十分同情,姚俊杰就是其中之一。   季子游回复说:租好了,不错的房子,样样齐全,挑不出毛病。   姚俊杰:住得舒服就好。听说邕浔那地方只有公交车,连BRT都没有,你买辆车呗!   季子游到邕浔以前也有这样的听闻,但现在他知道,那都是外界莫名其妙的看低罢了。他说:没钱。邕浔有地铁,也有BRT,公共交通挺方便。   姚俊杰:真的假的?那就好。对了,房东怎么样?好说吗?   房东?想起陆偃,季子游忽有一阵膈应。他还没有回复信息,便听见门铃响了。   这个时候,能有谁来?季子游的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他放下手机,起身开门。虽然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不过他没有避讳。   打开门,面对门外的Oliver,季子游笑了笑,说:“晚上好。”   “晚上好。”Oliver的手里拿着一瓶预调鸡尾酒,笑问,“我可以进去吗?”   季子游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咧嘴一笑,说:“你得保证家里没有别的人在等你。”   “当然。”他走进房间的同时,吻住了季子游。 第7章 房客-7   这两天,邕浔每到午后都会下一场雨。   雨水冲刷被炎热笼罩的城市,带来片刻的清爽,在美丽的彩虹淡去以后,空气又重新燥热起来。   陆偃刚到邕浔那两年,真为这样的亚热带气候感到惊奇,但是多年过去后,他习以为常了。   现在,每当这样的天气开始出现,他就知道,是夏天快要到了。   陆偃是南方人,但对邕浔的人来说,他来自北方。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太喜欢这里的夏天,不只是因为太热太闷太湿,还因为每到夏天,他都容易想起那年发生的事情。   多亏午后的一场雨,公共墓地的墓碑被冲刷得格外干净。   陆偃来到宋衿的墓前,不需大费周章地打扫,就已经把墓地清理得差不多。   春夏季节,野草长得疯,陆偃两个月前来拔过一回草,现在再来,又看见有野草从石缝里蹦出来。   他蹲在墓前拔了一阵,尽管已经日落西山,依旧流了满头汗。   陆偃累得在墓旁坐下,用纸巾擦了擦汗。他握着拔出的杂草,望着被余辉染上暖色调的碑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时耘苑的房子,我租出去了。”陆偃说着,回头看了墓碑一眼。   宋衿的照片是去年换上的,和下葬时的那张一模一样,但这张到底是新的,所以照片上宋衿的微笑看起来格外年轻。陆偃知道,这是他的错觉。   “房客是北航的空乘。北航有十多年没有换制服款式了吧?记得当初我和你来这里,坐的就是北航的航班。”陆偃扯着手中的一根草,想起季子游,不由得笑了笑,“和你说件特别有趣的事。他叫季子游,子游,好玩吧?我听说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和他还挺有缘分的。他大概二十几岁,是同。我觉得他已经出柜了。前两天,我在阳光广场遇见他,和他一起喝了咖啡,是他说觉得我租的房子不错,要谢我。不过我想,他可能有别的想法……”   那根草因为拉扯的次数过多,断了。陆偃从手里抽出另外一根完整的,往指尖上绕,继续道:“现在的年轻人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可能他们自己不觉得,认为只是暧昧和隐晦,其实在我们这辈人看来,还是直接得很。我挺羡慕他们的,哪里像我们以前?躲躲藏藏……哦,对了,和他没有什么。他起初可能没猜出我的年纪,所以想试试,但是后来知道我有四十多以后就放弃了。他放弃的时候,也是挺直接的。”他笑了笑。   陆偃再次扯断了手中的草,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照片中,宋衿的笑容永远停留在二十六岁。   “宋衿,年轻真好。”陆偃看着这张十余年如一日的脸,自嘲地笑了笑,“真羡慕你,你永远不会老。”   随着铃声的响起,季子游和邱小雨同时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起身,前往前厨房准备开始第一轮客舱服务。   季子游取出冰块,根据记录在便利贴上的备忘录给头等舱的每一位旅客准备对应的饮料。   因为舱内有儿童,他做了一份冰淇淋球,先给那位旅客送去。   回来时,季子游正巧看见邱小雨挂断电话。   “机头让你送饭。”邱小雨冷漠地说完,继续准备餐点。   季子游在心底暗暗地笑了一下,说:“那这边先麻烦你了。”   机长是飞机上的老大,但这两天老大格外偏爱季子游,即使邱小雨是乘务长,也只有吃瘪的份了。   一日的航程过半,季子游依然记得早晨邱小雨看见他和Oliver在一起时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似的。   首班航程中,邱小雨曾经主动询问驾驶舱什么时候吃饭,不过Oliver的回答是让季子游送餐。季子游说了一句头等舱忙不过来,邱小雨就不得不分担了一部分。   邱小雨之前就没有给过季子游好脸色,后来她的脸色更是难看。   但季子游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知道,起码在接下来的飞行里,邱小雨不敢给他穿小鞋。就算她和其他乘务员在背地里对他说三道四,那也是背地里发生的事情,季子游听不见,就当没有发生。   再者,季子游蛮喜欢看她明明心情差,在面对旅客时还得展露笑容的样子,因为这有多难受,季子游清楚得很。   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与Oliver的相逢十分短暂,剩下两天的飞行,季子游收到的签派里,遇见的都是别的机长。   但好在季子游没有再遇见像邱小雨那样的同事,即使有稍微“作”点的,也碍于他是乘务长,不敢造次。   季子游和Oliver在那晚过后就互相存了联系方式,季子游已经记不清这是手机里保存的第几个机长号码。   他之所以不在乎邱小雨的态度,是因为他们之后未必再一起飞。同样的,即使保存了Oliver的联系方式,季子游也知道他们在飞行结束后未必会联系。   诚然,和Oliver的相处是愉快的,可季子游从未听过他谈起以后。加上Oliver常年住在酒店里,季子游更能猜测他的秉性。   兴许,Oliver第三天的飞行就会去敲另一名空乘或飞行员的门,他没问,这是露水情人之间应该保持的默契。   第四天的飞行结束时,已经是深夜。   离场前,季子游在更衣室换好了衣服。   他懒得乘坐机场大巴,索性用手机叫了一辆网约车。   不料,比网约车司机的电话先打过来的是陆偃的来电,和微信不同,季子游保存陆偃的手机号码时备注是“房东”。   看见“房东”的来电显示,季子游立即想起几天前二人在阳光广场的偶遇,懊悔瞬间涌现在季子游的心头。   那时真不该给陆偃暗示,让陆偃觉得他想做点什么。现在陆偃打来,难道是真觉得他们能有什么?   季子游沉了沉气,接听电话,淡漠地说:“喂?你好。”   “喂?你好,我是陆偃。你在时耘苑租的房子,我是房东。”陆偃礼貌地做自我介绍。   两人分明已经加过微信了,如今通电话,陆偃却是这样开口,季子游不由得愣了一愣。疑惑和忐忑占据季子游的心头,还有一丝丝的尴尬,他说:“我知道,我存了你的电话号码。”   “哦……好。”陆偃笑了笑,说,“非常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你租的房子,阳台上有几盆多肉植物,那是我侄女种的。她想拿回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让我们去取呢?”   陆偃的客套始终让季子游摸不着头脑,难不成,在咖啡店的时候,陆偃并没有看出他的意思?又或者,是全看出来了,所以现在才采取这种疏远的态度?   “季先生?”陆偃提醒道。   季子游回过神,心底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说:“我明天和后天都有空,你看看什么时候来吧。”   “那太好了。多肉是我侄女的,具体哪盆她想要,我也不确定。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晚上我和她一起过去,可以吗?明天是周六。”陆偃说。   季子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可以、可以,你来之前说一声就行。我先挂了。”不等他再说什么,季子游兀自挂断电话。 第8章 房客-8   连续四天高强度的工作导致季子游在休息的第一天完全提不起精神。星期六的上午,他醒来时已经十一点。   用手机点了个外卖,他坐在客厅里吹着空调发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又害怕结束以前,他先一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呆坐了好一阵子,想起衣服没洗,终于说服自己起身做点儿家务。   阳台家务区有洗衣机和烘干机,还有一台壁挂式的小型洗衣机。搁架上摆放着机洗和手洗的洗衣液、衣物消毒液、毛衣柔顺剂。   看着这些东西,季子游想起了陆偃。   他把脏衣服全塞进洗衣机里,拿起洗衣液时发现已开封,忽然想起之前陆偃说过的一件事。   这套房子里的东西每一样看起来都崭新,以至于季子游忘记这不算新房。租房子那天,陆偃说过,他在春节期间来住过几日。   洗衣液说不定是那时开始用的。季子游看着花架上的多肉植物,心里不禁疑惑:为什么陆偃的房子里会有他侄女种的多肉植物?既然陆偃说那丫头想拿回去,说明她不是送给陆偃,而是当自己养的。她为什么要在叔叔的家里种多肉植物?   尽管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可直觉告诉季子游,父母对那个姑娘来说是缺失的角色,以至于租房中介错认为陆偃是她的父亲。   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男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初中少女……季子游皱起眉头。   他仔细地看了看搁架上的几株多肉植物,每一株的叶片都胖嘟嘟的,十分可爱。邕浔的天气真适合养多肉,不知道哪一株是他们要带走的。   陆偃说会在晚上和侄女一起造访,季子游在太阳落山前订了外卖,结果,等他吃完晚饭,陆偃还没有出现。   季子游躺在沙发上划手机,同性交友软件里的图片一个个划过,本地推送里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好不容易出现一两个长得还算可以,结果个人简介和评论区里的言论都显得这个人特别油腻。   天菜哪里需要交友软件的加持?走到哪里都有人往前送。季子游权当做看着玩玩。   晚上八点多,季子游把手机玩得发烫,突然蹦出一个房东来电,惊得他立即坐起。   “喂?”陆偃客气地问,“季先生吗?请问我们现在过去方不方便?”   对季子游来说,打电话比微信正式得多,而介于两者之间的,则是语音视频通话。可是陆偃偏偏选择最正式的方式,季子游心想:果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不习惯当下流行的通信手段。   “可以,过来吧。”季子游淡漠地回答。   “好,那我们现在过去,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了。”陆偃说,“待会儿见。”   季子游微微错愕,没来得及回答,通话就已经结束了。   季子游换了一套中规中矩的家居服,用洗面奶洗了脸。   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突然有些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思考过后认为是陆偃太正式的缘故。   过了十分钟左右,果然传来敲门声。   季子游打开门,看见陆偃和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站在门外。   与陆偃不同,女孩的眼睛细长,唇瓣偏厚,鼻翼两侧有雀斑,是那种杂志上的高级脸,但皮肤晒得黝黑,显出几分土气。季子游暗自惊讶,这侄女和叔叔长得一点都不像。   “你好,这是我的侄女。”陆偃介绍道。   “你好。”女孩礼貌问好。   这斯文的个性,倒是和陆偃有些相似,站立的姿态更当得起“亭亭玉立”这个词。季子游见她说完话后垂下眼帘,有几分低眉顺目的味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你好,请进吧。”   季子游入住没几日,屋子里的东西位置没有多大改变。   看他将他们迎进门后兀自往阳台走,陆偃便打开鞋柜找出一大一小两双拖鞋,和宋之凡一起换上。   “哪些多肉是你种的?”季子游来到阳台,说完发现陆偃他们没有进来,回头看见他们刚换好拖鞋,不禁尴尬。   女孩来到阳台,指着第二层搁架,说:“这排的几棵。”   得知她刚才听见他说话,季子游的尴尬减轻了些,说:“我找个箱子让你装回去吧。”话毕,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哪里有空的箱子。   陆偃不急不慢地来到阳台,说:“这里有纸箱。”   说着,他在家务区前蹲下,打开洗衣机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没折叠的纸箱和一卷封口胶,一边折着纸箱一边说:“之凡,剪刀在电视柜左边的第一个抽屉里,你去拿一下。”   女孩不作答,直接转身离开。她离开前,又看了季子游一眼。   陆偃虽然是一名老师,但干起活来十分利索,季子游看他没一会儿功夫就把纸箱叠好了。女孩把剪刀递给他,彼此间没有言语,两人的动作看起来非常默契。   季子游的家里有两个叔叔,他和小叔叔的关系好些,全赖于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大叔叔比陆偃大不了几岁,季子游和他的关系只能用客套来形容。   眼看着女孩把多肉植物往纸箱里放,季子游出手帮忙。   纸箱不大,季子游放下多肉时,手不小心碰到了女孩的手。只见她敏感地把手收回,看了他一眼,很快脸就红了,没再抬头。   季子游觉得有趣,暗暗地笑了一笑。他看向陆偃,问:“陆老师,剩下的这些多肉,是你种的?”   陆偃正看着宋之凡整理纸箱中的多肉,闻言道:“算不上。去年去云南时买的,回来以后就这么放着了。每次来这里,浇一点水吧。”   “哦……”季子游看女孩抱着纸箱起身,问,“要帮忙吗?”   她没有抬头,低声说:“不用,谢谢。”   她的话音刚落,陆偃就接过她手中的纸箱。   这女孩害羞得很,不似陆偃般落落大方,季子游问:“你在对面的学校上学?”   “不是,我在浔中的初中部上课,也在这儿附近。”她垂着眼说完,迅速看了季子游一眼。   “哦,前些天我出门,看见路上有很多学生。有些看起来不太像高中生,当时还好奇,是不是附近有初中。原来初中部也在这附近。”季子游信口胡诌着,往箱子里看了一眼,笑说,“你的多肉很可爱。”   “谢谢。”她犹豫了一下,从箱子里取出一颗粉红色的多肉,重新放回搁架上,“送给你。”   季子游惊讶地挑眉,微笑道:“谢谢,我会好好照顾的。”说完,他看见她的脸红了。   陆偃道:“那我们先回去,就不多打扰了。”   季子游无法从他平静的表情中判断他的情绪,点了点头,说:“好。”   陆偃给了宋之凡一个眼神,两人一同往门口走。   季子游站在玄关相送。   宋之凡把他们俩穿过的拖鞋放回鞋柜,出门前背影顿了顿,回头说:“再见。”   “再见,慢走。”季子游微笑,一如站在舱门内侧送别旅客的模样。   同样的,等到两人离开,门关闭,季子游脸上的笑容随即荡然无存。 第9章 房客-9   在季子游那里逗留的时间,比陆偃预想的要长一些。他看得出来宋之凡喜欢季子游,但这没有出乎陆偃的预料。   和大多数初中女生一样,宋之凡沉迷于偶像剧和网络小说,那些东西里的男主角都有一个通用的标准——又高又帅。季子游恰好符合这个标准,宋之凡看见了喜欢,不足为奇。   坐在车内,陆偃系上安全带,看了一眼正在欣赏多肉的宋之凡,问:“直接送你回学校?要去超市买东西吗?”   “哦,好。”宋之凡简单地回答,不知究竟有没有思考。   时耘苑离浔中的初中部不远,只是两条街道的距离。   宋之凡上初中后就开始住校,学校是半封闭式管理,自那以后,陆偃每个星期只和她见一次面。看见宋之凡的心思都在多肉植物上,陆偃问:“期末考试复习得怎么样了?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考试了吧?”   “复习得还行。”宋之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敷衍。   陆偃早已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不愿多问多关心惹她厌烦,于是不再叮嘱她好好学习。   过了一会儿,宋之凡忽然问:“那个房客,他租多长时间?”   看来她的心思不只在多肉植物上,陆偃回答说:“上回签合同,是租半年。半年以后会不会续租,就不知道了。”   “哦……”宋之凡听完沉默。   两人认识近十年,这十年来,陆偃照顾宋之凡的衣食住行,虽然不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却承担着所有监护人应该做的事。即便如此,这十年间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因此得到很多改善,宋之凡依然像她刚来时那样,只有等到有求于陆偃时,态度才会稍微温和一些。   没过多久,宋之凡又问:“他不像是邕浔人,口音也是北方的。是刚来邕浔吗?”   之前,陆偃告诉她,房子租出去了,她的样子像是完全没往心里去。但现在接连听到她的问题,毫无遮掩,陆偃便知她想的是什么。他回答道:“不太清楚他是哪里人,只知道是北航的乘务员。”   “难怪。”她不清不楚地说完,就不再出声了。   陆偃淡淡地笑了一笑。   他们几句话的功夫,宋之凡的学校就到了。   陆偃在校门口临时停车,等宋之凡下车,说:“在学校需要什么,超市买不到的,告诉我。我给你送过来。”   “好。”她说完,转身往学校的大门走,和往常一样没有道别。   望着她的背影,陆偃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关于她在学校的近况,还是只能通过学校里的老师来了解了。   说也奇怪,季子游租这套房子没几天,住的时间更短,可搁架上的多肉植物被拿走以后,他每次经过家务区,看见空的搁架,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以他的工作情况,照顾动物或者植物都是不可能的,但多肉植物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这种植物即使几天不浇水也不会渴死。   晾完衣服,季子游拿起不久前收到的小礼物,凑近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叶片上有一层淡淡的白色,像是霜粉覆盖在上面。   他给这棵多肉植物拍了张照片,对照片颜色进行校正后在朋友圈发布,配字是:有谁知道这棵多肉叫什么?   发完这条朋友圈,季子游很快就后悔了——他没有对这条状态的可见范围进行设置,陆偃说不定会看见。   季子游想过立即将这条状态删除,可看见已经陆续有人点赞,犹豫了一下,最终任其留在首页。   过了一个小时,季子游再打开朋友圈查看刚才那条状态。此时,这条状态已经收到五十多个“赞”还有十几条评论,通过评论中的回答,季子游知道这棵多肉叫桃蛋。   不过,直到季子游临睡前最后一次看朋友圈,这条状态的互动里也没有出现陆偃的名字。   季子游搬进租屋后没多久,天气就一天较一天热起来。   每天,只要太阳升起,温度也会跟着爬升,中午日头最盛时,室外气温则逼近四十摄氏度。季子游刚被调配到邕浔基地时,真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里度过夏天。   七八月正是学生放假的时候,不少家长选择在这个时候带孩子出门旅游,尽管现如今高铁交通十分发达,遇到长途,出游的人们还是愿意选择飞机。   自从暑假开始,他的飞行安排不是小四段就是大三段,每天披星戴月,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陆地上看见当天的阳光。   或许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季子游调到邕浔基地后,瘦了十斤。瘦得太明显,他在与江琬视频通话时被她看出来,江琬心疼的同时,说让他在邕浔安心工作、好好努力,他们也会想办法把他调回析津。   这样的安慰对季子游来说没有用处,只因他听出背后的无望。   两个月前,江琬每次和他视频通话,都会提起朱鸿歆,但最近几次,江琬再没有说过。季子游更加确定朱鸿歆如今自身难保,不可能再考虑他的问题。   七月最后一轮飞行,季子游的行程依旧满满当当。虽说第三天的晚上在泰国过夜,不过当天在素万降落时遇到台风,飞机不得不选择临近的机场备降,这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行程,以至于当天晚上季子游到了凌晨两点才合眼,第四天天还没亮,又起床开准备会了。   从泰国素万市飞回远在中国北方的析津市,短暂停留后,还有两段长达三个半小时的飞行。   季子游在素万还没起飞,就已经提前感到疲惫。   支撑着季子游完成一整天工作的,是接下来两天完整的休息。   好在回到家里,才刚刚过零点。季子游懒得很,不多做整理,洗过澡后立即睡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满足,季子游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   他把登机箱整理好,计划将制服送去干洗,顺便在外面吃饭。   然而,他才换好衣服打算出门,便接到调度的电话,通知他迅速响应,准备晚上八点整的飞行。   得知自己备上了,季子游挂断电话后骂了一句脏话。 第10章 房东-1   季子游打开微信里的邕浔换班群和拼车群,里面尽是代购的消息和对工作的调侃、抱怨,没有人提到JU7166的信息。   就这样,季子游再无心情出门吃饭。他把制服送往小区楼下的干洗店,预订下午过来拿。   北航的规矩一向如此,休息的日子里备飞,一旦被备上了,没有借口可以拒绝,也不会告诉备上的人当天的乘务组出了什么状况。   关于前面的人到底为什么缺勤,季子游只有等到开协作会才能知道。   与往常每一次一样,只要知道当天自己很快要起飞,起飞前即使有再多的时间,季子游也提不起兴致做任何事情。   他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打了两局游戏。   忽然,信息网APP给他推送了当日的工作安排。他签收后打开阅读,看看这回他顶替的人是不是认识。   但是,当看见本次航班的飞行机组名单,季子游周身顿时一凉。   蒋云州?邕浔基地也有一名叫做蒋云州的机长吗?季子游在这几个月来从未遇见过,即使觉得只是同名同姓,他依旧由内而外地发凉。更何况,这究竟是不是同名同姓,他不敢保证。这名字不算常见,更何况都是机长?季子游搜索了这趟航班的飞行记录,发现这是析津基地的飞行器,前一天飞抵邕浔时遇到故障,不得不原地修整。   季子游只好做最后的祈祷,希望这个蒋云州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位。但与此同时,他又希望确实是那个人。   那件事情被捅出来后,季子游一直联系不上蒋云州,如果这回真能遇见,他希望可以好好质问蒋云州是怎么回事。   航班起飞前三小时,季子游从干洗店取回自己的工作制服。他再三确认登机箱的证件、物品、资料齐全,叫了网约车前往航司开会。   这个机组当天只有往返“邕浔——析津”的两段飞行,后段飞行是红眼航班。季子游备班结束后可以回家。   去往航司的途中,季子游在心中默背复习航前准备会的各项规定,尽管这回的乘务组内没有他认识的人,但是想到他们全来自析津基地,季子游难免紧张。   航前准备会上,季子游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各自做完自我介绍后,翻开资料夹,介绍当天的乘客情况以及夜班需要注意的事项。   既是临时备上,又有可能遇见蒋云州,季子游的心情自然不会轻松。他只求这次飞行能够顺利完成,对与乘务组的人相处愉快,完全不抱希望。   不过,4号位对突然出现的男乘务长充满兴趣。航前协作会结束,大家一同前往餐厅吃饭,4号位突然追上走在前面的季子游,打招呼道:“子游哥!”   季子游看了她一眼。   “你这么年轻就当上ps了,真厉害!”她的笑容十分灿烂,看得出来休息充足。   他轻轻扬了扬嘴角,说:“这没什么。”   她说:“我们公司能这么早就升ps的,没几个吧?何况你还是男空乘,可见你平时一定很细致耐心。”   “谢谢,你飞几年了?”季子游问。   “下个月就两年!”她回答。   “哦……”季子游淡淡一笑,“多努力,很快就能升头等舱了。”   她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终于不再马上接话。   邕浔的天空很蓝,傍晚的夕阳散去以前,天空呈现出柔美的橘红色。云朵在天空中,悄悄地,没有漂浮,更像是挂上去的。   在这样美丽的黄昏过后起飞,或多或少抚慰了被迫加班的季子游。   季子游将登机箱存放好,进入餐厅领取餐盘。   餐厅经理看见他,惊讶得瞪大眼睛。   季子游苦笑,耸了耸肩膀,无奈道:“备上了。”   “飞行愉快。”经理同情地看他。   “谢谢。”季子游领取了餐盘和餐具,正要往里走,看见餐厅内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脚步顿时停住了。   “乘务长,怎么了?”同组的2号位看他杵在门口,好奇地问。   季子游回过神,摇摇头,说:“哦,没什么。”   果真是蒋云州,虽然他没有转身,不过季子游光看背影也不可能认错。看见蒋云州的这一刻,季子游的喉咙发紧,四肢趋于冰凉。   蒋云州穿着北航的飞行员制服,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加入北航的飞行员队列。   在中航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到北航来了?而且,那件事情过去不到半年,他在析津基地工作,不会觉得有压力吗?难不成,是因为温芯迪的缘故?   季子游百思不得其解,回想几个月前自己的遭遇,那时的感受清清楚楚地灌入季子游的大脑。   他立即走上前去,打招呼道:“蒋机长,晚上好!”   闻声,蒋云州的背影顿了顿。他过了两秒才转身,英俊的脸与其说是面无表情,不如说是僵木。他微微一笑,毫无笑意,说:“你好。”   听罢,季子游皱眉。他瞥了一眼一旁的餐食,给来选餐的人让位置,说:“真没有想到,居然能有机会和你一起飞。”   他的表情依然是僵木的,半晌,他问:“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季子游瞪大双眼,手中的餐盘险些跌落。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蒋云州的脸,这张脸上没有迷茫,他完全能够确定蒋云州是故意的。   “对不起,我先吃晚餐。有机会我们再聊。”蒋云州说完,转身开始选餐。   蒋云州努力假装着若无其事,可季子游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僵硬,任人一看便知他在做戏。季子游咬紧牙,久久难以松开,双手握着餐盘,握得发红。   公司规定,全体机组人员在进场前尽量一同用餐。   其他乘务员已经先一步找到就餐的餐桌落座,季子游找到他们给自己留的座位,坐下后一直看着蒋云州。   蒋云州低头吃饭,不苟言笑,和季子游印象当中大不一样。   “蒋机长,你吃那么少,不合口味?”3号位关心道。   蒋云州抬头瞟了她一眼,声音平淡:“还行,晚餐不习惯多吃。”   听罢,3号位和其他几个乘务员面面相觑。看样子,她们也对蒋云州的态度感到惊奇。季子游估摸着,起码在昨天的飞行里,蒋云州不是这样的态度。   副机长笑道:“蒋机长原本明天就可以回家陪温姐,结果没走成。换作我,我也心烦。”   这话没能活跃气氛,蒋云州听见调侃,连头都没抬。   副机长落了个自讨没趣,冲看笑话的乘务组姑娘们吐了吐舌头,闷头吃饭了。   季子游仍看了蒋云州片刻,低头吃饭时,身边的4号位悄悄地对他说:“蒋机长昨天真不是这样,他人很好的。”   季子游当然知道他人好,否则当初也不会被他骗,莫名其妙当小三。他淡淡地笑了一笑,想了想,问:“他看起来挺年轻,飞多久了?你知道吗?”   4号位摇摇头,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我们客舱部经理的老公,5月份才到北航来。他之前,是中航的机长,飞国际线。”   换言之,现在蒋云州不但到了北航,还开始飞国内线了?季子游看了一眼坐在餐桌对面的蒋云州,猜想,温芯迪应该已经彻底原谅蒋云州。   现在蒋云州已经在北航的析津基地工作,温芯迪又怎么可能让他再回析津?想到这里,季子游看着面前的素餐,连这样清淡的菜品也吃不下了。 第11章 房东-2   凌晨五点半,JU7833次航班在邕浔国际机场落地。   待乘客们全部离开机舱后,季子游召集全体乘务员整理着装,清点好飞行装备和个人证件。   看见姑娘们一个个面露疲态,季子游道:“讲评在车上开吧。”   “你也去酒店?”2号位在旅途中得知季子游不住员工宿舍。   季子游回答道:“没关系,等到了酒店,我再打车回家。”   闻言,从后舱过来集合的三个姑娘与2号位面面相觑,全都不约而同地对季子游微笑,笑容中带着感动和感激。   航后讲评会虽然只有十几二十分钟,不过,对于刚刚结束红眼航班的乘务员来说,多出来的一分一秒都是折磨。更何况,这个乘务组在天亮以后还有新的航程,季子游完全能够理解她们对于休息的迫切需求。以其在客舱内完成讲评会,然后在车上瞌睡,把讲评会安排在车上,起码能多出那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开完会不久,姑娘们一个个都靠着椅背睡着了。   季子游望着坐在前排的蒋云州,迟迟难以合眼。   他扭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天边的鱼肚白透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少女欲说还休的脸颊。   凌晨的城市道路十分通畅,车很快就下了环城高速,进入市区。   季子游拿出手机给蒋云州发了一条短信,没有具体内容,只是一个句号。   消息发送成功后,季子游撑着发沉的眼皮直勾勾地盯着蒋云州,但是,蒋云州至始至终没有拿出手机,他也没有听见手机的消息声。他抽了一口凉气,回头确认其他人都睡着了,立即直接拨打蒋云州的电话。   他秉着呼吸,瞬也不瞬地看着蒋云州,等着蒋云州的手机响起。   然而没有,电话拨出后不久,系统传来提示音,告知季子游,他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季子游忍无可忍,噌地从座位站起,快步往前,一把抓住蒋云州的肩膀。   他大吃一惊,惊恐地看着季子游。   一旁的副机长听见动静,马上醒过来,警觉地问:“怎么了?”   季子游的呼吸急促,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盯着蒋云州的双眼不放。   不一会儿,蒋云州装出的迷茫淡去,眼神中透露着恐惧和不安,仿佛很害怕季子游接下来会说什么。   季子游看见他的双唇慢慢发白,心头顿时发凉。俄顷,季子游笑了一笑,松开手,说:“没什么,我想现在下车。”   蒋云州瞥了一眼制服肩上的抓痕,避开季子游的目光。   “现在吗?”副机长往外看了一眼,“这里打车方便?”   季子游仍看着蒋云州,点了点头,而蒋云州已经低头,不再看他。   “好吧,你对这里应该比较熟。”副机长说着,招呼司机停车,对季子游交代道,“路上小心哦。”   “好,我知道。谢谢。”把登机箱从行李架上取下,季子游下车前,又看了蒋云州一眼。但后者始终没有抬头。   下车的地点地处偏僻,下车后,季子游试图叫一辆网约车,可是不管他加多少钱,也找不到一辆愿意接单的司机。   渐渐地,金色的阳光穿透东方的云层。晨雾在道路上泛起白茫茫的一片。   算不上太冷,可熬夜后的疲惫和心灰意冷让季子游在马路旁瑟瑟发抖。   他握着还在等待司机接单的手机,蹲在路旁,抓着头发,心在凉透后仿佛开始绞痛。怎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想到若无其事的蒋云州,季子游愤怒得难以克制地发抖。   他的脑袋空白,顾不上现在几点,给江琬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不等江琬出声,季子游立即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析津?”   江琬应该刚醒,声音沙哑而忧愁:“昨晚给你发的信息,你还没看,是吗?”   什么信息?季子游整晚都在飞,哪里有机会看信息?听罢,他切出通话界面,打开微信查找江琬的信息。   原来,早在八个小时前,江琬就曾试图给他打电话,但没有接通。   她给他发了消息,讲述要告知他的内容:身为北洲航空析津分公司副总经理的朱鸿歆被带走调查,现在析津再没有人可以帮季子游解决回调的问题了。   季子游呆呆地看着这条信息,眼眶突然发热。他立刻抹掉险些滑落的泪水。   半晌,江琬疼惜地说道:“小游,你别太灰心,爸爸妈妈还会帮你想办法。但是,你在邕浔也要好好工作,知道吗?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已经是乘务长了,整个北航没有几个像你那么优秀,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回析津是迟早的事。实在不行,大不了咱们不在北航干了。像你那么年轻,又有工作经验,家在析津,回来还怕找不到工作吗?没关系的,你就当在邕浔历练历练吧,很快就能回来!”   怕是她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说得越来越有鼓舞的味道。季子游苦笑,说:“我知道了。”话毕,他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他要怎么办?朱鸿歆不在了,温芯迪把蒋云州弄进北航,他要回析津基地,根本没戏。像江琬说的那样,辞职回析津再找一份工作?季子游毫无头绪,突如其来的噩耗和打击让他恨得牙痒痒。   他站起来,试图通过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   但是,他发现手机里的打车软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动停止了叫车服务。这意味着他现在继续找车,又得重新进行搜索匹配。   “妈的!”季子游真恨不得把手机砸到地上。   他一脚踹翻身边的登机箱,扯松了乘务员制服的领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季子游可算冷静下来。   他压抑着自己所有糟糕的情绪,重新打开打车软件,选择定位和目的地的地址。   果然,重新开始约车后,又是一段遥遥无期的等待。系统很快提醒他是否加钱以更快地找到司机,他像刚才一样,不加思索地选择了数目最高的那个小费数额。   但是,在点击确认以后,一个念头突然从季子游的脑海里冒出来。   从前在析津上班时,遇到凌晨结束的航班,季子游嫌约车麻烦,都会事先约一个朋友来接他。他从不指定找某个人,那段时间他和谁关系好,就找谁。这招从来屡试不爽,有些人就算半夜被叫醒,也乐意特意出门接他。   可惜这几个月他在邕浔完全没有交到新的朋友,当他打开手机的通讯录,能找到的本地人只有陆偃。   反正现在还没叫到车,季子游犹豫了一下,拨打陆偃的电话。 第12章 房东-3   一般人这个时候应该还在睡觉,季子游决定等五声,五声等待音后如果没有人接,他就继续等网约车。   然而,电话才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季子游的心里咯噔了一声,顿时后悔。他正要挂断电话,便听见话筒里传出陆偃的声音:“喂?季先生。”   许是他太久没出声,陆偃又道:“喂?季先生,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喑哑,分明是刚被吵醒。可是,突然被电话吵醒却这么快选择接听吗?季子游抿了抿嘴唇,开口说:“对不起,我打错电话了。”   过了两秒钟,陆偃说:“好的,没关系。那先这样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再联系。”   “哎!”季子游连忙叫住他。   陆偃问:“怎么了?”   几句话过后,陆偃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大概是周围的环境太安静,只有陆偃在电话里的声音,季子游忽然发觉陆偃的声音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磁性,这磁性藏在他平静的语调里面,格外动听。   “那个……我现在在外环入口,用软件叫不到车。你知道有什么本地的打车电话吗?”季子游挠了挠额头,问。   “不好意思,我不常打车,不太清楚。”他顿了顿,说,“方便的话,你把定位发给我吧。我去接你。”   季子游的心往上一提,险些有话脱口而出。他控制住了,说:“不用了,这里应该挺远的。我再等等吧,应该快叫到车了。”   “从快速路过去,应该挺快。你先发给我吧,我正好今天要上班的。”陆偃坚持道。   是说,接他回去以后,正好能赶上上班时间吗?季子游听得有些茫然。这通电话是他主动打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的心情却因此变得复杂起来。正在这时,打车软件突然发来通知,终于有司机响应他的约车。   顿时,季子游感觉心中大石突然落地。他松了一口气,立即对陆偃说:“真是对不起,陆老师,不该一大早打扰你的。我这边已经约到车了,司机等会儿就会过来。非常谢谢你!”   “这样吗?那就好。”陆偃说,“那我先挂电话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再找我。再见。”   “嗯,谢谢。真不好意思。拜拜。”季子游说完,等陆偃把电话挂断后,给网约司机发了一条定位准确的系统信息。   幸好最后陆偃没有出门。季子游虚惊一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会想到找陆偃呢?万一陆偃真的来接他,这份情欠下了,以后要怎么还?   他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季子游搓了搓脸,把这场闹剧归咎于疲惫和对蒋云州的憎恶。   季子游打开地图查看司机的位置,发现司机得从三公里外赶来,他得等好一阵子。   他突然又想起陆偃,忍不住回忆,陆偃挂断电话前说的那句话,用的什么语气?是失望,是怀疑,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放心呢?陆偃问也没问他为什么大清早的在外环入口,就说来接他了。   备飞遇见蒋云州,发现他翻脸不认人,这比在外环公路旁等不到车糟糕一万倍。   纵使早晨季子游在路边为回不了家而心浮气躁,也为给陆偃打电话而后悔莫及,等他终于回到家中,真正将他笼罩的,依然是被蒋云州欺骗、背叛的憎恶。   诚然,季子游承认自己介入他人的婚姻有错,但直到事情被揭发,他才知道原来蒋云州有妻室。   就算有错,这错误应该由他和蒋云州一起承担,为什么到头来受到惩罚的只有无意犯错的他,而隐瞒已婚事实的蒋云州却可以安然无恙地来到北航,继续当他的机长?!   早在年初,季子游就听说客舱部有意让他升cf。可是事情发生以后,他被调到这个连二线城市都算不上的省会,不但工作待遇在全国的基地位于倒数前列,职场里还满是勾心斗角、小肚鸡肠,别说在析津基地任cf,他连回析津的机会都等于零。   季子游二十五岁以前的人生,完全没有遇到过这等挫折。难不成,他的生活要从二十五岁开始就陷入不可回升的低谷,再没有翻身之日吗?   焦虑、愤恨和不满打压着季子游,休息的日子里,他待在家中无所事事,消沉得提不起劲。   偏偏住在陆偃出租的房子里,他居然会时不时想起那通在外环公路边打的电话。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季子游就算把电视机打开,电视传出的声音也只是让整间房子显得更加冷清罢了。   洗过澡后,季子游坐在打开的电视机前发呆。   最终,他实在不堪忍受寂寞和无聊,关了电视,起身换衣服,打算出门。   在邕浔这几个月的时间,季子游虽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不过通过每天浏览群组里的聊天记录,他大致了解当地的年轻人平时喜欢去什么地方消遣。   他知道寻江三桥附近的河堤路上是一条酒吧林立的街道,在这里,不管是通宵营业的歌舞厅,还是小资情调的清吧,应有尽有。   以往季子游不来,只因为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小城市里的酒吧肯定不怎么样,来了也没意思,但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的选项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他想:满满一条酒吧街,总不至于连一杯像样的酒都喝不到。   事实证明,关于这座城市,季子游过去有太多自以为是的看低。   这里的城市建设没有析津发达,城市管理相对也没有析津严格。所以,比起析津,这里的夜色更加外放。   酒吧内的打碟声、呼号声几乎响彻整个江面,五彩斑斓的射灯全往江面和天空中扫射,眼花缭乱,令人头晕目眩。各色酒吧的门前站着招揽顾客的酒保,男男女女,浓妆艳抹的妆容上堆着灿烂的笑容,在霓虹灯的光下显得分外夺目。   整条街道像是一个洞窟,用黑暗的、神秘的、猎奇的魔力企图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   既然是想找酒喝,到河堤路后,季子游自然直奔目的地。他早在网上查过这里有同性恋聚集的酒吧,记下了名字。尽管沿路总有招揽顾客的酒保,可季子游全都没有理会。   虽说自从互联网快速发展普及后,同性恋早就不像十多年前那样遮遮掩掩,不过“招摇过市”多还是在网络上,到了现实当中,就算是大城市里,也要有所收敛。季子游要找的酒吧表面看起来和普通的酒吧没有区别,甚至更低调一些,但是当他走到门外,看见站在门外姿态妩媚、神态悠闲的酒保,就知道这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第13章 房东-4   “小哥哥,第一次来吧?”季子游才走上台阶,立即有人迎面上前,热情地问。   季子游往里面瞄了一眼,问:“还有座儿吗?”   “有的、有的,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他把季子游往里面迎,“约了朋友,还是,来听音乐?”   季子游发现这人是北方口音,顿时心底有些莫名的亲切感,说:“没。无聊,找酒喝。”   他忍俊不禁,说:“来咱们这儿的人,多数都挺无聊的。不过,来了就不无聊了。这边请,咱是开台呢,还是坐吧台?”   果真如他所说,深夜的酒吧称不上是人满为患,虽然黑魆魆的环境里,乍一看找不到什么空位,不过因为顾客们都挺安静,所以比起外面其他的酒吧,显不出热闹。   季子游实在在家里待不住了才出来,但真到了酒吧里,要找个人搭讪聊天,又提不起兴致。他不愿这人招待自己,耽误业绩,说:“我自己找调酒师吧。你忙,不耽误你。”   闻言,对方停下脚步,理解地微微一笑,说:“那成。这是我的名片,我叫小坤,有什么需要找我就行。”他把一张名片塞进季子游的手里,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据论坛里网友的说法,邕浔当地的同性恋不少。这里的夜生活非常丰富,同性恋聚集的场所选择性很多,公园、浴池、酒吧、健身房,只要找到门路,融入当地的群体,不愁找不到伴儿。   光是gay吧,河堤路上就有两家,更不要提其他的地方。不过,比起以表演为名的酒吧,季子游还是更倾向于找个能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不吵不闹,遇到的人通常也没那么闹腾。   季子游的第一个男友就是在析津的一家酒吧里认识的。   那时季子游不到十六岁,最喜欢追求新鲜和刺激,他头一回去酒吧,就被里面驻唱的摇滚歌手迷住了。季子游长得好,嘴也甜,一来二回就把摇滚歌手弄到了手,还跟着玩了一段时间的乐队。   那是季子游鲜有的一段叛逆的时光,因为那段恋情,他喜欢男人的事情也被家里人知道了。   他和摇滚歌手交往的时候,对方毫不避讳地说喜欢他年轻、新鲜,他为此洋洋得意,却没有想过,这世界上年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最后,摇滚歌手睡了更年轻的粉丝,季子游的乐队生涯也随之结束了。当时是季子游提的分手,对方毫不挽留的作态让他经历了青春期最强烈的一次地震。他直到二十一岁才谈第二次恋爱。   如果说,和摇滚歌手之间的恋情对他有什么特别大的益处,大概就是他学会了弹吉他,而且向家里人出柜,也得到他们的谅解了。   独自坐在酒吧里喝闷酒,不少前尘往事全部都涌进脑海里。假如连和蒋云州交往的那些时日也算,且不论结果如何,季子游往日的感情经历都能称得上是戏剧浪漫。国际大都市里什么都有,最发达的经济条件、最丰富的文化氛围,让谈一场恋爱都像是华丽舞台上的精彩表演,更不要提那些在云端的旖旎,更是美不胜收。那里还有无数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机会,而这些全部已经离季子游远去了。   他会在这里度过余生吗?他才二十五岁,为什么坐在这个地方,他会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人生的尽头?   想到这半年来的遭遇,季子游只觉得胸闷头痛,他的思维像是卡住了,怎样都转不过方向,找不到出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把空杯交给调酒师,换回烈酒入喉。   “谢谢。”季子游再次拿过调酒师送过来的酒,正要喝,余光瞄见一个面相二十岁出头的男生坐到他的身边。   他放下酒杯,转头去看,便看见对方冲他笑,黑黑瘦瘦的脸庞看起来充满朝气,有一种单纯的甜美。   “哥哥,你一个人来喝酒?”男生说着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语调听起来像学生。   “啊。”季子游抿了一口酒,托腮看他,“你多大?满十八岁了吗?来酒吧,告诉爸爸妈妈了没?”   听罢,男生扑哧笑了,说:“我上大二啦,未成年又不能来酒吧。”他瞄了一眼季子游的酒,“这个酒贵吗?”   看他落落大方的模样,季子游想他应是常客了。季子游问调酒师要了一杯一模一样的酒,转头对他说:“这杯请你喝。喝完,你去找别的哥哥玩吧,我今天没心情。”   “啊?”男生看起来失望极了,“但是我偷偷看了你好久,因为你特别帅。”   季子游被他逗笑了,说:“是,我每天都这么帅,可惜今天特别没有心情。”   他听完咯咯直笑,端起酒来喝,忸怩片刻,说:“哥哥,我想加一下你的微信。你常来这里吗?没准下回再见面,你就有心情了。”   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执着,季子游哭笑不得。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季子游端量他片刻,说:“行,你记一下吧。”   “哎。”他立刻拿出手机,等着记电话号码。   “加了微信,就去找别的哥哥玩哦。我想一个人待着。”季子游说着,把手机号码告诉他。   他连连点头,说:“我加你了,那个熊本熊头像的‘小幼’就是。”   季子游本不想看手机,可是听他的介绍,好奇地拿出手机看。   “又小又幼,你可真是够可爱的。”季子游说着,瞄见他甜甜地笑,乖巧得很,便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小幼起身说:“那我先走了,回头联系。你别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说完,他颠颠儿离开了,果真没有再打扰季子游。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季子游突然觉得刚才拒绝他挺可惜的。思及此,季子游自嘲地笑了笑,拿起酒杯,再一次将杯中的烈酒灌入喉中。   在小幼离开以后,又陆续有两个男人过来向季子游搭讪,其中一个长得又高又帅,肌肉的轮廓撑着略微紧身的衬衫,看起来男人味十足。但季子游实在没有心情在外过夜,全都回绝了,冥冥之中,像是有一个声音始终在提醒他,不要和这个城市的人产生瓜葛,否则,他就再不能回析津了。   不知道在酒吧里待了多长的时间,季子游喝酒喝得头昏脑涨,赶在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结账离开了酒吧。   偏偏,他对醉酒的程度估量得不甚清楚,原以为自己只是喝了个六七成,结果才走出酒吧的门外,就两腿打结,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跟头。   “哎呀,小哥哥,喝醉了!”这声音似曾相识,接着就有人上前把季子游搀起来。   季子游透过朦胧的视线定睛一看,是最初把他迎进酒吧的小坤。他撇开小坤,道:“谢谢,没关系。”   “你住哪儿?给你叫辆车呗。”小坤关心道,“要不,让你朋友来接你?”   朋友?他的朋友都在几千公里外的析津,怎么来接他?   季子游不愿麻烦别人,拿出手机要叫网约车。但不知是手机不好使了,还是他的手太抖,怎么都没法把约车软件打开,反倒是点开一些别的app。   小坤凑近道:“我帮你吧。”   “不用、不用!”季子游不耐烦地撇开他,再看手机时,发现刚才点出了电话记录的界面。   定定地看了通话记录几秒钟后,季子游点了里面的一条记录,接着又点出拨号。   小坤说:“你让朋友来接吧……”   “嘘!”季子游摇摇晃晃,嘟哝道,“别说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陆偃斯文沉稳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喂?你好。”   “喂?陆老师。”季子游打了个酒嗝,“你有空吗?我在河堤路的酒吧街,喝醉了回不去,你来接我呗。你会来的吧?”   陆偃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几秒钟才说:“好,我现在过去。你等一等。” 第14章 房东-5   挂断电话,陆偃打开床头的灯,戴起眼镜看清钟表的时间。此时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听季子游在电话里的声音醉醺醺的,真不知他是从何时喝到现在。   假如时针不是已经跨越新的一天,这便是陆偃当天第二次接到他的求救电话。大清早,陆偃还没有起床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接到季子游的电话,刚刚陆偃快睡着了,季子游又问他能不能去接。   陆偃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和自以为是吗?亦或者,是他在某个自己不确定、不经意的时候表现出对季子游的喜欢,所以他才能有恃无恐?可那多半是误会吧。   尽管教过很多学生,也认识不少年轻人,但他们对“喜欢”的定义总是令陆偃难以理解和苟同。他们好像总能轻而易举地将别人的某些举动定义为对自己的喜欢,显得那么不谨慎。   假如早晨陆偃没有接过季子游的电话,此时也会认为季子游是轻浮而天真的。可如果有第二通电话,那陆偃就有了另当别论的念头。   河堤路的酒吧街算得上是当地名声在外的地方,这里不只是吸引了当地最时尚、最爱玩的年轻人,很多从外地来邕浔的年轻游客也选择来这里消遣。   有的晚上,陆偃开车回位于老城区的旧房,途径河堤路的对岸,隔着江面,他依然能够感受到对岸的喧嚣热闹。   那里一年四季,夜夜笙歌,就像总有一群年轻人,不管这世界发生怎样的剧变,他们依然沉迷在自己的喜怒哀乐当中,声色犬马,好不快活。   陆偃曾经觉得自己与那群年轻人的关系,就像是两岸隔着寻江。   但是,当他通过寻江三桥来到岸的对面,才意识到其实他已经和那缕鲜活的生命产生了联系——从他认识季子游的那一天开始。   所幸到了这个时间点,路边停车位不像十点左右时那么难寻。陆偃很快在路边把车停好,拨打季子游的电话,却已经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无奈之下,陆偃只好一边继续拨打季子游的手机,一边沿着酒吧街找人。   他不喜交际,平素最怕来这种地方,感觉酒吧门前揽客的人个个像是洪水猛兽似的。   好在到了这个时候,新客少了,揽客的人自然也没有了。路上确实时不时看见一些人,可多是喝醉的,要么手舞足蹈地发酒疯,要么躺在地上烂醉如泥。   陆偃寻思着季子游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他的房东,又是啼笑皆非。   亏得季子游找不到车的时候总能想到他。但是,季子游住在他出租的房子里已有两个多月,即便他是两个月前才到邕浔,难不成这段时间里在公司没有交到一个可以托付的朋友,让他在找不到车的时候求助吗?   再怎么说,找年轻的朋友帮忙,总比找四十来岁的房东好一些吧?除非,季子游在邕浔压根没有朋友。   这个判断刚出现在陆偃的脑海里,他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那个耷拉着脑袋,坐在道牙上的年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季子游抱着双臂,把头埋在臂弯里,像是蜷缩作一团。直到陆偃走到他的面前,他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季先生。”陆偃看他毫无反应,蹲下来轻轻推了推他,“季先生?季子游?”   季子游怕是睡着了,即便被人推着也不动弹,像一尊石像似的。   陆偃只好稍加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喊道:“季子游!”   终于,季子游缓缓地抬头。   看着面前通红的脸和迷蒙的眼睛,陆偃的心头突了一下,还没有说些什么,他便看见季子游咧嘴笑,笑得既傻气又无害,看得他哭笑不得。   “陆老师,你来啦?”季子游说话时喷出浓浓的酒气,语调也憨得很。   “嗯,我来了。走吗?我送你回去。”说着,陆偃起身,想了想,弯腰扶着季子游的胳膊试图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季子游战战巍巍地起来,原地一个趔趄,摔进陆偃的怀里。陆偃下意识地推开他,抓着他的两条手臂,让他好好站着。   “你怎么来啦?”季子游脚下的地面似乎会自己移动似的,他怎么都站不稳,迷迷糊糊地问。   看他这状态,向他解释什么,他清醒后都不会记得,陆偃索性不回答,说:“挺晚了,我先送你回去。能走吗?”   “没问题!”季子游用力挥动胳膊,这阵势仿佛要上战场似的,雄赳赳气昂昂,结果没往前走两步,两条长腿就原地打了结,险些将自己绊倒。   陆偃立即上前去扶,没能扶着,他又晃晃悠悠地站直了。他开始沿着道路东倒西歪地走,根本走不出直线。   见状,陆偃上前拉住他,说:“这边,走错了。”   “哪边?”季子游歪着脑袋问。   陆偃十多年没应付过这样的醉汉了,只想着速战速决,不愿陪他在街上继续闹腾,于是双手分别攥住他的两条胳膊,推着他,把他往路边的停车位带。   季子游虽然醉得六亲不认,但好在酒品还可以,到了这样的程度还没有撒酒疯,说话或动作都算安分。   陆偃打开后排的门,把他安置在车内,为免他半路轻举妄动,用后排的安全带把他固定住了。   八月的午夜燥热得很,陆偃坐进驾驶座时,已经是一身汗。   他打开空调的冷风,呼呼的风声在车内循环着,隐隐约约地,他听见季子游喊着某个人的名字,还说了不少脏话。   他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但季子游全然忘我,根本没有留意把他带上车的是谁,只顾骂个不停。   看来季子游喝成这样事出有因,而不是心血来潮去买醉。   陆偃曾像他这么年轻,也曾遭遇过自以为难以跨越的挫折。看着他这副模样,陆偃的心里有些过来人的怜悯,摇了摇头。   也许是累了、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车内变得安静许多。   马路两旁的灯光未能将车内打亮,陆偃几次从后视镜窥视,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脸。他看不清季子游的神情,后者是不是睡着了,他不得而知。   可是,当汽车驶过跨江隧道,剩下的路上再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陆偃依稀听见后排传来抽泣的声音。   陆偃连忙踩了刹车减速,偏偏大道上一时找不到去往辅路的出口,不便停车。   他趁着周围没车,几次回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终于确认,季子游捂着脸哭起来。   明明可以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地咒骂,但陆偃感觉得出来,季子游有意地克制自己的哭声。   他像是极力地制止自己流泪,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下,痛苦的泛滥如同洪水决堤。所以他一声不吭,除了不得已发出的抽泣声外,什么也没有。   陆偃把车开回原本的速度,行进的过程中尽量减少变道和超车。他始终凝神听着后排的声音,大概快要到时耘苑时,抽泣声没有了。   新城区的绿化未能成熟,树荫没有将路灯的光挡住,道路上的灯变得亮了不少。   通过后视镜,陆偃看见季子游默默地坐着发呆,被酒精涨红的脸显得有些呆滞,哭过的眼睛空洞无神,但心情像是平复了许多。   回到时耘苑,陆偃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他的车位位于电梯口旁,这样季子游上楼也方便些。   车停稳后,陆偃没有把车熄火。他看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凌晨两点钟。   “到了,能自己上去吗?”陆偃回头问。   季子游呆呆坐着,两眼虽然睁着,可像是睡着一般毫无反应。   陆偃奇怪地看他,问:“季子游?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木然地望向陆偃,还是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陆偃叹了口气,只得从驾驶座下来,绕到后座打开门。   “到家了,上楼吧。”陆偃解开他的安全带,“回去好好睡一觉……”   安全带的扣子还没有完全松开,季子游突然抬手扶稳了陆偃的后颈,抬头吻到他的嘴上。 第15章 房东-6   印在陆偃唇上的触觉让他怔了一下,几乎是过了一秒钟,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吻,紧接着心像是漏跳了一拍。   季子游的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酒气,可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同样令陆偃讶异。   或许接吻对季子游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哪怕在醉得将要不省人事的时候,这动作也做得如此自然和亲昵。他的嘴唇柔软,轻柔地印在陆偃的唇上,用微乎其微的力道吮吸后者的唇瓣,眼睛却是始终闭着。   只消稍微地移动,陆偃便能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个吻。偏偏在他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季子游轻轻地哼了一声,像是埋怨他的不解风情。   连这轻微的哼声都是发自自然的反应,陆偃不由得失笑,却鬼使神差地捧着他的脸颊,回以一个确定的吻,如同安抚一个撒娇后没有得到糖果的孩子。   果然,季子游在得到这个吻以后就安定下来了。他软绵绵地往座椅上倒,解开扣子的安全带随即收回了原位。   “季子游?季子游!”陆偃摇了摇他的肩膀,只听见酒酣时的梦呓,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从表情来看,是委屈和抱怨。   陆偃只好把他从后座拖出来,往身上背。   一米八几、百来斤的男人醉成一摊烂泥,背在身上果真重得很,陆偃把季子游背起的一刹那,隐约听见自己的腰发出咔的一声响。   除了这声响外,倒是无碍,陆偃稍作犹豫,索性决定让车在之后自动上锁,先把季子游背上楼。   所幸,陆偃从前留在智能锁上的指纹没有被季子游删除,这样他把季子游送回家里,倒是方便很多。不过,就算被删除了也无所谓,反正季子游只是醉了,指纹倒是还能用的。   把季子游背回房间里,陆偃已是气喘吁吁。他进门时没来得及换鞋,等将季子游安置在床上,才发现自己穿着皮鞋踩在卧室的地毯上。   陆偃回到玄关换好拖鞋,从浴室弄了一条半干的热毛巾,又在厨房烧了一壶热水。   看得出来,季子游尽管住在这里,却暂时没有把自己的生活习惯带进来。所以不管陆偃要找什么,东西差不多都在他原本放的位置,因着找得太方便,他恍惚间竟有一丝在自己家里的错觉。   陆偃平时偶尔听同样有房屋出租的同事聊起自己的房客,他们中很多是初入社会,短时间内没有能力购置房屋的年轻人。即便如此,这全然不能湮灭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哪怕是租的房子,他们也会细心地布置,让暂时的住所变成自己理想中的家。   可是,季子游没有。要么,是空乘的工作让他没有精力布置这个临时的住处,要么,是他完全没有长时间留在这里的打算。   陆偃帮季子游脱掉鞋袜和擦脸的过程中,仍时不时地听见季子游的呢喃,但始终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他说“回去”。   这会不会正是季子游借酒浇愁的理由呢?思及此,陆偃对他不禁产生一些怜悯。   现在的年轻人多半都喜欢往大城市里跑,邕浔虽然算不上大城市,但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来自周边县镇和经济水平较为落后的城市。假如季子游真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从大城市到邕浔来,他会这么丧气,陆偃完全能够理解。   其实,不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换做十几年前,陆偃的很多同龄人同样如此。   陆偃从上大学起就去了析津,绝大多数的同学在毕业后选择留在那里,一如他们考去析津时打算的那样。谁都没有想到,陆偃会在博士毕业后选择离开析津,到偏远的南方乡镇支教。   那是国家倡导和鼓励的事,陆偃一申请就顺利批下来了。看似大仁大义,所以周围的人劝说时,多有些底气不足,包括他的父母。   直到……直到那场车祸,暴露了和陆偃同行的人。   安置好季子游睡下,陆偃坐在床边看他会不会突然起来,竟不知不觉间走了神,因季子游的失落,想起自己从前的事。   手里的热毛巾已经凉了,陆偃起身去往厨房,用保温杯温着一杯热糖水,留在季子游的床头柜上。   看着季子游安然睡去的样子,陆偃犹豫了一下,帮他把被子盖好,将空调的冷气开至睡眠的状态。   季子游这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了,陆偃便不怕弄出什么动静吵着他。   陆偃从阳台的家务区里取出吸尘器,把刚才进门时踩脏的地毯清理干净。   做完这些事情,竟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陆偃已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熬夜了,年纪毕竟大了,一旦意识到时间已晚,疲惫感就会铺天盖地地来袭。好在如今是暑假,他回家以后还能好好地睡到自然醒。   陆偃临走前关上卧室的门,瞥见季子游无意间将被子踢开,他走近重新盖好了被子。   手机接二连三地收到新的信息,如同持续的来电铃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季子游。   他烦躁地拉起被子捂住脑袋,隐约听见手机的闹铃声,更加心烦。   他掀开被子抓到手机,正要将闹铃关闭,看见闹铃提示着“准备会”,顿时清醒过来。   和清醒同时来临的,还有宿醉后的乏力。季子游捂住隐隐发疼的脑袋,关闭闹铃,试图用深呼吸让心情变得平静一些。   季子游没有想到,当他的心情渐渐平静,周围的一切也引领着他和现实接轨。他讷讷地环顾周围,再看看自己,完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睡在家里的床上。   他的记忆停留在河堤路的酒吧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来的?   他的身上仍穿着昨天的衣服,鞋袜倒是脱掉了。正在他纳闷的时候,他发现放在床头的保温杯,打开一看,团团的热气从杯口溢出来,带着蔗糖的甜与香,几乎扑在他的唇上。   水雾黏在季子游的脸上,脸颊不一会儿就湿润了。   突然间,关于前一晚喝醉以后的记忆零零碎碎地回到季子游的脑海里,包括那个在车上的吻。   像是一只装了粉末的气球在季子游的脑子里轰然一声炸裂,冲击的同时,还有阵阵白雾。他愣了数秒,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保温杯放回原处。   季子游连忙下床,光着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可惜,他对房屋里的一切本来就不多在意,现在更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区别。   玄关不像是有别人来过的痕迹,不过他的鞋整齐地摆在鞋柜下方,鞋头往外的摆法,不是他的习惯。   是陆偃把他送回来的?季子游打开鞋柜,找不到端倪,反而是关于那个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季子游懊恼地咬了咬牙,猛地又想到一个寻找线索的方法。   他回到卧室,在床铺周围找了一遍,结果不如人意——他没有找到任何陆偃留下的便签。   刚才把季子游吵醒的那些信息里,没有一条来自陆偃,反而是有几通未接电话,是陆偃在凌晨一点多时打的。   看来,陆偃真是接到他的电话以后,去河堤路接他,把他带回来了。   那时他是什么样?除了那个吻以外,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是不是还有其他失态的行为?真是,喝得太多,哪怕想起一星半点,他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真的。   当时为什么会给陆偃打电话?季子游后悔极了。要是没给陆偃打电话,就不会在他的面前暴露丑态,更不会接吻了。   虽说一个吻而已,没什么,但假如对方是陆偃那样的老男人,季子游只怕他想得太多,到时候有麻烦。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较真,别说接吻,牵个手都觉得是天大的事。   季子游心烦意乱,偏偏还得准备红眼航班前的准备会。   他颓丧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确认的确没有陆偃的信息或电话,比起心烦,心底又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滋味。 第16章 房东-7   被季子游的来电吵醒的那天清晨,是邕浔市中小学春季学期的最后一天。那天,陆偃除了给学生讲评期末考试试卷外,只有一个教研组的期末总结会议,工作不算繁重。下班前,陆偃完全没有想到暑假的第一天会遭遇接下来的状况。   他深夜出门,又在半夜三更回家,所有的举动都做得小心翼翼,只因为担心吵醒已经放假的宋之凡。   陆偃没有把起床的闹钟取消,原打算一切照常,早起也是为了给宋之凡准备早餐。   可是,他没有想到深夜出行的疲惫会有那么大的后遗症,翌日清早,他居然没有听见闹钟响起,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五十了。   陆偃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衣服后往外走,看见宋之凡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瞥见陆偃走出房门,立刻把双腿放下。   若不是她的这个动作,陆偃还没有发现她穿的裤子委实短得很,盘腿时甚至会走光。陆偃迅速地将目光移开,过了两秒后再度看向她,问:“吃早餐了吗?”   “哦,吃了酸奶和面包。”宋之凡继续低头玩手机。   她戴着耳机,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说话。陆偃看出她在组队打游戏,便转身回房间,走进主卧的卫生间里洗漱。   酸奶和面包是陆偃昨天在下班路上买回来的,因为宋之凡放假了,他惦记着得给她准备些吃的。不过,那时候他想的不是当早餐来吃。   陆偃上一次睡懒觉,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面对镜子,陆偃刷牙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的嘴唇上。牙膏的泡沫沿着嘴角溢出,他看着泡沫和着清水往下淌,低头涂掉了嘴里的泡沫。   “这回放假,有暑假作业吗?或者其他功课?”陆偃离开房间,直接走向厨房,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沉迷于游戏的宋之凡。   果然,他没有听见宋之凡的回复。   陆偃打开冰箱看里面还有哪些食材,想到午餐将是她放假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又折回客厅,问:“之凡?”   “啊?”她抬头匆忙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和游戏里的小伙伴对话。   看她这么专心致志的模样,陆偃不禁皱眉。但是,初中部平日里的学习强度,陆偃有所了解,既然现在宋之凡放假了,在假期第一天就训导她不要沉迷于游戏,这未免太不近人情。所以,即便陆偃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在学校时也如此,依旧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宋之凡打完一局游戏,似乎发现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陆偃是在等她,抬头问:“什么?”   “暑假老师有布置什么作业吗?”陆偃问。   “没有。”她说完,再度低头。   哪怕只有一瞬间,陆偃也察觉她在回答完的同时翻的白眼。他在心里吁了口气,索性不问她中午想吃点什么。   不料,他正起身要走,宋之凡忽然说:“班主任说可以出去见见世面。”   “见世面?”陆偃不明所以。   她耸肩,说:“就是去参观博物馆、参加什么夏令营之类的吧。”   看她漠不关心,陆偃问:“那你有什么想参加的夏令营吗?网上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组织活动。”   “没有。”她划着手机,“打算找一天去民博和孔庙转转,拍点照片就行了。”   陆偃哑然无语,心想假如她真是这样打算,按照她的个性,应该不会特意告诉他这是老师吩咐的。他思忖片刻,问:“你想不想出去旅游?”   她手指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俄顷,她摇摇头,说:“不去,哪哪都热死了,懒得动。”   陆偃歪头注视她,说:“可以去不那么热的地方。你想出国吗?”   话音刚落,她迅速地看向他,不确定地问:“出国?”   看见她眼底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陆偃克制着嘴角的微笑,说:“嗯,暑假这么长,等个签证也来得及。你有哪里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报个团一起去,或者自由行都可以。”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怀疑道:“自由行?你出过国吗?”   “很多年没出过了。读本科和硕士的时候都出去过。”硕士毕业后,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接二连三的事情挤压在陆偃的身上,他再没有机会长时间离开家。   宋之凡是第一次听说他有那样的经历,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许多。她的眉心若有似无地蹙着,过了一会儿,说:“我考虑看看吧,考虑清楚了告诉你。”   “好。”陆偃转身。   她忽然问:“可以去韩国吗?”   陆偃转身,问:“韩国?”   她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   陆偃知道她喜欢的偶像明星是韩国人。为了偶像去往他生活的地方,不一定能见到自己的偶像,可就算能踏上喜欢的人出生长大的土地,也觉得幸福。这是现在狂热追星族的常见心态,陆偃明白。   “可以,现在去韩国还挺方便的。”陆偃说。   她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喜悦的神色,笑着说:“好!”   宋之凡的长相像她的妈妈多一些,可是,每当她笑起来,陆偃总能在她的眉眼间看见宋衿的痕迹。   随着年纪的增长,宋之凡的相貌慢慢长开,陆偃发觉她开始越来越像宋衿。她身上每一处和宋衿的相似,都让陆偃无法无视她的愿望和要求,有时候,陆偃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爱还是愧疚。   想起早上宋之凡对他表现出的拘谨,陆偃难免要考虑,等这孩子从女孩出落成女人,他是不是得考虑和她分开了。毕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非亲非故的人住在一起,很难不落人口舌,对于这一点,陆偃猜想宋之凡自己也有在意过。   滑行的飞机刚刚停靠在廊桥,舱内的灯还没有亮起,已经有旅客站起来取行李,机舱内此起彼伏全是手机的消息声。   站在舱门旁做开舱准备的季子游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打开舱内广播,提醒旅客们坐在原位等待。但他知道这起不了多大作用,这只是执行流程罢了。   比起春运,暑运的时间更长,也更难熬。一天到晚,他不管飞几段,要面对的全是爆满的机舱。   这样的工作强度,让季子游有时候巴不得飞3号位。那样即便乘务长难搞,那也只是乘务长难搞而已,他只需要应对前舱的旅客。但假如飞1号位,后舱有麻烦时他也要去处理,而旅客越多,遇到麻烦的概率越大。   季子游和同事站在舱门附近,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目送每一个离开机舱的旅客。他飞了一整天,已经筋疲力尽,奈何还有最后一段红眼航班飞往穗湾,机组在那里过夜。   有些旅客很有礼貌,在离开时对他们说感谢和再见,季子游微笑回应着,其实心底并不希望他们说什么,这样自己也就不必开口了。   等旅客们全部离开,清洁人员开始进场。季子游组织乘务组进行客舱和厨房的清理,忽然听见驾驶舱内传出抱怨:“哎,卧槽,下雨了!”   他正在前厨房清点下一段的餐饮,闻声后退两步,望向打开门的驾驶舱。   擦完玻璃的副机长走出来,对他抛了个媚眼。   他淡淡地笑了笑。   “有雨伞吗?我下去转一圈。”副机长说。   季子游找出一把伞,递给他。看他拿到伞,季子游正要松手,却感觉他用力拽了伞一下。对此,季子游心领神会,对上他的桃花眼,扁了扁嘴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想法,松开了手。 第17章 房东-8   邕浔这座城市在夏天非常喜欢下雨,雨水总是突然降临,维持短暂的时间,然后雨云迅速地被艳阳驱赶,留下热辣的阳光炙烤大地。   季子游飞了半个夏天,基本每次飞回邕浔都会遇到雨。起初他会担心大雨影响接下来的行程,造成延误,但后来他发现,一场雨往往只有几分钟到十几分钟,常常未等下一段航行的旅客完成值机工作,雨就停了。   雨前的极度闷热,雨中的酣畅淋漓,雨后的艳阳高照,每天都在这座城市反复地上演着。季子游渐渐习以为常。他厌恶这样的习以为常,他原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习惯这些。但是很可惜,时间永远有办法教人习惯任何事情。   就算如此,季子游依然努力地做着各种各样的抵抗,哪怕他不能确定这样的抵抗究竟有没有意义。   从那个美籍的机长以后,季子游再没有和任何邕浔基地的“同事”发生过关系。这段日子里,不乏有对他投以青睐的人,但他对于暗示或明示,不是直接拒绝就是假装不明白。同性交友app上,他关闭了同城可见,以防本地人找到他。   与此同时,季子游每一次飞往析津或静安这样的大城市过夜,都会找到当地的朋友见面。他企图牢牢抓住与他们之间的联系,摆脱如今困顿的窘境。偏偏就算是如此,他依旧越来越习惯邕浔的夏天。   这种车轱辘似的日子,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夏天走到了一半,季子游开始感到疲惫和厌倦。每当他和析津的老朋友见面,发现自己开始跟不上他们的话题,窘迫感就会悄然而至。   他打过报告表达想回析津基地的意愿,也给其他航司投过简历,但这些通通都石沉大海,他本就知道希望渺然,而当希望真正转向无望时,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又更重了些。   轮到休息的第一天,季子游照旧将制服送往干洗店干洗,他百无聊赖,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天该干些什么。没有想到,从干洗店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收到Oliver的微信,问他最近有没有时间一起出去喝酒。   隔了那么长时间再次联系,季子游懵了一下。Oliver虽然是同基地的机长,但到底是个外籍,季子游本该不假思索地问什么时候,然而,他竟没有这么做。   只因为Oliver说的地点,是河堤路。   猛然间,季子游意识到持续了那么长时间的周而复始的混沌,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自从那天晚上,他喝醉以后,莫名其妙地给陆偃打电话。陆偃把他送回家,他们还在车上接吻,从第二天醒来,季子游就开始忙着拯救要开始习惯这座城市的自己。   当发现这一点,季子游悲哀地发现,或许已经没有救了。   前几天连轴转的工作,让本就筋疲力尽的季子游更加提不起兴致去赴约。他没有直接拒绝Oliver,而是找了个别的借口,以免断了后路。   季子游用外卖软件叫了烤串和啤酒,浑浑噩噩的,坐在电脑前,一边看电影一边吃晚餐兼宵夜。   电影里演了什么,他基本没有跟上剧情。他看几分钟,按下暂停,刷一刷微博、看一看八卦,又点击继续播放。   以前在析津,他住在宿舍里,也常这样消磨时间。   不过,现在因为地点的不同,连心情也彻底不一样了。   季子游张嘴前,借着电脑屏幕的光看了看烤串上的孜然粒,犹豫过后,一口吃进嘴里。   放在电脑旁的手机时不时地弹出新信息,他瞥一眼,假如是工作群里的就不搭理,假如是朋友的信息就回复。一部电影看下来,季子游吃了十几串羊肉串,看了五六条热搜,信息回复了一条又一条,却错过了电影的全部剧情。   可他还是继续看。   他盘腿坐在茶几前,拿着啤酒罐,眼神放空地对着正在播放的电影发呆。他看了一眼进度条,电影快结束了,他没有记住男主角的名字。   此时,正在充电的手机响了。   季子游看见微信视频通话提示,被刚入口的啤酒呛了喉咙。他连忙放下啤酒,拔掉手机的充电线,对着通话提示咳嗽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深呼吸,用淡漠的语气接听语音通话:“喂?你好。”   陆偃说:“喂?你好。我是陆偃,是……”   “我知道。”手机来电也就罢了,既然是用微信打的语音电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   “哦……”可能陆偃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不好意思地笑了。   听见他笑,季子游的心头发紧,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抓了抓襟口,问:“什么事?”   陆偃说:“哦,是这样。现在已经是八月底了,虽然没有关系,不过上个月的水电费和物业费,你也没有缴。”   听罢,季子游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了一样烫,脑袋更是高热。他全然忘记了那些,顿时心乱如麻,说:“不好意思。因为你没有通知我,我忘记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该缴多少。”   “哦,不,确实是我忘记通知你。因为我在物业那里预缴了费用,平时是他们代扣代缴,所以我也没有留意这些费用。今天偶然打开物业的app看见缴费回执才想起这件事情。是我的问题。”陆偃顿了顿,“等会儿,我把物业这两个月的缴费通知单发给你,也算是个证明。”   听着这些话,季子游的心平静了许多,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好。”他问,“还有什么事吗?”   “缴费清单里不包括地下车库的服务费和公摊水电费,这个你放心。”陆偃补充说。   季子游忍无可忍,问:“我放心什么?”   陆偃可能被他突然变冲的语气吓住了,没有回答。   季子游咬紧牙关,过了一会儿,说:“我一个月总共在家没几天,这房子的公摊也让我来付,我觉得不太妥当。要不我们重新把租赁合同解读一遍吧?”   半晌,陆偃说:“这没问题。不过……我最近不在国内,得等我回国以后再商量了。你可以先重新看看合同,觉得哪里要改的,直接发微信给我。我觉得都是一些细节的问题,我们直接约定也没关系的。”   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房租的事,季子游只觉得憋火。突然听说他出国了,季子游愣了愣,问:“出国?为什么?”   “侄女放暑假了,说想来韩国,带她出来转转。”陆偃答说。   侄女放暑假,叔叔带侄女出国旅游?她自己没有爸妈吗?季子游想起二人毫无相似之处的长相,问:“就你俩?”   不知为何,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嗯,是。”   季子游听完心底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抵触,心想:难怪不发朋友圈。然而,当他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更加轻描淡写:“哦……没看见你发朋友圈,真不知道你不在国内。”   “我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陆偃腼腆地笑了笑。   听见他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季子游猛然间发现话题已经离开了这通通话的主题。他立即说:“那你把缴费清单发给我,我直接微信转账给你吧。我还有事。”   “嗯,好。你先忙。”陆偃说完,很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季子游看着二人聊天窗口里的系统提示,通话结束了。加了那么长时间的微信,两人完全没有互相发过信息,而这次通话记录,是这个聊天窗口里唯一的内容。季子游猜想,假如陆偃在国内,刚才的沟通应该是发生在一通电话里。   老古董。   不一会儿,陆偃两张截图发送至季子游的微信里。后者没有看究竟有多少钱,也不打算马上转账。他把手机放回茶几上,继续拿起啤酒来喝。 第18章 房东-9   电影的时长不长,可季子游看得不专心,拖拖拉拉、看看停停,等电影结束,已经是午夜时分。酒精在他的身体里发挥作用,他跑了几次厕所,最终困得不行,连澡都没洗就倒在沙发上睡了。   清晨,季子游听着窗外的鸟叫声醒来,闻见空气中飘荡着烧烤的油烟味。   他斜睨向一片狼藉的茶几,吐出一口长气,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射灯,心想自己醒得太早了,接下来的一天要做什么,他毫无头绪。   想起还有物业和水电没有缴,季子游摸索着拿到茶几上的手机。陆偃发的两张图片分别是两个月的费用,季子游懒得计算一同多少,直接按照上面的金额转了两笔账款。   他试图回忆陆偃在语音通话里的语气,可发现印象很模糊,模糊得像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季子游当然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当发现对方能装成若无其事时,他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算了,陆偃不当回事总是好的,不然多麻烦?再说,那天是他喝醉了,脑袋不清醒,居然主动亲了陆偃。现在对方不提这事,反倒落得轻松。   季子游起身,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转账消息发出去后,过了几分钟,他没有收到对方接收的回执。他无所事事,又不愿立即起身收拾茶几上的狼藉,百无聊赖地点开朋友圈,看看一大清早能刷出什么新东西。   恐怕没什么东西,刷新很快就结束了。   但是,看见最新的一条朋友圈,季子游噌地一下从沙发站起来,下一秒,他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笑了一声。   陆偃在一个小时前发了一条朋友圈,里面有两张风景照,季子游都认得,分别是景福宫和云岘宫。   明明还说什么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季子游又笑了笑。   他重新坐下,往下翻了翻。   因为他临睡前就看过一次朋友圈,那时是三更半夜,现在这一大清早的,除了陆偃以外,朋友圈里没有别人新发布的内容。   陆偃的头像是一簇不知道长在哪里的杂草,沾着雨露,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季子游第一次看见时以为是网上哪里来的图片,现在点开大图看,才根据并不清晰的像素判断这可能是一张很久以前的老照片。   季子游不以为意,点进陆偃的朋友圈,看见除了那两张新照片外,是一条浅浅的分割线。   这会是陆偃的第一条朋友圈吗?季子游不由得好奇他的朋友们看见他在一大清早突然发了两张风景照,会作何感想。   可惜,季子游和陆偃的朋友圈没有别的交集,陆偃不自评,无论是评论还是点赞,他全都看不见。   他点开互动选项,在点赞和评论之间犹豫,最终选择往那个心形的按钮点了一下。   在季子游的微信朋友圈里,陆偃的这条状态显得有些特殊。换做是其他人,季子游在点赞以后,还会陆陆续续收到关于那条状态的其他互动更新,因为大家互相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人相互认识。   而陆偃和他,完全不一样。   季子游想:除非几个月后他不再续租,介绍个朋友来租这套房子,否则他和陆偃的朋友圈应该就只有两个点的联系罢了。   中午,季子游收到签派通知,飞四段,凌晨返浔。   他看完行程安排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晚上要早点睡觉。   在枯燥无味的生活里,工作好像有了别的意义。   季子游从清早起床起就不知道这天要干什么,收拾完客厅,磨磨蹭蹭就到了中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当他知道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后,他马上迅速地安排好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去干洗店拿制服、收拾登机箱、复习抽考内容,等等。   他甚至还有闲暇了解同行的机组人员里有没有认识的同事,并且查看了目的地第二天的天气预报。   晚上,为了能在睡前看完一整部电影,季子游坐在电视机前,看得专心致志,一次也没有拿起手机。   不到十一点,他就关掉了电视。   回卧室前,季子游想起已经很多天没有给那几盆多肉植物浇水,便打开阳台的灯,用水杯装了水,把那几盆多肉淋湿。   看着厚实的叶片上点缀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季子游忽然想起陆偃的微信头像。他打开微信,在他和陆偃的聊天记录里,只有昨晚的截图、今早的转账以及下午陆偃的确认转账。   他退出界面,给多肉植物拍摄一张照片,发布了一条没有任何配字的朋友圈。   虽然这天的飞行有四段,但航行时间都不算长。飞行中不配备飞机餐,乘务组省去了不少麻烦,季子游的清点工作也轻松不少。   给旅客们发完水,季子游和3号位的同事回到座位坐下。   3号位扣上安全带,说:“学生们开学了吧?这两天学生变少了。”   “这样吗?”季子游想到陆偃还和宋之凡在韩国旅游,“但我朋友还带孩子在国外玩呢。”   “可能不同城市的不一样?总之,各种夏令营啊有学生价的旅行团啊,应该都结束了。”3号位伸了伸腿,感叹道,“这么热的天还出门旅游,只有不怕晒的小孩子能做得出来了。哎,你朋友都有孩子能带出国玩了,你呢?”   季子游和她一起飞过三四回,不算陌生,闻言好笑道:“我自己还没玩够,带小孩?”   她听完,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云层之上,飞机就算是平稳的飞行,也会有隐隐约约的颠簸。季子游飞了那么多年,早已经习以为常。他对着微微摇晃的门帘发呆,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那么自然地说出陆偃是朋友这样的话。   飞行的时间很短,客舱服务结束后不久,飞机就开始降落了。   3号位播报着邕浔当地的天气情况,是又下雨了。   不过,和季子游猜测的一样,等飞机完全降落在机场,已经雨过天晴。停机坪的地面已经干了大半,阳光照在浅浅的水洼上,一轮又大又白的太阳映在水面。   等旅客们完全离开客舱,机组人员获得短暂的休息时间。季子游拿出手机,解除飞行模式,坐在公务舱里休息。   经过两段航程,季子游昨晚发的那条朋友圈又收到了十几条互动。他随意地点开,看见点赞的人里有陆偃的名字,不禁愣了一下。   “什么事这么开心?”路过的2号位忽然问。   季子游茫然地抬头,发现她问的竟是自己,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嘴角已经挂上了笑容。 第19章 假寐-1   和那天3号位在飞机上说的一样,暑运的末期,航班的拥挤度开始慢慢减少。季子游每天飞行,也留意到客舱中青少年的比例在大幅度降低,看样子,真是暑假结束了。   但是,邕浔的夏天距离结束,似乎仍然遥遥无期。   随着九月的来临,每一天都非常炎热。   近来,连前段时间的短暂暴雨也减少了一些。   每回白天在邕浔的机场落地,季子游望着广阔的停机坪,只觉得被高温烘烤的空气在地面上方扭曲变型,无论是飞机还是地勤人员,都像是蒙上一层水雾,显得不真实。   酷暑没有消磨空乘们对假期的渴望,尤其是正值暑运过后,在国庆假期来临前夕,航班运输迎来一个短暂的放松时期。   季子游时常在微信的换班群里看见各种各样的换班消息,国际线的航程变得特别热门,不少人希望借着错峰的机会去国外稍事放松,而季子游所在的部门,也有好几个人请了年休假。   按照往年的习惯,季子游也喜欢在这段时间请假。可惜,由于考虑到人员配给问题,请假的名额有限,没能轮到他。他以为自己会为此心烦或失落,可其实并没有。   他变得非常无所谓,像是大雨过后留在停机坪上的一滩水,艳阳晒那么一会儿,就消失得像从没有出现过。   虽然上头没有明确的表示,不过,季子游发现从八月中旬开始,自己开始频频收到飞国际线的签派。   邕浔基地的国际线不多,所以国际线和国内线的签派基本没有明确的区分,但是大家普遍认为公司会安排业务能力和工作态度更好的人飞国际线。   工作上情况的好转往往令季子游的心情变得复杂,被上级看重,让他忍不住臆想是不是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调回析津,而与此同时,他又担心更好的工作待遇只是为了让他更安心地留在这里。   无论如何,飞国际线稍微轻松一些。   九月第一轮飞行的第四天,季子游所在的机组晚上八点半从隆市起飞,凌晨零点多抵达邕浔,没有延误。   机上有旅客从当地带了一个榴莲,虽然包裹得非常严实,可在封闭的机舱内依旧难免有气味溢出。为此,机上有不少旅客在飞行途中抱怨连连,季子游组织乘务组安抚大家的情绪,还通过协商,把那名旅客的榴莲暂时保管在后厨房。   旅客们下飞机时已经很晚了,原本躁动的情绪基本都被困倦压垮。季子游和3号位在客舱门旁带着微笑一一目送旅客,和他们道别。直到最后一名旅客终于把他的榴莲带下飞机,季子游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深夜竟异常闷热,挤压的云层像是无限度地接近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味道,分明是一场大雨来临前的征兆。   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机组的人都在机场借了雨伞。   回市区的车上,季子游开完总结会,昏昏欲睡。前一天机组在隆市过夜,大家一起出去玩了一会儿,现在他想起来,还能记起当地的热带瓜果香。   但他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发。   这些日子,无论他在哪里过夜,去过哪里玩,他都和同事们拍了照片,不过这些照片都保存在手机里。别的人发朋友圈,他会点一下赞。   就在昨天,姚俊杰看他的朋友圈太长时间没动静,问他怎么回事。季子游把在隆市的照片单独发给他,他哈哈大笑,发了一条语音,说:“还以为你小子抑郁了呢!这不过得挺潇洒嘛!咋连朋友圈都不发了?怕你爸妈看见,那把他们屏蔽了不就成了?”   季子游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和他展开讨论,两人聊了一阵子彼此最近的情况,还有析津的那群朋友过得怎么样。聊着聊着,姚俊杰也忘了再次关心他为什么不发朋友圈了。   他最近一次往朋友圈里发状态是上个月,因为时隔太久,互动记录也停滞着。现在,他点进那条状态里,仍能看见陆偃点的那个赞。但他完全笑不出来。   季子游把手机塞回口袋后不久,就听见了雨点落在车窗上的声音。   航程刚刚结束时,季子游就预约了一辆网约车,这样等他们抵达北航大厦的时候,他可以直接搭车回家。   可大雨是季子游没有想到的,他估摸着网约车的司机也没有想到。   为了不耽误时间,季子游下了车立即往网约车奔,抱着登机箱坐进车后排。   司机通过后视镜瞄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问:“手机尾号是?”   “0074.”季子游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想到自己约这辆车也加了不少小费,便懒得和他多说什么。   去往时耘苑的路上,雨竟是越下越大。   季子游原以为这场雨会像平时那样,顶多下个十几分钟就停了。可是,看着挡风玻璃前不断摇摆的雨刷器,还有前方被路灯和车灯照成印象画的道路,季子游只能暗自祈祷回到小区时雨能变小一些。   可惜的是,季子游没能如愿。   下车前,他分辨不出雨势究竟有没有变化。虽然司机把车停在距离小区门口很近的位置,可从这里下车,距离住宅楼还有百来米的距离。   季子游的手机已经弹出系统提示,表示车费支付成功。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事不关己地说:“雨挺大的诶。”   “哦,是。”季子游想了想,放弃问他有没有雨伞,打开车门,把登机箱往地上一放,迅速下了车。   季子游下了车立即往门卫室跑,奈何拖着箱子,脚步既匆忙又狼狈。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值班的保安一跳,后者打开窗户,带着满脸的疑惑打量他,欲言又止。   季子游找出门禁卡,往门卫室里瞄,问:“请问有雨伞吗?”   “哦……”保安看他有门禁卡,便不再怀疑他的身份,马上找出一把雨伞递给他。   “谢谢,帮开下门吧。”说着,季子游打开伞,拖着行李走过打开的门禁。   雨伞在风雨中摇晃得厉害,对抗瓢泼大雨,这样的一把晴雨伞还是太无力了些。还没走几步路,大雨就把季子游的身上全淋湿了,若说这把伞真有什么作用,顶多只是让他不被淋成落汤鸡而已。   人尚且如此,登机箱更是岌岌可危。为了尽可能地少淋雨,季子游没有往家所在的单元楼走,他走进距离门卫室最近的一栋单元楼,通过电梯,抵达了地下一层停车库。   凌晨三点多回家,本应是打开家门就直奔卧室,连妆都不卸就倒头大睡,更不要说还是这样的大雨天。   可季子游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拖着登机箱,好不容易在错综复杂的地下车库里找到楼号,刷卡走进电梯等候区,看见的竟是一块“正在维修”的牌子,而两架电梯都显示“维修”二字。   被雨水湿透的裤腿无声无息地淌着水,季子游手中的雨伞也在滴水,落在地板上,居然有嘀嗒嘀嗒的声音。这一路走得急,四周围安静得仿佛任何声音都有回音,季子游听见自己喘气。   因为太困,季子游愣了半晌。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明明抬头只能看见天花板,他还是仰头望了一眼,脑海里反复挣扎着,27楼,他要不要拎着登机箱爬上去,如果真的爬上去,等他回到家,是什么时间。   “妈的。”季子游最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第20章 假寐-2   这个时候就算叫车回北航的员工宿舍,根本叫不到车。通过消防通道,季子游提着登机箱前往一楼的大堂。湿透的裤腿黏在他的皮肤上,有点凉,难受得很,他感觉自己的背也湿了,但不确定是汗还是雨水。   才离开消防通道,楼外就划过一道闪电,季子游被吓了一跳,心底的怒火烧得更加旺盛。   他快步往玻璃门走,登机箱的轮子在瓷砖地面上滚动,伴着楼外的雨声,更显嘈杂。   楼外轰然一声雷鸣,像是连玻璃门也跟着震动。   季子游站在大堂的门内,看见玻璃门上映着自己带着愠意的脸,慢慢地,这张脸上的表情趋于平静,变得木然。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发现上面已经留下汗湿的手印,转眼就干了。   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申请了和陆偃的语音通话。   五声,假如过了五声还没有人接听就挂断。   季子游听到第七声,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沙哑而软糯的声音:“喂?季先生。”   季先生?他玩味地笑了一下,看向玻璃门时,狰狞已经隐约浮现在表皮下。   “陆老师,家里的电梯全坏了,在维修。我刚下班回来,是不是要扛着行李箱上楼?”季子游问。   “电梯维修吗?”不知是不是意识到季子游的不快,陆偃的声音变得清醒许多,“对不起,我今天没有留意业主群里的消息,没能及时通知你。”   面对诚恳的歉意,季子游如果揪着不放,反而显得没有气量。可惜,陆偃说完以后,没再补充什么,季子游唯有听见沉默的呼吸声。   良久,季子游道:“行吧。给你打电话是为了告诉你,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麻烦告诉我一声。你知道离这儿最近的酒店在哪里吗?我去酒店住。”   他的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传来雷声。他往外张望,随即便听见相同的雷声,听得他心头一惊。   这个时候,陆偃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到我这里休息。你那儿附近没有酒店,现在找民宿也不方便。我住在浔中的教师公寓里,就在马路对面。”   “你回国了?”季子游望着那些散落在大堂门外的雨。   陆偃不好意思地笑,说:“早就回来了,已经开学一周了。”   也是,他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季子游自嘲地笑了笑,不由得再次抬头望了一眼楼外的雨。   “你过来吗?如果来,我现在开车去接你。”陆偃问。   这算是一种邀请?还是理亏后的补偿?等季子游反应过来时,心已经跳乱一阵子。   三更半夜问男人要不要去自己独居的公寓,就算陆偃真的是直男,以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这样的安排未免太暧昧了。更何况,那个时候……季子游抿了抿嘴,晃晃脑袋。   暴雨的夜里问没法回家的房客要不要到自己的宿舍借住,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理由。季子游笑了一下。真是,亏的他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发朋友圈。   季子游深吸了一口气,回答说:“好吧。”   “好,那我现在出门。你方便的话,可以先去地下车库等我。我的车位就在电梯口旁边,你在电梯口稍等就行。”陆偃说。   季子游无法从陆偃的坦然中捕捉到任何急切,一切都显得那么平稳和理所当然。这让他心头的愉悦迅速退却,他咬紧牙关,把通话挂断了。   若不是被季子游的电话叫醒,陆偃真没有想到夜里的雨会这么大。   陆偃的车停在公寓楼下的车棚里,大雨滂沱,原先挂在树上的扁桃掉落了一地,树叶和小树枝凌乱地散落在车棚顶。雨水不断往下水道的排水口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已经以最快地速度走到车棚,鞋和裤腿还是被雨水打湿了。   上车后,关上车门,外头的风雨声被隔绝了大半。车厢内又闷又热,陆偃喘了几口气,感觉更热了。他不得不撸起衬衫的袖子。   他瞥了一眼放在副驾的雨伞,想着是不是把伞放在后排。他为此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选择留在副驾的脚垫上。   发动汽车后,陆偃等着雨刷器把挡风玻璃上的落叶扫走。他打开雾灯和远光灯,忽然想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半夜出门接季子游了。这一次和上一次最大的区别,不是时间,也不是天气,而是季子游清醒着。   虽然暴雨的天气,车辆行驶在路上难免受阻。不过浔中和时耘苑的距离很近,路上又没有别的车辆,不消十分钟,陆偃就把车开进了时耘苑的地下车库里。   车库内的灯光晦暗,日光灯将灰色塑胶地板照得格外冰冷。   陆偃早已关掉了雨刷器,但远光灯仍开着。在车库里,他依然尽可能地在安全的范围内把车开得快一些。   直到,车辆的远光灯照亮了前方那个人的身影。   望见穿着空乘制服站在电梯口旁的季子游,陆偃微微怔了怔,下意识地踩了点刹,还关掉了远光灯。   季子游起初没有发现有车来,他侧身站在通道旁,面前立着他的登机箱。   由于经过长时间的职业训练,哪怕已经经历一整天的工作,他的仪态还是保持得非常好。挺拔的腰背,双腿笔直地立着,合身的白色制服束腰在西裤里,显得他的腰格外纤细。他的西裤包裹着臀,腰和臀的比例使得腰部往下的线条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形。   或许是因为被雨淋湿了,裤子的布料粘在季子游的皮肤上,陆偃看见了衬衫夹勒在季子游大腿上的痕迹。   几秒钟内的映像迅速地投映在陆偃的大脑内,他无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正在这时,季子游发现有车开近,转过了身。   陆偃不偏不倚地把车停在季子游的面前,刚打开车窗,后者已经兀自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的门前。   季子游打开车门,看见放在脚垫上的雨伞,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   陆偃没有看清季子游的表情,后者没有弯腰,陆偃反而只能看见他的腰腹和腿。一丝后悔从陆偃的心头掠过,他问:“箱子要放后备箱吗?”   “不用了。”季子游还是没有弯腰看进车内,他垂眼看着那把将脚垫弄湿的像是一团抹布似的雨伞,说,“我坐后面,箱子放后面就行。” 第21章 假寐-3   季子游确实是淋湿了,他上车以后,车内的空气仿佛忽然间变得更加潮湿。香水弥漫在水分子当中,像是一个刚切开的甜橙爆出新鲜的汁水,扩散出温暖甚至炽热的甜。   车内没有音乐,密闭的空间内,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显得突兀。陆偃好像听见了后排季子游的呼吸声,而他怀疑那仅仅是幻觉。   他瞄了一眼车内的温度,想着是否将温度调得再低一些,但当他把车开出地下车库,大雨倾盆而至,快速摇摆的雨刮器扰乱了车内的沉默,他通过晦暗的灯光看清后视镜里季子游沉默的脸,忽然放弃了调温的念头。   在季子游上车前,陆偃留意到他带了一把雨伞,上面印着时耘苑的标志。那或许是他从门口保安那里借的。汽车驶至浔中的侧门,陆偃放慢车速,等门禁的栏杆升起。他再度往后视镜里瞄,没想到季子游忽然抬头,通过后视镜,眼睛正好盯住了陆偃。   陆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避开他的目光。   “你是才下班?”陆偃打着方向盘,故作平静地问,“飞哪里?”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陆偃偷看他,季子游暗暗地笑了笑,语气却是懒洋洋的:“隆市。”   从车辆驶入校区开始,车轮底下就多了很多窸窸窣窣的响声。可见地面上全是被风雨刮落的树枝和落叶,还有熟透的果实。   教室公寓是那种南方老式的公寓楼,两面通风的楼梯间,风雨大的时候,雨水会洒到家门口。这样的楼房往往没有地下停车场,陆偃把车停在公寓楼对面的车棚内。在这样暴雨的天气里,车棚遮风挡雨的效果甚微。   季子游发现陆偃的车开得很好,驾驶时非常平稳,倒车入库也迅速准确。   待车停稳,季子游解开安全带,看见陆偃弯腰去拾那把放在副驾的雨伞。他兀自打开车门,拎着因为淋雨而变得笨重的行李箱,下了车。   车熄火以后,才显得公寓楼这附近有多暗。   车棚内的灯已经关了,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将摇晃的树影照得影影绰绰。   陆偃打着伞快步走到季子游的身边,本欲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但很快意识到不该如此,说:“上楼吧,就在对面。”   说着,他往正对面的单元门洞走。   季子游抬头望了一眼这栋外观朴实简单的公寓楼,跟着他走进楼里。   陆偃的宿舍位于二楼,和季子游猜测的那样,因为常年受到日晒雨淋,刷了墨绿色漆的防盗门已经锈迹斑斑,门外也有积水。季子游只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防盗门。   外侧的防盗门打开后,还有一道木门,在灯光下,可以看见下方的边缘因为反复的干燥、受潮而发生了龟裂。这是多少年前的老房子?季子游扁了扁嘴巴,瞄向开门的陆偃,心里想着这样的老房子和陆偃还挺配,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居然令季子游感到不甚自在。   好在当木门打开后,屋子里的一切没有季子游想象的那样老旧。   这里比北航员工的单身宿舍要宽敞些,一厅一室一卫,入门处还是开放式的厨房。季子游惊讶地看见厨房里有炊具和各种调料,原来真的有人明明住在有食堂的单位还自己做饭。   他站在门边,不知该从哪里找到拖鞋,见陆偃直接往里走,就转身关门跟进去。   “啊。”季子游关好门,回头望了一眼。   陆偃问:“怎么了?”   “外面那扇门忘了关。”现在已经很少有房子带两扇入户门,季子游出于习惯完全没在意还有一扇铁门。   “没关系。”陆偃往卧室走,听见季子游在身后的脚步声,后背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种压迫感。   随着顶灯的打开,季子游看见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卧室。单人床上的被子像是刚叠好,叠得潦草,床单没有铺平。看得出来,陆偃刚才离开时挺匆忙。不过,除此之外,这间小小的卧室里的每一样陈设,都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人平时很爱整洁。   季子游想到了那套“拎包入住”的新房子。   “平时我自己住,所以没有准备多余的卧具。希望你别介意。”陆偃一边说,一边拨弄手里的钥匙串。   季子游斜睨他一眼,正要逗他,问问为什么不让他睡沙发,可转身一看客厅的原木沙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对于陆偃这样的安排,季子游理应觉得是体贴,但很奇怪,季子游更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就是陆偃会有的想法。   他耸耸肩膀,开玩笑道:“你把床让给我睡了,睡那么硬的沙发,不会难受吗?”   陆偃赧然笑了笑,说:“我等会儿开车回老城区去,我在那里有一套房子。”   听罢,季子游脸上的笑容僵住。他用挑眉化解了这个瞬间的尴尬,看见陆偃往卧室里走,心底却不自觉地懊恼了。   陆偃从书桌上取了一张便签纸,一边写一边说:“这是这里的WiFi地址。只有卧室有空调,假如在客厅觉得热的话,可以开电风扇。”   他写好WiFi账号和密码,贴在卧室的门上,又往客厅的另一端走,说:“卫生间在这里。”   季子游握紧拳头,看见陆偃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走过来,他把手松开。面对陆偃递过来的钥匙串,他挑眉,问:“这是什么?”   这个钥匙扣里只有两把钥匙,陆偃解释道:“这是这里的备用钥匙,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只是住一晚,拿备用钥匙做什么?带着犹豫,季子游接过钥匙。   “你安心住吧,学校里很安全。明天早上我会给物业打电话,问电梯什么时候能修好,我想应该快了。”陆偃说。   季子游垂眸看着手里的钥匙,俄顷,他笑道:“也是,不至于修一整晚吧。当然假如他们没有加班,就另说了。钥匙应该用不上,明天雨停了,要是电梯还没修好,我去附近找酒店,不打扰你。”   因为被淋湿过,季子游的衬衣像是贴在皮肤上。他的肩章像是被宽阔笔直的肩线撑着,锁骨的线条从半透明的衣料底下透出来,连胸肌的轮廓都隐约可见。   他笑得轻松,却让陆偃莫名地紧张。年轻人的眼眸看起来格外清透,以至于陆偃免不了担心自己是否已经被看穿。他难以解读这份故意,心底竟隐约地害怕起来。   陆偃尽量把注意力从这副漂亮的身体上移开,而与季子游的双眸对视,也算不上容易的事。   “走的时候……把钥匙放在茶几上就行。”说完,他对季子游淡淡地笑了笑,“很晚了,早点休息。”   季子游没有说慢走,也没有说再见。陆偃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时,他用力咬了咬牙。可能目送陆偃离开会更显得不在意,不过季子游懒得顾及体面。他当做陆偃已经走了,转身走到门边拿行李箱。   偏偏,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陆偃打开门往外走。那道敞开的、在风中摇晃的铁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往季子游的耳旁划了一下。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意识到之前陆偃之所以不在意那道门没关,仅仅是因为他早已打算走。   待门关上,季子游迅速地扯掉领带、解开衬衣的两颗纽扣,把行李箱重重地放倒在地上。 第22章 假寐-4   客厅没有空调,季子游唯有将电风扇开至最大档,才能驱散身上的燥热。他打开行李箱,正要从里面找出干净的衣服,想了想,又起身走到窗台旁。   果然,通过这道窗户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棚,季子游大致可以认出陆偃的车。正在这时,楼下传来车辆解锁的声音,嘀嘀两声,季子游莫名心悸。他沉了沉气,看见陆偃打着伞走进雨中。   步入车棚后,陆偃收起雨伞。步入车棚后,陆偃收起雨伞。但他没有停在前排,而是继续往后排走。   季子游听见开门和关门声,深吸一口气,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辆车。他想看看这辆车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哪怕热度驱散后,倦意开始朝他袭来。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季子游被风扇吹得发冷,打了个喷嚏。他还是没有看见陆偃下车,那辆车像是没有人在里面似的,毫无动静。什么回老城区的房子?季子游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快四点了。   季子游拿上雨伞和钥匙,马上出门。   他走得很急,雨势有没有变小,他没有留意。   走到轿车的后排,季子游低头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季子游不知道陆偃有没有发现有人走到窗外,不久前陆偃若无其事说谎的模样还浮现在季子游的脑海里。他觉得很荒谬和滑稽,却忽略不了心头的某种窃喜。   他敲了敲车窗,似乎看见里面有些动静。   早已在后排躺下的陆偃被敲窗的声音惊醒,车外的人没有弯腰,精瘦的腰和笔直的腿却让人看出冰冷的情绪。陆偃没有想到季子游会下楼,他甚至没想到他会发现自己没有离开。   明明还没看见季子游的脸,陆偃竟开始心虚。   陆偃下了车,隔着车门,果然看见季子游的脸冷得像块冰。   这种表情陆偃太习惯了,和宋之凡很像。他总能看出宋之凡藏在冰冷背后的委屈或喜悦、郁闷或雀跃,但他现在面对的是季子游,他没有把握猜得通透,也不敢猜透。   “怎么了?”陆偃故作平静地问。   怎么了?季子游险些气得笑出声,说:“是我要问你吧?不是说要回老城区吗?”   他的讥讽来势汹汹,而陆偃已经人赃俱获,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被他反驳。明明可以更坦然的,陆偃为此时自己的无措而烦闷,想了想,说:“现在挺晚了,明天早晨我有课,一来一回花的时间太多。”   说得好像挺在理的,季子游歪头注视他,倒想看看他还会不会多说点什么。   果真,陆偃说完后看向别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有话在嘴边,还没有说出口。季子游盯着这张嘴,渐渐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抿起唇。   “所以你是打算在这里睡。那为什么要说回老城区?”季子游刚问完,心就跳得飞快。   为什么?陆偃知道一定有原因,而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皱起眉,下一秒钟,余光就瞄见季子游低头靠近。他大吃一惊,只是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季子游的唇就覆到了他的嘴上。   陆偃的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肩膀和背忽然间变得无比僵硬,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定定地睁着眼睛,距离太近,他单是为了看清季子游的眉眼,就已经感到晕眩。季子游像是闭上了眼睛,又像是没有,他看不清。   陆偃一动不动,连嘴唇也干燥得像是一块柔软的布料,让季子游提不起吮吸的欲望。他失望地结束这个吻,却在看清陆偃木讷的表情后扑哧笑了。   “干什么?”季子游板正自己的脸,“又不是没亲过。”   陆偃愕然,心像是跳乱了节拍。他轻微地蹙了蹙眉,问:“你记得?”   季子游听得语塞,忽然间,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反问:“你是以为我不记得了,所以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陆偃不知道。他发现对于季子游,自己选择性地不愿知道很多事情。其实,季子游应该也会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如果没有这场雨,如果他的手机里能多几个在今晚可以给他提供帮助的朋友。尽管,此刻季子游的眼睛里透着狡黠的光,像是已经对猎物手到擒来的狐狸。   刚认识陆偃的时候,季子游真没有想到他是一个这么闷的人。然而,季子游阅人无数,直觉告诉他,陆偃并不是无话可说。他闭了闭眼睛,问:“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睡?”   这个答案,早在一开始就是显而易见的。陆偃早已做了决定。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季子游才会变得那么不耐烦。确实是会不耐烦的,陆偃想,换做哪个像季子游这样的年轻人都会。   “是。”陆偃说。   季子游听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陆偃不明白他的意思,这已经不仅仅是暗示了。陆偃是故意的,此时的他心里是不是还有点幸灾乐祸或得意洋洋?季子游不敢想,只恐自己会无法保持平静。他真后悔自己下了楼。而对于刚才那个吻,季子游不知道。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   半晌,季子游点点头,忍着脾气说:“好。”   话毕,他打开伞,走进雨里。   季子游大步往公寓楼走,全然不管雨水溅湿自己的鞋子和裤子。   眼看着就要走进楼洞里,季子游猛地转身,望见陆偃杵在原地,分明正看着他。   季子游咬了咬牙,直勾勾地注视他。   明明雨伞遮着惨淡的灯光,季子游轮廓精致的五官却依旧分明,他的双眼格外明亮。陆偃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读取他已经毫不掩饰的怨气。   陆偃的双手垂放着,指尖动了动。他没有握紧拳头,面部表情比起微笑,更趋于平和的温柔:“晚安。”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雨伞上,陆偃的声音像是一阵掠过伞面的凉风。   季子游握紧手中的伞,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说:“晚安。”   若不是考虑到会打扰公寓内其他老师的休息,季子游上楼以后,肯定会重重地摔上那道铁迹斑斑的防盗门。   进门前,他分明瞄见陆偃还没有上车,可他硬是没有扭头去看。   回到屋子里,季子游没关木门,看见铁门背后有一道门栓,不假思索地把手握了上去。但他刚把门栓抬起,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锁。   他轻轻地关上了第二道门。   登机箱的防水性能很好,就算被雨淋了半天,表面已经湿透,里面的东西倒是完好无损,保持着干燥。   时间熬得太晚,工作了一整日的季子游已经开始头疼。他心烦意乱地拿出睡衣,走进卧室,把身上原本湿得大半,现在又渐渐变干的制服脱掉。   出于习惯,他把脱下来的衣服全丢在床尾,直至连内裤也丢在床上,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陆偃晚上睡过的床。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穿上内裤后,抱起刚换下的衣服,改为搭在椅背上。   烦死了。最烦的莫过于他明明知道可以不那么烦的。   季子游得找到吹风机吹干头发,离开卧室前,犹豫了一下。   他走到卧室的窗户边,拉开窗帘往下看。   见到陆偃还站在车外,季子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车棚的光线很暗,不过宿舍在二楼,季子游能看出陆偃正望着楼上的房间,尽管他看不清陆偃的脸。   他是故意的,不管是之前发了那条朋友圈,还是此刻站在楼下。   陆偃已经发现他站在窗前,季子游百分之百地确定。思及此,季子游打开一旁的台灯,让白色的灯光打在自己赤裸的上半身,让陆偃能看清他此时此刻的样子。   陆偃像是愣了一下,马上把脸转开了。他转过身,打开后排的门,重新回到车里。   就这样,一切归于了平静。   那辆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车棚内,像是车内根本没有人似的。季子游关了台灯,长长地呼了口气,觉得自己无聊透了。 第23章 假寐-5   忍着心烦和头疼,季子游还是决定冲个热水澡。   比起客厅和卧室,狭窄的卫生间更让季子游感受到了这套房子的年事已高。厕所是蹲位,冲水的踏脚被水锈包裹着;地板瓷砖的花纹已经被磨平了许多;铝制的窗框也因为使用时间过长,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氧化膜。   走进卫生间的一瞬间,季子游感觉自己回到了公司基地安排的宿舍。当初他正是因为受不了宿舍里招待所般的装修水准才选择租房子,没有想到,陆偃把房子出租,自己却选择住在这样的宿舍里。   季子游觉得好笑,心想他果然不能和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谈什么吸引或契合,就连一场催生于寂寞和无聊的暧昧,都不能称之为艳遇。   不管是洗浴用品还是护肤品,陆偃使用的都是药妆店里的开架货。季子游没有使用,他按照入住酒店时的习惯,把毛巾和洗漱包带进卫生间里。   哪怕季子游已经尽可能地抓紧时间,但一通收拾以后,时间还是来到了凌晨四点。   他用自备的电吹风把头发迅速吹干,回到卧室,想要立即躺到被窝里睡觉,可看见床单上的皱褶,心里又觉发堵了。   季子游的头疼得厉害,心脏也开始悸动。这是身体在提醒他,要赶紧休息了。   外面的雨声似乎变小了些。   季子游走到窗户边,撩起窗帘往楼下看。   是雨停了,没有了乱糟糟的雨水,湿淋淋的地面被路灯照得分外亮。   季子游看见陆偃的车还停在车棚里,车头朝外,挡风玻璃和引擎盖上落了许多叶子,还有两个扁桃卡在雨刮器上。这么看着,陆偃的车显得很旧,好像已经在那个地方停了很长很长时间似的。   陆偃应该开窗了吧?否则不得闷死?季子游在心里嘀咕:陆偃看起来没比他矮多少,应该也有一米八左右。就那样还睡在汽车后排,真亏他干得出来。   真是,这么郑重其事做什么?季子游撇嘴,放下挑起窗帘的手。   正当季子游转身要上床睡觉时,眼睛的余光忽然瞄见书桌的玻璃桌板下压着一张拍立得。   这张拍立得被压在一份课程表的下方,只露出边框的一角。季子游没想到陆偃会有这种东西,不由得想起他那个侄女。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好奇心,抬起玻璃桌板,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拍立得取出来。   玻璃桌板还没来得及放回原位,季子游已经因为看见照片上的人而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过了两秒钟才想起得先把玻璃桌板放下。   照片上的男人长得非常英俊,脸型和五官虽然都谈不上亮丽,可平平淡淡地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视觉上难以形容的舒适感,吸引人一直看着。   在深色夜幕的背景下,他的皮肤看起来格外白皙,眼睛透出的光亮亮的,不十分夺目,像是星辰一样温柔。   这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季子游很少愿意这样称赞一个男人,真要说是什么感觉,或许用的比喻会很老土。但季子游现在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光凭一张照片就能令人觉得“岁月静好”。   他看起来和季子游的年纪差不多。这是陆偃的恋人吗?不管怎么说,会把照片放在桌板下面的,肯定是喜欢的人吧?   原来是和宋之凡无关的人。