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我自相思   满座衣冠胜雪 着   内容简介 · · · · · ·   她是草原汗国的嫡出公主,金尊玉贵,弓马娴熟。   一场百年不遇的风雪灾害让她的国家岌岌可危,   为解万民之忧,她入关和亲,嫁给大燕帝国的摄政王为正妃。   摄政王权倾朝野,后院充盈,来历众多,心思各异,   与异族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联姻引来各方猜测,朝堂风云变幻,王府风波迭起。   公主本想安静度日,却总有明枪暗箭,风霜雨雪。   看着满院子背景不凡、居心叵测的莺莺燕燕,她撕下淑女面具,恢复剽悍本色,宣布后院铁律,“想侍寝,先赢我 。” 第一章 摄政王的婚事   早春二月,一场寒流从北方袭来,飘飞的雪花将燕京城变得一片洁白。   黄昏时分,城中炊烟袅袅,将寒冷肃杀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一骑马队从街上驰过,踏得雪花翻飞,寥寥无几的行人纷纷躲避到路边的屋檐下。   他们从皇宫奔向西城,绕过寒气缭绕的七星湖,直奔湖边规制最大的府第。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额:“敕造勇毅亲王府”。   门房听见马蹄声响,立刻奔出来迎接:“王爷。”   当先一人正是人称“大千岁”的摄政王勇毅亲王皇甫潇。他一跃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王府长史吴明宪急步迎上:“王爷,老王妃吩咐过,请您一回府就过去。”   “好。”皇甫潇转了一个弯,沿着抄手游廊向后院走去,“今儿天冷,老王妃没受风寒吧?”   “没有。”吴明宪微微躬着身,仔细回答,“地龙一直都烧着,老王妃整天都待在屋里,没有出来过。”   “那就好。”皇甫潇交代,“现在乍暖还寒,最易生病,你们都仔细着,别让老王妃染上什么病症。”   吴明宪连忙答应:“是。”   一路上白雪皑皑,压着树枝花叶,青石小路上也都是洁白的积雪,风景如画,在暮色中别有一番格调。   皇甫潇一边欣赏一边随口问:“怎么没扫雪?”   吴明宪微笑着说:“是杨妃娘娘吩咐奴才们不要扫,留着等王爷回来作诗。”   皇甫潇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现在哪有闲工夫作诗?明日便叫奴才们把路上的雪扫干净吧,免得走路时滑倒。”   吴明宪没想到一向伶俐的杨侧妃这次想讨好却没落到点子上,一愣之下便应道:“是,奴才待会儿就安排人扫雪,王爷明天一早上朝时,路上定不会再有雪。”   “你又不是老天爷,还敢做这保证?”皇甫潇含笑看向他,“要是今夜忽然下起大雪,你怎么保证路上不再有雪?”   “呃”吴明宪苦着脸,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奴才愚笨,竟没想到这头。”   皇甫潇哈哈大笑,心情好了许多。   大约走了两刻的工夫,他们才来到后院的萱草堂。里面灯火通明,阵阵莺声燕语传出来,随着寒风飘过,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皇甫潇愉快地走进院门,守在廊下的两个小丫鬟立刻迎过来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清脆的声音刚落,门帘便挑起,老王妃的贴身嬷嬷宋妈妈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王爷回来了,老王妃一直等着您呢,连晚膳都不肯先用。”   “那怎么行?”皇甫潇大步跨进房门,给坐在正中的老王妃行了个礼,便着急地说:“母妃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儿子忙于国事,未能朝夕侍奉,已是不孝,若母妃因此而染疾,岂不让儿子无地自容?”   年逾半百的老王妃依然可见清丽姿容,皇甫潇是她的独子,也是她的命根子。看到儿子孝顺,她心里越发欢喜,笑着招了招手:“潇儿,来,到娘身边来坐。”   皇甫潇走过去坐到炕沿,俊朗的脸上不见了冷峻,变得十分温和。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放下一切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   等他坐下,一屋子的人都向他行礼:“给王爷请安。”   “都起来吧。”皇甫潇扫了一眼面前的莺莺燕燕,淡淡地道,“母妃不肯用晚膳,你们怎么不劝着点儿?”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一脸惶恐,若不是知道王爷最讨厌奴才动不动便跪下请罪,早就伏地请求宽恕了。   老王妃正要出声打圆场,侧妃杨氏笑着说:“妾身劝着母妃用了些点心,想着王爷也快回来了,就陪着母妃聊会儿闲天,打量着见了王爷,母妃用得更香些。”   “是啊。”老王妃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看了又看,“听说你要娶那个来和亲的明月公主?”   皇甫潇微微皱了皱眉:“母妃听谁说的?”   “是赵相的夫人过来看我,随便聊了聊。”老王妃笑道,“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要来和亲,满京城都传遍了。不是说要嫁给皇上吗,怎么又说是你娶?赵夫人也弄不明白,跟我讲了半天,我都听糊涂了。”   “赵相?”皇甫潇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讽,“太后已经定下,聘赵相的嫡长孙女为皇后。皇上十四岁,皇后才十三,那位明月公主已经十六,身份又尊贵,若是入宫,必须封为贵妃,到时候皇后根本压不住她,赵相怎么敢让公主进宫,危及他孙女的地位?”   老王妃恍然大悟:“于是就要你娶?”   “是啊。”皇甫潇微微一挑眉,“儿子的正妃已经故去两年了,本该续弦。明月公主前来和亲,如果不能入宫,就只有亲王正妃的位分才配得上,而几个亲王里,只有儿子没有正妃,所以只能儿子娶了。”   “哦。”老王妃点了点头,却并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公主的生母是汉女,而且生过四个孩子,是不是真的?”   “嗯,神鹰汗国的大妃是汉人,当年苏日可汗还是太子的时候,定要娶汉女为正妃,在他们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娶了。”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娓娓而谈,悦耳动听,“他们的大妃相当于我们大燕的皇后,明月公主为她所出,她还有嫡亲的兄长和弟弟,另外有个兄长幼时夭折。”对于与大燕帝国相邻的两大强国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他都掌握详细的情报,可以随时提出来。   老王妃高兴地拍了拍儿子的手:“那就好。都说女儿肖母,既是汉女所出,一定也像咱们中原的姑娘,既然她母亲那么能生,这位公主多半也是个好生养的。什么家国大事,我这个老婆子都不懂,只要能让我抱孙子,那就是好媳妇。”   下面站着的一屋子环肥燕瘦都很尴尬,皇甫潇有些无奈:“儿女缘都是天定的,母妃不必太忧心了。儿子还年轻,再等等,总会有的。”   老王妃叹了口气:“你都快三十了,人家命好的,连孙子都快有了,唉”她越说越伤感,有些心灰意冷地放开了儿子的手。   皇甫潇十六岁成婚,一年之内娶回来一正妃两侧妃,后来又按制陆续纳了三位夫人四位孺人,却个个都没动静。她心急抱孙子,又给儿子选了几个侍妾,王妃侧妃那些夫人孺人也争先恐后地把陪嫁丫鬟开了脸,抬成通房,这么多女人,这些年来却一个都没怀上。宫里有太医,每旬都要来王府请平安脉,老王妃顾不得脸面,私下仔细问过,得知儿子并没有问题,身子很康健,那就是那些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了。可问题到底在哪儿,她也不知道,求神问卜改风水,什么招都使过了,却仍然盼不来个孙子,让她一想起就伤心,总觉得对不起去世的老王爷,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甫潇见母亲难过,赶紧搀住她,温和地说:“母妃,儿子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老王妃的思绪马上就转过来了,着急地下了炕:“快快,让他们摆饭。”   宋妈妈笑道:“王爷回来时,奴婢就让他们通知厨房了,现在已经摆好,就等老王妃和王爷过去。”   “好好。”老王妃高兴地在儿子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除了侧妃杨氏和韩氏外,其他夫人孺人都行礼告退,各自回去用晚膳。老王妃与皇甫潇在桌边坐下,杨氏和韩氏站在旁边侍候。   安静地吃完饭,皇甫潇陪母亲坐着喝茶。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老王妃见到的儿子永远都是温和儒雅,体贴孝顺。   看着儿子俊朗的脸,老王妃叹道:“本来,安阳王氏想再嫁个女儿来做你的继妃,我想着你前头那个媳妇又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并没有必须再从王氏娶个女儿进门的道理,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推拒,现在好了,你必须娶人家的公主,这是国事,万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正是两全其美。”   当年,皇甫潇娶安阳王氏的长房嫡长女为正妃,让本来想娶本家侄女的老王妃有些不快,但这是老王爷定的,老王妃只好接受。   那位勇毅亲王世子正妃王氏端庄贤惠,管家理事雷厉风行,进门没几日就看出婆婆天真纯善,那起子刁奴明面上恭敬,暗地里欺哄瞒骗,后院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处处隐患。王氏虽然想等一段时间再考虑要不要接手管家,可老王爷却果断地把管家权给了她,让老王妃很不开心,不过她习惯了听丈夫和儿子的话,所以气了两天就丢开手了,只一门心思想着抱孙子。谁知王氏始终不孕,只得看着王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渐渐忧郁成疾。先勇毅亲王勤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办完丧事后,王氏也倒下了,很快一病不起,跟着去世。   总的来说,老王妃对这个早逝的媳妇是满意的,但是不孕这件事却是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压在她心上,让她对安阳王氏的女儿充满疑虑,不愿再娶进来。赵相的孙女即将进宫当皇后,也不肯再将赵氏的女儿嫁进勇毅王府做继室。在这当口,听到儿子要娶邻国的嫡出公主为正妃,老王妃很是高兴,只要有“好生养”这条优点,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甫潇看着喜上眉梢的母亲,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从懂事起就知道父王与母妃恩爱非常,母妃美丽活泼天性纯良,嫁进王府后,被父王保护得风雨不透,一点儿也没沾染黑暗肮脏的东西。父王虽然也按制纳了侧妃,被先帝和太后赏了夫人孺人,却大多是摆设。父王从来不让母妃伤心,虽然子嗣上同样艰难,却从来一手挡着外界的压力,不让母妃难过。母妃进门十年才生下他,父王也终于松了口气。父王病重,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王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王谆谆叮嘱他要好好孝顺母妃,不能让她有半点儿不开心,又拉着母妃的手,温柔地劝她“不要哭”。他很羡慕父王与母妃之间的感情,也很清楚母妃天真纯良了一辈子,始终没学会机变诡诈,也不需要学,以前是父王护着她,现在当然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来保护。   先王妃也好,继王妃也好,还有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皇甫潇从来没有对她们产生过特别的感情。对于逝去的王妃他很敬重,两个侧妃相处多年,已成习惯,至于其他女人,或者有过一时的喜爱,但是也不过是繁重国事之余的放松。对于婚姻,他从未有过奢望,就像这次,首辅赵昶联合两宫太后向他施压,让他娶明月公主,以便把她挡在宫门外,他也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根据这些年来的探子回报,神鹰汗国的大妃非常厉害,辅佐苏日汗王励精图治,吸纳中原落魄士子为官,教化百姓,修渠屯田,开放商路,强国富民,北拒蒙兀,南结大燕,更向西辟地千里,吞并无数小部落,使本来一穷二白靠天吃饭在两大强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草原小国,一跃成为令蒙兀和大燕都不得不正视的强大汗国。   有一个如此杰出的母亲,这位明月公主只怕也不是普通的女子,如果让她进宫,别说尚且年少的皇帝皇后,就是两宫太后说不定都不是她的对手。   端着茶碗,皇甫潇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有些期待,那位草原公主不会让他失望吧? 第二章 明月公主   无论是大燕,还是神鹰,或者蒙兀,都承认燕京是这块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凡是到过这个巨大城市的人都为它的风华绝代而陶醉,没到过的人也听过有关它的传说。蒙兀铁骑年年会在秋高马肥时挥军南下,企图攫取这颗明珠大燕会在北方铸造万里雄关,以保护自己的锦绣山河神鹰会与大燕交好,希望能将龙城也建成繁荣昌盛的塞外明珠。   风雪仍在弥漫,而在北方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向燕京前进。   上千名衣甲鲜亮的轻骑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当中的车厢异常宽大,外面饰以皮毛,并不见华丽,只有拉车的马高大神骏,显露出不凡。   这个队伍来自西北的神鹰汗国,车子里乘坐的是他们最尊贵的公主格根萨仁托里。格根萨仁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意为“明亮的月亮”,而托里是国姓“鹰”。这个草原国度原来的汉语国名叫托里汗国,是他们的大妃授意,在递交大燕的国书中为自己的国家正名,称为神鹰汗国。   大妃为了纪念自己永不可能再见的故乡,给自己的儿女都按照本名的意思起了汉语名字。以鹰为姓,公主名叫鹰明月。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在路上已经走了两个月,从龙城到燕京有数千里的路程,当中隔着沙漠戈壁草原群山,如果是骑马奔驰,大概半个多月就能到,可他们有装满苏日可汗送给大燕皇帝的礼物和公主嫁妆的车队,还有公主仪仗,虽然已经尽量简化,但是仍然累累赘赘,速度很慢。   公主捺着性子坐在车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骑马奔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来需要她忍耐的事还有很多。   她以为自己要嫁的是燕国的皇帝,而以她异族的身份,肯定做不了皇后,顶天是个贵妃。在异国他乡的皇宫里,她没有根基,没有后台,没有朋友,娘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她的母妃在她出发前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反反复复地叮嘱:“你年少,性子又直,中原人本就聪明,宫里的人更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先转上三圈,你是斗不过的,也别去跟人斗。你是我们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贵,燕国皇帝一定会准许你带嬷嬷和丫鬟进宫服侍,你什么都不必管,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需要打理什么,文妈妈和赵妈妈都会帮你照应。你不去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你,咱们汗国虽然比不上燕国富裕,可是有三十万铁骑,有数百万铁铮铮的草原儿女,父汗母妃都会与你撑腰,你不用怕。”说到最后,那个让臣民奉若神明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月并不是很害怕。听说皇帝才十四岁,长在深宫,手无缚鸡之力,她不信打不过他。只是要远离家乡,再也见不到家人朋友,让她感觉很惆怅。   鸾车走得很稳,明月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看着外面仍是雪花飞舞,脸上不禁浮起了一缕忧色。   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初春,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在大草原上反复肆虐,牧民们的马牛羊成群倒毙,官仓的存粮全部拿出来赈灾,也只勉强让全国百姓度过冬天。现在,牧民需要牲畜幼仔,农民需要种子耕牛,而国库已经见底,实在是青黄不接了。苏日可汗不得不向燕国借种子和粮草,大燕在回复的国书中很慷慨地答应送他们足够的种子和粮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聘明月公主为贵妃。   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国家不灭亡,公主必须嫁进中原。   明月靠着软垫,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么早嫁人,更没料到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草原儿女,谁不是经过赛马叼羊摔跤射箭对歌打樵等事,彼此熟悉后生了情意,这才定下亲事,哪有中原这等盲婚哑嫁的奇怪事情?可惜,自己也要做中原人了。   在车里侍候的乌兰轻声宽慰她:“公主,咱们进关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燕国运粮草的车队正在出关吗?现在肯定快到龙城了,你就别担心了。”   “嗯。”明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傍晚时,送亲使那苏克蓝特在车外禀报:“公主,燕国的迎亲使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已经到了,是范大人陪着来的。他们都在前面的驿站等候,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息。”   明月答道:“你安排就是了。”   “是。”那苏克答应着,一提马缰,奔到队伍前列,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车队迅速前行,很快就到了距燕京仅有两百里的长州城,进入早已做好准备的官驿。   雪已经停了,寒风扑面,仍然凛冽如刀,神鹰汗国的中书省平章范文同与大燕帝国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迎了出来。   明月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驿站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她穿着大红色的胡服,戴着红珊瑚珠串成的面幕,一顶白貂皮镶翡翠珠玉的帽子在几只灯笼的映照下特别醒目。   范文同跪下行礼,恭敬地说:“微臣参见公主。”   明月立刻上前,伸手虚扶:“范大人快快请起。这冰天雪地的,范大人往来奔波,甚为不易,本宫铭记于心。”   范文同面露羞惭:“微臣有辱使命,愧对可汗,愧对大妃,愧对公主。”   明月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旁边的岳西岷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客气地说:“下官礼部左侍郎岳西岷奉旨迎接公主凤驾。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敝国君臣深为感佩。两宫太后亦翘首以待,盼着公主早日进京。”   明月抬了抬手:“岳大人不必多礼。沿途蒙贵国官员多方关照,本宫感谢燕国陛下的盛情。此行诸事皆由那苏克大人与范大人安排,岳大人尽可与他们商议。本宫年轻,见识短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岳大人见谅。”   “不敢,公主过谦了。”岳西岷再施一礼,“外面天寒,请公主进屋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官随侍公主进京。”   明月微微点头:“多谢岳大人关照。岳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吧。”   岳西岷对她抱了抱拳,恭谨地陪着公主进了正院,这才转身离开。   男女不便,岳西岷这么做也说不上失仪,可对于未来的贵妃,他这态度似乎太过于冷淡疏离了。明月心里疑惑。她先进内室更衣净面,然后才出来坐下,端起滚热的奶茶喝了两大口,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范文同:“范大人,是否在燕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同眉头紧皱,愤怒地说:“他们欺人太甚。”   “嗯?”明月放下雕花木碗,认真地问,“怎么了?”   范文同似乎难于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沉闷地说:“他们变卦了,娶公主的不是燕国皇帝,而是摄政王,也就是勇毅亲王皇甫潇。”   明月回想了一下这个摄政王是何许人也,不由得更加疑惑:“我记得燕国的摄政王岁数不小了吧,还没娶亲?”   “娶过,王妃在两年前病逝了。”范文同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明月身侧的赵妈妈惊怒交加:“什么?他们竟要咱们公主去做继室填房?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打我们可汗和大妃的脸吗?”   明月倒没他们那么愤怒,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事关国体,却不可轻忽。她冷静地问:“大燕的国书上是皇帝求聘,现在换了摄政王,还是做继室,这燕国君臣就没个说法?无论如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们提了一些条件。”范文同说出了最难开口的话,闷在心头的一口气渐渐散出,这才镇定下来,“从国事上说,他们将在两国边境加开五处互市口岸,增加每年茶叶丝绸瓷器的交易数额,同意我们从燕国招募工匠,此次援助我国的粮草种子全都加一倍。婚事方面,摄政王愿以原配正妃的礼仪娶公主,成亲后也以元妃之礼相待,在已故王妃的牌位前公主不执妾礼,只以平礼见之。另外,燕国皇帝并未正式下旨纳公主为贵妃,此事不过是传闻,待公主进燕京后,皇帝会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些许流言蜚语,公主不必理会。”他在燕京听说公主的夫婿居然临时换人,顿时怒发冲冠,引经据典地发了一通火,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朝臣羞愧不已。他趁机“勒索”了不少条件,对汗国将来的发展很有利,这些就忍着没说了。   赵妈妈听了之后,嘘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明月也觉得这么处置甚为妥当,最重要的是婚事的变故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这么多好处,她很高兴:“只要不执妾礼,又以原配相待,嫁给摄政王其实也算是好事。贵妃再贵,到底也是妾。”   赵妈妈神色大变:“公主,这话在燕国可说不得。”   “嗯。”明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调皮地看着赵妈妈,“好啦,赵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当着燕国人说这些话。这里只有你和范大人,我才说说心里话的。”   年过不惑的范文同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赵妈妈提醒得对,公主以后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遭人暗算。”   “好,我知道了。”明月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用膳吧。”   她当先走出,外面正张罗着上菜的大丫鬟珠兰和乌兰立刻上来服侍她坐下,笑着说:“文妈妈在厨房看着呢,已经做了好几个公主爱吃的菜。燕国果然富庶,这冰雪天的,竟然还有鲜嫩的菜蔬。公主在车上颠了大半天,定要多吃些才好。”   赵妈妈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道:“摄政王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姬妾子女?”   范文同放慢脚步,声音也很轻:“摄政王二十九岁,按亲王制,除了已故正妃外,还有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不上文牒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奇的是至今尚无子女。”   赵妈妈的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大惊失色:“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隐隐地有一丝骇然。   “应该不是。”范文同安慰她,“燕国的皇室嫡系血脉始终子嗣艰难,此事举国皆知。昔年老勇毅亲王妃也是成亲十年后才生下了摄政王,燕国的先帝比老勇毅亲王还大着几岁,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只在年近半百时才生下一子,就是现在年方十四岁的皇上。”   “哦。”赵妈妈念了声佛,这才放下心来。摄政王年近而立,膝下犹虚,若是公主成亲后生下儿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子,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岳西岷发现公主通情达理,虽然未见庐山真面目,不知是否如传说中的红眉绿眼,状若妖魔,但言谈举止斯文柔婉,并没有所谓“北地蛮夷”的骄横跋扈,意外之余不禁大加赞赏,立刻派人送信回燕京:“明月公主深明大义,对我国安排并无异议,愿接受陛下赐婚,嫁与勇毅亲王殿下。”   燕京城从后宫到前朝都松了口气,对这位没有如他们所料撒泼要挟的异国公主却也有了几分鄙夷不屑。若是燕国的姑娘,在出嫁路上忽然发现夫君换人了,别说哭闹刁难,只怕当时就一头撞死了。那位明月公主却对如此奇耻大辱淡然视之,果然是不知礼义廉耻的蛮族,与此等女子一起生活,只怕需要非凡的勇气。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皇甫潇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满朝文武同情了。太后与皇帝也觉得对他不住,本来渐趋恶劣的态度蓦然改变,待他和蔼可亲,频频赏赐,言谈间总是若隐若现地充满了安抚的味道。这些年来,他继承了父王的遗志,替皇家担着江山社稷。皇帝年少,两宫太后不睦,外戚与朝臣各成派系,明争暗斗,北方的蒙兀帝国越来越强大,屡屡南侵,内忧外患,如排山倒海,几乎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背负的压力越来越沉重,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减轻许多,这让他不由得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正妃的异国公主有了几分好感。   不过,两国和亲之事从立朝以来就没有过,大家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对待公主。按理说,勇毅亲王府老王妃作为未来的婆婆,应该过来相看一下媳妇,就算是皇家公主,也能借着进宫觐见太后的机会见见,可这是来自北方汗国的公主,老王妃也不知应该以什么规矩去见,便召来府中主持中馈的杨侧妃询问。   杨氏与皇甫潇年龄相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依然身段窈窕姿容秀丽。自王妃病逝后,她便管着后院事务,虽不及王氏,却也井井有条。老王妃对她不能生孩子同样感到不满,但对她的办事能力倒是很信赖。   待她行了礼,老王妃便道:“你说我该依什么规矩去见公主?肯定要行国礼,但是她不是咱们皇家的公主,那个国礼又该依照什么章程来行?”   杨氏掩唇轻笑:“母妃多虑了。不管她是哪家的公主,嫁进咱们王府,那就是皇甫家的媳妇。您是她的长辈,自然应该是她向您行礼。”   “这样吗?”老王妃疑惑,“你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   老王妃虽然一辈子不问世事,但毕竟是皇家的媳妇,要紧关节还是把握得住。她若是去见公主,那就一丝错都不能犯,如果闹了笑话,连累的就是儿子。王府的录事参军齐世杰以前是跟着老王爷办差的,为人老成持重,做事精明练达,现在是皇甫潇倚重的智囊,在王府官吏中最得老王妃信任。   杨氏立刻应道:“妾身这就去跟齐大人商量。另外,公主已经到京城了,论理咱们也该派人过去看看,一是表示个心意,二是公主远道而来,若是缺什么,咱们及时送过去,也免得公主受了委屈。”   老王妃笑了:“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宋妈妈,你拿过来,让杨侧妃帮着看看。”   宋妈妈捧着一个金丝镶翠七凤朝阳檀香木盒,小心地放到炕几上,慢慢打开。   杨氏只觉得眼前流光溢彩,饶是她素来沉稳,也觉得心襟摇荡。   七凤的物件在宫里只有妃以上品级才能用,宫外就只有亲王妃能用,否则便是逾制,罪当斩首,杨氏这一辈子也不能用这样的首饰盒。盒中那套华光四射的饰物名叫“桃夭”,当年老王妃嫁入勇毅亲王府,先太后赏下了这套饰物。老王妃珍爱异常,生下儿子后便打算以后给儿媳,将来流传下去,作为每一代王妃的传家宝。这套首饰价值连城,用了十八颗罕见的硕大桃红碧玺,托以金丝绞出精致的桃花盛放之形,既华贵又清丽,看上去美不胜收。   杨氏心中妒恨交加,脸上却笑意盈盈,看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盒上,却发现盒盖上雕着出自诗经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收回手,柔声说:“妾身觉着,母妃这礼有些早了,待公主嫁入王府之后再给,较为妥当。”   老王妃犹豫了一下便道:“还是给了吧,公主嫁给潇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公主还要进宫见太后,戴这么一套首饰去,总是咱们王府的脸面。以前潇儿的王妃进门,我怕她年少,受不住,本打算等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将这套首饰给她,谁知唉到底福薄。公主虽然来自异国,到底是皇后所出,金尊玉贵,也压得住。让她婚前多戴戴,进门后也好早些给我生个孙子。”   宋妈妈看杨氏脸上微露尴尬,赶紧在一旁笑道:“老王妃放心吧。奴婢有个相熟的姐妹在皇家迎宾馆当差,听她说那位明月公主的体格好得很,一看就是宜男相,性子也好,从没听她发过脾气,更不打骂下人。刚到这儿时,公主有些水土不服,御医来开了方子,煎了汤药送上去,公主根本不用人劝,端起来就喝了。我那老姐妹说,她在迎宾馆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侍候的金贵人儿。”   “真的?”老王妃顿时来了兴致,“公主的相貌生得如何?听他们文人写诗作文,有什么北地胭脂之说,不知是什么模样。”   宋妈妈眉开眼笑:“我那老姐姐说,公主穿的是胡服,看着身段高挑体态饱满,模样也俊俏,就是年纪还小,平日里爱说爱笑,挺活泼的。”   “听着就好。”老王妃年少时也是天真烂漫的性子,立刻大起好感,“若是那样的品格,定是个好相处好生养的。”   “可不是。”宋妈妈知道老王妃盼孙心切,常常三句话不到就能转到有关生养的话题上去,为免杨氏窘迫,便转移话题,“奴婢还准备了几匹太后赏赐的碧水金花缎。因北边尽出好皮子,奴婢觉着就不用再送了。”   杨氏连忙点头:“宋妈妈考虑得周到。咱们府里的那些皮子也都是北地贡上的,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几件。要说北边最稀罕的还是咱们大燕的绸缎,那碧水金花缎每年才出产不到百匹,大部分都贡进了宫里,等闲人根本就见不到,送给公主,最是妥当。”   老王妃笑眯眯地说:“好好,不失礼就好,那就先送这些吧。”   杨氏立刻示意自己的大丫鬟素心收拾捧好首饰盒,几匹缎子自有婆子跟着送过去。   出了老王妃的院子,杨氏顺着回廊走过花园,一双柳眉渐渐蹙起,有些心烦意乱。   素心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娘娘可是担心?”   杨氏若有所思:“王爷和老王妃对那个要进门的公主似乎过于热心了。不过是个异族蛮夷,还不知道燕国话能不能讲利索呢。这么一个人,难道嫁进来会对王爷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素心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出半点儿头绪,只得小声地道:“奴婢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最多就是她比较年轻吧。”   杨氏冷笑:“这算什么好处?王爷要是想要年轻女人,只须放个话出去,不知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子要打破头抢着进来。”   “是啊。”素心想不明白,只能安慰自己的主子,“娘娘不必忧心,她虽然是公主,可是来自异国,在这儿没有根基,连娘家都指望不上,又能做出什么来?娘娘主持中馈,她虽是王妃,也得看娘娘的脸色。”   杨氏停住脚步,认真想了一会儿,眼中的阴郁消失了,惬意地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真是伶俐,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她来自北地蛮族,对咱们燕国的礼仪只怕不了解,如果在外面出了差错,丢的可是咱们王府的脸。看来,应该派两个妈妈去提醒一下,看看她是否学全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素心会意地笑道:“娘娘真是宅心仁厚,考虑周全。”   杨氏轻轻一挑眉:“公主身份尊贵,进门后是正妃,我这个做侧妃的蒙王爷托付中馈,自然要侍候周到,不然的话,岂不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花园中积雪未化,一片素白,风从树梢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杨氏微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湖面,目光比湖中凝结的薄冰还要冷。 第三章 礼数   皇家迎宾馆也建于七星湖畔,与勇毅亲王府遥遥相对,里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园林山水,独具匠心。   明月公主下榻之处叫“登麟阁”,专门提供给身份最尊贵的国宾。以往附属小国前来朝觐纳贡,身份最高的也就是皇子,而明月身为大国的嫡出公主,比这些皇子更加尊贵,因而礼部理所当然地将公主一行安排在登麟阁。   杨侧妃派来的两位妈妈带着四个小丫鬟,跟着迎宾馆的管事妈妈从角门进来,走过花园,绕过假山,穿过池塘,这才看到登麟阁的大门。   这里的规制虽然比不上勇毅亲王府,可也自有其恢宏气势,在异国来宾面前充分展示出中原帝国的煌煌气派。   天气依然很寒冷,风雪却已经停了,淡淡的阳光下,雕花彩砖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树枝上裹着冰棱,此刻在逐渐融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   勇毅亲王府的两个妈妈本来想跟这里的管事妈妈套点儿话,却被这里肃静的气氛所震慑,一路上都没敢多说什么。   进了登麟阁,有小丫鬟上前询问,随即将她们带到偏院等候。进入空无一人的厢房,迎宾馆的管事妈妈才热情地笑起来,请王府的两位妈妈坐下喝茶,等小丫鬟进去通报。   勇毅亲王府这次派来的妈妈都是很有身份的,钱妈妈是杨侧妃的奶娘,现在是内院掌事,帮着杨氏打理中馈,另外一位孙妈妈是王府中的供奉,专门教进府的后院女子各种规矩。   两位妈妈谦让一番后坐下,立刻有小丫鬟送上茶来。钱妈妈看了看屋里侍候的几个丫鬟,笑着说:“这些丫头瞧着像是我们燕国的。”   那位迎宾馆的管事吴妈妈很客气地道:“是啊,都是我们安排到这里侍候的。公主只带了两个妈妈和四个大丫鬟来贴身侍候着,其余琐事就没有人手了。这千里迢迢的,也没法多带人,公主身边的赵妈妈一来就说了,由我们派小丫鬟过来侍候。”   钱妈妈放下茶盏,略带好奇地问:“公主身边的妈妈和姑娘厉害吗?是汉人还是蛮人?”   “两个妈妈都是汉人,挺和善的。赵妈妈像是掌总的,文妈妈专门照管公主的饮食,听说还是公主的奶娘。我看公主跟两位妈妈很亲,什么事都交给她们去打理。”吴妈妈对勇毅王府很是巴结,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那四个姑娘都是蛮人,会说一些燕国话,性子都很爽利,待这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很和气。”   钱妈妈心里有数了,与孙妈妈交换了个眼色,心里更有底气了。这些人里,大概只有那个赵妈妈稍稍有点儿分量,其他人都不难对付。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小丫鬟就过来回报:“公主殿下请两位妈妈过去。”   钱妈妈心里有些不悦。她是勇毅亲王府的内院掌事妈妈,走出来不知有多少诰命夫人都要巴结她,这个公主不过是个草原来的蛮族,再尊贵也贵不过大燕帝国的摄政王大千岁吧?至少应该叫个妈妈过来亲自迎接,现在这般怠慢,知道的只当她们不知礼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算给她们个下马威。   孙妈妈的心里比钱妈妈还要恼怒,顿时板起了脸,跟着小丫鬟走向正院。   这里是接待异国皇室贵宾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极见心思,不比勇毅亲王府差。她们一行人走过九曲回廊,绕着七星湖边又走了一刻钟的工夫,这才来到正房观澜阁。   走进月洞门,一个身着暗褐色镶毛胡服的妈妈笑着掀帘出来,爽朗地说:“是勇毅亲王府的两位妈妈吧?快快请进。这大冷的天,两位走了这么长的路,可是辛苦了,快进来暖暖。”   带路的小丫鬟赶紧在一旁说:“这是公主殿下跟前的赵妈妈。赵妈妈,这两位是勇毅亲王府的钱妈妈和孙妈妈。”   这三个妈妈都是人精,打眼一瞧,就知道对方精明干练,不是省油的灯。孙妈妈平日里训人训惯了,做不出什么笑脸来,钱妈妈却是八面玲珑,善于应酬,立时上前见礼,热情地说:“有劳赵妈妈出来迎接,外面凉,可别受了风寒。”   赵妈妈一副与她相见恨晚的模样,拉着她的手说:“没事,这里比起北边来暖和多了。”   孙妈妈也上前来,彼此见了礼,这才一起进了屋。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神情间却没有高高在上的尊贵倨傲,反而带着一股天真的稚气。她穿着海蓝色的胡服,表面错落有致地镶着金刚钻,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她的腰间系着一根碧水金花缎的腰带,上面绣着精致的鸾凤起舞图案,三条串着玛瑙翡翠宝石的丝带如波浪般垂下。因为在温暖的屋里,她没戴帽子,长发编成无数细细的小辫,俏皮地垂下,黑亮的发间夹杂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绿松石,鬓边簪了一朵白绒镶钻的精致头花,衬得她年轻的肌肤白皙细腻,仿佛闪着晶莹的光,一双大眼睛熠熠有神,红唇更是如花般娇艳。虽然是坐着,也能看出她身段高挑,只怕比府里个头最高的宋夫人还要高一个头。勇毅亲王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燕国女子在他面前总显得娇小玲珑柔弱如水,而这个来自异国的公主反而在很多方面跟他比较相近。   钱妈妈飞快地瞧清楚了公主的外貌,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这位明月公主并不像她们当初以为的那样粗鄙不堪,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金尊玉贵,不愧是嫡出的公主。以后她要是入了府,快满三十岁的杨侧妃哪里比得过她?   两位妈妈上前去行了个福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明月公主似乎有些诧异,没有叫起,反而看向赵妈妈:“这两位是?”   赵妈妈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是勇毅亲王府的钱妈妈和孙妈妈。奴婢听说大燕已经有百余年未出过皇家公主了,也怪不得她们不识礼数。”   “哦,那就怪不得两位妈妈了。”公主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释,脸上有了笑容,“两位妈妈免礼,请坐。”   钱妈妈和孙妈妈都很尴尬。   燕国的几代皇帝都没生过公主,她们确实不懂该以什么礼数拜见这位明月公主,来之前也根本就没考虑这个。过去那些蛮族从荒凉苦寒之地到了锦绣中原,谁不是看花了眼?拜服在燕京的灿烂光芒之下,就算是皇子王侯也不敢自恃身份,对摄政王府出来的奴仆都折节下交,从没有人挑过礼。两位妈妈都清楚杨侧妃的意思,在来的路上就商量过,明月公主年少,又来自北国,多半不懂什么规矩,她们正好利用这一点儿压住公主的气势,若是能把公主整治得灰溜溜地嫁入王府,那杨侧妃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了。   刚才与迎宾馆的管事妈妈交谈的时候,两人还很笃定,因而一上来就没行大礼。以她们的经验,未出阁的姑娘脸皮都薄,即便心中明白,也不敢声张,免得夫家觉得自己是悍妇,丢了自己的颜面,可没想到公主当即就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而赵妈妈更是肆无忌惮地讥讽,倒让她们下不来台。有心想要跪下补行大礼,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个蛮族姑娘拿住,公主又已经叫起,两位妈妈一时怔忡,不知不觉地就坐下了。两个小丫鬟跟着送上茶来。   明月公主和蔼可亲地说:“两位妈妈辛苦了,先喝口茶,歇歇气。”   钱妈妈立时恢复常态,热情地道:“多谢公主体恤。我们老王妃得知公主到来,喜欢得不得了,只是天寒地冻的,太医吩咐不可受寒,所以一时不能来,还请公主见谅。老王妃让奴婢们带了些薄礼过来,区区心意,还请公主笑纳。”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老王妃实在太客气了。照理说,我是晚辈,理应去看望她老人家,只是国事在身,尚未入宫拜见两宫太后,实不便去王府看望老王妃,还请两位妈妈代我给老王妃请个安。待全了国礼,天气也和暖些,我去陪老王妃喝茶赏花。”说着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个大丫鬟。   乌兰珠兰立刻上前去接过小丫鬟手上的首饰匣子和几匹丝缎,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公主看向匣子,不禁大为赞叹:“燕国的工匠果然不凡,就连一个匣子都如此精雕细作,精美至极。”   钱妈妈很得意:“比起匣子里的东西来,这匣子也不过是粗俗之物,当不得公主的夸赞。”   “是吗?”明月有些好奇,却没有急着动手。   赵妈妈上前去,慢慢打开盒盖,顿时宝光灿烂,映得满室生辉。这套首饰如此华贵,让赵妈妈大感意外,心里的那股气倒是平了。她微笑着说:“镶工精致细巧,自是天下一等一的。难得见到这么大的桃红碧玺,更加罕见的是这么多颗,竟然颗颗都一般大。奴婢记得大妃刚嫁给可汗不久,燕国的太皇太后六十圣寿,老可汗便将一套十八颗桃红碧玺送来贺寿。自那以后,就再没收到这么大的碧玺了。”   钱妈妈没想到这套宝石竟是从神鹰汗国来的,继而一想,倒是觉得应是如此。燕国的上等玉石大部分是从南边来的,而各种宝石却大部分得自神鹰汗国,这些桃红碧玺如此罕有,恐怕也只有神鹰汗国能找到。她笑眯眯地在一旁说:“这套首饰的确是当年孝贤章皇后喜爱的珍藏,后来赐给了惠敏成皇后,老王妃嫁给老王爷时,惠敏成皇后便将这套首饰赏给了老王妃。”   赵妈妈一听就明白了,更是对这套首饰刮目相看:“这份礼真是太贵重了。老王妃对公主的一片心意,我们汗国上下都无比感激。” 第四章 杨氏失算   孝贤章皇后乃是当今圣上的曾祖母,惠敏成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祖母,都已经薨逝。这套首饰如此贵重,而且整个燕国都独一无二,惠敏成皇后却没有赐给大儿子的皇后,而是给了小儿子的王妃,可见当年那位皇太后对大儿媳不满,而偏爱小儿媳。   如今,王妃拿出这套首饰送给明月公主,可见她当初也没有给前头的那个儿媳妇,多半也是对她有所不满。现在公主还没过门,她就将这套堪当传家宝的饰物送来,想必对公主很有好感,或者是希望公主过门后婆媳能相处愉快。   赵妈妈早就反复打听过,知道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是个慈善人,从不苛待下人,更不刁难媳妇,只是急着抱孙子,这却是情理之中的事。赵妈妈对自家公主很有信心,大妃就是能生养的,明月公主肯定也错不了。这些日子里,文妈妈一直变着法地做好东西给公主调理身子,她在这方面很有本事,当年大妃生了好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是她侍候的。公主自小就骑马射箭,一直十分康健,连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少见,以后过了门,指定很快就会有孩子,在王府里便站得稳稳的了。   王爷身边有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赵妈妈虽然觉得有些闹心,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和范大人商量过,两人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要说男人大都是喜新厌旧的性子,公主青春年少天真活泼,身份又尊贵,王爷肯定会喜欢并善待她,等到公主为他生下儿女,那还不更加捧在手心里宠着。至于那些女人的心思,也不必讲给公主听,自己和文妈妈都小心提防着,不让她们伤着公主也就是了。   看完首饰,几匹碧水金花缎也放了上来,赵妈妈更是大加赞扬:“我们大妃最喜欢这种料子,可是离着燕国远,费尽心思,也不过弄到两匹,裁件衣裳,做条腰带,也就没了。老王妃对我们公主如此厚爱,真是太感谢了。”   钱妈妈笑道:“北边比咱们这儿冷,公主初来乍到,正好是春天换装的时候,这几匹缎子可以裁几套春裳,也是咱们亲王府的一点儿心意。”   明月公主高兴地道:“回头就让他们找师傅来裁衣裳。等我进宫觐见过太后,就去府上探望老王妃,当面向老王妃道谢。”   赵妈妈悄悄对乌兰使了个眼色,乌兰便笑着上前,将已经准备好的荷包塞到两位妈妈手里:“妈妈辛苦了。”   珠兰也上前去,将几个小荷包送到跟来的几个小丫鬟手上。   钱妈妈孙妈妈和那些小丫鬟都起身福了福:“谢公主赏赐。”   宝音和哈沁上前将礼物捧进后面暖阁,回来时手上多了几个盒子,还有四个小丫鬟抬着一口樟木箱。   明月公主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们北地比不得中原繁华,出产最多的也就是皮子和药材,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赵妈妈,你和乌兰珠兰随两位妈妈去亲王府,代我好好谢谢老王妃。”   赵妈妈立刻答道:“是,奴婢这就去。”   钱妈妈见公主的话里已经有送客的意思,自己的要紧事却还没提,连忙笑着说:“公主初来燕国,虽然有赵妈妈文妈妈和四位姑娘侍候,但是毕竟不是咱们燕京土生土长。我们府中的杨侧妃派孙妈妈来随侍,将燕京城中各王公大臣的情形以及相关的礼仪规矩给公主讲解讲解,以免公主出门时两眼一抹黑。”   她说得很客气,赵妈妈想了想,觉得这样安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个侧妃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就有点儿僭越了。她心里琢磨着,面上却不显,笑眯眯地道:“贵府杨侧妃如此为公主着想,好意我们心领了。请钱妈妈回去后,代我们公主给杨侧妃道谢。”   明月公主微笑着,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水,什么话也没说。   钱妈妈见她们的态度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赶紧把话砸实了:“孙妈妈是我们王府里的供奉,平日里就是教规矩的。王妃侧妃夫人孺人等主子进府之前,若是不懂皇家规矩,总是不免出错,丢了大家的脸面,所以有孙妈妈先去指点一段时间,就可以保证主子进门之后过得舒心。”她笑容满面,态度谦恭,说出的话却有点儿居高临下,心里到底还是瞧不起北方蛮夷。   明月收敛了笑,把茶碗放到几上,淡淡地道:“我乏了,先去歇着。赵妈妈,你跟两位妈妈聊着吧。孙妈妈留下也可以,如果有什么事不明白,也可以请教请教。宝音,你到偏院去好好安排个院子,让孙妈妈住下,再拨四个小丫鬟去侍候。孙妈妈既是王府供奉,你们可不许慢待了。”   赵妈妈和宝音齐齐福身应道:“是。”   明月站起身来,往花厅行去。她走路的姿势一点儿也不像燕国的大家闺秀般袅袅婷婷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是沉稳刚健,有点儿像是草原上的雏鹰,随时准备展翅高飞。这样的姿态看在钱妈妈孙妈妈等燕国上流府邸的豪奴眼中,那就是粗鄙不堪不知礼仪。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唇角含笑。这位公主要么选择出去丢脸,要么选择被孙妈妈调教,否则就等着出丑吧。   赵妈妈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热情地说:“既是孙妈妈留在这儿,那今儿我就不去王府了,先向孙妈妈请教了王府中的规矩再去,也免得冲撞了老王妃。还请钱妈妈回去代我们公主向老王妃致谢,明儿我们就派人去府上递帖子,约好日子前去拜访。”   公主既已离开,孙妈妈也留了下来,目的达到,钱妈妈也就不再多啰唆,起身告辞,带着王府的小丫鬟们离去,打算回府跟杨侧妃好好说说这位草原公主的笑话。   宝音带着孙妈妈也出了正院,到偏院去安排住处。   赵妈妈这才沉下脸来,凝神想了一会儿,便到前院去找使团的几位汉臣,将刚才钱妈妈来这里的表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这次的送亲使团有一半是汉臣,一半是草原猛将,玩智谋用心计是汉臣的事,那苏克带领的草原骁骑只负责武力威慑。   这些汉臣当年在燕国都是寒门士子,空有满腹学问,却无法踏上仕途,到了汗国后却很受器重,以国士相待,因此他们也都一心一意地效忠汗王和大妃,对于公主到这里后受到的轻视都是愤愤不平,此刻听到连一个王府的奴婢都敢如此轻慢,顿时怒发冲冠。   范文同却镇定沉着:“大家少安毋躁,此事应该只是王府侧妃的自作主张。从老王妃派人送来的礼物可以看出,王府中的老王妃和王爷对公主都相当看重。侧妃算什么?不过是个有位分的妾,多半是心里有什么非分的想头,这才派了个妈妈来,想为难公主。她是内宅妇人,大概以为咱们公主远离故土,身后没娘家支持,就可任她们欺负。真是可笑,咱们整个汗国都是公主的娘家,还有谁的娘家比得上?此事容易解决,不必小题大做。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拜访勇毅亲王,将此事告知,看他是什么态度。”   几位汉臣都认为他说得有理,便商定由他先去,视勇毅亲王的态度而定以后的方略。   公主嫁摄政王,绝非小事,两国关于婚典礼仪都要谈很长时间。燕国的礼部坚持以燕国习俗迎娶,神鹰汗国的送亲使一定要公主以草原风俗出嫁。范文同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不同于粗鲁不文的蛮族大臣,谈起礼义廉耻来头头是道口若悬河,燕国大臣都不敢小瞧。   听到范文同前来拜访,正在皇宫前殿西暖阁批阅奏章的皇甫潇立刻请他进来。   范文同很有礼貌地以国礼相见,然后分宾主就座。   皇甫潇笑着说:“范大人来燕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为公主与本王的婚事奔忙,本王十分感激。”   范文同连忙拱了拱手:“不敢当,这是小臣分所当为。小臣受我国汗王与大妃所托,送公主远嫁燕国,自当做得妥妥帖帖,方不辜负汗王的信任与大妃的重托。今日老王妃遣人送公主的厚礼,公主非常喜欢,对老王妃的厚爱铭感五内。有王爷与老王妃的照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可放心了。”   皇甫潇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向良善,送出的礼定是好的,听到说公主很喜欢,不禁开朗地笑起来:“本王的母妃听说公主要嫁与我为正妃,很是高兴。母妃生性纯善,定能与公主相处融洽,范大人尽管放心。”   “是,有大千岁这番话,小臣自然不再担心。”范文同做犹豫状,慢条斯理地说,“王爷,今日王府的那两位妈妈到迎宾馆去,本是送老王妃给公主的礼物,公主以礼相待,与两位妈妈相谈甚欢。可是,两位妈妈后来又说是贵府的杨侧妃派来,要教导我国公主规矩,而且她们见了公主竟然不行大礼。我国公主乃大妃嫡出,身份尊贵,来到礼仪之邦大燕帝国的都城,却连贵府的两个奴婢都能对殿下没规矩,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大道理?公主年少,羞怯不敢多问,身边的妈妈就来找下官问个明白。可下官愚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厚颜前来,请摄政王殿下赐教,是否贵国奴婢见到皇家公主都是不用行大礼的?另外,由侧妃派人来教正妃规矩,这嫡庶尊卑上下颠倒,难道是贵国最近才有的新规矩?”   听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皇甫潇的脸色变了。 第五章 侧妃韩氏   钱妈妈神采飞扬地回到王府,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院。   侧妃韩氏的大丫鬟紫云掀帘进了暖阁,脸上带着几分不忿:“钱妈妈从迎宾馆回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像是从公主那儿捞到了天大的好处。”   韩氏正在绣一幅炕屏,听了她的话,抬头笑道:“公主打赏一个奴婢,自然出手大方,那是平常之事,你又生什么气?”   紫云上前给她换了杯热茶,悻悻然地说:“就是看不惯那边的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待公主进门,看她们还怎么猖狂。”   韩氏伸指点了点她:“你这丫头,脾气总是不改,老这么口无遮拦可不行,仔细被人听见,治你的不敬之罪。”   紫云撇了撇嘴:“钱妈妈虽说是管事,可也不过是奴婢,想治我的罪,她还没那个资格。”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彤云笑盈盈地走进来:“紫云姐姐又在发脾气了?这回是谁得罪你了?”   韩氏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微笑着说:“可不是,一进来就满脸不高兴。”   彤云将小厨房刚做出的点心放到桌上,动作麻利地将一双象牙筷送到韩氏手里,这才数落紫云:“说了你多少次,你那脾气真得改改,不然以后过了门,怎么讨得了婆婆的好?”   紫云已经十七岁,已经与外府一个大掌柜的儿子定了亲,再过一年就要过门,听了这话,顿时满脸飞红,伸手就去拧彤云的嘴:“死妮子,胆儿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编派。”   韩氏笑着拿起筷子吃点心,对两个贴身大丫鬟的嬉笑打闹并不在意。她身为侧妃,地位与杨氏相当,却时常在份例上被奴才们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克扣,很明显是杨氏以权谋私故意打压。她生性温良,不喜争执,凡事只要不过分,能忍则忍可爽朗泼辣的紫云却忠心护主,借故与钱妈妈吵过无数次,为她争来应得的份例彤云虽然不去吵架,但总会想方设法地弄来好东西,这才让她一直过着舒心的日子。对于这两个丫头,她都当成亲妹妹般,既不拿规矩拘着,更不逼她们做王爷的通房,到年龄了还亲自过问她们的婚事,不许钱妈妈胡乱拿她们配人。虽然王爷已经很少来她这儿歇宿,她却想得开,很喜欢这种清静的日子。   紫云与彤云闹了一会儿,这才安静下来,有些担忧地说:“听说公主年少,天性纯良,又在北方草原上长大,根本不善计谋,只怕进了王府后,反被拿捏住。”   韩氏放下筷子,拈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一笑:“反正我们守着规矩,自己过日子也就是了。公主身份尊贵,进门之后,我们都得敬着。”   紫云还要说什么,彤云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道:“主子说得对。公主本就金尊玉贵,以后是王爷以原配之礼迎进门的王妃,除了老王妃和王爷外,谁也越不过她去。”   紫云恍然大悟:“是啊,王爷最恨府中人不守规矩,倒要看那起子小人还能猖狂到几时。”   正说着,二等丫鬟豆蔻进来禀道:“主子,姚夫人来了。”   韩氏微微一怔,随即起身:“请姚夫人到花厅喝茶,我随后就来。”   “是。”豆蔻行礼退出,引着姚夫人到花厅去了。   在后院,夫人姚氏孺人郭氏与两位侧妃几乎是同时进府的,其他人都是后来陆续进门的,虽然位分不同,但是同在府中十年,总有些面子情。姚氏走进花厅,跟在她身后的大丫鬟碧荷为她取下披风,扶她坐到一侧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她比杨氏和韩氏还小着一两岁,可最近寒流突袭,让她抵受不住,大病一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竟然有了几分老态。   韩氏换了件衣裳,重新梳了头,这才来到花厅。见了礼后,两人分宾主坐下,彤云上了茶后,热情地拉着碧荷到旁边的耳房去聊天,让两位主子单独说话。   韩氏看着姚氏,有些诧异地说:“妹妹的脸色瞧着可不大好,可是病还没好?”   “已经好了,不然也不敢到姐姐这儿来。”姚氏笑道,“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天,今儿看着雪也停了,还出了太阳,就想出来走走。姐姐不嫌妹妹冒昧吧?”   “你来看姐姐,姐姐只有高兴的,冒昧什么?”韩氏亲切地说,“喝茶吧,这是前些天王爷赏下来的银香云雾,妹妹也尝尝。”   姚氏露出惊喜的表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品了半天方道:“果然清香甘美,却又缥缈不可言说。这银香云雾出得少,也只有姐姐能得着王爷赏赐。”   韩氏掩唇轻笑:“妹妹这话可太抬举姐姐了。不过是姐姐爱茶,王爷才会给些新茶。妹妹们喜欢其他东西,王爷也都记着呢。”说着,她看了一眼姚氏戴在头上的翡翠缠丝金翎钗。那也是王爷送的好东西,姚氏爱如至宝,另外两位夫人也眼红得很。   姚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扶了扶金钗:“王爷不过送了妹妹几样物件,就一直被姐姐念叨,下回我可不敢再戴出来了,免得又让姐姐取笑。”   韩氏温柔地笑道:“是王爷送的,妹妹不戴,岂不让王爷失望?姐姐可没有取笑过妹妹,不过是说两句真心话而已。”   姚氏的脸上微微泛红:“姐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这不是摆明了欺负妹妹人笨口拙吗?”   “妹妹才是伶俐人儿,姐姐不过是实心肠,可比不得妹妹。”韩氏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转移话题,关切地道,“虽然雪停了,可仍然天寒地冻的,妹妹病刚好,还须多多休养。”   姚氏感激地点头:“多谢姐姐关照,妹妹只是出来透透气,顺道来姐姐这儿坐坐,讨杯茶喝。”   韩氏笑容可掬地说:“妹妹想着过来陪姐姐说说话,姐姐求之不得。”   姚氏一脸的心满意足,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仿佛忽然想起,随口说道:“听说钱妈妈去给公主送礼的时候还带着孙妈妈,可她回府的时候却没见孙妈妈回来,姐姐知道这事吗?”   韩氏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带孙妈妈过去?难道钱妈妈把孙妈妈留在公主那儿了?”   姚氏略带神秘地点点头:“瞧着像是那么回事。”   韩氏很疑惑:“孙妈妈是府里的供奉,只教规矩,从没侍候过主子。钱妈妈带她过去,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那不是明明白白的嘛。”姚氏有些幸灾乐祸,“姐姐瞧着吧,这下可有人要倒霉了。人家可是嫡出的公主,怎么敬着都不为过,现在居然有人想去教公主规矩,这不是犯上不敬嘛。”   韩氏有些不信:“这道理应该都明白吧,那个钱妈妈会那么糊涂?”   “猪油蒙了心,自然就会犯糊涂。”姚氏撇了撇嘴,“多半是打量着公主来自北蛮,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也没什么见识,就先去给个下马威。等公主成了王妃,她也能拿捏住,照样管家理事,大权独揽。哼,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韩氏轻轻摇头:“若果真如此,那可实在是有点儿糊涂了。把王府的脸面丢到公主那儿去,王爷要是知道了,火气肯定小不了。”   “是啊。”姚氏精神大振,“那边犯了这等大错,王爷多半要把管家的差事交给姐姐了。”   韩氏一怔,随即沉下脸来:“妹妹可别害我。眼下是筹办王爷大婚的节骨眼,我可没管过家理过事,王爷不可能让我去主持中馈,要是事情办砸了,那可就把王府的脸面丢在天下人面前了。此事万万不可,妹妹切不可在别人面前提起,不能把姐姐往火坑里推。”   她的语气依然温和,但是神情冷硬,显是端起了侧妃的架子,姚氏嗫嚅着,终究不敢再提。两人都把话题带开,闲聊了几句,气氛却冷清了很多。姚氏很快起身告辞,韩氏虚留了一下,便起身送她出门。   看着碧荷为她披上披风,主仆俩沿着回廊走远,韩氏轻轻叹了口气。   都到这地步了,总是有人不死心。王爷雄才大略,府里府外的事没有一件能蒙骗得了他,韩氏早就想明白了,所以从来不往前凑,只希望能继续过安稳的日子。   她转身回屋,紫云跟了过来,轻声禀道:“刚才翠环过来传话,让主子酉时到老王妃那儿去。奴婢打听了一下,翠环说凡是有位分的主子都要去,似乎有什么大事,不过她也不清楚内情。”   韩氏沉吟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别忘了上下尊卑   昏黄的暮色笼罩着勇毅亲王府,寒风更加凛冽,拍打着庭院里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清冷的园子里不断回荡。   萱草堂里已经掌上了灯,两位侧妃三位夫人四位孺人都已经来了,按着位分高低坐在正堂。丫鬟们穿梭来去,给她们一一端上茶来,随即悄然退下,谁向她们打听消息都微笑摇头,口风很紧。   杨氏与韩氏都是侧妃,杨氏却坐在上首,压韩氏一头。大家都习惯了,毕竟杨氏主持中馈,让王爷高看一眼,这两年来曾经数次传出流言,说杨氏很可能会升位分,成为继任王妃,王爷也一直未曾续娶,似乎有此意向。杨氏表面不争,暗地里使劲,后院众女有的跟风巴结,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暗自妒恨,有的尖酸刻薄,都在看杨氏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谁曾想来自异国的公主横空出世,不但要嫁给王爷,而且还是以原配之礼相迎,杨氏梦想成空,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嘲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端坐在堂上,杨氏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对每一位“妹妹”都关怀备至。韩氏依然淡淡的,其他夫人孺人都含笑应对,脸上带着适度的感激,话中留有三分余地,渲染得屋里一团和气。   等到该来的人都到了,王爷与老王妃便一起从后堂出来,坐到主位上。两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也不见恼怒之色,让大家都有点儿忐忑不安。   众女起身见礼,顿时满屋皆是衣香鬓影。   皇甫潇神情冷淡,抬了抬手:“都坐吧。今天召集你们过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房间里侍候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退了出去,那些侧妃夫人孺人都肃容端坐,洗耳恭听。   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带着逼人的威严:“明月公主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在她未嫁之前,她的身份乃是神鹰汗国的公主,金尊玉贵,不容轻侮。你们都要记住了,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若是我们慢待了公主,便是轻慢了神鹰汗国,轻则赔礼道歉,重则两国开战,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将导致我大燕国力大损生灵涂炭。北方有蒙兀铁骑虎视眈眈,大燕与神鹰交好,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本王与公主联姻,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虽说规矩是后院不得干政,但本王希望你们记住,明月公主身份尊贵,将来入我王府,成为王妃,你们更要敬重,别忘了上下尊卑,做出糊涂事来。”   杨氏心中咯噔一下,暗感不妙。其他女子也都听出了端倪,心里各有思量。等王爷说完,她们齐声答道:“妾身遵命。”   皇甫潇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伸手端过茶碗,一边揭开茶盖一边说:“公主即将进门,诸事繁杂,以后更会有诸王妃和诰命夫人来王府商议相关之事,须有身份相等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从明日起,王府中馈暂由母妃主理,杨氏与韩氏从旁相助。大婚典礼由礼部与神鹰汗国送请使团的诸位大人商议,等章程出来了,你们照着办就是。至于婚前该办的礼,都照着我们大燕的习俗办了,该送公主那儿的就送去,至于公主是否回礼,回的什么礼,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不可强求,更不可妄加评论。公主远道而来,身边侍候的人不多,王府可以送几个丫头过去打杂,但是切记,去了就要听公主身边人的使唤,不可颐指气使,出丑露乖,丢我们王府的脸面。”说到后来,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别以为人家是来自北方的蛮夷,可以任意拿捏,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里有的是饱读诗书的大才子,说起圣贤之道规矩礼仪,不输于我国大儒,若是想去欺侮,必会自取其辱。”   杨氏没有吭声,脸色有些难看,笼在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握紧了丝帕,这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韩氏等了一下,见她不说话,这才柔声道:“妾身谨记王爷的吩咐,定会认真襄助母妃,尽力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皇甫潇面色稍霁:“韩氏一向谨慎,与公主有关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与母妃细细商议后,再交代妥帖的人去办。至于后院的日常事务,仍由杨氏打理,若有难以决断之事,也是与母妃商议着办。”   杨氏连忙收拾心情,微笑着应道:“是,妾身一定凡事以母妃为主,不敢擅专。”   “那就好。”皇甫潇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若是一时人手不够,要调你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借词推托。”   所有女子都躬身答道:“是。”   皇甫潇放下茶碗,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本王陪母妃用膳,不须侍候。”   众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门去,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   韩氏从来不急着献殷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既然王爷说不要她们侍候,她就默默地离开。   杨氏犹豫了一下,见王爷没有开口留她,显然不打算单独留她下来,也只得退下。王爷既不斥责她,也不容她解释,干脆利落地削了她手中的权力,让她惊恐万分。往日的宠爱与信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难道只是因为她给公主派去了孙妈妈?走在冰冷的风中,她微微眯起双眼,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等到人都走了,皇甫潇才起身去扶老王妃:“儿子不孝,要劳累母妃了。”   老王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杨氏居然如此短见,没有禀过我,就擅作主张。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连我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婆都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我要给公主送礼之前就叫她来过,还提醒她,让她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到公主那儿要用什么礼数才妥当,结果她倒好,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倒让你在外面为难了。”   皇甫潇搀着老王妃到偏厅坐下,微笑着安慰母亲:“母妃勿恼,儿子也没什么为难的,不过是送亲使过来抱怨两句,儿子给他解释清楚,也就没什么了。其实公主年少,并没有想那么多,是公主身边的妈妈有些气恼,这也可以理解。那些妈妈是公主的母亲拨过来,陪嫁到大燕,规矩礼仪肯定都是不错的,猛然听到咱们亲王府竟然会派妈妈去教公主规矩,肯定心中不快。说得严重点儿,这种举动似乎在暗示公主不懂规矩,岂不是在指责神鹰汗国的大妃?辱及别国皇室,相当于向那个国家宣战,你说是不是很严重?”   “那当然。”老王妃连连点头,“咱们亲王府一直没有王妃,虽有杨氏代掌中馈,到底是少了见识,有点儿小家子气。我听说公主的性子爽利大方,既是解释清楚了,应该不会心存芥蒂吧。”   皇甫潇被翠珠服侍着净了手,半哄半真地笑道:“儿子要避嫌,一直没见着明月公主,但是也听过不少人提起。公主确实活泼大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或许比不上咱们中原女子,却有着草原儿女的爽朗气度,不会计较这些小事。送亲使大人过来找儿子说道说道,也只是因为事关国体,他职责所在,必须来交涉一下。儿子表明态度,对公主十分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他也就不再追究。”   “好好。”老王妃放下心来,“你放心吧,大婚之事就交给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出一点儿纰漏。”   皇甫潇愉快地说:“有母妃看着,儿子当然放心。最近政事繁杂,儿子实在没有精力,筹办婚事方面全都托给母妃了。韩氏比较稳重,母妃可以把小事交给她办,大事就和齐参军商量。”   “好。”老王妃答应着,接过翠屏递来的筷子,笑眯眯地道,“我现在就盼着公主能早点儿过门。你有了王妃,也能轻省些,不用再为后院的事操心。”   皇甫潇想了想:“公主还小,得看看再说。”   老王妃拍拍他的手:“没事没事,我先帮着管管,等她能理事了再交给她。”   皇甫潇略感诧异:“看来母妃很喜欢公主。”   老王妃笑道:“我虽没见过,听人家说起,却也有个大概的印象。公主天真活泼,我听了就觉得喜欢。”   皇甫潇顿时明白了,也笑起来:“公主的性情确实与母妃有些相似,将来过了门,正好与母妃做伴。”   老王妃欢喜地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氏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怡玉阁。   她还没走进上房,钱妈妈便满脸堆笑地迎出来,服侍她进了屋,张罗着上热茶,换手炉,通知厨房送膳食过来。   杨氏看着钱妈妈,心里恼怒异常,可是钱妈妈侍候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又做了两年的管事,按理说不应该把事情办砸,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她想了一路,依然没想明白,这时便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神色凝重地说:“钱妈妈,你把去公主那儿的事再跟我说一遍,每一句话都不要漏,包括公主和她身边人的神情举止都要告诉我。”   钱妈妈见她脸色不对,不禁心里一震,立刻收了笑脸,非常详细地复述了到迎宾馆见公主的情形。   杨氏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询问。等钱妈妈讲完,她又沉思了一会儿。钱妈妈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之后,杨氏才皱着眉说:“你们见公主时不行大礼,惹得公主恼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找王爷。”   她习惯了暗地里钩心斗角,表面上不动声色,后院里人人如此,再是恨得咬牙,见面时都是笑容可掬,没谁会像公主那般简单粗暴,直接把事情抬到桌面上。以前她没跟这样的人斗过,一时不防,却吃了个大亏。王爷肯定觉得难堪,不得不表明态度,给他们个交代。此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便辩解,只能暂忍一时,徐图后计。   想到这儿,她吩咐道:“钱妈妈,你去我的嫁妆里挑几样物事,明儿一早就到迎宾馆去,向公主赔罪。要跟公主说明白,我原是怕公主身边侍候的人不够,这才派孙妈妈去搭把手,帮着侍候,并不敢教公主规矩,只是你说急了,本是想介绍孙妈妈是王府供奉,却混到一起说,造成了误会,请公主责罚。”   钱妈妈一听便明白了,立刻点头:“是,主子放心,奴婢一准办得妥妥当当。”   “嗯。”杨氏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道,“饭摆好了吗?”   守在门口的大丫鬟素芹掀帘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主子,菜只送来了一半,说是厨房忙,有一半的灶在做韩侧妃的菜,忙不过来。”   杨氏勃然大怒,猛地将茶碗扫到地上:“那帮没见识的奴才,以为那头会踩到我头上,这么快就上赶着巴结了?哼,明天我就要她们好看。”   钱妈妈赶紧拿着帕子上前替她擦手:“主子犯不着跟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置气,仔细伤了手。”   杨氏很快冷静下来:“也好,趁这个机会看清楚谁是墙头草,谁是忠,谁是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们以为凝碧阁就要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韩氏有什么本事能强过我。”   “是啊。”钱妈妈连声附和,“主子消消气,用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凝碧阁那头从没管过事,乍一接手,能有什么作为?只怕更要惹得公主震怒,到时候王爷也不会待见。”   杨氏缓缓点头,脸色也不再阴沉。   这时,素心进来禀报:“菜都上齐了,娘娘可以用膳了。”   杨氏“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此刻的亲王府,处处灯火通明,离怡玉阁不远的凝碧阁也是一样。明亮的烛光中洋溢着喜气,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主子要开始管事了,她们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往去厨房传饭,厨房管事和厨娘都要先紧着杨侧妃,然后才轮到韩侧妃,今晚却完全变了,丫鬟过去刚说了一声,厨房里就答应得脆脆的,须臾之间就把滚热的饭菜送了过来。   紫云和彤云服侍着韩氏更衣净手,然后到偏厅坐下。   田妈妈递上象牙筷,笑着说:“今日厨房里特别巴结,再不像以前那般敷衍。”   韩氏淡淡地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人可不能如此。田妈妈,你等下召集所有人训话,告诫她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出外办事说话,更要谦逊谨慎,若是谁想要仗势欺人或是谋取什么好处,我这里可容不下她。”   田妈妈连忙正色道:“是。服侍完主子用膳,奴婢便把人都叫来。”   “嗯。”韩氏不再吭声,沉默着用完晚膳,便起身离开。她没有坐下,而是遵循养生之道,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彤云沏好茶端来,看着韩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得了王爷的信任,主子难道不高兴吗?”   韩氏抬头看向她,微微笑了笑:“我当然高兴,只是思忖着要把事做好却并不容易。我没打理过后院的事,在各处也没安排过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故意使绊子,只怕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到时候总有人会在王爷面前进言,我就落不到好了。”   彤云马上担心起来:“那怎么办?现在时间很紧,也来不及安插咱们的人了。”   韩氏摇头:“就是有时间也安插不了,王爷有话,杨侧妃依然打理后院,我只是协助老王妃筹办大婚之事。”   彤云想了一会儿,倒是放了心:“大婚礼仪都是由外面的大人们商定的,主子只须按着章程办。这是王爷大事,哪个奴才都不敢放刁,否则就是死罪,还要祸及全家老小。”   “话是这么说。”韩氏反复琢磨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想明白了。王爷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公主造势,怕公主年少,入府后压不住,就会有刁奴欺主。现在让她协助老王妃筹办婚事,不过是要用她的谨慎小心,以免再出现派教养妈妈去教规矩这种蠢事,伤及公主和王爷的脸面。如今有老王妃掌总,就算有大胆奴才暗地里懈怠,她也可以借老王妃的手严加惩戒,只要杀一儆百,就不怕奴才放刁。她也想看看,杨氏的心到底有多大,王府里有多少不怕死的奴才敢逆天行事。   由今晚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爷对即将过门的王妃非常看重,至于是什么原因,她并不知道。听说明月公主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浓眉大眼,高挑丰满,性情直爽,天真活泼,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讨了王爷的喜欢?可是如果王爷喜欢这样的女子,以前十余年怎么没有找此类女子入府?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不再伤脑筋,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让彤云叫来田妈妈,对两人交代道:“明天你们带上礼物,到迎宾馆去求见公主身边的妈妈,与她好好结交一番。公主千里迢迢而来,嫁妆方面应该不会全部备齐,有不少东西要在咱们燕京置办。你和田妈妈问问公主身边的姑娘和妈妈,看看需不需要咱们帮忙推荐好工匠为公主打造合意的首饰,若是公主身边没带好绣娘,咱们也可以推荐最好的绣坊。你们可以婉转地透露,先王妃去世后,王爷做主,已经将先王妃带来的嫁妆全部退回了她的娘家,王妃的寝宫中不会有任何先王妃的物件。另外,你们要装作不经意地提一句,王爷已经将未来王妃的寝宫更名为无双殿。”   彤云和田妈妈都不明白给王妃寝宫改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但是韩氏的大嫂曾经来看她,说起公主有个汉语闺名,叫无双,所以当韩氏知道王爷给王妃寝宫更名为无双殿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爷此举为了博公主欢心,她自然有义务传达给公主知晓,免得王爷明珠暗投,公主在懵懂不知间辜负了他的美意。   彤云和田妈妈领命,去挑选了送给公主身边人的礼物,送来给韩氏过目,经她认可后便退下去找盒子装好。   透过窗纱绮罗烟,韩氏看向外面的夜色。   檐下的宫灯跳动着橙色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渲染出几分落寞寂寥。   嫁进王府已逾十年,虽然容颜未褪,可她的心已经老了。   一辈子就这样了,有什么可争的呢? 第七章 初识公主   无论是杨氏派去的钱妈妈还是韩氏派去的田妈妈和彤云,都没见到公主,因为她进宫去觐见两宫太后了。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将公主送到宫门前,然后由等在那里的掌钥太监带着去往后宫。公主的护卫与随从婢仆都只能等在宫外,未奉诏不得擅入。   明月今天穿着正式的神鹰汗国公主大礼服,头戴高翅火焰飞凤冠,身穿大红色左衽交领窄袖长袍,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点细细的白狐毛,里面衬着雪白的交领内衣,长袍及膝,两侧开衩,露出玫红色曳地长裙,腰间束着红色锦带,在身前打了一个万福结后,两侧尾端长长地垂在身前,衣裙与腰带上都用金线绣着鸾凤,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配着这身富丽堂皇的衣服,她的耳垂颈间手上戴着全套“桃夭”,只因头上戴冠,没有插发钗。正是春寒料峭,她这一身就如一团火般,让人打心里感到温暖。   虽然穿着长裙,明月也没配上绣鞋,而是足蹬小羊皮靴,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卷草纹,又轻巧又暖和,穿在脚上可以健步如飞。不过,现在是在大燕的皇宫中,她的一言一行都会照着规矩来,不会有损自己和国家的体面。   掌钥太监在前领路,四个品级不低的宫女跟在公主身后,姿态恭敬,笑容殷勤,比超品的王妃进宫还要隆重。明月神情自若,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裙不动,身不摇,雍容端庄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连呼吸都没变过,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得累。   照理说,应该有宫中车辇来接,不然从宫门走到后宫,那些娇弱的贵妇贵女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免裙乱髻摇,会有失仪之误,所以除非是故意整治人,一般都会有步辇来接。明月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奥妙,以为大家都是这么一直走到后宫,因而并没有出言询问,更没觉得自己被整治了。她幼习弓马,骑射俱佳,长大后与父兄一起出去打过猎,剿过马贼,杀过刺客,驰骋草原,纵横万里,身体无比康健,来大燕后更是养尊处优,进出都是车轿,早就闷得心慌,现在走这么几里地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让她感觉很爽快。   绕过巨大的殿前广场,掌钥太监带着公主从墙边的一栋两层楼阁前走过。比起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这栋楼并不显眼,所有房间都关着门,里面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楼两旁有一些平房,有官吏和太监进进出出,很是忙碌。明月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便抬头扫了一眼,只见挂着的匾上有着端方儒雅的三个字“文渊阁”,看着像是做学问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最前面的一间房里出来,看到他们,不禁微微一怔。那个男子穿着朱砂色的朝服,身前的图案竟然是五爪金龙,可见他身份的高贵。他的金冠上雕着二龙吐珠,腰带上用大颗的宝石镶出云纹,十分华丽。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却给人气势如虹的感觉,一般人都会本能地产生畏怯。   领路的太监一见到他,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小跑着上前见礼:“见过大千岁殿下,奴婢侍候着明月公主去慈安宫见太后娘娘。”   听到“大千岁”三个字,明月立刻明白了,这位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羞涩感,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仔细打量起来。   