可这样的答案,反而更让季子游挫败。难怪陆偃是那样的态度,季子游完全能猜测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和自己截然不同。所以,陆偃的所有反应都可以解释了。   但既然如此,陆偃为什么还屡屡表现出好意?这好意甚至不是完全出于良善的,否则,不管是那天夜里还是今天晚上,陆偃对于亲吻的反应都应该是愤怒才对。   照片上的男人到底是不是陆偃的恋人?如果是,他岂不是……季子游啼笑皆非。他想起蒋云州。当初蒋云州也是,温柔得不像话,结果,等温芯迪找上门来季子游才知道原来他已经结婚了。   季子游把拍立得放回原处,难受地搓了搓额头。   又来了、又来了。他怎么总是……他为什么总是遇上这种事?   季子游睨视着那张重新被压回课程表下方的拍立得,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幸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和这个男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和陆偃也是。   陆偃刚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雨还是像瓢泼那样哗啦啦地下着。随同雨水一起降落的还有果树的枝叶和果实,时不时地掉在车棚顶上,砸出利落的声响。   掉在引擎盖上的果实同样能够让即将睡着的陆偃清醒。   他行走在梦境的边缘,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轿车的后排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宽敞,无法舒展和翻转的身体渐渐地僵化,引发些许酸痛。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进车内,同样影响睡眠。   陆偃不断地提醒自己得赶紧睡一会儿,否则恐怕难以支撑白天上午的四节课。但光线让他无法安然地闭上双眼。   明明路灯的光并不算太亮,透过陆偃的眼皮子,感觉却是刺眼的。陆偃的视网膜感受到光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季子游的身影。季子游打开台灯的时候,夜已经深透了,整座公寓楼里只有那扇窗户的灯有光,他的身体像是曝光过度一般印在一张照片纸上。   陆偃将车窗打开一道缝隙通风,车厢内的空气还是沉闷。   外界和内心的纷乱交杂不断,伴随着疲惫和困倦慢慢将陆偃打压。他睡着了,做了梦,梦中的自己精神却高度兴奋着。   陆偃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场大逃杀的游戏,他在游戏中幸存,却在离开场景时被NPC一枪毙命了。他明明已经死亡,莫名其妙地,身体居然还有知觉。梦中,他几次尝试睁开双眼反抗,奈何已经死了。他感受自己被拖拽着、被拆解,改头换面,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他的“尸体”依然没有复活,他像是一袋垃圾似的,被拖回游戏最开始的地方。而梦中已经死亡的他知道,当他再次“苏醒”,他就要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第24章 假寐-6   窗外传来雀仔的叫声,叽叽喳喳的,许是只有一两只,所以非但不算吵闹,反而显得孤零零的。   陆偃在梦境终结时醒来,听见雀仔的声音,脑袋空空。   朦胧的光透过窗户照进车厢内,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六点。这差不多是他平时闹钟响起的时间,他把还有五分钟就会响起的闹钟关闭,慢慢坐起来。   他的肩颈和腰背都有些酸痛,双腿则感到无力。只睡了两个小时,陆偃的脑袋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他不断回忆着刚才那个梦的细节,但梦中的画面很快变得模糊。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做那个梦。   雨停了。   挡风玻璃和引擎盖上落了不少树叶。   往常,陆偃会赶在学生们做早操以前去操场跑两圈。现在他只能坐在车里发呆。   慢慢地,陆偃稍微清醒了些。他打了个哈欠,摸出口袋里的眼镜戴上,下了车。   二楼的那扇窗户内垂着窗帘,看不见一丝缝隙。   陆偃望着那扇窗,仍能想起季子游因为赌气,特意打开台灯的模样。他失笑,不可否认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样子的季子游怪可爱的,像小孩子一样。然而这样的想法萌生在陆偃的脑海中,又令他不由自主地变得疲惫。   季子游的争强好胜或委屈可怜,无论他是不是只表现在陆偃的面前,陆偃都免不了神伤。   往学校食堂走的路上,陆偃见到不少赶在早操前买早餐的学生。   明明他们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起步,还有大把的时间留给他们,可他们的脚步却非常匆忙。陆偃时常感觉时间对自己来说,和这些孩子不大一样。   他早就没了什么理想或追求,尽管的确有想要达成的目标,但他总是不急不慢。不是因为他还有充裕的时间,而是因为对于仅有的一个目标来说,他的余生已经绰绰有余了。   在陆偃看来,季子游像这些孩子们多一些。   真奇怪,年轻人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好好忖度和思考,偏偏却最是急于求成。   陆偃想:自己或许应该离季子游这个年轻人远一些,让他去别的地方展示自己的优越感,满足自己的好胜心。可季子游在他这里遭到挫败,又让陆偃产生莫名其妙的内疚感。   那个梦可能是真的,他被拆解和重组,在他想醒又不能醒来的时候。   季子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躺在床上以后,他始终闭着眼睛,可周围陌生的一切都笼罩着他。他的大脑中不断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乱七八糟,使他不得安宁。   他几度想睁开眼看看几点钟了,又担心睁眼后连仅有的困倦也消失,所以只得紧紧地闭眼。   已经工作了一整天,又熬了大半夜。季子游心想休息的这两天,第一天算是完全作废了。   睡眠太浅,浅得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一度意识不到自己应该醒过来。   他完全不想起床开门。这是陆偃的宿舍,现在陆偃不在,门外的人要是看见应门的是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   或许……给陆偃惹些麻烦,反而更有意思?   季子游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听见停了一会儿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他听了片刻,猛地意识到那是木门的敲门声,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酒店的轻便拖鞋往外走。   当季子游来到门口,敲门声又停了。   他迟疑了一下,打开门,果然看见陆偃站在门外。   陆偃的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水蒸气在食品袋里膨胀。看见陆偃憔悴的面容,季子游不禁愣了一愣。   以往季子游每次见到陆偃,后者的精神状态都挺好,所以至少在表面看起来,陆偃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但熬夜过后,岁月似乎就找上门来,陆偃苍白的脸上泛着若有似乎的青,黑眼圈尤为严重,连泪沟也清清楚楚地显现在眼镜的背后。   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季子游在清晨看见他的第一眼,脑海中出现了这句话。他觉得半夜里为了吸引这个男人的注意而特意打开台灯的自己搞笑到不行。   那时多半是被雨淋得脑袋出问题了。   季子游问:“什么事?”   陆偃看得出来季子游同样睡得不好,有些后悔刚刚敲门。可能他直接开门,悄悄入内,不打扰季子游会更好。不过假如那样,陆偃怀疑又丢了某种分寸。   “我等会儿去上课,要拿点东西。”陆偃对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说。   不愧是常年站在讲台上的人,就算整夜没怎么睡,中气还算是足的。而且,或许正因为他熬了夜,杏一样的双眼像是往眼眶里陷了些,变得深邃不少,还透着清亮。   隔着眼镜,季子游被这双眼看得心突了一下。反复跌宕的心情反而令季子游疲惫,他无精打采地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往里走。   季子游身上穿的睡衣是真丝材质的,仿佛轻薄地笼在他的皮肤上,明显地勾勒出肩背的精瘦和臀部的饱满。   他的步伐轻飘飘的,和他说话的声音一样有气无力。他的背影落在陆偃的眼眸里,倒是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   陆偃在心里吁了口气,看他往卧室走,忙说道:“给你带了早餐。”   话音刚落,季子游停下脚步。他回头瞥了陆偃一眼,垂眼看向后者带来的早餐。   陆偃带上门,进屋后把早餐放在客厅的餐桌上,说:“刚刚在食堂买的。鲜肉包和红豆包,还有豆浆。”   季子游没有挪动脚步,淡淡地回了句:“谢谢。”   看得出来他对早餐并无兴趣,陆偃无奈,只好趁着他没动,先他一步走进卧室里。   季子游的行李箱摊开在地上,东西凌乱地堆在里面。床上的被子和被单都是乱的,看得出来他曾经辗转难眠。   陆偃有意将注意力从他的物品上转移,却在走向书桌时,先一步看见搭在椅背上的脏衣服。   衬衫夹和内裤随意地搭在又蔫又皱的制服上,陆偃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听见季子游的脚步声,立刻找到书桌上的课本,又打开笔记本电脑,拿出抽屉里的U盘,拷取电脑里的教案。   拷贝两个PPT只需要不到三秒钟的时间,陆偃在这三秒的等待里,发现那张本来压在课程表下方的拍立得换了位置。他记得原本拍立得边框的一角露在课程表外,但现在已经完全被课程表覆盖了。   陆偃回头,只见季子游拿起椅背上的脏衣服,一股脑地塞进手中的脏衣袋里。他低着头,面色看起来虚弱而阴沉。   忽然间,陆偃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拔出U盘放进口袋里,要拿起课本和笔记本时,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桌板抬了起来。   发现陆偃像是想把那张拍立得拿出来,季子游只觉得心堵。他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冷笑,把脏衣袋塞进行李箱里。   身后没有动静,季子游不知道陆偃正在做什么。他是不是把拍立得摆了出来?不管怎样,看来陆偃是发现照片被动过了。   思及此,季子游忍不住问:“那张照片上的人是什么小偶像吗?长得挺帅的。”问的时候,他尽可能装得很随意,而他很快发现,这问题本身就足够刻意了。 第25章 假寐-7   陆偃的手指才碰到课程表的边缘,听见季子游的问题,他将手收回,轻轻地放下桌板。   哪怕隔着课程表,陆偃还是能在脑海中完整地记起这张照片上宋衿的微笑。   这个年轻人的在意能持续多长时间呢?陆偃在心里问他,附带一句由衷的抱歉。   等陆偃转过身,季子游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季子游没有站得很近,保持着一些普通朋友间应该有的距离,眼神中却没有一丝擅自翻看别人东西的歉意。   面对他的理直气壮,陆偃无奈地笑了一笑,笑完他意识到这和季子游刚才的冷笑像是相辅相成。   尽管陆偃知道自己从抬起桌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了决定,但他轻描淡写的提问和眼神中的置气,让陆偃忽然觉得应该再稍微等一等。   “一个朋友。”陆偃回答道。   可能因为背着光,陆偃的黑眼圈不那么明显了,缺少血色的面孔看起来很病弱。季子游隐约看清他发间的白发,几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过去几个月间发生的种种推搡着他,他有愠意,也有不甘心。陆偃的回答令他心里的这些情绪交火。   “把男性朋友的照片放在桌板下面,还挺少见的。”季子游故意说得像是调侃,扁了扁嘴巴,露出不屑他搪塞的表情。   陆偃能看出季子游藏在不在乎背后的委屈,心想他过去一定很少遇到什么大的挫折,所以没有办法在不痛快时伪装出体面的从容。   他微微歪着头打量他,明知这个时候给予怜悯就预示着铤而走险,可他得说服自己预判,这应该值得。   被陆偃注视着,渐渐地,季子游的心底发毛。他无法继续装作不在意,冷着脸问:“怎么?我说错了吗?”   他太快揭开面具,陆偃除了觉得他可爱以外,心底还有些微的无力感。   他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活,与死气沉沉的陆偃南辕北辙。陆偃知道大可不必通过拥抱这份鲜活来证明自己仍活着,可是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发现短暂的尝试兴许不无不可。   “你想说什么呢?想听我承认什么吗?”陆偃问完,见他的脸上浮现出怒意,补充道,“你已经吻过我了,不是吗?”   季子游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陆偃明明顶着一张脆弱而无害的脸,语气也像是善意的提醒,他竟依旧感觉到他的戏谑。   大脑里的神经像是绷紧了一般,季子游看不穿他是否真的伪善,恨不得立即上前狠狠地亲吻他。假如可以侥幸拆穿陆偃的虚伪,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陆偃从柜子里拽出来。   然而,季子游终是无法面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策。如果陆偃明明有恋人,却能在被拆穿后依然如此游刃有余,那他此时此刻的纠结又算是什么呢?   “他长得可真帅。人挺好的吧?”季子游嘲讽地笑他,“什么时候介绍,认识认识?”   “为什么要认识?”陆偃问。   季子游不料说到这个地步,陆偃还能表现得如此无辜,顿时哑然无语。   持续的拉扯已经让陆偃产生疲惫,他能感觉到季子游出于习惯,仍想用暧昧引发纠缠。但陆偃累了。   他叹了口气,说:“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听罢,季子游呆了一呆。当他回过神,他来不及思考应不应该,立即迈步向前,捧起陆偃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陆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双手要推开,可季子游的身体随着热吻贴近他,久违的温暖令陆偃失措。   这是陆偃预料中会得到的吻,热烈却让他的预判支离破碎。当季子游扶着他的后颈,舌尖挑开他的嘴唇,撩拨他的舌,陆偃感觉自己无力的身体像是一张被烧过的纸,只能任由季子游的双手揉成粉末。   在此以前,季子游已经吻过无数张嘴了。偏偏吻到陆偃的这一刻,很多与亲吻无关的情绪像是泄了洪。   季子游肯定陆偃在抬起玻璃桌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是故意的,故意挑拨他说出那些话,在心里玩味地笑话他的嫉妒,最后才说出答案。   见鬼,这只老狐狸。季子游只是在心里骂了这一句,回声却是“终于”、“终于”……   陆偃可能太久没有经历热吻了,季子游还没亲多久就已经发觉他的呼吸变得困难很多。   他幸灾乐祸,变本加厉,才吻啄着陆偃的嘴唇给他一丁点喘息的机会,立刻又覆上他的双唇,缠住他笨拙的舌。   “嗯……”陆偃难以呼吸,试图说点什么,但声音纠缠在亲吻里,反而变成嘤咛。   他靠在书桌的边沿,为了暂时逃脱,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不料季子游竟用双臂锁住了他的腰,近得他能听清季子游胸膛传出的心跳声。   陆偃在迷迷糊糊间,抓皱了季子游的衣服,脑海中划过把手往下摸的念头,接踵而来的却是对自己的嘲笑。   他将放在季子游腰侧的双手握紧。没有了手掌的温度,季子游忽然明确地感受到陆偃的拒绝。   几分钟的缠绵抵不过一秒钟的冷漠,理智在刹那间回归了季子游的身体。他放开陆偃,确认刚才自己几乎把陆偃挤到书桌上。哪怕如此,换来的还是陆偃的克制,他骂自己真是跌价跌透了。   “对不起。”季子游往后退了半步,“我可能没睡醒,脑袋还不清楚。”   大脑过久的缺氧令陆偃有点发晕,他的眼镜刚才在不知不觉间下滑,他扶好了眼镜,看季子游郁闷的模样像一只努力了半天却没捕食到猎物的幼兽。   谁会在这个时候拒绝把食物送上呢?陆偃摘下眼镜。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完全可以把季子游看清。   “没睡醒……”陆偃喃喃地说着,看向他,“是指在梦里你也会这么做吗?”   季子游听得呆住,难以置信地看他。   陆偃淡淡地笑了笑,自知此时的自己一定满脸倦容。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拒绝季子游的注视。   他看起来真的好憔悴,哪怕眼角的笑纹因为仅仅是微笑而不明显,脸上所有的缺陷都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一览无遗。季子游猜想,假如换做以前,他肯定会觉得这样的从容简直贻笑大方吧?但现在他竟然像是中了蛊,为如此明目张胆的勾引欣喜若狂。   季子游苦笑道:“什么啊,真是受不了了……”   “嗯?”陆偃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   季子游上前,再度把他往书桌推挤。   陆偃才扭头把眼镜放下,双腿竟被季子游分开,就这么生生地坐到了书桌上。他的迫不及待有趣得令陆偃想发笑,可下一秒钟,季子游竟往他的臀尖用力抓了一把。   他惊得一怔,看见季子游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陆偃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季子游的那天,后者就是这样微笑的。   季子游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常常这样笑才好。陆偃如是想着,跟着他笑,在他的双唇靠近时,微微张开了嘴巴。 第26章 假寐-8   假如不是陆偃的闹钟响起,季子游怀疑自己会一直吻下去。长时间的缺氧令他在结束时有点迷糊,陆偃透亮的双眼却是能让他保持最后的清醒。   陆偃拿出手机把闹钟按掉,抱歉地说,自己得去上班了。   他说罢就打算从书桌下来,季子游故意用双手撑着他的大腿内侧,不让他动弹。   陆偃错愕,抬头看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既像是耍坏又像是撒娇。不管是什么,陆偃看得出他有了得逞后的洋洋得意,也许习惯了光鲜亮丽的人,真的会自然而然地保持鲜明。   “我要走了。”陆偃推开他的手,这举动不是季子游想要的,他皱起眉。   陆偃亲了亲他,很快看见他满意地把眉眼舒展开,便笑问:“我可以走了吗?”   季子游的下巴微微抬起,显得勉勉强强,让开了位置。   等到陆偃离开,季子游在餐桌旁坐下,发现陆偃带来的早餐已经不热乎了。   他打开食品袋看了看里面的两个包子,喝起了豆浆。   有了食物充饥,大脑的运作逐渐变得迟缓。季子游打着哈欠,决定等吃完了早餐就去补个回笼觉。他吃着吃着,看了一眼手中的红豆包,不禁笑了。   季子游拿出手机给陆偃发了一条微信,写着:我喜欢吃甜的。   不多时,陆偃回复说:记住了。   读罢,季子游扑哧笑出声。他心情愉悦地继续吃早餐,兴奋冲击着他的神经系统,他甚至感觉自己未必能够睡得着。   今天是星期一。   季子游踱步来到卧室的书桌前,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因为之前陆偃被推到桌上,已经摆得不再方正。他把电脑摆正,目光落在那张课程表上。   他这才发现陆偃没有把拍立得重新拿出来,照片仍被完整地遮盖着。就算如此,季子游还是能够凭印象记得那个人的样貌。   除了这个人已经去世多年外,季子游对他依然一无所知。想到这里,季子游难免有点不痛快。不过,这不痛快只是一瞬间的,很快季子游就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说,人已经死了。   通过课程表,季子游得知陆偃整个上午都得上课,下午还有小组会议。当老师真是一份规律的工作,至少在工作日里,每分每秒在做什么,都能通过一份表格表现出来。   季子游拍下了课程表的照片。   和季子游预想的那样,当他重新躺回床上,完全没有办法马上睡着。   这种感觉先前没有那么明显,但与陆偃亲密地拥抱过后,季子游对他的气息变得熟悉。所以,哪怕只是躺在床上,想到这是陆偃每天睡的床,季子游就莫名地感觉陆偃的气息将他包围。   若说是恋爱的甜蜜,季子游反倒不能确定。   他谈过不止一场的恋爱,荒唐的、炽烈的,都有。他也在不少人的床上睡过,自认为非常清楚恋爱是什么滋味。然而此时此刻的心情,和以往都不尽相同。他的心底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不自在,却又偏执地舍不得就这么起身离开。   被这反复游离的情绪控制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季子游终于迷迷蒙蒙地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他发现居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   他睡得很深,期间连手机收到消息都没有听见。   微信有十几条未读信息,季子游打开看,不是公众号的推送就是拼车或换班群的@。他把这些信息一一点开,看也不看里面的内容,点到后来,他发现有陆偃发的两条微信,最末一条是告诉他,时耘苑的电梯已经修好了。   季子游把对话框打开,看见那条十二点半发的微信,立刻下了床往外走。   果真,餐桌上放着一份盒饭和一碗甜品。   陆偃中午回来过一趟。他在食堂打了午饭送回来,发现季子游在睡觉,就没有叫醒他。   端起桌上那碗银耳莲子汤,季子游不禁笑了。他不加思索地拿起手机拨打陆偃的电话,可没响两声,系统就提示对方正在通话。   陆偃的拒接让季子游愣了一下,很快,他收到一条短信,像是事先编辑好的快速回复:对不起,我正在工作中,稍后联系您。   季子游恍然,用手机敲了敲脑袋,怪自己忘了那张课程表上的时间。   吃过午饭,季子游把行李收收捡捡,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转悠来转悠去,居然又过了半天。   眼看着到了下午五点钟,他说服自己真的做点什么,便拿上行李箱离开了。下楼后,季子游发现陆偃给他的备用钥匙放在口袋里,他忘了取出来。   他在楼下驻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先把钥匙带走。   季子游的工作也算是按部就班,他得在第二天收到签派前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免得遇到突发情况,应变不及。   回家后,他把制服和皮鞋送往干洗店清洗,又将下一趟飞行需要准备的材料重新检查清楚。   可能因为最近总是下雨,养在阳台的多肉植物褪去原先鲜嫩可爱的颜色,形状也变得千奇百怪,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中午陆偃明明回过宿舍,却只是放下午饭就离开了。他中午去哪里休息?办公室?或者,又在车上?这是季子游后知后觉想起来的事,但从他想起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必须得和陆偃见一面才行。   但是,该用什么理由见面,季子游竟理不清。   他知道陆偃早就下班了,也猜测陆偃已经回到宿舍里。偏偏,他一直没有收到陆偃“稍后联系”的消息。   无论如何,陆偃算得上一整晚没有睡觉,白天又持续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季子游假想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怕是也熬不住,更不要提陆偃已经那个年纪了。   大概下班以后就回宿舍休息了吧?季子游几次起意主动联系,又强迫自己放弃。   等到晚上八点多,他的手机里除了与工作相关的内容外,毫无动静。他点了一份外卖,自己在家里一边看综艺节目一边吃,吃到一半突然没有了胃口。   这一天来发生的一切忽然变得不真实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季子游依然在一轮飞行结束后的第一天,过得像是行尸走肉。他庸庸碌碌,却好像不完全如此。   夜里睡前,季子游打开那张课程表的照片看陆偃在星期二的安排。   陆偃在上午有两节语文课,下午有会议,晚上也有晚自修的下班辅导计划。这真是无趣的人生。可是,陆偃为什么会这么享受这么无趣的人生? 第27章 试探-1   不知道怎么的,天刚刚亮,季子游就醒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打开微信,依旧没有陆偃的消息。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真不知他这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还是太把陆偃当回事了。他还记得课程表上的内容,点开对话框,本要说点什么无关痛痒的话题,可惜没有想出任何有趣的话。   他不愿意去想,直接发送消息问:晚上一起吃晚饭吗?   消息发送的时间是上午六点多,想起前一天的同一时间里发生的事,季子游还是感到荒唐。   没多久,陆偃回复了微信:晚上晚自修我有下班辅导的任务,如果吃晚饭的话,得吃简单点。你想吃什么?   这结果在季子游的预料之中,而陆偃回复微信的速度却是他恼火的理由。回复得那么快,想必手机在身边吧?可是,季子游完全没有看出陆偃曾经考虑过主动联系。   季子游回说:那算了,下次吧。   他放下手机,下床后正要往浴室走,消息声再次响起。   陆偃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吃宵夜。   季子游读罢信息哭笑不得,回说:什么叫做我想?   第一条消息发送后,季子游想了想,继续发送道:夜里不想出门,不过宵夜要吃。   过了不久,陆偃说:我们可以点外卖,在你家里吃。   新的签派任务里,季子游又是飞四段。到时回到邕浔,怕又是深夜凌晨。   或许因为渐渐有些年纪了,虽然已经休息了两天,可季子游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他不愿意这么折腾自己,考虑是不是换个班,免得接下来的三天应对不住。   季子游打开换班群翻看之前的聊天记录,想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和自己换班。这通常不太容易,毕竟飞四段本来就是一份苦差事。   他找了又找,找到一个要飞迪化过夜的留言。对方的孩子生病了,她当天无论如何得飞回来,所以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是当天回邕浔的,都可以和她换。   迪化不是什么热门的城市,所以留言发送过了两个小时,还没有人和她换。季子游心想去过夜也好,这几天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了,去别的地方稍作休息,图个清静。   但是,他刚刚长按那个人的头像打算@对方,系统就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是陆偃发来的微信。   季子游点开看,陆偃问:宵夜想喝粥吗?我来煮。   他的心脏像是猛地往上一提,过后居然也没有很快地恢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回了一个“行”字,没有将页面再切回换班群。   究竟要煮什么粥,晚上什么时候见面,这些陆偃都没有和季子游商量。也许真的因为时隔太长时间,没有和他人维持亲密的关系了,所以某些关于如何接近的技巧,陆偃已经记得不清晰。   他试图回忆自己在十几年前的恋爱经历,偏偏那时比起平淡,更像是轰轰烈烈。他发现一切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都是这些年间自己和宋之凡一起生活积累起来的。   除此之外,以往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险棋,他丝毫不懂得如何细水长流地恋爱。   而如今他和季子游之间的关系,是恋爱吗?   陆偃完全不能够确定,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季子游的急切,或许那正是后者习惯的方式。既然如此,可能把关系中的主动权让渡给季子游,会更好一些,不管对他还是对季子游而言。   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学校里的工作总是比较忙碌。   中午,陆偃因为一些事情在办公室里耽搁了,回到宿舍里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原定利用午休时间外出买菜的计划只能取消。   他在下午上班前,在网上买了食材选择同城配送,约定在傍晚时送到。到时候假如时间来得及,他还能在晚自修前把食材处理好。   陆偃没有想到,下午放学时,比起配送骑手的电话,他会先接到春圩小学校长的来电。   “喂?蒙校长。”陆偃刚接听电话,就已经预料到蒙其蕊要说什么。   他说:“陆老师,你好啊。好久不见!上个月你买给孩子们的学习用品,我们学校的老师已经去镇上领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我们组织组织,把书包啊羽毛球拍这些发给孩子们吧!”   每个学期开学后不久,陆偃都会找时间请几天年休假去春圩小学,看看那里的孩子们过得怎么样,问问需要什么,顺便带些文体用品过去。   最近几年网购变得非常方便,渐渐地开始有快递已经可以送进乡镇,陆偃图方便,选择网购以后发往镇上的代收点,让学校的老师有时间时去镇上领包裹。   不过,即使如此,校方还是倾向于等他去看望孩子们的时候再把那些礼物发放出去,一是为了让孩子们当面表达感谢,二是为了留点素材,以备宣传之需。   要不是接了这通电话,陆偃险些把这件事忘记了,此时才想起最近他居然没有考虑什么时候去春圩。   他想了一会儿,说:“最近挺忙的。校长,你可以先把那些东西发给孩子们,回头我再找个时间过去就行了。不用特意等着我再发。”   “这样吗?”蒙其蕊遗憾道,“呵呵,主要是东西领回来的时候,被几个孩子看见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他们都以为你要来,等了两个星期没见着人,还问他们班主任呢!”   听罢,陆偃觉得心头泛暖,笑说:“国庆放假前,我会找时间过去。到时候我提前告诉你吧。”   他高兴地说:“好的、好的!啊,对了,陆老师,你看看在中秋节来怎么样?今年中秋节,老师想组织活动,让高年级的学生们自己做月饼,你也来一起参加吧!”   听说学校里的课余活动变得丰富,陆偃欣慰极了,说:“我们学校还没出中秋和国庆的放假通知,能不能去不能确定。我争取吧。”   “好、好。”蒙其蕊忽然变得郑重其事,“陆老师,谢谢你了。这么多年,一直关心学校的孩子们。”   陆偃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微微愣了一愣,回答道:“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话可能让蒙其蕊觉得奇怪,他停了一会儿没吭声,末了才说道别的话。   接到蒙其蕊的电话,让陆偃在拿到食材以后,还有些恍惚。   他把芥菜和猪肉带回宿舍,找出菜篮子正要择菜,想起春圩小学的那些孩子们,顿时又没了心情。   春圩地处山区,交通很不便利。村里没通便民公交,从村里去镇上得靠家里的自用车,现在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从邕浔去往春圩所在的青龙镇,则要搭乘六个多小时的绿皮火车。   为图去春圩方便,陆偃很早就贷款买了汽车。最初他去得很勤快,所以早年间买的那辆车已经报废了。现在开的这辆车,是宋之凡上初中那年买的。车不是当年的那辆车,春圩小学的孩子们,也不是当年的那些小朋友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陆偃苦涩地笑了笑,暂时把食材放进冰箱里,不去管了。 第28章 试探-2   朋友圈新消息提示的头像是熊本熊,季子游看了半天想不起什么时候加了这号人物,点开来看,发现是那天在河堤路的酒吧里加的那个叫小幼的年轻男孩。   他去了当地有名的网红取景地点,蓝天白云经过滤镜的渲染,干净得像是青春日剧里的截图。他染了个银白色的头发,在河堤旁的大草地上大喇喇地笑着,自称是流落邕浔的樱井弘树。   小幼的皮肤本来就黑,再染这么个头发,在冷色调的画面里更显突兀。不过,看得出来,他自信满满,并未察觉。   季子游哭笑不得,正想随手点一个赞,但看见这条状态没有生成任何互动信息,又迟疑了。这表示,他和这个叫小幼的男孩只有单线的连接,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别的交集。   他和陆偃也是。   时隔一个多月的时间,小幼和当时说的一样,没有打扰季子游。季子游猜测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这号人物的存在,点开他的头像,把他删除。   这时,屏幕上弹出姚俊杰的来电。   季子游犹豫了一下,选择接听。   “喂?干吗呢?”姚俊杰一如既往的爽朗。   他百无聊赖地回答:“没干吗,玩手机。怎么了?”   “你今天没飞啊?”他做出如是判断,问得轻松愉快,“哎,你什么时候飞析津?那个唐新书在工体那边开了一家酒吧,听说有很多帅哥美女去玩。你啥时候来,咱们一起去呗!”   季子游讶异道:“唐新书?他塌房以后不是糊了吗?”   “糊了才开酒吧嘛。”姚俊杰说,“哎,你有好一阵子没飞析津了吧?怎么着,温芯迪不让你飞?”   “她又不是我们基地的,管得着吗?不走运,签派没派上而已。”姚俊杰对他工作的实际情况到底了解得不彻底,所以猜测得很随意。其实,季子游这段时间倒不是没飞过析津,只不过基本都是四段,没有在那里过夜罢了。关于这个,他觉得没有必要多向姚俊杰解释了,后者未必真的想知道。   “真是麻烦咯。”他叹了口气,“你在那边肯定很无聊吧?那边的基地有帅哥吗?”   这饱含同情的语气让季子游听了心里很不舒坦,他不服气地说:“怎么没有?有个美国佬,碰上两回了,前几天还微信约我。”   “哟!”他的兴趣顿时猛增,“怎么样?有点‘种族优势’吧?”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季子游只觉得好笑,嘁了一声。   姚俊杰和季子游认识的时间长,光听这声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感慨道:“那挺好,甭管来不来真的,起码不会无聊啊。”他顿了顿,“哎,我跟你说,咱可得宁缺毋滥,千万不能饥不择食啊!”   他的话听起来既郑重又讥诮,季子游却不知要怎么接。半晌,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你最近背的成语词典呢?”   姚俊杰扑哧笑了一声,忍住了,神秘兮兮地说:“我偷偷告诉你,你回头可别传出去,说我背后议论人。”   不等季子游接话,他又道:“周奕卿最近谈恋爱,谈了俩月了,前两天白傅秋在路上碰见,才让我们知道的。”   他说的这两个人都是季子游在析津时圈内的好友,大家年纪差不多,认识多年,常一起玩儿,谁是什么秉性,彼此都清楚得很。季子游听罢惊讶极了,说:“地下情两个月?不会是和女人谈吧?往常他都是一撩到马上带出来炫耀的。”   “白傅秋刚跟我说的时候,我也这么想的。后来你猜怎么着?他那新男友,比他大了十二岁!”姚俊杰仿佛天塌下来了似的,“哎呀,我滴个亲娘哟,白傅秋说后脑勺都快秃了!和他以前的那些差得也太多了吧?怎么会和快四十的秃头谈恋爱啊?我都快无语死了。”   换做是以前,季子游听见这样的消息,应是完全不假思索地跟着嘲笑起来。但是现在姚俊杰夸张的语气和一些特定的字眼,却令季子游没有办法跟着笑。   他语塞半晌,说:“周奕卿之前病过一场以后,每次不是都得吃药了?会不会因为这个?”   “再不济也犯不着找四十的吧?”姚俊杰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说了,没到四十就秃头,身体能好到哪里去?难不成回回两人都吃药?唉,周奕卿真可惜了,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材有身材,怎么这么想不开?十二岁,差一轮了都!要是图新鲜想试试老腊肉还无所谓,这都谈俩月了!怎么着?图在床上真情实感喊‘爸爸’啊?”   姚俊杰这个人嘴贱,嘴里常冒出一些很经典的句子,季子游总觉得有趣。偏偏这个时候,他忍不住想辩解些什么:“可能,那个人对他好呢?”   “啊?”姚俊杰怕是没想到季子游没跟着自己起哄,嘟哝道,“那总不可能全世界只剩下那个人对他好了吧?”   听到这里,季子游发觉,自己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姚俊杰忽然道:“哎?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先接个周奕卿的电话,挂了哈!”   季子游求之不得,率先把电话挂断了。   想不到会在吃过晚饭后听说这样的事,通话结束后,季子游回味着电话里的内容,想起周奕卿,多少觉得匪夷所思。   季子游是通过姚俊杰的关系和周奕卿认识的,周奕卿是健身房的教练,长得帅,身材更是好得不得了。季子游还是实习生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从那时起,在季子游的印象中,周奕卿从来没有缺过男朋友。   他和季子游他们不一样,不会和刚认识的陌生人上床,男朋友的保质期可能是两三天,也可能是三五个月,但一定是男朋友。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在季子游他们的眼里,他的每一任男友都称得上是外表的精挑细选,所以分手的理由永远是性格不合。   可惜的是,去年底周奕卿生了一场大病,加上一直以来不健康的生活习惯,病愈后某些功能就不正常了,几乎每次在床上都得靠吃药才能兴奋起来。虽然对二十几岁的男人而言,是挺丢脸的事,不过因为大家很熟悉,周奕卿就朝他们倒过苦水。   周奕卿之后会找怎样的人当男朋友呢?对于这个问题,季子游和姚俊杰他们都猜想过。可是,季子游得承认,他和姚俊杰一样,都没有想到周奕卿的新男友会是那样的人。   对,没玩过老男人,图新鲜试一试无所谓,可怎么会想到和比自己大一轮的人谈恋爱呢?季子游的心跳得很沉,胸口像是有一口气吐不出来似的。这太滑稽了吧?难道这世界上,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季子游摩挲着发烫的手机,渐渐出神。突然,手机的来电铃声把他吓了一跳。   还是姚俊杰的电话。   季子游心不在焉地接听:“喂?”   “喂?来两局吗?白傅秋说他开。”姚俊杰招呼道。   季子游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九点了。他犹豫了一下,说:“好,等着。” 第29章 试探-3   翌日第一段航程是上午八点十分起飞,季子游必须得在六点前抵达公司开准备会。他已经计划好了早睡,但不知不觉间,和姚俊杰他们打游戏打到了晚上十点。   当他放下手机,听见耳机里白傅秋问要不要再组一局,他看向钟,门铃响了。   季子游猜是陆偃终于出现了,想了想,没精打采地说:“哦,等会儿吧。等会儿找你们。”   话毕,他暂时退出了游戏。   季子游打开门,果然是陆偃。后者微微笑了笑,季子游在他开口前说:“以为你不来了。”说完,他没等陆偃接话,转身走进屋里。   客厅的顶灯没开,只有餐厅的射灯开着,光线看起来有些昏暗。   “我刚下课,回宿舍拿了菜才过来。”陆偃进屋后关了门,找出拖鞋,“是芥菜瘦肉粥,你喝的吧?”   虽然打完游戏有点累,但季子游早没了吃宵夜的兴致。   “随便吧。”他踱步回到客厅,蜷缩在沙发里,把手机接上电源,重新进入游戏。   陆偃站在玄关,看他戴上耳机开始说话,从简单的话语里听出他在打游戏,惊讶之余不免有点困惑。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扭头看见陆偃在厨房的门口疑惑地打量自己,顿时心头一梗,干巴巴地问:“干吗?”   他缩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模样让陆偃想起宋之凡,陆偃对宋之凡的冷漠习以为常,但是对季子游现在的态度,却看不透彻。   陆偃想:也许他应该来得早一点,或者提前告诉他到达的时间。可是,假如真这么做,会不会显得太将他当小孩子对待了?   “没什么。你玩的那个游戏,之凡也玩。”陆偃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季子游听完语塞,眼看着他走进厨房后放下食材,系上围裙,这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叫季子游心中不快。   “现在很多年轻人玩这个。”季子游耸肩道。   “哦……”陆偃点头,转身回了厨房。   季子游望着他的背影,恨得有些牙痒痒,想丢下手机进厨房看看他做什么,但假如这么做又会令自己不忿。   想起姚俊杰关于周奕卿新男友的评论,季子游心里也冒出了困惑。可他转念想:他们现在又不是恋人的关系,他又何必拿周奕卿自比?如是想着,季子游捧起手机,再次进入了游戏界面。   粥是要煮得稠一些还是稀一些,季子游是不是想吃软一点的米,陆偃在煮粥时曾想问一问季子游的意见。不过,当他往客厅望去,看见季子游正聚精会神地打游戏,不时和游戏里的朋友对话,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花多长时间,陆偃把粥煮好了。刚出锅的粥烫得很,还喝不了,他盛了两碗放在流理台上晾着。   季子游还在打游戏。   陆偃将双手撑在流理台边等了一会儿,抬手看见手表上不知何时沾了一丁点肉末,顿觉好笑。他摘下手表,用厨房湿巾擦了擦,看皮质表带还湿着,暂时放在了台上。   在陆偃的印象当中,那款游戏打一局通常需要十几分钟。他不知道季子游这一局是何时开始的,兴许后者太沉迷,连粥的香味也没有闻见。   陆偃走到餐厅,拉开椅子坐下等。他对这样的等待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平时就是这么等宋之凡的。但看着季子游,过了一会儿,陆偃忽然想,下次再见到宋之凡这样是不是该稍微指责她几句?   因为宋衿的缘故,陆偃从来没有对宋之凡说过一句重话。他对宋之凡的教育方式,说是溺爱也不为过。可是,如果他要为宋之凡的成长负责,溺爱当然是不对的。   季子游也是从小就喜欢打游戏吗?陆偃端量着他。虽然不知道现在季子游在航空公司里是什么职位,不过他曾经注意过,季子游的制服肩上有两道杠,那是普通男空乘没有的,可想而知季子游在航司已经有了一定的职务。   在工作上,他应该挺优秀的。既然如此,即便宋之凡在网络上花的时间稍微多了些,应该也不碍事。   宋衿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以后自己如果有孩子,不需要她功成名就,只要她过得健康快乐就足够了。因为记着这句话,陆偃接受宋之凡以后,也以这个标准作为目标。虽然,他在疲惫时难免会想:宋衿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小孩?除非,宋衿确实是希翼的。   陆偃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倒刺,想起宋衿说那句话时的神态,皱起了眉。   随着系统提示队伍胜利,季子游振奋地抓紧手机。   姚俊杰在耳机里催促着各位再接再厉,季子游带着愉悦的心情暂时脱离游戏,转头看向厨房,没有见到陆偃的身影,心脏顿时像是跌进谷底。   他紧张地向别处张望,很快看见陆偃坐在餐桌旁。   季子游脸上的惊慌让陆偃既惊讶又好笑,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陆偃对他微微笑了笑,反倒像拆了他的台。他立即冷脸了。   他没有摘下耳机,假装随意地问:“你每天工作挺忙的吧?这么晚才下班。”   “还行,只是偶尔要在晚自习下班辅导罢了,平时除了上课,确实还有别的教研活动。”听出他的抱怨,陆偃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沉迷游戏。   陆偃歪头看他,问:“你什么时候再飞?”   倒是想起问他的工作了?季子游撇嘴,说:“平时是飞四天休两天,明天会飞四段。四段航程,两个来回。”   原来空乘是轮班制,陆偃发现自己从未想过了解这些。他原以为自己不需要知道,没有想到季子游竟是在意的。   季子游摘下耳机放回充电盒里,说:“明天飞得早,要是不延误,回来的时候大概十一点吧。”说完,他斜眼瞥向陆偃。   陆偃点了点头。   季子游转头,问:“你要去接我吗?”   陆偃惊讶于他的直接,心底不禁产生些歉意。他点头道:“好。”   “如果我没有问,你会想到去接我吗?”季子游冷冷地问。   他的态度令陆偃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疑惑,但事到如今似乎只能按照季子游的节奏继续走下去。陆偃说:“我以后会想到。”   或许之前季子游说自己喜欢吃甜的,陆偃回了那句“记住”,之后也买了甜品,这确实给了季子游甜蜜的感觉。但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季子游已经不觉得有趣和新鲜,他问:“你是机器人,每次都需要给指令吗?”   他的介意在陆偃的预料之外,在接收以后,陆偃又意识到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是连玩游戏都玩得很认真的人。陆偃很想为之动容,可惜由于刚才不小心想起了宋衿,只能任由自己觉得这样的较真很无谓。   “粥可以吃了。”明知季子游可能会生气,陆偃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第30章 试探-4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外国老电影,中译配音独有的腔调配上本就有些年代感的画质,让整部影片更有怀旧的感觉。   季子游不知道陆偃为什么会选择煮芥菜瘦肉粥,整碗粥泛着一抹淡淡的绿,刚入口时甚至有些苦。他想借此抱怨,但入口后的回甘让他失去了开口的理由。   看季子游闷闷不乐地低头喝粥,陆偃想了想,问:“那你后天飞哪里?”   这分明是接着之前的话题,季子游搅拌着碗里的粥,没抬头,说:“不清楚,等公司签派吧。会提前一天通知。”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陆偃怕是只能听见电视机传出的电影对白。这模样看着真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了,陆偃看着不禁羡慕,他在季子游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要如何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季子游说完没听到陆偃吭声,心底郁闷得很,扭头问:“周末你要做什么?”   面对他忽然迎过来的目光,陆偃心里咯噔了一下。   “周末?现在还不知道。周六上午学校还有课,完了一般是待在宿舍里吧,假如之凡不回家。”陆偃说完,想起假如季子游连飞四天,那么周日就正好休息了。   “回家……是回老城区?”季子游问。   他点头:“嗯。不过她今年初三,学习比较紧张,还有补习班的课要上,挺忙的。”   明明已经感觉到陆偃的退让,季子游在听见宋之凡的时候,注意力还是被转移了。   “我觉得她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季子游试探地问,“她是你哥的女儿?”   陆偃避开他的目光,说:“算是哥哥的女儿吧。”   算?两个人连姓氏都不一样,是宋之凡的父亲能算作他的哥哥,还是宋之凡能算作他哥哥的女儿呢?季子游进一步问:“是算什么?”   陆偃不愿意和他多谈这些,类似的问题,陆偃之前也被问过,而他从来不回答。陆偃不答反问:“你飞四天的话,周日正好休息?”   他果真避而不谈了,这更加令季子游怀疑宋之凡的身份。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如果是在拍照的那个年纪去世的,那么他的小孩确实可能是宋之凡这个年龄了。   然而,宋之凡的妈妈在哪里?假如陆偃和那个人是恋人,为什么那个男人还会有女儿?陆偃又为什么、以什么身份抚养宋之凡呢?   季子游介意陆偃的逃避,可是,假如穷追不舍,他又为自己不值。他点了点头:“嗯,是。”   “休息大概做点什么?”陆偃猜,这应该是季子游最初想问的问题。   因为不想提过去的事,所以愿意主动了。季子游觉得好笑,忽然间心里多了些许心灰意懒,倒是情愿有了顺水推舟之意。   “你能来我这里吗?如果她不回家。”季子游按部就班地问。   陆偃点头,说:“好。”   不知道为什么,陆偃为了逃避而逢场作戏的样子,看在季子游的眼里,竟变得极为有趣。老狐狸实际上非常脆弱和孤单,不是吗?心里有一道难以磨灭的白月光,舍不得让任何人触碰。为了保护好这道光,哪怕献出自己也没有关系。   真是有趣啊……季子游看着他,嘲讽地笑了笑。   陆偃自知刚才自己转化话题时的生硬,而季子游的反应提醒着他,对方的确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季子游很聪明,也善于观察。他的试图隐瞒没有做得很好,早就该做好被季子游拆穿的准备了。   “陆老师。”季子游在地毯上跪起,向陆偃靠近。   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较真,而这一秒钟,陆偃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为之庆幸。至于失望与否,陆偃来不及判别。他垂眸看着季子游渐渐靠近的嘴唇,喉咙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话音未落,季子游就吻住他,与此同时,双手迅速地扯起他衬衫的下摆,摸进他的衣服里。   陆偃始料未及,下意识地往后闪躲,而这已经在季子游的意料之中。后者顺势扶着他的腰,在他后退时往前倾。陆偃重重地靠在沙发上。   他仰着头,季子游的呼吸顺着吻往下灌,他想抓着身下的地毯,想睁着眼睛好好看一看季子游,季子游却用空出的一只手摘掉了他的眼镜。   吻到陆偃的那一刻,季子游才察觉他刚才根本没有喝粥。他的嘴里还是清新喷雾的清甜,唇舌却分外温暖。   他的舌尖一如既往的笨拙,季子游才撩拨了片刻就开始抗拒了。   季子游哪里会给他机会闪躲?他摩挲着陆偃温热的耳尖,很快就用手指有力地控制住后者试图转开的脸。   陆偃吃痛地哼了一声,季子游盯着他的眼睛,喘着气问:“怎么了?不是你要接吻的吗?”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接吻?陆偃面对他炽热中渗着冰冷的眼,在心底失笑。好像是,好像是他主动的。陆偃用双手撑起自己往下滑的身体,仰面吻上季子游的嘴。后者在嘴唇相触的瞬间就像是一把干透的新柴,沾上火星顷刻间盛开。   季子游的舌在他的口腔里灵活地翻动着,陆偃有意迎合却因为生疏而不得其法,久而久之竟是任季子游肆意纠缠,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久违的热烈让陆偃神魂颠倒,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那么几秒钟,陆偃感觉自己被季子游点着了,忘记他们之间本该有的陌生,仅靠欲念就能让自己渴望一具不熟悉的身体。但随着季子游的吻游离在他的脖颈和下颌,过度的温柔反而像一阵微风似的吹散他身上的光火。   陆偃错愕极了,却不愿让季子游看见这份无力。他弄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自己已经不是鲜活热烈的年纪,还是因为他已经失去渴望的本能。   他明知身体是热的,却只有身体是热的。他闭着双眼承受季子游的亲吻,心知继续下去肯定会在季子游的面前暴露。   “季子游……”当季子游解开他的纽扣,拨开他的衣襟,他忍不住叫道。   “嗯?”季子游注视着他,双手却贴到他的胸膛上。   触碰陆偃身体的这一刻,指尖的感受让季子游瞬间失神。兴许陆偃不叫他,他也会停顿。他不知道陆偃叫他干什么,也懒得问。他专注于自己的发现,没等陆偃说话,他就忍不住笑了。   陆偃不知道他笑什么,顿时懵住。   “陆老师——”季子游的额头抵在他的额上,笑着问,“你平时会去健身房吗?”   他听罢愕然,遂明白他为什么笑,说:“没有,我每天都会跑步。偶尔去打球。”   “哦……”季子游拖着意味深长的长音,双手慢慢移至他的脚踝,顺着裤腿往上摸,揉捏他的小腿肚。   这好整以暇的举动在陆偃的眼中已趋近离谱,可想而知季子游是个多么有经验的人。他得承认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游刃有余,这大概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偏偏陆偃连类似的电影都没看过。   背对着电视机屏幕,陆偃感觉季子游的身影将自己覆盖。他的轮廓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格外清晰而生动,包括他全神贯注、胸有成竹的神态,渐渐让陆偃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将自己视为一件所有物。   陆偃的双腿摸着结实,却不粗壮,季子游轻而易举地把他的裤管撩到大腿根部,双手沿着膝盖内侧往里滑。   他的动作很轻,痒得陆偃忍不住张开腿想躲开,直至季子游按住他的腿,抬头重新看向他。   “陆老师。”季子游靠近他,长跪而起,垂首看着他的眼眸问,“你拆过什么让你惊喜的礼物吗?”   陆偃仰望着他,腰上已经感觉到他在解自己的皮带。明明此时季子游脸上的光那么阴暗,陆偃却觉得他的笑容格外明媚。看见他的笑容时,陆偃发觉自己的心跟着热了。   他扶着季子游的手臂,微笑问:“你在拆礼物吗?”   话音才落,季子游顺利解开了带扣。他扶住陆偃的后颈,重新吻他。   季子游的手心很热,陆偃觉得自己像一块黄油,才被摸到就被焐化了。 第31章 试探-5   陆偃从前没有留意过原来沙发会这么软,当季子游往他的怀里欺,他像是不断地往下陷。他试着把手伸向季子游的腿间,可季子游的抚摸太过撩人,以至于他的双手无所适从。   如果摸到陆偃的胸膛时季子游已经足够惊喜,那么当季子游握住陆偃,手指圈住的感受则注意让季子游忘形。   他很少见到有谁的身体可以这么软,同时还可以这么硬,原以为这是他从未抱有期待的缘故,但陆偃逐渐迷离的反应在说服他,远不止如此而已。   他珍惜地捧着陆偃的脸颊,亲吻的同时手上不断套弄,没多久就听见滑腻的水声穿透鼓膜,刺激他的神经。   “陆老师,喘气。”季子游感觉到陆偃胸口的起伏,可他的脸憋红了,只有鼻翼随着喘息浮动。   陆偃垂眸盯着他的手,闻言茫然地抬头:“啊?”   季子游亲了亲他的嘴,说:“用嘴巴喘气。”   铃口的水珠随着不断变化的光线闪动,季子游的手指修长,胀满发紫的物件在他的指间显得狰狞。陆偃感觉自己的双颊热得似要烧着了般,抓住季子游的胳膊,无助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舌随着大口喘气在唇间若隐若现。季子游知道他是无意,可他的舌尖粉嫩、牙齿皓白,看见他的舌因为克制而躲在牙齿的背后颤动时,季子游不堪忍受地用吻堵住这张嘴,舌尖再度往他的口腔里撩弄。   “唔……”临界的刺激感让陆偃不由自主地哼出声,他的腰自发自觉地往前顶,手指几乎嵌进季子游的皮肉里。   季子游的胳膊吃痛,灵活的手指堵住了湿哒哒的铃口。   陆偃吃惊地睁大眼睛看他,见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陆偃几乎打了寒颤。   “放手。”陆偃才抓住他的手腕,就被他用另一只手扯开了。   季子游的拇指按着顶端,四指却还在套弄,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陆偃的手,摸到后者手心里的汗,揉捏他的掌心,喘气道:“陆老师,说爱我。说爱我就让你射。”   什么?陆偃懵了一下,正要用剩下的手推开他,他却先一步反应过来,生生跪到他的手背上。   “这不难,对吗?”季子游没把重心往这侧膝盖放,看着陆偃的眼睛写满痴缠。   陆偃不知道季子游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多少人,他知道长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大抵看世间万物都会是深情的。   如果哪怕如此他还是选择不说,季子游会怎么样?他们又会怎么样呢?就算是此时此刻的僵持,陆偃也知道即使晚一秒钟,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他应该常听别人说爱吧?陆偃抓住他胳膊的那只手放松了力道,哑声道:“季子游。”   感觉不到陆偃的用力,季子游顿时心慌。他避开陆偃的目光,正要松手,却听见陆偃说:“我爱你。”   三个字如同电流一般贯穿季子游的身体,他在松开拇指的同时扶稳陆偃的后颈,埋首吻过去。   陆偃再一次抓紧他的胳膊,闭上双眼,任由自己沉溺于释放的冲击,让残存的理智被久违的愉悦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靠在季子游肩头的陆偃终于获得呼吸的平稳。   他睁开眼睛,看着季子游摊开在他大腿上的手,心底掠过一阵凉意。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这又是他计划内的疯魔,所以哪怕新鲜,也少了很多刺激感。   正在陆偃不自觉地开始走神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季子游笑了。   陆偃茫然地看他。   他忍住笑,说:“陆老师,你的身体还挺好的。”   哪方面呢?如果这个时候说点调情的话,气氛也许会更轻松吧?陆偃却选择赧然地笑,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塞进季子游的手里。   跪得太久,季子游站起来的时候,双腿有些打抖。他往腿上用力让自己站得更稳一些,正擦着手,看见陆偃起身后背过身去整理裤子和衬衫,就在陆偃扣皮带以前丢掉纸巾,上前自后面抱住他。   陆偃愣了愣,继续低头扣皮带。   “明天去接机吗?”季子游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耳朵。   这明明是他们刚才就说好的事,而季子游此时再问,陆偃忽然感觉有些心疼,仿佛季子游刚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一个奖赏似的。但假如真是如此,刚才又何必在他高潮来临以前非要他表白才肯放手呢?   季子游时而自信得像个拥有一切的王子,时而又可怜得像是一无所有的孤儿。陆偃每次想要花点心思以免他太得寸进尺的时候,又因为他的撒娇,心软得选择纵容。   “接。”陆偃扣好皮带,要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见季子游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索性放弃了。   “那后天呢?后天要是我飞回来,你接不接?”季子游又问。   既然季子游已经拉着他走到这一步,陆偃想:继续走下去,也无妨了。他脱力地笑了笑,说:“接。”   季子游满意地笑了,贴近他的耳朵,吻了一下他的耳背。   陆偃抿了抿唇,说:“我去洗碗。”   他愕然地看了他一眼,感觉不无不可,乖觉地把手松开了。   不把衬衫束好的时候,陆偃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在家里那样随意。   季子游坐在地毯上望着他站在水池旁洗碗的侧影,看他的衬衫被自己弄得皱巴巴的,总忍不住想笑。   没多久,陆偃把洗好的碗码在滤水篮里,擦干了手,走出厨房道:“我要回去了。”   轻松和愉快因为这句话一扫而空,季子游愣住,问:“要回去了?”   “嗯,挺晚了。”陆偃说完,就看见季子游皱起了眉头。   陆偃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可他到底克制住了这个念头,问:“你明早几点飞?”   季子游冷漠地回答:“八点。”   陆偃点头,说:“我可以先送你去机场。”   他撇嘴,说:“但我不是去机场。我要提前两个小时到公司开准备会,五点就得出门。”   陆偃原以为他只要八点前抵达机场就行,听说他要这么早出门,还要那么晚回家,忽然觉得心疼。如果那天他也是那么早出门的话,难怪会在得知电梯维修时那么生气了。   “五点,我开车到楼下等你。”陆偃说。   听罢,季子游若有所思地端量他,虽然看不尽个所以然,却知道陆偃心疼自己了。他想了想,托腮道:“我怕我起不来,明早你来叫我吧?”   这拙劣的借口让陆偃不由得微笑,点头答应道:“好。”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问:“假如你按门铃的时候,我听不见,那怎么办呢?”   陆偃挑眉,回头看了门一眼,笑着说:“好,我知道了。”   知道了?啊,陆老师又知道了。季子游察觉他知道的特别多,区别只在于他愿不愿意承认而已。想到这里,季子游笑着对陆偃勾勾手指:“陆老师。”   陆偃忍俊不禁,摇头拒绝,说:“明天见。”   又在假装不知道了。季子游没好气地瞪他,说:“明天见。”   陆偃离去时关门的声响,如同电影片场里的打板,把季子游带回现实中的世界。   他像是中了蛊的人忽然被摇醒,心情完全接不上前一秒钟。   这不是季子游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上回在陆偃的宿舍里也是,区别是这一次他的感觉没有那么明显,心情翻面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了。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   季子游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指间却残存着陆偃的气息。   他躺倒在沙发上,抬起右手,光穿过他的指间落在他的眼睛里。良久,他用手捂住了眼睛。 第32章 试探-6   尽管已经和陆偃有了约定,但为了万无一失,季子游把编辑好的闹钟打开。   他洗过澡,走进厨房要装一杯水,发现流理台的角落里摆着一块手表,拿起一看居然出自精工GS。   季子游惊讶极了,陆偃作为一名高中教师,开的车只值十几万,却愿意买一块同等价位的手表吗?而且,他看得出来这手表已经用了多年,表盘有一定的磨损,说明陆偃很早就拥有这块手表了。   他喝着水,将手表拿在手中反复细看,他很快看见了刻在表盘背面的字——“S&L”、“forever”。读罢,他的心狠狠往下沉了一沉。   季子游摩挲着表面,半晌,他戴上这块表,抬起手看了又看。   陆偃回家已有一段时间了,到现在还没有联系,是没发现表不见了,还是没想到落在这里呢?看着秒针静静地转动,季子游想:不管是哪种原因,大概都不过如此吧。   他放下水杯走回卧室,临睡前,把摘下的手表放在枕头旁。   为了能够尽快进入睡眠,季子游关灯前吃了褪黑素。他再度确认闹钟是开启状态,但也许是心理作用,合上眼后,他还是清晰地听见表盘读秒的声音。   每次吃完褪黑素后睡觉,都是一夜无梦。季子游在闹铃声中醒来,睁开眼发现外面有灯光,立即下了床。   看见陆偃在厨房转悠,分明在找东西,季子游出声道:“早。”   陆偃被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对他笑了笑,问候道:“早安。”   季子游睡前故意没有关卧室的灯,也曾有过陆偃进门后把他叫醒的期待。可惜没有。真没想到起床后看见陆偃在厨房,不过他稍微思量,又觉得陆偃出现在厨房里是情理之中。   “什么时候来的?”季子游装作不知道他在找东西。   陆偃说:“刚到,看你在睡着,就没叫你。”   季子游开玩笑道:“要不是我订了闹钟,你这么宠着,我指定得迟到了。”   陆偃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说:“原本打算过几分钟就叫了。”   他耸肩,始终没问陆偃在厨房做什么,转身进主卫洗漱去了。   季子游保持平常的节奏,洗漱完毕后换好制服,对着镜子再三确认仪容仪表。   登机箱里的东西已经配备整齐,他打开饰品盒,拿出里面的手表,想了想,把手表放进裤兜里。   季子游离开主卧前,望见陆偃还在厨房。他把那块精工GS的手表上满弦,戴在手上。   听见行李箱滚轮的声音,陆偃回头对外面说:“粥热好了。”   没有想到他刚才居然在厨房热粥,季子游心生懊悔,抱歉地说:“早餐的话,习惯在公司开完会有以后,和机组的人一起吃,然后一起去机场。”   “哦……”陆偃尴尬地扬了扬嘴角,“那我放冰箱里吧,晚上回来再说。你稍微等一下。”   眼看他折回厨房,季子游心头郁结,撇撇嘴,感谢的话却没能说出口。   陆偃很快把粥倒进保鲜盒,还把锅洗干净晾着。   “走吧。”他擦干手,快步往外走。   季子游往玄关走去,从鞋柜里拿出皮鞋,摆在地上。   “手表……”陆偃换鞋时看见他腕上戴的表,脱口而出。   季子游收回手,一边换鞋一边说:“发现了?昨晚我看见落在厨房。这表看着真帅,借我戴几天吧?时间应该还是准的?”   终于得知这块表的下落,陆偃心中如释重负。他记得季子游有自己的手表,说:“这个不行,还给我吧。”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仿佛在季子游的心里横了一刀,季子游把鞋拔子丢在鞋柜上,说:“你不是有手机可以看时间吗?不是非要戴手表吧?我工作的时候不能拿手机,表得一直戴着。”   听出他在避重就轻,陆偃问:“你自己的手表呢?”   季子游垂眸道:“坏了,送去保养了。”   “如果是这样,你昨天就应该问我借了。”陆偃伸出手,“还给我吧。或者,回头我给你买块新的。”   闻言,季子游咬紧牙关。他看着陆偃僵在半空中的手,过了几秒钟,他迅速地摘下手表塞进陆偃的手里。   他的力道很重,陆偃只觉得手心一沉。手表上仿佛还留着季子游的温度,陆偃捧起来看了看,把表戴回手上。   “这块表是不是用很久了?”季子游问。   “是用了很多年。”陆偃看出他的不甘心,问,“你的手表真送去保养了?”   季子游本想就这么算了,可陆偃迟到又刻意的关心重新点燃了他心里的怒火。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表戴上,讥诮道:“逗你的。”   这是出门前,季子游说的最后一句话。   上车以后,季子游打开手机地图里的定位,摆在手机支架上,不发一言。   陆偃想多余问一句目的地是不是他的公司,可在汽车驶出停车位前,季子游就抱住双臂,把头转向车窗,闭上了眼睛。   昨晚陆偃离开得晚,季子游就算睡得再早,顶多只睡了四个小时。接下来要应对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他选择在这个时候补眠无可厚非。无论他是不是真的睡着,陆偃都知道他在用行动表示不要打扰,亦或者,请打扰。   手机导航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里断断续续,直至到了地面才恢复正常。   凌晨五点钟的大街上,除了路灯以外,只有开始摆设摊位的早餐点。   陆偃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当车辆路过正在工作的清洁车,喷水枪打在车身上,他看向季子游。后者一动不动,没有被惊扰,兴许真的是睡着了。   他几次趁着看后视镜偷看季子游,也几次后悔昨晚没记起把手表拿走。   事实上,陆偃是清早出门前才发现手表不在的。他为了找到,在宿舍里转了好一阵子,又怀着试试看的心情,赶着去了季子游的家。   比起季子游把手表藏起来,还打算借用,陆偃更惊讶于自己居然会将手表遗落在他家。这块表从陆偃拿到手的那天起,除非送去保养,否则他每天都戴在身上,从来没有忘记过。   无论如何,手表没有弄丢。失而复得的庆幸在陆偃的心中淡去后,他变得更在意季子游在出门前的执拗。大概当时的他还是太着急了,其实,借给季子游也没什么。更何况,季子游说不定不是真的想借呢?否则,他也不会把自己的手表放在口袋里了。   随着汽车停在北航大厦的门口,季子游睁开眼睛。   “到了。”陆偃看他解开安全带,问,“晚上是来这里,还是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季子游转身开门,“后备箱开一下,谢谢。”   陆偃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季子游已经下了车。 第33章 试探-7   距离下一段航程还有些时间,机组需要更换飞机,季子游带着乘务组的大家在机场的休息室内稍作停留。   早在飞机上,季子游就感觉到云层变厚。   他们在休息室里等着,看见天空渐渐变得昏沉,不禁开始担心下一段航程能不能顺利进行。虽然没有准备过夜袋,不过对季子游来说,不能飞比延误稍微好一点。   空乘的值勤时间在天上,如果飞机没有起飞,航班也没有取消,他们就得在地面或飞机上耗着,而被消耗的时间,不算在工作八小时的时间里。   这种明知自己被消耗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是最叫季子游心烦的。   “真是,到底还飞不飞?等俩小时了都。”在全是机组人员的休息室里,没有乘客,空乘可以肆无忌惮地抱怨。   这声音有点耳熟,季子游以为遇见了邱小雨,回头一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时,手机里传来消息声。   北航信息网的app有区别于系统消息声的提示音,为的是让职工不错过任何信息。季子游猜测是第二天的签派任务,打开来看确实是。   第二天的工作相对来说轻松,虽然航程比较远,但只有两段。如果飞行顺利的话,不到晚上就能回家了。   “季子游?”忽然,身后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   季子游回头,看是邕浔基地的另一名ps,他们曾经在公司开会学习时碰过几次面。他立即从沙发起身,说:“真巧。”   “哎,延误了。”她苦笑,“你刚到吧?”   他点头,说:“算是吧。”   “你明天飞第几天?”她问。   季子游和她虽然认识,不过两人算不上在外地偶遇会特意搭讪聊天的关系。听她这么问,季子游尽量回答得详细:“第二天,飞两段,回邕浔。”   听罢,她的脸上闪过犹豫。她很快微笑,说出自己的来意,问:“我第三天。你想飞析津吗?我明天三段,析津过夜。”   季子游早就猜到她想换班,不过,他明天那个排班算比较好的,假如和她换的话,就意味着得连换两天了。   “明天那个组,机头有我前男友。不想见面。”她不好意思地笑。   原来如此。季子游挑眉。   她期待地问:“怎么样?行吗?明天我前两段都飞一个小时左右而已。后天从析津飞,应该也不会飞三段。”   季子游想,她大概是知道他从析津来,所以才会找他换班。他们都不能预测后天的签派结果,季子游说:“我考虑看看,晚点答复你吧。”   她理解地点头,听见同组的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匆忙道:“嗯,好。那我先飞了,回头微信联系。”   那个ps离开后不久,季子游收到她微信发来的航班信息。   如果换班的话,明天就可以在析津过夜。而且航班抵达得早,季子游完全可以在下班以后,去找姚俊杰他们聚一聚。但这就意味着,他最早得等到后天才能回邕浔了。   航班起飞前,季子游再次确认那条微信里提到的同组人员,乘务组的3号位他认得,是个蛮好相处的人,机长他也见过,很照顾同组的同事。除了飞析津那段以外,其他两段时间都不长,比起季子游自己的签派任务,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如果能够趁机做个人情,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许是工作很忙,又或者为了不打扰季子游的工作,那个ps没有催着问他考虑得怎么样。   季子游是在飞回邕浔落地后,才再次收到她的信息。   机长组织大家在飞机上完成了讲评会,季子游在结束后,没有和其他人一同乘坐大巴回航司。   季子游拖着行李箱通过乘客出口,来到到达大厅内,张望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饶是如此,他还是在大厅的门口站着。   机场大巴多条路线已经停运,只有一辆大巴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门口有些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像黄牛一样晃悠,企图避开机场管理人员兜客。季子游没有理会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   他站了十来分钟,因为太热,脖颈后渐渐流了汗。   最终,他拿出手机给那个ps发微信,确认了换班的事宜。   对方很感激:谢谢!那我就报上去了。谢谢了啊。   就这样,因为临时换了一个班,季子游在深夜回到家后,找出过夜袋,准备第二天新的飞行。   从邕浔到穗湾,在几年前高铁通车后,航班的上座率就大大降低了。遇到工作日的早晨,航班上几乎没什么人,季子游和乘务组的同事们甚至可以事先一对一的服务。   由于航程只有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航班没有提供餐饮服务。尽管大家为了这趟航班起了个大早,不过工作强度不高,算得上是比较轻松,大家也能储备好充足的经历应对接下来的航程。   随着飞机在静安机场降落,当天的第二段航程也跟着结束。   有午觉习惯的人,此时正是犯困的时候,季子游和3号位在机舱门旁目送离开的旅客,随着客舱越来越空,困意也慢慢朝季子游袭来。   但他们都没有很长的休息时间,很快,他们将要迎来当天最后一段航程的乘客。   等旅客清空,季子游通知机上区域清洁人员进场对客舱进行清洁,趁着有点时间,和乘务组的其他人对下一趟航程旅客的情况进行交底。   后舱有三份特殊餐饮,没有特殊乘客,有八位卡客。前舱没有特殊餐饮,全是卡客。3号位面露难色,仿佛已经在祈祷前舱没有无理取闹的客人。   她的表情让季子游忍俊不禁,翻看卡客们的名单,见到一个曾经万般熟悉的名字,不由得错愕。   和秦耀彬分手,是季子游刚升FA的时候。   他们俩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刚开始,季子游作为刚入行的新人,被安排在后舱,飞5号位或4号位,面对的都是经济舱里那些五花八门的旅客。   面对繁杂又忙碌的工作,一度打压他继续飞的热情。直到后来的某一次,他在航程中遇见秦耀彬。   秦耀彬的座位明明在头等舱,季子游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留意了在后舱的自己。从穗湾飞往析津的漫长旅途中,季子游在后厨房休息,厨房的帘子忽然被撩开,把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时后舱乘务长立即起身,上前问他有什么需要。   秦耀彬的目光越过她的手臂,看向坐着的季子游,微笑回答说:“我找这位空少,有点想认识他。”   当时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有多惊讶,季子游已经不大记得了。不过他记得自己难得地羞红了脸,整张脸热得好像要爆炸一样。   秦耀彬追求的攻势非常猛烈,不但愿意每周专门跟着季子游一起飞,甚至愿意为了他,买经济舱的机票,坐狭窄的座位,吃既没有可选性又不美味的经济舱旅客餐。   季子游很难不心动,从开始和秦耀彬交往的第一天起,他就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要尽快升到3号位,去前舱。可没有想到的是,等他真的升为FA,秦耀彬就因为学业的关系,要去美国了。   季子游不堪忍受异地恋的煎熬,刚得知他要出国,就提出了分手。他的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但他更舍不得自己受委屈。   秦耀彬没有马上同意,两人拉拉扯扯,直到秦耀彬出国那天,季子游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或删除。   现在再看见这个名字,季子游忽然觉得自己当时挺对不起他。假如这名旅客真的是秦耀彬本人,而不是同名同姓,他想,自己应该会找机会向他说句抱歉。 第34章 试探-8   经过机长的允许后,客舱开始放客。   最先步入机舱的是一位老先生,2号位迅速根据他的年龄判断出他的名字,上前问候,把他带往他的座位。   紧接着登机的是一对夫妇,季子游微笑着向他们鞠躬问候,刚直起身,就看见了随后登机的秦耀彬。   尽管在此以前,季子游已经做好见面的准备,但当确认这真的是秦耀彬本人,他还是忍不住为这场充满巧合的久别重逢心生感慨。   秦耀彬同样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季子游觉得他算不上特别诧异。   季子游对他微笑,问候道:“下午好。”   “下午好……”秦耀彬有些回不过神似的,“真巧。”   2号位走上前来,打招呼道:“秦耀彬先生?”   他发现自己耽误了后面的人登机,连忙点头,对季子游微微地笑了笑,转身跟着2号位去头等舱了。   秦耀彬看起来对他没留下什么怨恨,像是普通朋友一眼的友善。这让季子游在他离开以后,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由于客舱满员,飞机等待全员登机花了一些时间。有一名旅客一直没有登机,眼看着登记时间就要结束,季子游反复通知地面部门进行催促。遗憾的是,直到机长通知关闭客舱门,那名旅客依然没有登机。   接下来就是全员等待塔台的起飞通知,早在放客前,季子游他们就得知要排上一阵子队。乘务员对客舱进行了安全检查,在等待起飞的时间段内,季子游和2号位回到前厨房,拉上帘子,坐在座椅上休息。   不料,过了一阵子,帘子忽然被拉开了。   2号位条件反射,解开安全带起身。   走进帘内的秦耀彬抬起双手,做出一个拒绝靠近的动作,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想要一张乘客意见表。”   听罢,季子游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解开安全带,2号位已经在答应后,找出乘客意见表和笔,交给他。   “我们正在等待塔台的通知,请您再耐心等待一会儿。”2号位谨慎又礼貌地说。   “哦,我知道。没关系。”秦耀彬可能领会了她的紧张,微笑说,“我想写点别的而已。”   飞机还没起飞就索要乘客意见表,这的确比较少见。其实在飞机上,因为各种因素造成旅客的不满,这样的情况非常多。但是大多数旅客只是嘴上抱怨或谩骂,不会想到写意见表,甚至不少人连这个东西的存在都不知道。会索要意见表的人,大多是卡客,而卡客的不满,对机组人员来说,是最麻烦的。   也许是看出了2号位的紧张,也许本就有计划,秦耀彬深吸一口气,笑道:“放心,我和你们乘务长是朋友。”   听罢,2号位转身吃惊地看向季子游。季子游心想,比起他们俩认识,她更惊讶于秦耀彬会选择承认。   顿时,她脸上浮现出心照不宣的微笑,点头道:“好。”   季子游也没想到秦耀彬会这样毫不遮掩地承认,但是,他的这份直接倒是和从前如出一辙。   随着2号位回到座位坐下,季子游上前,抱歉地说:“现在没有接到塔台的通知,不过,还是先回到座位坐好吧。”   “我知道。”他说完,没有马上转身。   季子游一直被他注视,不免尴尬,主动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上星期,有个项目。”秦耀彬回答。   “哦……”季子游含糊地点头。   虽然不知道身后的2号位有没有特意观察他们,可现在已经是工作状态,季子游又身为乘务长,他不希望给同事留下玩忽职守的印象。   秦耀彬问:“还有下一段吗?还是在析津过夜?”   季子游听完惊讶极了,秦耀彬这么问,分明是知道析津已不是他的常驻基地。可他们明明才刚遇见而已,秦耀彬怎么会知道呢?   他懵了两秒钟,答说:“今晚住析津。这是最后一段。”   秦耀彬点了点头,勾起嘴角,说:“落地等你。”   季子游错愕,却想不到该说什么。   不过,秦耀彬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说完转身就走了。   之后,在飞行的过程中,秦耀彬安安分分地当一名旅客,没有给空乘找任何麻烦。   2号位似乎想做人情,把秦耀彬那一侧的客舱服务留给季子游。   但秦耀彬没有在别的旅客面前表现出和季子游认识,他像其他人一样接受客舱服务,除了餐饮以外,没有向空乘提出其他要求。   季子游在回收餐具时,拿到了秦耀彬写的乘客意见表,上面对季子游的服务态度表示了称赞和感谢,虽然上面提到的一个细节,事实上并没有发生。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只要秦耀彬搭乘季子游执勤的航班,都会向乘务组索要乘客意见表,写上对季子游的夸赞,有时候是实事求是,有时候却有编造的成分。   在他们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因为秦耀彬的跟飞,季子游收到了很多优质的意见表。秦耀彬是贵宾卡客,季子游能很快升任FA,那些意见表起了不小的作用。   虽然这样有恃无恐的偏爱,难免引来同组同事的非议,不过这样的情况不算稀有,大家在非议过后,只剩下习以为常。   以前季子游还是后舱的乘务员,飞行总结会上听见乘务长念出意见表里的内容,总要感受其他人看待自己的目光。   现在,季子游已经升为乘务长了,他有决定读不读的权利。所以,飞行结束后的总结会中,他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嘴,收到多少份乘客意见表,里面都提到了谁。   意见表中,有两份提到对后舱服务态度的不满,而且都很有针对性。季子游说到意见表时,能感觉到4号位和5号位的气馁,他故意不读内容,反而让她们在面子上过得去。   离场以后,除了2号位和5号位,乘务组的其他人都不搭乘大巴去酒店。季子游和3号位她们一起走了一段,以换衣服为由,走进路过的卫生间里,和她们分开了。   虽然在飞机上,秦耀彬说要等季子游,可后来他们谁都没有约定在哪里见面。他们之间在多年前就失去了彼此的联络方式,在飞机上的萍水相逢,让季子游感觉秦耀彬对过去已经释怀,起码对他当初近乎无理取闹、不留情面的分手方式,没有耿耿于怀。   既然如此,就算没有来得及说一句抱歉,应该也没有关系了。   季子游换了日常衣服,拉着登机箱往到达大厅走。   没有想到,当季子游快走到国内到达的出口,竟看见站在出口附近的秦耀彬。后者四处张望着,分明在等什么人。   季子游看得一愣,正不知是否该走上前去,秦耀彬已经发现他,远远地对他挥了挥手,尽管戴着酷酷的墨镜,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 第35章 试探-9   “我叫了车。”秦耀彬说着,把季子游手中的行李箱接了过去。   这自然而然的动作,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因为不快而分开似的。季子游垂眸看了一眼行李箱,那箱子渐渐跟着秦耀彬的步伐离开他的视线。   他跟上去,说:“我不住原先那儿了。去了别的基地,现在飞析津住酒店。”   秦耀彬说:“我知道。”   在飞机上,季子游就怀疑他已经知道他离开析津基地的事,现在从他口中被证实,季子游反而有了比之前更多的讶异。   季子游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道:“听姚俊杰说的。”   季子游愕然,可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追问他怎么会从姚俊杰那里打听到自己的消息。   因为始终觉得当年的自己不太对得起秦耀彬,所以哪怕到了出租车上,季子游还是没有主动客套,问候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季子游向司机报了酒店的地址,拿出手机给姚俊杰发微信,问:秦耀彬回国了,你告诉他我被调走了?   发完微信,他感觉身边的人在观察自己,扭头一看确实如此,局促地笑了一笑。   秦耀彬微笑,说:“感觉你比以前瘦了。”   “是吗?”季子游趁此机会打量他,确认他和从前相比,变得更加“体面”了。   秦耀彬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里,家境优渥,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自然的自信。季子游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学生,或许比起同龄人来说,他更加见多识广,所以极少表现出腼腆和受拘束的模样。   正因为如此,季子游才会觉得以前自己闹分手是真的伤害了他。因为那时候,季子游看到了他的崩溃和手足无措。   现在的秦耀彬还是将从容信手拈来,但表现出的自信,多了一份沉淀感。季子游不禁猜想,这些年他说不定遇到了不少事,让时间和历练在自己的身上沉淀了。   姚俊杰很快回复季子游,字里行间透露出激动:对!昨天在工体的酒吧,就是上回我跟你说的那家!他居然是唐新书的朋友,那间酒吧他也有投资。他看到我们,马上就说我们花的他全包了。我靠!后来聊了会儿,他问了不少你的事!你见到他了?好家伙!他居然去邕浔找你了?!他果然还是对你念念不忘啊!   昨天?季子游偷偷瞄了秦耀彬一眼,回复说:只是在飞机上偶遇而已,今天有段静安飞析津。   姚俊杰:好家伙,他什么时候又跑到静安去了?昨晚不是还在析津吗?哎,偶遇更绝了!这不就是缘分吗?再说了,你咋知道他不会去找你呢?他都知道你在邕浔了,指不定本来就打算过几天找你,今儿捡了个现成的!   不等季子游输入新内容,姚俊杰又说:他现在年薪得有上百万,你单身也是单身,如果能复合,不是再好不过吗?你俩当初又没结仇。   这话看得季子游的心中发堵,干脆不搭理姚俊杰的瞎掺和,把手机收了起来。   季子游扭头发现秦耀彬正看着自己,像是等他发完微信似的。见状,季子游勾了勾嘴角,用笑容缓和气氛。   秦耀彬同样微笑,问:“现在已经是乘务长了?升得真快,也没几年。”   季子游赧然笑了笑,问:“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他耸肩,说:“十来天吧,十月前回去。”   “哦……”季子游听完,不由得想,姚俊杰知不知道这事儿,要是他知道,怎么还说那种话?   纵然如此,秦耀彬看起来似乎不觉得重逢后表现得熟悉有任何不妥,问:“晚餐想吃什么?”   季子游先是诧异,不过发现的确快到了吃晚餐的时间,便道:“我要先去酒店打卡。”   “我知道,我是问之后。”秦耀彬说。   这么些年不见,秦耀彬对他的工作节奏依然了如指掌,季子游一时有些惘然。   秦耀彬建议道:“法国菜?”   季子游回过神,笑道:“算了,我没准备合适的衣服。”   他理解地点头,又问:“那吃烤肉吧?”   这不无不可,季子游点了点头。   秦耀彬这对过去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季子游有些捉摸不透,可是,假如主动戳破现在的和谐,问一句“为什么”,似乎又得面对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想到这里,季子游不禁猜测:或许,秦耀彬自己也不想面对吧。   在酒店办理入住以后,秦耀彬跟随季子游来到了房间。   自从换了基地,季子游每回来析津过夜,住的都是这家酒店,而且尽可能地选择高层靠东面有落地窗的房间。这里视野开阔,早晨最早的那缕阳光落在窗户上,总能让睡眼惺忪的季子游很快起床。   为免秦耀彬等得太久,季子游往机组临时组建的群里发了定位信息,说:“走吧。”   “好。”秦耀彬跟着他,离开了房间。   两人一同往电梯间走,秦耀彬一边走,一边划着手机,问:“明天几点?飞哪里?”   季子游斜眼瞄见他打开北航的app,心脏忽然加快了跳动,答说:“十点飞江城,过站飞邕浔。”   “好。”他点了点头。   尽管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问,季子游却预感这并非纯粹的关心。否则,以他的个性,这样的关心实在太没有实效了。   来到电梯前,季子游按了下楼的按钮,转头看秦耀彬还在划拉手机。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情景,早在记忆中无数次上演过。思及此,他在心里笑了笑。   没多久,电梯门打开了。   季子游正迈腿要步入电梯,见秦耀彬把手机展示在他的面前,屏幕上分明是购票成功的信息。   这结果在季子游的预料之中,他抬眸看向秦耀彬,后者脸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神情,说:“是这趟没错吧?”   到底是以前跟飞过无数次,就算没有航班号,他也能轻易地通过时间和航程安排,确认是哪一趟航班。已经很久没有人跟着季子游飞了,确切地说,在秦耀彬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过。   随着走进电梯轿厢,季子游无奈又宠溺地笑,问:“你明天没工作?”   他无所谓地耸肩,说:“延后就好了,没关系。”   季子游一时无法分辨他脸上的轻慢是不是朝气,只觉得这份漫不经心格外体贴,就像除了他以外,其他都不重要似的。而秦耀彬以前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秦耀彬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就是没想好今晚住哪儿。”   听这假装苦恼的语气,季子游不禁笑了。 第36章 试探-10   和航前准备会时得知的那样,雷雨天气在下午光顾了邕浔。   原本飞机有机会在雨云移动至机场上方前降落,但由于之前的航段出现延误,当他们即将飞抵邕浔,飞机难以找到降落的好时机,不得不反复在城市上方盘旋。   机上的乘客不明就里,在午觉醒来后,发现迟迟没有降落,开始出现抱怨。只有偶尔难以避免的气流颠簸,能让他们暂时安静下来。   机上的洗手间一度因为即将降落而关闭,但半个小时过后,再次开启。   季子游坐在座位上,摩挲着手表的表链发呆。后来,他实在没什么事情做,索性将手表摘下来上弦。   坐在对面的2号位十指交扣放在身前,像是正在祈祷。   他们都希望能够快点降落,毕竟飞机不可能一直在空中盘旋,如果再不降落,机长可能会根据飞机的情况,请求在别的机场备降。到时候,他们的行程又会被打乱。   季子游在出行前看过邕浔的天气预报,机场所在的好时区在下午将会有短时的雷暴,持续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天气变化莫测,就连气象部门也难以预测雷暴真正开始或结束是什么时候。   他重新戴上手表,同样将双手交握,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望向窗外,不知道此时在云层下方,是怎样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是不是又吹落了树叶和树枝,道旁种满果树的大街小巷,现在是不是又落了一地的扁桃?   终于,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将近一个小时后,季子游他们收到机头的通知,开始准备降落。   季子游起身确认洗手间已经关闭。   2号位像是松了一口大气,立即进行舱内广播。   降落算不上特别顺利,下沉穿透云层时,机舱内一片昏暗,机身也晃动得有些厉害。   云层下方一片灰蒙蒙。   渐渐有雨滴打在窗户玻璃上,城市的轮廓模糊一片。   昏天暗地里,分不清白天黑夜。   季子游光看这情形,就知道雨究竟下得有多大。   随着飞机落地,2号位根据塔台提供的消息,播报当地的欢迎词和天气情况。   季子游开始盘算等会儿怎么回家,他觉得现在祈祷雨在总结会结束前停,不切实际。   和平时差不多,经历了延误的旅客们在飞机落地后,总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2号位只得屡次重复舱内广播,提醒大家,在机舱门开启前,坐在座位上不要动。   随着飞机向廊桥移动,机舱内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   季子游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待飞机终于停稳,早已起身等待的前舱空乘在得到机长指令后,打开客舱门。   2号位相继拉开头等舱、公务舱的门帘。   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把经济舱的门帘打开,便看见一个烫着卷发的短发大妈冲了出来。大妈一手拎着包包,一手拎着一个麻花礼盒,风风火火地越过前舱,甚至挤在一位头等舱的旅客前面。   季子游看见那名旅客满脸诧异,立即挡住大妈的前路,克制而礼貌地说:“对不起,女士。请让头等舱和公务舱的旅客先下飞机。”   “什么?!”她瞪直了眼睛,“我都走到这里了!”   2号位似是心有余悸,上前道:“您好,请依照规定,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完,2号位对那名旅客微笑道:“韦女士,您请。”   那名头等舱的旅客挽着她的手提包,淡漠地瞥了大妈一眼,又对季子游满意地微笑,说:“谢谢。”   季子游微微勾了勾嘴角,待韦女士离开,他看见在座位上安然不动的秦耀彬望着他,像是憋笑就要忍不住似的。   和季子游预想的一样,云层下风雨交加。   邕浔机场暂时还没有位于地下的出租车等候区,季子游和秦耀彬离开到达大厅,明明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奔往候车区,坐进车里时,身上还是湿了大半。   季子游等不及把登机箱放进后备箱,直接带上后座。   登机箱横在他和秦耀彬中间,他低头检查箱子湿了多少,秦耀彬忽然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抬头,听秦耀彬开玩笑说:“你怎么还没开始掉头发呢?”   “你才会秃。”季子游瞪了他一眼,他反而笑得更起劲了。   原本,秦耀彬跟着季子游飞回邕浔,后者蛮高兴。但这样糟糕的天气,让季子游不得不开始担心秦耀彬明天能不能按计划回静安。   如果是几年前,季子游还年纪轻轻,秦耀彬因为和他在一起而耽误自己的事,他会很高兴看见秦耀彬为了自己做出牺牲。   事实上,那时秦耀彬为了跟飞,逃了不少课。但那时季子游非但未觉得不妥,反而因为秦耀彬即便如此考试还名列前茅而得意得很。可是,现在如果有人因为他而正事不做,他心里头多多少少会感到压力和不自在。   “对了,你明天的航班是几点?”季子游问。   “十点。”秦耀彬停顿了一下,逗他说,“还是你现在就希望我离开?”   季子游尴尬地笑,解释道:“我没那个意思。担心这雨一直下,延误航班罢了。”   秦耀彬努了一下嘴巴,说:“我的航班延误没关系吧。你的航班延误,就麻烦了。”   “嗯?”季子游不明所以。   “不是只有在天上的时间算上班吗?”秦耀彬问。   没想到他还记得,季子游错愕,笑着点了点头。   这雨继续下着,等出租车到了时耘苑,回家的路上势必又得淋上一阵子雨。   幸好,雨云没有团聚在这个城区的上方。   等出租车离开机场高速环路,天气渐渐变得明朗,车外虽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但比起狂风暴雨,已经好很多。   出租车终于抵达时耘苑的门外,秦耀彬用微信支付了车费,率先拎着季子游的登机箱下车。   季子游跟在后面,埋头大步往大门走,听见秦耀彬的脚步声和行李箱的滚轮声跟在身后。   为了能少淋雨,他们走得都很快。   走进电梯轿厢时,两人都有些气喘。   “晚上叫外卖?”秦耀彬问。   在这里叫外卖挺方便,季子游确实也不愿意出门,既是有点累,也是担心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他点点头,说:“等会儿看看吃什么。”   秦耀彬道:“现在国内叫外卖很方便了,而且他们好像什么都能送。”   季子游好奇地问:“在美国呢?”   他摇摇头,说:“差。”   这回答得言简意赅,反而让季子游觉得好笑。   待电梯门打开,季子游拖着行李箱往外带路,说:“那等会儿看看有什么吃的美国比较少见吧,不然你回去以后,可就吃不着了。”   听见这话,秦耀彬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说:“有道理。”   季子游开始考虑附近能叫到什么国内有特色的餐点,回到家门口,按下指纹锁后拉开门。   他正打算让秦耀彬先进屋,站在门边的秦耀彬惊讶道:“你忘了关灯?”   听罢,季子游心里咯噔了一声,将门敞开。   看见摆在玄关处的皮鞋,季子游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变得僵硬。   没过一会儿,手中拎着拖把的陆偃从阳台走来,看见他们二人,平静的脸上顿时覆上了一抹困窘的神色。 第37章 试探-11   几乎没有进行其他思考,当“陆偃未作通知就直接进门”这个信息进入季子游的脑海时,他脱口而出道:“谁让你来的?”   季子游说完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他呼吸有点困难,分不清究竟是因为气愤还是惊愕。还没等陆偃回答,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对秦耀彬解释说:“这是我的房东。”   陆偃看得出来,这个回答反而让和季子游在一起的年轻人更加讶异。对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除了不可思议以外,多多少少还有不满。   但这也没有错,哪里有房东没经过房客的同意就擅自进门的道理呢?虽然陆偃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来做保洁的。   “您好。”陆偃避免和这个年轻人有更多眼神交汇,低头走进公卫,把拖把放好。   季子游怎么都没有想到陆偃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里,而且事先完全没有告诉他一声。   怎么可以这样呢?一瞬间,季子游感觉自己的隐私受到了侵犯,但因为之前他曾让陆偃自己开门进来过,所以陆偃这么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   很明显,秦耀彬对他们的关系依然有着怀疑。他歪头打量陆偃,问:“房东可以趁房客不在家的时候,随意出入吗?”   季子游听完心乱如麻。   “我告诉他,客厅的空调有问题,他应该是来看看的。”季子游说着,往公卫走,正巧陆偃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了照面。   季子游问:“现在弄好了吗?”   陆偃惊疑,看季子游紧紧盯着自己,分明紧张得很,便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答说:“嗯,修好了。刚刚修空调的师傅刚走。”   季子游在心中松了口气,却因此心生愧疚。   秦耀彬听罢了然点头,对陆偃微微笑了一笑,说:“不好意思,刚刚不了解情况。”   年轻人长得和季子游一般高,五官清淡又精致,像是韩剧里面那些会被观众粉丝叫“欧巴”的男演员。陆偃原以为他和季子游不熟悉,只是季子游心血来潮带回家的人,可感受到季子游急于解释的紧张后,陆偃意识到并非如此。   “没关系。那我先回去了。”陆偃稍一犹豫,补充道,“有什么别的问题,再和我说。”   季子游忙道:“我送你。”   得知季子游要随自己出门的那一刻,陆偃萌生解释的念头,可他很快把这个念头扼杀掉了。他穿鞋的速度不快,既是为了圆刚才季子游的谎,也是为了不显出狼狈。   陆偃能感觉到自己多少有点生气,可惜他没有心思去分析原因是什么。   等到出门,陆偃没有走远,而是站在门外。   季子游进门时就没换鞋,现在看来像是没进过门似的。他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的不悦让陆偃确定这一次是自己没有掌握好分寸感,说:“抱歉。”   不知是不是陆偃素来太沉着的缘故,即便是表示歉意,季子游也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出任何愧疚感。这本该是火上浇油,可奇怪的是,陆偃这声道歉看起来也不像是赌气,反而令季子游费解。   忽然间,季子游想起上次陆偃带着宋之凡来取多肉植物,心头顿时掠过一丝慌乱。   “是什么事?”他很不情愿地怀疑,陆偃肯定是有某些更实际的原因才会不请自来。   陆偃答说:“没什么事。”   季子游惊讶极了。   这好像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但他想听见什么呢?这样的答案不是应该让他高兴才对吗?陆偃端视他片刻,说:“阳台的水还没有拖干净,你等会儿自己收拾一下吧。那些多肉,我摆在地上了,淋了挺多雨,最近半个月不需要再浇水了。”   季子游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懵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陆偃亲口证实他的慌乱成真了。   “刚才下大雨了?”季子游谨慎地问,“我忘了关窗户?”   陆偃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刹那间,季子游满脸通红。   “那我先回去了。”陆偃说完,转身走向了电梯间。   是因为担心雨淋湿阳台才来的,不是为了房子,就是为了多肉植物,反正,不是为了他。季子游望着陆偃的背影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背后,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没有完全消失。难怪刚才拿着拖把呢,原来是阳台淋湿了。   陆偃四两拨千斤的解释,显得季子游不久前的谎言和辩解都格外滑稽。季子游简直要怀疑陆偃是不是故意,但他难道要马上奔往阳台,看看多肉植物是不是已经被雨淋透吗?   进门以前,季子游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连忙抱着一丝希望拿出手机,翻开除了收取验证码外基本不看一眼的信息箱。   信息箱内有上百条未读信息,全是各类系统发来的。其中一条是手机运营商的系统信息,提示在一个小时前曾有人拨打过他的电话。   因为季子游在飞行时得将手机的信号关闭,所以他设置了来电提醒,以便落地以后能知晓有谁在他飞行时曾联系过他,他再根据实际情况考虑是否回电。   他笼统不记得几个手机号码,因而除非是父母的电话,否则他都不会回复。这条信息他曾经读过,但是,因为他没有认出是陆偃的手机号码,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应该是因为大雨,陆偃打电话想问问他有没有关好窗,可惜那个时候他正在飞。陆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担心阳台积水,于是直接来了。   一系列的证据和推理,都和季子游刚才进门时看见的画面完全吻合。   季子游荒唐地笑了笑,很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将刚才的闹剧抛之脑后。但是这很难,因为他发现,陆偃才是把一切当做都没有发生的那一个。   季子游回到家中,看见秦耀彬正站在阳台往外眺望。   “你吃过牛蛙吗?”季子游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近,问。   “牛蛙?”秦耀彬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没有。”   季子游往他的身后看,果真看见阳台的另一端还有积水没拖干。他心头发堵,朝秦耀彬笑道:“那吃牛蛙干锅吧。”   秦耀彬点头,蹲下拿起地上的一盆多肉植物,说:“刚才房东给肉浇水了?浇这么多,会死掉的吧。”   季子游原本希望关于陆偃的话题能在他离开以后完全结束,可也许因为他是“房东”的关系,所以现在聊起他,更像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让季子游忍不住心烦,说:“可能是淋雨淋的吧,听他说,来的时候,没有关窗。”   秦耀彬挑眉。   “怕他的房子被我住坏了,唠叨几句呗。”季子游撇撇嘴。   秦耀彬起身,若有所思地问:“他真是房东?”   季子游错愕,下意识地回答:“不然呢?当然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扑哧笑了,“我就奇怪,你的品味不至于一下子变了那么多吧?原来是房东啊。” 第38章 试探-12   陆偃离开后不久,雨越下越大。随着闪电划破天际,很快,狂风暴雨接踵而至。   季子游换了身衣服,把阳台的积水拖干净,忽然想起冰箱里似乎有冬阴功的火锅底料和一些海鲜口味的丸子,便建议:“要不我们在家里煮点吃的算了?”   秦耀彬正在打游戏,听罢摘下耳机,说:“不是说叫外卖?”   “这雷雨天,叫外卖不太方便吧?”而且,季子游觉得这么大的雨让外卖员送外卖,挺过意不去。   “多加点小费呗。”秦耀彬理所当然地说,“送外卖不就是靠这个挣钱吗?”   这么说,倒是没有错。季子游把拖把放好,在秦耀彬的身旁坐下,拿出手机点外卖。   “记得买延误险。下雨天,八成是会延误的。”秦耀彬提醒道。   季子游听完才知道他早已打了这算盘,哭笑不得,开玩笑道:“回国没几天,外卖软件倒是用得挺溜。”   季子游点了一个麻辣口味的干锅牛蛙,门店距离时耘苑只有两公里的距离。原本的预计送达时间是半个小时,可四十分钟过去了,骑手才从门店取货。   延误险是肯定能拿到了,这么一来,倒是能把外加的小费抵扣掉。季子游看骑手已经开始送餐,便要煮米饭等着菜来。   他往电饭煲里舀了米,忽然想起冰箱里有两天前陆偃煮的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他打开冰箱,惊讶地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容器。   季子游以为自己眼花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真的没有找到。他甚至打开冷冻层,这里也没有。他明明记得那天早晨陆偃说过把粥放冰箱里,怎么会没了?   他关了冰箱,茫然地看了又看,最终注意到沥水篮里的一个保鲜盒,恍然大悟。   大概,是陆偃来的时候,把粥倒了。   想到这里,季子游恍了一下神。   等了一个半小时,气喘吁吁的骑手终于风风火火地把餐点送到了。   骑手戴着口罩,双手递出外卖,喘着气说:“不好意思,送晚了。外面雨很大,袋子有点淋湿,里面应该没事。”   季子游接过外卖一看,袋子确实湿了。   “没关系。”他点头,“谢谢。”   季子游关上门,把外卖拎进屋,听见秦耀彬说:“虽然买了延误险,不过送得太久了吧?给个中评看看?”   “算了,怪不容易的。这袋子材质好,里面肯定没湿。”季子游把外卖袋打开,端出里面的干锅,果真没湿,连加热蜡烛也完好无损。   秦耀彬盛好米饭,坐下说:“你变善良很多哎。”   这是这两天以来,秦耀彬头一回说起关于他性格上的变化,季子游听完愣了一愣,笑说:“没办法,我自己就是搞服务行业的。最知道被客户投诉的痛苦了。”他和秦耀彬认识那会儿,才刚入行不久,还没有完全体会到个中的艰辛困难。   他也笑,说:“不过,你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嘛。”   季子游挑眉,倒有些想问他哪里看出自己温柔。不过,看他的确饿坏了,季子游干脆懒得问,吃饭要紧。   不知道为什么,吃饭的过程中,秦耀彬居然又提到房子的相关。他问季子游,这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租的,租了多长时间。   季子游的心里隐约感到不耐烦,可他们之间假如不谈过去,光是聊现在的话,这确实是一个最接近的话题。更何况,他们都有不聊未来的默契。   “从四月份开始租的,租半年吧。”季子游说完,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很快,他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第一眼见到陆偃的画面,在脑海中还非常清晰。   秦耀彬往碗里夹菜,说:“那下个月就要到期了。”   季子游惊讶极了,这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你没和房东聊会不会续租?他也没问?”秦耀彬问完,低头吃饭。   他怎么会去聊?他刚刚才发现快到期了。那陆偃呢?陆偃记得这件事吗?季子游心想:按陆偃对这房子用心的程度,应该会把租期记得很清楚才对,为什么陆偃没有问他要不要续租?   “太忙,给忘了。”季子游回答。   秦耀彬笑道:“看来是住得挺合心意吧?”   面对他的笑容,季子游忽然茫然,不知这枚笑容是不是有深意。   “还行吧。”季子游说,“之前在析津也租过房,但确实没有住过这么好的。这里地段不错,价格和这附近的其他房源对比,算是适中。而且,你现在看到的这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们吃饭的碗,都是房东提供的。这里什么都不缺,算是周到得离谱了。”   秦耀彬点头,像是在认真倾听。   见状,季子游觉得荒诞,不明白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得那么清楚。他在心里吁了口气,专心吃饭。   过了一会儿,秦耀彬又问:“房东为人怎么样?”   季子游的心脏猛地一跳,抬头疑惑地望他。   秦耀彬满是不确信地问:“虽然你和他提过空调故障的事,不过他确实没有提前告诉你一声就来了吧?这样真的OK?而且,他把指纹锁的钥匙给你了吗?”   原来,他以为陆偃是用钥匙开门的。季子游试图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不在乎地说:“这毕竟是他的房子,连钥匙都交出来,好像也不太对吧。”   他不以为然,耸肩道:“一般不是都这样,等到换房客的时候,把锁也换了吗?”   季子游实在不想再继续聊这个了,索性说:“我没放什么贵重物品在家里,他爱来就来了,拿不走什么东西。”   这话让秦耀彬语塞,他诧异地看季子游。半晌,他努了努嘴巴,像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   季子游不愿这样含含糊糊,问:“怎么?”   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修空调,要等晴天。”   听罢,季子游的心狠狠往下一沉,而坐在对面的秦耀彬分明对他可能有的辩解并无兴趣,已经开始自兀自地继续吃饭了。   雨在日出前停了。   季子游和秦耀彬的航班都没有取消,也没有延误。   秦耀彬必须回静安继续他的工作,而季子游开始这轮最后一天的飞行。   他们在机场道别时,谁都没有说再联系,也没有约定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默契,早已被季子游熟悉。虽然,这两天相处的时间里,他没有问秦耀彬是不是也很熟悉。   第四天是三段,飞行很顺利,迎接季子游的是一个周日。   晚上,季子游回到家中,打开手机确认周日没有别的学习安排。   他看了一眼日历,从鞋柜的挂钩取下一串钥匙,这是上回他住陆偃那儿的时候,陆偃给他的。   季子游捧着钥匙看了片刻,又把钥匙挂回去,决定明天把钥匙还回去,顺便和陆偃说退租的事。 第39章 晚风-1   明明前一天晚上很晚才睡,可周日的清晨,季子游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   尽管已经时近中秋,天亮得还是很早,季子游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想要蒙头继续睡,奈何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呆了片刻,打开手机里的租房软件寻找附近一带合适的房源。   既然他已经决定不再续租,那么现在就应该找下一站去处了——他可不想住进公司的职工宿舍里。   可是,看着看着,季子游渐渐变得烦闷起来。   季子游不得不起床,想给陆偃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好约了见面。   才把电话号码找出来,季子游就想起几天以前他们曾约定过一起过周日,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应该是不可能了。   季子游觉得陆偃肯定不会提起这个约定,至于他自己,已经全无兴致。   这么想以后,季子游放弃了打电话。   起床后不久,季子游洗了个澡。   家里没有东西吃,他打算出门买早餐,或者,直接去浔中的教师公寓找陆偃。   既然已经决定谈退租,见面自然是最直接和明了的,有什么细节可以面对面说清楚,就连押金也可以当面还清。   当然,季子游不能完全确定陆偃一定住在学校,可能他回老城区的房子那里了,如果真是如此……季子游希望不要如此,因为他好不容易才做了决定要把房子退掉。   街头的十字路口从六月底开始就出现了月饼的巨幅海报,季子游初次看见时差点以为中秋节快到了。   看了太多次以后,他渐渐麻木,早已不将日期记在心上,只记得四飞两休的轮岗。   直至看见浔中门口的灯笼上写着“欢度中秋”四个大字,季子游再次意识到可能中秋节真的要到了。   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挨得不近,应该不会连着放假。往年的中秋节,季子游如果轮到休息的时候,都会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可是今年应该没希望了。   季子游几天前才来过,现在沿着去往教师公寓的路,惊讶地发现居然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在修路,原本的石砖被撬开,沙子堆满地面,像是要重新整治。   他不认得其他路,只好四处张望一番,看见不远处有另外一条路,似乎也是通往教师公寓,就趁着无人注意,快步踏过草坪,走到了那条道上。   季子游走着走着,方向好像出现了问题,非但没有距离公寓更近,反而有些远了。   他环顾四方,才发现学校里有很多和教师公寓一样的楼房,正纳闷,不知该往哪个路口走好,忽然望见操场的对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猛地往上一提,像是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是陆偃。   季子游定睛一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操场上跑步的确实是陆偃。   因为一直以来,季子游看见的陆偃都是安静又沉稳的,他身上有一种静谧的气质,以至于季子游完全想象不到他运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现在季子游看见了,陆偃穿着白T恤和运动短裤,身板看起来有些瘦削,双腿又长又直,迈开腿奔跑的样子却能够清楚地看见肌肉的拉伸,看起来健康有力。   季子游不知道陆偃跑了多长时间,大概因为一直坚持跑步,所以他跑得很轻松。   有一个男生和他在一起,两人一起并肩跑着,男生的体力明显不如陆偃,为了跟上陆偃,已经在用嘴巴呼吸喘气。   这个男生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穿着运动服,应该是学校里的学生。   季子游望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往操场靠近了几步。   不过,陆偃没有发现操场的另一头有人望着自己。他们俩跑到露天观众席的前面就停下来,走往观众席,坐下休息。   那里预先放了牛奶和面包。很显然,他们一开始就一起跑步了,所以把早餐放在观众席,跑完以后再一起吃。   陆偃的皮肤很白,在晨曦的照耀下,像是透着柔和的光。   距离很远,季子游看不清陆偃的面容,但能看出陆偃没有戴眼镜。   让季子游错愕的是,他居然可以在这么远的距离里,分辨出陆偃脸上的表情,不是因为他的视力有多好,而是因为此刻陆偃的表情非常明确,笑起来如同五月的阳光那样温暖。   季子游从来没有见过陆偃这样笑,他简直怀疑这和他认识的那个陆偃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能,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思及此,季子游把目光投向和陆偃在一起的那个男生。   他戴着眼睛,身形和陆偃相似,长得也和陆偃差不多高。他虽然有着高中生的外表,但在陆偃面前的行为举止,却一点也不像一个学生,起码,不像陆偃的学生。   他说话的时候,伴随着活灵活现的肢体语言,纤细的胳膊为了表达而挥动着,让季子游想起随着春风摇摆的柳枝。而且,他的表情也很丰富。当他说到兴头上起身,在陆偃的面前比划来比划去,那样子鲜活得像一颗大橙子。   陆偃仰着头看他说话,时不时点点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这样的笑容对季子游来说,确实是陌生的,然而季子游却莫名地觉得是情理之中,就好像,陆偃似乎在某个时候,也曾这么对他笑,只不过没有那么灿烂。   季子游以前总是认为他的世界和陆偃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世界,他们彼此是这两个世界唯一的交集。从这一刻开始,他恍然间发现自己是在无意间闯进了陆偃的世界里。他原以为属于陆偃的真实世界只有沉闷、稳定和乏味,想不到,其实也是光芒万丈。   看来真是误会得不轻呢。季子游自嘲地笑了笑。   岳弘籍在学校里跑完步,吃过早餐以后就要回家。陆偃交代了一句路上消息,和他道别以后就往公寓走了。   和学生相处的时光是轻松愉悦的,陆偃在他转身离开时,心底涌现过一瞬间的不舍得。不是不舍得这个人,而是陆偃不知道接下来独处的时间要做什么。   去春圩小学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一天时间非常紧凑,路途会很奔波,不过总比在家里呆着的好。陆偃不太想面对那里的孩子,周末去拜访学校,能见到值班的老师,了解了解学校的情况,对他来说绰绰有余了。   陆偃考虑着去春圩的事宜,回到公寓的门口,打开门,忽然听见有东西从门上掉下来的声音。他低头一看,是那串备用钥匙。 第40章 晚风-2   五光十色的射灯随着音乐的节奏肆意摇摆,快速转动的球型灯投射着闪烁不定的光电,DJ喊麦的声音在整间酒吧里响彻,鼓点声同样震耳欲聋。   昏暗又混乱的光线当中,与嘈杂的环境相对比的,是舞池里随着音乐声扭动肢体的人们。虽然DJ在尽量拉动气氛,但夜毕竟尚早,酒吧里的客人不多,零星的几个客人兴致也不高。   季子游的本意不是深夜买醉,然而他在家里呆着实在太无聊了,而且第二天还有航班,他不能留得太晚,所以他是酒吧晚上开张后第一批光临的顾客。   才饮下第二杯酒,季子游的身边就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问他是不是也来买醉,介不介意一起喝几杯。   季子游迅速打量对方一番,却发现自己已经懒得探究对方的来意,他笑着说不介意,对方便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们交换彼此郁闷背后的故事,而对方明显更想听他的。   在陌生的环境中,季子游需要隐藏的不是身份而是情绪。   季子游说在机场做地勤工作,曾经有一个机长男友,两人交往了很多年,还在泰国结了婚。但是,不久前,他发现丈夫有了外遇,是一个空乘。   他原本非常生气,要求丈夫和那个空乘分手,没有想到丈夫很快就同意了,而且两人好像分得挺彻底。偏偏正因为如此,他才难以解气,所以他向公司投诉和举报了这件事。   听到这里,对方瞪圆了眼睛,问:“后来呢?”   “后来?”季子游想了想,喝了一口闷酒,“后来,我老公被勒令停飞,半年。那个小贱人有上头护着,滚去别的地方上班了。”   对方费解地看着他,问:“那你呢?”   他眨巴两下眼睛,反问:“我?”   “你没离婚?”他追问。   季子游好笑地说:“本来就是在国外结的,在中国又不认,专门为了离婚跑到泰国去?结婚就是哄自己玩儿而已。”   “那你们也不分手咯?”对方问完,哭笑不得道,“就是你认你老公在外面偷了一回腥呗,停工个半年,‘官复原职’,那个空乘也没被开除。那对贱人爽也爽到了,你在这里喝闷酒。”   季子游听罢,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酒杯,心想他的酒量倒是挺好,喝了几杯烈酒,说话还有理有据的。   半晌,季子游困惑地问:“怎么他俩成‘对’了?”   对方一愣,扑哧笑起来。   季子游跟着笑,可他们怕都只是为了各自的理由。   就好像,他们不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而举杯一样。   季子游喝完杯中的酒,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一看,见是陆偃的电话,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他忍不住打了个酒嗝,眼光示意临时的酒友自己要去接电话,起身离开了。   夜晚八点多的酒吧卫生间里,还安静得很。   季子游不能确定是自己走得太快,还是陆偃足够有耐心,当他走进卫生间内,来电的铃声还没有停止。   “喂?”季子游冷淡地接听。   陆偃应该对他的态度有了准备,情绪不温不火,问:“你昨天上午是不是来过了?”   昨天上午?季子游冷笑,答说:“对,我去过一趟。你不在,我就把钥匙放门上了。”   不知陆偃这通电话的用意是什么,居然在听完他的回答以后,不再说话了。季子游一度怀疑是不是手机的信号出了问题,又不愿叫两声确认。   可能是酒精上脑,几秒钟的等待竟让季子游恼起来。他用吊儿郎当的语气问:“陆老师,你选男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如果确实是信号出问题,那就当做没有问过好了。   “什么?”信号明显好得很。   季子游咬紧牙,过了一会儿,保持着刚才的语气:“你是不是专挑年轻的喜欢?”   陆偃惊讶地问:“什么意思?”   这回反应倒挺快,季子游却乏了。他吁了口气,说:“算了。本来昨天想找你谈退租的事,不过现在也晚了。我明天要飞,等下次我休息的时候再约个时间见面吧。”   说完,他再一次迟迟没有听见陆偃的回答。可能陆偃很吃惊,他是不是真的也完全没有想过房租快到期了呢?思及此,季子游的心底掠过一丝惆怅。   半晌,陆偃问:“你明天怎么飞?”   季子游听完讥笑了一声,心想他是得知这事儿以后急着要把事情了结吗?   “明天我最早要十点才能回到家,忙得很,可没工夫折腾这事儿。”季子游不耐烦地说,“你放心,房子我已经找好了。下回我休息的时候再找你。”   话毕,季子游迅速挂断了电话。   为了通过第二天进场前的酒精测试,季子游没在酒吧待更长时间。他挂完电话就去前台,结账离开了。   说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   为了赶早七点的航班,季子游凌晨三点半就起床了。酒精有很好的助眠作用,他虽然睡得好,却睡得足够香。但倒霉的是,他的胃病犯了。   赶在变严重以前,季子游吃了胃药。奈何直到抵达航司,情况仍没有完全好转,他时不时疼得冒冷汗,心情也随之差到极点。   季子游在会议室里等其他组员的到来,翻看资料信息,随便想了几个问题等着等会儿对组员进行抽查。   大概因为工作日的缘故,航班内虽然没有满员,卡客倒是不少,季子游在心里默默祈祷一起飞的组员们都是应急能力强的能手,免得压力全堆在他的身上。   开航前准备会的时候,季子游胃痛基本消失了,发冷的情况却变得严重。他一边盘算换一身制服要多长时间,一边祈祷衬衣不要真的被汗浸湿。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意识到同组的4号位没有回答正确他提出的问题。   他眉头紧皱地盯着对方,她窘促地看看其他人,旁人要么面无表情,要么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   换做平时,季子游大多是让别人代答,让当事人在上飞机前复习巩固,可这次他不想放水,冷冷地问:“你是完全没做准备就要飞了吗?”   “对不起。”4号位低头,小脸通红。   “今天你先别飞了,我让值班找人。”季子游说完,看见她翻白眼,但她大概以为自己低了头,没有人看见。   季子游在早晨的下马威让乘务组其他人的态度变得端正严肃不少。   在执飞的过程中,大家一个个按照规章守则完成任务,就像是应对领导检查的应急演练,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地方。   和季子游在一起的3号位,更是一整天下来,除了同事间关于工作的对话以外,一句寒暄闲聊也没有。   季子游平飞的时间偶尔放空,身体慢慢恢复。   如果说这样的飞行有什么缺陷,大概就是空乘们的客舱服务也变得程序化很多,少了一点人情味和亲切感。   无论如何,拜乘务组无可挑剔的服务质量所赐,一整天下来,虽然面对不少卡客,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投诉意见。   夜晚十点多,季子游和机组人员一同回到航司。   他组织众人开完总结会,一天的共事就此结束。   季子游在散会后叫了一辆网约车。他懒得换衣服,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九月中旬的晚风,已经有了浅浅的凉意,吹拂在身上,温暖又舒爽。   他站在路旁,通过手机定位查看网约车还要多长时间时间抵达。   忽然,不远处车辆远光灯的快闪刺到了他的眼睛。他扭头看向那辆车,见到坐在驾驶座的陆偃,顿时懵了。 第41章 晚风-3   在确认陆偃正望着自己以后,季子游回想起前一天在电话里陆偃问过他的问题。   他不能肯定误会究竟发生在那时还是现在,趁着还清醒,他立刻把网约车的订单取消了。   走到陆偃的车旁,两人隔着窗户看着对方。   隔着一层玻璃,季子游看不清陆偃的表情,但他知道,陆偃一定能清晰地看清站在路灯下的他。   过了一会儿,陆偃没有打开车窗。   季子游试着打开后座的门,确认没有反锁,就把行李箱放进车里。   打开副驾的门,季子游弯腰往里看,他难以理解陆偃此刻面上的表情,明明五官没有动态的变化,却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季子游沉下一口气,坐进车里,关上了门。   和之前一样,陆偃的车里没有音乐。不知他是不是靠着导航来的,不过现在手机支架上没有手机。   车内的香氛变成了鼠尾草的味道,季子游看了看座位,车好像刚经过保养。   真正要转头面对陆偃的时候,季子游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他没有系安全带,陆偃也没有提醒他。   “你等很久了吗?”季子游问。   “差不多九点到的。”陆偃的左手放在方向盘上,没有当着季子游的面拿开。他预感假如现在把手拿开,路灯会照亮方向盘上的水印。   他的两只手都出了点汗,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情况好些。见季子游听完后讶异,陆偃问:“你总是这么辛苦吗?”   差不多九点,他是按照季子游上次在电话里提供的时间做估算的。如果季子游的最后一段航程能准时抵达,陆偃应该能正好接到他。不过,实际情况是陆偃在这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季子游正要为他的举动感动,但过去的经历让他不得不为了自尊保持谨慎。   “你是回老城区的路上路过?”季子游讥笑道。   陆偃歪头端看他,不知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上一次,明明是他先编造出修空调的谎言。可是,陆偃想到自己既然已经等了两个小时,再计较这些真是没有必要了。   他摇摇头,说:“不是。”   明明是最希望听见的答案,季子游却在听见以后意外地慌乱起来。   他记不清自己上车有多长时间了,陆偃依然没有提醒他系安全带。他慢慢靠近陆偃,将一只手覆在陆偃的手上。   陆偃的手很温暖,但在被覆上的那一刻变得僵硬。季子游的手指慢慢地扣起,握住他的掌心。   指尖上潮润的温暖令季子游的心头一颤,他在不知不觉间贴近了陆偃的面庞,垂眸看着陆偃的嘴唇,轻声问:“那是来商量退租的事?”   季子游说话的时候,口腔里清新的气息扑到了陆偃的鼻尖。陆偃的眼镜变得模糊了些,但季子游的脸还是清楚得很。   陆偃猜测这是他第二次说反话。一再的测试让陆偃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的不安,然而,想到那天出现在时耘苑的那个男人,陆偃不理解季子游的不安从何而来。   他是如此吸引人,为什么要不安?   “你呢?”陆偃反问,“靠那么近,是想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缓而轻柔,季子游听完微微一愣,竟忘了他是在无情戳穿自己,吻到了他的嘴上。   这个吻和先前完全不一样,几乎在嘴唇刚碰到的那一刻,季子游就感受到了陆偃的回应。他张开嘴巴,舌尖在口腔里微微颤动,季子游把舌头伸进去与之纠缠,抬起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陆偃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季子游摘掉他的眼镜,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拖。   要不是中间隔着换挡杆,季子游真恨不得把陆偃拽到自己的身上。他感受得到,此刻的陆偃很放松,就像是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他也早已做好准备享受。   想到这里,季子游又慌又喜。他的手指穿过陆偃的指间,陆偃手心里的汗是紧张的唯一证明。   他吮含着陆偃的嘴唇,他们的舌在彼此的口腔里翻来覆去地纠缠。陆偃在接吻的空隙时微微张开的嘴泛着血一样的红色,被吻得有些肿了,亮晶晶的唾液润湿变得有肉感的唇,在晦暗的橙色灯光下,色泽格外暧昧。   季子游的呼吸还没有恢复平稳就忍不住再次吻他。   他偷偷睁开眼睛,看向陆偃刚才握过的方向盘。陆偃的手停留过的区域看起来似乎比其他位置要湿润一些,季子游知道这约莫还是自己的浮想翩翩,却不禁为此心情荡漾。   车内的空气本就沉闷,季子游的热情更加让陆偃头昏。   在他的内心深处,喜悦和悲哀总是参半,而此时此刻,他能感觉到喜悦的无限膨胀,尽管依然伴随着不可忽略的悲哀。被季子游吻到缺氧的时候,他的脑内涌现出空白。   空白足以磨灭所有其他情绪。   一直以来,他总是决定这、决定那,唯有被季子游拥吻至深处的这一刻,他可以单纯地享用热情,哪怕某些闪回的思绪还在提醒他,这热情应是只有一时片刻而已。   当陆偃抬起手扶在季子游的腰上,后者的身体几乎压往换挡杆。他松开陆偃的手,顺着大腿的内侧往上抚摸,陆偃条件反射地拢起双腿,反而令季子游心头的焦虑变得更加深刻。   季子游把手抽走的瞬间,陆偃感觉大腿内侧一阵热辣。他蹙了一下眉头,接着便感觉季子游的手放在更要紧的位置。   陆偃大吃一惊,立即睁开眼睛把他推开。   季子游的气息不稳,看陆偃的脸上写着惊慌,忍不住笑道:“怎么?都要‘再见’了,不玩一回吗?”   玩?那种玩世不恭的骄傲又再度出现在季子游脸上,陆偃看了是高兴的,尽管确实难以忽略这话的残忍。   他想了想,问:“你真的不续租了?”   季子游少见地看见陆偃的忐忑,像发现秘宝一样得意起来,把额头抵在陆偃的额头上,笑说:“你那房子,要租出去应该很容易吧?”   话音未落,陆偃就吻上了季子游。   季子游稍稍一怔,随即搂住陆偃的腰,在热吻的同时解开他的皮带。 第42章 晚风-4   尽管车内已经开了足够的冷气,却无法驱散陆偃身体内的燥热,被季子游滚烫的舌舔弄过的耳垂总带着难以忽略的潮湿,仿佛夏天暴雨以前笼罩着大地的闷热,如果没有一场酣畅淋漓,空气中的水分子挤压着氧气,令人窒息。   随着季子游的亲吻和抚摸,陆偃的呼吸被打乱了节奏。   不远处的两排路灯将道旁的树木照得影影倬倬,在微风中摇晃的树影令暖橙色的光线显得更加昏暗和鬼魅。   陆偃的手上出了汗,抓到季子游的头发上也是湿的。   季子游解开他的纽扣,一只手揉弄着他右侧的乳珠,另一只手隔着衬衣的布料吮吸左侧的那一枚。陆偃的胸膛是结实的,乳珠却柔软得像是冰箱里多放了几天的葡萄,揉在指尖,似要爆开。   但很快,陆偃被他揉得硬了,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听见耳畔除了陆偃的呼吸外,还有身体挤压在真皮车座上的声响。明明陆偃放在他头上的手没什么力气,季子游却总感觉陆偃在把他往自己的身上拥。   季子游抬头,手钻进陆偃的内裤里,握住勃起的那根。他的小指勾住周围的毛发,轻轻扯动。陆偃定定地看着他,样子像是有点发懵,又像是任凭他处置。   “陆老师的身体,比较好猜。”季子游觉得自己有些晕,大概是车里实在太闷了。他脱力地微笑,指节摩擦着内裤的布料,说:“湿了呢。”   季子游的眼神像是失了焦似的,笑容也近于迷幻。陆偃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转角处出现的行人让陆偃的心跳仿佛暂停了般。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要立即躺下藏起来,又恐动作太突兀反而被发现车内有人。   陆偃抓着季子游的胳膊,嘴唇紧紧抿着。他难以想象假如路过的人发现车内的人,看见的会是什么画面,而随着注意力跟着那个行人的身影转移,他身上的热迅速地散开了。   季子游感觉手里的东西不那么兴奋了,再看陆偃的表情,问:“怎么了?”   “有人过来了。”陆偃的脖颈流下冷汗。   闻言,季子游怔了怔,往车外看,正好看见一个男人从车外路过。那人应该没发现他们,至少季子游没有发现他往车里瞟。   随着男人渐渐远离,季子游心有余悸。他觉得好笑,松开手里变软的东西,笑着弹了一下,见它晃晃着甚是可爱,又忍不住笑了。   陆偃被吓得不轻,被季子游这样逗弄,非但不臊,反而哭笑不得。他正要穿好裤子,不料季子游再次把它握住了。   陆偃错愕。   “陆老师,你怕吗?”季子游揉着手里的玩意儿,它慢慢开始充血,但依旧显得无力。   晚上十一点多,正是年轻人的夜生活过得精彩的时候。这附近虽然不热闹,可陆偃的确已经丧失了冒险精神。他看得出季子游也没那么大胆,说:“回家再‘玩’吧?”   玩?季子游用空出的手揉捏他的耳垂,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问:“陆老师,你现在也想要,对吗?”   陆偃哑口无言,而季子游依然在施展他纯熟的手法不断撩拨。   “季子游……”陆偃摩挲着他的眉骨,轻轻蹙起眉头。   季子游知道他心软了,用撒娇的语气说:“我们速战速决,好吗?”   陆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问:“那回家以后呢?”   “回家也要。”季子游不假思索地答完,见陆偃笑,立即贴到他的耳朵上说,“陆老师的好大,两张嘴都想吃。”   陆偃看过其他男人的裸体,自己什么情况清楚得很。他知道季子游肯定也清楚,只不过后者太擅于说调情的话。如果这个时候不回应调情,是不是显得太无趣了?陆偃任由自己浸溺在关于情色的臆想当中,微微一笑,问:“那你还不张嘴?”   季子游笑了。   他的笑影像是黑暗中的光一样黏着在陆偃的视网膜上,感觉自己被含住的那一刻,陆偃依旧鬼使神差地看见眼前有他的笑容。   口腔里的温热和湿润瞬间把陆偃包围,他像是被拽进一潭温泉当中,缓缓下沉,又激情澎湃。   陆偃把手放在季子游的肩头,看着他卖力的吮吸,心脏如同一块高温下的巧克力,焦而香甜。   深喉处的挤压几乎令陆偃失控地叫出声音,而季子游痛苦的呜咽又催发着心疼。陆偃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摸到他的头上,感受他的起伏。   窗外的树影还在随着灯光晃动着,陆偃默默地望着前方,视野里的光渐渐变得模糊,变成暖阳的颜色。   季子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去外面倒水的陆偃端着一杯清水走回来。   他趴在枕头上,羡慕地望着陆偃的双腿。   这不太像男人的腿,反而像是那些女性长跑运动员,肌肉健美,线条却笔直匀称。而且陆偃的膝盖完全没有色素沉淀,和大小腿的皮肤一样白皙,季子游寻思着,得亏了陆偃平时不喜欢穿短裤,否则光是他的腿就够他的学生们在背后议论的。   “怎么了?”陆偃下床前只穿了T恤和内裤,见季子游一直盯着自己的下半身看,奇怪地问。   季子游又想起那个和他一起跑步的男生,想了想,问:“你平时都是一个人跑步吗?”   “有时候遇见认识的学生,他们会和我一起。”陆偃在床角坐下,喝了半杯水。   “‘他们’?”季子游挑眉。   陆偃起身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说:“三四个吧。这年头,让小孩子晨起做操已经要了他们的命,还会晨跑的人基本没有。”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对待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季子游半信半疑。   “干什么?你要和我一起跑步吗?”陆偃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副表情,开玩笑问。   颠三倒四的生活早就让季子游患上失眠和神经衰弱,遇到休息的日子,他巴不得整个上午赖在床上,锻炼身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季子游白了他一眼,说:“没什么,羡慕你的腿漂亮罢了!”   以前也有人这样当面夸过陆偃,听罢,陆偃微微怔了怔。   “你的腿不是又长又直吗?羡慕我做什么?”陆偃问。   季子游好笑地瞪他,说:“又长又直,你没少盯着我的腿看嘛。”   陆偃笑,说:“倒不需要盯着看,毕竟蛮明显的。”   季子游听罢讶然,忍不住凑近捏他的下巴,嘀咕道:“嘴挺甜的嘛。”   “毕竟被嘴甜的人亲过。”陆偃说。   他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心轻盈得像是荡秋千飞到半空中似的。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憔悴再度爬满陆偃的脸,季子游看清灯下他的黑眼圈和泪沟,真难相信自己会对着一张有了衰败迹象的面孔抱有满腔的温情。   季子游收起这份复杂的心思,掀开被子,翻身趴着,说:“喏,你仔细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羡慕了。”   陆偃疑惑,爬到床尾坐下。看见季子游小腿背后的静脉曲张,他愣了一下。   “是平时站得太久吗?”陆偃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突起的静脉,轻声问。   “嗯。”季子游趴在枕头上,点点头,“平时穿着长裤,看不出来吧?干空乘,个个都躲不过静脉曲张。”   听季子游这么说的时候,陆偃突然有点恍惚,他感觉自己理应早就知道这一点,而事实是他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对不起,刚才我也没留意。”陆偃说。   季子游的心被触动,故作淡然地笑说:“你刚才要是还留意这个,我才要揍你。”   听罢,陆偃不由得笑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季子游的腿,从大腿的根部到脚踝。季子游本想要博取一些陆偃的心疼和同情,但陆偃的反应,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事与愿违。   他闭着眼睛,感受陆偃的手触碰他的每一寸皮肤,先是觉得痒,而后,胳膊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当陆偃再一次摸到他的大腿,他忍不住把双腿紧紧并拢起来。   陆偃的动作停顿,看向季子游。后者的脸埋在枕头里,嘴角却向上勾着。他睁开一只眼睛,邪里邪气地看他。陆偃没有把手拿开,而是趴在他的身侧,凑在他的脸旁问:“干什么?”   “不干什么。”季子游嘟哝着,转头看他,“想提醒你,你的动作很危险。”   陆偃忍住笑意,慢慢把手抽出来,轻抚他的脸颊,说:“抱歉。”   季子游哼哼了两声,闭上眼睛呢喃:“我要睡了。明早七点得起床。”   陆偃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快三点了。   季子游累透了,说着话,已经昏昏欲睡。但许久没有听见陆偃说话,季子游感觉陆偃把被子重新盖回自己的身上,又惊得睁开眼,脱口而出问:“你要回去了?”   陆偃愕然,摇摇头,说:“不回。”   他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该说什么。   陆偃也没说什么,只是关上了灯。   等感觉陆偃在自己的身边躺下,季子游马上抱住了他。   半晌,季子游说:“你明天应该不能送我。”   如果季子游要早一点去航司,陆偃尚可以起早送他。但恰好是快上课的时间,陆偃确实不能送了。   “明天你回来吗?”陆偃问。   “嗯。”他点点头,“明天只有两段,会早一点。不过应该也是晚上了。”   “我去接你。”陆偃刚刚说完,就感觉季子游收紧了臂弯。   他抱得很紧,呼吸热热的,落在陆偃的颈窝。 第43章 晚风-5   最近一周内,陆偃的生活作息完全被打乱了。他习惯了早晨六点多起床,可因为总是半夜三更才睡觉,短短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难以支撑他一整天的工作。   他总在上午的课上精神恍惚,好在情况不严重,他没有在学生的面前表现出来。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身体习惯以后就会好一些,但在此以前,陆偃买了磨豆机和摩卡壶。   如果上班前喝一杯黑咖啡,起码注意力能够更集中一些,而且黑咖啡也有去浮肿的效果,让他不至于整个上午脸都肿得狼狈。   办公室里的同事发现他这几天开始喝咖啡,惊讶得很。对方一直是个咖啡爱好者,有了同好,就开始在闲聊时向陆偃推荐世界各地的优质咖啡豆。陆偃不愿打断他的兴致,总是耐心地听着,在必要的时候附和。   “这个周末,在会展中心有一个咖啡的展销会。陆老师,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一看啊。我这里有票。”对方热情地说。   陆偃有点惊讶,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周末要给侄女过生日,她应该不大乐意去展销会。”   “这样吗?那真可惜。”他哈哈笑,“我到时和朋友去逛逛,看看有什么值得买的。”   陆偃点头,说:“你刚才说的那种曼特宁,要是有的话,帮我带一包吧。”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了。   说要给宋之凡过生日,陆偃却没有想好要怎么过。   宋之凡去年的生日没有遇到周末,他俩是提前过的。陆偃给她买了生日蛋糕,经宋之凡的要求,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   电影结束,陆偃开车送她回学校。因为陆偃在车上提了一句去给宋衿扫墓,两人不欢而散。陆偃获得原谅的第一步,是给宋之凡打了一个五百元的红包,祝她生日快乐。   宋之凡在陆偃的面前好像永远都不会开心的样子。陆偃曾经担心她的性格内向,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后来通过向老师了解,陆偃才知道宋之凡在学校里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   上初中以后,宋之凡参加学校的街舞社,因为舞跳得好,还积累了一些小粉丝,不单单有男孩子追她,甚至还有女生向她表白。   陆偃最初听老师这样说时,险些以为老师认错了人。直到有一次浔中的初中部举行校园文艺晚会,陆偃没有告诉宋之凡,自己偷偷去看她的表演,才在感受观众们热烈的反应之后相信宋之凡的冷漠只针对自己。   宋之凡在舞台上自信发光的样子,让陆偃想起了宋衿。他怀疑宋之凡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他才会是那种态度。   上午的课结束以后,陆偃在食堂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就蒙头大睡。   他起床后给宋之凡发了一条微信,提醒她,这个周末是她的生日,问她想怎么过,要买什么口味的蛋糕。   直到下午下班,陆偃依旧没有收到宋之凡的回复。   他原以为因为学校限制手机的使用,所以宋之凡没有看见他的消息。   后来,陆偃打开朋友圈,看见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宋之凡转发了一篇蛋糕店公众号的文章,配字是:那个狮子王的不错。   他点开文章,见是蛋糕店内一系列新品蛋糕的推荐。   宋之凡所说的“狮子王”其实是一个可爱的卡通狮子头造型,一个小巧的六寸蛋糕需要将近三百元。陆偃琢磨了一番要怎么下单,成功通过微商城预定了配送时间。   明明知道飞机上的冲调咖啡卫生保障欠缺,但为了不犯困,季子游还是在下午连灌了三杯。   晚上回到航司开总结会,季子游的精神仍然处于亢奋的状态,而另一方面,他却能感觉到身体已经很疲惫了。这很麻烦,他担心晚上回家后能不能很快睡着。   季子游打着哈欠走出公司,很快留意到车辆远光灯的闪烁。他扭头认出是陆偃的车,立刻快步走过去。   “等很久了吗?”季子游坐进车内,嗅了嗅,似乎闻到了汉堡的香味。   “差不多刚到。”陆偃问,“吃过晚饭了吗?”   季子游找到了放在杂物盒里的汉堡,惊讶地拿起来,说:“四点在飞机上吃了员工餐。”话毕,他从纸袋里拿出汉堡啃起来。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饿了,陆偃庆幸自己买了这个汉堡。他打了转向灯要上路,提醒道:“安全带系一下哦。”   “嗯。”季子游一边啃汉堡一边系安全带。   汉堡里的沙拉酱全挤在同一个位置,季子游一口咬下去,沙拉酱就从嘴角溢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陆偃瞥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问找什么,他已经找到了纸巾盒,抽了一张纸巾擦嘴巴。   季子游擦嘴的样子让陆偃鬼使神差地想起先前在车里发生的事,那时季子游抽了好几张纸,把刚含进嘴里的东西吐掉。思及此,陆偃抿了抿嘴唇,试图把注意力专注于开车。   “明天我不飞回来,后天。”季子游很快吃完了汉堡,把垃圾装回纸袋里。   陆偃匆匆瞟向他,又看见他在擦嘴巴,问:“后天什么时候?”   “没确定。”他耸肩,愉快地说,“飞完这回就是周末了,周六一起去看电影吧?”   陆偃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提这种建议,惊讶极了。对陆偃而言,季子游想和他一起看电影比想和他发生亲密关系更不可思议,后者只需要纯粹的欲望和冲动,而前者则意味着一起无聊地打发无聊的时间。   季子游以为既然陆偃已经在等他的时候给他买了汉堡,一起看电影是不需要多考虑的事情。但陆偃的迟疑让季子游感受到自己的失策,警觉地问:“不愿意?”   “不是。”陆偃解释说,“周六是之凡的生日,我应该得和她一起过。”   季子游半信半疑地看他,过了一会儿,说:“行吧。那你到时候发个朋友圈。”   陆偃听完,确定季子游是真的想一起出门,心底既触动又讶异。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还可以把剩下的生日蛋糕给你,其实她不怎么吃,只是为了拍照发网上。”   “不用了,我不吃剩的。”季子游意兴阑珊。   正在上初中的小女孩,还会愿意和家长一起过生日吗?季子游在宋之凡这个年纪,巴不得父母不要再管他,生日的时候给他一笔钱,让他可以和朋友们去KTV和游戏厅,和同龄人一起玩。陆偃得和宋之凡一起过生日的说法,听起来像是情理之中,而季子游最大的感觉,还是莫名其妙。 第44章 晚风-6   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季子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别人在他的家里洗澡了。他正为这件事怔忡,但很快又发现并非如此,秦耀彬跟着他飞来邕浔,住在这里的时候,也用过他家里的浴室。   电视节目播着什么,季子游没有留意。他只是听个声儿,玩游戏才是正事。   过了不久,洗完澡的陆偃带着一身水气走进客厅,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正玩着游戏的季子游抬眼瞄他,见他拿起遥控器对着机顶盒选台,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季子游伸直蜷缩在一起的双腿,搭在他的大腿上。   陆偃低头看了一眼,将遥控器放在一旁,靠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按摩季子游的小腿。   季子游本只想搭腿,顺便逗逗他,没想到他居然自然地作出这种举动,诧异得差点立刻把腿收回来。   陆偃看他的腿弹了一下,疑惑地望向他。   他怀疑陆偃是不是以为他就是要求按摩,所以才会对他的反应觉得奇怪。他撇撇嘴,没有吱声,继续打游戏。   陆偃的手指按得很用力,按到腿部的穴位时,疼得季子游皱眉。可筋脉被舒展以后,腿上放松很多,季子游觉得没那么累了。   季子游打完三局游戏,手机烫得想要爆炸似的。他放下手机,正要坐到陆偃的身边去,却正好看见他在打哈欠。   “这才几点?现在就犯困,你也太养生了。”季子游拿他打趣。   陆偃淡淡一笑,说:“平时我这个点已经要睡了。早睡早起,身体才会好。”   季子游听完险些忍不住说他是老古董,竟说些老人家才说的话,但转念又想,这话很多年轻人也会说,只不过大家都做不到。   “那这些天让你半夜三更不能睡,真是委屈你了。”季子游揶揄道。   陆偃倒是想说不委屈,可他的年纪已经由不得他像年轻人一样逞强。年轻的时候,熬个通宵,第二天也能够生龙活虎,但现在不行,少睡几个小时,怕是得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缓过来。   季子游见他赧然地笑,竟不回答,忍不住道:“真委屈了?”   “算不上,白头发变多了而已。”陆偃回答。   顿时,季子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偃好奇地问:“你每天都要凌晨起床,为什么不早点睡呢?”   季子游苦笑,说:“倒是想睡,睡不着罢了。生物钟乱得很,合了眼也睡不着。”   “看过医生吗?”陆偃关心道。   他耸肩,说:“看了也没用。职业病,除非不干这行了。”   这话像是点到而止,陆偃试想此时问他想不想换工作算不算释放关心,可因为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厌烦,便没有问。   季子游看他若有所思,不禁后悔把话题说到了死角里。他想了想,笑盈盈地问:“陆老师,你知道我平时睡不着的时候,都用什么方法助眠吗?”   陆偃猜道:“吃褪黑素?”   “还有呢?”他收起腿,往陆偃的大腿内侧推了推。   他用一只脚的脚跟往陆偃的鼠*轻轻刮,陆偃不用多想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故意不解地望着他。   “做——爱——”他无声地做口型。   季子游此刻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共赴一场有趣的游戏,并肯定陆偃一定会喜欢。陆偃却不由得想:那么,之前季子游带回家的那个人,也是为了助眠吗?   不过,陆偃知道,假如自己扫兴地问出这种问题,季子游肯定会立即翻脸。陆偃同样知道,假若真的如此,他大抵也不用花太多功夫哄季子游,只不过他们的关系会再次走进消耗热情的循环中。   陆偃得承认,事到如今,如果季子游在闹不快后转向别人的怀抱,他没有办法做到波澜不惊。他记得上次看见季子游和别人在一起时心里的郁闷,现在他问:“那你现在想睡了吗?”   “嗯。”季子游点点头。   陆偃捧起他压在自己鼠*的那只脚,往脚背上亲了一下,说:“那上床吧。”   季子游吓得把脚从他的手里抽回来,随着陆偃起身,他跌坐在沙发上。他马上爬起来,挂在陆偃的肩上,让陆偃把他背回卧室里。   飞机要离港前,季子游忽然接到了江琬的电话,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机会飞析津过夜,回家里吃顿饭。   季子游听见江琬的声音,才发现自己有一阵子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这段时间他们彼此之间的沟通,只有偶尔的几条微信,或者朋友圈的点赞留言。   “我今天飞析津,在酒店打卡以后回家吃晚饭吧。”季子游说。   江琬惊喜道:“这么巧吗?那太好了,等会儿妈妈就出门买菜。你想吃点什么?糖醋排骨?你最喜欢吃的。”   季子游因这阵子的疏于联系心情复杂,听见她这么高兴,内心更加焦灼。他说:“随便吧,无所谓。我要飞了,晚上见。”   “哎、哎,你先忙,妈妈不打扰你。”江琬说着,兀自先挂了电话。   季子游错愕,如果他没有听错,江琬的态度比从前更小心了些。   或许她依旧认为季子游在为不能回析津而心怀怨怼,搞不了她以为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季子游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因这通电话心事重重。   晚上见面的时候,他该对江琬说,自己在邕浔过得还可以,让她放宽心吗?但是,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觉得“还可以”呢?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析津基地飞国际线,虽然以他的资历只能够在大型客机上担任区域乘务长,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到了今年一定能升任cf。   现在,他非但没有成为主任乘务长,还安于在没有大型客机的基地里飞日复一日的国内线。所有当初他担忧的事情,好像都开始一步步地成真了。他开始觉得继续在邕浔飞不是不可以,每天飞三段或四段关系也不大,只要能回家就行。   而他才二十五岁。   想到这里,季子游头皮发麻。 第45章 晚风-7   “哎,小游回家啦?”张妈看见进门的季子游,又惊又喜。   季子游看她已经拿好包,问:“不留下来一起吃吗?”   张妈客气地笑,说:“不了、不了,家里还有小的等我回去做饭。今晚做了糖醋排骨和辣子鸡,你多吃点儿啊。”   他点点头,看见江琬已经走到玄关,便对张妈说:“慢走。”   自从上初中以后,季子游就再也没有吃过江琬亲手做的饭菜。张妈给他们家当家政当了十来年,几乎能算得上看着季子游长大。   这十几年间,基本是张妈负责他们家的一日三餐,但江琬很少留她在家里吃饭,每次都是她带着食材上门,做好饭后,不等他们一家吃饭就离开。碗是江琬洗的,这样季子游的记忆还能继续更新她留在厨房里的背影。   “爸呢?”季子游把登机箱放在鞋柜旁。   江琬说:“餐厅里。你换了衣服才回来的?”   “嗯。”航司距离家只有五站的地铁,季子游是乘地铁回来的。他不喜欢穿着空乘制服出现在地铁里。   张妈做了五个菜,一个汤,对一家三口而言,这样的晚餐已经非常丰盛。   季子游走进餐厅,看见季宣元坐在餐桌旁倒酒,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叫道:“爸。”   “嗯,回来了?”季宣元拧紧酒瓶盖子,“洗洗手,坐下吃饭吧。”   “好。”季子游往厨房走,余光里瞥见江琬拉开椅子,小心谨慎地在季宣元的身边坐下,神情紧张的模样,像是二人有什么秘密似的。   自从那年季子游因为出柜和家里闹翻,再重新回到家中时,季宣元就是现在这个态度。他曾经是个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父亲,但是在那以后,季子游很少见他在家里笑过。   当季子游再次回到餐厅,江琬已经盛好他的那碗米饭,张罗着让他坐下吃。   和以往每次季子游回家吃饭差不多,负责嘘寒问暖的是江琬,季宣元只管吃饭和喝酒,偶尔插一句与季子游完全无关的话。   江琬问季子游最近过得怎么样,中秋节快到了,假期能轮到他休息吗?或者,能不能飞析津,回来过节?   “前些天,家里在万福酒店订了几盒月饼,已经送过来了。你明天拿回去吧。”江琬说。   “不用了,箱子没位置,塞不进去。”季子游说,“公司会发的,我有月饼吃。你们留着吧。”   江琬正要开口,瞥了季宣元一眼,又把话咽下去了。   季子游莫名其妙,看了看季宣元,没看出什么端倪。他想了想,说:“没准中秋我能回来,到时候在家里吃吧。”   “哎,好。”江琬低头,默默吃起了饭。   直觉告诉他,这次江琬把他叫回家里吃饭,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不过,看样子她和季宣元都没有找到何时的时机,所以这顿饭才吃得这么貌合神离。   吃着吃着,季子游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拿出手机,看见是陆偃发的微信,立即要点开阅读。但微信程序还没打开,他瞄见江琬正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便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小游,你刚才说,最近在邕浔那边主要还是飞国内线?”江琬问。   季子游知道这只是一个引子,说:“是。”   她又问:“你的资历足,没说让你飞主任乘务长什么的?”   这话正说到季子游的痛处,他尴尬地笑了笑,说:“邕浔没有大飞机,cf和ps一个待遇。”   “哦……”江琬忽然高兴地说,“你不是一直很想回来吗?朱伯伯的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在明航。前阵子爸爸妈妈去找过他,告诉他,你想回析津来。昨天他告诉我们,明航在析津的基地要扩员,你要是想去,下个月就能去报到。明航虽然是小航司,好在航线都挺好。他们新进了大型客机,还在抓紧进行主任乘务长的培训,正缺人。”   朱鸿歆已经平安无事了吗?季子游惊讶极了。他一恍惚,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把好消息放在心上。   他原以为自己再不可能回析津了,没有想到一切竟然峰回路转。明航不是廉航,在小航司里算是拔尖的,而且他们客舱部的待遇很好,机上的客舱服务也是明航一张响亮的名片。在明航工作听起来或许不像在北航这么气派,但假如能当上主任乘务长,又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在季子游的印象当中,明航没在邕浔设立基地。他在邕浔的机场,基本也没有见过明航的飞机。   季子游没有马上兴高采烈地答应,让江琬诧异至极,问:“怎么?你不想回析津吗?还是嫌明航不好?”   “现在哪里轮到他嫌东嫌西?能回来就不错了。”季宣元忽然发话,淡漠地说,“现在北航在析津的客舱部竞争激烈,前阵子员工闹了大新闻,他们正在响应上头的号召做整顿,裁员都来不及。还要去北航的析津基地是不可能的,你要是能凭自己的本事去其他大航司,就当我们白跑一趟。”   江琬忙道:“他也是刚回来,听见好消息没缓过来而已。对吧?小游。”   季子游因季宣元的话,心情跌落谷底,但假如现在和他闹翻,怕是会让江琬伤心和难堪。   “我考虑看看。”季子游低声说。   江琬分明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回应,听完愣了一愣,面上也浮上些许不耐烦。她牵强地笑了笑,说:“好,你想好了告诉我们。”   星期五的下午,陆偃的课程表上没有课。语文组照旧开了周例会,结束后,他和同事们回到办公室。   因为晚上没有安排,陆偃萌生去接季子游下班的念头。但可能是正在工作,季子游一直没有回复他的微信。反倒是宋之凡在微信里问他,周末什么时候回家。   她的主动让陆偃诧异,自从升初三以后,陆偃每次问她周末是否回家,都遭到拒绝。陆偃想:宋之凡应该还是很期待过生日。   陆偃回复说下班以后,如果她不着急,放学后先在学校里等一等,他们可以一起回去。   宋之凡没有答复,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等待回复的过程中,陆偃往教师公寓走。   他想先回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带回老城区的家里,却万万没有料到,竟在宿舍的门外看见带着登机箱的季子游。   季子游背着光,面色看起来有些阴沉。   陆偃既惊喜又担心,上前问:“怎么了?我中午给你发微信,没收到回复,以为你还在飞。”   面对陆偃的关心,季子游忽然觉得心头憋屈的慌。   季子游眉头紧皱,不明白为什么陆偃永远表现得那么自然,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情况很离谱吗?为什么,好像所有的纠结和痛苦都是季子游自己的。   他连制服都没有换,像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陆偃看他的表情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连忙打开公寓的门,进门后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问完,陆偃没有听见季子游的回答。   那一秒钟除却疑惑,害怕瞬间笼罩了陆偃的心头。他没来得及思考就回头要看看季子游是怎么回事,谁知季子游竟一下子抱住他,把他推到门内的墙上。 第46章 晚风-8   眼看着季子游的气息将自己包围,陆偃愣了几秒钟,他清楚地感觉到季子游正在发抖。尽管并不剧烈,但看着季子游眼中灼热的光,陆偃觉得他像是一张正在燃烧的纸张,在簌簌的火焰声中不由自主地战栗。   陆偃才张开嘴,却没机会出声,季子游重重地吻到他的唇,险些撞上他的牙齿。他震惊地睁大眼睛,舌头在口腔里木讷得忘了反应,却已经被季子游挑起,在炽热和混沌当中纠缠起来。   “唔……唔……”陆偃试图推开季子游,可抗拒的动作反而令季子游的禁锢更加强烈。   是在飞机上发生了什么,还是在过夜的地点遇到了什么事?陆偃没有办法全神贯注地接受这个吻,余光瞄见房门因着惯性慢慢敞开,门外除了蓝天和树木,还有远处有学生跑动的操场。   他难免发慌。当季子游的吻落在他的颈窝,深深地吮吸,引发刺痛,他忍不住道:“等一下,季子游,先等一下。让我把门窗都关上!”   陆偃拔高了声音的叫喊让季子游怔住,听见颤音的那一秒,理智稍稍回到了季子游的大脑里。他抬起头,默默看着陆偃,见陆偃惊魂未定,抱歉地垂下眼帘。   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叫谁看了都该心疼,陆偃抚摸他发烫的脸颊,轻声复述道:“先等一下。”   季子游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恍惚间不能确定陆偃说的等是等什么,而假如他确定,又显得他像是发情期的牲畜,既可怜又可笑。   他沉默着让开了路。   陆偃身上的汗变冷了,他仔细观察季子游,见后者垂头丧气的,又心疼得很。   陆偃把留在门外的行李箱拎进屋里,将两道门全都反锁,又快步走到客厅的窗户前将窗帘拉严实。   黑暗瞬间布满整间公寓,陆偃动作之迅速看得季子游怔忡出神。   季子游跟着他走进卧室,看见他把卧室的窗帘也拉上,打开台灯。   陆偃所有的动作都干净利落,像是着急着做什么,可是,当季子游想到答案的时候,心中涌动的并不是激情和热烈。他内心深处翻涌的热潮,更像是温泉下游池子里的水,明明知道暖热足以将人融化,偏偏没有声音。   借着台灯的光,陆偃打开抽屉,取出里面的套子和润滑。他知道季子游一直注视着自己,后者没有马上靠近,让他变得冷静了些。   陆偃转过身,果然看见季子游还站在卧室的门边。他悄悄地松了口气,趁着机会,柔声问:“发生什么了?”   闻言,季子游轻微地打了个抖。他忽然意识到刚才陆偃那一系列近乎慌忙的举动都是对自己的纵容,心里难过极了,委屈地说:“想你了。”   陆偃听罢一愣,本应是高兴和欣慰的,可惜他还是难以忽略这话背后的搪塞。   问了几遍也问不出结果,要是还继续追问,未免太不通情达理了。陆偃走向季子游,抱住了他。   季子游僵了一下,很快把他揽进怀里,脸埋在他的肩头,闷闷地说:“我爸妈让我回析津。”   “什么?”陆偃懵了。   感觉陆偃要松开双手,季子游收紧自己的双臂,连头都不让陆偃转过来。   “昨天飞析津,我回我爸妈那里吃饭去了。”季子游觉得脑袋乱糟糟的,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比较好,“来邕浔以前,我在析津基地的客舱部。后来因为一点私事,得罪了上司,所以被调配到这里来了。打过报告,也走过关系,都没能回去。昨天回家的时候,爸妈告诉我,他们联系了明航的上层,可以给我在析津基地安插个位置。这样我就能回去了。”   这明明应该是好消息,但是陆偃听他说起来,好像是什么坏事似的。陆偃听得恍神,说:“我平时坐飞机的机会比较少,好像没在邕浔坐过明航的航班。”   季子游苦笑道:“一个月就没有几趟。”   听完,陆偃的心忽然凉了半截。他想起上次季子游在河堤路的酒吧喝得不省人事让他去接,当时季子游骂的那个人,是不是和那桩“私事”有关呢?   虽然陆偃不了解民航圈里的事,可是,他猜想,每次起早贪黑地飞国内和风光潇洒地飞国外总有点区别。那些关于空乘全都活得光鲜亮丽的传闻,不正是因为他们在外国驻外时拍的那些网红照片吗?   除却这些表面的东西,不管怎么样,在析津的基地工作,个人升值的机会总是比在小基地多的。陆偃工作了那么多年,大城市的机遇和挑战远超小城市,这样的道理他明白得很。   那么,季子游痛苦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因为陆偃很长时间的沉默,季子游不禁心慌。他松开陆偃,看见后者若有所思,顿时又气又急,道:“你不说点什么吗?”   陆偃知道,他所指的是挽留的话。他像是一只被飓风吹着扶摇直上的风筝,还没有飞远,只要陆偃赶紧收线,他就回来了。陆偃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收线,因为风筝假如真的要飞走,线绷得太紧,只会断掉罢了。   他转身走到书桌旁。   季子游忍不住道:“陆偃,你……”   “你是怎么想的?”陆偃问。   他愣了。   陆偃希望宋之凡、希望自己所有的学生,以后都能去更高更远的地方,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年轻的孩子们都有这样的愿景。而他看过季子游曾经的失落和现在的挣扎,他不知道怎样的回应才是合适的。   “你刚才只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没说你是怎么打算的。”陆偃道,“你总该有一点自己的打算吧?”   季子游真没有想到陆偃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装傻,自嘲地笑,说:“你问我有什么打算?如果我有确切的答案,我还会下了飞机就跑过来找你吗?陆偃,你能不能帮帮忙,不要总是……”他说不下去,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做了一个深呼吸。   “但你说的帮忙,是指这个吗?”陆偃愀然望着他,把手里的套子和润滑放在桌上。   季子游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   “你下了飞机就来找我……”陆偃蹙了一下眉头,“是想当分手炮,还是靠上床来确定自己舍不得,说服自己留下来?”   季子游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就在几分钟以前,陆偃让他等一等。陆偃关好了门窗,还找出这些东西。一切看起来全是纵容和溺爱。   而此时陆偃忧心忡忡,像是对待一个自己必须得用心负责的小孩。季子游本就为自己此前的举动心怀歉意,陆偃略带责备的话语,让他难以和陆偃对视。   “用上床来确定爱或是不爱,本身就挺滑稽的。更何况,还用来决定更重要的事情。”陆偃垂下眼帘,舔了舔嘴唇,喃喃道,“我那时候说爱你,也不是因为你抓着我,逼我非说不可我才说的。”   房间里面阴沉沉的,陆偃站得远了,季子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觉得陆偃说的这句话很轻,却压在他的心坎里。   假如陆偃不提,季子游已经忘了那时陆偃说过爱他。并不是完全忘了,而是,谁会把情急之下被胁迫的话当真呢?   季子游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才来的,但或许他的做法确实鲁莽了,没有顾及陆偃的情绪。而他之所以会这样,恰恰是因为在他的心里,陆偃永远是游刃有余的。   假如陆偃现在非要他说出个答案,他说不上来。他在憋屈的同时,因为面对的人是陆偃,又忍不住心怀侥幸,嘟哝道:“我是真的很想你,才来的。”   陆偃愕然,无奈地笑道:“我也没说不要你,不是吗?”   话音落下,季子游看见陆偃对自己张开了双臂。他立刻走上前去,抱住了陆偃。   这拥抱很沉,陆偃感觉季子游将全部的重量放松地压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抚摸着季子游的背,问:“你答应你爸妈要回去了吗?”   “还没呢,我说考虑看看。”季子游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说。   听这可怜巴巴的语气,陆偃失笑,说:“那别着急,你慢慢考虑,兴许过几天你就想清楚了。” 第47章 拖沓-1   突然出现的手机信息声惊醒了走神的陆偃,他转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见是宋之凡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正考虑着该如何回复,季子游从身后抱住他,刚刚干透的肌肤透着一丝薄凉,在亲近后慢慢变得温暖。   季子游的脚摩挲着陆偃的脚踝,问:“你要走了?”   他的声音沙哑,陆偃回忆,发现季子游常问自己这句话。陆偃惊讶极了,因为他一直认为季子游才是那个总是离开的人。他没有马上回复宋之凡的信息,而是转身把季子游搂进怀里。   季子游低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抬眼看见他的颈窝上留着一枚玫红色的印记。季子游心慌了数秒钟,但在看清陆偃胸口的痣点时,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我明天早上过来吧。你今晚住这里吗?还是回家?”陆偃问。   季子游考虑了一下,说:“我等会儿回家。”   “行。”陆偃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备用钥匙在茶几的抽屉里,你如果想拿。”   说完话没多久,陆偃放开他,起身穿衣。   季子游跟着坐起来,托腮看他的腰和背。想到陆偃的腰弯折得太过分时会发出易碎的声响,季子游忍不住笑起来。   陆偃起身套上裤子,听见他的笑声,疑惑地回头,问:“笑什么?”   “笑你的腰窝好看。”季子游抬头望着他,笑道。   陆偃分明看出不是那么一回事,半信半疑地盯他。   趁他还没把衬衫的纽扣扣齐,季子游跪起来抓住他的衣襟,低头帮他扣扣子,问:“陆偃,你偷过情吗?”   这像是一道晴天的霹雳打在陆偃的身上,他险些失态,强作镇定地问:“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没,就是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偷情。”季子游扣齐了扣子,坐下来望着他,问,“之凡她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关于宋之凡的身世,他们之前有简单地聊过几句。尽管那时说得不清不楚,可陆偃心想,季子游应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点点头,说:“知道。”   季子游不抱希望地问:“那你以后会告诉她,我们的事吗?”   经他这么问,陆偃再度想起上回他说一起去看电影。陆偃对这份坦然抱有极大的感激,哪怕心里免不了总还是怀疑。他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被她发现的话,我会告诉她。”   果然,四十多岁的人就算出了柜,也没有办法大大方方。季子游苦笑,低头挠了挠头。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望着陆偃,问:“是不是觉得,如果在那以前我已经回析津的话,在她面前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陆偃说完,看见他受不了地翻白眼,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陆偃在早些时候就发现,季子游特别介意宋之凡,这不是因为季子游小气,他真正介意的也不是宋之凡。陆偃猜想,假如宋之凡是自己的亲侄女,季子游说不定可以当做她不存在。   “哎,才把我当玩具一样折腾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了吗?”陆偃弯腰,笑着撩起他的额发。   季子游顿时面红,推开他的手,想把宋之凡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但又怕触及陆偃的底线,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陆偃沉默地看了他片刻,转身拿起枕头旁的手表,递到他的面前。   余光瞄见那块手表,季子游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这个给发脾气的小朋友玩。”陆偃忍着笑说。   如果陆偃此刻的表情是温柔而慈悲的,或许季子游反而不会那么感动。他定定地望着陆偃,忽然拿过手表以后,跪起抱住了陆偃,脸往陆偃的胸膛蹭了蹭。   手表落到季子游手里的那一刻,陆偃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而此时温暖萦怀,陆偃倒不觉得心凉。他抱住季子游,轻抚他的脑袋安抚。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问:“要是……我之后决定回析津呢?”   陆偃的动作稍微顿了顿,回答说:“那你就留着,当个念想吧。”   他还是没说一句挽留的话。季子游断定陆偃知道自己希望他说,可他终究选择不说。季子游握紧手中的表,也收紧自己的手臂。   又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拥抱。陆偃感受着季子游身上的热和力量,再次低头吻他的头发。   陆偃开车往浔中初中部的正门方向去,他沿着路边开,放眼路旁寻找宋之凡的身影。   没过多久,他看见宋之凡独自一人站在路灯下,夕阳把她和路灯的影子都拉得纤长。   “对不起,学校里有点事情耽搁了。”等宋之凡上车,陆偃说道。   宋之凡淡漠地瞥了他一眼,系着安全带,说:“没关系。”   听得出来,她的心情还算不错。陆偃稍稍放心了些,从门上的储物格里取出一个未开封的手机包装盒,递给她,说:“提前给你,生日快乐。”   这份生日礼物没有包礼品纸,宋之凡看见最新型号的手机,惊喜地接过,说:“谢谢!”   “256G的。”陆偃看她立即拆包装,说。   她的动作稍微停顿,害羞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买那么大的,其实。”   自从上次去韩国旅游回来以后,陆偃很少看她像现在这么高兴——至少在他的面前,所以多花一点钱,对陆偃来说是无所谓的。他把车开上路,道:“没什么,你先用着吧。要是这学期你能考进前一百名,给你把耳机补上。”   “真的吗?”她激动地问。   陆偃点头,说:“如果你真能考进前一百名,那就是真的。”   她没有回答,美滋滋地继续低头拆礼物。陆偃瞄见她迫不及待地把手机卡换进新的手机里,不由得笑了。   “唉,真是。”没过多久,宋之凡就烦躁地叹气。   陆偃问:“怎么了?”   “没wifi,旧手机的数据转不过来。”她撇撇嘴。   “哦,你等一下。”陆偃特意放慢车速,等到前方的绿灯转成红灯,把车停下,“我开热点给你。”   “嗯。”她点点头,心情很快又好转了。   陆偃打开了手机热点,见宋之凡自顾自地忙着捣腾新手机,问:“晚餐吃什么,你有主意吗?”   “嗯,有的。”宋之凡用新手机的地图搜出一个地址,将手机伸到陆偃的面前让他看,“想吃这个。”   陆偃看了一眼地址,心中掠过一丝诧异。   随着交通灯转为绿灯,他不得不继续开车。他迅速瞟了宋之凡一眼,见她忙着划手机,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分明认定他不会对选址有什么异议。   小女孩过生日想吃顿好的不无不可,不过,陆偃此前确实没有想到宋之凡会决定去江畔的玻璃花房吃西餐。至少,陆偃以为当她想去的时候,不会想到是和他一起。 第48章 拖沓-2   位于寻江南岸的星光玻璃花房,是一家在当地颇有名气的网红餐厅。   陆偃第一次听说,是因为某位同事在那里被自己的男朋友求婚,后来她在办公室里一脸甜蜜地说起整个求婚的经历,听得其他女同事都羡慕不已。   花房外围的扩地上种满了粉黛草,最近正值粉黛草的花期,那里俨然变成了粉色的海洋,更是吸引大批市民前往拍照打卡。   夜晚,被灯光照亮的花海别有风味。很多年轻人喜欢去那里约会,陆偃每个星期都能在朋友圈里看见有不同的人晒约会的照片。通过他们的描述,这家餐厅给陆偃留下了一座难求的印象。   连他都能在朋友圈里看见的网红餐厅,常上网刷短视频的宋之凡会知道不足为奇。   因为陆偃从来不认为那种地方会和自己有关系,所以,他从未了解过那家餐厅的价位如何。但他通过网上那些照片,看得出来餐厅经理在装潢方面花了大功夫,餐点的精美程度也是一绝。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不是一个中学生有能力消费的地点,不过,他已经习惯宋之凡在提出要求时,不会考虑他愿不愿意花钱。   诚然,在陆偃的印象当中,他对宋之凡从来没有过节约的要求,虽然他也没有表示过,希望宋之凡不要铺张浪费。   陆偃猜想,宋之凡不会不知道那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情侣约会地点。至少,陆偃没有见过朋友圈里有哪个家长带着自家小孩去那里吃饭。因而,比起贵与不贵,宋之凡产生这个想法的原因更让陆偃惊疑。   周末晚高峰车流量大,去往寻江南岸的道路没有一条是顺畅的。   陆偃他们刚上高架桥,就在桥上堵住了。车子开开停停,过了半个小时还没从桥上下来。   路旁的街灯突然间一齐亮起,正式宣告夜色降临了这座城市。   陆偃看了一眼地图导航里红色的道路线条,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在阳光广场找一家餐厅?前面就是出口了。要是去南岸,怕是还得快一个小时,到时候就八点多了。而且那家餐厅很火,临时去要等很久才有座位吧?”   宋之凡也因为堵车而不耐烦,听罢却说:“我订好座位了,预留到九点。”   没有想到她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计划,陆偃错愕。如此一来,陆偃自然没有理由再拒绝她,只好道:“行吧。那你饿不饿?车上有饼干。”   她摇摇头,说:“放学以后我喝了一杯奶茶,不饿。”   宋之凡已经订座这件事着实令陆偃诧异不已。   他以为宋之凡现在还是什么都需要大人安排的年纪,没有想到她居然可以把计划安排得这么周详,不但先订了座位,还把周末会堵车的因素考虑进去。这不单单意味宋之凡的生活自理能力已经超乎他的想象,还说明,她真的很重视这顿饭餐。   陆偃直到这时才发现,宋之凡身上穿的不是校服。   浔中无论初中部还是高中部,都要求学生在上课的日子里穿校服,不穿校服不准进教室。平时遇到要回家的周末,宋之凡都是直接穿着校服回家,可今天因为计划要出门吃饭,她换了一件白T恤和一条牛仔背带裙。陆偃几次通过后视镜窥看宋之凡的脸,直到看见她脸颊上的高光随着路灯的光影闪烁,才终于确认,宋之凡化了淡妆。   毕竟明天才是宋之凡的生日,陆偃在发现她今晚与平时的不同以后,不由得想:不知道她又为明天安排了什么内容。   宋之凡说她不会饿,等终于抵达目的地,陆偃已经饥肠辘辘了。   餐厅虽然预定了座位,停车场却没有。陆偃开着车在地下停车场兜兜转转,过了将近一刻钟,才终于找到停车的位置,距离餐厅还有五百米的距离。   许是看出陆偃的疲惫和饥饿,宋之凡几次带着试探的眼神看他,像是即便任性妄为也仍然记得自己还是个得受大人控制的小孩。   因她没有说什么,陆偃则没有说安慰的话。   值得庆幸的是,当他们到了餐厅的门外,宋之凡说出订座的手机号码,服务生很快就把他们带往预留的座位区。   陆偃忍不住道:“幸好你订好座位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偃把她的微笑理解为对自己的抱歉。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偃感觉,当服务生得知来用餐是他们的那一刻,没有来得及掩饰自己的讶异。   陆偃自己也惊讶,理应不怪乎别人有这种反应。但既然惊讶来自于无关的路人,陆偃就更有理由证明,一般不会有家长带着小孩来这里吃晚餐。   而且,还是烛光晚餐。   宋之凡预订的座位在露台,餐厅在玻璃栏杆的下方摆放着一排蜡烛。江风吹拂着柔和的烛光,客人们的面孔在烛光和灯光的照映下,都显得分外温柔。   尽管每张餐桌上都摆着蜡烛,但陆偃还是忍不住认为在这个位置吃饭,吃的多是氛围感,至于餐点是否色香味俱全,怕是感受不出来的。   服务生把他们带到位于露台角落的座位,这里视野开阔,转过头就能看见被灯光布置得色彩斑斓的江景和江对岸的高楼大厦。   他们刚落座,立即有别的服务生送来餐前的拼盘。   “两位看看需要点点什么?今天的菲力牛排已经售罄了。”负责点菜的服务生抱歉地说。   陆偃用湿巾擦干净手,闻言看向拿平板电脑点餐的宋之凡,问:“你没有预先订餐吗?”   宋之凡撇嘴,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   陆偃微微一怔,余光瞥见服务生用猎奇的目光偷偷观察自己,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可能因为心理作用,在宋之凡点餐的过程中,陆偃始终觉得服务生暗自在心里对他们二人的关系做着各种猜测。   吃饭的事情,陆偃平时习惯了让宋之凡做主,所以现在是宋之凡问他什么吃什么不吃,他一一作答。但这在外人看起来,似乎不像是一对亲子应该有的交流方式。   陆偃不适地摸了摸后颈,觉得热,将衬衫的领口扯开了些。   没多久,宋之凡点完了餐。她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点了一会儿,问:“是现在付款吗?”   服务生道:“如果您之后没有再加的餐,可以选择现在付款。这样二位用餐结束后可以直接离开,我们不会再打扰二位。”   “好。”宋之凡抬头,对陆偃笑了笑,把平板电脑递给他。   陆偃看见电脑上有一个付款的二维码,便拿出手机扫码。   这个位置的光线不足,陆偃将镜头对准二维码,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扫出账单。   突然,宋之凡把电脑收回去。   陆偃疑惑道:“怎么了?”   “我不吃了。”她把平板电脑递向懵住的服务生,见对方没接,竟硬塞进他的手里。   陆偃看看发懵的服务生,问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不吃饭了?”   宋之凡倏地站起来,椅子拉开的声音惊动了旁边桌吃饭的客人。   陆偃茫然,跟着站起来,只觉得她的举止冒失,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宋之凡看着他,冷冷地说:“叛徒。”   陆偃听罢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宋之凡已经跑了出去。 第49章 拖沓-3   陆偃快步走出餐厅后就找到了宋之凡的身影,餐厅附近有太多的路人,他想立刻追上去拦住她,又担心她的反应过激,引得路人的围观。   宋之凡态度的改变前后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陆偃试图回想那一分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当时的他只是想着结账而已,他完全想不出平平无奇的一分钟怎么会让宋之凡的情绪风起云涌。   眼看着宋之凡路过停车场的外围却没有往里面走,陆偃不得不加快脚步,跟在她的身后,问:“之凡,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样实在让我很为难。你要生气就生气,起码得说清楚吧?”   宋之凡迈着大步子往前走,完全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   陆偃莫名其妙,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十年来,陆偃一直默默接受着宋之凡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这孩子心里有什么事,从来不对他说,全靠他自己猜。   她在生日的前一天要求来这种地方吃饭,已经让陆偃产生怀疑和不满,他试图忍耐,假装一切都很普通,可现在宋之凡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的耐心临近耗尽。   随着他们越走越偏,路上再没有别的行人。   陆偃没有办法再继续纵容她,喊道:“之凡,你要走到哪里去?有什么问题,跟我回去说清楚。宋之凡!”   他的话说到最后,不得不上前拽住宋之凡的胳膊。   宋之凡转身,猛地把他的手甩开,瞪直了眼睛喊道:“别碰我,你这个叛徒!”   在餐厅时陆偃就被她的做法弄得云里雾里,现在更是。趁她没走,陆偃沉着脸道:“麻烦你有什么不满,说明白一点。我背叛谁了?”   “你背叛了我爸。”她咬牙切齿地说。   以往宋之凡几乎不会主动提起宋衿,现在听她称宋衿是“爸爸”,陆偃一时竟是难以接受这个称谓,而不是琢磨她所说的“背叛”。   半晌,陆偃问:“什么?”   宋之凡冷冷地笑了一声,笑罢瞪着他道:“你回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眼看她说完转身就走,陆偃不假思索,立即再次抓住她的胳膊。   这回陆偃有所准备,宋之凡再要甩开他,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姿态扭曲的徒劳。   宋之凡费力地挣扎着,恨道:“松手。再不松手,我喊了。”   “你喊什么?”陆偃严厉地提醒,“我是你的监护人。”   她大声否认:“你不是!”   “你最好认为我是。”陆偃按下她试图挣脱的手,上前注视她的眼睛,说,“否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宋之凡愣住。被陆偃注视的时候,她的气焰像是瞬间消失了。她痛苦地看着陆偃的眼睛,过了一会儿,鼻子像是齉了,红着眼睛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陆偃听得心头一震,他定定地看着宋之凡,后者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似的。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个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良久,他说:“先跟我回去。”   宋之凡回到家以后,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再也没有出来。   陆偃一直没有想出合适的方式开导她,心想他们两个此时都需要冷静冷静,于是不作打扰。   他煮了一锅面条,盛了一碗送到宋之凡的门外,但他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   对宋之凡在房间里的情况,陆偃难免担心,不过他推测现在的情况没有太糟糕,以宋之凡的个性,应该不会有无法扭转局面的举动。   他自己盛了一碗面条,打算吃了填填肚子,奈何因为没有胃口,终是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碗筷。   转眼间,他已经和宋之凡一起生活了十年。但很奇怪,他明明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丫头长成现在这样亭亭玉立的模样,却无法从她的身上看到时光的流逝。他常常忘记,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   以前与宋之凡闹矛盾,陆偃有什么想不通的问题时,他都会把那块手表握在手里。他什么都不用思考,只是发一会儿呆,等回过神的时候,事情仿佛就已经有了迎刃而解的方式。可惜,现在手表不在他的身边,而这回遇到的问题,可能比以往都麻烦。   陆偃忽然想起季子游的那些耿耿于怀。   因为一直仅仅将宋之凡视作宋衿的女儿来看待,陆偃对她的感情总是压抑而克制的,就连判断她的一些反应,也总是充满各种不经思考的理所当然。   他忽然后悔没有好好思考季子游为什么会介意。也许,季子游的在意根本不是因为宋衿,而是他早就把宋之凡看穿。   夜晚的一阵疾风过后,空气忽然变得很闷热。   季子游把家里的窗户全部打开,想透透气,不料没过多久,雨便下起来了。   他不得不重新把窗户关上。   陆偃离开以后再没有消息,季子游窝在沙发里,一边看着电影,一边摩挲陆偃留下的手表。他看了几次时间,时不时地想:此时此刻陆偃洗过澡没有?有没有换衣服?   看时间来到十点多,平时陆偃差不多该睡觉了,季子游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问他明天打算怎么给宋之凡过生日。   过了不久,陆偃回复说,晚上遇到了点状况,生日应该过不了了。   读罢,季子游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随即联想到陆偃所说的“状况”是什么,却不敢直接求证,而是问:什么状况?   陆偃:和她爸爸有关。   这答案让季子游心头发堵,原本的猜疑变成了好奇。想到陆偃与宋之凡之间的矛盾和自己无关,季子游心中不忿。   是陆偃先发现了吻痕,把痕迹遮盖住了,宋之凡没有发现,还是那个小姑娘根本认不出来?吻痕虽不是季子游故意留在陆偃脖子上的,但他发现以后没有提醒陆偃,却是出于私心。不过,无论陆偃的答案是真是假,季子游都感觉得到,陆偃依然在尽可能地避免他和宋之凡产生联系。   季子游知道自己的行为幼稚又小气,偏偏面对陆偃的这个答案,他只能选择继续忍气吞声。   半晌,陆偃说:明天我看看状况,要是走不开,我们后天再见面吧。   他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告诉季子游他的决定。   季子游心有不甘,但想到上次陆偃见到秦耀彬以后,也没有多问什么,只好回道:好吧。 第50章 拖沓-4   这夜直到陆偃回房间,宋之凡依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陆偃倚在床头读一本书,却没能好好把字节送进脑海。过了零点,他给宋之凡发了一条“生日快乐”的微信,预料之中的,宋之凡没有回复。   但好在快凌晨两点的时候,那孩子应是饿得受不了了,从房间里出来。   陆偃隔着门,听见有水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便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   翌日早晨,陆偃发现之前煮的面在锅里已经糊了。   宋之凡应该在夜里吃了一些,所以剩得不多,沥水碗架上有洗好的碗。   她的房门仍旧关着,陆偃通过玄关的鞋确认她还在家。   他出门买了早餐,回来的时候,看见宋之凡已经起床了。   进门遇见宋之凡的那一刻,陆偃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也没有好好睡,是听见他出门,所以才立即起来的。宋之凡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双眼浮肿,有黑眼圈,与她年少的脸看起来不大相衬。   “我买了早餐,还热着。”陆偃把牛奶和面包放在餐桌上,“等会儿我要出门,下午之前回来。”   宋之凡垂眼看着桌上的早餐,闻言抬头问:“去找那个男人吗?”   那个男人?不知她是不是猜到是季子游,但此时答案与季子游无关,陆偃说:“我去看看你爸爸。”   她的脸唰地红了,也不知是因为惭愧还是愤怒。因为她的表情一直是冰冷的,直教陆偃想起她的妈妈。   经过昨天的事以后,陆偃不知道她还想不想待在家里,问:“你今天出门吗?”   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吃早餐,没有作答。   陆偃看了她一会儿,说:“我订了你在朋友圈发的那个蛋糕,下午送过来。”   她嚼东西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很快又低头咬了一口面包。   既然她还愿意吃东西,愿意接受陆偃的这份“好意”,陆偃心想她应该不会有更出格的举动,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她的心情就好了。   “那我先出去了。”陆偃料定她是不会跟自己去公墓的,她只去过一次,还是在不懂事的时候。   自从陆偃在微信里说遇到状况以后,季子游就知道,就算他周日能有机会过来,他们也不太可能愉快地约会了。   是不是和上了年纪的人谈恋爱,都不得不面对对方前半生留下的破事呢?季子游满怀怨气的时候,心里难免会这么想。   不过,他转念想了想自己的际遇,又分不清他和陆偃的前半生,谁活得更糟糕。   和地下摇滚歌手谈恋爱,结果对方是个喜欢睡粉丝的“海王”;和优秀的大学生谈恋爱,结果对方到了出国前夕才告诉他,早就有留学的打算。后来和年轻有为的机长谈恋爱,对方妻子找上门来,才知道他是已婚人士。   除却陆偃带着宋之凡这个拖油瓶以外,季子游想,他们彼此只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因为季子游觉得陆偃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自己更倒霉,所以,假如陆偃能把宋之凡那个丫头安置好,季子游甚至觉得就算他一直抚养宋之凡,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周六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季子游将制服装进袋子里,打算送去干洗,顺便在外面看一场电影。   他给陆偃的手表上好弦,戴在手上,正要出门,竟听见有门铃声。   季子游惊讶极了,他没有点外卖,最近也没有网购,怎么会有人来按他的门铃?   他带着疑惑走到门前,通过猫眼看见站在门外的宋之凡,顿时愣了一愣。他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只有宋之凡一个人,迟疑了一会儿,把门打开了。   她的表情很淡,像季子游上回见到她那样。   其实季子游只见过她一次,可她丝毫不给大人留情面的冷漠让季子游印象深刻。   季子游不知道她的来意,却感觉到她的敌意。他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之凡?你怎么来了?”   宋之凡没有抬头,垂着的眼帘像是看着下方的什么东西。   季子游低头,意识到她看的是他手上的表。他几乎下意识地要把手藏起来,但克制住了。看来,宋之凡已经知道他和陆偃的事了。   “我来看看多肉。”宋之凡说。   这假模假式的样子,倒是和陆偃有点相像。季子游在心里苦笑,把她让进屋里。   看她兀自换鞋,季子游说:“我不常在家,所以没留意照顾。还以为你们没人会在意了。”   宋之凡像是没听见似的,径直往阳台走。   季子游只好跟上去。   那几棵多肉植物,季子游确实没有照料好。现在它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如果宋之凡怀疑他买了新的,他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证明。   不过,季子游知道她不会真的是奔着这几棵多肉来。   果然,宋之凡面对那几棵多肉植物看了片刻,转身看向他,问:“你是租了半年吗?这里。”   季子游知道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自恃老成,但是现在看她这副女主人的态度,他就没办法不来气。   无论如何,在事情没有说开以前,他和陆偃的关系确实只有房客和房东的关系。她身为房东的侄女,问一句这个,没有问题。   “对。”季子游点头。   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搬走?已经要到期了。”   她的直截了当险些让季子游露出怒容,好在对他而言,要控制表面的情绪不算难事。他挑眉,说:“我续租了,你叔叔没告诉你吗?”   宋之凡像是话被堵住了,抿了抿嘴唇,问:“你要租多久?”   他耸肩,说:“长租。租了十年。”   她听完立即翻白眼,冷笑了一声,说:“你当我是傻子吗?”   季子游光是想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初中生这一系列颐指气使的表情,就忍不住好气又好笑地打量她。   这样的反应无疑让宋之凡非常不满,她很快正色道:“这房子是他买给我的。明年我上高中,不住学校,要住这里。”   季子游从没听陆偃说过这个,确实始料未及,不禁语塞。   “他这么说?”他皱眉。   “对。”她骄傲地扬起脸。   季子游注视她片刻,很想撕破脸把她赶出去,但是想到陆偃一直很护着她,只好忍气吞声。   不管怎么样,季子游觉得在陆偃正式表态以前,他还是不要擅自戳穿这层纸。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我回头要问问他,为什么要骗我的钱了。”   可能宋之凡没有想到自己的盛气凌人换来的却是季子游的不以为意,她憋红了脸,过了一会儿,像是忍无可忍似的,问:“他是同性恋,你不怕吗?”   看来她这回是奔着摊牌的目的出现的。季子游知道陆偃一直没有公开出柜,整座城市里知道他是同性恋的,怕是只有他和宋之凡两个人。可无论如何,他和宋之凡才是第二次见面,她这样毫无顾忌地把陆偃的秘密告诉一个第二次见面的人,这实在已经到了季子游忍耐的极限。   季子游冷冷地回答:“我为什么要怕?我也是同性恋。” 第51章 拖沓-5   听说季子游是同性恋以后,宋之凡脸上的表情让季子游知道,她一点都不为此惊讶。假如她确实表现出震惊,那大约是因为她没有想到季子游会这么大胆地承认这个身份。   她面红耳赤,咬牙切齿道:“变态。”   季子游愣了愣,不明白她和一个同性恋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这么骂。可他很快就理解,她不是在骂同性恋,她只是觉得他厚颜无耻罢了。   果真,宋之凡很快就说:“他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你下个月就要搬走。”   这句子和语气对季子游而言荒唐得像是日间档的狗血家庭剧,季子游常在网上看见一些发言前后无法自洽的网友,现在不禁想象屏幕背后的他们是不是都是宋之凡这个形象。   他啼笑皆非,道:“小姑娘,我看你还是赶在初中毕业以前,好好学学怎么和大人说话吧。”   “把手表还给我!”宋之凡伸手,见季子游没反应,继续道,“那是我爸的手表,他没有资格给你。你更没有资格戴,还给我。”   其他都好说,唯独当宋之凡将陆偃和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季子游没有了底气。   陆偃虽然把手表给了他,但对于手表的来处,却从来没有说过。季子游也后悔不曾好好问一问陆偃,起码,他应该知道这块表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刻,季子游忍不住埋怨陆偃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搞得他在一个初中生的盛气凌人面前被迫处于劣势。   季子游烦透了这种感觉,趁着她再次变得得意以前,淡漠地说:“这块表上有陆偃和你爸的名字,我凭什么相信这一定是你爸的?更何况,总归,它不是你的。”   宋之凡嗤之以鼻,说:“他那么穷,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么贵的表?”   季子游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判断陆偃的经济状况,但起码季子游看不出陆偃和“穷”这个字有关。或许宋之凡之所以这样说,还有其他他所不了解的深层次的理由,可是季子游光是想到陆偃对她的维护,就忍不住为陆偃抱不平。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忍受宋之凡多一秒钟,冷着脸严肃地说:“他供你吃穿,送你上学,你最好别说这种话。我现在希望你马上从我家出去,不然,我让你叔叔来接你。”   “他不是我叔叔。”宋之凡红着眼说,“他是破坏我爸妈婚姻的小三,拉着我爸私奔的时候,还把我爸害死了。”   “出去!”她的话音未落,季子游就高声喝道。   季子游爆发的愤怒把她吓得整个人呆住,她怔怔地看着季子游,眼中闪烁着不知所措。   “陆偃和我签了这套房子的租赁合同,不管房子的主人是谁,现在房子的使用权归我。现在,我要你马上出去,否则我马上报警,让警察通知陆偃去派出所接你。”季子游说罢,快步穿过客厅,打开屋门,“出去!”   尽管刚才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但是当季子游提到报警的时候,宋之凡还是露出怯意了。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太多事,她终归是无知的,所以她没有办法判断季子游是不是在吓唬自己。季子游凭着她对陆偃的在乎,表现得非常认真和决绝。他有预感,只要她有一点点不希望他所说的事情发生,就会马上离开。   过了不久,宋之凡走到玄关,换了鞋,低着头离开了。   她沉默的样子像是一只斗败的孔雀,季子游在她出门的那一刻立即关上了门。   宋之凡离开以后,过了很长时间,季子游才开始困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吗?而且,陆偃之前才和他说过,今天有可能走不开。   怎么陆偃没有出现,反而是宋之凡先出现了?陆偃去哪里了?   宋之凡搞得季子游满肚子怨气。这是他第一回 和一个初中生吵架,光是这件事本身就让季子游觉得非常掉价。   他本可以到最后也得体地保持住一个大人的姿态,“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然而,宋之凡最后说的话实在触到了季子游忍耐的极限。   过后,季子游才意识到,他一直试图忍耐的并不是宋之凡的态度,而是自己对陆偃过去的一无所知。   是他的不知晓给了宋之凡高他一等的底气,宋之凡之所以动不动就摆出占有者的姿态,无非是因为她知道陆偃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也清楚他在过去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季子游不甘极了,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是他每当想了解陆偃的过去时,自己提醒自己没有必要。   而现在他体会到其中的必要性,又开始怀疑,从前自己不愿了解陆偃的过往,究竟是因为真的觉得不必要,还是潜意识里,告诉自己那没有意义呢?   了解现在的陆偃、享受现在的陆偃,他就只需要对陆偃的现在负责。   可假如他真的将好奇的触手伸向陆偃不愿提起的过往,就意味着他们都得向彼此揭露自己以前的失败和不堪,给对方开启各自完整人生的大门。   陆偃是不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所以从来不问他过去发生了什么?   宋之凡虽然走了,却在季子游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他控制不住自己,整个白天都忍不住想,她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季子游知道要当面向陆偃求证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他不敢问。不是怕听见不想听见的答案,而是不管答案是什么,他都没有充足的勇气接受。   曾经,他会带着挑逗的意味向陆偃打探过去。   而当他听闻那段过去或许有他想象不到的沉重时,他明明好奇得要死,却一个字都不想再听说。   直到晚上,陆偃仍是没有消息。   季子游满心畏惧,胆怯得恨不得与世隔绝。   现在陆偃和宋之凡在一起吗?正在给她过生日吗?陆偃是带着什么心情给她过的生日?是真实的对她的关爱,还是出于愧疚?出于宋之凡的存在,像是一道枷锁,铐着他不得不做出补偿呢?   季子游早已把陆偃的手表解下来。   他对着放在茶几上的手表发呆,隐隐约约地,再次对这块表的来处产生困惑。而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勇气问这块表究竟怎么来的。   得找个机会把手表还给陆偃,用什么理由,季子游还没有想出来。他不想让陆偃知道宋之凡来过。   或许明天会有答案。   正这么想着,季子游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愣了愣,看向手表,十一点多了。   陆偃进门后看见季子游坐在沙发上,愣了愣,问:“怎么不开灯?”说着,他把客厅的灯打开了。   季子游没想到他会来,唯恐他看出端倪,尴尬地笑道:“刚才玩手机,忘了。”   他听罢笑了,却很快发现季子游的手机放在餐桌上,离他的位置远得很。   “晚饭吃的什么?饿不饿,要不要吃蛋糕?”陆偃没有揭穿他的谎言,若无其事地往餐厅走。   季子游这才发现陆偃拎着一个蛋糕盒,他站起身,觉得双腿发软,猛地想起自己没有吃晚餐。 第52章 拖沓-6   季子游走到餐桌前,看见蛋糕包装盒上系着精美的丝带,问:“这是吃剩的蛋糕?”   “不是。但给之凡买的,她也没吃,留在家里。”陆偃把餐具放在一旁,解开丝带,将盒子打开,“这是给你买的。”   闻言,季子游落座的动作放慢了一拍。他坐下后,抬头问:“为什么?”   陆偃答说:“因为你说,你不吃剩的。”   “但我也没说我要吃。”季子游扁了扁嘴巴。   陆偃正要切蛋糕,听见这话,落刀子变得迟疑。   见他半信半疑,季子游扑哧笑了,说:“逗你的。”   “那我切了?”陆偃问。   他点点头,说:“我快饿死了。”   这话听着不像是开玩笑,陆偃一边切蛋糕一边问:“晚餐吃的什么?没吃吗?”   “没吃。中午叫外卖,吃了一碗拉面。”季子游托腮看着面前的草莓蛋糕,“晚餐玩游戏,就忘记了。”   说完,他抬眼去瞄陆偃。   陆偃把切好的蛋糕分进盘子里,过了一会儿,才轻微地叹了口气,听起来无奈极了。   季子游忍不住笑,等蛋糕摆在自己的面前,便拿起叉子大口吃起来。   陆偃也给自己分了一小块蛋糕,低头吃着,像是有心事,又像是心里全然没事。应是白天宋之凡来过的缘故,她留下太多的悬念,以至于每当季子游看见陆偃,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宋之凡的脸,还有她说过的话。   季子游用叉子拨弄着蛋糕上的奶油,假装若无其事地问:“给之凡买的蛋糕,她怎么没吃?今天不是过生日吗?”   陆偃正要把一块蛋糕送进嘴里,闻言将叉子放下,低着眉眼说:“她的心情不好,不想过生日。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蛋糕刚送到家里,她就说要回学校。我就把她送回学校去了。”   季子游惊讶极了,不禁担心道:“没有关系吗?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容易做出出格的事情。”   陆偃没想到他会这么关心宋之凡,心生疑惑,说:“没关系。他们学校周末返校以后,再出来时得班主任开请假条的。她的班主任我熟,她没那么容易拿到请假条。”   他的淡定自若令季子游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考虑很多余,自嘲地想:他大可不必顾虑宋之凡会如何,陆偃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对她的行为个性,肯定比他拿捏得准确得多。   “哦……好。”季子游耸了一下肩膀。   陆偃本来就奇怪他为什么会担心宋之凡有可能做出出格的事,现在这样欲盖弥彰的淡然,更让陆偃怀疑。   从昨晚到现在,陆偃只是说过他们那边出了点状况,宋之凡的心情不好而已,可季子游怎么会认为宋之凡的心情不好,就有可能做出出格的事情呢?陆偃带着疑惑打量季子游,有八成的把握确认季子游一定有察觉,但他迟迟没有表现出来。   陆偃不禁有一点失望,像是在深夜的大海里抱着一块浮木似的疲惫。不过,他提醒自己,这样的疲惫他早该习以为常,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只吃蛋糕还会饿吧?现在不算太晚,叫个外卖?”陆偃建议道,“或者我去楼下帮你买份炒面。北门外面有夜市摊。”   季子游确实很饿,也确实没有胃口。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自己去买吧,干洗店应该还没关门,我顺便把制服拿回来。”   陆偃不能肯定他这是不是在拒绝自己的好意,想了想,问:“你知道夜市摊具体在什么位置吗?”   他没有让步。季子游的惊讶之余,心生一阵自己无法理解的怜惜。他注视着陆偃的眼睛,半晌,微笑点了点头。   走进电梯后,季子游按了楼层的按钮。   陆偃抬手想看一眼时间,见到手腕上空空如也,才想起该拿手机。   季子游瞄见他这习惯性的举动,忍不住有些气愤,说:“你把手表给我了,要用手机看时间,会不会不太习惯?”   “确实有点。”陆偃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完时间后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我把我的表给你,怎么样?虽然没你那块表那么贵重,时间还是很准的。”季子游说。   陆偃道:“好啊。”   忽然间,季子游更加看不透他的从容。他现在给季子游的感觉,是他所说的“状况”已经全部解决掉了,所以他们都可以将日子照常地过下去,一如他素来平静又平稳的模样。   思及此,季子游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挫败感。直觉告诉他,如果这一次他不试着问一问,陆偃就还是有本事让他们的生活保持现有的状态,“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而他,会在今后每一次被迫接触到陆偃的过去时,不得不面对因为无知而恼羞成怒的自己。   如果,他们之间有“今后”的话。   宋之凡因为手握陆偃的过去就趾高气昂的样子在季子游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许是再不想有当时的无助感,或许是别的原因,季子游走出电梯后,说:“你的前男友家里应该蛮有钱吧?”   陆偃诧异地看他。   “就是之凡的爸爸。不然,你再介绍看看其他前男友?我不介意。”季子游故作轻松地说。   如果因为是宋之凡的生日,所以季子游格外介怀,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陆偃一度以为,季子游不打算追问了。   陆偃觉得很奇怪,明明他已经告诉自己,不需要太在意。可为什么当季子游忍不住问起的时候,他还是会获得一丝轻松呢?就像是抱住浮木太久,终于看见一块足够大的木板,能让他爬上去,躺一会儿。   “他的家庭一般吧,至少在我们认识的时候。但是十多年,没再接触和联系了。”陆偃说。   季子游万万没有想到陆偃会选择回答,惊讶得停下了脚步。   陆偃多走了几步,回头望向他,笑问:“怎么了?”   季子游连忙跟上去,又问:“那他怎么能送你那么贵的手表?十几万买一块表,出身在一般家庭可干不出来。不然他是草根创业,自己挣了很多钱吗?”   陆偃唏嘘道:“不是他送我的,是我自己买的。”   季子游更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宋之凡会说他穷呢?他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什么贵公子,因为和男人谈恋爱被赶出家门,所以来三线城市当老师吧?”   这牵强的笑话,竟把陆偃逗笑了。可是,他看得出季子游眼里流露的忐忑。   “不是,我家也是一般的家庭。只不过那个时候,我说要来这边的山区长期支教,他们不放心我,就给了我一笔钱。”陆偃轻描淡写地说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我买了那块手表,原本想送给之凡的爸爸作为生日礼物。没有想到,还没等到那年他过生日,他就因为车祸去世了。”   季子游哑然,假如他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是宋之凡的爸爸至死都不知道这块手表的存在吗?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偃,渐渐发觉,真正让他震惊的,是陆偃居然会选择告诉他。   这一刻,季子游几乎相信,如果他追问更多,陆偃也会说出来。他既惊喜,又惶恐,明明看出陆偃的眼神在向他传递信息,表示他可以问更多也没有关系,他还是局促地笑了笑。   “不过,在你心里,那块表应该已经送出去了吧?”季子游试图让自己放轻松些。   这问题让陆偃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意外地看了季子游一眼,微微一笑,说:“现在确实已经送出去了。” 第53章 拖沓-7   没有想到,等一份炒面的功夫,天空居然飘起了毛毛雨。   老板的小伙计忙着给路边摊的客人们支起遮阳伞,有几个本就吃得差不多的客人索性结账离开了。   老板眉头紧锁地炒面,像是全神贯注地做着某份神圣的工作。   季子游看得有些想笑,看见老板颠锅时炉子里翻涌的火焰,反而先被吓了一跳。   陆偃回头望着风中的细雨,暗暗祈祷雨不会突然变得很大。他环顾这摊子周围,转眼间竟然只剩下一桌客人在吃宵夜。   那是一对男女,拘谨又甜蜜的模样,像是不久前才收获恋情。   眼看着老板把炒面装进打包盒里,季子游拿出手机扫码结账。他发现陆偃正将注意力从别处转移回来,顺着相反的方向,他看见了那对小情人。   结完账,陆偃转身问道:“还买点喝的吗?”   “家里有啤酒,直接回吧。”   走进雨中,雨丝若有似无地落在脸上,更像是一阵湿润的凉风。虽是下了雨,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加快脚步。   比起秋雨,这更像是夏夜的馈赠,季子游蛮喜欢这份清透的感觉。他看看身边的陆偃,想了想,拉住了后者的手。   陆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要甩开,发现甩不开以后才意识到季子游是故意要拉着的。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子游。   “怕什么,大半夜的,又没人。”季子游说着,把他的手牵牢。   陆偃听罢面红,往四周迅速扫了一眼,路上确实没有别的行人。可季子游突然来这一出,实在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即便心里的确想问问季子游为什么要这么做,倒觉得不妨再等等。毕竟,陆偃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别人牵手是什么时候了。   “怎么了?”季子游看他脸上的困惑居然有一丝呆,不禁笑道。   陆偃腼腆地笑了,正欲说出答案,又习惯性地让答案在心中翻转。   过了几秒钟,陆偃才说:“这还是头一回在路上和人牵手。”   季子游听完微微愣了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拉起陆偃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他明显地感觉到陆偃的手像是触电似的猛地往回收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挣开。   这就是年轻人恋爱的方式吧,不管有几分情真,都敢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陆偃心里受到触动,不由得想:假如这个时候他们遇见一个季子游的熟人,季子游会怎么做?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意那时季子游的反应,起码现在季子游已经牵着他的手了。   陆偃来到时耘苑的时间本来就晚,等季子游吃完宵夜,又是午夜时分了。   季子游洗完澡出来,看见陆偃坐在床上打哈欠,开玩笑道:“哎,又让陆老师熬夜了。”   陆偃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摘掉眼镜,先躺了下来。   “关灯了?”季子游问完,已经把灯关上了。   卧室的门没有关,送去干洗的制服没有取回来,这些都是季子游躺在床上以后才想起的事。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只庆幸还有一个周日,像是突然多了很多时间似的,不少事情都变得来得及。   陆偃隐约听见他的笑声,疑惑地转头,本想问是为什么笑,他却先在被子里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季子游。”感觉到季子游的靠近,陆偃出声道。   “嗯?”季子游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朵。   陆偃觉得痒,侧着头躲开了,说:“你说想看电影,什么时候?”   季子游愕然,揶揄道:“你敢和我一起去看电影了?”   陆偃尴尬地笑,说:“早间场的可以,过了中午以后的不行。”   他哭笑不得:“胆小鬼。”   “你偷过情吗?”陆偃忽然问。   季子游吓得转身,问:“什么?”   感受到他的急切,陆偃反而变得更平静了,问:“你偷没偷过情?”   季子游想起上回自己问陆偃这个问题时后者的反应,再加上宋之凡说的话,像是将季子游放进一口钟里,狠狠一撞,头晕目眩,耳畔轰鸣。   他很怕陆偃说些什么,可又觉得陆偃想说。陆偃很过分,总是那么轻易地用奇怪的方式提醒他,不可以洋洋得意。他抱住陆偃,在他的肩头哼哼了两声,像是求他不要再继续说似的。   看电影也好,在街上牵手也好,对相爱的人来说,都应该是很美好的事情吧。思及此,陆偃苦涩地笑了笑,心说这些在遇到季子游以前,他都没有经历过。   “季子游,你说……偷情的人到底是胆子大,还是没胆子?如果真是胆子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陆偃讷讷地问了,扭头看向季子游。   黑暗里,他完全看不见季子游的脸,却通过急促的呼吸感受到季子游的贴近。   季子游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扑通扑通的,肯定被陆偃听得清清楚楚了。而陆偃落在他脸上的呼吸带着湿润,像是一抹热潮,让季子游想起夏夜海边的风。他觉得自己浑身发热,陆偃的身体也是,比起激情,更像是泪崩以前身体难以抑制的战栗。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季子游说着,在黑暗中摸到陆偃的脸,吻到他的唇上。 第54章 拖沓-8   陆偃被这些沉重却热切的呼吸声唤醒,他睁眼看着黑魆魆的天花板,搂在季子游肩上的胳膊才滑下来,双手才碰到他的胸膛,他已经掀开被子,躬着身体滑下去。   呼吸、呼吸,清醒的陆偃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但很快陷入另一种混沌当中。   季子游的亲吻有太多轻佻的意味,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气势汹汹,每一个吻都轻柔得像是花瓣落在陆偃的皮肤上。   是湿润的花瓣,贴近皮肤时留有水润的余温,在热度被蒸发过后,迎来更干涸的渴求。   季子游的吻越是长久,就越能感觉到陆偃呼吸的变化,他因沉默而怜惜,因回应而躁动。   当他用舌尖沿着陆偃的鼠蹊勾勒,他听见陆偃难以自持抽了一口气。   那勃起的玩意儿轻轻地敲打在季子游的脸颊上,若有似无的湿顺着他的脸颊划过,他心头发颤,即便想有更多的耐心,在这时也忍不住捧住那根,含进嘴里。   “啊。”陆偃短促地叫了一声,张开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季子游的身上踢,分明是受不了喉咙深处的甜蜜,搭在季子游肩膀的双手又舍不得将他推开。   视野的黑暗让其他观感都无限放大,明明那东西撑在季子游的深喉足以将他撕裂,他依旧能清楚地感受着陆偃。   陆偃此时此刻的模样在季子游的脑海中成型,变得清晰又鲜明。   他潮红的脸、张开的嘴唇,他因为渴望而微微挺起的胸膛,那激动得硬挺的乳尖在被吻过以后透着湿润的光泽。   他的双腿张开,曲起的双膝泛着若有似无的粉色,腿部和臀部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紧,显得格外有力、格外渴求。   毛发因为起伏而摩擦在季子游的鼻尖时,季子游想象他因为难捱而咬住嘴唇的隐忍。他没有想错,他分明听见陆偃急促的呼吸声。   陆偃时而抓紧他的肩头,时而又放松,季子游跟随着这节奏卖力地吞吐,双手托着陆偃的臀瓣,用力揉捏。   “嗯、嗯……唔……”陆偃捂住嘴巴,掌心很快全是呼出的水汽,另一只手受不住控制似的紧抓着季子游的肩头,“唔、唔……”   他像一条刚上岸的鱼一样挺身挣扎,季子游抱住他的双腿,紧闭着双眼快速地吞吐。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陆偃的气息随着他的呻吟声在季子游的四肢百骸内迅速蔓延,他知道陆偃试图把他推开,但他贪得无厌,由不得陆偃逃脱。   射进季子游喉咙里的时候,陆偃蓦地睁大了眼睛。他企图在黑暗里看清季子游,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任由季子游抓着自己的双腿。   那阵阵落在下腹的浑浊呼吸有奇异的热,陆偃怀疑自己的鼠蹊腻出汗滴,却先在季子游的额头摸到了汗。   他想擦干季子游的汗,奈何释放的快意抢先一步占领他的思维,他的大脑空白,等到回过神时,季子游已经重新吻到他的嘴上。   陆偃的呼吸难以平复,季子游的也是。   陆偃从季子游的呼吸里闻见自己的气味,本就滚烫的身体更加燥热。他的耳朵热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摸索到季子游的喉咙,问:“疼不疼?”   “有点。”季子游的声音沙哑,说完笑了。   陆偃微微错愕,而季子游已经笑着用鼻尖磨蹭他的脸颊,撒起娇来。   “嗯哼。”他清清喉咙里的不适,趁着陆偃身上的热还没消,拉住陆偃的手往自己的裤子里伸。   陆偃在手被拉住的那一刻就知道季子游想做什么。他的手被季子游带进去,被松开的同时,他抓住内裤里那精神得很的玩意儿。   他只是抓住,还没有动一动,季子游就先笑了。   陆偃用另一只手把季子游的裤子往下扯,这不太容易,好在季子游也空出一只手帮忙。   季子游的裤子最后不知是被他们谁给蹭下去的,陆偃还没能确认到底脱掉了没,就感觉手里的东西像是大了一圈。   随着陆偃开始套弄,季子游温柔地亲吻他的双唇。陆偃抚摸他的脸颊,下面的手还是悉心照顾着。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用手指拨弄陆偃的乳尖,已经变得柔软的小珠子很快又挺了起来。他吻着陆偃的耳朵,小声问:“陆老师?”   “嗯?”陆偃的指间慢慢地湿润起来。   “我能不戴套进去吗?”他很快补充,“就一回。”   他的声音始终伴着一丝喑哑,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能得到一些馈赠。陆偃有些茫然,问:“你不喜欢戴?”   “没有,谈不上喜不喜欢。”季子游小声嘟哝,把脸埋在陆偃的颈窝里哼哼道,“就是不服输。”   听罢,陆偃懵了。他回想着之前他们经历过的所有,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和别人有什么习惯,更不知道季子游的“不服输”是从而何来。   他原以为刚才季子游的热忱是安慰,但他发觉季子游连安慰都不能持之以恒。   本应是有些遗憾的事,陆偃竟忍不住觉得可爱。他想:年轻真好,心里有再多的脆弱和心酸,一旦触到一点甜,就能忘却所有,一头扎进蜜罐里。   季子游半晌没听见陆偃吭声,正要起身去找安全套,却被陆偃拉住了。   “哎。”陆偃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犹豫了一下,说,“我下面好像湿了。”   季子游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既是惊喜又是怀疑,问:“真的?”   他腼腆地笑,说:“我觉得是。你摸摸看?”   季子游连忙跪起,顺着陆偃的臀瓣往里摸。陆偃的腿是张开的,季子游的指尖在缝隙的褶皱间摸到些微湿润,立即笑着抱住陆偃。   “你想要。”明明是得意,听着却是撒娇。   陆偃忍住笑,说:“嗯,我想要。快进来。”   说出口的话分不清是献媚、哄劝还是真心实意,但面对季子游的时候,陆偃常常分不清自己说出一些话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季子游能开心,还是自己想要,他分不清楚。他只知道收获季子游的开心时,自己确实愉悦。   季子游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样手忙脚乱,陆偃忍不住坐起来,在他撕开润滑剂的包装时吻他。   季子游愣了愣,立刻勾住陆偃的脖子回吻他。   他的身体格外温暖,已经释放过一次的陆偃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凉,在抱住季子游的时候,觉得暖和透了。   他忍不住向季子游靠近,不管是臂膀还是胸膛,与季子游的肌肤相亲时,他觉得温暖全部传送在自己的身上,他渐渐开始变得老旧的皮肤,也能随之变得鲜活,因为季子游的不吝和渴望。   不知不觉间,陆偃坐到了季子游的身上。他从来不会这么主动地贴近,季子游恍惚间意识到这件事时,更控制不住自己,要把陆偃抱紧。   他太喜欢陆偃主动了,因为陆偃总是克制又隐忍,在床上也是。所以,当陆偃变得主动的时候,季子游的心底萌生起一阵莫名的成就感,像是他把陆偃救活了似的。   他激动得近乎狂热,既想吻得陆偃浑身发颤,又满心期待着陆偃能对自己做些什么。纠结令他的举动变得木讷,一时竟忘了该做些什么,只顾着和陆偃舌吻,双手乱舞章法地在陆偃的腰背上游巡。   陆偃打开的臀缝几次摩擦在季子游渗出水的铃口。他忘了做润滑,这几乎教陆偃忍俊不禁。幸好陆偃摸索着找到了遗落在一旁的润滑剂,单手挤出一些抹进去,多少还是分了神。   发觉陆偃的动作,季子游愣了一下。他揉着陆偃的臀瓣,双手沿着大腿的线条反复地抚摸,喘着粗气问:“陆偃?”   陆偃难受得皱眉,闻言把他推倒,趴在他的胸口,说:“骑你,好不好?我没试过。”   听见这话,季子游立刻想起自己刚才说过“不服输”。他以为陆偃的沉默只是犹豫要不要答应,其实陆偃还想着给他更多的东西。他挺起身体,一条胳膊搂住陆偃的肩膀,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腰。   “你坐下来。”感受到陆偃的小心翼翼,季子游忍不住笑,亲着他的鼻尖,“别紧张,放松,慢慢坐下来就行了。”   他居然要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安慰说“别紧张”,陆偃光是想到这个就想笑,反是和季子游一道笑起来了。   虽然陆偃感觉已经做足了润滑,但季子游的期待太满,他在吞入时还是难免有撕扯的疼痛感。这让他的笑容随即消失,季子游像是怕他食言似的,果真没有太多耐心,很快攥住他的腰肢,自己也挺胯尽根没入陆偃的身体里。   “啊。”疼痛沿着神经爬满陆偃的全身,又很快被接踵而来的快感吞噬。   陆偃扶着季子游的肩膀,明明在沉浮时不得其法,偏偏又不得不随着季子游的节奏颠簸。   晚风顺着窗帘的缝隙吹进来的凉意难以将他们的热情吹灭,陆偃的每一次下沉,季子游都知道自己完全进入了陆偃的身体里。   至深深处的暖热彻底地包围着季子游,陆偃温暖中透着凉意的皮肤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季子游掌控着陆偃的腰肢,却被皮肤贴近的温热吸引。他不断地亲吻、抚摸陆偃的身体,每一处,随便哪一处,不需要章法,任由他支配。   比起季子游,陆偃实在是缺少经验。季子游几近沉迷的爱抚让他一度想放弃主动权,可想到季子游先前骑乘在他身上时迷离的神色,他又忍不住效仿的冲动。   他试图掌握某种技巧的心思总让他无法沉浸于季子游的爱抚当中,直至某次季子游在顶胯时,那东西摩擦在陆偃的腺体上。   “啊。”陆偃激动得打颤,而季子游很快就将刺激感接二连三地顶上来。   “啊。季、季子游。”陆偃的双腿发软,顾不得思考,低下头却看不见什么。   季子游托着他的大腿,一边动作一边问:“舒服吗?”   “嗯,嗯……”他有些恍惚。   “知道在哪里的吧?”季子游一次次地往那里顶,“你知道在哪里的,是不是?”   陆偃皱着眉,说:“腿好像没力气。先别,你先别往那里。啊、啊……”   “想着要舒服,就会有力气了。”季子游抱住他,“陆老师,我不动了哦。你自己来。”   他说完果然不动了。陆偃懵了一下,试着放松双腿往下沉。那东西的顶端光滑得很,压到腺体上,陆偃舒服得失控地叫了一声。   这声叫得季子游心尖直颤,立刻搂着陆偃往上顶,笑道:“这不是学得很快吗?”   陆偃没来得及笑,已经被顶得慌乱。想着要舒服。他捧着季子游的脸,在一次次沉浮间试图看一看季子游的表情。   那有时深、有时浅的快感,像是烈火焚烧他的全身,他几乎不确定以前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体验,是快乐的,而且是他自己争取到的,同时也是爱人分享给他的。   他们换了几次姿势。陆偃学会在骑乘时肆意地沉浮,也学会双腿被架起来时向上迎合。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床下,他几乎要被推得从床尾滑下去。   深夜的晚风吹开窗帘的那一刻,陆偃模模糊糊、反反复复地看见季子游的脸。   季子游眉头轻蹙的专注看得陆偃愣了一下神,而季子游也看见他在月光下恍惚的神色。   陆偃的神情迷离而虚幻,像是月光本身。偏偏那直挺挺的东西随着身体的摆动反复地拍打在季子游的下腹,肉体撞击的声响足以打碎月下的浪漫。季子游不堪忍受,握住陆偃的那东西,坐起身,一边套弄一边说:“陆偃,说爱我。”   “我爱你。”他说得没有一丝犹豫。   季子游满意地微笑,问:“操射你,要不要?”   他注视着季子游的眼睛,说:“你射里面。”   话音刚落,季子游立即把他放倒在床上,不管他的腰受不受得住,也认为他不会在乎。他抱住陆偃的双腿,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冲刺。   连续的刺激让陆偃来不及喘息,更来不及克制自己的呻吟。   季子游的呼吸很重,喘着气的同时喉咙里发出沉重的颤音,陆偃在沉迷和深陷以前,借着月光看清季子游痛苦中伴着畅意的神色。   这太迷人,像是月光变成玻璃,碎作一地的光明。   很快,季子游发现陆偃正无动于衷地承受着这个吻。   吻印在陆偃的唇上,像是印上一片柔软的棉,季子游听不见陆偃呼吸的起伏,感受不到他被触动。然而,他的身体明明散发着热度。   季子游吮吸着他的唇瓣,指尖在他的耳尖上摩挲。   当季子游试图用舌尖挑开陆偃的牙关,那像是一道被盗过的锁扣,他轻而易举地探入,里面却潮湿而空洞。   季子游忽然变得很着急,他感觉不到陆偃的克制,也感觉不到他的激动。陆偃像是一个没有情感的傀儡,任凭他的亲吻和爱抚如何细微和体贴,他没有反应,他默默承受。   “陆偃。”季子游的嘴唇摩挲着他的颈项,温热的舌尖随着亲吻在他的锁骨上流连。   他轻声哼着,像是回答,更像是魂游天外时一声无意的梦呓。   季子游从来没有拥抱过这样的一具身体,他分不清陆偃是在挑战他的征服欲,还是真的不想要。亦或者,是在经历无计可施以后,垂死挣扎却有气无力的余留。   当季子游解开他的衣扣,他胸膛散发出的热量真真切切地传到季子游的手中。   那是挣扎,是想活下去的信号。   季子游所有的情绪都被泛滥的怜惜覆盖,虽然,陆偃没有表现出他的脆弱。   他环抱住陆偃的身体,臂弯牢牢地揽着后者的腰肢。明明陆偃没有配合着挺起胸膛,季子游却因这份沉重而深深坠入。   季子游在黑暗中俯身,吻住陆偃的时候,隐约听见他的深呼吸。他拉起陆偃的胳膊挂在自己的肩上,而陆偃也终于复苏,带着迟疑,迎接季子游的热吻。   终于等到陆偃的回应,季子游的心中竟泛起感恩戴德的热烈,恨不得随即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舌在彼此的口腔里温存地翻动、纠缠,呼吸太近,如同在头颅里翻起风暴般的轰鸣。   季子游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暗中亲吻陆偃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他吻到的耳朵,舌尖沿着耳廓的轮廓打转,呼吸声直抵陆偃的鼓膜,湿润、潮热,如同盛夏暴雨前黑云压顶的闷热天气,处处隐藏着爆发的契机。 第55章 拖沓-9   半梦半醒之间,陆偃觉得双腿发凉。他昏昏欲睡,摸着大腿有点湿,犹豫了一会儿,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以为季子游已经睡着了,但没有想到,正要起身,腰就被季子游的胳膊揽住。他失笑,扯过被子盖着腿。没多久,季子游就爬起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季子游懒懒地趴在陆偃的身上,打了个哈欠。   陆偃抹黑拿起床头的手机,看已经近凌晨三点,为了能好好睡一觉,怕是赶不上早场的电影了。   “我想去洗个澡。”如果可以,陆偃甚至希望自己还有精力把床单换掉。   “嗯。”季子游懒洋洋地应着。   陆偃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清自己说的话,但他没有放手,陆偃便没有挣开他起身。   过了一阵子,陆偃听见季子游吸鼻子。他诧异地回头,问:“着凉了?”   “没,空调吹的时间长了会这样。我有一点点鼻炎。”他哼声道,“职业病。”   除了腿上的静脉曲张,还有鼻炎吗?陆偃默默记下这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偃怀疑自己坐着也要睡着。他摸摸季子游的脸,想知道怎么回事,生怕他已经睡了,自己反而没能去洗澡。   这时,季子游忽然说:“你下次能不能跟飞?”   “跟飞?”陆偃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季子游解释:“就是跟着我一起飞。我的航班信息出来以后,你买相同航班的机票,我飞哪里,你跟到哪里。如果我过夜的话,你也住外地,我们可以一起住酒店。”   听他这么说,陆偃脑海里的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季子游现在偶尔会在外地过夜,但认真算起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少。更何况,跟着一起飞,除了能看见他工作时的状态,还能做什么?   “飞吗?”季子游问,“最近不是节假日,前舱的机票也有折扣。”   “前舱?”这又是一个陆偃听不明白的词。   他什么都不知道。季子游几乎语塞,不禁在心里自嘲地苦笑,弄不清为什么明知陆偃对他的了解只到这种程度,他也觉得无所谓了。   “头等舱和公务舱,对我来说,还有驾驶舱。我是乘务长,主要和前舱的空乘一起进行那个区域的客舱服务。”季子游再次解释。   陆偃好奇地问:“你制服肩章上的杠,是乘务长的意思?”   “对。陆老师,你知道的东西真的很少哎。什么都不懂。”季子游哭笑不得,在他的面前张开双手,手指一个一个地掰数起来,“骑乘不会,不知道什么叫‘跟飞’,还不知道飞机客舱里分前后舱。”   陆偃不知道他说的玩笑话里究竟有没有责备的意味,听完不好意思地笑。   脸皮真厚。季子游飞快地往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反而见他笑得更腼腆了。   陆偃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季子游带回家里的那个男人,他至今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他不想问,但既然那天季子游是刚下班回家,那个男人是跟着他飞回来的?   “你以前的男朋友,也会跟飞吗?”陆偃忍不住问。   季子游不确定他这样问是不是因为好奇,着实被他堵了一遭。他忸怩半晌,含糊不清地回答:“有的会。”   有的?陆偃怔了怔。   看一个问题陆偃拖拖拉拉问了好几句也没答应,季子游放弃道:“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跟飞挺辛苦的,而且很无聊。”   陆偃想了一会儿,说:“别人吃了苦,但还是分手了啊。”   季子游哑然无语,忽然很后悔自己提这个要求,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不料,陆偃突然说:“有机会的话,我也跟跟看吧。”   “真的?!”季子游惊喜。   “嗯。”陆偃点头,笑说,“毕竟,我也会有不服输的时候。”   季子游愣了几秒钟,高兴地抱紧他,说:“爱你。”   陆偃笑着摸摸他的脸,忽然想到刚才自己摸过腿上的津液,说:“哎,抱歉,弄脏了。”   他摇摇头,说:“一起洗澡吧。”   和别人一起洗澡吗?这又是一件陆偃没有做过的事。   “好。”陆偃说。   季子游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陆偃前一天晚上已经那么累,还能在早上六点钟就起床。   起初,季子游连陆偃起床了都不知道。可能因为陆偃的动作很轻,他把懒觉睡得很彻底。要不是后来听见关门的声音,季子游也不会醒过来。   他拿起手表看见是七点,床的另一半空了,立刻起床走出去。   原来关门声不是陆偃出去,而是回来。面对正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的陆偃,季子游愣住。   陆偃被突然从卧室里冲出来的季子游吓了一跳,低头看他连拖鞋都没穿,更是诧异。他很快明白为什么季子游会如此,微笑说:“我出去买早餐了。”   季子游撇撇嘴,想了想,问:“你是饿醒的?”   “不算。”陆偃尴尬地笑了笑,“年纪大了,到了点就会醒。睡不着。”   季子游听罢忍不住翻白眼,连鞋也没想着回去穿,走上前去拉起陆偃的手,另一只手把他手里的面包拿走、放下。   陆偃不明所以,既然被他拉着,就跟着他站起来了,问:“干什么?”   “三点多才睡的,你看看你睡了几个小时?回去睡回笼觉。”季子游稍一用力,发觉陆偃竟没有跟着走的意思,不禁瞪他。   陆偃苦笑,说:“真睡不着了。”   “陆老师,”季子游凑近他的脸,盯着他说,“你知道你现在的气色有多差吗?黑眼圈像熊猫一样了。”   陆偃忍俊不禁,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所以我还要继续睡,你也是。”季子游说着,用了点力气拉他。   他没有继续僵持,跟着季子游往卧室走,无奈道:“但真的很难睡着,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   陆偃的话说完,他们刚好回到卧室里。季子游听完握住他的肩膀,生生把他推倒在床上。   要不是床垫够软,陆偃觉得自己的身体会散开。他呆呆地看着扑过来的季子游,动也不敢动。   季子游的表情比起严肃,仿佛有几分不快,陆偃注视了片刻,不由得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抱歉,很对不起地看着他。   不知道他总提起自己的年纪是不是因为豁达,但季子游真的没有办法在听完以后不在意,更何况,他说了好几次。季子游已经是生气的,偏偏陆偃抱歉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可怜。   当他臆想着陆偃这或许是撒娇时,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睡不着,玩累了就能睡着了。”季子游说完,看他吓得愣住,更忍不住逗他,“‘年纪大了,动不了了’,对吧?你不用动,我保你一定会累得只想睡觉。”   陆偃听得面红耳赤,可这话语实在又因为自信而显得滑稽,他忍不住发笑,说:“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   他的话音刚落,季子游就埋头要亲到他的脖子上。他连忙推开他,提醒说:“昨晚换的床单还没洗,已经没有床单换了。”   季子游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了,真啰嗦。”说完,他就将唇贴到了陆偃的颈窝里。 第56章 拖沓-10   听见敲窗声,睡梦中的陆偃惊醒过来。他往窗外看,见季子游笑眯眯地望着他,做着手势示意他把车窗打开。   陆偃来得早,没等到季子游下班,自己倒先睡着了。他带着不解打开车窗,看见季子游躬着腰把身子探进车内,故意问:“这样腰累不累?”   季子游没好气地瞪他,怪他没情趣。   陆偃看罢笑了,给了他一个吻,道:“快上车吧。”说着,他用手护住季子游的头顶,免得他撞到车顶上。   “买了特产哦。”季子游刚上车就说,“羊肉。”   季子游昨天的最后一站是西部城,那里的羊以肥美著称,到了全国知名的程度。昨晚睡前,他们俩视频,季子游曾说过打算买点羊肉回来,陆偃没想到他真买了。   陆偃说:“我还没来得及查,羊肉怎么做才不膻。”   “随便做吧,好羊肉本来就不膻。”季子游将副驾的座位往后移了些,试图伸一个大懒腰,“真好,明天周五,周末又可以尝陆老师的手艺了。”   陆偃哭笑不得,道:“我做菜一般吧。”   “我又不是没吃过,当然知道一般。”季子游说。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陆偃好笑地摇摇头,这才留意车内的提示音,忙道:“快把安全带系上。”   “哦、哦。”他立刻把安全带扯了过来。   随着中秋和国庆假期的临近,北航在邕浔的基地新增了两条新的航线,西部城就是其中一条。除此之外,还有每周二和周四执行的往返贡嘎的航班。   贡嘎机场属于高高原地区,邕浔基地有飞高高原资质的乘务员不多,乘务长更少,所以在队伍培养起来以前,季子游只要在周二和周四飞,应该都会被安排那条航线。   飞那条航线对季子游而言,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当天只需要飞一个来回,只要飞行顺利,几乎就和普通上班族上下班差不多了。比飞三四段或过夜,都轻松得多。   “下星期就要首飞了,有点紧张。”季子游终于找到一个人说这句话。   陆偃问:“以前没有飞过贡嘎吗?”   “飞过啊。不过那时候在析津,那里人才济济,同组飞的人基本都是老手吧。在这边我就不确定,听说好几个是刚拿到资质的。”他叹了口气,“只能希望机长能靠点谱吧。”   陆偃瞄见他头疼得揉脑门,想了想,说:“如果机长不靠谱,是不是只能靠你了。”   “什么啊?靠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开飞机。”季子游说完,发现他在故意胡说八道,嗤了一声,“陆老师,你哄小孩子呢?”   陆偃推开季子游要捏他脸的手,说:“说真的,我头一回看见你的制服肩章的时候,挺惊讶,猜想你应该不是一般的乘务员。后来你说你是乘务长。很少有你这个年纪的能当上乘务长吧?而且是空少。”   若说陆偃这是有意夸奖和鼓励,他说的倒没有夸张的成分。所以,就算季子游拒绝被哄,心里还是忍不住美滋滋的。他不以为意地笑,说:“开玩笑,以前我在析津,是基地里最年轻的乘务长。”   “真的吗?好厉害!”陆偃由衷道。   季子游抿嘴笑,将胳膊搭在杂物箱盖上,支颐看着他,问:“真觉得我厉害?”   陆偃瞥了他一眼,笑得无可奈何,嘟囔道:“又来了。”   听罢,季子游哈哈大笑起来。   汽车在红灯前停下,季子游回头往向后排,好奇地问:“那两袋东西是月饼吗?”他刚才放登机箱时就看见。   “嗯,对。今天单位发的。”说起月饼,陆偃想起刚确认的中秋节放假通知,“中秋节是后天开始放假,放三天。你从星期天开始飞的话,我星期天和星期一都可以和你一起。”   从上回季子游提出希望陆偃可以跟飞以后,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季子游没想到能那么快实现。他高兴极了,说:“那到时候航班信息出来,我告诉你。不过,中秋节的机票挺贵的。”   “无所谓了,我也不可能常常跟你飞。”陆偃说。   季子游才高兴了一会儿,他那么快就把一盆冷水浇下来。倒是没有把热情浇灭,只是季子游忍不住觉得他无趣罢了。   “陆老师,你可以再实际一点吗?”季子游揶揄道。   陆偃没有反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总是这样笑。季子游在心里嘀咕。他望向窗外,路过商场外围,看见影院的海报时,他萌生出看午夜场电影的想法。但是很可惜,明天才周五,陆偃还得上班,季子游希望可以早点回家,他们也可以早点休息。   正当季子游这么想的时候,陆偃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嗯?”他疑惑地转头。   “你刚到邕浔的时候,是不是很不甘心?”陆偃问。   季子游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心猛地突了一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说不甘心,又何止是刚来的时候呢?即便是现在,季子游还是很难说服自己服气的。   “还好吧,为什么这么问?”季子游既想蒙混过去,又想听听陆偃想说什么。   陆偃说:“因为你以前在析津,是基地最年轻的乘务长。如果继续留在析津,应该很快就能获得晋升才对。事业的上升期到了这里,我想应该会不甘心。”   他现在说起这个,是要提醒他,关于是否回析津的问题,他还没有给出答案吗?偏偏这几天,季子游把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竟完全忘记这件事。他自嘲地笑,又为陆偃这突如其来的“逼迫”而烦躁起来。   那个问题,季子游没有答案,自然不想回答。所以在陆偃问出口以前,他必须把话题绕到其他地方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免得自己开口时语气太冲。   “那你呢?”他问。   “我?”陆偃疑惑。   季子游在心里挣扎片刻,说:“你不是说,之前是要去这边的山区支教吗?为什么会想到去支教,在城市里发展不好吗?而且,你后来还是回到城里了。”   听出季子游语气中的不耐烦,陆偃才警觉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他稍稍一着急,居然连自己刚才为什么那样问都忘记了。   他懵了几秒钟,说:“那个时候,想来支教的不是我,是之凡的爸爸。我只是跟着他来而已。”   季子游闻言感觉脑里像是轰然一声巨响,脱口而出道:“好,我知道了。”   陆偃斜睨着他,继续道:“他想来这里的本意,应该也不是支教吧。”   “我说,我知道了。”季子游努力释放自己的耐心。   他听见了季子游说的话,但望着前方的路,仍旧说道:“他走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得很颓废,也很窝囊。有伤心的缘故,但更主要的,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吗。因为不想回家,所以还是去了春圩——就是最初我们要去的支教地点。