皇甫潇听说对面那个年轻姑娘就是自己即将迎娶的王妃,便要依规矩回避,可是那个女孩清澈如孩童般的目光却盯着他不放,他若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就是失礼了。片刻之间他便决定上前去客套两句,做足礼仪再离去。他正眼看向那位异国公主,只见她身上的礼服如火如荼,金线绣成的鸾凤朝阳在日光下耀眼夺目。他从没见过有女子能压制住这么一身尊贵艳丽的颜色,不是沦为衣饰的附庸就是相形见绌,被纯粹的火红与金灿灿的光华衬托得渺小平淡。大燕的世家和权贵都讲究淡雅风度,即使衣裳用大红的料子做出来,也要在上面绣些浅淡优雅的图案调和一下,以免被人说自己俗,像明月公主这般在艳红的衣料上绣纯金线的图案,又穿得如此磊落张扬,算得上是中原的独一份。   在华贵衣饰的衬托下,明月公主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在她身前身后的太监和宫女都矮她一头,更显出她的高贵风华。这是一位与皇甫潇的上一位王妃截然不同的女子,一直以来,他的所有妻妾都秉承了三从四德的礼教,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柔婉温良,从没有人敢这么直率地与他对视,明目张胆地打量他,而她的眼中只有好奇,并无算计,让皇甫潇的心里忽然有了一抹笑意。   他大步上前,抱拳一礼,温和地道:“小王见过公主。”   明月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向他躬身行礼,温文尔雅地说:“明月见过王爷。”   她的声音清脆,又带了一点儿软软的江南口音,皇甫潇听着感觉很顺耳,便微笑着多说了两句:“小王近年来国事繁忙,对家务颇有疏漏,竟让府中奴婢扰了公主心神,实是抱歉之至,还请公主见谅。”   明月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说:“王爷太客气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不值一提。”   她态度轻松,好像真没把钱妈妈和孙妈妈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皇甫潇自也不便老是提起,于是微微一笑:“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明月知道大燕讲究男女大防,他们是未婚夫妻,更要避嫌,于是很有礼貌地说:“王爷过奖了。明月还要去见太后娘娘,就不打扰王爷了。”   皇甫潇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明月对他点头致意,笑眯眯地往后宫走去。   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身影,皇甫潇的嘴角微微上挑,眼底深处浮现出一丝欣喜。虽说是被迫娶这位异国公主,但是看起来她确实是最合适的勇毅亲王妃人选。   明月很快乐,未来夫君看上去很不错,婚后应该不难相处,她觉得没有当初那么忐忑不安了。   觐见两宫太后的过程很顺利,两宫太后都没有让这位前来和亲的草原公主难堪,待她都很亲切和善。   母后皇太后宋氏出自名门望族,年近半百,终身未育,以前是正宫皇后,先帝驾崩后,被即位的皇帝按制尊为太后。她统御六宫数十年,颇有威势,言行举止无不合乎最标准的宫廷礼仪。圣母皇太后李氏是皇帝生母,她才三十岁出头,出身寒微,以前位分不显,先帝驾崩后母以子贵,成为太后,但是后宫仍由母后皇太后掌管,所以她并没有养出太多的威风,一向待人和蔼可亲,让人没有压力。明月公主即将嫁给皇甫潇,她们都不想激怒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从而危及皇权,危及她们至高无上的地位。   母后皇太后威严惯了,即使笑起来也让人感觉不到暖意,但总比板着脸要柔和得多。她看着眼前这个艳丽如花的少女,微笑着说:“明月公主不必太拘谨,今后大燕就是你的家了。”   “是啊。”圣母皇太后青春依旧,娇媚的脸上阳光灿烂,“等公主和勇毅亲王成了亲,我们就算是妯娌了。都是一家人,公主可别客气,在这儿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差人来找哀家要。”   听她提到婚事,明月却没有女子常有的脸红羞怯,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着躬了躬身:“谢太后娘娘关心。明月到大燕后,一路上都受到妥善照顾,各地的大人们都细致周到。来到燕京,礼部的大人们更是办事妥帖,明月住在迎宾馆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感觉很好。明月很感激太后娘娘,也感谢皇帝陛下。”   母后皇太后满意地点头:“礼部的大人们用心办差,这是应该的。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大燕,以结两国之好,这是大事,自然不能出丁点儿纰漏。”   圣母皇太后也附和了两句,接着笑容可掬地问:“听说公主在文渊阁前看到勇毅亲王了?”   “是呀。”明月天真地说,“我们从那里路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就看到了。”   两宫太后对视一眼,都愉快地笑了。 第八章 以国礼相见也甚欢   明月公主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她母亲在神鹰汗国是大妃,汗王的生母与先汗的大妃都已逝,因此没有太后之类的人压在她头上,由她独掌后宫,权势极大,因而明月早就习惯了皇权的威势,在燕国的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胆怯的感觉,一直落落大方天真娇憨,倒让两宫太后都对这位年少的异国公主很赞赏,赏赐了不少首饰补品绫罗绸缎和古董摆件给她添妆。   明月一直没在意自己嫁妆的事,得太后提醒,倒是上了心,出宫以后就问赵妈妈:“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妈妈与她坐在车厢里,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服侍她喝了,这才笑道:“差不多了。我们找了这里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了八套首饰,带来的各种宝石还有富余。喜服和出客家居的衣裳也做得差不多了,约好了后天拿来让公主试身,如果不合适,再让她们改。另外,邵掌柜在半个月前已经到了。他到处打听,又仔细查看,在燕京近郊买了三处庄子,一共有五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稻麦都有,收成很不错。我那当家的在城里买了两处铺面,一处开了饭庄,主要经营我们汗国那边的膳食,另一处专门卖我们草原出产的东西,像皮子宝石药材之类的,还有一些中原看不到的奇巧玩意儿。这些都是公主的嫁妆,肯定超过了大燕人所说的十里红妆。还有啊,公主从草原带来的十匹宝马,要不要写进嫁妆单子?”   她说的邵掌柜叫邵冠清,文妈妈的丈夫,世代都是专跑关外的行商,挣的都是血汗钱。当年,年轻的邵冠清跟随叔叔跑商到关外,却在大草原上遭遇大股马匪的袭击,所有的钱财和货物都被抢掠一空,随从也被杀了不少,他和叔叔拼命逃出,却因饥渴几乎死在千里戈壁,后被从此经过的大汗卫队所救,带回龙城,就在那里落地生根。邵冠清娶了文妈妈,但本身并没有卖身为奴,大妃给他本钱,让他年年来往于大燕与神鹰间经商,顺便探听消息。这次公主远嫁,大妃也把邵冠清派来,作为大掌柜,负责经营公主嫁妆中的产业。   赵妈妈的丈夫陈旺是个手艺很好的厨师,精于烹饪燕国北方和草原风味的菜肴。他以前住在燕国与蒙兀边境,战乱时被蒙兀铁骑掳走为奴,因为有一手好厨艺而被贵族看上,与燕国打仗时就带到边关。后来,神鹰汗国的铁骑大破蒙兀,陈旺又作为战俘被裹挟到龙城。听说他会做燕国菜,俘获他的大将就将他献进宫中,他果然凭着一手好菜得到了大妃的赏识,还娶到了大妃身边的大宫女,也就是赵妈妈。此次赵妈妈陪着公主到中原,大妃不忍让他们一家分离,就让他带着儿女们一起跟来燕京,开个饭庄,也算是帮着经营公主的嫁妆。   明月听赵妈妈说完,心就定了,开心地说:“陈师傅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可喜欢吃他做的烤全羊了。庄子也买得好,以后收成的粮食都运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卖钱了。那十匹骏马嘛我都喜欢,还是写进嫁妆单子吧,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找我要了吧?”   赵妈妈忍不住笑了,疼爱地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轻声道:“若是王爷喜欢,总是要送两匹的。皇帝还小,估摸着暂时还用不着送。燕国的太后娘娘都是不出宫门的,就更不需要名马了。至于其他人,也没资格向你要。”   听她提到王爷,明月想起了宫里的邂逅,于是低声笑道:“今儿在宫里,我看到王爷了。”   赵妈妈吃了一惊:“王爷?你们怎么遇到的?”   明月笑意盈盈:“是宫里的公公带我去后宫见太后,从文渊阁前经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我们就见着了。”   赵妈妈看着公主脸上的笑容,心里一松,低低地问:“你和王爷说话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互相见了礼我行的是国礼然后他让开道请我先行,我就去后宫见太后了。”   赵妈妈嘘了口气:“那就好。”宫里的人都是生了好几双眼睛的,利得很,公主和王爷是未婚夫妻,婚前根本不能见面,否则很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让他们大失脸面。如今既是在宫中偶遇,两人又都守着规矩,一个是燕国摄政王,一个是神鹰汗国公主,以国礼相见,那是应有之仪,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明月想着刚才在宫中见到的未来夫君,心里也很高兴。皇甫潇生得高大俊朗,又身居高位,文武双全,因而既有威严冷峻的气质,又有温文儒雅的风度,除了成过亲,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在北地,对于原配不原配的也不怎么看重,不管是先娶后娶,都是老婆,所以明月对于皇甫潇曾经娶过王妃的事并不在意,反正王妃已经去世,又没留下孩子,自然不必多作计较,更用不着放在心上。   其实明月最喜欢的是皇甫潇文武双全,说文她是不行的,论武她却很在行,所以听到未来的夫君不是纯粹的读书人,心里便感觉轻松了些。   赵妈妈见公主脸上的笑容很单纯,不像是对未婚夫有了什么绮思,反而像是孩子找到了玩伴。她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王爷府中妾侍众多,公主不上心,就不会难过,可是太不上心,又如何抓住王爷呢?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在公主婚前教她那些事,可是依公主的性情,只怕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理解,更别说学会了。   迎宾馆离皇宫不太远,位于内城。这里很清静,只有各个王府开国元勋传下的御赐超品贵族的府邸皇家的办事衙门以及朝廷的六部衙门,不许跑马,不许开铺子做买卖,宽敞的道路畅通无阻,公主一行很快就回到了迎宾馆。   范文同已经回来,坐在前院书房等着公主,估摸着公主差不多已经更了衣,就让下人去禀报,要与公主讨论婚事。   明月卸下全套首饰,换了一套家居常服,桃红色的衣裳下摆绣着喜鹃登枝,很是喜庆。她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范文同求见,于是赶紧有请。   范文同来得很快。行过礼后,明月客气地请他坐。范文同轻咳一声,坐下后就直接说正题:“钦天监已经推算过了,最近半年内适合成亲的黄道吉日只有三个,都离得很近,若是错过,就要到十月去了,燕国皇帝和太后的意思是想让摄政王殿下早日成亲,这样王爷才好安心国事,不用再为家事烦心。下官临来前,大汗和大妃有旨意,让我们便宜行事,因此下官想问问公主殿下,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可好?”   明月不懂这些,便转头看赵妈妈。赵妈妈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范文同是朝廷重臣,她不过是奴婢,再受公主信赖也不能僭越。她想了一下,恭敬地问:“范大人,四月十八可是半年来最好的日子?”   “是。”范文同肯定地点头,“在这一天成亲,旺家宅,利子孙,福寿绵长,富贵双全,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下半年的几个吉日也没有这么好的。”   赵妈妈很欣慰地笑道:“那还有什么可挑的?既然这一天最好,那肯定就是它了。”   既然他们两人都认可了,明月公主自然没有异议:“范大人,辛苦你了,日子就定在四月十八吧。”   “好。”范文同很高兴,“王爷那边请了安亲王妃做大媒,我们这边由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安排了威国公夫人做媒人。一切仪程都已经商议妥当,大家都按事先定好的规矩做就行了,并不需要公主出面。主要的几件大事都已经安排好,至于细节方面,下官也会及时把握和调整,请公主殿下尽管放心。”   明月笑着点头:“范大人只管去做,父汗和母妃都信任你,我当然也很放心。”   “臣定不负大汗大妃和公主的信任。”范文同有些激动地起身,向明月深深地施了一礼,这才告退。他还要赶去礼部,通知他们定好的大婚吉日,以便安排接下去的日程。   等他离开,赵妈妈上前去握住公主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我们的小公主要出嫁了。”   明月的脸终于红了。以前她对婚事没感觉,所以很大方,今天见过王爷以后,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对象,忽然就觉得有些害臊。   文妈妈捧着一盅雪蛤燕窝羹进来,放到明月面前,笑眯眯地说:“在宫里用的膳吧?来,赶紧把这个喝下去,先垫垫,妈妈等下就做你最喜欢的烤羊腿和碧绿蒸酿鱼羊鲜,还炖了芝麻叶羊肉汤,喝了暖胃。”   明月大喜:“我还要吃串烧鹿肉,还有奶香绣球小羊排。”   文妈妈连声道:“好好,都给你做。”   明月习惯性地拉着文妈妈的手撒娇:“文妈妈对我最好了。”   赵妈妈在一旁劝道:“吃这么多肉会伤胃,烤羊腿就搁在明天做吧,再做几道时令蔬菜。文妈妈,公主成亲的吉日定在四月十八,回头咱们合计合计,这段日子要好好给公主补一补。”   文妈妈一怔,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先是舍不得,后来一想自己也要跟着公主进王府的,便又释然,接着就是为公主高兴,然后又是担心,思绪转了一大圈,这才落实到为公主补身子这件大事上。她赶紧点头:“好好,老姐姐随时可以来找我。”   赵妈妈看乌兰珠兰等四个大丫鬟都进来了,公主身边有人侍候,便拉着文妈妈走了出去:“今晚就开始吧,我们去后面厨房看看,把今晚和明天的菜定下来”   明月端起茶碗,却没喝,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桃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摄政王抬眼看向自己的情景。她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赶紧拿茶碗挡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勇毅亲王与明月公主成亲的日子正式确定,皇帝下旨,诏告天下。   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不过忙碌的人是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公主身边的妈妈丫鬟燕国礼部的官员以及勇毅亲王府的上下人等,明月只要安心待嫁就行了。   赵妈妈让她趁这工夫多少也学点儿针织女红,哪怕装装样子,给老王妃绣个抹额什么的,也是个心意,可明月拿着针戳破了三根手指头后,就扔下手里的东西,拎着云凤梨花点金枪到后院练武去了,有时还把草原名将那苏克叫来对战一番。   赵妈妈和文妈妈都很心疼公主,总觉得以她尊贵的身份却要远嫁千里,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做填房,已经够委屈的了,所以也不忍逼她学这学那。两人只能在背后摇头叹息,然后把那些零碎东西绣了,大件就全部托给了绣坊。   本来按照燕国的典仪,亲王大婚是有既定规制的,亲王与王妃的喜服与头冠都由皇宫所属的织造司内造,再由皇帝颁赐,但明月公主不是燕国人,自有神鹰汗国的冠服形制,此次联姻为结两国之好,自然不能硬迫公主按照大燕规矩穿戴,在送亲使团众臣的力争下,燕国群臣又在朝中几番激烈辩论,终于同意公主的婚服可自行制作,只是必须由礼部全程监督,不可逾制。   在公主起程之前,大妃就已经将女儿的全套服饰画出图样,交给赵妈妈,到燕京城后再找银匠和绣娘制作出来,到时候只须按图索骥,不必再伤脑筋琢磨款式花样,只要把银子给够了,银楼和绣坊就能做出来。   大妃又反复叮嘱范文同:“记住,这不是一件衣服一套首饰的小事,而是有关国家尊严的大事。明月公主年少,嫁进王府后要面对那么多妾侍与豪奴,如果不从一开始就强调公主的尊贵,很可能会让公主受很多委屈,所以千依百顺是不可取的,你一定要据理力争。切记要有理有节,毕竟公主以后要与摄政王做夫妻,一辈子生活在王府中,所以也不能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总之,不要让对方过分,我们也不过分。”   范文同心领神会,到燕京后果然步步为营,又掌握分寸,进退有度,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破坏公主的形象,还得到了摄政王的赏识,双方相处得很融洽,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明月对这些事情很少过问,就连王府接连派来道歉的妈妈和送来侍候的小丫鬟也都没见。平时除了习武外,她还要读书练字,熟记大燕律皇家规制宗人府律令勇毅亲王府规,这是范文同的要求,秉承的自然是大妃旨意。明月公主虽然觉得头疼,但是对母妃的话奉若神明,于是每日里都坚持捧著书册诵读,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范文同,学得很是用心。   每隔几日,就有华贵的首饰亮丽的彩衣如流水般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试身,若有不妥之处便即刻修改或重做。在忙碌中,寒潮尽去,大地回暖,百花盛开,春意盎然,整个燕京城处处都是鸟语花香,迎宾馆也愈发热闹起来。   三月二十二乃黄道吉日,也是勇毅亲王府送聘礼的日子,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早就偕夫人前往迎宾馆。   岳夫人出自书香门第,仪态端庄,性情和顺,在京中的人缘很好,又兼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因而京中权贵每有喜事,大都会请她做全福夫人。此次公主大婚,父母都不在身边,范文同请她做媒人,在过礼时帮忙应酬女宾,可于礼节方面确保周全。   他们乘着马车到达迎宾馆时,这里已是张灯结彩布置齐全。门子通报进去,范文同立刻迎出来,笑着与岳西岷见礼,与他一起走进大门。   赵妈妈带着珠兰和宝音两个大丫鬟跟在范文同身后出来,恭迎岳夫人下了马车,齐齐上前见礼。   岳夫人知道赵妈妈虽然身份是奴婢,却深受公主倚重,因而不敢托大,赶紧伸手相扶,笑盈盈地道:“赵妈妈不必多礼,两位姑娘请起。”   赵妈妈满面笑容地说:“夫人请进,公主已经等在前厅了。”   “公主殿下太客气了。”岳夫人愉快地与赵妈妈闲聊着,一路穿过花园,走过九曲回廊,来到正院里的前厅。   按理说,夫家前来下聘,未婚妻是不能走到人前去的,不过,明月身为异国公主,亲自出来对岳夫人表示谢意,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算不合礼仪。   今天迎宾馆中上上下下都穿着盛装,公主身边的人也都换了新衣,到处是一片喜庆气氛。公主也换上新装,上穿海棠红的窄袖立领对襟衫,下系石榴红凤尾裙,腰束玉带,一头秀发没再编成无数小辫,而是梳成飞仙髻,配上镶红珊瑚米粒珠百蝶金花冠,既俏丽又华贵。她端坐在正厅,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听着压低声音的笑声,享受着做姑娘的最后一段好时光。   岳夫人到达后,便不时有小丫鬟跑来禀报。等到赵妈妈引着岳夫人走进门,明月便微笑着站起身来。   岳夫人连忙上前见礼,明月伸手虚扶:“夫人请起,请坐。夫人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实在是辛苦了。”   岳夫人谦逊地笑道:“公主言重了。其实每件事都有章程在,并不烦琐,只须要跑个腿带个话就成,一点儿也不辛苦。再说,公主殿下与勇毅亲王的喜事是天作之合,我也跟着沾沾福气。”   两人喝了一杯茶,聊了聊天气,吉时就快到了,岳夫人告辞离去,到前面去查看准备的诸般事宜,等着接勇毅亲王府的聘礼。   来此下聘的队伍从王府出来,浩浩荡荡地绕城三周,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让无数人开了眼界。第一第二抬均为皇帝赏赐,第三和第四抬为两宫太后所赐,尊荣华贵,可谓天下第一。跟在后面的一长溜物件都极尽奢华,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赞叹不已。   聘礼还没送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居然到了迎宾馆,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迎出去。这是事先定好的规制上没有的,但是婆婆要亲自来下聘,说明很看重未来的儿媳妇,是极给女方面子的事,大家都乐意看到,自然就无人反对。   老王妃乐呵呵地边走边说:“这是盼了很久的喜事,我在家坐不住,也来看看。”   众人上前行了礼,岳夫人主动搀扶着老王妃往里走,高兴地道:“有您老来坐镇,我可有了主心骨了。”   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慈祥地说:“我一听是你这丫头在操持,就很放心。公主离家远,父母都不在跟前,婚事上你多操点儿心,别委屈了孩子。”   “老王妃请放心。”岳夫人笑着建议,“公主就在后面院子里,老王妃要不要去见见?”   “可以吗?”老王妃笑眯眯地看向岳西岷,“我老了,又不懂朝廷的事,你们都要提点着,可别让你们为难。”   岳西岷笑着看向范文同:“老王妃跟公主转眼间就是一家人了,本就该坐在一起喝喝茶。范大人,你看呢?”   “岳大人所言甚是。”范文同很痛快,“公主殿下就在后院,就由下官带路吧。”   老王妃随意地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让岳家丫头领我过去就行了。”   “就按老王妃的意思办。”岳夫人欣然同意,“你们在前面应酬着,我陪老王妃去看公主,后边儿清静,正好喝茶赏花。”   “对对。”老王妃开心地笑着,扶着岳夫人的手向后面走去。 第九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明月在正厅只坐了一会儿,见过岳夫人后便退回后院,在湖边的凉亭中坐着看书。   七星湖碧波千顷,有一半覆盖着莲叶,另一半水光潋滟,映照着蓝天白云。远远望去,对岸山峦起伏,绿叶葱茏,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明月放下手中的梦笔杂谭,抬头看向湖中,颇有感触地说:“这个地方总会让我想起阿古达木湖。”   那是龙城附近的一个大湖,辽阔而美丽,水质清澈,少有风浪。湖边开垦出良田万顷,周围延伸出去的大小河流灌溉着大片草原,全是优良牧场。只要不是遇到特大暴风雪,神鹰汗国的百姓便可以度过严冬。那个名为“广阔无边”的湖是无边草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神鹰汗国的母亲湖,每个远在他乡的汗国子民都会忍不住思念她。   守在明月身旁的文妈妈坐在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正在飞针走线。听到公主的话,她抬头笑道:“公主要是想阿古达木湖了,可以请范大人画一幅画,妈妈给公主绣一架屏风放在屋里,公主时时看着,好不好?”   明月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呀。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就去请范大人帮忙。”   正说着,有个迎宾馆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宝音说:“姐姐,摄政王府的老王妃娘娘驾到,正往后院来看公主殿下。”   侍候公主茶水的宝音闻言大惊:“怎么昨日没听人提起?不是说亲王府的主子按规矩都不会来,今儿是安亲王来下聘吗?”   文妈妈也急得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怎么是好?什么准备都没有。”   明月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沉声说道:“慌什么?老王妃娘娘来看我,这是好事,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们都定定心,别丢我们汗国的脸,跟我去迎接。”   文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对对,公主陪老王妃娘娘坐坐,奴婢去厨下做些适合老人用的膳食,回头公主陪老王妃娘娘一块儿用午膳吧。”   “好。”明月对她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出凉亭,沿着湖边的彩色拼花小径向前院走去。   两边在半道上就遇见了。   老王妃看着远处疾步前来的姑娘就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放慢了脚步。明月快步上前,按照大燕国晚辈见长辈时的规矩,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老王妃大悦:“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别那么多礼,我就是来看一看。”   明月前行两步,很自然地搀着老王妃的手,微笑着说:“今儿风和日丽的,娘娘在湖边坐坐可好?”   “好。”老王妃慈爱地看着她,对她的品格相当满意。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公主都是上上之选,而且一看就是宜男相,多子多孙指日可待,让老王妃乐得合不拢嘴。   自从皇帝下了赐婚圣旨之后,公主这边与勇毅亲王府那边就一直照着亲家的规矩礼尚往来。明月派人给老王妃送过好几次礼,都是非常好的皮子紫貂银狐雪豹等,还有百年灵芝千年人参冬虫夏草冰峰雪莲之类的珍贵药材,都是内地很难得到的稀罕物件,足见她的心意。老王妃送过来的礼也都是费了心思的,既有皇家的贵重气质,又正合年轻女孩的喜好。这一来二去的,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今天见面虽然有些突然,气氛却很自然轻松。   老王妃走进凉亭,坐到明月之前使用的软榻上,随手拿起扔在旁边的书,看了看封皮,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   梦笔杂谭乃前朝大儒梦笔居士所著。他生性旷达,喜好游历,不但走遍中原的千山万水,而且足迹远至南夷北蛮西域东海,晚年隐于乡野,将一生所见所闻整理著述,刊印成册,分十二卷,共计两百册,可谓鸿篇巨制。这套奇书中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的山川风物民情习俗,还有神怪志异奇闻逸事神话传说等,虽然被士林列为杂书,却流传甚广,许多人都爱看,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最喜欢其中的神怪志异传奇故事,往往私下里躲着偷偷看,若被发现则必定挨骂,有的甚至被责打。   瞧见老王妃的举动,明月公主略有些脸红。她从宝音手上接过茶碗,恭敬地送到老王妃面前,低声解释:“往日都是有功课的,只今日特殊,所以就看看杂书消遣。”   老王妃笑着点头,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的矮几上,乐呵呵地说:“我做姑娘的时候也看过这套书,没啥了不起的。公主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那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好了。岳家丫头也坐,喝杯茶,歇歇。”   岳夫人惦记着前面下聘的事宜,见她们相处得甚为融洽,便放下心来,温柔地笑道:“今儿这事可不能缺了我,娘娘和公主在这儿赏赏景,我去前面照应着。”   老王妃知道今天的下聘是大事,于是愉快地点头:“好好,那你去忙吧,回头再好好谢你。”   “瞧您说的,还谢什么?能在这儿出把力,我心里乐着呢。”岳夫人高兴地行了礼,就转身往前面去了。   看着她离开,老王妃眉开眼笑地拉着明月的手,端详了半晌,亲切地问:“公主在这儿习惯吗?饮食合胃口吗?有没有水土不服?”   明月见未来的婆婆如此和善大度,性子直爽,心里也是欢喜。她坐到宝音搬过来的绣墩上,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软糯,有点儿像在撒娇:“这儿很好,吃得好,住得好,人人待我都好。北方干冷,刚来时感觉这边比较潮湿,现在已经习惯了,觉得这里很美。”   老王妃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咱们王府的花园比这里还要好得多,在湖边看风景,比这儿更美。”   “真的?”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很高兴,“我喜欢天高云淡的景象,也喜欢看着各种各样的花一树一树地盛开。”   “这些景色在咱们王府都能看到。”老王妃自豪地说,“别的不敢说,咱们府中的花园却是一等一的,暖房中也尽多名贵花草,坐在湖边赏景,那是远水长天,一碧万顷,怎么看也看不腻。”   “真好。”明月满脸向往,如孩子一般可爱。   见她如此天真无邪,老王妃更加喜欢,倒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看着阳光明媚的湖面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算着公主过门的日子,想着或许明年就可以抱孙子,顿时心情大好。   她只是过来看看未来的儿媳,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更不愿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对儿子不利,于是并没多作盘桓,更没留下用午膳。与公主闲聊了一会儿,她便带着余妈妈悄然离开,心满意足地回王府了。   在未来婆婆面前,明月自是乖巧温顺,听到她起身告辞,也没有硬留。将老王妃送出门,她转身回到湖边,坐下继续喝茶看书。   前面隐隐传来喜庆的鼓乐丝竹声,说明送聘礼的队伍已经到了。   明月公主不缺钱,更不贪财,因而对于送来的聘礼都有些什么并不好奇,而老王妃亲自过来探望,其实是给予她的最好的聘礼。对于她和勇毅亲王府来说,下聘只是个形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其中包括深宫中的太后朝中与摄政王对立的保皇派以及王府中的上下人等,当然还有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   一百二十八抬聘礼都是实实在在的,金玉珠贝珊瑚翡翠水晶玛瑙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四大名绣鲍参翅肚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聘礼送进来后摆在院子里,被阳光一照,更是光华灿烂炫人眼目。   安亲王皇甫澈是皇甫潇的堂弟,皇族嫡系都是子嗣单薄,现在也就只剩他们这两位亲王了。由他来送聘礼,表达了燕国最真挚的诚意,也给了明月公主最大的体面。   看着这盛大的场面,人们都忘了摄政王的亡妻。那个已经逝去的王妃本就像是个即将消散的影子,现在更是被明月公主的风华所掩盖,让人再也无从忆起。   皇甫潇正在实现他的承诺,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   从清明到谷雨,大燕的权贵们开始频繁在家中举办各种聚会,文人斗诗,武将赛马,女眷赏花,各有名头,往来不断。   作为即将出嫁的闺中女子,明月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自从王府下聘后,她却接到了不少帖子,邀她前去赏花品茶。当然,那些超品品二品的诰命夫人邀请的都是公主殿下,这样的身份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   看着手里的帖子,赵妈妈很是为难:“公主是快要出嫁的人了,怎么好再出去抛头露面?要是有那起子喜欢嚼舌头的小人散布点儿流言,岂不让王爷的脸面不好看。”   明月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笑道:“她们是请汗国公主,我去赴会,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赵妈妈长叹一声:“公主眼看就要过门了,这嫁妆要理清楚,该有的东西都得备好,大伙儿都忙着,哪有空去赏什么花?”   勇毅亲王府送来的聘礼让无数人羡慕嫉妒,一时家喻户晓,传遍燕京。明月挑出了时新的名贵衣料和北地不出产的山珍海味放在一旁,打算让送亲使团带回去给父汗母妃,其他的就加到她的嫁妆里。本来神鹰汗国准备的嫁妆就很隆重,两下里一加,这嫁妆怎么都要二百抬开外了,还有十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说起来真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头一份。现在头疼的是能不能这么张扬,会不会犯了燕国皇家的忌讳,送亲使臣们都有些担心,于是四处打听,斟酌着最为合适的嫁妆单子。   事到临头,千丝万缕,都得一一理顺了,明月身边的妈妈丫鬟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公主出去赴会,这一天基本上什么事都干不了了。赵妈妈又怕公主年少,与那些夫人应酬时不能面面俱到,若是遇到个把别有用心的人说些风言风语,一个应付不当,就会平白受气,还会丢了脸面。但是,公主嫁进王府,成为亲王正妃后,总是要有各种交际应酬的,不可能躲在府里不出来,或者推给老王妃,所以,现在练练,也是一桩好事。赵妈妈想来想去,左右为难,只能对着手里的帖子叹气。   明月看她一脸苦相,反而笑了,拿过帖子翻了翻,便轻松地道:“邀我去赏花的这些人里,安王妃的身份最高,就应下去安王府吧。其他人不一定就是诚心想我去,可是不给张帖子又怕怠慢了我,将来见了面不好说话。这样的人家我就不去了,你准备一份薄礼,派人去婉转地说明一下,不得罪也就是了。”   安王妃已经三十出头,但是明月过门后却是她的堂嫂。虽说是妯娌,却只是堂亲,并不住在一起,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因而安王妃待明月公主的和善倒是出于真心,这也是皇甫潇请他们夫妻出面做大媒的原因。   赵妈妈觉得这样安排挺妥当,便立刻去安排回帖回礼的诸般事宜。   明月一直都是万事不愁的模样,并不担心会在安王府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大场面。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于燕国皇家的情形也知道得很清楚。   皇族宗室始终子嗣不昌,到这一代,除了皇帝皇甫湛外,也只有皇甫潇与皇甫澈这一对堂兄弟了。按宗王府律令,王侯公卿都要降等袭爵,所以皇甫澈的父亲获封亲王,他这个做儿子的袭爵时就要降一等,为郡王。只有勇毅亲王是铁帽子王,先帝临终托孤,在遗诏中封老亲王为摄政王时就赐他的王位世袭罔替,永不削爵,子孙代代相传,皆为亲王。当然,以后只能嫡子袭爵,若无子嗣,王爵就要收回,若是只有庶子,只怕就得降等了。   安王喜好琴棋书画,尤好诗文,怠于政事,能偷懒就偷懒,情愿跟王府的一帮清客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不愿卷进朝堂纷争。与铁腕王爷皇甫潇正好相反,他是有名的逍遥王爷。也正因为此,皇甫潇与皇甫澈的关系甚佳,明月公主去安王府参加聚会,安王妃肯定会护着她,不会让人给她难堪的。   随着天气的回暖,人们都换上轻薄的春装出外踏青,各府都有大大小小的赏花会,迎春玉兰海棠杜鹃桃花梨花李花杏花,看不尽的姹紫嫣红,听不完的笑语欢歌,整个燕京城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人们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安王府的赏花会是很有名的,主要邀请的都是才子佳人,隐有相亲之意。安王会邀请京城中的文人前来做曲水流觞,以琴箫诗文为乐。安王妃则是邀各府闺秀来园中鉴赏百花,众千金各展才艺,只要在这里得到认可,须臾间便会名扬京城。因此,每年安王府的赏花会都会引来万众瞩目,那些大家子的少爷小姐们都翘首企盼,希望能在安王府一鸣惊人飞冲天,从此人生顺遂步上坦途。   赏花会的日子定在三月三十,本来连着几天都是风和日丽,偏偏到了这天却是细雨霏霏。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多少楼台烟雨中,更有诗情画意。   明月一早就起身,乌兰珠兰服侍她更衣梳头,用过早膳,勇毅亲王府的游船就从七星湖上驶了过来。这是皇甫潇听说她要去安王府赴会,特别吩咐府中总管准备了最好的船,专供公主使用。   安王府与勇毅亲王府一样,也是临湖而建,乘船前往最是方便快捷。今日前往安王府赴会的人很多,道路上车轿拥挤,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的,若是让公主的车在路上受阻,岂不是大受委屈,而泛舟湖上,悠悠闲闲地前去赴会,自是再好不过了。范文同和赵妈妈都对皇甫潇的体贴入微很欣慰,看得出来,勇毅亲王是把公主放在了心上,才会这么关怀备至。   明月走出正院,带着赵妈妈乌兰珠兰以及照管衣饰杂物的四个小丫鬟,沿着回廊走到湖边。   一条精致的二层楼船停在堤岸边,船身飞檐斗拱,用玳瑁玛瑙贝壳镶出仙鹤临水图,门窗上挂着水晶珠帘,随着船身轻晃,摇曳出点点星光。   船上的人没有放出跳板,怕被雨淋湿后打滑,看到公主出现后才取出来架到岸上。两个大汉拿着特制的篷布飞快上岸,与船上的两个大汉同时高高举起,将跳板遮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乌兰先走上跳板试了试,看到没有问题,才转身挥手,示意公主可以上来。明月在赵妈妈与珠兰的扶持下走过跳板,进入船舱。等公主的人都上船安顿好,大汉才撤了篷布,取回跳板,将船撑离湖岸,缓缓向安王府驶去。   明月和乌兰珠兰俱是生在草原长在马上,这还是第一次乘船,都有些不适应。船速虽缓,却仍觉得站立不稳。明月早已坐在椅中,瞧见乌兰和珠兰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抿唇轻笑,然后叫她们都坐下,免得摔倒,乱了仪容。赵妈妈勉强撑得住,坚持着上了茶水,这才坐到一旁的绣墩上陪公主说话。   透过珠帘,明月看着外面的七星湖。刷刷的雨声在空旷的水面上更显清晰,雨点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清凉的风徐徐吹过,往日里平滑如镜的湖面泛着一层一层的涟漪,别有一番美丽。   赵妈妈笑道:“都说春雨贵如油,此时多下些雨,今年的粮食收成肯定好。”   “嗯。”明月点头,“却不知咱们汗国是不是也在下雨。”   “一定在下。”赵妈妈没有丝毫犹豫,“这个季节,草原上会下很多雨,那草啊,刷刷地往上长,没两天就是青青一片了。”   “是啊。”明月出了一会儿神,脸上多了几分欣喜。大燕运往龙城的那些种子肯定已经分发下去,此时正是北方的播种季节,若是今年风调雨顺,她的父汗母妃就再不会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收拾起心情,她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就听到赵妈妈“咦”了一声。她抬头问道:“怎么了?”   赵妈妈疑惑地看向外面:“那边,从勇毅亲王府的方向驶过来一条船,看方向好像也是去安王府的。奇怪,奴婢打听过,老王妃和王爷都不去参加赏花会,那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呢?”   明月看向远处,果然发现有条游船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她打量片刻,便不再关注。   赵妈妈也不再吭声,眼中却泛起一缕忧色。   勇毅亲王府里除了王爷和老王妃之外,勉强有资格去安王府赴会的,大概只有王爷的两位侧妃了。   看着远处烟雨中向他们这方驶来的游船,赵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让她们来做什么?侧妃也不过是个妾,有这体面吗?”   明月却神色淡然地笑道:“安王府也有侧妃,或许她们是知交好友,王妃大度,容府中侧妃邀摄政王的侧妃去聚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赵妈妈觉得有理,这才面色稍霁:“那倒是无可厚非。”   公主大驾光临,自然只有正妃和那些正室夫人才有资格相陪,也不会与侧室侍妾之类的人碰面,赵妈妈也就放了心,再说,有她跟在公主身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那条船很懂规矩,大概是看清了他们这条船的模样,明白了船上人的身份,立时就减缓了速度,远远跟在后面,慢悠悠地向安王府驶去。   安亲王妃听到下人来报,说公主的船即将抵达,便连忙派了内院管事秦妈妈到湖边等候。   小丫鬟打着伞,服侍着秦妈妈走到伸向湖中的雕花廊桥上。秦妈妈看着水面上一前一后的两条船,不禁有些诧异。这两条船她都认识,船头上缀着“勇毅”二字,自是来自勇毅亲王府。她知道王府派了最好的船给公主,而自己府中的侧妃又邀请了勇毅亲王的两位侧妃前来赴会,难道她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公主的胸襟有这么广吗?又或者是勇毅亲王府安排两条船一道出来,载着侧妃去接公主,可是按照摄政王的性情,不可能会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她一时想不明白,公主的船已经靠上廊桥,婆子家丁一拥而上,铺上干净的毡毯,帮着拉紧船帮。船上的水晶珠帘分开,身穿簇新石青色团花富贵金线对襟琵琶衫的赵妈妈笑吟吟地走出来,站在船头上与秦妈妈相对行礼,然后在婆子的扶持下踏上廊桥。   秦妈妈笑容满面地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自从公主来到燕京,我们王妃就想请公主来王府,如今总算是把公主殿下盼来了。”   赵妈妈也投桃报李,一脸欢笑:“公主也一直想着王妃呢,这不都是一家人了吗,以后我们要常来常往才是。”   “是啊,是啊,我们王妃也是这么说的。”秦妈妈笑着连连拍赵妈妈的手,眼角瞄到后面的那条船已经停下,并没有靠过来,便心里有数,也就没在赵妈妈面前提起。   明月在舱中整理了一下仪容,等着乌兰撩起珠帘,便走了出去。   她今天梳的是百花分肖髻,缠枝金莲花钿上镶着圆润硕大的明珠,配着水滴形的玉耳坠,身上的曲裾三重衣是燕京最时新的样式,由里到外分别是白色蜜柑色浅金色,衣上绣着缥缈云烟桃源胜景花开蝶舞,腰间用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一块晶莹剔透的玉蝉垂在裙边。这装扮跟燕京的贵女们很相似,只是公主独有的气质远远超过其他女子,远看清丽优雅,近看又多了几分活泼灵动。   秦妈妈赶紧上前行礼,然后站在船边,伸手相扶,关切地道:“公主慢些,仔细路滑。”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稳稳地站到廊桥上。王府的丫鬟们立刻将油纸伞举到她的头顶,为她遮挡风雨。   明月轻言细语地道:“王妃等急了吧?”   “没有,没有。”秦妈妈一边引路一边恭谨地说,“时辰还早,王妃怕公主急着过来,早膳没用好,那就过意不去了。”   明月轻笑:“虽是急着来安王府赏花,早膳还是用了的,不然赵妈妈就不让我上船。”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亲昵,让人感觉很舒服。   秦妈妈和赵妈妈都笑起来。   踩在干爽的地毡上,她们走进回廊。微风送爽,轻轻拂动岸边垂柳。满园鲜花沾着雨滴,更显娇艳。   一行人缓缓走远,另一只船才驶过来,停靠在岸边。王府里专门安排在这儿迎接普通客人的媳妇子迎上前去,笑着问道:“可是勇毅亲王府的杨妃娘娘?我们王府的尹侧妃已经等着了。”   舱门处的绣帘掀开,素心站了出来,含笑对那个媳妇子点了点头:“劳驾邹家嫂子久候了。”   接着从船舱鱼贯出来两位盛装的女子,走在前面的就是杨氏,后面跟着的是韩氏。那位媳妇子看到勇毅亲王府的两个侧妃都来了,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她们扶下船,一边寒暄一边带着她们往内院里去。   其实安王妃是根本不打算请她们这两位侧妃的,明月公主尚未过门,若是两边撞上,场面或许会不好看。可是杨氏的大哥暗中布置,竟是说动了安王答应侧妃所请,给勇毅亲王府发了帖子,邀请杨氏和韩氏过来赴会。韩氏顾忌公主要去,打算推辞,免得公主误会,可杨氏却用言语挤对,让她无法推却,只得跟着来了。   赏花会主要在安王府中的后花园中举行,这里从七星湖中引水,以江南运来的奇石修成九曲清流,喷泉假山,荷塘相连,不但景色优美,而且处处都是名家手笔,让人赞叹不已。   明月第一次来安王府,对这里一步一景的格局非常惊讶:“真是巧夺天工啊,怎么想出来的?”   秦妈妈很自豪:“是我们王爷画的图,修成后大家都说好,连内务府为太后娘娘修避暑山庄,都来找我们王爷要图样。”   明月很是钦佩:“安王爷真了不起。”   正说着,安王妃迎了出来。明月不再腼腆,心里有点儿把她当成姐姐的意思。彼此见了礼后,安王妃将她带到一处敞轩喝茶。   这里只有侍候的丫鬟,没有别的客人。王妃带着公主坐下,微笑着解释:“今天请的大多是闺中千金,她们都在前面,这儿就我们俩,倒是清静,你看待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月点了点头,愉快地笑道:“赏花嘛,自是要看的。”   安王妃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拧了她一下:“你个促狭鬼。”   明月笑着躲闪,调侃道:“本来就是嘛,那些不是一个个花骨朵吗?”   安王妃看着她明快的笑脸,唇不涂而朱,眉不点而翠,肌肤细腻柔嫩,犹如剥壳鸡子,身段更是高挑,坐在那儿,腰背挺直,颈项修长,鱼尾裙洒出一个优美的圆形,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才是一朵鲜亮的名花。她脑海里浮现出不苟言笑的摄政王的形象,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等这个女孩嫁入亲王府后,还会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笑容。   招待公主吃完水果点心,喝了两盏茶,安王妃就带着她到前面去。明月对这个赏花会很感兴趣。根据赵妈妈打听来的消息,这种赏花会倒有些类似于草原上的各部族集会,未婚男女唱歌应和,挑选意中人。明月来到燕京后就几乎被圈在迎宾馆里,除了有限的几次应酬外,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热闹,所以虽然她表面仍保持着优雅从容,心里却很是雀跃。   花园里的水榭凉亭里都坐着年轻的女孩,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美不胜收。看着安王妃带着一个陌生人出来,她们都停止了说笑,眼里虽有疑问,脸上却都不显,端庄地起身行礼。   安王妃一一点头回礼,温和地说:“姑娘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里的管事妈妈。”   女孩们全都低眉垂目,温顺地答“是”。   安王妃带着公主走亭台楼阁,来到修建得最为华美的寒碧楼。   里面分了几桌,坐着十来位少女,衣裙俱是桃红嫩黄淡蓝葱绿象牙白等色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看到安王妃进来,她们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王妃娘娘。”   “勿须多礼。”安王妃含笑抬手,愉快地道,“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位就是明月公主,未来的勇毅亲王妃。”   那些女孩的目光一起投向站在安王妃身侧的异国公主,一时却不知该行什么礼。明月落落大方地笑着,微微颔首,并没有计较她们的态度。   安王妃引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边的一个女孩面前,神情略带恭谨:“公主,这位是赵相家的千金,我们大燕未来的皇后。”   窗前站着的女孩容颜秀丽端庄娴静,梳着惊鸿髻,戴着碧玉簪,身着月白色如意云纹衫和滚雪烟纱散花裙,清雅中带着疏淡,举止温婉间透出几分高贵。在她周围站着的姑娘也都是豪门千金,一眼看去却像是她的附庸。   她叫赵婉仪,乃当朝首辅赵昶的嫡孙女,已被皇帝和两宫太后选为皇后。因当今皇上年仅十四,因而定在年底满十五岁后大婚。其实这般年纪婚娶都是过早了,但是两宫太后急于让皇帝亲政,所以也就不管不顾了。勇毅亲王有心劝阻,怕皇上太过年少便立后纳妃选秀女,在房事上斫伐过度,有伤龙体,于子嗣和寿数上有碍,可是他不过才说了两句,就被赵相一系出言暗讽,指责他贪恋权势,不肯还政于皇上,他只好不再反对。   立后的上谕颁布之后,宫中就派了四个教引嬷嬷到相府,教导这位十三岁的未来皇后。她也的确出众,现在眉宇间便有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可是毕竟年纪还小,脸上的稚气仍未脱尽,身量也没长开,很是娇小玲珑。   明月已满十六,又是北地胭脂,身高腿长,往赵婉仪面前一站,就像是大人与小孩一般,对比强烈。赵婉仪身为臣女,嫁入皇家,乃是高攀,因此定要努力做到最好,虽然架子端得十足,心里却是没底的,而明月是一国公主,嫁给曾经娶过妻的勇毅亲王算是委屈迁就,并不须做出种种姿态,所以很是洒脱。从衣饰上也能看出来,赵婉仪一直都是往淡雅上靠,态度也很矜持守礼,让人感觉人淡如菊,而明月公主最喜欢的是金色和大红,这是极不讨好的颜色,一般女子都不敢穿,而明月公主却撑得起压得住,总能穿出一股气势来,她虽从不倨傲,待人很是亲切友好,却也让人不敢轻视。两下一对比,明白人都能看出端倪。   安王妃隐约知道皇甫潇被赵相等一干大臣挤对着,答应娶明月公主的内情,当时还觉得两宫太后与这些朝臣杞人忧天,此刻看到两个姑娘面对面,立时明白过来,暗赞赵昶果然不愧是首辅,对情势的判断如此准确,令人惊叹。若是真让明月公主入宫为贵妃,赵婉仪这位皇后多半压制不住,未来的宫中局势就很难说了,不让明月公主入宫,入选宫中的其他贵女都是知根知底的,守礼仪懂规矩,进宫后也好拿捏,翻不起大浪,这样就能保证宫中稳定,长治久安。   赵婉仪的个头只到明月的肩窝,离得近了感觉有种压力,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明月相对一笑,以平礼见之。   安王妃又介绍了其他姑娘给明月认识。   除了赵婉仪之外,这里还有五位姑娘也都接到了旨意,将会与皇后一道入宫伴驾。亳阳侯的嫡长女娇美,镇北侯的嫡亲妹妹妍丽,韦国公的嫡孙女温柔,内阁张相的独生女儿秀雅,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明艳,春兰秋菊,都很动人,更重要的是各有各的家世背景与朝中势力,南北军政都包含在内,入宫后必定都会封妃。另外那些身份低一等的秀女就没资格到安王府上来了。   除了入宫的少女外,其他一些女孩也都出自名门,大多尚未定亲。皇上大选已经结束,她们就可以另择良配了。这些贵女都会嫁入公卿王侯世家高门,故此安王妃特地将她们邀请过来,若是明月能与她们结交,以后也有益处。   明月一一点头微笑,并没有如通常那般说些场面话,言不由衷地夸赞。她始终牢记母妃的叮嘱,在这些场合少言少动,不去猜大燕权贵们曲里拐弯的心思,含笑颔首是最佳应付之道。   那些女孩行了常礼,心态都很平和。这些姑娘中也有人曾经妄想过摄政王的正妃之位,但自忖身份比不得公主尊贵,又是皇帝下旨赐婚,谁也无法改变,再想想亲王府里的一大群女人,也就心平气和了。   安王妃请明月坐下,与姑娘们说笑了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又有几位公侯夫人前来。她便笑着起身,关照了两句,出去迎接客人了。   明月自知与这些大燕的名门贵女话不投机,也跟着出去,对安王妃说:“王妃自去待客,我就在花园里逛逛,随便叫个丫鬟来带路就行。”   安王妃知她对琴棋书画脂粉衣饰等都不甚爱好,与这些姑娘们委实没有太多话可说,有自己陪着打圆场还好,如果自己不在了,那些女孩中若是有一二顽皮的,不免就会弄得尴尬,于是对她笑着点点头,把自己身边一个伶俐的丫鬟秋藻留下,这才往院门去了。   安王妃治家有方,肚皮又争气,虽然也生得晚,嫁过来将近十年才得了一子,却也比其他姬妾始终没有生育的强,而且还是儿子,这就让她能够挺直了腰板说话。老安王妃尚健在,不过一心向佛,百事不问,再加上这个儿媳妇给她生了孙子,自是放心地将后院里的事都交给了她。除了正妃外,安王只有一个侧妃两位夫人和两位孺人,侍妾也不多。原来有位夫人生得极好,又是有名的才女,安王极为宠爱,每日里与她诗词唱和弹琴作曲,还带出去参加文人聚会,从此再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只是红颜薄命,进门没几年就病逝了,安王悲痛万分,大病一场,写了无数悼亡诗,还上表请封,最后以侧妃之礼下葬,弄得朝中尽人皆知,后来就再没宠过谁,倒是喜欢召来一帮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安王妃自此后扬眉吐气,后院姬妾没人敢闹妖蛾子,让她过得颇为舒心,把后院治得滴水不漏。王府里的下人们自然心里雪亮,也都很听使唤。   秋藻的样貌并不是很出色,却是举止大方,笑容可亲,颇有大家子的气派,陪着公主在园子里慢慢逛着,不时讲些逸闻趣事,增加公主的游兴。   明月听得津津有味。她挺佩服中原人的,一花一木都能编出个故事来,给生活增添了很多趣味。   没逛一会儿,里外的客人都到齐了,赏花会也正式开始。   秋藻引着公主去了水边的沧浪亭,这里就坐的都是公侯夫人,年龄大多都是三十来岁,毕竟今天来的目的是相看儿媳妇,必得家中有适龄儿子才会来。见到公主,她们都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安王妃还没过来,估计还在忙着,毕竟她是当家主母,很多事要她拿主意。   明月坐下没多久,不远处的水榭边就传来悠扬的琴声。这是前来赴会的姑娘们开始表演才艺了。她佯装入神倾听,这样可以回避与那些公侯夫人说太多的话。   那些夫人也没有太过客套,与她寒暄过后就自顾自地讨论,谁家女儿好,谁家最近出了什么状况,都如数家珍。聊着聊着,也不知是提起了什么事,就有人说到王府头上了,声音虽低,明月却断断续续地能听个大概。   “安王这些年一直没往府里添人,王妃还真是有福气。”   “是啊,摄政王的府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只要有人殁了,没多久就会抬人进府,补上位置。”   “被你一说,还真是的。大千岁的府上除了王妃的位子空着外,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都有人了。”   “可不是,除了两位侧妃是一直跟着王爷的外,夫人孺人可是补过好几次了。”   “摄政王这次娶的王妃是公主,应该能镇得住吧。”   “不好说,王府后院那都是成了精的,等闲不好对付。”   “瞧你说的,侍妾再闹腾,还能越过正室去?公主是正妃,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揿死她们。”   “说得是。倒也不必着急,等着她们闹出妖蛾子来再动手也不迟。”   “不过,都是跟了王爷那么长日子的,总有些情分,也不好明着收拾。”   “嘿,公主青春年少,岂是那些年老色衰的侍妾之流能比的?王爷指定会疼宠公主,怎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   “这也说不好,公主到底来自北地番邦,不似我们大燕的姑娘知书识礼温婉贤淑,王爷是否喜爱就得两说了。”   “那倒也是”   明月听得啼笑皆非,伸手端起茶碗来挡住脸,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第十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大燕的礼仪多规矩大,千金小姐们等闲不能出门,基本上只有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才有露脸的机会,因此这才艺表演都是铆足了劲,外表上却是温文尔雅,云淡风轻,散布在水边楼台的那些观众也不会大声喝彩,不过是礼貌地赞美,说话与笑容都很有分寸,人人彬彬有礼,展现出最好风度。   明月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大家闺秀各展所长,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夫人们对于稍显出色的小姐都会打听议论,探讨她与谁家的儿子比较相配,有时候还会延伸开去,把哪家没来的庶子女与自家的庶子女放在一块儿,看看合不合适,若是合适,就算成了一门亲事。   明月含笑听着,感觉十分有趣。   安王妃把事情安排妥当,便走过来招呼这些比较重要的客人。那些公侯和一二品大臣的夫人都起身向她行礼,神情都是恭敬中透着亲热,与刚才对明月的态度迥然不同。安王是逍遥王,在朝中什么事都不管,既不得罪人,身份又尊贵,自然人缘极佳。而勇毅亲王父子两代摄政,权倾朝野,别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废主自立都是有能力的,传出流言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很多人既想巴结心里又忌惮,如今首辅赵昶很明显与摄政王成了对立的两派,实际上表达了宫里的一种微妙态度,大臣们更不敢乱站队,只能持观望态度,他们的夫人自然对这位未来的勇毅亲王妃也就敬而远之。   安王妃对这局面有些歉意,明月却满不在乎,笑眯眯地说:“你家的厨子不错,做的小点心很好吃。”   安王妃很高兴:“我让厨子再做些,给你带回去。”   “好啊。”明月开心得如同孩子,“我喜欢核桃莲蓉酥,还有双皮奶,那个黑白芝麻和绿豆做的三色糕也不错。”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这时,有三个盛装的女子沿着湖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她们一路说笑着,神情不似其他来宾那般拘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夫人们大都认识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明月,随即又收回目光,窃窃私语。   安王妃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三位确实不是普通客人,走在前面的正是安王侧妃李氏,跟在后面的是勇毅亲王侧妃杨氏与韩氏。亲王和郡王侧妃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偏房侍妾,乃是皇上诰封,宗人府有玉牒,即使那些公侯夫人的品级属超品,见了王府侧妃也要行礼的。以往的赏花会都有侧妃的席位,她们通常坐在王妃身后,此刻自也如此。可明月还没成亲,骤然与两位侧妃碰上,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小姑娘往往自制力不强,北地蛮族更是性如烈火,如果明月公主当场闹起来,场面就不大好看了,一个处置不当,两家王府的脸面都要丢光。   她还没想出对策,三位侧妃就已经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安王妃端坐不动,其他夫人都站了起来。明月好奇地看了来人一眼,也坐着没动。以她的身份,除了王府老王妃安王妃等寥寥几人外,还没谁有资格让她起身相迎的。   李氏给安王妃行了礼,杨氏与韩氏也上前行礼问安。   安王妃和蔼地笑道:“好,好。今儿天气不错,你们可以去园子里多转转,看看咱们王府里新开的两树白玉兰。咱们王爷可稀罕着呢,这两日可是写了不少诗。”   李氏温温柔柔地说:“妾身与亲王府的杨侧妃韩侧妃去看过那两树玉兰花了,所以才来迟了,还请王妃原宥。”   安王妃一滞,随即笑着点头:“迟来些也没甚要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是赏花,在何处赏都是可以的,也不一定要来这里坐着。”   李氏带着婉约的笑容,微微垂头,轻声解释:“两位侧妃来了府中,总要拜见王妃才是正理。”   杨氏这才笑着接道:“是啊,若是不来拜见王妃,岂不是我们不知礼了?若是给我们王爷知晓,定会责怪的。”   这两年的勇毅亲王府一直都是由杨侧妃主持中馈,安王妃对她也比较客气,这时自然不会驳她,略带热络地说:“都知道摄政王府的娘娘们是最讲规矩的,咱们两家王府又是骨肉至亲,平日里也不用讲那许多礼节,岂不生分了?”   杨氏又客套恭维了王妃几句,这才看向旁边的明月公主,脸上的笑容更如春花初绽:“这位可是神鹰汗国的公主殿下?”   安王妃见避无可避,只得正式介绍:“正是明月公主殿下。公主,这位是勇毅亲王府的杨侧妃,那位是韩侧妃。”   明月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女子,清澈水灵的大眼睛里丝毫没有嫉妒反感厌恶恼怒等情绪,既没有正室看到小妾时的骄矜,也没有未嫁女碰到夫家人的羞怯,仿佛眼前的两个侧妃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周围的夫人们都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大方到这地步,是她不懂呢还是真的无所谓呢?或者是有把握一进府就压制住这两个侧妃,因而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   杨氏已经在事先做好了准备,这次到安王府来赏花的重头戏就是拜见公主。她设想过公主会有的几种反应,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根据她的猜想,公主突然见到她,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撂下脸来,冷嘲热讽,她再一撩拨,公主多半就拂袖而去,闹个大笑话。当然,公主也有可能收起泛酸的心态,对她故作亲切,笼络一番,她也可见机行事,投桃报李,先笼住公主的心,确保以后继续主持王府中馈。可是公主没有丝毫反应,跟见那些公卿夫人一样,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微微一怔,随即上前去行礼,曼声说道:“妾身拜见公主殿下。”   韩氏与李氏也一同上前行礼。   明月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三位侧妃勿须多礼。今儿大家都是来赏花的,不必太过拘礼。”   安王妃对她的气度俨然十分钦佩,如果换作自己,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使事先知道安王房里已有侍妾通房,若是陡然看到未来夫君的屋里人,也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   明月既是把两个王府的侧妃放在一起说,自然就是一视同仁,也没有装腔作势地给见面礼。来之前赵妈妈就把各种荷包和小饰物收拾好了,到王府来要打赏丫鬟婆子小厮什么的,都由她来办,明月根本不理会,这时也想不起这些事,却是歪打正着,让旁观的那些夫人暗自佩服。   韩氏和李氏答了一声“是”,退到后面去就座。杨氏犹豫了一下,感觉说什么都不妥,也只得答应着,退了下去。   安王妃暗暗松了口气,对明月更加亲热,笑着说起了衣服首饰:“你这身金色的衣裳真好看,一般人可是压不住,根本就不敢上身。”   明月却是实诚,直话直说:“那是你们顾忌太多,害怕别人说张扬啊暴发啊什么的,我可不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有什么议论都没关系,我只管过我的快活日子。”说到后来,她语带调侃,唇角含笑,双眉轻挑,眼波流转,流露出七分俏皮三分风流,别有一番引人之处。   安王妃轻笑:“你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摄政王端肃冷峻,等你见了他,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明月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在文渊阁前见到的男子,不由得更加愉悦,轻声说:“我还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在他面前也照说不误。”   安王妃有些无奈地摇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我可等着看了。”   明月抿唇一笑。她心里明白,燕京城里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个来自异族的少女公主嫁进王府后,会怎么跟那位冷血铁腕的大千岁过日子。   在乐声悠扬中,明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叫好声。   她长在草原,弓马娴熟,练就了一双明察秋毫的鹰眼与听风辨器的双耳,目力与耳力都极佳,所以那些夫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以为她听不见,便肆无忌惮地连王爷的家事都谈论起来,还有东家长西家短,诸如吏部严侍郎养了个外室,被正室知道了,带着一群粗壮婆子过去掀了他的外宅维阳伯家妻妾成群,入不敷出,只好把庶女都嫁给商贾人家,换来大笔银钱供他们挥霍都察院钱御史下江南公干,回来时带了两个小美妾,颇为娇媚,疑似来路不正,遂被家中悍妻打得头破血流户部吴大人的儿媳妇据说是亲家以庶女充嫡女,究其根源,乃是儿媳妇的娘家几兄弟闹分家差点儿打起来,其中一家吼出来,这才揭穿老底,吴大人恼羞成怒,本想休了这个儿媳,可数年未育的儿媳妇偏偏这时候诊出了身孕,子嗣难得,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明月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暗地里听得津津有味,果然规矩大了反而丑事多,在草原上就没那么多有趣的糗事。   除了这些近处的议论和不远处的才艺表演,远处偶尔随风飘至的喝彩声她也听得很清楚,这时不动声色地四处一扫,再侧耳细听,便发觉这个赏花会其实是男女在一起的,只是当中以茂密的花树和一道影壁相隔,彼此看不真切,却能听到抚琴吟唱声。这边千金做了书画诗词,会有人取去,拿到那边展示。那边文人士子的佳作,也会有人送到这边来诵读。   所谓的京中四大才女八大名士十二才子的名号一般就在这样的聚会中得到公认,然后传扬出去。故此每年的安王府赏花会是燕京城里的一大盛事。   明月来自异国,跟这些才子佳人都没关系,不似别人,牵丝拉藤的总有些关联,或姻亲,或表亲,或同乡,或同年,所以才会产生感情,羡慕嫉妒恨是一类,关心提携爱护是另一类。明月态度超然客气,对表演才艺的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们偶有评论,也是赞赏为主,不偏不倚,让那些原本看不起她的夫人小姐们都对她产生了好感。不管怎么说,她也即将成为勇毅亲王妃,对一个人的正面评价总是锦上添花之举,甚至对于一些因故而境遇不佳的千金有着意想不到的积极作用,或许会让家中重视,亲事上得以顺遂,这就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明月的母妃虽然并不强求她成为淑女,但十余年的言传身教,还是让明月懂得了不少为人处世的原则。她嫁来中原,为结两国之好,因此连皇甫潇那些女人的醋都不打算吃,其他人就更是犯不着树敌了,自然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渐渐地,雨停了,水面景致又是一变,散发出另外一种风情,也让众千金们有了更多的兴致。   到了午时,表演暂时停止,大家一起用膳。   午膳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在大堂摆筵,而是把席面送上来,都各自在凉亭水榭中用膳,却也别有一番情趣。   其实这些千金小姐也并不是人人美貌无双,大部分只能算是五官端正,不过有官宦大族的气派镇着,华美的衣服首饰衬着,再加上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又青春年少,看上去自然都比较顺眼。大户人家联姻,相貌最多只看三分,家世背景倒是占五分,还有两分则是本人的品德性情。这些女孩儿到王府来露个脸表演才艺,多半是想为自己争取个比较好的归宿,所以都很注意一言一行,等膳食送上,也就是略动两筷子就放下了。   明月才不管那许多,对着眼前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她的姿态很悠闲,筷子却没停过,很是痛快地吃了个七分饱,这才意犹未尽地净了手,端起茶碗呷一口,只觉身心舒畅,唇齿留香。   安王妃看她吃得香,很高兴地叫过管事妈妈,让她去打赏厨子。   明月也回头对赵妈妈说:“妈妈也去打赏,这厨子真不错,比迎宾馆的强。”   赵妈妈答应一声,笑着跟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到厨房去了。   安王妃拍了拍明月的手:“等你进了勇毅亲王府就知道了,那里的厨子比我们府的更好。”   “真的?”明月一脸惊喜,“那太好了。”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容易满足。”   明月理直气壮地说:“世人追求荣华富贵,可我打小就是嫡出公主,而且是父汗母妃膝下唯一的公主,还能再求什么更尊贵的东西吗?再说我们那儿盛产美玉宝石,还有各种皮子香料,我从小看到大,真是不稀罕。不过我们那儿的饮食粗糙,不比你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所以啊,到了燕京后,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好茶叶和好菜。”   安王妃和其他公侯卿相夫人都点头称是。她们之前还没想得很清楚,明月这一说,她们便记起来,最好的玉和各类宝石几乎都出自西域,上好的皮子则来自极北草原和雪山,很多香料和药材也是西域独有的特产,就算有人从那边带了种子过来,内地的气候水土也根本种不出来。以明月公主的身份,自然不会稀罕。   一旁的镇远侯夫人笑道:“喜欢好茶叶还不简单,我明儿便差人送几两赤香白毫给公主,那茶虽说不算极品,胜在难得,公主尝尝看。”   明月欢喜地点头:“好啊,谢谢夫人。”   另一位定国公夫人是客人中年纪最长的,见明月很单纯可爱,心中喜欢,不禁赞道:“公主虽生在草原,却有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的品格。”   其他几位公侯夫人都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婆媳俩还真像,这就是缘分。”   明月没什么害羞的表示,脸上的笑容很甜,显然也觉得老王妃很好相处。   说到婆婆,安王妃也有点儿羡慕勇毅亲王的王妃。大家都知道老王妃慈善温和,什么事都不管,对儿媳妇是一等一的好。她嫁到安王府,早期也颇为吃苦,尤其是迟迟不孕,那是受够了婆婆的刁难和指责,就连其他侍候王爷的女人一直没有怀孕,都怪到她头上,明里暗里怪她不贤,简直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直到她怀孕生子,情况才好转。老王妃放了权,待在院子里吃斋念佛,她才算是松了口气。相比起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真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婆婆。   用完膳,聊了一会儿天,几位夫人都去安排好的客房歇息,那些来做客的小姐们也都自由活动,可赏花,可品茶,可读书,可休息,王府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安王妃一早起来,就忙碌到中午,感觉很疲惫,需要午睡一会儿才能养足精神。她对明月说:“一个时辰后才会接着进行花会,公主也去歇一会儿吧。”   明月没意见,虽然她神采奕奕,从没有午睡的习惯,不过入乡随俗,自是听从主人的安排。   安王妃安排明月歇息的院子清幽雅致,窗明几净,瓶中插着雪白的梨花,墙上挂著名家字画,架上有不少书籍,满室书香气息。   明月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没去碰那些书,便在榻上坐下,笑眯眯地说:“安王妃真是厉害,这么多人的聚会,却料理得妥妥当当。”   赵妈妈一边为她卸下首饰一边轻声笑道:“等公主进了勇毅王府做王妃,也要做这些事的。”   “唉”明月嗔道,“妈妈快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一想起来就头疼。”   “再头疼还不得做?”赵妈妈放好首饰,趁机又开始了老生常谈,“当年大妃娘娘刚嫁给大汗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就管着整个太子府,谁不夸娘娘睿智聪慧?”   明月叹气:“别拿我跟母妃比,不然我就更没信心了。”   这时,安王府的丫鬟秋藻亲自端了水进来,服侍公主净了面。接着又有一个丫鬟进来,她手里捧着果篮,里面放着枇杷荔枝苹果梨,都很新鲜,表皮上还带着晶莹的水滴。秋藻殷勤地解释:“枇杷和荔枝都是进上的,因王府里要举办赏花会,两宫太后特地赏了两篓过来,今儿客人太多,果子的数量不够分,王妃就没有拿出去待客。”   明月微笑着点头:“替我谢谢王妃。”   赵妈妈拿出一根赤金珠钗打赏了秋藻,又给了送水果进来的丫鬟一块二两的碎银,轻言细语地道:“公主要歇息一会儿,有我们在这儿侍候着,请二位姑娘只管去忙你们的。”   秋藻高兴地谢了赏,就行礼退下。   她刚走出门,另一个丫鬟就猛地跪到明月面前,重重地磕下头去,哽咽着说:“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全家。”   那个婢女一跪下,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愣住了。   秋藻吃了一惊,上前一步仔细看了她一眼,脸色大变:“你不是樱桃,你是谁?”   赵妈妈更是脸上色变,赶紧横身挡在公主面前,乌兰和珠兰更是冲动,上去就按住了地上的婢女,不让她动弹分毫。   那婢女泪流满面:“公主殿下,奴家不是刺客,乃是江南总督楚耀坤的嫡女楚灿华。”   赵妈妈他们虽不是很清楚大燕官职的高低,却也知道江南总督是个非常厉害的大官。她打量了一番那个女子,看她纤纤弱质,委实不像包藏祸心的歹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明月一点儿也没吓着,不紧不慢地说:“赵妈妈乌兰珠兰,你们都退开。楚小姐,依你的出身家世,完全有资格光明正大地来赴这安王府的赏花会,怎么会乔装改扮,行此突兀之举?”   楚灿华的身上有种地道的江南美女的柔顺婉约,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公主殿下,奴家的父亲遭人陷害,被诬贪墨渎职,被摄政王下令,罢官夺职,递解到京。不但如此,摄政王殿下还抓了奴家的三位叔叔和五位堂兄,家也被抄了。奴家的祖母听闻噩耗,当即晕倒,没两天就病故了。母亲承受不住,也病倒在床。只奴家支撑着跟来燕京,却四处求告无门。求公主殿下大发慈悲,让奴家能见大千岁,容奴家当面陈情,虽死无憾。”   赵妈妈又恼了:“你既是出身江南官宦,怎么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公主殿下现在可不是王妃,岂可随便见王爷?简直不成体统。”   楚灿华痛哭失声:“奴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来求公主垂怜。家父既被陷害,家中凡是成年男丁俱被牵连其中,自是有人伪造人证物证,花那么大功夫构陷,便是因为家父挡了他们的官路财路。我偃州楚家虽是小族,可也世代清白,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嫁之女,又加族人稀少,田产甚多,根本不需要贪赃枉法就可宽裕度日。家父当年高中榜眼,又深受皇恩,屡受先帝和勇毅亲王提携,一步步做到江南总督,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红。在江南为官数年,家父面对无数明枪暗箭,根本一天也不敢松懈,更怕不知不觉间中人圈套,因此立下规矩,无论家中有何喜庆之事,一概不摆宴不收礼,就连家祖母七十大寿,也不过是几桌家宴而已。现下有人举发,说家父贪赃几百万两银子,真不知从何说起”她连哭带说,心情激动,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乌兰和珠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没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不管她是什么人,要是死在公主面前,那就有理说不清了。   一直都很沉稳老练的秋藻有些惊慌失措,嗫嚅着问:“公主没受惊吧?”   明月对她笑了笑:“些许小事,算不得什么。这位姑娘是过于激动,一时气血攻心,让她躺会儿就好了。你去看看王妃歇下了没有,若是已经歇了,就不必惊动。王妃也累得很,让她好好休息。若是王妃还没歇下,就请她过来一趟。你将事情缓缓回报,别惊着你们王妃。我没恼,你别怕,收拾好心情,别急急忙忙地走出去,让别人发觉不对。事情要是闹大了,对你们安王府不利。”   秋藻感激地点头“多谢公主,奴婢一定小心,不会乱说。”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等到全身不再颤抖,脸色也恢复了一些,便转身出去,找安王妃禀报。   赵妈妈看着她出了院门,这才回来,低声道:“公主也忒好心了,那个什么楚小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混进来,还装成安王府的奴婢?肯定有内应,多半就是那个秋藻。只是求告倒也罢了,若是起了什么歹心,岂不是有可能伤到公主?这女子也真是的,公主眼看就要成亲了,她却来说什么一家大小都要被王爷斩了,这不是晦气嘛。”   明月笑着安慰她:“赵妈妈不用担心,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威胁到我?看她那双手白皙细嫩,一点儿茧子都没有,就知道她不会武。我可是上阵杀过敌的,乌兰珠兰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让她伤到我?她既费尽心思走到我跟前了,总得听她把话说完,也算是对得起她这一番心思。至于别的,我其实也帮不了。她说的事涉及燕国的朝堂争斗,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明白,怎么可能插手?说句实话,现下大燕还没人能让我求到王爷跟前去,我虽不似中原人聪明伶俐,可也不傻,没脑子的事可不干。”   赵妈妈欣慰地直叹:“好啊,好啊,老奴还以为公主软善,一直怕公主以后会受人欺负,没想到公主有这番思量,不会枉受人欺,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乌兰和珠兰也使劲点头。两个单纯直爽的丫头总是听赵妈妈和文妈妈背着公主担心不已,总是害怕公主成亲后会吃亏,这时听到赵妈妈说公主挺好,不会被人欺负,自然也跟着高兴。   出了这么档子事,安王妃也不可能歇下。她刚刚躺在床上,还没闭上眼,秋藻就急匆匆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禀报了发生在明月公主那儿的事。安王妃大惊失色,猛地坐起来,沉声道:“快,给我更衣。”   两个大丫鬟急忙找出另一套衣裳,飞快地替她穿好,又重新梳了髻,戴上头面首饰,从外表看与往常无异。安王妃喝了两口凉茶,定了定神,便起身赶到公主那儿去。   本是雨后微凉的天气,安王妃的额上却冒出了一层细汗。明月起身迎住她,笑着说:“王妃不用急,那姑娘还没醒呢。”   安王妃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怒色:“不管她家人究竟是不是被陷害,都不能这般混进王府,就算把她当刺客拿了,也是她自己个儿违了王法,应该重重治罪。”   “治不治罪的我倒是不懂,不过,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明月与安王妃各自坐下,这才笑着安抚,“不管她家人是否犯法,下场估计都不会好,她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混进王府,企图营救亲生父亲,也当得起一个孝字,若是你把她办了,倒是成全了她的名声,却坏了安王府的名头。”   安王妃心里一凛:“若是公主不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如此说来,还真不能治她的罪。”   明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这女子甚是聪慧,虽是走了一步险棋,却留有后手,倒是能保住她的性命。安王府今日办赏花会,来的千金小姐有很多,这位楚小姐虽说家人获罪,但事后若硬说是陪着持有王府请帖的朋友来的,也就治不了她擅闯王府的罪,至于她来恳求于我,想让我替她在摄政王面前求情,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算是一桩救父义举。所以,我想还是仔细问问吧,不过我是不大明白你们大燕官场上的事,所以还是得你来问。”   “什么你们大燕我们大燕?你不也是我们大燕媳妇了?”安王妃嗔了一句,便欣然点头,“你说得也对,那就我来问问吧。”   对于女子急怒攻心而晕倒,安王妃是有手段促使人很快苏醒的。她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大丫鬟几句,两个丫鬟便跟着乌兰珠兰去了厢房,一碗茶水灌下,再掐了一把人中,那位前江南总督的千金就醒了过来。   乌兰和珠兰搞不清其中的弯弯绕,对这姑娘印象挺好,觉得她既勇敢又孝顺,是个好姑娘,于是轻声提醒:“安王妃来了,要和公主一道听你说说情由。”   楚灿华脸色苍白,十分憔悴,闻言微微一抖,随即咬着牙振作起来,跟着安王妃身边的丫鬟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石破天惊   安王妃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恨不得将她一把掐死。   这女子穿着安王府二等丫鬟的装束,脸上略作勾画,乍一看还真有点儿像她身边的小丫鬟樱桃,凑近了才能看出差别来,可见她这乔装进府之事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事前有周密谋划。别说是个犯官之女,就算是正当红的朝中重臣之女,这么干也犯了朝廷律令,更犯了皇家的忌讳。万一她进来不是想申冤救家人,而是图谋不轨妄想行刺,明月公主岂不危险,而安王府也会因此担上天大的干系。   摄政王雷霆一怒,谁能抵挡得住?   安王妃气得喘了两口气,旁边的大丫鬟夏蕖赶紧送上茶。安王妃喝了一口,这才缓过劲来,侧头对明月说:“公主,都是我治家不严,竟出了这等事,真让我无地自容。”   明月开朗地笑道:“王妃不必如此,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位小姐想要为父兄求一条生路,铤而走险,倒也能够理解,只是太过鲁莽,置安王府于尴尬之境,不过,此事外人应该都不知晓,于安王府的名声无碍,王妃不必担心。”   “但愿如此吧。”安王妃叹了口气,这才正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脸上收敛了笑容,冷冷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灿华脸色苍白,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那一抹惊慌,不过仍能说出囫囵话来。她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回王妃的话,奴家也是走投无路了,这才出此下策。是王府里守角门的袁妈妈放奴家进来的,早年奴家的母亲曾救过她爹娘,她便想着放奴家进府求情,也是报答了昔年的恩情。此事都是奴家一人的错,恳请王妃饶过袁妈妈。”   安王妃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大丫鬟。夏蕖会意,悄没声地出了门,去找人带袁妈妈过来问话。   明月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楚灿华,心里暗暗称奇。她听说中原女子秉承三从四德,以柔弱为美,以温婉顺从为行事准则,来燕京后虽然接触的人不多,但是那些贵夫人清一色的都是端庄娴雅的做派,今儿见到的几位将要进宫为后为妃的贵女更是一个比一个温柔恬静,却没想到眼前这位高官千金江南闺秀却有这等胆色。   安王妃对楚灿华的感觉与明月截然相反,觉得这女子轻狂莽撞胆大包天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把她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因此对她非常反感,丝毫不假辞色:“你父亲既是犯了国法,自有衙门审理,你来王府有什么用?自来女子当在家守礼,循规蹈矩,哪有过问外头政事的理儿?你说你父兄是遭人陷害,大可以去敲登闻鼓鸣冤,这会儿却潜进王府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只会让人觉得你家连女子都这般胆大妄为,手握重权的楚大人就更不知如何狂悖。”   楚灿华潸然泪下:“王妃教训得是,奴家幼承庭训,一向知礼守矩,从不敢行差踏错,可如今父兄叔伯身陷囹圄,母亲重病在床,祖母猝然病故,已经家破人亡,奴家若是不出来奔走,岂不是让亲人含冤祖宗蒙羞?只要能为父兄洗清冤屈,还以清白,奴家便是立时死去,也是心甘情愿,区区名声,已不足虑。”   安王妃听她说得刚烈,心下颇有触动,不由得面色稍霁,声音也放和缓了些:“倒是个孝顺的女子,虽行止有亏,也情有可原。”   楚灿华听到事情有转圜余地,立即又磕下头去:“多谢王妃娘娘体谅奴家苦衷。求公主殿下垂怜,奴家不敢多求别的,只想求见摄政王殿下一面,容奴家当面陈情,诉清冤屈。”   安王妃看着少女眼中的倔强,心中有些微的悸动。这女子如此烈性,若是来个血溅王府,以死鸣冤之类的,那自己和王爷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乱了方寸,便扭头去看明月,低声道:“公主,你看呢?”   明月拈着茶碗,若有所思。赵妈妈很是着急,有心想提醒公主别蹚这浑水,可又不能明说,否则就得罪了安王妃。