过了几年,之凡的妈妈把之凡送过来,留下她以后就离开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有孩子。我三十二岁以前的人生,都在被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牵着鼻子走。决定抚养之凡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以后决不能再那样了。”   季子游以为当陆偃说起宋之凡的爸爸,他会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忍不住打断。可没有想到,他竟不知不觉地听完了,而那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答案好像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第57章 飞花-1   陆偃醒得早,睡前说是定了七点钟的闹钟,结果六点就醒了。   季子游赖在床上,在半梦半醒间问了陆偃一句要去哪里。陆偃回答去买早餐,季子游是在梦里听见的回答。   非常难得,季子游居然在休息的日子里,六点半就起床了。他回想半个小时前发生的对话,竟分不清那是否在梦中。   “怎么起来了?”陆偃正要把包子放进保鲜盒内,看见季子游趿着拖鞋出来,问。   “你吃了吗?”季子游揉着眼睛问。   陆偃说:“还没。”   没等陆偃回答,季子游已经先看见放在餐桌上的早餐,问:“就买这么点儿?”   “那是我的。你的我放在饭盒里。”陆偃解释说。   季子游兀自在餐桌旁坐下,解开食品卫生袋,看看里面三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一掰开,一个叉烧馅,两个粉丝馅,全是咸的。   陆偃才把他的早餐拿过来,看自己的包子全被掰开了,忍俊不禁,正要把手里的包子递过去,却见他已经吃起来。   “不吃甜的吗?”陆偃问,“这有两个奶黄的,还有一个豆沙的。”   “无所谓了。”季子游嚼着刚入口的叉烧包,待陆偃坐下,便将手里的包子往外递。   看着袋子里这半个半个的包子,陆偃拿了半个粉丝包,又把豆浆摆到季子游的面前。   “谢谢。”季子游揭开杯盖,吹吹热气,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直让陆偃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醒了。不过,梦游起床吃早餐,未免太诡异。陆偃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等你走了再睡,反正今天没事做。”季子游说着,一口气把剩下的半个叉烧包全塞进嘴里。   他吃得脸颊鼓鼓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稚气,陆偃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抬眼望过来,他才低头吃东西。   “刚才我说梦话了吗?就是你起床的时候。”吃着吃着,季子游问。   陆偃忍笑,说:“听着像梦话。你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问你要去哪里。”季子游说。   他说:“那就不算梦话了。”   季子游了然,点了点头,忽然忍不住笑说:“如果真是梦话,那可怎么办哦。”   什么“怎么办”呢?陆偃疑惑,见他扁了扁嘴巴,像是对自己有几分嫌弃,心窝便仿佛软了似的,说:“梦话我也答应你了,不是吗?”   “嗯。”季子游冲他手里的奶黄包抬了抬下巴。   陆偃立即把还没送到嘴边的包子让给他。   快吃完的时候,他发现季子游的嘴边粘着一颗叉烧肉丁,犹豫了一下,抽出纸巾帮他擦。   季子游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愣住,但很快陆偃已经将用过的纸巾放下。他看着那团纸,半晌,说:“下午我可能要出去一趟。”   “刚才不是说今天没事?”陆偃问。   季子游耸肩,说:“公司发月饼,本来想下次上班的时候顺便领的。但是下次上班,中秋节都过了。反正在家也是无聊,干脆去领回来算了。”   “你开车去吗?我把车钥匙留给你。反正我走路去上班方便。”陆偃刚才出去一趟,预感等日头升起来以后,室外的温度会很高。   “行啊。”他笑说。   陆偃没有想到早上能和季子游坐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吃早餐。而且,当他们都吃完的时候,谁也没有急着离开,还能继续坐着聊几句,趁上班还来得及。陆偃恍惚间,竟开始怀疑梦游的人是不是自己了。   “今天晚上浔中有中秋节的游园活动,有几个项目是语文教研组和学生社团一起办的。我下午可能忙不过来,羊肉下次有机会再做?”陆偃道。   羊肉虽是新鲜的好,但季子游也不是非趁早吃不可。他反倒对陆偃说的游园活动感兴趣,问:“都是些什么活动?”   陆偃赧然笑了笑,说:“就是带有中华传统性质的活动呗,猜灯谜、对对子,还有飞花令。每年中秋游园,有不少孩子穿汉服,游园活动是学生团委主办的,他们都还弄得像模像样。你要来看看吗?今晚学校是开放的,会有不少学生家长也来。”   所有能让季子游感受到少年人青春朝气的事情,他都尽可能地敬而远之,嘴上说是幼稚无聊,其实是嫉妒他们在那个花样的年纪里,能把太多在大人眼中无聊的事情当成有趣。   “你还挺喜欢和那些学生玩在一起的?”季子游问。   “算不上。不过,当老师,肯定得和学生打交道吧。”陆偃说,“你要是没兴趣的话,我今晚去那边转一圈,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倒不是说没兴趣。”被陆偃拆穿,季子游尴尬,他忸怩半晌,问,“陆老师,你整天面对那些学生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陆偃惊讶道:“害怕?怕什么?”   他挠挠头,实在不想说,奈何问题又是自己先问的,只好道:“就是……学生们永远是十六七岁,但自己越来越老了。”   听到此处,陆偃明白,季子游这问题与其说是问他,还不如是问自己。季子游才二十五岁,就开始怕老了吗?偏偏,季子游或许认为,这份惧怕的情绪是最不该在他的面前表露的,毕竟他比季子游年长那么多,再怎么着,该紧张的都不是季子游。   陆偃用安慰的语气回答说:“是人都会老的。”   “你从来不怕老吗?或者……你会有什么时候,希望自己可以变年轻一点吗?又或者,羡慕别人年轻?”季子游说完就后悔了,立刻摆摆手,“哎,四十多也不老啦。不惑而已,想退休还得等十几年。”   陆偃看他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笑。他想了想,说:“如果我四十多的时候还没有‘不惑’,可能我会怕老吧。不过,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惑’了,所以奔五也无所谓了。”   听见“奔五”这个词,季子游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狠狠地瞪他。   陆偃扑哧笑了,笑罢,他落入一段沉默的思绪当中。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季子游,说:“我上一次羡慕别人年轻,是发现自己被你吸引的时候。”   说完,他预料之中地看见季子游愣住了。他希望在自己上班以后,季子游能带着一份轻松的心情补觉,便笑道:“晚上你要是没什么事,去看看游园呗。别真以为小孩子无聊,什么都不懂。去了你就知道,你还没他们知道的多。”   明知陆偃是故意说玩笑话逗自己,季子游听完还是不屑地冷笑:“嘁!” 第58章 飞花-2   季子游原打算等陆偃上班以后再回到床上睡个回笼觉,不料等吃完早餐,睡意竟少了许多。   他在床上辗转了很久,终是爬起来,把衣服给洗了,还将桌椅收拾整齐,以便扫地机器人能顺畅运作。   那些他原打算等明天再做的琐事,他全在上午完成。托做家务的服,他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这一觉居然睡到日垂,他犹豫了一阵子,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驱车去往公司领取中秋节的福利。   这是季子游第一次在析津基地领取中秋节的福利,也是他第一次在中秋节领到柚子。   他把两盒广式月饼和两颗柚子放进车的后排,看着那两颗梨形的大柚子,莫名觉得有趣。   季子游把车发动以后就下了车,等着空调把车里的热气吹走。他拍下中秋福利的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想不到要写什么,直白地配字:预祝中秋节快乐。   这段时间以来,季子游发朋友圈的次数变少了很多,有时是因为他找不到什么值得分享的事,有时是因为他不愿意分享。   季子游以为等他再次打开朋友圈,会看到一些朋友的点赞和评论,就像以前那样。可是,等他回到时耘苑的地下停车场,停好了车,在熄火以前打开朋友圈,却只有寥寥无几的三个“赞”,也只有姚俊杰问“你买车了?”   距离他上一次发朋友圈,确实是一个月以前了。   季子游懵了两秒钟,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离开析津的时间太长,不少朋友已经忘记他。就算没有忘记,他们对他在外地的生活也不再感兴趣,所以连顺手点个“赞”的心情都没有了。   意识到这一点,季子游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他苦笑,心说他离开析津才没多几个月,现在的人,对人和事务的兴趣变化得真快。   不过,季子游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怪他们。他划了划朋友圈的内容,看见几个以前在析津的朋友发的朋友圈,顶多只能点个“赞”,纵使想评论一两句,也觉得是发起生硬的对话,于是作罢了。   季子游划拉手机没多久,刚才的那条朋友圈又收到三条新的互动提示。   他意兴阑珊地点开,见到有两个新的“赞”,对方都是他来邕浔以后认识的同事,其中一个是上次和他换班的ps。   她给季子游评论说:“今年的沙田柚很甜,可以尝尝看。”   季子游对着这条评论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手机的屏幕熄灭。他重新解屏,回复她:是吗?今晚开一个尝一尝。   回到家里,季子游发现那条朋友圈的点赞和评论数增多了。那都是他来邕浔以后才加的微信好友,有好几个他连真名都对不上,但看头像,应该是某次换班或拼车时加的好友。   他一边回复评论,一边回想对方的真名。能想起来的,他都把微信的备注做了修改,至于想不起来的,他点开对方最新的朋友圈,见到有趣的内容,也会点赞。   他捣腾了好一阵子,最后想起没有回复姚俊杰的评论,想了想,回复说:没有。   季子游刚点好外卖,就看见江琬的来电。   来电显示瞬间将季子游的记忆拉回一周前在家那天,他迟疑着,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接听电话。   “喂?妈。”季子游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得有些快。   江琬亲切地问:“小游,吃过晚饭了吗?今天休息?”   一如既往的客套寒暄。季子游答说:“还没,叫了外卖。”   “妈妈刚才看你发的朋友圈,是中秋节航司发的月饼和柚子?”江琬笑道,“邕浔还发柚子啊。”   “是啊。”他笑了笑。   她说:“那个牌子的月饼你吃得习惯吗?上次家里订的月饼,下午我让快递来取走了。现在已经在路上,你明天应该能收到。”   季子游虽然喜欢吃甜食,但月饼这东西既不能当饭吃,当零食吃也吃不了多少。他从公司领了两盒回来,已是难以消耗,现在江琬又寄新的,着实让他为难。   “哦,好的。谢谢。”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心意。中秋节是阖家团圆的节日,既然季子游不能回家过节,这份来自家人的心意他肯定得接受。   “和妈妈客气什么。”江琬略带责备地说。   季子游淡淡一笑,而她也在电话那头沉默。他知道,等江琬再开口,要说的就是这通电话的“正题”。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江琬小心地说:“小游,上回爸爸妈妈和你说的去明航上班,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昨天,你刘阿姨给我打电话了,她和你朱伯伯都很关心你,想知道你的打算。怎么样?下个月能去明航报道的吧?辞呈递上去了吗?”   这不只是江琬的用心良苦,假如季子游拒绝,辜负的还有朱鸿歆的好意。   季子游不敢想象,季宣元和江琬是怎样一把年纪了,是怎样放低姿态拜托好友安排自己孩子的工作,那画面只要稍稍在季子游的脑海中成型,就已经使他如坐针毡。   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强烈地表示自己要回析津,他们会不会去找朱鸿歆?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季子游却感觉过了好几年。假如可以,季子游真希望可以回到过去,不是为了说一句“无所谓”,而是起码不要表现得那么急切。这样,起码现在的他,不会这么惭愧和无所适从。   半晌,季子游愧疚地说:“没有,我没有写辞呈。”   “还没写吗?”江琬惊讶,转而说,“没关系,你记得写就行。刘阿姨的意思,也是让你在国庆以后再去报道,这样工作没那么忙,你到新的环境也有一个舒服点的过渡期。否则,一到那边就赶上国庆黄金周,太折腾了。”   不知道为什么,季子游听出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意思,所以才会这样自圆其说。他抿了抿嘴唇,说:“不是。妈,我不想去明航。我要继续留在这里。”   “为什么呀?!”江琬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一直想回析津吗?明航虽然不比北航是大公司,收入虽然少一点,可在业内的评价一直很高,旅客的满意度也是全国最高的。航线不多,工作轻松,为什么要留在那边呢?”   “我想自己努力看看。”季子游说。   她不解道:“你一直很努力呀。之所以被掉去邕浔,是被人穿小鞋,不是你不努力才要去的。”   “不是。”季子游挠挠额头,试图把自己的想法说得更清楚一些,“妈,去北航的工作,是朱伯伯安排的。我是自己很努力,但其他同事也一样。我知道,在析津能那么快升ps,和朱伯伯也有关系。而他这么帮我,全是因为你们。现在这份明航的工作,也是一样的。我不想再这样了。没错,邕浔是个小城市,航线不多,排班也挺累的,我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什么都得靠自己。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我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也继续努力。我想看看,只靠我自己,我能走到哪里。以后要怎么活,我想多一点自己做的决定。” 第59章 飞花-3   明明是早已做好的决定,但也许在心里积压的时间太长,留下痕迹,当季子游把真正的想法告诉江琬,换来得并不是全然的轻松。   仅仅靠自己的未来,将会变得怎么样,季子游完全没有底,他有忐忑,但又莫名地期待起来。   他想把这消息告诉陆偃,尽管他猜想,陆偃其实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独自吃过晚饭,季子游打开公司发的两盒月饼,逐个看了包装袋上写的馅料,把奶黄流心馅和巧克力流心馅的捡出来,其他的,结局恐怕都是放在冰箱的冷冻层里,直到明年中秋节前发现,最后丢掉。   冰箱的冷冻层内除了季子游买回的羊肉外,还有几根雪糕和几盒冰淇淋。   看着这些雪糕和冰淇淋,季子游不由得想起自己刚搬来的那几天。那时候,他屡屡为家里准备好的东西而惊讶,心想这房东真是周到得夸张。   如今想想,陆偃怕是以“家”的标准,给未来的房客准备了一个“拎包入住”的空间。假如当初他没有在租房app上看中这套房子,住了别的地方,现在会变得怎么样?平行世界里的陆偃,迎接的会是怎样的房客?   季子游把剩余的月饼放进冷冻层以前,发微信问陆偃,他吃月饼喜欢吃什么口味。   没多久,陆偃回复说:芝麻和枣泥。   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么“老龄化”的口味?季子游哭笑不得,想起领回来的月饼里确实有芝麻和枣泥的,就说:那我把芝麻和枣泥的拿出来,其他全放冷冻了。   陆偃道:随你,全放进去也没关系。   季子游问:全放?你不吃?   陆偃:吃不了这么多,我发的还放在外面。而且,等会儿还会拿几个回去。   季子游:几个?   比文字先发过来的,是一张照片。季子游看见照片里手工制作月饼的阵仗,惊讶极了,问:“学生游园,做月饼?”   陆偃:对,我过来看看。你喜欢吃什么馅儿?我做两个回去。   他居然会做月饼?!忽然间,季子游觉得确实可以把所有月饼都放进冰箱了,包括那几个流心馅的。比起对月饼味道的期待,他更期待陆偃做月饼这件事,问:“你等会儿要做吗?还是已经做了?”   陆偃:打算等下子做两个。   季子游忙说:“你等等,我现在过去。我到了你再做。我要吃芝麻的。”   季子游刚洗了澡不久,发完微信后,连头发都没完全吹干,就兴冲冲地出了门。   如果陆偃早点说游园活动会有手工制作月饼的环节,季子游上午就会答应他去学校逛逛。   他对老套的猜灯谜活动实在没有兴趣,月饼假如是别人做,他同样不当回事,但是,亲手看着陆偃做月饼,又要另当别论了。   思及此,季子游又忍不住怀疑,这会不会是陆偃的阴谋,知道说起做月饼,就能把他叫动。   来不及考虑究竟是不是,季子游到了浔中,却是事实。   比起先前季子游来的时候,校园里中秋气氛更为浓厚。   校道两旁的路灯全都关闭了,灯柱与灯柱之间挂满一盏盏彩色的花灯,兔子的、月饼的、云朵的……各式各样,每一盏灯的光虽不明亮,但聚集、串联在一起,便像星河一样影影绰绰。   灯影阑珊,灯下游玩的人们欢声笑语,熙熙攘攘。   季子游沿着校道往教学楼走,顺着人流的方向前行。身边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不单单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有很多像是家长或者教职工家属的。他们带着自己的小朋友出门看花灯、赏月,画面好不温馨。   猜灯谜赢花灯的项目引起了季子游的注意,他驻步远远望着,看那几个穿着汉服的学生做裁判判定参与者正确与否,那姿态虽有几分装模作样,但样子还真有点像那么一回事,颇为有趣。   他抱臂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他整个人弹了一下。   没有想到竟把他吓成这样,陆偃反而因此也吓了一跳,忍俊不禁,问:“看什么?”   季子游心有余悸,拍拍胸口,环顾四周,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说要过来,我担心你找不着,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走到这里就看见你了。”他长得高,仪态又好,走在人群中非常突出,陆偃找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季子游问:“去哪里做月饼?”   “你来晚了。”陆偃抱歉地笑,“月饼只做到九点钟,刚才是最后一炉。”   “啊?”季子游失望地看手表,已经过了九点。   陆偃安慰说:“你说要过来的时候,我赶着做了一个。芝麻的。”   重点哪里是吃月饼?季子游嫌弃地斜眼看他。   “我让旁边的学生帮我录了个视频。”陆偃早猜出他那点小心思,笑着拿出手机打开视频文件。   季子游眼睛一亮,立刻凑到他的手边看视频播放。   画面中没有陆偃的脸,但他的双手,季子游认得。陆偃把面团揉在手里,捏成一个碗装后将揉成球形的馅料放进面团里。他用虎口的力道,一点一点地转动手中的面团,把月饼皮收口,动作虽然不快,但手法看着娴熟。   季子游看了半天,心里的感慨就如视频里学生的背景音似的,哇哇叫个不停。   “你还有迷弟迷妹啊?做个月饼还夸你帅。”季子游打趣道。   陆偃腼腆地笑了笑,说:“闹着玩的。”   眼看陆偃把包好的月饼放进传统的木制模具里,按压过后,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季子游不由得说:“嚯,老师傅哎。”   他笑得更不好意思了,道:“你这么说和那些小朋友有什么区别?”   季子游白了他一眼,说:“是你该检讨为什么连中学生都喜欢逗你吧?”   陆偃尴尬地抓了抓脸颊。   “哎,为什么还在底部加一丁点面?”季子游凑近屏幕,“皮破了?”   “没有,做标记而已。模具的花纹全是一样的,进了烤炉怎么能认出哪个是我做的?何况,我还出来了。”视频播放完毕,陆偃收起手机,“我让他们帮我留意着,过个四十分钟回去,你就能吃上新鲜出炉的月饼了。”   季子游鄙夷道:“我为什么要吃新鲜出炉的?”   “也没让你当场吃。”陆偃赧然笑,望了望四周游园的人,问,“是现在回去等月饼出炉,还是先逛一逛?”   无论是校道还是操场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结伴同游的人。   大家要么穿着汉服,要么穿着日常的服装,就这么混着走在一起,在现代建筑之间,古香古色的花灯下,颇有时空混乱的感觉。唯一共通的,就是灯下人们载欢载笑,那一张张被灯照亮的面庞,眼中无一不是带着璀璨的笑意。   “今晚人很多哦。”季子游故意阴阳怪气地提醒他。   陆偃知道他的意思,不过只要不作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和他走在人群中,又有什么可忌讳的?陆偃没有他想的那么敏感,却不禁想,是不是季子游自己变得太敏感了?   “怎么?你怕我把你弄丢吗?”陆偃笑着问。   季子游听罢微微错愕,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第60章 飞花-4   一群穿着改良版汉服的小朋友提着对他们而言有些笨重的柚子灯,在操场上奔跑追逐,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了季子游的注意,看见他们手里提着的柚子灯,更是惊讶不已。   那种用柚子皮做的简易小花灯,季子游自从上小学以后,就再没有看见过了。此后再看见柚子,他也不会把柚子和灯笼联系在一起。   季子游真没有想到,他会在浔中的中秋游园活动里再次看见这种小灯笼。那是在学校雕刻爱好者协会的学生们摆设的摊位。   学生们靠售卖柚子赚取社团经费,柚子的价格比外面贵了许多,只因购买柚子,当场剥开,社团成员会将柚子皮做成小花灯,并在柚子皮上雕刻镂空的简易图案。   柚子灯的造型虽然比不上市售宫灯的精美,但毕竟是孩子们亲手制作的心血之作,很多人早已对这种小花灯闻所未闻,更以为是“创意”被吸引,图个新鲜,排队购买柚子,致使光顾小摊位的客人们络绎不绝。   学校有不少教职工带着自家小孩来游园,为了照顾学生的“生意”,都给小孩儿买柚子灯。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看邻居的哥哥姐姐们玩过这种灯笼。”季子游说,“当时也想玩,但是爸爸妈妈不让。因为他们做的那个灯笼,中间的灯芯是蜡烛,他们觉得不安全。不过,现在这种放小灯泡的,安全很多。”   “这些学生小时候可没见过这种柚子灯,之所以会做,是因为冰心的《小桔灯》里提过用橘子皮做灯。”陆偃说。   《小桔灯》季子游不解地看他,反见他疑惑地回视,分明为他听不懂而惊讶。   季子游绞尽脑汁想了片刻,隐约想起似乎语文课本里有过这么一篇文章。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硬着头皮往下接的话题,季子游笑笑带过,正要往前走,忽见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拎着柚子灯跑过来。   她正在躲避小伙伴的追逐,一边跑一边往回看,没留意前方,竟一下子撞向季子游。季子游大吃一惊,连忙伸出双手,弯腰拦住她。   小女孩大吃一惊,抬头望见他,尴尬地笑。   不远处,她的家长抱歉地拍手,说:“小心点哎。跟哥哥说‘对不起’。”   “对不起。”小女孩腼腆地笑。   跟着她跑过来的小男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季子游刚说完,她就一溜烟跑掉了,和她的小伙伴一同消失在孩子堆里。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季子游笑着感慨:“真可爱。”   陆偃也觉得可爱,可听见季子游这么说,心底还是掠过一阵怅然。他问:“你喜欢小朋友?”   “嗯?”季子游不明所以,看了看他,随即知道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这么活泼乖巧的时候喜欢,闹起来我就‘请勿打扰’。执行航班的时候,有时遇见熊孩子,说真的,”他凑近陆偃的耳旁,“心里冒出过把他们丢出舱外的冲动。”   或许季子游这么说的时候,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陆偃歪头打量他,把这话当做安慰,淡淡笑了笑。   季子游说这话是出于真心实意,见陆偃笑得讳莫如深,不禁担心他不当真。可惜假如继续解释,反而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季子游便把这话题带过,指着一个小姑娘手里提的花灯说:“她那个灯,是跟学生买的,还是自己带来的?感觉挺高级啊,没有三十块买不来吧?”   陆偃定睛望去,道:“那是飞花令的奖品。诗词协会做采购预案的时候,我见过。”   如果是买的,季子游还能自掏腰包买一个,但听说是奖品,他不免觉得可惜了。   “飞花令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那是古人行酒令的时候玩的文字游戏。”陆偃看季子游听得一脸懵懂,便简单地解释说,“现在他们玩得很简单,就是两个选手pk,轮流说出含有指定字眼的诗词,在一个赛程里面,谁说的多就赢。”   季子游光是听见规则就觉得那种风雅的游戏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听完苦笑,说:“听起来很难啊。要我直接背诗,能背出五首就算不错了,还轮流背不同的诗。”他顿了顿,“你们学校的学生,文学造诣这么高吗?游园活动还能玩转这个?”   陆偃笑道:“这个很多高中生都能做到。之所以很多读了大学、走向社会的人做不到,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高考以后就不会再背诗了。”   季子游想了想,事实好像真的如此,说:“有点道理。我高中的时候成绩虽然不怎么样,但课本上的诗,要背我倒还是能背出来的。现在嘛,顶多背出里面的某些经典句吧。”   “比如?”陆偃问。   “你抽问啊?陆老师。”季子游好笑地看他。   偏偏即兴要背一句诗,季子游竟还得想一想,颇为尴尬。他抬头望向天上的圆月,终于想起一句来,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陆偃说。   季子游几乎话音刚落,就听见他把句子对出来,登时惊呆了。   陆偃忍笑,说:“假如要行的是‘月’这个字,你刚才说的‘月’在第五个字,接下来的人就要背‘月’在第六个字。这是比较复杂的玩法。但是游园活动讲究趣味性,不是比赛,所以只要对出来的句子里有‘月’这个字就可以了。”   季子游哑然无语,一时真不知道该评价这个游戏是有趣还是费脑。然而,他不能否认,当陆偃读一句诗、解释一个文字游戏,他觉得陆偃柔和的神情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像是月光一样。   “那个飞花令的游戏,他们还在玩吗?我们去看看。”季子游突然很感兴趣。   陆偃看了一眼手表的时间,说:“应该还在继续。”   “那去看看吧!”他四处张望,不知该往哪里走。   明明刚才还表现出对游戏的没兴趣,没想到现在竟然要去现场观看了。陆偃惊讶之余,又羡慕和喜欢季子游这随时可以唤醒的好奇心。他往学生活动中心的方向带路,说:“这边走。”   “陆老师,如果‘月’在第七个字,要背什么?”季子游问。   这是要考他的意思?陆偃诧异地看他,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季子游挑眉,立刻追问:“那第八个字呢?”   他果然是有意刁难了,陆偃无奈地笑,说:“一般背到第七个字,就要从第一个字开始重新循环了。”   “那就是背不出了?”他挑衅道。   陆偃叹了口气,说:“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季子游忙默默数了那是第几个字,发现确实对上以后,继续问:“第九个字的有没有?”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陆偃停顿了一下,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第十个‘月’。”   季子游愣了半天,俄顷兴奋地说:“陆老师,等会儿你要去参加那个‘飞花令’,帮我赢一只灯笼,作为中秋节礼物。” 第61章 飞花-5   他们走到灯火通明的学生活动中心楼外,光听多媒体教室里传出的欢呼鼓掌声,季子游就猜到陆偃所说的活动室在什么位置。   他不需要陆偃带路,已经自发地往那个教室走,还没有走进楼里,便听见有人喊“陆老师”。   季子游惊讶地停下脚步,跟随陆偃的目光往露天楼梯的方向望去。   露天楼梯的栏杆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一只小巧的彩灯,居然有几个学生聚集在那里玩线香花火。   “注意安全!”陆偃对他们说。   “陆老师,中秋节快乐!”学生挥舞着手里的花火,笑脸在闪烁的火光背后格外灿烂。   陆偃笑说:“中秋节快乐。”   “今年教师节的‘最受欢迎老师’是不是你啊?”等走进楼里,季子游半开玩笑地问。   陆偃笑着摇头,说:“不是我。”   季子游满不相信地问:“真的?那你们学校的学生还真是挺端水的。”   “端水是什么意思?”陆偃疑惑道。   能一下子背出五个“月”字飞花令的语文老师,居然不知道“端水”是什么意思?季子游半信半疑地打量他,解释说:“听过‘一碗水端平’吗?”   “哦……”陆偃立刻了解这是什么新的词汇,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总是喜欢这么笑,显得害羞又谦逊,让人觉得他挺好欺负似的。季子游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学生们才喜欢他。毕竟,按理来说,学生应该会更愿意亲近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年轻老师才对。   因为掌声的热烈程度,季子游产生了教室里有很多人的错觉。但是,当他们从后门走进教室里,季子游发现偌大的教室里学生、教职工和家属们只占了一半,他们聚集在教室的前排,有些人宁可站着也不到后排坐着,以至于教室后排空荡荡。   二人沿着台阶往前面走。   比赛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主持人拿着流程卡牌,兴致盎然地说:“哎,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我们来到今天的最后一场对决了。让我们先拿出本局比赛获胜者将会获得的奖品!”   “是这个!”司仪在讲台的一角举起一个漂亮的宫灯,“还有某某荣耀的月卡一张!”   一个男生在前排捣乱道:“什么荣耀啊?!说清楚点!”   主持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注意影响。”   “听不懂行话的不要参加了,滚一边去!”另一个男生噌地起立,冲那个男生喊道。   “为什么前面的没有啊?”有人抗议。   “就是、就是,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参加了!”还有人补充说。   司仪说:“那你把刚才吃的奶黄流心月饼吐出来呗!”   “我这就表演给你看,信不信!”那人瞪眼道。   主持人解释说:“这是付清老师追加的奖品,因为流心月饼没有了。刚才付老师还没过来呢。”   “捣乱的叉出去!”一个坐在前排课桌上的老师冲捣乱的学生喊道。   季子游看了半天好戏,听见那老师这么说,不由得道:“嚯。这老师教书没几年吧?是个孩子王啊。”   “去年刚来。他就是今年的’最受欢迎老师’。”陆偃也觉得场面有趣,笑着说。   季子游刚才只是开玩笑,没想到浔中还真有这种评选,顿时哭笑不得。   上高中那会儿,季子游对校园生活毫不用心,除了上课以外,他基本全在学校外面混。所以,学校有什么社团、课外活动,他一概不知道。   因为校园生活在季子游的脑海里只留下“读书”、“上课”的印象,每当说起高中生活,他能想到的只有枯燥和乏味。之前,季子游看见陆偃的课程表,也不假思索地认定,陆偃在学校里过的一定是日复一日索然无味的生活。   但是,这次来浔中的中秋游园会游玩,他才发现不是如此。   老师和学生们打成一片,看似没大没小的,但长幼有序、尊师重道依然以另一种非传统的方式在遵行。老师们寓教于乐,学生们和乐融融,就算是年长的老师也可以很好地融入学生群体当中,整个空间都满溢着青春的气息。   原来,陆偃工作的环境是这样的,非但不古板,反而相当有趣。看着这场景,季子游开始忍不住怀疑和追忆,是不是其实他自己的高中生活也挺有意思,只不过那时的他,不屑于加入那场青春的盛宴?假如真是如此,季子游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在一番争论以后,最后一局飞花令即将开始。   双方对战人员在各自支持者的掌声中闪亮登场,故作威风得意的夸张样子,看起来格外做作和好笑。   季子游正觉得好玩,忽然发现右侧那个理了平头的男生很眼熟,定睛看了片刻,想起那是上回他在操场边看见的和陆偃一起跑步的男生。思及此,他立刻扭头看向陆偃。   主持人看了一眼手卡,问:“来,两位同学先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叫周浅行,高二(3)班。”   “岳弘籍,高二(4)班。”那个平头男生说。   “哦?!那都是二年级的,你俩认识吗?以前有没有pk过?”主持人采访道。   岳弘籍回答:“有点面熟。”   陆偃对台上即将开始的比赛充满兴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子游觉得陆偃看岳弘籍的眼神带着一抹慈爱,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陆偃分明没有发觉自己被观察,走到一旁,坐在课桌的一角,像是要好好观摩一般。   季子游惊讶之余,心里不禁有些不舒坦。   两边放过狠话,比赛正式开始。   这次的飞花令,需用“秋”字为词眼,在五分钟内,比谁背出的诗句多。   这已经是最后一局pk,季子游不知道前面的学生们比得怎样,但是,当比赛正式开始,两个男生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诗句脱口而出的流畅真叫人忍不住怀疑她们是不是在赛前吞了几本唐诗宋词。   因为背得太快,以至于观众们连鼓掌的时间也没有,只能看他们针锋相对,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   白热化的比赛场面,让季子游想起不久前陆偃说的,大家只是在高考过后就不喜欢背诗罢了。他原先对这想法将信将疑,可看着这两个孩子背诵诗词如数家珍,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   不过,相互追逐的势头只保持了大约七个回合,渐渐地,两个学生的诗词储备量开始跟不上了,背诗的速度都不约而同地减慢下来,摆放在他们中间的那面锣,响起的间隔时间也变长了。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主持人复述了周浅行背的诗,“周同学,这是哪位诗人的诗呢?”   正在岳弘籍冥思苦想的时候,周浅行尴尬地笑了,说:“忘记了,一个清代的诗人。”   付清老师补充道:“清代王士祯的《题秋江独钓图》。”   “哦!”主持人恍然大悟,看向岳弘籍,“岳同学想出新的句子了吗?时间快到了。我们还有……最后的三十秒钟。二十九、二十八……”   岳弘籍急得跳脚,说:“我、我要场外求助!”   裁判停止计时,主持人问:“确认要场外求助吗?从现在开始场外求助的话,赢了奖品要分一半哦。”   他连连点头。   “那你要求助在座哪位亲友?”主持人问。   岳弘籍指向教室后排,兴奋地说:“我求助陆偃老师!”   闻言,大家纷纷回头看向了陆偃。 第62章 飞花-6   他们原本只是在观众的最后看热闹,完全没有想到会突然成为目光的焦点。尽管明知被关注的人不是自己,面对齐刷刷的目光,季子游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他没有去看陆偃的反应,只觉得自己的面部是僵的。   台下有周浅行的支持者抗议道:“不可以!不可以求助陆老师!”   “为什么不可以?刚才付老师也帮马欣欣了!”岳弘籍的朋友反驳说。   陆偃来时听说是最后一局,还为季子游拿不到宫灯而遗憾。但能看岳弘籍比赛,对他而言又算一个惊喜。他最是想不到,却是这比赛会有场外求助的环节,他依稀记得之前看的预案里没有这一条,怕是他们今晚根据现场的情况,临时加的规则。   主持人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兴奋地问:“陆老师,要帮忙吗?”   “哦……好。”陆偃点点头。   “Yes!”岳弘籍激动得握拳,好像已经提前庆祝胜利。   随着主持人宣布计时重新开始,陆偃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周浅行本已经胜利在望,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再要临时多想一个句子,憋得满脸通红,开始着急。   台下有同学让他也发动求助机会,最好让付清老师帮忙,两位语文老师正面对决。他不知是紧张得没有听见,还是坚持自己完成比赛,咬着嘴唇,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听着主持人最后十秒倒计时,周浅行突然喊:“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没想到他居然背的是同一首词,陆偃惊讶极了。陆偃没有非胜不可的执着,周浅行能在最后十秒内背出诗句,却着实出乎陆偃的预料。   听他背出句子,陆偃在脑海中搜索出的诗句全是刚才这两个孩子背过的。像是条件反射,陆偃不由自主地紧张。他隐约听见主持人开始最后五秒的倒数,抓取记忆里浮过的某个句子,脱口而出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话音刚落,主持人就宣布,五分钟时间到了。   周浅行输了,懊恼得跺脚。   而另一边,岳弘籍高兴得直蹦,开开心心地从司仪的手中接过宫灯,拿着手机一边向司仪确认游戏月卡的购买,一边朝陆偃激动地挥手。   陆偃淡淡地微笑,目光落到那个沮丧的孩子身上。   在掌声当中,主持人笑问:“有没有同学知道陆老师刚才背的最后一句诗出自哪里?回答正确的同学可以有一块金币巧克力。”   “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一个女生一只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捧着手机,毫不忌讳地读手机里的内容,“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刚才情急之下背出那句诗时,陆偃已经有些后悔。没有想到主持人到了最后一局,还没有疏漏这个补充环节,心底顿时掠过些许不耐烦。   好在活动就要结束,他们没有深入探讨这首诗是什么意思,更没有追问陆偃。陆偃听见主持人开始说活动的总结词,举起手。   “陆老师?”主持人眨巴两下眼睛,微笑望着他。   此时,讲台上只剩下主持人,那个叫做周浅行的学生已经回到朋友们中间。陆偃不太确定现在说还有没有必要,但考虑过后,觉得比私下谈要好一点,便道:“刚才另外一位同学,等下子过来找我。我送他一个月的王者月卡吧。”   周浅行听完,立即跳起来,高兴地朝陆偃挥手。   陆偃对他微微笑了笑,说:“等下过来。”   在比赛开始以前,季子游观察陆偃看岳弘籍的眼神,以为他对岳弘籍有所偏爱。但没有想到,等岳弘籍在他的帮助下赢得比赛,他居然会当众提出给另一个学生补偿鼓励。季子游既感到意外,又莫名地觉得,发生在陆偃的身上,是情理之中。   随着活动结束,教室里的观众和选手们纷纷作鸟兽散,自然没有人再注意他们。   陆偃发现季子游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笑道:“没办法,做老师的,端水最重要。”   他不久前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现在竟然就学以致用了。季子游哭笑不得。   “对了,那个游戏的月卡,要在哪里买?”陆偃拿出手机,问。   “你都不会买,就承诺要送了?”季子游斜眼瞄他,“陆老师,你这是画饼啊。”   陆偃疑惑,问:“画饼又是什么意思?”   见状,季子游差点忍不住捏他的脸,幸好余光里瞄见周浅行走过来,才及时制止了他的这个想法。   “陆老师。”周浅行觍着脸笑,看起来非常不好意思。   “刚才想了挺久,是背整首词吗?”陆偃问着,看见岳弘籍也过来了。   他点点头。   陆偃看出他的拘谨,连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季子游。   季子游仍对岳弘籍充满好奇,见状拿出手机,说:“我帮你充吧。”   听罢,周浅行愣了愣,看向陆偃。   陆偃本希望季子游能教教自己怎么操作,想不到他居然自己上手了,错愕得很。他怔了两秒,冲周浅行点点头,后脖颈却发热,像是有汗要流下来似的。   没多久,周浅行拿到自己的“安慰奖”,礼貌地对陆偃他们道别离开了。   当着岳弘籍的面,陆偃多少有些尴尬。他尽量不让这样的情绪在学生的面前展露,开玩笑道:“你今天算作弊了。”   “哈哈!如果是月饼,就不求助你了。”岳弘籍说。   陆偃看向他手里的宫灯,问:“这盏灯可以给我吗?”   “你要吗?”他惊讶极了,随即把灯笼递给陆偃。   “谢谢。”陆偃问,“你有月饼吃了没?”   岳弘籍扁了扁嘴巴,说:“没有。无所谓,反正不喜欢吃。”   陆偃说:“明天我拿几个给你吧。过中秋还是吃月饼好一点。”   半晌,他老大不情愿地点头,说:“好吧。有芝麻的吗?”   “有,明天给你。”陆偃微笑说。   “好。那我先回去了,老师再见!”岳弘籍说完,看向季子游,“哥哥再见!”   季子游这回真切地听见了他们俩的对话,百分之百地确定他们的关系不只是师生这么简单,心里既诧异又猜疑,没想到岳弘籍会在走前向自己道别。他讷讷地哦了一声,对方已经不等他答应,转身离开。   陆偃把灯笼拎起来仔细看了看,上面印有月圆夜垂钓的图案,看起来颇像周浅行刚才背的那首《题秋江独钓图》。   “中秋节礼物。”陆偃将灯笼在季子游的面前晃了晃。   季子游问:“他是谁?”   看样子,季子游对灯笼暂时没有兴趣了。陆偃放下灯笼,说:“之前和你说过,我去山区支教过一段时间。他以前在那个地方读小学,是个留守儿童。虽然我离开的时候,他才入学不久,不过因为我每年都会回去看一看,所以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   看他活泼开朗的样子,季子游真想不到会是山区出来的留守儿童,闻言吃惊极了,问:“他是自己考到城里来的吗?”   陆偃点头,说:“厉害吧?”   难怪陆偃看他的时候,会是那种眼神。季子游在心里嘀咕,忽然发现陆偃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问:“干什么?”   “还要吗?”陆偃再次举起灯笼,在他的面前晃。   季子游白了他一眼,接过灯笼,说:“勉强接受吧。”   陆偃笑问:“月饼还吃吗?”   季子游完全忘了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月饼,说:“当然了。” 第63章 飞花-7   飞花令结束时,已是中秋游园的尾声。   陆偃和季子游匆忙地赶到家政活动小组举办活动的教室,里面只剩下组织活动的老师和学生正在收拾场地。   “陆老师,你来了?你的月饼在这里。”一位女老师把一个包装好的月饼递给他,笑道,“还以为你不来,这个就得充公了。”   陆偃赧然地笑,说:“刚才去活动中心看飞花令去了。”   “哦……”她看他两手空空,问,“你没参加,拿个大奖什么的?”   花灯在季子游的手里,他在教室外,没跟着陆偃进门。陆偃笑说:“不好抢孩子们的风头。这个,谢谢了。”   季子游早该想到,他们来得这么晚,拿到月饼时他肯定看不见刚出炉的样子了。   果不其然,陆偃拿回来的是一个已经用机封袋装好的月饼,包装袋的花纹繁复,季子游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月饼表面的纹路,反而更期待里面的样子了。   回家的路上,季子游问:“你怎么还会做月饼?看你拍的视频,手法很娴熟。”   “学校每年都有中秋游园,年年都做月饼。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笨手笨脚,做得马马虎虎,但是每年都做,自然就熟了。”陆偃淡淡地笑,“其实,也不能说是会。馅儿是现成的,皮呢,因为要醒面,所以每次他们都会提前准备好。说白了,就是捏橡皮泥吧。”   他说得轻松,笑得谦逊,季子游打量他,心想:是不是因为陆偃的脸上总是没有太夸张的表情,所以非但没什么皱纹,连表情纹也几乎没有呢?   甫一回到家中,季子游就迫不及待地把月饼的包装打开了。   看着泛白的表皮上纹路精致清晰,季子游不由得夸奖道:“陆老师,你这手艺,可以考虑开铺子做兼职哎。”   陆偃被他逗笑,看他转身就去厨房找水果刀,心中讶然,问:“你现在就要吃?不怕胖吗?十一点多了。”   季子游正要切月饼,闻言收了手,抬头不耐烦地看他。   陆偃忍笑,换了话题:“你不是北方人吗?为什么吃月饼还要切?”   季子游托腮看他,说:“陆老师,你最近废话慢慢变多了哦。”   “不好意思。”他想了想,说,“你想吃就吃吧。年轻人,新陈代谢快,半夜吃一个月饼也不会胖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陆偃不知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歪着头看他。   半晌,他挑眼看向陆偃,嘟哝道:“我看只有一个,所以才要切开的。”   陆偃愕然,拉出一张椅子,在他的身旁坐下,诚恳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说的。对不起。”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季子游也无意计较,怎奈陆偃把道歉说得郑重其事,反而显得他度量小了。   他和陆偃之间,难道不可以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小打小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吗?季子游摸摸额头,着实想不通刚才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   两厢沉默片刻,陆偃说:“广式月饼刚出炉的时候,月饼皮会有点干。要等一两天,皮回油以后才会像外面卖的月饼那样油亮,也会更香。”   听罢,季子游拿起月饼看了看,道:“我说怎么这个皮白白的。”   陆偃耸肩。   “那现在怎么办?已经打开了。”季子游无辜地问。   “用保鲜膜包起来,明天或者后天再吃吧。”陆偃说。   季子游瞟了一眼桌上的水果刀,点点头。   陆偃起身,拿着放在底托里的月饼去厨房。   望着他的背影,季子游的心底隐隐有些不畅快。   没等陆偃用保鲜膜把月饼包好,季子游耐不住性子,快步走到他的身后,一把将他抱住了。   陆偃大吃一惊,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东西暂时放下。   季子游的脸颊温热,贴在陆偃微凉的耳朵上。陆偃听见他哼声,熟悉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委屈。陆偃回忆着刚才的哪一句话不该说,想到以后,心里除了无奈和抱歉,更多的则是心疼。   现在假如再多说一句道歉,兴许只会让季子游更加郁闷。能被季子游这样的年轻人喜欢,他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吧?   陆偃不得不承认,只是面对季子游的时候,欢喜之余,多多少少有些感激。他知道这样的感激不合时宜,所以总是避免透露,也许是物极必反,所以才经常说出适得其反的话。   越是“坦诚”,其实越是在意。会吗?思及此,陆偃蹙起眉头。   和大多数时候那样,季子游抱住陆偃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把身体的重量全放在陆偃的身上。   陆偃并不强壮,这么做其实很不体贴,可是季子游喜欢这样。尤其是,他发现随着拥抱时间的加长,陆偃会免不了有点疲惫,把身体的重心放往周围可凭靠的地方。陆偃宁可这样,也没有选择把他放开,或者提醒他,抱得轻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陆偃道:“季子游……”   “陆老师,你想好好道歉的话,晚上要有点实际行动才可以哦。”季子游抢白说完,往他的脸颊亲了一下。   陆偃被亲完懵了,回头意外地看他。   季子游抬起手腕看手表上的时间,说:“现在十一点五十分,等你洗完澡,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节,我们得‘团圆’一下吧?”   听罢,陆偃哭笑不得,而季子游已经拿起保鲜膜把月饼连着底托包起来了。   陆偃忽然意识到,季子游已经是二十五岁,有着多年社会经验的成年人了。不仅如此,季子游也有丰富的恋爱经验,若论如何和恋人相处、如何解决恋爱中的矛盾,季子游说不定比他熟练得多。   虽然要承认这一点,会让陆偃免不了惭愧,可他更多的是庆幸。   陆偃抿了抿嘴唇,说:“季子游……”   “还不快去洗澡?”季子游转身,单手撑在流理台上,不耐烦地催促。   他脱力地笑了笑,点点头,说:“好、好,这就去。” 第64章 飞花-8   花灯柔和的光洒在季子游的身上,他背着光,眉眼、轮廓、神态,全像镀了一层雾色般朦胧。而他的肢体是火热的,陆偃每次都因此感受到强烈的鲜活。   他的指尖轻飘飘地划在陆偃的脸颊上,痒极了。陆偃扶着他的后颈,想一心一意地和他拥吻,无奈他的这些小动作总让陆偃忍不住走神。   季子游悄悄睁开眼睛,看见陆偃的眉心皱着,像有什么要忍耐,又像是因为什么而烦闷。他张开嘴,舌尖在口腔里挑弄着陆偃的舌。漱口水凛冽的味道在口腔加温以后变得温暖又清新,他抚摸陆偃的胸口,灵巧的手指沿着左胸那颗小珠子打转。   小珠子没两下就变硬了,季子游深呼吸,整只手覆上他的胸膛,让那小珠子滚在自己的掌心里,肆意地揉。   陆偃因他忽然吸入的那口气睁开了眼,想好好看一看他,却见他贪婪地张着嘴巴,舌尖在牙关里颤动。   如此渴望、如此直接,以至于陆偃难以再拖延多一秒钟的时间,立刻又重新吻到这张嘴。   陆偃脱掉季子游的上衣,双手才往后者的胸膛放,他便转身将陆偃放倒在床上。   季子游背着光,他始终背着光,但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陆偃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足够光亮。   花灯照不到太远的地方,而陆偃的脸庞和身体已经因为灯光的关系,透着暧昧的光泽。季子游跨开双腿坐在他的身上,附身吮吸所以他看见的、泛着光泽的肌肤。   那颗被他揉得硬挺的小珠子又被他含在嘴里,舌尖时而飞快、时而轻柔地拨弄,而当他摸向另一侧的乳珠,那里像是产生了连锁反应似的,圆溜溜的饱满,充满渴望。   陆偃加深的呼吸像是鼓风机往季子游的大脑里扇风,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没一会儿就离乱情迷。   陆偃费劲地低头,看着季子游不住地亲吻自己的锁骨和胸脯,那起伏的背脊像是覆满白雪的山峦。他呼吸急促,不知不觉间收起双腿,双手沿着季子游大腿的线条来回摩挲,捧着那两片饱满的臀瓣,用力抓揉。   饱满又富有弹性的手感从陆偃的十指传到心尖,他低头去寻季子游的吻,重新吻到季子游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坐起身,仰着头,像是渴望鱼饵的鱼一样,上了钩。   季子游只是稍稍往下坐就已经感觉到下方陆偃的勃起,又哪里还能忍受多一刻的厮磨?他拉住陆偃的一只手往自己裤裆里摸,才被抓住就忍不住发出喟叹:“啊……”   陆偃把他的裤子往下扯,那直挺挺的玩意儿没弄两下就发出了水声。陆偃低头套弄着,看见他胸部和腹部的肌肉因为身体发热而泛着光,心脏的跳动变得愈发剧烈。   季子游直跪着,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分不清是用力还是无力。每当他低下头,都能够看见陆偃专注又热切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连无意识咬住的下嘴唇也表露着某种蓄谋。   陆偃抓着他的茎身套弄,无名指和小指却撩拨囊袋里珠子。他看见季子游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水光,抑制不住心底想和他贴近的冲动,哪怕怀疑自己的手指会因为用力而在季子游的臀部留下指印,还是忘乎所以地抓揉。   “陆偃、陆偃……”季子游的手指穿梭在陆偃的发间,思绪纷乱。   当陆偃开始亲吻他的胸口,季子游难以自持地叹息,忙不迭地捧起陆偃的脸,颤声叫道:“陆偃……”   “什么?”陆偃的手指渐渐湿润,望着他问。   “操我。啊……”季子游不等他回答,低头脱他的裤子。   看见内裤刚扯开,那玩意儿就精神地抖立出来,季子游两眼发红,手虚弱无力地沿着表皮上的脉络摩挲。   余光里看见季子游微微颤抖的手指,陆偃翻身而起,把季子游的裤子扯掉的同时,也分开他的双腿。   陆偃舔着季子游后颈上的汗珠,胸膛才贴近他的后背,他圆润的臀部就开始挤压陆偃硬挺的茎身。   蝴蝶骨摩擦在乳珠上的感受太过刺激,更毋论臀缝是如何自发自觉地将陆偃夹紧。陆偃正往枕头底下摸索,季子游已经先一步把找到的安全套塞进他的手里。   “啊……”季子游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当陆偃开始缓缓推入,他才敢承认其实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他说不定从看见陆偃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就想和他做了。季子游回头,张着嘴等陆偃来亲。   随着没入季子游的身体,陆偃将唇贴在他的唇上,撩着他的舌与之纠缠。季子游的臀部和大腿根部都丰满而结实,陆偃每次抽插,下腹撞上臀肉,那弹性都加深着撞击带来的刺激感。   季子游是鲜活的,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灵性,陆偃总是这么觉得。他的双手像是要捕捉光,也像是要扫开影,抚摸季子游的肩和背,在深深浅浅的同时,舔弄季子游的蝴蝶骨和背脊。   陆偃的舌像是湿润的羽毛在季子游的皮肤上滑过,那东西慢条斯理地往他的身体里送,顶到腺体上,将他送上云端,又在徐徐离开时,剩下更强烈的撩拨。   季子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痒还是喜欢痛,只是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他抓着枕头,几度要抬起臀部,又被陆偃缓慢的冲撞压回床上。   “啊,陆偃……”季子游回头,遇到他疑问的眼神,脱力地笑了笑,“你可以……快一点吗?”   陆偃听罢,抱歉地笑,立即握住他的腰肢,把他拖起来,往他里面送。   季子游趴在枕头上,呻吟随着陆偃的抽插往棉絮里埋,不一会儿就弄湿枕头。   他几乎被顶到失神,忽然感觉陆偃停了下来,才回头,陆偃就附身下来,抱住了他。   陆偃喘着气,动作却没有停。季子游得以有片刻的喘息,耳朵蹭在陆偃的脸颊上,开玩笑说:“我是不是为难陆老师了?”   闻言,陆偃笑了,说:“倒是没有。不过……你可以不要夹得太紧吗?我有点疼。”   季子游听罢诧异地扭头看他,本就潮红的脸顿时变得热辣,把脸埋在枕头里,小声申诉:“我怕松了,你不爽。”   “放松点。”陆偃抚摸他的臀瓣,感觉到里面放松以后,忽然就往那处顶弄。   季子游惊得叫了一声,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陆偃。   “舒服吗?”陆偃捧着他的脸,问。   他乖觉地点头,问:“那你呢?”   陆偃把手伸往前面,揉了揉他的囊袋,感受到他在自己的臂弯里激动得颤抖,便收紧胳膊。   “比刚才舒服多了。”陆偃说完,忍不住贴在他的耳边笑。   他的耳朵很烫,应是羞红了,陆偃难得见他这样,轻声说:“小游的身体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不妥。”   季子游第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的,心底随即掀起一阵涟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偃加快了节奏的抽插就顶得他开始恍惚。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子游感觉挂在衣帽架上的灯在晃动,像摇摇欲坠的月亮。   他抬头想看一眼,却先看见陆偃压在枕头上的手臂。他拉住陆偃的手,把食指和中指含进嘴里。   口腔里的潮湿爬满了陆偃的指间,下面本就被裹得紧,忽然间又涨得更加难耐了。   随着加快的节奏,阵阵的快感容不得季子游有丝毫的放松。那压在他舌根上的手指,也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极乐如同崩溃前的临界点,将一切的感官都无限放大。   “啊,唔、唔……”季子游抬起臀部去迎合,才握住自己的那东西要套弄,白色的浊液就跟着陆偃快速的撞击,阵阵喷到了床单上。   把换洗的衣服放在置物架上,陆偃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   半晌,他拿出手机,见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想了想,还是给宋之凡发了一条微信,问她学校的活动结束了没,明天什么时候回家,一起回去。   现在的小孩子,没有家长看着的时候,休息的时间都不会太早。陆偃猜想,这个时候宋之凡应该还没睡。   果真,没过多久,宋之凡就回复了微信。   但信息里的内容,却让陆偃愣了一愣:我已经回到家了。   陆偃的心头骤然收紧,竟一度惭愧。他琢磨了一会儿,最后,没有问她是什么时候回家的,而是说:好,你早点休息。   这条微信发送成功以后,陆偃等了一阵子。直至他意识到不能在浴室里待太长时间,便打开了淋浴间莲蓬头的开关。   水蒸气很快装满整间浴室,陆偃洗完澡,放在水池台上的手机已经裹上一层水雾。   他再三确认,没有收到宋之凡的信息。   不知怎么的,陆偃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宋衿当年的一些举动。那时宋衿似乎也像他这样,拿着无声的手机若有所思。可惜,时间隔得太久,陆偃已经不确定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回事,抑或是他自己的想象。   陆偃不可避免地感到烦闷,说服自己把这些已经无所谓真假的记忆推开。   他拿起吹风机,打开以后对着头发吹。   浴室里的镜子始终模糊一片,头顶的抽风机和手里的吹风机全在呼呼作响。   陆偃吹干头发,在镜子上擦出一块清晰的区域,用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看见那些白发,陆偃吁了一口气。   那时他对季子游说,既然他真的已经四十不惑,年纪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东西了。可那似乎都是遇见季子游以前的心态,现在多多少少,还是难免有些遗憾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想到,当陆偃打开浴室的门,季子游已经把卧室的顶灯关了。   陆偃看灯光不似床头灯的亮,走出浴室,居然看见那盏从飞花令现场带回的灯被季子游挂在床头的衣帽架上。   那花灯的电池是纽扣电池,光线微弱得很,若是有强光在,根本感觉不到它在发亮。现在倒好,莹白色的灯光穿过磨砂质感的布料透出来,光线白白的、柔柔的,竟有几分像是月光。   季子游听见他洗完澡出来,回头朝他笑,说:“还挺漂亮的。”   “嗯。”陆偃的目光从花灯转移到季子游的脸上,他的面部五官在灯光的映衬下,像极了一副素描画,所有线条的细节都有光和影的勾勒,格外精致和分明。   等陆偃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季子游得意地说:“发现一个很好玩的事,刚才我搜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发现的。孔子居然有一个弟子叫子游,而且,他的本名叫言偃!子游是他的字。偃就是你名字里的偃字。这么说来,我们俩光名字还挺般配的。”   原来他才知道。看他兴奋得像是淘到宝似的,陆偃微笑点头。   季子游才找到有趣的事要与他分享,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点也不惊喜,诧异道:“你知道?”   “我知道。”陆偃说,“我第一次听说你名字的时候,就知道。”   季子游愣了愣,错愕之余,又忍不住觉得陆偃这家伙藏得真够深的。他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说呢?他以什么心态私藏着这个“秘密”,会在某些时候,闷骚地假想这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吗?   季子游怀疑地端视他,问:“你第一次听说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我们签房屋租赁合同的时候。”说到这里,陆偃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他低着眉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铺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显得他此时的神态似有几分含蓄的羞赧。   季子游以为自己最近已经看惯了他这不自知的、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腼腆,但心里的感受,却因为一盏灯、一道光的不同,又变得新鲜了。   季子游带有挑逗意味的疑惑,在他低眉的瞬间有了答案。   “我刚才,还查了一首诗。”季子游往他的身边靠近,小声说。   陆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扭头故作坦然地问:“哪首?”   季子游撇嘴,拿起手机打开刚才找到的网页,说:“就是想看看,哪首诗有我的名字。”   闻言,陆偃在心里松了口气,放松了很多:“嗯哼?”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诗读到一半,季子游放下手机,“陆老师,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知道。”陆偃正要回答,便感觉季子游将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后背。不只是轻轻地放置,还缓缓地沿着脊柱往下滑,一次、两次。   “嗯哼?”季子游学着他的语气。   陆偃失笑,说:“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不知道为什么,季子游总觉得陆偃读诗和别人读诗有很大的区别。明明陆偃读的时候,并不像综艺里面的那种诗朗诵,只是平平淡淡地读出来。可当那些字眼从他的嘴里吐出的时候,仿佛都有了别样的意味,好像诗句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诗存在的。   想到这里,季子游忽然觉得自己这念头很浮夸,造作得很,笑道:“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过得挺诗意。”   确实“诗意”了,不久前,他还说自己顶多能背出几句出名的诗。陆偃歪头看他,问:“你是一个很容易受恋人影响的人吗?”   “大概吧。”季子游将双手撑在身后,考虑了一下,说,“我第一次恋爱,是和一个乐手。所以,我现在还会指弹吉他。”   看他说完以后得意地挑眉,陆偃笑说:“真厉害。”   陆偃的反应让季子游哭笑不得,他看得出来,陆偃真的一点也不介意他提及前任。但是,假如他多问一句陆偃的过去,或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季子游凑近他的耳旁,鼻尖往他的耳朵上蹭了蹭,呢喃道:“陆老师,明年我们也会一起过中秋吧?”   陆偃觉得耳朵痒,转过头,看见季子游离得这么近,一瞬间觉得目眩头昏。   他没有避开,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呼出的气覆在季子游的嘴唇上:“其实,你背刚才那首诗的时候,就应该知道……”   “我知道。”季子游轻微地嘟了一下嘴巴,唇瓣就几乎和陆偃的唇贴在一起,“但是,你晓得的,我太贪心了。”   陆偃不由得笑。   季子游垂眸看他的唇,俄顷,抬起一只手,绕到他的背后,在后腰轻轻摩挲。   “我可以贪心吗?”季子游问。   不等陆偃回答,季子游的手指已经撩起他睡衣的衣摆,先是指腹,再是关节,最后是掌心,完完全全地贴上陆偃的皮肤。   “当然可以。”陆偃轻声说。   随着季子游的手渐渐开始在陆偃的背上游历,陆偃觉得空调开得不够足了。他解开睡衣的纽扣,在接吻时隐约听见季子游的笑声,赧然笑了笑,说:“看来是我比较贪心。” 第65章 家人-1   “陆偃,陆偃!”   被季子游叫醒的那一刻,陆偃诧异得很。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以至于连季子游都比他早起床。他带着诧异发蒙,坐起来问:“怎么了?”   他俩一起睡觉的时候,季子游基本没有机会看见陆偃赖床的样子。现在看陆偃懵懵懂懂地坐着,一时忘了为什么要叫他,反而先亲了他一下。   被他亲过,陆偃更错愕了。但好歹清醒了些,他笑了笑,问:“什么事?我睡太晚了?”   “没,才八点而已。”季子游将手机屏幕在他的面前晃了晃,笑道,“明天的签派任务出来了。我要在秣陵过夜,我们一起去吧?之前你不是说这次要跟飞,还作数的哦?”   看他高兴的样子,陆偃微笑说:“作数。”   他满意地挑眉,提醒道:“那我把航班信息发给你,你记得买机票。要早点买,明天周六,又是中秋假期,第二段的客舱通常会很满。”   “好,我现在买。”陆偃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你明天飞几段?”   季子游把航班信息发给他,回说:“三段。明天第一段是八点的飞机,你不用送我了,我订个车,自己去公司。你在家多睡一会儿。你不常坐飞机,跟飞会很累。”   八点钟的飞机,季子游五点就得出门了。听他这么说,陆偃习惯性地想开口说没关系,但话到嘴边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最后决定接受季子游的这份体贴。   中秋假期的航班,机票费都不便宜。而且陆偃买得晚,更是遇不上打折。正如季子游说的,票很少,陆偃浏览了几个购票平台,都没有找到公务舱的余票。三段航程的机票算下来,光是机票费就得花费八千余元。   尽管陆偃对这个数目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想到还有回程的机票,多少还是有些心疼钱。左右能跟飞的机会不多,何况季子游看起来期待得很,陆偃很快把票买好了。   “等出票。需要我告诉你,我的座位吗?”陆偃问。   季子游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说:“小瞧我了吧?我明天早上开会的时候就知道了。”   “哦……”陆偃回想了一下,说,“我就坐过一次公务舱,是因公出去开会,得赶着回来的时候。学校给报销的。那个时候,好像空姐知道我的名字。”   “前舱的客人信息,空乘都记着的。还有一些重点客人也是。”季子游不愿和陆偃多谈工作上的事,只因忽然间感觉,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说这些。   他说:“明天要是准点,到秣陵的时间还早。我之前在那里读的航校,那里我熟,我带你逛一逛,吃好吃的。”   “你在秣陵读的航校?”陆偃惊讶道。   季子游点头,问:“对。怎么了?”   陆偃笑说:“我从本科到博士,都在秣大读的。”   “真的吗?!”季子游惊喜。   “嗯。”陆偃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次决定跟飞,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个巧合?   季子游过了几秒钟才缓过来,笑说:“看来,我们之间的缘分,不只是名字而已。”   陆偃忍俊不禁,说:“季子游,你好土啊。”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季子游自己也吓了一跳。闻言,他瞪眼道:“还轮得到你说我土?不想活了是吗?”   话音刚落,陆偃就被季子游扑倒在枕头上。   这是陆偃预料之中的,虽然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季子游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会加速。   过了一会儿,陆偃说:“我等会儿要回家一趟,确认之凡这两天有什么安排。晚上会回来。”   假如陆偃不提,季子游几乎忘记了宋之凡的存在。可是,听说陆偃有这个打算的时候,季子游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不感到意外。   他竟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情。   这是不是太奇怪了?季子游垂眸扫视陆偃的脸,指尖在他的嘴唇和下颌撩动,半晌,若有所思地说:“十五年前的博士,一定很精贵吧?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家人没说什么吗?”   “他们当我响应号召,支持山区教育事业。”陆偃说完,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之凡的爸爸出事以后,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就又是另一种反应了。”   “什么反应?”季子游沉下脸。   “逐出家门。”陆偃轻描淡写地说完,笑道,“这说法土不土?”   没想到又被他绕回去了。季子游无奈地笑了一下,可是,究竟是陆偃绕回去了,还是他不小心绕进去的时候,陆偃把他带回属于他们的原路上呢?   季子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故作负气道:“中秋节不和我过,打算怎么赔我?”   陆偃也故意做出思索的模样,半晌问:“你说?”   “罚你吃早餐以前,先吃点别的。”季子游用指腹摩挲他下颌处的胡渣,“不介意吧?”   陆偃笑道:“你不怕硌的话,我乐意至极。”   季子游扑哧笑了,立即掀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 第66章 家人-2   由于宋之凡住校舍,陆偃平时自己回老城区的次数不多。他的生活很简单,平日里需要的东西就那几样,就算临时决定出远门,也不需要特意收拾什么行李。   早在前一天,陆偃就在教室公寓里把出门要带的行李收拾好了。回老城区的家,他只为了把出行的计划告诉宋之凡。   陆偃知道,浔中的初中部在中秋节前夜也有活动,宋之凡应该已经拿到了老师发放的月饼。不过,他还是把学校发的月饼带了回去。   除此之外,陆偃特意绕到市中心的商城里,在港式蛋糕店分别购买了一盒奶黄流心月饼和一盒猫山王榴莲冰皮月饼。   据店员说,今年这两种口味的月饼在店内最畅销,来购买的都是年轻人。   在中秋节当天购买月饼,价格十分亲民。毕竟,这是过了节日以后就会迅速贬值的时令点心。   陆偃刚在早晨因为买机票花了一笔钱,这会儿买到平价的月饼,莫名地感到确幸。   虽然,他从店员的手中接过月饼的一瞬间,矫情地觉得月饼有点可怜,心里希望宋之凡能够喜欢。   陆偃回到家中,宋之凡正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打游戏。   她看见陆偃突然回来,明显愣了一愣,但犹豫过后,还是投入回游戏当中。   对这反应,陆偃习以为常。   他把月饼放在餐桌上,想了想,走进厨房里。   垃圾桶里的垃圾快要溢出来了,里面全是外卖送餐盒。   陆偃打开冰箱,没看见什么可用的食材,便拿出手机,购买几样食材送到家里,方便中午做饭。   待他走出厨房,看见宋之凡正好奇地翻弄桌上的月饼,说:“那两个铁盒是学校发的。纸盒是我买的,有奶黄流心和榴莲冰皮,你可以当零食吃,或者当早餐。”   听罢,宋之凡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拿了新买的月饼放在面前,打开包装盒分辨分别是哪种口味。   “要吃吗?现在。”陆偃看她拿出一个奶黄流心月饼,问。   她点点头,说:“没有刀?”   陆偃检查了一下,确实没有,看来是店员忘了放。他转身回厨房拿点心碟和刀叉。   宋之凡已坐在餐桌前,打开一个奶黄流心月饼。等陆偃把碟子递给她,她把月饼放进碟子里,用刀切开一半,只拿其中半块。   看见她把两口就能吃完的月饼一分为二,只吃半块,陆偃也在餐桌旁坐下,拿起剩下那半块来吃。   直觉告诉陆偃,她已经知道他昨晚和谁在一起。虽然如此,现在宋之凡的心情看起来不算太差。   想着晚上要回时耘苑,还有接下来的行程,陆偃考虑过后,决定尽快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问题,也好早点解决。   “晚上我要走,去外地两天。这两天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来不及赶回来的,你可以找岳弘籍商量,也可以告诉你的班主任。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陆偃说。   好在宋之凡已经把月饼吃完了,否则,陆偃怀疑她会不会咽不下去。看着她突然像挂了霜的脸,陆偃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酸奶给她。   她冷漠地看着放在面前的酸奶,一言不发。   陆偃知道她会如此,继续道:“这两天放假,你在家里也不要总玩游戏。明年就要中考了,你抓紧时间好好看看书,争取明年考上高中部吧。”   宋之凡讥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说:“你已经和别人在一起,就不用管我能不能读高中了吧?”   陆偃垂眸看着面前的点心碟,上面留有月饼被切开时流在上面的流心馅,还有一些月饼皮的碎屑。相安无事分明就发生在不久以前。   他呼了一口气,愀然道:“之凡,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家人看待,有时甚至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你小时候,你妈妈告诉你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都能记得清楚。我和你爸爸确实对不起你妈妈,但我想,关于你,按理说我是没有责任的。”   宋之凡应是没有想到陆偃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听罢面色立刻由白转红。她用那双和宋衿一模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陆偃,像是在质问他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又像是在求他赶快说点什么把这些话否定掉。   陆偃可以想象她的痛苦,但他无法再拖下去了。不只是因为季子游的缘故,还因为他们会一直生活在一起,所以他如果不做点什么改变现状,明确他们之间的关系,情况没有任何理由不药而愈,只会持续胶着,或者越来越糟糕。   “当年你爸爸回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是你妈妈不肯离婚。所以我们才会想逃到这里来。假如我那时知道你的存在,或者说知道他们不能离婚是因为你妈妈怀着你,我绝对不会跟你爸爸走。你妈妈也是直到你爸爸去世以后,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带着你来找我,然后消失——”他停顿了一下,注视她的眼睛,“我之所以没有报警而是选择留下你,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当然,我不否认因为你爸爸的缘故,我对你有愧意,但我没有义务承担你爸爸对你的责任。只不过,我觉得你跟着我会比回你妈妈那里或者去福利院要好一些,起码我能保证自己不会恨你,也不会觉得你是麻烦。”   听到这里,宋之凡抿起嘴唇。   陆偃看见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水光,放轻了声音说道:“上回你问,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的存在本身不是错误。你不是离开我就没有人爱,我也不会有了恋人就对你置之不理。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的面庞始终透着红,定定望着陆偃,过了一会儿,用颤抖的声音问:“如果你的男朋友不喜欢我,要你赶我走呢?”   陆偃不易察觉地颦蹙,回答说:“我希望他不会。至少目前为止,他没有那样的想法。他不是会那么想的人。”   宋之凡睁大眼睛,像是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半晌,她薄凉地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他才二十几岁,小你那么多。等再过几年,你成老头子了,他肯定会一脚把你踹开。”   闻言,陆偃的心咯噔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恋人是谁,而宋之凡却准确地说出对方的年龄。看来,她早就知道是季子游了。   陆偃一时困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露出端倪。他很快想到宋之凡生日的那一天,季子游说过的话,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背着他有过什么交流。   此时,探究这些没什么意义。既然她知道了,陆偃以后也不需要再找机会告诉她。   他想了想,微笑说:“你不会,是吗?”   她微微一愣,匆忙地避开和他的对视,问:“你觉得你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既然已经开诚布公地对她说了那么多,陆偃心想多说几句也无妨,毕竟,除此以外他并没有其他机会可以说。   陆偃说:“说实话吗?其实,我没有把握。”   宋之凡吃惊地看向他,沉吟片刻,低头小声道:“假如你以后被他抛弃了,你可以来找我。”   陆偃挑眉,微笑说:“好。”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嘟哝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陆偃没有想到自己收到的第一句提醒是从宋之凡这里,可是,这应该是最好的。   “我知道。”他说,“谢谢。”   宋之凡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晕褪去了许多,留下困惑和迷茫。   良久,她说:“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点头。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问:“你恨我爸吗?”   陆偃说:“如果我恨,我就不会抚养你了。”   她着急道:“他不单单是骗了我妈,也骗了你,不是吗?”   “我想,他不是故意骗我的。他只是……”想起宋衿,陆偃的心底掠过一丝惘然,“懦弱。”   听完,宋之凡愣住。俄顷,她撇撇嘴,说:“希望你的男朋友不要辜负你,因为我感觉你爱他已经超过爱我爸了。”   她这无奈的样子,老成得有些可爱。陆偃看了失笑。   或许这些天来,宋之凡的内心也经历了许多挣扎。可她自己挺过来了,没有一味地等着陆偃给答案。   陆偃对她的宽容心存感激,说:“但愿吧。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第67章 家人-3   陆偃本打算和宋之凡一起吃了晚饭再回时耘苑,没有想到,宋之凡居然说晚上约了同学一起玩剧本杀和赏月,晚饭要和同学吃。   “剧本杀是什么?和狼人杀一样吗?”陆偃不解道。   “一时和你说不清楚,你要是真感兴趣就上网搜搜看吧。有手机版,你也可以下载来玩。”宋之凡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扎马尾辫,不耐烦地回答。   陆偃既无奈,又有几分窃喜。看见她走出卫生间,对自己亮出手机的收款码,陆偃哭笑不得,拿出手机扫码,问:“要多少?”   “一百吧。”她说。   “一百够了?”陆偃给她转了三百元。   宋之凡收到钱,面无表情地说:“谢谢老板。”   看来他们尽管说了一点心里话,宋之凡还是没打算对他在表情上有任何真情流露。陆偃苦笑,歪头看看她的脸,说:“平时少化妆吧,用劣质的化妆品对皮肤不好。别小小年纪就把皮肤搞坏了。”   她抬眼瞄他,俄顷,再度亮出收款码。   陆偃好笑道:“干什么?”   “不劣质的化妆品都不便宜,我没钱买。”宋之凡理所当然地说。   说心里话倒不是完全没作用,她索要的行为愈发自然了。陆偃又给她转了三百元,说:“少看点美妆的短视频和直播,都是大数据算出来的,专盯着潜在用户薅羊毛。”   “她们都化妆嘛,难道我顶着素颜吗?”宋之凡撇嘴,再次道,“谢谢老板。”   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精于打扮,再加上他们都发育得早,有时候陆偃走在路上,甚至分不清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到底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有些看起来居然比上班族还成熟。   不过,陆偃确实缺少辨别女性真实年龄的能力。他摇摇头,眼看着宋之凡要出门,交代道:“早点回来。回来的时候,记得结伴。要是太晚,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没事的,我设置了你是‘紧急联络人’。走了,拜拜!”她满不在乎地挥手。   “回来打车,给我发实时定位……”陆偃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关上门离开了。   宋之凡走了以后,陆偃不禁后悔没有问清楚她去哪里。反正他也要回时耘苑,如果顺路,他还可以送她去目的地。   陆偃匆忙地拿上钥匙,试着去追宋之凡。   可惜,当他走到楼下,早已经不见宋之凡的人影。   陆偃只好去往停车场取车。   在地铁口旁,他看见一个穿着JK制服的小姑娘。因为宋之凡出门时也穿了这个风格的衣服,所以陆偃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那小姑娘站在垃圾桶旁边打电话,陆偃经过她的身边时,发现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香烟。他在心里暗自吃惊,立即将注意力从她的身上转移。   走到停车场,陆偃给宋之凡发了一条微信:过节,路上不安全。一定不能在外面待太晚。   没多久,宋之凡回复了两条信息,其中一条是一个地图位置。陆偃点开来看,猜测这应该就是宋之凡他们玩剧本杀的地点。   另一条信息,她说:知道了,回去给你发消息。   每年一到中秋节,市民们就喜欢到市郊的森林公园和寻江畔赏月。所以,近了晚饭时间,出城和江边的道路渐渐开始变得拥堵。   陆偃虽然有意约季子游出门吃饭,可是在路上被堵了十几分钟后,这个念头被削弱了。   季子游在电话里听说陆偃会过去一起吃晚饭,惊讶得很,像是有问题想问,最后却没说什么,只说在家里等他。   陆偃猜测,季子游可能是奇怪为什么他没和宋之凡一起过象征着家人团圆的中秋节。毕竟,早上陆偃离开时,他们俩都认为起码得在深夜才能见面了。   季子游没有问,陆偃也懒得在电话里多做解释。但他稍微有些担心,自己临时改的计划会不会影响季子游原本的安排。虽然季子游从没说过晚上打算怎么过,不过陆偃想,他应该是要和家人联系的。   担心归担心,陆偃很快又觉得,季子游顶多只能和家人视频通话而已,他到时候避开就是了。   陆偃完全没有想到,他开门前还在考虑晚餐要吃点什么,当打开门,居然闻见厨房飘来番茄酱的香味。   “我回来了。”陆偃在玄关换鞋。   “哦!好,我在厨房!”季子游大声回答说。   陆偃踱步走到厨房,果真看见季子游正在做番茄肉酱意面,故意把心里的惊讶放大了几倍,说:“哇,你居然会做饭!”   “废话,我也是……”季子游的话还没说完,放在抽油烟机上方的手机就被陆偃拿走了。   他不满地拿回来,退出页面上的烹饪app,继续道:“我也是会照着学的好不好?”   陆偃承受着他的白眼,忍笑点点头。   意面已经煮好了,晾着等下锅拌匀。陆偃中午吃得少,此时有些饿了,准备好盘子和叉子,站在一旁等吃的。   “意面和其他,在楼下便利店买的?”陆偃问。   “嗯。”季子游抱怨,“原来意面要煮这么久。我煮了五分钟,看还是硬的,还以为买到塑料玩具了。”   陆偃听了笑,问:“切洋葱的时候,菜刀湿过水了吗?”   “洋葱?为什么要切洋葱?”季子游问完,看见陆偃的眉毛惊讶得抬起来,立刻拿出手机重新查看菜谱。   看见菜谱上果然有洋葱这样食材,季子游的心凉了半截,说:“完了,我没放洋葱。”   陆偃耸肩,说:“没关系,估计差不到哪里去。我煮意面的时候,也只放一点点而已。”   季子游又仔细把意面的步骤看了一遍,说:“反正现在补救不了了。洋葱比番茄和肉都放得早,现在再放,来不及了。”   陆偃听罢,扑哧笑了。   “笑什么?本来就是。”说不可惜是假的,可是一点洋葱而已,惋惜又有什么用呢?季子游说:“将就着吃呗。哎,下次肯定不会忘记洋葱了。”   他同意地点头。   季子游看他的嘴角还挂着笑,皱眉道:“那你还笑?”   “我开心啊。”陆偃无辜地回答,“你都能煮意面了,我还不能开心吗?”   “又来了,又开始展示你的中文水平了。”季子游晃晃手指指他,对着锅里的面酱,脑袋忽然空白,“咦?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看他要掏手机,陆偃说:“把面放进去拌好,撒点黑胡椒粉就可以了。胡椒粉出锅以后撒。”   “哦、哦!”季子游左右看了看,找到放在旁边的意面,倒进锅里。 第68章 家人-4   意大利面由陆偃端上桌,季子游打开手机微信,刷了一会儿朋友圈,好奇地问:“今天寻锦山有什么活动吗?为什么那么多人去那里?”   “没有组织的活动,不过很多人喜欢在中秋节去那里赏月。”陆偃把面放在桌上,倒了两杯柠檬水。   “怎么没听你说?”季子游问。   这把陆偃问住了。他愣了几秒钟,尴尬地笑说:“忘了。”   忘了?季子游半信半疑地瞟他。   “你想去?”陆偃问。   “吃过饭再去,月亮下山都到不了吧。朋友圈里全是说堵车的。”季子游纳闷道,“难道山上的月亮比较圆?”   陆偃看他确实没有去山上赏月的想法,听完笑了。   对于做饭,季子游完全是个新手。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厨,不过他每次下厨都需要看菜谱,只因他做得太少,没有一道菜是能记得住步骤的。   面前的番茄肉酱意面散发着酸酸甜甜的香味,卖相也和菜谱上的图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吃起来味道如何。想到做面酱的时候放洋葱,季子游降低了自己的期待值。陆偃把叉子给他以后,他没等他们中的谁宣布开吃,兀自挑面,低头吃起来。   看他吃得积极,陆偃问:“你饿了?”   “嗯?”季子游说,“没啊,还行吧。”   “哦。”陆偃用叉子缠了一点面,吃进嘴里。   季子游看他把面咽下去,问:“味道怎么样?”   陆偃惊喜地挑眉,夸奖道:“你很有烹饪的天赋嘛,蛮好吃的。”   若是他表现得夸张一点,季子游一定不会相信他的话。不过,陆偃向来很知道怎么夸奖才算妥帖,好听的话总说得恰如其分。   “你觉得呢?”陆偃问。   “我觉得……”季子游琢磨了一下,“比起以前吃的,总归差点儿什么。”   陆偃想了想,说:“差了洋葱?”   季子游怀疑道:“真的只是差洋葱?”   “应该吧。”陆偃不常吃意面,吃不出这和一般的番茄肉酱面有什么区别,没想到季子游却耿耿于怀,“你觉得难吃?”   “不是,还挺好吃的。”他耸肩,说着低头吃面。   陆偃微笑说:“所以,这是差一点洋葱的那种好吃吧。”   季子游被他逗笑了,说:“好像也说得通。下回做的时候,记得放洋葱好了。”   陆偃交代道:“切洋葱的时候,菜刀记得过水哦。不然要飙眼泪了。”   “你的经验?”季子游问。   他摇头:“不算,只是听说。”   季子游看着他吃面,问:“那你怎么解决的?切洋葱。”   陆偃回答得理所当然:“我戴着眼镜啊。”   这答案,明明在情理之中,却让季子游语塞。他愣了两秒钟,笑说:“原来是这样。”   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奔波,季子游能留在家里吃饭的机会不多。好不容易遇上休息的日子,除了瘫在家里,几乎什么都不想做,更别提下厨房。   不过,他不能否认,偶尔这样亲自下厨做一顿饭,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吃,这感觉也很不错。   装在正经餐具里的食物,看起来比装在外卖盒里的食物好吃。季子游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愿意自己做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得洗碗刷锅。现在他们吃着饭,虽然没有人提等会儿谁来洗碗,但季子游毫不怀疑陆偃会主动做这件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安心。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季子游开始期待他们的下一顿饭餐:“明天晚上到秣陵,吃什么呢?”   “都行吧。”陆偃在去年因公去过一趟秣陵,那时他特意回到母校,找到学校附近的老店,吃了一碗粉丝汤。   思及此,陆偃问:“你想吃粉丝汤吗?秣大门口附近有一家味道不错,我上学那会儿常去吃,现在还开着。”   为什么要像游客一样特意找粉丝汤吃?季子游觉得好笑,说:“我学校门口也有啊。”   陆偃轻轻抬了一下眉。   季子游奇怪道:“你怎么一脸你知道的表情?”   “有吗?”陆偃正要吃一口意面,闻言叉子在嘴边停顿,说,“在秣陵,基本每所学校附近都能找到粉丝汤吧。”   季子游整天和人打交道,太知道察言观色了。看出陆偃在故意隐瞒,季子游说:“要说实话诶,陆老师。”   陆偃吃了面,困窘地笑了笑,回答说:“其实,你和之凡的爸爸是校友。他以前是航大毕业的。”   季子游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种事,听罢表情随即僵了。   陆偃看他隐约显露出懊恼,大概是后悔自己的追问,便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可能是对你们学校的人情有独钟吧。”   这真是一个蹩脚的玩笑,季子游嫌弃道:“我们学校人可不少呢。”   陆偃忍住笑,诚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   季子游无奈,可谁叫他自己多嘴问了呢?他想了想,问:“所以,你觉得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好吃,还是你们学校门口那家好吃?记忆中。”   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宋衿吗?陆偃发现自己没理解他这么问的目的。不过,对于他问的,陆偃却有明确的答案,尴尬地笑道:“我没吃过你们学校门口那家。”   季子游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   陆偃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如实说:“以前听他说好吃而已,但没有去过。”   听罢,不知怎么的,季子游的心里居然涌出一阵惋惜。他为什么要惋惜他们没有一起去吃过一碗粉丝汤?萌生这种情绪,连季子游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   可是,当这份情绪在几秒钟后沉淀,季子游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陆偃。   他深吸一口气,笑说:“那明天晚上我们去那儿吃吧。”   “为什么?”陆偃意外道。   “一了你想和男朋友去那家店吃粉丝汤的夙愿。”季子游说完挑眉,自顾自地低头吃意面。   陆偃错愕,失笑道:“我没有那种夙愿。”   季子游注视他,肯定地说:“你有。”   他依然觉得好笑,妥协道:“好吧,我有。”   看他勉勉强强的承认,季子游不满地白他一眼,解释说:“是真的。喏,我刚才说要带你去吃的时候,你是不是挺开心?”   “嗯……”陆偃语塞,俄顷只得承认说,“是。”   “那就说明,你本来就期待着。”季子游晃了晃手中沾着肉末的叉子,说,“这就是夙愿。” 第69章 家人-5   季子游起床以后,陆偃一直难以再度入眠。他出门前对陆偃说可以多睡一会儿,免得路上太累,可陆偃怎么都没睡着,索性起床了。   航空票务给陆偃发了短信,提醒他在飞机起飞前两小时抵达机场办理值机手续。因为不需要托运行李,陆偃在前一天晚上就在网上办理了值机,也选好了座位。   中秋时节,天亮的时间早已没有夏天那样早。   陆偃没开灯,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熹微的天光可以为视野照明。   他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几分钟,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最后还是在五点半以前就出门了。   陆偃从没有试过搭乘这么早的航班,也没有试过真的在飞机起飞前两个小时到达机场。他以为当他抵达登机口的时候,这里除了地勤人员以外,不会有什么旅客。   没有想到,他居然遇上了两个旅行团的人。   两个旅行社的导游应是有交情,各自拿着自家旅行社的小旗子,站在落地窗前聊天。休息区几乎坐满了人,陆偃扫视了几回,没找到空余的座位。   这两个团的旅客基本全是中老年人,陆偃看见最年轻的,大约也有五十岁。当然,还有几个小朋友,看起来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要么兴奋地满场窜,要么在家长的怀里打盹,多半是被爷爷奶奶带出来旅游的。   季子游曾经说过,工作的时候最不希望遇见的就是夕阳红旅行团和幼儿园的小朋友。看见这场面,陆偃不禁想:季子游最不希望遇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起意给季子游发一条微信,把这个“噩耗”告诉他,但转念想到飞机上有什么人,空乘应该比旅客更早知道,于是又把手机放回兜里。   “阿姨,你坐这里吧!”忽然,不远处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引起了陆偃的注意。   他闻声望去,看见是一个刚才还趴在奶奶腿上打盹的小男孩从休息椅下来,要给一名孕妇让位置。   见状,陆偃笑了笑,心想这趟旅程可能也没有季子游说的糟糕。   毕竟没有睡足,陆偃等了十几分钟,便开始犯困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停机坪上的引导车灯和飞机照明灯像是一颗颗闪烁的星星。陆偃第一次看见早晨六点多的停机坪,比起登机口内的热闹,停机坪在清晨工作得井然有序的情景,显得分外寂静和孤独。   他们将要乘坐的飞机已经抵达,有工作人员正绕着机身进行检查。   陆偃的身边不知何时跑来两个小朋友,对着窗外咋咋呼呼:“是飞机!是飞机!”   陆偃觉得他们可爱,低头看他们蹦蹦跳跳。   但没过一会儿,他们的注意力就转移了。   “是空姐耶!”小女孩两眼放光地望着远处,“还有机长!好帅哦!”   陆偃顺着他们了望的方向望,果真看见三位机长带着机组的成员从远处昂首阔步地走来。   他们神色轻松,看起来真是以饱满的热情迎接即将到来的飞行任务。陆偃一眼就看见了走在机长身后的季子游,他和一位空姐并肩走着,两人的关系似乎不错,一边走一边交谈。   这是陆偃第一次看见季子游和其他机组人员走在一起,不知是不是有滤镜的关系,陆偃觉得季子游哪怕走在一众机长和空乘之中,也同样出类拔萃。   他的皮肤甚至比他身边的那位空姐还白,说话的神情在严肃当中露着一丝淡漠,和航站楼里冰冷的色调很像,仿佛一件摆设在机场内的艺术品。   机组成员们可能常年在机场里走动,已经习惯成为旅客们眼中的焦点。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脸上是不是挂着职业性的微笑,都给人一丝冷傲的感觉,任凭一些旅客在旁边小声评论,全都置若罔闻。   陆偃站在窗前,看他们一个个都选择对休息区的旅客们视而不见,便以为季子游不会发现自己,大大方方地观察他和他的同事们。   不料,当他们快走到登机口的时候,季子游居然四处望了一眼,很快就把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确认季子游看见自己,陆偃暗暗吃了一惊。   季子游以为得等到登机的时候才会和陆偃碰面,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惊讶地睁大眼睛,继而对他笑了笑。   陆偃回以微笑,看和季子游在一起的空姐发现了他,笑容便不自主地变得不自然。   将和季子游一起值飞的3号位好奇地问他:“是朋友?”   季子游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出她对八卦的兴趣,笑说:“朋友。”   机组向地勤人员打过招呼、出示证件后通过登机口。   原本在陆偃身边看飞机的小朋友奔回家人的身边,陆偃听见那小女孩兴奋地对她的家长说:“奶奶,那个叔叔好帅哦!我等下想找他要签名。”   她的奶奶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说:“那是开飞机的机长,等下子我们见不到他咧。”   应是见到机组人员已经上了飞机,登机口还没有通知旅客们排队登机,不少旅客已经自发自觉地在登机口前排起了纵队。旅行团的导游在一旁劝说,可以再等一等,不过从队伍中离开的人却不多。   陆偃趁着有空出的座位,坐下稍事休息。   他坐的位置距离落地窗很近,可以清楚地望见机场工作人员还在进行起飞前的准备。托运的行李仍在继续往行李舱送,后舱门开着,陆偃隐约看见一名空姐在机舱内忙碌的身影,正是刚才和季子游并肩走的那位。   排队的众人怕是想不到机长和空乘们已经上飞机了,还久久不能登机,站得累了,有好些又纷纷回到座位上。   陆偃看了一眼电子机票里显示的登机时间,确实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他打了个哈欠,正想着不知还要等多久,便听见21号登机口通知搭乘JU3022次航班的旅客们排队登机。   转眼间,旅客们又一窝蜂地排成长龙。有人在原本的队伍旁另外排了一列纵队,不消片刻队伍也排了很长。   陆偃拎着短途旅行包往VIP通道走,余光瞄见刚才那位孕妇排在经济舱的队伍里。他原地踟蹰了几秒钟,径直走向登机口,把显示了电子登机牌的手机交给工作人员。   “欢迎登机。”地勤把查验过登机牌的手机还给陆偃。   “谢谢。那边有一位孕妇,她好像不知道可以走特殊通道。”陆偃往队伍里指了指。   另一位地勤人员望过去,对陆偃微笑,说:“好的,谢谢提醒。我们去安排。”话毕,她朝那名孕妇走去。   陆偃顺着廊桥往机舱走,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一个脖子上挂着耳机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过来,经过他的身边时,仿佛吹了一阵风。在年轻人的身后,那名孕妇也走上了廊桥。   陆偃走到机舱门前不远处,见到舱内站着的一名空姐,心里咦了一声。   不过,当他向舱门外的安检出示了机票,再次看向舱内时,便看见季子游从客舱里走了出来。   他和那名空姐并肩站在舱门口,对即将进舱的陆偃露出微笑。   陆偃看惯了平时季子游笑的模样,明知此时季子游的笑容多少打上了职业的标签,依然能感觉到他轻松愉悦的心情。   “早上好,欢迎登机。”陆偃踏进舱门的那一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原来在机舱内相迎的是自己认识的人,感觉会这么有趣,陆偃微笑说:“早上好。”   他从两位空乘的面前经过,对着登机牌上的座位号在头等舱寻找自己的座位,才站定不过两秒,便听见季子游在身后说:“陆偃先生?您的座位在这边。”   陆偃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季子游分明也对他的反应惊讶得很。   此时客舱内除了乘务组以外,只有两名旅客。季子游不由得露出笑话他的表情,抬手将他引向座位:“7L请这边走。”   “哦……”不过两步的距离,陆偃拎着行李走进靠窗的座位里,想了想,转身说,“谢谢。”   季子游扁了扁嘴巴,笑着对他伸手,说:“您的行李,我帮您存放在行李架上。” 第70章 家人-6   JU3022是当天出港较早的航班之一,尽管后舱相对而言比较拥挤,但头等舱只有两名旅客。   根据乘务组早些时候拿到的旅客信息,季子游知道头等舱里除了陆偃以外的那名旅客是白金卡客。年纪轻轻就拿到北航的白金卡,想必家境不一般。   那名旅客特意把他身边的那个座位也买了下来,在他登机以前,季子游一直好奇他要带些什么,结果发现他把一个吉他盒放在座位上,用安全带捆了起来。   季子游见过不少乘坐头等舱的明星,不过他们都有同行的工作人员,像这样自己背着吉他坐飞机的基本没有。   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一个爱好底下摇滚乐的富家子弟形象,心想只要这位小哥不找事儿,第一段的前舱应该是没有压力的。   不料,这想法才从季子游的心里冒出来,那小哥就略带不耐烦地问:“哎,为什么还不飞?我坐了有半小时了。”   刚把清水端给他的2号位礼貌地回答:“不好意思,张先生,现在还有旅客没有登机。”   “啊?那万一他一直不来,整架飞机的人都得一直等吗?”小哥惊怒道。   “我们正在等待机长关闭舱门的指令,目前还没到登机截止时间。请您谅解。”2号位保持着笑容回答。   小哥翻了个白眼,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嫌弃地放回她的托板,说:“等下客舱服务,我要白兰地。”   “好的,感谢您的配合。”2号位转身,走到陆偃的座位旁,“陆先生您好,这是您的水。”   陆偃知道头等舱会给旅客提供酒,但没想到会有人在早晨喝酒。刚才那一来一回的对话,他不禁看向站在舱门旁的季子游,总有一种感觉:季子游脸上淡淡的笑意在下一秒钟就会挂不住。   不过,季子游完全没有。   陆偃完全能看出季子游已经生气了,但非常神奇的是,他的笑容依旧毫无瑕疵,以至于陆偃几乎以为他的不悦是自己的幻觉。   乘务员脸上的笑容,像是开关似的,长在脸上,可以根据工作需要打开或关闭。   从头等舱折回的简莉欣刚回到前厨房,确认舱内的旅客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脸立即变成一张扑克牌。季子游望向她,因面对着旅客,所以连同情的眼神都没有流露。   没多久,前舱收到机长的指令,结束登机、关门。   季子游挂断内部通话电话。   不多久,地勤拿着人数确认单进舱让季子游签认,有一名旅客没能按时登机。   陆偃的座位正好与舱门是斜对角,他假装无意地观察季子游和另一名空乘的举动。由季子游的同事朗读舱门操作手册,季子游进行操作,双人确认以后,舱门关闭。   明明二人作业时双确认的对话称不上一板一眼,但陆偃几乎没有听见季子游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听季子游复述那些专业术语时,他忽然觉得季子游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假如此时此刻的季子游在陆偃的眼中才成为一名真正的空乘,那么之前陆偃看见他穿空乘制服的时候,他又是什么身份呢?意识到这一点,陆偃兀自尴尬起来。   他望向窗外远处的天际线,太阳已经浮在地平线上方,阳关将远方照得泛白。   忽然,季子游走进头等舱。   陆偃惊讶地抬头望去,季子游瞥了他一眼,开始一一检查客舱内的遮光板和桌板是否收到指定位置。   经过陆偃的座位旁,季子游抬手按压已经关好的行李架门,想了想,走进7J的座位,弯腰向陆偃座位的方向倾身。   遮光板已经打开了,但季子游还是用手往上顶进行再次确认。   陆偃狐疑地看他,他在离开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另一只手似是无意地往陆偃座椅的靠背上放了放。   季子游的手上有一股刚洗过手的淡淡皂香,像他离开时的眼神那样留有余味。陆偃在他走时垂下眼帘,不久,再次望向客舱外的停机坪。   随着舱内安全广播的结束,空姐再次出现,取回了刚才给陆偃的水杯。   陆偃出于习惯说了句谢谢,把桌板收起来,正巧看见将客舱检查过一遍的季子游从后舱回来。   这一次,季子游径直从过道经过,没有多看陆偃一眼。   季子游和空姐的座位分别在前机舱门的外侧和内侧,随着飞机推出廊桥,向跑道移动,他们系着安全带在座位坐着。   从陆偃座位所在的角度,他只能看见空姐和季子游一侧的肩膀。   空姐像个挂着笑容的瓷娃娃,陆偃刚上飞机的时候觉得她长得挺漂亮,但经过刚才她被刁难的那一出,他再看见她的笑容,心底莫名地觉得怜惜。   虽然登机时间有所延误,不过当飞机进入跑道,一切都变得顺利。   他们没有在跑道上停留,加速、爬升。上升的过程中机身平稳,陆偃的身体甚至没有产生任何不适,便已经看见飞机冲出了云霄。   这天的第一段航程飞行时间有两个小时,根据飞行安排,客舱会给旅客准备一份早餐。因为无聊,陆偃有些犯困,想稍微打个盹,又不知客舱服务什么时候开始。   他支着额头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蒙蒙地听见舱内打铃。他睁开眼,看到头顶上方的客舱服务灯亮起,季子游和他的同事同时解开安全带,从座位起身。   陆偃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只见季子游拉起厨房的门帘,在帘后消失以前,对他微微笑了笑。   季子游给驾驶舱送了饮料,回来看见简莉欣开始准备早餐,说:“6C的旅客要白兰地,别忘了。”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已经读懂他对6C的嘲讽,小声地扑哧笑了。   “看他是白金卡,还以为是什么富少。那随便下指令的样子,应该是什么拆迁暴发户吧?像没坐过几回飞机,问的都是啥。”她鄙夷地嘀咕,取了一个高脚杯放进6C的餐盘里。   季子游原本和她有着同样的猜测,也遭遇同样的翻车,听罢跟着笑了。他准备着陆偃的早餐,小声道:“反正很快就降落了。头等舱就俩人,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他知不知道怎么投诉,还不一定呢。”   简莉欣再度忍俊不禁,打着商量问:“哎,子游哥,你负责6C的早餐好么?你那份我来送。”   季子游权当她是不想面对那个吉他小哥,说:“行,等会儿你给我就好。我这边准备好了。”   “谢谢。”她甜甜地笑,忽然凑近季子游,悄悄感叹道,“7L的陆先生长得好斯文啊。”   季子游正为不能亲自给陆偃送早餐遗憾,用做人情的借口纾解,没想到这还真是“做了人情”,顿时愣了一下。   陆偃能深柜这么多年不被发现,全因身上看不出什么同性恋的特质。简莉欣分辨不出他是gay,这个季子游可以理解,但他没想到她居然对陆偃有好感。   “不是吧?你喜欢这种吗?”季子游忍着心里的不爽,故作诧异,“他还没6C帅呢。”   她惊讶地眨巴眼睛,说:“6C哪里帅?痞里痞气的,最多就是年轻,脸看着嫩而已。你不觉得7L很有气质吗?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像教授什么的。而且,他好有礼貌。”   不是教授,是高中老师。季子游腹诽,提醒道:“他看起来年纪还挺大的。”   “我看就三十多,顶多四十嘛。”她满不在乎地撇嘴,“哎,等下聊。”   话毕,她转身把厨房帘拉开,不等季子游反应,就把他面前的那份早餐端起来,往7L的座位送去。   季子游几乎看得傻眼,奈何现在整个客舱的帘子均已拉开,他的状态随时可以被任何一名旅客看见。身为乘务长,他必须在旅客和同事们的面前表现专业,在暴露以前,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将6C的早餐送往头等舱。 第71章 家人-7   整段航程相对短暂,平飞的时间仅足够乘务组提供一次客舱服务。   当季子游他们抓紧时间把旅客们早餐后剩下的垃圾收拾完毕,回到厨房里,不多久,飞机就要开始做降落前的准备了。   季子游和简莉欣坐在舱门内侧,他对着对面的墙壁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斜眼偷偷瞄向身边的简莉欣,发现她正两眼放空地面对客舱。   俄顷,她的目光似乎和客舱里的旅客发生了接触。她微微笑了一笑,美滋滋地看向别处,继而表情恢复了平淡。   季子游知道从简莉欣的位置往头等舱望,只能看见陆偃。不知是不是陆偃刚才看向他们这边,所以才被简莉欣发现了。   之后,简莉欣像是避免再和旅客发生对视似的,脸端正地面对墙壁。   季子游见她眼角渗出的笑意,分明有些自得,不禁觉得好笑。   他想了想,小声打趣道:“没要微信号?”   听罢,她愣了愣,看向季子游时面露惊讶,怕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八卦,隔了半个多小时还问起这个。   她尴尬地笑,身子往他倾,悄悄说:“咳,毕竟是长得赏心悦目的旅客,当做给无聊的工作一点轻松的慰藉就好了。”她坐直了身体,好笑地白他一眼,“要什么微信号?”   简莉欣的这种心态很常见,包括过去的季子游在内,很多空乘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天上飞,见过各式各样的旅客,虽说旅客们的外表各有不同,但见的人多了,见过好看的人自然会多。若是真的每次见到长得顺眼的人就来一段艳遇,那为免太能折腾自己的感情世界了。   季子游能够理解她的想法,却仍开玩笑说:“还以为你要搞艳遇呢。”   “噗,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挑啦。”简莉欣微微撅起嘴,像是表达对这个玩笑质量的不满,“艳遇也要看对象呀,再怎么赏心悦目,必定年纪在那里了,少说比我大一轮呢。”   原来她没有向陆偃要微信号的理由,不完全像季子游理解的那样简单。可是,这个答案似乎又比季子游想的简单一些。   简莉欣比季子游大一岁,之所以会叫他“哥”全因为他飞的是1号位。她明明嫌弃陆偃的年龄比自己大很多,认为他连成为自己艳遇的对象都不配,却为受到陆偃的关注而为自己的魅力沾沾自喜。   季子游看在眼里,忍不住鄙夷,可回头想想,自己曾几何时不就像现在的简莉欣这样吗?但是,他固然看不起现在的简莉欣,却无法嫌弃那时的自己。   假如简莉欣知道陆偃是他的男朋友,会作何感想?因为季子游还能够想象从前的自己会怎么想,所以他完全能猜出她会是什么反应。她表面的反应、心里的反应,季子游都能够猜出来。   那画面在季子游的脑海中成型,他莫名开始烦闷起来。他望向客舱的方向,但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见陆偃的身影。   第一段航程的结束,对陆偃而言,能否按时赶上下一段航程的航班成了一个小小的挑战。   他往常连搭乘飞机的机会都不多,选择的都是直飞的航线,要如何在购买非联程机票的情况下完成转机,他在值机以前一直很茫然。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季子游已经在航班信息出来以后,给了陆偃解答。剩下的只是根据记忆中的答案进行实际操作而已。   飞机抵靠廊桥以后,客舱门还没有打开,经济舱内就闹闹哄哄的,过道上也站满了等着下飞机的旅客。   头等舱的另一位旅客优哉游哉地坐着,拖鞋还没换,看样子完全不似起飞前那样着急。   当舱门打开,陆偃兀自从行李架取下自己的行李,率先下了飞机。   季子游和头等舱的空姐站在舱门附近与旅客道别,看见他迎面走来,微笑着异口同声地说:“再见。”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偃觉得季子游的微笑多是制式化的成分,心情已不像刚登机时那么轻松。是工作开始进入疲惫期了吗?   “再见,谢谢。”带着疑惑,陆偃说了道别的句子,离开了机舱。   不需要再次安检,不需要行李托运,因为走的是转机的通道,连拥挤的人流也没有。陆偃下了飞机以后,随即跟着航站楼内设置的指示标志,去往下一段航程相应的登机口。   这段航程的旅客明显比上一段的要多得多,登机口前十分拥挤,地上也堆满旅客随身携带的行李。   陆偃看没有座位休息,索性直接站在VIP通道前等待。   登机口的显示屏上仍显示着“正在值机”,什么时候开始登机,还不确定。   没多久,需要换飞机执飞的机组人员从远处拖着登机箱快步走来。   陆偃听见一旁的一位旅客道:“好家伙,才来呢。”   这会儿机组人员的精气神明显没有早晨那样充沛了,一个个多是面无表情,身上像是过了一层冷气似的。   季子游的表情比早晨更加淡漠。   他们一一从陆偃的跟前走过,季子游还没走近就看见了陆偃,等走到他的面前,对他微微笑了笑。   陆偃也微笑,但很快便发现跟在季子游身后的那位头等舱空姐正诧异地看他,分明没有想到他们还会在接下来的航程里碰面。   机组人员进舱时,客舱内的卫生清洁工作还没结束。   以季子游为首的乘务组在客舱内检查安全设施和厨房储备,季子游与清洁人员进行交接完毕,去驾驶舱拿了飞行记录单。   “不好意思哦,子游哥。”简莉欣确认完厨房午餐情况,对季子游窘笑。   刚才经过登机口的时候,简莉欣看见陆偃时的表情,季子游看得清清楚楚。明知她是什么意思,季子游假装不知情,问:“干吗对我说‘不好意思’?”   她笑得更尴尬了,说:“我不知道那位陆先生是……”她歪了一下头。   季子游耸肩,淡漠地回答:“他本来就不像gay。”   “对啊!”她好像找到了台阶,立刻接话,又好奇地问:“哥,他最近开始追你的?”   季子游不解。   她讪讪一笑,解释说:“你也知道,我们基地就那么点人。谁有人跟飞,消息过不了夜就会全知道。”   这话倒是没错,季子游在心里苦笑。   简莉欣观察着他的表情,说:“他还挺用心的咧,毕竟年纪挺大了,不像年轻人那么精力旺盛。虽说是头等舱,不过跟飞确实又累又无聊。”   听罢,季子游觉得心里有一根刺似的,一直在被她拨弄。他问:“你刚才不是说他最多四十吗?”   “那年纪也挺大呀,”她理所当然地回答,“你不是才二十多嘛。”   季子游哑口无言。   “他要追到你,可得加把劲才行。嘻嘻。”她的笑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季子游想了想,问:“你觉得我和他合适吗?”   “啊?!”听见这个问题,简莉欣诧异极了。她犹豫半晌,说:“嗯……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不过我觉得他很绅士咧。外表的话,高是高,帅是帅,不过……哈哈,别人说合不合适的没有意义啦,你俩觉得合适就行了。”   “不过”什么呢?季子游很想刨根究底地问一问她没说完的部分,可是,她最后欲盖弥彰的敷衍回答,已经给了季子游答案。 第72章 家人-8   原本机组人员下飞机的时间就比旅客们要晚很多,加之机长决定总结会在离场前结束,当季子游他们抵达酒店,已经快夜晚十点钟。   陆偃在半个小时前给季子游发微信,告诉他自己到了酒店,在大堂等待。   因此,当季子游一行人走进酒店大堂,他不自觉地往大堂的休息区张望寻找陆偃的身影。陆偃坐的地方很偏,在角落里,用水晶帘挡着,若不是季子游熟悉他,真不能这么快就找到。   陆偃也发现他们到了,隔着水晶帘望过来。   距离很远,视线的阻碍一层又一层,季子游不能分辨陆偃看见自己时脸上是否带着微笑,不过他非常肯定自己看清了陆偃的眼睛。现在陆偃是什么表情、什么神态,他在脑海里一清二楚。   一行人办理好酒店入住手续,要搭乘电梯上楼时,却因为同时等电梯的人太多,不得不分成两批。   随着电梯门关闭,季子游和林芷妤他们等在门外。   林芷妤又按了一次上楼按钮。   等电梯虽然用不上几分钟,但往往时间漫长。   季子游看了一眼手表,忽然听见林芷妤调侃说:“不叫他一起上楼吗?”   闻言,季子游诧异地看她,只见她往大堂的休息区挤了挤眼睛,讳莫如深地笑。   季子游心想她明明飞的是3号位,居然能发现头等舱有人跟飞,要么是工作认真、观察细致,要么是简莉欣的嘴巴藏不住事,偷偷告诉她了。   季子游和她尽管称得上是朋友,不过现在他们连制服都没有脱下来,他没有对私事大方到这种程度。他窘促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都说对长途旅行而言,乘坐飞机是最方便快捷的。不过,一整天都要乘坐飞机,则是另外一回事。陆偃只是搭乘了三段航程,就已经感到疲惫不堪,而季子游每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天上飞,并且还得应对各式各样的旅客,陆偃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假使季子游把所有的耐心和耐力都留在天上,用于应对旅客,那么他在不工作的时间里,变得敏感易怒,似乎全都在情理之中了。   机组的人上楼以后,陆偃在大堂又等了十来分钟。他收到季子游的微信,写着房间号码,便拎着行李往电梯间走。   电梯的墙壁是光亮的镜面,陆偃看见自己的倦容,轻微蹙起了眉头。   听见门铃声,刚把衬衫披在身上的季子游动作顿了顿。   他通过猫眼往外望,看见是陆偃,就没有急着把没扣完的纽扣扣齐,而是直接把门打开。   门外的陆偃是何反应,季子游没有耐心看清。他迅速把陆偃拉进房间里,关上门的同时,将陆偃逼到了门板上。   面对季子游忽然贴近的脸,吓了一跳的陆偃心跳没有机会变得平静。他垂下眼帘,看着季子游敞开衣襟的上身。他身上的肌肉算不上强壮,但纹路却是分明,看见季子游的内裤边缘露在低腰牛仔裤外面,他尴尬地轻了轻似乎哽住的喉咙。   季子游看陆偃始终低着头,便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他暗暗笑了笑,凑到陆偃的耳旁说:“今天辛苦了。”   可能是季子游呼出的气太热,陆偃的耳朵立刻变红了。   看季子游没有马上让开的意思,陆偃放下行李,问:“明天的计划出来了吗?我还没买机票。”   “嗯,我等会儿发给你。”季子游歪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不想吻我吗?”   陆偃听完,笑着扶住他的后颈,抬头吻到他的嘴唇上。   刚触碰的时候,他们的嘴唇除了柔软以外,尽是干燥感。可没过一会儿,随着呼吸的加深,舌尖的湿润也沾染在唇瓣上,季子游抓住陆偃的手,指尖往他的掌心里抠,痒得陆偃不得不把他的手指抓牢,不让他乱动。   半晌,季子游问:“你饿不饿?晚餐看你没怎么吃。”   机上的晚餐是意大利面,陆偃因为在机舱里待了太长时间,味觉变得迟钝很多,吃什么都没胃口,所以除了水果,几乎都没有动。   “你做的意面比较好吃。”陆偃说。   季子游听了忍不住笑,正要继续吻他,就听见了门铃声。   他们都愣了愣,面对陆偃疑问的眼神,季子游无辜地摇摇头。   陆偃拎起行李,往房间里指了指,见季子游点头后,便往里面走。   季子游回头确认陆偃已经进了房间,不耐烦地沉了沉气,带着不解和忐忑打开门。   门外站的是白天跟班的小飞,他笑着对季子游打招呼,说:“冯机长问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宵夜?我和副驾还有小燕姐她们都去。”   简莉欣她们的房间在过道的另一头,季子游猜想他应该还没去找她们,亦或者她们都不去,否则他应该会从她们那里得知他不会参加集体活动。   “不了,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儿休息。你们去吧。”季子游说。   “哦,好。”他们毕竟不熟悉,小飞带完话,叫不动他,便不再坚持。临走前,小飞提醒道:“哦,对了,你还没有驻地签到。”   季子游完全忘了这件事,抱歉地笑了笑,说:“好,我等会儿马上签,谢谢。”   听见关门声,陆偃等了几秒钟,起身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洗脸。   季子游跟随水声走进房间,靠在浴室的门口,抱臂望着陆偃在镜中的身影。   陆偃用毛巾擦脸,从镜子里看见季子游正望着自己,眼神分外温和,像是开始犯困的绵羊。他问:“怎么了?”   季子游耸肩,说:“看看你。”   陆偃听罢笑了笑,正要戴上眼镜时发现镜片脏了,便放在水龙头下冲水。   陆偃的近视度数虽算不上十分严重,不过季子游知道这个距离,他若是从镜子里看他,应是看不清他的脸。季子游肆意地看他的一举一动,问:“刚才,你在飞机上看月亮了吗?”   “没。”许是当时太累了,机舱内又没开灯,他要么发呆,要么瞌睡,完全没想过往机舱外面看。   季子游说:“今天十六,月亮很圆,你那个位置看得最清楚。”   陆偃把眼镜擦干后重新戴上,赧然笑道:“我犯傻了。明明白天的时候,总被太阳光照得刺眼,到了晚上,完全没想过窗外会有月亮。真可惜。”   其实,季子游当时看见窗外的圆月时,曾起身想去提醒陆偃也看一看。不过,当他走到帘后,便从缝隙中看见陆偃熟睡的样子,于是没有打扰他。没想到,后来陆偃醒来,自己也没看。   以后应该还有机会才对。这么想着,季子游无所谓地努了一下嘴,说:“出去走走?”   “好。”陆偃稍微整理了一下因洗脸而弄乱的额发,转身往外走。   经过季子游的身边时,季子游忽然把他拉住了。   “嗯?”陆偃疑惑。   季子游低头看被他握着的这只手,手背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了,握在手里揉的时候,分外柔软,像揉一张薄薄的纸张。   揉了一阵,季子游对他微微笑了笑,说:“爱你。”   陆偃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此感言,可假如连这种话都要问为什么说的话,为免太对不起这份心意了。   “我也爱你。”陆偃对季子游说。 第73章 家人-9   因季子游提过八月十六的圆月,他们在酒店的楼下等车时,陆偃举头往天上寻了好一阵。   这夜分外晴朗,天空被月光照得明亮澄澈,又映着霓虹灯的红,像一个漆盒,神秘又瑰丽。   不多久,陆偃意识到月亮应是被身后的酒店大楼挡住了。他回头正见到几个人从大堂出来,定睛一看,认出是季子游的同事们,心中一梗,随即转回身。   “怎么了?”余光瞄见他的动静,季子游转身。   看见是机长带着小飞和安全员,还有4号位和5号位,一行五人正往路边走,季子游愣了愣。   季子游原以为他们已经出门了,没想到竟然在等车时打了照面。   他们看见季子游身边的陆偃,季子游刚才对小飞说的谎言自然就穿帮了。陆偃看季子游一直没转身,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转过身去。   “哎,原来是约了别人啊。”机长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季子游尴尬地笑。   安全员看了陆偃几秒钟,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很眼熟啊,是不是在飞机上见过?”   听罢,季子游笑得更尴尬了。他想了想,说:“这是我男朋友。”   同事们听完无一不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很快都笑着点头,像是听见新鲜八卦后的满足感。陆偃犹豫着是否向他们打招呼,但很快被汽车远光灯的闪光打断了注意力。他回头看见是他们叫的车,对季子游说:“车到了。”   “哦,好。”季子游看他先一步往停好的车走,对机长他们道别,“我们先走了,出去吃点东西。明天见。”   “今晚可别太累哦,季乘务长。”小飞似乎已经对被骗既往不咎,肆无忌惮地拿季子游逗趣。   季子游好气又好笑,说:“走了。”   季子游才坐进车内,就看见陆偃打了个哈欠。   他问:“累了?”   陆偃耸肩表示抱歉,想了想,说:“是又累又饿又困了。”   “那刚才应该叫个外卖才对。”季子游说着,拍拍自己的肩膀。   车厢很暗,他们坐在后排,陆偃通过后视镜,连司机的脸都看不清。他又打了个哈欠,靠到季子游的肩膀上,说:“要是叫外卖,外卖还没送来,我就睡着了。”   季子游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喃喃道:“这个季节的鸭子好吃。”   陆偃脱力地笑,说:“吃不动,下次来再说吧。”   这话他说得很轻,以至于季子游怀疑他说完是不是就睡着了。季子游低头凑近去看,果真看见陆偃闭着眼。他再靠近一点,陆偃突然睁开眼睛,吓得他整个人弹了一下,反倒是陆偃坐直身体,止不住地笑起来。   季子游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好笑道:“陆老师,你很幼稚哎。”   陆偃笑说:“精神一些了。”   季子游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偃仍笑,半晌,敛容道:“同样的话,我恐怕没有办法对我的同事说。”   刚才在路边,季子游介绍他是自己的男朋友时,看他毫无反应,原以为他是不在意的,没有想到他却在这时说起来。   事先没有征得陆偃的同意就说那种话,其实季子游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现在听他这么说,季子游窘促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的同事来来回回就那些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的同事不是吗?”陆偃问。   季子游满不在乎地笑道:“飞完明天,他们中的某些人,我搞不好到明年都不会遇见吧。这都看缘分,看怎么调配安排的。”   难怪他可以那么不避讳地说出口,陆偃想起那些人刚听说他们是情侣的那一刻脸上闪现的表情,在心里吁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季子游抬起胳膊揽在陆偃的肩上,“邕浔的基地很小,等消息传出去,以后就会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什么歪瓜裂枣的搭讪啦,不经大脑的撮合啦,都会因为不是单身而消失的。”   季子游是为了这个才对刚才那些人介绍他的吗?陆偃歪头打量他,心里带着怀疑。   明明光线很暗,可季子游还是被他看得心虚了,干巴巴地扬了一下嘴角,问:“干什么?”   “没事。”陆偃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这笑容转瞬即逝。   季子游看得出来,陆偃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刚才对同事们说的话高兴过。   他原以为陆偃会高兴,起码换做他自己,他是会感到欣慰的。可是,陆偃明显没有。   哪怕他试图用别的理由把刚才那些话的重量变得简单一些,似乎也没有起到预想中的作用。季子游不禁感到无措和烦闷,说:“你要是不乐意,下回我就不说呗。”   陆偃一直考虑着遣词,奈何直至季子游这么说,他还是没想出合适的句子。他嗯了一声。   季子游委屈极了。他忍了忍,负气道:“那就让他们以为我们是炮友咯。我是无所谓,反正我在公司的风评也不是很好。”   听罢,陆偃皱起眉头。   季子游等了又等,没听见陆偃说话,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想立即让司机停车,到马路上走一走好消消火。   不料,车居然真的靠边停了下来。   季子游愣了愣,问:“师傅,怎么停车了?”   “到了。”陆偃小声提醒道。   季子游的脸噌地就红了,他恼羞成怒,马上转身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陆偃又窘又急,连忙跟着下了车。   季子游把步子迈得很大,不一会儿就把陆偃远远地甩在后面。   陆偃跑了几步,追到他身后,说:“季子游,行了!”   季子游忽然站定,转身很不服气地盯着他,说:“我要你现在就抱住我,然后吻我。现在。”   这不是要求,是命令。陆偃知道他这么命令的目的,顿时面色发沉。   尽管夜已经深,但正值中秋假期,高校旁的道路上依旧随处能见到来往的行人。   哪怕陆偃很尽力地说服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他们的举动引起了某些路人的注意。说不定,那个才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路人,这时之所以回头,是听见了季子游说的话,想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季子游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可是,陆偃甚至没有往前前进一步。他深吸一口气,说:“这里是秣陵,不是邕浔。你在马路上站一整天,也不会遇见一个认识你的人。就算这样,你也不敢吗?”   陆偃感觉心脏往下重重一沉,眉头紧锁地望着他。   “见鬼。”季子游低声骂了一句,忽然大步向前,一把将陆偃抱进怀里。   陆偃的身体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但很快被季子游牢牢地揽住了。   “你敢挣脱试试?”季子游在他耳边发狠地威胁。   陆偃觉得身上发热,脸颊甚至有些微针扎似的刺痛感。他一动不动,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年轻人的盛情,一旦决定,就肆无忌惮,无所畏惧。陆偃羡慕不来,反而心生恐慌。他的大脑像被敲了警钟一样嗡嗡作响,可他明知这一切早在他答应跟飞的那一刻起就有伏笔了。   他深呼吸,告诉自己要镇定。   过了一会儿,他变得冷静了一些,说:“对不起,季子游,我需要一些时间。”   闻言,季子游感觉后背发僵。他松开陆偃,不自觉地惴惴不安。   陆偃望着季子游,再一次深呼吸。空气中浓郁的桂花香太甜,齁得他险些咳嗽。他握紧拳头,抬头迅速亲了季子游的脸颊一下。   季子游始料未及,顿时愣住了。   “你说得对,这里不是邕浔。”陆偃抱歉地笑了笑,心脏仍在为自己刚才做的举动剧烈跳动着,“但其他时候,我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可以吗?要是……”   “陆偃,”季子游打断他,看他的眼神充满某种无计可施的恨意,“我看你就是仗着我跟你比起来,多的只有时间而已。”   听罢,陆偃怔了怔,继而松了一口气,感激道:“谢谢你。” 第74章 家人-10   “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正在餐厅里擦桌子的一个服务员对刚走进门的季子游和陆偃说。   “现在就打烊了?”季子游错愕,“你家不是开到十二点吗?”   服务员眨巴两下眼睛,笑道:“不是啊,我们营业的时间一直是到十点半。今天还晚了一点呢。”   陆偃看季子游一脸纳闷,像是试图搜索记忆里的内容和这个服务员对峙。但他看厨房现在已经熄火,不管对峙结果如何,他们注定是吃不成这家店的鸭血粉丝汤了。   “明天再来呗!”服务员好奇地问,“来旅游啊?”   季子游正郁闷,啊了一声,没有心情与他较真。   “那走吧,下次有机会再来。”陆偃说。   季子游看他似乎一点也不遗憾,撇了一下嘴,只好就这么作罢了。   没有想到,他们才离开这家粉丝汤店面不久,天空居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非但没有吃成鸭血粉丝汤,还遇到下雨,季子游更加烦闷。   他们站在一家便利店前躲雨。   细密的雨滴在店面灯光的照射下,像是银色的丝线。   陆偃望着天空飘下的雨水,想了想,提议说:“从这儿走过去,两个街口就是我们学校了。要不要走过去看看我们学校旁边的那家店打没打烊?”   季子游的心像荡秋千似的轻盈地晃了晃,他惊讶地看向陆偃。   “了却你跟男朋友去吃粉丝汤的夙愿。”陆偃笑道。   对陆偃那么说时,多少是有开玩笑的成分,而从这件事当初被说定的那一刻起,反而确实成为季子游的夙愿了。   即便如此,被陆偃拆穿,季子游难免犯窘。他白了陆偃一眼,说:“下着雨呢。”   “我买把伞。”说完,陆偃转身走进身后的便利店里。   秣大旁边的那家粉丝汤,确认现在还开着门吗?不过,事到如今,能不能吃成,季子游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他走到门外,隔着玻璃门望着在里面结账的陆偃,敲了敲门。   店内已经扫码结账的陆偃听见声音,疑惑地往外望,只见季子游往收银台下方抬了抬下巴,嘴角挂着暧昧的笑意。   陆偃好笑地摇头,见他做着嘴型说话。   读懂他在“说”什么以后,陆偃再次无奈地摇头,弯腰往货架上找了找,拿到一盒螺纹款的安全套,放在收银台上。   “是你要用吧?”刚走出便利店,陆偃就问。   季子游不置可否地挑眉。   陆偃打开伞,轻描淡写地说:“老人家可受不了那种刺激。”   闻言,季子游扑哧一声笑了。笑罢,他板正了脸,说:“看你怎么理解了。”   究竟要怎么理解,答案知道得太早,没什么意义。就算是现在就说定的,等真正拆开包装的时候,也有可能更改。此时,陆偃绝对可以确定的是,季子游的心情比起刚才,已经好转许多。   假如当他们走完两个街口,面对的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面,陆偃心想,季子游应该也不会在乎。   秋雨伴着秋风,斜斜密密地落在透明的伞面上,却没有声音。   微风吹得伞骨上的标签卡直打转,像是一片随时会起飞的机翼。   空气中的桂花香味仿佛因为雨水的浸润,变得更加浓郁了。过于香甜的味道,几乎能将人熏得沉沉睡去。   季子游悄悄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向身边执伞的陆偃。他看得出来,陆偃对这条路很熟悉,或许哪怕蒙着眼睛,陆偃也能够一直往前走,并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   随着夜深,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渐渐地少了许多。   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可以分明地听见。   “你以前经常走这条路吗?”季子游问。   陆偃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何来此问。   “嗯。”他点点头,“不过,这条路变了很多,不是我十几年前走的样子了。像前面那个地铁站,我毕业时是没有的。这算是一种时过境迁吧。”   这条路季子游以前也走过,但他毕业的时间比陆偃晚太多。那个地铁站,在季子游读航校的时候就有了,作为距离航校最近的一站地铁,季子游读书时经常从那里搭乘地铁去别的地方。   季子游听完愣了几秒钟,明明还没分清该或不该,就脱口而出道:“你博士毕业的时候,我连小学都没毕业。”   陆偃错愕地看他,顿时真不知该作何表情是好。   季子游说完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时间在他们的之间,拉开了那么长的维度。   他仍记得,当他第一次得知陆偃的年龄时,他简单粗暴地评价那个数字之大,觉得陆偃真的好老。可是,他从来没有仔细地考虑过他们之间的年龄差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现在,有了一些真实的对比,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   是他小学没毕业的时候,陆偃就读完博士了;是他刚出生那年,陆偃就正好成年。他刚开始换牙的时候,陆偃就已经在读研究生了。   那时候的他,就算做着最离奇的梦,也不会梦见长大后的自己会和一个比自己年长这么多的人走在同一把伞下。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谁给谁撑伞?他们能聊些什么呢?季子游心想:假如当时他听说这样的未来,一定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一切居然真的发生了,而且他们对话的内容一点也不生硬。他们会拿彼此开玩笑,也会故意让对方陷入尴尬当中,只为了看对方脸红。   他们可以说很多很多话,也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好奇妙啊。”季子游如是感慨,“你觉得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的表情好像做了个美梦似的。陆偃羡慕他在此刻流露出的天真,心想这世上或许不会有别的东西比这份天真更宝贵了。   其实,以季子游现在的年纪,他早已称不上是年少。加之他已经有了多年的社会经验,哪怕如此还能保持这份烂漫,叫人看了,怎能不感到欢喜呢?   陆偃微笑点头,说:“告诉你一件更奇妙的事。”   “嗯?”季子游好奇地挑眉。   “我们可以吃粉丝汤了。”说着,陆偃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季子游往马路的对面望去,果真看见那家粉丝汤的老店还开着。   诚如之前他对陆偃说的那样,他在听说时是高兴的,所以,是他的夙愿实现了。 第75章 备降-1   头等舱突然传来孩童的嚎啕大哭,惊醒了坐直身体打瞌睡的简莉欣。她随即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跳起来,起身往客舱赶去,速度之快,看得季子游愣了一愣。   亏得她刚才瞌睡的时候,季子游曾担心她听不见呼唤铃,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季子游跟着出去,才走进客舱,便先看见被孩童的哭闹吸引注意力的陆偃。   看得出来,孩子的妈妈正使尽浑身解数安抚小孩,可惜效果甚微,他依旧哭个不停。头等舱内的其他旅客有的一直围观母子二人,有的则用任谁都看得出在意的不在意假装若无其事。   从妈妈的口中,众人得知孩子是刚在噩梦中惊醒,既有神志不清,又有后怕。   简莉欣用温柔的声音哄他,但不知为何,换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哭嚎。   季子游上前观察片刻,小声问孩子的母亲:“请问他喜欢吃冰淇淋吗?厨房可以提供冰淇淋。”   未等妈妈回答,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就止住了。   他泪眼婆娑,眼巴巴地望着季子游,鼻子里淌出的两行鼻涕已经滴在嘴唇上。见状,季子游忍住笑的冲动,再次看向他的妈妈。   孩子又哭了起来,但这回哭声变小了,一边哽咽一边打嗝,说:“妈妈,我要吃冰淇淋。”   妈妈被孩子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对两位空乘尴尬地笑了,说:“麻烦你们了。”   “不客气,我这就去给孩子拿。”原先蹲在地上哄孩子的简莉欣起身,走进厨房后拉上帘子。   小男孩一直巴巴地望着宣布飞机上有冰淇淋的季子游,鼻涕流到嘴巴上了也没发现。他的妈妈已看见孩子狼狈的模样,扑哧笑了,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包包。   季子游看她翻了一会儿,便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说:“翟女士——”   她微微一愣,接过纸巾,感激地笑道:“谢谢。”   伴随着季子游说“不客气”,简莉欣把冰淇淋给小朋友送了过来。   小朋友得到冰淇淋,乖乖地向季子游和简莉欣说“谢谢”,却腼腆得不敢吃。   季子游和简莉欣微笑对视了一眼,离开了头等舱。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简莉欣回到座位,完全没有了睡意。   她看了一眼时间,说:“还挺顺利的。”   再过不久,飞机即将降落在江城。他们在江城经停,下午继续前往鲤城。   根据他们在航前协作会上拿到的天气资料,鲤城在下午会出现雷暴雨,具体时间未能确定。机长已经通知乘务组到时候做好安抚旅客的准备,不过季子游还是希望影响能尽可能的小,至少,不要出现备降的情况。   “好久没飞江城了,想吃小面。可惜,才停一小时。”简莉欣无奈地摇头。   季子游月初才飞过一次江城,那时曾萌生吃小面的念头,不过因为当时是过站,所以没有时间去买,员工餐也没有提供。现在经简莉欣提起,季子游又有点想吃了。   简莉欣试探地问:“子游哥,你想吃不?”   光听她问这话的语气,季子游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他好笑地看她,说:“看停哪个登机口吧,如果是外场,想都别想。”   “嘿嘿,谢谢哥!”简莉欣伸了个懒腰,往头等舱望了一眼,小声感慨道,“唉,有人跟飞,真幸福呀。”   航班抵达江城的时间非但没有晚点,还比计划的时间早了三分钟。   飞机停靠在21号登机口,在季子游的印象中,23号登机口附近就有一家小面馆。这一切说是如了简莉欣的意,但当季子游想到午餐能吃上小面,愉悦的心情怕是不输给简莉欣的。   机舱门打开后,经过一段长时间旅途的旅客们排队有序地下了飞机。   季子游联络地勤,通知他们送下一程的客餐。   将旅客们一一送出舱门外,最后一名旅客就是陆偃。   陆偃看和季子游在一起的2号位面露喜色,正是疑惑,便听季子游说:“23号登机口旁边有一家小面馆,等会儿上来的时候,可以帮忙带两份小面吗?我们这边要忙,不能下飞机。”   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吃粉丝汤的时候,陆偃曾听季子游说过工作餐不好吃。现在听见季子游的请求,陆偃理所当然地点头:“可以。”   “谢谢陆老师!”简莉欣率先感谢道。   听罢,陆偃错愕,季子游在一旁干笑了一声。   “啊,我问问其他人?”她说。   不知为何,陆偃感觉她这问题问的是自己,而不是季子游。他答应道:“好,你们一共要几份,让季子游等下发微信给我就行。不耽误你们,我先走了。”   季子游诧异极了,不只是因为陆偃不假思索地答应,还因为他还说到不耽误他们的工作。   简莉欣倒是抓住了机会不客气,趁着正式工作开展以前,迅速询问机头和后舱要不要吃小面。   “乘务长的男朋友给我们送外卖!”她开朗地说。   机组全体有九人,假如要陆偃带十份小面上飞机,季子游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就头皮发麻。   无奈接下来的,就是其他人的欢呼声,季子游虽然心疼陆偃,又抵不住这份虚荣心,于是没有出声阻止消息的扩张。   好在机组里不是所有人都青睐小面,还有人因为肠胃问题忌口,最后季子游给陆偃发送的消息里,只要了四份。   发完点餐信息,季子游立刻发了一串爱心的表情。   没多久,陆偃回给他一个“笑哭”,说正在排队了。   这是季子游第一次看见陆偃发这个表情,他原以为陆偃不会发这个表情,或者说,陆偃不一定知道这个表情要表达的含义。可这个表情用在此时此刻,却是恰如其分的。   意识到自己一度认为陆偃是那种会用“微笑”这个表情来表示微笑的人,季子游再次惭愧于对年长者的成见,自嘲地笑,摇了摇头。   因为经停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后续航程中,航班还会提供飞机餐,所以大多数旅客在下飞机以后,都选择在登机口附近休息等待,以免错过接下来的行程。   季子游他们想吃的那家小面生意不错,陆偃排队等外带的时候,发现餐厅里有熟悉的身影,正是刚才在客舱内哭闹的小男孩和他的母亲。此时年轻的母亲正一口一口地喂小朋友吃小面,略带倦容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不耐烦。   吃了几顿飞机餐以后,陆偃闻见小面的味道,不免心动。   他原打算买五份上飞机,自己的午餐也用小面解决。可他无意间发现身后排队的人频繁地看时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幸好陆偃打消这个念头,否则,他恐怕要耽误登机了。   当陆偃拎着四份小面赶回登机口,排队登机的人只剩下不到五个。   他径直走进VIP通道里,将电子登机牌出示给地勤人员。   对方看见陆偃拎着这么多份小面,目瞪口呆,连检票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了。   等陆偃往廊桥走,他隐约听见地勤开始播报催促登机的广播,提到一位姓翟的女士。   希望他们吃饱了。陆偃这么想着。   有生以来第一次,陆偃刚走到机舱门口,就有乘务员上前相迎。   “谢谢。”季子游迅速地接过陆偃手里的小面,转身走进厨房,把外卖放进柜子里。   他动作之麻利,让陆偃在进舱后不由得看向那道隔着前厨房的帘。   果然,他们早有准备,把帘子拉起来了。   “陆先生,欢迎登机。”简莉欣拉开门帘,微笑把他引向座位。   很快,季子游给陆偃送来一杯清水,放在他面前的桌板上,说:“您的水。”   “谢谢。”因走得太急,坐下后,陆偃觉得挺热。他将衬衫的袖子往大臂上捋,拿起水来喝。   季子游发现他的手腕上有辣椒油,拿出纸巾道:“陆先生,您的手上——”   陆偃这才发现手腕脏了,应该是刚才拎小面时不小心弄到的,他接过纸巾,说:“谢谢。”   “不客气。”季子游犹豫了一下,说,“您旅途辛苦了。” 第76章 备降-2   “女士们、先生们,由于降落地正遭遇雷雨天气,机场能见度低,我们无法降落在鲤城机场,现在我们正飞往长乐做短暂停留。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将备降长乐国际机场,乘务员将进行客舱的安全检查,为了您的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坐在靠窗的旅客麻烦您将遮光板打开。谢谢!”   伴随着简莉欣的备降广播,客舱内陆陆续续传来抱怨的声音,对糟糕的天气、飞机的状况和乘务员的专业水准产生各式各样的质疑。   坐得距离舱门最近的那位旅客不满地说:“刚才还说盘旋,现在直接半个小时后备降了?哎,几个意思?飞长乐的时候说过没?”   “对呀,起码说一声嘛。快降落了才说,太不尊重人了!”立刻有人附和道。   在一片置疑声中,翟女士的小孩好奇地问:“妈妈,我们快到家了吗?”   “还没有呢,要晚一点才可以到家哦。”翟女士回答道。   与她轻柔的声音截然不同,后舱前排一个惊恐的声音问:“什么‘备降’?是飞机出故障了吗?是不是挡风玻璃裂了?!”   “没有、没有,你听没听广播啊?是鲤城下大雨呢。”他身边有人不耐烦地否认。   此起彼伏的声讨和抱怨,让简莉欣的英文广播词显得可有可无。她说完广播,一脸无奈道:“完了,这回又要卡36了。”   “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季子游问。   她可怜巴巴地点头,像捣蒜似的用力。   季子游不禁用同情的目光看她,想到等他们备降在长乐,已经是夜间十点。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个时间点备降,目的地又是那种天气情况,他们大概率是不能在“短暂停留”后继续前往鲤城了。   白天开准备会时的顾虑真的成为现实,季子游说不郁闷是假的。   但是,比起被剥夺的休息时间,季子游更担心陆偃接下来的行程要怎么办。   原本,如果他们能按计划抵达鲤城,那么还有最后一程从鲤城飞往邕浔的航班,这样陆偃才可以在假期结束前回到家中。   现在飞机不能飞往鲤城,就更不可能继续飞邕浔,季子游真没有想到,他头一回让陆偃跟飞,就耽误了他回去上班的时间。他感到抱歉得很,轻微地叹了口气。   哪怕降落的地点不是目的地,也不能阻挡旅客们下飞机的急切心情。飞机刚刚降落,还在往廊桥方向滑行,旅客们就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飞机。   简莉欣面无表情地进行舱内安全广播,声音机械得如同录音。   季子游可以感受她的心如死灰,他也一板一眼地做着下客前的准备工作。   在飞机停靠廊桥后,收到机长的开门指令,季子游和简莉欣相互配合,打开了舱门。   不少经过他们面前的旅客都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起飞,也有人问,既然是短暂停留,为什么还要带行李下飞机。   问询的人挡住下客的通道,季子游虽然已经听说会安排他们在酒店过夜,但依然表示不知情,接下来的安排请向航司地面工作人员了解。   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简莉欣悄悄地问:“我们和他们住一起吧?”   季子游耸肩,说:“还没听说。”   话音刚落,他看见陆偃往外走,欲言又止。   见状,陆偃停下来,让后面的人先离开。   “今天飞机可能回不去了,你等会儿看看有没有回邕浔的航班,从这里直接回去?”季子游抱歉地说。   消息来得比较突然,陆偃还没有理清头绪。长乐和邕浔的机场都不大,陆偃对夜间还有航班不抱希望,问:“不回去的话,是住酒店吗?”   季子游点头。   陆偃想了想,说:“我请个事假,继续跟吧。晚点联系。”   季子游怔了一下,讷讷地点头,目送陆偃离开了。   事实证明,航司真的把JU4510次航班的旅客安排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夜了。   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是什么反应,季子游完全可以想象,因为机组成员们的情绪也是差不多的。   4号位因为超时了,在接下来的航程里由其他乘务员顶替。   开完总结会后不久,季子游收到信息,确认了新任4号位的个人信息。   机组休息的地点和航班旅客们一样,会议结束后,他们乘车前往酒店。   累了一天,没能有一个好收场,季子游靠着窗户,昏昏欲睡。   忽然,他隐约听见简莉欣若有所思地问:“子游哥,成熟的男人都会比较体贴细心吧?”   “什么?”季子游茫然地转头。   她赧然笑了笑,说:“我觉得陆老师对你好好哦,羡慕你。”   季子游听罢耳热,开玩笑说:“你也找个年纪大的呗。”   “哎……”她歪着头,像是正在想象着什么,说,“感觉这个和年纪大不大,也没多大关系。你这么年轻,也很细心啊。”   “哪里年轻,都飞这么多年了。我比5号位大了半轮呢。”季子游感慨地摇头,“老了、老了。”   简莉欣不悦地瞪他:“这是什么话?我比你大一岁呢。”   “哈,我忘了,怪你长得太嫩。”季子游道。   她扑哧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撇撇嘴,说:“再飞两年吧。等结婚生了小孩,就不飞了。”   这是很多空乘会选择的道路,干他们这行很辛苦,被折磨得不行辞职的、转岗的,比比皆是,为了家庭放弃天空的,更是屡见不鲜。明明已经这么常见,又听见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季子游的心情依旧还是复杂。   “那你现在有结婚对象了吗?”季子游问。   “没呢。”简莉欣苦笑,“所以才羡慕你呀。”   北航给因故停留在长乐的旅客安排了酒店住宿,但这无疑影响了很多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一部分人即使到了酒店,依然与航司的工作人员争论不休,有的人要求更合理的赔偿,有的人则是无意义的争论,纯粹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酒店前台闹闹哄哄的,不少其他入住酒店的客人都被这喧闹的场面吸引,路过的时候看个不停。   因为航司的人被缠着要“说法”,包括陆偃在内的其他接受安排的旅客只能在前台自助办理入住手续。   航程取消,计划被打乱,陆偃的情绪难免低落。   他这趟出门是为了季子游,这两天来他们飞了好几个地方,可除了邕浔以外,没有一个地方是陆偃的目的地,更不要提忽然备降在长乐——一个压根不算在航班计划内的地点。   不过,听说季子游他们也要入住这家酒店以后,他的心情好转了一些。没什么问题的话,他们晚上应该还可以见面,如若不然,陆偃真不知道睡前该干些什么了。   为了能听清客人的话,前台只能用更大的声音说话,于是里里外外都在比谁的声量更大,都乱成一团。   陆偃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看见前台拿着房卡抬起头,还以为是入住手续办好了,却听见前台说:“蒋云州先生?”   陆偃扭头一看,见站在一旁的两名男子相谈甚欢,其中一名男子闻言应道:“哦!好。” 第77章 备降-3   办理入住手续后不久,陆偃接到北洲航空的新信息,通知次日继续前往鲤城的航班和时间。   陆偃据刚才在机场和酒店大堂观察到的情况,和他一样同意在长乐等待,听从航司安排的旅客至多只剩半数,其他人要么决定在长乐返航,要么已经搭乘高铁去往鲤城。   酒店距离机场只有半公里,陆偃上楼时在电梯里遇见的不是各航司的机组人员就是商务派头的旅客。   这家酒店对客人们而言,像是只有中转站的意义,连休息娱乐的性质都没有。它好像也习惯了如此,所以氛围冷冰冰的,不企图让任何人留恋。   尽管已是深夜,陆偃还是给领导打了电话请事假。他没有特意编造理由,而是如实说明:出门旅游,回程的航班备降在别的城市了,只能等第二天上午再搭乘其他航班回去。   宋之凡小的时候常生病,为了带她去看病,陆偃不得不常请事假。但自从她慢慢长大,身体素质提升,再不怎么生病后,陆偃就基本没请过事假了。非但如此,他基本每年都会主动放弃几天年假。所以,对他而言,请一个事假并不困难。   领导完全没有多问细节,甚至替他说这是不得已的,让他只管找到同事调课,下午的会议不用参加也没关系了。   陆偃挺感激领导的信任,挂断电话时,不由得想:假如以后换了工作,不知还能不能遇见这么通情达理的领导。   除了请假以外,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考虑,就是次日的行程要如何安排。   因为JU4510备降长乐,陆偃错过了接下来本应该乘坐的回邕浔的航班。两趟航班不是联程,陆偃不知季子游次日的工作会如何安排,是飞抵鲤城以后,直接执行回邕浔的航班?还是要飞往其他地方?   虽然,陆偃可以跟季子游继续飞鲤城,但假如季子游不回邕浔,他就不得不自己乘坐飞邕浔的航班回去了。航空飞行有太多不可预期的事,如果陆偃明天也跟飞,他就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在明晚前回到邕浔。   陆偃搜索次日从鲤城飞邕浔的航班,不出意外地查到只有一趟。   正在这时,他听见敲门声。   应是不会有别的人来敲门,陆偃看也没看门外,便把门打开了。   果然是季子游,他们相视一笑。   看他已经把制服换掉,陆偃留着门,往里走,说:“你先办入住了?”   “嗯,房得开,航司会查记录的。”季子游带上门,走进房间里看了看,“你东西还没拿出来吧?去我的房间?”   这样的安排虽不无不可,但陆偃还是意外地看向他。   季子游耸肩,说:“楼上的房间比这里大,而且,有一个这么大的浴缸。”他用手比划着。   陆偃歪头看他,开玩笑说:“看起来不大。”   季子游佯怒给他白眼,笑道:“躺两个人不是问题。”   听罢,陆偃笑得直摇头。   与房间或浴缸的大小没有必然关系,陆偃考虑到假如晚些时候季子游的同事又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去房间找他,按门铃找不到或许不好,所以很快同意了季子游的提议。   季子游在他答应后,主动拎着他的行李往外走。   陆偃看他的背影,觉得新鲜,接着才意识到是因为之前季子游拎这个行李袋时,都穿着北航的制服。   季子游的房间位于高层,比起陆偃他们住的楼层,这里更僻静,走廊的装修更讲究,连地毯的质感也有不同。   走廊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香薰味,每个房间都安装了门铃,像是到了另一家酒店。   季子游的房间距离电梯口不远,陆偃走进房内,正巧听见飞机起飞的声音,但窗帘拉得紧,他没有看见窗外的景致。   套房的陈设倒是一览无遗,看见吧台上放着一杯刚冲泡好的挂耳咖啡,陆偃在心里笑了笑:看来,季子游早就确认他一定会答应过来。   “这么晚还喝咖啡?”陆偃问。   “没关系吧,我看有酒,兑着喝?我们一人一半。”季子游把他的行李放在沙发旁的地毯上。   季子游把之前换下的衣服随意地丢在落地窗旁的躺椅上,陆偃走到窗户边,余光瞥见丢在最上面的衬衫夹。   他才抬手要拉窗帘,季子游已经用遥控器把窗帘打开。   随着窗帘徐徐打开,位于酒店对面的机场停机坪渐渐地呈现在陆偃的眼前。   高耸的塔台像是一座灯塔,在紫蓝色的夜幕中屹立,路灯将停机坪照得敞亮,跑道上的指引标志仿佛认真摆放的一盏盏蜡烛灯。   正巧有一架飞机从上空降落,陆偃的视线跟着飞机的踪影,听着空气流动的声音,看飞机降落在跑道上。   “这应该是今晚最后一班进港的航班了。”季子游如是猜测,把一杯兑了酒的咖啡递给陆偃。   杯中的饮品是暖的,陆偃捧着杯子,感觉晚风吹进屋内,清风拂面,格外凉爽。   “明天我们还是一起去鲤城?”陆偃问。   季子游点头,猛地想起一件事,脱口而出:“啊呀。”   “怎么了?”陆偃疑惑。   “忘了叫你退今晚回邕浔的机票了。”想到票价,季子游懊悔得很。   陆偃光是想着之后行程的安排,反而忘了机票,听罢微微一愣,失笑道:“我也忘了。”   季子游闻言,更加后悔了。   季子游的表情总是比陆偃丰富,而且精确,看他这副样子,陆偃不由得笑了,说:“没关系,让你们公司赚钱,也不算亏。”   “噫——”季子游嫌弃完,嘴角却是上扬。   既然说到回邕浔的机票,陆偃便将之前对行程的顾虑告诉了季子游。   季子游听他说完才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这件事,他坐在躺椅上,看着杯中散发着酒香的咖啡,忽然觉得非常郁闷。   虽说陆偃跟飞是对他的宠爱,可因为飞行的缘故打乱了陆偃固有的生活节奏,而他居然没能马上意识到问题所在,这实在是疏忽了。   好在机组之后的安排和陆偃一致,季子游说:“我们机组有五个人这个月要超时了,包括机长。明天我们会执行从鲤城飞邕浔那趟航班,这样他们可以休息。”   “那就正好。”这是最理想的,陆偃松了口气,看他依然愁眉苦脸,关心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没什么。”季子游唯恐说出口,就太矫情了。   他放下酒杯,拉陆偃到自己的面前,也把他的杯子放在茶几上。   季子游抬头望了陆偃片刻,抬手抱住他的大腿,脸颊贴在裤门襟上。陆偃感觉下半身发僵,下意识地往后躲,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   或许是季子游的脸颊在发烫,但陆偃肯定他是知道的。   没多久,季子游仰头,下巴压在裤门襟上,笑盈盈地看他,眼神透露出得意,逗他说:“陆老师是正当年诶。”   陆偃听得哭笑不得,捂住他的眼睛,坐到他的大腿上。   他附身吻季子游的时候,后者随之往后倒,原本丢在躺椅上的衬衫夹,掉在了木地板上。 第78章 备降-4   前一天入住酒店已近凌晨,翌日又要在上午六点半在酒店餐厅集合用餐,餐后统一前往航站楼,这让原本已有积怨的旅客们抱怨连连。   可抱怨归抱怨,他们自称是上了贼船,没到目的地以前,是下不了船了,只能这么受着。陆偃在电梯里听见这样的话,险些忍不住笑出来。   机组人员起床的时间比旅客们更早,陆偃听见闹钟声醒来时,身边已经不见季子游的人影,他的登机箱也一并带走了。   陆偃想问问他现在身在何处,又觉得这或许太着急了,于是没有发出那条信息。   不过,当陆偃离开电梯,前往餐厅,他在路上遇见了季子游。   陆偃刻意停下脚步,等其他人都走远了,才走到季子游的面前。   “今天星期二,请假没问题吗?”季子游刚才翻看陆偃那张课程表的照片,发现他在上午有课。   他现在才想起要问,陆偃不免觉得可爱,说:“没关系,我找同事调好课了。不过她连上四节,我回头得请她喝奶茶。”   “到时找我付款就行了。”季子游松口气,笑着说。   “吃过早餐了吗?”陆偃问。   季子游点头,说:“等会儿在会议室开准备会,我在这里等着。今天后舱换了一个乘务员,我担心他找不到开会的地儿。”   “好。”陆偃在去早餐或是和他继续说话之间犹豫,俄顷道,“我先去吃早餐了?”   “嗯。”才答应完,季子游却在他转身时忽然觉得不舍,又拉住他的手。   陆偃惊讶地回头。   季子游迅速地将走道前后扫了一眼,确认没人以后,把他拉到面前。   “笑什么?”陆偃问。   他摇摇头,用手指尖往陆偃的掌心里挖。   陆偃忍着痒让他玩,过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也一直看着他们的手,眼帘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落在皮肤上的阴影,显得格外温柔。   “哎……”季子游正要说话,可看见从陆偃背后的电梯走出来的人,嘴角的笑意连同话语,一同消失了。   陆偃见他的表情僵住,继而面色变得非常难看,不禁回头要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走过来的是一名机长和一名男空乘,陆偃先是觉得他们面熟,继而很快想起前一晚在前台见过他们。陆偃认出他们身上的制服,惊讶极了,没有想到他们俩居然都是北航的员工。   无论是机长还是空乘,外表都十分英俊,那个空乘看起来嫩生生的,像是才从学校里毕业的样子。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陆偃没想过他已经工作了。   不知为何,机长的面色铁青、眼神闪烁,他身边的小空乘也发现了他的异样,目光在他和季子游之间来回不定。   陆偃忽然想起季子游还没松开他的手,轻轻地挣了一下,但季子游没有松手。看他的脸色青白,像是再过不久就要吐了似的,陆偃既困惑又担心,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名机长。   与季子游盯着不放截然不同,那名机长自始至终眼神游离,一直假装没有看见他们。陆偃忽然产生了某种预感,不过须得等他们离开以后才有机会证实。   那个小空乘可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直至从他们的身旁擦肩而过,才悄悄地问:“干吗啊?认识?”   陆偃回头,听见那名机长小声回答:“不认识。你不是要等人?我先去餐厅了。”   闻言,像石像一样立在原地的季子游打了个激灵。   陆偃担心地看他。   他在转身的同时,脱开了陆偃的手,对着刚和蒋云州分道扬镳的小空乘说道:“陈延章,你是今天JU3238的4号位吗?”   小空乘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恍然大悟,立刻往回走,礼貌地问:“您好。您是季子游季乘务长吗?”   “对,我也是刚到这里。”季子游对他微微笑了一笑,看向停下脚步的蒋云州。   他杵在那儿,像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过,几秒钟过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回头,而是快步往餐厅走去。   陈延章分别看看三人,最后,露出局外人不明就里的尴尬笑容。   “吃过早餐了吗?”季子游问。   他更尴尬了,说:“还没。”   季子游在昨晚就和他取得了联系,也把早晨的时间安排告诉他,但他或许没往心里去,所以眼看就要开会了,还没有自行解决早餐。   “那会后再吃吧,先开会。”季子游说完,对陆偃道,“我们先去开会了,飞机上见。”   他的状态切换得挺快,陆偃看出他并不希望自己的情绪往这个小空乘的身上蔓延,便说:“好,晚点儿见。”   想到陆偃去往餐厅,说不定会见到蒋云州,季子游不免产生防备。但他转念想到,蒋云州应该不敢找陆偃打听什么,而陆偃更不会主动找蒋云州,索性什么都没有说。   早晨六点半的酒店餐厅非常热闹,几乎找不到空余的座位,而大部分坐下来吃饭的人看起来吃得都特别着急。   餐厅在自助区配有厨师,为食客准备一些快餐料理。   陆偃点了一个煎蛋和两份培根,打算和吐司片一起吃。等待的过程中,他无目的地对着用餐区放空,忽然发现视线的尽头正是那位刚才遇见的机长。   此时他正和几个机组人员一道吃早餐,彼此有说有笑,陆偃全然无法将他和刚才那个紧张得手足无措的人联系在一起,倒是更像在前台遇见时的模样。   “先生,煎蛋和培根好了。”厨师道。   陆偃回过神,连忙接过装了食物的碟子,问:“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带打包食物。我等一下可以另外打包吗?”   “哦……恐怕不可以,因为早餐是单人份的。您如果想另外打包的话,要多付一份早餐的钱。”厨师回答。   陆偃向他进一步确认了在哪里买早餐券,谢过他以后离开。   那名机长和其他机组人员,在陆偃吃早餐的过程中离开了。陆偃不慌不忙地吃完早餐,离开餐厅前,用购买的早餐券换了一份外带的早餐,里面有蒸饺和烧麦,看起来很丰富。 第79章 备降-5   季子游第一眼看见陈延章时,他正和蒋云州耳畔厮磨,看起来亲密得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笑得比蜜还甜。   但自从和季子游碰面,他整个人变得拘谨很多。季子游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和蒋云州的关系有很多疑惑,但不知道他是基于什么立场,所以迟迟没有问出口。   通过航前准备会上的自我介绍,季子游得知他刚离开自己的师傅,上个月才独立放飞。季子游心想:蒋云州这个人的胆子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明知道他现在在邕浔基地,还敢勾搭邕浔基地的小空乘。   但是,季子游很快又悲哀地发现:蒋云州或许并非大胆,他说不定,已经忘记他被调配到哪个基地了。   陈延章的年纪小,长得又可爱,乘务组的几位大姐姐都欢迎他加入这个临时的队伍。有她们的热情和帮助,季子游自然不用主动给他多余的关照。   简莉欣这两天和季子游混得熟了,看出陈延章害怕季子游,而季子游又冷着脸,就调解着气氛开玩笑说:“季乘务长原本在女人堆里是一枝独秀,现在来了个弟弟,地位受威胁了。”   季子游闻言看向陈延章,只见他笑得局促又腼腆,像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这个笑话。   季子游眯了眯眼睛,转而笑道:“这有什么受不受威胁的?我本来也不指着被你们喜欢。”   “是、是,你有陆老师,当然不稀罕我们这群老姑婆了。”林芷妤和5号位对视一笑。   陈延章好奇地眨巴两下眼。   季子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   与陈延章的相处时间非常短暂,他飞4号位,一旦进入客舱,基本就交由林芷妤来管理,季子游推测恐怕直到飞行结束,都不会再有空余的时间和他有工作以外的交谈。   至于回邕浔以后,他们何时能被签派在同一组,更是难说。   陈延章和蒋云州之间发展到什么程度,季子游一点都不好奇。他只是觉得特别荒唐,不管是蒋云州,还是这件事。   明明那些都已经成为前尘往事,过去的人后来何去何从,都应该和他再无瓜葛了,不是吗?可是,蒋云州非但过得依旧风光,而且仍然肆无忌惮地在婚外和别人暧昧。他果真没有因为那件事受到任何影响,一丁点都没有,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他的作风,于外于内,全部都没有影响他。   这真是太荒谬了,他凭什么能这样?   进场的路上,季子游特意放慢了脚步。他走在陈延章的身边,后者很快变得警惕,紧张地看了看他,喊道:“哥。”   “早上和你在一起的蒋机长,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季子游目视着前方,若无其事地问。   陈延章愣了一愣,迟疑地回答:“昨天下午,在机场休息室的时候。”   闻言,季子游忍不住笑出声。   “哥?”他惊疑地看季子游。   季子游懒得问他们认识以后发生了什么,转头瞥了他一眼,说:“他有老婆,你知道吗?”   话音刚落,陈延章就停下脚步。   季子游回头,看他面色发白,说:“看来,他没有告诉你。”   陈延章的脸颊泛红,低头跟上队伍,沉默不语。   季子游走着,继续问:“你在析津基地有认识的人吗?”   他点点头,小声道:“有两个同学。”   “你可以向他们打听打听,客舱部人资部经理温芯迪和她家那个机长老公的事。”季子游古怪地笑了笑,“很精彩。”   听说蒋云州的妻子是析津人资部的经理,陈延章再次吓得愣住。   季子游淡漠地说:“我也只是今天早上遇见你们在一起而已,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聊八卦,告诉你一声,别的没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过了登机口,才在廊桥上说:“哥,谢谢你。”   季子游看看他,没有回答。想到自己在邕浔飞了几个月,蒋云州没有任何改变,温芯迪还升了职,季子游的心里难免感到薄凉。   航班已经延误了一个晚上,要是上午的飞行还不顺利,旅客们非闹翻天不可。   好在塔台给的消息很及时,到了该登机的时候,机长就宣布可以上客了。   一大清早就遇见蒋云州,那家伙一如既往的嘴脸着实让季子游不爽快。但是把他的德行告诉陈延章以后,季子游觉得心里舒坦了很多。   等到烦躁的心情暂时告一个段落,季子游猛然间发现自己忽略了陆偃。他几乎懵住,但很快,他看见陆偃走进机舱。   “早上好,陆先生。”简莉欣微笑问候道,“欢迎登机。”   陆偃对她微微一笑,往里面看了看。   她疑惑道:“陆先生?”   “哦,没什么。”陆偃把手里拎的早餐递给季子游,“这个给刚才那个孩子。”   听罢,季子游吃惊得睁大眼睛。   简莉欣看他没有动弹,立即在其他旅客上来前接过早餐,道:“稍后我们会转交。”   陆偃估摸着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不过等季子游反应过来以后,问题就会迎刃而解。陆偃没有继续停留,找到自己的座位后放好行李,很快坐下了。   陆偃带给陈延章的早餐,季子游趁着客舱服务的时间,放在了后舱的餐车里。   饿着肚子的陈延章听说自己有早餐,又惊又喜,看季子游的眼神充满感动,纳闷道:“刚才没看见你带了。”   “乘务长的男朋友今天跟飞,他让男朋友帮你带上来的。”简莉欣说完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加油干,小伙子。”   陈延章往头等舱扫视,被林芷妤瞪眼后匆忙地收回目光,推着餐车往前走了。   季子游和5号位推着水车跟在后面,看着陈延章的背影,他不禁想:当初蒋云州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和陈延章一样生涩呢?   应该不至于,毕竟在那以前,他已经正儿八经地谈过两回恋爱,还和不少人有过短暂的交集了。但是,为什么他还会犯那样的错误?   季子游懊恼得在心里吁了口气,劝自己赶紧把这段糟糕的经历抛之脑后。反正,那样的事以后都不会发生了。   航班降落鲤城,客舱乘务员送走被奔波的旅途折腾得没了脾气的旅客,而他们自己还得继续飞行。   接下来的行程,他们仍然使用同一架飞机。   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四个小时,机组人员下了飞机,前往航司休息室休息。   季子游早有和陆偃碰面的约定,但他在休息室放下登机箱后,想了想,拨打了析津基地人资部经理办公室的电话。   假如温芯迪没有升职,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联系她。季子游无不讽刺地想。   “喂?您好。”电话那段,是季子游难以忘记的声音。   季子游讥讽地笑了笑,说:“温经理,你的老公,又勾搭小空乘了。” 第80章 备降-6   季子游把话说出口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听见对方的回音。   间隔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季子游不由得开始担心,怀疑接电话的人究竟是不是温芯迪,生怕自己因为太沉不住气以至于把消息透露给了其他人。   他沉吟片刻,故作镇定地问:“温经理,我有照片,需要我发给你吗?”   这时,温芯迪不咸不淡地回答:“我们在办离婚了。”   季子游听完一懵,脱口而出道:“所以,你是希望我把照片删掉?”   温芯迪答非所问:“你想回析津的话,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闻言,季子游荒唐地笑了笑,心道难道她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他息事宁人吗?蒋云州做到这种地步,她居然还维护他,这个女人的脑袋是进了水吗?难不成,她也有什么把柄落在蒋云州的手上?   面对这种可笑的误会,季子游按耐住怒火,说:“不用了,谢谢。我在这边过得挺好的。”   说完这句话,季子游忽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他究竟在挣扎些什么呢?那不是一个他应该参与的世界,因为实在是太可笑了。   “照片我不会传出去,既然你们要离婚了,就这样吧。”季子游说。   温芯迪满是怀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了。”季子游说完,便想挂电话。   正在这时,她忽然道:“下个月。”   “什么?”他莫名其妙。   温芯迪说:“下个月,航协会在航大开教员班,北航每个基地都会抽人去脱产培训。你的飞行记录一直是零事故,到时候报个名吧,说不定能选上。”   季子游愣住,既因为对这个消息闻所未闻,又因为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说这些。   “你不用‘贿赂’我。”季子游心情复杂地说,“既然我说了不外传,就肯定不会说。丑事传出去,以后被人说三道四是什么滋味,我清楚得很。那个小空乘也是被骗的,我和他无冤无仇,没必要害他。”   她淡漠地说:“我知道你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蒋云州和你的事已经结束了,他现在或以后怎么样,只要没有触犯你的利益,应该都和你没有关系——”   “哦!原来你是怪我把丈夫出轨的消息告诉你了?”季子游忍不住讥讽道。   “季子游。”她冷酷地打断他,再开口时,语气中居然有很多无奈,“我和蒋云州确实要离婚了。我们递交了离婚申请,也被受理了。但是现在离婚比以前麻烦,得等。我很感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但现在我和他还是夫妻,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们夫妻俩的事。你知道,假如我去追究他和那个人的关系,离婚时他百分之百是过错方,但我不想闹大。这种事,对我而言,有过一次就够了。我想体面一点。”   体面……季子游荒凉地笑了笑,心想:所以,他就活该成为那个不体面的人吗?   “至于他以后体不体面,我就管不着了。”说完,温芯迪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猜,你最想听见的是这个吧?”   面对峰回路转,季子游懵了。   当初在析津基地,他们俩就不同属于一个部。季子游从来没有和她一起飞过,假如没有蒋云州,或许得再过三五年,他们才有可能有工作上的接触。   季子游实事求是地想:他对温芯迪这个女人确实不了解,对她的认知,一直只有这件丑闻被曝出以后,她一系列在季子游看来匪夷所思的行为。   事到如今,温芯迪对他来说还是一如既往的陌生。可至少季子游在面对她的时候,不会有那么多的愤慨了。哪怕明知是她把自己弄到邕浔基地来的,他也幡然领悟,原来自己一直对那桩丑事耿耿于怀,与温芯迪的关系始终不大。他自始至终,只是不服自己被蒋云州骗而已。   没有等季子游的回答,温芯迪已经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季子游看着手机,这才发现在通话过程中陆偃给他发了两条信息。其中一条是一份甜品的照片,接着的话是:“我在9号登机口旁边吃石花膏,你吃吗?我带上飞机给你。”   明明跟飞这么枯燥和辛苦,陆偃飞了两三天,居然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季子游不由得笑,回想刚才自己给温芯迪打的那通电话,忽然有些后怕。他根本没拍蒋云州和陈延章的照片,万一温芯迪想要,他真拿不出来。   等他们俩离婚以后,蒋云州会如何呢?季子游不能否认,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实有所期待,可是他很怀疑,说不定再过两天,他就会完全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毕竟,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太多其他可以在乎的事。   “哇,这可过分了点吧?”等头等舱的帘子一拉上,简莉欣在厨房打开甜品盒,阴阳怪气地说,“跟飞已经够辛苦了,还让人当保姆送外卖呀。”   陆偃上飞机时拿了两份石花膏,当时简莉欣已经目瞪口呆,只不过等到飞机平飞,才开始揶揄季子游。   季子游笑了笑,说:“我是不介意一个人吃两份的。”   简莉欣立即用双手护住自己那一份,虎视眈眈地看他。   “所以,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季子游搅拌碗里的甜品,抓紧时间迅速吃了一大口。   她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说:“看看这是谁给的封口费咯。假如是陆老师的话,我欣然接受。假如是你,嗯……勉勉强强吧。”   “呵。”季子游冷笑了一声,兀自吃石花膏,懒得理她。   他们很快就得开始客舱服务,季子游忙完前舱要去后舱,他吃得快,客舱里的环境又让味觉减弱,他几乎没吃出石花膏的美味,所以,归根到底吃的是陆偃带来的心意而已。   简莉欣捧着碗美滋滋地吃着,看得出心情愉快。季子游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暂时忘记了卡36的事实。   “哎,乘务长,回头乘务日志把我写好点吧?”她一边吃一边打着商量道,“我这两天没犯什么事,咱俩合作还挺愉快不是?再说,我卡36呢,够可怜了。”   说得这么直接?季子游哭笑不得地看她,假装考虑的样子,说:“还有两个小时,看你表现吧。”   她笑嘻嘻的,分明是当他已经答应了。   见状,季子游无话可说。   等到石花膏快吃完的时候,简莉欣感慨道:“哎,子游哥,你年纪轻轻就放了乘务长,也飞几年了。没想着再往上走走,去管理岗?”   季子游没想到她忽然用闲聊的语气说这么正儿八经的事,心中错愕。他想了想,保留态度道:“在邕浔,再升CF也多是和现在一样飞吧。”   “哎、哎。”她用惯用的语气词表达着意味不清的内容,停顿了几秒钟,开朗地笑道,“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当领导的话,底下的人会稍微轻松一些。飞肯定是一样飞,但起码,工作起来的时候,心里没那么累嘛。”   这算是某种隐晦的夸奖,季子游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一笑。不久前,他对江琬说,想继续留在邕浔,看看光靠自己的努力能走到什么地方。但究竟要如何努力,其实这些天来他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人是要往高处走的,更何况他还没到二十六岁。既然现在蒋云州的事情过去了,他已经放下,有了新的生活,那么或许是时候该往新的目标努力了。 第81章 备降-7   上旬和中旬那段时间的排班太紧密,以至于到了九月的末尾,季子游收到的签派变轻松了不少。   九月的飞行还剩下最后一天,他所在的机组下午五点多就开完了总结会。   季子游驱车回家,途中看见雨后的夕阳,天空斑斓的色彩,美得像一副精美的印象派油画。   若说太早回到邕浔有什么坏处,那约莫就是陆偃没有办法接季子游下班了。   陆偃白天有课,毕竟家距离学校很近,他把车给季子游用。这样季子游下班回家可以方便很多。   知道的人自然猜到这是季子游男朋友的车,不知道的人,会问季子游最近二手车的价钱。   被这么问起,季子游觉得有趣之余,不禁开始盘算是不是得给自己买一辆代步的车,毕竟他开车上班以后,车得留在航司,这么一来,陆偃真要用车的时候,反而没有车可以开了。可是,假如另外买一辆,该停哪里呢?只有一个车位。   大概是前几天都有陆偃跟飞,这一整天季子游独自飞下来,没有在头等舱见到熟悉的人影,居然感觉有点寂寞。想到国庆节前的最后一天自己正遇休假,而陆偃偏偏还得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季子游又忍不住可惜。   国庆黄金周的航班热门程度和春节不相上下,到时候肯定又是各种三、四段,季子游有意央求陆偃利用假期再跟自己飞几天,机票钱他来出,又怕那样陆偃会太累。   再说,如果陆偃假期都和他在一起,那宋之凡怎么办呢?季子游自然没有好心到主动关心她如何过假期,不过他知道这一定是陆偃考虑的因素,所以不自觉地就想到了。   回到家中,季子游还没有把登机箱放进卧室里,就先发现了摆放在餐桌上的晚餐。   他惊喜极了,摸了摸盘子,菜还是温热的。   电饭锅留在保温档,陆偃连碗筷也准备好了,放在电饭锅旁。   季子游兴冲冲地拿出手机,正要给陆偃打电话,看见冰箱上新写的便利贴,又愣了一愣。   上面写着:多肉今天已浇水。9月29日。   季子游笑了笑,多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推测陆偃说不定在上晚课,便拍下晚餐的照片,发了微信给他。   季子游:晚餐看到了,谢谢!爱你~   消息发送以后,过了几分钟,陆偃没有回复。季子游心想他应该真在上课了,便打开电饭锅,盛出一碗米饭,在餐桌旁坐下。   季子游:你吃过了吗?我看米饭是新煮的,菜好像也没动过。   陆偃依旧没有立即回复。季子游从视频app里找到一个热播的综艺真人秀,一边吃饭,一边看。   不料,当他舀了一勺咸蛋黄鲜虾豆腐煲放进碗里,要拌着米饭吃的时候,发现有点凉了。他犹豫了一下,把豆腐煲端往厨房,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没等到豆腐煲热好,听见微信声,季子游立即跑出来看手机。   陆偃:我在食堂吃的。有的菜可能凉了,你得用微波炉热一下。   季子游:我正在热了,那个豆腐煲。   他放下手机,把热好的豆腐煲端出来。没有想到,才在微波炉里放了三分钟,出炉居然这么烫!   季子游刚端出来就连忙大步往餐厅走,四处找不到隔热垫,余光瞅见桌角有一本书,立刻把书垫在豆腐煲下,这才解放了双手。   既然陆偃已经有时间回微信,或许也有时间打电话了。这么想着,季子游退出真人秀的观看界面,坐下后用微信申请了和陆偃的语音通话。   果然,陆偃很快就接受了通话:“喂?现在吃饭了吗?”   “嗯,我正在吃。”季子游把热气腾腾的豆腐煲往碗里舀了好几勺,夸赞道,“这个咸蛋黄豆腐煲超好吃!特别下饭!”   陆偃笑道:“我是今天听同事说,她用家里做月饼剩下的咸蛋黄做了这道菜,孩子很爱吃。所以我就买食材回来做了。”   “‘孩子很爱吃’?”季子游挑眉。   他仍笑道:“怎么?不爱吃吗?”   季子游语塞,居然有点脸红了。他想了想,厚着脸皮说:“当你家小孩还挺幸福的。”   “小孩今天几点回到家里的?”他问。   “快七点。”季子游想了想,故意暧昧地提醒道,“陆老师,你跟我玩这种语言类游戏的话,晚上睡觉前可能要受点苦哦。”   他果然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再说了。   季子游对他的这个反应很满意,心里美滋滋的,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哎,国庆有什么安排吗?你这星期上班蛮轻松哦?才上两天班,又可以放假了。”   “我应该会去春圩一趟,就是我以前支教过的地方。”陆偃答完,问,“要我跟飞吗?”   季子游原本确实是以让他跟飞为目的开启的这个话题,可是陆偃的回答让他没有办法把要求说出口了。他愣了两秒钟,笑道:“没有,国庆机票那么贵,而且每段航程客舱都是满的,可累了。”   “嗯。”陆偃说,“我看从春圩回来还有没有别的安排吧。”   果然还是被陆偃猜出他的心思了,季子游用筷子戳戳碗里的米饭,犹豫半晌,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春圩?”   “还没确定,应该等你不在那几天去吧。”陆偃问,“怎么了?”   “国庆我不是有几天时间是轮休吗?一号,还有六号和七号。你能不能带我去春圩?”季子游含糊不清地问。   陆偃惊讶地问:“你想去吗?是去村里。”   季子游从小生活在城市里,别说乡村,连县城都没什么机会涉足。可是,当陆偃说他要去的时候,季子游想去春圩看一看的欲望突然无比强烈。他肯定地说:“想去。现在的农村肯定比以前好很多了吧?应该不会很辛苦的。”   “这倒也是,比以前好太多了。”陆偃笑道,“好吧,到时候带你去。就当是带小孩去乡下拓展视野吧。”   季子游听完错愕,坏笑道:“陆老师,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了。”   他说:“你知道就行。”   这回,竟轮到季子游无话可说了。他连忙又往碗里舀了两勺豆腐煲,看见书的封面,不由得好奇道:“《自由及其背叛》?陆老师,你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现在豆腐煲已经不烫了,季子游把碗移开,拿起书本翻了翻,认为这是和语文或中文教学完全无关的书籍。   “没为什么,逛书店的时候觉得书名有点意思,就买回来了。随便看看,学点新东西。”陆偃回答说。   这回答非但没有解开季子游的疑惑,反而令他更加诧异了。逛书店?随便买了一本觉得有意思的书?季子游在信手翻弄过以后,看见上面用铅笔画的标注,确定陆偃真的在读这本书。   季子游失笑,不禁道:“陆老师,我真的好久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   说完,他认真回想,纠正说:“不,我第一次遇见像您这样的人。”   “为什么突然用‘您’了?”陆偃好笑地问。   季子游合上书,靠近手机的麦克风,笑道:“因为忽然觉得很尊敬您,也很喜欢您。真的。” 第82章 备降-8   就像是刚刚听过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讲,忽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也要打起精神奋发向上一样,吃过晚饭的季子游,居然捧起那本《自由及其背叛》读起来。   奈何,事实证明,他或许更适合看综艺真人秀,即使他明明知道里面明星的活动都有事先的剧本,而且后期还有刻意的剪辑。   季子游把书放在一旁,对着封面看了几秒钟,忽然觉得花了半个小时读这本书的自己有点搞笑。   他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自己和陆偃的大不相同,心道果然只读了专科的人不能和博士相提并论。不过,他也不是第一天发现这一点了。   这或许和陆偃是博士毕业关系不大,季子游想起同样是博士的秦耀彬,他和陆偃也截然不同。   既然决定不看这么乏味又无聊的书,季子游在正式点开真人秀视频以前,下单买了烧烤和啤酒。   既然第二天能睡懒觉,晚上放纵一点也无妨。这会儿陆偃还在学校,等他下课回到家里,宵夜应该也到了。这么想着,季子游又下单买了一份海鲜粥。   陆偃没有想到,当他回到家里,打开门的一瞬间从屋里飘来的居然是烤串的香味。   他哭笑不得,带上门,道:“你这是提前过国庆了?”   季子游正用手机投屏看综艺节目,闻声立刻按了暂停,喊道:“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陆偃走进屋里,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摆满了烤串和啤酒,佩服地笑了。   “真年轻诶。”他走到客厅,用目光点了点桌上的各式烤串,问,“今晚打算几点睡?”   季子游笑道:“你想现在就去睡,我也很乐意啊。”   陆偃白了他一眼,弯腰抓乱他的头发,在沙发坐下。   “你这样太不接地气了吧?”坐在地毯上的季子游拍拍自己身旁,“我买了海鲜粥给你。”   陆偃意外地看了看他,便在他刚才拍过的位置坐了下来。   季子游立刻把海鲜粥揭盖,放在他的面前,说:“喏,这个养生。”   明知他在拿自己打趣,陆偃倒是欣然接受。他说了声谢谢,捧碗喝起粥来。   不料,陆偃喝了两口粥,发现蜷着双腿的季子游正抱膝望着自己,尴尬道:“我是喝粥,不是喝药,不用一直看我吧?不是在看综艺吗?”   “哦。”季子游耸肩,拿起遥控器,把暂停的综艺节目继续播放。   一旁的垃圾篓里已经有好几根烤串的签子,看得出来季子游已经自己吃了一阵了。陆偃惊讶地发现那本晚餐时他们说过的书就放在季子游的腿边,看样子不像是作隔热垫用的。   陆偃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夜晚吃得太饱,他担心睡不着觉,所以海鲜粥只喝了一半就放下了。   季子游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烤串,时不时拿起啤酒咕噜咕噜地喝,看起来悠闲又自在。   陆偃从旁看了,不禁有点羡慕他。起码,在他这个年龄,宵夜就算吃两斤牛肉,第二天体重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增加。   正在陆偃这么想的时候,季子游发现他在一旁的偷窥,忽然横了他一眼。   陆偃忍俊不禁,想了想,说:“我明天还要上班,等会儿洗了澡要早点睡。”   “嗯。”季子游看了一眼那半碗海鲜粥,拿起一串羊肉串,“要来一串吗?挺好吃的。”   陆偃稍稍犹豫,接过来吃。   “好吃吧?”季子游得意地问。   他笑说:“好吃是好吃,不过不敢多吃。隔天会上火。”   “哎……”季子游不满地撇撇嘴巴。   知道他是嫌自己无趣,陆偃不介意地笑了笑,看桌上还有一罐没打开的啤酒,便拿过来揭开了易拉罐。   见状,季子游马上拿起自己的啤酒和他碰杯。   陆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还喝冰镇啤酒了,才喝了一口就感觉浑身冰凉,气泡水灌进胃里,忍不住打了个嗝。   季子游知道陆偃现在吃烤串、喝啤酒,多少有迁就自己的意思。他放下啤酒,趴在膝头,望着陆偃,问:“陆老师,你以前过过这样的生活吗?”   “什么?”陆偃把手里的羊肉串吃完,丢了签子,“过过。谁没年轻过呢?”   季子游听罢扑哧笑了,说:“我以为你年轻的时候,也像现在这么养生呢。”   “我年轻的时候,半夜三四点没睡觉,是常有的事。”陆偃扁扁嘴巴,又喝了一口啤酒。   “嚯!真的?”季子游想了想,拿起一旁的书,问,“那你年轻的时候,也看这种书吗?”   他点头。   季子游刚燃起的兴致被这个点头给打灭了,他好笑地看着陆偃,开始怀疑他年轻时三四点不睡觉,是不是在看书。   “我也去过酒吧,也有三更半夜和别人在马路上打过架。”感受到季子游震惊的目光,陆偃说,“我不是书呆子。”   刚才的怀疑被他看穿,季子游笑了。可是,不能否认的,季子游因为他说的这些,感觉和他的距离变近了。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虽然还在播着,但季子游的心思早已不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若有所思地问:“陆老师,你更喜欢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是现在?”   没有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陆偃看得出来他这么问是因为有心事,不是闲着无聊。为此,陆偃认真地考虑了几秒钟,答说:“我都喜欢,其实。”   “嗯哼?”季子游点点头。   “年轻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精力也更充沛。”陆偃说出自己的理由,“所有人都这样,不是吗?”   “我以前觉得年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不过……”季子游惭愧地笑了笑,“和你认识以后,我发现那对年轻人来说,可能是唯一的财富。”   这可真是一种极致的夸奖,虽然带着贬低自己的成分。陆偃受之有愧,可看见季子游迷茫的样子,又只得暂时接受了。   陆偃思忖片刻,说:“确实,年轻的时候,知道的不多,能去的地方也少,阅历很浅。可是当时有富余的时间,我是指对整个人生而言,余下的时间非常多,不是吗?不但有很多时间,而且记忆力很好,身体也更健康。年轻的时候,用时间来换取其他东西,不断地学习新的知识,丰富自己的阅历,加深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体验。慢慢的,人就老了,不年轻了。像我现在这样……”   季子游受用地听着,听到这里,别扭地皱了一下眉。   陆偃笑了,继续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可能剩下的时间不那么多,也没办法像年轻时那样挥霍自己的身体,想学点新的东西要花比年轻人多一倍的精力。可那没关系,因为事实上,我所知道的、所掌握的,已经比年轻时的自己多得多。那是我通过这么多年的学习积累起来的,是用时间换来的另一种财富。生命它是一个守恒的过程,起码说,我们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它守恒的。”   他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假如说我有什么时候是会因为年龄而慌张的话,就是我会顾虑,担心我现在所知道的依然太少,实际上配不上我这个年龄。”   季子游白了他一眼,开玩笑道:“我觉得你不需要有这样的担心。”   他含蓄地笑,说:“人在任何时候都还是需要有一点点的紧迫感,给自己的。在不惊扰他人的情况下。”   听完他的话,季子游不由得陷入了思考当中。   “怎么样?”陆偃问。   “嗯?”他回过神,笑着摇摇头,“当你家的小孩挺好的。” 第83章 备降-9   陪季子游看了一会儿综艺以后,陆偃耐不住困倦,起身洗澡去了。   他洗完澡出来,季子游还坐在地毯上吃烤串。不知道他有什么心事,真人秀节目里的嘉宾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他看着却无动于衷。   “我先睡了,你别太晚。”陆偃说道。   季子游正拿起一串烤豆腐皮,闻言望向他:“哦,好的。晚安。”   “晚安。”他说着走进卧室,稍一犹豫,没有把门关上。   当陆偃关上卧室的灯,季子游也把客厅的灯光调暗了。   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翻弄面前剩下的几串烤串,已经吃饱的他早已没什么胃口,啤酒从胃里往上窜的气时不时顶得他打嗝。他又困又醉,托着腮看电视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脸颊是热的。   这真人秀的节目时长有两个小时,季子游看了看进度条,还有四十多分钟。   他打开手机里的办公软件,那份教员班的报名申请表还在编辑的状态中。白天的时候,季子游已经把这张表填好了,各项相关的材料都找了出来,他还把这几年获得的证书、奖状和资质证明全部进行扫描,打包作为附件添加在邮件里。   这么一来,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邕浔基地的关系户很多,季子游打听到,现在培训中心的教员们有相当一部分不是官太太就是机长夫人。但是,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总应该比得上一张结婚证书,就算最后落选了,起码也让人资部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意向,以后有相关的项目能够想起他。   陆偃说得对,年龄的增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拥有的、所知道的,配不上自己的年龄。   季子游将报名申请报存档,添加进邮件附件里,写好信件的主题,点击了发送。   不知道已经睡了多长时间,当季子游躺进被窝把陆偃揽进怀里的时候,陆偃先是吃了一惊,意识到不是做梦以后,迷迷蒙蒙地醒了。   季子游的臂弯和胸膛都暖融融的,陆偃睡觉时没有开空调,被他抱了一会儿就觉得热了。   “陆老师,”季子游在他的后颈呢喃,“你醒了吗?”   陆偃想醒又难以彻底醒过来,只能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嗯?”   听得出来陆偃还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季子游不由得有点失望。他犹豫片刻,没有放开陆偃,而是把他抱得更紧,紧得连膝盖也贴进了陆偃的腿窝里。   陆偃愈发觉得热了,他昏昏沉沉,勉力睁开双眼,却感觉季子游的手摸索到他的裤裆,轻轻抓在手里揉。   他实在太困了,要很快变得精神可不容易。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季子游此时此刻的眷恋,明明动作轻柔,却像是予取予求。   早先陆偃说睡觉时他没有一起上床,现在反而扰人清梦,陆偃无奈地轻笑,道:“哎。”   闻声,季子游不好意思地笑,把手移到陆偃的腹部。陆偃有腹肌,可放松下来的时候,肚子柔软得像是棉花。   他像是摸上瘾似的,隔着衣服抚摸还不够,甚至把手探进了衣服里。陆偃的内心不禁开始挣扎,考虑是不是答应他。过了一会儿,陆偃问:“你刚洗完澡吗?”他的身上有沐浴露的香味,头发丝也散发着芬芳。   “嗯。”他的嘴唇贴在陆偃的肩头。   陆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几点了?”   “两点多。”   “哦……”   陆偃由始至终的意兴阑珊让季子游不免遗憾。可季子游知道,陆偃这么做没有错。不论情人之间有多亲密,谁都没有义务非要回应对方心血来潮的热情。   他把手从陆偃的衣服里拿出来,像是保存好一件宝物一样轻柔地熨平衣服的褶皱,问:“陆老师,明天晚上你能早点回来吗?我想要。”   “明天晚上?”陆偃很意外他会这么说。   他忸怩半晌,嘟哝说:“我怕今晚做的话,影响你明天上课。”   陆偃失笑,逗他道:“那你还叫醒我?”   “嗯……”他更加别扭了,把脸埋在陆偃的颈窝里蹭了蹭,哼哼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季子游对他的撒娇变得频繁和自然了。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陆偃想不出谁有能耐拒绝这样的委屈。   说不定正是因为季子游说了自己是他家的小孩,他才这么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季子游不再掩饰的撒娇和依赖,也情不自禁地多了哄劝的姿态:“但我现在确实很困了,做的话,你可能也不会尽兴哦。”   季子游明白,所以才决定放弃的。早知道刚才和陆偃一起进屋睡了,他忽然感到后悔。   陆偃想了想,回头道:“明天中午我回来,或者你去学校找我?”   “真的?”季子游惊讶。   陆偃笑:“嗯。”   他跟着笑了,亲了亲陆偃的肩窝:“那我去找你。”   “好。”陆偃摸摸他的脸颊。   非常奇怪的,当事情决定下来以后,季子游居然没有感到激动或轻松。他突然害怕这是陆偃的怜悯和迁就,显得自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既狼狈又滑稽。   “陆老师……”季子游闷闷不乐地揪陆偃的衣角。   陆偃听出他不开心,诧异极了,立即在他的怀里转身,问:“嗯?怎么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季子游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太纵欲了?”   “不会。”陆偃不假思索地否认,说,“再说,我应付不来的时候会拒绝你的,就像现在这样。”   “嗯。其实我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就算陆偃不觉得可笑,季子游却觉得。他怎么会这样呢?就算是十几岁的时候,他也不曾这么依恋一个人,仿佛不仅仅是情人这么简单而已。   他委屈得很了,陆偃却觉得可爱,笑道:“哦?”   “是真的!”季子游斩钉截铁地说。   “好,我知道了。”陆偃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柔声道,“先好好睡吧,或者先去喝杯冰水。”   季子游想了想,没有起床,说:“你能就这样拉着我的手睡吗?”   “好。”陆偃握紧他的手。   不久,陆偃把他的手捧在心口,道:“季子游。”   “嗯?”   他轻轻地揉着季子游的手指头,低语道:“我明早起床的时候、出门的时候,都会告诉你的。你不要担心。”   连季子游都没有办法完全看清的恐惧,就这样被陆偃一语道破。季子游听完,轻微地打了个颤。已经有太多次,甚至是每一次,季子游醒来时发现陆偃不在身边了。   无论他们在睡着以前有多么缠绵,梦醒时季子游总是面临着同一种结果。比起他的工作,陆偃的生活规律得多,既然明知如此,他又怎么大大方方地说出自知过分的请求呢?   他无奈地喟叹道:“我有时希望你走的时候不要告诉我,有时又希望你可以说一声。”   “我走的话,肯定还会回来的。你记着这个。”陆偃握着他的掌心说。   季子游觉得心头泛暖,应道:“嗯。”   陆偃轻微地叹了口气,心却是软透了的。他将季子游揽进怀里,拍拍他的背,安抚说:“你很好,年轻也很好。不过,我不图你年轻。”   闻言,季子游的喉咙像是被哽住了般。他往陆偃的怀里钻,开口时声音不能避免地带了鼻音:“陆老师,我爱你。” 第84章 春暮-1   忽然之间,像是有万丈的光芒落在季子游的眼睑上,皮肤被照得发暖、发痒,耳畔听来哗啦啦的水声,在明媚的光中有清凉的滋味。   熟睡的季子游睁开眼,发现汽车行驶在群山峻岭之间,如同飞驰在半空中,路桥旁的大型瀑布从山巅飞驰而下,经秋日的艳阳照耀,两道彩虹挂在山腰,泛着透明的、绚丽的光。   季子游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情不自禁地感叹:“好漂亮。”   正在开车的陆偃听见他的感慨,道:“醒了?”   “嗯。”国庆放假的第一天,出城的路仍堵得慌,导致季子游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   上高速以后,季子游也曾醒过几回,不过看见的不是长长的车队就是一成不变的高速路段。他每次和陆偃聊一会儿天,看出陆偃更想全神贯注开车以后,他便懒得找话题闲聊,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季子游记得自己上一次睡着以前,陆偃把车开进了一条隧道里。   隧道很长,他们像是从白天开进了黑夜。   季子游看不见隧道尽头出口的光亮,恍惚间以为车会一直往黑暗里开,打了个哈欠,就合上眼睛。   没有想到等他再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如斯美景,仿佛忽然间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所见即是层峦叠嶂,他们仿佛置身在山巅,让季子游萌生一个念头,感觉自己像是仙侠剧里那些活在山里的神仙。   他凑在窗户前往外望,看见隔着几层山嶂,山与山之间有笔直的高架路桥,偶有见到汽车在桥上行驶。或许在那座桥上的人往此处看,见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致。   “难怪你喜欢往这边跑。陆老师,你每次来,都是来旅游的吧?”季子游开玩笑道。   陆偃笑道:“这条路是五六年前修通的。以前回来的时候,得走盘山公路,绕到天黑才能到镇上。”   季子游天真地说:“在山里开车,看见的风景比现在看见的漂亮吧?”   “把车开进山里,可没有心情四处看了。稍有不慎遇见个野猴野兔什么的,能吓得掉进路边的坑里。连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能看见什么风景呢?”陆偃淡淡地笑,“苏轼的‘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这个道理。”   野猴、野兔?季子游惊奇地笑起来,说:“说得好像贝爷的节目,但起码得换辆SUV才行。”   说完,他看陆偃的眼角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想了想,道:“陆老师,你从春圩回城里以后,怎么去高中教书了呢?你要是进大学里教书,我这种社会人士还能偷偷蹭上你的课。”   “义务教育阶段的教师待遇一般,大学讲师又离孩子太远。”陆偃淡然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说,“其实,我也没打算一辈子待高中里当老师。本来打算等之凡考上大学以后就辞职,找份别的工作。”   原来是为了宋之凡。听他这么说,季子游忽然间有些迟疑,不知自己该不该后悔这么问起。他自圆其说道:“现在这样也不错。你算是我专属的老师了,我还不用花补课费。”   陆偃被他逗笑了,说:“我对你讲的这些大道理,可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   “真的吗?”季子游有点惊喜。   “在学校我不当班主任,除了上课以外没什么机会对学生们说那些。至于之凡,她更没有心思听了。”陆偃自我挖苦道,“唉,人到中年,一肚子牢骚和人生领悟。”   “那不是挺好?正巧我爱听。”季子游笑说。   再过不到四年,宋之凡就要高考了。按照陆偃原本的计划,那个时候他会辞职。那么,现在呢?季子游扪心自问,他喜欢身为老师的陆偃,看陆偃面对学生的时候,他觉得陆偃有比学生更明媚的一面。他不太能想象陆偃不是老师的样子。   但是,假如陆偃一直在高中当老师,那么他们的关系就很可能成为一个随时引爆陆偃生活的定时炸弹。   无论现在的社会环境较之从前已经有多么开放,季子游心想,家长们应该还是不能接受一所公立高中里有公开同性恋身份的老师。   更何况,近年来每年都有媒体和专家发表关于“矫正审美”、培养男孩子阳刚气息的意见,在校老师是同性恋的身份一旦曝光,学校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再等四年吗?季子游想:四年倒不是很长的时间。   汽车穿山越岭,驶过县城外的县级公路,途径村庄的羊肠小道,道路渐渐变得颠簸。   这一路走来,对季子游而言,果真如陆偃说的是开拓视野。要不是跟着陆偃出门,他这辈子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来到这种小地方,看见成片成片的玉米地和甘蔗地。   那些走在田间的水牛十分强壮,一对弯弯的牛角显得格外威猛,慢悠悠地步伐,竟给季子游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季子游打开车窗,窗外的空气飘着一股子稻草被晒热的味道,暖烘烘的。他搭着车窗,指着外面说:“陆老师,那边那座山,好像一只蜗牛!”   说完,他没听见陆偃答应,回头看见陆偃笑出了眼纹,问:“笑什么?”   “你像是第一次参加田野实践的小学生。”陆偃说。   季子游愣了一愣,斜眼道:“像又怎么样?反正回去以后我是肯定不会写实践作文的。”   陆偃听完更是忍不住笑了。   季子游仍趴在车窗上,优哉游哉地看着外面的田野风光。没多久,他被太阳晒得受不住了,只得乖乖地坐回来,关上窗户吹空调冷风。   这一路走得太崎岖,季子游竟有些犯晕了。他打着哈欠,问:“还有多久?”   “快到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陆偃的话才说完,便看见前面的交叉路口有村民赶着一群黑山羊经过。   他踩了刹车,把车停在路中央。   季子游头一回看见这场面,听着叮叮当当的铃声正觉得有趣,不一会儿羊的膻味和羊屎的臭味就呛得他皱起眉头,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不料,村民匆忙地将黑山羊从车前面赶过,走到车前时,往里一看,居然停步,惊喜道:“陆老师?!”   眼看着她顾不上羊,手持鞭子朝车走来,季子游惊讶地看向陆偃。   尴尬从陆偃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哑然失笑,看村民已经走到车窗旁,只好打下车窗。   窗外羊的气味立即窜进车里,季子游吓得面色铁青,却忍不住对村民好奇。为了保持礼貌,季子游不得不放下手,努力屏住呼吸。   “陆老师,你来了?好久没见到你回来!”村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昨晚美铃去了阿籍家里,问阿籍你什么时候来,阿籍说不知道,她不高兴,回家以后连晚饭都不吃。就吃了两个红薯。”   此前陆偃确实和蒙其蕊提过中秋节来一趟,结果没来,不知这是不是确实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失望了。陆偃问:“学校放假了吧?”   “放了,老师们都回城里了。马支书在!蒙校长今天也在家,我出门前看见他去喂猪了。”村民发现车里还有别人,好奇地往里看。   她戴着草帽,蒙着花布口罩防晒,季子游只能看见一双质朴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微笑对季子游来说不是难事,他勾起嘴角,对她点了点头。   陆偃发现已经有山羊往田里踩,说:“不耽误你了,我先去学校。”   “哦,好!”村民回头看见羊走散了,立刻往回赶,不忘回头喊道,“陆老师,晚上和朋友来家里吃饭啊!”   随着陆偃把车继续往前开,车窗户终于关上了,季子游躺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忍不住咳了两声。   陆偃余光见他捡回半条命的样子,笑道:“是不是觉得乡村生活如果只有画面就好了?”   季子游尴尬,说:“再配上个声音也不错。味道不行。”   “晚上去她家吃饭吗?”陆偃问。   季子游以为那只是客套,惊讶道:“真去?”   “看晚上住哪里了,如果住校舍,她今晚百分之百会过来找我们去吃饭。”前面的道路因为一个土墩,变窄了很多,陆偃不得不放慢车速,慢慢把车开过去。   可是,不住校舍,住哪里呢?回镇上?季子游仍保持着对田野乡村生活的兴趣,又担心各种牲畜的气味太真实,晚上睡不着。   不久,他发现不远处山脚下的围墙内立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国旗,惊喜道:“陆老师,那就是学校吧?”   “嗯,对。我们到了。”陆偃说。 第85章 春暮-2   偶遇黑山羊群和村民时,他们离村口仍隔着一座山。没想到,他们才把车开到村口的停车场,就已经看见岳弘籍带着两个小孩儿出现在那里了。   季子游诧异地咦了一声。   陆偃道:“是庆喜姐发消息告诉他们的吧。”   “庆喜”应该是刚才那个赶羊村妇的名字,季子游几乎脱口而出问怎么发的消息,但转念一想如今农村人人都有手机了,不禁更是感觉新奇。   “你不会把这村里每个人的名字都记住了吧?”随着陆偃把车停稳,季子游一边解安全带一边问。   “基本上记不全,只是知道他们平时怎么称呼彼此,跟着叫罢了。这个村里绝大多数人都姓岳,尤其是老人家,不是姓岳,就是姓韦、姓邓。”陆偃将车熄火,开门下车。   他疑惑道:“为什么?”   “以前的姑娘嫁不远,基本都和邻村的人通亲。距离这里最近的几个村子,都是韦姓和邓姓。”陆偃解答完毕,对迎上前来的孩子们笑着打招呼。   岳弘籍笑说:“庆喜姨刚才在群里说你回来了,带了个大帅哥,我就想是不是你和这个哥哥!”   刚刚遇见韦庆喜的时候,陆偃就猜测她会不会转身就往村民微信群里发消息,没想到她不但发了,还把季子游也带上了。   季子游从小被人夸赞相貌好,却是头一回在听人说是“大帅哥”时觉得不好意思。此前,陆偃说过自己已经被“逐出家门”,所以季子游从不将陆偃和他的家族联系在一起。现在来到春圩村,他竟离奇地感觉这里是陆偃的老家,被村里人这么说,也有被陆偃的家人议论的感觉。   除了岳弘籍,另外两个孩子看着都是小学生的年纪。季子游看得出来他们平时一定很活泼,见到陆偃就像蜜蜂见到蜜一样想扑上来,奈何他跟在陆偃的身边,让他们变得既好奇又谨慎。   岳弘籍像一个小大人似的,和陆偃他们并肩一道往村里走,那两个孩子像跟着母鸡的小鸡仔,努力隐藏着平时活蹦乱跳的秉性,不断用亮晶晶的眼睛偷偷打量季子游。   季子游对他们也好奇,猜测他们应该是春圩小学的学生,但看样子,陆偃并不打算给他们彼此做一个引荐。可是这没什么大问题,反而让季子游感觉此刻的陆偃更有一种区别于小孩子的、全然大人的姿态。   “你爸妈国庆还在穗湾?”陆偃问。   岳弘籍点头,说:“我妈让我去穗湾玩几天,我懒得去,嫌麻烦。”   他笑道:“坐高铁可比回这里方便多了。你回来每天干什么?宽带没宽带,打电话还得到房顶去,怎么玩游戏?”   “唉,小学那里不是拉了网吗?我以前回来都去那里蹭网,结果这次回来,蒙校长说去蹭网玩游戏的小孩子太多,把wifi给禁了。烦死。”岳弘籍说完,回头瞪了身边两个小孩子一眼。   季子游看那俩孩子扁嘴巴装无辜的样子,暗想他们平时应该没少去蹭网打游戏。   陆偃乐了,问:“那你怎么办?”   “去岳飞家蹭呗。唉!不过他家的网速好慢,动不动就掉线。”他烦恼得直摇头。   “岳飞?!”季子游瞪大了眼睛。   陆偃解释道:“村里的一个小孩,和他差不多大,在镇上读高二。”   季子游执飞的时候也常遇见姓名和历史名人一样的旅客,可是现在听小孩子这么说,感觉特别有意思。   岳弘籍倒是很会自我调节,很快又道:“不过,上回你不是给小学寄了新的羽毛球拍和羽毛球吗?放假前,佳龙借了一副回家里。现在每天他们会去村尾的晒谷场打球,我也去。马支书找利顺叔他们帮忙在那里画了一个球场。”   从刚才到现在,他们说到好几个人名。季子游一个都不认得,却从陆偃的反应看出来,他们彼此算是熟悉。这愈发让季子游产生这是回陆偃老家的错觉。   原来,不久前陆偃还给春圩小学的孩子们寄了羽毛球拍。思及此,季子游不禁用孺慕的眼神看着陆偃。很快,他听见身后那两个小朋友的笑声。   他敏锐地往后面扫了一眼,见他们躲躲藏藏的,像是害怕被他发现自己在偷笑。他立即敛容,假装好奇地四处张望。   陆偃和岳弘籍又聊了一些村里的事,他时不时回头问那两个孩子最近过得如何,那全是季子游参与不了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找到一个间隙,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蒙校长的家里,他是春圩小学的校长。快到了。”陆偃回答。   季子游稍作回忆,问:“刚才庆喜姐不是说他去喂猪了?”   “他刚刚回家了!”其中一个小孩儿忽然大声回答,另一个孩子捣蒜似的点头。   陆偃看看他们,扭头问岳弘籍:“你们刚才出来前在干什么?”   “哦,佩凤姨让我教他俩写作业。”他答完,像是马上心领神会,立即转身驱赶道,“哎,走走走,回家写作业去。你们妈妈回来看见作业没写完,连我也要挨骂了。”   随着岳弘籍一声令下,两个小朋友恋恋不舍地望着陆偃,只得乖乖跟着他走另一条路离开了。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季子游悄然松了一口气。   “不紧张了吧?”陆偃突然问。   季子游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说:“我哪儿有紧张?”说完见陆偃笑,分明早就打算不信他的话,只好撇嘴表示懒得和他争辩。   陆偃这才有机会向他说起,刚才那两个都是春圩小学的学生,穿蓝色衣服的那一个叫弘民,读三年级,黄衣服那个叫弘国,读二年级。   虽然年纪相差比较多,但他们和岳弘籍是同辈。他们的妈妈就是岳弘籍口中的佩凤姨,叫“姨”只因为辈分的关系,实际上她的年纪和季子游相仿,生下大儿子弘民的时候,刚满十九岁。她和两个孩子的爸爸当初念的是同一所中专。   听到这里,季子游愣了几秒钟。   “刚才路过小学,觉得那里挺大的,教学楼有两层,起码有快十间教室吧?但是这个村子好像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有那么多小孩读小学吗?”季子游好奇地问。   陆偃解释说,因为这附近的几个村落距离镇上都比较远,村里的留守儿童去镇上上学都不方便,所以附近村的适龄儿童也会来春圩小学读书。   学校里有食堂提供早餐和午餐,那栋季子游看见的教学楼有一部分是午休的宿舍,邻村的孩子多是下午放学以后才结伴回家,村里总有热心肠的乡邻把他们送回去,或是有些家长开车来接,就一起回。   这是季子游第一次来农村,可这个村子和他想象中的农村不太相同,还真有几分新闻节目里拍摄的样子:家家户户都自建了楼房,其中好几栋有三四层之高。有些人家有自己的院子,通过矮墙和栅栏可以看见里面是种满蔬果的菜地。他们走的每一条路尽管都有些窄,可全是水泥地,干干净净的,除了墙角冒出的杂草以外,看不见别的垃圾。   因为黑山羊的气味给季子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起初挺害怕村里的环境。可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挺不错。   他们路过一个像是小广场的地方,那里有城里小区常见的社区健身设施。   有两位大姐分别坐在跷跷板和坐推器上掰玉米粒,看见陆偃他们,热情地对他们打招呼。   “陆老师,带朋友回来了?”其中一位大姐笑眯眯地问。   “哦,对。”陆偃问,“你什么时候从穗湾回来的?”   她答说:“今年过完年就回来了。”   “陆老师,晚上来家里吃饭嘛!”另一位大姐说,“家里鸭子肥了,杀了吃。”   陆偃哑然失笑,说:“我来找蒙校长,晚点可能回镇上,不一定吃晚饭了。”   她可惜极了,说:“那我留半只鸭子,你走的时候带回去。”   这热情好客的程度可把季子游吓了一跳,险些笑出来。   陆偃招架不住,顾左右而言他:“我先到蒙校长家里去。” 第86章 春暮-3   待他们匆匆别过两位大姐,季子游忍不住凑近陆偃,打趣道:“你怎么像活佛一样?家家都想请你去吃饭。”   陆偃腼腆地笑,确实有点为难。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难怪见到陆偃的人都提到晚饭。季子游问:“晚上我们住哪里?镇上?”   “回镇上住吧,校舍条件比较辛苦。”陆偃说。   他想了想,问:“你以前来是住哪里?”   “住校舍。”看出他的意图,陆偃说,“校舍条件确实不行,没有空调。现在天气还没转冷,蚊子还很多,晚上睡觉得挂蚊帐、点蚊香。”   陆偃的话让季子游心生几分退意,他忸怩片刻,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他问:“那晚餐呢?你想吃山羊肉还是鸭肉?”   季子游吃惊得张了张嘴巴,却看见陆偃得逞地笑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喊道:“陆老师!陆老师来了!”   季子游闻声望去,见到是一位年逾五旬的大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咧嘴笑起来两排牙齿白得能拍牙膏广告,整个人看着格外硬朗壮实。   看蒙其蕊从自家屋子里出来,陆偃迎上前去,打招呼道:“蒙校长。”   “好久不见,哈哈!你有大半年没来了。”蒙其蕊推开院子的栅栏,和陆偃握了握手,看向季子游时稍微犹豫了一下,热忱的笑容变得含蓄了些,“你好!”   “您好。”季子游平时很少与人握手,这么稍微握了一下,竟感到郑重很多。   “季老师,对吧?”蒙其蕊微笑道。   季子游闻之错愕,不确定地看向陆偃。   陆偃忙解释说:“他不是老师,是一名空乘。”   蒙其蕊收回手,听罢嚯了一声,笑道:“空少?!哈,第一回 看见空少呢。乡下人,就坐过一次飞机,飞机上全是空姐。”   季子游猜想或许是陆偃来之前和他提过要带一个朋友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陆偃的朋友也是教师了。   “很高兴认识您。”季子游微笑说。   蒙其蕊家的院子不大,放养着几只走地鸡,正优哉游哉地在院子里啄米。   院子的角落里拴着一只田园犬,陆偃他们进门时,它激动得站起来叫了几声,原地打转。但随着主人和客人的寒暄,它变得安分许多,等陆偃他们被蒙其蕊带进屋内,它已经窝在树荫底下继续打盹了。   客厅里坐着一位老太太,看样子已经八十高龄,正摇着蒲扇看电视。   起初,她坐在藤椅里一动不动,直到蒙其蕊高声大喊:“妈!陆老师来咯!”   老太太茫然地扭过头,炯炯有神的双眼望向进屋的客人,堆满皱纹的脸顿时笑得灿烂,像是一朵菊花。   “哦!陆老师来了,宋老师也来了!”老人家高兴得要站起来。   蒙其蕊连忙上前搀扶,笑道:“哎,不是宋老师,是季先生。你坐着吧,坐着就行。”   季子游见老太太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尴尬至极,只得在面上保持微笑。可她目不转睛,与她对视,季子游渐渐觉得瘆得慌。   “她几年前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现在已经认不清人了。”陆偃在季子游的耳边悄悄解释说,“蒙校长的夫人和我提过,说婆婆有时起床以后太懵,连蒙校长他们都不认得。”   听完解释,季子游理解地点头,小声问:“她见过之凡的爸爸?”   陆偃点点头。   蒙其蕊安顿好母亲,很快就转身招呼陆偃和季子游在客厅坐下,说妻子去镇上赶集,还没回来,又念叨本来让她别去,家里要来贵客,最好在家待客,她非去不可。   陆偃听完含蓄地笑,不作评论。   或许因为家中暂时没有女主人的缘故,招待客人时端茶倒水这些活儿全部都得由蒙其蕊来完成。   老太太看儿子忙活,也想参与其中,反而让不得不分心的蒙其蕊更加烦躁。   季子游在陆偃的身旁坐着,听见陆偃一直说不需要如此客气,也跟着劝说不用忙碌。   事实上,无论是沏的热茶还是切的水果,季子游都不感兴趣,奈何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当着主人家的面,又不好不接受。季子游只能在心里偷偷为难。   他看得出来,陆偃的心情大约和自己一致。蒙其蕊和他们聊着这半年来春圩小学和村里发生的事,时不时提醒他们吃哈密瓜和提子,陆偃全是嘴上应了几句,实际上顶多吃了两颗红提。   蒙其蕊说陆偃已经半年多没有来过春圩村,季子游细算,那就是自从他和陆偃认识以后,陆偃再没有回来过了。如是想着,每当蒙其蕊提起学生们问陆偃何时回来的时候,季子游便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所说的,季子游基本插不上话。尽管如此,他仍不愿强出头,硬要参与其中,光是坐在一旁懵懵懂懂地听着,也觉得蛮有趣。   坐在蒙其蕊身边的老太太始终笑呵呵地望着他们,季子游感觉她好像对自己有无限的兴趣,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季子游试图假装她不存在,可那目光却难以忽略,每当不小心与她目光相接,只得对她微笑。   老太太一被季子游看着就开心得很,热情地张罗:“宋老师,吃水果、吃水果!”   忽然,老太太晃晃悠悠地起身,步履蹒跚却迅速,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已经走向季子游,捧起茶几上那碗切好的哈密瓜,送到季子游的面前。   季子游心底吓得不轻,险些僵住,好在还有一根弦绷着,立即客气地笑,接过哈密瓜后笑道:“谢谢婆婆。”   “哎呀,妈,你快坐下吧。别忙了。”蒙其蕊许是看出季子游的不适,扶着老人家,不耐烦地说。   老太太始终笑眯眯的,没等儿子把自己往回搀,已经“听话”地在季子游身边坐下,催促季子游道:“宋老师,快吃。这个瓜很甜的。陆老师,你也吃呀!吃葡萄!”   蒙其蕊垮了肩膀,无奈地叹气。   “没关系,让她坐这儿吧。”陆偃宽慰道。   他回到原处坐下,对季子游尴尬地笑,说:“不好意思了,季先生,老人家老糊涂了。”   季子游捧着冰凉的水果,微笑摇头,说:“没关系。”话毕,他又听见老太天催自己吃哈密瓜,只好当着她的面用牙签取了一块来吃,甜得发齁。 第87章 春暮-4   这一小块哈密瓜对老太太而言,或是一下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蒙其蕊和陆偃之间的交流,她原本只能在一旁听着,插不了嘴,如今干脆兀自和季子游闲扯起来。   这对季子游来说,确确实实是闲扯了,因为老太太始终认为他是宋之凡的爸爸,总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从学校毕业了没,是不是放假了才回村里,和几个同学一起来的,是不是要工作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季子游哪里懂得那些?心想反正自己回答的什么,她也听不明白,索性她问什么就瞎扯什么。   她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呵呵笑着,好像更开心了。   陆偃没有想到他们俩居然能聊起来,听老太太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根本是把季子游当做宋衿看待,不免对季子游感到抱歉。可季子游看起来耐心得很,和老太太交谈,像是哄小孩儿似的,说话语速慢慢的,一字一句又足够大声,让她听得明明白白。   见状,陆偃忽然不大想继续和蒙其蕊谈各自的近况,反而想听听他们一老一少说些什么。   “他也没结婚。”听完老太太问陆偃结婚了没,季子游摇摇头。   “没结啊?”老太太说,“那等过几年再结,不着急。年轻人,工作重要。”   她两眼有神,说起话来看着精明,其实说的都是胡话。季子游和她聊了几句,渐渐觉得这样十分有趣,她也变得可爱了。   不久,季子游发现旁边的人减少了交谈,回头见陆偃和蒙其蕊都看着他俩,尴尬地笑了。   蒙其蕊夸奖道:“季先生真有耐心。”   “宋衿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二十出头。他们是那时候认识的,所以她把你们弄混了。”陆偃说。   原来宋之凡的爸爸叫宋衿,季子游是第一次从陆偃的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他看过宋衿的照片,奇怪道:“我和他长得不像哎。”   “过了十几年,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二十几岁的帅小伙子。”蒙其蕊解释,“而且你是和陆老师一起来。陆老师常来,她记得陆老师,就以为你是宋老师。”   季子游听罢心头突了一下,看向陆偃。   陆偃淡淡一笑,拍拍他放在沙发上的手。   他意外地眨了下眼,只听蒙其蕊笑着感叹说:“陆老师只带你回来过,不怪老人家认错。”   这话季子游听了,心情变得复杂。老人家的记忆是零碎的,没有连贯性,她和陆偃认识的时候,陆偃和宋衿都是二十多岁。偏偏现在,她不会将四十多岁的陆偃认错,却会认为他是宋衿。   季子游不由得好奇,此时此刻在老太太眼中的自己和陆偃究竟是什么模样,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抑或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原来人在垂垂老矣的时候,对时间的概念是如此模糊。她会不会觉得计较这个的人很莫名其妙?   几人又聊了一阵子,随着身边能聊的渐渐变少,话题就变成天南地北的事。   季子游慢慢发现,虽然之前曾有人请陆偃上家里吃晚饭,陆偃也客套地回应了,但其实他早已打算在蒙校长家就餐,这似乎是多年来他们的习惯。   “晚上应该不回去了吧?天快黑了,开车走山路可不方便。”蒙其蕊问完,看向季子游。   季子游发现陆偃在等他拿主意,虽不知道陆偃打算在哪里过夜,仍说:“不回了。”   蒙其蕊顺着说:“正好,昨天庄老师把两间客房都收拾出来了,床具也够用。昨天太阳够大,被子和席子都晒好了。”   季子游听了错愕,连忙看向陆偃。   “我们住校舍就行,之前也住那里。”陆偃说。   蒙其蕊闻之诧异,思忖片刻,说:“那也行。我的办公室里有一张行军床,打开来睡蛮方便,就是怕睡得不舒服。”   陆偃微笑说:“没关系的。”   此前和陆偃聊起住处,季子游听陆偃的意思,校舍里应该有床才对。现在蒙其蕊竟说起睡行军床,季子游不免犹疑。可他想了想,豁然明了,猜测蒙其蕊这说的怕是场面话,猜到了他们晚上要一起睡,但不能明说,于是说有多一张的床作为幌子,这么一来,即便以后有人出于无聊或好奇问起,这就是他们俩“串通”好的答案。   季子游吃惊极了。看样子,陆偃并没有向蒙校长隐瞒自己是同性恋的身份,或者,是早在十几年前,蒙校长就知道他和宋衿是一对了。   既然如此,季子游就不再特意和陆偃保持距离,凑近陆偃的耳旁问:“晚上学校里有别人吗?值班的门卫。”   “没有门卫,老师们都回家了,就我们住学校里。”陆偃说着,再一次拍拍他的手背。   蒙其蕊在一旁观察二人说话,不好意思地笑道:“虽然陆老师不在我们这里教书,不过校舍里一直留有一间他的宿舍。不过,去年年初省里的人来考察调研,镇上让我们搞一个房间陈列校史。想来想去,只好把陆老师那间宿舍隔开一半,布置成校史馆了。所以现在宿舍很窄,就放了一张床,连桌子都摆不下。”   刚才季子游听他们聊天,好像听见了关于宿舍和校史馆的内容,笑道:“看来春圩小学办得挺成功的,还有校史馆了。”   “咳!说是‘校史馆’,其实就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蒙其蕊憨厚地笑,再开口的时候颇有几分自豪,“不过我们这个小学,确实是县里弄得比较好的。早些年,省里新闻还报道过。我唯一一次坐飞机,就是因为我们小学拿先进了,我被派去析津开会。唉,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没有当初宋老师他们,村里大多数孩子都没法好好读书。所以弄那个校史馆,摆点照片纪念这么多年来支教的老师们,我觉得也蛮好的。”   季子游惘然,想了想,对陆偃说:“晚上去那个校史馆看看吧。”   “嗯。”陆偃点头,“反正就在宿舍隔壁。”   他听完笑了。   蒙其蕊才念叨着妻子怎么还不回家,就镇上那两条街有什么可逛的,话音刚落,妻子就拖着满满一个买菜车的菜回来了。   陆偃和季子游连忙从沙发起身。   “陆老师来啦?”庄孟霏进屋后笑眯眯地打招呼,“这是陆老师的朋友吧?”   “这是季子游先生,是空乘。”蒙其蕊上前迎接,拉着买菜车往里走,埋怨道,“怎么才回来?这太阳都下山了,做好饭不得天黑啊?客人要饿死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解释说:“在街上遇见月芬了。她听说陆老师来,高兴得很,还怪怎么没提前告诉她。陆老师,你们什么时候回邕浔?月芬说她今天家里来亲戚了,走不开,明天一大早就回村里,想见见你。”   陆偃正是不愿兴师动众,才将此行仅告诉蒙其蕊一人,他现在听说早已住去镇上的马月芬要回来,不禁怕麻烦,答说:“我等会儿发微信和她说吧。”   “好。”庄孟霏看向季子游,对他微微一笑,招呼道,“你们先坐,我这就去做饭。我买了烧鹅和手撕鸡,都是现成的熟菜,再做个糖醋排骨,炒个青菜就能上桌吃饭了。很快的。”   说完,她往客厅里看了看,似乎才发现买菜车不见了,尴尬地笑了笑,快步往里屋去了。   季子游看她的气度不凡,与刚才在小广场遇见的两位大姐大不相同,趁着夫妻二人还没回来,坐下后对陆偃悄悄评论道:“她是春圩小学的老师?看样子,当老师的气质就是好。”   陆偃忍俊不禁,小声说:“她是宋衿的师姐,也算是你的校友吧。”   季子游听罢瞪圆了眼睛,压着声量问:“以前来支教,就嫁到这里来了吗?”   “是也不是吧。蒙校长以前是市里的,后来回这里当校长以后就不再出去了。”陆偃说,“婆婆老家在这里,从前丈夫还在的时候,夫妻两个跟着蒙校长的大哥在县城住。后来丈夫去世了,她非说住不习惯,要回村里。这块地原本是婆婆家的祖屋,家里亲戚都走了以后,房子没人住就塌了。她说要回来,蒙校长的大哥就给她起了房子。蒙校长他们是后来才回来的。”   季子游这才发现,这夫妻二人都不姓“岳”,原来因为他们原先都不是春圩村的人。 第88章 春暮-5   在庄孟霏回来以前,季子游听蒙其蕊与陆偃谈天说地,似乎近来遇见的件件都是好事,就算有难处也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案,日子过得没什么可担忧的。   可是,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有了妻子“拆台”,季子游才发现那只是蒙其蕊好面子,报喜不报忧,而他看陆偃的反应,恐怕这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蒙校长最近一次遇到烦心事,就发生在前天。   春圩小学的校门外有一棵种了十几年的桑树,最近村里计划再修一个停车场,要把那棵桑树砍了,蒙其蕊为此和村长大吵了一架。   此前陆偃他们开车路过小学时,季子游就觉得那棵桑树的位置有点奇怪。它被种在一个废弃的篮球场旁边,篮球场和周围修缮一新的学校形成强烈的对比。   现在季子游听他们三人说起砍树一事,才明白那棵树的来龙去脉。   原来,春圩小学最开始的校址并不在现在的位置,教室原本在那棵桑树旁。那棵桑树,是宋衿第二次来春圩小学支教时种下的。   宋衿和他的同学们第一次来春圩小学的时候,便发现这里的孩子对知识的渴求欲不高,几乎没有兴趣上课,也常常逃学。在短暂的社会实践过后,宋衿他们回到学校里,就这个问题展开了研究。   他们想到用寓教于乐的方式提高孩子们学习的兴趣,其中一个方法就是教孩子们养蚕。   宋衿是教语文的,他让孩子们观察蚕宝宝的生长过程,每天写观察的日记,谁能把蚕宝宝养好、把日记写好,就会有奖励。养蚕自然需要桑树,那棵树就是他花了不少精力才从村外移植过来的。   他的方法很管用,不少孩子的兴趣回到了课堂上来。   因为学校里每个孩子都养蚕,便有家长想到卖蚕丝挣钱的法子。宋衿算是无心栽柳,那些年村里不少农户转而做起养蚕缫丝的活计,村里村外都种满了桑树,让以耕地为生的农民们找到了种田以外的新出路。   这样红火的局面没能持续很长时间,随着路修通了、桥架好了,很多人选择去发达城市务工,养蚕的事业便渐渐被闲置,桑树自然也变少了。   现在,尽管全村只剩下三棵桑树,但他们念着宋衿的好,学校旧址的那棵树一直保留着。前阵子,村长向上面要到了修停车场的经费,便想把那棵树砍掉。   庄孟霏把这件事说出来,是为了让陆偃劝说蒙其蕊别纠结这个安排,毕竟村长之所以能拿到经费,便说明报告已经打好了,一切全在计划内,闹别扭只会增加乡邻之间的矛盾。   可这件事一被说出来,蒙其蕊又愤愤不平了,看得庄孟霏啼笑皆非,让陆偃给评评理。   宋衿已经去世那么多年,留下一棵桑树,现在他们为了那棵桑树让陆偃评理,在季子游听来,陆偃之于宋衿似有几分“未亡人”的身份。他沉默地吃饭,想了想,又选择停筷,看陆偃怎么说。   “既然镇上愿意拨款到村上修新的停车场,说明现在村里的私家车变多了,停车场不够用了。这是好事。”陆偃说。   “就是嘛,你要是实在舍不得那棵树,就看看能不能移植到我们家院子里好了。”庄孟霏嘟哝道。   “这怎么一样?真是,跟你说不明白。”蒙其蕊气呼呼地说完,看向陆偃,像是吃了瘪一般。   过了一会儿,蒙其蕊说:“既然陆老师都没意见,随便老岳怎么弄吧!”   庄孟霏听完嗤笑了一声,转而对季子游客客气气地笑说:“不好意思,小季,让你看笑话了。他是个老古董,一点儿都不开化。”   蒙其蕊听罢不满地瞪眼,可面对季子游时,仍是笑眯眯的。   季子游只得陪笑,见陆偃兀自吃饭,看样子果真对那棵树的去留不在意。   吃过晚饭,陆偃他们抱着各自的被铺往春圩小学走。   因为晚饭时提到学校外的这棵桑树,路过废弃的篮球场,季子游不由得停下脚步,远远地望过去。   季子游想:等他下次来春圩村的时候,这棵树应该就不在了。   “你热吗?”陆偃突然问。   “啊?”他疑惑地回头。   陆偃微笑说:“抱着被子,这么长时间。”   听出他在催自己赶路,季子游好笑地白了他一眼,跟着他快步往学校走。   正值国庆假期,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开灯,静悄悄的,能听见秋日草丛里蟋蟀的鸣叫。   学校本就不大,校门口的一盏路灯已经能把建筑物的轮廓照得分明。   陆偃用钥匙打开大铁门上的那道小门,带着季子游往里走。他把锁再度扣上,既是不让别的人进来,也将他们自己锁在了里面。   那道锁落下时,声音清脆。   季子游跟着陆偃往校舍的方向走,那是一处联排的砖房,位于教学楼的东侧,因为只有一层,所以白天隔着围墙的时候,季子游没有看见。   陆偃用手机的电筒打光,照亮不算清楚的道路,往最南边的那间房走,说:“卫生间是尽头那间,等会儿我们可以去那里洗澡。是电热水器,用着还算方便。”   等他打开房间的门,季子游开玩笑问:“校长办公室在哪里?我去拿行军床。”   陆偃听罢好笑地摇头,进屋后开灯,说:“你看看,哪里摆得下?”   随着灯光亮起,一间五平米左右的房间映入季子游的眼帘。   果真和蒙其蕊说的一样,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季子游哭笑不得,快步入内,把抱了一路的被子放在那张床上。   见状,陆偃欲言又止。他将自己的被子叠放在那床被子上,说:“这席子可能落灰了,我去找毛巾擦一擦。”   季子游惊愕,问:“这个被子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我们只用一床。”陆偃看他的脖子上有汗珠,道,“你到外面吹吹风吧,我把电风扇搬过来。”   看着陆偃离开,往联排另一端的房间走,季子游在门口迟疑了几秒钟,拔出留在锁上的钥匙,走向宿舍的隔壁。   钥匙串上有每个房间的标签,季子游用贴着“校史馆”标签的那根钥匙打开了宿舍隔壁的房间。   通过手机电筒的光,他找到墙壁的照明开关,把灯打开了。   与隔壁宿舍相比,这个房间被粉刷一新,四面都是设计定制的展板,前言、尾声,作为一个陈列展示,样样俱全。   由于不通风,房间里的空气混沌,季子游发现房顶上有吊扇,就把风扇打开。   扇叶旋转着,发出呼呼的风声,把日光灯的光扇得忽明忽暗。   季子游按着顺序观看墙上的照片和配字,没多久,就在老照片里认出了宋衿。   那是一张几个青年人和一群小学生的照片,画质虽然不清晰,不过宋衿又高又帅,站在人群里特别明显。   季子游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在照片里找到了庄孟霏,那时她还很年轻,看起来只稍稍比宋衿成熟一点点,像是那几个青年中的领队。   在这张照片的下方,季子游发现了年轻时的陆偃。   他惊讶地蹲下来,凑近那张照片认真看,明明知道陆偃身边站的是宋衿,可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在陆偃的身上,看着看着,竟不由得发笑起来。 第89章 春暮-6   “怎么到这里来了?”陆偃在季子游身后不远处问。   他回头,看见陆偃走进陈列室,指着照片说:“你小时候真可爱!”   陆偃唯恐有几十年没听过有人这样评价自己了,闻言别扭地挑了挑眉尾,说:“那不是小时候。我那时也快三十了哎。”   “就是可爱嘛,戴个黑框眼镜,像书呆子。”季子游托着脸,继续看。   他坚持这么说,陆偃反而不知道如何反驳了。   余光瞥见陆偃在自己的身旁蹲下,季子游指着第一张照片,问:“这是他们刚来的时候吗?”   “应该是第二次来的时候吧。你看这棵树,已经在了。”陆偃指着照片背景的桑树,“之凡爸爸从本科二年级开始,每年都跟着学生会组织的团队来。那时候连校舍都没有,他们分组借住在老乡的家里,他和庄老师住岳婆婆——就是现在蒙校长家。”   季子游发现当陆偃和自己谈到宋衿的时候,总称呼宋衿为“之凡爸爸”,他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宋衿的全名。他认识宋之凡,却没见过宋衿,季子游想:陆偃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现在对他而言,宋之凡比宋衿要重要得多。   “这张是什么时候呢?”季子游指回刚刚指过的照片。   照片上的宋衿和他,都笑得灿烂,陆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时还在读博。”   “哦……”季子游看出他不愿意提起回忆,听完便沉默了。   这张照片同样是在那个篮球场拍的,照片上除了陆偃和宋衿以外,还有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   她扎着两个麻花辫,分别牵着陆偃和宋衿,小牙齿整整齐齐,笑起来格外可爱。   这小女孩让季子游想起了宋之凡,整个画面的布局分外温馨和谐。季子游忍不住酸溜溜地说:“这张照片,你们好像一家三口哎。”   陆偃失笑,问:“你今天有没有听他们说过一个叫‘马支书’的人?庄老师叫她‘月芬’。”   “就是她?!”季子游诧异道。   他点了点头,说:“她前些年大学毕业,从析津回来,一直在这里当村官。应该过两年就要提拔了吧?上回听村长说过一嘴。”   季子游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俄顷,问:“那棵桑树,一定要砍掉吗?”   陆偃意识到季子游比自己原本想的要感性更多,笑道:“小游真是像天使一样善良。”   闻言,季子游心头的郁郁一扫而空,不客气地说道:“神经病,我随便问问的。”   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陆偃看了直笑。笑罢,陆偃唏嘘道:“他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说这里是他自己找到的家,所有人都待他像亲人一样。”   季子游觉得惋惜,问:“你呢?你觉得这里是家吗?”   陆偃思忖片刻,说:“就算是,我现在也搬家了。”   “嘁!”季子游用冷笑嫌弃他的土味情话。   陆偃笑着起身,说:“走吧,想看明天再看。这里蚊子太多了。我刚刚在房间里点了蚊香,回那里待吧。”   “好。”他们只是在这里待了几分钟,季子游的脚踝已经被蚊子叮出三个包了。   从校史馆出来,他们一同去停车场拿了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他们一路踏着月光往回走,蟋蟀和蝈蝈的叫声响亮得不得了,让本应宁静的秋夜变得非常热闹。   想到晚上要睡的床,季子游却无心享受这样的惬意。   他们刚从蒙校长家离开时,庄孟霏提过给他们拿床褥。但季子游嫌麻烦,不愿意拿,等到看见实际环境以后才后悔莫及。   季子游得承认,自己从小到大,真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摆在房间里的木板床只有一米五宽,一张竹席可怜兮兮地铺在床板上,可以想见他和陆偃晚上睡觉时能有多挤、多硌。   不过,从陆偃的口中说起,这张床却是学校给他的最好待遇了。别的老师全是一米二的单人床,有的还睡上下铺。这张床是村里特意给陆偃准备的,方便他来的时候有地方睡,因为他怎么都不愿意住老乡家里。   去邕浔以后,陆偃每隔一段时间都来春圩,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他每次来都做足准备,除了冬天,清凉油、驱蚊水这些他从不会忘记。不过,因为每次都是小住,有些东西他不会计较,比如硬邦邦的木板床。   现在看见季子游后悔的样子,陆偃说:“你抱过来的那床被子,可以当床褥用。”   季子游听罢心动,表面却犹疑:“这样会不会不好?”   “我们俩加起来能有多重?睡一晚上也不能把被子压成被褥的。”陆偃说,“我估计你应该没睡过硬板床吧?明天还得坐车回去,晚上还是睡舒坦点儿吧。”   季子游可没有宁可吃苦也要死撑面子的习惯,何况陆偃已经开口决定惯着他,他受用地点头,心情很快就豁然开朗了。   除了那张硬板床以外,再次让季子游受到震撼的,便是逼仄的淋浴间。   这淋浴间是校舍的一部分,平时除了洗漱以外,也兼做卫生间使用。整个房间只有不到两平米的大小,水池和厕所蹲位离得非常近,电热水器更是装在头顶上方,以季子游的身高,他转个身都有可能磕到热水器的水箱上。   因为空间太小,洗澡的时候,必须得用一块挡板盖在蹲位上方。虽然陆偃保证那块板子足够厚实,可季子游踩在上面的时候,总是怀疑什么时候会把板子踩坏,失足掉进蹲位里。   估计上面调拨的经费全部用在了学生的身上,所以老师住的环境才这么艰苦。季子游这么想着,速战速决地洗完了澡,在穿衣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墙角的排水口旁长了一棵菌菇,忍不住笑出来。   季子游洗得太快,竟然没把一箱热水用完。   他打开热水器的开关,让水继续烧,拎着装满脏衣服的塑料袋子,打开门。   季子游本想回宿舍告诉陆偃,可以接着洗澡,没有想到才从淋浴间里出来,便听见了打篮球的声音。   原来,季子游洗澡的时候,陆偃把操场的灯打开了。   望着在球场上投篮的陆偃,季子游不禁停下脚步。   陆偃之前确实说过偶尔会打球,但是,季子游从来没有看见过。   球场的灯光不够敞亮,运球投篮的陆偃在季子游的眼中不甚清晰。他被阴影和光包裹着的身影,像是加了一层复古的滤镜,时间和年龄一下子变得模糊了。   季子游一边往宿舍走,一边看着,恍惚间以为看见的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就像是十几年前,陆偃第一次来春圩小学的时候。 第90章 春暮-7   奔至场边追回篮球,陆偃呼了一口气,他一边运球一边往篮框底下走,有点想就这么结束了,但刚刚的那个球擦了篮板,总让他不太甘心。   他走搭三分线外,把球往地上拍了拍,扶正往下滑的眼镜,对着篮框望了片刻。   这个如果没投进,就收工洗澡去了。这么想着,陆偃往旁边走了两步,借力跃起,把球投出。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他的目光追着球,看见球碰到篮框内侧后沿着框转了两圈,落进框内。   “喔!”身后不远处,传来季子游鼓掌欢呼的声音。   陆偃回头,这才发现他早已洗完澡,不知从何时开始倚靠在房间的窗台上看自己打球。   陆偃把球捡回来,问:“要一起吗?”   他摇头说:“我洗过澡了。”   见陆偃运着球往窗边走,季子游转身往椅子上拿了一瓶矿泉水,从窗户里递给他。   “谢谢。”陆偃把篮球放在窗台上,身子搭靠着球,把瓶盖拧开来喝水。   汗珠沿着陆偃的额头和脖颈往下淌,滴在锁骨上。汗液透湿了他的衬衫,季子游看见他胸膛有一小片皮肤因为衣服湿透而若隐若现,那两颗解开的衬衫纽扣下方,肌肉的纹理仿佛因为汗湿而变明显了许多。   明明隔着窗户,季子游靠近他站着,也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运动后冒出阵阵热气。   季子游的目光流连在他湿透的额发和露出的小臂。由于出了汗,他手臂上那些细细的、近乎透明的汗毛像是泛着光,季子游完全能够想象假如自己此时抓住这条胳膊,一定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在发热。   “今天开车开了几个小时,现在不累?”季子游问。   “还好,反正明天休息,能多睡会儿。”陆偃说着,摘掉眼镜,抬起胳膊用衣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当重新戴上眼镜,陆偃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那眼神轻飘飘的,像是一阵撩人的呼吸。   陆偃或许会拆穿他,或许不,在前者做出任何反应以前,季子游收回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说:“等我退休以后,想找个村子,租一套有院子的房子住下。院子里有花、有草,还能有一个半场的篮球场。”   陆偃揶揄道:“你现在都不愿意打球,退休以后还要建篮球场?”   “我用来晒草药,不行吗?”季子游反驳。   “行、行。”陆偃连忙回答。   这反应连季子游都觉得自己好笑,但是刚刚看陆偃打球的时候,他确实设想了将来能有一幢有院子的房子,笑道:“想想觉得挺美的。”   陆偃觉得好笑:“你才不到三十就想着退休了。”   他不与陆偃争辩该不该,反而对这个设想的憧憬更浓,说:“哎,陆老师,你先退休,到时候你先找那么个院子,好不好?”   季子游说得如此自然,好像一切都近在咫尺。陆偃错愕,下意识地怀疑季子游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原本觉得最近的季子游长大了些,很多时候都显得更成熟了,可是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陆偃又忍不住想推翻自己的判断——明明知道只要相信季子游所说的,就会收获无限的欣喜。   