她站在一旁,脸色不好看,与乌兰珠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明月想了一会儿,温声问道:“楚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证据要交给摄政王?”   楚灿华一震,惊骇地抬头看向公主,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露了形迹,赶紧低下头去,强自镇定地道:“回公主的话,奴家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奴家的祖母临去世前告诉了奴家几个要紧的证人,让奴家带给摄政王殿下,只望大千岁能明察秋毫,别让真正的贪官污吏逍遥法外。”   “嗯,也有些道理。”明月淡淡一笑,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软软的江南口音,“王妃,我看还是派稳妥之人将这事告知摄政王吧,见不见,由王爷自己决定。这是国事,我们自然不能做主,隐瞒不报总是不妥,将事情始末原封原样地告诉王爷,由他处置,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安王妃立刻点头:“好,就依公主。”   既有公主发话,自是由她来担下这个责任,安王妃的心便定了,立刻吩咐下去:“秋藻,去找陆大人,让他马上去请摄政王殿下过来,就说公主有急事。”   秋藻答应一声,急匆匆地去找王府长史了。   赵妈妈更不高兴,觉得安王妃借着公主的名义去请摄政王爷,实在是坏公主名声的事。若是在草原上,未婚夫妻天天见面都属平常,算不得什么,可是在燕国,哪有定了亲的姑娘发话找未婚夫来见面的?真是岂有此理。   她在那儿生闷气,脸上就有些带出来。明月知道赵妈妈在担心什么,便转头对她笑了笑。其实对于公主来说,不严格遵守大燕规矩是一件好事,家乡天高地阔,她可纵横驰骋,现在却要关进后宅,从此坐井观天,若是别人还没啰唆自己就忙不迭地跳进那些规矩里去拘束着,那才是傻子。   既然派人去请勇毅亲王了,安王妃也就不耐烦再让楚灿华留在面前打眼,于是让大丫鬟春蒲送她去厢房等着,再派两个婆子在门口看着,不准她出来走动,更不许人进去和她说话。   等到春蒲带着楚灿华离开,秋藻才过来禀报:“娘娘,那个袁妈妈带到了。她不是王府里的家生子,是小时候买进来的丫头,长大后配给了府里的小厮,不过丈夫因病早逝,她也没有子女,现在府中做粗使婆子。”   “嗯。”安王妃微微点头,“叫她进来。”   袁妈妈四十多岁,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一脸沧桑。估计是因为没有出众的外表,她小时候是三等丫鬟,出嫁后在浣洗房做媳妇子,丧夫后被排挤去当粗使婆子,始终在王府做着低等的活儿,不过她的衣服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戴什么饰物,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显然是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低着头,跟着秋藻走进来,在屋子中间跪下,恭敬地说:“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给公主殿下请安。”   “起来吧。”安王妃并没有疾言厉色,反而很是和蔼可亲,“你跟楚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回王妃的话。”袁妈妈的口齿很清楚,“奴婢幼时住在江南,父亲中过秀才,因家境贫寒,后辍学经商,却因不善经营,为人所骗,不但倾家荡产,还被人打伤。那时候楚家的太太出外上香,看到奴婢的父亲倒在路旁,便好心地让下人救起,送回家中,还出钱请医送药,救回奴婢爹爹的性命。楚太太是有名的善心人,怜老惜贫,修桥铺路,我们那儿人人称颂的。楚老爷那时候是县太爷,也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看奴婢的爹中过秀才,不善别的营生,却能写会算,就让奴婢的爹进了知县衙门做事。奴婢的娘后来大病过一场,需要银钱治病,也是楚太太帮了很多,这才让我家渡过难关。后来楚老爷高升,楚家离开了,我爹仍留在知县衙门里做小吏,就一直没有联系。再后来,老家发大水,县太爷带着衙门里的人护堤,连同我爹,好些人一起被大水冲走,过了好几天才在下游找到尸首。我娘急痛攻心,也跟着去了。我跟着逃荒的人上了京城,实在没活路,就打听到有良心的牙婆,自卖自身,进了王府当差。奴婢虽然没有见识,可一直很守规矩。前些日子,楚小姐在角门那儿打听消息,想要求见王妃。奴婢看她跟当年的楚太太长得很像,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她便是楚太太的嫡亲闺女,家里遭了难,想求娘娘帮忙。奴婢知道不应当,可奴婢的爹娘受过楚家大恩,就帮着楚小姐装成丫鬟,混进了府中。奴婢知罪,愿意领罚。”她的言辞很淳朴,神情很镇定,显然已存必死之心,所以并没有苦苦求饶,只是平静地说清楚来龙去脉。   她虽然犯了大错,可究其原因,却是为了报恩,倒是有情有义。为了名声,安王妃反而不好将她杖毙。如果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上几板子,听在别人耳里,又有掩耳盗铃之嫌,更加惹人诟病。她想得头疼,只好转头问明月:“公主有话问她吗?”   明月摇了摇头。一个粗使婆子,又是安王府的奴才,她想不出有什么可问的。   袁妈妈看了公主一眼,却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恕老奴多嘴,公主殿下的母亲可是姓楚?您的模样跟楚老夫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明月的相貌其实并不像母亲,反而是她的哥哥和弟弟与母亲很像,个个俊美清朗。明月比较像父亲,长发微卷,鼻梁高挺,眼如琥珀,眉似远山,线条深刻,轮廓鲜明,肩宽腰细腿长,唯一酷似母亲的只有那一身细腻如丝的肌肤。在神鹰汗国,她是公认的最美的姑娘,大汗也非常宠爱她,便是因为她没有半点儿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弱,是地地道道的草原女儿。   听袁妈妈一口咬定自己长得像已经去世的楚家老太太,明月微微一怔,一时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很明显,她在胡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个粗使婆子一眼,淡淡地道:“袁妈妈真是有胆有识,让本公主都不得不佩服。”   赵妈妈也是上上下下地打量那个婆子,心里琢磨着她撒下这个弥天大谎,攀扯上公主,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听了公主的话,袁妈妈的态度越发恭谨,立刻跪下磕头:“是奴婢多嘴了,请公主殿下恕罪。”   赵妈妈这时才抓到说话的时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这婆子好生无礼,不过是安王妃娘娘传你来问话,你老实回话便是了,居然敢自作主张攀扯公主,真是好大的胆子。公主金尊玉贵,你竟敢拿犯官家眷比之,实是罪不容诛。”   安王妃顿时坐不住了:“来人,将这个大胆刁奴拉出去杖毙。”   “且慢。”明月连忙阻止,慢条斯理地说,“王妃,这个婆子如此举动,分明是居心叵测,须得细细盘查才好。我来自异邦,与贵国诸人均无冤无仇,既是有人想要攀扯,也不过是想通过此事对付别人。在燕京,与我有关的人极少,无非就是摄政王,还有就是安王与王妃,无论那人针对的是谁,都其心可诛。依我之见,不如将这婆子一并交给摄政王去审,总要查出是谁在背后指使,否则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算害不到我们,也会误伤了别人。王妃不如叫人将她绑了,堵上嘴,好生看管着,别让她自个儿寻了短见,也别让有心人灭了口。今儿是赏花会,王妃待会儿还要出去待客,哪有闲工夫听这刁奴胡扯瞎侃?”   安王妃今天是有些乱了方寸,此时得公主提醒,猛然一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若此时将这婆子杖毙,摄政王想要查问时,她又从哪儿变出人来?想到后果的严重,她不禁脸色发白,厉声说道:“秋藻,去叫卢妈妈带两个嘴紧的粗壮婆子来。”   秋藻答应一声,转身奔了出去。   袁妈妈只是磕头:“王妃娘娘恕罪,奴婢只是看到公主的样貌,心里吃惊,这才脱口而出,冲撞了公主,心中着实并无歹意。公主来到燕京,皇上赐婚摄政王爷,人人皆知,奴婢也听人说起过,依稀提到公主的生母原是汉女,乃是我们大燕人。原本奴婢没在意,贵人的事哪里有奴才们说嘴的地儿,可今天见到公主的样貌,心里吃惊,才猛然想起当年的事。楚家原本有一嫡出小姐,一日出外上香,竟再也没有回来,便连跟去的婆子丫鬟车夫下人也一起失踪了,有流言说是被山匪掳走,知县衙门的捕快翻遍了全县大大小小的山头,也没把小姐找到。楚大老爷以为小姐已经遇难,便为小姐发了丧,此事却是成为悬案。奴婢原是没见识的,不过是胡思乱想,却莽莽撞撞地冲撞了公主殿下,违了王妃娘娘的规矩。奴婢有罪,愿意领罚。”   安王妃气得浑身微颤:“真是满口胡吣!来人,给我堵了她的嘴!”   旁边的两个大丫鬟立刻过去按住袁妈妈,拿着帕子塞她的嘴。   明月轻笑:“赵妈妈,我原以为你是能说会道的,可是跟这位袁妈妈一比,那就笨嘴拙舌了。”   赵妈妈已是气得黑了脸:“好大一盆污水,连我们大妃都敢扯进来,真当我们神鹰汗国都是泥菩萨不成。就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当我们公主好性儿,连个粗使婆子都敢欺上头来,哼!”   安王妃更急了。安郡王是逍遥王爷,不参与朝政,来往的也都是赋闲公侯士子文人,与朝中大臣几乎没有交情,安王妃自然也很少见那些臣子内眷,管家理事上她很精明,可对于朝中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却向来生疏,此刻听赵妈妈话中之意竟是暗指这刁奴是王府安排来与公主为难,不禁惊怒交加,一时理屈词穷,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公主解释才好。   明月见安王妃的眼圈都红了,急得要落泪,赶紧笑着安抚:“王妃不必忧心,赵妈妈并无他意,只是就事论事,恨这个婆子言语无礼而已。勇毅亲王与安郡王乃是兄弟,只怕是有人想要从中挑拨,让两位王爷心中生隙,兄弟不和,以便有机可乘。安王与王妃待人真挚和善友爱,明月不是糊涂之人,别说只是一个奴才,换了谁来离间挑唆都不管用。”   安王妃心里一热,拉着明月的手,感激地说:“还是公主明白,我就是个糊涂的,竟让人把手脚做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有公主这句话,我就再不忧心了。我们王爷从小就对摄政王推崇备至,一向尊敬兄长,别人再怎么挑拨离间也是无用。”   “正是这个理儿。”明月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态度热络,“你们的圣人不是有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是向来不把那些不相干的话放在心上的,只管过我的自在日子,气死那些小人。”   安王妃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满心的担忧就此烟消云散。她转头看着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袁妈妈,脸色一冷,吩咐赶来的心腹管事卢妈妈:“把她就关在这个院子里,安排人看好了,千万别让她死了。”   卢妈妈立刻指使两个健壮的婆子把人拖走,关在了院子里的一间空屋中。   这么闹腾一阵,午休的客人们也都起身了,赏花会要接着开。安王妃与明月便各自重新整理仪容,准备一起去花园。   刚坐下不久,勇毅亲王便在安王府的长史陪同下,骑着快马赶来了。他先去见了安郡王,然后与他一起去了后院。   听到丫鬟来报:“摄政王与王爷一起来了。”安王妃立刻起身要迎出去,刚走到门口她又迟疑了,回头看着公主,欲言又止。   明月笑了笑:“我们草原没那些规矩,请王爷厅里相见吧。”   安王妃如释重负,笑着点头,出去安排了。   赵妈妈忧心忡忡地过去服侍公主,低声道:“公主现下不应该见王爷,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有损公主名声?”   “总比被人暗示母亲与人私奔要好听些。”明月冷笑,“这是想激怒父汗母妃,出兵南侵,与大燕反目成仇,又或者只是想激得我拂袖而去,搅黄了这门亲事。哼,跳梁小丑,雕虫小技,我岂能让那些小人得逞?”   说着话,她想起了母妃的来信:“摄政王父子两代权势滔天,而权臣的路总是充满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你没到达燕京的时候,中原人肯定都以为你野蛮粗鲁不学无术,于是将你塞给摄政王,完全没有考虑到你为一国的嫡出公主,拥有我神鹰汗国数十万铁骑的支持。如今你还没出嫁,不过肯定会有聪明人回过味来,觉得摄政王娶了你,更加如虎添翼,于是多半会有人使出种种手段造势,企图破坏你和摄政王的婚事,即使破坏不了,也要让你们夫妻间离心离德,互相牵制,以此削弱摄政王的权力。我儿心胸开阔,自不必把这些宵小之辈的鬼蜮伎俩放在心上,好好为妻为媳,尽自己的本分,同时保护好自己,不要计较小事,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明月公主与龙城相距遥远,就算信使马不停蹄,一来一回也要一两个月。这封信是她到达燕京后不久就收到的,显然是她还没出国门,母妃就不放心,细细地写了一封长信,把她到达燕京后可能遇到的情况都分析了一遍,谆谆劝导,叮嘱她放开心胸,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想开些,只管过自己的快活日子。神鹰汗国的大妃智深如海,明月一向对母亲信赖钦佩言听计从,所以虽然身在异国,举目无亲,她却一直都过得很愉快。   随着安王妃走进院中的正厅,她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勇毅亲王。他穿着常服,紫青色的衣袍上虎踞龙盘,在春日的阳光里洋溢着赫赫威势。   皇甫潇看到明月公主走进房间,立刻肃容起身,抱拳一礼。   明月盈盈敛袖,福身还礼。   两人同时直起身来,目光碰到一起。皇甫潇沉稳冷静,明月从容淡定,对视片刻,同时露出了微笑。 第十二章 烦恼   袁妈妈还是死了。   她被捆得很结实,嘴也被帕子塞着,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让她没有任何机会撞墙投水。她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皇甫潇只看了一眼就清楚了她的死因。   毒发而亡。   这个年过四十的粗使婆子的一生看起来就是个悲剧,幼时父母双亡,卖身为奴后始终在最底层打转,而她逆来顺受,既没怨天尤人,也没挖空心思往上爬。自她进府后,从扫地丫鬟到洗衣的媳妇子,再到守角门的粗使婆子,始终默默无闻,从没有人注意过她,唯一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脸,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生命也就随之而完结。   她来见安王妃和公主之前就服了延时发作的剧毒,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通常这样做的人叫作死士,危险无比。   皇甫潇和皇甫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安王妃更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明月及时伸手扶住她,把她交给赶过来的大丫鬟春蒲与夏蕖。   皇甫潇吩咐守在院子里的随从去刑部叫仵作:“别声张,悄悄带进府来。”   那人领命而去。皇甫潇让安王府中的人继续守着死了的婆子,然后回到正厅,坐下来喝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淡淡地道:“澈弟,此事蹊跷,暂时先按下,我会查个清楚明白的。”   皇甫澈立刻点头:“全凭王兄安排。”   皇甫潇转向明月,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公主可曾受惊?”   “不曾。”明月爽快地笑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会让我受惊的。”   皇甫潇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好武,尤喜骑射,等闲之辈是不会给她造成威胁的。燕国女子都弱不禁风,以柔婉为美,可他每日忙于国事,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安慰那种迎风流泪对月吐血的弱女子,瞧着眼前的女孩大方爽利,遇到意外也能从容应对,不来梨花带雨柔弱无助那一套,让他感觉很轻松。   他紧抿的唇角浮现出一缕微笑,温和地说:“那个楚小姐,我会把她带走仔细询问。一旦结果出来,我就派人告诉你。”   “好。”明月没有异议。   她将楚灿华的出现和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了摄政王,却对那个婆子话里藏刀污蔑大妃的事只字不提。安王妃当时也听到了,肯定会私下里告诉安王,皇甫潇自然也会知道,用不着她来重述一遍,没得污了自己的口,还让母妃跟着再受一回委屈。想着这些,她心里恨极,等皇甫潇查出幕后是谁指使,若是那人势大,能逃脱了性命,她就要想办法动手,非得出了这口气不成。   皇甫潇虽不是拘泥之人,但是大面儿上的规矩却是要守的,给公主道了恼,又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对安王妃说:“弟妹这儿在开赏花会,还是别耽搁,免得让人猜来猜去,以为澈弟家中出了什么事,散布点儿谣言出来,反为不美。”   安王妃对这位严峻冷厉的摄政王一向心中暗惧,以往都是安王陪着在前院说话,难得见到,此时坐在一间屋里,虽有安王与公主在侧,却也忐忑不安,生怕摄政王为公主而迁怒于自己,听他发了话,让自己出去继续主持赏花会,显见是没有怪罪,于是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与公主一道出了房门,往花园行去。   雨后初霁,地上还有些微湿,淡淡的阳光却好,照着院子里的红花绿叶,将明月身上的淡金色衣裳衬得更见华美,垂下的流苏在微风中轻扬,让她更多了几分飘逸。   皇甫潇端着茶碗,稳稳地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明月高挑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暖意。   勇毅亲王府正式下聘后,神鹰汗国的大妃派信使快马赶来,给他送来一封信。厚厚的几页雪金象牙洒金笺上一手簪花小楷穆若清风,却不是单纯的寒暄,也没有郑重其事地托付女儿,反而跟他说了几件要紧的大事。   神鹰汗国龙城与蒙兀帝国的王廷都距燕国甚远,彼此之间却比较近,于是互相派遣细作刺探军情,又让军队伪装马贼,越境骚扰商队,抢掠牧马牛羊,一直打个不停。前两个月,明月公主的哥哥率军在边境剿灭马贼,却不防抓到几个重要人物,顺藤摸瓜,竟把沿着燕国边境到神鹰汗国再到蒙兀边界的一大帮子暗探一锅端了,一审之下,得到不少有关燕国的秘息。若是以前,他们自是不加理会,乐得在一旁看大燕的笑话,可现在公主嫁过来,燕国又给予粮草,有缔约之意,大妃也就顺水推舟地把这个大人情送给了女婿。大妃旁观者清,在信中冷静地分析了燕国朝中的局势以及蒙兀帝国的谋算,对勇毅亲王谆谆叮嘱,倍加关切,从头至尾未提女儿一句,但拳拳母爱之心却跃然纸上,实是无声胜有声,别说皇甫潇心里舒坦,就连他的头号智囊看了信后都对大妃的智慧推崇备至。   看着公主沿着回廊走出月洞门,皇甫潇才低下头喝茶,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了严肃冷峻。   安郡王皇甫澈是标准的文人性情,最喜欢袅袅婷婷风流妩媚的娇柔美人,因而瞧着公主很一般。虽说应邀做了男方的媒人,他却认为兄长在这桩亲事上吃了大亏,不过亲王娶正妃自是要讲究个身份门第,又是两宫太后的意思,皇帝颁旨赐婚,给了天大的体面,也没法子拒绝,好在兄长府中女人成群,有位分的姬妾都占得满满的,倒比自己府里还要齐全,也就罢了。此刻陪着皇甫潇在屋里喝茶等人,他浑没察觉兄长的目光一直在追着公主的背影走,心里想着今日里这些烦心事,不由得也有些恼怒。   “王兄,我看那挑事的人竟是想将我们两家王府一勺烩的意思,你估摸着是何人有那么大胆子?”皇甫澈生得清秀雅致,二十多年来过得甚是顺遂,难得地有了几分烦恼,“咱们宗室子嗣单薄,传到今日,皇族嫡脉也不过只剩下你和我这两支,却是谁看不过眼,起了心想要陷我们于不义?”   皇甫潇笑了笑:“你不必太担心。此事分明是朝着我来的,你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倒是惊吓了弟妹,让为兄很是过意不去。”   神鹰汗国的大妃到底出自燕国的哪家,他派去的细作打探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清楚,此时忽然让个婆子传出模棱两可的流言,把公主的母亲跟犯了国法的燕国重臣拉扯在一起,明显是针对要娶公主的摄政王,顺便想搅黄了他们的亲事。   他原本对于这桩婚事抱着平常心,不过是循着规矩给予未来王妃应有的敬重与体面,虽偶然思及,也隐有期盼,到底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收到神鹰汗国的大妃来信后,他的心绪就有所转变,决意善待公主,不使她受委屈。如今有人出招,刚露了个头,就摆明了想要激怒公主,让公主心存芥蒂,将来与他夫妻不谐,以斩断来自公主身后的强援,这种卑劣行径却反而促使他更加看好与公主的婚事。想到离成亲已经没多少日子了,那些本以为让他娶异族公主是给他添堵的人才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就算再做些手脚,也是无用。他自然不会悔婚,难得公主年少,却头脑清醒,丝毫没把那个婆子的胡话放在心上,根本提都不提,非常大气,让他颇为欣赏,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当得起他的王妃。   皇甫澈听了兄长的话,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开心地笑道:“此事怎么能怪王兄?都是你弟妹治家不严,竟让犯官之女混进府中,这才牵出那个婆子,让她有机会走到公主跟前,差点儿出了大乱子。今日事毕,愚弟定要好好整治府中的下人,再不能出这样的事。”   “嗯,是该梳理一下。”皇甫潇温和地说,“你平日里只爱读书会文,对那些庶务都不在意,便易让一些刁顽惫懒的奴才欺了去。若不出事倒还罢了,一出事则很可能是大事,确实不可轻忽。”   皇甫澈连忙应道:“王兄放心,弟弟这回定要亲自盯着,把府中清理干净。”   “那就好。”皇甫潇看到刑部的仵作跟着自己的长随走进院门,便站起身来,沉着脸走了出去。   明月与安王妃来到湖边时,那些宾客们也都已起身,来到原位就座。   各人见了礼,安王妃已经掩去脸上的怔忡不安,微笑着坐下,和蔼地说:“各府的姑娘们且自个儿乐呵,弹琴作画吟诗填词,就像上午一样,不必拘束。”   便有容颜娇美的女孩出来,既端庄又优雅,坐到琴案前,献上一曲欢快悠扬的春光好。   安王妃的面色就有些晦暗起来。旁边坐着的公侯夫人对视一眼,都是微带笑意。明月琢磨着这些暗流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去桌上的碟子里拿了荔枝来,慢慢地剥去壳,将晶莹的果肉送进口中。   曲罢余音袅袅,安王妃恢复了热情,朗声笑道:“这位是余翰林的掌珠吧,这琴音中多了几分雅韵,果真与众不同。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那位余家小姐羞红了脸,微低下头答应一声,袅娜多姿地走了过来,对着安王妃行了礼,怯生生地说:“宛婷给王妃娘娘请安。”   她穿着娇黄色的襦裙,戴着一套玉饰,并不如何贵重,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翰林清贵,大多生活清贫,除了俸禄外再难有别的进项,无法与豪门权贵斗富,但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有天生一段风流,却是公卿豪族中的千金小姐难及的。   安王妃握住她的手,好一番夸赞,又从腕上抹下一只水头极足的玉镯给她戴上,笑眯眯地说:“早就听闻余小姐琴棋书画皆精,尤擅诗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余宛婷晕生双颊,谦逊地道:“王妃娘娘过奖了,小女子愧不敢当。”   安王妃又夸了几句,这才让她回去。   一旁的几位公侯夫人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探问。   “这姑娘还没定人家吧?”   “瞧着挺好的,倒是才貌双全。”   “听说前几日太后娘娘提起,安王爷后院寥落,远远比不上勇毅亲王,打算赏几个人过来,可是真的?”   “嗯,我当时就在太后跟前,两宫太后确实在议这件事。”   “余家姑娘有才,多半能投了安王爷的缘,只是门第差了些,她父亲余大人不过是正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便是进了王府,也不够格做侧妃,勉强能做个夫人吧。”   “那也得入了王爷的眼,才有可能一进门就请封夫人,不然只能从孺人做起。”   “便是做孺人,也是天大的造化,到底是有位分的,将来要能生个一儿半女,一辈子也就有靠了。”   明月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谈笑,再看看安王妃的脸色,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息。原来今儿这赏花会,不单是为各府女眷相亲,还要为安郡王选人。安王妃面上笑得贤惠大度,实则苦涩难过,让明月很是同情。   其实勇毅亲王府中女人众多,明月早就知晓,可一直没啥感觉,似乎那是与己无关的人家,她从来不问,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成亲后再说,日子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   接下来,安王妃陆续又叫了几个姑娘过来说话,都赏了贵重的饰物。这些姑娘或是家道中落,父祖只有个空头爵位,坐吃山空,或是门第不显,家中为官之人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吏,进王府为妾是比较合适的。这些年轻女孩都有才有貌,瞧上去含羞带怯的,似是也很乐意进王府侍候安王爷。安郡王年轻英俊,才华出众,又怜香惜玉,后院的女人又少,若是胸有大志,进王府后出头的机会很大。   安王妃如何不知道这些姑娘心中所想,可时势如此,她只能做个贤良的正妃,亲手为丈夫挑选女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身边坐着的公主。勇毅亲王府中的女人塞得满满的,公主进府后就不必再为摄政王挑女人,也就免了那一层伤心。   下午的天气越发转晴,安王的兴致也很高,前院不断传出好诗佳句,后院也是乐音袅袅,歌赋频出,一派欢乐景象。   眼看着日影西斜,赏花会渐到尾声,明月正想告辞,却见两个婆子俱是脸带笑容,急步走来。她仔细看了看,依稀认出前面那个婆子是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后面那个婆子却仿佛是勇毅亲王府的妈妈。看她们直奔这里,显是有事,明月便坐着没动,打算等她们回完事再告辞。   安王府的二门管事妈妈笑着屈膝行礼,无限喜悦地说:“王妃娘娘,摄政王府的郝妈妈来报喜信,他们府中的陈孺人刚刚诊出了喜脉,可把老王妃高兴坏了,催着郝妈妈来报信,请摄政王府的两位侧妃娘娘尽快回去呢。”   勇毅亲王府的郝妈妈跟着行礼,笑容满面地道:“今儿陈孺人身子不适,忽然晕倒,请了太医来诊治,却查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老王妃盼了这么久,一得了喜信就坐不住了。两位侧妃娘娘都不在,奴才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王妃使奴婢过来请侧妃娘娘回去,商量给陈孺人安胎的事。”   杨氏与韩氏一听,都喜上眉梢。   杨氏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韩氏附和:“可不是。陈孺人是去年才进的府,不承想还没到一年就有了,倒是个有福气的。”   旁边的夫人们全都向她们两人道喜,有的看向明月公主,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去下她的面子,跟她道喜。   明月端坐椅中,手指轻拈衣袖,瞧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既没跟着道喜,也没恼怒之色,就像是局外人,带着遥远的疏离,有点儿莫测高深,让其他人都看不出端倪。   杨氏与韩氏喜气洋洋地起身行礼,相继离去。   等她们走远了,安王妃才凑到明月耳边,轻声安慰:“公主不必烦恼,若是那个孺人不识好歹,以后留子去母便是。到时候你把孩子抱到身边来养,长大了还不是只认你这个母亲。”   明月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多谢王妃提点,我倒不觉得烦恼,只怕摄政王爷要恼了。”   安王妃一怔,随即回过味来,也笑着点了点头。   皇甫潇与明月公主议亲,已有好几个月,他即便再急着要儿子,也不会在这当口打公主的脸,便是召人侍寝,也肯定会赐下避子汤药,待成亲后再作计较。现在忽然传出王府中的孺人有喜,只怕勇毅亲王不会觉得欢喜,反而会感觉难堪。孩子他肯定是要的,但是孩子的母亲却讨不了好。只是这样一来,就往公主心上扎了一刀,若是她心胸略为狭窄,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在婚前就闹起来,逼着亲王府处置那个女人,而摄政王膝下荒凉,又一向强势,此时肯定要保孩子,两人就此反目成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如果明月公主置之不理,不向摄政王施加丁点儿压力,反而会得了王爷的心,同时更加厌弃那个偷着在避子汤药上做手脚的女人。   明月又坐了一会儿,有意与安王妃轻松地说笑,又夸了夸那些能诗会画的名门闺秀,然后才有意抬头看了看天色,笑容可掬地起身告辞。   今天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安王妃也就没留她,一边送她去乘船一边轻声道:“你回去好好歇歇,别多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派人来我这儿,可不许跟我客气。”   “放心,我是不会跟你客套的。”明月笑着答应,“时令水果精巧点心多给我送些来就好,其他的倒不用,我都有。”   安王妃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还是我们妯娌投缘,以后可得常来玩。”   明月神情开朗,笑着答应:“好。”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心有不忿,却不敢吭声,服侍着公主登上停在岸边的画舫,慢悠悠地返回了迎宾馆。 第十三章 摄政王府的后院   勇毅亲王府很大,里面的下人数以百计,可一向安静肃穆。当孺人陈氏有喜的消息传出时,整个王府都闹出了大动静。   陈氏今年十七岁,是去年夏天进门的。其父在户部任金部郎中,品级不高,位置却很要紧。她是家中庶女,生得花容月貌,杏眼桃腮,被嫡母捏在手里,当成奇货可居,必要拿她搭上贵人,助丈夫一臂之力,恰好摄政王府里的一个孺人病逝,她嫡母托了关系,上下打点,塞了不少银子,这才得了机会,一顶小轿将她抬进王府中。   她的相貌算是出挑的,可一进王府才知道,这里美女如云,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个个姿色不俗,就连大大小小的丫鬟也多是国色天香,根本显不出她的好来。皇甫潇一向在女色上头不在意,等新人抬进府后,不过是依例在她房里宿上三晚,也是不冷不热的,三日之后便很少来了。   皇甫潇公务繁忙,一个月里几乎有一半的日子是宿在外书房,有时甚至就住在宫里的文渊阁,剩余的十来天给那么多女人一分,一人能轮到一天都是烧高香了。皇甫潇去后院多半为了香火后代,所以到初进府的女人那里便会多些,早先进府的那些已经这么久没动静,他也就懒得耗费精力,只是让她们占着位分,免得被对头借机塞人进来,却是很少再有恩宠。便是两位侧妃那儿,他也很少去夜宿,顶多是偶尔去吃个饭,陪她们说几句话。不贪财,不好色,他这些年来始终无懈可击,勇毅亲王府就似铁桶一般,别人很难伸进手来,就连塞个女人都很难找到名目,进来后想要得宠,更是难如上青天。   陈氏刚进门,根基浅得很,颇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争不吵,倒是每个月总能轮上一两回。雨露那么少,她居然能怀上,这让很多人都羡慕嫉妒恨,后院里真正高兴的人大概只有老王妃和几位忠心的妈妈。   王府的四个孺人都住在偏院,相邻的四个小园子,虽然看着小,倒也环境清幽,一门关尽,各过各的日子。陈氏的喜讯一传出,她住着的棠园便热闹起来。住在左近桃园橘园荔园的三位孺人郭氏吴氏游氏都来道喜,然后就来了不少没有位分的侍妾姨娘,坐在房里说说笑笑,明里暗里地奉承她。都知道王爷子嗣艰难,陈氏在公主将要进门的节骨眼有了喜,实在太不巧,可王爷定然会留下孩子,一旦陈氏赶在王妃之前生下庶子女,就算是在王府里压了王妃一头,若是新王妃像先王妃那样,肚子一直没动静,那这个庶子将来还有可能袭爵,等王爷百年之后,陈氏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她们这些人都得指着那孩子过日子,自然得趁着王妃还没进门,先讨好了陈氏,这样既没碍了王妃的眼,又在陈氏这儿铺了一条路,将来起码日子好过一些。   太医诊脉后,说是胎儿才一个多月,根本不显,可陈氏已经换上了绮罗翠纱高腰裙,斜倚着榻上的大迎枕,很有些强调自己是孕妇的意思。看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妹妹妹妹”地叫着,亲热地与她拉家常,再回想当初进府时这些人暗中给她使的绊子,她心里便只有讥讽地冷笑。   王府里的三位夫人姚氏蔡氏和宋氏的反应各有不同。姚氏亲自来道喜,蔡氏和宋氏只是派丫鬟来送了礼。姚氏已经二十六岁,早就没了恩宠,所以来巴着陈氏讨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蔡氏和宋氏都不满二十,既然陈氏能有孕,她们两人也是迟早的事,于是都不愿让陈氏得了意,夫人的品级又高于孺人,她们也就没有违心地降尊纡贵。   老王妃让身边的妈妈丫鬟到棠园送了几次东西,赏了不少头面衣料吃食补品,喜得完全忘了公主即将过门,小妾却先怀了孩子,到时候要怎么交代。   高兴了半天,她赏了这样赏那样,总觉得意犹未尽,却又想不起还应该做些什么。琢磨了好久,才想起派人去安王府报喜,顺便让两个侧妃回来。在她眼里,安胎之事是重中之重,再也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杨氏和韩氏乘船回府,看着外面碧波荡漾,一时都没有说话。行到中途,杨氏才轻声一笑,“这个陈孺人可算是出了大风头了。”   韩氏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有了喜,自然是不同的。”   杨氏的眼中掠过一丝轻蔑,冷声道:“还不知是怎么怀上的了,我可知道,王爷每次在她们侍寝后都赐了避子汤的。你我服侍王爷多年,难道还不清楚王爷是什么性子?岂容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韩氏双眉微蹙:“公主眼看就要进门了,现下出了这等事,只怕王爷要为难了。”   “为难倒不至于,留子去母是肯定的。”杨氏盘算着,心里的郁闷忽然消散一空。若是陈氏生下孩子,倒是可以抱到自己跟前来养。她已是快三十的人了,红颜未老恩先断,这辈子眼见是不可能生出孩子来,能有个孩子记在名下,从小抚养长大,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将来也是终身有靠了。   陈氏年龄不大,心眼不少,看着老实,实则颇有心计。王爷在得知要娶公主后就开始给后院的女人们用避子汤药,瞎子都能看出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偏偏陈氏人小心大,居然敢阳奉阴违,竟然还真让她赶在公主进门前怀上了。想着想着,她若有所悟:“难道陈氏所图不小,盯着你我这侧妃的位置?”   韩氏不温不火地笑道:“你想多了,今儿晚上看王爷怎么说,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陈氏那点儿小心思,她自然也看得很明白。她进府多年,很了解王爷的性子,决计不会容忍陈氏了。后院女人争宠,弄点儿无伤大雅的小手段,撒娇作痴,他可以装不知道,偶尔还乐在其中,但是如果坏了他的大事,他收拾起来眼都不会眨一下。陈氏进王府还不到一年,统共也没见过王爷几次,还以为摄政王府的后院与那些大家子的后宅差不多,把她生母做姨娘的手段使出来就能出头,到时候只怕她哭都哭不出来。   杨氏想着王爷的反应,不禁舒爽地笑了起来。   两人回到王府,来不及更衣便去了萱草堂。   老王妃正笑逐颜开地与宋妈妈猜测未来孙子的长相,又说起儿子小时候的趣事,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看到杨氏和韩氏进门,她立刻笑着冲她们招手:“安王府可热闹吧?”   杨氏欢欢喜喜地点头:“可不是,今天看到不少漂亮的小姑娘,安王妃为安王爷相中了好几个呢。”   “是吗?”老王妃眉开眼笑,“安王府身边侍候的人着实不多,还都是老人儿了,进几个人也是应当的。”   “是啊。”杨氏勤快地用手背试了试老王妃的茶碗,发现已经凉了,便端起来递给跟着的大丫鬟素心,让她去换热茶。她一边侍候一边笑道,“要说起来,还是咱们府里人手齐全,等到王妃进门,也不担心没人帮着侍候。”   宋妈妈也跟着凑趣:“我看跟在公主身边的四个陪嫁丫鬟都不像是为王爷准备的,公主年少天真,也想不到这些,如今咱们王府里侍候王爷的人齐全,正好免了公主成亲后为此忧心,岂不两全其美。”她早就想提醒老王妃要留心公主那儿的反应,奈何老王妃自听到喜信后就欢天喜地地想东想西,让她找不到机会说,这时终于可以说出来了,正好又有两位侧妃在,可以帮着参谋,应该能想到安抚公主的法子吧。   听宋妈妈提到公主,杨氏看了她一眼,笑容可掬地说:“可不是。公主即将进门,府里就传出喜信,正是开门见喜的吉兆。”   老王妃听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的话,眯着眼直点头:“是啊,是啊,公主果然是个旺夫旺子的贵重命格儿。你们这可提醒我了,如今陈氏有喜,我光顾着赏她了,却不可轻慢了公主。宋妈妈,你去我的箱子里翻翻,给公主备份礼,明儿派妥当的人送去。”   宋妈妈答应着,去厢房开箱子,一边翻拣合适的礼物一边盘算着,这礼可真不好送啊,说出的话稍有差池,便会让公主误会,认为他们这是借着王府里的侧室怀孕去给她个下马威,那以后还怎么过日子?看来还得去找王府的大人们商量,千万不可让公主没脸,这不是还没结亲就结仇了吗?   皇甫潇将楚灿华从安王府秘密带走,就去了刑部,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府里派去报信的人始终没见到王爷,也不敢在衙门里宣扬,只得守在耳房候着。两代勇毅亲王都治家甚严,外事不传内,内事不传外,那报信的小厮不敢打听,也不敢回去,只饿得前胸贴后背,才看到王爷出来。   他赶上去跪下,口齿伶俐地禀报:“王爷,陈孺子诊出喜脉,老王妃命小人来给王爷报信。”   送皇甫潇出来的几位刑部官员纷纷拱手道喜,心里却各有计较。   摄政王终于有后了,确实可喜可贺,但是时机不对,公主还没进门,就出了这种事,都知道北地胭脂性情直爽泼辣,说不定明天就闹将起来,摄政王府从此就要家宅不宁了。   皇甫潇神情未变,淡淡地摆了摆手,便翻身上马,向王府驰去。   王府的四大家臣录事参军齐世杰长史吴明宪主簿徐志强和卫帅岳坚都等在议事厅,门房已经得了关照,王爷一回就向他禀报了。皇甫潇便没去后院看母亲,先去了议事厅,又吩咐摆饭,与四个心腹边吃边谈。   皇甫潇一忙起来就是连轴,在文渊阁办公时,常常用膳之时都有人来回事,所以“食不言,寝不语”什么的在他这儿全是空谈,抓紧时间谈事才是正经。他的家臣早就清楚他的性情,因此陪着吃饭时也就毫无顾忌地谈起正事来。   齐世杰已经年过不惑,最为沉稳,看问题也往往直指本质,这时就说:“听说陈孺人有了喜,下官就去调看了内院的录事簿。王爷两月前的确去过棠园,但是当夜并没要水,第二日也未赐下避子汤。”   他只说查出的事实,并没有掺入自己的意见,但是其他人都已经听明白了。   没有要过水不见得就是没有宠幸过,次日没赐避子汤说不定是允许那位孺人怀孩子或者是忘了,所以这都不能说明什么,只有王爷本人才知道当时的情形,他究竟有没有要过陈孺人。   事过两个月,皇甫潇哪里记得住这种小事?不过,有个原则他却是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就是公主进门前绝不能出庶子女这种事,所以避子汤是次次不落,绝不可能忘记,而且他还关照过自己的奶娘荣妈妈,只要自己没有特别关照,无论是侧妃夫人还是孺人侍妾,半年内一律在侍寝后赐避子汤,所以那夜如果自己真的要过陈氏,这避子汤就决计不会少。如果第二日没送避子汤过去,就只有一个原因,自己并没有宠幸陈氏。很多时候,他在外面应酬,累了或者醉了回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并不会宠幸人的,去后院女人的屋子睡,也多少是给她们一个体面,却不会次次都颠鸾倒凤。他哪有那个精力?   喝了半碗汤,皇甫潇才平淡地说:“既是没赐陈氏避子汤,那就是她并没侍寝。”   四大家臣齐齐变色。那这个喜就来得太蹊跷了。   “算计我倒罢了。”皇甫潇的声音有点儿冷,“让母妃空欢喜一场,最后却落得伤心难过,那就罪不可恕。”   齐世杰点了点头:“此事很是古怪,当中只怕有些文章。依下官之见,不如等一等,看看这件事背后是否有人在动手脚。”   “是啊。”吴明宪附和,“陈孺人进府后一直不争不闹,安分守己。她家也没什么要紧的背景,她又是庶女,在王府中家世偏低,守着规矩方是上策,下官也看不出她有胆子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徐志强却摇头:“不然。有时候女人疯狂起来,比男人还能豁得出去,她这是想奋力一搏吧,大概是想着公主即将过门,王爷为着王府体面,也不好处置了她。将来公主成了王妃,她再来个小产,栽赃到王妃头上,正是一箭双雕,既让王爷厌弃了王妃,又因为怜惜而去抬举她。”   岳坚是武将,管着整个王府亲军,听徐志强说得头头是道,不禁笑起来:“你倒对这些后院的弯弯绕了如指掌。”   “看得多了嘛。”徐志强叹气,“燕京中哪家达官贵人家里没有点儿破事?我说的都是些普通的手段,真正厉害的你还没见着。”   皇甫潇沉吟片刻,看向齐世杰:“公主知道了吗?有什么反应?”   “老王妃得知喜信后,就派人去安王府请两位侧妃娘娘回来。当时公主安王妃和一些公卿夫人都在,去报信的婆子就直愣愣地说了出来,大家就向侧妃娘娘道喜。公主倒是很有定力,既没道喜,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坐在那儿吃了一颗荔枝。等两位侧妃娘娘离席后,公主还坐了一会儿,这才告辞离开,回了迎宾馆。”齐世杰的双眼隐隐发亮,“公主回府后一切如常,更了衣,喝了茶,然后就让人搬了个箭靶出来,放在百步开外。她放了十箭,箭箭正中红心,接着让人出来吩咐,明天给她备马,她要出城去跑马。再后来,公主说是乏了,就回屋去看书了。”   徐志强与吴明宪是文官,对公主的反应有点儿始料不及。岳坚却是一拍桌子,一脸的赞赏钦佩:“果然不愧是一国公主,豁达大气。哎,公主带来的十匹马真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啊,全都是千里马,神骏非凡,要是能蒙公主赏一匹下来就好了。没想到公主的箭法这么好,真是可惜了。”   齐世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可惜?嫁给王爷可惜吗?难道你还想让堂堂公主上阵杀敌?真是没长脑子。公主的马不是你能妄想的,以后倒是可以想办法配个种,生些小千里马,给王爷建一支精锐骑兵。”   “守衡的提议不错,岳坚好好琢磨琢磨。”皇甫潇笑着点头,“好了,说眼下的事。守衡,陈氏到底是否有喜,要查个清楚明白。如果是确实有喜,那就要查出奸夫是谁,不过,我相信陈氏不会做出这种事,王府内院不说滴水不漏,也不可能混进外男。按照陈氏的性情,我比较倾向于用药造成的假孕。”   齐世杰同意:“嗯,我也这么推测。目前的重点在于,用药这事是谁干的,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陷害,这是有区别的。”   “对。”徐志强皱眉,“这一招看似简单,甚至还有些愚蠢,其实细想起来却是既准且狠。就算最后证实了陈孺人是假孕,可外头的人不清楚其中的内幕,指定要说是王爷为了讨公主的欢心,狠心不要孩子,却谎称是陈孺人犯了事。若是成亲前处置此事,别人会说王爷心狠。若是成亲后再处置,王妃肯定要被人诟病,说娘娘善妒,不能容人,整治怀孕的侧室,等等,情况会更糟。本来咱们是坦坦荡荡,没有那些阴私做法,可被人传来传去,肯定越来越离谱,最后还是王爷和未来的王妃背黑锅。”   吴明宪连连点头:“是啊,得想个万全之策。”   岳坚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道道,不禁瞠目结舌,索性埋头吃饭,不参与意见。他是直肠子,对王爷忠心耿耿,浴血奋战是半点儿不含糊,遇到这种内宅曲里拐弯的事情就一头雾水,根本摸不着头脑,还是不掺和的好。   皇甫潇累了一天,回来还要料理这种莫明飞来的混账事,感觉很疲惫。他捏了捏鼻梁,温声道:“逸之,你拨几个靠得住的婆子去棠园,好好侍候陈氏,别让她磕着碰着,更别让其他人太过接近。我会让她好好在棠园养胎的,等闲不许出园子。”   吴明宪连忙点头:“是。我已经找好了婆子,只等王爷发话,就派到棠园去。”   “好。”皇甫潇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母妃。你们去歇着吧,明儿还有的忙。”   “是。”四人一齐起身,“王爷多保重。”   “嗯。”皇甫潇用茶漱了口,抬手揉揉有些晕涨的额头,就往萱草堂走去。   明月从安王府回到迎宾馆,先更了衣,然后喝了一碗温凉的酸梅汤,就倚在榻上歇息。   赵妈妈一路上都有些不安,不停地看她,却又不敢提勇毅王府小妾有喜的事,又怕公主闷在心里想不开,有心劝慰,一时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公主神色如常,看上去心平气和,半点儿也没有尴尬恼怒之色,她若贸然提起,不是反给公主添堵吗?   明月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虽有奶娘丫鬟婆子一大堆,可她母妃却仍然尽到了做母亲的职责。以前没人料到她会和亲中原,所以她的母妃也没教她燕国人管家理事的那一套,不过她看着母亲管理宫务,也渐渐学到了很多。遇到事,她心直口快实话实说,让别人觉得她爽利大方。越是大事,她越沉着,反倒让人从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矮榻就放在窗前,清风送爽,十分舒适。她拿著书看了两页就放下,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赵妈妈拿过一张细羊绒毯,轻手轻脚盖在公主身上,抬头给守在一旁的宝音做了个“好好侍候”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到底心里憋闷,不吐不快,有些话不好跟没出阁的姑娘说,又不好与陪侍公主的大丫鬟念叨,她便去后面的小厨房找文妈妈。两人坐在小杌子上,一边拿着燕窝剔去里面细小的绒毛,一边轻声聊天。   赵妈妈一脸郁色:“今儿去安王府赏花,先是碰到了王爷的两个侧妃,一上午都坐在公主身后,好不叫人心闷,不过看着年纪是不小了,也不像是有恩宠的样子,如今在府里多半就是摆设。这倒也罢了,到了下午,那边居然打发人来报喜,说是王爷的一个孺人有喜了。”   文妈妈顿时急了:“那公主是不是很难过?”   “指定难受啊,可公主一直忍着,没让人看出来。”赵妈妈叹气,“原还想王爷膝下空空,公主进府后生的就是嫡长子,谁知居然弄出这件糟心事来,要生的是姑娘,那倒还好些,若是生出小子来,就是王爷的长子。无论在谁家,正室刚进门,小妾就生下庶长子来,那都是让正室没脸的事。”   文妈妈的眉头皱紧了:“王爷怎么能这么委屈我们公主?”公主是她奶大的,现在她虽不在前面支应,只管着后厨的事,可在心坎里,她比赵妈妈还疼公主,听了这话,当下就觉得那个什么摄政王大千岁不是公主的良配。她为人软善,不似赵妈妈那么行事老辣,虽觉得公主还没进门,王爷的小妾就有孕了,这事大大不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赵妈妈叹了一声又一声:“谁说不是呢?还大张旗鼓地跑到安王府去宣扬,闹得天下尽知,好像生怕我们公主会去逼他们把孩子弄掉,先把事情张扬开来,这是成心让我们公主不痛快,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啊?”文妈妈又惊又怒,“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王爷比公主大那么多,前头又是娶过的,后院小妾一堆,公主嫁他,本就是天大的委屈,他不说宠着点儿,居然还没进门就这样,以后公主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也不好说。”赵妈妈想着今天在安王府中见到的摄政王,心里一动,“我看王爷是个明白人,不太可能做出这种糊涂事来,莫不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譬如换了避子汤或者干脆就没喝。”   “那也有可能。”文妈妈有些迟疑,“可即便是这样,王爷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吧?顶多是留子去母。公主进门后,就有个庶子女杵在眼前,不还是委屈吗?”   赵妈妈觉得她说得有理,不由得又泄了气:“唉,公主命苦啊。为了给百姓们换粮草种子,离家万里,来大燕和亲。本来说是嫁给他们的皇帝,却中途给换了人,还是个鳏夫,年纪又大,都快三十了。公主不计较,答应嫁了,临成亲前却又出了这等事。说实话,不像是结亲,倒像是结仇了。可是公主又不能这个时候说不嫁,到底没有能摆到台面上的理由。王爷的小妾在这时候有孕,于情不合,于理却是说得通的。若是公主拒婚,大燕跟咱们汗国肯定就翻脸成仇了,蒙兀如狼似虎的,看到这种机会,还不立刻发兵啊。这仗不能打,咱们汗国刚遭了大雪灾,还没恢复元气呢,一打起来准要吃大亏。唉,就为了汗王大妃和几位王子殿下,公主也不能不嫁,就算是福薄,没遇上好夫婿,也只得认命了。”   文妈妈没再吭声,双手微微颤抖,眼里忽然全是泪水。她放下燕窝,用衣袖揩干了眼泪,这才哑着嗓子说:“你多劝着点儿公主,想开些吧。好歹是嫁过去做正妃,那边又是以原配的礼来迎的,即便不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体面总是会给的,王爷定不会让公主太受委屈。”   “嗯。”赵妈妈一脸颓然,“我会劝着公主,别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小妾不过是刚刚有喜,王府后院那么多女人,肯定都乌眼鸡似的盯着她,能不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还两说呢,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你这些天多给公主做些清淡的膳食,免得她上火。”   文妈妈连忙点头:“行,我今晚就做。”   两人计议停当,赵妈妈不放心公主,只略微梳洗一下,便去了正房。   明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脑子里很乱,始终没有睡实。听到赵妈妈过来后,低声向宝音询问自己的情形,她便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赵妈妈赶紧过去扶她:“公主怎么只睡了这么一会儿?”   “嗯,刚才只是有点儿累,躺一下就好了。”明月带了一点儿撒娇的意味,笑眯眯地说,“赵妈妈别担心,我还没嫁呢,那府里的事与我无关,等以后成了亲再说吧,现在何苦操那么多心?我们还是像母妃说的那样,得快活时且快活吧。宝音,让他们把箭靶搬出来,放到后院去,再把我的弓箭拿来。好久都没开过弓,今天想要玩一下。”   赵妈妈自然不反对:“好,只要公主开心就行。”   宝音一阵风般卷了出去,找了两个侍卫进来,把箭靶拿出去,立在后院。明月起身出屋,微笑着溜达了一圈,然后才走到后院去。   她知道这周围肯定有燕国的眼线盯着,特别是摄政王的人,一定会看着她。今天下午,勇毅亲王府的婆子喜气洋洋地到安王府去报喜,肯定人人都想知道她的反应。她就大大方方地出来让他们看见,也好回去交差。要做个没心没肺的天真小姑娘,其实并不难,她不用装就能做到。   赵妈妈太过担心了,实际上是没有必要的。对于一个嫡出公主来说,小妾庶子什么的,根本就没资格搅乱她的心绪。   明月不是在大燕国长大的,一直就没有从一而终的思想。在草原,生活艰难,无论是为生计出外狩猎,还是为部落或国家征战,死去的人总会担心家里的妻儿老小无依无靠,所以他们总会兄死弟娶嫂子,父死子娶庶母,并不是为了贪花好色什么的,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地照顾死者的一家老小,因为有这风俗在,所以出去搏命的人都没有后顾之忧,知道自己死后也有人照顾家小,因而人人奋不顾身。这是草原上的风俗,不仅是神鹰汗国,还有蒙兀帝国也是如此。所以,她一开始就没觉得嫁了人就要乖乖地被人欺负,受了委屈只能忍耐到死。从安王府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如果王爷打算苛待她,自己在王府里过得憋屈,那就等成了亲之后跑回国去。和亲是汗国对大燕的承诺,所以她没有挑剔过指给她的夫君,草原儿女一诺千金,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闯了,别说只是嫁一个死了老婆的亲王。等她践了诺,再以“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的名义回龙城,燕国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她站到箭靶的百步开外,伸手接过宝音递过来的火红色落日弓,搭上白色穿云箭,然后稳稳地拉开弓,对准靶心,一口气射出十箭。   只听“嗖嗖嗖嗖”十声锐响,箭箭皆中靶心,白色的长箭轻轻颤动,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手还没生。”明月很满意,开心地转头道,“去告诉那苏克,把我的马准备好,明儿用过早膳后,我们到城外跑马去。” 第十四章 杀机   公主要出城去踏青,不同于普通官眷出门,范文同先去找岳西岷通报了一声。因不是要紧的事,不过只是出去散散心,也不需要驻跸关防,让礼部官员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岳西岷已经听说了摄政王的一个孺人有了喜,估摸着公主心中肯定不舒坦,出去走一走也好,于是热情地笑道:“城外颇有几处好风景,可需要安排向导?”   “那倒不用了,只要有开阔点儿的地界儿,让公主跑一跑马,就妥帖了。”范文同谈笑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勇毅亲王府中传出喜讯的不满。   “要跑马啊,那容易。”岳西岷提议,“出城往西三十余里,有座皇庄,里面就有跑马场。平日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奴才洒扫,很是清静。我这就派人过去,让他们收拾收拾,扫扫尘,明天公主可以去那里松散松散。”   听着像是个不错的地方,范文同便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就多谢岳大人了。”   岳西岷客套两句,将范文同送走,便立刻派出两路人马,一路是礼部属官,前往城外皇庄打点,另一路是心腹奴才,去勇毅亲王府找摄政王禀报。   范文同回到迎宾馆,立刻去向公主说明了城外皇庄之事。明月本就是出外散心,去哪儿都行,便点了点头。   赵妈妈送范文同出来,一路愤愤不平:“范大人,你说王爷这是怎么个意思?临到要成亲了,却让府中小妾先有了喜。公主年少,便是不悦,也羞于出口,可咱们难不成这么干看着?奴婢是下人,没那资格说三道四,可范大人是送亲使,能不能去问问王爷,给个说法出来,也好安公主的心。”   “赵妈妈少安毋躁。”范文同从容不迫地笑道,“此事究竟如何,外人如何知晓?以我对摄政王的了解,他绝不是如此不知轻重的人,既然要娶公主,就必定不会允许家中姬妾先有喜,所以,其中大有蹊跷。咱们什么都不必做,只在一旁看着就行了,王爷必定有所决断。你们不可自乱阵脚,也劝着公主一些,且看一看再说。”   高人说话总是只讲一分,有九分却藏在背后,赵妈妈见多了,虽然听不大懂,但是主要意思却明白,那就是什么也别做,更不必生气,先看看王爷要怎么做,然后再决定公主的态度。她心里一想,便觉得是这个理儿,又很信任范文同的判断力,于是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到了晚上,她担心公主,便代替上夜的大丫鬟珠兰,亲自守在公主卧榻之侧,准备在公主夜不成寐时开解一二。   服侍公主睡下,看着她闭上眼睛,赵妈妈才放下帐子,熄了灯,悄悄地睡到墙边的榻上。   明月公主睡在精雕细刻的千工拔步床上,睁开眼看着透过窗纱的朦胧月光,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她并不是生气或者烦恼才睡不着。直到今天,她也没有嫁人后要管好丈夫的其他女人,照顾好不是自己生的庶子女的自觉。听到摄政王的后院有个女人有身孕,即将生下一个孩子,她却完全没觉得与自己有关,更没想到如果真的生下来,名义上就是她的子女。她只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中午刚见过未来的丈夫,下午就听说他身边的小妾有了喜,这让她很茫然。   她的父汗极为宠爱她的母妃,后院里虽也有几个夫人侍妾,可都是摆样子的。大妃雄才大略,素有威严,那些女人只敢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或者乖乖地侍奉主母,谁都不敢学狐媚子去勾引大汗,更不敢使什么心计。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说过父汗的哪个小妾有了喜,更没看过母妃是怎么对待怀孕的小妾的,现在也不好去问赵妈妈。   想着勇毅亲王的模样,她越发觉得这个丈夫不错,很有英雄气概,至于小妾姨娘庶出子女什么的,现在离她还很远,没必要去费那个神。想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里好过多了,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赵妈妈见公主一夜好眠,像是并没有心事,不由得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很欣慰。公主镇定从容,不慌不乱,端的是皇家风范。   她一边替公主梳头一边微笑着想,自己是太着急了,反倒不通透,公主是正妃,就算前面有一百个庶子,将来袭爵的也只有可能是嫡子,无非是养大了,庶女陪副嫁妆,庶子给份家产。勇毅亲王府不说富有四海,也是家大业大,公主哪里会在乎这几个钱,就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没看在眼里。   明月从铜镜里看着赵妈妈满脸带笑,忍不住好奇地问:“赵妈妈家有什么喜事吗?这么高兴。”   赵妈妈乐呵呵地说:“咱们来燕京也有好几个月了,一直闷在屋子里,难得出门。今天公主出去踏青,可以好好散散心,妈妈也跟着沾光了。”   明月也笑了:“赵妈妈和文妈妈平日里也多出去走走,要不就回家看看。我这儿还有乌兰珠兰她们呢,你们不必时时刻刻地守着我,仔细累着。”   赵妈妈笑眯了眼:“不累,不累。文妈妈的儿子有差事要做,她当家的出外跑商,还没回来呢。我家老头子每日里在铺子里做事,晚上也睡在店里,不用赵妈妈管着。奴婢和文妈妈能这么天天守着公主,心里乐着呢,一点儿也不累。”   明月知道两个妈妈都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也就不再劝说,手里抓着一只赤金镶红宝头簪玩来玩去。她的五指十分灵活,那簪子在她指间上下翻飞,带着一抹金色光影,那情景非常漂亮。   她经常这么玩,赵妈妈也不管她。因今天要骑马,所以她没有给公主梳髻,而是把头发打散,和着珠串编成几根长辫,那珠子颗颗都有拇指大,温润晶莹,既华贵又不张扬。   梳好头,乌兰珠兰上前,服侍公主更衣,然后用过早膳,就出门了。   明月今天穿着一身胡服,茜色窄袖短衣栗色马裤薄底低腰羊皮靴,腰系胭脂色缎带,头上披了一块儿火红色的纱巾,连头带脸一起遮住,只留下一双眼睛,看上去精悍利落,充满迷人的异域风情。她带着四个丫鬟走出迎宾馆,那苏克已经率领选出的二十名侍卫守候在外。在他们身边,是清一色的西域良驹,神骏非凡。   明月的马通体火红,没有一根杂毛,大妃为这马命名为赤兔。因明月喜爱红色,当年她哥哥本来也喜欢这匹马,却还是给了她。她宝贝得不行,骑着它跑遍草原,现在又带进中原。看到明月出来,赤兔马欢喜地扬了扬蹄,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   明月上前去,温柔地抚摸着马颈,在它耳边轻声呢喃了一会儿,这才翻身上马。   其他人这才跟着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就连明月的四个大丫鬟也是一样。   那苏克带着四个侍卫在前开路,明月紧跟其后,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随侍在侧,其他侍卫依次排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城中心宽大笔直的天街快步跑过,异族的服饰剽悍的气质公主的红衣神骏的坐骑,件件都是燕京城中百姓难得一见的,于是引来无数人注目。他们不敢在闹市中疾驰,都压着步子,等出了城门,才加快速度,向西疾驰。   赵妈妈文妈妈不能骑快马,带的东西又多,便坐在马车上,朝着皇庄的方向奔去。   燕京附近有不少田庄,但是风景最优美的却是大青山中的栖霞庄。   大青山不算很高,却绵延百里,树高林密,花香鸟语,清泉叮咚,山石嶙峋,称得上一步一景。栖霞庄建在前山,周围有大片草场和果园,后山是狩猎场,不但飞禽走兽众多,还有不少珍贵药材,山脚下拥有百顷良田,地肥水美,可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岳西岷对范文同说这是皇庄,其实是取巧的说法。栖霞庄是勇毅亲王府的产业,不过皇甫潇是皇族嫡脉,所以称它是皇庄,也没错。   栖霞庄由王府主簿徐志强主管经营事宜,皇甫潇常常会在庄子里招待客人,通常是跑马打猎,也曾多次接驾。如果有公卿世家重臣高官家中的人需要借用,可以提前跟徐志强说,由他安排。昨天晚上接到岳西岷传来的消息,公主今天要去栖霞庄跑马,皇甫潇立刻指示徐志强,一定要做好一切准备,务必让公主玩得高兴,另外还要好好敲打敲打那些奴才,别在公主面前露了口风,说出这是皇甫潇的产业。   徐志强连夜赶到庄子上,把管事叫来,细细吩咐一番。那管事姓褚,是王府的家生子,老少三代都在栖霞庄上做事,好日子过了几十年,自然懂得该怎么做。他召集庄子里的所有人,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口风不紧的做事毛躁的通通撵到后头去做杂事,不许出现在客人面前,安排到前头侍候的都是有眼色会来事聪明伶俐之人。徐志强自去睡了一会儿,起来听管事禀报过后,十分满意,这才打道回府。他是勇毅王府的人,自然不能与公主的人碰面。   日上三竿时,公主一行到达了栖霞庄。   褚管事带着一干小厮丫鬟媳妇子在门口跪下磕头:“恭迎公主殿下。”   明月勒住缰绳,停在他们面前,抬头看向周围的青山绿水,心情大好,笑着问:“听说你们这儿可以骑马打猎。”   褚管事连忙介绍:“回公主的话,庄外有跑马场三处,分别在平地山地河谷,公主可择喜爱之处驰骋,后山是猎场,有诸多野兽,可供游猎。”   “甚好。”明月很高兴,“你们都起来吧。”   “谢公主。”褚管事站起身来,殷勤地上去牵马,“请让小的为公主引路。”   明月将马带开,翻身跳下地,笑着说:“这马性子烈,仔细踢着你。你只管前面带路,我们走进去,欣赏一下你们庄子里的美景。”   其他人立刻下马,留两个侍卫看着庄中杂役把马送去马棚,其余的侍卫丫鬟簇拥在公主身边,一起向庄中走去。   这么大批异族人出现在京师,庄中诸人俱是稀奇不已,不过事先得过敲打,都垂头退在一旁,个个目不斜视。   那苏克率领侍卫龙行虎步,先把庄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然后布置好防守位置。乌兰珠兰服侍公主到净房更衣,宝音哈沁在正厅看着庄中的丫鬟们上茶端点心,好一番忙碌。   明月坐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眯起眼睛刚刚放松下来,就听到窗外传来清亮的鹤鸣。她抬眼看去,只见几对雪白的长腿仙鹤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时欢快地展翅飞一下,又落在草地上,那情景就如画一般美丽。   她笑着说:“这里真好。褚管事,我可不可以在这儿住几天?”   “当然可以。公主是贵客,想住多久都行。”褚管事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公主殿下马上就要成为王妃,那是正经主母,他肯定要上赶着孝敬。多住几天更好啊,他多表表孝心,给公主留个好印象。   明月精神百倍,郁气全消,起身出屋,在庄子里面游玩了一番。这里养了不少野物,除了仙鹤外,还有锦鸡孔雀梅花鹿,既温驯又可爱,让明月开心了一路。   赵妈妈和文妈妈乘坐的马车在午时到了栖霞庄,褚管事立刻安排人卸车,把公主喜欢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搬下来。文妈妈跟着去了厨房,看着那些厨子做菜。因公主想要尝尝这里的特色菜,所以不让文妈妈动手,可是文妈妈闲不住,便跑去看看,顺便指点一下哪些是公主不爱吃的,让他们注意避忌。   赵妈妈也觉得这庄子非常不错,琢磨着是不是也能找个类似的买下来,做公主的私产,以后也能经常出来散散心。   明月说是出来骑马,其实从城里骑到庄子上就已经过了一把瘾,这时就没有着急地往外跑,而是让人搬了个胡床出去,坐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榕树下,叫上丫鬟一起打马吊。她已经把头上的纱巾扔到了一边,头上拖着几根长辫,脸上笑得无忧无虑,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还要小很多,倒像是个尚未长大的小姑娘。   赵妈妈守在旁边,坐在杌子上,给公主绣一根新做的腰带。带着花香的风从山间飘来,鹤唳鸟鸣此伏彼起,公主的笑声更是轻快动人,让赵妈妈的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再过几日,公主就要过门做别人的媳妇了,到底是异族公主,不能享受到大燕公主的特权,成亲之后也不会是婆婆给她见礼,而是要婆婆给她立规矩。趁着还没成亲,赵妈妈也愿意纵着公主尽情享乐。   褚管事很巴结地叫人去果园摘了一些杏子李子枇杷樱桃,用泉水洗净了送上来。明月很喜欢这些草原上没有的新鲜水果,拈起一颗大红的甜樱桃吃了,笑眯眯地说:“褚管事辛苦了,赵妈妈,走之前记得好好赏他。”   “是,公主。”赵妈妈看她吃得高兴,也很开心。   褚管事乐滋滋地:“小人能侍候公主,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受公主赏赐。”   “你服侍得尽心,公主自是要厚赏的。”赵妈妈的声音很温和,却是不由分说,“公主赏你,你接着便是,岂可推辞?”   “是,那小的就多谢公主厚赐了。”褚管事机灵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说,“小人去看看午膳是否备好。公主用膳后好好歇息,如果要上山打猎,提前吩咐小人一声。”   “嗯,去吧。”明月摆了摆手,把手里的牌一把压在桌上,清脆地笑道,“我赢了。”   宝音哈沁珠兰都唉声叹气:“公主今儿怎么手这么顺,奴婢的钱都要输光了。”   明月哈哈直乐,逗着她们玩:“没事,让赵妈妈借给你们,以后从月钱里扣。”   赵妈妈眉开眼笑:“既是公主吩咐,我那点儿月钱就先拿给你们使,以后再还给我。”   宝音眼珠一转:“那我们下午多打点儿猎物,就算抵债了吧。”   明月笑着点头:“也行。”   三个大丫鬟顿时摩拳擦掌,准备在下午大显身手,多打点儿猎物来还债。   吃完午膳,略歇了一会儿,明月便带着自己的落日弓穿云箭云凤梨花点金枪,骑上赤兔,在众人的随侍下冲出栖霞庄,往后山驰去。   这时,正在文渊阁里看奏折的皇甫潇接到齐世杰派人送来的密报。   他打开字条,看了一眼,冷峻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起身出宫,赶回王府。   “消息属实吗?”他沉声问道。   齐世杰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脸色阴郁:“我们暗中跟着公主的人发现的,可以确定,那些人想要对公主不利。”   岳坚握着拳头轻轻砸着桌子:“虽说王府亲军可自行调动,可是在京城中也不能不请旨就大批出城。”   亲王府的亲军不属国家所有,乃王府私兵,可自行招募练兵,但是从宫中到朝上都是盯紧了的,一旦大批调动,肯定会被扣上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就算扳不倒摄政王,也能让他束手束脚,甚至牺牲几个心腹或者交出一部分权力才能解套。   在当朝的几个王爷中,只有皇甫潇拥有一支精锐亲军,其他王府的私兵数量不多,而且大部分是混军饷的窝囊废。不过,因为两代勇毅亲王都从未公开动用过亲军,所以别人也看不出他们的亲军到底有多大的战斗力。   即使是在有人威胁到公主安全时,也不能动。   皇甫潇略一思索,便道:“岳坚,你带五十人,伴作长随,跟我出城去踏青。”   岳坚大喜:“好,我马上就办,两刻钟就能准备好。”   皇甫潇点头:“嗯,我去更衣,两刻钟后出发。”   大青山的后山猎场年年被人扫荡,那些大型野兽似乎都已经懂得了趋吉避凶,在外围只有一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禽小兽,别说豺狼虎豹看不见,就是狐狸麋鹿旱獭羚羊等中型野兽也不见踪影。   明月一行奔进山中,走了两个时辰都没看到值得放箭的猎物,不禁有些气闷。她的落日弓是后羿神弓之名,乃是草原铸造名匠打造的杰作,总不能用来射些小小的野兔吧?   那苏克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也不耐烦跟小动物较劲,手拿把掐的,打了来也没什么趣味,于是转头问道:“要不要再往山里面走一走?”   那苏克跟明月的大哥是好朋友,可以说是看着小公主长大的,待她也像是亲妹妹一般呵护。这次送亲到中原,当着外人的面他总是严谨守礼,现在都是自己人,他才放松下来,笑容里透着亲近宠溺。   明月很开心地点头:“嗯,再往里走一段吧。”   他们都没想过天黑了怎么办,会不会遇到歹人,因为剽悍强大,又习惯了野外生活,所以从来不担心这些。得了公主发话,大家便顺着山道往深山里行去。侍卫里有两个斥侯,这时走在前面,一是探路,二是查看有无猛兽的踪迹。   翻过两座山,前面回报说发现了豹子的足迹。大家全都来了精神,加快速度赶了过去。   这里山势陡峻,生长的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与一望无际的草原完全不同,他们再提速也快不了多少。   马蹄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茂密的树冠挡住了阳光,林子里很是阴暗。偶尔有小兽在草丛里飞快地跑过,传来一阵簌簌声。等他们走过时,树上的鸟雀会被惊飞,发出慌乱的鸣叫,遮住了林中的其他动静。   走着走着,那苏克忽然勒马站住,左手成团放在嘴上,发出一阵鹰唳,在林中远远地传开去。过了一会儿,声音静止,那苏克的脸色一凝,转头对明月说:“公主,派出去的人没传回消息,情况有点儿不对,我们先停一下,暂时不要往前走了。”   明月立刻点头:“好。”   那苏克先派了两个侍卫在附近寻找利于防守的地形,然后指挥四个大丫鬟围在公主身侧,十六个侍卫再围两圈,他则策马走来走去,随时准备作战。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熟悉的弓弦响声,紧接着就是长箭破空声。   不等那苏克下令,十六名侍卫同时拔出腰间长刀,舞得风雨不透,将飞来的箭矢全部打飞。   远处传来两声闷哼,接着是如雨般的马蹄声,很快,两名身上中箭的侍卫奔了回来,马上还各自带了一个人,看装束就是之前派去探路的那两个侍卫。   那苏克见自己的人全部回来了,立刻下令:“护住公主,结阵撤退,回山庄。”   众人一拉马头,利落地原地转身,向前山的方向驰去。   箭如飞蝗般不断射来,可是林子太密,大部分都被树干挡下,有一小半射到他们近前,都被侍卫们挥刀砸开。   明月带着人上山打猎,并没有事先定好路线,不过是随便乱跑,按着野兽的踪迹往后山走,因此袭击者也不可能先埋伏好,多半是跟踪而至,见他们停下来,才决定动手。既没有包围圈,他们冲出去时也没有遇到太大阻碍。   明月心里窝火,等到冲出一段距离,便从鞍桥上摘下落日弓,在马上张弓搭箭,回头望月,瞧准一个躲在树杈上的黑衣人,猛地放开弓弦。银色的箭如流星般飞去,速度比偷袭者射出的箭要快得多。那黑衣人正要躲避,身子才开始动,那支箭就已破空飞至,插进他的心窝。他惨叫一声,摔下树来,重重地落到地上,再无声息。   那苏克见公主出了手,也勒马停下,用汗国话下令:“一队防守,二队放箭。”说着,他也摘下了自己的震天弓,嗖嗖嗖箭出如雨,竟是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外围的八名侍卫仍在用刀拨开射来的箭,中圈的八个侍卫收刀还鞘,拿起弓来就是一轮急射,内圈是四名受伤的侍卫和四个手持长剑的大丫鬟,明月待在核心处,兴高采烈地一直在放箭。   垂死的惨叫不断响起,树林深处的黑衣人接二连三地摔到树下,射来的箭矢越来越稀疏,渐渐没有了威胁。   明月放完了箭袋里的箭,把弓挂回去,气鼓鼓地说:“我要把箭拿回来,不能留给这些混账东西。”   那苏克一边射箭一边笑道:“放心,公主,把他们都干掉,咱们就把箭全都取回来”   他的话音未落,从两边树上忽然跳下几个手里拿着刀剑的黑衣蒙面人,向他们直扑过来。   那苏克他们个个骑术精湛,双腿一夹,骏马飞蹿向一旁,躲开了他们的扑击,队形却有些乱了。   几个人落到地上,打了一个滚便翻身而起,同时向公主扑去。   明月抓起云凤梨花点金枪,一招“风雨战八方”,枪尖带起一溜寒光,点捺挑刺,围着自己扫了一圈。那几人无隙可乘,反被枪势逼开。明月抢得先机,一杆枪使开了,与那几个刺客斗得难舍难分。她使的是长枪,又骑在马上,只要不让那几个使刀剑的人近身,便是有胜无败。   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都是自幼跟着公主一起习武,也很了解公主的性情,此时见她打得兴起,都不想扫她的兴,只是将长剑换成了弓箭,若是有刺客趁乱抢近公主身前,立刻一箭射出。   那苏克见射箭的刺客已经伤得七七八八,下令外围的八个侍卫上前去肃清残敌,另外的人仍然留下来保护公主。他是分得清事情轻重的,宁愿一个活口都没抓到,也不能置公主于险地。   当皇甫潇带人终于找到这里时,明月正好一招“猛龙过江”挑了一个刺客,长枪余势不衰,将那个黑衣蒙面人狠狠钉在一旁的树干上。   皇甫潇勒住马,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少女,只见她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双手握着枪杆,猛地一抖枪尖,抽出被血染红的枪身,用力横扫,砸在斜扑过去的另一个黑衣人身上,将他重重地击飞,随即纵马前蹿,又回身一招回马枪,刺进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枪上白缨如梨花盛开,金色枪尖散发出血光,配上赤兔马金丝红衫与飞扬的长辫,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令人无比震撼。   这样的女子,在燕国是根本没有的,只存在于传奇话本里。   勇毅亲王府的头号大将岳坚看得瞠目结舌:“这她就是王妃?”   皇甫潇的唇角忍不住上挑,随即伸手一挥。他身后的五十名精锐立刻分两队向前包抄,冲进林中捉拿漏网的刺客。   那苏克也看到了皇甫潇,于是对明月说道:“王爷来了。”然后做了个手势,抢先抽刀攻上去,拦住了一个仍欲扑向公主的黑衣人。   另外几个侍卫也同时抢上,攻向残余的刺客。   明月跳出圈外,笑靥如花,把手里的枪扔给乌兰,拨马奔到皇甫潇身前,欢快地说:“你是来救我的?”   皇甫潇听得很顺耳,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可惜来迟了,很抱歉。”   “来迟了好呀,我玩得很尽兴。”明月眉飞色舞,“说是后山能打猎,可上来一看,全是些小鸡小兔之类的,没法打呀,幸好来了这么一帮刺客陪我玩,总算是让我没有白来一趟。”   皇甫潇本来一颗心沉甸甸的,担忧了一路,生怕公主遭了暗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此时见她没有丝毫埋怨之意,并且大显身手,把一桩凶险龌龊之事轻描淡写地化解,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派到草原去的探子早就传回了公主的情况,他也知道这个年龄不大的姑娘弓马娴熟,还曾经跟着汗国的太子去剿过马贼,在战阵之上杀过敌。不过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以前只以为所谓剿马贼之类的事就像他们这边朝中官员有意安排子弟参与剿匪,分点儿功劳,实则连贼寇的影子都没见过。今天一看,才知公主名不虚传,在草原上参与剿贼是实打实的上阵杀敌。这对他来说,实是意外之喜。   就连岳坚都两眼放光,看着公主骑的赤兔马,心里不断嘀咕,王爷这次的这个王妃可真是娶着了。   这批刺客不是死士,倒像是军中兵士,一见大事不成,便逃的逃,藏的藏,余下走不动的伤者也没自尽。   那苏克派出的几个侍卫只在周围肃清残敌,并没有远离,逃走的也不追,有隐藏不出的也不管,只保证不会再有人忽然蹿出来袭击公主便罢了。皇甫潇的亲军精锐却是穷追不舍,挖地三尺,把逃走的人截住了大部分,再拉网式搜山,把藏起来的人也找出来几个。   明月不理会这些事,见威胁已除,便轻快地跟皇甫潇打个招呼:“这里没事了,那我先回庄子去。”语气神情间一点儿没有见到未婚夫婿的羞怯,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般亲近。   皇甫潇更加高兴,温和地说:“公主无恙,我也不必留在这里了,随公主一起下山吧,这儿就交给岳坚料理。”   他身后的岳坚连忙策马上前两步,对明月一抱拳,朗声道:“末将岳坚参见公主。”   皇甫潇随口介绍了他的身份:“岳坚是王府卫帅,统率王府亲军的将军。”   “哦。”明月微笑着点头,亲切地说,“岳将军辛苦了。”   “不敢,末将分所当为。”岳坚很恭敬,“末将未能及时来援,让公主受惊了。还请公主回庄歇息,今日的事末将定会料理妥当,给公主一个交代。”   明月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倒没受什么惊,可我的侍卫有很多都受了伤,这却是让我无法容忍的,定要叫那些派刺客来偷袭的人给个交代。”   “是。”岳坚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感叹,公主如此爱护属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那苏克他们都随身带着药,给两个重伤和十余个轻伤的侍卫内服外敷,很快就料理妥当。   皇甫潇掉转马头,对明月温和地说:“我们下去吧,让你的侍卫们尽快得到妥善的治疗。”   “好。”明月点头,带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这时外面已经黄昏,树林里更加幽暗,已是看不清道路。那苏克轻声下令,众侍卫在松林中就地取材,做了松明子火把,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举着拱卫在两人周围。   明月与皇甫潇沿着林中小径按辔缓行,边走边聊。   “我这两天发现,王爷好像挺招人恨的。”明月大眼弯弯,俏皮地看了他一眼,“这几日,那些人都闹到我跟前来了,大招套着小招,前招跟着后招。我不过刚到燕京数月,平日里又不出门,自然没有跟谁结过仇。他们如此做,想来是想隔山打牛,目标其实是王爷。对吧?”   “对。”皇甫潇坦然承认,“我与父王两代监国数十载,统摄朝政,治理百官,掌管江山社稷,仇人是肯定有的,而且不少。不过,他们会冲着公主来,却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也是我思虑不周,竟没想到那些人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公主受了委屈,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很愧疚,还请公主原宥。”   他与别人说话,一向按规矩自称“本王”,对太后和皇帝,会以“小王”谦称,很少像现在这样,不必端着架子,不用顾着规矩体面,更不会揣着满腹心眼,猜测对方的话里到底有何真实意图。公主在他面前如清泉般透明,相处起来很是愉快。就算是对她有所歉疚,也知道她不会咄咄逼人,所以说起话来很轻松。   明月爽朗地笑道:“其实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派人跟我打个招呼,那么就算有明枪暗箭,我也应付得来,先前还以为你是故意不说,现在知道你也事先不知,那就没什么啦。你身居高位,肯定八方树敌,我都能理解。不过,以前总以为你们南人多智,又喜文厌武,就算有什么争执,也多是打笔墨官司,顶天了就是唇枪舌剑一番,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出动那么多人伏击我。若是我真有个损伤,后果可不仅仅是扳倒你,难道他们竟然不顾国家危亡吗?”   皇甫潇冷笑:“所以我说他们是丧心病狂了。你放心,这事已经严重超越了我的忍耐底线,我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嗯,知道了。”明月听话地点头,忽然心血来潮,就想探问他府里是不是真有个小妾怀了孩子。不过,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她再是旷达,终究还是没到豪放不羁的地步,心里的话在喉咙口打了转,又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她便转而谈起了栖霞庄:“这个庄子真漂亮,主要是环境好,前有良田,后有猎场,左有果林,右有草原,在这里住上两日,有天大的火气都烟消云散了。”   “真的这么好?”皇甫潇轻笑。   “是啊,就是有这么好。”明月兴高采烈地说,“是礼部的岳大人推荐的,果然没有说错,等回城以后,我让范大人去好好谢谢他。”   皇甫潇很随意地说:“既然你喜欢,我回去就让人把庄子过到你名下。”   明月惊讶得睁大眼睛:“栖霞庄不是皇庄吗?你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皇甫潇没说是自己的,只含糊其辞:“这点儿权力我还是有的。”   明月从小就习惯了别人送自己东西,父汗母妃叔伯婶娘亲哥哥和那苏克这样的义兄,还有各部落酋长王公大臣等,什么珍贵稀罕的礼物都收到过,如今未来的丈夫送自己一个庄子,她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问明了这个馈赠是在他权力范围以内的,便欣然笑纳:“既是王爷相赠,那我就收下了。嗯,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送你几匹好马吧。我带了十匹宝马来,大都是我们那儿极北玉峰上的天马传下来的千里马,极难得的,我父汗和哥哥都喜欢得紧,却硬是被我抢了十匹。咱们一人一半,你五匹,我五匹,好不好?”   听她像是小孩子分玩具的口吻,皇甫潇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神情间不由自主地就多了几分宠溺:“好啊,我很喜欢。”也没提醒那十匹马已经写进她的嫁妆单子了,未成亲前怎么能送出去呢?她既率性而为,他也不会拘泥。   对于皇甫潇来说,那样的五匹好马,价值是远远超过栖霞庄的,而明月对东西的好坏显然不会用银钱来衡量。   两人边走边聊,好像没用多少时辰就钻出了林子。   夜幕已经降临,前山的栖霞庄灯火通明,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庄子周围的环境他们都已经熟悉,一行人加快速度,从低缓的草地上奔驰而过,很快到达庄前。   褚管事一直守在门房里。   王爷和未来的王妃都在山中,尚未回来,也没派人来说会在外夜宿,他自然不敢去睡,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灌浓茶,尽忠职守地等着。幸好现在是春末夏初,夜晚凉爽宜人,不似酷暑或严冬那么难熬,他倒也不觉得难受。   好不容易听到了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立刻抢出门去,借着远处的火把,已经看清王爷与公主并骑而来。他连忙招呼守在门口的杂役打开大门,通知里面准备热水和饭菜,然后殷勤地迎了上去。   王爷和公主衣冠整齐神态从容,看着就像是在山里游猎了一回,尽兴而归,可许多侍卫却身上染血,有的一瘸一拐,有的吊着胳膊,还有两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把褚管事吓得脸色煞白。   皇甫潇沉声吩咐:“把他们安排好,立刻叫大夫来,为他们治伤。”   他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专治外伤的军医,放在庄子里等着,褚管事也知道,这时立刻答应一声,派了个小厮火速奔去叫人,又张罗着把庄里的杂役都叫出来,把伤者抬的抬扶的扶,都妥善安置到了离正院不远的偏院。   明月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说:“乌兰珠兰,你们跟着那苏克过去,帮着搭把手,有什么情况马上来报。宝音哈沁跟着我。”   “是。”乌兰珠兰答应着,跟在那苏克身后进了庄子。   她们两人沉稳老练,应付突发情况时也不慌乱,所以明月叫她们过去。宝音哈沁的年纪小一些,比较活泼鲁莽,在这种时候出不得乱子,所以明月便把这两个丫头带在身边,免得她们手忙脚乱地闯祸。   皇甫潇和明月还没走到正院,听到消息的赵妈妈便赶来了。她吓得不行,惊惶地看着公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天,这才放下心来:“鹰神保佑,幸好公主没事,谢天谢地。”   明月公主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撒娇:“赵妈妈,别担心,那些刺客都没什么用,我一个人能打他们好几个呢。”   赵妈妈的脸色更差:“我的小祖宗哎,以后再不敢冒这样的险了,哪需要你堂堂公主舞刀弄枪,跟那些杀千刀的刺客拼命呢?”   明月公主轻挑双眉,抿唇微笑,却不肯答应什么,只是轻巧地转移话题:“今晚有什么好吃的?我和王爷都饿了。”   赵妈妈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皇甫潇,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放开公主的手,上前行礼:“奴婢参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赵妈妈请起。”皇甫潇对她很客气,“先扶公主去更衣吧,然后到锦绣阁用膳。”他不便进入公主下榻的正院,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第十五章 细说王府家事   皇甫潇急着赶过来救人,一路快马疾驰,自是不曾带着换洗衣物。他便先去了锦绣阁,在丫鬟的服侍下净面净手,然后坐下喝茶。