陆偃沉吟片刻,问:“你觉得等你退休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生活吗?”   季子游心里咯噔了一声,没来由地紧张起来,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想了想,用温和的声音提醒道:“你退休的时候,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哦。”   太过具体的数字让季子游听了,心跳不自觉地加速。可是,明明数字那么具体,为什么面对现在的陆偃,他还是没有感觉到一丝实感?他不禁有些害怕,又不甘心就此露出怯意,不服气地嘟哝:“六十和七十八差很多吗?不一样是糟老头。”   陆偃听完愣了一愣,经这么一说,好像原本清晰而冷酷的差距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他失笑道:“也是。”   七十八岁的陆偃会是什么模样?季子游无法想象,就像他只能畅想自己退休以后过怎样的生活,却无法想象出六十岁的自己长什么样子一样。   现在的陆偃四十三岁了,季子游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能数得清楚他有多少根白头发。他的眼窝变深,只要一笑,眼角的皱纹就会变得明显。他是教书的,平时不干力气活,可他的手臂上依然有明显的青筋,那是经年累月会凸显的痕迹。   季子游觉得自己现在一点都不会嫌弃陆偃的年纪大,然而,他还是害怕陆偃变老。只要想到陆偃会慢慢变老,他就会忍不住心疼:“陆老师,你会健康长寿的。”   他凝视的目光充满温度,陆偃看了,微笑道:“你也是。”   他咳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笑说:“我倒不需要是。”   闻言,陆偃皱起眉。他心头迅速地被一缕不详的预感包裹,不由得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不,你得是。”   季子游听完怔了怔,尴尬地避开他追责的目光,想说抱歉的话,又不愿欲盖弥彰。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把自己不久前申请参加教员培训班的事告诉了陆偃。   陆偃原本为他的不负责任隐隐担心和生气,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最近工作上的计划,吃惊之余,又对他变得放心很多。   陆偃猜想,以季子游的个性,如果不是十拿九稳,应该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他笑问:“培训结束,如果通过了考试,你就是季老师了?”   “嗯。”总算把刚才那一茬带过去了,季子游心有余悸,轻松地说,“重点是,不用飞那么多了。我打听过,在邕浔,教员每个月只有两周需要飞,其他时间在培训中心带新人。到时候,就可以每天回家了。”   陆偃喝完水,点点头,说:“到时候,给你买辆代步的汽车吧。”   季子游听了,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又惊又喜。他知道陆偃说的一定不是玩笑话,可是他刚刚才说考教员的事,陆偃却能这么快做决定,让他不禁怀疑其实给他买车早就在陆偃的计划当中。   陆偃看他吃惊得说不出话,笑道:“算是季老师升职的礼物。”   国庆放假前,季子游就萌生过买车的想法,也有过一些顾虑。现在这个想法居然要由陆偃来实现了,季子游只感觉陆偃完全能明白他的所有愿望。他兴奋极了,问:“那车位怎么办?租一个?”   “我把车停在学校就好了,反正离得不远。”陆偃耸了耸肩膀。   亏他之前还挺为这个烦恼的,假如早一步和陆偃商量,其实很容易就解决了。季子游觉得心里很踏实,说:“谢谢。”   他笑了笑,说:“不客气,应该的。”   季子游看了看他仍湿润的额发,目光游走在他微微泛油的鼻尖和干燥的嘴唇,说:“陆老师,我想亲亲你。”   这双眼睛里总是轻易就盛满柔软的光,像一潭子温泉,把人往里拽。或许有时直白的话语比露骨的眼神更有吸引力,陆偃注视他片刻,说:“等我洗了澡,好吗?”   “好。”他笑着点了点头。 第91章 春暮-8   村里某位老乡家里来了朋友,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家宴还没散去,喝酒划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反而衬得小学的校舍格外寂寥。   等陆偃洗澡的功夫,季子游把自己抱过来的那床被子往席子上铺。   这么一来,坐在床上可算没有那么硌了,但宿舍的墙壁粉刷得比较粗糙,隔着蚊帐,季子游往墙上靠,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其实,季子游连蚊帐也不适应。   他第一回 睡有蚊帐的床,这小小的房间因为蚊帐的关系在视觉上显得更小了。奈何这个房间里除了床以外,只有一张摆满洗漱用品的椅子,季子游只能窝在床上划手机。   村里的信号很弱,季子游的手机掉电掉得特别快。尽管陆偃带了充电宝,可充电的速度比不上耗电的速度。   墙角倒是有一个插座以供快充线充电,可季子游不可能蹲在墙角划手机,只能放弃刷短视频。   白天岳弘籍说过,蒙校长把学校的wifi关了。季子游后悔没记着这件事,让陆偃问蒙其蕊打开wifi。陆偃对网络和手机的依赖程度远没有季子游高,而且晚上十一点多就睡了,根本考虑不到这件事。   即便接着充电宝,季子游的手机还是发出了低电量提醒。   他无奈,只好从床上下来,蹲在墙角给手机充电。   “你这是干什么?”陆偃推门入内就看见季子游蹲在墙角。   季子游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不得不留在此处充电的手机:“信号弱,手机掉电好快。”   “哦。”看出他舍不得手机,陆偃安慰道,“既然是快充,应该过半个小时就能用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季子游点头,见他拿着从隔壁宿舍找到的吹风机,头发却没干透,说:“这个吹风机不给力啊。”刚才季子游吹头发的时候就发现了。   “确实。”陆偃无奈叹气,“刚才举这个举得胳膊都酸了,头发还没干。”   季子游乐道:“这也说明你是发量富人哎。”   他苦笑,说:“得等晚点儿再睡了,虽然很困。”   季子游想了想,把放在椅子上的洗漱用品全往地上搬,腾空了椅子后,拔掉给手机充电的充电线。   陆偃从他开始清空椅子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果然,季子游把椅子擦干净后,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辛苦季老师啦。”陆偃坐到椅子上,把吹风机递给他。   陆偃的头发确实很多,他完全没有脱发的烦恼。和他同龄的不少人,应该都已经谢顶了吧?这么想着,帮陆偃吹头发的时候,季子游不禁得意起来。   不过,他的白发却是多了。   季子游以前没有机会仔细看,还以为只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几根,但是拨弄头发让暖风吹进发间的时候,他发现陆偃的白发比表面上看的要多很多。   他最初有数一数、把白发拔掉的念头,后来不得不放弃了。   “其实你现在可以用充电宝给手机充电。”陆偃忽然说。   季子游恍神,闻言尴尬道:“忘记了。算了,等你头发吹干,也该睡了。”   “还没到十二点,你能睡得着?”陆偃置疑道。   “睡不着就翻两翻呗。”季子游满不在乎地说完,嘀咕道,“这床睡两个人,能不能让我翻身,有点怀疑。”   陆偃笑得低下头。   他的后脖颈白得像是抹了粉一样,被黑发衬着,更是像雪。季子游看了片刻,开玩笑说:“要是翻身压你身上了,怎么办?”   陆偃没有转身,往后晃手指。   季子游握住了那根手指,感觉到他的手因此僵住,便笑着关掉电吹风,附身从后面抱住他,说:“头发吹干了。”   原本远处传来的划拳声不知何时消停了,随着一阵热情送客的声音渐渐消逝,整个村子真正进入了深夜。   秋夜草丛里那些虫子的鸣叫声十分响亮,节奏更是分明。   陆偃关了灯,钻进蚊帐里。   躺在床上等他的季子游看他借着手机电筒的灯光把蚊帐的边角往席子里塞,顿时有一种穿越感,像是他们回到了十几年前。   可是,就算是十几年前,季子游也没有过过这种日子,所以这种穿越感特别奇异,仿佛是现在的他穿越回了陆偃的过去。   陆偃把蚊帐塞严实,非但蚊子飞不进来,他们要出去也得花点儿功夫。   他回头看见季子游正观察自己,笑说:“乡下是这样了。”   季子游耸肩,随着陆偃连手机的电筒也关闭,这个小房间真的伸手看不见五指了。   明明之前季子游一直觉得这张床窄,当他们都躺下以后,他没有感觉到陆偃的身体贴近自己,又认为这床其实挺宽。   季子游有一种错觉:连他们盖的被子都有“农家”的气息,是阳光和稻草的味道,暖洋洋的。   他的生活作息颠三倒四,没到十二点就躺在床上,要睡觉根本不可能。不过,窗外蟋蟀和蝈蝈的鸣叫声听着宁静,他听着听着,渐渐产生了一些睡意。   他侧身靠近陆偃,问:“陆老师,你会永远记得之凡爸爸吗?”   陆偃已经快入睡,闻言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季子游重新平躺,豁达中带着不甘,苦笑道:“我今天突然明白,其实你忘不了他,也是人之常情吧。大家都忘不了他。”   一时间,陆偃不能确定他说的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是埋怨呢,还是嘲讽?是不是最开始不答应带他来这里,会好一些?陆偃思量半晌,说:“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发现他误解了,季子游连忙否认。   陆偃错愕:“什么?”   “我就是觉得,很不甘心。”季子游的心头涌起一阵苦楚和酸涩,“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彻头彻尾的渣男呢?”   陆偃从来没有听他清楚地提过某一个前任,上一次说起,是季子游说他们会跟飞。季子游在以前的恋情里受过多重的伤呢?如果他问,季子游会说吗?   而在此以前,陆偃得先知道季子游愿不愿意听见他问。   “人都很复杂,没有完全的非黑即白吧。你爱上他们,正是因为他们确实有闪光点,不是吗?”陆偃说完,很久没有听见季子游吭声,又道,“不过,我这么说也不对。”   季子游知道陆偃这么说是想安慰自己,但他恨都来不及,又哪里有心思去回想什么闪光点?他原本打算将陆偃的话当做耳旁风,不料陆偃最后却是那句话,让他不禁发出惊疑的声音。   陆偃赧然笑道:“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提醒你去回想他们有多好。”   “真是的。”季子游哭笑不得。   “所以,不管是好是坏,以后都别想了,反正已经过去。”陆偃握住他的手,“我现在也很少去想了。”   季子游哑然,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那我还总是让你想起,真是对不住呢。”   他笑道:“既然这样,你要道歉吗?”   季子游听罢跟着笑了,很快翻身压在陆偃的身上,在黑暗中托住他的后脖颈,幽幽地问:“你准备好接受了?”   他的笑意顺着呼吸轻拂在季子游的脸上:“准备好了。”   陆偃的呼吸不重,轻飘飘的,却轻易地把季子游的心托起来,宛若扶摇。季子游撑起身体,一只手直接往被窝里摸,轻声笑道:“陆老师,我刚才看你打球的时候,觉得你好年轻啊。”   前兆不够充分的亲密让不适瞬间爬满了陆偃全身,他用手背捂住眼睛,喃喃道:“假象罢了。 ”   “倒也不完全是假象。”季子游附身在他的耳畔暧昧地说。   陆偃深深地呼吸,呼出的气是热的。   “套你拿了吗?”季子游小声问。   “拿了。”随着季子游把被子掀开,些微凉意暂时驱散了陆偃的热,他提醒道,“轻点儿,我担心这床受不住。”   季子游把碍事的被子往墙边踢,说:“你先担心自己受不受得住吧。”   在全然的黑暗当中,没有了视觉的辅佐,其余的观感迅速往季子游的脑海里侵蚀。他躬身亲吻陆偃的耳朵,沿着下颌的线条吸吮,全凭记忆中的轨迹。   原以为自己对陆偃的身体已经足够熟悉,可是如今,伴着黑夜中的虫鸣声,季子游听陆偃浑浊又易碎的呼吸声,又有了全新的感受。   此时此刻,他拥抱的是陆偃吗?是四十岁的陆偃,还是二十岁的他?   季子游看不见,他看不见陆偃的白发,抚摸他的皮肤时肌肉的紧实都具有强烈的欺骗性。当他顺着陆偃肌肉和骨骼的线条慢慢往下亲吻,那些游离在他胸口和肩膀的吻仿佛也变得不同。   是因为环境的关系吗?季子游不明白,他在呼吸间闻见稻草和阳光的香味,与陆偃头发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暖洋洋的,让人犯懒。   陆偃被他握在手中,舒缓又富有节奏的套弄似乎与虫鸣相叠加,带着一丝玩味,让季子游也变得像秋夜的晚风一样温柔。   明明已经睁大了眼睛,看见的却只有黑暗,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腿,感觉季子游的亲吻开始往他的身体各处扩散。   他亲吻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腹部,舔舐他渐渐汗湿的鼠蹊部。不知是不是刚才提醒过他的缘故,陆偃觉得今夜的季子游分外地小心。   这缺失了强烈的温润感,令陆偃不知不觉地恍惚,心底莫名地涌起一阵潮,湿润的、温暖的,又伴着一丝清凉,勾得人心慌,似乎下一秒就会融进这片柔软当中。   季子游的舌尖从他的大腿根部轻轻划过,陆偃自发自觉张开的腿、抬起的臀宛如诚挚的相邀。他以为自己会越来越习惯陆偃的主动,而这一刻,他听见陆偃情不自禁发出的叹咏,仍觉得无比稀罕。   他的双手忍不住去抓陆偃的臀瓣,陆偃被刺激得下半身全紧绷了,于是他愈发感受到他臀部和腿部的肌肉线条,清清楚楚。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强烈的欲望推波助澜,他是不得已,又或是不得不,他掰开陆偃的臀瓣,舌尖越过饱满的囊袋,伸进缝隙里。   湿润却柔软的触觉令陆偃失控得叫出声,他慌忙间捂住嘴巴。   在什么都看不见的狭窄空间里,所有与皮肤相关的感受都被想象力占领。想象力扩散、扩散,直至填满陆偃大脑中的所有空白。他艰难地挺起身体,想推开季子游,却又舍不得,只得重重地倒回床上。   陆偃克制的呻吟宛如抽泣,季子游抱着他的大腿,舌尖贪婪地往里挑动,鼻尖不时顶在睾丸上,陆偃的气息完全裹挟了他的呼吸。   他知道陆偃激动得颤抖,那声音支支吾吾的,恐怕陆偃已经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嘴巴。   那东西的顶端有津液渗出,摇摇欲坠,季子游抬起头,下巴沾到了那些液体。   “啊。”陆偃知道季子游过来了,他松开手,摸到季子游的脸庞便凑近去吻。   季子游一边吻,一边问:“陆偃,以前有谁这样亲过你吗?”   “没有。”陆偃一只手抚摸他胸部的同时,另一只手往下摸到那玩意儿,一把抓在手中。   季子游舒服得呼了口气,摸着他的脸颊问:“你刚才有哭吗?”   陆偃哑然失笑,说:“没有。”   “啊……”他失望地怪叫。   这反应在陆偃的预料之中,他轻笑,想了想,从他的怀里爬起来。   季子游一愣,跟着起身,问:“怎么了?”他只可惜不能从陆偃的脸上发现蛛丝马迹。   陆偃摸摸索索的动作像是一个盲人,偏偏季子游自己也看不见。很快,陆偃摸到他的腹部,他的腿根,季子游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念头才从脑海中闪过,便感觉自己被陆偃含进嘴里。   错愕和快感同时降临,季子游不由自主地往背后的墙上靠,蚊帐的网格和墙面的粗糙贴合在他发热的背,而陆偃吐纳的生疏,更让摩擦带来的刺激变得强烈。   “嗯……”季子游抓住陆偃的头发,想把他往里按,又生怕撕痛他的喉咙。   很奇怪,是因为第一次被陆偃含在嘴里吗?季子游疼惜地抚摸他的脖颈和脸颊,那温暖的、迟钝的快感,让季子游恍惚间产生这是第一次被爱的错觉。   他连双手也开始无处安放,无论是抓着一旁的棉被还是拉扯身后的蚊帐,都难以寄放此时此刻的紧张和欢欣。   在这一刻,埋首在他腿间的陆偃,是几岁的陆偃呢?他如此笨拙,却尽心尽力。那痛苦的呜呼和毫无退意的吞吐都像是少年一样,没有畏惧,无所顾及。   是新的。季子游忽然明白,从他决定要和陆偃相爱的那一秒钟开始,陆偃就是新的了。   他眼眶发烫,用颤抖的手抚摸陆偃的肩背,哑声道:“陆偃,陆偃。我想进去。”   陆偃闻声抬头,吐出嘴里湿淋淋的东西,下颌酸痛得不行。他扶着季子游的肩膀起身,在他的身上跨开双腿,想要触碰季子游的脸庞时却不小心碰到他的眼角。   他微微错愕,笑着低头抵在季子游的额头上,小声道:“怎么是你先哭了?”   “我没有。”季子游清了清喉咙,控制住鼻音,“鼻炎犯了而已。”   陆偃找到枕头下方的安全套,撕开后帮他戴上,问:“那你要用嘴巴呼吸吗?”   “嗯。”他扶着陆偃的腰,满脑子想着他什么时候会坐下来,又忽然因莫名的害羞而胆怯,不敢开口问。   当陆偃缓缓地往下坐,他知道自己完全没入陆偃的身体。那温暖的、紧致的包裹,让季子游不由自主地呻吟。   “啊……”季子游靠在粗糙的墙面上,任由蚊帐的纹路摩擦自己的背。这恐怕是他能找到的唯一方法,减轻快感带来的煎熬和刺激。   但贪婪引发的痛苦总是逼的人不得不忘形,陆偃才在季子游的身上沉浮了一会儿,后者就忍不住了。季子游抱着陆偃的腰、托着他的臀,用力往上顶,又在他随着重力往下落时,舒服得叹息。   “陆偃……”季子游近乎疯狂地吻他的身体,明明无法确定究竟亲吻了哪里,可只要知道怀中的人是陆偃,他就止不住亲吻的冲动。   他抓揉着陆偃的大腿和臀,才感觉陆偃俯首吻自己的肩膀,立即抬头勾住他的颈子,往他的脸上亲。只因第一次没亲上陆偃的嘴,等到唇瓣相互贴合,纠缠在一起的舌就不愿再分开了。   “好舒服……”季子游将额头难捱地靠在陆偃的肩上,喘着气问,“陆老师,你到死的那一刻也爱我,好吗?”   他不住地往陆偃的腺体上顶弄,陆偃渐渐有点恍惚了,这问题却让陆偃打了个激灵。他捧起季子游的脸,伴着沉浮时的喘息,说:“好。可是以后不要乱说话了,明白吗?我不喜欢听。”   乱说话?季子游愣了一愣,等想起自己说错了哪一句,盈眶的泪便随着颠簸划落下来。   他顿觉狼狈,立刻抱起陆偃,把后者放倒,卖力地往里冲刺。   “啊、啊。”陆偃慌乱地抓住蚊帐的一角,指尖碰到席子时才发觉垫在身下的被子早已被他们弄的乱七八糟。   身体内部的刺激往周遭扩散得太快,季子游的身体似是充满无限的精力,陆偃在临界时揽住他的肩膀。   不知是汗还是泪,落在陆偃的眼睛,他稍一恍神,竟忘了控制自己的呻吟,随着喷涌的高潮叫出了声。 第92章 春暮-9   “喔!喔!喔——!喔!喔!喔——!”   不知从哪里来的公鸡打鸣声传到了季子游的耳朵里,起初他以为是睡梦中,但过了一会儿,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梦见公鸡打鸣,再听见打鸣声时,一下子惊醒过来。   隔着蚊帐和窗帘,季子游看见外面的天色还是暗的。   怎么天还没亮,公鸡就打鸣了呢?季子游纳闷至极,听见身旁陆偃翻身的声音。   “醒了?”陆偃搂住他的腰。   “啊。”他应了一声,扭头正对上陆偃的目光,惊得连忙把眼睛捂住,立即背过身去。   陆偃奇怪,问:“怎么了?”   “没什么。”季子游用力揉了揉眼睛。   陆偃猜到他做的动作,不禁笑了。他把季子游往怀里拖,往他的肩头亲昵地蹭了两下,吻了又吻。   季子游却因此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放在腰间的那只手仿佛是热的,没一会儿连他的腰腹也变热了。   “眼睛没有红成小兔子啦。”陆偃刚醒,声音带着一丝磁性的喑哑。   季子游顿时面红耳赤,尴尬得额头似乎要冒出烟来。半晌,他嘟哝道:“昨晚太热,出汗了而已。”   “嗯,是啊。”陆偃带着笑意附和。   他心头一梗,随即在陆偃的臂弯里转身,再不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肿的,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陆偃的微笑是若有似无的,即便他非说自己没有笑,季子游也无法从他的五官找到一丝微笑的痕迹。偏偏,看着陆偃柔软的目光时,季子游仍是感觉他是在笑的。   夜里凉,半夜三更的时候,陆偃把被子盖好了。现在大概天要亮了,又变热了。   当感觉陆偃的手顺着自己背脊的弧度慢慢往下滑,在尾椎和臀部停留,季子游屏住呼吸。他定定地看陆偃的眼,忽而凑近亲了陆偃一口。   这时,村里的公鸡又打鸣了。   “真有精神。”陆偃轻轻地笑了一笑,手滑到季子游的身前,指尖的动作轻得像是撩动清晨青草上的露珠。   季子游才刚睡醒,听他说两句话,竟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像困了,反而像是醉了。   “陆老师?”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陆偃的睫毛。那长长的睫毛因为垂眸而如同蝶翼,季子游只是稍微碰一下,睫毛颤动的样子仿佛会有粉尘落下来。   陆偃低头,往他的手腕上亲了一下。   通过指间的缝隙,季子游错愕地看着陆偃的脸,在捕捉到陆偃嘴角的笑意时,他立即将陆偃的身体扳过去,手也顺着腰窝的线条一路摸到了陆偃的大腿上。   早晨七点,季子游听见手机闹铃声,再次醒了过来。   陆偃比他起得早,已经下床洗漱去了。他在床上赖了十几分钟,看见洗漱回来的陆偃开门进屋,金色的阳光随着他一同映入季子游的眼帘。季子游懒洋洋地看着,终是说服自己起床了。   “等会儿,我们去蒙校长家吃个早饭,然后就回去。”陆偃收拾着昨晚他们脱掉以后就再没穿上的睡衣,对藏在蚊帐里穿衣服的季子游说。   季子游讶异道:“这么早吗?那个马支书,庄老师不是说她今天要回来见你?”   “见我也是为了唠家常,以后再说吧,而且微信也能聊。”陆偃说,“你明天要飞,今天还是早点到家的好。”   从邕浔到春圩,一天时间的来回太赶,为此季子游换了一天的班。回去以后,他要连飞五天,国庆黄金周有这个工作量,光是想到都紧张。   不过这两天季子游在村里过得挺舒坦,这个班换得挺值了。怕只怕之后的备班倒霉又备上,那他搞不好能提前完成十月份的飞行任务量。   季子游穿好了衣服,撩开蚊帐走到陆偃的身后,亲了一下他的耳朵。   陆偃怕痒避开了,笑道:“快去刷牙。”   “你嫌弃我?”季子游瞪眼道。   “我哪里敢?”陆偃才说完,就被他搂住了腰。   “腰会酸吗?”季子游问。   “还好。”陆偃往后倾着身子,笑说,“离太近了,我头晕。”   季子游故作不满地放开他,说:“回去要是太累,过服务区的时候换我开车吧。”   陆偃在起床时就有了这个计划,闻言点点头。   见状,季子游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让陆老师辛苦了。”   看他这样子,根本没有几分歉意,陆偃说:“不辛苦,是我自找的。”   他挑眉,再次靠近他,笑得暧昧:“对,都怪陆老师勾引我。”   被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用这个词来描述,陆偃别扭地拧了一下眉,决意不再和他纠缠不清,不耐烦地催道:“快去洗漱吧!”   七点钟对假期中的城里人而言,说不好是睡得正香的时候。在农村却不一样,乡亲们对工作日和假期的概念不强,即便是国庆长假也不会停下务农的工作,同样早早地就起床了。   陆偃和季子游离开学校前把行李全都收拾到车上,抱着被子往蒙其蕊家里走,途中偶遇不少要下地干活的老乡。   他们见到陆偃,一个个都热情地打招呼,昨天没见过陆偃的,更是少不了几句寒暄。   幸好二人手中都抱着被子,不方便停步谈话,否则这一路真得耽搁上一阵子。   蒙校长家早已准备好了稀饭和小菜,还有刚蒸熟的糯玉米。   岳婆婆完全不记得他们前一天来过,高高兴兴地欢迎陆偃,问:“这是谁呀?”   “这是我的朋友,姓季。”陆偃把被子还给庄孟霏,向老人家介绍道,“叫他‘小季’就可以了。”   “哦……”老太太看陌生人的眼神天真得像是小孩子,笑眯眯地说,“你好啊。”   季子游将被子交给蒙其蕊,笑道:“婆婆好。”   蒙校长夫妻二人把用过的被子往里搬,陆偃和季子游自便坐下,吃他们准备好的早饭。   岳婆婆坐在沙发上看二人吃,那眼神看得季子游有些犯怵。他每次稍微有了停筷的动作,岳婆婆就对他说:“吃嘛,小季,多吃一点。小孩子,正是长高的时候。”   两天时间里,季子游被她当做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看待。现在看起来,他在岳婆婆的眼中已经有了真实的身份,但好像又不完全是真实的,弄得他哭笑不得。   不多久,蒙校长夫妇回到客厅里。   从他们的口中,季子游得知不少乡亲听说陆偃今天早上就要回去,表示意外,希望他可以多留两天。   “这次回来,月芬都没见到你。”庄孟霏可惜道。   “我发微信告诉她了,今天得早点走。以后有机会会再见的。”陆偃说。   季子游点点头,说:“还会回来的。”   闻言,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哦,对了!”庄孟霏往厨房里走,很快便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出来,往桌上一放,“庆喜姐一大早随车去镇上了。她把这个拿过来,让我交给你们带回去。”   这塑料袋是半透明的,陆偃稍微看了看就看出装的是一袋子生肉。   她笑道:“黑山羊的肉,很补的。”   昨天下午看见的活生生的黑山羊,如今变成一坨生肉出现在餐桌上,季子游听完不禁愣了一下。   “你们留着吧,回去路上太远,往车里放半天准得坏掉。”陆偃说,“她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蒙其蕊说:“她特意送来的,哪能我们留下?让庄老师给你们找个保温袋装着,里面塞几个冰袋,晚上回到家里都没问题。她一天到晚网购,这种保鲜用的东西最多了。”   庄孟霏听完不客气地翻白眼,马上回屋找保温袋去了。   回来时,她一边把生肉往袋子里放,一边对陆偃说:“回去给小季炖了吃呗。这山里的羊肉和城里卖的不一样,和大草原的羊也不同的。”   没想到跟着陆偃来乡下一趟,还能带回土特产,季子游受之有愧,笑道:“谢谢。回头也谢谢庆喜姐,我沾陆老师的光了。”   “咳,客气什么?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庄孟霏拉上保鲜袋的拉链,冲他挤了挤眼睛,“刚才庆喜姐来的时候,点名说要把羊肉给陆老师带回来的那个大帅哥,也分一点给陆老师。哈哈!原先两份,我放一块儿了。”   “她就是看见帅哥连路都走不动。”蒙其蕊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乐呵呵地说。   也不知道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说的是不是场面话。季子游不好意思地笑,听见陆偃说:“晚上回去炖给你吃。” 第93章 穿云-1   “我们今天有男同胞在,能稍微轻松点了。小季这个班换得真不错。”航前准备会正式开始前,廖于泫拿季子游打趣道。   季子游看看会议室里其余人的表情,笑道:“不是有安全员在嘛。”   “她们可不屑于和我聊天。”安全员醋意十足地说。   “泫姐,小季今天飞哪个舱?”年纪和季子游相当的谭雅婷笑问。   “你都喊他‘小季’了,他还能跟你飞同一个舱?”廖于泫开玩笑地给她白眼,继续逗季子游道,“你想飞哪个舱?让你选。”   季子游说:“婷姐先选吧。”   谭雅婷环顾四周一番,说:“我服从安排。”   “我也是。”季子游接话道。   廖于泫意味深长地看看二人,说:“那我们就开始协作了啊,定下了可别反悔。”   从十月一日开始,A330机型正式在北洲航空邕浔基地投入使用。这是北航第一次有宽体飞机在邕浔基地执飞,基地的主任乘务长只有四人,廖于泫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上个月和廖于泫在外地换过一次班,季子游和她的关系较之从前,往朋友的方向更近一层。季子游一直以为她仍是ps,没想到当宽体飞机来到邕浔,她身为cf的身份就显露出来。   当季子游早些时候得知这件事,心里不禁冒出一个念头:她藏得可真够深的。另一方面,季子游不禁后悔自己没早点努力一把,成为cf,否则现在也能在十人的乘务组里担任主任乘务长了。   邕浔基地新到的宽体飞机主要用于国际航线使用,本来基地里能执行这个机型的乘务员就不太多,ps级别以上的更少。季子游不久前投了简历想参加教员培训,现在看来竞争比想象中激烈。   亏得昨晚睡觉前,他还和陆偃约了国庆黄金周过后去4S店看车,现在不知道这车还能不能买。   准备会前,季子游就看出廖于泫和谭雅琴的貌合神离。他和谭雅琴都是ps,会上廖于泫把谭雅琴安排在y舱担任区域乘务长,而把他留在w舱,他马上就发现谭雅琴变脸了。   在季子游的眼中,不管是w舱或是y舱,压力都是一样的。y舱虽然卖的是最便宜的机票,旅客身份更多样化,不过卡客少,除非倒霉遇到检查员,否则就算发生一点小摩擦,一般都能化解。但得罪卡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谭雅琴不高兴,除了放y舱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廖于泫随口说了一句季子游以前在析津常飞宽体机,比她熟悉环境。季子游看她当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不以为然地撇嘴,就知道她俩以前的梁子结得不轻。   人多是非就多。飞机还没开始上客,季子游就开始怀念B737了。   幸好,廖于泫分配给他的几个乘务员看起来都挺随和。   邕浔直飞羽田的这条航线和A330一样,对邕浔而言都是新的。签派给这条航线安排的乘务员个个都是精英,心里都有主见,季子游不愿吹毛求疵,免得惹麻烦。   虽然季子游老早就听见她们计划到羽田后直奔免税店代购,不过只要她们服从命令、配合工作、准时返岗,他才懒得管她们下飞机后要做什么。   w舱内没有需要特殊照顾的乘客,但特殊餐饮有五份,全是蛋奶素,还有一位旅客过生日,需要为她准备生日的卡片。   客舱服务开始后,季子游和8号一起先把特殊餐送出去,回到厨房把剩下的机餐和饮料滚着发。   航段内的气流稳定,不少旅客在用完机餐后就开始休息了。   趁这功夫,季子游让大家抓紧时间吃饭。   “哥,你的便当。”5号眉眼带笑,把刚才和机餐一起热好的便当交给季子游。   “哇,哥,你自己带了便当?”7号位瞪大眼睛,玩味地笑道,“嫂子做的?”   季子游笑了笑,说:“昨天从老家带回来的羊肉,趁新鲜煮了。大家分一分吧。”   她们连忙摆手拒绝,5号笑说:“嫂子特意做给你吃的,我们哪里敢动?”   “碗拿来。”季子游说,“速战速决,等会儿还得去收盘子。”   两个姑娘肩膀一耸,连忙把自己的餐盘递到季子游的面前。   季子游把饭盒里的清炖羊肉分给她们,转身也往8号的碗里分了一点。他看了一眼手表的时间,确认暂时没有旅客经过,埋头吃起来。   飞机上人的味觉会褪去不少,不过陆偃炖的这锅羊肉味道却是足的,季子游猜想他是考虑到客舱内的情况,所以多放了很多调料和香料。   空乘们在客舱内要么不用餐,要么吃得比军队的军人还快,没到三分钟,就把午饭给吃完了。   季子游瞄见内部电话的灯光,把锡纸饭盒留给姑娘们处理,一边擦嘴一边接电话:“喂?4号位在位。”   “喂?小季,你那边忙完了吗?”廖于泫问,“要是有时间,帮我去y舱逛一圈呗。”   季子游听罢奇怪地拧了一下眉,嘴上自然地答应道:“好,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季子游交代三个姑娘等自己回来以后再收垃圾。   机舱的两条走道上都有排队等卫生间的旅客,季子游选了人少的那一条往y舱走,才撩开帘子,又看见两队排厕所的长龙。   后厨的帘外便是洗手间,门口站着的旅客看见季子游经过,纷纷给他让开位置。   不料,季子游没走进厨房,倒是先听见里面聊八卦的声音。   “被3号位打了?!”9号吃惊得拔高音调。   “嘘!我也是听人说的。”谭雅琴啧啧两声,“打机长,终身停飞免不了了。”   10号位困惑极了,问:“是什么矛盾呢?噗!那个3号姐真是凶悍,别说cc打机长,女人打男人都很少见哦。”   谭雅琴神神秘秘地回答:“听说那个机长,睡了她弟弟。”   “等等,机长是男的还是女的?”11号纳闷道。   话音刚落,她们四个听见帘子拉开的声音,立即警觉地望出来。   “小季?”谭雅琴解开安全带,从座位起身,“怎么过来了?”   季子游原本只想单纯地说明来意,可偶然间听见的八卦爆炸程度足以登上微博头条。不管是哪个航司的事故,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上热搜,季子游忍不住好奇。   他拉紧帘子,笑说:“前面有点无聊,过来看看有没有八卦。幸好过来了,不然错过了。”   闻言,原本紧张的几个姑娘顿时哭笑不得。   季子游瞄了一眼帘子,压着声音悄悄问:“是哪个航司的机长被3号打了?”   谭雅琴既想笑又想做出无奈的表情,以至于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诡异。她苦笑道:“如果是别家的,还等我们传?早上微博热搜了。”   看来真是北航,季子游大吃一惊,又问:“哪个基地的3号姐这么厉害?”   “析津。”谭雅琴扁了扁嘴巴,“唉,还是飞高高原的时候出的事故。”   9号积极地问:“机长呢?还手了吗?”   她笑道:“当然没有。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嘛。”   10号古怪地问:“弟弟是亲弟弟?”   她扑哧一笑,说:“这我就不确定了。”   “姐,你知道那个机长叫什么吗?”季子游问,“我以前在析津,说不定一起飞过。”   谭雅琴听罢眼睛一亮,冥思苦想几秒钟,说:“姓蒋还是姓江吧,好像是。你认得哪个机长有这俩姓吗?还喜欢男人的。”   季子游的心里咯噔了一声,面上可惜地笑了笑,说:“是有姓蒋的,不过他有老婆的。应该不是他。”   兴趣正浓的几个姑娘听完都露出遗憾的表情。   他的心情在忐忑和震惊之间摇摆不定,为了不露出端倪,他说:“那我先回去了。姐,我前面要收餐盒了,一起吧。”   “好。”她点头,给三个小姑娘递了眼神。 第94章 穿云-2   无论乘务长殴打机长的事情是何时发生的,事故发生在客舱内,被大范围传播和议论是迟早的事。现在客舱早已不禁止旅客们全程关闭手机,但凡有旅客录制一个短视频,就像一点火星捧着干柴似的,转眼就演变成熊熊大火。   季子游虽是在航班上听见这则八卦,不过,等飞机刚刚着落,他就收到了上面的通知,要求乘务长及以上级别的空乘参与执行过程中职工们的舆情管控。   奈何包括谭雅琴在内的几个空乘,送完旅客后就赶往免税店采购了,季子游没有机会向她们交代什么,廖于泫亦然。   季子游估摸着,她和谭雅琴的关系得比原先更僵了。   初次听谭雅琴说起这次事故时,季子游就在心里默默祈祷被打的机长千万不要是蒋云州。   可是,微博和各类短视频平台都在疯传旅客拍下的现场短视频,照片和录像里的那个人确实是蒋云州,留在机舱内休息的季子游只觉得贻笑大方,荒唐得不行。   北航很快采取了公关措施,发布通报表示正在对事故进行调查。在那条微博的评论区,出现各式各样的调侃,由于事情发生得突然,而且没有征兆,不少发布短视频的博主都表示莫名其妙,于是引发更多的猜测。   有人猜,机长和乘务长是情侣关系,机长劈腿了,所以被老婆教训。也有人猜,是因为机长在执飞过程中撩妹,乘务长看不惯其行为,二人发生口角,引发肢体冲突。   之所以出现第二种猜测,是因为有头等舱的旅客看见,乘务长动手以前机长正在与一名女乘客交谈。   这些五花八门的猜测当中,也有谭雅琴说的那一种。   众说风云,在季子游看来只感到陌生,如今只剩下同事的关系,北航被曝出丑闻,他执飞时得更加注意在旅客面前的形象。蒋云州被女乘务长打,季子游只要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好笑。   其实,他更倾向于相信谭雅琴的说法,蒋云州说不定和那位乘务长的男朋友勾搭上了。可是他更好奇的,是温芯迪会如何处置这次的事故,他们离婚了吗?   既然是乘务长动的手,无论背后的原因如何,客舱部难辞其咎,追责时得担大头。说不定连温芯迪自己也要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   直至飞机起飞返航,季子游仍在网上搜索关于那则新闻的后续。看样子航司加大了公关处理的力度,新闻很快从微博热搜榜撤了下来,各平台传播的短视频也变少了。   然而,因为蒋云州过去是中航的机长,网上社区平台开始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对蒋云州的生活作风问题进行爆料,说他正是因为作风问题在中航惹过事,所以才到北航来。而北航的前些年曾曝出过乘务长与流量明星间的同性绯闻,现在又出现乘务长殴打机长事件,更让人怀疑北航的客舱部究竟乱到什么程度。   番茄炒西红柿:有点人脉,这个机长是北航客舱部HR经理的老公,没来北航前还和他们公司的一个乘务长搞过。他老婆有本事,把那个乘务长弄走了。看来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出轨了。   看见这条回帖,季子游迅速关掉了app,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随着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季子游和两个姑娘解开安全带,走进厨房进行客舱服务准备工作。   没多久,他听见呼唤铃响,把她们留在厨房,脱下手套,往帘外走去。   他很快走到呼唤铃对应的位置旁,问:“您好,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   “I need the arrival card. ”伴着手势比划,她用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英语说。   “We will distribute them after catering service. Please wait a moment.”确认她听明白,季子游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不料,他正要离开,那位日籍女士身边的一位大妈就叫住了他。她举着正在浏览短视频的手机,说:“哎,小伙子。我刚才看这个新闻啊,这是你们北航的乘务长吧?她怎么那么凶,还打机长呢?”   经她一说,旁边听得懂中文的旅客纷纷望向季子游。   他的笑容僵了半秒钟,假装好奇地看一看视频,说:“对不起,因为现在我们在执行航班,所以关于这则新闻不是特别了解。”   “这是你们的空姐吧?我看她穿的衣服,和前面那个姑娘穿的一样。”大妈惊恐地打探,“小伙子,怎么你们北航的机长飞着飞着,还从驾驶室里出来了?飞机没人开,掉下去怎么办?”   “哎哟,大姐,飞机平飞以后就托管了,不用机长也可以的。”有旅客在一旁很在行地说。   “我看营销号说是飞的高高原航线。电影里不是演吗?高高原有两个机长的,一个机长飞,另一个机长备着。”有人补充道。   大妈好奇道:“是哪个电影?”   她身边的旅客按了按前方座椅后背的客舱娱乐媒体显示屏,说:“就是这部嘛。”   “还别说,这机长和机长还是有不一样哦?哈哈!”又出现了说风凉话的旅客。   季子游对原本把自己叫过来的旅客点了点头,问那位大妈还有什么疑问。   她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   “我们正在做准备,客舱服务很快就会开始。”季子游答完,果断地离开了。   幸好已经离开析津基地了,否则发生这种事,整个基地的客舱部都不得安生。   飞行结束的总结会上,廖于泫批评了到羽田后赶着去购物的几个空乘,提到下班后同样要注意舆情控制,不得在网上评论北航刚出的新闻。   “看来过两天又要组织开会学习了。”2号位叹气道,“千万别选我休班的时候。”   自从确认出事的是蒋云州,季子游一直避免参与这个话题,免得她们之中有谁以前听过与他有关的传闻,聊着聊着把苗头转到他的身上。   回到航司,季子游打开信息网app看新的签派任务,见到第二天是飞析津过夜,不禁懊恼地翻了白眼。   季子游当天只飞了两段,回到邕浔是晚上八点多。   他和其他人一样,没有选择在飞机上吃晚饭,刚从公司大厦出来,便看见把车停在路边的陆偃。   “直接回去了?”陆偃看出他的疲惫,“我煮好饭了。”   季子游正为要飞析津而不爽,闻言惊喜道:“你煮好饭才出门的?”   “嗯,反正放假在家。”他说着,把车开上了路。   放假在家,闲得无聊上网的时候,会不会看见网上的新闻?尽管知道陆偃不会无聊,但季子游还是忍不住担心。   可是,他该担心什么呢?陆偃不认识蒋云州,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见过蒋云州一面而已。就算陆偃还记得蒋云州长什么样,刷到新闻视频,顶多只会当八卦聊两句。而陆偃本身,又不是一个会聊八卦的人。   “怎么了?”陆偃忽然问。   “啊?”季子游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   陆偃只匆匆看了他一眼,眼中却流露出关切。   他犹豫片刻,问:“你今天看新闻了吗?”   “新闻?”陆偃想了想,“那个乘务长打机长的新闻吗?”   季子游感觉心头变沉重了,点了点头。 第95章 穿云-3   静默几分钟后,季子游忽然笑道:“我看见有评论问北航的空少是不是都是同性恋。可能你不知道,前两年北航有一个男乘务长和滕立君传过绯闻,闹得沸沸扬扬,那个乘务长还辞职了。咳,太好笑了。”   他说着“好笑”,陆偃看他的表情却不像笑得出来。   “滕立君是谁?明星吗?”陆偃问。   他能这么问,季子游再度确定类似的事根本不会进入路人的眼帘。他扯了扯嘴角,说:“一个流量明星,前几年很火,后来有别的流量出来抢资源,他慢慢就糊了。”   陆偃对娱乐圈的事完全不了解,听得云里雾里,点了点头。他犹疑片刻,问:“会有什么影响吗?今天网上那个新闻。”他看得出来,季子游对这件事挺在意。   “对我吗?”季子游故作轻松地笑道,“不会吧,顶多出个文件让我们记名学习,以后要注意生活作风罢了。”   见状,陆偃更纳闷了。他满是怀疑地说:“可是,看起来不像是没影响。”   平时他不愿意透露的事,陆偃就算看出端倪也不会追问的。而这次陆偃居然问了,季子游惊讶之余,又意识到陆偃之所以会追问,是因为他没有很坚决地表示不愿谈。   那么糟糕的过往,他一句都不曾向陆偃说过。假如没有发生这次的事,他猜想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说。原来他是想说的,当陆偃终于问出口的时候,他才了悟。   季子游挠挠额头,絮絮道:“那个机长,我们以前交往过。他当时有妻室了, 但没告诉我,后来事情暴露,我差点被要求停飞。好在我家里有点关系,所以被调到这里来了。”   听罢,陆偃错愕。他忽然想起去河堤路接季子游回家的那一次,终于明白那时的他为什么会如此不甘和委屈。   陆偃回忆了一会儿,猜测道:“是上次在长乐遇见的那个吗?”   季子游讶异地看他,刹那间有些微恍惚,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哦……”那个时候,那个机长又和其他空乘在一起了。真难为季子游当时还能若无其事地和那个空乘说话。至于那个机长,陆偃对他的印象只有他面对季子游前后的反差,外貌反而记不太清楚了。   明明回家的路程还剩下不到五分钟,可陆偃自从确认蒋云州是谁以后,再没有说过话,这还是让季子游免不了忐忑。   他会吃醋、会在意吗?会不会,有其他方面的担心或顾虑?   这么一想,季子游又不禁觉得讽刺——他好像从没有见过陆偃吃醋的样子。所以,假如陆偃在意,会有什么表现,他也看不出来。   这只老狐狸啊,总是把心事藏得特别深。   那次他带别人回家,陆偃也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陆偃平时确实有其他言语或行动上的表示,季子游有时真不知道他究竟喜欢自己喜欢到何种程度,正如他不知道陆偃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季子游等了又等,眼看车子已经开进地下停车场,忍不住说:“我和他分得很干净了。现在虽然爆出这个新闻,但他不是明星,他那些情史不会有媒体感兴趣的。而且,他的妻子——现在可能是前妻吧,她有后台,所以……”   “别紧张。”陆偃听他说得急切,轻声打断他,“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   季子游闻之愣住,半晌哭笑不得,觉得后脖颈已经冒出冷汗了。他埋怨道:“什么啊,吓死我了。”   陆偃笑了笑,一边倒车入库一边问:“羊肉好吃吗?”   “嗯。”他轻松地回答,“我分给同事了,她们都说好吃。”   “那就好。明天飞哪里?”陆偃把车停好。   他无奈道:“析津,而且得过夜。”   “还需要准备便当吗?”陆偃解开安全带,问。   季子游眼睛一亮,笑着点头:“要!”   “好。”陆偃歪头看了看他,忽然倾身吻他。   季子游一愣,条件反射地就把嘴巴张开了。奈何这个吻很轻,陆偃只是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面对他疑惑又不安的脸,陆偃微笑说:“是刚才吓坏你的道歉。”   吃过晚饭以后没多久,陆偃就开始着手准备季子游翌日带上飞机的便当了。   季子游不好意思光看着,便参与打下手,期间忍不住说起同事们看见他带便当时的反应。   “她们问我是不是老婆做的。”季子游得意洋洋地说。   陆偃看他眉飞色舞,忍住笑,问:“你怎么回答?”   “我说是啊。”他说完,贴近陆偃问,“不介意吧?”   无论是季子游的回答还是挑衅,都在陆偃的预料之中。他把炒好的快手菜出锅,说:“不介意,你说是老公做的我也不介意。”   季子游本想拿他打趣,听他这么说,反而被他逗开心了。比起之前会生气,现在的陆偃已经完全不介意他在同事面前公开他们是恋人的关系了。   尽管季子游每次签派遇见的都是不同的人,他公开自己有同性伴侣,对方顶多只会记得他是gay,而不会在意他的恋人是谁,可如今陆偃表现出的大度,已经足够让他宽心。   看着陆偃把米饭盛进锡纸饭盒里,季子游用手指在流理台上敲敲点点,直到陆偃递给他疑问的眼神,他才仓促地笑一笑,说:“上回你说,打算等之凡毕业以后就辞职?”   他本以为可以从容应对的,偏偏说出口以后,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速了。直至觉得心快卡在嗓子眼,他尴尬得又笑了一下。   “原本是那样打算的,不过——”刚做好的便当没有盖上盖子,陆偃放在一旁晾凉,“假如那样的话,你可能就得等太久了。我怕你等不了这么久。”   一瞬间,季子游不知该喜还是该气,皱着眉,嘴角却有难以掩盖的因期盼而起的笑意。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奇怪得不得了。   “等明年之凡考上高中,好吗?”陆偃说,“我一直在存钱,她读博或者留学的学费我都准备好了。不管以后她用不用得上,反正有备无患。等她上了高中,我就辞职,找一份环境稍微轻松点儿的工作。还有,这里离学校太近了,熟人多。我打算到时候去别的城区租房子住,离你们公司近一点的,这里可以租出去。”   季子游呆呆地听着,问:“你都考虑好了?”   “时代是向前进的,我不可能要求你用我那个时代生活的方式生活,对吧?”他腼腆地笑了笑,“或者,你有别的想法吗?”   季子游暂时没有想到,他猜想就算自己想到,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见他连连摇头,陆偃微笑说:“那就暂时这么定下来。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能够坦然。说不定以后会更好的。   季子游深呼吸,忍不住抓紧他的手,说:“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第96章 穿云-4   姚俊杰:哎,你小子什么时候飞析津过夜?有一阵子没聚了吧?下周一周奕卿过生日,正好国庆还放假,你来不来?   姚俊杰:介绍两个新朋友给你认识。   季子游:我国庆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情况吧,到时如果能换到飞析津过夜的班就去。   微信里和姚俊杰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上一周,过后季子游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直至上午收到白傅秋的微信,季子游猛然想起这回事,而幸好发到飞析津过夜的签派,他才不至于落下忽略朋友的罪名。   季子游分别给姚俊杰和白傅秋回了信息,从姚俊杰那里问到周奕卿晚上过生日的时间和地点。他执飞结束的时候将会很晚,要准时参与聚会肯定没戏了,顶多赶个后半场。   姚俊杰他们玩得high,往常过生日不过到三更半夜是不会结束的,但周奕卿的男友将近四十岁,他们俩在一起,周奕卿的生日聚会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吗?   季子游不禁怀疑等他结束总结会,聚会已经散了。毕竟,他自从和陆偃开始同居以后,就很少在一点以后上床睡觉。   饶是如此,季子游还是准备了一条领带作为生日礼物,打算送给周奕卿。   那是他某一次飞仁川时在免税店买的,结果买回来一直遇不到能用上的场合,索性这回当礼物送出去了。   周奕卿:你到析津了吗?   总结会结束后,季子游拿出手机,看见周奕卿的微信。他正要回消息,发现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不禁遗憾。   季子游:刚做完总结,你们还在工体北街吗?   周奕卿:都在,快过来吧!   季子游惊讶极了,可与朋友们聚会的机会千载难逢,他冲往更衣室迅速换好衣服,拜托同组的乘务员帮忙把登机箱放在酒店前台,自己则直接往工体北街的酒吧赶去。   周奕卿过生日的这家酒吧是以往他们常去的那一家,从前季子游还在析津的时候,遇到休息的日子,几个朋友都喜欢聚在这里喝酒聊天。   这是一家清吧,在工体北街这一条路上没什么特色,所以平时只有遇到节假日其他酒吧人满为患的时候,这里才会有生意红火的景象。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在这里相聚,毕竟习惯了。如果他们想玩点儿新鲜的、刺激的,就会奔往这条街上的其他酒吧。   季子游在出租车上听说晚上工人体育场有明星开加场的演唱会,去往工体北街的路被交通管制,几个小时前才重新放行。   当车辆行驶到工体北街附近,季子游通过车窗,仍能看见不少拿着应援灯牌和应援物的歌迷粉丝在路上三三两两的走动,沉浸的表情在黑夜里看不出任何疲倦,只有亢奋。   那家酒吧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尽管店内各种灯光照得人眼花缭乱,但步入其中就会发现只有几桌的客人。季子游很快就找到坐在卡座的周奕卿他们。   “哎,小游!这边!”周奕卿高高地举起啤酒瓶,向他打招呼。   季子游对迎上来的服务生点了点头,快步朝他们走去。   看见卡座里有一个穿着申航制服的空乘,季子游诧异地眨了一下眼睛。   姚俊杰张罗季子游在那个空乘的身边坐下,季子游见空乘始终用含着笑意的目光看他,猜测姚俊杰他们在他来以前已经将他讨论过一轮,便主动问道:“这位新朋友是?”   “这是金承哲,申航的空乘,是六月份放了头等舱吧?”白傅秋向他确认,待他点头后搭着季子游的肩膀笑道,“奕卿在健身房的学生。”   “哦……”季子游了然点头。   白傅秋拍拍季子游的肩膀,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刚才和你聊到的大帅哥季子游啦。怎么样?帅吧?他现在素颜,上点儿妆秒杀一片现在那些流量明星。”   季子游对他的夸大其词表示无语,从周奕卿手里接过装了酒的酒杯,和金承哲碰了一下杯子。   “真的很帅。”金承哲喝酒以前,深深地看了季子游一眼,夸奖得直白而真诚。   他的普通话有严重的外国口音,季子游不由得仔细打量他的长相。多看几眼后,季子游的余光瞄见白傅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观察二人,便放下杯子,把带来的礼物送给周奕卿。   周奕卿立即拆开礼物包装,取出礼盒中的领带,惊喜道:“哟,雕!”   “是新款吧?”白傅秋好奇道,“飞驻外买的?”   为免被责备对朋友不上心,季子游信口开河:“上星期飞羽田,想起奕卿快生日了,去免税店买的。”   周奕卿乐道:“这么久不见,还是那么贴心啊。”   金承哲说:“我上周在仁川的免税店见过,想买。不舍得下手。”   “你不是中国人吧?”听这奇怪的口音,季子游终于忍不住问。   他笑说:“我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韩国人。我以前生活在韩国。”   难怪说话一股子泡菜味——假如他本人不在场,季子游肯定会偷偷对姚俊杰他们这么议论。   不知他是怎么混进姚俊杰这个小团体的,季子游迅速观察过后发现不管是姚俊杰还是白傅秋,对他都没有流露出别样的情谊,而周奕卿又有男友,如此私人的聚会,金承哲的突然加入显得有些许奇怪。   若不是有这些许的狐疑,季子游险些忘记当场应该还有周奕卿男友的存在。看看在座的几人,他好奇地问周奕卿:“你男朋友呢?”   “外面打电话去了。”周奕卿微微一笑,把季子游的酒杯斟满。   他的脑海中飘过一个疑问,不好意思当面问周奕卿。等他们话题转到别处,季子游悄悄问白傅秋:“奕卿的男朋友还是你上回碰见的那个吗?”   闻言,白傅秋忍俊不禁,并不做隐瞒,大大方方地笑道:“不是!换了!”   碍于金承哲在场,季子游将周奕卿的恋情当做私事,没想到白傅秋这么大声地说出口,他不免讶异。   周奕卿和姚俊杰马上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前者微笑说:“上个月分手的。”   上个月?季子游记得二人的恋情被白傅秋撞见也是上个月的事情。那时,姚俊杰说周奕卿和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交往两个月了。   所以,那场在朋友的眼中怪诞又不般配的恋爱,在持续两个月以后草草收场了吗?他还没有来得及当面问一问周奕卿,和那个人交往是什么感受,他们居然就分手了。   看周奕卿似乎不介意谈论,季子游故作轻松地问:“怎么分了?没来得及认识。”   周奕卿耸了耸肩膀,仿佛无所谓的样子:“性格不合适。”   “什么性格不合适?一把年纪了,能找个二十多岁的还不知足。老牛吃嫩草还挑肥拣瘦,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成功人士?也不看看我们奕卿什么条件。”姚俊杰义愤填膺地说,“一放话恢复单身,马上有人补位好不好?”   季子游听完知道是那个人提的分手,心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谈及前男友时周奕卿从容的神色中有些微不安,好像不愿意这个话题深入展开。   见状,季子游问:“现在这个怎么样?”   “申航的机长,金承哲介绍认识的。高富帅,没得挑。”姚俊杰表现得很满意,好像这男友是自己的,“哎,回来了!”   季子游随着他招手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走过来,相貌虽然谈不上帅气逼人,但立体的五官被自信撑着,显出一种天然的贵气。   “这是小游吧?”机长落座的同时把周奕卿揽进怀里,“我是杨镇威,常听奕卿提起你。”   “幸会。”季子游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心道他俩才交往不到一个月,他能听周奕卿提起自己几次?这客套真是信手拈来。   “所以,找男朋友得找年纪差不多的,起码没有代沟嘛。”白傅秋忽然道,“哎,小游,你不也是刚落地吗?怎么把制服换了?我们几个刚才还说想看看你和金承哲PK一下,看看是北航的制服帅还是申航的。”   金承哲笑说:“我对我们公司的制服有信心,但是对自己没信心。特别是看见他本人以后。”   季子游见他眼波流转,淡淡一笑,随口回答说:“我不喜欢下了班还穿制服,暴露身份。杨机长不是也没穿吗?”   靠在沙发里的杨镇威听罢挑眉,对季子游微微笑了笑。 第97章 穿云-5   当季子游发现周奕卿的上一段恋情从被发现到结束,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从他和陆偃开始交往到现在,居然也才一个月而已。   偏偏,季子游感觉自己对陆偃的眷恋像是被放进高压锅中一般,轻而易举地沸腾,转眼就烂成一滩,再捞不起来似的。   只是,他并不知道周奕卿最初和那个男人恋爱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他喜欢对方什么,是因何陷入热恋,又是为何走散了。   现在季子游看周奕卿和新男友甜蜜相依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在不久前刚结束一段恋爱。不过这倒是和季子游印象中的他一模一样,对于谈恋爱,他向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亏得季子游当初听说他谈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友时,还曾想过那次恋爱会和他以往有什么不同。   因为第二天还要飞,季子游尽管到得晚,可没多久就不再喝酒了。由于姚俊杰他们了解季子游工作上的规定,看见季子游用手挡住杯口,便心领神会,不再往他的杯子里添酒。   季子游见金承哲来者不拒,问:“你明天不飞了?”   “嗯,今天最后一天。”他答完,似乎才发现季子游已经停酒,问,“你今天飞第几天?”   “第一天,不过昨天和别人换过一次班,算连飞两天了。”季子游回答。   他问:“你们基地现在换班方便吗?我是析津的,现在换班很麻烦,尤其是多了新机场以后,常常换不到班。”   “还行,我不怎么换,全是别人找我换的多。所以要换回来的时候,一般都能换到。”   白傅秋兴致盎然地打断他们,笑道:“哎?在这里聊什么悄悄话?”   两人就说了讲句话,白傅秋发现以后竟阴阳怪气地调侃起来了。季子游顿时察觉到古怪,见金承哲反而神秘地笑笑,说没什么,心中更觉得奇怪。   “哎,前几天看微博,北航乘务长打机长的事上热搜了。我好奇点开一看,好家伙,挨打的不是姓蒋那小子吗?”姚俊杰冷笑,“真是渣男自有天收。看来他把小游害了以后还不检点,又去勾搭别人,被对方女朋友发现了,还在飞机上碰到。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金承哲诧异道:“新闻我看了。确认是勾搭了人家男朋友吗?”   他瞪眼道:“这还有假?不信你问杨机长。”   “我有同学是北航的机长,他这么告诉我的。”杨镇威好奇地问,“小游不知道吗?”   季子游已经不想再把蒋云州的事放在心上,不过也能预料那条新闻会成为聚会时的话题。他耸肩,说:“不知道,没关心。”   闻言,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讶和不相信。   与蒋云州最相关的季子游都表示不在意,这个话题就很难继续了。姚俊杰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笑说:“无所谓,反正他停飞了。我就说,他老婆不保他,他算个屁!”   “停飞了?”这种处理结果全然在季子游的预料之外,他不由得看向杨镇威,“停多久?”   杨镇威微笑说:“无限期。”   季子游刚刚才说不关心,一听说蒋云州停飞就马上追问,这立即让其他人的怀疑有了证据,一个个都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知道他们的心里大概是怎么想的,但既然他们没有说,他主动解释反而越描越黑,索性懒得多谈。   单就机组人员在飞行过程中发生斗殴事件来说,蒋云州没有犯错,责任理应由那个乘务长一个人承担,但调查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把作为“受害者”的蒋云州也卷入其中呢?   季子游百思不得其解,反而忽然想起和温芯迪的那通电话里,她曾说过,等他们离了婚,蒋云州体不体面,她就管不着了。   临近两点多,酒吧里又接连来了几批客人,看样子都醉意朦胧,来这里续上一局似的。   季子游尽管已经不喝酒了,却同样不能在这里久留。他的第一段航程在上午十点半,假如不早点回去,就没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奈何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他一时找不到一个理由离开,于是借口上厕所,暂时从卡座里走了出来。   在洗手间,他刚解开裤子,正要解小手,余光便瞄见一个刚开始熟悉的身影。   周奕卿的男朋友站在一旁的小便池前,对他笑了笑。   他回以微笑,垂眸对着小便池发呆。忽然,他潜意识中觉得有些不对劲,斜眼瞄见杨镇威正看着他的那玩意儿,登时心中大惊。   对方是个老手,很快知道自己被察觉,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季子游不适地皱眉,解完手后迅速地提起裤子,走往水池边洗手。   不多时,杨镇威来到他的身边,一边洗手一边问:“你明天从哪里飞?析津还是津南?”   “析津。”季子游擦了手,转身往外走。   “住哪里呢?”他立即跟上来问。   季子游很想停下脚步好好打量打量他,看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不愿和他多一秒钟的纠缠。忽然间,季子游更加好奇为什么周奕卿要和前男友分手了。   “住西觉寺。”季子游淡漠地回答。   杨镇威笑道:“不会是西觉寺东街的那家易溪吧?”   机组人员在外面过夜时住的都是高级酒店,虽说析津的高级酒店挺多,但和各家航司办有协议的就那几家,大家住得多了、听得多了,哪个航司的人会住哪家酒店,都猜得八九不离十。季子游听他的语气,分明已没有猜测的成分,只点了点头,不作回答。   “那挺巧,我也住那里。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走。”他说。   “好啊。”季子游对他笑了笑,路过转角时看见白傅秋在露台抽烟,便借故和他道别。   不料,季子游还没有走到门口,白傅秋就掐灭香烟,走进来了。   季子游在心里啧了一声,发现杨镇威已经先一步离开,说:“很晚了,我先回去。明天八点半得开会。”   他抬了抬眉毛,说:“好。你住哪里?和小金一起回呗。”   季子游在半程就猜到他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挑眼打量他。   他笑道:“小金不错吧?你等会儿加他微信,看看他的朋友圈。别看他穿着制服挺瘦,脱了衣服该有的都有。”   “算了,没兴趣。”季子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现在可不方便随便加人微信了。”   闻言,白傅秋停下脚步,吃惊地看他,问:“你交新男友了?什么时候?”   “上个月。”不知怎么的,说起这个,季子游的耳朵发热。他摸了摸耳朵。   他兴奋得立刻忘记金承哲,问:“在哪儿认识的?哪里人?邕浔人啊?干什么的?”   季子游看他问着问着,已经对自己伸出手,便笑着把他的手打开,说:“没照片。当老师的,普通人,没什么特别。”   “普通人?你季子游,和普通人谈恋爱?谁信!”白傅秋满脸不相信,“真没照片?”   “真没有。”季子游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既没有和陆偃的合照,也没有陆偃的照片。   他还是不相信,回卡座的路上,反反复复看了季子游好几回,仿佛季子游突然变了个样,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和邕浔人谈恋爱,那你还回来吗?”   闻言,季子游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他想了想,淡然地笑笑,说:“不知道,再说吧。”   “你俩聊什么呢?挺严肃的。”白傅秋刚落座,周奕卿就好奇地问。   季子游没有往里坐,在白傅秋回答前抢白道:“没聊什么。我得先回去了,明天赶早。”   “哦,好。”他对已经起身的杨镇威笑了笑,说,“刚才镇威也说要回去,他明天十一点的飞机。”   “行啊。”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季子游还是假装随意地问杨镇威,“你住哪儿?也住西觉寺大街吗?”   听罢,杨镇威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看身边的周奕卿,说:“我住畅庄。”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见这个答案,季子游还是忍不住露出憎恶的表情。但他控制得很好,兴许其他人不会发现。他笑说:“刚刚你跟我说我俩顺路,我还以为你也住西觉寺,看来是我记错了。我就说嘛,畅庄和西觉寺离了好几十公里呢。” 第98章 穿云-6   “你还是赶紧向奕卿道歉吧,我说你。”姚俊杰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人生日聚会,你让人下不了台,还人和男朋友分手了。有你这么当哥们儿的吗?”   季子游走进电梯,按捺着脾气沉默了几秒钟,道:“他过生日,他男朋友转个身就勾搭刚见面的人。照你这么说,我把这事儿说出来,还有错了?”   “呵,他男朋友怎么勾搭你了?不就说和你顺路一起回酒店吗?”姚俊杰嗤笑道。   他同样冷笑了一声,说:“对嘛,既然只是一起顺路回酒店,为什么周奕卿会下不了台呢?”   “哎,你这小子——”他似乎憋着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季子游,我说你也别太得意了。都知道你长得帅,招人疼,但你能不能收敛一点?怎么着?朋友的男朋友第一次见面就移情别恋看上你,你很得意是不是?很有本事是不是?”   季子游听完愣了愣,看见电梯门打开,正要出去,却发现有人要进来,忙往上指了指。   那人没进电梯,待门重新关闭,季子游说:“我不得意,也没有本事。我承认自己当时的做法是有点极端,但难道我要等那个机长跟着我回酒店以后,我再拍点照、录几段音作为证据吗?我会向奕卿道歉的,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你……”   “还有,别再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了,像个姑婆似的,没意思。且不论我现在有男朋友,就算没有,也不用你们牵线搭桥。”季子游想起那天晚上就一肚子火,不知不觉间语气变冲了。   “行啊,季子游。你厉害,身边不缺人,用不着我们操心。但你知道金承哲是什么人吗?他亲舅舅是申航的董事!没说非要你跟人家睡,介绍你俩当朋友,你还狗咬吕洞宾。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万人迷,是个人都想和你搞吗?得,你有男朋友了是吧?听说是邕浔人?那你就在那山沟沟里继续过呗,我看你能待多久!”话毕,姚俊杰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季子游走出电梯外,听完他的话,哑然无语,耳边很快再没有声响。   国庆假期结束以后的第一天,季子游按照计划排班,完成了一天三段的飞行。   他回来得早,陆偃还有晚课没有结束,他便自己搭乘地铁回来了。   原本,季子游在中午就接到通知:人事安排他从下周开始去析津脱产参加教员班的培训。   他高兴了半天,想回家以后当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陆偃,没想到回到时耘苑,才走进电梯就接到姚俊杰训话的来电。   那天在生日聚会尾声发生的事,再度回到季子游的脑海里。   当时所有人都尴尬得没话说,过了几秒钟杨镇威才笑呵呵地说是自己记错了,他对析津不熟,以为西觉寺和畅庄在一个方向。   这是一个蹩脚得不行的借口,而周奕卿还是顺着把话接下来了。   很快,金承哲就表示自己也是去往西觉寺大街,虽然和季子游的酒店分别一东一西,但可以同一辆车走。   他才说完,姚俊杰立刻附和同意。   季子游不忍看周奕卿太难堪,于是答应了金承哲。   在出租车上,季子游和金承哲聊了几句。   对方的性格不错,落落大方的,说中文时词不达意的样子甚至有点可爱。季子游在聊天的过程中假装无意地提到“我男朋友”,他敏锐地发现了。   车厢内的光线太暗,季子游没有看清他表情神色上的变化,他的语气也没有任何改变,但选择话题时,明显把侧重点转移到了其他无关痛痒的方面。   车开到易溪大酒店时,季子游先下了车。   从此以后,季子游和金承哲再没有联系,当晚让季子游记挂在心上的,则是周奕卿后来和他的新男友怎么样了。   季子游原以为按照周奕卿的个性和办事效率,当晚就会和姓杨的分手。没有想到,他直到四天以后,才从姚俊杰这里听说他们分手的消息。   如此算来,周奕卿在一个月内经历了两次分手,不过他历来如此,这个频率对他而言已经不算太高。反而是季子游,因为姚俊杰气头上的口不择言,烦得坐不住。   根据课程安排,陆偃得坚守到晚自修结束才能下班,他照旧在晚上出门前给季子游准备了晚饭。   季子游刚和姚俊杰吵完一架,食不下咽,为了不辜负陆偃的好意,只能把餐桌上的咖喱炒饭加热后,扒拉了几口。   这么一来,季子游反而更想见陆偃了。   他洗了碗,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了一阵,最后拿上陆偃宿舍的备用钥匙,出了门。   夜已经深了,那些晚饭后出门散步的教职工家属早已回家,而学生和教师们还在教学区学习和工作着。   校园里十分安静,草丛中传来的虫鸣让季子游想起国庆节在春圩村度过的那一晚。   那天他把报名参加教员班培训的事告诉陆偃,两人也有过相关的畅想。   后来因为一些事,季子游一度以为没有希望了。现在正式接到通知,季子游忍不住觉得,陆偃真是他的福星。   季子游一边给陆偃发微信一边上楼,告诉陆偃自己在教师公寓等他。   他依旧不习惯开这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门,而这道门也一如既往地难开。他插入钥匙后拧了又拧,毫无动静,不得不借用手机电筒的灯光找准锁上与钥匙对应的标志,重新把钥匙插进去。   “请问你是?”忽然,楼道里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感应灯早就灭了,楼道内黑魆魆的,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季子游吓得整个人弹了一下。他扭头一看,恰好感应灯随着人的脚步声亮了起来。   上楼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手中拿着一串钥匙,像是准备开门的模样。   季子游看他面善,大致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的模样显得成熟又稳重。不过,他此时看季子游的眼神充满怀疑,非常谨慎。   “哦,”季子游尴尬地笑了笑,想立即收起钥匙离开又觉得不妥,便道,“我是陆老师的表弟,前两天从秣陵过来的。他下午把钥匙给我,让我先在宿舍等他。”   “陆老师的表弟?”对方讶异地眨了眨眼,表情随即变得和善许多,微笑道,“还是头一回见他的亲戚。认识他这么多年,基本没听他提过。”   季子游无以作答,见他走到对面门前将要开门,这才知道原来对方是住在陆偃对门的“邻居”。季子游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把防盗门打开,虽然背对着那个男人,但仍感觉到他在留心观察自己。   待将木门也打开,季子游回头,看见男人已经把对面的防盗门打开。   许是察觉了季子游的目光,他转身对季子游友善地笑了笑。   季子游还以微笑,进屋后先关上外面那道铁门。他尽量把自己所有的动作都做得自然,等木门也关上后,终于松了口气。 第99章 穿云-7   晚课结束以后,陆偃原打算直接回时耘苑。他看了手机才知道,原来季子游居然在教师公寓里等他。   他下意识地想季子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或者坏事,回公寓的心情便不自觉地带上了疑惑。   半路上,陆偃遇见了住在对门的同事。   他和陆偃的年纪相当,陆偃来浔中以前他就在浔中教书。虽然二人不在一个教研组,不过在一个单位共事多年,彼此算得上比较熟悉。   碍于这个,他朝陆偃打招呼以后,陆偃不方便快步先离开,只得同他一起往公寓走。   “哎,张校长的事,你听说了吗?”同事颇为可惜地问。   “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当天下午,陆偃听说一则消息:他们的校长因为乳腺癌复发住进了医院里。   他喃喃道:“不知道这回挺不挺得过。”   陆偃知道,他的妻子多年前就是因为乳腺癌去世的。校长和他们共事的时间虽然只有不到五年,但听说这样的消息难免会勾起他的伤心事。   “听说下个星期,会派一位新的校长来暂时顶替张校长的工作。”他说。   这倒是陆偃没有耳闻的,惊讶道:“是吗?”   “嗯,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他笑了笑,“不知道能不能行啊。”   在公立学校这样的事业单位里,多少仍残留一些论资排辈的旧观念。学校最大的领导比自己年轻,听说这种事,总难免让在学校干了几十年的人忍不住说几句调侃的话。   陆偃明白他的意思,笑说:“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都能干很多了。”   “也是,他们的脑子好,接受新观念快。”他摸摸鼻子,忽然道,“对了,陆老师,今天晚上我遇见你表弟了,秣陵来的那个。”   闻言,陆偃上楼梯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哦,是吗?看来,他又忘了带时耘苑那边的门禁卡了。”   “他住时耘苑吗?”同事有点惊讶,“那套房子你不是租出去了?”   陆偃习惯性地把手放进口袋里,但没掏出钥匙,又把手拿了出来。   “租半年,上个月到期了,人家没续租。”说着,他回到宿舍门口,拉起门环敲了敲门。   “是吗?”同事拿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我有个亲戚,小孩读初中部。最近他们家想搬到附近来陪读,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方不方便哪天让他去看看?”   陆偃没想到随口编的谎话居然差点引来麻烦,可这些年为了隐瞒同性恋的身份,他对编造谎言已经信手拈来了。   “看哪天有时间吧。房子挂了中介,我也得和中介那边说一声的。”陆偃说完,又敲了敲门,季子游依然没有开门。   面对同事进门前不解的目光,陆偃尴尬地笑了笑,说:“大概打游戏戴着耳机,没听见。”说着,他拿出手机给季子游打电话。   同事听罢充满理解地笑了笑,说:“那改天有时间,我们再谈。”   随着他进屋,陆偃在电话接通以后说:“喂?我在宿舍外面,开个门。”   没多久,季子游打开了里面的木门。   隔着防盗门,他看见对面刚关上的防盗门,感觉面上的肌肉紧绷得不太自然。他打开防盗门,在对面的木门关上以前,对陆偃淡淡地笑了一笑。   等陆偃进屋,季子游把门关上,小声地问:“怎么没直接开门?我担心是你的同事或学生,所以没开门。”   见他此时还控制着音量,陆偃在意外之余,心生歉意,说:“他说早些时候见到你了。我猜他可能看见你进屋,所以假装钥匙给了你。”   季子游想起见到对门的那个男人时确实说过陆偃给了自己钥匙,听罢松了口气,说:“那幸好你没直接开门。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说你把钥匙给我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浮现的庆幸,让陆偃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咱俩这默契程度,真是绝了。”季子游笑说。   望着他说完就往里走的背影,陆偃皱起了眉头。他的视线往下移,在季子游弯腰坐下时看见裤子布料下若隐若现的衬衫夹,心底突然涌出一阵异样的情动。但他在季子游看过来时把目光移开了,就近在厨房倒了一杯凉水,问:“怎么忽然过来了?”   “上回和你提过教员班的事。白天我接到通知,让我下个星期去析津脱产培训。11号到16号。”季子游高兴地说。   “恭喜。”陆偃在他的身边坐下,“那不是下周了?”   他点点头:“嗯。”   看得出来,这对他而言确实是一则再好不过的消息。陆偃打心里头为他高兴,以至于连接踵而来的不舍都不敢流露出来。   “析津你比我熟,我没什么要交待的。”陆偃说着拿出手机,翻看日历里季子游提到的日期。   话虽如此,但是当季子游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从他们开始交往,就再不曾有那么多天不见面了。整整一个星期,感觉非常漫长,他们才交往了一个月,若是用一个星期作对比,这真的是久别。   思及此,原本萦绕在季子游心头的喜悦瞬间被不舍冲散,他想了想,问:“星期五,你能去析津看我吗?”   “你不是周日就回来了吗?”陆偃问完,见季子游的表情凝结,便改口道,“周五你的培训还没结束,我周六去吧。周日和你一起回来。”   “好!”季子游乐得高兴,立刻同意了。   季子游心知肚明,特意让陆偃飞往析津是没有必要的,更毋庸提还得花一笔钱买飞机票。他猜想陆偃改注意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其实心里十之八九是觉得那样没意义,而他何曾不知道正是如此?可是,就像是中蛊了似的,因为知道陆偃多数会选择纵容,所以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季子游的脑海里蹦出来。   他感到很抱歉,说:“这回的机票,我帮你买吧?”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季子游的心情仿佛坐过山车一样起落,陆偃简直能够想象有一个小天使和一个小恶魔在季子游的脑海里吵架的样子,不禁觉得可爱。   他赧然笑了笑,解释说:“其实我们才认识半年,对吧?说不准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但算了算,顶多只有一个月?我知道让你特意去析津很矫情,跟飞也是。不过既然才刚交往,算得上是热恋期吧?热恋期做点头脑发热的事,应该没什么。以后就不会了。”   “那为什么要说帮我买机票呢?”陆偃微笑问。   他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居然才一个月吗?被他这么说,陆偃意识到果真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他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做了太多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也破了很多以前没破过的例。这感觉好像遇见季子游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似的,没什么意思,十几年的时间都不如这一个月丰富多彩。   而季子游,他的锋芒收敛了许多,如今连隐忍都自然而然,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以后就不会了吗?陆偃感觉心里五味杂全,发现自己忘了问季子游以前的恋情持续最长是多长时间。他忘记的好像不只是这一件事。   “机票我来买就好了,没关系。”陆偃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陆偃的神情柔和,季子游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他不由得后悔提醒了陆偃他们才认识半年的事实。 第100章 穿云-8   季子游接到通知去培训那天,是星期五。他得在星期天的晚上前到学校报道,而在此以前,由于国庆黄金周调休的缘故,陆偃在周末需要上班。   季子游的家在析津,这次去培训,学校没有外出限制,说是借机会回家也不无不可。   陆偃确实没什么可以交待他的,更何况季子游因为工作的关系总保持着收拾行李的习惯,该带什么、哪些可以到了析津再买,全不需要陆偃来说。他出发的下午,陆偃在学校里上课,直到傍晚下班才有机会看季子游发的微信,说是已经登机。   他打开航旅app查看季子游搭乘的航班,见到飞机已经飞过长江和黄河,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他很快发现,在季子游登机以前,他连道别都没有机会说。   这一个星期,季子游都在航大参加培训,每天上课和下课的时间都很规律,课程表的时间安排几乎与陆偃上课的时间一致,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也和陆偃一样。   周一的晚上,陆偃没有课,他们打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等电话挂断,陆偃发现自己想不起他们聊了些什么,只大概记得季子游说上午的班会上,他结交了一些来自其他基地的新朋友,加了几个人的微信。班主任临时给他们拉了一个群组,方便做各种通知和联络感情,他们选出了一个班长,来自静安基地。下午的课刚结束,班长就问大家要不要出去聚餐。   关于内容,陆偃本就记得不清楚,等到第二天起床,他发现自己连季子游在电话里的口吻都忘记了。明明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但季子游对培训生活的看法是开心还是觉得无聊,陆偃难以判断。   星期二的晚上,按照课程表的安排,陆偃得下班辅导。   季子游和他新认识的朋友们出门玩,直到陆偃下班,还没有回学校。   陆偃回到家里,呆坐了片刻。   没多久,他发现屋子里的一切和刚出租给季子游时差不多。季子游虽然在这里住了半年,但没有往家里购置新的东西,除了一些小物品摆放得凌乱以外,没有别的改变。   陆偃去往阳台,给多肉植物浇了水。   他刚回来的时候,楼下有不少家长带着小朋友散步,热闹得很,他坐在客厅里都能听见。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回家了,他站在阳台,望着幽静的社区花园,明明隔着一道玻璃,恍惚间竟有一种要往下坠的错觉。   星期二……季子游才离开了两天。   因为国庆调休的缘故,陆偃已经连续上五天班了。原以为一个星期的时间很短,但居然还要再过三天才等到周末。   那时季子游让他星期五去析津,他应该直接答应的才对。虽然这念头才从陆偃的脑海里冒出来,他又觉得这太夸张了。   陆偃拿出手机想给季子游发微信,问问他回到学校没,但看见时间才十一点,又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他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猜想晚上上了床肯定睡不安稳,索性出了门,回浔中的教师公寓去了。   季子游:我回到学校了,你睡了吗?   陆偃:还没有。   早上醒来,季子游的头还因为宿醉隐隐作痛。   他看见陆偃在半夜一点钟回的微信,愣了几秒钟,直至室友催促,他赶忙下床换衣服洗漱,以最快的速度冲往教学楼。   如此一来,自然是早餐也没有来得及吃的。但万幸得很,坐在他前桌的陈淑雯帮他买了包子和豆浆,他趁老师没来以前往嘴里塞了几口包子,总算不至于在第一节 课就饿出低血糖。   包子能在上课前吃完,豆浆就得留在课后吃了。 第一节 课下课后,季子游把已经凉透的豆浆拿出来喝。   陈淑雯转身,对他笑了笑,说:“下午实训,结束后去吃烤肉吗?”   “呃……再看看吧,我可能得回家一趟。”季子游扯谎说。   陈淑雯来自析津基地,以前季子游还在析津时就和她挺熟,彼此称不上私下会常联系的朋友,不过假如签派能碰见,飞行结束后机组常常一起吃饭。   她以前在航大念书,对这附近有什么吃喝玩乐门门清。昨天晚上季子游也是跟着她,还有另外四个从外地来的乘务长外出“团建”。   他们玩了一局密室大逃脱,季子游基本没什么输出,只是在队伍的后面供两个胆小的女生抓着胳膊壮胆。   从密室出来,他们去尚仁里附近吃宵夜。当时就有人说那条街上有一家烤肉特别好吃,但宵夜吃烤肉不合适,所以没有成行,而是在酒吧里吃了点儿小食,季子游和另外一个男空乘莫名其妙地喝了很多酒。   一行六人回到学校,已经过了午夜零点,好在当时他们身上的酒气都不浓,在门卫那里蒙混过关。   季子游回到宿舍以后给陆偃发消息,因为太困,连陆偃的回复都没有看见就睡着了。   其实,那条信息,陆偃可以称得上是秒回,可想而知他当时确实没有睡觉。陆偃平时十点多就上床了,既然季子游不在家里,他睡觉前肯定不会被什么特别的事耽误,而他居然一点多还能秒回信息,季子游不禁担心陆偃是不是一直在等他。   糟糕的是,他没能来得及回复。   才星期三,还得过三天他们才能见面。季子游听见坐在身后同样从外地来出差的乘务长正用焦虑的语气打电话,内容是交代对方按时给孩子喂奶。他吁了口气,连最后半杯豆浆也没有胃口喝完。   说回家,自然是随口说的,季子游来析津这一个星期完全没有回家的打算。   他事先没有告诉家人自己来出差,忽然回去反而得遭询问。况且,上回他拒绝了江琬他们给他安排的工作,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们。   但是,为了能避开放学后外出的陈淑雯他们,下午的实训课结束后,季子游也没有回宿舍。   反正在宿舍里呆着也是呆着,季子游怕无聊,想到之前和姚俊杰闹的不快,他心想那次的矛盾固然得找机会化解,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向周奕卿说明清楚那天晚上自己的初衷。   他给周奕卿打了个电话,对方说自己刚到健身房打卡上班。   听得出来周奕卿的语气并不冷淡,季子游抱着侥幸的想法,说:“我晚上没什么事,去你那儿看看?”   “来呗,今天周三,晚上没什么人。”周奕卿爽快地回答。   “行,我吃了饭就过去。”他的回答让季子游放下心来。   把电话挂断,季子游发现在通话过程中漏接了一个陈淑雯的微信语音通话。他给陈淑雯发微信,问有什么事。   “你在哪儿呢?”她发了语音问。   季子游一边走一边回复:在第四食堂,打算吃了饭回家。怎么了?   她说:“哦!没什么,有人要找你。我说你回家了。”   有人找?季子游更觉得奇怪,如今班上的同学都在临时组建的群里,每个成员的群备注都改成了“基地——姓名”的格式,他的微信没有设置拒绝来自群成员的私聊,怎么还有人通过陈淑雯找他?   季子游:哦,我等会儿就走了。是谁找我?   陈淑雯:蒋云州蒋机长。   读罢这六个字,季子游懵住了,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他站在食堂的门口踟蹰,心想假如现在马上走,蒋云州就算找过来也找不到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特意躲避呢?他没有任何对不起蒋云州的地方。而事实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被蒋云州找到,他甚至一点都不关心蒋云州为什么突然要找他。   如果这回蒋云州找不到他,这几天会不会直接到上课的教室去?之前闹出那种事,像他那种人应该不会那么做。季子游定了定神,决定先躲过这次再说。   不料,他才转身要离开食堂,就看见蒋云州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第101章 穿云-9   季子游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做错事的都是蒋云州,当他们不得不对峙的时候,蒋云州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面孔,而他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呢?   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蒋云州不穿制服的模样了,若不是他径直走过来,季子游唯恐认不出是他本人。   “好久不见。”蒋云州说着,嘴角掠过一丝虚无缥缈的笑意,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   季子游的眉毛动了动,没有答话。   很快,蒋云州连那点点的笑都挤不出来,望向别处叹了口气,又看向季子游,说:“我来这边办事,听说你在这里上教员班,所以来看看。”   听说?季子游不知道他是听谁说的,不过这次班上来自析津基地的乘务长占了三成,他既然在析津的乘务部这么“吃得开”,会听说也不奇怪。季子游无不讽刺地想着,依旧没有回答。   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看季子游的眼神好像已经断定他在报复。没过几秒钟,他瞪直眼睛看着季子游,质问道:“陈延章的事是不是你告诉温芯迪的?”   听到这里,季子游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会如此强势,仿佛他是占理的那一方。迅速猜到前因后果的季子游忽然感到十分荒唐和滑稽,倒是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好好把八卦打探得清楚一些。   “对,是我。”饶是如此,季子游依旧淡漠地回答。   “呵。”他冷笑了一声。   季子游蹙眉,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实在可怜又可笑。   蒋云州用同样冷酷的表情面对他,问:“你是不是有新的男朋友了?”   或许在长乐的酒店那天,他注意到了陆偃。季子游自然没有意愿和他谈论陆偃,说:“关你什么事?”   这答案应该在蒋云州的预料之中,他的眉宇舒展开,莫名地变得从容,说:“本来我也觉得不关我的事,就像我被通报的这次事故一样。但是现在,抱歉了。”   “什么意思?”季子游下意识地防备。   “没记错的话,之前温芯迪想让你停飞没停成,是因为朱副总吧?”蒋云州轻轻勾起嘴角,“他现在虽然不在北航了,我倒是还能找到他。你说,他假如知道你现在的男朋友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会不会出于好奇和关心,告诉你的家人?”   听罢,季子游的脑内轰然一声巨响。   他变得呆木的表情令蒋云州更加自信,说:“看来,他们还不知道你交了新的男朋友。”   假如说刚才季子游对他和陈延章的关系只是猜测,现在已经百分之百确定这两个人是狼狈为奸。季子游按捺住怒火,讽刺道:“看来,你和那个小空乘是真心相爱的。”   话音刚落,蒋云州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你被停飞,他很感动吧?毕竟,据我所知,他像没事人一样。反正,在我们客舱部没有听见一点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我原先还不知道是哪位乘务长那么犀利和富有正义感,好奇她的弟弟是何方人物,现在反而知道了。真谢谢。”季子游冷冰冰地看他,“你可以告诉任何人我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交往。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年龄,我也明白了。我知道你现在停飞了,每天朝九晚五的上行政班挺无聊,你想做什么,请随意,不用特意来告诉我。我忙得很,早就对你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   话毕,季子游转身走进了人头攒动的学生食堂。   执行航班的时候,航班上的所有乘务员都可以通过信息网app查看到全舱位的旅客信息。但也只有执行该航班的乘务员才能知道。   那天在长乐,蒋云州只和陆偃有一面之缘,陆偃没有搭乘他执行的航班,蒋云州不可能知道陆偃是谁。据季子游的观察,他身边每个见过陆偃的人都没人猜出陆偃的真实年龄,他猜想蒋云州也不例外。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天和陆偃在同一趟航班上的陈延章把陆偃的信息告诉了蒋云州。   或许陈延章这么做,当时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乘务长的男朋友是什么人,说不定之所以记得陆偃的真实年龄,也是因为和他原本的猜想有太大出入,所以印象深刻。   季子游不知道,也无从确定,但是通过蒋云州的表情,他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陈延章向蒋云州说起了乘务长的男友这件事。   刚听说蒋云州因为感情纠纷被乘务长打的时候,季子游真没有想到这场纠纷还能和陈延章有关。   亏得他当时特意提醒了陈延章,如今回想,他开始怀疑后者当时表现出的错愕和难过是不是都是做戏,天真的居然是他自己。   原来,那天他俩被他碰见以后,还在继续交往。   那个姓陈的小空乘和一位乘务长姐姐谈恋爱的同时,还和机长谈恋爱,这双双出轨的两人,真是说不出的般配。   想到这里,季子游恨得牙痒痒,连晚饭都吃不下几口。   他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后来给温芯迪打了电话,而后者确实不打算在离婚后仍让蒋云州好过。   可是,想到自己当时对陈延章的好心提醒,很有可能在事后被陈延章当做趣事和蒋云州分享,季子游还是气得额头爆青筋。   他要怎么做?争取这回顺利升上教员,等回邕浔以后,趁着陈延章还在基地,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季子游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各种信息混作一团,都争着抢着要他处理,他却迷茫得完全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   当季子游心情烦闷地往回宿舍的路上走,他想到过几天要来析津的陆偃,蒋云州那听起来无足轻重的威胁让他的心慌张得跳动起来。   与其等江琬他们从别人那里听说,还不如他亲口告诉他们好一些。   可是,当季子游的脑海里浮现出季宣元冰冷的面孔,仿佛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他的喉咙。他不但难以发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回到宿舍里,季子游发现室友没有回来。   他坐在床上,在微信里找到和江琬的聊天记录,已经是半个月以前。   他想了又想,决定趁着这次来析津出差的机会回家里看看,即便真正面对父母的时候没有办法说出口,也可以先探探口风,判断他们能接受的程度。这样,才不至于等他们真正知道的时候,被问得措手不及。 第102章 好意-1   陆偃刚认识张素素的时候,她正是和现在的陆偃一样的年纪。   那时,老师们听说新校长四十多岁了没有结婚,还是一名单身女性,一度对她的感情生活充满好奇,当然少不了各种探听。   张素素是外地人,到浔中当校长以前在其他城市的名校当副校长,参与过一段时间的教务工作。   老师这个团体平时接触人的类型比较少,校园和教育界的环境也比较简单,生活太过乏味和无聊,对八卦的嗅觉就会变得灵敏。   张素素就任后没多久,陆偃就从同事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得知她一直单身,几乎没有人听说她谈过恋爱,她有朋友,但更多的时候独来独往。   正值适婚年龄时,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不少,她统统拒绝了,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亲友同事们更看不了这么一位优秀的女性不结婚,几乎只要年纪相当、经济实力匹配的,都介绍到她的跟前去。   再后来,张素素当上中层,变得越来越能干,热衷于解决他人单身问题的好心人们就慢慢消停了,毕竟到了四十岁的年纪,没有婚史,甚至没有恋爱史,能力又那么强,一般人找不到合适的男人能够“镇得住”她。   陆偃犹记得,最开始学校的女工委主任曾试图撮合过他和张素素。因为那个时候,学校里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职工很少,除了有两位离异未婚,一位丧偶以外,只剩下陆偃和张素素,一男一女,正好合适。   当时的陆偃对张素素的经历不了解,碍于对方是校长,不免为如何推了这桩“好事”苦恼。不过,没等到陆偃这边回应女工委主任,张素素已经拒绝了。   陆偃暗自松了一口气,之后才从女工委主任那里听说张素素过去二十几年“油盐不进”的生活。   “唉,所以假如年轻时结婚,现在起码能有个人依靠吧。再怎么说,让七八十岁的老母亲从外地坐飞机过来看护,叫什么事呢?”去往ICU病房的路上,曾为陆偃和张素素做过介绍人的黄主任这么念叨着。   她说完,迅速看了一眼同在电梯轿厢内的陆偃,又对身旁的另一位女老师说:“好歹像陆老师这样,有个孩子,今后也能照应照应。”   陆偃知道她说这话完全是因为自己在场,假如他不在,她说的多半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对于她给的“肯定”,陆偃在嘴角抿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现在张校长只有她的妈妈在看护吗?”一同来的何老师问。   黄主任扁了扁嘴巴,小声说:“请了两个护工。唉,你说说,要是有个伴儿,有个小孩,要花这冤枉钱吗?”   另外两位女老师面面相觑,都不尴不尬地笑着。   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行四人没能马上往外走,只因正好有两位医护人员正把一张躺了病人的病床往里推。陆偃见状连忙按下电梯的开门按钮,等到人和床都进来后,才松开手,和同事们离开电梯。   张校长因为乳腺癌复发住院,工会一直找机会组织职工来看望校长。   因工会主席这段时间在外省开会学习,他们原本想等张素素的病情稍微稳定一些以后再来,以免打扰病人修养,可没想到过了几天,反而听说病人住进了ICU里。   张校长是昨天晚上进的ICU,今天早上工会就找了几位上午没有课的教师职工,由女工委黄主任带领,一同来到医院看望张校长。既然人已经进了ICU,亲友势必不能近距离探病,所以只能在外面慰问家属,探病的人不宜过多,黄主任点名让陆偃来,算是男职工的代表。   此时的ICU病房外,有两个男人正在和一位古稀老人轻声交谈。   陆偃认出其中年长的那个男人是市教育局负责联络浔中的副局长,而另外一位看着面生,或许也是教育局的人。   “赵局长、柏校长!”尽管控制着音量,但黄主任积极热情的情绪丝毫没有减弱,看见二人立刻拎着营养品快步走上前去。   陆偃的手中也拎着慰问品,同其他两位老师一起走过去,向张校长的老母亲打招呼和问好。   这样的场面不需要陆偃他们多发言,黄主任和赵局长彼此熟悉,有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张校长的母亲表示慰问和关心,很快老人家就能感受到来自学校的心意。   至于陆偃和另外两位老师,只是间或说那么一两句附和的话语,让老人家知道大家确实记挂着张素素,她这些年在学校工作,和同事们相处得愉快舒心。   从老人的口中,他们知道张素素的病情并不乐观。不过,这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能在言语中仍保持希望的态度。   “后续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学校提。张校长一心扑在工作上,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都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家人了。”赵局长说着,看了身边的柏校长一眼。   柏校长接话道:“有什么,尽管和我或者黄主任联系。”   刚才黄主任称呼这个男人为“柏校长”,陆偃听后以为他是哪间学校的校长,因为和张素素认识,所以陪赵局长来探病。现在听他这么说,陆偃才意识到他很有可能就是暂时来浔中顶替张素素的校长,可是,他看起来很年轻,起码不是一个能担任高中校长的年龄。   几人在ICU病房探病,不宜久留。他们前后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二十分钟,便与老人家道别离开了。走之前,柏校长找到值班的护士,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陆偃看得出来,几位女老师都因这位校长的行为对他另眼相看。   来到医院的大楼外,柏校长送走了赵局长。   其余几人面对没有道别的新领导,自然没有立刻分道扬镳。   没多久,柏校长回来了,问:“你们怎么过来的?”   黄主任回答说:“我开车带他们三个来的。”   “现在中午了,回学校吗?”他问。   几人面面相觑,何明娟说:“我打车回家就好。”   “我也是。”来探病的消息很突然,陆偃没有时间回时耘苑拿车。   黄主任和另一位老师顺路,她从包里拿车钥匙,问:“柏校长,你呢?你怎么走?”   “我开车,回学校。”他答说。   “哎?”黄主任张罗道,“既然这样,柏校长,你看看能不能捎陆老师回去?他家小区就在学校对面,顺路的。”   柏校长点头道:“行,那陆老师,我顺路捎你回去吧。”   陆偃没想到和新领导初次见面,就会坐领导的顺风车回家,不免有些尴尬和抵触。   可惜刚才他先说了怎么回去,面对这样的好意要改口拒绝,反而会被一眼识破。想到今后要一起在学校工作,早晚会彼此熟悉,陆偃觉得此时不妨大方一些,便说:“麻烦了。”   “不麻烦,顺路而已。走吧,我的车在那边。”他说着,兀自下了台阶,对其他人挥挥手,“先走了。”   “柏校长慢走。”他们一个个道别。   陆偃很快跟上柏校长的脚步。   他们还没走到停车位,便有一辆轿车迎面开进停车场,紧接着,原本走在内侧的柏校长不着痕迹地走到外面。   那辆车从柏校长的身边驶过,陆偃看他的方向,并不像要走往通道的对面。   果真,没多久,柏校长拿起车钥匙往陆偃这一侧的停车区域按了一下。   陆偃看见不远处的一辆白色日系车车灯闪烁,正要往那里走,身后忽然听见黄主任他们的道别声。   “柏校长再见!陆老师再见!”何明娟她们坐在黄主任的车上,路过他们身边时朝他们喊。   “再见。”柏校长望着车开走,转身对陆偃微微笑了一笑,说,“上车吧。” 第103章 好意-2   坐上柏校长的车以后,陆偃这才回想起上个星期于建祥曾说过,会有新的校长在这周来到学校暂时接替张校长的工作。   周一的职工例会是吕书记主持的,没有新校长到场,以至于陆偃暂时忘了这件事。   他打开企业微信里的大群,翻了翻里面的信息,正好看见一条新的系统提醒:吕静薇邀请柏明勋入群。   这个姓氏在当地很少见,陆偃才想不会有第二人选。原来新校长叫柏明勋,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司机。   “陆老师几年不见,还是那么年轻啊。”柏明勋忽然笑道。   听这话仿佛他们从前见过,可陆偃对他全然没有印象了。陆偃错愕之余,不免有些尴尬。   或许是陆偃的反应稍微迟钝了两秒钟,柏明勋看了看他,大方地笑说:“哈,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四年前?去锦蓉开会,九月份吧。”   “啊。”陆偃应完,以为自己会立即想起来,偏偏脑袋一时竟不经用了,紧接着的还是困惑。   他想了想,困惑道:“我记得当时全省去了九个人,好像没有你。”   那年九月去锦蓉开会的教师队伍里,包括陆偃在内有四个男人,与会期间的休息时间里,四人曾一同在锦蓉市区和周边游玩过。陆偃很肯定当时没有柏明勋。   柏明勋解释说:“因为当时我还在潭州一中工作。”   陆偃愕然,惭愧道:“柏校长的记性真好。”全体与会人员有上百人,隔了四年时间不见,柏明勋竟然还能认出他。   “没有!”他爽朗地笑道,“上面让我来挂职的时候,我专门了解了一下浔中中层队伍和教研组组长的资料,发现你也是秣大的,稍微留意了一下,过了几天忽然想起来了。”   也?陆偃不禁用忖度的眼神看他。   “我是你的师弟哦。”柏明勋说,“你的博士生导师是哪位?”   陆偃回答:“刘育豪。”   “哇塞。”他扭头将陆偃迅速打量了一番。   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谈吐,都轻快得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连他的车也是没普及化的新能源汽车,在陆偃的身边几乎没有见过哪个和柏明勋同龄的人会在购车时选择这种车型。   陆偃很难想象他作为自己的领导在学校主持工作的样子,微笑问:“该不会我们同一个导师吧?”   他乐道:“就是这么巧。我和他相爱相杀了好几年呢。”   不但是校友,而且是同一个导师,若说没有亲切感,一定是假的。陆偃问:“你来邕浔多久了?”   “三年,之前在四职院当校长。”   陆偃歪了一下头,说:“你比那些学生大不了几岁吧?”   “不能这么说,差个十岁以上,管他们绰绰有余了。”柏明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斜睨陆偃,“陆老师,浔中的语文组被你带得很好啊。我看近五年,全省单科最高分都是你教出来的。”   他谦逊地微微一笑,说:“我没带班,只能说是正好给他们所在的班级上了课而已。”   “但语文组的成绩一直很不错,不是吗?”他好奇道,“当了这么多年教研组组长,没考虑当中层?一年到头站在讲台上,怪累的,教学任务也重。当了中层,课能少很多。”   因为从前曾想过退休以后回春圩,陆偃不是没有过当中层的念头。不过,他一直觉得还不是时候,所以每次校方有意提拔,他都表示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没想到造化弄人,季子游的出现让他不得不把原本的计划全部打破了。如此一来,在宋之凡上高中以前,安安稳稳地把课上完,顺利辞职成了陆偃现在新的目标。   “没有,打算过两年就辞职了。”陆偃说。   “啊?不会是因为我来当校长了吧?”柏明勋瞪眼道。   他扑哧笑了,说:“我看你当孩子王合适些。”   张校长住院的医院距离浔中虽远,但工作日的中午,快速路上路况通畅,他们很快回到了浔中。   根据陆偃的指路,柏明勋把他捎到了时耘苑的大门外。   天空已经乌云密布,空气也变得潮湿而沉闷。   看来,不出半个小时就要下雨了。   陆偃下车时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天,对车内的柏明勋微笑道:“谢谢,我先回去了。”   “你下午上课吗?”他问。   陆偃他们只是因为上午没课才抽空去医院探望张校长,既然中午已经回来,下午自然要去上班。他点点头。   “那下午见。”   下午会见到?陆偃很怀疑,毕竟平时他在学校见到张校长的机会也不多。   “下午见。”权当是客套和礼貌,陆偃回答说。   果不其然,陆偃才从电梯里出来,就听见雨水打在走廊窗户玻璃上的声音。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原本明静的玻璃被水幕掩盖,变得模糊一片。   陆偃加快回家的脚步,打开家门,屋内空气中有雨前潮闷的气味,阵阵凉风穿堂吹到他的脸上。   他换了鞋,径直往阳台走。   出门前,他已经将窗户关了大半,只留下一道拳头大的缝隙通风。不过,刚才的风太大,把平开窗吹开了,不少雨水透过纱窗洒进了屋里。   陆偃连忙关窗,却因为铰链太紧多费了几秒钟。   窗户关上后,陆偃不但胳膊湿了大半,连脸上也沾满水汽。   他抹了把脸,望着楼下被狂风肆虐的树木,阴沉的天空让他不由得想起专门从学校开车回这里接季子游的那晚。那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其实今年的雨季还没有结束。   陆偃把阳台地板上的雨水拖干净,实在不想再折腾着做饭,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季子游买的泡面。   番茄浓汤、日式豚骨、豆腐鱼汤……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泡面,陆偃不禁笑起来。他没有看过季子游吃泡面,但或许他不在家的时候,季子游常常选择这么简单解决,所以各式各样的口味都有,即便每顿都吃泡面,也可以换着口味吃。   陆偃拿出一盒豆腐鱼汤口味的泡面,撕开包装纸,才加好调料包,手机便响了。   季子游发微信问他中午吃什么,接着发了一张食堂伙食的照片。   陆偃把面前的泡面拍照发给他。   不一会儿,季子游发语音道:“怎么吃泡面啊?今天没吃食堂吗?”   陆偃:上午出去办事,没回学校。下了大雨,就懒得去食堂了。   “那也不做饭吗?居然吃泡面。”   听着他责怪的语气,仿佛这些泡面不是他买回来屯着的。陆偃笑了笑,回答说:偶尔也会有犯懒的时候。 第104章 好意-3   蒋云州说把他的新恋情告诉朱鸿歆,季子游心想,这家伙顶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朱鸿歆在北航的时候,蒋云州还在中航,等后者转到北航来,朱鸿歆已经到明航去了,两人本来就不是说得上话的关系,蒋云州怎么可能把一则八卦说到朱鸿歆那里?   偏偏,即便季子游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放在心上,还是没有成功。   去往健身房的路上,季子游心神不宁。为求一份心安,他不得不改变主意,告诉周奕卿自己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没等到周奕卿的回复,季子游在地铁的转乘站下了车。   事实证明季子游的举动还是冒失了些。   他站在列车站台旁,听见江琬说他们正和朱鸿歆一家在望北天街吃饭,顿时懵住。   “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最近过得怎么样?”江琬关心道。   “哦……还行。”季子游迟疑了几秒钟,“妈,这个星期我到航大来参加教员班的培训。”   “真的呀?!真是太好了!”她惊喜极了,“我就知道,你这么上进,到哪里都会有出息的。你已经到析津了吗?在哪里?要不要去机场接你?”   他尴尬道:“我星期天就到了。今天晚上没什么事,本来想回家看看的。”   江琬高兴地说:“那你现在到望北这边来吧!你吃过饭了吗?过来一起吃。”   “哦,不用。我吃过了。”季子游挠挠额头,“那我改天再回家吧。你们先吃着。”   “吃过饭也可以过来坐一坐嘛。没关系的,朱伯伯和刘阿姨你都认识,今天还有白叔叔一家。白丘南叔叔你还记得吧?以前住在对面楼的。你小时候还常和白叔叔的儿子一起玩,还记得吗?他今天也在,上个星期才从美国回来。大家都不是外人。”江琬的态度积极,“过来坐一坐吧,几个叔叔阿姨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你了。”   不只是那些叔叔阿姨,季子游感觉自己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父母了。若是换作往常,那种场合季子游肯定随叫随到,但现在碍于心里有事,他反而犹豫了。   “还是下回吧。”季子游说。   “从航大到望北来,打车也不要二十分钟。难得大家都聚在一块儿,你又打了电话过来,既然今晚没事,为什么不过来呢?”她不解中带着愠意,“小游,不是妈妈说你。妈妈觉得你这阵子不太对劲,电话很少往家里打,对爸爸妈妈也没有以前那么亲了。你在邕浔……”   “好了、好了,我现在过去。”季子游不想听见她唠叨,立即答应她的要求,既是因为不耐烦,也是因为不安。   航大和望北天街的直线距离的确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但假如在晚高峰的时候驱车前往,少说也得半个小时才能到达。   可惜,在江琬的抱怨面前,车程已经不是拒绝的借口。   季子游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路上回想起白丘南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可是任凭他如何在记忆里深挖,也挖不出个结论,只依稀记得小时候和那小子一起在沙坑玩沙子,自己跟着长辈称呼他为“东东”。   白丘南夫妻原本和季宣元是同事。大概在季子游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夫妻二人辞职,下海经商,做起了外贸进出口的生意。没多久他们就搬了家,季子游也结束了和东东短暂的友谊。   在那以后,季宣元他们依然和白家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季子游偶尔也听江琬说起东东。   不过,因为他们说起那个男孩时,用的是“白丘南的儿子”这个称呼,所以季子游渐渐就将这个名字淡忘了。   季子游对“白丘南儿子”最深的记忆,是初一或者初二那一年,他在饭桌上听江琬向季宣元说,白丘南的儿子连公办初中都没考上,白丘南家打算把他弄到美国去念书。   听说这消息的当时,季子游羡慕得很,心想:原来成绩不好,还可以去美国。家里有钱,确实不一样。真不知道假如自己没考上高中,结果会如何。   那件事多多少少在季子游的心里埋下了“读书无用”的种子,虽说他不久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但后来的成绩始终没有起色。   季子游从小在学校的成绩就一般,家里对他一直没有过高的要求。   他高中干脆差点儿没考上,读的私立,父母也没说他什么。反而是他后来顺利考进航校,把江琬高兴坏了,季宣元难得地夸奖他,说这是“惊喜”。   如今那个小学毕业以后去了美国的东东怎么样了呢?季子游难免感到好奇,心想他去了那么多年,应该已经拿到绿卡了。   不过,比起这些,季子游感觉当务之急还是得知道那小子的全名。   他能预感两家的父母仍将二人视作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好像一起堆两座沙子城堡就能缔造出革命友谊一般。而他现在确实想不起东东的名字了,他怀疑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东东的名字。至于东东呢?季子游猜测对方搞不好也一样。   “欸?小游来啦?来来来,快过来坐!”刘阿姨看见走进包厢的季子游,立即招手招呼,指着女儿说,“茜茜,让服务员多拿一双碗筷过来。”   季子游将包厢内说熟悉又不熟悉的一桌人环视了一番,朝江琬走,客气地笑说:“没关系,我已经吃过了。谢谢刘阿姨。——哎,朱茜,不用了。”   已经起身的朱茜看了他一眼,说:“你先坐吧。”   眼看着女儿往外走,刘阿姨满意得笑眯眯的,拉开自己和江琬之间的椅子,“吃过了也可以再吃一点儿嘛,这么瘦。”   季子游来到饭桌旁,朝在座的长辈们一一打过招呼后落座。恰好服务员把餐具送过来,他说了声谢谢,转而对看着自己的众人开玩笑道:“我是不是打扰大家吃饭了?”   “没有!哪儿有的事!”刘阿姨哭笑不得。   江琬微笑说:“和白叔叔、莫阿姨有几年不见了哦。”   “对啊。”那夫妻二人坐在季子游的对面,他笑说,“但叔叔阿姨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像是昨天才见过似的。”   白丘南和妻子听罢都哈哈大笑。   “小游的嘴巴真是甜咧!长得这么帅,嘴还甜,在公司肯定很受欢迎吧?”莫阿姨笑眯眯地说完,横了身边的年轻男子一眼,“学学人家。”   那男子好笑道:“人家是空乘,不受欢迎还得了?肯定得会说话嘛!”   白丘南说:“这和什么职业没关系,是待人接物,有没有礼数的问题。”   “对嘛,你看茜茜,她不是空乘,做人处事多有分寸?”莫阿姨附和说。   他撇撇嘴,说:“知道啦、知道啦,我这次就是回来学习的。我知道。”   许是观察到这一家人气氛不太对,江琬立即说:“我觉得东东蛮好的呀,有个性。小游就是太规矩了,说不好听的,有点儿妈宝。我真愁以后没姑娘肯嫁给他呢。”   这男子眨了眨眼,说:“他还要结婚?他不是gay吗?”   听见这话,正在喝茶的季子游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他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迅速观察在座众人的表情,很快发现除了东东和他身边的蓝发男子外,其他人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本人尴尬。   除了尴尬和随之而来的不悦外,再无其他。这在季子游的预料之中。   他出柜的时候正值青春期,事情闹得有点大,这些长辈肯定都是知道的。江琬之所以现在还这么说,只不过是出于一种约定俗成的体面而已,其他人就算附和也肯定不会当真。然而大家都没有想到这个从美国回来的人会这么没有眼力见。   说他不会看眼色,倒不完全是。见其他人一个个都不吭声,他无辜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说这种鬼才信的场面话?gay又怎么了,在美国都能结婚了。Stephen是参加完一对同性情侣的婚礼才跟我回来的呢。对吧?”   忽然被问话,蓝发男子闻言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问朱茜:“刚才你说那个很好吃的牛蛙,是不是还没上?”   “哦!对!”不得朱茜回答,刘阿姨立刻起身说,“哎,厨房怎么回事?我去问问,别的菜都快吃完了,这紫苏双椒蛙怎么还不上?”   “我也一直在等那道蛙呢。”莫阿姨接话,当身边的儿子不存在似的,对季子游微笑说,“小游,刚才听你妈妈说,这个星期来航大学教员的?”   季子游看了一眼她那个漫不经心的儿子,说:“嗯,对。”   “真有出息,才二十五岁呢,就能当教员了。”莫阿姨大加赞许。   他腼腆地笑了笑,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说给季宣元和江琬听的。 第105章 好意-4   长辈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一个晚辈的口无遮拦在聚会的尾声难以掀起什么波澜。待紫苏双椒牛蛙上桌后,大家纷纷动筷吃蛙,举杯畅饮,仿佛尴尬的场面从来没有出现过。   季子游看得出来,莫阿姨的儿子对这种场合充满了不屑,没有人提及自己,他便坐在位置上玩手机,时不时和他带来的朋友聊天。他若无其事地把他们二人与其他人划分为两个不同的世界,有时沉迷其中,哈哈大笑,全然不顾其他人正在寒暄闲聊。   为此,白丘南的面色渐渐变差。最后是莫阿姨率先提出太晚了,可以结账离开。   季宣元他们几个男人席间不怎么参与妻子们热火朝天的八卦,到了这时反而积极起来,纷纷抢着买单。小辈们这种时候都乖乖立在一旁,不出这种风头。最后,是朱鸿歆把银行卡塞到女儿的手里,催促她去结账,而后夫妻二人作势把要抢先一步的其他人拦下来,这才结束。   那个叫做Stephen的男子怕是很少见到这种场面,像看戏一样看得兴致勃勃。而东东冲自己的朋友挤眉弄眼,表现出看一出闹剧般的无奈。   结果,季子游直到返程的路上,才知道原来东东的全名叫白昊东。   在季宣元和江琬的口中,他不但比小时候更加不学无术,而且连父母都不看在眼里,成为了美帝国主义“自由的产物”。   季子游犹记得在饭席上,江琬还将白昊东的行事作风称之为“有个性”,现在回味,不免怀疑她当时说的是不是讽刺。   不过,这么多年来,季子游跟着季宣元二人出入不少这种类型的应酬场合。对他们这种当面和气,背地里吐槽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   江琬数落白昊东时,提到他在美国连社区大学都没有读完,拿着白丘南的钱创业,赔了近千万。这次肯回国,主要还是为了问家里要钱。   季子游心想:这些坏事肯定不是在饭桌上说的,不然白丘南的脸上怎么挂得住?那说到底只是一场逢场作戏的饭局,各家有什么丑事、坏事、烦心事,还得靠私下议论。   “他带回来的那个朋友,叫Stephen吧?土生土长的华裔,倒是比他正经多了。起码,大人的面子晓得顾,不像他。”江琬拍拍驾驶座的椅背,“小游,你觉得吧?”   因为季宣元喝了酒,所以由季子游开车送他们回家。季子游没想到夫妻二人议论旁人议论了半天,最后拉上自己表态,不禁愣了一愣。   “哦,好像是。”季子游答说。   江琬说:“我听你莫阿姨说,他的太奶奶去美国以前,曾经在英国的一位伯爵家里当过女管家。所以家里的小孩一直很懂礼数的。”   “伯爵的女管家?!”这么夸张的身份他还是第一次在现实当中听见,觉得简直像看英国时代剧一样荒诞。   “你不是加了人家的Schoolguy吗?聊聊天,问问是不是呗。”江琬说。   季子游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向季宣元,光线不足的车厢内,他看不清后者的表情。尽管如此,季子游还是听出了什么意思,既吃惊又茫然。   当年,季子游为了出柜,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险些和父母断绝关系。那时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等他们接受他是同性恋的事实以后,有朝一日居然会主动帮他找男朋友。   眼下看来,是江琬主动的多。季子游见季宣元沉默不语,不知道他是否认为这非常荒唐。而不管他觉得荒唐与否,他在此时没有出声,说明他已经认可了这件事。   季子游想了想,说:“到时候再说呗。不过,没想到白昊东带回国的好朋友是gay,他们看起来关系蛮好的样子。他们俩不会是一对儿吧?哈哈!”   “不是。”江琬立刻否认说,“我问过你莫阿姨了,肯定不是。嚯,白昊东在美国交了多少女朋友啊?做生意的钱都不够他泡妞的。”   “这样吗?”她急于否定的态度让季子游捏了把冷汗。   季宣元冷冷地笑了一声,道:“那两个如果是一对儿,怕是真有意思了。”   “唉。”江琬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了。   从前,白岳南还没下海经商的时候是季宣元的下属,白岳南直到现在还称呼季宣元“大哥”。但这么多年过去,白岳南虽算不上富翁,钱也挣得盆满钵满,相处时不经意间的显山露水,难免让好面子的季宣元心里不痛快。   二人表面上称兄道弟,其实貌合神离。否则,季宣元夫妇也不至于在饭局结束后,对白岳南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大加议论。   江琬习惯了夫唱妇随,有时对季宣元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她带着希望想撮合儿子和华裔在一起,结果比起这个,季宣元更想看白岳南家出丑,难怪她会无话可说。   果真,季宣元直到现在依旧认为孩子是同性恋很丢人。他要么因为想看白岳南家闹笑话的缘故,暂时忽略了自己的儿子也是同性恋的事实,要么,是他完全不在乎季子游听见这样的话,心里会膈应。   季子游猜想是后者,不过,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前面的三段恋情全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告终,和蒋云州的事甚至让季宣元不得不拉下脸面去找朱鸿歆说情。经过这么多事,季宣元对他有诸多不满,完全在情理之中。   既然如此,找个机会心平气和、欢欢喜喜地宣布自己交了新男友,肯定是不可能了。   难得听他们主动提起“同性恋”这件事,甚至破天荒地想给他介绍男朋友,季子游思忖良久,故作轻松地说:“哦,对了,妈。我最近交了个男朋友,上个月开始交往的。”   “什么?!”江琬吃惊极了。   她忽然拔高的声调着实把季子游吓了一跳,心里不由得开始打鼓。   过了一会儿,江琬平静了些:“怎么认识的?是公司的同事还是……”   先是租了对方的房子,后来演变为情侣的关系。这样的故事听起来似乎不太靠谱,季子游犹豫以后,回答说:“呃,我在他们小区租房子,算是邻居吧。”   “那是邕浔人了?”江琬问。   季子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感觉江琬对此不太满意,连忙说:“不是,他是江城人。在邕浔工作。”   “哦……”半晌,她试探地问,“是做什么工作的,了解得清楚吗?”   “是高中老师。他们学校就在我住的小区对面,是省里最好的高中之一,已经连续五年出了高考状元,升学率很高的。”为了让他们放心,季子游补充道,“中秋节他们学校搞了游园晚会,我去玩过。”   “老师的话,还不错哦?工作很稳定。”江琬这话是对季宣元说的。   “嗯,对。他是秣大毕业的博士,做事成熟稳重,待人有礼貌,也很温柔。”季子游趁势说。   “是博士呀?”江琬惊喜,开玩笑说,“人家是博士,还能看上你?”   他撇嘴,说:“人家又不看重学历,重要的是聊得来嘛。”   季宣元带着怀疑道:“看来,邕浔的高中还挺开放,老师是同性恋,学生家长都没有意见。”   江琬一听又紧张起来,忙问:“哦,对。他出柜了吗?家里人知不知道他谈男朋友的?”   季子游心头发紧,想了想,回答说:“还没有公开。不过他家人知道他喜欢男人。”   “没公开吗?”江琬喃喃道。   “不公开谈恋爱,和偷情有什么区别?”季宣元冷漠地说,“别又像上回一样,搞了半天,人家结婚了,你都不知道。”   季子游听罢,脑袋热得像是要爆炸似的。   “既然住在一个小区里,是不是单身,还是能确定的。”江琬忙不迭地说完,念念有词道,“不管怎么样,家人知道了就行。我可不愿我的儿子谈个恋爱都偷偷摸摸的,连别人家的门都不让进。”   她这话说的,更像是自我安慰。季子游觉得心头发沉,心知此时绝对不能提陆偃的年龄,否则后座非炸开锅不可。   半晌,季宣元不咸不淡地说:“你倒不用提前操心。他前面谈的那几个,你见过哪个?都是没见面就分手的。” 第106章 好意-5   因着送江琬他们回家,季子游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室友告诉他,晚上班长曾经来查寝,来过两次,他都不在,不过室友帮他找了借口糊弄,班长信与不信,好歹是个理由。   没有勇气把陆偃的实际情况向季宣元他们和盘托出,令季子游的心情格外复杂。听见室友这么说,季子游更是没有了和陆偃打电话的心情。   他洗过澡以后,给陆偃发了一条晚安的微信,便放下手机。   才合眼不到一分钟,他睁开眼,看见手机的屏幕亮着光,连忙拿起来看。   是陆偃的回复:晚安,好梦。   读罢,季子游只觉得心头堵得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一觉醒来,季子游的心情完全没有好转。   析津的秋季天空总是特别高、特别澄澈。上午,季子游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见到不少人停下脚步抬头望,自己也跟着往上看。   一排大雁往南方飞,在大城市里算得上是奇景。季子游蹙着眉头望,想了想,拿出手机正要拍一张照片,大雁却已经飞远了。   尽管距离结业考试还有几天时间,为了学员们能在结业时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上,一些例行的程序已经开始运作。   上午的课间,班主任在班级群里发了两份电子表格,要求学员们在星期五下午前填写并上交。   季子游看见其中一份是政治审查表,习惯性地叹了口气。   北航是国企,在季子游的印象当中,从他参加工作以来,每年至少得填三次这种类型的表格。这类表格大部分是交往人事部门,以至于季子游一直很纳闷,为什么人事部门每年都要做重复的工作。   如果说今年有什么不同,或许是季子游填表时的心情。   当他从手机里找到往年的表格,把季宣元和江琬的资料复制粘贴进单元格里,他史无前例地留意他们身份证号上的出生年月日。   发现陆偃生日期码的前三位和江琬一样的时候,季子游的眼前陡然一黑,连呼吸都差点变得困难。幸好那时没有把陆偃的年龄告诉江琬他们,这么想的时候,季子游觉得头皮发麻。   他的手指冰凉,把表格里剩下的内容填写完毕后,迅速退出了应用程序。   秋天让季子游想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从前他倒是很难体会古人那些悲秋伤秋的心情,在析津生活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发觉秋天会令人不快乐。   数数日子,其实他和陆偃只不过四天没有见面而已。   但或许是因为这两天的事不太顺遂,季子游的身边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这些说清楚的人,才会觉得特别需要陆偃。   上午的课结束以后,季子游原本和其他学员们一同往学生食堂走。走着走着,他从队伍里掉了队,拿出手机拨打陆偃的电话。   这个时候,陆偃应该也是要下班。   没多久,电话就接通了:“喂?”   听见电话里陆偃的声音,季子游的心里莫名地泛起委屈,但明明陆偃什么都还没有说。   “季子游?”陆偃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一声雷。   季子游错愕,问:“邕浔下雨了?”   “嗯,两股台风接连登陆,都受影响了。”陆偃说。   没想到十月份还有台风,飞机是最容易受天气影响的交通工具,听见这消息,季子游不禁担心周末陆偃能不能按计划飞到析津来。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走呢?台风。”季子游问。   “这我倒是没有查。”陆偃的话说到一半,周围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叫他。   “啊,不好意思,没留意你在打电话。”那个声音说。   “没关系。”陆偃转而对电话里说,“我等会儿回宿舍以后再打给你吧?现在外面打雷,不太方便。”   那个声音华丽得像是新闻主播一样,季子游听得有些许诧异,更想不到陆偃会提出挂电话,不由得又愣了愣。   雷雨天气确实不该在户外打电话,季子游说:“哦,好,你路上小心。”   “刚才吃饭的时候,好像没看见你。”陆偃是刚从教职工食堂出来,完全没想到柏明勋会在后面。   他笑说:“我躲在角落里。你也不是吃饭会东张西望的个性吧?”   “这倒也是。”陆偃吃饭时的确没有多留意周围的人,教职工食堂虽然不大,不过人影没有晃到他的眼前,他多半是注意不到的。   柏明勋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举头望着楼外的倾盆大雨,喃喃道:“刚才过来的时候,还以为不会下得那么急。”   大概因为他没有带雨具,所以有此一说。可惜的是,陆偃也没有带伞。   雨水落在台阶上,四溅成水花,很快就把覆满尘土的地面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们好像没有在门内站多长时间,但已经开始有泥水从楼外的花坛往外淌。陆偃看了一眼手表,过了三分钟。   “我去借伞。”柏明勋说着转身往里走。   陆偃正有借伞的想法,偏偏他先说了,一时犹豫是否该跟着他一同进去。   最终,陆偃还是往食堂里走了。   可他还没有走到厨房的门外,便看见柏明勋拿着两把伞走出来。   陆偃讶然,只见他将其中的直柄伞递给他,立刻说:“我拿那把小的吧。”看得出来,柏明勋留在手里的那把是阳伞,顶多只有八骨。   “你回公寓还是回家?”柏明勋反而问。   “回公寓。”陆偃回答。   他笑了笑,说:“我回办公室。公寓远,你还是拿大的吧。”   亏他想得挺周全,假如陆偃执意相让,反而显得太看重他是领导的身份了。陆偃笑着把手里的伞递给他,说:“还是把那把给我吧,再让雨就停了。”   柏明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他们的伞做了交换,表情看起来哭笑不得。   雨势完全没有因为他们在食堂里多说了几句话就变小一些。   当他们再次来到食堂门口,门前的小路已经被花坛的泥水泡成土黄色。   陆偃打开伞,正要往外走,余光里瞄见柏明勋居然在弯腰挽裤脚,不禁失笑。   “怎么了?”柏明勋听见他笑,奇怪地问。   “没什么,”他摇头,看他又开始将另一条腿的裤脚往上挽,说,“那我先走了。”   柏明勋匆匆瞥了他一眼,回答说:“好,下午见。”   又是下午见,这好像是他的口头禅。上次他这么说,实际当天晚些时候,他们没有碰面。陆偃举起伞,没有回答,埋头疾步走进了雨里。 第107章 好意-6   用食堂借来的阳伞挡雨,果真不经用,陆偃举着伞走到半路,伞忽然被一阵狂风翻飞,他双手抓住伞柄硬是将伞摆往逆风的方向。   风立即又将雨伞打回原本的形状,而陆偃看着脆弱的伞骨,心想这伞怕是要以另一种姿态被风雨打残。   好在陆偃加快了回公寓的脚步,伞最终才避免了支离破碎。   这伞的作用不大,陆偃浑身全被雨水打湿,脸上也沾满雨珠。亏得有这把伞,陆偃的头发没有湿透。   他收了伞,一边上楼一边检查伞骨和伞面,确认刚才自己的担心只是多虑,阳伞的质量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只是刚才陆偃忘了问柏明勋雨伞是向职工食堂的谁借的,等到要还的时候,找不到原主。   回到屋内,陆偃把伞挂在卫生间里滤水。   他换了身干衣服,将头发随意地擦了擦,拿起手机给季子游打电话。   等待的声音只有一声,那头就传来季子游的声音:“喂?”   “喂?我回到公寓里了。”陆偃看手表,快中午一点钟,“吃午饭了吗?”   “还没,等会儿再去吃。”季子游回答说。   陆偃将手机的听筒贴紧耳朵,想更清楚地听见季子游说话的语气,问:“下课好一会儿了吧?”   季子游说:“嗯,现在食堂人多,晚点再去。”   如果说刚才陆偃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再听见季子游的回答以后,他确定了季子游的没精打采。他想了想,问:“怎么了?”   “啊?”他莫名其妙,“没什么。对了,这两天有台风?”   “嗯,有一个正在过境,有一个快来了,前天刚刚生成。”陆偃把天气预报里看见的信息告诉他。   季子游说:“现在还没过境,说不定得影响航班了。你买机票了吗?我帮你买。”   这是闷闷不乐的原因吗?陆偃微微一笑,说:“我买好了,周五下午的票。当天最后一趟航班。”   “真的吗?!”季子游惊喜道。   听见他的声音再度充满活力,陆偃的笑容渐深,说:“嗯,今天上午买好的。”   “好。”   他轻轻地笑着,陆偃听见了他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他问:“对了,刚才叫你的那个男人是谁?声音听起来好像新闻主播。”   这问题让陆偃疑惑,想了想才知道他说的是柏明勋,答道:“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校长。”   “新校长?”   “嗯,原本的校长生重病住院了,估计就算康复也得休养一段时间。所以上面安排了一个新的校长过来挂职。”陆偃解释完,忽然想起张素素,不知道她的病情现在如何了。   “哦……”半晌,季子游试探地问,“陆偃,你们学校对gay是怎么看的,你了解过吗?”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但季子游语调上的变化让陆偃意识到刚才他的高兴已经转瞬即逝,真正令他心事重重的问题,陆偃还没有了解。   陆偃思忖片刻,答说:“学生的话,学校不管。假如谈恋爱,基本像对待异性恋的孩子早恋一样,不做出出格的行为就不干涉。”   “老师呢?”他立即又问。   老师吗?陆偃的思绪变得迟缓。比起回答,陆偃更想反问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陆偃沉吟良久,说:“几年前,有一个叫做陈稔的导演来我们学校的老校区取景拍电影。因为主演要演老师,剧组找了我们学校的一名老师做技术指导。后来主演和那名老师谈恋爱了,被记者拍到,他们被迫公开。”   说到这里,陆偃微乎其微地呼了一口气,继续道:“一部分家长不能接受学校有同性恋的老师,向家长理事会反映,还有在报社工作的家长撰稿反对公开同性恋身份的老师进入校园执教。那位老师在学校工作很多年了,校长和他的关系不错,原本想保他。但是,因为那位老师的男友是明星,消息传得很广,而且好一阵子没压下来,对学校和学生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后来,有学生被网上的人煽动,举行了集体罢课。因为这样,不得不让那位老师辞职了。据我所知,他后来也离开了教育界。”   听完陆偃的一席话,季子游久久地沉默了。   那件事已经过了很多年,学校里几乎没有老师会提起。原先知道那件事的学生们,无论是参与过罢课的,还是道听途说的,一届一届地更新换代,早已毕业离开学校了。   就连当初的旧校区,现在也划分给其他单位用,浔中的所有工作都在新校区进行,别说曾经的风起云涌,大部分学生连曾经有过旧校区都不知道。   发生那件事期间,陆偃一直在新校区工作。他和那位老师不熟,如今却依旧记得事件曝光以后同事们的反应。   对当今这个社会而言,校园应该是最阳光、最祥和、最正能量的地方,学生可以是积极的、向上的,也可以是沉默的、被动的,但绝对不可以是反叛的。浔中作为省内数一数二的高中,可想而知学生罢课是多么夸张和可怕的事件。   那个时候,在陆偃的周遭,他完全听不见任何一位老师在背地里表示对那位同事的理解。至于陆偃自己,他也很希望事情能够快点平息下来,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   “你们学校还有老师和明星谈恋爱啊?”季子游笑说。   听得出来,他在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情绪放松。陆偃跟着笑,说:“建校一百多年,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我们学校也出过刑事犯。”   “呃。”他讪笑。   趁着此时,陆偃问:“怎么说起这个了?”   “没什么。”季子游答完,沉默了一会儿,说,“昨天,我去我爸妈那儿。把和你谈恋爱的事告诉他们了。”   听罢,陆偃愣住。完全是无意识的,陆偃的头皮发麻,心顿时也凉了半截,脑子里还没有浮出任何念头,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半晌,他故作平静地说:“是吗?”   “嗯。”季子游问,“你不想知道他们怎么看吗?”   陆偃听出季子游的语气并不轻松,可假如情况很不好,他应该不会有心情先扯些别的。“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说。”陆偃回答道。   话音落下,陆偃没有听见季子游的回答,可见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考虑清楚如何说明。   末了,季子游道:“他们没反对。”   知道这是报喜不报忧,陆偃无声地苦笑:“那就好。”   他叹了口气,声音微微的沙哑:“陆偃,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初你和之凡的爸爸要私奔了。可能有时候,真的不私奔不行吧。”   陆偃无奈地笑:“上回,我还和之凡说,假如再来一次,我应该不会跟他爸爸走。”   “那你会跟我走吗?”季子游问。   “以前我一无所有,所以觉得自己到哪里都一样。”陆偃垂下眼帘,“现在我已经拥有很多,所以,只要你想,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第108章 好意-7   上午,季子游来到教室,刚刚坐下,坐在前座的陈淑雯就回头说:“今天心情很不错嘛,来得好早。”   来培训这几天,季子游虽然从没有迟到,但总是在上课前五分钟抵达教室的。他每次到的时候,教室内已经坐了七八成的学员。而今天,还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到。   陈淑雯积极得很,每天都来得早,季子游还托她带过两回早餐。   “起早了,在宿舍里呆着也是玩手机,干脆先过来。”季子游说。   “你吃早餐没?”   他点头。   她更加惊讶,笑道:“那你确实很早了。难道是因为快结业了,能回家,所以心情好?”   季子游失笑,说:“差不多吧。”   “你不是天天都能回家吗?”陈淑雯奇怪道。   他犹豫了一下,按捺不住愉悦的心情,想和熟人分享:“我男朋友在邕浔。”   陈淑雯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俄顷,她带着疑问的表情欲言又止,笑说:“看样子,很恩爱嘛。”   他耸耸肩膀,故作淡定:“马马虎虎吧。”   她斜睨着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充满了对八卦的好奇,什么都没有说已经表明对他的打趣。季子游故意挑眉表现出不以为然。   “蛮好的。”她笑了笑。   大半年以前,季子游还在析津基地。那时因为得罪温芯迪差点被停飞的事,在客舱部闹得沸沸扬扬,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话柄。陈淑雯是当初少数几个问了季子游是怎么回事的人之一,所以她知道季子游被骗了。   季子游猜测,她的惊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那么快又有了新的恋人。或许在她的心目中,被那样坑过以后应该会空窗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谈恋爱了。她可能会好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但既然她没有问,季子游也懒得向她说。   对,为什么被渣男坑过以后,没过几个月又谈恋爱了呢?   然而,为什么不呢?   既然陆偃说下午下课以后就会赶最后一趟航班飞来析津,季子游在析津自然要安排好他的吃住,总不能事事都要陆偃自己考虑。   季子游利用上午的课间时间,在航大附近找了一家星级酒店。住宿条件虽然比不上他平时住的那些酒店,不过那些酒店都是公司安排的,他不需要付房费。让陆偃单独住的话,他还是决定节省一些,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不希望陆偃认为他只愿意过那种生活。   他订好房间后,把酒店的订单信息通过微信发给陆偃,他还发了一张截图,把入住人是陆偃的信息标注出来。   订酒店前,季子游想的是给陆偃一个惊喜。   可他完全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从下单到发图片,他的脑子一直热乎乎的。所以订好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陆偃,而且用这种“证据确凿”的方式,哪怕他已经决定下午的课后直奔机场接机。   然而,中午放学的时候,陆偃却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一个遗憾的消息。   “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位生病的校长,今天凌晨去世了。明天下午要给她举行追悼会,我得去参加。所以,今天没有办法去析津了。”陆偃抱歉地说,“我已经退了机票。对不起。”   消息像一盆冷水一样浇在季子游的头上,把他整个上午的兴奋劲头全部浇灭了,而且很凉。   他顿觉心里空荡荡的,但这样的理由又怎么能够抱怨呢?死者为大,更何况是领导,假如连最后一程也不送,未免不近人情了。   “没关系。”季子游只能这么说,心里带着些微侥幸,“那,你明天还能过来吗?”   陆偃可惜地说:“追悼会举行的时间比较晚,我估计结束的时候已经赶不上最后一趟航班了。”   “哦。”他不禁后悔问了这样的问题,哪有让刚参加完领导追悼会的人千里迢迢飞到外地约会的道理?不止傻气,而且很任性。   季子游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无所谓,反正星期天我也回去了。我先把酒店房间退掉吧。”   过了几秒钟,陆偃说:“嗯。”   从刚才开始,他只说了一次抱歉。季子游能感觉得到比起无可奈何,陆偃更加觉得这样的安排无可厚非。   他和那位校长熟悉吗?是朋友的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没精打采,像是遭到不小的打击,季子游从来没有听见他这么说话过。   忽然间,季子游觉得此时的自己假如继续表达思念,只会显得强人所难。他考虑了一会儿,问:“那位校长……多少岁了?”   “四十八。”陆偃说,“乳腺癌走的。”   季子游愣住。   他忽然笑了一下,说:“不谈这个了,你先去吃饭吧。晚点我们再联系。”   挂断电话,陆偃放下手机。   面对面前的番茄鸡蛋面,他挑起面条吃了一口,食之无味,又放下了筷子。   上午他在办公室里接到黄主任通知的时候,懵了两秒钟。所幸那时是电话通知,否则恐怕会露出丑态。   陆偃和张素素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但被黄主任撮合过的过往令他对张素素这个人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结。   这意味着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类人”。陆偃自认为对她不存在任何攀比的心理,可是在某些时候,他会忍不住地拿她当做参照比照自己。她四十三岁的时候,陆偃会想,到了四十多岁还单身要如何拒绝周遭人的“好意”;她癌症复发住院时,陆偃会提醒自己当年事渐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而现在,张素素去世了。   一碗手擀面,陆偃最终只吃了一半。   他把没吃完的面条端往厨房,手里还拿着要归还的阳伞。   “当妈的可怜啊,一把年纪了,没抱孙子不说,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厨房里洗肉的切配工阿姨说。   “可不是吗?唉,换做是我啊,孩子不结婚也忍了。只要孩子孝顺,老了老了,起码还有孩子能依靠。孩子生不生小孩,关我什么事?七八十岁了,真的到了要颐养天年的时候,结果孩子却先走了。真惨哦。”打饭阿姨看见陆偃走到窗前,立即起身笑问,“陆老师,吃好了?”   陆偃把餐具归还,说:“没吃完,不好意思。”   厨师问:“是咸了还是淡了?”   “哦,没。”他回答,“没什么胃口。面很好吃,谢谢。”   打饭阿姨回收了餐具,笑容淡去,表情充满理解。   “这把伞,之前从这里借的。不知道是哪位师傅的。”陆偃把雨伞递进去,很快被打荷阿姨认领了。   没等陆偃走远,厨房里的人又开始小声议论道:“陆老师也没结婚哦?”   “他结过婚的,小孩在初中部读书。”   “哦、哦。他那么优秀,再找一个也不难吧。有小孩养老自然好,但现在的孩子压力大,有个老伴儿,以后也不会给孩子太大的负担。” 第109章 好意-8   举行张素素追悼会的时间定在星期六的下午。她的家乡在北方,是家中的独生女。   当年,张素素大学毕业以后只身来到邕浔,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天赋打拼到如今的地位。她获得过三八红旗手,在全省的教育界有响当当的声名。   追悼会的会场内外,摆满了个人和单位送来的花圈和挽联,前来向她道别的人不计其数。而家属,只有她那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和赶来帮老人家置办后事的堂弟,在灵堂里被侄儿搀扶着的老人家显得更加孤苦无依。   哀乐结束后,柏明勋作为单位领导致悼词。   他的语速不急不慢,语调低沉,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沉浸在失去张校长的悲恸当中。   陆偃目视着灵堂上张素素的遗照,黑白的照片给他的心头抹上一层灰。他不自觉地观察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只见她目光呆滞,无喜无悲,令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绝望了。   对遗体送别时,有几个张素素生前的好友潸然泪下,陆偃也看见黄主任和何明娟她们手中攥着揉成团的餐巾纸。但大家的情绪似乎都很轻,这让陆偃不禁有点恍惚。   在低低的抽泣声中,陆偃想起很多年前送别宋衿的时候。   那个时候,或许是年轻的宋衿走得太突然,让所有人都接受不过来。宋衿的父母和妻子从秣陵赶来,得知出车祸时陆偃也在,很多问题的答案都浮出水面。   有不少宋衿以前的同学、朋友赶来送别,其中还有春圩小学的校长和春圩的村长。他们当中认识陆偃的,没有人怀疑陆偃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追悼会上,无可厚非。然而那时宋衿的父母把陆偃请出了会场。   他站在门外,在追悼会的尾声,听见里面的灵堂传来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那声音,悲戚壮烈得令陆偃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不舍,还是因为心有不甘。   根据张素素的遗愿,送别仪式尽量从简。   这符合她历来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个性,而在此时此刻,因为没有让老母亲为她的丧事过多奔波操劳,又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柔。尽管这样的温柔在旁人充满遗憾的口吻当中,显得有几分徒劳。   和陆偃预先估计的一样,追悼会结束时,从邕浔飞往析津的最后一趟航班已经离港了。   他驱车返回时耘苑,将车窗打开。   台风过境时卷起的冷空气带来了阵阵秋意,街道上到处可见簌簌落下的落叶和落花。天空白蒙蒙的一片,所有的建筑物都如同摆置在白色幕布前的装饰品,冰冷又生硬。   可能因为刚送别往生者的缘故,陆偃觉得自己白色的衬衫上占满了死气沉沉的气息。   他回到家里,洗了个热水澡,吹头发的时候忽然想起和季子游一起在春圩度过的那个夜晚。   想起那时季子游说自己大可不必健康长寿。   陆偃苦笑,心道季子游果然是太年轻了,连那种话都说得出口。   他应该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吧?他的父母健在,周围的朋友应该也全是像他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所以他能把生与死看得非常轻。他不知道,所以不害怕。   真好。陆偃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   但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星期六,随着资格考试理论考试和实作考试的顺序进行,为期一周的教员培训班结业了。   全体人员完成实作考试的时间结束得比较晚,班主任联系了学校和航司方面的领导,大家赶在日落以前匆匆忙忙地在主教学楼面前拍摄了班级全体学员的合照。   家住在析津的学员们基本都选择当天离开,不少能赶上回家航班的学员也是。和季子游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学员在中午就打包好了行李,等季子游回到寝室,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他的行李箱。   奈何当天已经没有回邕浔的航班,季子游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玩手机。   为了打游戏,他不知不觉间坐了起来。因为聚精会神,没过多久,连因无聊而起的心闷也消失了。   资格考试他完成得很顺利,而且结合以往历届教员班的经验,那样的考试是十拿九稳的。只要来培训了,极少出现考不上教员的情况。   经过那么多天的时间,季子游激动的心情早已消失不见。很奇怪,事关自己的前途,如今可说目标达成,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的心情自然是轻松的,只不过,少了应该有的兴奋感。   打了两局游戏以后,季子游去食堂吃了一份盖浇饭。   周末的夜晚,校园里随处可见散步约会的学生情侣。   湖心亭传来舒缓沉静的大提琴声,不少学生在湖畔的长凳上休息,欣赏湖心的演奏。   季子游在湖畔远远地望见湖心亭中是一个弦乐四重奏的组合,他驻步欣赏,一直到表演结束,才回宿舍。   那个四重奏最后演奏的曲子,是一部老电影的插曲。   电影描述了清末民初,在一个南方的小镇上,一个学画画的学生爱上了自己年轻的继母,后来,随着父亲的去世,他的感情也因为继母不敢突破道德的束缚而终结。   大概因为在睡前听过这首曲子,季子游在夜里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在电影的老式台门里不断地穿梭游走,走过各种厅堂、各种巷弄,明明是要找些什么,却没有明确的念头。   最后,他走到正厅,看见身着长衫的陆偃和季宣元分坐在方桌的两边。   他入内道:“爸。”   “哦,小游。”季宣元的笑容和蔼,介绍说,“这是你陆叔叔,来给他女儿提亲的。”   梦到此处,季子游猛地醒了过来,未曾和梦中的陆偃发生对视。   十月中旬的析津又凉又干,季子游裹在被子里,仍觉得有些冷。   他拿起手机,看见时间是上午七点多。屏幕上突然弹出陆偃的来电,把他吓了一跳。   “喂?”季子游连忙接听,脑袋还因为刚刚做的梦晕晕乎乎的,“早啊。”   “早安。你还在学校吗?”陆偃问。   不知道为什么,季子游觉得陆偃的声音格外温柔。他揉了揉眼睛,答说:“在啊。”   “那太好了。”他微笑说,“我现在在航大的这个……应该是东门吧。要怎么去找你呢?”   听罢,季子游立即从床上蹦了起来。 第110章 好意-9   陆偃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航大的东门?假如他赶上昨天最后一趟飞析津的航班,昨晚就应该到了。而今天邕浔第一趟飞往析津的航班,飞机此时应该还停在邕浔的停机坪上,没有起飞。   季子游来不及思考得那么明白,反正所有的问题等见到陆偃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起床后的季子游潦草洗漱,匆匆忙忙换好衣服后,没心情考虑搭配的问题,抓起昨天穿的棒球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走。   清晨的校园中,不少学生骑着自行车赶路。   季子游神色匆匆,逆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只因骑车的学生们速度总比步行的快,他忍不住觉得自己走得好慢好慢,仿佛很难才能抵达终点似的。   季子游或跑或走,快走到东门外时,不住地四处张望。   当他看见站在快递柜旁的陆偃,所有焦虑的情绪顷刻间全部消失了。他安下心来,知道陆偃就站在明确的不远方,即便自己走过去的脚步不那么匆忙,最后也能够和陆偃相遇。再不然,他大喊一声陆偃的名字,后者也会朝他走来。   趁着陆偃还没有发现,季子游一边向他走进,一边打量他在秋日的装扮。   季子游认识陆偃的时候是春末,而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深秋的陆偃远远望着像一位沉默的诗人,无论是下身的碳黑色毛呢直筒裤,还是上身的驼色衬衫、燕麦色人字纹西装,都是大地的颜色。金灿灿的银杏树在红色的快递柜旁显得格外沉静和安宁,而陆偃亦然。   忽然,一阵风将金黄的银杏树吹得簌簌作响。   陆偃抬头望向头顶的树冠。   季子游看见他的视线慢慢落下,好像目光在追随一片树叶的飞舞。   这样的陆偃看起来好瘦、好单薄,如同随时会消失在秋日的金色中。   不多时,陆偃发现走过来的季子游,转身对他微笑。   季子游也冲他笑,立刻跑过去,问:“你刚到的吗?”   “嗯,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陆偃从快递柜的平台走下来,“把你吵醒了?”   季子游撇撇嘴,说:“没有。你打电话来之前已经醒了,做了个噩梦。”   陆偃讶异,关心道:“梦见什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答说:“梦见你和我爸认识。你们是一辈人。”   这算是噩梦吗?吓着季子游的,是梦中的他们认识,还是他们是一辈人?而从某种程度来说,后者比起梦,更是现实。   陆偃微笑,宽慰道:“醒了就好了。”   季子游知道陆偃是听明白的,而陆偃还是认同了这是噩梦,选择安慰他。以后会怎么样呢?假如季宣元他们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该何去何从?   见到陆偃以前,季子游曾有着各式各样的担心和烦恼,但是面对陆偃的时候,他忍不住认为时时刻刻怀揣着那些顾虑都是浪费时间,他得抓住分分秒秒甜蜜的时刻。   季子游的航班在中午,他本打算上午吃过早餐以后,不慌不忙地收拾好行李再前往机场,但现在陆偃来,当天什么时候回去,自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陆偃的气色看来不大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一天刚送别辞世的同事。他们一同往回走,季子游忍不住再次观察陆偃的衣着,想到这是秋冬时节的陆偃,便觉得新鲜。   他低头看陆偃的皮鞋,是他没有见陆偃穿过的秋冬款。   “怎么了?”陆偃发现他一直在打量自己。   季子游笑说:“和你走在一起,像是学生跟着老师。”   陆偃听罢微微挑眉,继而将他上下端量一番,跟着笑道:“你确实像怕迟到赶着去上课的学生。”他见季子游立即低头看看自己,打趣道,“几天不见,又长高了。”   看着脚上的切尔西靴,季子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真帅气啊,穿着切尔西靴配棒球服,还是像明星一样闪闪发光。”陆偃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是调侃的语气吗?季子游扭头看轻松的陆偃,忽然很像立刻把他拉住,就在这人来人往的校道上,捧起他的脸吻他。   “对了,你是怎么来的?我记得从邕浔飞析津,没有红眼航班。”季子游问。   “嗯?”原以为他不会问了,陆偃有些惊讶,淡然地笑了笑,“坐高铁来的。晚上有一趟夜间的高铁,九个小时就到了,正好睡一觉。”   闻言,季子游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坐硬座吗?”   陆偃看他皱着眉的样子,无所谓地耸肩,说:“想见你,没办法。”   同样的情况,换做是自己会如何?季子游不知道。正如他完全没有考虑过如果没有飞机,可以乘坐九个小时的火车。   从前,季子游曾听别人说起:老男人谈恋爱,就像是老房子着火,那火势又大又坚韧,很难扑灭,只能任由它一直烧、一直烧,直至化为灰烬。但是,此时的季子游却不能确定,点燃这把火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陆偃。   宿舍的窗外是两颗高大的银杏树。   在湛蓝色天空的背景下,在风中婆娑的树影像是叶子散落金色的齑粉。   季子游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窗外随风颤动的树冠,恍惚之间感觉那萧索的叶子之间有那么两片特别坚韧。   它们执着地坠在树枝上,任凭秋风如何吹动,周围抖落多少叶子,它们的柄像是和树枝化为一体似的,明明剧烈地抖动着,却迟迟没有被扯断,吹进秋风里。   他深深呼吸,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烫。也像那些叶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他的心跳更加剧烈。   他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液,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陆偃。   宿舍里所有的家具都显陈旧,陆偃那件燕麦色的西装搭在沙发椅上,复古得像一幅隽永的画。   季子游撑在身旁的手抓皱了床单。   过了一会儿,陆偃抬头,眸色在背光的角度显得很暗,但他的耳朵,他脸颊和颈项的轮廓,都像是被光描了透明的银色。季子游觉得他的嘴唇很红,泛着诱人的水光。   “陆老师。”季子游舔了舔嘴唇。   “嗯。”他点头,支起一条腿,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季子游的小腿,慢慢地往下抚摸。   陆偃帮他脱鞋的动作慢条斯理,那缓慢的动作让季子游的心中莫名地涌出欲哭的冲动。等陆偃把他的袜子也脱了,和靴子一起整齐地摆在一旁,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向缓缓站起来的陆偃。   背着光的陆偃看起来很高,明明神情柔和得像是印象画派笔下的夕阳,却凭着无以名状的温柔深深地将季子游压迫。   “陆老师。”季子游伸出手。   “嗯。”陆偃单膝往床上跪,才弯腰搂住季子游的身体,便被后者勾住脖颈,坠入他的怀中。 第111章 好意-10   当陆偃的额头点在季子游的额头上,季子游闭上眼睛呼吸。   温热的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粉尘与绒毛的香味,温暖得沁入季子游的肺中。   陆偃的指腹轻揉着季子游的耳垂,像是在安抚婴孩入睡,偏偏旖旎的秋光覆盖在季子游的眼睑。他不得不睁开眼,看见陆偃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些微难以忽略的忧愁,因为忧伤而格外温柔。   季子游张开嘴,舌尖往外探,微微颤抖。   陆偃很快将嘴唇覆在他的唇上,舌尖相碰的瞬间他条件反射地与之纠缠,就连身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挺起,直至能通过拥抱把陆偃拉得更近一些。   陆偃的吻肆意而缱绻,双手抚摸他的脸颊和脖颈,动作在意得如同抚摸一幅画卷。   季子游在亲吻的间隙与他对视,他的目光专注得令季子游目眩,脑袋没有办法彻底地清醒,陆偃便低头吻到他的脖子和耳背,带着些微的干燥,干燥之后是绵绵的湿润,隔着他T恤的领口轻轻地咬在他的锁骨上,一点也不痛,反而痒得出奇,像是猫才剪了指甲的爪子,勾在季子游的心尖上。   渐渐地,季子游发现多日不见的陆偃有着区别于以往的主动。   他从未见过陆偃这么主动地贴近他,哪怕他不一定会给予热情的回应。   季子游虽然有点疑惑,但难以抗拒这灭顶的温柔。他努力说服自己享受这份难得的主动,而很快就陷入了受宠若惊的情绪当中。   咬着嘴唇的季子游委屈巴巴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陆偃脱掉他的T恤,双手沿着他肩颈和手臂的线条抚摸。   此刻的季子游仿佛一幅画,陆偃展开了他的身体,渐渐跪起,亲吻、吮吸他手臂的内侧,直至到了肩下。   他像是抽搐似的猛地一弹,睁着眼要抱陆偃,后者却按住他的手臂,沿着手臂内侧朝腋下轻舔。   “啊。”季子游抓起了拳头想反抗,可陆偃始终用张开的手掌抓着他的两只手腕往床上按,力道重得和那些撩人的吻判若两人。   季子游试图控制呼吸,但每当将让这一次的呼吸控制得平缓,下一次的呼吸就急促得像是很快要窒息一样。身上所有的敏感都被陆偃的吻勾得随时能窜起火花,下面又涨又疼,里面却痒得难受,他不堪忍受地用脚跟去蹭陆偃的裤子,勾住他的腿窝,恨不得就这么往下沉。   忽然,他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抬起头,看到陆偃把遗落在枕头旁的衬衫夹拿到手中。   季子游微微一愣,便看见陆偃用衬衫夹捆住了他的两只手腕。   大脑忽然间一阵轰鸣,他努力仰着头,却只能看清陆偃的下颌和修长的颈项,当他垂下眼帘,看见陆偃的胸膛和腹肌在已经松开几颗纽扣的衬衫下若隐若现,身体几乎不受大脑控制似的,不管多艰难,立即挺起身仓促地吻到他的腹部。   陆偃低头见他因为使不上力的缘故吻了一下又重重地倒在床上,手掌顺着他如枝干般的手臂往下滑,揉捏他的乳尖,问:“动不了了,害怕吗?”   “不怕。”季子游摇摇头,“喜欢。”   陆偃的瞳孔惊讶得微微放大。   “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季子游说完皱眉,鼻尖莫名其妙地开始发酸,“里面很痒,下面也好涨得好难受。陆老师。”   他的委屈宛若求救,好像陆偃再不做些什么,他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似的。陆偃在他话音落下的当时吻到他的唇上,他像是濒临窒息之时终于得到空气,舌在陆偃的口腔里搅动得乱无章法,两条腿也抬起挂在陆偃的腰上,隔着牛仔裤的布料用那涨得发痛的东西往陆偃的下腹撞着,以期减少一些难捱的痛苦。   陆偃解开他的腰带和纽扣,连裤子也没有时间往下扯,从裤兜里掏出润滑剂就往臀缝里挤。   带着冰凉的湿滑让季子游如释重负,他很想马上脱掉陆偃的裤子,把那东西释放出来,看个真实才真正放心,偏偏双手被绑着动弹不得,只得不断地用脚跟和小腿蹭着陆偃的裤腰。   他太过着急,以至于陆偃才将手指插进他的穴口里,就因为他身体的扭动而扭到了手指的关节。陆偃吃痛地皱了一下眉,迅速把手指取出。   里面才空了一小会儿,季子游就不敢再动了。   季子游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似的。陆偃直起身体,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不知为何,他表情里扯动着某种卑微的恐惧,陆偃把自己的腰带和纽扣解开,还没把拉链拉开,他就用被捆住的双手覆在内裤拱起的包上。   当他用两只手同时覆住他的性器,加倍的热迅速窜遍了陆偃的全身。   季子游轻轻地收起手指,抓着掌心里的那东西。囊袋饱满得压在他的手掌根部,他用掌根摩挲里面的珠子,忽而抬头望着陆偃,道:“陆老师,把你有的都给我吧?”   陆偃心头一凛,再次抬起他的手臂压在床上。   季子游倒下的同时,余光瞄见陆偃把内裤扯开。那东西直挺挺地立着,顶端透红,水珠摇摇欲坠。他看着囊袋搭在内裤的边沿,随着茎身轻微晃动,激动得几乎晕眩。   见陆偃拿出安全套,季子游说:“别戴套。”   “什么?”陆偃迟疑。   “别戴。”季子游说着,把腿再次挂在他的腰上,用臀缝去找那东西,“弄脏了,你帮我洗。要是受伤了,你给我上药。啊——”   这是陆偃第一次赤裸地进入他的身体,凭着心理的作用,季子游觉得他们无限地接近了。哪怕他们的裤子都没有完全脱下来,陆偃的腰带时不时因为冲撞而摩擦在季子游的大腿和臀部,他还是感觉他们亲近得好像两具灵魂发生了交叠。   陆偃在这时解开了衬衫夹。   双手刚得到释放,季子游立刻扶住陆偃的腰,跟着陆偃进入的节奏挺腰回应。   “啊、啊,那里,陆老师,那里……”季子游的双腿无力地往下滑,脚趾痛苦地抠在床单上,腰肢还是奋力地往上迎接。   明明以前已经提醒过他好几次,可季子游好像总是记不住,每当陆偃穿进他的身体,他就不受控制地收紧,好像害怕陆偃会离开似的,绞得他发疼。陆偃眉头紧皱,牙关也在不知不觉间咬紧了,努力地往那处顶着,汗开始往下滴。   陆偃深吸一口气,退出后脱掉季子游的裤子。季子游比他更主动,收起腿配合着,裤子刚脱下就抬腿挂在陆偃的臀尖上,等着他再次进入。   陆偃的腰带摩擦在季子游的小腿上,皮质的触感充满禁忌和诱惑。   季子游在他再次进入后搂住他的脖颈,热情地拥吻他,在他抽插的同时自在地呻吟和叹咏。   渐渐地,陆偃的衬衫湿透了,他脱掉衬衫,放下衣服袖子恰好落在季子游的眼睛上。陆偃拉紧衣袖,在布料蒙住季子游双眼的时候突然狠狠地亲吻他,啃咬他的下颌和颈项。   “啊……”季子游短促地呼吸,阳光隔着布料刺进他的瞳孔里。   腺体被不断冲撞的快感满溢他的全身,勃起的性器不断拍打在陆偃的腹肌上。肉体碰撞的声音因为失去视觉而无限放大,他张着嘴巴,像是一条在岸上扑腾的鱼,双唇没一会儿就干透。   当陆偃把衬衫丢在一旁,忽如其来的光明在季子游的面前蒙上一层白纱。他慌忙地捧着陆偃的脸,道:“陆偃,你以后只和我做,好不好?”   陆偃揉着他的臀肉,听罢讶异地眨了一下眼睛,说:“难道你以为我和你在一起的同时,还找了其他人吗?”   “不是。”他摇摇头,呼吸忽然凝结,“陆偃,我想射。”   话音刚落,陆偃就攥住他的腰肢,埋头往里奋力冲刺。   季子游已近恍惚,抱住他的肩膀,说:“陆偃、陆偃,我想下半生……我想下半生只和你……啊、啊、啊……” 第112章 好意-11   就这样,季子游注定错过了中午的航班。他在被窝里抱住陆偃,让皮肤和皮肤严丝合缝般贴近,就连汗毛摩擦在皮肤上的微妙触感也透过毛孔,沁入进他的神经里。   他埋在陆偃的颈窝里,用力地呼吸了一口,轻声笑道:“今天的香水好香,像壁炉边的毛毯,暖绒绒的。”   陆偃微笑,扶着他的后脑勺,往他的额角亲了亲。   忽而,陆偃看见外面有两片银杏叶子顺着风划落进窗内,又随着风在地面上翻飞了两下。   “我们晚上回去吧?我先把行李寄存在楼下前台,我们出门走走。”季子游抬头,见陆偃正望着窗外出神,回头去看,疑惑道,“看什么?”   陆偃回过神来,抱歉地微微一笑:“没什么,看叶子。”   季子游在他的臂弯里转身,发现有树叶被吹进了屋子里。望着窗外金灿灿的树冠,季子游抓住陆偃的手臂,往他的手背亲,说:“秋天的叶子也很漂亮,对吧?”   这似乎是一种隐喻,但陆偃听着,似假非真。他吻在季子游的颈窝里,想了想,问:“你刚才说……下半生只和我‘什么’?”   闻言,季子游的身子僵了僵。他的心跳紧张地加快,回头看向陆偃。明明是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但当情绪稍微变得平静一些,开口又变得困难了。   “只和你做。”季子游转身,定定地看他的眼睛,“行吗?”   假如此时的他表现得更信誓旦旦一些,或许陆偃反而会产生疑虑。陆偃打量着他的眉眼,他眼中的小心翼翼让陆偃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给过他达到他那种要求的安全感。   陆偃在刹那间充满愧疚。他望向窗外在风中摇摆的银杏叶,在收回目光时,问:“那你还需要戒指吗?”   季子游错愕:“戒指?”   “嗯。”陆偃轻捏他的耳垂,微笑说,“一枚轻便的钻戒。上班的时候戴着、休息的时候戴着,让随便什么人看见了,都知道你‘名花有主’那种。”   随着这听起来漫不经心的话语,季子游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像是早春的响雷。他屏住呼吸,肯定地说:“要。”   陆偃笑着用额头顶了顶他的额,说:“那等会儿出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趁早给你买。”   季子游随即吻他,问:“那你呢?你要戒指吗?”   话音未落,季子游立刻又后悔了,在陆偃回答前改口说:“不用戴。戒指嘛,买一对才好。”   “你给我买的话,我会戴。”陆偃拨开他的额发,说。   季子游惊喜地问:“真的吗?”   他点点头。   “可是,假如别人问你呢?”季子游顾虑道。   陆偃想了想,轻松地笑说:“就说我有想结婚的对象了。”   季子游凝视他的眼睛,这双眼中有清透的笑意,而他映在瞳孔里的面庞却显得怔忡。   “陆偃,你说:你永远不会放开我。”他一字一句地说。   陆偃一字一句地复述:“我永远不会放开季子游。”   北方的秋天以繁盛的姿态演绎着衰败的到来,就连隆冬也有可能因为几场鹅毛般的大雪而变得凄美而绚烂。   这与南方的秋冬截然不同。   陆偃搭乘高铁北上的时候,南方正飘着雨。那湿淋淋、冷冰冰的天气,将冰冷沁入人的皮肤深处,让人只剩下疲惫和无可奈何。   他站在培训宿舍的大楼前,看见不少学生和外来的市民游客正在银杏大道上欣赏金黄的叶子,手持各种各样的拍摄工具,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   这秋天值得用浓墨重彩来形容,但陆偃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的秋天是否也能如此。   他等了十来分钟,换好了衣服的季子游从楼里出来。   陆偃问:“饿吗?”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他点点头,说:“打车去望北天街不远,咱们去那里吃吧?”   陆偃对析津不熟悉,就算熟悉,只要季子游能拿主意,他也懒得多做考虑:“好。”   “吃完饭,应该还有时间能看一场电影?”季子游走在他的身旁。   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着急着回去。陆偃记得他此行是为了培训,但到目前为止,季子游完全没有提培训和考试的结果如何。看他完全沉浸于喜悦当中,陆偃纵然心里关切,可又认为季子游有自己的把握和分寸,索性不在他的兴头上问工作上的事情了。   “你想看什么电影?”陆偃问。   季子游耸肩:“无所谓,只要不是太烂的片,看什么都行。”   听罢,陆偃发现这似乎不是季子游第一次邀请他一起看电影,偏偏从没有实现过。   走着走着,季子游忽然拉住了陆偃的手。   陆偃因手向前摆动时多了一份重量,不由得低头看。当他再看向季子游时,见到后者目视前方,若无其事的样子装得有几分刻意。他轻轻挣开季子游的手以后重新握住,以便牵着的时候手能舒服一些。   季子游的心一直砰砰跳着,他能感觉得到周围有路人用猎奇的眼光偷偷打量他们,但更让他忐忑的是陆偃会在什么时候把手松开。   而陆偃始终没有松手。   陆偃右手牵着他,左手划着手机叫车。   他们站在路旁等网约车抵达,当车在他们的面前停靠,陆偃打开车门,拉着他坐进车里。   在他们短暂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陆偃经历了些什么呢?季子游无从得知,同时也不想从陆偃的嘴里问出答案。   季子游知道,过去的一周,邕浔有两个台风过境,陆偃的一位同事去世了。或许还有别的事情在陆偃的心里埋下种子。种子迅速生根发芽以后,带来了陆偃的变化。   而他,同样也经历了一些不大不小,却不能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不在邕浔真好,在这里,不会有人认得陆偃。这样陌生的环境肯定是给了陆偃安全感的,陆偃确实也比以前更放得开了。   哪怕在网约车上,陆偃仍拉着季子游的手。季子游不禁想起不久前,陆偃曾经说过,只要他愿意,他们可以私奔去任何地方。彼时的季子游认为这是一句莫大的安慰,而现在季子游再萌生这个念头,不是因为惧怕,是因为有了更大的期许、更多的贪恋。 第113章 旁白-1   “这款戒指是我们品牌下的经典款式,每年限量制作销售,不少明星和名流在结婚的时候都会选用这款戒指作为日常佩戴的婚戒。您看它的设计,看起来简约大方,其实有不少细节的部分。枯叶、新枝和年轮的纹路,代表的是轮回和永恒。设计师把它命名为‘Aeternus’,在拉丁语里是永恒的意思。”珠宝店的销售员专业又热情地向柜台前的陆偃和季子游介绍。   陆偃的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细看销售员手中的钻戒,瞥眼看见季子游的目光仍往柜台内的其他首饰流连,没有发表意见。   销售员看看二人,拿出手机,一边讲解一边翻出相册中的图片:“而且,设计师在设计这个系列的戒指时,很贴心地设计了男款的对戒和女款的对戒。像这款‘Aeternus’就有成对的男款,这在国内是极其少见的。因为,一般一些需要两枚男戒或者两枚女戒的伴侣,在订购戒指的时候只能选择两枚一模一样的情侣对戒,多多少少缺少了一点象征性的仪式感。‘Aeternus’就完全能满足这方面的需求,还有这边的这款‘libertas’,但‘libertas’的限定款是女性对戒,相对来说还是觉得‘Aeternus’更适合二位。 ”   季子游头一回听说买对戒能买到两枚男款。尽管他和陆偃走进珠宝店后什么也没有说,不过精明的销售员明显通过观察确认了他们的关系。他不禁扭头看向陆偃。   陆偃微微一笑,问销售员:“另外一枚是什么样的?”   “您稍等,我去取。”话毕,她把原本展示的戒指放进柜台内,又走向了其他柜台。   季子游深吸一口气,小声道:“居然专门设计了两个男款。”   陆偃从前同样闻所未闻,说:“这个品牌的文化还挺颠覆传统的。戒指喜欢吗?”   他点点头。   “那等会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尺寸。不然得订了。”说到这里,陆偃回想,邕浔似乎没有这个品牌的店面或者专柜,不禁觉得又是一件麻烦事。   季子游拉起他的左手,捧着看。   陆偃笑道:“怎么?”   “你的手指真细。”季子游拿自己的手指比上去,“嚯,比我的长、比我的细。还比我的白!”   陆偃把手收回来以前,笑着揉了揉季子游的手指头。   他笑得腼腆,让季子游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第一次看见陆偃这么笑的时候,自己是什么心情,季子游已然忘记了。所以,他不得不怀疑,说不定当时的自己已经和现在一样心动。   没多久,销售员拿着两个对戒盒回来了。   “男款的对戒和刚才展示的这枚有区别。”销售员打开其中有一个对戒盒,又把展示过的男戒取出来,“刚才的这一枚因为是和女戒配对的,它在设计上更加简单,两性的对比比较强烈。然后这两枚男戒,都是去繁就简,元素保持不变,但细节和大小方面做了调整。二位可以对比看看。这对是‘libertas’,线条更柔美和细腻。”   季子游迟疑了一下,拿起名为“Aeternus”的对戒,取出其中一枚仔细地欣赏上面的细节。   忽然,销售员道:“二位可以试着佩戴看看。”   季子游闻之心中一颤,抬头看向陆偃。   陆偃见他拿着戒指一动不动,心头莫名地紧张起来。他能感受到销售员带着笑意的目光,既有对顾客的热忱,也有对情侣的善意。在陆偃的记忆中,他几乎没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   过了几秒钟,陆偃把手伸到季子游的面前。   季子游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连忙放下对戒盒,轻轻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往陆偃的无名指上套。   陆偃的手心里有些微的湿润,而他能感觉到季子游的手在微微颤抖。   手指是细,季子游帮他戴好戒指,留在指根的戒指能轻易地转动,铂金和钻石的光芒异乎寻常的柔软。   陆偃抬手看着这枚戒指,脑袋里嗡嗡作响,隐约听见销售员说:“这位先生的手指好细。另一枚是不是也试戴一下呢?或者交换着戴,看看各自更喜欢哪一枚。”   陆偃回过神,只见季子游拘谨地笑了笑。他取出对戒盒里的另一枚钻戒,捧起季子游的左手。季子游的手心也是湿的,凉得很,可他的脸上保持着从容和镇定,让陆偃不由得心想:他和季子游在性格上,多少有着相似的地方。   不知起初季子游是否有意,剩下的这枚戒指,枯叶的元素更明显一些,正如陆偃手上的这枚,能更清楚地分辨出新枝的纹路。   大小尺寸正好,陆偃帮他戴好戒指,见他翻着手心手背反复看,问:“买这个吗?”   季子游歪着头犹豫了片刻,问销售员:“他的那枚,店里现在有合适的圈号吗?”   销售员抱歉地微笑:“因为是限定款,这位先生手上的这枚店内目前没有合适的圈号。但假如二位已经决定购买的话,可以留下联系方式,等到货后再联系二位来取。”   听罢,季子游遗憾地看向陆偃。   陆偃道:“我们家不在析津,过来一趟会比较麻烦。请问你们在邕浔有柜台或者店面吗?”   她为难地摇摇头。   “不然等到货以后,我哪天飞析津,再过来拿?”季子游建议道。   销售员道:“如果二位同意,我们也支持全国范围内的快递送货,证书和发票都是齐全的。”   戒指在手上戴的时间长了,渐渐带上陆偃的温度。他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奇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像是做梦一样。他知道,假如当初没有决定和季子游交往,他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你想快递还是自己来拿?”陆偃问。   季子游想了想,答说:“我自己来拿吧。”   “好。”陆偃取下戒指,交还给销售员。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惊喜道:“现在就买了吗?”   陆偃笑着点头:“当然了。你现在就可以戴着手上这枚走。”   听罢,季子游的脸蹭地红了。他又忍不住反反复复看了手上的戒指,见销售员微笑看着他们,赧然低下了头。   销售员把不合尺寸的那枚戒指放回对戒盒,对陆偃说:“现在给您开票。”   “好。”陆偃看季子游还在欣赏刚得到的戒指,爱不释手,笑问,“标签要不要剪一下?”   闻言,季子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销售员立即找出剪刀,还没说话,陆偃就用眼神示意她把剪刀交给自己。   季子游正要把戒指取下来,看陆偃对自己摊手,便把左手伸给他。   他低头小心剪断戒指上的标签,把剪刀还给销售员。与此同时,季子游从他的手里拿走标签,放进自己的钱包夹层里。   销售员一边做着结算一边向他们介绍,店内的珠宝首饰都是全国联保的,清洗和修护都在售后的范围内。品牌明年会在邕浔开设店面,到时候他们如果有什么售后问题,也可以直接前往门店处理。   季子游一会儿看陆偃结账,一会儿看手里的戒指。手心里的汗慢慢变热了,心跳的速度还是没有变慢下来。明明就这样得到一枚钻戒,全然不似浪漫的故事里会有的美妙的情节,可心底满溢的幸福感,已经令季子游怀疑,这应该已经是美好的顶峰。   他转身,两条胳膊撑在柜台上,身子往前倾的模样像极了因为收到礼物而沾沾自喜的小孩。陆偃看他这副模样就忍不住微笑,问:“电影还有多久开场?”   “不知道,十几分钟吧。”季子游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看样子,看不看电影对季子游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陆偃失笑,从销售员的手中接过包装精美的礼盒提袋,谢过以后对他说:“走吧。”   “好。”季子游转身,马上牵住了陆偃的手。   陆偃任他牵着,往外走时说:“另外一枚下个星期就能过来取了,我留的是你的电话。”   季子游猛然想起一件事,惊道:“你把两枚戒指的钱都付了?”   “不是两枚,是一对。”陆偃纠正他的说法。   “但我本来想送你的。”季子游懊恼地用另一只手挠了挠额头。   陆偃毫不介意地笑说:“没关系,钱谁付了都一样。”   季子游斜睨着他,正要说点什么。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夸张地叫道:“季子游?!” 第114章 旁白-2   这么浮夸的语调,近期内季子游只从一个人的口中听见过。他沉下一口气,回头的同时发现陆偃已经把他的手松开。   看见和白昊东在一起的白丘南夫妇,季子游惊得整个人轻微地弹了一下。   白昊东明显察觉他的反应,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被他的母亲横了一眼以后才收敛。   “白叔叔、莫阿姨。”季子游局促地笑了笑,和陆偃一起走上前去,“好巧。”   莫阿姨维持着优雅的微笑,但季子游从她僵硬的嘴角看得出来她也为这场偶遇感到无所适从。她迅速地看了看陆偃,说:“真巧。和朋友出来逛街?”   “哦……是。”季子游和陆偃对视了一眼。   “你们要结婚了?”白昊东问。   季子游错愕,发现他瞄着陆偃手中拎着的珠宝礼品袋,不禁怀疑他这是不是故意的。看得出来白丘南和他的妻子根本不想对二人的关系表示关心,季子游简单地回答:“不是。随便逛逛而已。”   “哦,对,我忘了,同性恋在中国不能结婚。”白昊东摸摸后脑勺,哈哈笑了笑。   他的话音刚落,莫阿姨就不客气地瞪他。他满不在乎地努了努嘴巴,把脸撇向另一边。   莫阿姨看看身边一言不发的丈夫,对季子游微笑,客气地问:“这位是……”   “啊,这是我的男朋友。”季子游连忙说。   待他说完,这对夫妇不约而同用讶异的眼光看向陆偃。看得出来二人平日里都过得体面,所以连这样失礼的表情也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二人就对陆偃友善地微笑。   陆偃还以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东东过两天要回国了,带他出来逛逛,看看买点什么带去美国。”莫阿姨解释着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问,“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季子游立即回答说:“等会儿看场电影。”   “看电影是吗?那就不耽误你们了。”她看了看陆偃。   “好,叔叔、阿姨,再见。”季子游如释重负。   离开的时候,陆偃和之前一样,只是对那对夫妇微笑颔首。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那两个人,也能感觉得到,那两人之所以没对自己说什么,是因为他们同样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不知在分别以后他们是否会议论自己,季子游既心有余悸,又为当面向白丘南他们介绍了陆偃感到庆幸。以莫雯丽和江琬的关系,莫雯丽过后或许会把见过陆偃的事告诉江琬吧。   对于江琬的反应,季子游是忐忑的,奈何他始终没有准备好亲口告诉她的勇气,所以让她从朋友那里得知,或许是一件好事情。无论如何,莫雯丽是亲眼见过陆偃了,总比江琬从莫名其妙的人那里听说陆偃是一个怎样的人要好得多。   “他们是我爸妈的朋友。他们家从前和我们家住在一个小区里,那个叔叔以前是我爸爸的同事。”季子游介绍道。   “我猜到。”陆偃说,“因为你看起来和那个年轻人不太熟。”   季子游惭愧地笑了笑,说:“不过在父母眼里,我们应该很熟。因为我们小时候一起玩泥巴,他小学毕业就去美国了。”   他笑说:“难怪他说话有外国人的口音。”   季子游鄙夷地扁了扁嘴巴。   陆偃想了想,说:“你的那个阿姨,看起来很年轻,像是只有三十多岁。”   “家里有钱嘛,隔三差五就去做医美,当然年轻了。”季子游耸肩。   难怪。因为陆偃始终明确地记得自己的年纪,所以看见那个女人面相只有三十多岁的时候,他下意识在心里的念头是她比自己要年轻很多。可是当时看见她对那个青年的态度,又知道他们一定长幼有序。   对于自己和季子游之间年龄上的差距,事到如今,陆偃已经看得很淡了。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当遇见季子游的长辈时,他得在面对对方是自己同辈的问题上犯难。   忽然间,陆偃明白了上一次季子游为什么说想私奔。这样的处境无关蜚短流长,只是在这个秩序分明的社会环境里,一般人很难快速地适应一段打破秩序的关系,无论是旁人还是他们自己。   见陆偃若有所思,季子游不禁有点担心。他问:“还去看电影吗?”   “嗯?好。”陆偃发现他的眼中透露不安,便拉住了他的手。   回到邕浔的第一天,去往乘务三部报到的季子游拿到了劳人科给的调令。调令执行的日期从10月17日开始,这意味着季子游从离开航大的那一天起,人事令就不再属于乘务三部。   季子游拿着人事令去往训练开发中心报到。   恰巧中心的主任开会去了,副主任姓盛,她把季子游带到预先准备好的工位,将他介绍给办公室内的其他教员们。   季子游自从实习期放飞过后,除了复训的日子,他一直在天上飞,从来没有体验过在办公室里办公的生活。面对空荡荡的工位,他真有些许不适应。   盛主任把他交给了办公室内年纪最长的岑远,她是整个训练开发中心资历最高的乘务教员,同时也有检查员的资质。季子游看得出她的性格开朗干练,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如此。   这个办公室包括季子游在内一共有六名教员,只有季子游一名男性,其他都是三十岁以上的女乘务员。姐姐们对于季子游的出现,表现得格外欢迎。盛主任更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作为训练开发中心的第一位男性乘务教员,季子游看来是唐僧进了盘丝洞了。   “岑姐一天到晚说我们这里阴气重,连腿都闹风湿。看来是领导听见我们的抱怨,终于派来个小伙子,提升一下这里的阳气了。”和岑远年纪相仿的朱婷婷笑道。   岑远回道:“那可不?而且一来就来一个这么帅的。哎,娜娜连韩剧都不用追了。娜娜,你最近追的那个大热的剧,男主角还没小季帅呢。欧巴摸不着,小季摸得着啊。”   周娜不以为然地努嘴,说:“小季也摸不着,他结婚了。”   季子游听罢讶然,立即看了一眼手上戴的戒指。   盛主任呵呵笑道:“哟,看来周娜刚才是有点想法的,这么快就侦查清楚了。”   “没办法,现在英年早婚的人太多了,可不敢随便乱来。”周娜故作无奈地摇头。   随着众人的哄堂大笑,季子游跟着不好意思地笑。大家热热闹闹、毫无芥蒂,这就是长时间一起工作的环境,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不像以前他终日在天上飞,每次签派都会遇到不同的人。 第115章 旁白-3   季子游去中心报到的时间晚,加之他初来乍到,乘务科还没来得及给他安排工作,所以大半天下来,他只是收拾了自己的工位,帮同办公室的姐姐们干了一点杂事。   下午,正巧工会给乘务科发了第四季度的劳保用品和生活慰问品,足足几大箱子,季子游作为惟一的男丁,跟着工会小组长周娜拉着小推车去门口迎接。   回来的时候,没去上课的三个姐姐纷纷笑说,以后科里再不需要向其他科室借男丁干这类活了。   “小季今年几岁了?”岑远一边打开纸箱一边问。   季子游回答:“二十五。”   “天啊,好年轻。”朱婷婷吃惊,“我考上教员的时候都二十七岁了,真是后生可畏啊。而且还是男孩子,太厉害了!”   季子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于夏箪打趣道:“这么年轻就不飞了,是不是有点可惜呀?”   “还好。”季子游帮岑远分发劳保用品,“觉得安定点好。”   岑远同意地点头,说:“结婚以后是得收收心的,可不能整天想着南来北往地搞艳遇了。”   朱婷婷笑道:“能这么早就结婚的,以前肯定也很乖。什么艳遇不艳遇的。”   “小季,你爱人是我们公司的吗?还是哪个单位的?”岑远关心道。   “他是高中老师。”季子游心想她们之中说不定有本地人,自己如果说得太清楚,万一她们的小孩有谁是读浔中的,就麻烦大了。   “哇,当老师好诶。工作稳定,而且以后孩子的家庭教育肯定不成问题了。”朱婷婷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优秀。”   季子游知道自己刚来,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刚来到这个女人堆里,少不了被她们关心这关心那。他既要满足姐姐们的好奇心,又不能说得太详尽,所以不管她们问什么,他都是考虑好分寸以后再回答。   彼此毕竟是认识的第一天,哪怕季子游回答得模棱两可,她们也不会刨根究底地问清楚。   第一天到训练开发中心工作,季子游就感受到了这个轻松的氛围。不过,大家都是乘务员出身,保持表面上的和和气气,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季子游挺高兴自己来到了这样一个新的环境,与此同时,他依然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   这样的工作群体黏性很强,不再像从前一样,哪怕工作上出现一点小失误、小摩擦,隔天因为不在一个机组执行任务,只要不是大问题,芥蒂也好、绯闻也好,都会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彼此连对方的姓名都不屑于记。   这里是一个封闭的培养皿,善意或者恶意,都会随着时间日积月累,和同事们的关系是需要经营的东西。   毕竟是新的陌生环境,饶是从来都不安定的季子游,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安稳,多多少少感受到一点压力。   似乎没做什么事,就到了下班的时间。   朱婷婷多一分钟也不愿意耽搁,一到点立即打卡,离开办公室时不忘催促季子游早点下班。   季子游仍坐在工位上帮岑远整理台账,见她们一个个的都要走了,而面前的这份台账补齐全。   “小季,下班了。活是干不完的。”岑远起身拎包,“家里是谁做饭?”   “哦……”季子游说,“我爱人做饭。”   许是因为他的犹豫,岑远似笑非笑地看他,仿佛以为自己看穿了他的谎言。季子游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她表明陆偃的身份,此时称他是丈夫或者男朋友,好像都不应该。   季子游把文件存档,关闭了电脑。等到要起身打卡时,发现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娜一个人。   “你怎么回去?”周娜往外走,回头问。   季子游打了卡,答说:“我开车。”   “看来真是在邕浔安家了呢。”她抿嘴一笑。   下午的时候,季子游被问及老家在哪里,他老老实实回答在析津,又被姐姐们视作是情圣夸奖了一番。   在一般人的眼中,很多像季子游这个年纪的人都会选择挤破头往一线大城市里奋斗,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后代也好,要在占尽诸多资源的大城市里有一个户口、成一个家,而像季子游这样原本就有析津户口的人,居然会选择到二线城市安家,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换做以前,季子游也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现在,他对在哪里生活、在哪里成家都没有了强烈的执念,只认为到家的时候有陆偃在等着自己,或者能够等到陆偃回家,一切就很圆满了。   “你怎么回去?”季子游问。   她说:“坐地铁,四号线。”   他了然点头。   “本来也想买辆代步的车,没想到今年年初四号线开通了,地铁站就在家门口,方便得很,又省了一笔钱。”周娜说着,朝楼下挥挥手。   季子游往楼下一看,认出和周娜打招呼的人是邱小雨,顿时面色一凝。   好在季子游的车就停在办公楼下,他不需要同周娜一起走到邱小雨的面前。   二人在楼下道别,季子游径自往停车位走,坐进车里后,他不禁通过后视镜看向碰头的周娜和邱小雨。   她们见面就聊得愉快,不知说到什么,同时朝他这边望过来。   季子游皱眉,等到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远,才发动汽车。   以前的生活都是颠三倒四,换了岗位后,季子游开始面临下班的高峰期。   在堵车的路上,季子游望着通往高架桥的车队,忽然冒出想和陆偃在外面吃饭的想法。此时陆偃已经下班,他立即拨通陆偃的电话。   “喂?”陆偃笑道,“下班了?”   季子游刚拿到人事调令,就发微信告诉了陆偃。现在听他愉快的语气,季子游笑道:“对啊,准时下班了。”   “晚餐你想吃烤鱼吗?”陆偃问,“我看之凡发的朋友圈,有一家网红的烤鱼店前几天在秀明城开了分店,这个礼拜还有满减活动。”   季子游惊喜:“我正想说晚上能不能出去吃。”   “当然可以。”陆偃说,“我还在学校,你过来接我吧。快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好!”季子游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与析津不同,即使已经快到十月的下旬,邕浔的气温依然高居不下。据陆偃说,台风来的那几天,每天都冷得很,大家都换上了秋天的衣服。可是,现在季子游看路上的行人,多的是穿短袖和单衣的。   这就是邕浔的秋天吗?   季子游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边,云彩比起夏天的火热绚烂,多了几分恬静,可依旧没有秋冬季节的衰败感。   这样挺好的,季子游发现,自己爱上了这座城市的傍晚。 第116章 旁白-4   成为教员,在训练开发中心工作,就意味着开始担任实习生和复训期职工的老师。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教学任务,也有对应的专业课程。   由于资历尚浅,经验不足,中心主任分配给季子游的课程相对而言比较简单。他和周娜一起负责两种机型的舱内教学,这两种机型是目前邕浔基地最常见的,而实习生们在学校里接触得也比较多,季子游要教并不困难,难点只在于怎么向学员们流畅又清楚的表达。   了解是一回事,要让别人了解,又是另一回事。季子游得承认,自己作为“老师”,确实是一个新手,而且他在上学的时候就很少好好听课,所以在学校老师是怎么教的,他也不大记得了。   好在家里有一个老师。   季子游第一天上完课,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向陆偃抱怨一通,还向他请教了一些关于教学方面的问题。   陆偃到底是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即使完全在两个不同的领域,要怎样传道受业解惑,还是有共通的地方。   他点拨了季子游几句,让后者把心态放平一些,学会怎样在遇到问题以后立即迅速地总结和调整。   季子游用心听,又聪明得很,很快就学以致用。等到第二天再上课,他便感觉较之前一天顺利了很多。   一周下来,季子游自觉已经适应了新的工作,在陆偃面前洋洋得意地说:“哎,我上学的时候要是遇到你当我的老师,现在我说不定在哪间研究所搞科研了。”   “那你还会来租我的房子吗?”陆偃用筷子拨弄着平底锅里的口蘑和培根,扭头笑问。   季子游把一条眉毛挑得高高的,不置可否。   陆偃往锅里倒淡奶油,问:“当初是为什么报航校学空乘的?”   他窘然,说:“因为爸妈认识北航的领导,所以能保证我在毕业以后一定能上飞机。”   从陆偃认识季子游的第一天开始,在陆偃的眼中,季子游就像是一个空乘的样板。穿上制服的季子游,自信、得体、体贴,充满分寸感,陆偃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从一开始就热爱这份工作,没有想到最初居然是因为那样的理由才去读的航校。   看出陆偃讶异,季子游叹了口气,说:“没办法,我高考的成绩太差了,只能读专科。要是随便读一个,还真不知道毕业能干什么。我爸妈是事业单位的,认为工作稳定、有编制最重要,所以就让我报航校了。”   “你们学校的空乘专业就业率应该很高吧?”陆偃知道秣航大在全国的排名靠前,它附属的专科应该也不错。   季子游古怪地笑了笑:“说是包就业,去酒店当前台也是就业啊。”   陆偃惊讶极了,往锅里倒意大利面的动作顿了一下:“毕业了不一定能进航司吗?”   他摇头:“我读航校的时候,这个行业已经快饱和了。我们班毕业以后进航司的,只有一半,而且有一部分是干别的,根本不能上飞机,后来基本都跳槽了。我们航校尚且如此,其他学校就更不用说了。”   陆偃从前以为这个行业是新鲜的、活跃的,但是现在听季子游这么说,又有了新的看法。他想了想,问:“那你现在喜欢这份工作吗?撇开你家人的安排不谈。”   “喜欢。”季子游看他把意大利面盛好了,走进厨房帮忙往外端,“但确切地说,是更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   陆偃把另一份意大利面端出来,笑道:“才换岗位一个星期,就喜新厌旧了?”   “作息成天颠三倒四的,老得快嘛,而且会神经衰弱。”季子游坐下,从陆偃的手里接过叉子,“你不觉得我这几天,皮肤变好很多吗?就是因为没熬夜。”   陆偃落座,问:“哪里的皮肤?”   闻言,季子游眯起眼睛:“陆老师,你最近变好色啊。”   他无辜地问:“我说了什么色气的话吗?”   “为老不尊,今晚有你好受的。”季子游用叉子指了指他,低头吃面,很快不由得夸奖道,“好吃!”   陆偃点头,说:“那你多吃点儿,锅里还有。”   “嗯。”他又卷了满满一大叉子的面,送进嘴里。   陆偃挑着面吃,看见他把奶油沾在嘴唇上,像吃东西会漏嘴的小孩,笑着摇了摇头。   季子游把嘴角的奶油舔干净,想了想,充满感慨地说:“最重要的,是现在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选的,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闻言,陆偃放下叉子,听他说。   “以前你不是说过?从决定抚养之凡开始,就告诉自己以后的人生不能再被其他人和事牵着鼻子走了。我现在感觉能自己决定做点什么,真的很不错。虽说之前是因为别的事被迫调到这里来的,现在决定留下来,还换了新的岗位,感觉就和以前很不同。非常开心。”季子游说到这里,笑了。   陆偃很少在季子游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带着成就感和满足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他不确定此时季子游的感觉是否和从前的自己相同,但他能感受到季子游现在的放松,少了很多以前被推着走而不自知的麻木,人变得更加鲜活。   “能完全由自己来决定做某件事或不做某件事,那感觉却是挺好的。”陆偃挑起盘子里的面,想了想,“应该是因为自由吧。”   “嗯!”季子游等他吃完一口面,“陆老师,和我在一起,也是你的决定吗?”   陆偃认真思考了几秒钟,回答说:“是。”   听罢,季子游不禁有些微沮丧。   见他歪着头思考,好像很苦恼,陆偃问:“你呢?你不是?”   他窘促地笑了笑,解释道:“多少……有一点情不自禁?”   “那也挺好的。”陆偃笑道。   季子游深吸一口气,说:“但我已经决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陆偃闻言微微错愕,俄顷笑着用叉子指了指他的戒指:“戴了一个礼拜,如果说还没决定,我就很难办了呀。”   他扑哧笑了,猛地想起陆偃的左手无名指还空着,说:“下星期有学员要上机实习,我得跟着。我问问看有没有飞析津的航程,说不定能有机会去店里拿你的戒指。”   “已经到货了吗?”陆偃问。   他摇摇头,说:“所以想去问问看。就算没到货,也留一个地址,让他们到货以后寄过来算了。以后不怎么飞,真要自提,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第117章 旁白-5   十月的最后一周,季子游在周二的下午接到了航班任务。   距离上一次结束飞行,过了一周多的时间,再看见推送的信息,季子游顿时有种长假结束的错觉。   这将是他首次在航班中执行带飞新乘务员的任务,哪怕已经积累了几千个小时的飞行经验,面对新的挑战,他多少有一点紧张。   而且,乘务组里有一个他不愿意见到的人——邱小雨,他只希望她可以“不计前嫌”,不要在学员的面前对他说三道四。老师的威信若是立不起来,之后做得再多也是白搭。   第一天得在析津过夜。   人确实是容易安于现状,容易懒惰的动物,他才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忽然间得去外地过夜,他竟然觉得一个晚上也很长。   最近的制服全是用于地面教学,季子游在晚饭过后,拿出有一段时间不使用的登机箱,开始收拾执行任务所需要的各种业务资料、手册、证件和个人用品。   “需要给你准备便当吗?”陆偃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抱臂看他收拾东西,问。   季子游心中一动,想了想,抱歉地摇摇头:“第一回 带新手,还是每样都按常规操作吧。”   陆偃同意地点头,微笑说:“季老师还是很有责任感的嘛。”   他紧张得讪讪一笑,说:“还不知道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他原以为下午下班前会有消息,但一直没有。他打算收拾清楚以后向签派部门确认一下,以便提前和学员取得联系。   “还不知道徒弟是谁吗?”陆偃奇怪道。   “他们今天上午刚抽签,那个人应该知道我是谁。”话音刚落,季子游的手机响了。   他打开微信,看见有新的添加好友申请,备注写着:师傅,您好!我叫张正熙,今天抽签抽到明天跟着您飞!   “长得还行。”季子游确认申请后,点开对方的头像图片,评论道。   陆偃好奇地走到季子游的身边蹲下,凑近看他的手机:“像网红。”照片是一位年轻的空姐拍的大头照,不管是相貌还是拍摄角度,都和常见的网红照片一模一样。   季子游笑道:“北航统一的妆,看起来都差不多。”   难怪会觉得眼熟,原来是因为千篇一律。陆偃点头:“还是不化妆好看。”   “你见过不化妆的空乘?”季子游忍笑道。   “你不就不化妆吗?”陆偃说。   季子游听完就往陆偃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这出乎后者的预料,一时重心不稳,险些坐在地上。他笑着揉了揉季子游的头发,说:“飞析津的话,看看有没有时间去拿戒指。”   两天前,季子游接到电话,得知陆偃的那枚戒指已经到货了。季子游早有此打算,点点头。   此时,他收到了学员给他发送的微信,见陆偃起身走开,便一边继续收拾,一边在微信里向她交代各种注意事项,约定第二天见面的时间。   张正熙是第一次上飞机,季子游回忆自己第一次被师傅带飞的情形,再结合教员培训和其他人的经验,和张正熙约好在航前准备会前一个小时见面。   这意味着季子游得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出门。   将出门时,陆偃还躺在床上。季子游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可在走出卧室时,还是听见陆偃用近乎梦呓的语调说:“路上小心。”   季子游早已关了灯,不知他是醒了没醒,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弯腰吻了他一下。   对以前只经历过地面模拟培训的学员来说,真正上飞机,依照航班的时间起个大早,要习惯可不容易。季子游虽然和张正熙约好见面的时间,同时也做好了她迟到的准备。   果不其然,当季子游抵达航司,在门外等了五分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他不免对这个小姑娘的性格有了预判,见旁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开着门,便拖着登机箱走过去,入内买了一双丝袜。   张正熙迟到了十三分钟。她神色匆忙地带着登机箱下了计程车,一路小跑奔向公司大楼,看见站在门口的季子游,立刻像急刹车般刹住脚步,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师傅,我没预好时间迟到了。对不起。”   微信头像的照片不知是她何时拍的,照片里她盘着头发,而站在面前的人却剪了短发,显得青春亮眼很多。   季子游看她的妆是好的,头发也用发夹整理得很清楚,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傅?”   “呃。”她被问住,愣得眨了眨眼睛。   “算了,我是。”季子游往里走,“飞行包里的东西备齐了吗?别等会儿乘务长检查,给漏了。”   她乖觉地跟着他,答说:“备齐了。”   “个人用品呢?围裙、笔、针线包还有化妆品。”季子游道,“备用的丝袜带了吗?”   张正熙茫然:“备用的丝袜?”   “以防今天飞行中不小心勾丝的状况。”季子游解释说。   “只带了明天的。”她试探道,“我今天小心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他耸肩:“无所谓,我刚才帮你买了。”   听罢,她诧异地哇了一声,看季子游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物种。待季子游看向她时,她立刻表现得对他肃然起敬了。   在准备会开始以前,季子游向张正熙介绍了一些自己了解到的机组人员情况,对航线的特点和机型要注意的地方提前做了说明。   他带着张正熙做完签到,恰巧同乘务组的其他人也到了。   几个人彼此打过招呼,张正熙作为新人,对前辈们表现得毕恭毕敬,看起来既紧张又谨慎。   邱小雨见到季子游,态度像碰上点头之交一般淡漠,倒是没有了季子游印象中的阴阳怪气。反倒是同组中其他认识季子游的人,笑嘻嘻地提醒张正熙要好好向师傅学习。   准备会正式开始前,林芷妤笑道:“你师傅是这批教员里唯一的男乘务员,年纪轻轻就放了乘务长。可得跟着好好学,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哦!”   张正熙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饱满,捣蒜似的点头:“一定会的!”   季子游对此淡淡地笑了笑,打算协作结束后提醒她保持心态的平和。接下来还有一整天的航程,一大早就搞得自己精神高度紧张,可不利于接下来执行飞行。   上午七点十分左右,航前准备会结束。   季子游被邱小雨安排在5号位,工作重点在于后厨房的机供品和餐食供应。   林芷妤在2号位,季子游直接对她负责,少了和邱小雨的接触。季子游正好趁此机会,把后厨应急设备和厨房设备的使用方法教给张正熙。   “今天你就看我做什么,搭把手跟着做就行。有任何不知道的、不清楚的,直接问,不要害羞。早点学成,早点放飞。”去往空勤餐厅的路上,季子游在队伍里对张正熙说。   她点头,好奇地问:“师傅,你当年是飞多久放单飞的?”   “时间一满就放了。”季子游回答。   “哇。”她钦佩道,“好厉害。”   他谦虚地笑了笑,听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取出一看,见是江琬的来电显示,不禁疑惑。   季子游接听电话:“喂?”   “喂?小游,你什么时候飞析津?回家里一趟吧。”江琬说。   听她的语调阴郁,季子游用眼神示意张正熙先走,放慢脚步,问:“我今天飞,怎么了?”   “怎么了?”她像是忍着脾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大早就听你莫阿姨说你谈了个四十几岁的男朋友,你还问‘怎么了’?!” 第118章 旁白-6   和莫雯丽母子在析津偶遇的那天,季子游曾担心江琬他们知道自己和陆偃的事,但他知道莫雯丽不是那种拿到一手八卦就立刻传播的人,所以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没有听见江琬那边的风声,便猜测莫雯丽没有和江琬见面或联系。   现在,江琬没到八点钟就打了这通电话,季子游听出她的着急,心想:她和莫雯丽应是终于联系了。   可是,二人怎么会七点多就联系上,还聊起他的事?而且,莫雯丽只见过陆偃一面,她应该看不出陆偃的年龄才对,江琬却能准确地说出陆偃有四十多岁,这实在让季子游想不通,既奇怪又不安。   季子游从小到大没看见江琬发过几回脾气,觉得多数时候,即使他犯下再大的过错、再让她失望,她也是苦口婆心的多。这一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通电话,季子游已经能够感受到江琬在电话那头的焦躁和愤怒。   他下意识想要逃避,努力地设想江琬会有什么具体的反应,而他又要用什么理由去回应或者让江琬接受。   然而,这非常难,他想不出理由。   这是季子游第一次带学员上飞机,偏偏却在登机前预知自己要面对巨大的困难。他难免心烦意乱,又唯恐自己不能够以身作则,做到认真工作。   由于得负责学员在执行飞行过程中的所有工作,季子游努力把那些扰人的思绪全部都压在脑海的角落里,他说服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执行工作和指导学员这两件事上,精神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紧张。   在空中长时间保持着高压的状态,让季子游在第三段航程开始以前,就筋疲力尽。但他无论如何得坚持到总结会结束,既是要对张正熙负责,也是对当天的工作负责,而且,他不想在邱小雨的眼皮子底下出任何错误。   由于疲惫,季子游在晚餐吃不下东西。他想着等飞机降落析津以后,如果实在太饿,再随便吃点什么,没有想到最后一段航程却由于流控,迟迟没有启程。   机舱门早已关闭,飞机停在跑道上,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客舱内怨声载道,旅客们不断地抱怨、嘲讽民航不守时,还有人通过不断地按呼唤铃表示抗议。   在第三遍客舱广播结束时,张正熙悄悄地问季子游:“师傅,还有多久能飞啊?”   她是第一天上飞机,有一点晕机,季子游看得出来她已经累得很了,全然不见早上的那股冲劲。他摇摇头:“不知道,等机长通知。”   “哦。”她抿了抿嘴唇,瞄向正在用自拍、P图打发时间的4号位,轻微地叹了口气。   如果飞机能准点抵达析津,季子游要去饰品店拿戒指,时间也得很赶。现在飞机晚点,等总结会结束,别是饰品店,整个商业广场都关门打烊了。   趁着还没有接到起飞通知,季子游给江琬发了一条微信,说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凌晨了,这次怕是不能回家。   没多久,江琬回复说:不管多晚都回来一趟,如果不方便,你把酒店的地址告诉我。我和你爸爸一起过去。   得知季宣元也知道了,季子游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沉,背上随即冒出了冷汗。   凌晨两点十二分,飞机抵达了津南国际机场。比起析津国际机场,这里距离市区更远。   季子游他们在客舱内送别疲惫不堪的旅客们,自己的能量也濒临耗尽。   他分别给江琬和陆偃发了一条消息,说明飞机已经落地了。   江琬很快回复:好,快回家吧。我和爸爸在等你。   季子游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他分不清江琬早晨的激动和此刻的克制哪样更令他害怕。总结会结束后,他向机长请了假,要回家里一趟。   “你是析津人?”机长意外道。   季子游点头,说:“家里有点事,知道我今天飞过夜,让我回去一趟。”   机组人员因为私事要脱离队伍,都得向机长打报告。不过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要离队的,一般都是偷偷地溜,找借口搪塞,像季子游这样老老实实请假的,机长很快就不加怀疑地相信并同意了。   机长交待:“记得明天的时间,别误机了。”   “好,一定。谢谢机长。”季子游诚恳地说。   离队前,季子游把不知所措的张正熙交给林芷妤,让她凡事都听林芷妤的。   析津的深秋格外冷,季子游从南方来,穿着春秋季的制服,没有坐上出租车就已经冷得打抖。   他拿出手机,看见陆偃在十分钟前回的微信:好,早点休息。   季子游想:此时他应该对陆偃说点什么,或者把自己遇到的麻烦告诉他。但是,他要如何说呢?假如江琬他们在意的,都是陆偃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把手指放在指纹识别区域的那一刻,季子游感觉自己的双手冰凉,脖子上的脉搏特别强烈,耳朵嗡嗡作响。他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很久,直至走廊里的感应灯灭了,才终于按下指纹锁。   锁面立即亮起,随着一声提示音,门打开了。   季子游深呼吸,打开家门,客厅和餐厅的灯全亮着,和黑漆漆的走廊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被光刺得眯起眼睛,俄顷看见满面忧虑的江琬从沙发站起来望向他。   他努力在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拎着登机箱走进屋里,强作镇定道:“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季宣元坐在单人扶手沙发上没动,“今天你妈妈本来要和莫阿姨去仁川旅游,在机场听说你的事,她就回来了。”   闻言,季子游换鞋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头把拖鞋换上,感觉江琬灼灼的目光,心越发跳得厉害,不敢把头抬起来。   江琬走近的脚步焦虑而克制,待季子游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她说:“那天你莫阿姨和东东在望北天街碰见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说那是你的男朋友。那个男人,是你刘阿姨说的那一个吗?”   刘伊人?季子游愣住,原本冰凉的身体瞬间因为愤怒而发热。蒋云州……他真的把陆偃和陆偃的年龄告诉朱鸿歆了。   季子游沉默不语,江琬更加着急,拉住他的胳膊:“小游,快和妈妈说实话,是同一个人吗?你男朋友今年多少岁了?”   她拽得很用力,由不得季子游装糊涂。他迟疑半晌,偷偷看向季宣元,转而看向她,小声说:“四十三。”   “季子游!”江琬拔高了声音大叫。   季子游吓得怔住,只见江琬的两只眼睛很快就通红了,面庞也泛着激动的红光。   她不断地深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眼睛里的泪光愈发泛滥。眼泪始终没有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她咬牙切齿道:“你们分手。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分手!”   “妈,你不要这样。”季子游的头隐隐作痛,“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真的。”   “分手。”江琬抖得像一个筛子,冷冰冰地重复道。   这时,坐在不远处的季宣元用冰冷的声音问:“他只比你妈妈小五岁,你觉得这还不够糟糕吗?” 第119章 旁白-7   具体的数字从季宣元的口中说出,季子游只觉得心上狠狠地挨了一拳头。   他看向气喘吁吁、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的江琬,总觉得有什么在心头紧紧地绷着,不是一根弦,它绷紧的时候,有撕裂的疼痛感。   他的嘴唇发干,半晌,说:“我是真心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   “呵。”话音刚落,江琬便脱口而出了一声欲哭无泪的笑。   季子游没有因此生气,这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抿了抿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肯定一些,好让说出的话更有说服力,尽管他知道,这意义不大。   “你谈第一场恋爱,和我们闹着出柜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一字一句,一模一样。后来怎么样?”季宣元起身,瞥了一眼由于虚弱而靠往餐桌的妻子,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你分手以后跑回家里,在你妈妈的面前哭,说我们当初不准你们在一起是对的。你忘记了是吗?我现在提醒你,记起来了吗?”   他记得。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年,现在只要他想起那个时候,无论是对于那段失败的初恋,还是对于后来回家哭诉的自己,都觉得狼狈和羞愧。   季子游从高中起就过着放荡不羁、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能过这样的日子,不是因为父母对他不关心,而是因为他们的纵容。   季宣元和江琬一直知道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过去,他有很多的心里话也可以直接向江琬说。   所以,季子游知道一旦到了矛盾不得不激化的时候,他没有资格、没有办法像其他小孩一样,对着自己的父母怒吼说:“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们了解。在季子游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他们参与得太多太多了,而且,季子游几乎不会感觉那是胁迫。   “这次不一样。”连季子游都听得出自己的唯唯诺诺。   他希望自己可以底气十足地说这句话,可是只要想到他们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就因为预知这话在他们听来是笑柄,连声量都很难抬高。   江琬又像刚才那样笑了一声,望着他,目光凄婉,幽幽地问:“你哪一次不是这么说?”   季子游咬紧牙关——他确实每一次都这么说。   屋子里的灯太刺眼了,照在季子游的脸上,伴着江琬疲惫的呼吸声,白茫茫的,令季子游的头愈发的疼。   季宣元道:“你和他不合适,还是尽快分手吧。”   “只是年龄不合适而已,其他完全没有问题。而且,年龄算不上问题。”季子游着急地辩解,“他对我很好,对周围的人也很好,是个善良又稳重的人。你们见过他就知道了,甚至不需要太了解他,就能感觉得到他值得信赖——”   江琬摇摇头,语重心长地提醒:“可是,小游,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你才二十五岁,又不是不喜欢交朋友的个性。你肯定清楚,和你年纪相当的人里面一定也有这样的人。你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能当你叔叔的人在一起呢?”   季子游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心头微微颤动,却拼命保持镇定,道:“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想再像从前那样。这个世界上确实会有很多像他那样的人,但他是唯一的。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你们的建议我会听,可我希望可以自己做决定。”   听罢,季宣元横眉立目,严厉而讽刺地说道:“你十八岁没考上大学,要我们帮你安排学校的时候,怎么没谈你要独立?年初你因为识人不清当了第三者,对方家属闹到公司,要你停飞的时候,你跟我们说你要自由了吗?你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被调到邕浔,我们没能马上把你弄回来,每次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你哪次不是只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回析津?你和现在大多数孩子一样,向父母要好处、求父母帮忙的时候,多多益善,巴不得父母把康庄大道都替你铺好了。一旦不能顺着你的意,你就觉得是我们欠你的。现在又说这是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做决定,父母不应该过多干涉。季子游,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季宣元说的这些话,像是钉子似的扎到季子游的皮肤上,不消片刻,就满目疮痍。   他和江琬之于季子游,远不止“养育之恩”这么简单。季子游从前肆意地挥霍着他们对自己的宠爱,是因为知道他们不会要自己偿还。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了。   季子游触着了他们的底线,他们依旧不会叫他报答,但是会将过去的亏欠一件件地罗列,像大字报一样,警醒地贴在他的面前。   过了一阵子,江琬终于平静了很多。   她叹了口气,上前握住季子游的手,说:“小游,你想和某个人过一辈子,是不能不为将来打算的。但你想一想,你和他过得了一辈子吗?你的人生走不到一半,他就寿终正寝了。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现在看他健康,显年轻,时不时忘记他到底多少岁,你知道再过十几年,他退休的时候,你还没到他现在这个岁数吗?你给他养老送终,你自己呢?”   季子游像触电一样收回手,避开江琬错愕的目光。   “我明天中午还要飞,得回酒店了。”季子游的脑袋嗡嗡作响,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拎起登机箱,匆匆忙忙地穿鞋。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   季宣元和江琬都没有出声,季子游即便感觉到蹊跷,又忍不住心存侥幸。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大步迈向电梯间。   呼吸到另一份的空气,季子游倍觉轻松,哪怕知道于事无补,还是因为好不容易得到的短暂的喘息机会,眼眶骤然发热。   他呼了几口气,忍住眼泪,忽然听见开门声,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按电梯按钮。   他连忙按了按钮,可已经来不及——穿着拖鞋的江琬追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没有流泪的眼睛揉了揉,警惕地看她。   见状,江琬放慢了脚步。   她走到季子游的面前,眉头紧蹙,沮丧中又伴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恨意,说:“你别以为现在和他过得挺好,你俩就能长久。你自己什么脾气,自己好好想想。我不害臊,提醒你一句,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体是什么状态,五十岁又是什么状态,我比你清楚。”   季子游额头上的青筋绷紧了。她之所以到了屋外才说这些,肯定是顾忌着季宣元。那是碍于情面不能在丈夫面前说的真相,可她必须得告诉年轻的儿子。   “你说想和他过一辈子,你弄得清楚过日子是怎么一回事吗?他过不了几年就五十了,你才三十出头,你真以为自己受得住以后的日子?别只顾眼前,你想想以后。”江琬痛心疾首道,“‘以后’一点都不远,就几年的工夫而已。到时候难受的可不只是你自己,也替别人考虑考虑吧,别一时头昏,到时候害人害己。” 第120章 旁白-8   季子游浑浑噩噩地回到酒店,头疼得厉害,但他依然得为第二天的飞行做准备。   他往机组临时组建的群里发了自己的签到定位,拿出过夜包,拖着身心俱疲的身体洗了澡。   在确认隔天起床能以最快的速度出门以后,他倒在床上,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   第一段航程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如果季子游起得够早,他可以赶回市区的首饰店拿属于陆偃的那枚戒指。可是,他太累了,完全没有办法提前起床。   接下来还有两大段的航程,他不敢马虎,只能躺在床上养精蓄锐。他的眉心依旧隐隐作痛,因不敢乱吃药,他醒来后,又蒙着眼罩,说服自己多睡了半个小时。   尽管已经过了一整晚,季宣元和江琬的话还是萦绕在季子游的耳旁,像是咒语似的。   往常遇到精神难以集中的时候,季子游都会在飞行时尽量放松,除了乘务组规定要完成的工作以外,别的事情能不插手就不插手,哪怕看见呼唤铃的灯亮起,他也把事情丢给同舱的其他乘务员。   偏偏这次他带着张正熙,身为师傅,不管徒弟问或没问的,只要察觉到她在飞机上有任何对工作的不确定,都得及时指出来。   所以,季子游始终没有偷懒或放空的机会,原本睡了一晚短暂恢复的体力,很快就在第一段航程结束时耗尽了。   他的头又开始疼,想到回家要面对陆偃,不知怎么的,连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   从第一次执行飞行任务到现在,季子游从来没有晕机过。然而,他居然在第一次带徒弟时晕机了。   幸好不严重,季子游没有强烈的晕机反应,只是趁着空闲的时间躲在卫生间里把午饭吐了出来。因为身体不舒服,季子游自然没有心情再笑脸迎人。除非进行客舱服务,否则,季子游连表情也不愿意做。   张正熙应是更紧张自己,没有看出季子游的身体不适,反而对自己的工作质量担心得很。   季子游看得出,由于他较之昨日的沉默和冷淡,张正熙似乎很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态度变得谨小慎微。可惜,他打不起精神照顾她的情绪,没有主动解释。   第二段航程开始前,机组人员留在场内休息。   季子游坐在后舱的一个座椅上昏昏欲睡,发微信问陆偃,晚些时候能不能来接他下班。   陆偃正在上课,直到机舱将要上客,季子游才收到他的回复。   他说:晚上我有课。车你不是开走了吗?怎么了?   季子游吁了口气,回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上客,我关机了。   把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后,季子游忽然想起,没有来得及告诉陆偃,他的戒指还在首饰店,没能取回来。   张正熙的战战兢兢一直保持到总结会结束。   季子游终于等到解散,打了个哈欠,看见张正熙一脸茫然地张望,道:“早点回去休息吧,还有两天。”   她像是被唤醒似的,连忙跟在季子游的身边,道:“师傅,我今天……有哪里做错了,明天需要改进吗?”   “没有,你做得挺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我当时就已经告诉你了。”季子游又困又累,只想马上回家睡大觉。   她听完又露出迷茫的表情,小心地说:“但我看您今天好像不是很满意。”   “我今天头有点疼,所以一直没精神。和你没关系,你做的很好。”季子游和她不熟悉,没有透露晕机这么丢脸的事。   她惊讶道:“您头疼?那现在好些了吗?”   “没有。”季子游实在无力再与任何人寒暄,问,“你怎么回去?”   她眨了眨眼:“我住宿舍。”   “哦,那早点休息。明天见。”季子游说完,大步往前走,很快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从第一天的细心周到,到第二天的严肃冷漠,假如第三天季子游能够恢复正常的工作状态,张正熙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无论如何,第一次带徒弟就没把最好的状态表现出来,这实在太差劲了。季子游懊悔得很,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是事实。   因为晕机把午饭吐了以后,季子游晚饭也没有吃几口。   肚子不觉得饿,血糖倒是供应不足了。他知道头昏也有低血糖的缘故,为免回家的路上开车出什么差错,他在公司的前台拿了两颗薄荷糖,含在嘴里。   本来在停车场拿了车以后马上就能走,但季子游居然没能在停车场找到车。   他拿着遥控钥匙按了几回没反应,照着印象往停车位走,看见停的不是陆偃的车,顿时愣住了。   季子游呆呆地站在原地,四顾茫然,一边往停车场门卫处走,一边给陆偃拨电话。   电话接通了,说明陆偃没在上班。   季子游的脑袋空白,脱口而出道:“喂?车不见了。”   “我开出来了。”陆偃回答。   闻言,季子游停下脚步,还是懵的:“你……开出来了?什么意思?”   “你不是让我来接你吗?我下了课打车过来了。车我开出来了,停在路边。”陆偃失笑,“我看见你的飞机晚点,知道我下课的时候你还没落地,能接到你。”   季子游的眼眶蓦地热了,急匆匆地往路边走,忍不住责备道:“你把车开走也发微信和我说一声嘛,我过来看车没了,还以为被偷了。”但是,车好好地停在停车场里,又有门卫看守,哪儿那么容易被偷呢?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总结会结束得那么快,没来得及说。”陆偃问,“你在吃东西吗?怎么吐字不太清楚?”   薄荷糖在季子游的嘴里化开了,没说几句话,满口的唾液都是甜的,冰冰凉凉。他咽了咽唾液,已经看见车停在路旁,打着双闪灯。   “我在吃糖。”季子游看见陆偃透过前挡风玻璃对自己笑。   陆偃道:“吃糖?能不能分我一颗?”   季子游用舌尖挑弄着嘴里的两颗薄荷糖,没有回答,而是挂断了电话。   他把登机箱放在后座,坐进副驾驶座里。   陆偃把双闪灯关闭,看看他,说:“回家了?”   “你不是要吃糖吗?”季子游问。   陆偃疑惑地看他,忽见他凑过来,吻住他,先是吮了吮他的唇瓣,又用舌尖挑开他的牙关。   半颗小巧的、冰凉的糖果被季子游用舌送进了陆偃的嘴里,陆偃始料不及,险些将糖咽下去。他错愕地看着转身去系安全带的季子游,哑然失笑,问:“现在回家了?”连他也变得吐字不清了。   “嗯。”季子游问,“甜吗?”   季子游看起来不大有精神,发红的眼睛疲惫得透着湿润感。陆偃多看了他一会儿,轻抚他的眉峰,微笑道:“甜。” 第121章 旁白-9   季子游上车后没多久,便在驾驶座上睡着了。   途中无论遇见怎样的路况,季子游都没醒。   陆偃直至最终把车停稳,才摇醒他:“到家了。”   “哦……”季子游揉着眼睛,“好。”   陆偃先一步下车,把他的登机箱拿下车。他睡得迷迷蒙蒙的,脸上依旧写满了无力和疲倦。陆偃在车上就感到意外——以前看季子游飞过更长时间的航程,但他很多时候回到家里,还是精神抖擞的,以至于陆偃总忍不住羡慕他的活力。   现在见季子游如此,陆偃不禁怀疑会不会是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没有飞的缘故。不过,季子游也只休息了一周而已。   陆偃没有追问是怎么回事。   季子游回到家里,很快就拿着睡衣走进浴室洗澡,连自己的登机箱一直在陆偃那里也没有关心。   这有点儿像行尸走肉的样子,让陆偃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把登机箱放进卧室里,坐在椅子上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被浴室里的吹风机声音惊醒。   季子游吹干了头发,带着细微水汽从浴室里出来,看见陆偃无所事事地坐着,愣了一愣,抱歉道:“对不起,今天太累了。”   陆偃扁了扁嘴巴,表示不介意,问:“明天几点飞?”   “中午一点多。”季子游掀开被子,坐了下来。   “那早点儿睡吧,你看起来很累。”陆偃想了想,问,“身体有不舒服吗?”   闻言,季子游的心口堵了一下。   见他耷拉着脑袋,陆偃起身,问:“要不要喝杯热牛奶?我去帮你热。”   “昨晚我回我爸妈那里了。”看着他往外走,季子游抬头道。   陆偃停下脚步,只见季子游沮丧地皱着眉头,说:“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同样的话题,在半个月以前陆偃曾听季子游在电话里说过。当时虽然季子游说他的父母不反对,但紧接着提到想私奔,陆偃就知道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他思忖片刻,在季子游的身边坐下,说:“上次,你说他们没反对?”   季子游下意识地打了个抖,愧疚道:“上次我没敢把我们年龄上的差距告诉他们。”   虽然这没有出乎陆偃的意料,他在听见时,还是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笑容里的苦涩让季子游心里的惭愧加剧,低着头说:“对不起。”   “没关系,”陆偃握了握他的手,“我可以理解。”   季子游立即反扣住他的手,解释道:“上回,我们去买戒指的时候,不是遇见熟人了吗?昨晚我回去,他们问起你的年龄。后来就不同意了。我试着让他们理解,也说了如果他们见到你,一定会有改观的,可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陆偃看他累了整晚,这会儿竟是有些像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点精神。他的无力究竟是因为父母的不同意,还是因为对他有愧疚?陆偃反而不能肯定了。   看着季子游手上戴的戒指,陆偃心想,多半因为回家这一趟,季子游没能把戒指拿回来。   陆偃柔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会听他们的。”季子游斩钉截铁地说完,对上陆偃的眼睛时,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可是,他们也不会听我的。我想,可能得就这么硬撑着了,兴许再过几年,他们会同意的。就算他们不同意,那他们也拿我没辙。”   季子游试图耍赖的样子完全在陆偃的预料之中,陆偃不怎么听他提起远在析津的父母,可哪怕是仅有的那几次听闻,也让陆偃认为季子游是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陆偃猜想,他们未必表现得多溺爱季子游,可是绝对给了季子游任性和耍赖的勇气。思及此,陆偃不禁微笑。   季子游知道这样的方法实在显得没有担当,但眼下他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见陆偃笑,他努了努嘴巴。   陆偃完全能想象他对他的父母也做出这样的表情,像个孩子似的。他微笑说:“我不反对你这么决定。人越老越固执,勉强不会得到祝福。”   季子游犹豫地说:“你只比我妈妈小五岁,她应该觉得你们是同龄人。”   陆偃捏了捏他的脸颊,说:“所以,我会和她一样固执。”   他错愕,呆呆地看着陆偃,想起江琬在分别前说的话,心情愈发复杂。   半晌,他问:“如果我们一个星期不做爱,会怎么样?”   陆偃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怔了一怔。   “我想试试看。”季子游痛苦地望着他,说。   陆偃哑然,一些在他们正式交往以前曾出现在陆偃心里的担忧再次浮现。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从来没有忽略过,或许季子游也是。   “可我不想。”陆偃说。   季子游心里咯噔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在那一天到来以前,我希望我们可以尽情地享用彼此的热情。”这话说出口以后,陆偃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在能燃烧的时候有机会烧成灰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说对吗?”他笑了笑,拍拍季子游的手。   他的从容令季子游语塞,心里竟觉又酸又苦,偏偏还甜着,五味杂全。陆偃的举重若轻让季子游不得不怀疑,其实他早就想过江琬说的问题,而时常拒绝往那方面考虑的,却是季子游自己。   从前有那么多次,季子游谈起他们的以后,陆偃总是摆出过一天是一天的态度,也不太愿意陪着他畅想未来。陆偃看起来像是“为乐当及时”的人,于此同时,又对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心知肚明,泰然处之。   常说人如果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假如人真的应该活在当下、及时行乐,那么也应该是像陆偃这样,在思绪去到遥远的未来,看遍万水千山,再轻盈地落回眼前。季子游从前不懂得这些,所以才总在担心未来时,连现在也过得不好。   季子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对陆偃说:“陆老师,我大概需要你的抚慰。”   又有精神了?陆偃挑眉,说:“我先去洗澡。”   “嗯。”季子游点头,在他起身以前,先捧起他的手亲了一下。 第122章 立冬-1   艳阳高照了几天以后,秋雨开始轻飘飘地下起来。雨滴绵柔得没有声响,若不出门看一看,只当是只有秋风在呼啸。   这样反复的天气,季子游经历过两回以后,已经习以为常。他对入冬不抱太大的幻想,也从本地人的口中听说南方的冬天不值得期待。而这里的秋天,气温高得要么像是盛夏,要么忽然冻得如同初冬,总归是不像秋天的样子。   季子游开车回家的路上,看看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落叶虽然不少,竟也不见有叶子黄了,被路灯照着,呈沉甸甸的墨黑色。   这会儿陆偃应该还没有下班,季子游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拿起手机,本想约陆偃一道吃宵夜,却习惯性地先点出信息网app查看最后一天的航程安排。   看见第四天乘务组中有陈延章,季子游皱眉,既对这个人满是厌恶,又不禁庆幸签派把他们派到一块儿了。两人尽管只同飞过一次,但仅仅是那一次,已经令季子游印象深刻。   陈延章现在还和蒋云州在一起吗?   如果不是蒋云州把陆偃的年龄透露给朱鸿歆,季宣元他们的反对声也不会来得那么快。想到这里,季子游自然对他们二人憎恨得很。不过,他心知肚明,瞒是不可能永远瞒着,季宣元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假如他们不是从别处得知,季子游怕是不知猴年马月才敢告诉他们。这么想来,蒋云州似乎还办了件好事。   季子游嘲讽地笑了笑,心情却十分复杂。陈延章才放单不久,飞不了3号位,既然他肯定会被放在后舱,就意味着同样在后舱的季子游多的是时间和他接触。他对陈延章的厌恶只多不少,倒是莫名地开始期待他们翌日的飞行了。   陈延章违规对外透露乘客信息,到底要拿这件事把陈延章怎么样,季子游还没有做决定。   他原本打算等和陈延章对质过后,看看对方的态度,再决定是举报还是继续留着他的把柄,没有想到,当季子游第二天参加航前准备会,却没有遇见他。   协作时,听完众人的自我介绍,季子游才知道,原来陈延章和别人换班了。   那个姑娘飞4号位,听她的口吻,应该和陈延章并不熟悉。季子游不禁在心里冷笑,觉得陈延章真和蒋云州一个秉性,孬种。   4号位和陈延章不熟,和5号位的姑娘倒是熟得很。   还在准备会的时候,季子游就发现二人眉来眼去。等到了飞机上,后舱做上客前的准备,季子游也看得出来,她们俩聊得来。   前三天在后舱的乘务员彼此都不认识,即使聊天也不会聊得很热乎。这回因为有两个本是朋友的乘务员在,二人聊天的内容不免就变得五花八门,而且话题更深入。   张正熙作为刚入行的新人,对空乘这个行业充满了好奇和期待,没有进行客舱服务的时候,光是听别人聊天,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听说基地下个月就开通直飞迪拜的航线了,在穗湾中转。”4号位高高兴兴地说,“哎,看来我的签证还真是没白弄。这回好了,下个月我就申请转国际线。”   5号位羡慕极了,说:“真好!迪拜那种地方,听说连出租车都是兰博基尼。艳遇不断哦!”   这话怕是正说中了4号位心中所想,眉飞色舞,道:“你也赶紧弄一个啊。”   她苦笑道:“我才刚放单不久,还得再等等,而且,我还没不能飞A330呢。”   “加把劲嘛,现在就开始准备。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4号位忽然说,“你看子游哥,年纪轻轻就当教员了。什么国际线、大飞机,全部不在话下。”   季子游和她们不熟,对话题也没兴趣,只在一旁听着,没想到突然被提及,便扬了扬嘴角。   “真羡慕正熙,有子游哥当师傅。我实习的时候如果也能遇到像子游哥那么帅的师傅,一定早早就放单了。”5号位笑道。   张正熙看看季子游,腼腆地笑了。   他大概听出了点苗头,只微微笑了笑,不多说什么。   很快,4号位就接话道:“子游哥,等会儿能加你的微信吗?以后有什么业务上的问题,可以向你请教。”   “我也要!”5号位跟着说。   季子游点头,说:“好啊,没问题。”   这两朵姐妹花,对乘务长倒是没那么殷勤,季子游不知道如果自己不是教员,她们是不是还会如此。   下午第二段航程前,机组人员在场内休息。季子游和4号位、5号位互加了微信,收到陆偃的消息,说戒指收到了。   上次去析津,季子游没能把陆偃的戒指取回来。与其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飞析津,他干脆给首饰店打电话,让店里把戒指快递送至陆偃的手里。   陆偃拍了戒指的照片,季子游回复道:戴上看看?   陆偃:你回来再帮我戴吧,要点儿仪式感。   读罢,季子游扑哧笑了。他以前怎么不知道陆偃还是这么一个注重仪式感的人呢?如是想着,季子游回了一个“好”字。   紧接着,手机响了,是江琬的来电。   看见江琬的名字,季子游条件反射地感到害怕,原本轻松的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特意起身离开后厨房,站在过道上接听电话。   “喂?妈。”自从上次从家里离开,季子游再没有和父母联系过。   “喂?在上班吧?”江琬问。   短短几个字,季子游分辨不出她的情绪,老实回答:“嗯,这几天带学员飞。大概过一个小时上客。”   她沉默了几秒钟,问:“你现在住哪里?把地址发给我吧。”   季子游听罢脑袋空白。   “你那个男朋友,他在哪里工作?”江琬又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询令季子游不得不提高警惕,怀疑她问这些做什么。   不久,江琬道:“怎么?你希望我和你爸爸能接受你们在一起,却连他在哪里工作,住哪里都不愿意告诉我吗?”她沉了沉气,“小游,你和他在一起以后,就变得疏远了爸爸妈妈很多。”   季子游听出她的无奈,不免惭愧,只好把陆偃的工作单位和现在的住址告诉了她。说完,他立刻补充道:“妈,我不会和他分手的。你和爸说的那些,我和他都讨论过了。但我们绝对不会放开彼此。”   半晌,她轻描淡写地回应:“谁知道呢?再说吧。” 第123章 立冬-2   北下的冷空气和登陆的台风在城市的上空汇聚,带来一场凄凄的雨,气温也骤然降了十几度,多少有点晚秋的意境了。   陆偃离开学校前,在食堂买了一份炒粉。   回到家中,他看见季子游的登机箱已经放在卧室的门口。   他把炒粉摊分在两只碗里,进卧室换了家居服。   季子游从浴室出来就闻见炒粉的香味,看见陆偃坐在餐桌旁吃炒粉。边柜上的台灯亮着橙黄色暖融融的光,照在陆偃的身上,他和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像是一副老画。   “要吃宵夜吗?”陆偃听见他的脚步声,转头问。   季子游点头,在陆偃的身旁坐下。此时墙上多了他的影子,他和陆偃的影子都嵌进了浅橙色的画布里。   才拿起筷子,季子游就问:“戒指呢?”   “在卧室。”陆偃欲放下筷子,“拿出来看看?”   季子游想了想,说:“吃完宵夜再说吧。”   他的心不在焉让陆偃犹疑,问:“怎么了?”   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句,季子游深呼吸,再不需要找没有胃口吃宵夜的理由。他把江琬来电的事告诉了陆偃,说完,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直勾勾的眼神在陆偃看来像是一只下雨天被丢在外面的小狗。   之前季子游明明对江琬他们说过,假如他们见到陆偃,一定会有改观。可是,当江琬真的问起陆偃在哪里工作,表现出和陆偃见面的苗头,季子游又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季子游从前是谈过几回恋爱,但对方不管是工作还是上学,所处的环境比起高中都开放很多。陆偃的工作单位不一样,它的稳定性也意味着难以经受颠簸。   他很担心,而担心的同时,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季子游用手中的一次性筷子戳碗里的炒粉,没精打采地说。   这话说的,好像已经在提前解释他为什么不能激烈反抗。陆偃放下筷子,思量半晌,道:“之前我告诉你,那只手表是用我父母给的钱买的。你还记得吗?”   季子游恍神,讷讷点头:“嗯。”   “我从高中时起,就开始半工半读。”陆偃把碗筷移得远一些,将过去娓娓道来,“那时候,除了学费,我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本科到博士的学杂费,都是我自己挣的。来这里前,他们给我的那笔钱,是我十八岁以后从他们手里拿的唯一一笔钱。后来,之凡的爸爸出了事,我父母终于知道我是同性恋,当时他们说,难怪我那么早就不需要他们养活了,因为我早就打算离开他们。”   季子游听罢呆住。他也曾想过像陆偃这样多年单身的人,和家人决裂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做到既抚养宋之凡,又买了房、买了车的。   原来,陆偃离开家以前的经历,是这样的。   相比之下,季子游觉得自己实在太差劲了,他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和家人决裂。和家人再无瓜葛会是怎样的人生,他从来没有预判,好像冥冥之中,他就想当然地认为不会有那样的一天,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父母的理解和体谅。   面对眉头紧锁的季子游,陆偃继续说:“那样做到底对不对,我直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可是有一点不能否认,就是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他们是不能沟通、不能理解的。事后我回想,这说不定也是他们把我赶出来的原因之一。假如我能多表现出一点对他们的依恋,可能一切会有不同。”   季子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他淡然地笑了笑,说:“我很羡慕你,很多事都愿意对家人说。”   “但这次他们不会同意的。”他懊恼地低头。   “我能理解。”陆偃努了一下嘴巴,“不过,我想,以他们对你的了解,他们也知道你是不会屈服的。对吧?”   季子游惨淡地笑了一下。   见他笑得苦大仇深的,陆偃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的,天塌不下来。”   “嗯。”季子游无可奈何,心里仍害怕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而事实上现在的他们都无计可施。   陆偃想了想,道:“但是……我希望这件事不要把之凡牵扯进来。”   他打了个激灵,问:“什么意思?”   “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有之凡。”陆偃郑重地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由你来讲。”   从季子游把那些不好的消息带给陆偃以来,每一回陆偃都会以从容的姿态告慰他。这是季子游第一次看见陆偃表现出不容置疑的样子,他的严肃让季子游的心不由得颤动,明知陆偃不打算多说什么,却也感觉得到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某个成熟的预想。   季子游由此得知,陆偃在听完他的话以后,所想的并不只有如何安慰他而已。   “好。”季子游乖觉地点头。   陆偃释然地微笑,说:“谢谢。”   自从被逐出家门后,陆偃这十多年来,从未和家人取得联系过。   这十几年,他曾回过江城,也想和父母见一面。