身上的里衣中衣被汗水浸过,感觉有些不舒服,但是没有换的,也只好忍着。他身形高大,不是随便拿件衣裳来就能穿得上的。   倚着锦垫,他歪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这几天的事情。如明月所说,那些人都已经把手脚做到她面前去了,说明真是狗急跳墙了。最近朝中大事不多,一是皇上选了后妃,二是皇甫潇与神鹰汗国的明月公主定了亲,三就是江南总督楚耀坤落马,涉案人员全部被押解进京,引起朝野震动。   楚耀坤的出身并不显赫,偃州楚氏耕读传家,百年来各房子弟皆屡试不第,到楚耀坤这儿却平地一声雷,竟然中了榜眼,顿时举族欢庆,更破例奉他做了族长。楚耀坤目光犀利,几次朝中动荡,他都站对了位置跟对了人,于是仕途顺遂,青云直上,不到二十年便官至江南总督。那是大燕财税三分之一的重地,肥得流油,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盯着,当初皇甫潇同意让楚耀坤上任,就是看中他聪明睿智,不党不朋,有风骨,又不迂腐,没想到,这样一个君子最后还是栽倒在那个花花之地。   现在楚耀坤被夺职罢官,跟着倒下的有一大串官员,空出的实缺甚多,一时间,燕京城里到处都是奔走打点的官员,朝中已经吵得乌烟瘴气,都想把自己人安插过去。皇甫潇和赵昶都不动声色,只把重点放在楚耀坤的案子里。双方都做出姿态,屡次催促刑部大理寺等有司衙门,务必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本来朝中局势就复杂,现在公主这边又有人几次三番找麻烦,目的很明显,一是破坏他和公主的婚事,二是让他顾此失彼,若是有一件事想不周全,就会让对方占了便宜。   想着公主遇到的麻烦,他心里有些微的歉然,更多的却是悸动,脑海中浮现出公主骑在马上,手握银枪,一步一杀人,却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的模样。这个来自异国的尊贵少女果然没让他失望,他需要一个面对重重危险却毫不畏惧的妻子,信赖自己,敢于反击,让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他的思绪转动得很快,刚刚喝了一盏茶,就有一个丫鬟和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宝音抱着一摞衣物走进来,恭敬地说:“王爷,公主叫我们给王爷送来新做的衣裳,请王爷更衣。”   按规矩,定亲之后,女方会给未婚夫婿做衣裳鞋袜,但是要在成亲第二日才能给夫婿穿戴,公主似乎从来不把这些规矩放在心上,细究起来却又并不出格,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嗯。”皇甫潇放下茶碗,从榻上站起身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了新衣。   里衣中衣外袍俱全,款式却不是常见的燕国样式,而是掺杂了一些胡人衣饰的特点,穿着更加贴身,行动起来也更利落,整体却不失儒雅高贵。   宝音为王爷系上暗紫色绣蟒纹的腰带,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欢喜的笑容,却懂规矩地什么也没说。   皇甫潇的姬妾们没事就给他送各种衣裳鞋袜汗巾香囊扇套等,他一向都是淡淡的,从不表示好恶,也就让姬妾们无从讨好。虽然他文武双全,但在心底深处却是更好武的,而燕国的衣裳总是宽袍大袖,飘逸洒脱,彰显文人的名士风范,却拖泥带水,他是不大喜欢的。穿上这套大燕与神鹰两国合璧的衣裳,他感觉很满意,却也没有开口夸赞,只是微笑着对宝音说:“代我谢谢公主。”   “是。”宝音蹲身一礼,缓步后退出门,回去向公主复命。   最终公主也没有来锦绣阁与皇甫潇一起用膳,因为赵妈妈强烈反对,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虽然周围有许多丫鬟婆子,两人不可能发生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但是人言可畏,她总不能让公主被人往身上泼脏水。   明月没辙,只得答应,在自己的房里独自用了晚膳,同时也没忘了叮嘱文妈妈给皇甫潇送一份精心烹制的膳食。   皇甫潇明白公主身边人的顾虑,很安静地用了膳,然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公主仍然留在栖霞庄散心,皇甫潇带着人回了城。不久,迎宾馆中的其他汗国侍卫都快马出城,奔向大青山。   在成亲前的那些日子,城里传出各种流言。   据说,明月公主某日一早前往栖霞庄游猎,晚上勇毅亲王赶去,与公主在山庄中宿了一夜,第二日亲王回城,公主却继续留居庄中,接着,亲王派人将栖霞庄的房契地契都过到了公主名下,而公主则回送了五匹千里良驹。说好听的,这是亲王与公主互示友好,以后夫妻必定和睦。说难听的,这是亲王迫不及待,不知廉耻,而公主婉转相就,更是不堪,不过是因为王爷的孺人有了喜,公主心里恐慌,竟然起了难以启齿的龌龊心思,想要在成亲前就勾住王爷的心,种种不守妇道的举动,竟是连那粉头戏子都不如。   范文同听到流言,顿时怒不可遏,立刻赶去求见摄政王,要他做出解释:“我国公主金枝玉叶,无比尊贵,到了贵国,却受此奇耻大辱,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既是诚心想与公主结亲,还请速速清理那些无耻至极的流言蜚语,还我们公主以清白名声!”   皇甫潇面沉如水,对他说:“你放心。”   第二天,栖霞庄中就杖毙了一个丫鬟个婆子两个杂役,并召集庄中所有奴才在旁观看,以儆效尤。   接着,六部中都有官员“事涉江南总督贪墨案”被停职待查,被刑部官员直接从衙门里提走,关进大牢。   另有十几个官员接到调令,全部被调往外任,并限期到任,非得即刻起程才能如期赶到。他们去的地方或是西南瘴疠之地,或是岭南湿热闭塞之乡,或是西北山中匪寇横行之邑,或是东北苦寒之地,简直就是形同流放。那种地方五年死三个主官,还有两个一到任就弃官回乡种地了,这些官员在京里本是前途无量,若真去了那种穷山恶水,只怕生还希望渺茫。   这些被抓被调的官员都如五雷轰顶,全都蒙了。家中立刻托人打听缘故,却原来是他们的内眷在官宦夫人的聚会上散布王爷与公主的流言,显然是触怒了摄政王大千岁。这些人家慌乱之下尽皆大怒,不管是官员们授意的,还是事先不知情的,都立刻严厉处置了妻妾,或休弃或关进尼庵家庙,总之是雷厉风行,不敢有丝毫耽搁。   与此同时,这些官员家中从老太爷老夫人到兄弟姐妹姻亲故旧都动了起来,各自找关系帮忙求情,勇毅亲王府一时门庭若市,官员们求见王府属官,老夫人求见老王妃,太太小姐们求见侧妃夫人孺人甚或没有位分的侍妾,各种哭诉悔恨跪求,闹得沸反盈天。   有关王爷与公主的流言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是嘴碎的三姑六婆都噤若寒蝉,即使私下里也不敢提及半句。   范文同满意了,施施然上了马,到栖霞庄禀报成亲前诸项事宜,顺便讲了一些奇闻逸事。   明月坐在榕树下,看着透过枝叶洒落地面的细碎阳光,微笑着说:“果然是权倾朝野。好!”   范文同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窥探,便示意随侍在侧的赵妈妈与宝音哈沁退远一些,这才垂下头来,声音很低地说:“如今王爷只是面儿上看着风光,实则在朝中并不安生。他的对手太恶毒,一盆盆污水往公主身上泼,如果不及时压下,公主以后也不用出门了,所以王爷只能下狠手镇压。下官在燕京数月,已经看得很清楚,摄政王总理朝政多年,成绩卓著,军政财权尽皆在握,又正当盛年,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根本无人能挡,所以宫中太后极为忌惮,赵相等清流一脉也对他猜忌日盛,急于让皇上大婚后亲政,借以剥夺王爷手中权柄,助皇上坐稳江山,更有甚者,有人还想要王爷的命。下官看王爷委实并无妄念,兢兢业业守护江山,也不过是忠心为国,奈何总有人居心叵测,存了那不应有的念头,所以这些日子在背后动手的人有可能是王爷的敌人,也有可能是王爷信任的自己人。以前大妃曾经讲过史上黄袍加身的典故,焉知不是下头人想要泼天富贵,就闹了这么一出,逼得主上不得不冒险上位。若败,主上死,他仍可无恙若胜,他有拥立之功,封王封侯。故此种最为可恨,也最易害人。公主进王府后,要多帮着王爷,警惕后院小人作祟,也要防着所谓自己人设下的圈套。在王府中,目前确认能信任的只有王爷老王妃和王府的四大家臣,至于那些侧妃姬妾,虽看不出异样,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公主可以择其一二相交,但切不可托以心腹”他心忧公主未来处境,说了很多很多。   明月仔细听着,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前面的道路有多少荆棘,她并不在意,无论有多么艰难,只要王爷肯护着她,一切都不是问题,她自然跟王爷是一条心。   范文同以前没怎么跟公主说过燕国的朝臣恩怨,只因打听到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一生不问政事,就连后宅也没怎么打理过,都是先勇毅亲王里里外外一把抓。听过老王妃的性情风格后,他打心眼里觉得公主跟老王妃很像,那么照老王妃那般行事就可保无虞,所以也就没把朝堂中那些错综复杂的情形告诉她,免得她烦恼。可是,最近发生了那么多可恨可恶之事,种种迹象表明,公主避无可避,既然如此,自然必须将所有该说的能说的事都说出来,让公主也好有个防备。   山中天气多变,刚刚还是阳光明媚,转眼间就下起了细雨,明月从榕树下移回自住的梧桐居,与范文同坐在花厅喝茶,一边观赏雨景一边细听朝中是非。   “首辅赵昶已届花甲之年,出自燕南赵氏,与老王妃同族嫡脉,乃是未出三服的亲戚。”范文同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当年,赵昶想把自己的嫡女嫁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自然答应,毕竟是自家侄女,亲上加亲,婆媳之间也好相处,可先勇毅亲王却看中了安阳王氏,让赵昶很是恼怒。后来王氏病故,老王妃想起这件事,又想聘赵氏的女儿做继妃,可赵昶已经决意将孙女送进宫中,伴于帝侧,所以就拒绝了。他为了保住孙女在宫中的地位,于是说服两宫太后,不让公主进宫为妃,而是要勇毅亲王娶作王妃。”   明月没想到与未来的皇后还有这番渊源,不禁有些诧异:“这么说来,王府跟赵相既是亲,也是仇?”   “仇还算不上,不过老王妃对赵家是有所不满,赵相与王爷在朝堂上也是对手。”范文同安慰她,“这与后宅内眷的关系不大。以后公主是王妃,赵氏是皇后,不过就是每月初一以及逢年过节进宫请安,大家依礼相见也就是了。下官听说赵相的嫡孙女温婉贞静,不是个跋扈的性子。若是她识大体,自然以后会想着笼络您这位勇毅亲王妃,您也敬着她,彼此客客气气的,也就敷衍过去了。”   “嗯。”明月点头,“我上次在安王府见过她一面,瞧着是个聪明女子。”   范文同轻松地笑道:“细论起来,公主与她并无利害关系,她首先要警惕的还是与她同时入宫为妃的那几位贵女。说到娘家身份,她的祖父虽是首辅,但是一旦有什么三病两痛的,说不定就要回家荣养,很容易就被剥了权柄,反而其他几个出自公侯府第的千金要更稳当些,还有的人家手里有兵权,皇上更要着意笼络。几位后妃一起入宫,谁先生下皇长子,是非常重要的,若是皇后生下嫡长子,在后宫的地位自然就是铁打的江山。所以,皇后指定会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皇上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为难宫外的一个王妃?”   “说得是。”明月连连点头,心里暗自庆幸。若是当初亲事未改,自己也入宫为贵妃,日子肯定难过得很,哪里有在宫外这般自由自在。   范文同说完朝堂说后宫,说完前院说后宅:“王爷的两个侧妃跟他的日子比较长,入王府有十一二年了,如今都已近而立之年,王爷虽然不宠,多少有些情分。杨氏现在暂时主持王府中馈,等公主进门后就要交到公主手上,此事很要紧,公主切不可掉以轻心。杨氏的父亲是从二品吏部右侍郎,称得上身居要职。她还有一个兄长,最近外放了燕北府同知,离京城很近,其妻在家侍奉公婆,没有跟去任上。杨侧妃的这位大嫂经常进王府给她请安,公主要适当注意一下。韩侧妃的父亲是正三品刑部左侍郎,为人刚直,是断案能手。”   明月听得很专心,这是跟她切身相关之事,比别的更要紧。   范文同对王爷那些有位分的女人都打听得很仔细,只是诸女的性情人品等涉及后院之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自然不好多问,不过对那些女子的家世背景却盘查了个底朝天,说起来如数家珍:“王爷的三位夫人中,姚氏的年纪比较大,大概与两位侧妃相当,其父原是镇北大将军麾下的一员骁将,后来战死沙场,其兄蒙恩袭了骁骑将军一职,如今仍在镇守东北边关,家中还有个弟弟,刚考中举人,尚未出仕。蔡氏的父亲是正六品兵部车驾司主事。宋氏是两年前由圣母皇太后下懿旨赐进王府的,乃是圣母皇太后的表侄女,祖父是二品武将上柱国大将军,目前镇守东南。四个孺人中,郭氏比王爷的年岁要大,以前是老王妃的大丫鬟,后来给了王爷做通房,王爷大婚后,王妃给她请封,晋了孺人,其父现任两淮盐政衙门主簿,正七品。游氏的父亲是工部的水部员外郎,从六品。吴氏是三年前进王府的,其父任漕运总督衙门通判,从六品。陈氏去年进王府,其父如今是户部的金部郎中,正五品。”   想到陈孺人有孕的糟心事,范文同便没有对四个孺人多做介绍,俱是一带而过。当然,他也没有说,这十年来,王府里前后有三位夫人和七位孺人相继病逝,全是青春貌美的女子,有的还不满十八岁,而没有位分的侍妾通房更是常常就消失不见了,譬如说送到远远的庄子上,从此再无消息。不过,大部分人都死在杨侧妃主持中馈的这两年里,究其原因,不过是某位女子夜晚送了一碗羹汤去书房给熬夜办公事的王爷,于是违犯家规被处置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无非是个“妒”字。先王妃虽然端肃方正治家严谨,手段却没有杨侧妃这般狠辣。   明月喝了口茶,侧头细思。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府的这些女人个个好像都有点儿来历,王爷娶她们不像是看上了她们本身的姿色,倒像是娶她们的家世。她不是很懂大燕朝特有的细致缜密的事情,只想了一下,就觉得多半是自己的错觉,便没有说出来,害怕范文同会笑自己幼稚。   范文同怕她对王爷后院有那么多女子感到不快,便轻声劝慰:“以下官打听的消息来看,王爷对这些姬妾并不上心,从未宠过任何人。公主是以原配正妃之礼进王府的,身份自然不同,王爷必定不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以公主之尊,只要按着规矩来,就能让那些姬妾不敢妄动,若是有人心生妄念,有违祖宗家法,公主尽管处置了便是,千万不要委曲求全。”   明月痛快地答应:“嗯,我明白。范大人放心,我定不会让父汗母妃为我蒙羞。”   范文同很感欣慰。公主虽年少,以前也不大通晓繁杂俗务,没想到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逼得她不得不和亲中原。范文同到达燕京后,看着这里的复杂局势,对公主很是担忧,此时见自己稍加提点,公主便即明白其中道理,不由得渐渐放心。到底是大妃嫡出的公主,有种与生俱来的聪慧。   范文同又说了一些有关勇毅亲王府内院的情形,赵妈妈就匆匆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描金拜帖:“公主,赵相家派人送帖子来,说是赵大小姐明日想来庄上拜会公主。”   明月示意范文同先看那张帖子,一边端起茶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范大人觉得她是来笼络还是来试探?”   “都有。”范文同看完帖子,然后合上递给她,温和地建议,“公主按闺阁小姐之间的往来礼节招待她即可。”   明月便懂了。她瞧了一眼帖子,对范文同说:“有劳范大人写张回帖吧,明日我恭候大驾。”   范文同去书房写了一封回帖,赵妈妈出去交与相府来人,然后就去张罗明日待客要用的各种物事和食材。   眼见天色已晚,范文同向公主告辞,到客院那边住下。   明日相府千金要来,他必须留在这儿盯着。那位是未来的皇后,万不能在这里出什么差池,否则公主就难以自处了。   明月坐在胡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却看着窗外的雨丝。琢磨了一会儿,她叫来赵妈妈:“找一件适合送给老王妃的家常礼物,这会儿就送去亲王府。”   赵妈妈一头雾水:“这可有什么说道?”   “就说今儿天有点儿凉,我惦着老王妃的身子,派你们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明月笑容可掬,“不必提起赵相千金要来拜访之事。”   赵妈妈仍然不明白,但还是答应着:“是,奴婢这就去。”便去找了一件金丝绣细羊绒披肩并一串祖母绿念珠,捧去让明月和范文同分别看过,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坐马车进城了。   等赵妈妈走后,范文同忍不住捻须微笑。公主果然秀外慧中,这么快就学到一分精髓,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妃那样令人景仰不敢轻视的女子。 第十六章 吹皱一池春水   太阳刚刚升起,内阁首辅赵昶府上的马车便沿着宽阔的天街,驰过燕京城。   相府的马车从外观看很朴素,乍一看根本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整个大燕最尊贵的千金,不过,有明眼人看到跟车随侍的竟有大内侍卫,便知道了马车里定是即将成为皇上后妃的某位贵女。   赵婉仪身着水蓝色半袖襦衫,内着湖蓝色凤尾裙,分肖髻上簪了两根羊脂玉雕的凤钗,看上去文雅秀丽满身书香,不带半分奢华气息,让人一看,想到的不会是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而是名士大儒的嫡孙女。   马车行得不快,仍然有些颠簸,她却始终在车厢里一丝不苟地端坐。两位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随侍在侧,轮流盯着她。   作为皇后,即使在无人之处也不能失仪。   她虽然才十四岁,可自小便跟着祖父学那儒家养气之法,酷暑季节心静自然凉,寒冬腊月凌霜傲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循规蹈矩,进退有度,因此选秀时立于殿前,唯她有母仪天下之姿,让各怀心思的两宫太后与稚气的皇帝毫不犹豫地都选了她。直到年少的皇帝将代表皇后的玉如意放进她手心,她才猛然醒悟,顿觉祖父虑事之远,思谋之深。当初决意栽培她时,皇上尚是垂髫童子,祖父隐忍十年,在内阁四平八稳,从不冒进,对摄政王的治国方略均表支持,终于借着摄政王之势成为内阁首辅,然后在皇上大婚选秀之前搭上两宫太后,彼此达成共识,一举将她推上皇后之位,自此开始反戈一击,成为忠君的纯臣保皇派的领袖。   从宫里回来,她便听说了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将来大燕和亲,若是入宫,必定要封贵妃。那是贵德淑贤四妃之首,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她母亲深感忧虑,听说那位公主已年满十六,又是中宫嫡出,金尊玉贵,再加来自异国,不可由常理度之,怕她压制不住,反受其害。听说北地蛮夷不通礼仪,不知廉耻,父死子娶其母,兄亡弟纳其嫂,风俗鄙陋,令人不齿,若是真来个身份尊贵的粗鲁女子杵在她面前,她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   不等她婉转地向祖父表明自己的担忧,又有消息传来,皇上不会纳公主为贵妃,而是由摄政王娶其为正妃。她松了口气,细细推敲,也觉祖父这步棋走得极妙。先不说夫妻之像相差悬殊,只说公主来自异国,摄政王以后便得不到妻族的助力,因他将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公主,先王妃的娘家自然不悦,安阳王氏也会与他断绝联系。此消彼长,待皇帝大婚后即可亲政,但他毕竟年少,在国事上肯定会倚重首辅赵昶。赵家趁势而起,必定一冲飞天。   赵婉仪端坐在软垫上,目光始终盯着前面一尺处的羊绒毡毯,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那位异国公主竟是这样的,不但是她感觉意外,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的确不懂诗书,不通文墨,不会弹琴,不喜弈棋,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听不明白讽喻暗示,虽远嫁异国,却并不悲悲凄凄幽幽怨怨,也不小心翼翼地学着适应大燕的规矩,反而如炽烈的火,烧得京城各派人马都措手不及。   一向不好女色的皇甫潇将先王妃的嫁妆送还安阳王氏,又将正妃所居宫殿改名无双殿,老王妃送出传家之宝“桃夭”,皇甫潇又把栖霞庄归到她的名下种种迹象表明,勇毅亲王府十分重视与公主的婚事,并为之拿出了最大诚意。这些做派令无数人深思,再联想到最初提议神鹰汗国公主和亲以换取大燕粮草援助之事的人,便是摄政王的心腹大臣,脑筋转得快的人便恍然大悟。公主虽远嫁千里,可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娘家支持,只要神鹰汗国派出铁骑,陈兵关前,不必说一个字,就已经为公主撑腰了。而摄政王成了公主的夫婿,这岂不是间接地有了更强劲的后盾?   赵昶有些懊悔,越发觉得局势艰难,却没告诉两宫太后和皇上,只琢磨着如何把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而赵婉仪想了两天,便决定前去拜访公主,与她打好关系。   从老王妃那里论,赵婉仪要称皇甫潇表舅,从皇家这头论,皇甫潇是皇帝的大堂兄,左右都是亲戚,不如借这个由头搭上线,把关系理顺,先借摄政王与王妃之势,让皇上高看一眼,多宠着些,先怀上龙种,便能稳住形势,保赵家富贵荣华。   赵昶对孙女的打算击节称赞。他们的动作极快,其他贵女家中还没反应过来,赵婉仪的帖子就已经送到公主面前了。   马车渐渐走近大青山,外面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轻风拂起窗帘,带进青草的气息。赵婉仪纹丝不动,心里却浮想联翩。听说明月公主以前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来去自如,从未学过什么闺训女戒女则,想起那日在安王府看到的少女,虽然穿着大燕的服饰,行动间仍带着勃勃英气,有着不同于燕国女儿的独特魅力。她会说流利的燕国官话,其中又有软软的江南口音,赵婉仪很明白,这种未加雕琢自然而然的美一定会吸引见过百般绝色的勇毅亲王。最重要的是,公主的骨子里有股傲气,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对任何人都冷淡疏离,显然不打算讨好任何人,是不是因为如此,原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摄政王便开始上赶着宠爱她了?   赵婉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她的确对公主有一些羡慕了。她生下来就被关在相府后院,出嫁后便会在皇宫里待一辈子,一生见不到外面的天地,虽过得尊贵,终是不如明月公主那般舒心。   她闭了闭眼,感觉有些微倦意,然后便听到车外有人禀报:“大小姐,我们已经到了栖霞庄,马上就要进庄了。”   她平静徐缓地说:“知道了。”   一队大内侍卫护卫着马车驰进栖霞庄大门,顺着平坦的黄土道驶到专门用于招待贵客的山水院前,上面挂着匾额上镌刻着“高山流水”四字,却是潇洒出尘,应是名家手笔。   明月得报,已等在山水院前。她的穿着也很简单,大红色胡服上绣着浅青色雪莲花,头发仍然扎成几根辫子,由头至梢缀着一溜绿玉和玛瑙,鬓边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蝉,十分俏丽活泼。   马车缓缓停到她面前,里面先下来两个婆子,一丝不苟地对公主行了礼,然后才回身打开帘子,恭敬地说:“请大小姐下车。”   赵婉仪从车厢里出来,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踩着春凳下来,脸上带着五分柔和的微笑,温婉地上前两步,与公主以平礼相见:“劳公主久候了。”   明月还了礼,笑得大眼弯弯,直率地道:“没有,没有,我反正是在这儿散心,等你来了才出来相迎,并没有久等。”   果然心直口快,赵婉仪保持着合适的笑容,心里暗自思忖。公主没有心机,自是再好不过,她很容易笼络过来,大家也就成了自己人。   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早就听说栖霞庄灵秀大气,乃是燕京第一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呀,所以我一来就喜欢了。”明月笑嘻嘻地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收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   赵婉仪抿嘴一笑:“人人都说王爷对公主情有独钟,这份深情厚谊,羡煞旁人。”   明月不甘示弱,调侃回去:“我也听说皇上对赵大小姐青眼有加,当日未有丝毫犹疑,便选了赵大小姐为后。”   赵婉仪尚未来得及羞涩,她身后的一个教引嬷嬷走上前来蹲身一礼,沉声道:“请公主殿下慎言,不可对皇上不敬,此乃大罪。”   明月顿时面色一冷:“好大胆的奴才!我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插言的份儿?张口闭口规矩,其实你们这些刁奴才最没规矩!赵大小姐,咱们闺阁之中谈笑,可不需这等奴才秧子在旁看着。赵妈妈,你陪这两位妈妈去喝茶,可要好好款待。”   “是。”赵妈妈答应一声,立刻满脸是笑地带着几个婆子上前,半拉半拥地把两个板着脸的嬷嬷弄走了。   两个教引嬷嬷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无论身份多高的贵女,在她们面前都得低声下气,为了少挨些打骂折腾,当家主母还得与她们说好话塞银子,几时见过似公主这般不留情面的人?两人一时怔住,待要说话,却已经被拉出很远了。   赵婉仪始终脸上带笑,却未发一言拦阻。等到两个教引嬷嬷的人影不见了,她脸上的笑容才有了一点儿变化,像是真实了一些。   除了两个教引嬷嬷外,跟着赵婉仪来的还有她的贴身大丫鬟白露与青霜,只是教引嬷嬷不让她们跟赵大小姐同一辆车,而是与其他婆子丫鬟一起,随在后面的马车里。看着两个嬷嬷走了,白露和青霜连忙赶上来服侍。   明月没有带赵婉仪去正院里坐,而是到荷塘边的凉亭,一边观赏刚刚含苞的荷花一边饮茶。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到清晨才停,池塘中的水涨了一些,在蓝天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对鸳鸯鹭鸶白天鹅绿头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时而悠然自得地曲颈理一理身上的羽毛。生机盎然的青翠莲叶上都是露珠,不时有蜻蜓蝴蝶轻盈地停在上面。淡淡的阳光里,池塘上现出了三道短短的彩虹,一直伸到水中,绚丽清逸的景象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赵婉仪微笑着赞叹:“在这里住着,简直犹如神仙。”   “是啊,我非常喜欢。”明月兴致勃勃地说,“不知道王府的花园有没有这般美,若是不如此处,等我嫁进去了,定要重修。”   赵婉仪只觉得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合规矩,却也不会扫她的兴,反而温言附和:“你做了王妃以后,自然在王府里当家做主,想怎么改都行。”   明月更加高兴,眉飞色舞地端起茶碗,欢喜地道:“这茶好像很稀罕,是王爷派人送来的,你尝尝。”   赵婉仪微呷一口,细品之下,心中暗叹如此稀世好茶却给了一个压根儿就不懂茶的人,真是牛嚼牡丹明珠暗投。她放下茶盏,轻言细语地说:“这茶叫万年香珠,我也只喝过一次,是在宫中时太后娘娘赏的。据说这茶采自岭南深山里一棵已经活了三千年的古茶树,每年产量极少,若是气候好,大概能得二斤,若是老天爷不给好脸色,就连一斤都不到。每年的茶叶全部进上,在宫中也只有皇上和两宫皇太后那儿有,但顶多不过半斤,有时只得二三两,量太少了,便是用来赏臣子都拿不出手,就只在宫里赏人喝。当然,摄政王不同于一般人,什么好东西,都是要给他一份的。今儿我也沾了公主的光,能够喝到这等顶级好茶。”   明月微笑。这话说得,可真是包藏祸心啦。她一脸天真,愉快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我说这茶这么香呢,而且回味悠长,原来是古树上来的,的确珍贵。我母妃也托了商队带些茶树苗过去,都种在有地热温泉的山谷里,用来浇灌的泉水都是从冰川上流下的雪水,再过两年就能采茶了。母妃定会叫人给我送些来,到时候我送给你,看看与中原的茶是否不同。”   “不同是肯定的。”赵婉仪也很有兴趣,“即便是同样的茶树,栽种的环境不同,长出来后肯定品种各异,所以古人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便是这个理儿。”   她这话带着几分暗讽,可明月却恍若未觉,将茶碗一放,抚掌笑道:“我母妃也说过这样的话。”   暗喻暗讽暗示之类的,重在一个“暗”字,更重要的是对方要能领会,不然就像现在,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让赵婉仪心里颇觉无奈。   两个女孩坐在亭子里,都是笑靥如花,一个温婉,一个活泼,一个将是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将为摄政王妃,富贵滔天,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们的丈夫将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局面,而现在,她们已经身为局中。   文妈妈让丫鬟送来八碟细点,一半是燕京中达官贵人喜爱的点心,另一半是草原风格的奶味甜点。明月一点儿也不挑食,每样都尝了一个,吃得津津有味。赵婉仪挑了一个玫瑰酥,只吃了半个就搁下了。   拈着丝帕拭了拭嘴角,赵婉仪客气地问:“公主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   明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爽快地说:“我最喜欢的是骑马,也只有这里能跑一跑,回了城就不行了,不过,听说勇毅亲王府里有跑马场,虽不如这里宽敞,还是可以跑一跑。这几个月都待在迎宾馆里,每日里只能看看闲书,可把我闷坏了。”   赵婉仪轻笑:“公主眼看就要做亲王妃了,应该有王府的妈妈过来侍候吧?”   “你是指教引嬷嬷?”明月想起了刚才那两个一脸晦气的老婆子,轻轻哼了一声,神色傲然,“我在汗国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在母妃跟前长大,什么规矩都学到了,有哪个奴才能比得过我汗国大妃,敢来教我规矩?”   赵婉仪一滞,然后缓缓地笑了出来:“说得也是。”   她总是忘了,明月的身份终究与她不同,只要一天没嫁,一天就是另一个国家的嫡出公主,即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必须以礼相待,如果不是她主动要求,谁派人去教规矩就是损伤神鹰汗国的体面,所以她在婚前能过得这么肆意无忌。而赵家是臣,皇上是君,所以赵家的千金即使嫁与皇上做正宫皇后,也依然是臣,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是皇恩浩荡,她不能有丝毫怨怼之色,言谈间必得带着感谢君恩的意思,就这样数着日子过,直到大婚。   她看着眼前的公主,见她眉目舒朗,笑容可掬,招手让人搬出两张矮榻来,快活地说:“坐久了累,咱们歪着说话吧。”赵婉仪很想放松一下,可是想起教引嬷嬷的话,又犹豫了。作为皇后,任何时候她都不能失仪。   明月好像知道她的顾忌,不由得挑了挑眉:“难道在你们大燕,靠一下就不端庄了吗?”   赵婉仪被她说得笑起来:“什么叫你们大燕,应该是咱们大燕。再过几日,公主便是咱们大燕的勇毅亲王妃了。夫妻一体,与国同休。”   明月笑嘻嘻地点头:“对,是我说错了,应该是咱们大燕。那咱们就歪着说话吧,也舒爽些。这儿又没有旁人,你不必担心。”   她天真烂漫地一轮紧逼,就让赵婉仪满腹的规矩道理都说不出来,竟是身不由己地起身,让丫鬟们搬走椅子,倚在了榻上。   明月很开心地掰着靠垫,挥手让亭外服侍的大丫鬟退后一些,然后满脸好奇地问:“赵小姐,你平日里除了学规矩,还喜欢做些什么?”   赵婉仪的嫁衣凤冠床帐被褥等一向由女方准备的物事全都由内务府按祖制包办,等她做了皇后,更不必动针线,自有针线局供奉,所以她待嫁期间除了学规矩和弹琴弈棋,就是跟着祖父读书做文章,听他分析朝局,推测未来的大势变化。这些都与她息息相关,她不但要学着分析推断,还要学着做决定,因势利导,周密布局。看着明月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她心里油然升起一丝自傲与庆幸。   她以前随着母亲到勇毅亲王府拜见过老王妃,后来在宫里宫外都听不少人说起,老王妃一生纯善,连后院中馈都不大会打理,半辈子都被先勇毅亲王捧在手心里护着,等到先勇毅亲王病逝后,现在的摄政王已成大器,又接着把母亲保护得风雨不透,总之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女子,又是最不会争斗的女子。   凡是见过这位公主的人都觉得她跟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很像,多半也会让摄政王百般呵护,但是却不能为他增添任何助益,顶天了就是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传续香火血脉。   赵婉仪想到这儿,顿时精神大振,底气变得很足,也不再羡慕这位无忧无虑的公主。见她即将过门了还懵懂无知的模样,她忍不住低声探问:“公主,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你怕不怕?”   这是闺中女儿的正常话题,两个手帕交在即将成亲前隐蔽地互相询问,企图探究洞房花烛的真相,带着一分惶恐分不安分甜蜜分羞怯再加一点点期待。赵婉仪本是想看公主窘迫的模样,自己却不由得想起了少年皇帝的清秀容颜与温柔目光,如玉般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明月的脑海中也浮现出皇甫潇高大挺拔的身姿与锐利明亮的眼睛,她看着亭外泛着涟漪的一池春水,唇边露出喜悦的笑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我不怕。”   赵婉仪在栖霞庄待到下午,然后在教引嬷嬷的三催四请下回了城。   明月公主仍然住在山庄里,钓鱼骑马打猎赏花,玩得很是欢快,直到成亲前两天才回到迎宾馆。   皇甫潇已经放出狠话,谁要让他成亲期间不痛快,搅了他的婚典,他就让谁家子子孙孙都别想成亲。   于是整个燕京城忽然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越来越友好热闹,似乎都在盼着摄政王的婚礼。   亲王纳正妃,与民间嫁娶完全不同,有正规的典仪,不过经过范文同为首的送亲使团官员们的努力,这个典仪中掺杂了一定的草原习俗,以示对公主和神鹰汗国的尊重。   正式成亲前一天,是女家依常例送嫁妆的日子。   范文同绞尽脑汁,把嫁妆箱子做大了一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压了又压,仍有一百六十八抬。五匹千里马分别是黑白青黄红五色,马头上都扎了红绸花,各有一名马童站在旁边照料,确保它们不在半路上发飙。   那苏克率侍卫团整装待发,他们甲胄鲜明,腰佩弯刀,刀鞘上都镶满各种宝石,华丽异常。   神鹰汗国的大妃得到范文同详述婚典仪式的信后,便从草原上最擅歌舞的阿雅斯族征调了男女各五十人送到燕京,个个身段高挑能歌善舞,男子英俊,女子美艳。他们今天都穿着本族的盛装,上面绣着金丝银线,缀着玉珠玛瑙,看着五彩缤纷华丽喜庆。他们安静地列队站在侍卫团旁边,面上都带着欢乐的笑容。   吉时快到时,安王爷带着人过来,代表勇毅亲王府送上了催妆礼。   岳西岷的夫人代表女方收下礼物,待吉时一到,便带着送嫁妆的队伍出发了。   阿雅斯族分成两队,均是女在前,男在后,载歌载舞地沿着大街走出去。他们后面跟着抬嫁妆的队伍,四个大汉用裹了红绸的抬扛抬着雕着鸾凤和鸣的一个红木箱子,鱼贯而出,迤逦而行。一百六十八抬嫁妆后跟着五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赤兔打头,依次跟着雪青马黄骠马白色的追风驹黑色的乌骓马。然后又是五十个美女俊男歌舞前行,长长的水袖挥出,圆圆的裙摆旋动,奔放的歌声唱出了对公主的真挚祝福,欢快的舞蹈传递着草原儿女的豪迈与热情。那苏克率领侍卫团最后压阵,他们军容严整,身躯挺直,一手执缰绳,一手按刀柄,就连每匹马迈出的步子长短与节奏都是一模一样。   长长的队伍自天街而出,在外城绕城一周,再回到内城绕了一圈,这才去往勇毅亲王府。   清亮欢乐的歌声一直在巨大城市的上空飘荡。   “南湖里的莲花哟,   长成十九节的藕,   在湖边出生长大的姑娘,   如今已长到出嫁的时候。   北湖栽的幼柳哟,   已长成一棵大树,   曾在树荫下玩耍的姑娘,   已经到了该出嫁的时候。   纯银打造的那枚戒指,   是姑娘手指上的好装饰,   明天就要出嫁的姑娘,   是娶亲人家的一份荣誉。   玛瑙琢成的那枚戒指,   是姑娘手指上的好装饰,   明天就要出嫁的姑娘,   是娶亲人家的一份福气”   燕京城万人空巷,将各处都挤得水泄不通,看着这壮观而独特的送嫁妆场面,无数人为之赞叹倾倒羡慕着迷。禁军御林军王府亲军和衙门的捕快各处的暗卫全都倾巢而出,沿途警戒,确保无人捣乱。   岳夫人没有跟着队伍绕城,而是坐着轿子,随安王他们先到王府等候。他们最后出门,已经亲眼目睹了嫁妆队伍的组成与规模,都感觉很震撼。幸好这是嫁给亲王做王妃,若是嫁进宫去,即便有规制拘着,汗国也会来这么一下,只要这个送嫁的队伍出去走一圈,便足以震动九城,皇后就别想再抬头了。大燕从开国以来,无论谁成亲,都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勇毅亲王府里已是宾客成群,主殿银安殿里坐满了高官显贵,皇甫潇在主位作陪,属于王妃的无双殿也打开大门,由老王妃在里面接待前来观礼的各位内眷。   今天有无数人想来奉迎巴结,但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基本上是没资格进来的,没有入仕志在学问教书育人的名士大儒也有不少,文官武将济济一堂,都是一团和气,再没有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后院的女眷们更是满口的吉祥话,奉承得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   岳夫人进来后,向老王妃行了礼。老王妃赶紧叫宋妈妈去扶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怎样?听说他们送嫁妆有新花样?”   岳夫人笑着点头:“可不是,花样新着呢,前后都有歌舞,还有侍卫团列队跟着,威风得很。”   老王妃听得眼睛发亮,一迭声地说:“韩氏杨氏,你们去找人问问,让他们安排个地儿,等队伍进门了,我也看看。”   正在帮着迎候安排官眷的两位侧妃答应一声,出门商量了一下。这里需要照应,根本缺不了人,杨氏想要趁此机会多结交一些诰命夫人,便提议韩氏去找齐世杰商议,让前来观礼的夫人们也都能看到送嫁队伍走进王府的情景。   韩氏知道杨氏的念头,自然不会驳她,答应着便往前面去了。她让人找到齐世杰,把这事告诉他,很快齐世杰就安排妥当。队伍从中门而进,直接去往无双殿,两旁有许多楼阁花园,正好供内眷们观看。   消息很快递进来,韩氏向老王妃做了禀报,便笑着安排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侍候着各位内眷去前面各个楼阁的二楼上就座,一边喝茶一边等。   气氛更加热烈,不断有人拉着岳夫人打探送嫁队伍和嫁妆的情形,岳夫人左推右挡,含糊其辞:“你们啊,都急什么呢?这马上就到了,亲眼看着不就都明白了。我嘴笨,形容不出来。”   众夫人便打趣:“哪家儿女成亲不请你?你还嘴笨,那天下再找不到伶俐的了。”   说说笑笑间,府外隐隐传来歌声,接着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歌词先用草原话唱一遍,再用燕国官话重复一遍,让大家都听得很明白。   “神鹰家族嫁来姑娘,明月皎洁花朵般美。黄金家族驰来新郎,英勇威武潇洒俊朗。姻缘天成群山起舞,一生美满快乐安康”   明月公主与皇甫潇的名讳封号都嵌在歌中,完全违背了大燕为尊者讳的规矩,却是草原上对人最尊重的习俗。歌词善颂善祷,让人听着很是喜庆,却丝毫没有诗经的那种内敛含蓄。不过,大家都听得满面含笑,没人说什么扫兴的话。   女眷们从椅子上站起,聚到窗前站着。男人们纷纷走出银安殿,等在花园中。   皇甫潇一脸和煦,显得很是愉悦。齐世杰站在他身旁,笑眯眯地道:“公主的送嫁队伍果然不同凡响。”   歌舞队伍神采飞扬,抬嫁妆的汉子昂首挺胸,卫队方阵威风凛凛,跟着歌曲的节奏走进王府。那苏克抬手伸向空中,然后向下一挥。侍卫团一齐下马,动作整齐划一,非常好看。   老王妃满面红光,高兴地直点头“好好,真好,真好。”   陪在她身旁的安王妃也跟着夸赞:“嫡出公主出嫁,果然有气派。”她虽未明说,但众人都心中雪亮,这种送嫁的阵仗,大燕还真没人家比得上。   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更是气势如虹,将无双殿前的空地摆得满满的,有的还放在了前面的草地上。   岳夫人与安王妃扶着老王妃下楼,笑逐颜开地走向后院。到得银安殿前,送嫁队伍中的歌舞已经停下,会合到一处安静等待。抬嫁妆的大汉们守在自己抬的箱子两旁,个个站得笔直。那苏克的卫队停在银安殿前,没再往后院走,因都是女眷,冲撞了谁都不好。   等到女眷都回来,岳夫人笑着指挥大汉们打开箱盖,进行传统的晒妆。   阳光下,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第十七章 迎亲   “冠饰九翚四凤,大花九树,冠中宝珠一座,翠顶云一座,其珠牡丹翠穣花鬓之属,小花数如之。两博鬓九钿。翟衣,青质绣翟,编次于衣及裳,重为九等。青纱中单,黻领,朱縠逯襈裾。蔽膝随裳色,加文绣重雉,为章二等,以緅为领缘。大带随衣色。玉革带。青袜舄佩绶。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衣用织金及绣云霞凤文,不用云龙文。”   这是大燕律中有关亲王妃的礼服规制,在先帝时又进行过修改,将亲王妃的服饰又提了一等,与中宫皇后相差不远。亲王妃的冠上大花九树,而皇后是十二树,亲王妃的衣上用云霞凤文,而皇后衣上用云龙文,些许差别,晃眼间根本看不出来。正因如此,范文同与赵妈妈会同皇甫潇派来的齐世杰和荣妈妈将内务府送来的衣冠检查了又检查,确保没有一处违制。   本来赵妈妈按照大妃的图样,聘燕京城中最好的绣坊缝制好了嫁衣,但是范文同最终争不过大燕诸臣,公主是嫁进来,就必须穿大燕亲王妃的礼服,不得做任何修改,否则便是逾制,乃是死罪。赵妈妈只好把先前做好的嫁衣收起来,准备以后改一改,作为王妃平时见客的常服。   送嫁队伍回来之后,勇毅亲王府随后送来了王妃在婚典上乘坐的翟辇,披红挂彩,翠翟环绕,轿厢顶上还有一只翠色凤凰展翅欲飞。   明月终于感觉到了几分紧张。   送嫁队伍出去时,她还兴致勃勃地躲在大门附近的屋子里观看,然后就一直听赵妈妈和文妈妈唠叨,又分别用蜂蜜牛乳花露给她沐浴了四五遍,洗得她浑身无力,喝了一碗燕窝粥就回房睡下了。   直到夕阳西下,赵妈妈才把她叫醒,让她起来活动活动,吃点儿东西,免得夜里走了困,明天没有精神。   明月换上常服,在湖边散了一会儿步。落日熔金,流光溢彩,在这样绚烂的景色中度过她作为姑娘的最后一天,让她感觉没有什么遗憾。   用完晚膳,赵妈妈塞给她一本画册和一个盒子,欲说还休地看了她半晌,终于没能出口,只心慌气短地让她回房自己看。   她茫然地回到寝房,打开册子,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的笔迹。   原来这是每个女儿出嫁前必要知道的事情,普通人都羞于出口,语焉不详,可大妃却亲自执笔,画了一帧帧栩栩如生的图,再用文字细细注解,告诉女儿要注意哪些事项,如何在洞房花烛夜少吃苦头,在婚后生活中要注意哪些事项,怎样才容易受孕。   与书配套的盒子里有一对男女木雕,形象地诠释了新婚之夜必做的那件事。   明月的脸颊发烫,反复看着母亲的提点,又拿起木偶来仔细端详。她的心里怦怦直跳,双手微微颤抖,从下午开始就浮现出的紧张之情却奇迹般地渐渐消散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   赵妈妈感到很欣慰。直到五更鼓响,她才去叫醒公主。文妈妈捧来了一小碗燕窝粥,服侍她喝下,然后与赵妈妈一道,又用鲜花牛乳给她沐浴了三遍。   明月感觉几乎要脱力,吃了两小块酥酪,才觉得没那么心慌了。   岳夫人随后来到,作为全福太太给她开脸梳头,也不敢像对其他普通官宦家的姑娘那样开玩笑夸赞“脸细得如刚剥壳的鸡蛋”,只在梳头的时候微笑着说出吉祥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年年好运,五梳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七梳鹊桥高架永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俩老到白头。”   没有母亲陪伴,没有姐妹相送,没有亲朋添妆,身边都是妈妈丫鬟,还有宫里派来赞礼的女官。她们论身份都是奴婢,这时没人敢随便吭声,都静默无声地站在一旁看着。明月坐在镜前,呼吸着黎明的清凉气息,听着岳夫人慢悠悠的声音,伴着外面隐隐传来的湖水拍岸的叮咚声,感觉有些恍惚,仿佛忽然踏进了一个梦里,这些都是那么不真实,只要等到一觉醒来,她就会回到龙城的皇宫里,仍然做着被许多人宠爱的娇贵公主。   岳夫人给她梳了一个圆髻,然后细细地为她化妆。   胭脂香粉这边都已经备好了,岳夫人拿起来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笑道:“这是哪里产的胭脂香粉?咱们平时都用花容斋出产的,就连宫里的娘娘也都用他们家的,我还没看过这种脂粉,瞧着不比花容斋的差。”   赵妈妈笑容满面地说:“这是我们大妃指点着身边的宫女做的,大妃和公主都用这个,外面没有卖的。”   “哦。”岳夫人越来越觉得他们的大妃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是汉女却嫁了胡人,从太子妃做到中宫大妃,本朝的两宫太后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想到这儿,她赶紧打住,把不敬的念头赶出脑海,开始给公主匀面上妆。   穿衣是最复杂的一件事。亲王妃的礼服很烦琐,从里到外有好几重,层层叠叠,各种配饰齐全,都要按规制仔细戴好。等到换好衣履,两个女官和赵妈妈文妈妈都是一额细汗,岳夫人也有些气喘。   明月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很沉重,如果不是自小锻炼,换个弱女子来,只怕没走几步路就会被压趴下。   看了看沙漏,岳夫人捧起沉甸甸的凤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公主头上。   这时,已是天光大亮,宫里的内官和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来了。   迎宾馆大开中门,范文同出外迎接,陪同入内,在主院正厅中摆上香案。   公主在女官的引导下从后堂缓步行出。内官捧着圣旨与节册站到香案后面,中气很足地宣道:“圣旨下,鹰氏无双跪接。”从此刻起,明月公主的身份就此淡去,她再也不能仗着异国嫡出公主的身份肆意妄为了。   明月款款跪下:“臣妾鹰氏无双接旨。”   内官放下节册,展开圣旨,读得抑扬顿挫:“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大臣有奉公之典,借内德以交修朝廷有疏爵之恩,视夫皆而并贵。勇毅亲王皇甫潇之妻鹰氏,南行万里,欣慕来同,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今册尔为勇毅亲王妃,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宜令所司,即日册命。钦此。”   明月磕头:“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女官站在香案侧赞礼,叫明月起,然后又跪。内官打开亲王妃宝册,念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明月接了宝册金印,再次谢皇上恩典。   内官宣旨颁册完毕,片刻不肯停留,带着使节走了出去。岳西岷也跟着一起回宫复命。   范文同紧随其后,以熟练的动作塞给内官一个荷包。内官一入手便知其中必是不菲,顿时喜笑颜开,对范文同一拱手,说了几句吉利话。   范文同笑着奉承了一番,恭送他们离开。   堂中撤下香案,明月才放松下来,将手上的宝印金册递给乌兰收好,便回房坐着歇息。文妈妈虽然心疼她,却也不敢给她吃的喝的,就怕到时候不方便,即便不管脸面如何,这重重叠叠的衣饰,就是想去净房都难。   好在这么折腾一番,已到午时,皇甫潇用过午膳后便出门迎亲。跟着他来的有十六位傧相位郡王两位国公三位侯爷四位一品大将军六位官员,品级虽有高有低,却是清一色的历届科举前三甲,两状元两榜眼两探花。   他是有备而来,范文同也没辜负了他的准备,叫人关上大门,结结实实地为难了一番新郎官。他是汗国的大才子,考较经史子集吟诗作对,顿时激起了六位燕国才子的好胜心,一时佳句频出,文采斐然,引起围观者喝彩声无数。   文试过了,那苏克跳了出来,与四位大将军一一较量。场面精彩纷呈,看得人大呼过瘾。最后自是不分胜负,双方握手言和。   范文同命人打开大门,迎皇甫潇入内。   他今天也穿着全套亲王礼服,乘辇而来,威仪尽显,尊贵逼人。   从大门到公主所居正院,铺满了大红色的毡毯,他神情柔和,目光沉肃,沿着红毯大步向前。   这儿不再有民间婚俗的三催四请,王爷走进正院,岳夫人立刻笑着福了一礼,很快,女官便扶着明月走了出来。   皇甫潇看着裹在华服正装中的少女,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按照草原婚俗,二人并肩而行,一起走出大门。   皇甫潇将明月送上翟辇,这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辇,当先行去。   他们没有去外城绕圈,人多手杂,关防太难,皇甫潇不想冒这个险。迎亲队伍前是皇上派的宫廷乐师,一路奏着喜庆的乐曲,后面跟着草原来的百人歌舞队,欢乐地绕着内城转了一圈,才进了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勇毅亲王府。   迎亲队伍从中门而入,顺着主道走向银安殿。   这里是亲王府的主殿,肃穆威严,平日里很少开启,只有在举行典仪或召见王府属官商议重大事件时才会使用。今天是王爷大喜的日子,里里外外也破天荒地贴了大红喜字,檐下扎了红花,柱子上围着红绸,全是铺天盖地的喜气。   两人下了辇,在皇宫里派来的内宦与女官的引导下并肩向前,沿着地上铺的红毯走上台阶,从两个烧得极旺的火盆之间穿过,又跨过一个极为华丽的金镫雕鞍,这才进入主殿。   两旁均是官员,按照皇宫金殿站班时的位置文武分开,依品级高低坐着等候。看到新人进来,官员们都站起身来,笑着注视他们。   两人走到大殿中间,礼部尚书站了出来,拿出一卷圣旨,朗声道:“勇毅亲王接旨。”   皇甫潇与无双一起跪下:“臣恭听圣谕。”   这篇圣旨很长,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将皇甫潇大大赞扬了一番,称他为“国之干城,社稷栋梁”,甚而有“贤追周公,德服四海”之誉。皇帝赏赐皇甫潇的新婚贺礼极厚,亲王双俸两个皇庄把名剑勾弋以及名画古董金银珠宝笔墨纸砚,无不贵重至极。   所有人都听得心惊肉跳。历史上,凡是准备诛杀有功之臣的君主,都会先给其极大的恩宠,等到大家都以为此人正在帝心之时,便是帝王以雷霆万钧之势灭族抄家之时。很多人都心中打鼓,琢磨着皇帝在摄政王新婚这一天颁下这种圣旨,究竟是他的本意还是太后的意思,抑或是赵相的主张。   皇甫潇镇定自若神情不变,听完圣旨后沉稳地说:“臣谢陛下隆恩。”   等到宣完旨,礼部尚书的脸上有了笑容,朗声道:“婚典开始。”   众人起身,退至两旁,看着当中按品大妆的新人。   礼部尚书赞礼过多次,声音醇正洪亮,吐字极清:“一拜天地,谢君恩。”   皇甫潇和鹰无双转身向着殿下,跪下磕了头,然后又转向供着圣旨的香案磕头。   礼部尚书等他们起身站好,继续赞礼:“二拜高堂,谢生恩。”   两人走向前,在丹墀下齐身下拜,向着上面穿着盛装华服的老王妃磕了头。虽然是在严肃的大殿上,老王妃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脸上全是笑容。   礼部尚书再次高声道:“夫妻对拜,定终身。”   两位新人各自向旁走了两步,转身相对,深施一礼。   礼部尚书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欢快:“礼成!”   大殿里顿时活络起来,不少官员拱手道:“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王府内侍小厮拿来许多袋子铺到王爷与王妃脚前,女官送上扎了花的红绸带,一头递到王爷手上,一头递到王妃手中。   皇甫潇用红绸牵着无双,踩在袋子上走出银安殿,一直就这么走到无双殿。虽然袋子里装着土,有些凹凸不平,但两人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一点儿没有走到袋子之外。这是个好彩头,寓意他们将来子孙万代绵延不绝。   皇甫潇将无双送到后殿寝房,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在床边并肩坐下。女官收走红绸,将两人的头发剪了一小绺下来,编在一起,口中唱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然后将头发放在一个荷包里,压在他们枕下。   这时,老王妃和安王妃都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夫人,都嘻嘻哈哈地看着。   女官端起一碗饺子,喂给无双吃。每个饺子都捏得极小,只拇指般大,却极精致。无双本就折腾得饿了,这时也不管是否有人看着,一连串地吃了五个。她觉得是半生不熟的,却不敢问,略嚼了两下便囫囵着吞了下去,倒是觉得腹中不空了。   这时,女官含笑问道:“生不生?”   无双怔了一下,马上想到饺子确实没煮熟,便老老实实地说:“生。”   老王妃安王妃和那些夫人都笑出声来。   女官不等无双想明白,紧接着问:“生几个?”   无双在心里数了数吃下去的饺子,便道:“五个。”   女官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家可都听见了,王妃说要生五个。”   无双的脸腾地就红了,窘得抬不起头来。皇甫潇也罕见地轻笑了两声,显然心里很高兴。老王妃更是欢喜得直拍手。生五个好啊,三子两女,最美满了。   这时,另一个女官端着一个簸箩上前。安王妃带着几个相熟的公侯夫人,抓起里面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扔向床边坐着的两人。   皇甫潇和无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打在身上也不疼,便端坐着不动,听着那些夫人笑着说“早生贵子”,心里都感觉很好。   等他们停了手,女官用托盘端着两个纯金镶红宝的酒杯上来,里面是极品名酒万年春。   两人站起身来,取过酒杯,以臂相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官将空酒盏掷于床下,正是一仰一覆,大吉大利,夫人们都叫起好来。   女官笑道:“礼成。恭喜王爷,恭喜王妃。”然后就躬身退下。   那些夫人也赶紧上前说了一些吉利话,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多子多孙富贵万年等等,虽是俗套,但是人人爱听,就连皇甫潇也不例外。   他微笑着听完,温声道谢,然后对老王妃说:“母妃,儿子去更衣,然后到前头待客。”   “去吧去吧。”老王妃笑眯眯地摆摆手,“你媳妇这儿不用操心,有我呢。”   皇甫潇犹豫了一下,转头对无双说:“你更衣之后好好歇着吧,我到前头去了。”   无双红着脸应道:“是。”   两人头上的金冠都太重了,连点头摇头都难,只能挺直腰板端着,这时都想赶紧卸下来。皇甫潇便不再多言,大步走出新房。   老王妃慈祥地笑道:“澈哥儿媳妇,你先代我招待各位夫人,我陪陪儿媳妇,一会儿就过去。时辰差不多,后院也该坐席了。”   全天下也只有这位老王妃会叫安王妃是澈哥儿媳妇,虽于礼不合,听起来却倍感亲切。安王妃每次见到这位邻家老太太般慈蔼和善的老王妃,都恨不得让她做自己的婆婆,这时得她拜托,立刻就张罗起来,带着夫人们出了新房,往设宴的无双殿正殿走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按理说,老王妃今天不应单独见儿媳妇,婆媳应在明天早上敬茶时才正式见面,但她可不管这些。儿子与前一个媳妇夫妻不谐相敬如宾,她虽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不好受,如今好容易又有了一个媳妇,而且看样子儿子也很喜欢,她当然跟着高兴,迫不及待地跑来看新儿媳,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再说了,她有那么一个强势的儿子,就算是不守规矩,谁又敢乱嚼舌根?   有她这一尊大佛在,缩在墙角站着的赵妈妈和乌兰珠兰两个丫鬟都不敢动。无双已知老王妃的性情,心里丝毫不惧,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撒娇地说:“母妃,我要更衣呢,这套衣冠太重了。”   老王妃疼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好,母妃这就走,免得你不自在。要吃什么喝什么就让人去叫,可别委屈了自己。”   “嗯。”无双笑得两眼弯弯,“母妃别饮太多的酒,也不要多吃油腻的菜,仔细伤着脾胃。”   “好。”老王妃高兴地答应着,起身带着宋妈妈离开了。   赵妈妈这才走出来,与两个丫鬟一起为无双卸下凤冠与王妃大礼服。为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回心髻,换上常服。   一个陌生的丫鬟过来向赵妈妈禀报:“赵妈妈,奴婢是拨来无双殿侍候的丫头茉莉,汤池已经备好,王妃若要沐浴,吩咐一声便可。”   赵妈妈点了点头。今天初来乍到,尚无余暇打探丫鬟的事,见这个丫头年约十五六岁,相貌清秀,身段玲珑,心下不禁有点儿嘀咕,不过看她落落大方气韵沉稳恭谨端正,倒像是一等大丫鬟的做派,赵妈妈便客气地笑道:“原来是茉莉姑娘,有劳了。王妃一整天未进饮食了,还是先通知厨房做些软和的吃食来,稍过一会儿再沐浴吧。”   “好。请王妃稍待,很快就来。”茉莉微笑着转身出去。   她并没有赶着去王妃跟前讨好,让赵妈妈有了一些好印象,回头对无双说:“王妃按例有八个一等丫鬟十六个二等丫鬟,其余三等丫鬟粗使丫鬟还有数十个,无双殿还有几个管事妈妈和二十几个粗使婆子,王妃以后要尽快熟悉起来。这个茉莉像是一等丫鬟,看气派与那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差多少。”   “是啊。”无双对那个丫鬟的感觉也不错,不由得转头打量正在忙着收拾衣冠的两个大丫鬟,“乌兰珠兰,你们可要被她比下去了。”   两个丫鬟笑吟吟地说:“谁要比这个呀,我们只要一直在王妃身边侍候就满足了。”   无双愉快地摇头:“你们啊,真没出息。”   勇毅亲王府中,亲王与王妃的寝殿中都有浴池,九尺见方,下有火道,可在一定时间里保持水的温度。   无双闭着眼睛,放松地泡在水中,早上她已经沐浴了好几遍,这时只须要把身上的薄汗去掉就行了,所以不需要再用香胰清洗。   泡了大约两刻钟,她便从池中起身,在乌兰和珠兰的服侍下换上一件大红色赤霞绸窄袖高腰曳地鱼尾裙。这件独特的寝衣配上她高挑的身段,更显亭亭玉立。   从浴房走回寝殿,她倚在榻上看书,赵妈妈用棉巾为她一遍遍地擦头发上的水。   大红的龙凤喜烛照得屋里十分明亮,窗户上贴着红艳艳的喜鹃登枝衔喜字,让安静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喜意。   皇甫潇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温馨宁静的画面。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夫妻的感觉,少年时恩爱,老来相濡以沫,百年后合葬一处,永远相依相伴,就像他的父王与母妃。   其实屋外有不少丫鬟婆子,但是他都摆手示意不必禀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进屋中,赵妈妈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皇甫潇对她很温和:“赵妈妈不必多礼,下去歇着吧。”   “是。”赵妈妈不敢违逆,带着乌兰珠兰离开了寝房。   无双放下书,从榻上坐起来,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皇甫潇换了常服,也是大红衣袍,头上戴着一个束发的玉冠,看着有点儿像是青年书生。他瞧着无双发呆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却也并不要求她来侍候,只柔声说:“我去沐浴,你先歇息吧。晚上别看太多书,仔细伤眼。”   “嗯,好。”无双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皇甫潇笑了笑,便穿过殿内的通道,走进浴房。那边自有内侍服侍王爷,丫鬟是不能进内的,皇甫潇早就不想再纳通房了。对于女人,他已经厌倦多年,如果不是从异国来的这位公主如一团火般燃起了他的热情,他是绝对不会对洞房花烛夜有所期待的。   泡了一会儿,他感觉体内过多的酒意渐渐散去,于是起身披衣,走回了寝房。   宽敞精美的花梨木千工拔步床上,无双已经躺下。她用锦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面向墙壁,心跳得很厉害。   皇甫潇进来,看着床上裹得如蚕茧似的人,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此刻已近子时,外面万籁俱寂,整个王府都安静下来,只有大红灯笼散发着喜气洋洋的光亮,透过窗纱映进屋中。   春暖花开夜,良辰美景时。   皇甫潇不再耽搁,把身上披的衣裳扔到一旁,上床掀开锦被,整个人贴了上去。   无双抖了一下,虽然很害羞,却没有抗拒,任他有力的手掰住自己的肩,顺着他的力道平躺下来。   看着皇甫潇微笑的脸,她心慌意乱,忍不住左顾右盼,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个好像会很痛。”   皇甫潇伸手轻抚她的脸,感受着指下丝般细滑的娇嫩肌肤,他的眼睛暗了一下,渐渐涌现出几分灼热。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安抚的味道:“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无双就相信了,赶紧点头,很认真地“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清澈如水,如小鹿一般温驯,对他充满信赖。   皇甫潇只觉得心里一热,已是蠢蠢欲动。   他将锦被掀到一旁,借着烛光打量着她身上的寝衣。那衣裙不同于大燕的样式,如花般撒开,平铺在床上,让他想起了秋日大青山中的红叶,如霞似锦,如火如荼,仿佛一把冲天大火,直逼进人的心底,见过的人总会被那种铺天盖地的艳丽所震撼,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撩起她的裙摆。她笔直的双腿慢慢出现在他眼前,然后是丰腴的桃源胜地纤细柔韧的腰肢覆碗一般的椒乳。她的肌肤闪烁着晶莹的光,带着淡淡的处子馨香与少女的勃勃生机。   他一手托起她的肩颈,一手脱去她的寝衣,带着几分欣喜打量着她,目光越发地火热。   无双第一次裸裎在男子面前,再是大方,也羞得想要逃开。她不敢与他对视,侧过脸就想往床边滚,打算跳下床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皇甫潇愉悦地笑着,整个人压下去,紧紧覆盖在她身上,滚烫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无双很笨拙,紧张得全身僵硬,双唇闭着,牙关咬得紧紧的。   皇甫潇温柔地说:“别怕,放松点儿我们是夫妻,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别怕”   无双紧闭的眼睛长睫闪动,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   皇甫潇轻抚着她的身子,火热的唇滑过她的脸颊脖颈肩头,使尽手段,让她渐渐有了美妙的感觉,得了一些意趣,整个人都软下来,红着脸任由他摆布。   破瓜之痛是每个姑娘变成妇人的必经之事,但是皇甫潇的体贴温存让无双觉得并不似想象的那般难以忍受。经过了最初的疼痛难耐,皇甫潇的有力冲击带给她越来越多的欢喜。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双手,搂住皇甫潇宽阔的肩背,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体会着每一种极致的欢乐。   皇甫潇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宠幸过后院女人,久旷之身今始得以纾解,又是精神愉悦之下,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挞伐长久,把无双累得筋疲力尽。   直到寅时,皇甫潇才身心舒畅地抱着无双去浴池浸泡了一会儿。无双倚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早就不辨东西了。   两人沐浴后回来,值夜的丫鬟已经把床上的被褥重新换过,落红点点的白绫喜帕也收到床角放好。皇甫潇把无双放到床上,看着她沉睡的模样,就像个不染尘埃的干净孩子,让他的心感觉很安宁。他躺到她身旁,拉过锦被来盖好,便拥着她沉沉睡去。   无双累得狠了,整夜都没有动弹一下,直睡到将近巳时才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她看着透过窗纱的天光,一时间竟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在龙城的家里赖床,企图磨蹭着不去练武,定要母妃来哄才肯起身。   她出了一会儿神,完全没察觉身边的异样。   皇甫潇看着她呆呆的小模样,不禁莞尔。她一点儿不像那些女人,只要一醒过来就惦记着做出种种姿态争宠,又不能在他面前失仪,即使在床上撒娇作痴都小心地拿捏着分寸。那些人无论是艳如桃李还是贵如牡丹,又或是清水出芙蓉,其实都是刻意雕琢,他阅人多矣,没有什么姿态能够蒙蔽他的眼睛。大概只有这个一出生就是尊贵无比的小公主从来就用不着讨好谁,所以根本就没想过要做出什么姿态吧。   他默默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缕笑容,心里满是愉悦。   过了好半晌,无双才慢慢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身边半躺着一个人,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手里还拿着一卷书,而自己却是什么也没穿,浑身更加酸痛难当。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忽然就觉得脸上烧了起来。   皇甫潇侧头看了看她,微笑着说:“别担心,母妃昨夜就让宋妈妈来说了,今儿我们不必太早去请安。母妃昨日太高兴,走了困,今天让她多歇息一下,咱们不好去打扰。”   “嗯。”无双这才放下心来。她倒不怕别人说嘴,就怕老王妃认为自己是个懒媳妇。   皇甫潇放下书,将她连人带锦被一起抱过来,放到胸前,温柔地问:“身子难受吗?”   “嗯。”无双点点头,脸更红了。   皇甫潇摸摸她的颊,笑着补充:“宋妈妈已经拿走了喜帕,大门外也放了炮仗,你已经是我们皇甫家的媳妇了。”   “呃”无双羞窘难当,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再不肯抬起。   等到皇甫潇和无双起身,赵妈妈早就急得不行了。   深谙王爷性情的荣妈妈一直笑着安慰她:“王爷这般体贴,可谓是破天荒第一遭,显见得是与王妃很和睦,这是好事啊。”   知道荣妈妈是皇甫潇的奶娘,赵妈妈对她既亲热又尊敬,此时不禁叹了口气,不无担忧地说:“哪有新媳妇不是一大早起来侍候婆婆的?”   荣妈妈笑了:“其实,老王妃就没侍候过婆婆,当年也不过是初一和十五这两日进宫请安。说句实在话,你要真让王妃一大早去请安,老王妃反倒被闹得睡不好了。”   赵妈妈这才想起,老王妃的婆婆是住在皇宫的,后来薨逝,葬入皇陵,老王妃除了循例请安外,也就是在婆婆病重时进宫侍疾总之,皇家的媳妇与民间确实不同。这么想着,她才觉得好过了些。   一大早起来,在荣妈妈的指点下,她已经认识了拨到无双殿侍候的四个一等丫鬟茉莉丁香玉兰芍药,也见过那十六个二等丫鬟,还打听到王爷寝殿那边也有四个一等丫鬟牡丹石榴芙蓉海棠。她让乌兰珠兰宝音哈沁过来与荣妈妈见面,这四个陪嫁来的丫鬟自然位居一等,无双殿也留出了她们的位置。八个一等丫鬟互相认识后,彼此客气了两句,都很有礼有节。   就在这一团和气却并不亲热的气氛中,终于传来王爷的召唤。八个大丫鬟一起进去,服侍王爷王妃梳洗,然后一起坐在桌边进早膳。   王妃根本没有侍候王爷的自觉,王爷也似乎没有要求王妃这么做的意思,于是乌兰侍候王妃,茉莉侍候王爷,两人都吃了不少东西。   无双放下筷子,接过茶碗漱了口,轻声道:“我们该给母妃请安了吧?”   皇甫潇牵了牵嘴角,轻描淡写地说:“先进宫谢恩。”   无双惊诧地看了一眼屋角处的沙漏:“都这会儿工夫了”   皇甫潇无所谓地说:“我一早给忘了,现在才想起。”   无双更觉匪夷所思,不过并没有想得太多,也没觉得怠慢了皇帝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亲爹就是皇帝,她可从没怕过。反正皇甫潇是她丈夫,她自然跟着他的步子走。   皇甫潇的行为不过是给昨天宫中所下旨意的反应,要让对手看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逼他们出错。   两人按品大妆,穿上华丽累赘的大礼服。临出门前,皇甫潇让荣妈妈去禀告老王妃,他们先去宫里谢恩,回来再祭祖敬茶,然后便带着无双乘辇而去。   这是亲王用的辇,里面很宽敞,两人并排坐着,中间还能放个小方几,上面有几样茶果点心。   皇甫潇淡淡地道:“我们一起给皇上磕个头,然后你就去给两宫太后请安。若是有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放在心上。顶多两刻钟,我就去慈宁宫接你回家。”   无双笑着答应:“好。”   她见过两宫皇太后。一个很强势,因为曾是先帝的中宫皇后,地位尊崇。一个很骄傲,因为皇帝是她生的。两人坐在一起总是笑得很慈和,姐姐妹妹地叫得很亲热,可她却能感觉到她们之间强要压住对方的那股暗劲儿。不过,好像两宫太后都对皇甫潇有些不满,或者说是不安,所以大概这回会联合起来,一致对付她吧。她暗自思忖着,心里却并不担忧,反正装傻就是了,做足规矩,说几句场面话,把时间混过去,皇甫潇就过来接人了。   他们没有在宫外等候,直接自东华门进宫,在文华殿候见。   皇帝下了朝,立刻宣他们觐见。   这是无双第一次看到大燕的君王皇甫湛。他很年轻,有着清秀的容颜和皇甫家特有的挺拔身形,龙袍与皇冠装点着他的权威,但在摄政王面前,他依然是那个依赖大堂兄的小堂弟。   皇甫潇与无双进去后,跪下磕头。皇甫潇沉声道:“臣与臣妻叩谢皇上隆恩。”   皇甫湛连忙叫身旁的太监把人扶起来,和蔼可亲地说:“摄政王大喜,朕赏点儿东西,也是为你锦上添花嘛,不必多礼,赐座。”   皇甫潇与无双谢了恩,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皇甫湛问候了无双几句,把规矩走了一遍,就让太监送她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一走进去,便见里面有不少人,安王妃赫然在内,还有其他几位公侯夫人,笑容满面地奉承着两位太后。   有这么些外命妇看着,两宫太后自然不会给刚成亲的勇毅亲王妃难堪,等她磕过头后连忙笑着赐座,很慈祥地说了些关心的话。   母后皇太后教导她:“你正是新婚,也不宜太过操劳,先熟悉熟悉,再把王府中馈担起来,让摄政王能安心国事。”   圣母皇太后的声音很是软和:“你年轻,早日生下世子,让摄政王的爵位能传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舍本逐末。”   母后皇太后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一双凤眼中掠过一抹凌厉的光,脸上却仍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亲王府一直让侧妃打理着,外人看着也不像话,以前府里没有正妃,让侧妃管着,不过是权宜之计。既然你已经嫁过去了,是摄政王的正妃,就要担起王府中馈,好好打理王府内院。”   圣母皇太后也不接她的话,只围着子嗣的话题转:“听说王府的一个孺人有喜了,虽说有些逾矩之嫌,不过你身为王妃,自当心胸开阔,处处为摄政王着想,可得把人照顾好了。摄政王已近而立,至今膝下荒凉,如今好容易有了,切不可有何差池。”   无双笑眯眯,一概以“是”作答。   安王妃在一旁插科打诨“太后真是偏心,往常臣妾进宫,太后都待臣妾极好,如今看到堂嫂,就让臣妾坐冷板凳了。”   圣母皇太后忍俊不禁,笑着抬手指住她:“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如此不着调,都是安王纵着你,你婆婆又吃斋念佛,百事不问,就没人治你了。”   母后皇太后温和地对无双说:“安王妃为安王又纳了两个新人,今儿进宫是为她们请封夫人的,若是以后谁先生下儿子,谁便抬为侧妃。你这个弟妹很有气度,一心为安王府开枝散叶,是个称职的王妃,你平日里与她多走动走动。”   无双笑着答应:“是。”   这时,有太监进来禀报:“摄政王殿下来接王妃出宫了。”   安王妃和公侯夫人们就笑道:“果然夫妻恩爱,一刻都离不得。”   圣母皇太后也笑:“既如此,那王妃就先去吧,以后有暇,常进宫来陪哀家说话。”   母后皇太后的目光更加和善:“摄政王能如此,实是难能可贵,王妃不可辜负了如此厚爱。”   无双连声称是,起身向两位太后行礼,款款退出了慈宁宫。   两人乘宫中小轿到了文华殿附近,一起登辇,缓缓驶出宫门。   皇甫潇关切地问:“怎样?在慈宁宫还好吧?”   “嗯,安王妃也在。”无双笑道,“大家热热闹闹的,感觉挺好。”   “那就好。”皇甫潇拿起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平淡地道,“回去后我们先去给父王上香,你也给王氏见个礼。”   王氏是故去的先王妃,死者为大,无双肯定要去她的灵位上炷香。皇甫潇说的是“见礼”而不是“行礼”,让无双听得很舒服,爽快地道:“好。” 第十八章 各怀心思   皇甫潇是皇族嫡脉,除了父亲外,往上数的历代祖先都是皇帝,灵位自是供奉在皇宫里的奉先殿。勇毅亲王府也没建祠堂,只在园中的一块风水宝地上建了一座思泽堂,里面就在最上头供着先勇毅亲王的灵位,再往下一层的左侧放着已故王妃皇甫王氏的牌位。   皇甫潇带着无双先给父王的灵位上香磕头,然后给王氏上了香。无双对着王氏的牌位福了一福,连声“姐姐”也没叫。无双本不是个计较的性子,但是这上面却把足了分寸。都是原配嫡妃的身份,只是分了个先后,她若叫出一声“姐姐”,只怕就能被人编派出在王氏面前执了妾礼。以她公主之尊,在王氏面前行了平礼,已经足矣。   两人回去换下大礼服,穿上新衣袍,仍是华服盛装,相伴来到萱草堂。天色已过午时,老王妃却并没觉得迟,只欢喜地坐着,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皇甫潇和无双跪下,恭恭敬敬地给老王妃磕了头。然后皇甫潇起身,无双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再次跪下,大丫鬟翠珠用托盘端来一杯茶,她端起来,送到老王妃面前,清脆的声音说道:“媳妇给母妃敬茶。”   老王妃开心地说:“好孩子,起来吧。”端起茶来饮了一口。一旁的宋妈妈递给她一个紫檀木雕花首饰匣,她拿过来送给无双,一脸慈爱地说:“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那无双殿是请了燕京城里顶好的匠作班子来侍弄的,便是皇宫里有修缮的营生,也是用的他们。若是觉着哪里不合心意,你只管叫人去说,重新叫了工匠来弄。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也不必忍着,只管让他们弄了来。无双殿有小厨房,若是咱们这儿的菜不合你的口味,就让采买去寻你喜欢的东西。总之别亏了自己的身子,好好将养着,早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才好。”   无双接过首饰匣,红着脸直点头:“母妃说的话,儿媳都记着了。”   “好好。”老王妃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转头对儿子说,“你们折腾了一上午,也累了吧,就在这儿陪我用午膳吧。”   皇甫潇笑道:“自当陪着母妃。”   去到花厅,饭已摆好,无双琢磨着是不是要侍候婆婆用膳,便扶着老王妃坐下,自己就在她旁边站着。   老王妃却是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笑眯眯地说:“咱们家不用媳妇立这些个规矩,一家子好好坐在一块儿用膳才好。我就喜欢人多热闹,光我一人用着也没什么趣味,有儿子儿媳陪着,倒用得香些。”   皇甫潇微笑着坐到老王妃的另一边:“母妃一向宽厚慈善,王妃就听母妃的吧,平日里多来陪陪母妃,也不必用那些规矩拘着。”   “是啊。”老王妃看着媳妇,越瞧越觉得她是宜男之相,心里更加甜滋滋的,只等着抱孙子了。   无双自然不会坚持要立规矩,不过还是给婆婆布了两筷子菜,尽尽做媳妇的本分,这才坐下来相陪。   老王妃用的菜都是软和清淡的,适合老人的脾胃,她怕无双用不惯,正在吩咐再做些菜来,却见无双吃得津津有味,便觉得心下欢喜。她已经听人说了几个月了,公主虽然尊贵,却并不娇惯,也不挑剔,最好侍候。这个儿媳妇虽然也不是她挑中的,但是有不少人都说跟她的性子很像,这让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今天宋妈妈拿了喜帕回来说,王爷对王妃体贴得很,让她高兴得很。她跟别家做母亲的不同,不会看不得儿子与儿媳和睦恩爱,反会觉得高兴,只要儿子好,她就好。   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用了膳,老王妃知道儿媳妇还要回去见儿子的那些女人,让她们敬茶,便不再留他们,笑眯眯地说:“行了,你们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儿子的女人们对她都很恭敬,她自然不会特别不待见谁,至于怎么跟儿子的那些侧妃夫人孺人相处,是正妃的事,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皇甫潇和无双给老王妃行了礼,便出了萱草堂。   皇甫潇温和地说:“我要去外书房议事,有事就叫人去找我。晚膳还是我们陪母妃一起用吧。”   “好。”无双笑着点头,目送着他大步离去,这才乘着小轿回无双殿。   赵妈妈迎上来,与乌兰珠兰侍候着她换了一身正红色的衣裙,再把头发打散,坐着喝了一盏茶,这才重新梳了凌云髻,戴上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带着八个大丫鬟去了正殿。   等在偏殿的侧妃夫人孺人这才按着位分高低和进门的先后依次进入正殿,一起跪下磕头:“妾身给王妃请安。”   无双淡淡地道:“都起来吧,赐座。”   本来在敬茶前是不应赐座的,不过无双打眼一瞧,底下一共有九个女人跪着,便知连那个身怀有孕的陈氏也来了,论资排辈,她是最后一位敬茶的,久站之下若是闹个什么意外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于是全部赐座。   杨氏她们都谢了座,在旁边的椅子上斜签着坐下。   赵妈妈便上前道:“王妃娘娘,是否现在让各位主子给娘娘敬茶?”   “嗯。”无双神色平淡,声调平和,“开始吧。”   身着桃红衣裙的杨氏率先起身上前,茉莉端着茶送上。杨氏跪下,捧着茶盏道:“妾身侧妃杨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无双端起来沾了沾唇,然后从赵妈妈手里接过一支镶红宝赤金簪递过去,微笑着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一句话就明确了两人的位置,照理说杨氏就该顺势表明心迹,择日交出管家理事的权力,可杨氏却只是一味装蒙,双手接过金簪,低垂顺眼地说:“不敢当王妃夸奖,妾身愚钝,都是母妃与王爷在旁提点着,才勉强支撑下来。”   这是想要长久掌着中馈的意思?无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没再说话。   杨氏退回去坐下,穿着水红色衣衫的韩氏上前敬茶。   无双赏她的是镶绿宝赤金簪,与给杨氏的那支不相上下。韩氏恭敬地接过,柔声谢赏。无双温和地说:“我与王爷的婚事是你帮着母妃操持的,辛苦了。”   韩氏连忙谦逊:“都是母妃掌总,妾身不过跟着跑个腿,王妃过奖了。”   无双点点头,对她的印象甚佳。以前范文同介绍她时就说她是个老实人,虽是王府侧妃,却很守本分,不争宠,不贪财,也不欺压比她位分低的女人,是个让正室省心的侧室。   接下来,夫人孺人依次敬茶。无双与她们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接了茶,赏了见面礼,就让她们退下。三位夫人全是翡翠镯子,孺人们都是白玉手镯,虽非老坑玻璃种和羊脂玉,却也差不了多少,均是极品货色,很是贵重。   最后上前来的陈氏便是据传有孕的那位孺人,无双细细打量了她一下,见她身穿翠绿色高腰襦裙,绾着懒云髻,衣上绣着百花戏蝶,发间戴着点翠镶珠蝴蝶钗,眉黛唇红,眼波盈盈,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真是我见犹怜。   几个夫人孺人都暗自撇嘴不屑。   赵妈妈盯着她,心里暗骂,这里又没爷们儿,做这姿态给谁看呢?   因她有身孕,王爷拨过去照看的两个妈妈都紧紧跟着,在她跪到蒲团上时还搀了一把。茉莉将端着茶盏的托盘送到她面前,她风姿绰约地抬起双手,正要捧起茶盏,忽然身子一晃,伸手捂着小腹,双眉微蹙,似是强忍疼痛。   茉莉有些不安,抬眼看向王妃。   无双纹丝不动,淡淡地看着陈氏做张做致。   跟在陈氏身旁的两位妈妈也没动,都很规矩地等候王妃吩咐。   陈氏做了一阵姿态,见无人理会,顿时尴尬不已。她想着母凭子贵,腹中的这块肉弥足珍贵,便是王妃也不敢怠慢,自可趁机抬高身价,却没想到王妃根本就不顾忌什么名声体面,并不开口免了她的规矩,非得让她敬茶不可。   她只好装着忍耐了一会儿,疼痛稍减,这才抬手捧了茶盏奉上,低声下气地说:“妾身孺人陈氏,给王妃娘娘敬茶。”   无双也没为难她,接过茶盏略一沾唇,便道:“起来吧。”随即赏了她一个玉镯。   陈氏站起身来,却是摇摇欲坠,两位妈妈不敢不扶,赶紧上前搀住。   无双目光沉静,看了看那两位妈妈:“汪妈妈全妈妈,你二人是王爷派去照看陈孺人的,怎么这么不尽心?是否在吃食上有所克扣?”   两个婆子赶紧丢开陈氏,跪下磕头:“回王妃的话,绝无此事。每日里陈孺人有三顿正餐五顿点心,早晚人参燕窝,夜里若是要汤要水,厨房里随时有人侍候着。奴婢们半点儿不敢克扣,全都侍候着陈孺人用了。”   “嗯,能吃就好。”无双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模样,“你们起来吧。我瞧着陈孺人红光满面的,这段日子必定调养得极好,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以后要更加尽心侍候着。”   陈孺人站在地当间,难堪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再不敢装腔作势。坐在下面的几位夫人孺人都相视而笑,心中暗道爽快,却也都明白了,这个王妃不比先头的王妃,连面子功夫也不屑做的,谁要是不长眼睛撞上去,必定倒霉。   两个婆子扶着陈孺人回去坐下,殿里便更加安静。   无双慢条斯理地说:“今儿大家都见了,我也没有多的话吩咐。你们守着规矩,安稳度日,好好侍候王爷,那便千好万好。我这人面和心软,一向不爱欺人,却也不受人欺。若是有谁犯了错,自有祖宗家法管着,到时候可别怨天怨地。你们平日里也不必来我这儿立规矩,以往怎么过日子的,以后还怎么过。”   这番话有软有硬,话中套话,让人颇费思量。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们无暇细想,一同站起身来,齐声应道:“谨遵王妃训诫。”   无双累了大半天,训完话就让她们散了,回到寝殿也顾不得多想,换下衣裳,卸了首饰就睡下了。   后院的女人们退出无双殿,都没耐心再应酬敷衍,便各自带着丫鬟婆子回了院子。   如今有了正妃,早晚都用不着她们去奉承老王妃,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度日,实在闷得慌了,也不过是到花园里逛逛,或去相熟的其他夫人孺人那里坐坐。其实日子并不难过,只是总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没有依靠。   杨氏的脸色很阴沉,只觉得所有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的谋算几乎全部落空。   拨到无双殿的四个一等丫鬟是从王爷的八个大丫鬟里分过去的,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内侍管事媳妇甚至粗使的丫鬟婆子都是齐世杰亲自把关,从王爷的内外书房和老王妃的萱草堂拨过去,她半点儿插不上手。没想到王爷对王妃如此看重,而王妃又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这当头一棒打得她有些蒙,心里感觉很烦躁。   回到怡玉阁,她坐下喝了一碗用温水调的茯苓霜,心里才感觉平静了些,顺手拿起扔在桌上的团扇,使劲扇了扇,却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   钱妈妈与素心素芹都陪着她去给王妃敬茶,只是在那等场合,她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墙边,没有资格上前,却目睹了敬茶的所有细节,这时也都明白主子的心情。   钱妈妈端来一盏茶,放到杨氏面前,有些无奈地说:“都怪老奴看走眼了,以为胡女大多粗鲁不文,不识咱们大燕文字,就连说话交流都很艰难,哪里还能掌家理事?便是她做了王妃,中馈也仍然会由主子打理,那就能名正言顺地拿捏住她,没想到她却如此蛮横,也不管有没有那本事,先就要夺了主子管理中馈的权力。”   杨氏更加恼怒,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重重放下,冷声道:“我打理王府中馈,是当年王爷指定的,她就算是正妃,也越不过王爷去。没有王爷发话,我决是不会交给她的。若是让她一通乱搅,最后丢的还不是王爷的面子?”   “可不是。”钱妈妈赞同,“这事很重要,必得王爷发话,才能作数。”   杨氏沉思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却是我失算了。王妃以前贵为公主,自是嚣张跋扈惯了的,我看她今儿对陈氏的样子,明摆着是不怕担上悍妒的名儿。母妃盼望她能生孩子,自然看着她好,根本不会管那些。若是王爷也纵着她,我们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   以前她只觉得王爷是被迫娶那个异族公主的,北边来的女子哪有燕国女子温柔知礼,便是偶尔有商家带回中原的胡女艳丽诱人,也只是以火辣不羁的性子引得男人眷顾一时,可有谁敢娶进门?所以她一直胸有成竹,认为王爷娶了这个王妃后也不过是摆设,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可王爷成亲不过才一日,她就已经看出来,王爷对这个王妃有多宠。当年他对原配王氏都是端肃冷凝,两人平日里如对大宾,就没看出夫妻之间有什么情意。她和韩氏是王爷成亲后不久相继进府的,王爷对她们也是淡淡的,哪有如今对新王妃这般宠爱,生怕她受了半点儿委屈似的。   她忍不住苦笑:“难道王爷竟是喜欢泼辣的性子?”   “哪个爷们会喜欢悍妻?不过是贪年轻罢了。”钱妈妈笑着宽主子的心,“王妃到底才十六岁,王爷总要新鲜一阵的,哪里会长久?过了也就不上心了。”   “也是,且让她张狂一阵吧,咱们先避避风头,顺带摸清她的性子与底细,再者说,王爷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杨氏面色稍霁,长长地嘘了口气,“你关照下去,这段日子让他们都仔细着,若是王妃那边想要什么,全都尽快办妥,而且得是最好的,万不可怠慢,不要被王妃抓着纰漏,否则谁都救不了他们。”   钱妈妈赶紧点头:“是得叮嘱一番,别想着跟对付别的大燕女子那般,便是让人吃了亏,也不好声张,就王妃那性子,只怕一点儿小事就要发作出来,一顿板子打死了也是平常。”   “正是那个话。”杨氏摆了摆手,让她快去。如今王府后院的管事几乎都是她的人,每月私下里给她的孝敬就是很大一笔进项,若是怠慢了王妃,让她拿住什么把柄给革了差使,那损失就太大了。   钱妈妈匆匆而去,素心和素芹都忙着要汤要水地服侍,尽力安抚杨氏,免得她气出个好歹来。   凝碧阁里,彤云在院子门口远远看着钱妈妈亟亟走过的身影,转身回了屋,笑眯眯地说:“王妃真厉害,让那起子痴心妄想的小人全都傻了眼。”   紫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额:“你啊,这张嘴还是管不住。”   彤云躲了一下,开心地说:“我又没说错。”   韩氏坐在榻上绣一个小插屏,田妈妈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一边帮她分线一边笑道:“那个陈孺人还以为有了喜就可以越过王妃去了,在那儿装腔作势的,没的让人瞧了恶心,也亏得王妃明察秋毫,根本就不吃她那一套。”   彤云也连连点头:“就是,在王妃面前还这般轻狂,这不是嫌命长嘛。”   韩氏抬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喜欢胡咧咧的毛病一定要改了。”   “是。”彤云赶紧站正了。   韩氏低下头来继续飞针走线,声音缓慢平静:“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先遭殃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田妈妈,你给院子里的人交代清楚,从现在起,我们院里的人要更加谨慎,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如果遇到别人扎堆聊天,就绕道走,别被人搅进什么风波,枉送了性命。”   “是。”田妈妈立刻起身出去了。   与此同时,两夫人被姚氏邀到她的绿萝轩坐坐。说起来,她们三人的家世出身比较悬殊,身为母后皇太后表侄女的宋氏今年还不满二十,祖父又是上柱国大将军,因此一向看不起姚氏和蔡氏,平日里几乎从不往来,但是今天王妃的强势让她们都心里没底,反是已经二十六岁的姚氏比较稳重,可以听听她的主意,所以,她一开口相邀,蔡氏和宋氏便答应了。   三位夫人在绿萝轩坐定,看着院子里搭着的荼蘼架和爬满四周院墙的青藤,只觉得心里也清静下来。   姚氏病过一场,好容易养起来,却又过于丰满了,原本的鹅蛋脸变成了圆脸,瞧上去颜色尽失,王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上她这儿来了。蔡氏和宋氏都才二十左右,年轻貌美,对她这样已经不具威胁的女子倒没什么抵触,反而听得进她的一句半句劝告。   姚氏的大丫鬟碧荷去沏了茶送上,蔡氏的大丫鬟碧珠和宋氏的大丫鬟碧桃帮着端来两碟干果,然后三个丫鬟都退出去,在外面坐着轻声聊天。   姚氏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蔡氏和宋氏:“今儿王妃的意思咱们都看见了,以后啊,只怕谁也别想再沾着王爷的边。我倒罢了,以前也有过好日子,现在老了,只要有口安稳饭吃就满足了,你们可还年轻,难道就这么着在后院当个活死人?陈氏都能有孕,你们也跟她一样年纪,位分比她高,家世比她好,身子比她康健,人也比她美,难道反不如她?”   蔡氏与宋氏对视一眼,心里确实都很是不甘,但是王爷的规矩大,她们一想起来就怕,哪里敢放肆?这么想着,两人一起转眼看向姚氏,不约而同地问:“姐姐有什么好主意?”   三位夫人坐了半下午,商量了很久,又在一起用了晚膳,这才各自回房。   四个孺人却与夫人们不同,陈氏被两个妈妈护送回院子养胎。郭氏已经年过三十,又是丫鬟出身,自然早就断了争宠的心思,王爷看她老实本分,对她父亲也是有所提携,一家子亲人都受了庇荫,现在有了王妃,也不过是多侍奉一个主子,只要她不碍王妃的眼,王妃肯定也不会对付她,所以她也不跟别人多说什么,径直回了院子,关起门来给王妃做鞋,以表忠心。   吴氏与游氏也只有二十岁上下,都生得小巧玲珑,性情活泼开朗,在家中俱是嫡女。吴氏的荔园与游氏的橘园相邻,两人私交甚笃,平日里无事也爱聚在一起。给王妃敬完茶,两人便去了荔园,坐在院子里聊天。   荔园里种满了荔草,别名马兰花,江南又称蝴蝶兰,此时正是花开时节,一片蓝色白色雪青色的大花大朵,形似蝴蝶,绚丽夺目。这个院子的上个主人来自西北,特别喜欢荔草,才二十三岁就病逝了。半年后吴氏进府,补了空出来的孺人的缺,分给了这个园子。那时也是花朵盛放的时节,吴氏看着满目艳丽的鲜花,只觉得好看,也就没让人铲除。   两人叫人搬了小榻出来,放在花径间,懒散地斜倚在上面,一边剥松子一边赏花。   吴氏笑道:“你看陈氏今儿那个轻狂样,打量着王妃能看在她肚子里那块肉的情分上容她放肆,结果闹得灰头土脸。”   “可不是。”游氏幸灾乐祸地说,“自从传出她有喜,她就一日比一日张狂,全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不过跟咱们一样是个孺人,还是最后才进府的。”   吴氏不屑地道:“还不知能生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呢,就狂成这样,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瞧瞧,王妃是嫡公主,又来自北方,那是什么性子?容得她忤逆?”   “是啊。”游氏把松子放进嘴里,轻轻笑道,“若是聪明的,就该在王妃面前老老实实的,免得遭人惦记。”   吴氏伸出手指轻拈茶碗盖,鄙夷地道:“到底是庶女,上不得台面,以为王爷定会为她腹中的骨肉护着她,其实,王爷叫她好好养胎,却从没去看过她,谁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就她一人没看出来,王爷正恼着她呢。”游氏越说越解气,“这段日子,王爷都赐下了避子汤,谁都明白,王妃就要进门了,怎么能闹出庶妃侧室有喜的事来打脸?偏她就敢弄鬼,竟然不喝避子汤,打量着谁稀罕她那孩子似的。”   吴氏想了一下,“哈”地笑出声来:“别说王爷不待见,就是老王妃后来也没了动静,不赏东西不说,连问都不再问一声。前儿她还硬闹着出了院子,去萱草堂请安,老王妃见了她,也只是淡淡的,却斥责跟她的那些丫鬟婆子不尽心。我那时看着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游氏想到那天的情形,也觉得好笑:“你看着吧,她只怕还会闹出什么妖蛾子来。”   吴氏喝了一口茶,忽然凑近前去,低声问:“你说,她脑子是怎么长的?上面侧妃夫人都是满的,又没出缺,她再怎么闹也晋不了位分,那她拼着让王妃憎恶,这么装腔作势,究竟有何用意?”   游氏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眼前的蝴蝶花想了很久,这才摇了摇头:“我也想不明白。或者她是害怕生下孩子后被王妃抱走养在跟前,所以现在就开始闹,让王妃厌了她,以后等她生了孩子,就可以自己养着。”   “嗯,有可能。”吴氏立刻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随即撇了撇嘴,“我就说她蠢笨,王妃比咱们都年轻,将来还会没有嫡子,谁稀罕她生的?自己当个宝贝似的,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她这么闹,将来连孩子都没好日子过,到时候就知道后悔了。”   游氏笑眯眯地点头:“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她们开心地讨论着以后有什么好戏可瞧,结果当天晚上,好戏就上演了。   新婚第二夜,皇甫潇的热情比初夜还要高涨,与无双在床上翻云覆雨,良久未歇。无双也渐渐得了趣,学着回应,虽然当中不免笨手笨脚地磕着他的唇,咬了他的舌,长腿不小心踢到他的腿,腰动得生涩了些,却更让皇甫潇觉得别有一番情趣,一边爱抚攻伐一边指点引导。两人如鱼得水,房中的调侃声娇嗔声轻笑声喘息声此起彼伏,让在外守夜的赵妈妈欢喜不已。   一对新人正在兴头上,忽然有人进来报:“陈孺人肚子疼得厉害,请王爷去瞧瞧。”   别院的奴婢是不得随意进无双殿的,只能在门口报给上夜的婆子,然后再层层通报进来。在外殿值夜的二等丫鬟香草听到后,心下有些不安,却不敢怠慢,便去告诉了内殿轮值的一等丫鬟丁香。丁香知道王爷冷峻严厉,王妃也不是好相与的,陈氏也一直并不得宠,因此不敢去报,反而叫醒了茉莉,把这事告诉了她。   茉莉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悄悄地去告诉赵妈妈,请她斟酌,是否现在禀报给王爷王妃。”   丁香点了点头,却很是生气:“那个陈孺人也真是的,没长脑子吧。王爷新婚,她倒动了胎气,浑忘了自己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知道的说她拈酸吃醋,不知道的以为她恃宠生娇,哪样也讨不了好。要真的是胎相不稳,就算王爷去了又有什么用?王爷早就安排了大夫住在府中,她赶紧让人去叫大夫瞧瞧不就行了?平日里就没见王爷宠过她,如今王爷正是新婚,与王妃恩爱着,她竟然想来争宠,真是瞎了眼。”   茉莉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生什么气?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总得蠢人衬着,才能显出别人的好。”   丁香叹了口气:“我是怕被蠢人连累,惹怒了王爷。”   “那也与你没关系。”茉莉轻声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就先去找跟着王妃过来的两个妈妈或者那四个姐姐,那就没你什么事了。”   “嗯。”丁香重重点头,起身出去,悄悄找到赵妈妈,低声把陈孺人的事禀了。   赵妈妈有些生气,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就这点儿手段,还敢来争宠,看来王妃的敲打对那个陈孺人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她压根儿就没听懂。对付蠢人,也犯不着花多少心思,直接压制就是了。   赵妈妈不动声色地问:“咱们王府里有大夫吧?”   “有。”丁香赶紧回答,“有个大夫长住府中。”   “那就请大夫去给陈孺人诊脉吧,你去看看,若果真严重,再来回王妃。”赵妈妈淡淡地道,“王爷又不是大夫,丁点儿大的病症就半夜三更来请王爷,难不成还要使唤主子给她跑腿抓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便是有什么事,也该禀王妃,她简直是跟官不知官姓啥,荒唐透顶。你去问问她,是不是想要越过王妃去?王妃明儿就禀了王爷,把无双殿让给她,倒要看她有没有胆子来住。”   丁香听得心惊胆战,赶紧答应着,匆匆出去,抓着等在外头的陈氏大丫鬟菊香就走:“你们给陈孺人请大夫了吗?”   菊香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主子让我来请王爷,我出院子的时候,全妈妈和汪妈妈已经进房去照顾了。”   丁香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训斥她:“你虽是服侍陈孺人的奴才,可主子蠢笨,也要连累你的,你就不能劝着点儿。今儿幸亏我没直接去回王爷,若是让王爷知道了,顾忌陈孺人有身孕,多半只是申饬几句了事,可是你说不定就得背这个黑锅,要么卖出去,要么就杖毙了。”   菊香打了个寒噤,脸上满是恐惧,抓住丁香的手哀求:“好姐姐,你可得救我。你不知道,陈孺人这些日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若不依,不是打就是骂,这还罢了,她还总是发狠说要卖了我们这些不尽心的奴才。我也怕呀。”   丁香啐了一声:“你是王府的家生子,杨侧妃把你拨过去给她使唤的,她便是不满意,至多把你退回去不要。便是杨侧妃,要买卖府里的人也必须禀了王爷同意才行,你怕什么?现在你可得记好了,在咱们王府,只有老王妃王爷和王妃三个才是正牌主子,只有他们能随意发卖人,你可别再听陈孺人的指使了,要是惹怒了王爷王妃,把你一家子都发卖得远远的,你才是哭都哭不出来。”   菊香吓得直哆嗦,赶紧点头:“是,我知道了,多谢丁香姐姐指点。”   亲王府极大,孺人们住的院子都离无双殿很远,两人一路急行,走了一刻钟的工夫才到陈氏的棠园。   整个院子灯火通明,看来陈氏把所有奴才都折腾起来了。丁香进了正房,看到大夫也在,便没吭声。   陈氏躺在床上,纱帐放下,只露了一只手腕出来,大夫坐在床边,仔细诊脉。全妈妈和汪妈妈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半点儿不着急。   大夫诊完后,声音平和地说:“孺人胎相平稳,只是有些心火郁结,平日里少进燥性的饮食,多喝水。我给开两剂温和的发散方子,吃了好得快些,不吃也不妨事。”   听了他的话,众人心下雪亮,却都不露分毫。   汪妈妈满口答应,连声道谢,带着大夫出去写药方。全妈妈满面笑容地走到丁香面前,热情地说:“这么晚了,还劳丁香姑娘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既是去报了,总得过来瞧瞧。”丁香知道她和汪妈妈都是王爷的人,所以也很客气,“这大晚上的,总没个囫囵觉睡,全妈妈辛苦了。”   她语带讥讽,显见是对陈孺人非常不满,全妈妈心知肚明,便谦逊了两句。   菊香撩开纱帐,将陈孺人扶起来靠着,端了温茶来服侍她喝下。   陈氏眼巴巴地瞧向门口,却只看到了丁香,不由得一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丁香对她一点儿也不客气:“孺人还是消停些吧,既是身怀有孕,就好好养胎,何苦折腾这些下人?王爷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王妃也不会容人不守规矩,别仗着有了身子就没了分寸。拿着王爷的子嗣仗腰子,半夜装病去王妃那里勾王爷,想死还不容易。王妃身边的赵妈妈问你,是不是想要越过王妃去?若是真有这念想,王妃明儿就禀了王爷,把无双殿让给你,只问你有没有胆子去住,敢不敢让我们这一干大小丫头来侍候你。”   陈氏面色骤变:“妾身万万不敢。”她一翻身下了床,赤足踩在地上,就要面向无双殿跪下磕头。   全妈妈眼疾手快,上去一把搀住她,将她扶上了床,动作轻柔而有力,让她无法挣脱。   丁香险些气炸了肺,忍了半晌才冷笑一声:“陈孺人也不必在奴婢面前做这姿态,横竖命是自己个儿的,硬要自个儿挖坑自个儿填进去,旁人也没法子。奴婢不过是好心来看看罢了,可不敢对陈孺人无礼。全妈妈,你和汪妈妈是王爷派来管着棠园大小事宜的,你们以后多费点儿心,好叫陈孺人专心养胎,别再被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撺掇着,生些不着边际的心思。再有,以后若不是要紧的事,就别深更半夜地来无双殿打扰。大家都是奴才,也得互相体恤着,可别连累着我们也跟着吃挂落儿。王爷和王妃高兴,大家才有好日子过,若是惹得王爷王妃不高兴,下面的奴才们难道还有个好?有些人糊涂,你们可别跟着糊涂,总不能辜负了王爷的看重。”   全妈妈赶紧笑道:“丁香姑娘说得是。还请丁香姑娘得闲了帮我们两个老婆子回禀王妃,老奴和汪妈妈实是有些精力不济,近段日子越发管不过来,还请王妃派两个得用的人,把这棠园管起来,也让老奴和汪妈妈能歇口气。”   不知是因为以前忍得太狠,还是怀孕之后有了别的想头,这个进府后老实忍让的陈孺人一反常态,越来越能折腾,白天黑夜地不消停,实是让院子里的奴才都有点儿熬不住了,她们两个积年的老妈妈竟也有些应付不过来,碍着她怀着王爷的子嗣,又不好太过强硬,落了胎可吃罪不起,若是有王妃派来的人管着,或许她能老实一些。   陈氏满面凄苦,珠泪滚滚而下,颤着声说:“全妈妈,我再不敢了,你就可怜可怜我,我怕这些日子来,我越发觉得难受,老是恶心想吐,吃不下东西,夜里也睡不好,总担心腹中的孩儿,想着想着就觉得疼起来,委实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害怕呀有全妈妈和汪妈妈陪着我就好了,我再不敢见生人的”   她这一番哭诉,配上梨花带雨弱不禁风的模样,倒让全妈妈有些心软了,软着声劝道:“别怕别怕,女人都有这一遭,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就不会恶心,能吃下东西了。你别多想,只安心歇着,有老奴和汪妈妈侍候着,定不会有事。”   丁香实在见不得陈氏那狐媚样儿,冷冷地说:“既是陈孺人无事,奴婢便回去了。”   陈氏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越发怯弱:“劳烦丁香姑娘跑这一趟,还请丁香姑娘回禀王妃,妾身见识短,经不得事,不过是一点儿小事就慌乱起来,举止失措,乱了方寸,原不是有意的,还请王妃娘娘见谅。”   “嗯,陈孺人也歇了吧,明儿我会禀告王妃的。”丁香沉着脸说完,便转身出去,带着一个挑灯笼的小丫鬟回了无双殿。   棠园闹了大半夜,无双殿里却是一点儿也没受影响。   寝殿内云收雨歇,无双倦极而睡,却本能地枕上皇甫潇的肩头,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一只修长的胳膊搂着他的腰,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一看这睡觉的姿势就知她是从小爱宠娇养着长大的,在大燕,世家大族的小姐绝对没有这样的。皇甫潇身为皇族嫡脉长子嫡孙,幼时就有嬷嬷在床边随时纠正睡姿,他们在睡梦中都要守着规矩,哪像无双这般张牙舞爪,把人当被子抱着取暖。   皇甫潇安静地平躺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无双微微卷曲的秀发。   月光皎洁如水,漫进屋子,渲染出一层清浅的凉意。窗外的树丫疏影横斜,映在窗纱上,犹如一幅水墨画般写意。   皇甫潇的身心仍很愉悦,脑子却很清醒,细细地想着朝中的事务。   本来官员新婚,按例给假三日,皇上和两宫太后体贴皇甫潇年届而立却仍然无嗣,特别开恩,让他歇上半月,好好陪着王妃,以便王妃尽快怀上嫡子。种种天恩,冠冕堂皇,在不明真相的官员眼中,自是摄政王与皇上君臣相得,太后关心臣子,无微不至,可皇甫潇却很清楚,他如果真的歇下来,只怕朝中很快就没他立足之地了。今天他要进宫谢恩,回家祭祖,陪王妃给母亲敬茶,整天都没什么空闲,趁着这一天的工夫,就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了。他虽没去文渊阁看折子,但是内阁有一半是他的人,自然将消息递到了齐世杰那儿,下午他去外书房,就知道了今日出现的一些情况。   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不过是想尽早剥了他的权柄,让皇帝亲政,两宫太后的家族以赵相为首的清流即将入宫的皇帝嫔妃的家族以及那些潦倒却无处钻营的所谓“帝党”官员就可趁机上位。皇帝年少,生母位分低,又没见识,一生下来就防着皇后下毒手,因此只是一味娇惯与管制,并没教过他什么大道理。皇帝即位后,皇甫潇唯恐他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能成才,将来难以担起天下社稷,便竭尽全力,顶着擅权跋扈的恶名,在皇帝八岁时便强行将他与太后隔开,让他独自住到养心殿,并日日去上书房,亲自监督他读书,却无法禁止太后借着送汤送水之机给皇帝灌输些妇人之见,不遗余力地诋毁他。看着皇帝渐渐与他离心,对他疏远防备,与赵相等人勾结起来给他添乱,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他委实有点儿心灰意冷。若不是父王临终前郑重嘱托,又让他发了毒誓,他真想将那对不识好歹的母子连同刚愎自用的圣母皇太后一起扫出宫去。   想到这儿,他心中有些憋闷,想要起身出去走走,刚一动,便意识到现下正软玉温香抱满怀,动弹不得。他侧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女,心里一松,渐渐开朗起来。   以前那些女子在他面前无不处于下位,即使是他的正妃王氏,与他相处时也是带着侍奉的心态,万事以他为主,在床榻上也是时时处处揣测他的意思,平日里穿衣打扮也是“女为悦己者容”,只以他的喜好来穿戴。那时候他还年轻,在男女之事上比较生疏,瞧着女人们想方设法取悦他,个个如娇花软玉弱柳扶风,初时还觉得不错,久了也就乏味了,颇有千人一面的感觉。无双的出现让他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英姿飒爽我行我素傲骨天成心胸开阔,便是在情事上也抱着好奇的探索心态,好学并勇于实践,犹如天真的孩子般欢快,似国色牡丹,恣意盛放。整个大燕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女子,即便皇甫潇阅人多矣,也不禁为她着迷。   此次两宫太后与赵相合谋,迫他娶异国公主,他虽然答应了,起初对公主却并未抱有太大希望,也不指着与她琴瑟和谐,而是对公主的生母颇有期待,那位雄才大略的大妃为了女儿的幸福,多半会给他送来不少惊喜。他有不少关于那位大妃的探报,却没有告知皇帝太后和朝中大臣,所以他们都不了解,思维始终放在公主本身,怕她入宫后会压制皇后,这才硬拦着不让她进宫为妃。其实他们想得也大致不错,如果真让公主进了宫,汗国大妃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给燕国施压,将女儿扶上后位,母仪天下,她绝不可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妾。若不是皇甫潇保证以原配嫡妃之礼迎娶公主,大妃也会出手的。   如今他已与大妃通过几次信,果然收获不小。他自会投桃报李,对公主呵护备至。况且,这位王妃确实很合他心意,他母妃也很喜欢,这桩婚事真是天作之合,十分圆满。   他轻轻亲了亲无双的额,唇角微微挑了一下。   真想看看那些人将来发现大大失算时候的表情。 第十九章 站稳脚跟   醮楼上的更鼓沉闷地敲过五声,皇甫潇就醒了过来。虽然只略微睡了一会儿,但是不似过去那么轻浅,而是很安心地沉眠,这让他精神很好。   虽说皇上隆恩,赏了他十五日的假,可他哪敢在家歇那么久?自然要忠心为国,歇一日便足够,所以一早就得去上朝。   他轻轻抽出被无双枕着的胳膊,起身下床,腰间却是一紧。他低头一看,无双的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坐回床沿,侧头看着酣睡如可爱娃娃般的妻子,眼里掠过一抹笑意。   上夜的茉莉悄悄走了进来,赵妈妈紧跟在她身后。看到这一幕,两人都是一呆,有些不知所措。   皇甫潇轻解衣带,褪下中衣,放在无双手边,又给她盖好锦被,然后从床边站起身,对赵妈妈说:“让王妃歇着,别吵醒她。”便去了净房。   茉莉跟过去侍候。赵妈妈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背王爷吩咐,一边暗暗叹气一边将撩开的纱帐理好。   皇甫潇梳洗毕,丁香和玉兰端上香芋紫米粥与两样点心,服侍他用了,茉莉和芍药捧来朝服,四个大丫鬟有条不紊地帮他穿戴整齐。   赵妈妈一点儿插不进手,已经起身的乌兰珠兰宝音哈沁也只能在一旁看着。屋子里虽然人多,却只听到呼吸声,没人说话,因为都知道王爷不想惊扰了仍在安睡的王妃。   等到茉莉细心地在他的腰带上挂好荷包玉佩等物,皇甫潇便走出门去,八个大丫鬟和赵妈妈荣妈妈在后随侍,一起送出无双殿。   这时方才曙色微晞,两个内侍挑着灯笼等在殿外,皇甫潇停下来,转身对跟出来的丫鬟和两个妈妈说:“等王妃起身了,跟她说一声,中午不必等我用膳。若是她有精神,荣妈妈就陪着她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以后想到园子里散散心也不至于迷路。若是天气好,不妨请母妃也一起出来走动走动。王妃若是有别的安排,你们就听她吩咐。如果王妃想要见人或者看账,都随她,荣妈妈多帮着点儿,或是叫杨氏过来侍候也行。总之,现在王妃是后院之主,你们都按她的意思行事,不必再来问我。”   荣妈妈赵妈妈和八个大丫鬟都神色肃然,恭敬行礼,齐声答道:“是。”   皇甫潇便在蒙蒙亮的晨光中大步离去。   荣妈妈看着王爷长大的,最了解他的性情,这时已知王爷是真心看重这位新王妃,心里自然也就诚心诚意地想帮着王妃尽快在王府里站稳脚跟,能帮到王爷,于是目送王爷离去后,便亲热地拉着赵妈妈的手,笑着说:“大妹子,老姐姐痴长了几岁,对王府里的事略知晓一二,趁着王妃还没起,咱们好好聊聊。”   赵妈妈喜形于色,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亲密地说:“正要向老姐姐请教。”   两人挽着,谈笑风生地走回去。   八个大丫鬟也不似昨日般泾渭分明,虽不似两位妈妈一般亲密无间,也能客气地有说有笑,商量王妃今日的穿戴与膳食。   无双一直睡到卯时三刻,才被赵妈妈叫醒。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却被赵妈妈拉着手:“别揉,仔细眼睛疼。老王妃每日辰时起身,王妃梳洗一下,进点儿膳食,正好过去请安。”   “嗯。”无双乖巧地点头,“那就起吧。”   迷迷糊糊地洗了脸,坐下梳头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随口问道:“王爷呢?”   “上朝去了。”赵妈妈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王爷寅时就起身了,出门前吩咐奴婢们不要扰了王妃安睡。”   “哦。”无双有点儿脸红,“明儿早上你记得叫我,送王爷出门了我再睡。”   “好。”赵妈妈很欣慰。公主不用人提醒就懂事了,让她很高兴。   今儿只是在家,不用出门做客,赵妈妈就没梳太过烦琐的发式,只给无双绾了一个祥云髻,簪了一支缀明珠琥珀的金步摇,配大红挑金线大袖襦衫与满地锦凤尾裙,看着华贵亮堂,正合新嫁娘的身份,却又不会太过张扬。   赵妈妈忽然想起夜里的事,便平淡地道:“夜半时分,陈孺人说身子不适,派人来无双殿找王爷,奴婢打发丁香过去看看,回报说大夫已经诊治,并无大碍,连药都可不吃。”   无双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龙城的大汗宫中,总有偏妃嫔妾玩这套,让她母妃讥嘲不已。此时她也觉得很好笑:“要争宠也不看时候,又没什么聪明手段,真是蠢笨如豕。”   “可不是。”赵妈妈鄙夷不屑地道,“只有那些小门小户小家子的妾才喜欢用这招,那些老爷也愿意上当。那个陈孺人是小官家的庶女,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些个小见识。”   无双淡淡一笑:“王爷纳他们,跟父汗纳那些部落酋长的妹子或者女儿进宫做嫔妾的意思差不离。我听说这王府里向来就没谁被王爷宠过,可见待她们都很平常。只要安分守己,我都不会跟她们计较,连规矩都不要她们立。她们安享富贵尊荣,家族更可借势兴起,这种日子已经很好了,若是想要再多的,那可就是自找没趣了。”   “王妃大度容人,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气。”赵妈妈满面笑容地放下梳子,拿着钯镜替无双照后面的发髻。   “说得对。”无双略瞧了瞧,便起身往外走,“好了,我去给母妃请安。”   赵妈妈连忙道:“先喝碗燕窝粥垫垫饥吧。”   无双笑着说:“到了母妃那儿,难道还没我一口吃的?”   赵妈妈想起老王妃,觉得这么试试也好,看老王妃待公主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老王妃每日辰时起身,据太医说这有利于养生,因此从未变过,于是她的儿媳也不用凌晨即起,在别的府里是万没有如此悠闲自在的事情,只有勇毅亲王府里独一份。   无双到了萱草堂,宋妈妈眉开眼笑地迎出来:“王妃来早了些,先坐着歇歇。厨房里给老王妃熬了燕窝粥,老奴给王妃盛一碗来。”   无双欢喜地笑道:“多谢宋妈妈。”   “哎呀,王妃别跟老奴客气。”宋妈妈殷勤地张罗着,将无双安顿到正房的主厅坐下,叫了一个二等丫鬟月季去小厨房里盛碗燕窝粥来,亲手端到无双面前。   无双拿起小银勺,慢慢舀着精致玉碗里的血燕,吃了一大半下去,才放下勺子,惬意地说:“母妃这儿的吃食就是香,怪不得王爷一到膳时就提脚往这儿走,忍都忍不住。”   宋妈妈被她逗得笑出声来:“王爷打小就喜欢老王妃这儿的膳食,咱们这院里的厨娘秦妈妈已经侍候三十多年了,做出来的饭食越来越好,王爷最爱吃。老王妃让跟着秦妈妈做了十多年的张妈妈去了无双殿,若是王爷在无双殿用膳,王妃只管吩咐张妈妈。”   无双连连点头:“母妃想得真周全,这下我可放心了。”   她们说着话,翠屏从里面出来,笑着行了礼:“奴婢见过王妃。老王妃已经起身了,请王妃进去。”   无双赶紧起身,跟着她进了内院。   老王妃神清气爽,一看到她就笑。   无双在她面前很认真地行礼:“媳妇给母妃请安。”   “好好。”老王妃招手把她叫到身边,关心地问,“怎么今儿起这么早,可用膳了没有?”   “媳妇没起多早,是王爷起得早,却没叫我。他去上朝了,我都不知道,真是羞愧得很。”无双红了脸,“媳妇明儿一定早起,服侍王爷上朝。”   无双头上戴的那支步摇是老王妃昨天在她敬茶时给的,瞧着就极顺眼,再看看她身上的华美服饰,直到绣鞋上镶着的两颗鸽子蛋般大的明珠,简直就是金玉打出来的小人儿,听她红着脸说“媳妇明儿一定早起,服侍王爷上朝”,老王妃更是打心眼里乐出来。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哪用你侍候?”老王妃拉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上朝的时辰太早了,有那许多人侍候着,用不着你一大早地起身。你好好养着身子,可别折腾虚了。”   无双听她话里话外都透着早日怀孕生子的意思,心里倒是不急,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王爷既已确认身子康健,她有喜不过是迟早的事,进门才两日,自然用不着着急,定心丸却要给婆婆吃一颗,于是红着脸说:“母妃放心,我母妃当年嫁给我父汗,第二年就生了我大哥呢。”   老王妃顿时心花怒放:“我就只等着抱孙子了。”   无双虽有些害羞,但是回想起家中弟弟幼时白胖可爱的模样,也就愉悦兴奋:“我也喜欢小孩子,母妃当年生下弟弟,我就想抱他,我大哥还跟我争,也要抱,把我父汗吓出一身冷汗,奶娘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地躲,就怕我们把弟弟摔着了。结果父汗和母妃给弟弟配了六个妈妈十几个丫鬟,十二个时辰身边不断人,只准我和大哥看,不准抱。”   老王妃听得既乐又羡,笑着叹道:“你给我生几个孙儿孙女,我也得给他们身边这么配人。咱们的子嗣金贵着呢,尤其是嫡出的子女。”   “哎呀,母妃到时可别把孩子惯坏了。”无双忍俊不禁,“要是成了纨绔,王爷不得头疼啊。”   老王妃双眼闪亮,透着一股孩子气:“让他去头疼,谁叫他是做老子的呢?我就只管疼我的乖孙。”   两人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从孩子的教养一直说到将来娶妻嫁人的选择,好像孩子转眼间已经出生,转眼间就要长大成人。   宋妈妈强忍着笑,张罗着让丫鬟把桌子送到这边来,早膳摆了一桌子,粗细兼搭,精心烹制,极为丰盛。   老王妃便拉着无双坐到桌旁,一起用了早膳。因心情愉悦,无双又吃得香,带着老王妃也胃口大开,比往日多添了一碗碧粳粥和两个包子。   宋妈妈心中欢喜,又怕她积食,便笑着提议:“今儿天好,不凉不热,老王妃不如带王妃出去走走。”   无双立刻道:“是啊,母妃,我还不认识府里的路呢,一出门就两眼一抹黑,以后逛个园子说不定就迷路了。”   老王妃又被她逗笑了:“好,我带你出去认认路。”   两人稍加整理,便出了萱草堂。身后呼啦啦跟着二十来个丫鬟婆子,手中拿着各式器物,随时备着侍候。   敕造勇毅亲王府是按最高规制建的,规模宏大,仅次于皇宫。大门五间七架启门三,进门后沿着笔直的中轴线以金砖铺路,每块砖都由江南官窑烧制,端正完整,颗粒细腻,质地密实,颜色纯青,敲击时有金石之声,价比黄金,原本只供皇宫所用,亲王府有皇帝特旨方可使用。沿着中路往北,有正殿七间,两侧翼楼各九间,神殿七间,后殿七间,寝宫两重,各五间。正门与宫殿均覆盖绿色琉璃瓦,殿脊安吻兽压脊七种,远远望去,便能领略到那种尊贵与威势。   除了中路严格按照规制外,东西二路则可按照府中主人的意思,自行建造,只是不可违制,不许建九五开间,至于歇山转角重檐重拱绘画藻井朱门红窗,只能王侯府中修建,普通百姓或无爵官宦家中俱不可用,这些在勇毅亲王府便随处可见。   王府占地极广,除了重重叠叠的宫殿屋庑外,便是大大小小的花园池塘,形形色色的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步步是景,处处如画,再加上烟波浩渺的七星湖,犹如人间仙境。   如此美景,凡是来客见了,无不诗兴大发,或是作画作赋,无双站在湖岸边,想的却是:“王府院墙极高,唯堤岸处无遮无拦,要是贼人从水上攻来,却该如何防范呢?”她知道这个想法很煞风景,老王妃肯定从未想过这事,根本不会知晓,于是忍着没开口,却又心痒难熬,打算等王爷回来了问他。   婆媳俩悠悠闲闲地在湖边小径走着,老王妃一路指点着远近不同的屋脊,告诉无双那是什么地方,有什么用途,顺道也就指明了儿子后院众女的住处。   王爷和王妃的寝宫都在中路,王府属官们议事之处在东路,后院众女的住所在西路,老王妃的萱草堂在中路与西路之间,周围俱是花园,最是清幽雅致。两个侧妃住的都是独立的三进大院,相距较近,三个夫人住的是两进的院子,四个孺人分别是一进的小院,以前那些没有位分的侍妾通房都住在王妃侧妃或夫人的院子偏厢,皇甫潇与无双定亲后,就把人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去了,如今王府里剩下的都是有位分的女人。   无双边听边点头,大致弄清了那些女人所住的方位,也便罢了。若真要寻事,也不会是她亲自去,赵妈妈会去把一切底细摸清楚的,用不着在这时探问什么,免得让人以为她对那些人很上心,反而多事。   老王妃对那些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比较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她对有孕的陈孺人也不见得如何上心,不过是偶尔赐些补品或衣料首饰,叫送东西过去的人带话,让她好好养胎,就连定期为陈孺人请脉的大夫她都不怎么召见,基本上属于不闻不问的情形。外人都觉得老王妃和王爷都是顾及王妃的脸面,所以才对陈孺人不冷不热,若是陈氏争气,一举得男,方能让王爷另眼相看,若生下的是女儿,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宠爱。   转了一个花园,老王妃便觉得有些累,带着无双走到一处敞轩坐下,笑道:“王府大着呢,你以后慢慢转,若要看得仔细些,起码得一两个月。”   “嗯,这事不急。”无双笑眯眯地端着茶碗,里面是她爱喝的杏仁茶。   老王妃托起茶盏喝了一口,和蔼地说:“你是王妃,这王府中馈归你掌管,你这些日子就慢慢接过来。杨氏打理的时候挺用心的,可到底是侧妃,外人看着也不像话。若是你觉得一时打理不过来,可以用她协办,你来掌总。”   “嗯,我会慢慢接手的。”无双面带笑容,依然慢条斯理,半点儿不急。   老王妃看她从容不迫胸有成竹,便放下心来,笑着点头:“你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潇哥儿,我是不清楚的,从没管过。”   无双略感诧异,随即想着范文同说的,当年的老勇毅亲王是里里外外一把抓,老王妃不爱管事,过得十分舒坦自在,不禁会心一笑:“嗯,如果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媳妇会与王爷商议的。”   这时,本应在前面见各院管事的杨氏沿着花间小径走了过来。她衣着淡雅,满面春风,笑着上前见礼:“妾身听说母妃与王妃娘娘出来赏景,就想也偷个懒,跟着松散松散。”   老王妃笑道:“你倒指着我们娘俩儿躲懒,快坐着吧,喝口茶。”   无双也笑:“你这么跑过来,那些管事都要急得哭吧?”   杨氏坐到一旁的绣墩上,接过翠屏递上的茶,脸上神采飞扬,声音轻快,又不失恭谨:“先王妃病故,妾身赶鸭子上架,勉强料理了这许多日子,实是撑不住了,幸而王妃娘娘来了,妾身就等着将身上的千斤重担卸下来呢。”   听了杨氏的话,无双的唇边笑意不变。   昨天这位侧妃还装聋作哑,半点儿不提交出王府中馈的话头,今天却忽然当着老王妃的面主动提起,真是变得比三月天还要快。   看着老王妃的笑脸,她大致也猜得出其中缘由。老王妃和善爽直,没啥心眼,杨氏进府当侧妃已经超过十年,肚子却没一点儿动静,要说老王妃有多喜欢她,那肯定谈不上,但是杨氏打理王府中馈两三年,肯定对老王妃百般讨好,似老王妃这般的性情,自然对她比其他人要好上三分,如今她跑到老王妃面前交权,一是讨了她老人家的好,二是将王妃一军,要么立刻接手,要么明着放话,让她继续打理。无双刚刚进府,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若是贸然接手,杨氏的人只要稍做手脚,就会闹个灰头土脸,只要是聪明人,都不会冒这个险。只要她在老王妃面前说一句,让杨氏继续打理着,就连王爷也不好再为她说话,以后再要收权就没那么容易了。   瞧着杨氏笃定的笑容,无双一脸天真地道:“昨个儿你来敬茶的时候,我就说你这两年辛苦了,当时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打算继续挑着这个担子,所以我也就没有过问,等你哪日挑烦了再给我。既是今天你觉得累了,想要卸下这担子,那就交给我吧。”   她的话里每一句都带着刺,半点儿不遮掩,与杨氏截然不同。杨氏习惯在话中带着软刀子,似老王妃这样的性子是听不出来的,旁人却会如坐针毡,却又说不出来。不过,她算错了无双的性情,被这一番话噎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却还要强作笑脸,欣喜地说:“昨日听王妃赞妾身辛苦,妾身羞愧难当,自忖都是母妃与王爷帮扶着,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却是再也不能了,天幸王妃来了,所以妾身便想着把手上的差使交出来。王府中馈本应由王妃打理,妾身是懂规矩的,自是不会再掌着。”   老王妃终于听明白了,有些担心地看向无双:“你刚进府,马上接下中馈,会不会太辛苦?”   无双开朗地笑道:“若是母妃给媳妇撑腰,媳妇就不会辛苦。”   老王妃想也不想,一口答应:“自然要给你撑腰的。”   无双的眸子在阳光里仿佛变成了琥珀色,闪耀着动人的光芒。她笑吟吟地说:“那杨侧妃今儿先把各处的账本给我交过来吧,我先看看,明儿再让我的人和你的人一块儿对着账本点算实物。”   杨氏一听她的话便知她是个有成算的,并不似那种北地的粗蛮女子,不禁心下有些懊恼,不过,王府后院的各处管事几乎都是她的人,弄点儿事情出来,暗中下个绊子,那都很容易,倒要看她接手后要怎么理顺。心里想着,她脸上笑得更加灿烂:“好,妾身一回去就让各处把账本交上来,再给王妃送去。”   “嗯。”无双点头,“若是我不在无双殿里,你就交给赵妈妈,一本一本点给她,做个单子记下来。”   老王妃听出了兴致:“怎么?你身边的妈妈还识字?”   “是啊,她以前在我母妃身边服侍过,学了一些。”无双一副毫无城府的模样,睁着大眼睛,开心地看着老王妃,“我母妃打理后宫的时候,我也在她身边瞧过几眼。”   “哎哟,那敢情好。”老王妃喜得拍了一下手,“王府大了,事就多,等闲之人都是管不了的,你来了倒是正好,合适得很。”   杨氏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这不明摆着说她没管好吗?她垂下眼帘,唇边含笑,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说了会儿话,湖面上起风了,宋妈妈赶紧劝着老王妃回去。无双也怕老王妃着了风,有个什么不适,便笑着扶起她,一起回了萱草堂。   老王妃从来不把媳妇拘在身边,回去后就对无双摆手:“你自去忙吧,刚进门,需要料理的事多着呢。午膳也不用过来了,晚膳时过来就成。”   “是。”无双乖巧地点头,行过礼,就退出去,乘轿回了无双殿。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心思注意自己住的这个地方。同龙城那边的皇宫相似,这里的每间屋子都有匾额,只要是主人活动的场所,都有楹联,那些字铁画银勾,犹如龙飞九天,气势磅礴,无双看过第一眼就有个感觉,这是王爷亲笔。   赵妈妈陪着她回到寝殿月华殿,服侍她更衣,卸下钗环。那些丫鬟都很有眼色,并没有跟进来,而是各自去做事了。   无双宽下外衫,倚在榻上歇息,笑眯眯地说:“杨氏今儿突然要交出中馈,还以为我不敢接,只怕是把我当成了他们大燕国哪个官员的小姐,想着撑不起这大场面,必定推脱,也就可以落了我的面子,反而让她更加光鲜。”   赵妈妈的眼里满是鄙夷不屑:“不过是个侧妃,进门十来年也没个动静,有什么脸张狂?以前不过是府里没有正妃,才让她管些琐事,她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王妃了?范大人早就打听过了,王府里的那些营生都是齐大人掌着,不过是每月拨过来五千两银子,以做王府日常开销,像请客送礼这些事也都是王府的家臣张罗,若是后院女眷们来往需要送礼的,也是先报给齐大人,由王府的官员们准备好了送来。她的权力也没多大,就连奴才们犯了事,她也不能随便发卖或者杖毙,必须报给老王妃或者王爷知晓并同意后才能动手。”   “五千两银子做日常开销?”无双轻笑,“那每月怎么也能落下一两千的体己吧。”   “可不是。”赵妈妈端了一碗杏仁茶送上,轻松地说,“在王府过日子,每月光打赏下人都是笔不小的开销,若是还要管着娘家,那一两千银子还紧巴着。”   无双笑眯了眼:“那杨氏的财路不是给断了?”   “是她自己要交出来的,王妃可没逼她。”赵妈妈跟着凑趣,“老王妃亲眼目睹,就算有人嚼舌,也挑不出错来。”   无双伸了个懒腰:“这就像母妃说过的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啊。”赵妈妈陪着聊了几句,这才压低声音,“文妈妈打听过了,咱们无双殿里的丫鬟婆子都是从王爷的寝宫朝阳殿和老王妃的萱草堂拨过来的,全没经过杨氏的手。王府的规矩大,驭下极严,听说以前王爷年少时,曾经有过几次丫鬟爬床之事,结果无一例外,第二天就被老王爷下令杖毙。先王妃病故后,也有心大的丫鬟想借着王爷酒醉之机爬上王爷的床,还有侍妾未经传召便借着送汤送水地邀宠,俱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最近两年,再也没有丫鬟侍妾敢有什么小心思,都怕王爷雷霆震怒,丢了性命。奴婢冷眼瞧着,无双殿的这些丫鬟婆子倒都是有规矩的,只是咱们刚来,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进人的心底,王妃要心里有个数。”   “嗯,我知道。”无双的手指轻轻敲着榻沿,思忖着道,“那个陈氏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找点儿东西出来赏给她,你送过去。”   赵妈妈想了想便道:“她昨夜称病,王妃派人去看看,也是应有之义。吃食香料之类的咱们都不能送,免得被人利用,扣过来一口大黑锅。我去找匹细软的料子出来,让她给孩子裁几件小衣裳吧。”   无双赞同:“好。”   用完午膳没多久,杨氏就带着丫鬟婆子,捧着厚厚一堆账本到了无双殿。   赵妈妈对她很客气,请她到东吟阁坐,奉上好茶,然后才带着三分恭敬地笑道:“没想到杨侧妃这么早就来了,王妃正在歇晌,尚未起身。不过,王妃已经交代下来,由奴婢和荣妈妈一起,先把账本接下来,明天我们再点算府中库房和各处院子里的物件。在交接清楚之前,王府中馈还要辛苦杨侧妃暂时掌管着。”她这边说着,已经有丫鬟去找荣妈妈。   杨氏心里发苦,脸上却带着淡雅的笑容,温和地说:“这副担子压在我身上,每日里诚惶诚恐,就盼着来个能人接过去。如今有了王妃,又允了我交出中馈,我自是不敢怠慢。这些账本都是各处的,依例每年十二月三十日封账,所有账本都交给王府账房核查封存,从正旦开始建新账,所以这些都是今年的账本,若是要往年的,就得找王府主簿徐大人。”   赵妈妈听得很仔细,这些大的规矩其实范文同都打听过,并一一讲给无双和她听了,所以她很清楚,这时听杨氏讲解,也只是再求证一番。   等到荣妈妈过来,两人就在几个大丫鬟的协助下办好了交接,把账本接了过来。这个过程简单,不到一个时辰就完成了。   杨氏客气地说:“大家手上都没了账本,可每日都要采买,银钱进出都要记账,不然就乱了,还请赵妈妈禀报王妃,尽快接手,下头的管事们办起差来也好有个数。”   赵妈妈立刻点头:“奴婢会禀报王妃的。”   看着杨氏离去,赵妈妈回去把账本放进一个五斗橱里锁好,便回了月华殿。   无双已经起来了,精神抖擞地想去瞧瞧府里的小教场和跑马场,却被文妈妈堵着房门,坚决不让她去。   “王妃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舞枪弄棍骑马射箭的了。”文妈妈絮絮叨叨地念着,“若是进门喜,哪里经得住折腾?”在草原,新婚第一个月就有孕便称为进门喜,是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喜庆之事。   无双有些无奈地退回去。文妈妈性子绵软和善,从来没高声说过话,与赵妈妈一软一硬,相辅相成。两个妈妈都对无双掏心掏肺地好,无双也服她们管,虽然文妈妈唠叨起来让无双感觉有些头疼,却总会笑眯眯地听完,然后拉着她的手撒娇。文妈妈往往会心软,这时候就得让赵妈妈顶上去才行。   赵妈妈走进房间时,无双正拉着文妈妈耍赖:“文妈妈说得这么肯定,什么进门喜的,小心被别人听了去,传扬开,到时候若是没有那回事,岂不是大家没脸?还不如我现在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孩子一样会来的。”   北疆女子都没有那么柔弱,大着肚子上山下河骑马放羊的妇人多得很。那苏克的娘就曾经随夫出征,后来在军账里生下健壮的儿子。没过几日就是两军对垒,她奔出来上马冲出,一箭射落了对方的军旗,从此传为美谈。大燕的千金却似乎个个柔弱得很,怀了孩子就提心吊胆,天天喝保胎药,多走几步路就有可能小产,让无双总是无法理解。她觉得自己应该也会像那苏克的娘那样,即便天天练武,也一样怀孕生子。   文妈妈在这方面却不肯让步:“王妃且忍一忍吧,起码得生下两三个孩子,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那时候想怎么玩都可以。”   无双吓了一大跳:“那得好几年了呀。”   “也没几年。”文妈妈理所当然地道,“就算两年生一个,也不过五六年的事。”   “五六年还不长吗?”无双愁得不行,“几年不练,我的枪和弓弦肯定都生锈了。”   “那至少也要生一个哥儿之后才能玩。”文妈妈勉强做出让步,苦口婆心地劝说,“公主现在做了王妃,要侍候王爷和婆婆,打理好王府后院,做王爷的贤内助,可不能再像做姑娘的时候,只顾着玩了。生孩子也很要紧,等生下来,公主就可以玩了。”   她们全没想到孩子生下来还要养的,都觉得无双只管生,至于养孩子,文妈妈是打定主意要侍候小主子的,奶娘丫鬟婆子肯定也会有不少,所以无双生完孩子就可以放心地玩了。   赵妈妈听得忍俊不禁,笑着走上前去:“文妈妈说得对,王妃现在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骑马练武,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无双叹了口气,只好放弃原先的意图,问她正事:“账本都收好了?”   “是,都收好了。”赵妈妈有些担心,“虽说只是今年三四个月的账,可也有那么多本,一天之内怎么看得完?”   “我又不看。”无双笑道,“这么快收上来,不过是想让那些人的心思乱一乱。她们肯定以为这些账我都仔细看了,便是我不挑毛病,她们也会心里没底,想要做什么手脚都得掂量掂量。”   赵妈妈恍然大悟:“王妃说得是,确实如此。”   “以前的账我肯定是不管的,等我接手,就让他们重立新账。前事不究,后面的规矩却要立严实了。”无双胸有成竹,“赵妈妈,比起账本来,点算实物才是重要的。我听说有的府里,刁奴竟把库里的东西偷出去卖,然后换了赝品顶上,此事不可不防。你对那些贵重物件可要仔细查看,别让人哄了去,以后再闹出来,就是咱们没了脸面。”   赵妈妈在龙城时看过很多贵重的稀罕物,大妃偶尔也会说说怎么鉴别真假,一般的东西是骗不过她的手和眼睛的,不过大燕有一些造假高手,做出的赝品几可乱真,这就不是她能看出来的了。她琢磨了一会儿,提议道:“王妃,咱们还是请外面有经验的当铺朝奉来帮着看看吧,奴婢怕看走了眼。”   无双想了想,轻轻摇头:“不妥,王府的家底儿怎么能让外人看了去。”   赵妈妈犯愁了:“那该怎么办呢?”   无双向来不爱伤脑筋,痛快地说:“等王爷回来,我问问他,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把烦心的事放下,无双便开心了。她换了衣裳,到萱草堂去陪老王妃玩牌,宋妈妈和赵妈妈也凑了一角,四个人有输有赢,老王妃赢得多些,偶尔也会输上一两盘,就没看出其他三个人在不露痕迹地让她,于是一直很精神,面前堆着赢来的铜板,乐得不行。   皇甫潇回来时已是夕阳西下,萱草堂里灯火通明,笑声朗朗。他示意守在院里的丫鬟婆子不要出声,便向正房走去,还没进门,就听到无双撒娇耍赖的声音:“母妃,我的钱都输光了,你要给我吃红,多分给我几个大钱。”   “好好好。”老王妃笑出声来,“分给你十个钱,看我多大方。”   无双急道:“不行不行,起码得给二十个钱。”   老王妃也故意跟她讨价还价:“那可不成,顶多再给五个。”   皇甫潇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缓步踱进去,正好看到老王妃从面前的铜钱山上数了五个铜钱放到无双面前,脸上尽是促狭的笑容。   屋里本是笑声一片,看到王爷进来,那些丫鬟婆子立刻收起笑容,端正地垂首行礼。   无双转头一看,脸上的欢喜更增添了几分,起身福了一福:“王爷回来啦。”   老王妃高兴地说:“快,叫他们摆饭。”   皇甫潇已在外院换了常服,所以不用再回无双殿或者朝阳殿更衣。他过来就是陪母妃用膳的,此时见到她们婆媳相处融洽,心里也感觉很愉快。   走到桌边看了一眼,他笑道:“母妃今儿可是大获全胜。”   老王妃像孩子一般得意:“是啊,开始还输了一阵,可后来就越来越顺手了。”   “这就像民间俗话说的,先胖不算胖,后胖压断炕。”皇甫潇诙谐地道,“看来王妃是输急了。”   “才没有。”无双眼波流转,眉飞色舞,在明亮的灯火中透出一股可爱的黠慧,“反正输没了就找母妃要。”   老王妃喜欢得不行。她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请封了世子,从小被老王爷带在身边栽培,习文练武,少年老成,一天都没在她跟前撒过娇,让她每一想起就觉得有些遗憾,后来儿子娶妻纳妾,那些女人在她面前也都谨慎小心,杨氏算是胆大的,在她面前开个玩笑什么的还行,却是从不敢逾矩,现在无双在她面前百无禁忌撒欢使赖,就像女儿对母亲那样,顿时让她喜欢到了心坎里。   皇甫潇也感觉出了,笑着说:“我看无双倒像是母妃亲生的。”   无双笑盈盈地看着他,却凑近老王妃耳边,低低地道:“我也觉得我更像婆婆,王爷倒跟我母妃有些像,都很诡计多端。”   老王妃拉着她的手,也压低了嗓门:“傻孩子,不能这么说,要说老谋深算。”   “哦,对。”无双立刻改正,“老谋深算。”   皇甫潇听得啼笑皆非:“这两个词可都不算好话。母妃取笑儿子倒也罢了,无双更离谱,连岳母也要编派。”   老王妃诧异地问:“不好吗?那该怎么说?”   皇甫潇干咳一声,顶着无双笑眯眯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可用足智多谋。”   老王妃可逮着这个滴水不漏的儿子了,故意调侃道:“难得听到王爷自称自赞一回。”   无双扑哧一声,忙拿着丝帕蒙了半边脸,笑得双肩颤动,金步摇垂下的明珠在空中晃动不已,带起一串串晶莹的光影。 第二十章 第一把火   在欢乐的气氛中,皇甫潇夫妻陪着老王妃用完晚膳,又坐着说了会儿话,老王妃便赶他们回去:“你们还是新婚,别老在我这儿坐着。去吧去吧,小两口多在一起说说话。”   皇甫潇领了母亲的好意,便带着无双离开萱草堂,慢慢散着步,走回无双殿。   今夜星光灿烂,让人心旷神怡,皇甫潇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温和地说:“你接下王府中馈,原也应当。我本想着等你先适应一下,再让杨氏交给你。现下你决定接,那也很好,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杨氏提出要交,我自然不能不接。反正早晚都要接过来管着,我也就没推辞。”无双笑道,“现下倒没什么大事需要王爷出力的,只有两件事我想问问,一是明儿我让赵妈妈带人照着账本点算库房和王府各处的实物,但是需要一个精通鉴别古董珍宝真伪的好手,还有一个,这王府里有没有什么奴才是我不能动的?”   “嗯,趁此机会理一理府里的物件也是好的,我明天会让长史吴大人和主簿徐大人一起过来。府里很大,各处的家具什物摆设书画都很多,一两天是理不清楚的。明天先查库房吧,至于以后几天的盘查事宜,由齐大人安排,你先听一听,若是不妥,你再提出来,让他改。”皇甫潇说得很慢,很有条理,“王府自我父王开府,迄今不过两代人,所谓的家生子其实最初也是皇上赐下或开府后买进来,在府里不过传了两三代。还有一些不是写了卖身契的奴才,而是军中多年征战后退下的老弱残兵,他们大部分都做着杂事,譬如在马棚养马,在校场管理刀剑枪械,在花园子里侍弄花草,这部分人很忠心,又不是管事,不过是想着在王府里养老,有口安稳饭吃就行,只要善待他们就好。母妃当年带了四家陪房来,这些人倒是名副其实的家生子,他们大部分都在外头,管着母妃的嫁妆铺子庄子,在府里的只有宋妈妈一家,她儿子在我身边做长随,她丈夫在外院管着账房,几十年了没出过岔子,是靠得住的人。先王妃王氏的陪房都放出府去了,一个都没留。总之,王府里的奴才,没有谁是不能动的。不管是怎么来的,都必须守规矩,若是想要欺主,你尽管收拾。”   勇毅亲王府家大业大,暗中觊觎居心叵测之人又多,因此一直实行峻规严刑,只要发现奴才有逾矩之举,都会严厉处置,绝不姑息,所以刁奴甚少。皇甫潇又派心腹家臣掌控着王府产业,后院也伸不进手去捞钱,因而王府中馈从表面上看是比较好管的,不过是照着规矩来就行了。   当然,人心总是最难测的,所以赵妈妈仍对自家公主一进门就接手中馈的事有些提心吊胆,就怕她不知山高水深,若是被杨氏的人蒙蔽,把事情办砸,以后就难以在王府挺直腰板说话了,不过,虽然心里有些担忧,但是主子已然发话,赵妈妈肯定不会有丝毫犹豫,如今跟在主子身后,听着王爷对王妃的话,她心里就不再忐忑不安了。   无双笑道:“有王爷的话,我心里就有底了。我性子直,素来忠厚老实,见识又少,弄不来那些曲里拐弯的事,若真有刁奴想要欺我,我是要狠狠地治一下的,若是有过火之处,还请王爷替我兜着。”   听她说什么“素来忠厚老实,见识又少”,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皇甫潇忍不住笑起来,毫不犹豫地说:“好,你尽管放手去做。”   无双很开心,便不再讲这事,而是伸手指向七星湖的方向:“今儿我陪母妃在湖边逛了逛,看到那里无遮无拦的,不免有些好奇,若是有刺客什么的从那里进府怎么办?咱们王府有防范吗?”   皇甫潇是第一次听到有内宅女眷关心这个,不禁又是新奇又觉好玩,倒是并不敷衍,认真地给她解说:“那里的风景甚佳,总不能砌上高墙,因噎废食。平日里有人在两侧的望楼守着,晚上巡夜的侍卫会在湖畔一带多巡几圈。这么多年来,还没出过事。”   无双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   两人慢慢走过回廊,一路上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王爷和王妃刚刚新婚,府里始终洋溢着喜洋洋的气氛,不能出现丁点儿冷清的意味。   回到无双殿,皇甫潇和无双到浴房漱玉阁泡了一会儿,都感觉有些疲倦。皇甫潇握了一下无双的手,柔声道:“今天累了一天,明儿还要查账,早点儿睡吧。”   这两日趁他成亲,赵昶的人在朝中发难,要求从速审理江南总督贪墨案,竟然像是逼着大理寺和刑部尽快结案,不必再深查下去的意思。此案盘根错节,其中蹊跷之处众多,隐隐把矛头指向他这个摄政王,他怎么可能让人糊弄?整整一天与那帮人斗智斗勇,回府后放松下来,就感觉到了疲惫。加之无双才十六岁,到底还小,夜夜会亏着她的身子,他必须有节制,不能太放纵。   无双初涉情事,虽然欢悦,到底还是觉得有些疼痛,能歇上一夜也是好的。她很高兴地答应一声,欢喜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先还规矩着,睡沉了以后,她就很自然地偎到皇甫潇身边,脸贴着他的肩头,两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皇甫潇一向睡得浅,若是被人这么搂着抱着,根本就没法睡,所以他的那些女人向来不敢在床上放肆,都很规矩。此时他却拿无双没办法,手臂上感觉着少女的柔软身躯,鼻中闻着淡淡的女儿香,忽然就觉得心里的堤防开了闸,倦意如水般淹过来,让他也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他起得更早,恢复了往常的作息,先在外面的小花园里练拳练剑,然后回房沐浴更衣。   无双这时已被赵妈妈叫起来,穿着常服,头发松松地换了一个髻,似乎在生闷气,见他神清气爽地拿着剑进来,更是鼓起了腮帮子,看着十分有趣。   皇甫潇轻笑着问:“怎么不多睡会儿?谁惹你生气了?”   无双很郁闷:“她们都不让我出去练武。我又不练枪,不过是打趟拳活动活动,这样都不行。”   皇甫潇看了在一旁干着急的赵妈妈一眼,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温和地安慰道:“她们也都是为你好,要活动,可以在园子里走走,却不可练拳脚,更不可舞刀弄枪。等你生了儿子,再玩也不迟。”   “哪有这样的?”无双嘟了嘟嘴,很不开心地说,“那要等很长时间去了。”   “你现在还是多歇息歇息,养好精神。等管上家了,你就再没心气练什么拳脚了。”皇甫潇笑道,“那时候你会只恨睡不够。”   “真的?”无双睁大眼睛,想了半天,终于不再纠结这件事,起身去替他更衣。   她从没做过这种事,就连自己的衣裳都是丫鬟服侍着穿的。皇甫潇穿着练武专用的箭袖,腰间系着简单的丝绦,她解了半天,生生把活结解成了死结。皇甫潇看着她手忙脚乱,不禁好笑,只好自己伸手解开死结,脱下衣袍。茉莉和丁香上前去替他换上朝服,无双只好退后两步看着。   结束停当,皇甫潇对着镜子正了正衣冠,转身走到无双身旁,柔声道:“你不需要做这些琐事,不然要那么多丫鬟婆子是做什么的?你只要打理好中馈,陪好母妃,照顾好自己,就是个很称职的王妃了。”   无双得了他的金口玉言,很高兴地点头:“好。”   从新婚第二日开始,皇甫潇便早出晚归,非常忙碌,常常在陪着老王妃用了晚膳后还要去外书房与幕僚商议事情,直到深夜才结束。不过,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无双殿过夜,给了王妃最大的尊重。   无双在这儿没有娘家,也没有亲族,所以三朝回门到娘家住对月之类的习俗一概全免,朝中的纷纷扰扰对她完全没有影响,什么江南总督贪墨湖广总督受贿张北学政舞弊燕南河道渎职盐道徇私漕运靡费武备松弛粮仓霉坏,她虽听到风声,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她唯一关注的就是接手王府中馈事宜。   自从杨氏收了各处账本交给王妃,府中的管事奴才们便都知道了王妃将要掌家理事,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反应俱各不同,纷纷托关系找朋友,向无双殿的丫鬟婆子们打听王妃的性情喜好,一二等丫鬟和管事妈妈们更是收礼收到手软。   赵妈妈荣妈妈与王府的长史主簿一起,拿着账本满府查看财物,直忙了五六天才点算清楚各处物件。几个库房都没出什么岔子,或有个别瓶子因保存不当而出现裂痕,却都无伤大雅,但是不少院子里却出现了贵重摆件和名家字画丢失或以假换真的现象,按市面上的价格估算下来,损失至少超过十万两银子,还有两件千年前历经几番战火而侥幸流传下来的古董,俱是无价之宝,有钱都没处买去,原放在王爷内书房的博古架上,如今才发现都换成了仿造的赝品,不但杨氏无地自容,就连吴明宪和徐志强都羞愧不已,觉得无法向王爷交代。   皇甫潇很少用内书房,多在外书房理事,但是内外书房都是王府禁地,除了王爷指定的贴身长随每日进去洒扫除尘外,其他人未经王爷许可均不得入内,现在却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珍贵物件,夹带出府,若偷走的是来往书信之类的要紧东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问题还不止如此,若是有人可以轻易潜入王爷的内书房,那要进到萱草堂就更容易了,如果在饮食里做点儿手脚,让老王妃仙去,皇甫潇立刻就要丁忧,在家守孝三年。当初他父王病故,按制应当丁忧,但是皇上年幼,北方蒙兀铁骑屡次进犯,边关烽烟四起,神鹰汗国迅速扩张,亦对燕国虎视眈眈,种种内忧外患相加,并不是收回皇权的好时机,因此两宫太后让皇帝下旨夺情,皇甫潇再三泣血谦辞,太后与皇帝再三下旨慰留,于是皇甫潇稳稳地坐到摄政王的位置上。如今皇帝正要亲政,朝堂与后宫都盘算着想要夺了摄政王的权,若是这个节骨眼上让老王妃有个三长两短,立刻就可以卸了他的差使,明公正道地拿回皇权,等他守孝期满,什么都不会剩下。而且孝期戒色,他连嫡子都得耽搁三年才能有。   齐世杰一听内书房出的事,便推断出许多要紧关节,细细地说与王爷听。皇甫潇面沉如水,坐在那儿琢磨着,半晌没有吭声。   齐世杰说完,换了口气,微笑道:“此事应与杨侧妃无关,否则她定会将这些纰漏一一堵上,然后才会交账。说起来,也是因为她交得突然,王妃接得顺畅,让偷盗王府财物的人猝不及防,这才露出马脚。”所有人都以为杨氏会拖着不肯交,王妃也会徐徐图之,谨慎地适应一段时间之后才谋划着拿回掌家权,却没想到两人突然来了这一手,让所有人都很意外,却歪打正着,把王府的隐患揭了出来。   皇甫潇明白齐世杰的意思,却不肯顺着他的话把杨氏摘出来:“杨氏当年接手中馈,便没有像王妃这次一样仔细清点各处摆设,接手后也从未细细查看,大概只是派人数了数,觉得对得上账,也便罢了。王府少了这么些东西,绝非一两年间就能做到的。她管家三年,十几万两银子,两件无价之宝,就这么凭空飞了,幸好她现在交出来,否则王府的家底还不得被人掏空了。这事一定得查到底,谁也不能放过。”   齐世杰有些担忧:“若是事情闹大,杨侧妃的位分只怕保不住了。”   “不闹大也保不住,她这不是普通的失误,不能不罚。”皇甫潇叹了口气,“这个时候,空出一个侧妃的位置可不是好事。”   齐世杰也赞同:“若要降杨侧妃的位分,就得在夫人里挑一个晋位,这才能空出位置来让杨侧妃降下去。三位夫人里,唯宋夫人家世最好,祖父是正二品上柱国大将军,表姑妈是圣母皇太后,本身又是正室嫡出,姚夫人与蔡夫人皆远远不及。”   皇甫潇冷着脸:“当日若不是侧妃位子不空,圣母皇太后把宋氏指进府里,就得给她个侧妃的位分,如今出了这事,即便我不想,太后也可以下懿旨。”   “是啊,所以不若王爷主动,也算是成全了太后娘娘的脸面。”齐世杰笑道,“不过是个侧妃的位分罢了,怎么也越不过王妃去。况且,若是杨侧妃降了位分,也有益于王妃接掌王府中馈。”   “嗯。”皇甫潇不再犹豫,提笔写下奏章。   没两日,宗人府宗正便来勇毅亲王府宣旨,侧妃杨氏处事不谨,难当大任,降为夫人,以儆效尤,夫人宋氏,温良淑静,端庄守礼,晋为侧妃。   皇甫潇在文渊阁理政,便由老王妃与无双率领后院众姬妾领旨谢恩。   杨氏穿着侧妃服饰,脸色灰白,显得苍老憔悴。宋氏身着夫人服饰,容光焕发,越发娇艳妩媚。两人站得不远,对比越发鲜明。   无双对杨氏殊无好感,此时见她遭受重挫,又担心她想不开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先派人送老王妃回萱草堂,然后带着众女到无双殿。   怀着孕的陈氏脸色也不好看,心里嘀咕着,满府女人只有自己怀了王爷的子嗣,要晋位分也应该先选自己,却为何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宋氏?老天真是不开眼啊。   无双赐了座,看着宋氏红着脸坐到韩氏身旁,杨氏白着脸坐到她的下首,这才正色说道:“杨氏做了侧妃这么些年,一直勤勉谨慎,如今是受了刁奴之累,方有今日之罚,却也不必沮丧。你的辛苦,老王妃王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过是一时之惩戒。你正好趁这机会好好歇歇,休养生息,反躬自省,将来总有你的好处。”   杨氏的脸色好了一些,连忙起身行礼:“谢王妃关照。”   “嗯。”无双点点头,目光又投向宋氏,“宋氏,你晋位侧妃,须当克己守礼,稳重端庄。韩侧妃是个好的,你多向她学学。”   宋氏收敛笑容,恭谨地站起身来行礼:“谢王妃提点,妾身定会恪守本分,好好侍候王爷与王妃。”她心下狂喜,想着晋了侧妃,按规矩,王爷应当在她屋里连住三晚,却没想到依照习俗,王爷尚是新婚,一个月内都要宿在王妃房里,否则就是不给王妃体面,她虽晋了位分,却并不是新入府,所以只能为王妃让道。   无双见她拼命忍着,却仍是喜上眉梢,便淡淡一笑,眼光扫过其他夫人孺人,沉声道:“你们无论是什么位分,都是在宗人府上了玉牒的,只要安守礼法规矩,将来自会有好结果。此外,虽不需要你们为王府分忧,但各人的院子却要管好了,奴才的手要干净,院里的财物要理清,若是再搞出一本糊涂账,就算是王爷,也没法保住你的位分。体面是别人给的,脸却是自己丢的,你们的脸面就是王府的脸面,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切不可逾越,让王爷面上无光。”   众女齐声答应,无双便让她们各自回去。   杨氏与宋氏要互换院子,拉拉杂杂的事极多,无双就此接过王府中馈。   王府里的所有奴才都被圣旨震了一下,不少猜测是王妃借着王爷的手出的招,因杨氏掌家这么长时间,王妃成亲后怕压不住,先将她降了位分,消除她在王府中的影响,也是一步好棋,只是太明目张胆简单粗暴了,让一些管事级的婆子媳妇不大服气。   就在这时,无双召集府中的所有管事到无双殿议事。   这些管事能进无双殿正殿的人极少,这时趁王妃没来,都仰着脸四处打量起来。   无双殿只比朝阳殿稍小,正殿同样富丽堂皇,墙上挂着一幅丈二长卷,画着锦绣山河,主座两旁放着两架巨大屏风,分别绣着丹凤朝阳长河落日,俱是气势磅礴。两根粗大的柱子上用金粉绘着鸾与凤,秀羽长尾,绕柱盘旋,栩栩如生。   无双出来居中一坐,管事们立刻感到整个正殿中的气势都凝聚到一块儿,衬托出王妃的尊贵与威严。   无双扫了她们一眼,缓缓地道:“自今日起,王府的后院由我打理。”   那些管事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不敢在这时候挑头闹事,均垂头躬身,恭敬地答道:“是。” 第二十一章 掌家伊始   无双年少,从小就被宠爱着长大,性子又直,还没学会大燕特有的八面玲珑暗喻讽谏的讲话方式,也不爱在奴才面前故弄玄虚,费那个精神。   她端坐在黄花梨镂空雕七凤金漆大椅上,一双晶亮的眼睛沉稳严肃,慢腾腾地说:“你们都是王府里的老人儿,能做到管事,自然是懂规矩,办事又得力,所以,我把话先说在头里。我嫁进王府前是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我们那儿盛产黄金宝石美玉香料骏马宝刀各种上好的皮子以及灵芝雪莲虫草等名贵药材,什么稀罕物儿我都见过,那些明珠美玉凤翅金铛,别人当命根子一样宝贝的东西,在我这里也不过是略金贵些,戴在身上见得人罢了。我不是眼皮子浅只看得见钱的人,但是也别以为我手松,拿银钱不当回事,打量着可以糊弄了去。我带来的人极少,都要在我身边服侍,不会抢你们的饭碗,外头我也没什么亲戚朋友需要你们照拂或者一起发财,所以,你们以后当差,都得照着规矩来。”   那些管事心里都倒吸一口凉气。她们都知道王妃来自异国,是个公主,但是外面传了那么久的流言可都不是什么好话。都说这公主是送来和亲的,王爷娶进门来不过是当个摆设,全了两国的体面,从此天下太平。还说北疆之人粗鲁不文,没有礼义廉耻,不懂管家理事,女孩儿家就连穿衣打扮都不大懂,就算贵族家的千金也像野人一般。可如今看了王妃的威仪,再听她这么一说,这些心活眼利的婆子媳妇们顿时明白过来。王妃就算是送来和亲的,自幼也是生在富贵窝,丫鬟婆子跟着,内官侍卫护着,奇珍异宝堆山填海,能让她动心的珍贵物件哪是她们办得来的?她身后又没什么亲戚需要提携照顾,就算她们想钻营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们也都听说了,王妃成亲时,嫁妆里竟然有战马和弓箭刀枪,可见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以后王妃掌家,估计真没有什么空子可钻,那她们以后该怎么做呢?手上没点儿松快钱,有些事情就很难办。   无双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这才继续说下去:“我这人实在,一向待下人不严苛,但也从不肯吃大亏。你们的差使都不变,仍按以前的章程办,只是我要多加几条规矩。采办仍按过去的规矩,该买什么买什么,该在哪儿买还在哪儿买,但我会定时派人出去询价,采办价格可有一成的浮动,譬如外面市价十两银子,你十一两办了来,我都认账,若是二十两买进来,那就得给我个站得住脚的说法了,也别仗着王府的势去欺压商家,油锅里捞钱,逼人家倾家荡产。大厨房针线房浣衣房洒扫房车马房花房画舫等地儿的规矩都是一样,首先把差事办好,其次是量入为出,别大手大脚地挥霍无度,把王府的钱当沙子一般地乱撒,也别借口勤俭把差事办砸。你们若是做得好,每季我都会额外打赏。若是做得不好,卸了差使是轻的,我也不耐烦跟欺主的刁奴多作计较,罚月钱打板子之类的折腾,直接把他一家子送到我娘家去。我们那儿地广人稀,到处都要人做苦力,还有些部落女人少,特别需要女奴,有的一家子男人,就靠着一个女人替他们生孩子,不论老少美丑,只要能生就成。”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有些生活在荒漠戈壁的穷苦部落,往往一家人只有一身略微像样的衣裳,谁出门谁穿,自然娶不上媳妇,好不容易得着一个女人,便是全家甚至全族公用,生活苦得无法形容。   所有人都觉得遍体生寒。卸差使罚月钱打板子或者贬到庄子上去,总还有机会托关系疏通,若是真被送到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那日子可就不是人过的了。   无双将茶碗放回桌上,淡淡地抬起脸,扫了她们一眼:“还有件事,今儿圣旨下了,杨氏由侧妃降为夫人,宋氏由夫人晋为侧妃。你们想要怎么巴结宋氏都行,这是人之常情,既是晋了位分,你们去拜见一二,也无可厚非,日常供给自是按照侧妃的例,不得逾矩。此外,杨氏虽降了位分,却仍是王爷的人,是这府里的主子,绝不许刁奴欺侮。该是夫人的份例,半点儿不能短少,若是杨夫人有何吩咐,亦不可怠慢,更不得阳奉阴违,或说些酸话,冲撞夫人。若是让我听到一星半点儿对杨夫人不敬之事,必定严惩不贷。”   所有管事急忙肃容应道:“是。”   无双抬了抬下颌:“好了,那就回事吧。”   那些管事收拾心情,按照以往的次序,自大厨房开始,上前回禀今天要做的事以及需要的用项,再递上做好的单子。   无双接过看一眼,就递给旁边的宝音。这丫头性子跳脱,偏还长于心算,当初就连大妃都感觉有些意外,还特意指点了一番。   宝音不需要算盘,拿着单子在心里默算,很快就得出结果。若是与单子上的数目相符,无双便让赵妈妈发对牌给那管事,以便她去账房支取所需银两。若是与单子上的数目有出入,立刻发还重算。因为初犯,她什么也没说,可那算错的管事已是满面通红,心里惶恐,立刻跪下请罪,然后恭谨退下,站在门外重新计算。   不管内心服不服,所有管事表面上都很老实恭敬,没人奓刺跳脚下绊子。王府里虽然事多,每日里都是按着章程走,如今多出来的事也只有杨氏与宋氏互相换院子,裁杨氏身边的人和份例,给宋氏添人加份例。宗人府已经收走杨氏和宋氏原来的诰命服饰宣册小印,发下品级相当的新服色,两人再把院子一换,丫鬟婆子增减一番,也就妥帖了。   料理完家事,无双叫来荣妈妈,微笑着说:“还劳妈妈去杨氏和宋氏那儿走一趟。杨氏要裁掉几个一等和二等丫鬟,宋氏那儿又要添人,但也不好将杨氏那儿裁的人直接拨到宋氏那儿去使唤。妈妈让杨氏自己挑留下的人,若有丫鬟自愿降等留用,也是可以的,只人数上不能越过夫人的例。宋氏那儿,她若有人可用,挑出来升到一二等即可,若是无人得用,妈妈就帮她在各处挑挑。”   她初来乍到,手头上又没人,想安也安不上,还不如给个恩典,让她们抬举自己人,放到明面上,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栽赃不到她这儿来。荣妈妈是王爷的奶娘,对王爷忠心耿耿,谁也收买不了,无双也很信任她,派她去做这事最是妥当。   荣妈妈立刻答应下来,出门去找杨氏和宋氏。   这边圣旨下了不久,杨府与宋府就都派人送来了拜帖,杨氏的母亲与宋氏的祖母想来拜见王妃。   无双不了解朝中形势,不敢擅专,带着帖子去了萱草堂,笑着问道:“母妃,杨家和宋家都递了帖子来?您看要不要见见?”   老王妃看了看两张帖子,便为她解说:“这位黄夫人是吏部右侍郎杨裕森的正室,出身郑东黄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也算得上世家大族,她有几个兄弟都已出仕为官,听王爷说,在朝中属于清流一派。崔夫人是上柱国大将军宋潮生的夫人,出身平城崔氏,是将门虎女,脾性爽直,叔伯兄弟子侄几乎都在军中效力,称得上满门忠烈。宋大将军是圣母皇太后的族亲,拐着弯的表兄妹,太后娘娘青眼有加,对他们很是照拂。”   无双便明白了。这两人代表着两个阵营,一边是清贵文官,一边是显赫武将,两边同时递了帖子来,先见谁,后见谁,落在外人眼里,都会成为她的某种倾向,进而猜测王爷的意思。可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哪有什么倾向?   拿着那两张淡雅的拜帖,她真有点儿头疼了。   老王妃对皇亲国戚豪门贵族高官女眷都很清楚来龙去脉,却理不清朝中纠葛利害关系,所以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是给无双指了一条明路:“像这种事,你找录事参军齐大人问问,就什么都明白了。”   无双大喜,立刻派人请齐大人到无双殿中的书房见面,将两张帖子给他看:“齐大人,你看我先见哪位比较妥当?”   齐世杰很认真地见了礼,然后坐到书案对面,将帖子仔细看过,然后微微一笑,沉稳地说:“王妃先见宋家老夫人吧。宋大将军镇守东南,总理两广军务,位置十分重要。他将嫡亲孙女送进王府,也是对王爷表忠心。现下杨侧妃降了位分,宋夫人晋为侧妃,宋老夫人前来拜见王妃,一是谢恩,二是想请王妃关照她的孙女。至于杨夫人,王妃也要安慰一二,他们在朝中属于清流,是站在首辅赵相那一边的,赵阁老的嫡孙女即将入宫为后,将来局势变化,就算他们不支持王爷,至少不要成为王爷的敌人。”   他说得很清楚,无双立刻就懂了:“好,我明白了。”   她有种感觉,王爷的这些女人中有一大半都来历不凡,其家人或正在为王爷效命,或将来会为王爷所用,因此现在要笼络,却又不能太过纵容。只要懂得其中奥妙,把握住分寸,她倒不用担心王爷会去宠哪个女人。   她想了一下这几天对那些女人的态度,觉得没做错什么,心里也就坦然了。   齐世杰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到王妃面前的几案上,轻声说:“这是燕京朝中官员以及公卿世家的谱系,王爷命下官整理出来,供王妃参详。此乃机密文书,请王妃妥善保管,勿使他人知晓。”   无双眼睛发亮,笑眯眯地点头:“多谢齐大人,辛苦齐大人了。”   齐世杰对她拱了拱手:“王妃过奖,下官分所当为。”   无双遣人去两家回了帖,次日上午巳时三刻见宋老夫人,下午未时二刻见杨夫人。这个消息很快就有不少人知道,包括朝中的大臣和王府后院的女人。   圣旨颁下时,王府中的女子都猝不及防,虽说无双随即安排了宋氏和杨氏换院子的事宜,但收拾东西点算公中摆设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而且还要选个黄道吉日。无双跟老王妃一起翻了皇历,挑了个宜移徙入宅的日子,就是两天以后,然后吩咐人将这日子告知杨氏和宋氏,以及被指派专管搬院子的几位管事。   宋氏的紫竹轩里一派喜气洋洋,蒋妈妈和两个大丫鬟碧桃碧竹都是笑容满面,一人指挥着下面的婆子丫鬟收拾东西,一人带着小丫鬟摆茶倒水,招待前来贺喜的夫人孺人和有头脸的管事,蒋妈妈则守在宋氏身边侍候着。   宋氏接了旨便换下夫人服饰,穿着桃红色大袖襦衫和胭脂红散花裙,重新梳了飞仙髻,戴着金镶玉步摇,手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白玉镯,颈间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看上去俏丽动人。她本就年轻,入府的时间又晚,却能晋为亲王侧妃,见识短浅的人都觉得这是王爷的宠爱,所以她很得意,一整天都是花枝招展容光焕发。   四个孺人都来拜见过她,言语间颇为巴结,就连陈氏也不例外。另外两位夫人姚氏和蔡氏也来她这儿坐了很长时间,神情间并无妒忌之色,笑得欢欣鼓舞,倒像是她们晋了位分。侧妃韩氏派了大丫鬟彤云送来一份礼物。最后,杨氏也派大丫鬟素心送了一份礼来。   韩氏没有亲身来道贺,宋氏能够接受,毕竟她做了十余年的侧妃,一贯低调本分,从不与人结怨,论资历论家世,那些夫人孺人都没有不服之处,宋氏是新晋侧妃,自然不敢梦想能越过她去,以后两人和平共处,就已经很不错了。   杨氏没来,宋氏撇了撇嘴,也没挑她的错处,以免给人小人得志的暴发户印象。反正等换了院子,宗人府发下宝册小印,她这个侧妃坐稳了位置,杨氏自然就矮她一头,到时候有规矩礼法拘着,自有她难受的时候。   贺喜的人一拨接一拨,等到晚膳时分,萱草堂的大丫鬟翠屏过来,笑着对她说:“老王妃请宋侧妃一起过去用膳。”   这个“请”字让宋氏心花怒放。蒋妈妈眼疾手快,从腕上抹下一只赤金镯塞到翠屏手上,轻声问:“不知还有谁在老王妃那儿?”   翠屏心知肚明,笑道:“还有王爷和王妃娘娘。因宋侧妃晋了位分,王妃提议,今晚请两位侧妃一起过去聚一聚。老王妃想着,眼看就要过端午节了,打算请客玩一回,让小戏班唱一天戏,也当是贺一贺宋侧妃。”   宋氏更加欢喜:“多谢翠屏姑娘,劳烦你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宋侧妃太客气了。”翠屏对她屈膝行了一礼,便退出去,回萱草堂了。   宋氏喜悦地说:“蒋妈妈,你帮我看看,我这衣裳首饰还合适吗?要不要换换?”   蒋妈妈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笑着点头:“奴婢觉得很合适,不用换了。”   宋氏想着王爷高大英武高贵威严的模样,不禁陷入了遐思。瞧着窗外的几畦修竹,她的声音有些轻飘:“蒋妈妈,你说今晚王爷会不会来我这儿?”   蒋妈妈知道自己主子的念想,后院女人谁不是这么盼望着,可是现在王爷才新婚没几日,怎么也不会驳了王妃的面子,除非王妃小日子来了,不方便侍候,那才有可能来新晋的侧妃这里。这是规矩,也是脸面,王爷不会轻易破坏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扶着宋氏的手,轻言细语地劝道:“侧妃娘娘,现下王爷与王妃才成亲不久,若是王爷要来您的院子,您都要劝王爷去王妃那儿。”   宋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却终究有点儿不甘心:“照规矩,王爷应该到我这儿连歇三日的。”   “谁让您晋位分赶在王爷新婚呢?”蒋妈妈安慰道,“不过,王爷能在成亲不久就请封您为侧妃,这可是看重您的意思,您权且忍一忍,多敬着王妃些,王爷自会记得您的好,以后会有大福气呢。”   宋氏只比王妃大两三岁,进府也没几年,王爷既是越过其他人,晋了她的位分,自然是很宠爱她的,这是许多人的共识,蒋妈妈这么想,宋氏自己也这么认为。她出了一会儿神,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时光,被王爷宠爱,怀孕生子,若是王妃无所出,她的儿子自然比陈孺人的儿子高贵,以后袭爵的肯定是她的儿子。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蒋妈妈替她整了整衣饰,就让碧竹留下照管院子,带着碧桃一起去了萱草堂。   韩氏已经到了,安静地坐在一旁,恭谨地笑着,陪着老王妃和王妃闲聊,仍是听得多说得少。   宋氏进门后,先规规矩矩地给老王妃和王妃行了妾礼,然后又与韩氏以平礼相见,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充分展现了世家千金的端庄娴雅知礼守礼。   老王妃很高兴,招手让她坐到另一侧,与韩氏并肩相对,乐呵呵地说:“我们刚在商量着,就快到端午了,王妃进门不久,你又晋了侧妃,这都是喜事,应当好好热闹热闹。府里原有小戏班,听说这个月排了新戏,正好让他们拿出来演给我们看看。你想请什么客,可以写个单子递到王妃那儿,等王爷斟酌了以后就好下帖子。”   宋氏连忙起身道:“多谢老王妃王妃娘娘想着妾身。”   无双坐在老王妃身旁,笑眯眯地说:“这不算什么。宋侧妃后天就要搬院子了,若是有下人没想到的,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说。”   “是。”宋氏更加恭谨地欠了欠身,“谢王妃娘娘。”   老王妃一如既往地毫无心事,谈笑风生,对端午那天的小戏特别感兴趣。无双从不听戏,对此一无所知。韩氏略知一二,温文尔雅地陪着参详。宋氏喜欢热闹,知道得最多,说得眉飞色舞,与老王妃颇为投契。   “听说这次排的新戏出自燕京有名的风流才子安殊安七变之手。”老王妃转头对无双说,“到时别忘了给他下个帖子,请他来看戏。”   无双笑着点头:“好。”   宋氏精神大振:“妾身也听说过,安公子名震大江南北,写出的绝妙词赋到处传唱,世称有人烟处便有七变词,确是才华卓绝之人,可惜不肯入仕,只考了个解元,有功名在身,就丢开手不再考了。”   韩氏也听过这位奇人的事迹,微笑着说:“妾身也听家兄提起过,这位安公子是庶出。他父亲有才,可没运气,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个举人,后来在地方上做了个七品小官。安公子的生母出身不高,似乎是戏子,却能自己写戏,颇有才名,后被其父在任上纳为妾室,十分宠爱,生下儿子后才带着回了祖籍,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他嫡母在家侍奉婆母,丈夫在任上纳妾时曾写信回去禀告过母亲,所以也是正经的妾室,并非不告而娶。他嫡母却很气愤,对他母子三人颇为苛刻。他忍饥挨饿,发愤苦读,他母亲写戏本子,妹妹做针线,辛苦供他买书和笔墨纸砚,想着等他考出个前程,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些。谁知他这边刚考中解元,那边嫡母就寻了个岔子,说他生母纵女淫奔,不守妇道,竟将她活活打死,还不许葬入祖坟,他妹妹也不知所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恍惚有个风声,道是被嫡母交给人牙子卖得远远的了。他回去大闹一场,终于让生母进了祖坟,可却被嫡母扣了个不孝的帽子,前程尽毁,妹妹也终未找着。他从此心灰意冷,再不谈仕途经济,只一味放浪形骸,做出的诗词歌赋却至情至性,流传甚广,很快就名扬天下。他还善于绘画和金石篆刻,画作和印章也都是千金难求。只因他不做官,不经商,只有别人求他,他从不求人,所以为人清高孤傲,那些才子名士们慕他才气纵横,高贵洒脱,就赠了他一个雅号,叫布衣王侯。”   老王妃听得不断叹息:“可惜了的。他那嫡母也是个拎不清的,便是庶子,以后有了出息,朝廷要封诰命也是给她。若没有闹这一出,凭这安公子的才情,将来封阁拜相也是有可能的,那她的嫡出子女也跟着沾光啊。对了,那家的嫡子有出息吗?”   “蠢笨得很。”韩氏笑道,“听说他家只有一个嫡子,极肖母,也是个糊涂虫,因从小被他母亲和祖母溺爱,不但寻花问柳斗鸡走狗,还辱骂姨娘殴打庶弟,又文不成武不就,至今还是白身,把他父亲气得够呛。他另外还有两个不同母的庶出兄弟,却是被嫡母压迫得懦弱畏缩,几乎当成了奴仆在使,根本上不得台面。至于庶女,就更没法说了,小时候过得凄惨,长大了就送去给人做妾,换取大笔聘礼。真要说起来,他们锦溪安氏,还就只有这安七变最有出息。”   老王妃意犹未尽地问:“那他们族长就不吭声,任那嫡母作践庶子?”   “她嫡母有诰命的,是七品孺人,在族中也算是有头有脸,族长也不好罚她什么,族老们都是劝了又劝,偏她死硬,不肯听啊。”韩氏摇头,“如今他们族中许多人都希望能借安公子的光,虽他不曾入仕,可官场上很多人都仰慕他的名士风范,对于锦溪安氏出来的子弟都颇有好感,若是能得人的一纸荐书,无论做官还是经商,路子也要顺畅得多。可他嫡母不肯低头,定要说他是不孝子,还闹着要逐他出族谱,他则情愿浪迹天涯,根本就不回去,祭祖什么的全不参加,总之是水火不相容。”   老王妃感叹不已:“真是的,这嫡母果然是个糊涂人。”   无双眨了眨眼,却不好说什么。神鹰汗国也有不少人家把庶子女当奴隶使唤的,有些庶子跑去从军,悍不畏死,骁勇善战,以军功得封官爵,然后将生母和兄弟姐妹接出,自立门户,这种事有上百例。一般来说,只要庶子封了官,嫡母也就软和下来,为自己的嫡出子女打算,也要与庶子搞好关系,相扶相助,像这种捧著名瓷撞瓦罐,宁愿一起同归于尽的嫡母倒是少见。   想着要给这位安公子下帖子,她赶紧问道:“安公子现在燕京吗?”   老王妃和韩氏宋氏都一脸茫然,显然全不知情。无双连忙笑道:“我问问齐大人,若是安公子在,明天就给他发帖子,以便他安排行程,免得到了端午,他却出京了。”   “嗯,正该如此。”老王妃点头。   这时,皇甫潇走了进来,看她们言笑宴宴,便感觉很舒坦。   老王妃忙道:“快快,让他们摆饭。”   宋氏激动地起身,上前行礼。韩氏款款站起,却没挪窝,站在原地行了一礼。无双起身走过去,笑着替他挽起袖子,服侍他净了手。   皇甫潇一边用帕子擦手上的水一边对宋氏说:“起来吧。你那儿要搬院子,人手够吗?”然后又对韩氏点头,示意她起身。   韩氏还以微笑,始终以温婉谦退的姿态站在那儿,一步也不上前。   宋氏满脸通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谢王爷关心,王妃安排得很妥当,妾身那里的人手足够了。”   “那就好。”皇甫潇看向无双,见她双眼明亮,颊泛红晕,直如美玉氤氲,无半丝妒忌不忿之态,不由得心情大好,柔声说,“辛苦王妃了。”   无双将他手上的帕子接过,递给旁边的茉莉,微微拉长了声调,抑扬顿挫地道:“妾身不辛苦,王爷才辛苦。”   皇甫潇总觉得她话里有话,笑容里有促狭,忍不住脱口而出:“别淘气。”   无双抬袖掩口,一时笑不可抑,差点儿说出“做贼心虚”来。老王妃也觉得这场面很好玩,不禁拊掌大乐。韩氏怕她笑得撑不住歪倒,很自然地扶住她的手,陪着一起笑起来。   宋氏的心里酸酸的,只觉苦涩难当,一时妒火中烧,却又有些无奈。王爷待王妃亲厚,她要想笼住王爷的心,可没那么容易,好在她还记得蒋妈妈的话,现在刚刚晋了位分,不可操之过急,所以也只能站在一旁赔着笑。   等到饭菜摆好,五人一起出去。老王妃坐在主位,皇甫潇与无双在两旁相陪,韩氏与宋氏很自然地站在他们身旁布菜。   老王妃笑着说:“今儿日子特殊,宋氏晋了位分,也是一桩喜事,你们两个侧妃都不用立规矩了,也不必另外摆桌,就坐下一起用吧。”   韩氏与宋氏却不敢放肆,目光转向王爷和王妃,见他们都点了头,这才谢了恩,在下首入座。   席间很安静,无人吭声。一时饭毕,饮了茶,皇甫潇才问道:“刚才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老王妃又给提起了话头,顿时轻叹:“本在说小戏班的新戏,打算在端午时让他们唱上一出,后又说到写戏的那个安公子,觉得可惜了他的人才。”   “是啊,江南名士,布衣王侯,名扬天下,却不肯入朝为官。”皇甫潇也很遗憾,“我几次派人邀他一叙,都被他拒绝。朝中那些文才不够的公侯卿相,都不入他的眼,只有几个既为大儒也为高官的文人能得他青眼。有爵人家里,大概唯有安王能得他一字半句,偶尔会赴他的文会,畅谈一番。我亦慕他风采,却不得相见,可惜啊。”   老王妃赶紧安慰:“我让王妃明儿就给他下帖子,请他端午时来王府听戏。是他写的戏本子,既肯让我们王府里的戏班子排出来,他总会来听一听吧。”   皇甫潇略一沉吟便道:“那倒有可能,这事我交代给守衡,让他去办,以王妃的名义下帖,不沾惹朝中之事,想必他会赏脸。”   无双在一旁道:“王爷,妾身想请汗国的送亲使团一起来过端午,然后他们就该起程回国了。”   皇甫潇立刻点头“好,你一定要安排好,另外把送给大汗大妃太子和其他亲戚朋友的礼物都备好,让他们一并带走。”   无双高兴得笑弯了眼:“妾身知道了。”   这话一说出来,宋氏再也没有什么小心思了。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还在,王爷怎么可能不给王妃面子?据说那个使团里文臣辩才无双,卫队剽悍骁勇,对他们的公主更是敬爱有加,稍有一丝不妥,便会引来无穷麻烦。