他不奢求能够和他们达成和解,只是出于为人子女的一种寻根的本能。但宋衿发生车祸后,陆偃第一次回江城的家,父母没有给他开门。   陆偃仍记得离开时偶遇邻居,对方惊恐的表情。很快,陆偃得知,父母对亲友邻里声称,他在南方的山区发生车祸去世了。   从那以后,陆偃再没有回家,只是每次回去都从邻居那里打听父母过得怎么样,身体是否还好。   宋之凡上小学那一年,他听说,家里添了个弟弟,母亲尽管是高龄产妇,但生产顺利,常年保持身材瘦削的父亲老来得子,渐渐开始发福。   陆偃知道,当季子游说起自己与家人的矛盾,很大程度上是想向自己寻求解决的办法。可他除了宽容和安慰以外,没有办法。比起习惯了与家人沟通的季子游,陆偃在这方面薄弱很多。   似乎是敌意,又似乎不是。总之,当陆偃得知季子游把自己的住址和他的工作单位告诉了父母,一些尘封在陆偃心底多年的情绪像是死灰复燃,迅速地在他的心底筑起一道厚厚的壁垒。   表面保持着恭谨、孝顺的姿态,内心深处充满反抗、叛逆和斗争,这是陆偃年轻时和家人的相处之道。当他开始和季子游结为一体,作为季子游父母同龄人的他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作自己的长辈,自身的经历让他莫名地感觉是危险在邻近,那种下意识的抵抗又复现在陆偃的心头。 第124章 立冬-3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总是转瞬即逝的亚热带南方,因着一场绵绵的秋雨,温度持续地下降了。   季子游从析津来的时候,从没打算在本地长居,冬衣、铺盖这些都没有准备。冷下来的这两三天,他穿的是陆偃的衣服,在同事们的眼中,他因为着装的关系看起来变得老成许多。   年终网商的折价活动办得如火如荼,他趁早往购物车里加了几件秋冬季节的衣服,但陆偃的衣服穿了几天,他竟又萌生了不用多买的念头。   就这么穿着也挺好的。尽管他们的衣服在脱下来以后是放在一个洗衣机里洗,烘干也放在一起烘干,不过季子游把陆偃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还是因为心理作用觉得身上带着陆偃的味道,香香的,毛绒质感的温暖,格外心安。   还没到需要打开空调暖气的时候,夏天盖的空调被却已经难以维持夜晚的温暖。天气预报说这样寒冷的阴雨天气会一直持续到立冬,眼看着不剩几天就是,陆偃还是决定回老城区的房子里把冬被和冬衣拿到时耘苑来。   早上出门以前,陆偃和季子游约了晚上在外面吃火锅,但因为陆偃下班以后要回老城区一趟,所以吃火锅的时间得晚一些。   要和宋之凡一起吗?下午,季子游先一步回到家里,用手机订座时忽然萌生这个想法。   他迟疑片刻,最终没有问陆偃,而是订了三人的小桌,心想假如宋之凡不去,大不了打包回家。   季子游换了件厚一点的风衣外套,拿起桌上陆偃的香水往耳后喷。   把香水放回原处时,他看见放在桌面一角的戒指盒,放下香水瓶的动作便轻了些。   带着犹豫,他打开戒指盒,里面的戒指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星点般微弱的光。   他抿起嘴唇,沉下一口气——这枚戒指寄回来已经几天了,他曾一度帮陆偃戴在手上,但陆偃还是没戴着戒指出门。   小姑娘宋之凡常年凭借一腔正气过冬,陆偃从没见她在冬天穿过三件以上的棉服,外套全是薄外套。   立冬临近,陆偃问她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冷不冷,她嫌麻烦不愿意回家拿被子,忸怩了半天才答应和陆偃一起回老城区。   被芯和被套是分开的,为免宋之凡回了学校还得费心把被套套上,他干脆把两床冬被都套好了才放进被袋里。   陆偃要拿的被子比宋之凡的沉很多,他没叫她帮忙,把被子装好后就一手拎着一袋往外走,对正在划手机的宋之凡道:“走了。”   宋之凡收起手机,上前把自己的被子拿到手里。   这倒是在陆偃的预料中,包括宋之凡的面无表情。   “你们盖一床被子?”走进电梯,宋之凡突然道。   陆偃听罢微微一怔,答说:“啊。”   之前陆偃之所以买大床,全然没有以后可能会睡两个人的打算,只是卧室大了,摆张大点儿的床才显得合适。被子他也照着床的规格买,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是两个人用了。   见她撇嘴,陆偃说:“晚上我们吃火锅,你去吗?”   “这都几点了,吃火锅晚自修肯定迟到。”她嫌弃地撇嘴,“而且,谁要当电灯泡啊?”   陆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嗅了嗅,问:“你换香水了?”   这是陆偃第一次听她问香水,才知道原来她一直留意着:“哦……季子游的。”   她嘟哝:“他用这种味道的香水啊。”   现在再和宋之凡谈起季子游,陆偃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上有排斥和厌恶。   大概是贴秋膘的关系,小姑娘的脸蛋比夏天圆润了些,满脸的胶原蛋白,即使没有表情也比之前可爱了。陆偃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蛮希望她可以就这么一直好好地待在自己的身边。   拿好了冬被,陆偃便送宋之凡回学校。   考虑到她还没吃晚饭,年终电商的折价活动又开始了,陆偃提前给了她一笔比平时多一些的生活费。   她收到钱,高兴得很。钱拿在手上好像会啃她的手似的,立即就要花掉。   快到学校门口,宋之凡忽然让陆偃停车,要去路边买热奶茶。   正是外出觅食的学生们回学校的时候,陆偃在路边临时停车,见到不少学生在校门外面打转,也有家长把孩子送回来,轿车在校门外引起了交通堵塞。   陆偃无所事事地望着前方发呆,忽然发现人行道旁站着一个妇人,年纪与他相仿,穿衣打扮十分得体,是北方人的相貌。   她正对着陆偃所在的方向,目视前方,目光像是穿透了前挡玻璃看进车里。   尽管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望着车内,陆偃还是坐直了身体,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个女人。   不多时,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跑向她。见二人熟络地对话,陆偃暗自松了口气,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这时,宋之凡拎着三杯饮品回来了。   “这个是手打柠檬茶,这个是铁观音奶茶。”她转身把装着这两杯饮品的袋子挂在车座后的挂钩上,“你们吃火锅的时候喝吧。”   “谢谢。”陆偃说完,依旧难掩心中的惊讶,他看宋之凡的头发上沾着水珠,问,“下雨了吗?”   她满不在乎地搔了搔头发,说:“毛毛雨。”   手打柠檬茶是常温的,奶茶是热的。   宋之凡下车以后,奶茶温暖甜美的香味渐渐弥漫在车厢内。   陆偃把车开往时耘苑,还没有进入地下停车场,就看见打着伞站在路边的季子游。   季子游事先没有联系,见到他,陆偃不免惊讶。   待车在路边停稳,季子游很快上了车。   陆偃问:“下来等很久了吗?”   “没有,一会儿而已。”季子游把直柄伞往后座放,看见挂在座椅后背的奶茶,不由得一愣,“你买奶茶?”   陆偃欣慰地说:“不是,之凡刚才去买奶茶,顺便帮我们买的。”   季子游错愕,问:“她不去吃火锅?”   他摇摇头:“上晚自修。”   “哦……”季子游歪着脑袋打量他,“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陆偃不解,见他对自己伸出手,立即知道答案。   他抱歉地笑了笑,将手放进季子游的手里,一边看他给自己戴上戒指,一边解释说:“这几天上班,不是太方便。”   是吗?但是,他之前明明说过假如别人问起,他已经准备好答案的。季子游在心里无奈地叹气,帮他戴好戒指后,笑道:“那你要不要道歉?”   陆偃失笑,凑近他,在他的额角亲了一下,说:“对不起。”   “原谅你。”季子游努了努嘴巴,见他皱眉望着前方,问,“怎么了?”   看见刚才见过的那个妇人正站在人行道旁等着过马路,陆偃一时恍惚。他回过神,淡然笑笑,答说:“没什么。”说着,他打了起步灯,把车开上路。 第125章 立冬-4   立冬过后的第一天,陆偃和浔中语文教研组全体高三老师去往镜清中学参加在那里召开的高三语文研讨会。   在观摩课环节,陆偃给镜清的一个高三班级讲授了一节文言文阅读课。这不是他第一次给镜清的学生们上课,往年凡是语文研讨会在镜清中学召开的,他都被安排有观摩课的讲授任务。   秋冬冷暖交替的季节里,班上有好几个学生感冒,喷嚏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陆偃看得出来在后排观摩的老师们多少有点在意。   午饭是在研讨会举办地点用的,研讨会结束的时间尴尬得很,不到下午五点钟。与会的老师们自然不能直接回家,可回学校又上不了几分钟的班。   回程的路上,观摩了文言文阅读课的胡贞瑜老师和陆偃聊道:“陆老师,刚才那个班上,那个叫梁承礼的孩子好聪明啊,你觉得不?”   上课前,那个班的班主任和陆偃打过招呼,说那个学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如果课堂互动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配合。   陆偃没遇上什么困难,但出于好奇点名让那个学生回答了问题。   “他确实是。”陆偃回想了一番,“之前联考,对他的名字有点印象。”   另一位老师说:“镜清拿他当状元培养的,明年咱学校有压力了。”   “咳,现在不兴这个了。讲白了,炒作状元不利于学生心理成长的,按现在的趋势,要不了两年准得取消,说不定连成绩都不让公布了。”胡贞瑜说完,好奇地问,“陆老师,你侄女是明年中考哦?”   陆偃点头:“是。”   “蛮好的,现在政策越来越完善和人性化,以后的孩子压力就没那么大了。”胡贞瑜道。   “压力大不大,得问孩子们,老师和家长说了怎么算呢?”坐在后排的一位老师乐呵呵地说。   语文组高三的老师们除了陆偃以外,全都结婚有了小孩,有的还生了二胎。   回学校的路上,他们聊着彼此的育儿经,聊得津津有味。陆偃不去加入话题,倒是被她们时不时地带一下,问一问宋之凡的情况。   这多半只是出于客气,为的是不让陆偃显得太不合群。   尽管有宋之凡,陆偃始终不会深入话题当中,一是不习惯谈天说地,更不喜欢拿宋之凡当做话题,二是担心聊着聊着,他们难免要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给自己安排一个亲生的孩子。   秋雨还在轻飘飘地下着。   窗玻璃上起了水雾,从车内望着外面的街景,同样是模糊一片,像是老电影里不清晰的画面。   往常这样的天气,若不是遇到陌生的外来车辆,门卫都留在门卫室里。   但这次车子开到校门口时,门卫走出来冲司机挥手。   车停了下来。   陆偃好奇地往车窗外望,见到有一个中年女人抱臂站在门卫室的屋檐下,没有表情的脸因为寒冷潮湿的天气显得更加严肃。这女人的眉眼和嘴巴皆让陆偃想起了季子游,他皱眉。   待司机打开车窗,门卫对着车里喊:“陆老师,有人找您!”他指了指那个女人,“这位女士找您。”   闻声,车内的其他老师纷纷看向了陆偃。   那个女人确认陆偃在车内,身姿站得更加笔挺,微微上扬的下巴让她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搏斗对峙似的,冷冰冰地往车里看。   陆偃在车内弓着腰起身的瞬间,便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拿着伞下车,在打伞或不打伞之间犹豫,与这个女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着,彼此都没有走近。   待车慢慢开进校园里,陆偃打开伞往前走,道:“您好。”   门卫应是以为二人认识,闻言惊讶地看看他们,一脸狐疑地走进门卫室里。   “是陆偃先生吧?”她冰冷地说,“我是季子游的妈妈,我姓江。”   听见答案以前,陆偃已经猜到八九分,即便如此他的心还是微微颤了一下。他走近了几步,道:“您好,江女士。”   这称呼让江琬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地说:“小游交过几个男朋友,你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人。”   陆偃微乎其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说:“也是,你总不可能叫我‘阿姨’吧。如果你还有一点廉耻之心的话。”   这刻薄的语气居然和生气时的季子游如出一辙,陆偃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说:“季子游应该还没有下班。”   或许是陆偃的态度让她吃瘪了,她的表情变得僵木,说:“陆先生,我们谈一谈吧。”   “好。”陆偃想了想,问,“您介意就在附近的咖啡店谈吗?”   她意味深长地将他打量,没有回答,而是走向门卫室,向里面的门卫借雨伞。   门卫给她拿伞的时候,再度用不解的眼光看陆偃。她宁可向陌生人借伞也不愿意和他打同一把伞,这的确很难让人不好奇。   陆偃等她打了伞,便转身往前走,说:“前面就是了,不到两百米。”   咖啡店平时主要的客源是附近的学生和居民,也有一些陪读的家长会光顾。   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店内用黑胶唱片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老板一边煮咖啡一边随着歌曲的旋律陶醉地摇摆身体。   这家店从前陆偃陪宋之凡来过一次,当时她来买奶咖,陆偃就在门口等着,店里播的是活力十足的动漫音乐,虽然店内的装潢未变,和此时相比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没多久,老板把两杯黑咖啡送到陆偃他们面前,留下了糖粉和奶,请他们慢用。   江琬垂眸看着面前的咖啡,丝毫没有拿起来喝的意思。   半晌,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向陆偃,淡漠地说:“陆先生,我和你算同龄人,我想开诚布公地问问你,你的父母知道你和一个比你小十八岁的男人在一起吗?”   陆偃没有想到她一开始就提到自己的父母,顿时面色霜白。他很快调整了心中翻涌的情绪,表面保持着平静,回答说:“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江琬将两道细长的眉毛挑得老高,尖锐地说:“所以,你连自己的父母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想让季子游也变成像你这样的人,是吗?” 第126章 立冬-5   江琬的话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恰好打在陆偃心里最易碎的位置。   他皱眉,本能地认为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辩解些什么,又在紧接着发现,在一位母亲面前,怎样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陆偃虽听季子游提过江琬几回,但对她的个性依旧一无所知。   未见面以前,眼前的这个女人在陆偃的心目中唯有“疼爱儿子”这一个形象,此时她真正出现,形象似乎没有变得更立体一些。   “季子游上高中的时候就出柜了。你经历的比季子游多,又是老师,你应该知道,同性恋在中国是没有出路的。别说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同性恋,国家承认了,能结婚领证了,才是真的。”江琬的嘴唇紧抿了 一会儿,像是在做沉重的思量,“我和他爸爸已经接受他喜欢男人了,只希望他能够找和合适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至少疾病老弱的时候可以相互扶持。为人父母,我觉得这样的要求实在不高了,难道连这都不行吗?”   她用痛心疾首的语气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陆老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小孩,可是你扪心自问,你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和一个跟你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吗?”   话音刚落,陆偃的脑海中就划过了宋之凡的影子。他的眉心轻锁,感觉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许空洞:“我没有孩子,但我承认,假如情况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也不会同意。”   江琬怕是没有想到陆偃会一点都不争辩,听罢瞪直了双眼,表情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可是,很抱歉。我答应过季子游……”陆偃发现自己对当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只能跟着自己的想法说,“至少,在他觉得乏味和厌弃以前,我不会放开他。”   江琬轻蔑地冷笑,说:“他很快就会腻味的。你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大概猜得到。”陆偃无奈地扬了扬嘴角,再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隐忍的怒容,“我曾想过以他的个性,我们可能不会在一起太长的时间。但他好像不是这么想的,至少目前。您的担忧没有错,现实情况的确是我不可能长久地陪伴他。我只能保证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会尽力给他最好的。”   她的目光近乎逼视,道:“如果你的‘最好’也满足不了他呢?”   他再度蹙了蹙眉头,回答道:“季子游和我刚认识的时候相比,已经变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对不起父母,希望季子游不要像我一样。可是,我也希望他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哪怕他以后可能会认为是错的。”   闻言,江琬微微错愕。她看陆偃的眼神从愁恨变为审度,半晌,轻藐地问道:“陆老师,你的同事们知道你找了一个比你小十八岁的男朋友吗?”   这一步步毫无商榷可能的逼近令陆偃渐渐失去耐心,他始终记得她是季子游的母亲,而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事实,又让陆偃很难将自己放低至晚辈的姿态向她妥协和请求。   作为季子游的恋人,面对季子游的母亲时,或许尽可能地放低姿态、表现谦卑会更合时宜。但是,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呢?   陆偃注视着抛出挑衅的江琬,无奈又诚恳地问:“江女士,假如您认为季子游很快就会对这段关系乏味,我们也很快会分手,为什么还要这么积极干涉?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分开的。”   江琬震惊得语塞,哑口无言了半晌,用收紧了瞳孔的眸子盯着他,问:“陆先生,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是季子游的男朋友,还是你自己?”   陆偃平静地反问:“你又是以什么时候身份和我说话呢?”   江琬的面部表情顷刻间就变得僵硬了,陆偃看见她的额上有微微暴起的青筋,下颌线也因为咬紧牙关而更加清晰。   她的妆容本就成熟大方,脸上的神情改变后,更显盛气。   她倏尔站起,俯视着陆偃,毋庸置疑地说:“陆先生,我的儿子才二十五岁,我和他的爸爸希望他哪怕谈恋爱,也能找一个和他匹配的人,而你不是。你连自己的父母都可以置之不理,我不相信你会对我们抱有任何诚意。你们的关系,我们是永远不会承认的。同样的话,我也会告诉我的儿子听。”   话毕,她拿起放在座椅上的手袋,快步走向门外。   陆偃挫败地轻叹了一声,回头望向她离去的背影。   当他收回目光时,忽而发现坐在他身后那桌的两个女人同样望着刚关上的那道门,脸上充满好奇。   其中一个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陆偃下意识地留意她,正巧她看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陆偃想起这张脸他曾在浔中的校门附近见过。   与江琬谈话的时间不算太长,但结束时已经临近陆偃平时下班的时间。他考虑过后,还是赶在下班前回到办公室露了个脸,顺便确认之前托同事拿回办公室的公文包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江琬突然出现,季子游不知是否知情。陆偃心想:假如季子游事先知道江琬来邕浔,无论她是否提过会来找他,季子游都应该会先和他说一声。   但一天下来,陆偃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和季子游有过微信寒暄以外,再没其他联系。看来,江琬没有把自己的行程告诉季子游。   陆偃在办公室里加班写研讨会的心得体会,等待季子游的消息,看看江琬之后是不是联系他。   没多久,同办公室的另一位老师回来了。他看见陆偃,惊讶极了,大喇喇地问:“哎?陆老师,你怎么回来了?没和女朋友去约会?”   陆偃放在键盘上的十指皆停顿了,抬头讷讷地问:“女朋友?”   他笑道:“刚才听胡老师说有个大美女在学校门口等你,成熟又漂亮,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明明是可以一笑置之的绯闻,陆偃却在听到的一瞬间有了窒息的感觉。他刻意又夸张地笑了笑,说:“那不是我的女朋友,是一个……远房亲戚。”   “这样吗?”同事眨了眨眼,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啊。胡老师他们说你俩看起来挺般配的,都是又高又漂亮,我们就以为是你瞒着大伙儿谈恋爱呢。误会了、误会了,别介意,我见到胡老师他们,马上帮你辟谣。”   陆偃不介意地笑了笑,笑完才发现自己笑得并不轻松。 第127章 立冬-6   雨似乎是停了,地面还是湿的。这湿漉漉的感觉像是浸透了地面,穿着鞋踩在地上,也觉得凉。   地下车库也被冰冷的潮气弥漫,无处不在的水汽黏在衣服和皮肤上,堵塞了毛孔,让人周身全是湿冷的压抑感。   在室外算不上太冷,走进室内反倒更冷了。   季子游头一回经历这样的秋冬季节,时间拖得长了,难免产生厌烦的情绪,诅咒这不知何时能够结束的阴雨天。   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唯一能慰藉季子游的只有陆偃准备的晚餐了。虽然这些天因为天气的缘故,连陆偃也变懒了些,有时候会直接从学校的食堂打饭回家吃,但季子游依然觉得不错。   阴雨天的晚上,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或喝酒都是不错的选择。季子游打算趁着陆偃晚上没有课,两人一起在家看一部电影。   偏偏这想法才浮现在季子游的脑海里,手机就出现了江琬的来电。   季子游安逸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只是看见一个来电显示,心头就觉得异乎寻常地沉重。   他接听电话:“喂?妈。”   “喂?小游。下班了吗?”江琬温柔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愉悦感。   这像是无事发生的态度令季子游一度茫然,答说:“下了。”   “回到家里了吗?”她又问。   “哦……快到家了。”因为心里充满不确定,季子游尽量节俭地用字。   江琬好像因此受到了打击,叹了口气,说:“小游,明天妈妈打算去看看你。”   季子游在家门口停下脚步,迟疑地问:“你要来邕浔?”   “对呀。”她轻松地说,“你去邕浔那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机会去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之前江琬确实问过他住哪里,现在说要来,好像也算不上非常突然。季子游犹豫道:“可是,明天是星期二,我要上班。”   江琬说:“没关系,不打扰你上班。妈妈到了以后,四处逛一逛,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就行。”   她的满不在乎反而让季子游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挠挠额头,说:“但是现在……我和男朋友一起住。你来的话……”   “我住酒店就行了。”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语气却十分肯定。   季子游哑然无语。   她奇怪地问:“你不是说,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吗?让他回他家里住不久好了。怎么?你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妈妈了?”   那是季子游说的谎,没想到得在这个时候圆了。他讪讪地笑,硬着头皮说:“也行。”   “小游,爸爸妈妈还是希望你可以郑重地考虑一下你和那个人的关系。”她忽然严肃地说。   原本勉强轻松的氛围在这句话以后荡然无存,季子游像是弹簧一般,几乎下意识地反弹。他不发一言。   过了几秒钟,她叹了一声,说:“算了,等见面再说吧。”   电话挂断后,季子游的心仿佛有千斤重。他对着家门口空站了半分钟,调整好情绪后打开家门,看见陆偃的鞋已在玄关,喊道:“我回来了!”   “回来了?”陆偃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迎出来,“我也刚回来不久,没来得及做饭。吃食堂的蒸饺?我做好了蘸料。”   季子游笑道:“好啊,饿死了。”   得知江琬要来以后,看电影也好,喝酒也好,这些消遣的计划全都没有了生色。   在电话里,江琬最后没说究竟要不要到家里来,现在季子游也不方便向她确认,以至于心事重重。   既然和陆偃同居已是事实,江琬也知情,她来家里见到陆偃,应该没什么。但是,之前他们因为这段恋情有过激烈的争执又是不争的事实,季子游觉得她和陆偃的第一次见面怕是在外面会更好一些。   季子游思来想去,忽然发现陆偃好像也心不在焉,不禁诧异。   “那个,”季子游犹犹豫豫地说,“我妈妈明天要来。”   闻言,陆偃执筷的手顿了一下,看向他,问:“明天?”   “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可能下午吧。她说一起吃晚餐。”说完,季子游见陆偃皱起眉头,心底不由得犯怵,试探地问,“我们一起吗?”   想起傍晚发生的一切,陆偃轻轻放下筷子,说:“我们下午见过面了。”   季子游懵住,过了几秒钟,问:“什么?”   陆偃说:“下午,你妈妈到学校找过我了。”   听罢,季子游的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脱口而出道:“她闹到你们学校去了?!”   陆偃的心情原本不大好,可季子游夸张的反应令他情不自禁地发笑,心情倒是莫名地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没有。”他苦笑了一下,“下午我去别的学校开会了。回来的时候,门卫说有人找。你妈妈一直在校门口等我,我忘了问她等了多长时间。”   既然如此,江琬为什么要说明天才来?可想而知,她有意隐瞒他们见面的事实。季子游心存不安,厌恶地皱起眉,问:“她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陆偃仍记得她当时的话语和神情,只是认为没有必要向季子游细说,答道:“没说什么特别的。走的时候,她说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季子游本就对江琬隐瞒自己先和陆偃见面的事耿耿于怀,听罢更加不满,说:“那我也不去了。”   这话说得多少有点少年心性,陆偃淡淡笑了一笑,说:“她来这一趟是为了你。如果你们不见面,她对我的成见只会更深。”   不用陆偃提醒,季子游也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可是,他认为江琬那样做的时候应该能够想到注定会造成不愉快的,难不成,她觉得陆偃不会告诉他吗?   季子游既恼怒又无奈,内心纠结得很。他想了又想,说:“我们一起去和她见面吧。”   见面了以后,该说些什么呢?在明知她不会同意的情况下,向她表达在一起的决心,然后不欢而散吗?面对如此笃定的季子游,陆偃的心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畏惧。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的他为了保持自己在同龄人面前的尊严,说了一些季子游不会愿意听见的真心话,而现在,他不希望冒着当面对质的危险和季子游一起去见季子游的母亲。   “抱歉,我做不到。”陆偃说。   陆偃鲜有地以毋庸置疑的态度拒绝了他,季子游微微一怔,低下头道:“好吧。” 第128章 立冬-7   季子游早在江琬问起他的住址的时候,就预感她可能会到邕浔来。   他也曾想过既然她知道了陆偃在哪里工作,说不定会去找陆偃,却没有想到她会在和陆偃见面以后,还说那样的谎。   她是觉得陆偃不会告诉他吗?   季子游心存芥蒂,没有马上揭穿江琬的谎言。   下午,他收到江琬的信息,说已经到邕浔了,入住在酒店里,问他晚上打算吃点什么。   看着江琬发来的酒店定位,季子游再次想到她的隐瞒,真不知道自己见面以后能不能沉住气。   无论如何,他最终挑选了一家主打本地菜式的餐厅。   之前,他曾经和陆偃一起去过。那次点的特色菜里,季子游只喜欢吃脆皮小刀鸭,其他的菜虽也好吃,但远不到惊艳的地步。   即便如此,对于江琬,他还是想摆出一尽地主之谊的态度,把本地的特色介绍给她。   奈何最近的回南天是邕浔最不招人喜欢的天气,空气的湿度过高,走到哪里都湿淋淋的。   瓷砖的墙面和地板上从早到晚都沾着水珠,在外走动的时间长了,连穿在身上的衣服似乎也会变成湿的。   季子游在约定地点附近把车停好后,便搭乘电梯上楼。   才走出电梯,他就因为脚底打滑在原地踉跄了好几步,引起周围等电梯的路人注意。   季子游窘然,心有余悸地要去找江琬,却发现她早已在对面的餐厅门口望向了自己。   季子游心想刚才的丑态怕是已经被江琬看见,不免在心里啧了一声。   果不其然,甫一碰面,江琬便道:“这里的天气也太差了。湿淋淋的,墙壁上能流出汗来,走到哪里都要摔跤。水全堵着毛孔了,我才出门没一会儿,脸上全是油。”   季子游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敏感,但是现在只要她说一点点关于邕浔的不好,他就忍不住认为她在挑剔他留在这里的决定,而这决定不可避免地和陆偃有关。   “你脸上没油啊。”季子游敷衍道。   “哎,我刚才去补了妆的。”江琬跟着他往餐厅里走,服务员还没迎上来,她就嗅了嗅,“什么味儿?像是螺蛳粉的味道。”   季子游解释说:“应该是酸笋或者别的。”   闻言,她立即停步,说:“你知道我受不了那个味道的。”   季子游哑然。   “还是去别的地方吃吧。”江琬兀自往外走。   季子游尴尬地看向不明所以的服务员,对她说了声抱歉,立即追出去。   “吃东北菜吗?就在楼上。”季子游随口换了一家餐厅。   江琬点点头,说:“好啊。”   她这是挑毛病来的吗?才见面没到十分钟,季子游已经感受到江琬特意表现出的吹毛求疵。   他猜测等到吃饭的时候,她肯定还得把这个城市所有的不完美数落一通,教他知道留在这里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季子游知道她的所有不满都源于陆偃,可是假如她不明说,他主动挑起反而会让陆偃的境地更加难堪。   他只得强忍着,暗自决定只要能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一次,他可以完全不追究她背着自己和陆偃见面。   江琬是北方人,东北菜本应完全符合她的胃口。不过,东北菜来到南方,自然要根据本地的口味做一些改良。变得不那么正宗的味道,也让江琬在吃饭时有了些挑刺的理由。   季子游看她不管吃哪道菜都觉得味道平平,索性放弃和她讨论饭菜好不好吃。   他问起江琬这两天怎么有时间到邕浔来,单位的工作怎么办。   “年假没休完,请了假呗。”江琬夹了一块锅包肉放进碗里,“再怎么说也有二十几年的工龄了,到了年尾,年假还没休完不是挺正常?”   闻言,季子游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她或许捕捉到他的表情,轻笑道:“你那个男朋友,年假应该和我一样,也是十来天吧?”   季子游从没有这么觉得她难沟通,此时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在季子游听来都是逆耳。他兀自夹菜,不作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问:“上次和莫阿姨他们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和白昊东带回来的那个美国朋友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吗?叫……Stephen吧?怎么样,后来你们有联系吗?”   听到这里,季子游抓紧手里的筷子,低声道:“没有。”   “哦……”她沉默了几秒钟,又道,“我记得你刚上班的时候,不是和一个大学生交往吗?小秦,是吗?后来他去美国,拿了绿卡。过了这几年,你们还有联系吗?”   季子游抬头看向她,不耐烦地问:“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却问我有没有和其他男人有联系,是什么意思?”   “在美国,同性恋不是能结婚吗?”江琬舀着碗里的汤,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你和他们在一起合适些。他们为人都很不错,特别是那个小秦,当初跟你很合得来。谈恋爱,能结婚是最好的。”   他慌惚地笑了笑,说:“两个男人,又不生小孩,结婚干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羹匙,问:“如果你觉得同性恋不用结婚,为什么每次外国通过同性恋婚姻法案,你们这些在国内的也跟着庆祝和欢呼?”   季子游听罢像是被扼住喉咙,竟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些人里面,有的人明明是男人,还‘老婆’、‘老公’的叫,不就还是想结婚吗?”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别以为妈妈什么都不懂。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我和你爸爸也跟着了解了很多。哪怕这样,我还是不能同意你和那个人在一起。你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连最基本的保障都没有。”   季子游胃口全无,放下筷子,说:“你们还是想让我结婚呗。结婚也没什么好的,处不下去还不一样得离?”   江琬正色道:“起码在这段关系里谁对谁错,法律会给一个公断,被亏欠的人,婚不至于白结。”   他顿时呆住,脑袋一片空白。半晌,他好不容易才在混乱的脑海里搜搜捡捡,找到一些反抗的字句:“反正在中国是结不了婚的。我不可能为了结婚只找外国人,我只要陆偃。”   “你觉得他也这么想吗?”她同样没有了继续吃饭的态度。   不知为何,季子游感觉自己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轻蔑,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心慌,表面却肯定地说:“当然了。”   “不是的。”江琬注视着他,“昨天他亲口对我说,只要你提分手,他就会放弃。他知道你只是一时兴起,也认为你们以后会分开。”   季子游一直没有揭穿她早就来到邕浔的事实,她却选择在这个时候自己承认已经和陆偃见过面。她说的话更是让季子游措手不及,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她像是强忍着耐性,说:“你可以去和他对质。”   季子游分辨不出她是不是说了谎,但是预感继续面对她,自己绝对会大为光火。   “我吃饱了,去结账。你继续吃。”话毕,他站起来,连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就要离席。   江琬没有起身,抬头望着他,说道:“你爸爸让我告诉你,他永远不会承认你现在的这个男朋友,没得商量。”   季子游咬紧牙关俯视着她,俄顷,说:“不承认就不承认,我不稀罕了。” 第129章 立冬-8   晚上,陆偃去自己带的其中一个班级的教室里坐了一节课。   语文这门课与数理化不同,与同样是文科的英语也不同。语文考试不强调像英语一样的语法,也不像数理化那样有公式可遵循,所以老师下班辅导的时候,学生们常常处于一个“不知道该问什么”的状态。   过去两年多,陆偃把他们这个阶段所有有迹可循的技巧都教给了他们,而余下的,恐怕只有“感受”、“感受”、“感受”。这是语文最迷人的地方,同时也让怎么都摸不着门道的一些学生最困扰。   和往常大部分时候一样,陆偃坐了一节课的时间,没有一个学生举手或到讲台来问问题。   陆偃坐在讲台前读一本诗集,实际上心不在焉。季子游和他妈妈一道吃饭,到了八点多,饭应该快吃完了,但是陆偃一直没收到季子游的消息,这不太像他的性格。   诚然,陆偃曾对季子游的妈妈说过,只要季子游不放弃,他就永远不会放手。但是,如果季子游放弃呢?陆偃发现,自己没有想象过这个可能。   倘若有朝一日真的没有季子游,他的生活会变得怎么样,陆偃没有一个完全清楚的预设。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个过程不会太痛苦,而他最终也会重新习惯一个人——毕竟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不过,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他真的去想象分手,确实会心如刀割。   下课以后,陆偃往办公室走。   夜里起了风,是从北方吹来的。   干燥的风呼啸着从树冠拂过,很快就把白天的潮湿和闷热吹得干透,气温也跟着骤降了好几度,像从夏天跳跃到了冬天。   季子游直到九点也没有联系陆偃,比起顾虑,陆偃更多的是纳闷。   办公室的灯开着,付清坐在他位于角落的办公桌前,看见陆偃入内,道:“陆老师,刚才何明娟老师找你。”   “何老师?”陆偃拉开椅子,没有坐下。   他点头,补充道:“我说你到班上去了,她就走了。”   何明娟是物理组的老师,现在是高一(3)班的班主任,陆偃正巧教他们班的语文。可是,陆偃想不到能有什么事值得她亲自到语文教研组来一趟。   “她说了是什么事吗?”陆偃问。   付清摇摇头,说:“我问了她,她没说,表情好像有点严肃的样子。你问问她呗。”   陆偃心里不禁觉得不妙。   他和何明娟在浔中任教的时间都很长,何明娟教的是物理,两人平日里没有太多交集。她能为什么事来?   陆偃坐下后拿出手机,从微信通讯录里找到何明娟的名字,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是:何老师,你好。我听付老师说,你刚才来语文教研组找我?   这条消息发送出去后,陆偃等来的不是何明娟的回复,而是校长办公室的电话。教研组办公室的座机正好在陆偃的办公桌旁,他接起电话:“喂?您好,语文教研组。”   “喂?陆老师,你还在学校吗?或是回家了?”柏明勋问完,不等陆偃回答,立即道,“你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语气严肃,陆偃怔了怔,很想问是为了什么事,又觉得不合时宜,答说:“好,我现在过去。”   陆偃原本心中寄挂着季子游和江琬去吃饭谈了些什么,但柏明勋的这通电话以后,那些疑虑全部都被更深更浓的不安覆盖了。   直觉告诉他,柏明勋要找他是为了和何明娟一样的事。   陆偃等着电梯,思索着有什么事能把他、柏明勋和何明娟三个人联系起来。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见何明娟的好友胡贞瑜走出来。不知为何,她迎面看见陆偃,面色顿时僵住。   “胡老师。”陆偃颔首,眼看着电梯门要关上,连忙按下按钮。   胡贞瑜回过神,马上从电梯里出来,对他窘促地弯了弯嘴角,却没有说什么打招呼的话。   陆偃进了电梯,转身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才回办公室那一会儿功夫,外面变得更冷了。   北风吹得陆偃的衬衣贴在皮肤上,头发凌乱不堪。途径的人行道正在修缮,飞沙走石,好几次有沙子吹进陆偃的眼睛里,还有细小的石子打在他的眼镜镜片上。   陆偃不得不加快脚步,终于走到行政办公楼。他在仪容镜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走。   校长办公室是楼层内唯一一件仍开灯的办公室,一道明亮的光通过门照进漆黑的走廊里。   陆偃带着疑惑走向这道敞开的门,走近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来到门前却发现何明娟也在办公室里。   “柏校长。”陆偃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陆老师,进来吧。”柏明勋摘下眼镜放在一旁,“把门掩上,谢谢。”   如果说刚才门敞着,是因为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那么现在门要掩上,陆偃不禁怀疑是为了什么不便让人知的事。   他把门合至虚掩,在何明娟目光复杂的注视下走到办公桌前。   柏明勋用眼神示意他同何明娟一起坐在自己的对面。   陆偃坐下时,听见他微乎其微地一声叹息。   “陆老师。”柏明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仿佛透露着他并没有完全考虑清楚该如何说接下来的问题,“你认得高一(3)班的祁扬舟吗?”   这个名字进入陆偃的耳朵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迷茫。他下意识地皱眉思索,渐渐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他仍不能分辨是不是因为暗示。   “有点印象。”陆偃含糊不清地说完,忽然间,一个学生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紧接着串联起来的记忆像是连锁反应,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一片噼里啪啦的星火。他结束了思索,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柏明勋看向何明娟,俄顷,又对陆偃说:“是这样。何老师接到祁扬舟家长的投诉,说祁扬舟的语文老师是同性恋,而且和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人谈恋爱。她要求学校处理这件事情。” 第130章 立冬-9   昨天在咖啡店里,陆偃认出曾在浔中的校门前见过那个家长时,一度想过她有没有可能听见了他和江琬的对话。   毕竟,那时他们的情绪都算不上平静,在安静的咖啡店里,并非轻声细语的对话被有心的邻座听见了也不稀奇。   只不过,昨天的陆偃把更多的情绪放在了和江琬对峙这件事上,他没有功夫顾虑那会不会是一个非常非常关心自己孩子在校状况的家长。   听见这个消息时,陆偃的心底有几分如释重负。他在这个城市藏起自己的秘密,一藏就是十余年。从小心翼翼到信手拈来,时间长了,无关性向是同性或是异性,他连自己会喜欢某个人都忘记了。   现在,他的性取向被世人所知,正值他恋爱的时候。这么多年迎来这样一个结果,陆偃觉得已经是很好的安排,起码他不是一个人。他的确还是“少数”,但已经不孤单。   “学校打算怎么处理?”陆偃问。   或许是他的坦然震撼了柏明勋和何明娟,两人听完都愣了愣,面面相觑。   何明娟的脸上毫不忌讳地表现出了不耐烦,说:“陆老师,说实话,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性取向。这是私人的事情。不过,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隐瞒着,一定也知道在校园里不能接受老师的这种特殊性吧?以前江老师的事闹得那么大,我觉得我们大家都应该吸取教训了。但是,为什么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却被学生家长知道了?还告状到班主任这里来?江老师以前被发现也就罢了,因为他的男朋友是明星。陆老师,你的男朋友应该不是明星吧?既然一直都隐瞒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   “何老师。”眼看她越说越激动,柏明勋淡漠地打断了她。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或许是羞愧、或许是气恼,她闭上了嘴巴。   柏明勋沉了沉气,说:“现在祁扬舟的妈妈只把这件事反映给了何老师,是晚上联系的。她应该还没有联系到家长理事会那里。把你叫过来,是想当面把这件事告诉你,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的想法?这一刻他的确等了十几年,但奈何消息来得还是太突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眼下,陆偃的大麻烦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季子游说明遇到的状况。他已经得不到季子游父母的认同,假如他在这个节骨眼连工作也丢了,四十多岁失业的中年男人——这在季子游父母的眼里,恐怕剩不下任何可取之处。   “我会尽快递交辞职信,不过可能得拖一阵子,不会那么快。希望学校可以宽容我一段时间。”说话时,陆偃开始设想以他现在这个年纪,要找一份新的工作得花多长时间。   闻言,柏明勋皱起眉头。   “怎么拖呢?”何明娟的脸色很差,“她说这两天要是不处理,周末前就会捅到家长理事会,还要告到教育局,发到网上去!真是烦死了,家庭主妇,眼里除了孩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一天到晚上网,营销号的套路摸得清清楚楚。”   柏明勋看了一眼手表,问:“陆老师,你明天的课是怎么安排的?有高一(3)班的语文课吗?”   陆偃错愕,答说:“明天高一(3)班没有排语文课。”   “其他班级呢?”他又问。   陆偃愈发怀疑他这么问的目的,说:“有高三的语文课,在上午。”   他沉吟片刻,道:“你明天上午照常去上课,不要到低年级的教学楼去。上完课就直接回家休息,不要在学校逗留。祁扬舟家长那边,先拖两天。”   “那之后呢?”何明娟直接对接祁扬舟的家长,压力在她的身上,对现在这个不清不楚的处理方式难免有不满。   “我再考虑考虑,也和局里打声招呼。”他看了陆偃一眼,“你们先回去吧,有新的安排我再联系你们。”   前一任校长去世以后,原本只是暂时代理的柏明勋正式接过了任命。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就遇到这么棘手的问题,陆偃完全能够看出他的头疼。   何明娟向柏明勋道别以后,很快起身离开了。   为了不与她同路,陆偃的动作稍微慢一些。余光瞥见她已经出门,起身后的陆偃抱歉道:“不好意思,柏校长,因为我个人的问题给学校添麻烦了。”   柏明勋抬头望陆偃,经由上目线的眼神显得他比实际年龄年轻更多岁,有几分无辜感。他问:“陆老师,你在浔中干了这么多年,是真的想辞职吗?”   陆偃微微一愣,心知自己可以说一点实话,可是实话在此时或许没有用场。   “我不希望你辞职,更不想开除你。”见陆偃许久不答,柏明勋正色道。   他诧异地眨了一下眼睛。   柏明勋的十指再次交叉放在桌上,道:“江老师那桩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邕浔。但是那件事闹得比较大,学校组织学习过。他的事有特殊性,因为他作为事件主角登上过娱乐版的头条,而你不是。无论如何,现在传播的范围很小,我希望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是什么方法?连陆偃都想不出来,可是,他看得出柏明勋意志的坚定,这是刚才何明娟在场时他没有表现出来的。他严肃的表情在告诉陆偃,他非得干成这件事不可,而陆偃不需要参与考虑,只需要配合。   “为什么?”陆偃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没有杀人犯法,甚至没有有悖于道德,充其量只是和大多数人不相同罢了。认为个别老师这样的‘不同’会对孩子的价值观造成直接的影响,很荒谬。”柏明勋起身,“而且,出于私心,我希望学生们能够各有不同。他们得早点明白,即使一个人的行为不符合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也一样有权利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   数年前,那位与明星恋爱的老师被迫出柜的事,对当时在校的老师和学生影响都很大。   学生毕业以后就离开学校了,而老师还留在学校里。   陆偃清楚地记得那件事发生过后,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学校隔三差五地组织教职工开会,教育局也派人到学校指导工作,要求老师们注意学生的思想动态,同时严格管控好自己的私生活,决不能允许老师因为个人的生活影响学生的事故再次发生。   那时的网络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可接受新事物能力极强的学生们通过网络搜寻到了更多的信息,其中包括浔中曾有杰出校友在毕业多年后出柜,无独有偶,他们无一例外全部上过那位老师的课。   流传在学生家长圈中的,不是那些杰出校友有多出类拔萃,而是同性恋的老师教出了同性恋的学生。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年,浔中招生的竞争力明显比往年减弱了。尽管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事件被淡忘了,浔中靠着优秀的升学率,还是让家长们争相把孩子往这里送,学校对教职工的要求依旧没有降低。   柏明勋的决定让陆偃意外,他忍不住觉得这位校长有一点天真,怕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风波的缘故。   陆偃没有置疑他的权力,于是对自己的前途更加迷茫。   他回到家中,惊讶地发现季子游已经洗了澡,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看见陆偃回来,季子游把电视关了。   “回来了?”季子游起身道,“我有点累,先睡了。”   还不到十点钟。陆偃望着他的背影问:“你妈妈呢?”   “不知道,在酒店吧。”季子游进了卧室,脚步停了停,转身问,“陆偃,你那时说永远不会放开我。是骗我的吗?”   卧室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里,陆偃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起和江琬说过的话,陆偃皱眉,说:“当然不是。”   “我不会放弃。”他依旧没有开灯,“但我希望这样想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第131章 立冬-10   季子游把话说完以后,转身上了床。   陆偃通过黑魆魆的门洞望着卧室,季子游的怨怼和失望像是有余音萦绕在陆偃的耳旁。   不用问为什么,陆偃猜想,是江琬把那天下午他说过的话转述给季子游听了,那是他知道季子游一定不爱听的,正如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够接受亲密的人置疑自己的决心。   这没有值得解释的空间,可能季子游认为这个时候坦诚不是那么重要,不过陆偃想:圆谎同样是大可不必的。   季子游上床以后,屋里异常地安静。   陆偃对着空荡荡、静悄悄的客厅空站了几秒钟,换上拖鞋。他思量了一会儿,故意抬高声音问:“饭吃得怎么样?”他知道季子游肯定没有睡着。   话音落下很久,卧室里没有传出季子游的回音。   陆偃走到卧室的门口,靠在门上,很快看见季子游背过身去。他盖着厚重的冬被,人显得瘦削,陆偃借着客厅的灯光看他露在外面的后颈,抿了抿嘴唇,把卧室的灯打开了。   他很少这么不体贴,季子游闭着眼睛,感觉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就知道陆偃不算说点什么好话和解。他在被窝里揪住棉被,睁开了眼睛。   “上次你说,想私奔。有想去的地方吗?”陆偃看着他的背影,问。   季子游坐起身,望着他,答非所问道:“我知道你是那么想的,你一直都是那么想。你是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过,只有我在想‘永远’。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妈?我不管以后会怎么样,至少现在我们两个不是一体的吗?在面对我妈的时候,至少我们的口径得一样吧?我爸我妈不相信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也不相信,你知不知道?这让我的处境很滑稽、很可笑!”   陆偃看得出来他的着急和愤怒,他在等着他解释。假如陆偃在早些时候没有和柏明勋他们见面,现在或许能好好地向他道歉。   然而,陆偃不得不承认,和自己遇到的状况比起来,他觉得季子游现在的情绪是可以不作处理的,正如季子游也不关心他为什么问刚才那个问题一样。   “我和你的事,被学校知道了。”陆偃简单地说。   季子游呆住了,和江琬的晚饭吃得非常不愉快,他对陆偃有一肚子的怨气,和做好了和父母决裂的准备。他没有办法接受陆偃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重磅的消息,在陆偃的脸上,他看不见任何烦恼,无喜无悲,不怒不嗔,像死灰一样的平静。   “为、为什么?”季子游立即下了床,走到他的面前,“因为中秋节的时候我去了你们学校吗?还是住在你对门的那位老师……”   陆偃摇摇头,打断了他激动的情绪。   “昨天和你妈妈谈话的地点定在了学校旁边的一家咖啡厅。”陆偃有些累,走到飘窗旁坐下,“你知道的,有不少学生的家长选择在这儿附近租房陪读。我和你妈妈说话的时候,正巧旁边坐着学生的家长,她们听见我们说的话。”   “什么?”季子游依旧不能理解,“你们说话的时候,有提到你是浔中的老师吗?她们怎么知道你是浔中的老师?旁边不是还有初中部吗?而且……”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完全忘记自己在江琬面前收的那些气,只剩下各种各样的不明所以。   陆偃无奈地笑了笑,说:“当时你妈妈有提到你的性别和年龄。那位家长的孩子今年读高一,正好在我教的那个班。她认得我,但我不认识她。”   其中,还有更多的巧合,包括她很可能记得季子游上了他的车。可惜的是,陆偃的学生太多了,他教三个班的语文,对那个才入学几个月的学生印象几乎没有印象。   如果高一早一点开家长会,陆偃也许会留意到那样一位对孩子投入了很多心力的家长。但家长会是明年的事情了。   陆偃心想:那位家长应该不希望在明年的家长会上看见他。   消息来得太突然,季子游不知道该如何设身处地地了解这样的荒诞。他有太多的不明白,而追究因果根本无法挽回局面。   “那学校怎么说呢?”问完,他打了个激灵,“她不会去学校大闹了吧?”   之前陆偃告诉他江琬去学校的时候,他的反应和此时差不多。陆偃抽离地怀疑季子游以前经历过什么,以至于他对“闹事”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好像经历过全然失态的状况一般。   “没有。”为了让季子游能稍微安心,陆偃把晚上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校长想尽力保全他。   季子游听完沉默了,半晌,问:“校长打算怎么做呢?”   陆偃摇了摇头。   也是,浔中既是公立学校,又在省内享有盛誉,校长能怎么办?了不起是空有一腔热血罢了。季子游耷拉着脑袋,悔沮地说:“要是我妈没来就好了。”   他亲历过被丑闻裹挟的痛苦,当面和背地里的指指点点,表面和乐融融,转身就排挤驱逐。这是他识人不清,不小心当了小三,他认了,可陆偃何错之有呢?同性恋担任中学的老师,居然是一种不道德吗?   季子游想不通。他从和陆偃交往的那一刻起就想不通这件事,而讽刺的是,假如事情没有暴露,他完全可以平静地接受这样的现实。   陆偃已经计划了在明年辞职,可是“全身而退”和被人告发以后被迫辞职还是有很大不同。更何况,这意味着陆偃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   看他眉头紧锁,陆偃问:“你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呢?”   “她没说。”季子游很快反应过来,“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   陆偃苦涩地笑了笑,俄顷,问:“我要是没了工作,以后怎么办呢?”   季子游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说:“我养你呗。反正你本来也快退休了,我还有几十年。”   听罢,陆偃不禁又笑了。他低头看季子游撑在身旁的左手,拉起后用两只手握在手心里。   没过一会儿,季子游的手就被焐热了。 第132章 春早-1   得知自己被投诉的第二天,陆偃按照柏明勋的安排,只有上课的时间出现在教学区。   毕竟是遭遇了学生家长的举报,在课堂上面对学生的时候,陆偃总没有办法做到心无旁骛。   即便他的心里清楚得很,那个学生家长到目前为止只向何明娟一个人告了状,他总是下意识地留意学生们的表情和神态,猜测他们是不是已经对他的事情有所耳闻,即便他明知自己面对的是一群高三的学生,和那名高一学生的家长没有关联。   陆偃推想,柏明勋是在赌。他赌那名家长是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是,她就不太可能把陆偃的事告诉这个学生,而只希望陆偃能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还赌假如那个学生知道了,会不会告诉身边的同学们。   上一次,那位江老师的事情之所以闹到学生罢课的地步,正是因为有学生在学校的贴吧和论坛上提前透露了学校计划开除老师的消息,才引起了学生们的抗议。   柏明勋的赌博需要时间来验证,不需要太久,只要他输了,消息就会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席卷而来。   陆偃同样也在赌,他赌的是何明娟会不会告诉和她关系好的老师们。至少现在,陆偃断定和自己同一间办公室的胡贞瑜已经知道了。从陆偃到办公室打卡上班,到他下课后回办公室取东西,她没有对陆偃说过一句话,碰面时也没有开口打招呼。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陆偃仅仅是正巧这一天没有安排高一(3)班的课,这周内接下来的课程安排还是注定他得去高一(3)班。那个家长会不会问自己的孩子语文老师怎么样了?悬而未决的滋味像是黏着的蜘蛛网,缠绕在陆偃的心头,挠了反而抓得一手的黏腻,十分不自在。   上午在高三年级上完课后,陆偃直接回了家。   他毫无头绪地上网搜索哪里有合适的工作,可这么多年安逸又稳定的工作环境让他缺少了竞争的念头和危机感,以前找工作的程序比现在简单直接得多,而现在面对信息的海洋,他一时真有点茫然,不知该从哪里着手才好。   他人在家中坐,岳弘籍的信息忽然从手机里蹦出来,问他怎么没有上班,去办公室找他没有找到。   岳弘籍虽然不是他教的学生,却去办公室找他远比其他学生勤快。加上他们平时常常一起晨跑,现在那孩子没找到他,难免会问。   陆偃扯谎说家里有点事,上完课以后请假离校了。   岳弘籍回复说:哦哦!没事就好,那我回教室了。   “没事就好”?是因为某些原因让岳弘籍觉得他可能有事吗?此时的陆偃太敏感,忍不住怀疑,又不能把这份怀疑问出口。   没多久,柏明勋通过企业微信联系他,说明天上午高一(3)班的两节语文课,已经安排改为英语课,让他在家继续休息。   陆偃读罢语塞,立即编辑文字,问:祁扬舟的家长后来有说什么吗?那两节语文课之后打算怎么补?   他点击发送以后,没等消息显示为“已读”状态,又迅速撤回。   柏明勋没有问他撤回的内容是什么。   明明这个时候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是当务之急,但越急越不能把事情做好,所以陆偃从学校回来以后,在家里呆着,完全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干成。   眼看着就快到季子游下班的时候,陆偃坐不住,干脆搭乘地铁去他的公司等他下班。   途中,他给季子游发了信息,说好还是像上回一样,他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等他。   季子游回了一个“好”字,没有多问为什么有这份心血来潮。   陆偃权当这是他的体贴,放下手机后,留意到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古稀老人。   他拄着拐杖,背岣嵝着,戴着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正望着车厢门旁的路线图。   陆偃的目光忍不住几次瞟向那位老人家。   突然,陆偃的手机响了。   季子游发了微信,说这个星期六他要带学员值飞。   莫名地,得知这则消息的时候,陆偃的心里涌出一阵强烈的无助感。他没有多想,立即回复说:飞哪里?我也去。   过了一会儿,季子游回了信息,他没有回答陆偃的问题,而是说:好,我帮你买机票。 第15章 是最后一章。 第133章 春早-2   季子游说定买机票的时候,陆偃无端端地产生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他感觉季子游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像是一个会主动担当些什么的大人——以行动而非语言的方式。   陆偃将这想法的产生归咎于他最近确实需要一些依靠的缘故,而选择依靠一个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男人,这不免又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微妙。   和之前一样,抵达季子游的公司以后,陆偃把车从停车场里开出来。   因为早上起床以后没有戴戒指,虽然中途回了家,他也没能记起要戴。他的双手抓在方向盘上,看着空空的十指,不禁对季子游有所愧疚。   没过多久,季子游下班了。   他很快在路边的泊车位找到了陆偃,上车以后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久等了。”   能在工作日的下班时间来这里接季子游,说明陆偃早退了。但是,季子游没有问他怎么有时间来,陆偃心想季子游并不是不好奇,而是猜到他不想说。   “去超市买点儿菜?”陆偃把车开上路,提议道。   “好啊。”季子游说,“对了,机票买好了。这次会辛苦一点,是经济舱,因为带的学员只能在经济舱待着。”   陆偃曾听他说过教员带飞的时候,学员需要全程跟着师傅。学员不能独立作业,只能跟着师傅手把手地学,师傅得对学员在飞行时的一切行为负责。   “没事。”陆偃笑了笑,“你当教员以后,第一次看你飞。”   说得好像跟飞过很多次一样。季子游好笑地斜眼瞄他,又道:“这次是那种宽体的大飞机,到时候给你挑个好点儿的座位。”   陆偃看他得意的样子,心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道:“哦?”   “坐我前面。”他说完,扑哧笑了一下。   陆偃讶异地瞥他。   “还是你想坐在美美的空姐对面?”宽体飞机上确实有那样的座位,可以让旅客全程和空姐面对面,季子游故意这样说。   他问:“明天除了你,只有空姐吗?”   季子游瞪直了眼睛,说:“你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陆偃连忙赔笑道:“不,不想干什么。”   “哼。”他冷哼了一声,表示不相信。   陆偃忍住笑,换了个话题:“上次说买车,一直没能去4S店看看。你在网上看过了吗?有没有觉得合适的?”   最近他们遇到那么糟糕的事,在气氛难得轻松的时候,季子游确实有意对烦心事避而不谈,可是陆偃这个时候还能想着给他买车,这却是季子游没有想到的。   他听完错愕,想了想,说:“先前看了一下。买辆纯电车吧,价格不贵,养起来也不费钱。”   “不买汽油车或者混动的吗?”陆偃惊讶极了,“在路上没电了怎么办?”   “买辆续航里程大点儿的呗,而且我就上下班用,城里到处都是充电桩,怎么会没电?现在油价多贵,动辄七块多呢。”季子游越说越心动。   陆偃皱眉,说:“国庆放假期间,网上可没少见纯电车在高速路上动不了的新闻。”   “谁让他们堵车的时候还开着空调耗电?再说了,纯电车为什么要跑长途?好好在城里待着不就好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完,见陆偃不予苟同地眉头紧锁,又说,“何况,家里不是有一辆油车了吗?非要上高速跑长途的时候,开这辆就好了。”   季子游最后的理由,确实让陆偃无话可说。   看陆偃将信将疑地沉默着,季子游撒娇道:“给我买一辆呗,陆老师。”   见状,陆偃哭笑不得,只好说:“行吧。你的车,你要买哪种就买哪种。”   “谢谢!”季子游笑道。   他们最终谁都没有谈陆偃被学生家长举报的那件事,也没有人说起江琬是回了析津还是留在邕浔。   季子游在当天早些时候收到了江琬的微信,说她已经回到析津。   江琬依旧不忘表达她对这段恋情的不满和不同意,季子游假装没有看见,只回复说,析津天冷,又下雪了,让她和季宣元注意身体。   此后,江琬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星期四学校安排陆偃在家休息,调了其他老师上陆偃的课,这件事陆偃没有告诉季子游。   他们在前一天的晚饭时聊到具体的车型和配置,星期四季子游去上班以后,陆偃到4S店里逛了逛。   他发现季子游看上的车款和柏明勋的车在外观上一模一样,配置方面,由于陆偃只坐过一回柏明勋的车,所以分辨不出来。   纯电动的车和汽油车的中控台有诸多不同,加上陆偃现在的这辆车用了几年,款式早已更新换代,试驾的时候,他只感觉样样都不能称手。   销售告诉他,多用用就习惯了。陆偃看来店里看车的多是二十多岁或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离开前交付了定金。   照现在的情形,高一(3)班安排在星期五晚上的晚自修,陆偃估摸着应该还是不让他到班上去。   不过,任课老师不参与有课程安排的晚自修的情况时有之,所以他少一次不出现,或许学生们也不会觉得异样。上午,陆偃去高三年级上课时,心里尚且抱有这样的想法,没有想到,当他在大课间回到办公室,却遇见来找他的高一(3)班学生。   面对班上的语文课代表,陆偃若无其事地问:“有什么事吗?”   “哦……作业不会做。”她举起手里的习题本。   陆偃诧异地微微挑眉,用眼神示意她跟自己进办公室。   她问的是几个文言文方面的问题,陆偃给她辅导的时候,隐约感觉得到她不太专注,连这些问题似乎也是她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他不禁猜测她是不是早有答案。   “还有什么疑问吗?”辅导完毕,陆偃问。   她羞赧地笑了笑,摇摇头,说:“没有了。谢谢陆老师。”   陆偃点头。   “陆老师,您最近家里有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听罢,他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忸怩地笑,说:“因为您这周都没有给我们上课,同学们觉得奇怪。我问了班主任,她说没事。”   陆偃哑然无语,半晌道:“没事,是工作上的原因。”这么说,不无不可。   “这样?那就好。”她把薄薄的习题本抱在怀里,“那我先回去了。陆老师,祝您工作顺利。”   他微微一笑,道:“谢谢。” 第134章 春早-3   “陆老师很受学生们欢迎哎,今天看见有高一的学生来找他问问题。”   “就是受欢迎才麻烦。以前江老师不就是太受学生喜欢了,学生们一听说他要被开除,罢课那么一闹,他不辞职也得辞职了。咱什么社会形态?学生罢课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呀。”   何明娟说完这话,转身看见走进食堂里的陆偃,脸上顿时僵住。她在一秒钟内露出了微笑,打招呼道:“陆老师,来吃饭?”   “哦,打饭回去。”在学校的正式决定出来以前,陆偃尽可能不在学校多待。   何明娟和胡贞瑜看了看对方,都有要寒暄又不知从何开始的窘状。   陆偃问:“你们刚吃完?”   “哦,是。今天的课下得早。”胡贞瑜扬了扬嘴角,“那我们先走了,下午见。”   陆偃已没有了下午来学校的打算,不过他们彼此都明白这只是道别前的过场。   “下午见。”他微微笑了笑。   中午,陆偃在家里吃完了从学校打包回来的饭菜。   他在午休以前接到校长办公室的通知,被要求下午三点整在行政楼的小型会议室里开会。这消息是单独发送的,他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收到与会通知。   读罢消息的那一刻,陆偃回想起和胡贞瑜她们道别时说的话,只觉得一语成谶。   不管怎么样,假如事情能在周末以前得到解决,哪怕是悬在脖子上的铡刀掉下来,陆偃也认为该谢天谢地。   为了等待开会,陆偃没有午休。   这些天,除了上次柏明勋通知他换了课以外,他没有单独与之联系过。现在开会的通知是办公室的账号发来的,陆偃纵然有先向柏明勋打探一点风声的想法,可这个账号已经向陆偃暗示了柏明勋不想多谈。   下午,陆偃照着上班的时间抵达办公室。   语文课一般安排在上午,下午时间,老师们基本都留在办公室里工作。陆偃这些天几乎不出现在办公室里,同事们无论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多少会有一点猜测。   陆偃的忽然出现,让他们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了惊奇,不过没有人问他怎么来了。   “咦?温老师,你要去上课?”坐在温老师旁边的邓老师奇怪道。   温老师回答说:“嗯,古老师下午要开会,和我换了课。”   “开会?开什么会?”   “不知道。行政会议吧,说是突然通知的。”   听见她们的对话,陆偃的脑海里迅速列出一串名单。等温老师离开后不久,陆偃也起身出去了。   和陆偃预想的一样,陆陆续续出现在会议室里的既有学校领导班子的组成成员,也有政教处的老师。   和温老师换课的古老师身在其中,作为高一(3)班班主任的何明娟坐在副校长的旁边。她的另一侧坐着女工委的黄主任,这次是以政教处主任的身份列席。   作为“当事人”,陆偃的座位被安排在柏明勋的旁边。可是,周遭全是领导干部,反而显得他的可有可无。   看得出来,尽管几天前柏明勋和何明娟都表现出要极力隐瞒的态度,但经过几天的发酵以后,事态有了新的变化,以至于得开这种规模的会议来进行讨论决定了。   这也意味着,在座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陆偃是同性恋的身份。   许是因为浔中曾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大家看陆偃时眼神透露出的不是惊愕,而是一种略带厌烦的无奈感。   确认人都到齐以后,坐在柏明勋另一侧的欧书记最先开口:“前两天,星期三吧?”   他看向柏明勋,在后者确认后继续道:“星期三,柏校长向我这边反映了一个情况。有学生的家长在偶然的情况下听说了一些陆偃老师的个人感情生活情况。她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向何明娟老师进行了举报,要求学校开除陆老师。这件事,魏督学也知道了吧?”   魏督学点头。   “具体那位家长举报的是什么事,细节上,我就不在会上阐述了。”欧书记看了一眼摊开在面前的笔记本,“类似的情况,以前在学校也发生过。目前我们掌握到的情况是,经过这几天,那位家长了解到陆老师还在学校任职,把事情向家长理事会反映了。理事会的负责人也希望学校可以严肃处理这件事。咱们学校是民主化管理的单位,诸位有什么想法,可以在会上提出来。大家集思广益,看看怎么处理。”   陆偃垂着眼帘听完这一席话,在欧书记的话音落下时看向了众人。   大家的面上都很平静,或有目光闪烁不定的,也一时没有出声。   良久,魏督学问:“大家都没有想法吗?那我们……黄老师,你说。”   黄主任默默放下举到一半的手,迅速看了陆偃一眼,朝着柏明勋他们问:“有学生知道了吗?”   “对。”立即有人附和道,“高一(3)班的历史是我带的,这个星期我去上课,没看出他们有什么异常。”   柏校长和欧书记对视了一眼,答道:“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还没有学生知道。”   “是不知道陆老师被举报,还是不知道……”黄主任古怪地看了看陆偃。   “都不知道。”柏校长回答说。   听罢,在座有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学生们要是知道了,事情就不好控制了。以前江老师不就是?”她放了心才说的话,不自觉说漏了嘴,立刻又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过了两分钟,欧书记再一次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或建议吗?”   黄主任眉头紧锁,念念有词道:“家长理事会的负责人是搞媒体的,这事情被她知道了,也不好办啊。”   古老师试探地问:“要不,陆老师不在一线上课了?”   “人家是要陆老师辞职。”黄主任说这话时背对着陆偃,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这个重点被标出来以后,众人再度沉默了。陆偃心想:可能大家的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想法,只不过太露骨的说不出口,太反骨的又不能说。   半晌,黄主任说:“不然问问陆老师怎么想的吧?”   面对她坦坦荡荡的注视,陆偃的心里没来由地浮现了些许羞愧感。他抿了一下嘴唇,才要开口,一旁的柏明勋却先出了声。   “陆偃老师不只教高一(3)班这一个班的学生,他还是两个高三班级的语文老师,带那两个班带了两年多。现在一轮复习还没有结束,还有半年时间就要高考了,这个时候换主课的老师,会对学生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们得度量度量。” 第135章 春早-4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听见校长这么说,一个个都已经心领神会。   黄主任扁了扁嘴巴,原本向前倾的身体微微往后调整了些。   大部分人端着麻木的面孔,做足了沉默的准备。   柏校长继续道:“现在只有极少部分家长反对陆老师在校任教,不涉及高三家长。先安抚好反对家长的情绪,把学校的决定和安排传达清楚。”   “如果事情被高三的家长知道了怎么办?”黄主任问。   “这得看他们是什么反应。”像是对这样的置疑早做好准备,柏明勋转而看向何明娟,“班主任要及时把利弊向学生家长说清楚。现在随着网络时代的发展,大部分孩子已经接受了同性恋团体的存在。距离高考只有半年时间,学生们都比较敏感,如果他们得知学校因为这样的理由开除自己认识了两年多的老师,情绪上可能有很大波动。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具体得看学生家长们怎么权衡。”   黄主任眉头紧蹙地听他说完,立即看向欧书记和魏督学。见二人都没有表示疑问,她将嘴巴抿成了一条缝。   这时,有老师困扰地问:“要怎么安抚低年级学生家长的情绪呢?”   何明娟道:“我听学校的安排。”   魏督学沉吟几秒,说:“既然陆老师只给那个班的孩子们上了几个月的课,不妨给那个班换语文老师吧?”   一直没发言的教导处主任接到他的问题,立即说:“正巧麻老师休完哺乳假回来了,她可以多带一个班。”   柏明勋看看众人,末了道:“那先这样安排吧。陆老师认为呢?”   如同结束审讯后象征性地问一句认不认可审判,整个过程陆偃一句话也没有参与。   原本他们没有把决定提出来前,陆偃打算在会上表示辞职,结束这个以自己为讨论中心的会议。   除了讲台以外,他习惯了把自己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这样才能平平静静地生活。他一度觉得只要能尽早结束这种煎熬是再好不过的,不过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选项和他以前计划的居然相差无几,这也令他难掩心底的庆幸。   “我听学校的安排。”陆偃平静地回答。   柏明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欧书记合上了他的笔记本,说:“这件事归根到底,是陆老师的私生活。拿到这个台面上说,是对人家的不尊重。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不过的。大家基于个人情感方面,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但现在还是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刚才柏校长也说了,距离高考还有……”   会议结束以前,欧书记说了冗长的一段发言,直到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声的响起,会议才散。   众人纷纷离开会议室。   会议虽然结束了,陆偃作为会议讨论中心的性质还没有改变,大家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他的身上。为了避开同事们,陆偃没有和众人一同往电梯走,而是先去了洗手间。   不料,有人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陆偃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女洗手间的门口,听见里面传出黄主任的抱怨。   “什么叫做‘基于个人情感方面’?我在会上说的那些有错吗?学生家长就是想让他辞职嘛。欧书记和柏校长真是,明明已经商量好了,一唱一和的,还说什么民主化管理。魏督学也是,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仨说好了这么处理。”   古老师打着马虎眼,说:“人家是领导,既然这么决定了,就表示愿意担责了。其他的,我们也不用瞎操心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们想瞒,能瞒得了半年?”黄主任不以为然。   她意味深长地说:“说到底,要是上面硬着头皮护,谁也管不了嘛。以前章老师不也是?离了婚和小三结婚,不一样平平稳稳干到退休,孩子也出国留学了?”   欧书记在会议结尾时提到“个人情感”,这确实在陆偃的意料之外。他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黄主任的情绪,说明他真的对职工的思想动态有清楚的观察和认识。   诚然,陆偃在这几天的经历不能夸张到用“大难不死”来形容,不过已经有了明确决定,意味着之后的工作都可以有序进行。   新的工作还是要找,过后当然还是递辞职信,不同的是立场从被动转回了原本的主动,咄咄逼人的胁迫感减轻了许多。   陆偃走到行政楼的后面,西沉的太阳把露天停车场照得格外刺眼,每一辆车的挡风玻璃上都落了一个灿烂的太阳。   随着汽车解锁的声音,他回头看见柏明勋从楼里走出来。后者在不远处看见他,对他笑了笑。   陆偃停下脚步等他。   “谢谢。”等柏明勋走到面前,陆偃说。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在中学校园,这种问题的确敏感很多,现在只是权宜之计,等这届高三毕业了,看看其他家长怎么说吧。兴许他们贵人多忘事,过了半年也忘记了,到时再根据情况给你安排教学任务。”   陆偃看得出来,柏明勋此时的轻松不仅是源于他的问题得到解决,也源于自己守住了信念。   忽然,柏明勋好奇地问:“你和黄老师有什么个人恩怨吗?她平时为人确实犀利干练,不过在会上这么针对你,我挺惊讶的。”   陆偃稍作犹豫,答说:“以前她给我和张校长做过媒。”   听罢,柏明勋诧异地瞪大眼睛。   陆偃无奈地笑了一笑。   “咳!”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而说,“不然你到时候转行政岗呗,连学生都不用带,做做管理和科研,也轻松。”   “谢谢。”陆偃很感谢柏明勋的好意,面对这份赤诚,他说,“现在这样安排,我觉得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原本,没有被举报前,我就打算带完这届高三就辞职。”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陆偃腼腆地笑了一下,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不好让他跟着我躲躲藏藏地生活。”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道:“这样……”   “计划带完这届高三,一来是对那些学生负责,二来是能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陆偃说来惭愧,“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到了这年纪,要换份合适的工作不大容易。要是突然失业了,我还真不能马上想到接下来能去哪里。”   他点头表示理解,道:“也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一穷二白,钱都在兜里揣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出什么事还真说不上谁开除谁。现在钱都变成不动产了,还拖家带口的,换做是我,要我主动放弃也不是不行,可突然要夺走,又是另一码事了。说真的,当老师太安逸了,基本都是毕业以后离开学校又直接回到校园里。现在政策又不让在外面办班,像这么安稳的工作难找。现在算是稳妥了,还有半年,工作你慢慢找呗。不过别耽误上课啊。”   “嗯。”陆偃点头。   柏明勋忽然挑眉,道:“我这领导当得还行吧?明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还让你先安稳干着。”   他闻之不由得笑了。   “哦,对了,假如换工作,你有没有兴趣继续当老师?”柏明勋停下脚步。   陆偃不解地看他。   “我刚刚突然想到的。”他耸了耸肩,“之前我不是在四职院当校长吗?现在还有些熟人。在中专当老师,也蛮稳定的,而且比高中轻松。家长嘛,说句实在话,真没有高中的学生家长难缠。”   从柏明勋略显赧然的笑容里,陆偃能分辨出他确实是忽然灵光一现。这灵光如同暗夜里的星火,出现得太突兀,以至于光亮足以刺伤眼睛。   陆偃听完惊愕,而这终究不是能信手就拾取的橄榄枝,所有重要的决定都需要经过酝酿。   “不急,你慢慢考虑吧。”柏明勋说完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走向了自己的车位。 第136章 春早-5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季子游原本以为陆偃被举报的事要么得僵持一段时间,要么得惨淡收场,没有想到居然能够在短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柳暗花明,他们甚至能够安心过周末,真是惊喜至极。   陆偃把晾晒在阳台的衣服收进屋里。   此时日光已经散去,余下一些天光照在阳台上,连季子游靠在门框旁的身影也有雾般的朦胧。陆偃经过他的身边时,恍然间有一种错觉:此时此刻,仿佛也是几十年后他们的模样。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因为校长他们是星期二收到的消息。”陆偃坐在床边叠衣服,说。   季子游踱步走到卧室的门旁,继续靠在门框上,说:“听你说的,感觉那位校长好有魄力。他才来你们学校没多久吧?和其他领导、老师都不熟,倒是敢拍板。”   这会不会是一种立威呢?经季子游这么说,陆偃不由得想。   “嗯,他确实是年轻有为。”陆偃道。   季子游好奇道:“年轻有为?”   他点头,说:“才三十多岁。”   “啊……”季子游兴味地打量他,“他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闻言,陆偃淡淡笑了一笑。   季子游不理解他的这个笑容,问:“怎么?”   陆偃想了想,回道:“老实说,我希望自己平常之所以受到帮助,是因为对方有纯粹的善意,而不是出于对‘同类’的互帮互助。假如永远是后者,我觉得多少有点可悲。”   他不禁感叹道:“陆老师也有天真的时候。”   陆偃腼腆地笑了。   看着他低头叠衣服,季子游问:“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常愿意帮我。是出于纯粹的善意吗?”   “不是,”陆偃摇头,笑说,“是觊觎你的美貌。”   季子游听罢像是话被堵了一遭,瞪眼道:“我信你的鬼话。”   他笑得更轻松了,把衣服叠好以后,整整齐齐地放进衣柜里,该用衣架挂着的,则往衣柜里挂。   季子游拿出手机看外卖送到没有,见外卖员在距离他们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又拐弯去了别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你那么说,明年的工作也有着落了?”假如陆偃愿意去校长说的那所中专当老师,那他们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陆偃打开挂烫机,打算把季子游制服上的皱褶熨平,想到工作的事,动作稍微迟缓了些。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现在还不知道。”   “你不想当老师了吗?”季子游问完,想起陆偃似乎从没有表现出很热爱这份工作的样子。   “继续当老师确实是很好,而且四职院是公办学校,如果有编制,肯定很稳定。不过,我是教语文的,四职院对口的专业是纺织和交通,我不知道在那里能胜任什么课程的教学。而且……”陆偃轻微地叹了一声,“欠的人情太重,以后不知道怎么还。”   季子游微微一怔,失笑道:“你刚才还说那是‘纯粹的善意’呢。”   他赧然一笑,转身开始烫季子游的制服,一边烫一边说:“前几天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串,在晚上找工作的时候,专门找过一些和出版社有关的工作。我上大学的时候,做的兼职是校对员,尤其是文言文的校对,还算挺挣钱的。不过,网上那些招聘信息,找的都是四十岁以下的人。现在科技发达了,很多工作都能由电脑软件来完成,连小说都能用软件代写,真要做文字工作怕是赚不到钱了。”   季子游云里雾里地听着,说:“挣钱的事不要你操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嘛。做了觉得累,不喜欢,辞掉再换一份就是了。”   陆偃把烫好的衣服抖了抖,笑道:“工作还是要稳定点儿好吧?”   “一家里有一个人稳定就行了。”季子游罗列道,“你看,现在房子有了,车有两辆,之凡的学杂费攒到她读博士都绰绰有余,你还要工作稳定做什么呢?你稳定住我就行了。”   陆偃听完哭笑不得,反而见他为自己发言的神来之笔得意洋洋。   或许,真如季子游说的一样,操劳了这么多年,该积攒的都积攒下来了,以前追求殷实稳定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担起一个家的责任,而现在多了一个人分担和依靠,就可以放松一些。   不过,即便从这个角度考虑的道理能够说得通,陆偃却是没有办法改变自己迂腐的想法。他再怎么信任季子游,也没有办法放任自己把压力放在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恋人身上。   没过多久,他们为晚餐叫的外卖到了。   季子游转身出去开门。   陆偃收起挂烫机,把季子游的制服挂在衣帽架上,面对这套干净笔挺的制服,陆偃想:其实季子游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即便是追求稳定,也得先迈出第一步。   执行JU7166飞行任务的飞机是邕浔基地新增的A330机型,跟着季子游的学员此前已经放了单飞,但要执行A330的飞行还需要通过考试。   对方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生手,和季子游互加了微信以后,问的都是一些简明扼要的问题。季子游顿时有了将要事半功倍的预感。   看着自己的飞行记录,季子游猛然间发现,距离上一次自己执飞JU7166已经是大半年以前了。   那时他是被备上的,还在机组里倒霉地遇见了把他当做陌生人的蒋云州。现在,不但飞机换了,机组的成员和没有一张当时的面孔。   季子游考虑到凌晨从析津飞回来的红眼航班会很累,往陆偃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放了蒸汽眼罩、充气U型枕和隔音耳塞。   晚霞渐渐散去以后,上弦月静悄悄地挂在没有云彩的天边。   尽管白天是艳阳高照,到了晚上,冬夜终究还是有些微凉。   随着机舱门的开启,两百多名旅客陆陆续续登上飞机。   季子游和其他三名空乘站在客舱的中部迎接进舱的旅客,帮助他们尽快找到相应的位置,提醒他们及时就坐,腾出过道的空间方便其他旅客登机。   陆偃是经济舱的机票,正好在季子游的服务区域内。尽管如此,面对那么多的旅客,季子游迟迟没有见到陆偃的身影,心里还是有点儿着急。   眼看着客舱内的旅客越来越多,季子游帮一位老先生放好行李后,忍不住通过黑压压的人群往通道的尽头望。   看见陆偃从商务舱走过来,季子游松了一口气。他往前走,走到陆偃面前,说:“晚上好,欢迎登机。” 第137章 春早-6   夜晚的航班往往特别安静,旅客们只有刚登机那段时间保持着充沛的精力。   客舱服务结束以后,越来越多的旅客选择闭目养神。   机组为旅客们熄灭了客舱的灯光,幽暗的机舱内,只剩下指示灯和少数旅客的电子产品发出光亮,微弱的光,如同夏日夜里的萤。   季子游的座位在陆偃的身后,借由一次巡舱,他回来时发现陆偃已经睡着了。   坐在陆偃身旁的一位旅客正带着耳机看机上提供的电影,屏幕的灯光剩下零星落在陆偃的脸上,阴一半、暗一半,看起来有些疲惫。季子游看见他带着自己给他准备的隔音耳塞。   季子游走进厨房,正在里面做整理的5号位就小声道:“师傅,今晚露姐有人跟飞哦。”   听罢,季子游看向方露,后者抿嘴一笑,看着像看不惯小姑娘谈八卦,眉眼中却透露出得意。   “真羡慕,我也好想有人跟飞呀。”5号夸张地叹气,“有钱有闲还不算,跟飞红眼航班耶。真用心。”   这话虽然是说给方露听的,可季子游想到陆偃,忍不住发笑。为了增加一点参与感,季子游问:“是哪位?坐哪儿?”   方露答说:“33C。”   他记得33C是一位卡客,而且对旅客餐有特殊餐点的要求。看来,那是一位很有飞行经验的旅客。   “肯跟飞红眼航班,真的挺用心了。”季子游问,“还在热恋期?”   方露笑道:“哪儿呀,交往两年多,没分手就不错了。”   “明明刚才还说要结了婚就不飞的。”5号位凑到季子游跟前戳穿她。   方露佯怒白了她一眼。   听罢,季子游挑了挑眉。   5号位撒娇道:“露姐,你未婚夫的单位里有没有别的黄金剩男?介绍我认识认识呗。我也想嫁个医生呢。”   认为自己被打趣了,她嗤笑了一声,故意不搭理。   季子游好奇道:“是医生?”   “精神科的心理医生。”面对季子游,方露的回答显得诚恳很多。   他对那个行业并不熟悉,不过看了挺多关于医生的社会新闻,觉得这年头行医的人都冒着巨大的风险。总结来看,那些因为医患纠纷引发的风险多是集中在外科或者门诊,像方露男朋友在的那种科室,他猜想多半冲突会少一些。   如此想来,那确实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不怪5号位会羡慕。   因为结婚而放弃飞行的空乘不在少数,假如这回遇到一个,季子游也不觉得稀奇。   午夜前的二十分钟,航班抵达了析津国际机场。随着客舱灯光的亮起,旅客们的手机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客舱广播随着飞机的滑行播报着,刚睡醒的旅客们脸上都挂着疲态。   对他们而言,一段漫长的旅行终于告终,只要回到家里或酒店就可以结束一天的行程。而季子游他们则即将迎接另一段旅程。   刚睡醒的陆偃表情麻木,在季子游看来,却是懵懵懂懂的。回程的座位,季子游给他选的是同一个。陆偃离开座位时犹豫了一阵,回头看向季子游。   后者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表示他可以直接离开。   陆偃心领神会,只拿了手机和钱包就下飞机了。   季子游等旅客们都离开后,在清洁人员上飞机以前,把陆偃留在座位上的东西迅速收拾起来。   还有三十分钟就要重新开始上客,乘务长把众人召集起来,把准备会前提及的重点内容再次补充提醒一遍,鼓励大家继续坚持剩下的几个小时。   机长宣布上客前,客舱内除了清洁和整理,还有三个厨房的餐点确认工作。   季子游飞红眼航班时,常遇见的情况是:大多数上飞机的旅客都抱着飞机起飞就睡觉的心情,奈何中间空乘还要开灯,提供一次客舱服务,导致很多旅客都认为是多此一举,甚至抱怨空乘打扰他们的休息。   明明知道会选择用餐的旅客不多,但按照航班规定,该有的程序一步都没有落下。   为了提起精神,季子游一刻都没有坐下。   他打着哈欠,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陆偃在几分钟前给他发了信息,问要不要给他带咖啡。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复,客舱就开始迎接登机的旅客了。   尽管信息没有回复,季子游估摸着,陆偃十之八九会给他带咖啡。   果不其然,当他站在规定的位置迎接陆陆续续登机的旅客时,看见陆偃拿着一杯外带的咖啡从过道尽头走过来。   “晚上好,欢迎登机。”等陆偃经过身边,季子游微笑道。   “晚上好。”为了不阻碍后面的人,陆偃侧了一下身,“等会儿给你。”   眼看着他说完就往后面走,季子游连忙点了点头。   季子游仍站在原本的位置,看见有旅客需要往行李架上放行李,便主动上前提供帮助。他时不时确认5号位的工作状态,又看看陆偃是不是已经在座位坐好了。   偶然间,季子游回头,看见陆偃正帮一个姑娘把行李箱往行李架上搬。   那箱子看起来很重,他想过去帮忙,奈何身边也有旅客要帮忙,走不开。等季子游把自己这边的旅客安顿好后,陆偃已经重新坐下了。   飞机进入巡航状态后,客舱的灯光就暗了下来。   季子游等着打铃通知准备客舱服务,忽而见陆偃从前面把咖啡递过来,忙不迭地在黑暗里伸手接住。   “谢谢。”他悄声道。   陆偃说:“不客气,要放的时候给我就行。”空乘的座位没有任何可以放置东西的地方。   季子游揭开杯盖,咖啡的香味扑面而来。   冬天里过了那么长时间,原本滚烫的咖啡已经变得温热,喝起来正是适口。季子游本该好好品尝,不过处在工作时间容不得他有那份闲心,他如牛饮水一样喝了一大口,捧着杯子休息时,发现过道旁有旅客发现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杯咖啡。   先是有点尴尬,但很快季子游便又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   正在这时,客舱前方有一排座位的呼唤铃同时亮起。有旅客站起来大声呼救道:“空姐、空姐!这里有人晕倒了!” 第138章 春早-7   季子游远远地看见座位在38排,那排座位附近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唯独有一个座位的旅客没有动。   他解开安全带起身,把手中的咖啡交给陆偃,迅速往前走。   “师傅,是38E的旅客。”5号位很快跟上季子游的脚步。   随后,7号位和8号位也跟了上来。   他们一路往前走,一路提醒看热闹的旅客们留在原座位,系好安全带。   位于前舱的乘务长距离较近,当季子游他们到达的时候,她已经拨开人群,来到38E的座位处确认旅客的身体状态。   “您好,请让一下。飞机还在飞行过程中,请全程系好安全带。”季子游一边叮嘱着围观的旅客,一边从人群的缝隙中挤进去。   客舱内的灯光已经打开,他正巧看见乘务长在掐38E的人中,旅客晕厥,歪着脑袋虚软地瘫在座椅上,全无反应。   “吴女士?吴女士!”乘务长大声呼唤旅客,“吴秀娟女士!”   季子游皱眉,马上回头对5号位说:“回去广播找医生!”   “好。”5号位应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即看向方露。   方露一脸懵,5号位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迅速原路返回。   “4号,过来帮忙。大家请散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病人留有足够的空气!”乘务长解开吴女士的安全带。   此时,38D的旅客早已把空间让了出来。季子游走进去把吴女士打横抱起来,众人纷纷让出过道的空间,让季子游把不省人事的旅客放在地面上。   5号位慌慌忙忙地往回走,从陆偃的角度朝客舱中部望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   不少人完全忽视了飞机正在飞行当中,即使留在座位上,也站得又高又直,垫着脚尖、伸长脖子要看看是怎么回事。还有旅客不愿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场面,纷纷拿出手机进行拍摄。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广播找医生。飞机上有一名重病人需要救治,旅客当中有哪一位是医护人员,请马上与乘务员联系。谢谢!Ladies and Gentlemen,we would like to…”   伴随着客舱寻找医生的广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响起,陆偃前方不远处45D的旅客一边举着手机拍摄视频,一边录制旁白:“现在我们是在北洲航空JU7173的飞机上,半夜两点十三分,飞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晕倒的旅客……”   “姐,怎么样?”季子游跪在吴女士的身边,看乘务长检查她的脉搏和心跳。   乘务长面色严峻,小声道:“没有脉搏了。”   闻言,季子游瞪大眼睛。   哪怕在闹哄哄的环境里,有客舱广播,依旧有细心的旅客听见了乘务长的话。季子游见吴女士面无血色,嘴唇发黑,立即再次摸向她的颈动脉。   “不会已经死了吧?”有人悄悄地说。   “妈妈,这个阿姨死了!”一个小朋友大声叫。   “哇!”另一个小朋友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季子游心乱如麻,掀开吴女士的眼睑看,用手机灯光照射,瞳孔没有反应。他抬头看乘务长的额头上已经全是汗。   8号位急急忙忙地拿来客舱准备的急救包,扑通一声跪在季子游的身旁,看看他和乘务长,问:“哥、姐,没有医生,怎么办?”   季子游附身听吴女士的心跳,好像也没有。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季子游打开急救包,拿出里面的单向活瓣嘴对嘴复苏面罩,对乘务长说:“姐,你做人工呼吸,我做胸外按压试试吧。”   她连连点头,接过面罩,解开了吴女士的衣扣。   “现在空少和空姐正在对这位旅客进行抢救。这位小姐姐真是倒霉,飞机上三百多号人,居然没有一个医生护士。看样子空少和空姐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希望他们的抢救可以成功。”45D把手机高高地举着,陆偃坐在他的身后,通过他的手机屏幕隐约能够看见摇晃模糊的画面。   画面中,季子游跪在地上,双手重叠,手掌根部紧贴着那名旅客的胸部,肘关节垂直往下按压。他做完一组按压以后,乘务长紧跟着进行人工呼吸,两者交替循环。   渐渐地,原本嘈杂的客舱变得安静,只剩下小孩哭泣和家长安抚的声音,而拍摄视频的人们有的已经关闭了摄像头。   45D压低了声量,仍在录影:“这个空少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我观察了一下,除了乘务长,他应该是职务最高的。不过只有他可以抢救吗?虽然中间隔了一张毯子,但是毕竟把内衣脱了,让男人这么直接接触是不是不太好?我认为这个应该可以由其他空姐来进行吧。”   手里的半杯咖啡已经凉透了。陆偃很想像其他人一样上前看看情况,但听见空乘维持秩序的声音,还是选择留在原位。他只能侧着身子通过过道往前看。   这会儿通道疏通了很多,他看见季子游撸起了袖子,低头按着节奏和乘务长交替着做急救动作。季子游背对着他,他只能从乘务长焦虑的表情中判断情况是否好转。   客舱在反复呼唤寻找医护人员,没有得到回应后,广播变成飞机即将在江城备降。   豆大的汗珠沿着季子游的下颌滴在毛毯上,经过连续多次按压以后,季子游的双手逐渐无力,按压的质量也开始下降了。   泪珠在乘务长的眼眶里直打转,她深呼吸,在季子游做胸外按压时摸着吴女士的颈动脉。过了一会儿,季子游累得没法照原本的节奏往下按,她猛地抬头看向他,说:“有脉搏了。”   闻言,季子游的脑内轰地一声巨响,马上触摸颈动脉。确实有脉搏,他打开手电筒对吴女士的瞳孔照射,看见眼球有活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哎,她的脸色变好了。是救活了吗?”有旅客问。   附和声随之而来:“活了!救活了!”   客舱内祝贺的掌声一瞬间像是雷鸣一般。   饶是如此,吴女士看起来还是不省人事,季子游由跪转蹲,问乘务长:“送去厨房?”   乘务长说:“去头等舱,那里有空余的座位。”   跪得太久,季子游站起来时眼前黑了十几秒钟。等他再次看清东西,乘务长已经把吴女士的衣服重新扣上了。   “内衣我没扣。”当季子游把吴女士抱起,乘务长说。   他点头,沿着过道把吴女士抱往头等舱。过道两旁全是掌声和手机拍照的快门声,夸奖的声音不绝于耳,留在附近的乘务员只能继续尽力维持客舱内的秩序。 第139章 春早-8   “我是心理医生,专业对不上。那种情况,万一没有救回来,是要担责任的。”季子游刚走到门帘前,就听见后面传出一个既无奈又不耐烦的声音。   “你救不回来要担责,我们救不回来就不用了吗?”方露气愤地说,“你好歹学了那么多年医,广播喊了那么多遍找医生,你躲在角落里无动于衷,不觉得害臊吗?医生的天职是什么?是救死扶伤!”   他荒谬地笑起来,说:“大小姐,你看正能量社会新闻看多了吧?全中国有三百多万的医生,那种新闻你每年能看到几次?你的同事现在是把人救回来了,万一没有,顶多只是几句好心没办成好事。医生没有把病人救活,你知道会被怎么说吗?”   季子游正要挑开帘子往里走,忽而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回头一看,是一位老奶奶。   “这里可以上厕所吧?”驼背的老奶奶问。   他连忙点头,拉开帘子,这才看见方露把33C堵在卫生间的门口。两人看见有人进来,面上都是一僵。   面对季子游,33C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他厌烦地看了方露一眼,像是责怪她在飞机上给自己难堪,不等方露说什么,已经侧身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耷拉着眼皮子往座位走。   方露或许担心季子游和老奶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红扑扑的脸满是愧色,低头上前,搀扶着老奶奶往卫生间走。   等老奶奶进了卫生间,季子游推开另一个卫生间的门。   正在这时,方露先一步走进卫生间里,说:“这边还没有打扫,我来吧。”话毕,她戴上一次性手套,打开柜门拿出里面的刷子开始清洁。   季子游原本想着怎么她过来做清扫做了那么长时间,要提醒她飞机要降落了,没有想到偶然间听见她和33C闹了不愉快。   他迟疑着提醒她留意一下还在卫生间的老人,最终没有特意交代,径直往前方头等舱走。   他们把吴女士送到头等舱不久,她有了意识。为了减少她的身体复合,乘务长只是简单地问了她几句病史,她没有力气说话,只能选择点头或摇头。   在喝了一点水以后,吴女士就闭目休息了。   她身边的旅客把座位让给3号位,方便其照看吴女士,自己则去了超级经济舱。   飞机还有十分钟即将开始降落,季子游确认了吴女士的情况,又折回后舱。   三更半夜经过这么一场闹腾,客舱里的旅客们许多人都没有了睡意。季子游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自从抢救了吴女士以后,他在客舱内走动时总有手机的相机镜头对着他。   即便不是错觉,季子游也不能四处寻找确认。   加之抢救吴女士着实花费了他太大的精力和体力,回座位的路上,他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打飘,而舱内并没有响起遇到气流的广播。   幸好随着飞机开始下降,客舱服务也跟着结束。客舱内的灯光再次关闭,和之前大不相同,很多旅客打开了面前的多媒体,玩手机和平板电脑的人也不少,整个客舱全是电子设备的灯光。   快走到陆偃身边时,季子游通过这些光亮发现陆偃正望着自己。   陆偃举手按了头顶的呼唤铃。   “不睡会儿吗?”季子游来到他的身边,把呼唤铃按灭。   陆偃摇头,问:“落地以后,接下来怎么安排?”   备降总是麻烦,但这一次机组的飞行时间都没有超时,他估摸着落地以后,把吴女士送往就医,飞机会继续飞回邕浔。这意味着原本三个半小时的飞行变成长达六个小时以上。   “等机长的通知。”季子游说完,弯腰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我猜是继续飞邕浔。”   闻言,陆偃错愕地转头,在这些冷色调的光线中,他只觉得季子游的面色青白,像是随时要倒下似的。   “你们不休息吗?换其他机组。”陆偃问。   季子游知道他是心疼自己,疲惫地微微一笑,说:“现在还不知道,落地了等消息吧。”   陆偃皱眉。   他直起身离开,在陆偃的身后坐下,扣上安全带。   陆偃靠在座椅扶手上回头望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此时让他省点儿说话的力气也好,于是没开口。   见陆偃转身坐了回去,季子游靠在背后的墙上,闭起眼睛。   没多久,他再次把眼睛睁开,身后拍了拍陆偃的座椅靠背。   陆偃回头。   “等下是在江城降落。”季子游笑道,“是你的家乡。”   闻言,陆偃微微一怔,微笑点了点头。   想到这里是陆偃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季子游感觉假如机组不跟着飞机继续飞,能留在江城休息半天,那也很不错。季子游靠在墙上,闭着双眼遥想着,俄顷又问:“你家能看见长江吗?”   “嗯,在江边。”他说。   季子游乐道:“是江景房。”   陆偃赧然笑了一笑。   “你还去过哪些地方?说不定,我都去过。”   “你去过的地方一定比我多。”陆偃说,“先休息吧,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嗯。”季子游合眼以前,又将客舱内所有的呼唤铃和安全带指示灯光确认了一遍。   冬日的夜很长。   凌晨三点十二分,飞机在江城国际机场降落,正是冬夜最寒冷的时候。   为了避免降落以后引起混乱,开始降落时,2号位就通过客舱广播通知飞机上的旅客:这次备降江城,是为了将机上的重病人送往就医。飞机将在病人被送治后,继续飞往邕浔,请旅客们在座位上耐心等待。   “哥,前舱电话。”8号位通知道。   季子游解开安全带,拿到电话后接听:“喂?姐。”   “你确认看看后面的厨房有没有充足的小水和零食,等会儿我们没有时间上补给。”乘务长说。   “好。”季子游刚应完,便听见客舱内响起咚咚的两声。   要着落了。乘务长改口道:“晚点再看吧。等会儿你到前面来,帮忙医护把吴女士接下去。顺便拍点照片。”   听罢,季子游只觉得心口一度,有诸多不情愿。奈何他知道,职工抢救了重病人这种事放在哪个公司都值得大书特书,更何况是空乘在飞机上抢救成功了旅客?北航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非得大肆宣传一轮。   要宣传,照片、采访都是必不可少的。   季子游在心里吁了口气,答应道:“好,落地以后我过去。” 第140章 春早-9   飞机顺利备降在江城国际机场。   为了尽快送重病旅客就医,同时也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继续接下来的行程,飞机降落在远机位上。   季子游根据乘务长的要求,提前到达了客舱门旁。   飞机刚落地,仍在跑道上滑行,客舱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   半夜里发生这么惊心动魄的故事,让大家都难以入眠,一旦手机有了信号,强烈的分享欲就迫使人们尽快把消息散播出去,即便在这个时间发微博或朋友圈,未必会有人立即看见。   “凌姐和子游哥这回是立了大功一件呢。”同样在舱门旁等待就位的2号位说,“回去以后肯定要安排记者来采访的。”   3号位点头同意,说:“不过,等到记者来采访,都是二手消息了。现在肯定已经有旅客发了微博,营销号一抓到这种新闻,很快会搬运送上热门的。”   “那不一样。”乘务长严肃很多,“上个月北航才发生负面新闻,当时公关虽然压下去了,但是现在在网上搜北航,还是那条新闻在前面。得有点正面的热门消息才行。”   经她说起,其他人恍然大悟。   2号位佩服地说:“不亏是凌姐,格局真和我们不一样。”   乘务长好笑地白了她一眼。   上个月的负面新闻,说的不外乎是机长在客舱内遭乘务员殴打的事。季子游同样没有乘务长的格局,当他预感自己抢救病人的行为可能会招来关注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本身会和蒋云州的事联系在一起。   他不禁想:假如人们在网上搜“北航乘务员”,搜出的前排结果同时有“乘务员在客舱内抢救病人”和“乘务员在飞行过程中殴打机长”,那该多讽刺。   江城下着毛毛细雨,通过舱门的窗户往外看,纷飞的雨滴在停机坪的灯光中绚烂得像是金色的丝线。   随着舱门开启,细密的雨水飘进客舱,比起雨,更像是一阵风。   救护车早已在停机坪等待,待客舱门打开,地勤人员和医护人员就扛着担架登上登机梯,很快就在乘务组的配合下,把重病旅客送离了客舱。   这过程中井然有序,其余旅客都比较配合,虽然不少人趁着机会纷纷拍照,但大家都自觉地留在座位上。安全员在一旁拍摄了将旅客送医的照片,并且录制了视频。   经过这次备降,飞机在江城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   季子游在客舱门关闭后,回到原座位等着飞机起飞。   他累得很,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像是身体在给他某种预警。他闭着眼睛深呼吸,睁开眼时,发现陆偃不知何时转身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   此时,客舱内响起咚咚两声。   季子游疲惫地笑说:“要回家了。”   “嗯。”陆偃点了点头,听见客舱广播响起,提醒旅客们飞机将再次起飞,请大家打开遮光板、收起小桌板、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飞机在跑道上极速前进,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起飞时的超重和失重像是把心脏狠狠往下砸,又轻飘飘地抛起来。季子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窗外,隐约能看见深夜里城市的灯火。   因是深夜,家家户户都已经休息,城市进入了它的睡眠,灯光算不上密集和灿烂,却颇有一份冬夜的宁静。   这是陆偃出生和长大的城市,可季子游觉得自己没有看出陆偃对这座城市的眷恋。这让他一时有些怅然,不禁想是否有朝一日,当他飞过析津,也如同一个过客,只因为有了更值得依恋的地方。   季子游原以为当他们回到邕浔,天已经亮了。   但冬天的天明来得那么快,灰蒙蒙的天空预示着晨曦还需要稍等片刻。晨雾很重,飞机不得不在上空盘旋了一阵子。   旅客们因为突发事件燃起的热情在后半段的旅程中耗尽,一张张苍白虚脱的脸上都沉默的黑眼圈。   乘务员各就各位,将旅客们送别,比起乘务员们的强作精力充沛,旅客们全是无精打采,基本没有人回应一声声“再见”。   “开车去公司等你。”陆偃对季子游说这话时,周围还有其他旅客。   他这话刚说完就招来其他旅客的注意,季子游敏锐地察觉,心中更多的是对陆偃的讶异。他随即微笑,说:“好,那你路上小心。”   这一整夜的折腾,对陆偃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能不虚脱已经是难能可贵。   驱车回市区的路上,陆偃见证了晨雾慢慢散去,清晨的曙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城市的地表,万丈光芒照亮每一条街道仿佛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在车道转弯的时候,陆偃几度被落在后视镜和前挡风玻璃上的阳光刺痛眼睛。他打开了车窗透气,冬日的风难免凉,而和煦的阳光又带着些许温暖。   他忽然发现,自从认识季子游以后,自己总能经历这样颠倒黑白的日与夜,而每一个清晨,似乎都有各自的旖旎。   陆偃打开了交通广播,听一点声音提提神。   忽然,他在整点播报里听见了北洲航空的新闻:一名旅客在析津飞往邕浔的JU7173次航班上发生休克,客舱旅客中没有医护人员,经由乘务员的抢救,重病旅客恢复生命迹象。凌晨三时许,航班在江城备降,重病旅客送往就医。目前JU7173次航班已经完全抵达邕浔。   “不少在本次航班上的旅客记录下了事发当时惊心动魄的场景。”主持人说道。   紧接着,广播便开始播放一些带着杂音的录音,听起来像是采访:“当时的情况真的非常紧急。我们都以为要出事了,幸好空姐和空少抢救及时。看他们的动作都很专业,应该平时就训练有素的。”   “经过这次,我对北航的服务质量充满信心。他们都是专业的。”另一段采访素材提到。   正规媒体播报的新闻是如此,不知现在网上是如何看待这件事。这则新闻播报结束后,陆偃想起了季子游和乘务长一同抢救那名旅客的画面。   非常神奇,明明当时距离他们那么远,看得也不清楚,陆偃却能在脑海里刻画出那时季子游的神态、动作,包括他克制的呼吸和炽热的汗滴。   陆偃把车停在季子游公司的附近。   路边的停车位大部分仍空着,阳光洒在引擎盖上,亮得让陆偃合上眼睛也睡不着。   他打了个哈欠,见到一辆车从旁边开过,停在公司的大门前。   一位空姐下了车,笑眯眯地和车里道别,驾驶座坐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   陆偃看着,不由得微笑。   他拿出手机,发现不知何时收到了早间的新闻推送,正是JU7173的消息。   季子游的电话打了进来,说:“喂?我在回公司的路上了,有点堵车。你到了吗?”   “嗯,我停在路边。”陆偃问,“早餐想吃什么?”   “头等舱的餐包没吃完,乘务长塞了两个给我。”季子游说,“买牛奶就好了。”   牛奶家里还有,陆偃想了想,答说:“好,我现在去买。” 第141章 春早-10   大数据的作用让凌晨在北航JU7173上发生的事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轰动了民航圈,加之各种app都关于获取手机上其他app的数据,同样的字节使用输入法多输几次,打开社交平台,轻易就可以看见相关的新闻。   季子游无需特意搜索,总结会结束时,已经收到四面八方来的信息。连姚俊杰他们也说通过短视频软件看到他在飞机上救人的视频。   白傅秋:原来你小子这么厉害啊!   姚俊杰:我看评论里有人认出你,说你是同了。搞不好过不了半天,追求者就趋之若鹜!   回家的车上,季子游一边吃早餐,一边读他们在群里发的信息。幸好微信暂时没有“已读”的设置,季子游读罢消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把手机收回了口袋里。   原本是做了一件大好事,陆偃却看得出来,季子游并没有为此觉得很开心。开车的间隙,陆偃看见季子游抱臂靠在座椅里,紧闭双眼,奈何阳光太强烈,照得他皱眉,似是想睡又睡不了的模样。   “今天还有别的事吗?”陆偃猜他是睡不着的,问。   他睁开眼,说:“应该没有了。”   周日的清晨,城市中的大多数人还在美梦中享受未尽的周末,路上的车不多,反而显得道路更敞亮。   陆偃道:“那回家以后,好好睡一觉吧。”   “嗯。”季子游正有此意,想了想,说,“午饭我不一定吃了,饿醒也甘愿。”   他不由得笑,说:“好啊。”   “那你呢?”   陆偃瞥了他一眼,说:“当然是和你一起睡了。”   幸而当时和季子游一同抢救重病旅客的还有乘务长,等到要“出风头”、“做表率”的时候,不一定非逮着季子游不放。季子游原本是这么想的。   不过,比起空姐,网友们似乎对少见的空少更感兴趣。媒体记者们也能迅速地捕捉到这份敏感,于是乎,季子游成为宣传对象在所难免。   季子游回到家里连澡都不想洗,正要倒头大睡,就接到基地宣传部的电话,要对他进行采访。他烦不胜烦,又不好意思当即拒绝,说:“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我也是听乘务长的指挥。”   “但是看网上的视频,是你先决定做抢救的。”对方大概听出他的不情愿,改口道,“不然这样,我先在这边录个音,你简单说两句对这件事的感想就好。电话采访。有了素材,我们才好发微博,做宣传。”   季子游揉了揉隐隐作疼的额头,只好配合这位记者接受了十分钟左右的采访。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少会被截取作为素材发布,但尽量做到没有歧义,就算被剪辑,也无所谓了。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季子游一边解开裤腰一边往卧室走,本打算找到睡裤换上,发现陆偃竟倚在床头划手机。   “不困吗?还玩手机。”季子游换衣服,问。   陆偃说:“我找到一份兼职的工作,临时的。”   闻言,季子游穿睡衣的动作顿了顿。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陆偃,问:“你说什么?”   陆偃是到家以后才收的邮件,假如这不是一封回复,他很有可能怀疑是垃圾邮件或诈骗诱饵。他淡然地笑了笑,解释说:“星期五那天,我给析津古籍出版社投了一份简历。他们正在招聘文言文的校对,但年龄限制在三十五岁以下。我原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回复我了。”   季子游连睡裤都顾不上穿,立即抢过他的手机,见屏幕是锁着的,又交给他解屏。   从发件人的地址来看,确实是陆偃之前投简历的那个邮箱地址。信中回复仍不改招聘对年龄限制的初衷,提到出版社要筹备出版一部明末的书稿,需要像陆偃这样具备深厚文言文功底的老师,希望陆偃可以考虑接受这份临时的工作。   季子游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行,问:“他写的这个校对费用,高吗?”   “嗯。”陆偃点头,“是现在行情的四五十倍吧,如果做现代文校对的话。”   季子游惊诧地眨巴了两下眼睛,见陆偃要给自己盖被子,便自觉钻进被窝里。   “假如太辛苦,又挣得不多,还是推了呗。”季子游把手机还给他,“反正,现在已经证明找工作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了。”   “哪怕只是兼职?”陆偃问。   季子游真没见过谁这么打击自己积极性的,白了他一眼。   很快,他发现陆偃在被窝里同样光着一双腿,顿时一激灵,随即把陆偃扑倒在床上,微凉的双腿也缠往他的腿。   没一会儿,季子游的腿就热了,连脚背也是热的。   “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而已,我养你也是可以的。”季子游靠在他的肩头,喃喃地说,“之前,我妈骂我,说和你在一起是要给你养老送终。其实,这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极了。”   陆偃听得一怔,脑袋空空,一时找不到言语回应。   过了片刻,他低头去看,季子游合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柔软地垂着,呼吸均匀,有一些轻微的、疲惫的鼾声。他哑然失笑,亲了亲季子游的额头。   室外有朗朗晴空,屋里的人却睡得天昏地暗。   陆偃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中途他感觉季子游在自己的臂弯里翻了一个身,原以为他躺到了别处去,结果手稍稍一抬,仍有季子游的重量压在手臂上。   季子游怕是比他睡得更沉一些,连自己转了身都不知道。   但陆偃没能和季子游一样一直沉沉睡着,到了中午,他醒过来,再合眼也难以进入梦境。他只能闭着眼睛发呆,脑子里面断断续续地想,那份校对的兼职还是可以去做的。   他试着把季子游圈进怀里抱着,后者只是稍稍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找到舒服的姿势以后就继续睡,安静得像一只猫咪。   猫咪做梦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他不察觉,也没有醒。陆偃忍不住笑,轻手轻脚地放开他,下了床,穿上睡裤,往厨房走。   冰箱里剩下的食材不多,陆偃洗了一点米,把土豆和广式腊肠切成片,全部倒进电饭煲里,加了几样调料打算做一锅出。   刚睡醒时很难提起精神,他在厨房里发呆,想了想,又回到卧室里。   季子游被手机的来电铃声吵醒了,他坐起来接听电话,看见陆偃回屋,慵懒地笑了笑。   陆偃摸摸他的头,在他的身边坐下。   “小游,网上的视频还有北航发的微博,爸爸妈妈都看了。”电话的另一端,江琬说,“你莫阿姨特意打电话给我,夸你有出息。”   季子游虽然刚睡醒,但隐约能听出江琬话语中的含糊不清。他没有听出江琬的骄傲和自豪,于是简单地回答:“没什么,工作罢了。”   “小游……”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爸爸让我告诉你,你的事,以后我们不管了。”   “什么?”季子游皱眉,不禁扭头看向陆偃。   后者不明所以,递给他询问而担忧的目光。   她深呼吸,道:“你不是说,想过自己的人生吗?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听罢,季子游感觉自己的心脏经历了一次失重,像是风筝突然断开了线,被清风吹得一路扶摇,飘进云里。   他用空出的手抚摸陆偃的脸颊,半晌,答说:“谢谢。”   陆偃闻之更是不解,再度疑惑地看他。   季子游淡淡笑了一笑,挂断电话,倾身吻住了他的唇。   空气中飘着焖饭的香味,季子游饿得很,在接吻时闻到柴米油盐的气息,总算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却感觉这一切都很妥当,包括陆偃刚淘过米的双手,留有清水的湿润,分外温暖和温柔。   作者有话说:   《破春》正文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