王爷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恩爱的模样来,以安汗国使臣之心。   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两位侧妃便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韩氏一向安分守己,宋氏也没了找人炫耀之心,她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在花园里分开,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十二章 气度的较量   圣旨下来的这天晚上,王爷仍宿在无双殿,无数关注的人都明白了,无论侧妃夫人孺人如何上下起落,王妃的位置都是铁打的江山,不可动摇。   第二日一早,皇甫潇仍是五更即起,练武后便去上朝。无双眼眸带笑,颊含春情,一看便是雨露滋润过。她穿了一身玫瑰色榴结百子长锦衣,头上戴的赤金镶宝簪也是用红宝石做成的几个石榴,小巧玲珑,惟妙惟肖,去萱草堂请安。   老王妃一看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牵丝拉藤的大红石榴就很欢喜:“这件衣裳好。”抬头又见到她头上的簪子,脸上的笑意更浓:“这簪子也好。”忽然想起自己还收着一对和田红玉石榴瓶,便让人找出来给她带回去摆着玩。   老王妃手上有很多好东西,宫中赏的,老王爷搜罗来的,儿子孝敬的,外头人巴结的,无不精致珍贵,价值连城。产自西域和田的红玉极其稀少,世所罕见,这对小小的石榴瓶玉色纯净,由里到外红得十分均匀,器形也美,雕琢得极为细致,实乃稀世珍宝。无双是个识货的,托在手上看了半天,啧啧称奇:“便是在龙城皇宫,也看不到这样好成色的和田红玉,母妃,你真舍得给我啊?”   老王妃笑道:“我这好东西多着呢,不稀罕,你拿去玩吧。”   无双小心地放进锦盒,递给旁边的赵妈妈,很宝贝地说:“可得收好了,别磕着碰着。”   赵妈妈笑逐颜开地捧在手上:“是,奴婢一定替王妃好好收着。”   无双挤着坐到老王妃身旁,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妃见天儿给我好东西,媳妇可比不得母妃,只有些平常的东西孝敬,这可怎么好?”   老王妃的手腕上戴着无双成亲前送来的祖母绿宝石打磨的佛珠,头上戴着她送的镶猫眼石抹额,盛着燕窝粥的是她送来的翡翠碗白玉勺,若说是平常东西,老王妃和无双是用惯了的,自然不会太稀罕,但是件件都是难得的好物件,无双送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平日里更是只字不提,这份云淡风轻很对老王妃的脾性。   “平常的东西好。”老王妃握着她的手,宠爱地轻轻晃着,“人嘛,一天一天的,过的还不是平常日子,总不会吃的喝的都是金珠玉贝,还不都是五谷杂粮那些平常东西?”   “母妃说得是。”无双靠着老王妃,笑盈盈地说,“我们那儿便是蔬菜最贵,尤其是冬天,萝卜青菜比肉要贵得多,常常有钱都没处买去。”   “是吗?”老王妃很惊讶,“当真连口青菜都吃不上?”   “当真。”无双轻叹,“北方天冷,土地又贫瘠,种菜种粮食都不容易活,冬天日日下大雪,就连草都要被冻死,别说蔬菜了。”   “可怜见儿的。”老王妃怜惜地轻抚她的手背,“咱们这儿想吃什么都容易,你只管吩咐下去,让他们做了来。”   “好。”无双点头,“这儿好吃的多,媳妇都有点儿担心,这么吃下去,会胖了呢。”   “胖点儿好。”老王妃笑眯了眼,“能胖是福气。”终于忍住没说出“好生养”三个字来。   无双却明白她话里的未竟之意,其实在草原上,壮实丰满的女子才最受欢迎,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骑马牧羊,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个好身板可不成,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大燕女子会以瘦弱为美,对月落泪,望花吐血,似乎就能得到那些才子名士的赞誉,完全不知所谓。当然无双是不会把这些想法说出来的,她这些日子里也见过不少大家千金,包括王府后院的这些女人,几乎个个袅娜柔弱,却像是纸糊的美人。无双有时候不厚道地想,就凭王爷的那种热情和力量,这些女人只怕没两下就得把腰给折了,要不就被压成一张薄饼。   她越想越乐,陪着老王妃用了早膳,便回无双殿理事。   今儿办的除了日常事务外,还有的就是杨氏与宋氏换院子运箱笼摆设的事,另外就是筹办端午宴会这件要紧的差事。   她做事很利索,那些管事还没摸清她的脉,都不敢轻举妄动,因而桩桩件件的事情都清楚明白,至于端午的安排,她还要找齐世杰商量,就让管事们先去办手上的事。   还没忙完,就有人来禀报,宋老夫人到了。无双让荣妈妈把宋老夫人请到待客用的东吟阁,紧着把剩下的几个管事打发了,这才过去。   宋老夫人看上去很硬朗,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插了一支碧玉簪,身上的衣衫也并不华丽,细看那料子却隐着暗纹,大是不凡。看到无双进来,她立刻从椅子上站起,笑着迎上前去。等无双坐下,她端正地行了国礼。   无双笑道:“宋老夫人快快请起,请坐。”   “谢王妃娘娘。”宋老夫人坐到客位上,带着恭敬的笑容,轻言细语地道,“昨儿听说皇上下了恩旨,晋升宋夫人为侧妃,这是皇上的恩典,也是王爷和王妃看重。我家老爷远在东南,不能前来叩谢王爷的大恩,老身能蒙王妃接见,实是感激不尽。还请王妃代为回禀王爷,我们宋家一家子都感激王爷的大恩。”   无双听她旗帜鲜明地表了忠心,待她越发亲热:“宋老夫人的话我一定会带给王爷。宋大将军公忠体国,保东南太平,为朝廷分忧,实为官员之楷模。宋侧妃虽年轻,进王府后一直端庄守礼贞静温婉,老王妃和王爷都很看重的,此次晋她的位分,也是实至名归。”   宋老夫人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感激:“宋侧妃能晋位分,都是王爷与王妃的抬举,还望王妃多教教她。因她出身将门,性子有些憨直,若是有虑事不周之处,还请王妃多多担待,老身与我家老爷都感念王爷与王妃的大恩。”   无双笑着点头:“宋老夫人放心,我也是直性子的人,最不耐烦那些弯弯绕。王爷一直都很器重宋大将军,宋侧妃进王府后也并无不妥之处,如此才会越过先进府的几位,单单晋了她的位分。昨天晚上老王妃和王爷还叫了宋侧妃到萱草堂,一起用了晚膳,我看宋侧妃进退有度,礼仪上都无差错,可见是很妥帖的人。宋老夫人不必担心。”   “那就好。”宋老夫人放下心来,便转移了话题,神情中带出几分钦佩地说,“老身听闻王妃擅武,弓马娴熟,顿时就觉得放心了。不瞒王妃说,我们出身将门的女儿家终是不如书香门第的闺秀,针织女红琴棋书画都差了一筹。我那小孙女幼时便不爱习武,倒喜欢侍弄些花啊草啊的,她祖父就请了女先生来教她,数年下来,也只是个半罐水,实在是让我这个做祖母的惭愧。她进府后,我和老头子,还有儿子媳妇都忐忑不安,生怕她侍候不好王爷,好在进府后一直平安无事。王妃来了燕京后,我家有亲戚在北疆边关待过,曾听汗国那边的牧民说起过,明月公主小小年纪就随兄出征,剿马贼,救百姓,在草原上转战千里,实是让人好生佩服。能有王妃提点教导老身那小孙女,实是宋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宋老夫人过奖了。我那都是跟着兄长胡闹,不过是贪玩罢了。”无双一脸愉悦,端起茶碗说,“宋老夫人请用茶。”   “谢王妃。”宋老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茶盏喝了两口热茶,周身气息愈见沉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无双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端午那天,王府有个宴会,既是过节,也是贺一贺宋侧妃晋位分这件喜事,帖子稍后就会送到府上,还请宋老夫人届时赏光。”   宋老夫人略有些激动:“多谢王妃想着,老身一定来。”   自从接到降为夫人的圣旨,杨氏就羞愤欲死,一直闭门谢客。   声称来安慰她的人不少,却大多是看热闹的,还有些更是来落井下石的。   杨氏主持王府中馈这么长时间,陆续换下了先王妃的人,又极力笼络老王妃的陪房,再不动声色地下了几个绊子,把老王爷和王爷的人调到了不很要紧的位置上,逐渐让自己的人占据了那些肥缺。   这些动作都很小心,皇甫潇却一清二楚,只是他的原则历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就行,既然交给她管,就给了她权力,调换人是小事,有点儿小心思也是情理之常,所以并没有干涉过。   被换走的那些人心中不忿,也托关系向王爷喊过冤告过状,可王爷那里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就只能暗中咬牙切齿,盘算着做些小动作,设下陷阱,对景时就要杨氏好看,那些贵重摆设被偷换走,当中未必没有他们的手脚,如今终于看到杨氏跌了个大跟头,自然幸灾乐祸,想要来看看她落魄的模样。   几个夫人孺人都来看望过她,表示安慰,她推说身子不适,一概不见。   管事来说搬院子的事,她也不理,只好由素心出面,与她们交涉。   素芹招呼着院里的丫鬟婆子收拾东西,瞧着她们无精打采的懒散样子,忍不住厉声呵斥:“一群没眼色的,是不是打量着你们再仗不了主子的势作威作福,就不想侍候了?做这样子给谁看呢?主子可没拦着你们奔那好前程,但是只要主子在这儿住着,你们就得打起精神来好好侍候着,否则,现在就把你们发回去给孙妈妈,重新学规矩,再不然就问个欺主的罪名,倒要看看有谁能保得住你们!”   她一通发作,那些丫鬟婆子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吓住,仍是懈怠得很,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酸话:“哎哟,素芹姑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哪儿干得不好了,却要被素芹姑娘这般排揎,却不知姑娘又是仗了谁的势?咱们不过干着粗使的活计,换了哪个主子来也还是干这些活,哪有素芹姑娘的前程好?若是对王爷王妃不满,只管说去,何苦拿咱们做筏子?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就算是一等的,也犯不着这般作践咱们。”   其他婆子们也都被挑起了情绪,一时都不做事了,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小丫鬟们不敢多说,却趁机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一旁低声说笑。   素芹又羞又气,哭成了泪人,另两个大丫鬟素锦和素云赶过来,一边劝她一边跟婆子们对掐。   钱妈妈气得脸如锅底,一掀帘子出来,上去就扇了吼得最起劲的一个婆子耳光。那婆子立时哭号起来,一头撞到钱妈妈怀里:“让人没法活了,打死我吧”   钱妈妈的两个干女儿见干妈吃了亏,马上冲过来,要把那婆子拉开。与那婆子相熟的另外几个婆子忍不住了,也上前相帮。   荣妈妈走进来时,院子里已是闹成了一锅粥。几个婆子丫鬟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抓脸,口中还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站在边上的一干小丫鬟听得面红耳赤,有的索性捂住双耳,不愿再听。三个大丫鬟在一旁抱头痛哭,几个二等丫鬟围着她们,一边劝解一边抹泪。   荣妈妈大喝一声:“成何体统?全都住手!”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王府中的人都认识荣妈妈,便是王妃都要给她三分面子,那些粗使的丫鬟婆子一见是她,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乱说乱动。   荣妈妈满脸怒色,难得地提高了嗓门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王府里当差三十多年,我今儿可是长见识了。你们主子不过略受挫折,还没怎么着呢,底下的人就这般闹将起来,半点儿不把王府的规矩放在眼里。一个个闲得骨头发痒,让你们干点儿活就像死了老子娘一样,还挑三拣四,打架斗殴,打量着王妃好性儿是吧?既是不想在这儿侍候了,我这就回了王妃,让人带出去,都发到庄子上干活。”   那些丫鬟婆子大惊失色,全都跪了下去,乱糟糟地央求:“奴婢知错了,请荣妈妈宽恕。”   钱妈妈的头发被拉散了,零乱地披下来。她是杨氏的心腹,一向受人奉承,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这时以袖掩面,哭着说:“老姐姐,这些刁奴打量着主子失势了,不但懈怠起来,还口出不逊,辱及侧妃娘娘不是,是辱及夫人。老妹子和素芹几个人单力孤,就被他们欺上头来。幸得老姐姐来了,若是再晚些,只怕就见不到老妹子了。”   素芹等三个大丫鬟和几个二等丫鬟都低声抽泣,泪如雨下。   荣妈妈长叹一声,上前去扶起钱妈妈,又看向三个大丫鬟,温言道:“你们先起来,扶钱妈妈进去梳洗一下,有伤的地方要抹上药。是王妃让我来的,没想到只一会儿的工夫,这里就成了这番模样。你们都进屋,我先把这些人料理了,回头再进去给杨夫人请安。”   听到她是王妃派来的,所有人都是一怔,心里全都没底了。钱妈妈也不敢再添油加醋,只抹着泪,蹒跚着进了屋子里。   杨氏坐在房里,门窗紧闭,听着外面的混乱,眼睛一直盯着墙上的一幅工笔花鸟,将那两只鲜艳锦鸡的羽毛都一根一根地数过了,这才听到荣妈妈进来。她收回目光,瞧着地上擦得锃亮的青砖,脸上的悲愤沮丧决绝一分一分地收住,慢慢变得如往常一般,平静中带着坚定。   都以为她就这么完了吗?日子还长着呢。   荣妈妈派了怡玉阁的一个二等丫鬟去回禀王妃,将围殴钱妈妈的几个婆子逐出王府,送到山里的庄子上,另外几个帮手的丫鬟各打十板子,降为粗使丫鬟,罚往浣衣房当差。立时三刻间,院子里便恢复了以往的次序,那些丫鬟婆子们都不敢怠慢,干起活都很用心,手脚也麻利了许多。   荣妈妈这才走进屋子,只见杨氏端坐在正房,便上前行礼:“奴婢见过杨夫人。”   杨氏微笑着,亲自上前扶她起身:“荣妈妈太多礼了,快快请坐。今儿让荣妈妈看了笑话,实在惭愧,多谢荣妈妈相助,帮我治住了那些刁钻的奴才。”   荣妈妈在锦墩上坐下,笑着说:“杨夫人,王爷最恨那种见高拜见低踩的小人,却没想咱们王府竟有不少这样的奴才。小人之心自不是主子能时时料到的,幸而这时发作出来,及时料理了,倒还好些,也免了以后误事。若以后再有这样的奴才,杨夫人只管狠狠发落。若是被王妃知道,只有处置得更厉害的。”   杨氏坐回去,微笑着点头:“荣妈妈说得是,我也只是一时身子不适,懒怠动弹,就有一些没眼色的东西欺上头来。以后定不会了,我会把下面的奴才管得严严的。”   “杨夫人治下严谨,这是通府都知道的。”荣妈妈笑道,“王妃让奴婢过来,是想问问杨夫人,按例您这儿要裁剪一二三等丫鬟的人数,看杨夫人有什么打算。王妃的意思,是请杨夫人自己拿主意,想抬举谁,想裁下谁,都随夫人的意。若是有丫鬟愿意降等留用,也是使得的。杨夫人斟酌两日,把名字报到王妃那儿就行了。这月的月例还是按原来的拿,下月再调整。”   杨氏点了点头:“多谢王妃为妾身着想,妾身明日便去无双殿请安。”   “好。”荣妈妈也不多留,起身道,“那奴婢就不打扰夫人了。”   杨氏很客气地送她出去,一举一动都落落大方,仿佛根本就没有降位分这件事发生,倒让荣妈妈心里暗暗赞叹,果然不愧是世家千金,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便比一般人都高了一筹。 第二十三章 楚小姐的消息   勇毅亲王府里出了内贼,盗走不少珍贵物件,这个消息渐渐传了出去。   本来皇甫潇对王府管制极严,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奴才们有亲朋好友在府外,还有那些后院的女人也有家人每月进来探望,闲谈间总会好奇地问起杨氏降位分的原因,于是就有些风言风语带出来。   杨氏的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十分温婉,与宋老夫人的硬朗截然相反。无双见她的时候依然和颜悦色,安慰了一番,然后允她可以去见女儿。   杨夫人在怡玉阁待到晚上,陪着女儿用过晚膳才离开。杨氏的情绪明显好转,搬完院子也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事。   这段时间,王府中丢失财物一事仿佛没人理会,可是有些奴才却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注意到的人都心中暗凛,不敢吭声,都明白王爷定是在暗查,王妃刚进门不久,若是明面上就闹得鸡犬不宁,可就丢了王府的脸面了。   皇甫潇近日来越发回来得晚,有时还彻夜不归,无双跟老王妃一样,对外面的事没有太多好奇心,基本不问,直到安王妃过来看她,这才知道了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   “你还记得在我那里碰到的那个犯官之女吗?”安王妃一脸神秘的笑,“就是那个江南总督的女儿?”   “记得啊。”无双也被挑起了好奇心,“怎么?那事有什么后续?”   安王妃说得眉飞色舞“哎哟,那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竟是个女侠客般的人物。她装成丫鬟,混进我们府里,瞅着空子钻到你跟前,终于见到了王爷。要说是为她父兄叔伯鸣冤也是对的,可更重要的却是,她带来了一些很重要的证据,还把人证也藏起来了,王爷派人下江南,把人证秘密护送到京。昨天在大理寺审案,这些人证物证一一提出来,把案子证得死死的,一举洗清楚家冤屈,将江南巡抚盐道漕运总督全都拉下了马。摄政王以雷霆手段将江南官场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光抄家就抄出了几千万两银子。”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压低了:“听说,江南总督是摄政王的人,江南巡抚是赵相的人,盐道漕运是两宫太后的娘家亲戚。”说到这儿,她就不敢再深入了。   无双心领神会。在赵相太后与摄政王的博弈中,皇甫潇大获全胜。江南乃天下财税之地,只要能掌控江南,就是控制了朝廷的命脉。没钱什么都办不成,所以江南官场的争夺历来惨烈,这次又不知有多少官员会遭遇倾家之祸,成年男丁或斩首或充军流放,幼年男孩和女眷多半发卖为奴,自此从天上打落尘埃。   对于这些事情,无双与安王妃都没什么感觉,连嗟叹都不会有。犯了律法便当如此,该杀就杀,该罚就罚,而且安王是偏向于摄政王的,自然对他取得胜利感到欣喜。   安王妃笑道:“那个楚家小姐立下大功,朝廷下旨褒奖,封了她郡君的爵位。他父亲楚大人已经出狱,是官复原职还是留京,更上一层楼,目前还没准儿。不过,楚小姐虽是声名大噪,亲事上头只怕就不顺了。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从江南上京,又抛头露面的,混进王府,再被刑部差役带走,在大理寺出面做证,世家大族都不会娶这样的媳妇。”   “是吗?”无双一挑眉,“要在我们这儿,像这样有勇有谋忠孝两全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娶呢。”   安王妃端起茶碗,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不过就是脸面的事,若是皇上赐婚,体面也就有了。”   “那应该不难吧。”无双有些疑惑,“看那位楚小姐的年龄,应该定亲了吧?”   安王妃面露不屑:“本来已经定好今年秋天完婚,结果楚家一出事,楚小姐的夫家就退了亲,连忙撇清关系,现在自然不好做出趋炎附势的姿态。他们也是江南大族,已经放出风声来,历来只娶贞静女子,这退亲当然就有道理,让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楚大人以前便是封疆大吏,留京后应该也是一品大员,楚小姐是他的嫡长女,亲事应该也不难的。”无双分析,“不过是等上一年半载,让事情冷一冷,亲事就可以议了。”   安王妃笑着轻声说:“听说赵相家已经央人去露了口风,打算为自己的嫡次孙求娶楚小姐。还有杨家,就是你们王府上杨氏的娘家,也想上门求亲。”   无双有些诧异:“这不是挺顺的吗?你怎么说她楚小姐婚事上头不顺?”   “摄政王刚刚给赵相来了一下狠的,楚大人被赵相的人陷害,差点儿家破人亡,两家怎么可能结亲?”安王妃摇头,“至于杨家,求亲的是三房的嫡幼子,实在不相配。楚小姐是嫡长女,现在还有爵位,嫁的人怎么也得是长房嫡子,长子最好。”   无双很喜欢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何况那位楚小姐她当日见过,在大燕,很少看到这般豪侠勇敢的官宦人家姑娘,她对这位千金的印象很好,既是现在不再是犯官之女,那自然也希望她能嫁个良人,过上好日子。京里的夫人们喜欢做媒的也不少,虽然安王妃说楚小姐这趟千里救父赚了虚名,却坏了闺誉,但她的婚事应该仍是不难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无双便向她请教端午那天的宴会要怎么弄才妥当。   请客办酒并不难,王府自有戏班子,外面的戏班都不用订,主要的难处是在安席的时候要注意各府之间的恩怨,别把对头放在一起,若是一个没忍住,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对着宾客名单,安王妃如数家珍。这一说起来又是各府秘息或者旧怨新仇,无双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调侃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竟像是大理寺出来的,连这些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   安王妃嬉笑道:“我们王爷喜欢宴客,我自然要弄清楚这些要紧的关节,不然岂不尴尬?”   虽说都是贵妇千金,讲究大家风度,可总有那么几个出身不凡的悍妇或者目不识丁的糟糠,她们不在意规矩礼法脸皮体面,只要在外面看见对头,就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若只是拌几句嘴倒也罢了,只怕话赶话的激得火起,弄出泼茶砸砖之类的事来,好好的宴会也就办砸了,所以,像这样的情形,就必得将她们分开招待。   两人正说得高兴,赵妈妈笑着进来,先向安王妃行了礼,然后对无双说:“王爷派人回来传话,今晚会早些回来,带王妃出去逛逛,晚膳就在外头用。”   安王妃立刻戏谑地看着无双:“哎哟,摄政王可真疼堂嫂啊。”   无双俏皮地一扬头:“咱们正是新婚嘛,自然是恩爱的。”   安王妃被她逗得笑出声来:“好个不知羞的王妃。”   无双斜睨她一眼:“你在我面前也没有端庄贞静啊,好个活泛的王妃。”   两人互相埋汰了几句,无双这才对赵妈妈说:“那你先去跟老王妃说一声,晚膳我们就不陪她老人家用了。出门的衣裳,你让乌兰她们找出来配好,要轻快利落的。”   “是。”赵妈妈答应着,赶紧去办事了。   安王妃听她要出门,便起身告辞:“明天我再来找你说话。”   这次勇毅亲王府要在端午大宴宾客,安王府自然就不办什么聚会了,安王夫妇也要过来的,所以安王妃不必操心过节宴会的事,无双又专门请她过来,向她请教,她便十分兴头,也愿意来帮忙指点一二。   送走了她,无双便回到月华殿,沐浴更衣,重新梳头。   虽然皇甫潇没有特别吩咐,但是既说了是带她出门逛街吃饭,自然不会摆亲王仪仗,不会露出王爷王妃的派头,无双便趁机恢复了姑娘时的装扮,一身火红的长袍马裤,腰间系着金丝带,梳了十几根乌黑的长辫,饰以满头细碎的绿玉珠子,右侧鬓边插着一柄玉梳,垂下细长的水晶流苏,衬得她明眸皓齿活力四射。   皇甫潇刚走进房门,便看到这般打扮的无双,顿时心里一动,站在那里,笑了起来。   无双看着他的笑脸,有些诧异地问:“怎么?我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不,你这样很好。”皇甫潇走上前,抬手递给她一根手串。   这是鸽血石串成的手链,颗颗宝石艳红如血,色泽沉郁,透着一股内敛的华贵。无双欢喜地套在纤细修长的手腕上,然后对他说:“王爷稍等。”就转身奔往一旁的屋子。   皇甫潇见她如小鹿般步履轻盈,浑然忘了应该端庄沉稳,不禁莞尔。   无双翻了半天,从专门放首饰的箱子里刨出一只锦盒,也不去收拾翻乱的盒子,就跑了出来。她打开盒盖,递到皇甫潇面前,开心地说:“这个给你。”   那也是一串红宝石手链,却是乌鸦血石,男性佩戴最佳,对身体有很大益处。既是无双带来,自是极品,皇甫潇笑着从盒子里拿起来,戴在左手腕上。   无双兴致勃勃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玩?”   皇甫潇最喜欢看她明媚的笑脸,仿佛从来就没什么烦心事。她一个在草原上生长的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习俗不同,饮食迥异,几乎人人都觉得她定是粗鲁无礼,还没见到人就在心里鄙夷不屑,等她来了也没多少真正的尊重,刚嫁进王府就要管着整个后院,那么多心思各异的女人都比她大,又有娘家撑腰,王府中还有不少豪奴,阳奉阴违之事时有发生,她却适应得很好,从来不在他或老王妃面前抱怨,每天都过得兴兴头头的,一点儿小事也能开心半天,让他看了特别喜欢,所以有了一点儿空闲,也想带她出去转转,陪她散散心。   听她俏皮的问话,他的笑意更浓,柔声说:“我先换身衣裳,你也想一想,喜欢吃什么,我带你去。”   无双就跟在他身后,看着茉莉拿出几件外衣袍给他们选。皇甫潇就看了一眼无双,示意她给挑。无双喜欢暖色,伸手就指向枣红色紫金云纹团花锦衣,配的同样质地的腰带上金缎滚边,细细地绣了一圈共九条神态各异的四爪蟒龙。皇甫潇自然依她,笑着换了衣裳和束发的紫金冠,就与她走出了无双殿。   两人坐着亮轿出了二门,无双便看到自己的赤兔与皇甫潇的坐骑都在那儿等着,她不禁大喜:“可以骑马出去吗?”   皇甫潇点了一下头:“我们骑马出内城,然后下马去逛街,回来时再骑马。”   京城太大了,不骑马不坐轿实在是又累人又白耗时间。   “好啊。”无双很高兴,“我真有先见之明,今天穿的这身衣裳是可以骑马的。”   “是啊,王妃果然英明。”皇甫潇笑着调侃。   两人一起上马,并肩驰出王府。皇甫潇的四个随从无双的四个大丫鬟与八个亲兵也一起骑马跟了上去。   今天是出来玩,他们都没有纵马狂奔,而是小步跑出内城,然后在闹市里慢慢地走过去。   燕京非常繁华,尤其是外城,普通平民商贾中低等官员都住在这儿,茶楼酒肆舞榭歌台各种商铺林立,此时正是初夏,凉爽宜人,傍晚有很多人在外面,买东西的吃饭的逛青楼的,熙来攘往。虽说礼教不提倡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大户人家的千金不是坐轿就是乘车,下车进店那么几步路都要戴帷帽或者面幕,可也不是绝对禁止,总有些武官之家或者性情不羁的人家并不拘谨,女子也可出来逛街,如果有父兄亲人陪着,那就不算出格。皇甫潇和无双的衣饰都不张扬,又不像是夫妻,倒更像富贵人家的兄妹,因此并不引人注目。   走到一处街口,皇甫潇勒住马,对无双说:“想好了吗?喜欢吃什么?”   无双笑道:“想尝尝南方的风味。”   “好。”皇甫潇双腿一夹马腹,带着她上了天街旁的一条主道,停在了一家酒楼旁。   无双抬头看看这座三层的楼,飞檐下挂着一块大匾,上面镌刻着“春江楼”三个金字,正门旁的一处粉墙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另一边画了一幅山水,正是江南水乡的景致,果然很有意思。   皇甫潇翻身下马,无双也利落地跟着跳下地。皇甫潇一边带着她往台阶上走,一边温和地说:“这家店是地道的江南风味,你以前没吃过吧?”   “嗯,没有。”无双笑眯眯地打量着里面的饰物摆设和墙上的字画,“确实很风雅。”   这时候她才依稀记起,自己好像也有一个嫁妆铺子是酒楼,回去要问问赵妈妈,那酒楼开在哪儿,生意怎么样。   这楼里的伙计也不像普通酒楼的店小二,个个温文尔雅,见了客人也不高声吆喝,只上前笑着拱手,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带着皇甫潇一行往后院去了。   春江楼最雅的雅间不在前面那三层楼里,而是在后面的院子中。里面一草一木都很讲究,奇石异花,处处可见风雅,的确是花了心思的。无双不是雅人,王府里更是比这里好了不知多少倍,因而只是觉得不错而已。皇甫潇带她走进一间鲜花盛开的小院,坐在敞轩里,随口点了十个菜,两个冷碟,七菜一汤,荤素各半,一看就是行家。   伙计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点的菜,确认无误,便快步退了出去。两个俏丫鬟走进来,为他们斟上茶,又送上喷香的热手巾,侍候得十分周到。   皇甫潇一边擦手一边对无双说:“他这儿还能住人,后边的客院挺雅致的,不少文人墨客住在这儿,有些未入仕的名士进京后也在这儿落脚。”   “哦。”无双点头,忽然想起,“那那个安七变公子也在这儿住吗?”   “嗯。”皇甫潇淡淡一笑,“若是他在燕京,那多半是住在这里。”   无双见他不冷不热的,似乎对那位安公子不大感兴趣,于是便道:“这次端午宴会,咱们府中的小戏班排了一出新戏,母妃说是安公子写的,想请他也来看看,我就跟齐大人说了,让他给安公子也下张帖子。”   “我知道。”皇甫潇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笑着安慰道,“他肯来当然好。只是这人一向清高孤傲,对官家敬而远之,只怕他不肯赏光。”   无双以前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头,也没那崇拜景仰之类的情绪,对他不过是有些好奇,愿意来当然好,不愿来也就罢了,她半点儿也不生气。瞧着皇甫潇神情间淡淡的关切,她心情很好,愉快地说:“我们尽心也就是了,他若不愿来,自也不便勉强。”   “对。”皇甫潇收回手,微笑着靠在高背圈椅背上,抬眼欣赏墙上的字画,“这个酒楼不简单呢,这些字画都是大家手笔,而且全是真迹。”   无双瞧了几眼。她以前看过的字画不多,但也都是名家真迹,所以没有皇甫潇这般感触,戏谑地说:“这里的一盘小葱拌豆腐都会卖成肉价钱吧?”   皇甫潇笑出声来:“那倒是,确实挺贵的。”   “多卖几盘青菜就能赚回一幅画了。”无双乐不可支,“我这话要是传到那些文人名士耳中,肯定会骂我有辱斯文。”   皇甫潇一向沉稳,很少情绪失控,此时却也差点儿放声大笑。他右手虚握成拳,挡在嘴前,勉强控制住自己,微笑着说:“你说的都是大实话,这些字画既然能放在酒楼里供食客欣赏,本来也就没什么斯文了。”   两人正放松地说笑着,赵妈妈走了进来。她的神情怔忡不安,还有些诧异惊奇疑惑等,诸般颜色不断变化,无双从未见过,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关切地问:“怎么了?赵妈妈,出什么事了?” 第二十四章 别有一番情趣   生长在草原上的人没有不会骑马的,赵妈妈和文妈妈虽然是中途被掳到北国,但是仍然学会了骑马,只是不精,平时都乘坐马车,需要疾驰赶路的话,无双会让她们留守在家,或乘车在后跟着来。今天与皇甫潇出门逛街,不是什么重大事件,无双本来打算让赵妈妈守在家里,可她想来想去也不放心,还是赶出来,让乌兰回去看家,自己上了马,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出了王府。好在皇甫潇和无双都没有快速奔跑,只是慢跑了一阵就缓缓前行,让她不至于跟不上。   进了春江楼后,皇甫潇带着无双只管往前走,他们在后面还要打点许多事情,就慢了一阵才进来。这本是平常事,无双没想到一向精明沉稳的赵妈妈竟然露出这样一种表情,显然是遇到了很不同寻常的事情。   听到无双的问话,赵妈妈转头看了一眼,却在皇甫潇不动声色的目光中低了头。她低声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是在外面遇到一个面相凶狠的莽汉,差点儿被他撞上,奴婢就有点儿被惊吓住了,现在已经好了,没事了。”   “哦。”无双点点头,关心地说,“赵妈妈就别忙活了,让他们张罗,你坐着歇歇。”   赵妈妈哪里敢在王爷跟前坐下歇息,赶紧笑道:“奴婢去那头照应一下,看看他们做的菜是否妥当。”   皇甫潇“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一句话,赵妈妈便退了出去。   无双有些疑惑:“不知赵妈妈是不是家里面出事了。”   皇甫潇知她与身边侍候的两个妈妈都很亲厚,待她们十分关切,很重情义,便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柔声说:“应该不是的,瞧着她并不着急,也没有什么担忧的意思,倒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可能真是被哪个粗汉冲撞到了。”   无双一想,便点了点头:“嗯,当真如此,还是你心细,我都没有注意到。”   皇甫潇喜爱地轻捏了一下她的颊:“别想太多,咱们带了那么多人来,有事他们自会料理。”   “嗯。”无双立刻就不去思量了,握住他的手,又去看墙上的墨宝。   她并不精于文墨,但是好画好字还是懂得辨别的。皇甫潇见她有兴趣,便慢条斯理地为她讲解,这幅画是松江派,那幅画是锦南派,这边是金陵画派,那边是安东画派,这幅字颇有二王风骨,那幅字颇似书圣亲笔,这般娓娓道来,让无双听得入了神。   看完字画,正厅处就把菜上齐了,珠兰过来禀报,皇甫潇和无双便起身过去,坐到桌旁。   这里主打淮扬菜系,少油少盐多糖多醋,刀工细致,烹饪用心,色香味形器,全都做到了精益求精,与北方菜的浓烈豪放大相径庭。   无双吃得津津有味,皇甫潇被她感染得也多喝了两杯杏花春。   无双睁着大眼睛看向他的酒杯,脸上满是“我也想喝”的意思。   皇甫潇忍俊不禁,亲手拿过小酒杯,替她倒了一杯,轻声说:“慢慢喝,尝尝味儿就行了。”   无双连连点头,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忍不住赞道:“真是好酒。”   皇甫潇笑着举起杯子,与她轻轻碰了一下,也喝了一口,然后叫了人来,吩咐道:“叫个唱小曲的来,拣那清雅的江南小调唱来听听。”   很快就有一对父女过来,中年男子弹三弦,小姑娘弹琵琶,且弹且唱,全是吴侬软语,十句里有九句听不懂,另外一句也是猜出来的,但是曲调婉转,柔美动听,在初夏的晚风中轻轻传开,配着江南园林风貌,别有一番情趣。   无双更加欢喜,又多喝了两盅酒,精神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倚在皇甫潇身旁,眉飞色舞地夸了这样夸那样。皇甫潇怕她摔下地去,伸出左手揽着她,心里也很愉悦。   他一直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虽有堂弟皇甫澈与他亲近,但也是安王府的世子,从小就有责任,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始终像是大人相处,另一个堂弟皇甫湛是皇帝,更要敬着,稍稍管教一下,太后就哭天抹泪,大臣们明里暗里指责他是权臣当道,挟制皇上,根本无法当自己兄弟来对待。娶了那么多妻妾,十几年过下来,大家也不过是都按着规矩来,他权势日盛,那些女子要为娘家人谋职谋权,在他面前就越发小心翼翼。现在有了无双,成亲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亲王妃的意识,倒是跟他母亲一样,开朗活泼,无忧无虑,在他心里,待她不大像妻子,倒像是妹妹,甚至女儿,很疼爱,很体贴,看着她高兴,自己也觉得喜悦。   正开心着,他的随从宋福过来禀报:“王爷,吏部杨大人与户部曲大人在这儿吃饭,看见小人,得知王爷王妃在这儿用膳,便想来拜见。”   皇甫潇停了筷子,想了片刻,便道:“请他们进来吧。”   无双听到“吏部杨大人”,心里就有了数,这位只怕是杨氏的父亲,现任吏部右侍郎。他是正经科举出身,两榜进士,在吏部任职,因女儿是摄政王侧妃,因而仕途一直颇为顺遂,以后多半会升到吏部尚书。现下女儿却降了位分,杨家肯定颇为担忧,虽然王妃给杨夫人吃了一粒定心丸,但王爷没有发话,总是让他们心里没底,此时得知王爷携王妃在此用膳,自然要趁机见一见,得个准话,也表表忠心。   无双叹了口气:“吃个饭都不让人清静。”   皇甫潇轻笑着哄她:“你去那边房里坐着,让他们另整治一桌菜来,也能听到曲子。”   “也不用另整治。”无双颇识大体,“我用得差不多了,在那边喝茶听曲,也是一乐。你这儿既是有客,让他们做些新菜来才好。”   “出来吃饭,总不能只是半饱,我让店家上些点心,都是江南风味,你尝尝。”皇甫潇送她去了旁边房间,然后要了几样点心,又让伙计把吃得差不多的菜撤下去,没怎么动的留下,再做几个菜送来。   外面的动静不小,无双却没去注意。她坐到窗边,看着外面样式精巧的宫灯,慢悠悠地品着香茶。   赵妈妈在她身旁侍候着,见屋里只有无双的三个贴身大丫鬟,便走到无双身边,俯身低语道:“王妃,奴婢刚才在外面看到一个人,听着旁人叫他安公子。”   “哦?”无双好奇地转过头来,“可是安七变公子?”   “不知,奴婢不敢上去探问,毕竟不相识,实在太冒昧了。”赵妈妈的声音很低,“王妃,这位安公子,跟咱们大妃娘娘生得一模一样。”   无双一惊:“当真?”   “嗯,奴婢虽老,眼却没花。珠兰也看见了,跟奴婢一样,吓得不轻。”赵妈妈很是忐忑,“若是安公子真是那可怎么办才好?”   神鹰汗国的大妃从来闭口不谈自己的娘家,只能从她的口音推断出乃是燕国江南人氏。她一早就给自己起了汗国名字,连汉名也无人知晓,大汗多半知道,却也从来不提,可见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背景。她们已经听说了,安七变公子虽名动天下,出身却是不堪一提,小家族小官吏家的庶子,生母是优伶,其胞妹很可能被嫡母卖了,或为奴婢,或为倡优。若这位安公子与大妃当真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妹,那无双的尊贵身份都有可能被诟病,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不知会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若是再鼓动安公子的嫡母前来认亲,那就更为难堪了。   朝廷大事,赵妈妈她们都不懂,因此不敢乱出主意。无双端着薄胎细瓷青花茶碗,慢慢地喝了两口茶,便下定了决心。   她微笑着看向赵妈妈,轻声说:“传话给范大人,让他去见安公子,究竟是不是我舅舅,总得问清楚了才好。咱们现在不必慌乱,等弄清来龙去脉,再做打算也不迟。”   无双的相貌像她的父汗,而她的哥哥和弟弟却像她的母妃,所以,如果安七变真与大妃相像,那么神鹰汗国的王子也就跟他很像,范文同要是去看了,肯定不会认错,再一交谈,基本上就可以确认。   无双对于安七变的出身其实并没有顾虑,神鹰汗国虽然也讲究嫡庶尊卑,但还有一条不成文的铁律,英雄不问出身,像安七变这样的大才子,到了龙城肯定特别受欢迎。想到这儿,她开始盘算起来,如果安七变真是母妃的亲哥哥,那就让范文同把他哄到龙城去,让母亲见见,以慰思乡之情。   皇甫潇送走客人,就让撤走席面,到这边房间来找无双。一进门,便见她坐在窗边,唇边含着一缕狡黠的笑容,眼里晶光闪烁,就像是从哪个山林里走出的花妖树精,古灵精怪,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步履轻捷地走到她身边,抬手捏捏她的脸,轻笑着问:“在想什么呢?”   无双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眸如猫一般,带着三分温驯三分娇嗲三分狡赖分懒散,伸手拉住他的手,撒娇道:“还想再逛逛别的地方。”   “好啊。”皇甫潇满口答应,“你想买些什么?咱们去街上瞧瞧。”   帝都有宵禁,但现在是太平盛世,所以宵禁的时间早就推迟了,以便让百姓在晚上出来遛弯做买卖,这样也可以繁荣经济。皇甫潇带着无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妈妈随从亲兵,但因身着便衣,所以别人也只当是富贵人家的老爷出行,并不觉得惧怕,只注意着不冲撞也就是了。   无双看了捏面人的摊子,又去看小孩们转糖饼,再买了几个风筝,到茶馆里听了一回书,去书铺找找有没新出的话本杂说游记,在杂货铺里看到九连环七巧板十二方鲁班锁华容道孔明锁饮水鸟竹蜻蜓走马灯等好玩的物事,更是一股脑儿全都买了。   那些小商小贩小铺子的掌柜看到她买得痛快,付钱爽快,都高兴得不行,奉承话如流水般倒出来。皇甫潇成熟稳重,无双天真活泼,明明两人岁数只差了一轮,可看上去却相差甚远,无双又没梳妇人发式,瞧着倒像是小姑娘。那些人做生意多年,形形色色的人看了不少,本来眼光挺准,此时却有些瞧不明白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伶俐的便只称呼大爷小姐,总是不会错,有那憨实的却是想得五花八门,有的以为他们是兄妹,更有人见两人都是长身玉立,眉眼间满是英气,竟将他俩当成了父女。   皇甫潇听了小贩的话,脸上始终淡淡的。他尚未到而立,正是年富力强,自信满满,百姓们不知他们身份,信口乱叫,他自是不会计较。无双被那些胡乱的叫法逗得喜笑颜开,更是丝毫不以为忤。   赵妈妈他们见两位主子都不计较,自然也不会上前去瞎咋呼,只管闷着头帮着拿东西。   一直玩到快二更天,无双才算尽了兴,欢欢喜喜地与皇甫潇走回春江楼去取了马,一起回到王府。   两人宽了衣,一同去汤池沐浴。无双现在看着皇甫潇脱了衣裳,与她一道泡在水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羞赧,动辄脸红。在热水里待了一会儿,她的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越发娇艳,又靠在皇甫潇身上,对今天买的那些玩具津津乐道,浑没觉得自己的丝般肌肤贴着丈夫,就像是送上桌的美食,让皇甫潇高涨。   她自幼骑马练武,身段极好,腰细腿长,胸丰臀圆,沾了水的身子在灯下如玉般晶莹,皇甫潇看得口干舌燥,哪里还忍得住?   她正说到日后定要去买江南泥人,就被皇甫潇按到池沿,双唇被火热的唇瓣压住,舌尖有力地挑开她的唇齿,伸进她的口中。两只大手沿着她玲珑浮凸的身段向下滑动,轻挑慢捻,很快就让她全身酥麻酸软,轻哼着向水里滑去。   皇甫潇用一只手托住她,整个人挤进她的两腿之间,与温热的水一道,冲进她的身体。无双只觉得在水里乍沉乍浮,浑身没有着力处,只那一处要紧所在被牢牢钉住,如抽骨剥筋般,似乎要将她满身血肉细细打磨,融化成水。她伸出两只修长的胳膊,用力揽住他的脖颈,挂到他身上去,这才觉得有了依托。她的脸贴着他的肩胛,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耳边细细地呻吟。皇甫潇只觉得热血上涌,无法控制,于是更加激烈,直欲将她揉进自己的心坎里去。   两人在水里颠倒了一回,上来后意犹未尽,又水淋淋地在榻上一番,再回水里清洗。待得擦干水滴,无双只觉得筋酥骨软,竟是走不动道了。皇甫潇大展雄风,酣畅淋漓,只觉神清气爽,见她娇软无力的模样,不禁惬意地轻笑,上前将她抱起,大步走回寝殿,放到床上。   无双等他躺下,懒懒地挪过去,枕上他的肩。他顺势搂住她,安静地平躺着,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他日理万机,思虑甚重,平日里常常睡不安枕,须服用安神汤才能勉强入睡,若长此以往,定会未老先衰,似他父王那般年命不永。自成亲后,他这病症竟不药而愈,不但入睡迅速,而且睡得很沉,第二日便精神饱满,应付朝中日益激烈复杂的争斗也游刃有余。不说别的,仅凭这一点,他都愿意夜夜宿在无双殿,何况无双确实带给他许多快乐。   第二日一早,他便悄悄起身,不让身边服侍的人叫醒无双。   赵妈妈见他体贴,心里很为无双高兴,对他的叮嘱连声应是。   等到无双睡足了起身,已是日上三竿。她见皇甫潇已经上朝去了,便懒洋洋地更了衣,坐在梳妆台前,对赵妈妈说:“怎么不叫我起来?”   “是王爷不让奴婢们吵醒王妃。”赵妈妈满脸是笑,“王爷可是真心疼着王妃呢。”   无双甜甜一笑,想着昨夜在汤池里的景象,不禁红了脸,眼中波光潋滟,尽是春色。   赵妈妈虽为她高兴,却仍惦记着安公子的事,为她梳好了头,便低声问道:“奴婢是不是这就出府,去找范大人?”   “嗯,去吧。”无双想了想,“如有人问起,就说我让范大人买些东西带回去给我父汗母妃兄长弟弟。”   “是。”赵妈妈悄然退下,等她去了萱草堂,便乘车出了王府,直奔迎宾馆。   范文同听了她的话,也是吃了一惊。他了解燕国朝中局势,比她们想的要复杂深远。   公主远嫁中原,无亲无故,若有个亲舅舅走动起来,也是一桩好事。安七变被誉为“布衣王侯”,才名满天下,虽无官职,人脉却广,如今与家族闹翻,孤身一人,四处漂泊,若公主真是他的亲外甥女,他这个娘家人肯定会为她撑腰,即便皇甫潇权倾朝野,也不能不顾忌安七变在士林中的影响。首辅赵昶领袖清流,皇甫潇得军队与皇亲国戚支持,这才势均力敌,若是与安七变有亲,对皇甫潇倒是利大于弊。不过,安七变的出身确实不大妥当,就怕一认了亲,反倒让皇甫潇的对头找到缝隙,先把公主的名声坏了,或许两国就此交恶,却让蒙兀趁机占了便宜。   他翻来覆去想了半晌,这才派人出去,秘密打听安七变是否下榻春江楼,平日里的行踪如何,以便想办法秘密约他见面。   无论如何,都要先确定安七变是否大妃的胞兄,如果是的话,还要请示大妃,才能决定是否认亲,最好的办法还是请安七变去龙城,那就比较从容了。 第二十五章 无日不风波   接下来的日子,无双很快就忘了安七变的事,因为筹备端午宴会,有很多事要做,烦琐杂乱,大大小小的支出也增加了很多,每日里料理家事的时辰也延长了许多。另外,不断有诰命夫人前来拜见,她得酌情处置,或亲热地见,或冷淡地见,或委婉地拒见,或强硬地不见,这也很伤脑筋。   她嫁进王府快要一个月了,后院的女人们除了陈氏闹了一回,杨氏降下来,宋氏升上去,别的都没什么异常。皇甫潇天天歇在无双殿,也没人出什么妖蛾子,都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交情好的聚在一处抹牌逛园子,不想出来见人的就待在院子里看书弹琴养鱼浇花做女红,让她很省心。她也隔三岔五就赏点儿东西过去,对她们的安分守己予以褒奖。   皇甫潇自律甚严,初次成亲前并没有收通房,成亲后对王妃王氏敬重,待侧妃与夫人孺人也都不偏不倚,那些女子为了争宠固宠,曾经将陪嫁的美貌丫鬟开了脸,放在房中,他也很少宠幸。人人都知摄政王不好女色,王府中又美女如云,便是稍稍有头有脸的丫鬟都姿色过人,还有买来的小戏子,也个个如花似玉,王爷却俱不收用。有不信邪的曾经用过几次美人计,却惹得王爷拂袖而去,之后便息了送女人邀宠的心思。因为皇甫潇总是冷着脸,对那种柔媚善巧之女更是不假辞色,王府诸女都很懂规矩,不敢借故跑去献媚,那些争宠的手段也尽皆收起,让无双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临近端午,事情越来越多,无双实在无暇去陪老王妃,只能早晚定省时略说几句话。为怕老王妃那里冷清,她特意派人传话,准许两位侧妃和三位夫人每日去萱草堂请安,陪老王妃说话玩乐。   四个孺人没有王妃的话,却不敢往上凑,只能让人送去自己做的吃食或衣裳鞋袜,以表孝心。她们不敢埋怨王妃,想来想去,就只能怨陈孺人了。王妃不让陈孺人去请安,多半怕她出什么事,不想担那个责,便索性连其他三位孺人都不叫了。   通常官眷们的活动除了偶尔的赏花会和三节两寿之外,就只有去庙里烧香,可无双不信佛,神鹰汗国信的是“天”,而鹰则是离“天”最近的神,所以她从来想不起烧香拜佛这种事。老王妃知道她忙,也从不提起,王府很大,闲时在府中转悠,又有人陪在身边奉承,日子也就过去了。   无双在前头忙着,赵妈妈和文妈妈却在后头嘀咕开了。   “成亲快一个月了,王妃的小日子一直没来,加上成亲前的半个月,委实拖得有些长了。”赵妈妈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灶上炖的燕窝,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犹疑。   文妈妈坐在她身旁,边剖鱼边道:“是啊。王妃才十六岁,身子还没长成,又千里迢迢来了南方,小日子一直乱着,并没对月,但差出这么多天,却是没有过的。”   赵妈妈手里抓着给无双做的鞋底,却没动针,忐忑不安地问:“你说,要不要让府里的大夫给王妃请个脉?”   “不是有太医每旬都来请平安脉吗?上次太医来府,只说王妃底子好,精神健旺,身子康泰,没一处不妥,却没说有喜。”文妈妈停了手,抬头看向她,也有些犹豫不决,“王妃每日里神采奕奕,既不嗜睡,也不呕吐,饮食正常,没出现什么异样,瞧着有点儿不像。这事可不能张扬出去,若是大夫诊了脉,王妃并没有喜,那就太丢脸了。”   “谁说不是呢?”赵妈妈叹了口气,“我这几日虽说有些疑心,可是半点儿不敢提起,乌兰珠兰她们四个还小,也没想到那儿去,荣妈妈她们是这府里的,并不知王妃之前小日子是哪天来的,所以也没察觉。罢了罢了,还是等太医下回来诊脉,就能见分晓了。”   “嗯,我这些日子在饮食上头都很经心,寒凉之物全都没用,于孕事上头有妨碍的也都剔出去了。”文妈妈笑着宽慰她,“北方的女儿家一向在这上头有福,只要有了喜,都牢靠着,轻易出不了事,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了。现在毕竟日子还短,即便请大夫诊脉,也不定能不能诊出来。等过了端午,太医上门,便知道端底。若是王妃没有喜,只是月事不调,就得吃些药调理。”   “对。”赵妈妈梳理清楚心情,精神也振作起来,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无双在这些事上头一向漫不经心,自有身边的妈妈料理,所以她没有一点儿心事,这些日子看礼单看菜单发对牌督着从库房里搬大小摆件出来陈设在各处,虽有王府一干官吏帮衬,仍是从早忙到晚。她一进门就接手中馈,虽表现得很镇定沉着,其实还是有些发虚,忙完端午大宴的一系列筹备事务,在各个关节上都清晰明白,这才觉得事事上手,心里有了底,也踏实了。   皇甫潇体贴她,晚上折腾得少,大部分时间都搂着她沉睡。无双也喜欢钻到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总是一夜好眠,两人都把精神头养得足足的,老王妃瞧着也觉欢喜。   端午前一日,王府里的管事妈妈便带着人在各处挂艾草菖蒲榕枝,大门二门侧门后门角门都贴上钟馗像。大厨房包了很多粽子,几乎堆成小山。雄黄酒蒲酒以及其他各式果酒米酒白酒源源不断地往府里运。戏台搭了两处,男客女客分别招待,小戏班的戏子在内院演,外院则请了燕京有名的戏班上门,戏子们都没有上妆,在戏台上一遍一遍地走台,琴师们坐在台下练习,鼓乐在王府上空飘荡,回绕在阳光下盛放的百花间,渲染出一派热闹气象。   无双坐在正殿的金漆大椅上,看着管事们进进出出,听着外面传来的丝竹管弦抑扬顿挫,眼里漫上几分笑意。   因人来人往,无双一早就吩咐无双殿的一二等丫鬟去各个院子打招呼,让侧妃夫人孺人们进出时多注意,以免被冲撞。   即便这般千叮咛万嘱咐,仍然还是出了事。   午时,无双料理完家事,便去萱草堂陪老王妃用膳。   两位侧妃三位夫人都在,穿得花团锦簇,身上的脂粉香气萦绕,年纪大些的端庄稳重,又不失活力,年少些的明媚妖娆,看上去都很动人。她们刚刚抹完牌,正笑着奉承老王妃,一屋子欢声笑语。   无双走进门,笑吟吟地道:“母妃又赢了?我可赶上吃红了。”   老王妃嗔道:“你就知道来分我这几个铜钿。”   无双上前去,拉着她的袖子耍赖:“母妃福气大,难道不肯让儿媳沾一沾?”   “别来哄我。”老王妃假意不理,“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儿,闻到铜板味儿,就钻出来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无双伸手指着老王妃面前堆着的铜钱,笑吟吟地说:“赵妈妈,快去找张包袱皮儿,把这些钱都包上,送我屋里藏好。”   老王妃轻轻拍一下她的手,笑道:“这可越发像强盗了,竟是要搜刮得鸡犬不留。”   所有人都笑出声来。   这时,有个小丫鬟亟亟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王妃,陈陈孺人掉进池塘里去了。”   屋里的人全都大惊失色。   无双反应很快,对韩氏宋氏说:“你们在这儿陪着母妃,我去看看。”   老王妃却很镇定,对无双摆了摆手:“你去瞧瞧吧,不用太过担心,出不了大事。”   无双没想到一直求孙心切的老王妃竟对陈孺人如此冷淡,不由得一怔,随即也定下心来,笑着点点头,跟着那个小丫鬟往外走去。   智者喜水,仁者爱山。皇甫潇的父亲认为自己算不得仁者,却勉强算得上智者,又因八字缺木,因而府中多树木多花草,生下儿子皇甫潇后,八字缺水,幸而起名的排行从水字边,倒能压住,再因水能生木,就多挖了若干池塘,有的几乎像是小型湖泊,夏日里莲叶亭亭,荷花盛开,十分美丽。   孺人住着的四个小院子外不远处就有一个池塘,岸边建有凉亭,坐在里面赏荷品茶,也是一大享受。虽然有王爷吩咐,陈氏只在院里养胎,两位妈妈也不让她出门,但她偶尔到池塘边坐一坐,却也是可以的。   王妃成亲之初,陈氏仗着有孕作了一回耗,却险些酿出祸事,从此就安生下来,不再白天黑夜不消停地生事了。两位妈妈渐渐松了一口气,不再死死盯着,她也乖巧,只在天气晴好时出院子坐坐,在水边的亭子里扔点儿鱼食喂喂鱼,就算是最剧烈的活动了。   王府要在端午大宴宾朋,陈氏也是知道的,王妃派荣妈妈和赵妈妈过来交代过,让她没事就别出院子,免得被来往做事的奴才们冲撞了。前来照顾她的两位妈妈紧张了两天,见她一直都很安分,也就分出空来去做别的事。最近几日大家都很忙,她们有时也会被管事临时派些差事,但总有一个妈妈会留下来守着陈氏,而且她身边还有大丫鬟跟着,按理说怎么也不会出问题。   今儿风和日丽,陈氏说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午膳,要出去走走再回来用膳。全妈妈就服侍着她出了院子,到池塘边的凉亭上坐着赏花。汪妈妈本在张罗午膳,陈氏忽然很想吃新鲜水果,当时就想得不行,抓心挠肝一样,立时就要送到嘴边。孕妇性情不定,饮食习惯变化大,这都是正常的,全妈妈见菊香和罗妈妈都陪在旁边,就去前面找负责采买的管事询问,要点儿刚买来的鲜果子。不过是一来一回的工夫,陈氏就掉进了水里,而菊香跳进池塘中救人,却手脚笨拙,反而沉了下去。罗妈妈却和宋氏新提上来的大丫鬟碧玉扭打在一起,两人只顾着厮打谩骂,浑然忘了救人。   全妈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声叫人。从附近经过的几个媳妇子和小丫鬟都赶了来,有几个会水的跳下去,把陈氏和菊香都捞起来。两人呛了水,都晕了过去,侥幸却还有气息。   汪妈妈也赶过来,立刻让人抬来春凳,把两人抬到棠园去,又吩咐人去叫大夫,再随手抓了一个小丫鬟,让她去向王妃禀报。   一阵忙乱间,无双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满院子都是人,棠园的外边的,丫鬟婆子媳妇子,全都大呼小号,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无双怒道:“都挤在这儿干吗?赵妈妈,你和丁香把这里所有人的名字记下来,然后让她们去做自己的事。”   “王妃。”那些人全都跪下来,吓得脸色苍白。   无双不理会她们,径直上了台阶,走进屋里。   陈氏躺在正房的床上,湿透的衣裳已经换过。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伸出的纤细手腕上盖着一方丝帕,王府的大夫坐在床边,细细为她诊脉,医婆侍立一旁,一声不吭。   无双摆了摆手,阻止屋里的人上前行礼,只低声问迎上来的全妈妈和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妈妈叹了口气,眼神微微一转,投向墙边:“今儿午时,陈孺人觉着胃口不好,想吃口新鲜果子。奴婢想着有罗妈妈和菊香侍候着,就去找采买的管事,要了一点儿刚买来的李子。紧赶慢赶地回来,就看到陈孺人掉进了水里,菊香也在里面扑腾,罗妈妈却和碧玉在岸上打起来了。奴婢忙着救人,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问人,所以并不清楚其中端倪。是奴婢失职,请王妃责罚。”   无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墙边跪着罗妈妈和宋氏的大丫鬟碧玉。两人头发和衣裳都很乱,撕扯得很厉害,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看到无双看向她们,便爬着过来,满脸惊慌与哀求。   无双对全妈妈说:“让她们出去跪着,现在没时间发落她们,等陈孺人救过来了再说。”   “是。”全妈妈和汪妈妈赶紧上去拦着,一人拉一个,将人拖了出去。   乌兰和珠兰一起搬了个雕竹枝高背圈椅来,搀着无双坐下。   屋里很静,都等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大夫收回手,低声与那个医婆说了几句。那医婆俯身探手,也为陈孺人诊了一回脉。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商量了片刻便达成一致,起身向无双行礼:“草民见过王妃,王妃万安。”   “免礼。”无双的声音平和,“陈孺人的病情如何?”   那个大夫抬眼看了一下周围站着的丫鬟婆子,有点儿犹豫。那个医婆一直低着头,干脆装聋作哑。   无双见其中似有隐情,便挥了挥手:“乌兰和珠兰留下,其他人都出去,站远点儿。”   那些丫鬟婆子都低头称“是”,鱼贯退出,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里更加安静,无双温和地道:“有什么情况尽管直说,王爷与我定不会责怪于你。”   “多谢王妃体恤。”大夫脸上有几分羞愧,“陈孺人其实并未怀孕,而是用了一种少有的药物,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草民学艺不精,孤陋寡闻,竟一直没看出来。这种药一过了三个月就会自动失效,所以陈孺人并不是小产,而是来了月信。此时经冷水一激,对陈孺人的身子大为有损,须善加调理,否则以后在子嗣上就比较艰难了。”   医婆也跟着躬身道:“老婆子侍候孕产妇多年,这假孕的事也见过几回,却也没看出陈孺人的孕事不真确,实是羞愧无地,没脸见王妃娘娘。”   无双虽对陈氏怀的孩子不理不睬,没放在心上,却也压根儿没想到要动手脚弄掉他,却没想到,结果竟是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假孕这种事,她是闻所未闻,一时间满脸惊愕,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说的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那个大夫摇头叹息,“这下草民的牌子可是砸了,王妃若是不信草民所言,可请太医前来,一诊便知。”   无双微微皱眉,但是想起了菊香似乎也掉进了水里,便对他们说:“你们先去诊治菊香那丫头。虽说陈孺人没了孕事,但落进水中,病得不轻,两位只怕还得继续留在王府。回头等王爷回来了,你们将陈孺人的病情据实相告,让王爷定夺吧。”   两人见王妃并未责难,顿时松了口气,一起行礼:“谨遵王妃谕命。”然后便一起出去,到厢房去为昏迷的菊香诊治。   无双看向床上的陈氏,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怜悯。   她的假孕多半是被人暗害的,毕竟是否有孕,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肚子鼓不鼓,一看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今她莫名其妙地落了水,还把宋氏牵扯其中,却不知是她见到小日子来了后做的一场戏,还是暗害她的人故意趁机揭穿她,顺便把刚晋位分的宋氏拉下来。往远了想,如果宋氏真的被这场阴谋卷进去,那宋家定会对皇甫潇心存怨望,宋大将军手握兵权,镇守东南膏腴之地,是朝中各派争夺的重要势力,若是他因此倒戈,对于皇甫潇来说将是很大的损失。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屋去,不动声色地道:“全妈妈汪妈妈,你们挑几个信得过的丫头,小心侍候陈孺人。菊香忠心护主,是个好的,你们也要安排好人手照顾着。赵妈妈,你把罗妈妈和碧玉带到无双殿去,好好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院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能出院子,等着查证,若是没害过你们的主子,自然不会有事,若是做过什么歹事,便主动说出来,可以保全你和你家人的性命。也别想着自尽就可以不连累家人,除非她是孤寡一个,无亲无故,否则,就算她死了,我也定不放过她的家人。”   迄今为止,知道陈氏假孕的人并不多。无双思忖着,她和乌兰珠兰知道,那个大夫和医婆知道,陈氏的心腹人多半也知道,譬如罗妈妈,菊香有嫌疑,可她如今昏迷,却是问不出什么。至于大夫和医婆,两人惯常在高官显爵之家行走,后宅阴私之事见得多了,知道守口如瓶才是保命之道,所以也是不会随便向外人透露的。如今最可疑的人就是罗妈妈,碧玉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与罗妈妈打起来,内里情由也十分蹊跷。   赵妈妈叫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罗妈妈和碧玉带回无双殿。无双则去了萱草堂,先要安慰老王妃,再处置余下的事。   两位侧妃和三个夫人仍留在这儿没走,老王妃的脸上并无焦急之色,仍是笑容可掬。无双走后,她就招呼五个人坐下,陪着她用了午膳。无双回来时,她们已经在院子里喝茶,欣赏刚刚开放的萱草花。   萱草又称谖花,谖是“忘”的意思,民间俗称忘忧草,又称黄花菜金针菜,既可入药,也可做菜,对人有很大益处,能治多种妇科病。萱草花开时瑰丽多姿,形如百合,有浅黄银朱粉红橙红金色紫色等,还有一种特别艳丽,花底为橙红,向上逐渐过渡到大红,花瓣上还有一根根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萱草不是富贵花,在哪里都能生长,花开时鲜艳迷人,但是只开一天便谢了,所以赏花须及时。   老王妃最喜欢这种花,院子里到处都是,就连院名也叫萱草堂。五六月间正是花季,她便爱在院子里的敞轩中赏花,有时会叫了王府中的乐班前来助兴,或让艺伎唱曲说书,时间很快就开开心心地过去。   那些侧妃夫人听说陈氏出了事,本以为老王妃肯定会急火上冲或者忧心如焚,没想到她却全无惦念,仍是逍遥自在地用膳喝茶赏花听曲,不禁都感意外,心中顿时各有思量。她们入府以来,一直以为老王妃慈和软善,并不管事,只惦记着想抱孙子,陈氏有了喜,老王妃也很高兴,但是现在陈氏的孩子多半不保,老王妃却半点儿也不在意,显然是心里已有成算。多半老王妃跟那些有规矩的名门世家一样,想要长子为嫡出,所以对这个庶出的孩子并不期待。王妃年少,有的是时间生,生孩子的机会也比她们要大得多。五个女子含笑坐在老王妃身旁,心里却都微有涩意。她们进府这么久了也没动静,若是王妃生了嫡长子,她们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怀孕。   无双走进萱草堂的大门,立刻看到正房旁边的敞轩中坐着不少人。她沿着花径,笑着走过去,愉快地说:“母妃这儿的花越发迷人了,定是托了母妃的福。过两日母妃也去我那儿坐坐,也让我那儿的花沾沾母妃的福气。”   她今日穿着妃色衣裙,戴着金凤衔红宝赤金簪,站在艳丽缤纷的花丛中,却是人比花娇贵气粲然。老王妃越看越喜欢,就是要这等尊贵美貌又爽利大方的媳妇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她抬手招了招:“过来,快坐,还没用膳吧?让她们赶紧送膳食上来。”   “不用麻烦了,我用几块点心就好。”无双坐到老王妃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轻轻摇晃,笑盈盈地说,“母妃这儿的点心又多又好,我一直吃不够呢。”   “好好,让她们多做几样,你慢慢吃。”老王妃疼爱地拍拍她。   不等她吩咐,就有大丫鬟去了小厨房张罗。本来老王妃带着几位侧妃夫人赏花,小厨房就在准备茶点,此时已有几碟刚出笼,正热乎着,丫鬟们就先端出来了。   无双吃了一块蟹橙酥和一块水晶糕,又喝了半杯茶,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陈氏的孩子没了。”她说得很技巧,别人怎么理解都行,现在肯定大家都想到是小产,以后要是揭穿是假孕,她这话也没错,本来就是没影子的事,自然是没了。   老王妃笑容微敛,轻轻叹了口气:“没就没了吧。唉,想过点儿舒心日子也不易,总有些人不消停。”   无双笑着劝她:“母妃别恼,大过节的,别为些许小事操心。我已经让人去查了,看到底是谁在后头作祟,定要揪出来,好好惩治。”   “嗯,你看着办吧,我放心得很。”老王妃恢复了笑容,“那陈氏的身子是否有损?”   “大夫说,被凉水一激,伤了元气,得好好调理,否则今后很难再有孕。”无双平和地笑道,“我已经吩咐她们好好侍候。陈氏现还睡着,等她醒来,我再去问问,看她是怎么落水的。”   “嗯。”老王妃点点头,便不再询问,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碟子,“再吃点儿,可别饿坏了身子。”   无双便拿起一块海棠酪吃了,感觉腹中仍空,又吃了一块百合香奶酥,这才心满意足地罢了手,端起茶碗说:“母妃这儿的点心真是香得很。”   看她这么能吃,那几个侧妃夫人都觉得难以置信。她们若是没用膳,顶多吃两块点心就饱得很了,再说,她们怕胖,平时就不大多吃,食量便越来越小,看着很有淑女的风范,腰肢也始终纤细动人,没想到这位王妃却是个不讲究的,竟有胆子这么吃。照理说,她这么能吃能睡,早就应该胖了吧,可如今依然纤秾合度风骨佻巧,却不知那么些东西都吃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个女子中,韩氏最淡然,宋氏最嫉妒,其他三个夫人有羡有妒,却能自己想通,倒也心态平和,都笑着在一旁凑趣,纷纷夸赞老王妃这里的膳食点心茶水,敞轩里尽是欢声笑语,似乎没人再关心刚没了孩子的陈氏。   经此一事,她们进一步领会到,王妃虽然年少,却天生有一种上位者的冷情,连面子都不想装。就像老王妃,平日里都不忍心杖毙犯了错的奴才,多是发落到庄子里了事,可自己的孙辈还未出生就没了,她也并没有什么痛心的感觉,无非就是陈氏位分低,所以她的孩子也并不金贵。几个人心里都有些酸涩,她们在家里也都是嫡出大小姐,金枝玉叶,若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家族里做正妻,或者不比现在风光,可却能自己当家做主,入了亲王府后,家人都沾了光,说出来身份也不低,在王府里却不过是个妾,再怎么努力也越不过王妃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送她们进摄政王府是父祖辈的意愿,她们只能服从,而且王爷待她们不错,新王妃虽然平淡疏离,性子却随和,只要自己守规矩,不闹出什么乱子来,就能过安稳日子。   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老王妃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倦意。无双她们都适时起身,侍候着老王妃进内室午睡,然后一起走出了萱草堂。   韩氏她们向无双行礼告退,无双笑道:“宋侧妃留一下,韩侧妃和三位夫人去歇息吧。”   “是。”韩氏和杨氏姚氏蔡氏一起退到一旁,让她们先走,然后才四下散去,回自己的院子,同时让身边人去打听陈氏那儿的事情。   宋氏有些忐忑不安,低头走在无双的侧后,神态极为恭敬。   无双笑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那儿的大丫鬟碧玉是新提上来的,她是原就在你院子里当差,还是最近才拨过去的?”   宋氏见她专门打听一个丫头的事,心里咯噔一下,以为那丫头犯了大错,赶紧撇清:“回王妃的话,碧玉原是妾身院里的二等丫鬟。妾身入府时,带了两个陪嫁丫鬟,当时是杨侧妃打理中馈,就给妾身又拨了几个丫鬟过来,其中一个是一等大丫鬟碧竹,还有几个是二等丫鬟,碧玉也在其中,妾身当时就把陪嫁丫鬟改了名,一个做一等,一个做二等,就是碧桃和碧云。妾身升了位分后,王妃给了恩典,许妾身将自己院里的人提上来,妾身与蒋妈妈商量了一下,就把碧玉和碧云提了一等。听蒋妈妈说,碧玉不是王府家生子,是母妃陪房张显孝家的女儿,也就因着这层关系,虽然她年龄还小,妾身仍然将她提了起来。”   “哦。”无双点了点头,心里更费思量。   碧玉居然是老王妃陪房的女儿,当初又是杨氏拨过去的,若是她犯了什么事,明面上看,与宋氏关系不大,却能把老王妃和杨氏牵扯进来。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看无双沉默不语,宋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马上暗自回想最近几天的言行举止,觉得没什么错处,这才稍稍安心了些,小心翼翼地问:“王妃娘娘,是不是碧玉那丫头闯了什么祸?”   无双想着这事要瞒别人可以,但碧玉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肯定掩不住,于是便直接把事情端出来:“今儿陈氏落水,菊香为救她,跳进池子里,险些溺死,可碧玉却跟陈氏身边的罗妈妈在岸上厮打。现下陈氏和菊香都不省人事,我已经让人把罗妈妈和碧玉带到无双殿去问话了。”   宋氏吓得面色大变,也顾不得是在路上,猛地跪下,颤声道:“这事妾身可全不知情。妾身到萱草堂服侍母妃前,吩咐碧玉留在院子里,仔细查看明天见客时要预备的打赏,完全不知她怎么会跑出去。”   无双示意她身后的大丫鬟碧桃将她扶起来,温言笑道:“碧玉虽然是你的大丫鬟,但并不一定就是你指使她去与罗妈妈为难,现下还没查出实情,我只是与你说一下。碧玉暂时就不回你那院子了,关于这件事,你和你身边的人也别在外提起。等到水落石出,自然万事大吉。”   “是,是。”宋氏连连点头,身子却都吓软了,连路都走不了,全靠碧桃和碧竹在两边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直了。   无双见她吓得狠了,怕激出病来,明日不能出来见客,未免不美,便温和地安慰她:“你别自己吓自己,回去早点儿歇着吧。明儿过节,来客很多,其中还有你的亲朋好友,你又刚晋了位分,肯定得帮忙待客。”   “是,是。”宋氏见她温言软语,确实并没有怪罪自己,这才觉得好过了些,额上身上却已经沁出一层细汗,一时心慌气短,脸色越发白得没了血色,连脂粉都掩盖不住。   无双笑了笑,对扶着她的两个丫鬟说:“你们好生扶着宋侧妃回去,给她弄些安神补气的汤水,侍候她好生歇息。你们都是得力的丫头,劝着你们主子别想太多,仔细伤了神。”   碧桃和碧竹都屈膝行礼,温顺恭敬地答道:“是,谨遵王妃谕命。”   她们就此在园子里分开,宋氏回她的怡玉阁,无双径直回到无双殿,将荣妈妈和赵妈妈一起叫来,询问道:“可问过话没有?她们怎么说?”   赵妈妈和荣妈妈对视一眼,都示意对方回话。赵妈妈想着这是个难题,总不能委屈王爷的奶娘,得自己上前扛着,于是叹了口气:“说来说去,竟是一本糊涂账。碧玉丫头说,她本来在屋里细细盘查明儿宋侧妃打赏宾客晚辈的物件,忽然急慌慌地来了个小丫头,说是陈孺人院儿里的,哭天抹泪地说陈孺人有些不好了,王妃又忙着,一时找不着,也不敢去萱草堂惊着老祖宗,韩侧妃又一向不管事,只好跑来找新晋位的宋侧妃。碧玉想着主子刚升上来,不好凉了下头人的心,就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去了棠园。还没走到池塘边,就听到一声惊叫,说有人落水了,她赶过去看,罗妈妈就冲上来说是她把陈孺人推下水的。她自然不能背这黑祸,性子又直,竟没想到旁的,一时急怒攻心,与罗妈妈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   她停下来喘口气,荣妈妈接下去说:“罗妈妈的说法跟她完全不同。她说今儿天好,陈孺人不思饮食,就有全妈妈她们陪着,一起到荷塘边坐坐。后来陈孺人想吃新鲜果子,全妈妈就去前面拿。后来碧玉过来,说是王府里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就我们院儿里大家都闲得发慌,要她或者菊香跟着去搬东西。罗妈妈顾着陈孺人的身子,自然不肯。碧玉家中本是老王妃的陪房,在王府里一向扬着头跟人说话的,性子又泼辣,是个不饶人的主,如今又跟了宋侧妃,提成一等大丫鬟,罗妈妈也不敢跟她怎么吵,只解释说要守着陈孺人。碧玉就说了几句酸话,把陈孺人惊动,走出来跟她理论,结果碧玉恼羞成怒,竟是动了手。陈孺人是双身子的人,站立不稳,被她一掌就推得后退两步,跌进了池塘。菊香跳进去救人,罗妈妈想去叫人来帮忙,碧玉怕担责任,回头要跑,却让她给揪住不放。两人就拉扯起来,直到来人救陈孺人,才将她们分开。”   无双听完,忍不住好笑:“听起来,两人都没错。那你们问过怡玉阁的人吗?有小丫头哭着来找人,总有人看见她进出吧?”   荣妈妈凝重的神情也缓和了些,忙道:“已经叫了人来问过了,守门的婆子和院子里浇花的丫鬟都说见过一个小丫头似没头苍蝇一般冲进院子,拦都拦不及,就让她撞进了屋里,还好主子不在,没冲撞着。”   无双不紧不慢地说:“那现在就等着问陈孺人和菊香了。”   “是。”荣妈妈犹豫了一下,索性直说,“奴婢觉得,棠园的说法多半会跟罗妈妈一样。”   “嗯。”无双很高兴她愿意提点自己,不管是否有用,总是一片心意,说明这位皇甫潇信任的王府老人儿是认同她这个王妃的。   赵妈妈见无双的脸上并无为难之色,便也放松下来,笑道:“奴婢听着,那个小丫头像是确有其人,已派人去问孙妈妈了。所有奴婢进府,都要经她的手好生调教一番,才会拨进内院当差,她对府里的小丫头子应该是最清楚的。”   “很好。”无双喝了口茶,将茶碗放回桌上,看着里面淡绿色的茶水轻轻荡漾,好半晌才道,“今天这事要继续查,总得弄个清楚明白。明天有许多客人来,两位妈妈多注意着,别让两个院子里又闹出什么事来。”   “是。”荣妈妈和赵妈妈从杌子上站起身,行礼退下,继续去唤人问话了。   无双深吸口气,看向窗外的七星湖,隐隐地有小生唱腔传来:“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她笑起来,低声道:“这曲子唱得真正好,果然是无日不风波。”   乌兰珠兰都有些心疼她,一个给她的茶碗续了滚水,一个去小厨房拿文妈妈精心烹制的汤羹,不免抱怨两句:“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咱王府起码有三台戏,一出子一出子地闹,倒是合了大妃说过的那句话,你方唱罢我登场,却让咱们主子受累,真是麻烦。”   文妈妈也只能叹气:“快把这香蜜蛋奶羹端去给王妃,看着她用完。中午连顿正经膳食都没用上,唉,王妃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珠兰也跟着叹息:“也就这两日特别忙,等明儿待完客,后天整理一下,王妃就能歇一歇了。文妈妈多给王妃做点儿好吃的,给王妃补补身子。”   “知道,知道。”文妈妈笑了,“这还用你说?我天天琢磨着呢。”   珠兰的脸忽然红了。   文妈妈的儿子邵杰相貌清秀,却武艺高强,原就是公主的侍从,现跟着过来,以后也会留下,担任王妃的亲兵队长。他已由大妃开恩,消了奴籍,等到汗国送亲使团回国,他正式上任,就是正经的七品武官。   珠兰九岁入宫,拨到公主身边侍候,就与邵杰相识,可谓青梅竹马,长大后渐渐就彼此有了些特别的意思,只是不敢挑明。文妈妈已经看出来,也跟儿子问清楚了,只等王妃成亲半年后再提此事,若是王妃一过门就打发陪嫁丫头出门子,说不定会让别人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珠兰见文妈妈对自己亲昵,心里已是明白,不禁又羞又喜,却不敢再说一个字,赶紧拿盘子托着小玉碗,低下头匆匆往回走。 第二十六章 相思相眠   皇甫潇回来时,已经繁星满天。   老王妃已然安寝,他便径直去了无双殿。   无双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书,见他进了门,就起身为他宽衣,关切地问道:“用晚膳了吗?可还须用些点心?”   “用过了。”皇甫潇换上宽松的寝衣,腰上随便系了根丝绦,坐下来让她把发髻打散。   虽然他们新婚尚不满一个月,在无双殿侍候的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管事们都已经明白,只要他们夫妻待在一起,其他人就会退出去,在外面站着,让他们说话行事都自在许多。   无双一边取下他戴的金冠一边把陈氏落水和假孕的事告诉了他,同时也说了荣妈妈和赵妈妈盘问到的那些话。   皇甫潇淡淡地听着,最后漫不经心地说:“这事你看着办就是了。”   无双只觉一阵头疼,忍不住扑到他肩头,低声道:“听说以前父王跟母妃成亲后,都是父王打理中馈的。”   皇甫潇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轻笑着说:“你别做这美梦了。他们那时的情形跟我们这会儿不一样。”   无双不肯依从,嘟着嘴耍赖:“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成亲嘛。”   皇甫潇见她跟自己撒娇,心情大好,转身将她搂进怀里,低低地说:“父王与母妃成亲的时候,先帝正是年富力强,又与父王是嫡亲兄弟,既管教着,又帮扶着。太后是父王的亲生母亲,当初怀父王时更是七灾八难的,所以最疼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儿子。那时候,父王的日子过得甚是悠闲舒心,根本不用为国事操劳,平日里不过是在六部学着办差,要不就是进宫在太后跟前尽孝,所以他能帮着母妃打理王府后院,让母妃省了许多心。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说到这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无双却已明白了。现在摄政王权倾朝野,却也是最明显的箭靶子,宫里宫外,朝上朝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想要把他扳倒,夺了他的权柄。他应付这些都要全心全力,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理会王府后院这些事?   她伸长胳膊,揽住皇甫潇的脖子,笑盈盈地说:“那我就自己处置了,若是办错了,你可得给我撑腰。”   “真赖皮啊,错了还要我撑腰。”皇甫潇笑道,俯头吻住她在烛光下更显晶莹娇艳的粉色双唇,直到亲得她气虚身软,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变得水润氤氲的大眼睛,肯定地说,“好,我给你撑腰。”   两人相拥着亲热了一会儿,无双才猛然想起刚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抬起身子盯着他,惊讶地问:“我刚才说陈氏是假孕,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莫非早就知道了?”   皇甫潇在这件事上并不打算瞒她,便笑着点头:“我姬妾虽多,其实以前歇在后院的日子并不多,大都在外书房里歇息。自打与你定亲后,我就没怎么往后院走了,偶尔有一次歇在陈氏那里,也是因为当晚喝多了酒。我记得并没有做什么,但是醉得太厉害,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肯定不会在你进门之前弄个庶出子女来,所以荣妈妈总会第二日给侍寝姬妾送一碗避子汤过去,亲自侍候着她喝下。当时陈氏说有喜,我就很怀疑,问过荣妈妈后,就更不相信了,只是请了太医来看,都说是喜脉。我虽然疑惑,也只能让人好好守着她,倒要看看此事到底是个什么局?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如今陈氏已确诊是假孕,而且以她的性情与见识,应该做不出这种事,所以定是有人陷害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布局,总不会只是为了除掉我王府一个小小的孺人。在明面上,你这个王妃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罚陈氏宋氏禁足或者对她们身边的人或打或罚,按规矩办就好。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只别闹得动静太大,做出顾及王府脸面的意思。我会吩咐人暗中盯着,看到底是谁在作耗?”   “好。”有他发话,无双就清楚了办事宗旨,心里也有了底。   经她提醒,皇甫潇也想起来了,便趁机问道:“我是有把握陈氏有孕多半是假的,可你得知消息后却并未有何表示,只是带着人去山里打了一场猎,后来也一直不问我,果然有公主的尊贵气度,挺贤惠的。”   无双脱口而出:“我可是个不贤的。”   皇甫潇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个说法?”   无双笑靥如花:“说实话吧,要我张罗着给你纳妾收房什么的,我是肯定做不到的。你若是特别宠哪个妾室,我肯定要把她弄走。我母妃说了,人生苦短,女人尤其不容易,总要自己活得快快乐乐的,所以我不会自己找不痛快,可是如果谁让我不快活了,我也不会让他舒坦。你后院里的这些侧妃夫人孺人都是在与我定亲前就有的,所以我是能够接受的,就算是陈氏有喜是真的,我也不在意。庶子女嘛,在我心里算不得威胁,孩子从小就好好教养,自然会尊重我这个嫡母。一般人家怕庶子夺家产,不孝顺,我却是不怕的。”   “那倒是。”皇甫潇听了她这番完全不遵女训女诫的话,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笑道,“我怎么有种感觉?若是让你过得不快活了,你就会收拾包袱跑回家去。”   无双哈哈笑道:“是啊,你看我带了这么些千里马来,几匹换着骑,顶多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跑出边关,回到草原。”   “吓唬我?”皇甫潇将她抱紧了,按到一旁的榻上,胡天胡地地一阵揉搓,直到她讨了饶,这才酣畅地与她缠绵了一回。   两人去汤池沐浴,再回来睡下。因明日要忙累一整天,所以他们不再折腾,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两人一道起来,换上杏黄色的王爷与王妃常服。皇甫潇戴上镶满明珠的亲王冠冕,无双高耸的凤仙髻上端正插好累丝金凤嵌珠簪。两人站在一起,被明亮的灯火一照,倍觉贵气逼人。   梳洗毕,不知怎的,两人忽然一同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些话,忍不住抬眼看向对方,唇边都露出一抹笑容。   房间里顿时荡漾起一股柔情蜜意,让赵妈妈乐得合不拢嘴,几个大丫鬟也是相视而笑。她们都知道,王爷与王妃越恩爱,她们的日子也就越美好。   端午休朝,皇甫潇不必赶着出门,却要到外院去看看。今天来的男宾大都要他陪着,只安王占着堂兄弟的名分,尚可以帮着待客,齐世杰等王府官吏只能陪品级稍差的官员,若不安排好,冷落了这个或怠慢了那个,都会惹来麻烦,反失了举办这次宴会的本意。虽然之前几天已经反复核对过,但他仍想再去查一遍,也好心中有数。   无双与他用了早膳,送他出了门,就去正殿召见各处管事,询问应当在今天一早办好的事宜,譬如不能过夜的新鲜果蔬是否送到,提前定好的春江楼大厨班子何时到府,大小厨房和戏班子那边可还有什么缺的,等等。   等到把差事都理清,无双转头看向荣妈妈,温和地笑道:“荣妈妈,你到怡玉阁去,关照一下宋氏。今儿这宴会有一半是为了庆贺她晋位分,你看看她穿的戴的是否妥当。另外,你也宽宽她的心,让她别为昨天的事钻牛角尖,要相信王爷与我不是可以任意糊弄的,让她尽可放心。今天是大场面,燕京一大半的高品级诰命都要来,她身为王爷侧妃,千万出不得岔子。”   荣妈妈自然明白她的担忧。宋氏年轻,出自武将世家,城府本就比不得文官家的姑娘,现下刚晋位分,原是意气风发,打算今天好好亮个相,可昨天下午的事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无论碧玉的行为是否与她有关,她都会万分惊惧,若是今天当众有何失态之举,立刻便万劫不复。   无双是个非常合格的王妃,不管她喜不喜欢宋氏,却想得很细很全面,派荣妈妈去安慰宋氏,并看好她的服饰,帮她在侧妃的位置上站住脚,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置方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荣妈妈笑着行礼称是,便在曙光中赶去了怡玉阁。   五月初五端午节,也称端五端阳午日节重五节五月节浴兰节女儿节天中节地腊诗人节龙日等,各地叫法不同,习俗却大同小异。   王府里人人都佩戴上绣着五毒的香囊,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都栩栩如生,因配色得宜,看着并不狰狞可怖,很是祥和安静。   辰时二刻,四门大开,只中门紧闭。还没到巳时,客人便陆续到来,按照爵位或品级高低,分别由不同的门进入。男宾在大门处下马落轿,由迎客的王府官吏或管事带入东路花园。内眷在大门里的帷幔中下车,乘上王府的轿子,由身强力壮的婆子抬着,去往西路花园。   从巳时到午时,王府门前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幸而王府属官都有经验,派出亲兵净街并疏导,让各府马车依次进入,不会在外面等得太久。   今日的来客大都是顶级豪门或朝中权贵,在燕京的郡王与公侯伯府的当家人及其内眷差不多倾巢而至,还有内阁诸相六部尚书左右侍郎武将勋贵皇族宗室,等等,真是满眼锦绣,遍地富贵,不过,客人中也有并无官职在身的文人雅士,譬如名扬天下的安殊安七变。   他姗姗来迟,身上一袭竹青色布衣,头上束发的却是一顶晶莹润泽的青玉冠。别的来客身边都跟着一群奴仆,只他单人独骑,潇洒而至。   王府的门子目光如炬,并不以他的穿着打扮来识人,见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气度飘逸,便知不是普通人,立刻上前赔着笑,替他牵马坠镫,扶他下来。   他拿出帖子递过去,这门子确实不俗,竟是听过安七变公子的大名,顿时满脸堆笑,更加殷勤地将他带进府中,送到齐世杰面前。   正在待客的齐世杰没想到“何曾正眼看王侯”的安公子居然会大驾光临,立刻笑着上前拱手:“安公子,久仰,久仰。”   安七变淡淡一笑,抱拳还礼:“齐大人,幸会。”   他虽出身低微,却有着一等一的好相貌,气质更是清贵无比,举手投足间,比那些王侯世家的公子还要高雅尊贵,果然不愧是“布衣王侯”。齐世杰阅人多矣,此时也不禁暗暗赞叹。正要带他去见皇甫潇,他却抢先说道:“齐大人,学生应邀前来,不想给那等附庸风雅之人当猴儿耍,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只请齐大人安排个角落,赐予清茶一杯,让学生听听贵府戏班新排的那出戏即可。”他是解元出身,虽未再进一步,却仍是有功名在身,因而自称学生,见官不拜,都是恰当的,并不算张狂,只是他的神情太淡,漆黑的眼瞳深邃而平静,半点儿不见恭敬之色,别人却也不能以态度不谦卑来怪罪他,相反,那些高官显贵更要对他大度宽容,方才能得个好名声。   齐世杰暗赞他聪明绝顶,虽惊才绝艳,却非常沉稳,只可惜不肯入仕,若能为摄政王所用,正是如虎添翼。他心里想着,面上却始终保持温雅和煦的笑容,亲热地道:“安公子能够光临,那是王府的贵客。今天本就是请了各位宾客来过节,并不需要谁奉承谁,安公子只管自在行事。若不喜热闹喧哗,我这就给安公子安排个清静地方坐着。正规开戏要下午了,现在都只是唱着客人们点的折子戏,安公子若是有兴趣,我这就带安公子过去。”   安七变摇了摇头:“既是现下并未开戏,学生就不过去了,请齐大人随便叫个人带我去清静地方坐坐,能有本书看就最好了。”   “那没问题,安公子,请。”齐世杰亲自带着他去了靠着湖边的一间书阁。   房间不大,里面备有文房四宝,靠墙的架子上放满书册,一旁的青花岁寒三友卷缸里放着几轴字画,书桌上靠窗边有个粉彩花鸟长颈花瓶,插着几枝盛放的唐菖蒲,一根绿色枝条上有十几朵花,红黄粉白紫,五色缤纷,鲜艳夺目,顿时让这间素雅的静室增添了许多热烈的气息。   这里的一排房间都由一个伶俐的小厮守着,见他们到来,立刻上前侍候,端茶倒水。安七变见齐世杰没有安排俏丽的丫鬟过来,心里感觉很满意,脸色也柔和下来,拱手向他道了声谢。   齐世杰见他并不似外面传的那般专门刁难王公贵族,不过是有一份真性情,不愿攀附权贵罢了,此时也很是愉快,对他抱拳一礼:“安公子大才,若是起了兴致,那边有上好的笔墨纸砚,要是能得安公子一幅墨宝,那就是区区在下的幸运了。”   安七变略一扬眉,平淡地笑了笑:“齐大人过奖了,若是有兴,学生自当献丑。”   齐世杰知他今日已颇为友善,虽心中纳罕,却不便问起,更不能过多要求,于是笑着叮嘱小厮小心侍候,便去找皇甫潇回禀此事。   安七变收敛笑容,恢复了惯常的冷淡,走到书架上浏览上面的书册。这大概只是用于闲散的书阁,架上放的大都是普通的经史子集和一些杂书,都是寻常的版本,并没有什么珍本孤本。他看了一会儿,随手抽出一本山川游记,坐到椅子上看起来。   窗外风景很美,湖水在阳光下犹如碧绿的翡翠,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湖边的一排杨柳在微风中轻摇着浓绿的枝条,到处是盛放的鲜花,有艾草菖蒲的气息轻轻地飘进房中,渲染出一种奇异的宁静氛围。   安七变博览群书,又过目不忘,手中的游记早已翻过一遍,并无特别出彩之处,他只翻了两页,便觉索然无味。将书合起,放到桌上,他抬眼看向外面的景色。如此美景,让他诗兴大发,却并没有拿笔写下,只在心中反复推敲,自得其乐。   正悠然自得,沿着湖岸忽然走来一行人,当先一人身着杏黄色衣裙,头上的凤簪特别醒目,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瞧着也各有气派,显然身份不一般。   他并不是轻狂的书生,因而立刻低头垂目,非礼勿视。   那女子正是无双。她带着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宝音哈沁四个大丫鬟,从西路花园过来,径直走向这个东路花园中的书阁。   守在门口的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去,跪下行礼:“拜见王妃娘娘。”   “起来吧。”无双轻言细语地道,“这孩子是个知礼的,乌兰,好好赏他。”   乌兰连忙把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拉到一旁,给了他一个装着二两小银蝎子的荷包。那小厮甚是机灵,立刻对她说:“姐姐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乌兰笑道:“嗯,你好好侍候着,以后自有大出息。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向她连连作揖:“多谢姐姐提携,小子名叫侍墨。”   “好,我记下了。”乌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稍稍站出去些,若是两边有人来了,就过来说一声。”   “是。”他立刻跑出去,躲在花丛后面,认真地打量着左右两边的情形。   乌兰也没进屋,只是守在门口,脸上看着没啥表情,实则非常警觉。   无双走进房间,看见坐在那里的布衣男子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便轻声说:“请问可是安公子?”   安七变实在没想到会有王妃到这里来,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对那些权贵可以不假辞色,可对女眷却一向温文守礼,这时只怔了一下,便起身抱拳,躬身一礼:“正是安某人,见过王妃。”   他始终不肯抬头,无双看不到他的相貌,面前这人却给了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在短短的一瞬间,她想起了有关安七变的那些经历,想起了母妃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娘家,甚至连她的汉姓都不肯提起,以前她只看到母妃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却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是否有过不幸的童年时光?她是怎么从江南到塞外?又是怎么会嫁给她的父亲?她是否想念亲人和故乡?是否期盼过自己的家人仍然活在世上?   想着想着,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声音有些哽咽:“安公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母妃从没说过她是哪里人姓什么我只知道她有个小名叫果果安公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安七变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她。   按照无双母妃的年龄推算,安七变现在应该已经年过不惑,可他看上去顶多三十上下,虽然孤苦飘荡半辈子,可脸上却没风霜,眼底也无沧桑,一派风轻云淡的名士风范。无双长得像父亲,她大哥却酷肖母亲,此时看去,这位安公子与神鹰汗国的左贤王竟像是嫡亲的兄弟,要说他们不是一家人,大概有九成的人都不会相信。   安七变很激动,自他与家族决裂,与生父与嫡母反目后,就心如槁木死灰,唯一能让他坚持着活下来,走遍大江南北的动力就是找到失踪的亲妹妹,可是二十年来却杳无音信。他从不敢多想,可也隐隐认定,妹妹多半已经不在人世。难过之余,他只能放浪形骸,寄情山水,混迹风尘,对权贵横眉冷对,不惧生死,孰料竟是因而挣得一个“布衣王侯”的好名声,走到哪里都让人敬着,却并不能让他感到快活。他飘零二十年,仍是孑然一身,如今忽然知道妹妹尚在人世,却是身在异国,地位尊崇,有儿有女,自然无比惊诧。   无双比他要冷静得多,因从小没吃过苦,父汗这边的亲戚众多,所以她并没在意过没有母族亲人。现在看到很可能是自己亲舅舅的安七变,也只是为母亲高兴,待舅舅自然也很亲热。   在这之前,范文同屡次设法求见安七变,都遭到拒绝。幸好他也是大才子,于是差人送去一篇才华横溢的文章,这才得到安七变青眼,与他见了一面。范文同自然不像无双那般懵懂,先就打听清楚了安家的那些旧事,再与安七变面谈了一番,便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大妃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但是,他也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只告诉安七变,王府中收藏有他遍寻不着的一幅名家字帖,若是安公子在端午这日能到王府看戏班子排的新戏,这幅字就归他了。   消息传进王府,无双非常高兴。范文同说的那幅字帖其实在大妃给她备的嫁妆中,她找出来送给安公子即可。她最爱的是名马名弓名剑名枪,对名家字画金银珠宝都兴致缺缺,既然舅舅喜欢,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送出去。   北方的马上民族都是性子直爽,若是燕国人,特别是江南人,肯定要小心翼翼地再三求证,才会认下从未见过的亲戚。她却没那么多七弯八拐的心思,立刻就将安七变当成了亲人。反正范文同肯定要带着安七变去龙城见大妃,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认定。安公子是当世名士,即便最后确认他不是自己的舅舅,送他一幅字也不算什么。   安七变激动了一会儿,与无双分宾主坐下,喝了半盏茶,这才平静下来。他细细地打量着外甥女,越看越觉得亲切,忍不住点头:“像,真像,你很像你母亲。”   无双爽朗地笑道:“我还不算像,我大哥最像母妃,舅舅要是去了龙城,一见便知。”   “龙城啊。”安七变有些迟疑不决,继而问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哥哥个弟弟,都是母妃所出。”无双有问必答,“原有个二哥,后来夭折了。”   安七变就担心起来:“那你母妃很伤心吧?”   “当时肯定很难过,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连孙儿都有了,父汗和母妃自然也就不再多想了。”无双笑道,“两个月前,我大嫂生了个大胖小子,舅舅现在是舅祖父了。”   “是吗?”安七变又有些激动了,“真好真好”   无双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于是劝道:“舅舅,我国的送亲使团就要回国了,你跟他们一起走吧,去龙城见见我父汗母妃哥哥弟弟,还有小侄子。以后你是留在龙城,还是回来,都不是问题。还有认亲的事,要怎么认才最妥当,不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当成把柄,最好能听听我母妃的意思。我嫁到中原来,一个娘家人也没有,如今有了舅舅,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舅舅可得替我出头。”   安七变立刻想到,外甥女这是远嫁异国,摄政王冷峻刚毅,权倾朝野,可不是好相与的。他担心地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很好。”无双笑容满面,没有半点儿阴霾,“王爷和老王妃待我极好,王府中馈都交到我手里,后院的事都由我处置。至于他们朝堂上的政事,我本就没有兴趣,自然是不管的。”   “嗯,这样就好。”安七变想着,是得去见见妹妹,跟她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回来为外甥女做后盾,于是便不再犹豫,“那好,我就跟着你们的使团去龙城。”   无双示意珠兰把手上捧着的一个卷轴送过去:“这是范大人答应给舅舅的字帖。另外,舅舅给我写幅字吧,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听了安公子的大名,前来求字的。反正我是汗国的刁蛮公主,不贤惠,不知礼,谁也别拿中原人的规矩跟我说事。”   安七变自然知道,堂堂亲王妃这么悄悄来见一个外男,若是传扬出去,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本就担心,可是她已经来了,也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尽量做好妥善安排,以防后患。见这个一身贵气的外甥女随时准备撒泼的可爱模样,他忍不住笑起来,心里油然生起一种陌生的疼爱宠溺的情感。   他起身站到书案前。无双没来的时候,那个伶俐的小厮已经研好了墨,随时准备侍候他写字作画。此时,名贵的歙砚里是泛着淡淡清香的松烟墨,他选了一根大号狼毫,展开一张八尺贡宣,笔蘸浓墨,一挥而就,写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七个字。   这是他自创的字体,世人称为安体,许多士子争相临摹效仿,却很难写出真正的风骨。他此时心情激荡,这七个最平常的字中蕴含了节日的喜庆见到亲人的快乐对遥远家人的思念,实是妙笔生辉,卓尔不凡。   无双看着他落了款,盖上小印,然后开心地笑道:“舅舅,我要回去待客了,让赵妈妈守在这里,等这幅字晾干就再拿走。舅舅别忙着走,下午看看你写的新戏吧。”留下赵妈妈,一是她年纪大了,即便是出来见外男,也不会有太多忌讳二是她跟了大妃很长时间,可以给安七变说说龙城那边的详细情形。   安七变在外甥女面前完全没了清高孤傲,笑着点头:“好。你快去忙吧,别误了正事。”想她一个刚满十六的姑娘,要管着这么大一个亲王府,摄政王身边还有那么多女人,要站住脚是很不容易的。他现在帮不了什么忙,总不能耽误了她的事。   无双却没他那样的担忧。虽然成亲尚不满一月,但皇甫潇待她却是无可挑剔。她成亲前也有流言满天飞,皇甫潇一出手,所有谣言立刻销声匿迹,如今即便有人发现她来见安公子并以此造谣,皇甫潇也不会让那些流言损伤王府的体面,必会出手扼制。等到安七变从龙城回来,与她正式认亲,就更能解释今天的事情,对她全无损害。   她笑眯眯地说:“舅舅不必担心,我好着呢。燕国女子嫁人为妻,最怕的无非是被休弃,我可不怕,若是王爷当真要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那我也不用等他写休书,直接收拾东西回龙城便是。”   安七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责备她:“虽说如此,总是会不开心的,能夫妻相合白头偕老,自然是最好的。王爷维护你的体面,你也要顾及王爷的脸面,不可太任性了。”   无双能在异国他乡听到来自长辈的教导,心里非常高兴,连忙答应:“嗯,我听舅舅的话,不会任性的。”   安七变不愿她再耽搁,赶紧挥了挥手:“快去忙你的吧,舅舅在这儿看看书,下午再去看戏。”   “好。”无双很高兴地答应,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灭口   无双满面春风,沿着湖堤走向西路花园。   这条路很长,差不多有十里地,除了无双她们这些来自草原的主仆,别人根本走不过来,除非坐轿子。   王府里大宴宾朋,她这个做王妃的却离开了半个多时辰,实在很是大胆。不过来的客人太多,她八方周旋,正好钻了空子,谁都以为她在别处待客,自然不会多嘴去探问。有几个诰命夫人隐约听到风声,仿佛昨天下午王府里出了大事,唯一有孕的那位孺人落了胎。这当然不是好事,没人会问起,就算是见王妃中途离开,也估摸着是与这件事有关,于是更加讳莫如深,并不打探。   王府的两位侧妃三位夫人和三个孺人都出来帮着待客,侧妃们品级高,陪着那些诰命说笑,自是相宜,三位夫人就陪着一些品级稍低和相熟的官员女眷,孺人们则接待那些王公侧室和不太重要的官眷,最重要的一些官眷自有老王妃陪着。因今日是过节,所以客人们可自在行动,或去水边观鱼,或在园子赏花,或到戏台下看戏,或是三两熟人聚在亭子里玩笑,都感觉很舒坦,并不在意王妃去了哪儿。   无双一路走来,竟没看到一个客人或者府中奴婢,湖边这条长长的彩石路非常安静,只隐约听到花园里戏班子的丝竹锣鼓声和悠扬的唱腔,偶尔会有几声欢笑传来。她心情愉快,眼中也满是笑意,优哉游哉地拐进花园,沿着回廊去了招待超品和一二品诰命夫人的晚香楼。   这楼占地甚广,总共三层,左厢对着戏台,右厢对着假山池塘,可赏景,可听戏,客人尽可随意。二三楼都是一样的布置,若是有对头相看两相厌,就可以坐到不同的楼层,完全避开。   安王妃在三楼,正与几位相熟的国公夫人说笑,见到无双上来,立刻眼睛一亮,起身上前相迎,关切地道:“你都忙碌半天了,歇歇吧,没的累坏了身子。”   “没事,也不算很累。”无双过去坐到窗前,笑着问候了几位国公夫人。   这几家国公爷都是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依大燕律,国公爵位都是五世而斩,若是儿孙争气,立下大功,就能再往后延一代或数代,这几家自开国时封为国公,直到现在仍传延不辍,可见家门昌盛。也因为皇族子嗣稀少,每逢改朝换代都没什么夺嫡风波,皇帝就那么一个亲儿子,不让他登基也没人上了,因而国公们很少卷入皇家内务,只要忠于皇上就足矣,这些国公夫人自然也是严谨地把握住正确的方向,对摄政王恭敬,对皇上尊崇,哪边都不得罪。此时见到王妃亲切,立刻投桃报李,很是关心了一番。   陈氏小产之事是掩不住的,安王妃已然知晓,思忖着与其让那起子小人阴阳怪气地打探,不如自己先挑明了,也让无双警醒些,便笑着轻声问道:“你们王府的那个陈孺人,如今还好吧?”   无双一点儿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笑道:“要养一阵才能恢复。”   那些国公夫人都是人精,见她们当面就提起来,便纷纷表示关切。   “可是陈孺人病了?”   “在这节骨眼上生病,可要累着王妃了。”   “是啊,真是病得不是时候。”   话里话外,都是体贴王妃的意思,无双很领情,笑着对她们点头:“可不是?陈孺人昨儿去花园散心,不知怎么的,就掉进了水里,着凉了不说,孩子也没了。大过节的,王爷和我都难受了一场,还让母妃也跟着不痛快,唉。”   这些国公夫人均是原配正室,本来就不待见妾室庶子,不管陈氏落水是否蹊跷,总之是让王妃高兴的事,于是都笑吟吟地安慰:“王妃也别太难过了,这儿女缘都是命中注定的。陈孺人的孩子没了,那是她的命,值不得老王妃王爷和王妃伤心。王妃这般年轻,用不了多久就会生下嫡子,那才是老王妃盼着的金孙呢。”   “谢各位国公夫人吉言。”无双很给面子地晕生双颊,眼睛闪亮,显然很是开心。   大燕律明确规定,有爵之家袭爵者必得嫡子,除非有大功者,得皇上特旨恩典,可将庶子记到嫡母名下,充作嫡子,否则庶子一般都很难承爵。就因有这规定,所以有爵之家对嫡子看得十分要紧,就算是儿媳妇不得婆母喜欢,婆母都要赶着儿子去媳妇房中,只等生下嫡孙才罢,或是有男子不喜正妻,只爱美妾,也必须硬着头皮夜宿正妻身边,不生下嫡子就不敢去宠妾室,否则上有祖宗家法管着,下有长辈盯着,将狐媚的妾室通房一顿板子打死了也是寻常。皇甫潇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刚娶了正妃,自然会特别宠她,必得生下嫡子才能罢休,所以可以想见,两人至少在婚后一两年里是很恩爱的。   见到少年王妃情绪外露天真无邪,这些国公夫人都很欣慰。亲王冷峻严厉,若是有这么一个王妃天天在身边熏陶着,有可能会变得稍稍柔和一些吧。   如今,京城局势越发混乱紧张,国公爷们没想到皇上不久大婚亲政,他们也被逼着要站队,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摄政王,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若是摄政王想要篡位,皇上年幼时就可以干了,何必等到长大了再来谋反?两宫太后愚昧,皇帝年少,首辅赵昶就显出那么点儿野心了,多半是想要把持朝政,把摄政王拉下马来。可这关他们什么事呢?如今两边都不可得罪,真让他们头疼,每每在家长嘘短叹。现在就只有这位从异国嫁来的亲王妃算是个最大的变数了,趁现在两大阵营还没正式翻脸,各家夫人们都希望能与王妃交好,这样既不打眼,毕竟是后宅妇人之间的交往,而这位王妃性子爽利,将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起码可以在她这里打听到可靠的消息。   无双也是真心想与她们结交,因此并不端架子,倒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说笑了一阵,午宴就要开席了,大厨房的管事过来禀了茉莉,茉莉再上楼去禀报王妃。   无双吩咐:“既然备好了,就请客人们入席吧。”   男客们的宴席摆在东路阔大的闲云阁,女客们的宴席设在西路宽敞的燕子楼,几十张八仙桌摆得整整齐齐,每张桌上都已经放好了八道冷碟。丫鬟和年轻媳妇子们各司其职,引导客人们到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就座。等到客人到了大半,热菜就陆续往上端。酒水也有好多种,客人们各取所需,并不勉强。   戏班子停了锣,去指定的地方用膳。有几个弹琴唱曲儿的先被带到闲云阁和燕子楼附近的亭子里,拣那轻快悦耳的小曲唱起来。   一时间席上气氛十分热烈,闲云阁里有许多高官显爵去敬王爷的酒,燕子楼中也有不少诰命夫人去敬王妃。   正高兴着,闲云阁里有人认出了安七变,顿时引起轰动。很快,消息就被在那儿侍候的丫鬟带到了燕子楼。   很多夫人都是惊喜交加:“真的吗?真的是安公子?”   安王妃也很讶异,侧头对无双说:“安公子十分清高,我家王爷请他十次,他也就能来一次,这都是难得赏光了,而且他逢年过节是绝对不上别人门的,听说是极爱清静,不喜热闹。你当初跟我说要给他发帖的时候,我还想着他多半不会来,没想到,摄政王和王妃的面子这么大,居然能请来安公子。”   “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能请动安公子。”无双很开心地说,“我们王府的戏班子排了他写的新戏,请他来看看,也是顺理成章。另外,我们刚得了一幅好字王孙感怀帖,听说他喜欢,找了好久,我和王爷就想要送给他。”   “哦。”安王妃恍然大悟,“怪不得。似安公子这般的名士,除了他喜欢的字画,别的还真打动不了他。”   “是啊,荣华富贵于他都如浮云。”无双乐陶陶地说着,举起斟满果酒的小酒杯,“来,今儿很开心,我们好好喝一杯。”   从来不给权贵好脸色的安七变竟然会赴勇毅亲王府的宴会,这让大部分宾客都很惊讶,而年轻人则无比兴奋。   喜欢读书写字的书生崇拜他,喜欢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羡慕他,喜欢琴棋书画的千金仰慕他,喜欢听戏听曲的女眷们期盼他,而那些附庸风雅或礼贤下士的高官显爵们也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   大宴举行了一个多时辰,无双的耳朵里几乎灌满了有关安公子的各种奇闻逸事,尤其是那些尚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虽说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要娴雅,但仍忍不住低声议论,眼中满是兴奋色彩,恨不得立时见到这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布衣傲王侯,才名动乾坤”的传奇名士。   无双暗自捧腹,表面上却很沉稳,始终淡淡地微笑,表现得非常含蓄内敛。别人要么认为她来自异国,尚不知安公子的大名,要么赞她果然不愧是公主出身,少年老成,不同一般。   安王妃以前隔着帘子见过安七变好几次,这时笑道:“安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考秀才时是案首,考举人时是解元,人人都说若是他继续考下去,得个会元状元都如探囊取物,肯定要成就三元及第的美谈,可他却就此止步,再不应试。如今,多少个状元榜眼探花都没了声息,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而已,像安公子这样名扬大江南北的却是极少,他不是状元,却胜似状元。”   旁边的定国公夫人笑着点头,正要附和,另一边的镇国公夫人却有些不以为然:“这位安公子不过是贱妾所出的庶子,仗着有几分才学,不孝父亲,不敬嫡母,与宗族不睦,全无半点儿礼教规矩,又不务正业,整日混迹风尘,编些才子佳人的戏本子,荼毒世人眼目。众人把他捧得那样高,让大家子里的孩子们竟是分不清是非对错,要是人人都跟着他学起来,岂不是乱套了?”   镇国公夫人已年过半百,早年镇国公有一宠妾,便是戏班子里的名旦,妖娆媚惑,心毒手狠,却见识短浅,生了一个庶子后就暗中给嫡子下毒,以为没了嫡子,庶子就可当世子,险些把他们唯一的嫡子害死,可还是把少年人好好的身体给弄垮了,镇国公世子至今病病歪歪的,再也无法当差,只能在家养着,争取多生几个健康的嫡孙,将来好承袭爵位。当年事发后,镇国公大怒,将宠妾杖毙,庶子过继给族中无子的亲戚,以后再不敢宠幸侍妾,家中这才安宁下来。此事整个燕京城都知道,很多有爵人家都为此警惕起来,防着小妾庶子作祟,祸害嫡子。在座的人除了无双外,都知道镇国公夫人痛恨小妾庶子,此刻听她这么说,虽不愿附和着诋毁安七变,却也不再夸赞。   无双虽不喜她如此说自己的舅舅,但不知者无罪,倒也没做出不好的脸色来,只是微笑着吃菜,并不接她的话。   镇国公夫人见冷了场,连忙堆起笑容,转头对无双说:“王妃娘娘年轻,身子康健,以后生下世子爷,可得注意那些眼空心大的女人,若是不防着她们做出什么蠢事来,伤着世子爷,可就让亲者痛,仇者快了。”她的神情很诚恳,这番话全是为了亲王妃着想。   安王妃赶紧低声解释:“镇国公世子少年时被镇国公的小妾下毒,害得世子一直病到如今,镇国公夫人就这一个嫡子,能撑到现在,委实不容易,幸而世子成亲后生下健康的嫡孙,不然这镇国公的爵位还真就危险了。”   无双恍然大悟,顿时很同情,连忙笑道:“多谢镇国公夫人关心,我会很小心的。”   镇国公夫人见她待自己温和友好,心里很高兴,笑着点了点头。   桌上的菜式和点心汤品都很精致美味,大家出于礼节,每样都只尝了两口,到最后也都饱了,于是说笑着起身,去花园里看戏。   王府中有一个现成的戏楼,在西路花园,对着高大的戏台,环绕着相连的几个三层楼阁,男宾与女客分开。东路花园里搭建的戏台也是花团锦簇,台下草地上摆放着桌椅,稍远处还有楼阁,客人们可自行选择。想要午睡的客人也有清静的客房,不想看戏的可随处看花赏鸟或者泛舟七星湖。   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男客有小厮长随侍候,女宾有丫鬟婆子跟着,务求不出任何问题。   与无双一桌的国公夫人都上了年纪,用过午膳必须歇息一个时辰。无双吩咐安排好的大丫鬟送她们去客房安歇,然后与安王妃悠闲地穿过花园,往戏楼走去。   园子里处处有笑声传来,远处的戏台上也开锣唱起了小戏,等客人到齐再上大戏。安王妃和无双的周围却很安静,路过办事的丫鬟婆子都绕道而行,不敢扰了主子的兴致。   安王妃笑眯眯地说:“堂嫂刚成亲半个多月,就能掌总,办这么大的宴会,真是太让人佩服了。”   她的年纪比无双大了一倍,但是辈分在那里摆着,她也很喜欢称呼无双“大堂嫂”,看着无双从不习惯到习惯,心里有一种隐约的愉快。   无双被她调侃惯了,从略感不自在到反唇相讥,如今已是听而不闻,懒得反击。她看着周围盛开的鲜花,爽朗地笑道:“你别瞎捧我,这些事可不是我一个人就做得来的,王爷派齐大人他们帮手,还有荣妈妈这些王府的老人儿从旁襄助,我才能把这端午大宴顺顺当当地办下来。”   “嗯。”安王妃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摄政王一向冷心冷情,没想到对大堂嫂如此情深意重。外面人都说,以前那是缘分没到,现下才是缘分到了。”   无双乐呵呵地点头:“可不是,我来了,缘分就到了。”   安王妃掩唇直乐:“哎哟,这脸皮得多厚才能说出这等话来啊。”   无双一本正经地道:“从小母妃就教导我,面子不重要,还有,要说真话。”   其实大妃的原话是:“面子不重要,生存最重要。”这是草原民族的至理名言,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以及绵延传承。至于说真话什么的,跟面子相比,就更不重要了。   安王妃被她的话逗得差点儿笑弯了腰,然后忽有所悟:“一定是摄政王跟你在一起时很乐呵,所以才这么疼你。”   “那是肯定的。”无双骄傲地扬了扬头。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满脸惊惶地从远处奔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略一打量,她径直冲向无双所在的地方。   赵妈妈反应极快,急步上前,将她一把抓住,拖到一旁,沉声喝道:“仔细冲撞了王妃。”   那个小丫鬟又惊又怕,结结巴巴地说:“妈妈妈妈恕罪不好不好了有条画舫上有人死了”   赵妈妈大吃一惊,声音压得更低:“谁死了?”   “不知不知是哪房的姐姐”小丫鬟断断续续地道,“船娘妈妈说看身上的衣裳像是三等丫鬟”   赵妈妈皱起了眉,轻声问:“怎么死的?都有谁看见了?”   “像是淹死那个姐姐衣裳都湿了”小丫鬟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情绪稍稍平复了点儿,说起话来没那么乱,“我们那个画舫昨天还在修饬,今天中午才说弄好了,管事妈妈怕有漆味熏着客人,就一直都安排别的画舫带客人去湖上。有两个船娘妈妈病了,今儿人手本就不够,我们那船没人撑篙,就停得远远的。刚才管事妈妈来叫人,让我们准备上船载客,好像有个船娘妈妈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就被管事妈妈叫来了。我和那个船娘妈妈先上船去,结果就看到船舱里倒着一个姐姐船娘妈妈上去看过说是早就没气了船娘妈妈就让我去找管事妈妈可我没找到又害怕刚才看到王妃娘娘这才才”她现在才知道害怕,连忙跪下磕头,“妈妈恕罪,奴婢不是故意要冲撞王妃娘娘的。”   赵妈妈赶紧把她拉起来:“好了,妈妈没怪你,别怕。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回王妃。”   那个小丫鬟赶紧点头,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显然是吓坏了。   那小丫鬟慌里慌张地奔来,被赵妈妈拦住,安王妃便心知肚明,不是安王府里出了不好的事就是有人弄鬼作闹,总之她外人还是不闻不问为妙,于是笑道:“你这有事要料理,我先去看戏了,安公子写的新戏,若是看得没头没尾的,岂不扫兴?”   “好。”无双与她向来不矫情,便转头吩咐大丫鬟丁香,“你侍候着安王妃去戏楼。”   丁香连忙答应,与安王妃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一起,沿着花园小径向戏楼的方向走去。   等到赵妈妈问完话,安王妃的身影已经不见,这里只剩下无双和宝音茉莉。赵妈妈面色沉肃,过来低声将小丫鬟说的事禀报了,担忧地问:“王妃,这事要不要先去回王爷?”   “肯定要回王爷,茉莉去吧,若是王爷那里有贵客,不便说话,就报给齐大人。”无双吩咐一声,看着茉莉离开,这才道,“我们过去看看那画舫。”   赵妈妈在外人面前会说“仔细冲撞了王妃”之类的言语,按照大燕人的规矩,她们的女眷自然娇贵,等闲听了两句话说不定就会晕过去,所以别人也没觉得王妃拿大,可她们这些从草原跟过来的人都知道,王妃哪里是轻易冲撞得了的?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尚且不怕,何况现在不过是个溺死的丫鬟,还真吓不到她,所以也没人劝阻,就叫上那发抖不已的小丫鬟带路,一起往湖边走去。   无双看那丫鬟脸色惨白,没走几步就摇摇欲坠,情知多半是吓的,于是温声道:“小丫头叫什么?是家生子还是买进府的?”   那丫鬟抖着唇道:“回回王妃娘娘的话,奴婢是两月前买进府的,因还没分正经差事,教规矩的孙妈妈给起了个名字,叫小梅。奴婢平日里只在洒扫房帮忙,若是府里忙不过来,管事妈妈就会分派我们到各处帮着做事。奴婢今日是分在画舫上侍候的。”说着话,她渐渐没那么惊恐,力气渐渐也回来了,步子稳了许多。   无双笑着点了点头。   她以王妃之尊,能跟粗使的小丫鬟说一两句话就是天大的恩典了,此时自也不会多说。茉莉见机得快,马上去拉着小梅,一边往前走一边笑着与她闲聊,从平时做些什么问到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没多久就把这个刚刚年满十一岁的小丫头的底细全都套了出来。   从花园到画舫泊岸之处不近,她们都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脚程算是快,也走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候才到。   那地方不是上客之处,而是晚上系舟之地,此时只有孤零零的一艘画舫,因刚刚整饬过,看上去仿佛是新的一般。湖边垂柳倒映在碧水中,那画舫看着满是诗情画意,如今周围却站了一圈健壮的婆子和一些小厮。他们离着画舫甚远,显是防着闲杂人等靠近。见到无双过去,所有人都朝着她行礼,恭敬地道:“见过王妃。”   无双平淡地道:“起吧。”就径直往那画舫走去。   船上站了几个人,皇甫潇并不在,齐世杰徐志强都来了,另外还有总是习惯板着脸的孙妈妈和一个年约四十的健壮婆子,大概就是船娘。见到她走近,几个人都赶紧行礼。   齐世杰向她抱拳道:“启禀王妃,王爷已知上事,因有贵客需要作陪,便命下官与徐大人前来襄助王妃。”   无双微笑着点头:“辛苦两位大人了。”   “不敢。”齐世杰微微躬了躬身。他知道王妃会来,所以之前只是勘查了现场,又问了船娘与孙妈妈一些问题,这时便有条有理地说:“从现场看,死者是被害身亡。凶手应该是先将她打昏,然后按进水里,待她溺死后才放到船上。刚才下官问过孙妈妈,死者不是家生子,乃是三个月前新进府的小丫鬟,学了规矩后分到茶水房,名字叫小檗。这条船从昨天到今天上午都在整修,直到午时二刻才撑过来放在这里。船娘和小丫鬟发现死者的时辰大概是未时三刻,当中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凶手将死者放在这里。这个时辰正是开宴的时候,宾客都在宴席上,众多奴婢也都在那边帮忙,这里无人看守。比较奇怪的是,凶手杀人后,抛尸湖中岂不干净利落,何必冒着大风险,将尸首扔到船上来?”   “按照正常的想法,这样做就是示威。”无双脱口而出,“就像两军对阵,杀了对方的人后将人头砍下,垂在城头。”   她说得轻描淡写,孙妈妈和那个船娘都是面色大变,齐世杰和徐志强都知道这位王妃很剽悍,并不意外,都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就是挑衅我们王府了。”齐世杰很严肃,“此事就暂且交给下官来查吧,只是需要问询府中相关人等,还请王妃能派个得用的人来。”   无双很干脆地指向孙妈妈:“就孙妈妈吧,府里的奴婢都跟她学过规矩,她应是最清楚所有新人老人的来龙去脉。”   孙妈妈立刻应道:“谨遵王妃吩咐。”   齐世杰很了解孙妈妈的性情和所做的差事,便欣然同意:“那好,这两天就劳烦孙妈妈跟着我们办差了。此处腌臜,王妃不宜久待,还请移步去歇息吧。”   “好。”无双虽对王府里死人的事有些好奇,但是查案确实不需要她亲力亲为,齐世杰又是个聪明绝顶之人,由他来查办此事是最好的。她转身走出船舱,正要踏上跳板,就听孙妈妈说道:“奴婢想起来了,昨儿荣妈妈和赵妈妈派人来查问,有个小丫鬟冒充陈孺人院里的人,到宋侧妃院里叫碧玉,听上去仿佛就是这个死了的丫头。”   无双一怔,转头看过去:“当真?”   孙妈妈不敢肯定:“这样的小丫头太多了,奴婢也不敢作准,还得让碧玉来指认。前两个月,因筹备王爷与王妃的婚典,府里人手不够,家生子里的孩子都收进来了,仍是有缺,就在府外买了一些丫鬟小厮,学完规矩后分去做粗使活计。这个小檗并不出挑,也不掐尖要强,倒让我有了些印象,后来分差事的时候还想着让她去好点儿的地方,她却主动要去大厨房,只是那里并不缺人,就把她拨去了茶水房。昨天赵妈妈她们派人来问时,奴婢想了很久,依稀觉得像是小檗,只她平时很守规矩,奴婢觉得她做不出这种谋害主子的事来,也不敢肯定。如今竟是出了人命,奴婢觉得或许与昨天的事有关系。”   无双与齐世杰对了一下眼神,都觉得有可能,此事多半是杀人灭口,顺带向王爷示威。无双接手王府中馈前,买人的事都是杨氏的心腹管事去办的,这样一来,本是宋氏害陈氏的事,却又牵出了杨氏。王爷的侧妃夫人孺人都牵扯在内,偏又害了“王爷唯一的子嗣”,实际上却是把陈氏假孕的事摆在了台面上。若是传扬出来,不论是真话还是谣言,无双这个亲王妃都逃不了善妒不贤的名声。   越想事越多,越琢磨越复杂,无双顿感头疼,连忙对齐世杰摆了摆手:“此事由齐大人查仔细了再说给我听。赵妈妈和荣妈妈昨天对陈孺人和宋侧妃那边的事查得很仔细,我把赵妈妈也留下来吧,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或者要传什么人,都只管找她。”   齐世杰连忙点头:“多谢王妃,下官定要仔细查清此事,给王妃一个交代。”   “嗯,幕后之人挺有本事的,我倒真想见识见识。”无双一挑眉,笑着转身离去。 第二十八章 王妃气度   无双走回戏楼,丁香连忙迎过去,将她带到安王妃身边的主位。   台上的正戏已经开始,一花旦一小生正在对唱,身段唱腔俱是美妙,安王妃她们都看得入迷。   无双坐下后,丁香立刻送上茶盏。无双先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喉,这才笑道:“唱到哪儿了?”   “第二折 。”安王妃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随口答道,“那鲤鱼公主正跟上京赶考的书生孙公子诉说她的遭遇,希望孙公子能帮他往东海传信,请她父王或者兄长来搭救。”   无双不解:“都成精了,怎么自己不去?”   安王妃叹气:“她被妖道拿住了,为符咒所困,走不出那方寸之间。”   “哦。”无双点头,表示明白了。   台上的小旦虽然年少,却是花容月貌,且舞且唱,如泣如诉。那小生风流倜傥,一身正气,声音清亮,响遏行云。   安王妃看得如痴如醉,忽又叹道:“若是他二人在外头的戏班,现在肯定成当红名角了。”   “在王府有什么不好?”无双轻笑,“我们又不是那种喜欢糟蹋人的主子,更不会把他们送给人做小妾娈宠。他们只管唱戏,赏钱不会少,等年纪大了就放出去成家,生儿育女,岂不干净舒心?若有那想攀高枝的,只要确认是两头都愿意,我们也不拦着。像我们小戏班里的那些角儿,走出去也有不少人奉承,比那外头戏班子里的名角儿也不差。”   “那倒是。”安王妃点头,“我们王府以前也有个小戏班,只是常常与府中清客有了首尾,又有几人喜欢狐媚王爷和时常登门的贵客,真真是丢了我们王府的体面。母妃后来一心吃斋念佛,嫌戏班子吵闹,王爷孝顺,就把班子散了。这些年清静了许多,王爷组织文会时总觉得有些不足。我这些日子琢磨着,府里还是要弄这么一个小戏班,平日里待客也便宜,就自己闷了,还可以让他们排些新戏来唱了解闷。只把他们的院子安排得离母妃远远的,绝不吵着她便是。”   “嗯,不错。”无双赞成,“若是每逢节令或是宴客时再招外头的戏班子进府,总是人多手杂,若是混进什么不好的人,说不定就败坏了王府的名声,还是自己养一班小戏子比较放心,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   “是啊。”安王妃有些感慨,“养个戏班子,钱是小事”   台上的花旦和小生各自下去,准备着唱第三折 ,有几个武生上来过场,看戏的宾客便松缓下来,有的起身去净房,有的喝茶用点心,有的尝尝新上市的鲜果,说说笑笑的,很是高兴。安王妃也不再注意戏台,转头看向无双,笑着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无双纳闷:“担心什么?”   安王妃摇头:“陈孺人的孩子没了,你就不怕王爷和老王妃不待见你。”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从我进门那天起,就没看到王爷和老王妃对陈氏有什么特别关照,不过是派了两个妈妈照应她的起居饮食,平日里根本就没去看过她。就这冷淡的态度,难道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无双无所谓地笑,“我们王爷最重规矩,便是有了喜,也不能倚仗着胡作非为。再说,她那孩子没了,可与我半点儿关系也没有。王爷和老王妃都命她在院子里养胎,我连她立规矩都一概免了,她却好好的屋里不待,顶着大太阳跑出去,到水边喂鱼,结果忽啦巴地落了水,把孩子折腾没了,你说怪谁呢?”   安王妃扑哧一声笑出来:“哎哟,若真是如此,那你们那个陈孺人还真是,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那不是自找的嘛,怪得谁来?”   “就是嘛。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不怕别人说我贤不贤的。”无双的唇角往上勾了勾,带出一缕油盐不进的无赖味道,看上去格外俏皮,“她自己出了错,可怪不到我身上。”   安王妃轻轻拍了她一下:“罢哟,你堂堂亲王正妃,跟一个小小的孺人置什么气?她那品级摆在那儿,又自己不当心,坏了王爷的子嗣,谁听了都只能说她不对,有什么道理怪到你这儿来?你不责罚她就已经宽宏大量了,要搁在我们王府,这样的孺人立时三刻就要降为没品级的侍妾,甚或关进家庙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先让她把身子养好再说吧,我也没那么心狠。”无双笑着剥了一颗荔枝吃了。陈氏假孕也好,真孕也罢,她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的。许多世家大族里,庶长子往往会成为乱家的祸根,可是搁在她这儿,却绝对乱不了。如今陈氏折腾出一个阴谋来,多半是针对皇甫潇的,却也威胁不到她这儿来,她才不会有什么不痛快。   “你倒是心宽,比一般的大家千金要有气度得多。”安王妃挺佩服她的,“要说起来,往前翻几代,我们大燕也出过一个公主,生母并不是皇后,不过是个嫔,就养得刁蛮成性霸道无礼,一成亲就把驸马身边的丫头全都发落了,只许婆子小厮侍候,甚至连驸马兄弟侄子身边稍有姿色的丫头都要打发了,把驸马一家闹得鸡犬不宁,公公婆婆姑嫂妯娌全都避着她,驸马也远着她,又不敢纳妾,竟是当了半辈子的和尚,到老连个儿子都没有,只得从兄弟那儿过继了一个来承嗣,皇上疼公主,特旨加恩,允许嗣子袭爵,为公主养老送终,这才没让驸马断根。直到现在,大家说起皇家公主来都是谈虎色变,谁都不敢尚主,幸好几代先帝都只有皇子,没有公主,免了大家吃苦。”   “那个公主很蠢。”无双笑眯眯,“我算不得大度,不过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何必要选得罪所有人的那种呢?说实话,我要求不高,只要过得快活就行,所以王爷身边有多少女人,我是不在意的,只要不碍着我,别让我不开心就行。”   安王妃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可也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才想明白的。以前我婆婆一直管着家,给王爷往府里抬人也是婆婆张罗,我不知气过哭过多少回,面儿上还得装出大度贤惠的端庄模样。唉,后来生了儿子后,也就想通了,只要我的儿子好好地长大,娶媳妇,生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旁的都是镜花水月,竟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好。你上次进宫谢恩,我去求太后给新进府的两个姑娘讨个诰封,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贤惠?”   “可不是?”无双轻笑,“我可没那个度量。要抬人给品级,都他自己去办,我是不会为他办的,不拦着就够大度了。”   “你现在尚在新婚,自然有这心气,本也没错。”安王妃笑着看向戏台。第三折 已经开场,换了一套武生服的英俊小生正在与阻路的强盗打斗,那股英气勃勃的潇洒姿态很是动人,让她看得很是专心。   整个下午,王府里都没出现什么乱子,发生在画舫里的命案没让任何客人知晓。戏唱到一半,就有宾客陆续告辞,根据重要程度,无双和皇甫潇或亲自送出去,或安排属官管事去送。到了晚上,还有关系极近的几家人留下,用了晚宴才走。   皆大欢喜。   一天下来,主子们都累得不行,纷纷回院子去歇息。下人们虽也疲惫不堪,但仍要撑着把重要的物件收到临时指定的房间里,锁好门,派人看守着,这才各自回屋歇口气。   夜幕低垂,精致的宫灯全部点亮,将花团锦簇的王府渲染得如同天上宫阙。   无双回到月华殿,更衣散发,去汤池泡了半晌,这才觉得累到涣散的三魂七魄慢慢聚拢过来。   以往如是她一人在此沐浴,就由宝音或是哈沁服侍,可今天赵妈妈有事要禀,就让宝音她们守在门外,自己进去侍候。   看着无双回了魂,眼睛里有了精神,赵妈妈才低声道:“国舅爷已经答应跟范大人回迎宾馆住着,等使团回国,便跟着一起去龙城。”   “好。”无双放了心。有迎亲使团的亲兵卫队保护,安七变的安全是肯定没问题的。她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愉快地笑道:“那幅字可给我收好了,明儿就叫人拿去裱好,挂在我书房里。”   赵妈妈还没回话,门口响起皇甫潇的声音:“谁的字?给我瞧瞧。”   皇甫潇监国这么多年,气势凌人,威仪天成,很少有人不怕他的,尤其是王府中的下人,见到他就自然而然地敛息垂头,不敢有丁点儿差池。见他走进来,宝音她们都没事先出声提醒,赵妈妈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起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嗯,你出去候着吧,这里不需要人了。”皇甫潇只在中衣外面套了一件宽袍大袖的细布长衫,衣襟拂地,缓缓而来。   赵妈妈躬身应是,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水里的无双,却不敢留下,更不敢出言提醒,只得悄然退出去,挥手让宝音和哈沁离开,自己守在门口。   无双从来没有怕过皇甫潇。她趴在池沿,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笑眯眯地说:“你这样穿,很像那种名士。”   “什么叫那种名士?”皇甫潇总会被她的用词逗乐,“你说的是哪种名士?”他边问边脱下长衫和贴身的衣裤,沿着池边滑到无双身旁的水里。   无双很自然地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身子便贴了上去,开心地说:“今天的宴会很圆满,没出什么事。”   “嗯,你做得很好。”皇甫潇亲了亲她的颊,一手揽着她,一手抓过池沿上的布巾给她擦背。   无双对他的亲昵已经习惯,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下颌,然后高兴地依在他怀里,享受他的服侍。   皇甫潇的声音醇厚温和,轻轻地说:“王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你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无双仰头看他,“这些事虽然阴毒,瞧着却像是女人的手笔。”   “真的?”皇甫潇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她,“你有这样的感觉?”   “嗯。”无双微微点了点头,“我能肯定,布这些局并参与其中的人多半是女子。我感觉她似乎挺恨你你以前在外面是不是干过什么始乱终弃的事?”   “别瞎想。”皇甫潇啼笑皆非,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从不在外面沾酒色之事,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好色,也不敢往府里献美人。少年时的通房丫鬟也都安排了,有的给了孺人的封号,有的安排出去嫁了人,有病故的也厚葬了,我自认并没有欺心之处。”   “哦。”无双对他的话向来不怀疑,也就不再乱猜,很豪爽地说,“你要在朝堂上做事,总归会有敌对之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那也不稀奇,反正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皇甫潇非常喜欢她的性情,闻言笑着将她搂紧,狠劲揉搓了一番,方将心里的冲动发泄出来。无双哈哈笑着,用力挣扎,却是挣脱不出,只得“哎哟哎哟”地叫苦讨饶,皇甫潇听了,更是兴起,闹了半天才罢休。   二人忙碌了一整天,闹腾过后,都觉得倦了,便起来回到寝殿,安稳睡去,全都忘了安公子的那幅字。   第二天,皇甫潇一早去上朝,无双去陪老王妃早膳。   王府中的各位管事不用等王妃,一早就按事先说好的安排去收拾摆设拆卸戏台清洁各处,几处大厨房也要将昨天剩的食材整理出来,这两天尽量用了,避免浪费。   没人提起陈孺人落胎的事,更没人知道画舫中的命案,各个院子中的主子昨天累着了,今天全都在歇息。   老王妃也觉得腰酸腿疼,早晨起得迟,梳洗过后就在弥勒榻上歪着,见到无双进来,也只是微笑着点头,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你忙了这些天,别累得太狠了,好好歇歇。我向来不拘着媳妇立规矩,你不用日日跑来。虽然你现在年轻,可也要顾惜着身子。”   无双坐到榻边,关心地看着老王妃有些发白的脸色:“母妃,我让人去请太医了,来给你请请平安脉,这样我也放心些。昨儿您帮我待客,也累得不轻,若是有什么不爽利,岂不是我的错。”   老王妃笑着点头:“既是去请了,那就诊一诊吧,也给你看看。”   “好。”无双一向康健,由小到大几乎没生过什么病,此前太医已经来王府给她请过两次脉,每次都说她的身体底子极厚,十分康泰,现时虽不到一旬,但让太医搭一搭脉也没什么。   老王妃心中暗喜。   前几日,赵妈妈与文妈妈念叨着王妃的小日子该来而没来,都疑惑地猜测王妃是不是有喜了,却因日子短,不敢明说,只等太医按例来请平安脉时再仔细问问,正好荣妈妈从附近走过,听到了几句。她虽也不敢泄露出来,却不敢隐瞒不报,便过来悄悄告诉了老王妃,把老王妃喜得差点儿睡不着觉。若不是荣妈妈拼命劝阻,当时就要请太医院的妇产科圣手来给无双诊脉了,如今强忍了好几天,正好趁现在的机会,让太医给无双诊一诊。无双年轻,没经验,性子又活泼跳脱,若是有了喜,却不能再像过去那般轻忽。   太医来得很快。因听说是老王妃身子不爽,所以来的是太医院的医正章大人,不但医术极为高明,且是摄政王的人,绝不会将王府中人的病情泄露出去。   章大人进来后,余妈妈把屋里的人都赶了出去,只与荣妈妈赵妈妈在房里守着,老王妃的四个大丫鬟在院子里看着,不让人近前。无双虽不解她们为什么如临大敌,却也没问。太医只是给老王妃和她请脉,有没有丫鬟在并不重要。赵妈妈隐有所觉,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一个字。   章大人已年过半百,在太医院干了将近三十年,一直为老王爷老王妃和王爷先王妃请脉诊病,跟亲王府颇有交情。他年事已高,也不用太避忌,一边给老王妃请脉一边看她的面色,又微笑着与她闲聊,让屋里的气氛始终很轻松,病人也不紧张。   两手的脉都诊过后,他笑道:“老王妃只是劳累了一点儿,这两日多歇息,不要见风,吃些温补的膳食,很快就不妨事了。老夫开张方子,若是老王妃不愿吃药,也不必勉强。”   见老王妃没啥病,无双和荣妈妈余妈妈都松了口气。   老王妃笑呵呵地指指无双:“劳烦章大人再给我儿媳妇看看。”   “好。”章大人将脉枕移过去,伸出手指搭在无双腕脉上,诊得很是仔细。   屋里其他人都不说话,非常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章大人又请无双换一只手,再认真诊过,这才收回手,含蓄地说:“如今脉象不显,只是略有端倪,须待半月之后,方可确诊。王妃娘娘这段日子不可太过劳累,不宜多吃寒凉之物,更不要乱服药,也不必大补。王妃娘娘很是康健,诸事皆稳,不用担心。”   无双听得一头雾水,老王妃和三位妈妈却是喜形于色。老王妃连声称好,对余妈妈说:“快去,好好谢谢章大人。半月之后,还要劳烦章大人前来请脉。”   余妈妈赶紧去拿来上上等的赏封,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太医。   章太医瞧上去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接赏封时也颇有风度,笑眯眯地对老王妃拱了拱手:“下一次的平安脉不是老夫来,王妃就不必再诊了。半月以后,老夫再上门为王妃请脉。”   “好好,就依章大人之言。”老王妃对余妈妈说,“你去送送章大人。”   等老太医出去,老王妃也不觉得累了,浑身的酸痛仿佛也没了。她一把拉住无双的手,对着她左看右看,连连夸赞:“我当初就知道,一看你就是宜男之相,八字也好,旺夫旺子。这个媳妇娶得好。”   “可不是,王爷真是有福气。”荣妈妈也笑得合不拢嘴,“王妃如今可不能太过操劳了。”   “对对。”老王妃听风就是雨,“王府这么大,中馈之事太过烦琐,不如交给别人来做,你掌总就行了。”   无双更是迷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不能主持中馈了?我觉得我没什么病啊,哪哪都挺好的。”   “你当然好了,没哪一处不好。”老王妃连忙安抚,“这不是你不宜太过劳累嘛。”   “可是”无双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我真没觉得劳累呀。”   赵妈妈赶紧出来打圆场:“其实就是筹办这端午大宴,事情才多了些,平日里按常例来,又有荣妈妈在旁帮衬着,要王妃操心的事并不多。如今诸事不定,王府内还是以安稳为重,有荣妈妈与奴婢侍候着,保证不让王妃有什么闪失。”   老王妃听了,也觉得有理。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现下并没有确定无双是否有喜,若是急慌慌地就让她不再管中馈之事,肯定流言四起,若是有一星半点儿钻到她的耳朵里,让她心情不快,岂不是弄巧成拙,好事变成坏事?于是她点了点头:“好,那就仍由王妃管着。荣妈妈和赵妈妈多用点心,若是小事就你们直接办了,那些烦心事或是不开眼的人都给我挡住了,别碍了王妃的眼。王妃的身子贵重,可不能事事都让她来操心。”   荣妈妈和赵妈妈齐声答应。   无双只觉得犹在梦中,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双本来打算陪老王妃用完早膳就去理事,结果老王妃却一直留着她,怎么也不肯让她离开。她本来就是老小孩的性情,就是不讲理,偏又和气慈蔼,让无双很无奈。   到底是年纪大了,昨天又有些累,老王妃坚持不了太久,终是在日上三竿后睡下。此时离午膳还有一个时辰,无双赶紧回了无双殿,坐下来料理府中事务。   章医正回到太医院,坐下喝了一盏茶。他细想了一路,坐下来继续琢磨,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事向摄政王禀报。   王妃与摄政王成亲还没一个月,如今脉象很像滑脉,对于摄政王来说绝对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若是现在就去告诉摄政王,这个人情他笃定是要领的。   他放下茶碗,整整衣冠,便直奔文渊阁。   皇甫潇单独一间房,在二楼右手边。赵昶是首辅,单独一间房,在二楼左手边。他们的随从都不得进入,只有几个小太监在这里侍候着。   皇甫潇与赵昶之间的矛盾已经由暗转明,除了每天的例行公事外,两人从无私交,见面时也只微笑拱手为礼,偶尔寒暄两句天气,有关朝堂之事只在内阁议政时才会讨论。因皇甫潇是摄政王,总揽朝政,皇帝每日下朝后会驾临文渊阁听政,但尚未亲政,所以最后决定仍由皇甫潇来做。内阁诸相渐渐分化,君臣矛盾也被挑起,文渊阁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绷。   章医正到来时,已近午时。皇帝像往日一般赐膳,阁臣们都不回府,用完膳后会在各自屋子里间的小床上躺一躺,下午再接着看折子。皇帝年少,虽已有雄心壮志,要做盛世明君,却也不愿天天对着钩心斗角的臣子们吃饭,便常常借口去陪太后用膳,一到午时便离开。这些宰相们自然不能拦着皇上尽孝,等皇帝一走,也不装和睦,直接命小太监把饭菜分一分,端到各自的屋子里。   章医正走进皇甫潇的屋子里,就看见窗下的小桌上放着四盘菜碗饭。皇甫潇正在洗手,还没上桌,看见他进来了,便问道:“替我母妃请过脉了?怎么样?”   章医正笑着行了礼,温言细语地说:“老王妃只是有些累着了,并不严重,只要多歇息,不要见风,进些温补的饮食,养两日就能恢复。”   “那就好。”皇甫潇擦干手上的水,示意小太监出去,然后坐到桌前,淡淡地道,“一起用点儿吧。”   章医正很不爱吃御厨烧的温火膳,嫌这些东西中看不中用,吃下去对己身有损。他是名医,特别讲究饮食养生,虽不敢对皇帝明言,却是能不吃就不吃,尽量回府用膳,这时便也拱拱手,客气地道:“多谢殿下,臣只有几句话,说完就回去,不耽搁王爷用膳。”   皇甫潇很了解他,也不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好,那你说。”   章医正抬眼看了看屋子里和门窗外,确认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才轻声道:“臣为老王妃请过脉后,又为王妃请了平安脉,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大致也是有数,便来向殿下禀报。”   皇甫潇略感诧异:“可是王妃有什么不适?”   “那倒不是。”章医正笑得很从容,“若是臣的诊断无误,王妃应是有喜了。”   皇甫潇猛地站起身来,前所未有的面色大变,似惊似喜,又不敢相信:“当真?”   章医正微微点头:“目前月份尚浅,不敢完全确定,半月之后,臣再去王府为王妃请脉,当可确认。”   这么多年来,皇甫潇早就听惯了后妃们朝臣们太医们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早就养成了冷静以对的习惯,从来不会被那些拐弯抹角的话逼急,总会耐心听完,并分析对方的话里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可是,此时他却大异平常,对章医正的话有些不耐,略微发急地道:“你就实说,到底是不是?就是以后证实不是,本王也不会怪罪于你。”   章医正满脸诚恳:“殿下,臣第一次为老王爷老王妃请脉,至今已有二十年,从未敷衍过,实是王妃与殿下成亲的日子太短,脉象不显,故不敢妄断。若是咱们燕国女子,在这么短的时候肯定是把不出滑脉的,唯有王妃娘娘身子极为康健,气血充实,脉如走珠,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十分明显突出,臣又有多年经验,这才能够察觉,应是滑脉。”   皇甫潇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眼里出现一丝喜悦,显然心里已是狂喜,连面上都有些控制不住了。他坐下来,伸手虚握成拳,挡在唇边,轻轻咳了几声,这才抑制住自己沸腾的心情,低声问:“现下王妃要注意什么?”   “臣没跟王妃明言,恐娘娘年轻,沉不住气,反而有碍,但老王妃已是明白了。”章医正字斟句酌,“王妃因从小习武,此时刚过及笄之年,精力充沛,元气十足,又心胸开阔,性情明朗,实不必忌讳太多,只注意不要太过疲累,少食寒凉之物即可。像咱们燕国的大家闺秀,很多都生来体弱,底子薄,所以一旦有了喜就会拿保胎药和补品当饭吃,王妃却不必如此,饮食起居就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注意不要碰一些禁忌的药物香料和互相冲克的饮食。”   他说得含蓄,皇甫潇却能完全领会,如果无双真的有孕了,那最需要注意的就是被人下毒手暗害。章医正说完,等了一会儿,见摄政王沉默不语,便试探着道:“若是殿下没什么吩咐,臣就告退了。”   皇甫潇的心很乱,一时理不出头绪,想不起要叮嘱他什么,只吩咐了一句:“此事切记不可对外透露。”   章医正连忙答道:“臣明白。”   “很好,辛苦你了。”皇甫潇终于有了一点儿笑容,对他点了点头,“赶紧回去用膳吧,别伤着身子。”   章医正的确很讲究这个,于是对他行了礼,便退出房门。   皇甫潇坐在那里,完全忘了吃饭,却一点儿也没觉得饿。他的心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喜出望外。过了良久,来收拾碗碟的小太监从门外进来,看到桌上一点儿没动的饭菜,不由得一怔,赶紧小心翼翼地地说:“殿下,是否这些菜不合胃口,奴婢马上去换。”   皇甫潇回过神来,淡淡地一摆手:“不必了,你收走吧。”   那小太监松了口气,立刻答应着,将桌子收拾干净,提着食盒离去。   皇甫潇再也坐不住,起身就直奔宫外,在宫门处取了马,带上随从,风驰电掣般回了王府。略一思忖,他便去了萱草堂。   无双不在,老王妃正与余妈妈展望未来孙子的英姿。见到他进来,余妈妈笑眯眯地上前行礼,便退出房去,跟避在外面的大丫鬟一起守着。   老王妃与儿子对视着,都脸带笑容,喜悦无限。   皇甫潇怕万一不是,母亲会失望,于是上前坐到老王妃身边,温和地说:“或许不是,毕竟日子太短,不能确诊。”   老王妃这时倒豁达起来:“先让我高兴了再说。”   皇甫潇就笑着点头:“其实儿子也挺高兴的。”   “是啊,你就要做父亲了。”老王妃十分感慨,“等了多少年啊。”   皇甫潇从初次成亲至今,已有十余年,身边的女人算起来统共也有过二三十个,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儿孩子的影子,饶是他心坚似铁,也感觉到几分酸楚。   老王妃拉着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感慨万千地说:“你这个媳妇娶得真好。”   “是啊。”皇甫潇愉悦地笑起来,“她的确是个贤妻。” 第二十九章 福星   “你媳妇是个心宽的,有什么难处也不叫苦,自己就料理了。”老王妃笑着叮嘱,“现下你要多照顾她,可别让她怄了气。另外,你那些女人也要管严些,规矩上不能乱,尤其是不能让那起子眼空心大的犯了糊涂,下手害你媳妇跟儿子。”   女人多了,男人却只有一个,必然会争风吃醋,对这些老王妃都是心中雪亮。她们对她一向恭敬,也没对她儿子下药之类地乱来,只是送汤送水送衣裳鞋袜,到路边截个人,在人前含蓄地争个宠,都是无伤大雅的事,她也就当没看见。尤其是前面那个儿媳没了之后,老王妃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她儿子宠谁都没关系,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可惜,谁都没那个福气。现下这个新娶的儿媳很争气,看着就是个能生的,就算这次最后并不是有了喜,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的,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那些后宅的阴私手段坏了她的身子,那就是毁了他儿子的希望,毁了勇毅亲王府的未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皇甫潇比母亲还要明白,肯定地道:“母妃放心,儿子自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受丁点儿损伤。”   “那就好。”老王妃放开他的手,“快去看看你媳妇吧。我今儿让她在我这儿歇着,不让她累着,可把她拘得够呛。我看着就觉得这孩子真好,就是活泼了些,前儿还想去骑马,幸好被她奶娘死死堵在屋里,就是不肯放她出去。她身边那两个妈妈是个好的,再加上你给她的荣妈妈,应该齐全了,我就先不给人了。”   “嗯,先维持现状吧,也免得惹人猜疑。”皇甫潇起身道,“那我去无双殿瞧瞧。”   “去吧,去吧。”老王妃笑着挥手,心情无比舒畅。   皇甫潇大步走出去,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余妈妈和一无所觉的几个大小丫鬟,什么也没说,就走出院门,去了无双殿。   无双已经用过午膳,那些菜色丰盛得让她狐疑,但是文妈妈的安排总是为她好,所以她没有多问,吃得很香,让赵妈妈荣妈妈都乐得眉开眼笑。   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有时候觉得困倦,就躺下歇一歇,并不是每天都要在用膳后歇息。今天老王妃和几个妈妈都异常高兴,让她很困惑,于是也毫无睡意,放下碗就想出去走一走,却被文妈妈拦住,柔声细语地坚决不准她出门。赵妈妈便趁机劝她在榻上靠一靠,看看闲书游记啥的,总之少活动就行。   她握著书册,眼珠子转来转去,正琢磨着这几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皇甫潇进来了。   “咦?你今儿回来得这么早?”她脱口而出,然后才醒悟过来,打算起身去服侍他更衣。   皇甫潇连忙制止她:“你躺着,别起来。这里有的是人侍候,哪需要你做这些小事?”   他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笑容很愉悦,无双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难道今天有什么喜事?”   皇甫潇轻轻笑出声来:“嗯,听说太医来给你们请脉,母妃和你的身子都很好,这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无双有些不以为然:“母妃一向身子骨好,我就更好了,这有什么?很平常嘛。嗯,你也很康健,那岂不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皇甫潇被她毫不客气的批驳逗笑了。在他心里,夫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必客套礼貌,不用小心翼翼相敬如宾,而是有啥说啥,嬉笑怒骂,那才是真正一家人的感觉。   脱下朝服,换上常服,他对荣妈妈说:“我还没用午膳,随便弄点儿吃的来。”   荣妈妈一惊,赶紧去了小厨房。   皇甫潇走到榻边,挤到无双身旁靠着,伸手接过茉莉递过来的茶碗,边喝边道:“你要是觉得闷,咱们可以乘船去湖上玩。”   “没劲。”无双的眼睛闪亮,“我想去大青山骑马打猎。”   “不许。”皇甫潇回答得很干脆。   无双立刻变得无精打采:“我是马背上长大的,喜欢山林原野,不喜欢在水上玩。”   皇甫潇喝了两口茶,把碗放下,温和地道:“嗯,那等我这一阵忙完,就带你去大青山散散心。其实我本想着等到六月,就送你和母妃过去避暑。”   “真的?”无双高兴起来,“太好了,那我就等到六月好了。”   皇甫潇抓住她的手,轻声责备:“开心就开心,别手舞足蹈,当心身子。”   无双怔住,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一脸怀疑:“我发觉你们今天一个个都好奇怪,老叫我当心身子。我好着呢,要当心什么?”   若是别的女人能让王爷如此温柔关怀,早就感激涕零,泪盈盈地甜言蜜语歌功颂德了,这个新王妃却半点儿不领情。皇甫潇很无奈:“这不是关心你嘛。端午宴会办得很成功,之前筹备的那么些日子,之后还有几天才能收拾妥当,都是你在理事,费心费神的,不好好歇息怎么行?”   无双果然感动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那就多谢王爷关心了。嘿嘿,我还以为我得了什么重症呢,吓了一跳。”   “你啊。”皇甫潇叹气,“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要听母妃的话。还有赵妈妈荣妈妈文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要听她们的话,吃好喝好睡好,不经我允许,不准骑马,不许练武,知道了吗?”   无双扁了扁嘴,却不肯答应,转头佯装看窗外的风景,低低地嘟囔:“管头管脚的。”   “我不管你谁管你?”皇甫潇故意板起脸,“你在府里好好的,不用去给母妃立规矩,也不必让别人来给你立规矩,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就很好。你放心,我必不让你受委屈,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到这种了不得的承诺,无双高兴了,转过头看向他,立刻敲钉砖脚:“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啊,你堂堂摄政王大千岁,说话可要算数啊。”   皇甫潇啼笑皆非:“你就不能装装样子,扮一下贤妻?”   无双扑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很无赖地说:“大丈夫不对,大女子也不对,小女子光明磊落,如君子般坦荡,从来不装。”   皇甫潇哈哈大笑,将她环抱住,小心翼翼地躺下,让她在自己怀中靠得舒服些,这才道:“我就喜欢听真话。”   无双理所当然地道:“我来之前,母妃就说过,中原人个个机灵,一句话里九弯十八拐,每个字里都埋着陷阱,我根本不要去跟你们比这个,只要自己过得快活就好了。”   “岳母大人说得很对。”皇甫潇轻柔地拍了拍她,“你做了我的王妃,若是让你过得不好,岂不是误我一世英名?”   无双嘿嘿轻笑,很是得意。她母妃说的话总是对的。   皇甫潇正要哄她午睡,小厨房为他做的膳食送了上来。他便放开怀里的人,坐到桌边,先把饭吃了。   无双神采奕奕,根本就没有半分睡意,也跟着坐到桌边。赵妈妈趁机盛了一碗枸杞乌鸡汤,放在她面前。她闲着无聊,便拿起小勺,有一下没一下地,竟是喝了大半碗,让旁边看着的皇甫潇暗暗满意。   用完膳,他决定今天下午好好陪陪自己的王妃,可他的长随却过来禀报:“王爷,齐大人有要事,请您去前面书房商议。”   他只好柔声吩咐无双睡一会儿再起来活动,然后就去了外院书房。   齐世杰的神情很严肃:“我刚得到消息。两宫太后召见了钦天监,要他重新掐算黄道吉日,让皇上提前大婚。”   皇甫潇皱起了眉:“她们打算定在什么日子?”   “就这两个月,最好在六月,因七八月太热,立后大典太烦琐,怕皇上皇后会受不住。”齐世杰有些困惑,“怎么忽然闹这么一出?”   皇甫潇眉头深锁,轻声道:“今儿一早章医正来府里为王妃请脉,从脉象上看,很可能王妃已经有喜。”   齐世杰猛地看向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惊喜交集:“这可是大喜啊!”   “是啊。”皇甫潇却毫无喜色,“当时在场的只有母妃和荣妈妈赵妈妈余妈妈,章医正又并未明言,连王妃都不清楚。章医正回宫后,到文渊阁悄悄告诉了我,可以肯定,当时无人偷听。我回府后就去了萱草堂,房里只有母妃和余妈妈,应该正在谈论此事。我觉得这个消息多半是府里的人传进宫去的。”   齐世杰根据他的话前后一想,也点了点头:“嗯,很有可能。”   皇甫潇脸色阴沉,毫不犹豫地说:“查。萱草堂和无双殿的人全都捋一遍,只要有半分可疑,立刻清出去。”   齐世杰起身答道:“下官马上就办。王爷放心,下官会加派人手,必护王妃周全。”   皇甫潇面色稍霁,眼神变得柔和下来:“府里的采办都要再三查明白来龙去脉,食材熏香茶叶饮水等,都要注意。”   “下官明白。”齐世杰笑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这是咱们王府天大的喜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谁也不敢轻忽懈怠。”   “嗯。”皇甫潇微微点头,“此事暂时秘而不宣,毕竟日子太短,还不敢确定。”   齐世杰应道:“是。”心里却暗暗地想,这位北国来的公主真是王爷的福星啊。   无双越来越觉得奇怪。   从那天章医正过来请了脉之后,从老王妃到王爷,都对她非常好,无双殿的几位妈妈更是照顾得她无微不至,更在身边跟了不少人,走一步路都有十个八个丫鬟婆子跟着,这对于一个健康活泼的十六岁少女来说实在烦不胜烦。   她忍耐了三天,便命管事备车,要去迎宾馆见范文同,其实是想见舅舅。   赵妈妈想要阻止。她恨不得王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无双殿里,不要多走一步路,直到确认是否有喜,那时就可正大光明地请王妃好好养胎,胜过现下这等隐匿不明的情形。   无双看着赵妈妈脸上的犹豫焦虑,好奇地问:“赵妈妈,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赵妈妈哭笑不得,只能暗自叹气:“我的小祖宗啊,您现在是王妃,可不能说出去就出去啊。”   “做了王妃还不能说出去就出去,那还有什么意思?”无双胡搅蛮缠,“你去告诉他们,不要摆王妃鸾仪,咱们微服出去,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动作快些。”   赵妈妈只得妥协:“骑马是万万不可的,只能乘车。”边嘀咕边往外走,派人通知车马房的管事。   乌兰和珠兰服侍王妃更衣梳头,笑着说:“赵妈妈最近两天紧张得很,大概是怕王妃累着。端午大宴那么麻烦,王妃第一次掌总,确实太耗心神。”   无双看着铜镜,无奈地叹息:“从没见过赵妈妈那般紧张,还是带她出去走走比较好。她和文妈妈把心思全都扑在我身上,连丈夫儿子都顾不上了,想想真过意不去。”   “王妃待妈妈们好,她们当然也是全心全意对王妃。”乌兰给无双簪了一支玉叶牡丹头钗,笑着劝解,“王妃不要心烦,赵妈妈待王妃一片赤诚,也是关心则乱。”   “我知道,赵妈妈她们都是好心,所以她们怎么念叨,我都能忍着。”无双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的发式仪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便起身往外走。   车马房管事在赵妈妈无穷无尽的唠叨下准备了一辆无比稳妥的马车,其实是王爷前两天就吩咐他特别加固并重新修饰内厢,以备王妃使用,此时便套上四匹健马,拉出来等着。   车厢宽敞,里面铺着厚厚的棉垫和两层毡毯,十分松软,左右暗格里放著书棋茶叶零嘴,小桌子钉死在厢壁上,表面镶有隔条,可以固定住茶壶茶碗。现在是夏天,特制的烹茶火炉和各种取暖用的物什都没安上去,以后再热一些,会有冰盆放进车厢。总之,这辆马车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是非常舒适。   无双在赵妈妈和荣妈妈小心的护持下坐进车厢,靠在软垫上打量了一下四周,笑着点头:“这是新做的车子吧?搞得不错,很舒服。”   荣妈妈立刻接道:“能得王妃这一句夸奖,那车马房的管事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无双笑吟吟地说:“那管事办差很用心,回来后记着赏他。”   “是。”荣妈妈答应着,从旁边的丁香手里接过茶来,放到桌上。   马车行得很稳,从勇毅亲王府到迎宾馆本也不太远,又在内城,中途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很快就到了。   范文同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无双下车,就上前行礼:“下官见过王妃殿下。”   “范大人免礼。”无双笑着走进大门,“你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我过来看看。”   “是,王妃请。”范文同引着她去到正院。   这里原是无双住着,她出嫁以后,依然保留着,送亲使团和后来的歌舞队都住在正院周围,那些能歌善舞的草原儿女都是闲不住的,此时迎宾馆中乐曲飘扬,歌声阵阵,充满异族情调,很是欢快。   无双眉梢轻扬,唇角含笑:“听到这些歌声,我一下就觉得好像回到家了。”   范文同轻笑:“要不,王妃把歌舞队留下吧。”   “不。”无双轻轻摇头,“还是让他们回家吧。我嫁过来倒也罢了,何苦让他们骨肉分离?”   范文同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公主和亲,都不是什么好事,虽说公主是从苦寒的关外嫁到富饶的关内,夫婿也很好,乃是权倾朝野的铁帽子亲王,如今看来,夫妻也算恩爱,日子过得挺好。但是,范文同并不是见识浅薄之人,他非常清楚,无双嫁过来,就如同把冰山上的雪狐带到江南,放到鲜丽缤纷的锦鸡群里,外人瞧着好,其实不一定。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天幸公主性情爽朗心胸开阔,在什么地方都能自得其乐,倒像是北方原野上的劲草,风吹不折,雪压不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范文同陪着无双走进正院,赵妈妈将荣妈妈引去厨房检查食材,乌兰和珠兰也把跟来的其他丫鬟带去准备茶水点心,不让王府中人看到他们去见安七变。   范文同带着无双绕过正房,穿过花园,走向湖边的敞轩,轻声说:“国舅爷这些日子都没出去过。有不少权贵和文人墨客得知他下榻于此,纷纷前来拜望,国舅爷谁都不见,因素性如此,倒也没人怀疑。下官每天与国舅爷聊聊诗文书画,偶尔手谈几局,颇为惬意。国舅爷惊才绝艳,下官远远不及,以前却自负才名,真是坐井观天,实在惭愧啊。”   无双笑道:“范大人才华横溢,精明强干,母妃以前时常称道,就算偶有一二比不过我舅舅,也仍是天下少有的大才子。”   走近敞轩,便看到坐在窗前的安七变。他穿着月白色布衣,头上连玉冠都没戴,只用一根银色缎带束发,看上去却更加年轻俊逸,潇洒出尘。他正在看书,听到说话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笑着起身,将书放在桌上。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神情间也没有了淡漠疏离,看上去和蔼可亲。   无双走进去,开心地说:“舅舅,我来看看你。住在这儿怎么样?还习惯吧?”   “这么好的地儿,要再说不习惯,岂不是太过矫情?”看着身份尊贵的外甥女,安七变笑容可掬,关切地道,“你在王府过得还好吗?”   “好着呢。”无双苦着脸抱怨,“就是被赵妈妈她们管得严,王爷和婆婆也是太小心,不许我骑马,不让我做事,多走几步路都要担心,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安七变忍不住笑道:“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无双叹气,“这几天闷得很,别处又不能去,只好来这里看看娘家人,这才有理由出门。”   安七变想着她离家千里万里,也觉得有点儿心疼,便安慰她道:“我先去见你母妃,然后就回来,以后你在燕京也有娘家了,想出府散散心,也有地方走动。”   无双睁大了眼睛:“舅舅不在龙城多住几年吗?我母妃离家这么远,走了那么多年,大概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中原。虽然母妃从来都没提过,可我知道她肯定也想念舅舅。如今好容易才见面,舅舅怎么能马上就离开呢?”   安七变一怔,想起了少小离奇失踪的妹妹,不知吃过多少苦才有今天。诚如外甥女所说,妹妹远嫁塞外,就算贵为大妃,也终是不可能再回家乡。兄妹分离二十多年,他的确应该多在那里陪陪妹妹,怎么也得住上两三年才好。可是,外甥女这边也需要娘家人啊,哪怕他无权无势,不能为她撑腰,至少也能让她倒倒苦水,替她开解一二。摄政王府里女人成群,外甥女年少,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他虽未入仕,到底在清流文士中有很大名声,说出的话多少还有些分量,总能帮到外甥女一点儿小忙,也算是为妹妹分忧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心有些乱了,笑容里也多了一些矛盾,却不肯把心思说出来,免得外甥女担心。看着无双清澈的双眼,他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些,我去了龙城后,会跟你母妃商量的。”   无双很欢喜:“嗯,那就听我母妃的。”   安七变也笑着点头:“好,都听你母妃的。”   他们轻声说笑,气氛欢快。范文同很识趣地没进屋去打扰,而是站在水边,欣赏着湖光云影。   没过多久,湖面上忽然驶来一艘画舫。船头上站着一个俏丽的小丫鬟,恭敬地对着范文同福了福,声音清脆地说:“大人,我们郡君乃前江南总督楚大人之女。我们夫人出自锦溪安氏,虽与舅老爷安公子不是一房的,却是同个祖父,算得上是一家人。郡君得知舅老爷住在此处,特来拜望,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七星湖在内城,一般人根本没资格泛舟水上。以往前来拜望安公子的客人都是循正途,先派人来下帖子,取得回音了才会过来,似这般不入正门,突然自湖上来求见的事还没有过。范文同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艘画舫便靠上了岸边。   这只画舫的行为很霸道,让范文同很是不悦。   即使是从水上来,也要事先征得主人同意,才能靠岸停泊,否则等同于破门而入,可谓无礼之至。   范文同在心里冷笑,不过是一个郡君罢了,竟比公主还嚣张,倒要看看船里的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他神情冷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平静地说:“安公子在敝处只是暂居,乃是贵客,本官可没资格替安公子做主。且本官与安公子均无女眷在此,无法招待女客。还请贵郡君回去,先递帖子来吧。”   那个站在船头上的俏丫鬟甚是伶俐,立刻又福身一礼,恭敬地道:“大人请恕奴婢失礼。郡君今日泛舟湖上,本来只是想要欣赏风景,只是出来时奴婢们忙中出错,没带多少茶叶。后来看到迎宾馆,郡君想起舅老爷便下榻此处,于是想过来讨杯茶喝。虽是仓促中失了礼数,只是想着与舅老爷是一家人,又景仰舅老爷的才学,所以也就厚颜过来了。都是奴婢们的错,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好个巧嘴的丫头。范文同微微一笑,却无法再强行赶人,只温和地道:“且请贵郡君稍待,下官去唤丫鬟妈妈过来迎候。一杯茶自是款待得起,但安公子是否同意见贵郡君,却非下官能够置喙。”   此处并非正规的泊船码头,画舫虽说靠岸,离湖堤却还有一小截距离,非得系牢缆绳,搭上跳板,才可能下船。范文同乃一国高官,又是文人名士,自不会动手去做奴仆的活计,说着话,便转头对着远处招了招手。   他们护送公主过来,除了明面上的精锐护卫队外,暗地里还有几个高手保护。公主成亲后,他们并没有进入王府,而是仍然留在这里。无双身边有王府暗卫,但是进入迎宾馆后,这些高手阻止暗卫继续跟随,而是由他们隐在暗处守护。范文同做的手势就是要他们通知无双身边服侍的人过去,立刻有个人去暗中通知了赵妈妈。   停在岸边的船上鸦雀无声,站在船头的丫鬟始终面带微笑。范文同恪守儒家非礼勿视的礼教,并不与她对视,而是侧身站在树下,只用眼角余光留意那只画舫的动静。   很快,赵妈妈就带着乌兰从前院走过来,很规矩地在范文同身前行了礼。   范文同笑道:“赵妈妈太多礼了。船上那位乃是前江南总督楚大人府上的千金,封爵为郡君。她本是在湖上游玩,因忘带茶叶,过来想喝杯茶。我们这里都没女眷,不便待客,只能由你们侍候着郡君下船,尝尝我们的茶,虽然粗劣,好歹能解解渴,去去乏。”   “是。”赵妈妈隐约听无双说过,上回伪装丫鬟混进安王府的那个犯官之女已经为父亲翻了案,还得了郡君的封号,虽然心里并不待见她,但是此时却不能失礼。她见范文同只字不提王妃,自然也不问,笑着上前去招呼那位船头上的丫鬟,热情地说:“请郡君下船来喝杯茶吧。这大热的天儿,在湖上待久了,中了暑气可不大好。”   那个大约十五六岁的丫鬟蹲身行礼,客气地道:“多谢妈妈。小婢名叫书香,在郡君身边服侍,只是见识少,又笨嘴拙舌的,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妈妈见谅。”   赵妈妈熟络地笑道:“哎哟,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个伶俐人儿。我们来自草原,不似你们燕国人那般多礼,都笨手笨脚的,粗鲁得很,还请郡君不要在意。”   两人客套着,画舫上的船娘已搬来跳板,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船舷与堤岸之上。丫鬟书香转身过去,轻轻撩起船门上的彩绣丝绸帘子,恭敬地说:“小姐,请下船吧。”   装扮清丽优雅的楚灿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此时的模样气质与几个月前在安王府见到的那个丫鬟装束的女子判若云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风范。   这艘画舫驶过来,那个丫鬟书香说出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敞轩中舅甥俩的注意。无双和安七变一直没吭声,直到楚灿华露面,才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喝茶。   放下茶碗,无双轻笑:“舅舅,这位楚小姐当真是咱们亲戚?”   安七变神情淡然,回答得很干脆:“安家的任何人都跟我们不是亲戚。”   无双点头,看着楚灿华走到岸上,温文尔雅地与赵妈妈寒暄,然后转身往正院走去,忽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她不会是想当我舅妈吧?”   安七变差点儿被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呛住,对这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外甥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先不提年龄辈分这些问题,便是年貌相当,出身上也天差地远,一个是高官显爵家的嫡出大小姐,还被封为郡君,一个是小家族的庶子,不过是有个举人功名,至今仍漂泊江湖,两袖清风,你觉着般配吗?”   “嘿嘿,这么一说,确实不般配,可架不住人家愿意啊。而且两袖清风不至于吧,舅舅随便写几个字卖出去,就能拿回来大把银子。”无双惫懒地笑,一点儿也不伤春悲秋,让安七变都惆怅不起来了。   他只得叹气:“你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母妃都是怎么教导的,真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他忍了半天才把“有辱斯文”四个字咽回去。   无双理直气壮:“母妃说了,我这是一派赤子之心,懂我的人自会喜欢,不懂我的人,我管他去死。大燕人总爱说什么人言可畏,其实挺可笑的,为了面子就逼女儿家去死或者守节,算什么玩意儿?男人三妻四妾,死了老婆可以娶了又娶,家中妻妾成群,外面还要花天酒地,凭什么?”   “你啊,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安七变摇头,“你母妃虽说正位中宫,难道你父汗就只有她一个正妻吗?其他妃嫔美人肯定也不少吧?”   “倒是挺多的,不过都是为了国家的安稳和强大。”无双的神情严肃了些,“父汗很宠母妃,也很敬重,一个月里起码有二十天都宿在母妃宫里。家国天下,很多事都与母妃商量,从来不会冷落她。”   安七变欣慰地点头:“那就好。你学着你母妃那样就行,别去计较摄政王的那些姬妾,也不必虚伪地与她们亲如姐妹,远着就是。”   “我没计较,也远着她们,规矩都不要她们立。”无双懒散地靠着椅背,笑得没心没肺,“大家安稳过日子,也就罢了。我是妻,她们是妾,如果谁要找不痛快,我自然用规矩去对付,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这样想就对了。”安七变放了心,却又有些疼惜,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嫁到朝中最有权势的勇毅亲王府做填房,后院一堆女人,府外八方树敌,宫里虎视眈眈,很多事情都要她自己扛着,虽是金尊玉贵,那种日子却实在算不得好。   想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就像很多年以前,对他疼爱的妹妹一般。   无双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情,忙振作起来,神采飞扬地笑道:“舅舅去过我在大青山的庄子吗?”   “没有。”安七变微笑,“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栖霞庄吗?”   “是啊。”无双欢快地道,“现在已经过到我名下了,是我的产业,舅舅可以住到那里去,免得天天有人来拜会,烦人得很。”   “嗯,也好。”安七变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不管有多少人来都不见,本来他生性便是如此,那些人自然也怨不得他。   正说着,赵妈妈急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王妃舅老爷,那位楚府的郡君说,有要紧的事告诉舅老爷,请舅老爷务必见见她。”   安七变看了一眼无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神情间有了几分沉肃凝重,声音却仍是淡淡的:“那就请她到书房里坐坐吧。”   对于楚家的那位大小姐,无双的印象颇好。   这位楚灿华,为救父千里奔波,在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形下奋力一搏,装丫鬟混进安王府,说动明月公主请来摄政王,送上父亲秘藏证据,又在大理寺挺身做证,终于为父翻案,救父兄叔伯于死亡边缘,还家族以清白,然后一家团圆,自己被皇上封为郡君,诸般经历,惊心动魄,比传奇话本还精彩。   像她这样的姑娘,在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都不少见,可是在礼仪之邦大燕,却鲜有如此强悍的千金小姐,能在父兄获罪时不愿受辱先自尽的就算是很刚烈了,所以无双对当初勇敢地闯到自己面前来的楚灿华很有好感。   不过,再有好感,也远远比不过自己的亲舅舅。虽然安七变是长辈,可她却很心疼这个名扬天下的舅舅,也清楚他不喜应酬,更不愿意见那些对他景仰爱慕的女子,于是起身道:“舅舅,你见她多有不便,还是我去见见吧。”   安七变有些犹豫:“对你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当然不会。”无双笑着站起身来,“我今天过来见范大人他们,王府里的几个主要属官都知道,也禀报过婆婆,并不是私自出门。谁会知道我来这里是见舅舅的?那楚小姐这时找上门来,我看多半还是想见我,找你只是个幌子。她一个未出阁的千金,怎么能随便见外男?不要闺誉了吗?以后还想不想嫁人?”   安七变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就你去见见她吧,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跟范大人下棋,等你见完人了过来,我们一起用膳。”   “好。”无双转身出门,对站在不远处的范文同笑道,“我去见那位楚小姐,范大人不必头疼了。”   范文同如释重负:“唉,这女子太大胆,竟是百折不挠,让人无法拒绝,可下官乃汗国使臣,若是被人散布流言,坏了大燕国贵女的闺誉,不仅是下官一人失了体面,就连王妃的名声都要不好,所以下官实在不敢造次。”   “我明白。楚小姐现在贵为郡君,来咱们这里讨杯茶喝,你若只让丫鬟妈妈去招呼她,实在很失礼,我去就不妨事了。”无双边说边往外走,“你陪国舅爷喝茶吧,我见完人就过来。今儿不留楚小姐用膳,不必准备她的。”   “是。”范文同拱手一礼,看着她走向前院,这才进了屋子,拿出棋盒棋枰,坐到安七变对面。   无双还没走到正院,闻讯而来的荣妈妈和珠兰便护在她身旁。无双笑道:“你们去忙吧,我去见见楚大人家的郡君,赵妈妈和乌兰在那儿呢,有她们侍候着,足够了。”   “好,珠兰侍候您过去吧,我到厨房去看她们做膳食点心。”荣妈妈并不坚持,笑着陪无双走了一段路,便转身去厨房。王妃在外面吃东西,她很不放心,必须得盯着。   赵妈妈把楚灿华安置在临近湖边的观澜阁中品茶,热情周到地上了点心鲜果。无双进门时,楚灿华正托着茶盏轻啜,动作十分优雅。见到无双的身影,她立刻笑着起身,上前行礼。   无双抬手虚扶:“郡君不必多礼。我今日过来看望使团官员,他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国了,没想到能碰上郡君,倒也有缘。”她边说边坐到主位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灿华走到原来的客位坐下,微笑着说:“上次在安王府蒙王妃娘娘慷慨援手,家父家母对娘娘非常感激,本想去王府拜见,只是摄政王殿下怕王妃娘娘太过劳累,让我们缓一缓再去,所以才拖了这么久。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娘娘,实是小女子的福分。还请娘娘恕罪,小女子不请自来,失礼冒昧了。”   “郡君太客气了,不过是来喝杯茶,没那么严重。”无双微笑,“只是安公子正在读书,不愿别人打扰,他是贵客,范大人不便勉强,还请郡君见谅。”   “是吗?”楚灿华的脸上出现一丝失望,“说起来,他是小女未出三服的舅舅,小女也是最近几日才听母亲提起,所以想来拜见。”   无双笑道:“安公子说了,他早就脱离安氏家族了,当年他们母子兄妹三人被心狠手毒的嫡母残害,生活艰难,安氏族中却无一人伸出援手,致使他生母惨死,胞妹不知所终,后来他高中解元,却被嫡母扣上不孝的帽子,前程尽毁,族人也没出面阻止,如今他名动天下,自是不想再跟安氏族中的任何一人沾边。”   楚灿华有些尴尬“家母当时不过是一闺中女子,虽同情舅舅一家,却是人微言轻,上面又有族长耆老父祖叔伯主持大局,本也轮不到她说话。”   无双仍是云淡风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郡君这话说得对,不过安公子轻易不肯见外人,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以前连安氏本家来人也都是不见的,所以,我们也不便强求。”   楚灿华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小女子也不能勉强舅舅。”   无双笑着点头:“那就好。郡君尝尝这儿的茶,我们范大人喜茶,到了燕京后到处搜罗名茶,又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今儿托了郡君的福,我也能喝一口好茶水了。”   楚灿华敛去脸上的郁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果是好茶。小女子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竟品不出是何地出产,只觉味清而远,香淡而醇,喝下后神清气爽,倒像是饮了琼浆玉液一般。”   无双拊掌叹道:“范大人要是听到这话,肯定更要把茶藏起来,不给我这种俗人喝了。”   “王妃娘娘过谦了。”楚灿华温文地一笑,脸上出现一抹犹豫。她慢慢地放下茶碗,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无双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楚灿华略微窘迫地笑了一下,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此事小女子觉得应该说给王妃娘娘听,若是王妃能请摄政王殿下及时阻止,便是对小女子天大的恩情。”   无双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什么事这么严重?你先说说看,王爷是否能帮忙,我也不敢保证。”   楚灿华“嗯”了一声,犹豫半晌,才微微红了脸,嗫嚅着说:“前两日,父亲带回一个消息,似是太后娘娘提出,摄政王大千岁监国多年,功在社稷,虽爵位是亲王,实则应在亲王之上,但是先帝已经封了世袭罔替,之前皇上也赏了亲王双俸,实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两宫太后慈心为怀,虑及殿下至今无嗣,王府中后院位分又已占满,便想着要给王爷特旨加恩,添一个侧妃个夫人两个孺人的位分,并要将小女指给王爷做侧妃。王妃娘娘,小女子蒲柳之姿,见识短浅,实难侍奉大千岁殿下,还请王妃娘娘代小女禀上摄政王,请免指婚一事。”   无双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楚灿华点头:“家父得来的消息虽不敢说千真万确,毕竟懿旨未下,谁都不敢肯定,但应该不是谣传。”   无双立刻安抚她:“好,我明白了。郡君放心,我今天就回去告诉王爷,断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好了,多谢王妃。”楚灿华险些喜极而泣,拿丝帕按了按眼角,这才忍住泪水,略带羞涩地说,“小女从不敢有奢望,只想嫁个良人,做正头夫妻,便是如舅舅那般无官无爵,浪迹江湖,风餐露宿,也是甘愿。”   无双一挑眉,随即笑道:“你是钦封的郡君,身份高贵,在家中又是嫡长女,照理说应是宗妇的理想人选。令尊身居高位,楚氏书香传家,令堂爱女心切,定不会让你受委屈,定会挑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楚灿华神情黯然:“门当户对哪比得上情投意合?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无双察言观色,轻声问:“郡君可是看中了什么人?”   楚灿华的脸一下就红了,掩饰地端起茶碗,低头喝茶,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道:“没有的事。” 第三十章 风起   关于楚灿华的婚事,无双没有多问,毕竟关系到女子的名声,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逼死一条人命。无双虽然对于大燕国严苛的礼教不敢苟同,但是入乡随俗,总不能肆意妄为,无端害人性命。   楚灿华也没坐多久,喝完一盏茶,又续了一盏,然后便客气地告辞离去。   无双陪着她走出房门,吩咐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送她上船,就去了后院敞轩。   停在岸边的画舫缓缓驶向湖心,柔软的轻纱窗帘被微风轻轻扬起,舱中却有些黯淡,看不到里面的动静。楚灿华自也不会露面,像来时一样隐在舱中,默默地看着湖上景色。   无双坐到案旁,看着范文同和安七变下棋。不过,围棋的世界太复杂,她只懂得一些粗浅的棋路,看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便伸手霸道地扰乱了棋枰:“舅舅陪我说话。”   安七变很无奈:“你啊,都是亲王妃了,还像个孩子。那王府可比龙潭虎穴,你这般天真单纯,可如何招架得住?”   无双笑眯眯:“舅舅不要担心。你可知晓,我婆婆就天真纯善了一辈子,公公当年也有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可是我婆婆从来没为那些女人操过心,一生过得顺顺当当,以前有丈夫护着,现在有儿子护着,多好。王爷现在也很护着我,所以我也懒得跟那些女人计较。她们也都很守规矩,所以暂时并不需要招架什么。我临来之前,母妃对我说,不要跟中原人比心眼,自己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安七变沉思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你母妃说得很对。”   “是呀,舅舅这些年不也是这么过的。”无双很活泼,“你越不守规矩,那些人反而越让着你,捧着你,你的名声就越大。”   安七变的唇边掠过一丝嘲讽。其实他知道那些权贵有不少人在心底里看不起他,不过是表面上瞧着热心,为的不过是让他们自己有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所以他连虚与委蛇都不愿做。他本就一无所有,又万念俱灰,因此无欲则刚,反而渐渐赢得了尊重。可这些东西,终究不是他想要的。他看向无双眉飞色舞的笑脸,心里一暖,再想到远隔万里的妹妹和侄子侄孙,忽然就想要快快过去,与亲人们团聚。   无双好奇地问:“听说舅舅在跟范大人学我们那儿的话,是吗?舅舅学会了吗?”   范文同笑道:“国舅爷聪明绝顶,基本的用语都已经会说,平时跟人做简单交流是没问题的。”   “这么厉害?”无双惊讶地看着安七变,“我听母妃说,当年我父汗跟着母妃学汉话,足足学了三年才说得比较流利。”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安七变很平和,“听范大人说起你父汗,三岁习武,五岁习骑射,十岁驯烈马,十二岁时被叛乱部落伏击,却单人独骑杀出重围,成功逃脱,十四岁率三千人星夜奔袭,大破蒙兀两万铁骑,扬威草原,这都是我做不到的。别说三年,给我三十年,也没办法像你父汗那样骑马驰骋,箭术通神,英勇善战。”   无双直点头:“对的,对的,舅舅说得很对,父汗听了肯定高兴。”   “调皮。”安七变瞪她一眼,“好了,你该回府了。”   无双一怔:“我还没陪舅舅用膳。”   “你带着王府里的丫鬟妈妈过来,用膳的时候难道不让她们在身边侍候?”安七变微笑着暗自叹息,“今天就算了,你简单用些膳食,然后就回去吧,以后有机会再来。”   无双顿时难过起来,委屈地说:“你们就要回龙城了。”   安七变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别这样,我去龙城看看你父汗母妃,跟着就回来。”   “不要。”无双连忙拉住他的手,“你多待几年,母妃才高兴。”   安七变很感动,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   无双虽然不舍,却也知不能让荣妈妈她们知道自己与安七变的关系,于是又赖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正院,独自用了荣妈妈盯着厨房做出的膳食后,便登车回府了。   王府里看上去一切如常。她在二门下了车,荣妈妈坚持不让她步行,定要她换乘小轿,赵妈妈也是同样的态度,让她没办法,只得乘轿。   “先去萱草堂给母妃请安。”她吩咐一声,便坐进了轿子。   这是亮轿,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一路上不断有丫鬟婆子让开,在一旁行礼如仪。王府里规矩森严,让她享受到最大的尊贵,可她却没了之前的开心,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蓦然想起楚灿华说的那句话: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王爷与老王妃都对她很好,她没什么可埋怨,但是她想家了,想念辽阔无边的草原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却知道此生很难再回去,所以,生活再好,有再多的宝贵尊荣,却总是有几分遗憾。   叹完气,她又笑起来,用母妃的话自我安慰,生活中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能好过大部分人就足矣。   等到从轿里出来,她已经恢复了快活的心情,脸上满是笑意。   今天的萱草堂气氛有些奇怪,站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见无双便迎上来行礼,请安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仿佛怕吵到屋里的人,引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无双的眼中出现一丝疑惑,赵妈妈已经抢先问道:“老王妃有客人?”她是人精,看这气氛就不像是老王妃生病之类的,多半是来了什么特别的客人。   一个二等丫鬟轻声回答:“是老王妃娘家的亲戚,正在里面哭呢,看着景况像是不大好。”   听她话音,这亲戚多半不是什么显赫权贵,倒有点儿像是来打秋风的穷困之人。无双微微点头,心中有了点数,便走进了房间。   屋子里有不少人,老王妃坐在当中的榻上,一手搂着一个女子,全都在痛哭。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不停地劝着,递上热手巾,送上温茶,忙得团团转。看到无双进来,众人都松了口气,连忙行礼:“王妃娘娘。”   老王妃抬起略微红肿的眼睛,看到无双,汹涌的泪水这才止住,情绪平稳了许多,松开了挽在臂弯里的女子。   无双笑吟吟地上前,从余妈妈手上拿过热帕子,替老王妃细心地擦了脸,再用香脂匀了面。旁边的丫鬟也服侍着两个女子洗脸匀面,又扶到侧厢去重新梳头。   无双看着老王妃饮了半盏茶,这才挨着她坐下,关心地问:“母妃这是怎么了?哀毁过度,于身子可不大好。那是咱们家的亲戚吗?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言语,我们帮她们解决了便是。有王爷在,天塌不下来的。”   老王妃的心定了,悲伤的情绪也消失无踪,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看她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唇含笑意,显然一切安好,便更加欣慰,一边拍着她的手一边低低地说:“那是我娘家的亲侄女,另一个小姑娘的母亲是她亲姐姐,她们姐妹都是我嫡亲兄长的女儿,亲母早亡,我兄长娶了续弦,生了儿子,对这两个女儿就不如以往。我哥哥两年前病故,她们的继母与她们就更没情分了。我们赵氏是世家大族,我那大侄女嫁给了安阳王氏嫡脉二房的嫡次子,因为只生了一个女儿,再无所出,她婆婆就给她丈夫纳了不少侍妾,她性子软,不敢吱声,也想不起找我们替她做主。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得寸进尺,宠妾灭妻,竟是生生将我侄女给折磨死了。如今那家想贪了我侄女的嫁妆,竟想将我那刚满十三岁的表外孙女送给湖广总督做妾,真真是禽兽不如。那孩子的奶娘机灵,让自己的儿子跑去我娘家报信,我那大嫂却是不肯管,还是我这二侄女过去,硬把孩子接出来,马不停蹄地上京来找我。唉,我那二侄女也是苦命人,本来定了亲,未婚夫却在游湖时落水,病了半年就去了,她便守了望门寡,如今也没个着落。年轻轻的,又为继母不容,便是我叫人去发了话,也不能护她一辈子,那冷言冷语也不好听,唉”说着,又长叹一声。   无双听明白了,连忙安慰她:“母妃别难过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好办得很。等王爷回来,仔细问过情况,这两天就派人过去,先把表姑奶奶的嫁妆要回来,给表小姐存着,以后表小姐就在咱们这儿出嫁,定给她找个好人家。至于表姐,那望门寡守了这些年,也对得起她的未婚夫了,很不必再守着,咱们也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家,您看好不好?”至于宠妾灭妻继母继女之类的纠葛,那是别人的家事,她是不会管的。   “好,好。”老王妃笑着纠正她,“你不能叫表姐,要叫表妹,我那侄女比潇哥儿小几岁。”   她的话音未落,那两个重新梳洗好的女子就回来了。   走在前面的女子二十四五岁,生得窈窕多姿,容颜秀丽,肌肤雪白,有一种成熟的魅力,仿佛刚刚盛开的鲜花,娇艳欲滴。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的相貌与她有点儿像,却比她更美,只因年幼,少了成熟,多了青涩,却另有一种迷人之处。   两人过来,端端正正地对着无双行了礼,一个低柔婉转地叫“表嫂”,一个清脆稚嫩地叫“表舅母”。   老王妃笑着介绍:“她就是我侄女,叫窈娘。那是我表外孙女,叫清姐儿。”然后又温和地提醒那姨甥俩:“你们都叫王妃吧,这是国礼,不可轻忽。”   “是。”两人赶紧点头,重新行礼,“王妃娘娘。”神情间多了几分畏怯。   老王妃一辈子慈和纯善,待她们是发自内心的亲厚。无双虽然也笑得很温和,骨子里却有股天生的尊贵气派,让她们从心里生出几分敬畏。   无双见她们眼中有一丝惧意,连忙抬手虚扶:“自家亲戚,不必多礼,快坐。以后你们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余妈妈,可安排好她们的住处了?”   余妈妈笑道:“回王妃的话,老王妃的意思是让她们住在旁边的流滟阁中,离咱们萱草堂近,平日里也好走动。丫鬟婆子就从这里拨过去,反正院子里人多事少,正好调整一下。”   “好,就按母妃的意思办。”无双点头,“赵妈妈,你帮着余妈妈把这事办好,看看那边还缺些什么,尽管开了库房去拿。”   赵妈妈连忙答道:“是。”   无双看向窈娘和清姐儿,温声细语地说:“你们一路劳顿,先好好歇歇。清姐儿年纪小,这么长途跋涉的,若是不好好养一养,谨防伤了根本。既到这里,就安下心来,一切都有母妃王爷和我担着,万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   老王妃直点头:“是啊,是啊,王妃说得很对。窈娘清姐儿,你们都听王妃的,先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过些日子,咱们去王妃的庄子上避暑,那儿的景色比王府好,咱们好好玩玩。”   无双抱住老王妃的胳膊耍赖:“母妃别灌我迷汤,就算把我夸晕了头,我也不会把那庄子送给母妃的。”   老王妃笑出声来:“哎呀,竟被你看出来了,下次要想个更好的主意,把那庄子骗过来。”   旁边的丫鬟婆子都凑趣地笑起来,屋子里顿时洋溢出欢乐的气氛。   窈娘和清姐儿都坐得很端正,笑得很有分寸,心里却暗自纳闷,这王妃竟敢跟婆婆这般说话调笑,没个正形,真是亘古罕见。   余妈妈和赵妈妈带人去收拾流滟阁,老王妃坐不住,也跟过去看了看,却不让无双多走动,一个劲儿地赶她回去歇息。   无双也不坚持,笑着答应,便回了无双殿。   管事们已经知道王妃回府了,立刻赶来回事。在荣妈妈的协助下,无双很快就把府中的事务料理妥当,然后回到月华殿歇息。   对于今天来的老王妃娘家的亲戚,她没放在心上,皇帝尚有三门草鞋亲,王府有些穷亲戚也不算奇怪。她倚在榻上,闭目沉思,想着楚灿华说的事。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两宫太后与摄政王已是势同水火,又是妇人见识,小人心思,即便不能扳倒摄政王,也要想方设法给他添些堵。楚家似乎是王爷的心腹,上次没整垮他们,让楚灿华翻了案,这次干脆就想把这姑娘指到王府来为侧妃。楚灿华是个很刚强的女子,性情坚毅,若是存心跟无双争风,杀伤力绝对不会小。结局无非有三:一是楚灿华胜,无双败,皇甫潇背个宠妾灭妻的名头,嫡子又没影了,便是生下庶子,也是没用的二是无双胜,楚灿华败,楚家势必与亲王府离心离德,甚至倒向太后或首辅赵昶那一边,此消彼长,对王爷很不利三是无双与楚灿华势均力敌,最后斗个两败俱伤,王爷既失名又失势,损伤更大。无论是哪种结果,对太后和赵昶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倒是很奸狡阴险的做法。”无双暗想,“不过,有王爷在,哪有那么容易就心想事成?”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皇权至高无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无双却没这么想过。她敬皇帝,敬太后,守着国法宗规,主要是感恩图报,毕竟是燕国提供的粮草种子帮助她的祖国渡过了难关,还有就是不让自己的丈夫为难,毕竟摄政王的权力再大,也依然是臣,她若与皇帝或太后撕破脸,岂不是在逼迫王爷谋反?   大概太后和赵昶那一系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料定只要不触及皇甫潇的底线,那么无论他们做什么,摄政王也只能接受,就像当初他们挤对他娶异国公主,他虽勉强,却也答应了。谁知他成亲之后,这些人却发现这位公主对亲王府似乎有益无害,便不肯罢休,又想再塞几个厉害的人进来,或捣乱,或牵制,若是能让王府陷入混乱,那就更好。   无双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琢磨了一番,却没想得太深,因为她并不很清楚燕国朝堂中的纠葛纷争,只能从自己比较了解的地方推测,但是得到的消息太少,也理不出太多的线索,白白花费脑子罢了,于是她思考过后,感觉再也想不出新的东西,便暂时丢到一边,等皇甫潇回来了再说。   今天出门一趟,在迎宾馆还应酬了楚灿华,回来后又用了许多脑力,让她感觉有些疲倦。这么一放松,她便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皇甫潇回府时,已是夕阳西下。齐世杰跟在他身后,徐志强从府里迎上来,将今天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向他禀报。   听到表妹带着表外甥女来了,而且形容狼狈,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示意徐志强:“你接着说。”   “是。”徐志强的声音平缓而清晰,“表小姐与表姑娘来时没带任何行李,盘缠都是当了头上戴的一支珠钗而勉强维持。王妃身边的赵妈妈已经叫了针线房的管事,先把府中做好的不拘哪位主子的新衣改一改,今儿晚上便送到流滟阁去,另外还让针线房再做几套衣裳,三日内便要送过去。王妃娘娘还送了几副头面首饰给表小姐与表姑娘,又让逸之叫了银匠明天进府,给府中的各位主子和表小姐表姑娘打些首饰。”   “嗯,这些事你和逸之都听王妃的吩咐去办。”皇甫潇想了想,平淡地说,“至于表姑奶奶的夫婿,那个宠妾灭妻的混账东西,就由你带几个人过去收拾。当年的嫁妆要全部收回来,庄田铺子的出息也要算清楚,一个铜子儿的便宜也不要让他们占。还有,那个嚣张跋扈,害死表姑奶奶的小妾,让他们当你面处置了。”   “是,王爷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徐志强微微一笑,“竟敢对王爷的亲表妹不敬,下官很想见识见识那个胆大包天的蠢货。”   听了他的话,齐世杰心里一动:“王爷,这事透着蹊跷,照理说,便是不喜欢表姑奶奶,也会当菩萨般供着,断不会如此不留后路。依下官看来,那位表姑爷多半是被人蛊惑得迷了心智,说不定矛头却是对着咱们王府,不可不防。”   皇甫潇立刻点头:“言之有理。你带人悄悄过去,先仔细查探,看看那个小妾是什么来路,那混账东西被灌了什么汤,再做定夺。”   徐志强也反应过来:“是,下官明白。”   “你先去准备吧。待本王问清楚事情始末,你再出发。”皇甫潇吩咐完,便去了萱草堂。   这里灯火通明,笑声不断,一派喜气洋洋。因为老王妃的娘家表小姐表姑娘来了,所以无双派人传话,让侧妃夫人孺人在晚膳时分齐聚萱草堂,一是见见客人,二是陪老王妃用膳,热闹热闹。   皇甫潇进去时,只见屋里站满了人,虽都穿着常服,也仍是衣香鬓影,花枝招展,让人眼花缭乱。见到他进来,站在地上的人都赶紧行礼,莺声燕语不绝于耳:“给王爷请安。”   “嗯。”皇甫潇点了一下头,便穿过脂粉阵营,来到老王妃跟前行礼,“母妃安好。”   “好好。”老王妃拉过儿子,指着面前的两个人说,“你看,窈娘都长这么大了。这个小姑娘叫清姐儿,是容娘的女儿。”   窈娘和清姐儿都已换上新衣,头上戴着珠钗,拇指大的东珠颗颗圆润,衬着两人都是雪肤花貌。因窈娘一直守望门寡,清姐儿更是为母守孝,因而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在这一屋子艳丽女人中显得格外清丽。   两人听着老王妃说完话,便腼腆地上前行礼,低声叫道:“王爷。”   皇甫潇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表妹与外甥女都不须多礼,既来了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平日里若无事,也可多陪母妃说话,去园子里逛逛或乘船游湖都行。”   窈娘低眉垂眼,柔声道:“多谢表哥。”   清姐儿低着头,也紧跟着道:“多谢舅舅。”   皇甫潇怔了一下,却没说什么。老王妃的脸上出露出一丝意外之色,随即又仿佛想明白了,便没有多说,笑容依旧,和蔼可亲地说:“既是王爷回府了,就让她们摆饭吧。今儿我让厨房多加了几个菜,也算给窈娘和清姐儿接风。”   皇甫潇点点头:“既如此,我就回无双殿用膳了。”   男女有别,窈娘和清姐儿就算是亲戚,到底都是成年女子,闺誉重要,他不便多待,更别说与她们同席吃饭了。想起无双,他抬眼扫了一圈,略感诧异地问:“王妃呢?怎么没来?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没有,没有。”老王妃明白他的担忧,赶紧安抚,“你媳妇今天去迎宾馆看娘家人了,回来以后又安排窈娘和清姐儿的事,我怕她累着,就特地让人去说了,叫她好好歇着,不要强撑着过来。听说她下午睡了一会儿,这时应该醒了吧,你去看看,正好陪她用膳。你看着她多吃点儿,可千万别饿坏了。”说到后来,想到即将到来的孙子,已是眉开眼笑。   皇甫潇知道母妃话里的意思,不禁也很开心,便笑着说:“好,那我就去了。窈娘清姐儿,你俩安心住在这儿,缺什么尽管告诉母妃或是你们院里侍候的丫鬟妈妈,不用客气。”   窈娘和清姐儿赶紧起身。窈娘红着脸答道:“姑母已是安排得很周到,王妃娘娘也很照顾我们,什么都不缺。”   “那就好。”皇甫潇又一一看过自己的女人们,温和地说,“你们好好陪着母妃。”   那些女子本是容光焕发,好几个人都铆足了劲,想抓住这个见到王爷的宝贵机会争得宠爱,此时见他迫不及待地去看王妃,不禁心下黯然,却又很是不甘,表面上却不敢怠慢,赶紧答道:“是。”   皇甫潇对母亲行礼告退,便直奔无双殿。   无双刚起来不久,一边梳头一边听赵妈妈禀报:“表小姐和表姑娘什么也没带,竟像是逃难一般。奴婢已叫来管事,给她们备齐了平日里要用到的所有物件,针线房也将刚给几位孺人做好的新衣改了改,先给她们送去。另外,奴婢看她们头上一点儿首饰也没有,因王妃睡着,便自作主张,给她们送了几件头面过去。表小姐守寡,表姑娘守孝,也用不了颜色鲜丽的首饰,奴婢只送了几支嵌大珠银簪,这样也就不失体面了。”   “嗯,挺好的。”无双的首饰可谓堆山填海,给亲戚送几支簪子也算不得什么。她轻松地笑道,“这也不算自作主张,小事情本来就用不着我操心,有赵妈妈帮我理着,我挺放心的。我以前在龙城也没见过这种遭了难来投奔的亲戚,实不知该如何待她们。中原人的规矩多,若是给的东西多了,又怕伤了她们的自尊心,若是给得少了,又恐她们觉得寄人篱下,心里生怨,还是你们积年的妈妈有经验,想得周全。你和荣妈妈看着办吧,她们缺什么都给补上,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   “是。”赵妈妈从珠兰送过来的托盘上端起一小碗燕窝粥放到她面前,“王妃先喝点儿,垫垫底,等王爷回来就可用膳了。”   无双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不是让韩氏宋氏她们都去萱草堂陪母妃和客人吗?王爷也应该在那儿用膳吧?”   “那怎么成?”赵妈妈笑道,“有表小姐和表姑娘在,王妃却不在,王爷肯定是不会留的。”   无双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对,虽然是亲戚,不过按照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王爷确实不便留在那儿。”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连串“给王爷请安”的声音,接着皇甫潇就走了进来。   他仍穿着朝服,看上去气宇轩昂,神采奕奕。无双在椅子上侧过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欣赏地一挑眉:“王爷果然龙章凤姿,招人恨啊。”   皇甫潇忍俊不禁:“这是怎么说的?”   无双却端起碗喝粥,没理会他。等到茉莉丁香她们服侍着皇甫潇更了衣,一起退出去,她才微笑着说:“今儿我去迎宾馆,正好碰到楚府的郡君,跟她喝了两杯茶。”   皇甫潇坐到她身旁,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她说了什么?”   无双转头看他:“她说太后娘娘想给你恩典,往咱们府里多塞几个女人来,似乎想把她指给你做侧妃。”   皇甫潇接过赵妈妈奉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这才笑道:“宫里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楚小姐是肯定要进宫的。”   “进宫?”无双有些惊讶,“选秀女不是早就结束了吗?皇上也已经立了皇后,只等大婚,秀女们进宫封妃封嫔,楚小姐怎么还能进去?”   “特旨加恩就行了。”皇甫潇说得很轻松,“还没有大婚,就可以再添人。皇上按制应有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妃八十一御女,现在除了皇后已定外,四妃九嫔都没满,再添几位也是应当的。”   无双有些不相信:“太后不会反对?”   皇甫潇牵了牵嘴角,轻轻一哂:“若是不反对,怎么会想要指给我?”   “那”无双微微蹙眉,“你硬把楚小姐塞进宫去,岂不是让太后心中不快。两宫太后,再加个皇后,想要为难一个宫妃,那实在太容易了。这不是让楚小姐去送死吗?”   “你说的只是一个方面。”皇甫潇搂住她的肩,轻笑着说,“皇上大婚之后,我势必要还政与他,摄政王之职也就卸了,但满朝文武各地督抚将军可有不少是我的人,皇上岂能不给我面子?我交出权柄,皇上纳一贵妃,这就是一种和解的姿态。况且,宠幸一个妃嫔,对皇上的江山社稷并无大碍,却能换来我在朝堂上对他臣服,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所以,皇上对楚小姐不但不会冷落为难,反会加意宠爱,就是太后与皇后也只能私下纵奴使绊子,自己在明面上反会示好。楚小姐心志坚定,出手果断,那些阴招是伤损不到她的,而她可借势站稳脚跟,若能趁着皇上宠爱之时生下皇子,她那位子便是铁打的了。”   无双这才明白来龙去脉,于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长叹一声:“今天楚小姐对我说,她只想找一良人,做正头夫妻,便是一起吃苦,也是心甘情愿。”   皇甫潇轻柔地理了理她的鬓发,淡淡地道:“大家族的子女享受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得为此做贡献。我的王妃都不是我自己挑的,但我仍然娶了,而且并无怨怼。你当初从龙城出发,本是要来我燕国进宫为妃的,你当时也是愿意的吗?”   无双想起当初自己的心情,要远来异国,给别人做妾,对一个嫡出公主来说,自是天大的委屈,可为了国家安危百姓生存,必须要牺牲她,所以她的父汗母妃和哥哥弟弟都只是厚厚地陪送了嫁妆,却没有谁说过反对的话。她为国和亲中原,比起她父兄血战沙场,无数次险死还生,也算不得什么。就像皇甫潇说的这样,既然身为皇族,就要为国家付出更多。而楚家本不是世家名门,只是个略微有名的大族,想要让楚氏家族一飞冲天,固然要靠楚家的男子在官场奋发向上,而楚小姐虽身为女子,也照样要付出所有,为自己的家人族人尽心尽力。   “我明白了。”无双靠到皇甫潇肩上。一旦想通,她就不再纠结于此事,将话题带开,开心地说:“我过来出嫁,也是一波三折,走到半路才知道夫君换人了,真是比那些话本里写的故事还要传奇。”   皇甫潇笑出声来:“我也没想到啊。明明一开始是代皇上向你父汗母妃求亲,谁知把人迎回来,竟是我自己的媳妇。”   无双乐了:“好像这应该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皇甫潇知道自己的这个媳妇不比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虽然也读书识字,却对典故之类的运用一窍不通,稀里糊涂地乱用成语佳句,总是逗得他心里暗笑,表面上却随声附和:“是啊,咱们确实很有缘分。”   两人越说越开心,随后一起去用晚膳。无双一点儿也没挑食或者有什么不合胃口的表示,照样能吃能喝,对于文妈妈精心烹制的菜肴大加赞赏。皇甫潇见她没有一点儿有喜的征兆,心里不免患得患失,又不敢明说,这种感觉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既新鲜又奇异。他把这些感觉和着饭菜一起细细咀嚼,默默地体会着其中滋味,眼中闪现着变幻莫测的光华。   用完膳,皇甫潇怕无双积食,便拉着她去花园散步,又到湖边欣赏了一番水中月色,这才回到月华殿安寝。   自从得知无双可能有喜之后,皇甫潇就没敢在夜里再与她有情事,荣妈妈曾悄悄暗示过他,是否与王妃分房,但皇甫潇没有同意。现在还是新婚,没个理由就要让王妃空房,这是很不妥当的。若是有人误以为无双失宠,不知天高地厚地动了歪心思,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宁愿就这么天天与无双同床共枕,便是没有情事,也很安心。   无双年少,虽已识得个中滋味,却并不贪恋陷溺,只觉得与他相拥而眠的感觉很好,每晚都睡得很香甜。   不知不觉间,五月过去,六月到来,王府中的各个池塘里,所有的荷花都盛开的时候,来自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起程回国了。   勇毅亲王与王妃摆出全副仪仗,非常隆重地送使团出城,在十里长亭处摆酒相别。礼部官员和王府亲军陪送他们至边关,而神鹰汗国的铁骑此时已经等在关外,准备护卫他们回龙城。   这时候,无双成亲已经有了一个半月,老王妃立刻让皇甫潇请来太医院的章医正,为儿媳妇把脉。   无双依然蒙在鼓里,但她本来就是大而化之的性子,问了几次都没头绪,也就不理会了。这半个多月来,老王妃皇甫潇荣妈妈赵妈妈文妈妈和萱草堂的余妈妈都对她特别好,多走一步怕累着,少吃一口怕饿着,比她亲生的父母兄弟还要宠她,这让她感觉很享受,每天都笑眯眯的,十分开心。   这些日子里,王府后院的女人们也异乎寻常地乖巧。陈孺人一直关在院子里养病,其他人也很少出门,顶多在院子附近的花园里走一走,或是交情比较好的人会聚在一起喝茶下棋弹琴赏花。整个王府里平静安宁得仿如世外桃源,让一些心思重的管事都觉得心里发毛。   章医正这次被轿子抬到无双殿。他以前多次来过这里,为先王妃诊脉,直到先王妃去世,这才不再涉足。此次一进来,他就感觉到与以往不同的气氛。先王妃王氏端庄沉肃,规矩严谨,这里到处都是冷凝的气息,谁都不敢喘口大气,就连笑容都是经过长期训练后保持着相同的尺度,像是戴着面具似的。现在的这个王妃却是性子随和,活泼开朗,几个从草原来的丫鬟妈妈也都不很拘束,渐渐就渲染得王府原有的丫鬟婆子们比较放松,脸上也多了许多真心的笑容。   章医正下了轿,便被丫鬟妈妈热情地带到月华殿。不仅老王妃在这里,就连皇甫潇也在。他特意挑了一个休沐的日子请太医来给无双诊脉,就是为了自己也要在场。   无双被他们的隆重态度惊了一下,疑惑地说:“我没病啊,怎么这般阵仗?”   老王妃笑着安慰她:“没说你有病,就是给你看看。”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无双更觉糊涂。看着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似乎不是坏事,她才勉强忍耐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躺在床上。她本是好动的性子,现在成天让她坐着都是为难,更别说躺下了。皇甫潇倒也不强求,反而帮着劝老王妃,就让她靠在胡床上,一边说话一边等太医来。   章医正这次诊得更加仔细,神情无比严肃慎重,又向赵妈妈询问了无双以前来小日子的时间,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着拱手为礼:“恭喜老王妃,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老王妃大喜,连忙追问:“可是有喜了?”   “千真万确。”章医正十分肯定,“已有一个多月,脉息明显,平稳强劲,完全可以确定。”   老王妃心花怒放,一把拉住无双的手,像看稀世珍宝般盯着她瞧,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皇甫潇也是喜上眉梢,笑着请章医正到旁边的书房去,详细询问需要注意的事项。   无双这时才渐渐反应过来:“我有喜了?真的吗?”   老王妃笑得不行:“真的,真的,你这下可要好好地听话,不许骑马,不许习武,不能累着,也不能乱吃东西,健健康康的,明年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无双的脸泛起红晕,眼睛却越来越亮。真是天从人愿啊,她就要做母亲了,多好。   无双有喜,对于皇甫潇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并不只是传宗接代,而且还维护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他成亲十余年,女人有过不少,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也没诊出那些女人有何不妥,再说,也不可能王妃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全都得了不能怀孕的病症,最有可能的还是他不能让女子有孕,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即便他权势滔天,也挡不住外面的流言,总有人明里暗里推测,他是寡人有疾,不可能有子嗣,所以才不好色,不贪欲。对这些不怀好意的谣言,他无可辩驳,虽然暗地里下手收拾了那些人,可明面上仍无法消除别人的怀疑。他的脸面,勇毅亲王府的体面,随着一年一年的过去,已经渐渐蒙上了阴影,他虽强撑着若无其事,午夜梦回时,还是会着急,会忧虑。如今,无双成亲不久就有了喜,顿时让他腰杆挺直,心里也踏实了。不是他不行,而是以前他的那些女人不行,别人要再议论,只能说他过去运气不好,娶的妻,纳的妾,肚子全都不争气,现在娶回来一个福星,从此就后继有人了。   随着一声“重赏”,章太医乐呵呵地拿着数百两银票离开,王府上下全都得了厚厚的赏钱,王妃有喜的消息也就传开了。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各院主子全都满脸喜色,赶来无双殿道喜。一时间,宽敞的月华殿里挤得满满当当,侧妃夫人孺人和各处管事一拨一拨地上前行礼,满口的吉祥话,恭喜老王妃王爷王妃。   无双并没有恃宠生娇,娇娇弱弱地躺在床上,而是跟以往一样,坐在老王妃身旁,笑着对行礼的人说:“起来吧。”   她管家时虽然严格,但总给那些管事留一丝空子,可以漏点儿钱到手上,并没有迫得她们太狠,因此那些管事这些日子都比较老实。有些以前大捞油水的管事准备等王爷新婚过后开始宠幸其他主子时,再来为难这位年轻的王妃,谁料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却这般争气,刚成亲一个多月就有了喜,现在便只能巴结讨好,再不敢下绊子为难。   来贺喜的人终于行完礼,除了各院主子外,管事们道完喜就退下了,屋里渐渐不再那么嘈杂。皇甫潇始终一言不发,只端着茶碗坐在老王妃的另一边,虽然脸上并未有明显的笑容,但是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完全没有了以往那种冷峻威严,很多人都感觉心里松了口气,不像以前,一看到他就本能地感到敬畏怯懦。   等到管事们退出去,房间里只有各院主子及其贴身侍候的大丫鬟,一直笑逐颜开的老王妃才渐渐平静下来,但仍是喜形于色。她怕儿媳妇说话太多会累着,便主动与韩氏宋氏和杨氏聊了一会儿,其他人也跟着凑趣,都表现得大方得体,希望能引来王爷的注意。王妃现在有喜,自然不方便再侍候王爷,这就是她们的机会来了。   听着她们说笑,无双的兴头已经过了,此时觉得颇为无聊,便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一会儿摸摸手指上的戒指,一会儿弄弄腕上戴的鸽血红手串,一会儿弹弹刚刚修剪过的手指甲。   皇甫潇很快就注意到了,笑着起身道:“母妃,儿子送你回去,让无双在这儿好好歇歇。闹了这么半天,她也有些乏了。”   “对对,咱们走,别闹你媳妇了。”老王妃欢喜地拉着无双的手拍了拍,“你歇着吧,想吃什么就吩咐她们做,想要什么就跟我说。”   “好。”无双笑着点头,起身要扶她往外走。   老王妃连忙按住她:“你别起来了,快去躺一会儿吧。”   无双知道老王妃紧张她,也就不再坚持,看着皇甫潇送老王妃走出去。韩氏她们向她行了礼,跟在皇甫潇身后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无双这才恢复原形,走到旁边的花厅去,倚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欣赏外面花开似锦的美景。   她成亲后不久,屋子里就没用过熏香,都是按照花期采摘各种香花来插瓶,用淡雅的花香来代替香料。此时,花厅里的角落有一瓶洁白的重瓣栀子花,散着着悠悠的清香,让她渐渐感到有了倦意。   睡意蒙眬间,她似乎听到皇甫潇低声跟谁说着话,便睁开眼睛去寻找。   皇甫潇把章医正说的那些话详细交代给赵妈妈,还没讲完,就感觉到无双的注视。他转头一看,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匆匆把话说完,他就过去,坐到无双身旁,温柔地问:“怎么不睡了?是我吵着你了吗?”   “没有。”无双摇摇头,“我本来就没想睡,只是闭着眼睛养养神。今天来了太多人,吵得我头疼。”   皇甫潇轻笑:“自父王建府以来,这么多年了,只有母妃生下我的时候,曾经如此热闹过。府里冷清多少年了,今天有了这么大的喜事,她们自然要赶来奉承。你也知道的,一个嫡子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王府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哦,我是听说过,不过还没这种体会。”无双已经想到一边去了,“我弟弟刚生下来的时候特别好玩,小脸圆嘟嘟的,两只小胖手挥来挥去,可好玩了,后来等他长大,就不好玩了。我一直催着母妃再生一个弟弟来玩,母妃只是笑,却不肯答应。现在我可以自己生一个来玩了,嘿嘿,想起来就快活。”   皇甫潇啼笑皆非:“你生儿子就是为了玩啊,小心以后儿子埋怨你。”   无双蛮横地说:“我是他娘,他要敢埋怨,我就揍他。”   皇甫潇笑道:“那我只好从小教他习武了。”   无双瞪他一眼:“哼哼,他十岁之前,肯定打不过我。”   皇甫潇忍不住搂着她,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你是当娘的,却琢磨着要跟儿子打架,真是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他脑海中浮想联翩,出现一个很像自己的少年与现在的无双打斗的情景,顿时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就太美好了。   两人靠在一起,很是放松。无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闲话,大部分是异想天开,琢磨着以后怎么带着儿子捣乱,顺便提起小时候怎么跟着哥哥闯祸,怎么带着弟弟淘气,将来定要把这些本领都教给儿子。皇甫潇听得津津有味,却也并不提醒她,他们这个儿子是世子,生下来就注定了不可能有她那样的童年,他会循着父亲当年教他的路子来教这个儿子,以便将来把王府的重担放到儿子的肩上。   没过多久,勇毅亲王府有喜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燕京的高门世爵,也传进宫中。很快,宫里的赏赐便到了,大部分是锦缎补品,还有一个和田美玉雕的麒麟送子。先帝与今上两代盛世,国库丰盈,宫里的内库也很充实,太后和皇上赏臣子东西都比较大方,就连无双见惯了好东西,看到那座玉雕都啧啧称奇,搁在面前,把玩了半天。   闻讯前来道喜的诰命夫人不少,尤其是成亲多年仍未生子的夫人们,都想来借借无双的福气。许多王公大臣都派人送了厚礼过来,恭贺摄政王后继有人。   萱草堂里,老王妃乐了大半天,心情激荡之下,颇觉困倦。余妈妈一边服侍她躺下一边随口说:“王妃有了身孕,这是大好事,就怕王爷与王妃恩爱,若是晚上还歇在无双殿,恐与王妃的身子有碍。”   老王妃想了一会儿才道:“你去说不合适,倒像是我这个做婆婆的看不得儿子儿媳夫妻情深。这样吧,你去跟荣妈妈说说,让她婉转些,请王爷晚上去别的院子里歇吧。王妃有了身子,其他人也该帮着分担一下,只注意着赐过去避子汤。王妃没生下孩子之前,避子汤都不能停。我孙子要紧,不能让任何人生出不该有的想头。”   余妈妈立刻点头:“是,我这就去找荣妈妈。” 第三十一章 骄傲与疏离   荣妈妈对皇甫潇无比忠心,便是老王妃都要靠后。别人畏惧皇甫潇,老王妃也不大了解儿子,但荣妈妈是王爷的奶娘,看着他从婴儿成为世子袭爵权倾朝野,皇甫潇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也仍然明白,王爷心里对于长久没有儿子是怎样的焦虑。从内心来讲,其实她并不喜欢来自蛮族的公主,那些野蛮地方来的女子不懂诗书礼仪,哪能侍候好王爷?但是只要能生孩子,她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如今无双进门不久就有了喜,荣妈妈对这位年轻的王妃也有了一分真心,能让皇甫潇如此高兴,让勇毅亲王府继续传承下去,王妃就有了天大的功劳。不过,即使王妃有了喜,在她心里排在首位的仍然是她从小养大的王爷。主母有孕,为丈夫安排侍妾通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老王妃怕王妃会不开心,从而伤到还没出世的小王爷,她自然要为主分忧。   皇甫潇与无双用完晚膳,在外面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来后无双先去沐浴,皇甫潇等在房里,拿起一本书闲闲地翻看。   他终于要当父亲了,那种感觉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让他欢喜之余有些恍惚,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跟齐世杰他们讨论公事都集中不起注意力,头脑也不似以往那般清醒敏捷。王府的几大属官都为王妃有喜而高兴,也很理解王爷的心情,所以并没有说太多的公事,只挑了几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商议,然后就不再打扰他。   皇甫潇正在心里勾勒着儿子的模样,荣妈妈挥退了屋里的丫鬟,走到他身旁,笑着低声说:“王爷,王妃有了喜,您晚上就不能再宿在王妃屋里。奴婢知道您和王妃夫妻情深,可是王妃如今日子浅,小王爷不能受丁点儿损伤,这若是万一情动,可就不好了。您和王妃成亲已过了一个月,也该到其他主子院儿里去歇歇,倒不为别的,若是王妃怀着孩子,还把您日日拘在自己房里,只怕传到外头去,于王妃的名声有损。”   皇甫潇脸上的笑容一敛,神情间多了几分往日的冷峻。他放下书,想了一会儿,这才点了点头:“嗯,本王知道了。等王妃睡着了我再走,今夜就去宋氏那儿吧。你先派人去说一声,我会去得比较晚。”   “是,奴婢这就使人去怡玉阁。”荣妈妈微微躬身,向他保证,“奴婢会守着其他主子用避子汤,在王妃生下小王爷之前,不会让别的主子有喜的。”   “嗯。”皇甫潇的神情淡淡的,让荣妈妈很是忐忑,不过他没再说什么,只拿起书接着看,荣妈妈便出去叫来茉莉,让她去怡玉阁告诉宋氏,王爷今夜会去她那里歇宿。   宋氏晋为侧妃,本来皇甫潇就应在她那里住三天,只是碰到王爷与王妃新婚,自然不能越过了王妃。如今王妃有了喜,宋氏心花怒放,觉得王爷应该第一个就到自己这里来。果然,当天晚上,王爷便来了她屋里。虽然到得晚,但她不会幼稚到跟王妃争风吃醋,只要王爷肯来,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本就年轻,还没到二十,又出身将门,不如书香门第的千金娇柔,皇甫潇跟无双生活了一个多月,对直爽天真的姑娘颇有好感,在她的服侍下也就顺水推舟。   一夜春风化雨,第二日一早,皇甫潇照例起身练武。宋氏与他一同起身,殷勤地侍候着他梳洗更衣,陪他用过早膳,再送他出门上早朝。   回到屋中,天才蒙蒙亮,宋氏虽然睡得晚,起得早,此时却精神振奋,容光焕发,没有丝毫困倦。她倚在榻上,笑容满面,琢磨着今天要做的事。   她的奶娘蒋妈妈很了解她的性子,连忙在一旁轻声说道:“主子万不可张扬,王爷待主子好,是主子的福气,现下更要谦恭忍让,别碍了王妃的眼,更别成为别院主子的眼中钉。”   宋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蒋妈妈提醒得是。王妃如今有孕在身,阖府都要把她当菩萨一般供起来,若是她看我不顺眼,便是做得过分些,看在她腹中孩儿的分上,老王妃和王爷都不会多说什么的。我既得了王爷的宠爱,又何必争这些闲气?”   “主子想得通透。”蒋妈妈欣慰地笑道,“王爷最不喜欢恃宠生娇的人,若是主子始终谦和恭顺,定会赢得王爷的欢心,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是啊。”宋氏越想越美,“母妃现在一定还为王妃有喜高兴着,我今儿也要去请安,陪着母妃一起开心。”   蒋妈妈连忙点头:“好,老王妃现在还没起,主子先歇会儿,免得在萱草堂待久了没精神。”   这时,荣妈妈送来了一碗汤药。   蒋妈妈赶紧迎上去,恭敬地从她手里接过药,递到宋氏手上。   两位妈妈都笑容可掬,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是规矩,不必解释。宋氏心里的欢喜减去大半,看着微微荡漾的褐色药汤出了一会儿神,最终只是无奈地暗叹一声,端起碗把药喝了下去。   荣妈妈笑着与她们闲聊了几句,才回无双殿。王妃尚未起身,赵妈妈却已经在轻手轻脚地忙碌着。她跟着赵妈妈走了一段,等到离月华殿有了一段距离,这才拉着赵妈妈,委婉地说道:“王爷昨夜去看了看宋侧妃。你也知道,当初宋侧妃晋了位分,按规矩说,王爷应该在怡玉阁三日,但是因为与王妃成亲不久,王爷就始终在王妃这里,都没去看过宋侧妃。眼下王妃有了身孕,若王爷再像以前那般夜夜宿在王妃屋里,就会惹来很多闲话,对王妃着实不利。在咱们这样的王府,王爷对其他主子多少总要有所抚慰,但是王爷对王妃是最为敬重恩爱的,还请赵妈妈跟王妃提一提,免得王妃不明就里,冷不丁地听人说起,心绪波动,身子有损。”   赵妈妈自然明白,自家公主嫁到亲王府与嫁进皇宫其实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王妃是正妻,而贵妃只是妾,但是过的日子是差不多的,想要独房专宠肯定不可能。现在王妃有了身孕,夫妻分房势在必行,只没想到王爷当晚就去了别的院子,若是顾及着王妃的心情,怎么也应该先在外书房宿两晚,然后再去宠幸别的女人,虽然实际上没什么分别,多少也算给了王妃脸面。王爷是王府的最高主子,她虽心有不愉,却不敢流露半点儿,只客气地点头:“荣妈妈放心,我会告诉王妃的。娘娘大度宽容,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定会以孩子为重,不会怎样的。”   荣妈妈放了心,笑得很热情:“那就辛苦赵妈妈了。”   很快,王爷夜宿怡玉阁的事便在王府里传开了。除了韩氏依然平静无波外,各处都是暗流汹涌,议论纷纷。大家最想看的,就是王妃的表情,并猜测王妃会怎么对宋侧妃。   无双坐在梳妆台前,听着赵妈妈缓缓地说:“王爷昨儿夜里去了宋侧妃那里。这本是应当的,宋侧妃晋位之后,王爷都没去看过她,这倒像是不重视皇上和太后封的位分。王爷守着王妃,直到王妃睡着了才过去的,说明王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王妃。不过,侧妃夫人孺人在那儿摆着,都是朝廷封的,不好一直冷落着,总得隔段时间过去坐坐。王妃现在有了身孕,正好歇着,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无双的手里捏着一根羊脂玉雕重瓣莲花头钗,慢慢地转过来转过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冷意,随即复归平静。   赵妈妈骇了一跳。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远在龙城的大妃。   无双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道:“我就是个不贤的。”   赵妈妈大惊失色:“王妃切不可如此,当心孩子。”   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你让她们收拾东西,过两日我要去栖霞山庄避暑。”   无双的骨子里是很骄傲的,虽然表面看着随和,什么都不在意,万事不计较,其实心里是有原则有底线的。若是皇甫潇不来无双殿,她绝对不会献媚邀宠,更不会任别人欺到头上来。   皇甫潇曾经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必不让她受委屈,会一直陪着她,结果言犹在耳,他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这种男人,完全不可相信,更不能依赖。这一个多月的甜蜜生活蒙蔽了她的双眼,她还真以为这个男人至情至性,对待她如父汗待母妃那般坚定不移,专心一意,结果都是骗人的。她母妃说得对,中原人心机深沉,奸诈狡猾,尤其是身居高位的权贵,翻手云覆手雨,翻脸比翻书还快,根本就没有信用,发过的誓约,许下的诺言,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都可以轻易抛掷,谁信谁就输了。   无双扔下玉钗,起身出去,坐在可赏湖景的观星阁中,一边用早膳一边默默地想着以后要过的日子。   赵妈妈一脸忧色,想要劝说几句,却被无双身上透出的沉重压力所慑,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   无双的胃口还是很好。气得吃不下饭这种事,她是从来不做的,凭什么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况且她现在还有了孩子,更不能饿着。   荣妈妈忙完了手里的事,忽然发现,王妃自成亲以来第一次没有去给老王妃请安。以前虽然老王妃一直不让无双立规矩,但她始终坚持每天晨昏定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才确诊了她身怀有孕,老王妃更是反复交代,让她不要再去请安,有闲了就去走走,以保养身子为重,无双今天早上不去萱草堂也是正常的,只是荣妈妈人老成精,总是隐约觉得,王妃不去请安,跟昨晚王爷去宋氏的怡玉阁歇宿有关。照理说,妻子要守妇德,不能嫉妒,但是王妃出身高贵,真要吃起醋来,把事情闹大,就不好收拾了。她想着,连忙匆匆赶去观星阁,想要看看王妃的情形,伺机劝解。   无双的神情举止与以往没什么分别,看到荣妈妈进来,还微微笑了笑,然后转头说:“珠兰,你去跟文妈妈说,这个蛋奶羹很香,我还要一碗。”   “是。”珠兰高兴地往小厨房走去。   无双拿起丝帕印了印唇角,淡淡地道:“荣妈妈,这里夏天太热,我不耐暑气,打算明天去栖霞山庄住一阵,府里的事务就暂时交给你料理吧。都是寻常琐事,你按照往日的章程办就行了,如果有大事无法决断,可以请示母妃。”   荣妈妈听她说要走,虽然老王妃和王爷都说过,要和王妃去大青山避暑,但是王妃以前都没主动提起过,今儿却似突然下了决心,不免让她多想了一些。   “王妃娘娘,您怀着身孕,路上颠簸总是不好,还是等过了头三个月再走吧。”荣妈妈轻声劝道,“不过是再过一个月,在府里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容易,不似栖霞庄,出来采买都得到燕京城,很耗时间。”   无双笑道:“现在都六月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七月,入了秋,还避什么暑?如今一天比一天热,我从北边来,经得起严寒,却受不住酷暑,有了身子又用不得冰,那不是折磨我吗?所以我得去栖霞山庄住两个月,中秋节之前就回来。”   荣妈妈见她谈笑自如,仿佛心里并无芥蒂,虽略有疑惑,却也放了心,估摸着她即便心里有些不自在,但也会以大局为重,克制住妒意,做一个贤惠的王妃,于是笑着点头:“王妃既是想去,可先禀了老王妃。本来老王妃就想去栖霞庄避暑,只是顾及王妃的身子,打算今年就不去了,若是王妃想散散心,老王妃会陪着娘娘一起去的。”   无双自然不能阻止婆婆跟随,而且老王妃待她确实很好,所以她不介意与老王妃一起去山庄。她正要答应,便看到珠兰托送一小碗香气扑鼻的蛋奶羹进来,顿时喜上眉梢。直到珠兰把碗放到她面前,她才拿起小银勺,爽朗地笑道:“劳烦荣妈妈先跟母妃说说,我把早膳用完,再去萱草堂给母妃请安。”   荣妈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她先去透个口风,等无双再去时就没什么阻碍了。   看着荣妈妈离去,无双的眼神变得更加淡然。荣妈妈是皇甫潇的心腹,只对他一人忠心,如今过来侍候她,也不过是皇甫潇对她的一种保护,但是如果她和皇甫潇之间发生争执,荣妈妈肯定毫不犹豫地站在皇甫潇那边。她是绝对不会指望荣妈妈的。   吃饱喝足,无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饮了一盏茶,这才慢悠悠地出去,乘亮轿去萱草堂。   赵妈妈其实也觉得自己从小侍候大的公主委屈,但这是在大燕国,不是在神鹰汗国,男人要三妻四妾,女人是不能反对的,反而还要替丈夫安排侍寝的日子,照顾侍妾通房庶子女,这才称得上是贤妻。无双虽口口声声说她是不贤的,但也不能因为王爷去宠幸了别的女人就与他反目,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   无双却是拿定了主意,并且没有告诉她,只是笑眯眯地走进萱草堂。   老王妃连忙让余妈妈去扶着她坐到身边,坚决不让她行礼,一迭声地问她:“夜里睡得安稳吗?早膳用得香吗?有没有什么不适?”   无双笑着回答:“睡得好着呢,早膳也不错,我吃了不少,现在没什么感觉,也不晕,也不吐,就是时常会觉得有些困倦罢了。”   “这是好现象。”老王妃眉开眼笑,“觉得困倦就去歇着,要是饿了就赶紧吃,不用分什么时辰,你那边白天黑夜都要安排人侍候着,随时都要有吃喝的东西。”   “嗯,荣妈妈赵妈妈她们都安排好了的。”无双乖巧地点头,然后才说,“母妃,这里一天一天地热起来了,我想去栖霞山庄住上一两个月。”   “好啊。我也去。”老王妃兴致勃勃,“说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没去那里了,还怪想的。夏天那儿很凉爽,住着很舒服。冬季就比城里要冷得多,便住不得了。”   无双轻笑:“那明儿我们就去吧,待会儿我就让车马房的人把车子准备好。”   她半点儿不提王爷是否跟着去,老王妃也不问,两人都乐呵呵的,言谈举止间仍是亲如母女般,一派和谐气象。   韩氏宋氏和杨氏她们都在这里,也跟着凑趣,却都没有提出要跟她们一起去。大部分人都在心里琢磨,估计王爷不会去,那这段日子就会宠幸她们,这便是她们的好机会了,于是对王妃更加关怀,希望她在山庄里好好休养,将来生个健健康康的小世子。   老王妃最爱听这些话,顿时笑逐颜开,说着孙子,又联想到儿子小时候的情景,不禁连声感叹,顺便说了几件趣闻,逗得无双和其他人直乐。   到了下午,去栖霞山庄的人就确定了。无双老王妃窈娘清姐儿,然后是跟着服侍的丫鬟婆子,其余侧妃夫人孺人没有一个跟随。无双让身边的大丫鬟去一一传话,让她们留在王府,好好侍候王爷。   那些女子或冷静或激动或兴奋或感激,反应俱各不同,回的话却大同小异:“定当尽心服侍王爷,请王妃放心。”   等到皇甫潇晚上回来,才知道了王府里的变化。他一边往萱草堂走一边细细推敲,想着无双去栖霞山庄避暑的利弊得失,以及自己要怎么做才最合适。   齐世杰比他年长许多,而且是从寒微走到今天,因此阅历极为丰富,也就想得更多,这时跟在他身后,轻声提醒道:“王爷昨晚去了怡玉阁,王妃今日就提出到栖霞山庄去避暑,或许心情有些不畅快,王爷应适当安抚。”   皇甫潇愣了一下:“会吗?”他觉得去宋氏那里歇一晚,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王妃就会不快吧?除了无双外,他根本就没特别宠过哪个女人,不过是去住一夜,哪有那么严重? 第三十二章 矛盾   无双没在萱草堂。   这里依然很热闹,韩氏宋氏杨氏等人都在,陪着老王妃说笑抹牌。等到王爷进来,这些女子都上前见礼。因为王爷昨夜已经去过宋氏那儿,意味着他不再独宠王妃,可以到其他院子里去宠幸她们了,所以很多人都想借着这个机会给王爷留下比较深的印象,让他能在晚上时想起自己,来自己的院子过夜。   皇甫潇没和无双成亲前,这种情形经常出现。他若是要特别重用哪一个女子背后的家族力量,就会宠她一段时间,如果当时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这时对哪个女子的印象好一些,就会去她的院子里过一夜。这种习惯已经持续多年,进了王府的这些女子也都清楚,所以,傍晚在萱草堂的请安对她们来说就很重要了。以前韩氏恬淡自守,从不与她们争风,但杨氏代理中馈,姿态强硬,让她们不敢太过放肆,此时杨氏降了位分,王妃又不在,宋氏年轻,镇不住,她们便没了顾忌,都很用心思,在短短几句话间便要尽展自己的优势,或明媚,或娇艳,或美丽,或温柔,让皇甫潇仿佛身入万花丛中,满目芳菲。   他不是轻狂少年,面对周围的软玉温香并不动容,仍如过去那样,对母亲行礼问安,陪着说几句闲话。   老王妃仍然沉浸在欢喜的情绪中,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我明天和儿媳妇一起去栖霞山庄,荣妈妈留在王府,暂时管着每日的琐事。窈娘和清姐儿跟我一道过去,其他人都不用跟着,你身边不能没人侍候”   皇甫潇一直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已经明白。老王妃不愿意在家事上动太多脑筋,一概交给儿子儿媳,所以对儿媳的安排并没有往深里想。荣妈妈是当年她和老王爷亲手挑出来的奶娘,这么多年来对皇甫潇尽心照料,忠心耿耿,她不仅是儿子信任的人,也深得她的信任,现在她们要去避暑,儿媳妇让荣妈妈留下来掌总,在老王妃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对儿媳也特别满意。皇甫潇却知道,自己的王妃已经对荣妈妈不满,要把她调开,不让她跟在身边了。   反应这么激烈,这让皇甫潇既感意外又觉头疼。他是真不觉得去宋氏那里歇一晚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无双进门不到两个月就已身怀有孕,这的确对他非常重要,也让他欣喜万分,自然也对她怀着的孩子无比期待,更是小心谨慎,不能让她有丁点儿损伤,就连去宋氏那里,也是在守着她入睡之后才去的。说实话,他真觉得自己做得够好的了,没承想无双还真像她说的那样,“就是个不贤的”。想着想着,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王妃不肯做贤惠人,现下又无比金贵,万不能动气,只能好好哄着。而宋家韩家杨家等家族对他这一系的势力相当重要,也不能不安抚。虽然无双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他倒并没恼怒,仍是心平气和。女人嘛,不能强求她像男子那么胸怀宽广豁达大度,便是吃点儿小醋,也是无伤大雅。细想起来,无双只是打算躲到庄子上去,眼不见为净,并没做出什么不当举动,其实也是很理智的,只是她不愿意委屈自己,不喜欢装贤妻,那也不能勉强。到底是一国公主,从小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要让她立刻就识大体,顾大局,遵守三从四德礼教规矩,确实不大可能。她去别庄散散心也好,他这段时间正好可以仔细琢磨琢磨,看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老王妃跟皇甫潇聊了几句,见儿子气定神闲,显然在朝堂上没遇到什么犯难的事,便很放心,笑着摆了摆手:“好了,你别尽顾着陪我,快去看你媳妇吧。”   皇甫潇也有些挂念,便顺势起身,吩咐满屋佳丽好好陪伴母妃,随即赶往无双殿。   无双今天有意没有午睡,料理完中馈,又大致看了一下乌兰她们收拾的箱笼物件,然后去湖边散散步,回来看看书,就觉得很困倦,早早地用过晚膳,便躺下睡了。她懒得听皇甫潇若无其事地说笑,更不愿假意应和。她可以装聋作哑,但是得给她时间来转换情绪。她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可心里却像是扎了一根刺,隐隐发疼,更多的却是难堪。不是因为丢了脸面,而是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付出了诚挚真心,可对方给的却是虚情假意,这就像是生生揭了她脸上的一层皮,有种火辣辣的痛楚,刺激得她几乎要恼羞成怒。更让她难受的是,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觉得皇甫潇做得没错,正妻有孕了,丈夫就去偏房侍妾屋里歇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想让丈夫歇在正妻院里,也是安排通房去侍候,妻子是再也不能留丈夫在屋里的。   什么混账规矩?无双愤愤地想着,却是什么话都不想多说。她这次要把几匹好马都带到栖霞庄去,每天看着它们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她可不是中原的柔弱女子,非得如丝萝般缠在乔木上才能生存。她在心里冷冷一笑,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皇甫潇走进无双殿,立刻有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小丫鬟飞快地奔进去禀报,茉莉丁香和荣妈妈赵妈妈都迎了出来。   皇甫潇只觉得无双殿里静悄悄的,与过去热闹欢快的气氛大相径庭,不禁有些诧异。他不动声色地问:“王妃呢?可用过晚膳了?”   茉莉连忙答道:“回王爷的话,王妃已经用过晚膳,刚睡下不久。”   “哦?睡了?”皇甫潇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色,沉吟片刻,又关切地问,“王妃可是有什么不适?”   茉莉摇头:“没有,只是王妃没有歇午觉,到晚上就感到困倦,所以便睡下了。”   “哦。”皇甫潇想了想,便道,“我去看看,你去让厨房摆饭吧,我在这里用晚膳。”   王妃已经睡了,王爷仍然选择在无双殿用膳,茉莉她们都在心中暗忖,看来王爷对王妃是真的很看重。至于夜里宿在哪个院子,她们都觉得是正常的,而王爷每天都来看望王妃,并在这里盘桓到很晚,这就是笃笃定定的宠爱了。   丫鬟们毕竟年少,未经人事,看不出其中的微妙变化,仍觉得王爷与王妃如之前一般恩爱。赵妈妈和荣妈妈虽觉有些不妥,但无双的表现太正常了,便是要去避暑,也是以往老王妃和王爷主动提过几次的,王妃现在嫌天热,要去庄子上住段日子,从哪方面讲都是应当的,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   皇甫潇用完膳,坐在那里一边饮茶一边低声询问无双的情形,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见过的人,一一都问到了。赵妈妈和茉莉站在他面前,回答得很详尽。   皇甫潇听完,反复琢磨了两遍,感觉没什么太大问题,便点了点头,起身道:“我今晚宿在月华殿。”   赵妈妈一怔,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打算住在桃叶渡还是一瓣香?”   这两个地方都在无双殿,桃叶渡可观湖,一瓣香可赏花,里面门窗俱各雕琢精美,墙上书画皆是珍品,摆设雅致,用具齐全,内间安有床榻,王妃赏景看花之时若是困倦了,可以在此歇息。   赵妈妈谨守规矩,妻子有孕后不好跟丈夫同房,便是丈夫留在妻子这里,也要另外安排人侍候。虽说委屈了王妃,但世事如此,入乡必得随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家主子再不是公主,而是别人的妻子了。   皇甫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我与王妃同住”,便往汤池的方向走去。   赵妈妈一愣,随即答道:“是。”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欣喜。   整整一夜,无双和皇甫潇都睡得很沉。无双像是全无心事,熟睡的小脸如孩子般可爱。皇甫潇看了会儿书,也熄灯睡下。到了半夜,无双习惯性地偎到他怀里,他迷迷糊糊地顺势搂住她的肩,就这么一直睡到凌晨。   赵妈妈却是担心得没睡好,一大早就起身,在月华殿外徘徊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很安静,便摸到小厨房,看着文妈妈熬粥,做点心小菜。   文妈妈没她那般焦虑,一边往点心里填馅料一边笑着看她:“王妃有了喜,以后就站稳脚跟了,你还担心什么?”   赵妈妈轻轻叹了口气:“王妃是大汗大妃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没受过委屈,如今怀了孩子,自然不能侍候王爷,夫妻分房也没话说。王爷要去别的院子里歇宿,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就怕王妃想不开。”   文妈妈停了手,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做事。她的语气轻松,神情温和:“既然嫁来了这里,王妃总要适应的,慢慢来吧。王妃不是今天就去庄子上休养吗?我们把王妃照顾好,让她顺顺利利地生下小世子,这才是最重要的。说起来,当年大妃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大汗身边也有不少偏妃侍妾,大妃也是这么过来的。直到大汗即位,大妃帮着出谋划策,才笼住了大汗的心。王妃刚刚成亲,其他主子却是早就进府了,要笼住王爷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   赵妈妈叹息:“我觉得王妃现在似乎不大想笼住王爷的心了。”   文妈妈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怎么会?你听王妃说的?”   “王妃什么也没说。”赵妈妈轻轻摇头,“这两天,王妃很安静,话少了,也不怎么笑,倒有点儿像待嫁之前的情形,一个人看书写字赏花观鱼在湖边散步,很自得其乐的模样,像是没把心放在王爷身上。成亲之后,王妃虽然不说,但行动间却是牵挂着王爷,很是情深义重,现在忽然变成这样,让我心里不安。”   文妈妈想了一会儿,轻言细语地说:“王妃觉得心寒,这是一定的。虽说正妻有孕,丈夫去小妾屋里,原是没错,可是王妃才诊出有喜,王爷就去了侧妃院子,到底是有些不妥,哪怕缓上一两天,也是全了王妃的体面。这般迫不及待,看在别人眼里,就像是王爷之前与王妃那般恩爱,其实不过是为了让王妃怀孕,如今有了着落,就将王妃抛到一边了。”   “谁说不是呢?可王爷如此做,也是天经地义的,从道理上根本就挑不出错来。”赵妈妈微微皱眉。她一向精明强干,大妃派她跟着女儿过来,就是为了让她时时提点,并且帮着制伏王府豪奴。在这方面,她做得很好,可是对于王爷与王妃之间的夫妻情事却是插不上手。王爷实在太强势,即便尊重她是王妃带来的身边人,可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在王爷面前根本就说不上话。况且,也没有理由,王妃怀孕产子,起码有十个月的时间不能侍候王爷,难道让王爷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忍着,不去别人的屋子?   她只能叹气:“王妃去庄子上避暑,正好静静心,只要想通透了,也就没什么了。”   文妈妈把点心放到蒸笼里,在炉子里添了一把柴,然后转身切菜。她做得有条不紊,神情安详,从容不迫,轻笑着说:“你啊,就别太担心了。事有轻重缓急,王妃现下不是要笼王爷的心,而是平安地生下世子爷。王妃才多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急。”   赵妈妈认真一想,也笑了:“是我糊涂了。王妃年轻着呢,就算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耗时间,也比所有的主子耗得起。”   “可不是。”文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王爷该起了吧,你得过去瞧瞧了。”   赵妈妈连忙起身,赶往月华殿。   皇甫潇确实已经醒了。他轻轻握住无双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想要拿开放好,准备起身。无双睁开了眼睛,迷糊着看了他片刻,脸上满是困惑,脱口而出:“你怎么睡在这儿?”   皇甫潇被她问得有些郁闷:“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睡?”   无双仍然没有清醒,还以为是在做梦,喃喃地道:“奇怪,我怎么会梦到你?明明你在别人那儿,我还会梦到,真是岂有此理有什么好想的?这种人就该扔到脑后才是。”   皇甫潇被她埋怨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颊上亲了一会儿,然后戏谑地道:“这可不是梦。”   “咦?”无双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你你真的在这儿?”   “是啊。”皇甫潇笑道,“你好像很意外。”   无双撇了撇嘴:“你不是应该在怡玉阁的吗?”   “胡说八道。”皇甫潇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只有你才是我的王妃,别人都是侍候你和我的。我偶尔去她们那里,也说明不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其辞地做了解释,“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宋家对我很重要。”   无双看着他,关切地问:“外头的情形凶险吗?”   “谈不上凶险,不过我在还政之前得把事情处理妥当。”皇甫潇起身下床,温和地道,“你接着睡吧。我先去上朝,等我回来,送你们去栖霞庄。”   “我睡不着了。”无双也跟着起身,“昨天睡得太早,已经足够了。”   “哦。”皇甫潇便没有坚持,转头叫人进来服侍。   无双的心里仍有些不自在,就没有上前去动手,而是让乌兰珠兰侍候着梳洗更衣。赵妈妈为她梳了个看上去轻盈的揽月髻,戴上榴开百子镶红宝累丝金簪,配着身上的石榴裙,既华贵又俏丽。   今儿皇甫潇起晚了,就没去练武,与无双一起用了早膳,便出门上朝了。   无双与他一同走出无双殿大门,看着他在晨光中大步离去,不禁有些恍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想忘也忘不掉。可是,她却已明白,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丈夫,而是很多人的男人。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沮丧,然后又会猛醒,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看着皇甫潇渐渐远去,她并没有回屋,而是转身走向湖边,在敞轩中坐下,看着天上的彩霞慢慢浮现,缓缓铺满整个苍穹,在湖面上投下瑰丽的光彩,映得世间万物璀璨夺目。   无双殿里的很多房间里都放着她喜欢看的杂书,这里也有几本梦笔杂谭,还有安七变所著九州志异杂闻录与诗集文集戏词歌赋集。她看了一会儿风景,便拿起安七变的书看起来。安七变才华横溢,著书立说之时却不喜用生僻典故,多用普通百姓都能看懂的白话,或是引用民间故事,常常用寥寥数语就能把意境渲染得活灵活现,浅显的文字却极其优美,读起来如饮琼浆,满口芬芳。无双自知道安七变是自己的亲舅舅以后,就派人把坊间他写的所有书都买回来,百看不厌。   她此时看的是安七变以前写的一出戏,正读得高兴,就听乌兰在一旁禀报:“王妃,韩侧妃和姚夫人求见。”   无双对这两位的印象不错。她们都已二十六七岁,成熟稳重,恩宠基本已经没有,但是跟着王爷十几年,情分犹在。皇甫潇以前每个月会在她们那里吃顿饭或喝杯茶,跟她们说说话,却几乎不再歇宿。她们也早就没了争宠的心思,过得与世无争,倒是很自在。她放下书,对乌兰说:“让她们进来吧。”   韩氏穿着松花色衣裙,姚氏身着藕荷色裙裳,都很淡雅。两人笑着走进来,一起对无双行了礼。   无双笑道:“坐吧,可用了早膳?”   “谢王妃关心,妾身已经用过。”韩氏轻颦浅笑着说,“王妃娘娘,妾身与姚夫人过来,是想求王妃一个恩典,请容妾身二人跟随王妃去栖霞山庄,一是妾身也想出去看看大青山的风景,二是母妃与王妃身边也要人侍奉。妾身二人虽愚鲁,少见识,一些粗浅活计还是能做的。”   无双一挑眉:“韩侧妃这话可就太过谦了,谁都知道你的女红极好,有一手绝活。姚夫人的刺绣手艺也很不错。不过,我如今有孕在身,去栖霞庄养胎,却是不能爬山赏景了,只怕把你们闷着。再者说,我走了以后,王爷还需要有人侍候,你们不如留下来,服侍王爷。”   韩氏微微摇了摇头:“不瞒王妃说,妾身已经老了,如今王爷也不过是看在曾经少年相伴的情分上,照拂一二,可妾身有自知之明,并不想让王爷为难,只求安稳度日足矣。府里有其他妹妹们侍候王爷,并不缺妾身一人。如今王妃去避暑,妾身也想跟着去走动走动,还请王妃允可。”   姚氏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妾身出身卑微,能得王爷垂怜不弃,已是心满意足,再不敢多想旁的。王妃出行,身边若只有丫鬟婆子侍候,总是有些不足,妾身虽不才,也愿跟着侍奉左右。”   无双见她们态度诚恳,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是真的想跟着去,便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坏处,就笑着说:“你们要真的想去,就回去收拾东西吧。我去跟母妃商量一下,若是母妃同意,便让人去告诉你们。”   韩氏和姚氏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多谢王妃。”   勇毅亲王及王妃侍奉母亲前往栖霞山庄避暑,出行时并没带全套仪仗,却也依然浩浩荡荡,引得万众瞩目。   王府亲军出动了六百人,前后护卫。亲王王妃的车驾在前,后面跟着韩侧妃和姚夫人乘坐的车轿以及丫鬟婆子的车队,还有一长溜装运箱笼物什的马车紧随其后,大张旗鼓地走过天街,出城而去。   除了王府亲军外,经范文同提出,皇甫潇允准,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留下了二十个人的小队,专门护卫王妃,属于王妃亲卫,队长便是文妈妈的儿子邵杰。因他是汉人,其余二十人也都有汉人血统,穿上王府亲军武服,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家战士,一点儿也不显眼。   在队伍的后面,还跟着五匹宝马,由专门照顾它们的马童驾驭着前行。这五匹马神骏非凡,走在骑兵队伍中,很是引人注目,凡是略微懂马的人都啧啧称奇。   无双的车驾排在第三,前面的分别是亲王和老王妃。三辆车驾都是按皇家礼制而造,镶金嵌玉,饰以龙蟒翟凤,陆地行云,华贵无比,内厢宽敞舒适,行驶起来十分平稳。无双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翻著书,对外面的热闹喧哗毫不在意。   赵妈妈和乌兰在车上跟着侍候,无双却并没有要茶要水,只是有一页没一页地看著书上的词句。赵妈妈有些担心地看着无双,乌兰却不懂其中的微妙变化,对能够出府走动感到很兴奋。   车队出了城,勇毅亲王府的三位主子去别庄避暑的消息就传遍京城。亲王妃成亲不久就有了身孕,此事已经轰动一时,此刻听说王爷送老王妃和王妃去大青山那边最美好的山庄休养,大家反而觉得并不意外。王妃有喜,这对于亲王府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也是非常重要的事,王府后院美女如云,不少人都有家族背景,比那个没有娘家人依靠的王妃要强势得多,与其让王妃待在王府,防着那些后宅阴私手段祸害了没出世的儿子,不如将她远远地带开,母子得以周全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皇甫潇虽然声势浩大地送母亲与王妃出城,在有心人眼里却总能看出几分仓皇的味道,于是乘胜追击,让钦天监出来讲解了一番天象。据说最近星象有变,奎牛冲北斗,未来的吉凶之日大变,原先测算的皇帝大婚之日已经不妥,经过钦天监的详细推算,今年七月二十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皇帝若是在这一天大婚,必定子孙万代,江山永固。话都说到这份上,如果反对,岂不是不想让皇上子孙绵绵,永保江山?于是皇甫潇没有反对,只是沉默,首辅支持更改皇帝大婚的吉日,满朝文武也就跟着赞成。   以前虽已定了大婚的吉日,但是因为日子还早,所以并没颁下旨意,布告天下,如今还有一个月就要大婚,皇上自然要立刻颁下圣旨,于七月二十日迎娶自己的皇后。   皇甫潇在这件事上做出了让步,得到的回报就是楚耀坤入阁为相,而他的嫡长女楚灿华被皇帝纳为皇妃,至于具体位分,迎立皇后之后再分封,总之必定是妃位。   整个六月七月,燕京城都为了皇帝大婚之事变得无比热闹,不断有车队从四面八方进城,送来最好的贡品和内务府采办的货物,件件精美,价值连城。钱如流水般花出去,肥了从上到下的一大批官吏。与此同时,赵家和各个要进宫的妃嫔家里也是四处采买,虽说入宫不能带嫁妆,只要带够银子就行,但是头面首饰和家常衣裳仍要备下,帷幔锦帐和插屏之类的物件也可以适当备些,算是皇家恩典,让她们布置在各自卧房,以慰思家之念。   皇甫潇没有实际参与大婚的筹备事宜,都由礼部和内务府在操办,两宫太后和赵昶时时紧盯着问,他也就乐得不去插手。皇上大婚,虽说有祖宗家法管着,但是如果要奢侈着办,也没人会去说逾制之类的扫兴话,现下看来,虽然婚期提前了很多,皇家依然是金山银海,并不会一切从简,原先估摸着花费不会超过一百万两银子,现在看来,只怕要两百万两才办得下来。这笔花销户部出一半,内库出一半,户部尚书看着办事的人挥金如土,已经严重超出当初的估算,不禁连番到文渊阁去叫苦。皇甫潇不好表示意见,免得别人说他弄权,刻薄皇上。赵昶捋着胡须,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说起,论述皇上大婚的重要性,这些银子花出去,也表示着天下人对皇上大婚的期盼与供奉,同时也是让所有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即将亲政,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的皇权。   这番话十分刺耳,皇甫潇沉下脸来,随即恢复常态,淡淡一笑。先帝有遗诏,皇上大婚后即可亲政,摄政王还政于皇帝,但在皇帝二十岁之前仍有监国之权,对于“乱命”可驳回,直至皇帝二十岁以后,处理国事无大错,勇毅亲王才可彻底放权,让皇上乾坤独断。这些人都没把这“监国”二字看得太重,以为只要他还政于皇上,便可削去他的权柄,为所欲为。他不愿在此时打口舌官司,随便他们去搞。皇帝是他的亲堂弟,先帝待他十分仁厚,父王临终前谆谆叮嘱,都让他视皇帝如亲人,尽心辅佐他教导他,之后看着他风光大婚。他心里甚感欣慰,即使铺张靡费些,也算不得什么。至于贪得太狠的人,等皇帝大婚之后,他再来下刀子。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大婚在即,一点儿也不能乱。   他的沉默让朝中的清流们十分得意,内务府官员胆肥的都大捞特捞,胆小的倒是很谨慎,只敢沾点儿小油水,但办起事来都很尽心。各部各级官员都不敢怠慢,不管是哪一系的人马,此时都不便挑事,以免当出头鸟被人打了。婚事筹备起来非常顺利,京城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平民百姓都在议论猜测皇帝大婚时的盛况。   栖霞山庄里却很安静。   大青山很美,满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鲜花,果林里的花已经谢了,枝头结出青青的小果子,等到秋天便可收获,坡上的草场郁郁葱葱,几匹宝马很喜欢在那里撒欢奔跑。   庄子里也是花红柳绿,池塘里的荷叶上结出了莲蓬,那些白鹤鸳鸯优哉游哉,自有一番逍遥景象。   无双除了晨昏定省外,一般都是自己活动,或在亭子里喝茶看花,或在草场上看骏马奔腾。韩氏和姚氏再加上余妈妈就陪着老王妃抹牌,若是老王妃午睡了,她们就会在屋子里做点女红,日子过得也很悠闲。   皇甫潇把她们送到这里后,陪着用了晚膳,就匆匆回了城。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朝中忙碌,竟是无暇过来,只是隔天就会派人过来看望,瞧瞧有没有什么需要,或是送些宫里赏下的新鲜瓜果,以表关心。   无双除了例行询问“王爷最近可好”之类的话外,就没别的了,从来不问“王爷什么时候过来”这类问题,仿佛一点儿也不期盼皇甫潇的到来,很是自得其乐。   她也知道皇帝即将大婚,因为她和老王妃都接到了旨意,届时要进宫朝贺,向皇后行礼。老王妃和皇甫潇都怕她怀胎未满三个月,进宫折腾大半天,只怕于身子有碍,于是皇甫潇向皇帝要了一道恩旨,免了无双进宫觐见。   “要大婚了啊。”无双思忖着,“王爷就要还政了吗?”   陪在她身边的赵妈妈低声道:“听着是这么回事。皇上登基时年幼,先帝命老勇毅亲王做摄政王,后来老王爷病故,先帝遗诏上也有写,让咱们王爷袭爵后继任摄政王,直到皇帝大婚后亲政。这些日子,王爷大概就在忙这件事吧。”   “嗯,应该是的。”无双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池塘,淡淡一笑,“亲政啊,哪那么容易?当年父汗即位时已经成人,又有战功,还经历几番艰难争斗,外有部落叛乱,内有王公谋反,文官武将斗来斗去,部族争端又吵翻了天,好不容易才在母妃的帮助下稳定局势,肃清敌对。现在皇上虽然大婚,也不过是个长于深宫的少年,想要安安稳稳地掌权,绝非易事。”   赵妈妈听她说得这么大胆,不由得心里微惊,抬头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在近前,这才放下心来,轻轻地说:“王妃慎言。”   “嗯,我也就在这里说说,不过以后也不提了。”无双懒散地起身,“走,我们出去看看我的赤兔。它好像精神不大好,难道是想家了吗?”   赵妈妈笑道:“应该是关在王府里闷久了,出来多跑跑就会恢复的。”   “那就好。”无双轻叹,“可惜现在不能骑。”   赵妈妈连忙劝解:“等生下小世子,王妃就可以骑马了。”   “这倒是。”无双开心地笑了,“到时候我带着儿子一起骑。”   正说着,在大门当值的一个小厮飞奔而来,在远处禀道:“王妃娘娘,有位楚姑娘求见。”   无双一怔,有些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第三十三章 刺客   楚灿华每次来见无双,都是突然袭击的方式,没有一次是提前递帖子来的。无双虽觉有些突兀,但是对她的印象不错,所以并不反感。   今天的楚灿华与前两次不一样,容颜憔悴,神情忧郁,虽然穿戴打扮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却太过勉强,让人一看便知她忧心满怀。   无双等她行了礼,便笑道:“母妃也在这儿,我带郡君先去请安,然后再过来说话。”   “好。”楚灿华努力振作精神,跟着她去了老王妃那儿。   现在还没到午时,老王妃坐在凉亭里,与韩氏余妈妈和大丫鬟翠屏在抹牌,姚氏却没在。看到无双和楚灿华进来,韩氏她们都赶紧起身行礼。无双笑着摆手让她们起来,然后带着楚灿华上前请安。   老王妃很高兴:“快快请坐,看你这模样,倒像是病过一场,怎么不在家好好歇息?这里风大,你这么出来,不要紧吗?”   楚灿华强笑着坐下:“现在正是盛夏,出来吹点凉风,正好避免着了暑气。”   “是吗?没事就好。”老王妃打量了她两眼,轻轻摇了摇头,“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灿华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是有点儿苦夏,如今又在家里学规矩,不似过去那般浑浑噩噩,憨吃憨长,就略瘦了一些,这样才好,穿衣裳也好看。”   老王妃被逗乐了:“哎哟,这憨吃憨长四个字可说到我心坎去了,我现在就想着让我家无双也能憨吃憨长才好。”   无双撒娇:“母妃,媳妇可不想长得像猪一般。”   老王妃笑得前仰后合:“你给我生个像小猪般壮实的孙子就成。”   无双发狠地说:“我生的才不是小猪,一准儿是小老虎。”   老王妃更欢喜:“小老虎好啊,虎头虎脑的,想起来就稀罕。”   韩氏和余妈妈都笑着附和:“可不是。”   老王妃打趣了几句,便善解人意地道:“你们年轻孩子自去说话吧,就别在这儿拘着了。”   无双这才带着楚灿华回去,到池塘边的敞轩中分宾主落座,关切地问:“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不适?”   楚灿华的眼圈一红,却抬眼看了看身边跟着的两个妈妈。   无双一瞧便知这是宫里派出的教养嬷嬷,有她们在,就别想说点儿心里话,在自己家还要言不由衷,实在烦人,于是吩咐一旁的赵妈妈:“带这两位妈妈去吃茶吧,我与郡君说会儿话。”   那两个妈妈都板着脸,浑身上下就没一点儿热乎气,行起礼来却非常标准,优雅端庄,无可挑剔,说话的声音也温婉柔和:“禀王妃娘娘,奴婢们是太后娘娘派来教郡君礼仪的,待人接物也是礼仪中的一种,郡君与王妃娘娘说话,奴婢们应当在旁边陪侍,若是郡君有言行失当之处,便可及时纠正,这样也就免了郡君进宫后,接见命妇时失仪。奴婢职责在身,不敢违背太后娘娘的懿旨,还请王妃娘娘见谅。”   无双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看两位妈妈的模样,倒是想连本王妃都一起指点了。”   两个妈妈吃了一惊,连忙俯身行礼:“不敢,王妃娘娘金尊玉贵,奴婢们位卑识浅,还请王妃娘娘教导。”   “两位妈妈客气了,教导不敢当,只请让本王妃与郡君说说话。”无双轻松地看着她们,“这么件小事,难道还要本王妃进宫求太后娘娘的一道恩旨?”   两个妈妈更惊,早就听说这个王妃是个不讲理的性子,蛮横起来根本就什么也不顾,稍不注意便要闹个灰头土脸。她们不敢再辩驳,立刻答道:“是奴婢们不知礼,还请王妃息怒,全凭王妃娘娘吩咐。”   无双摆了摆手:“罢了,你们也是尽忠职守嘛。赵妈妈,你带两位妈妈去用些茶点,好生款待。”   “是。”赵妈妈笑着上前,“两位妈妈请。”   那两个妈妈也很客气:“不敢,赵妈妈先请。”   三人一起出去,沿着水边小径渐渐走远。   剩下的丫鬟书香是楚灿华的人,乌兰笑着带她去外面廊下坐着聊天,屋里就只剩下了两位主子。   楚灿华这才收起了生硬的笑容,拿出丝帕按了按眼角,让纷乱的心绪勉强平静下来,叹息着说:“真没想到,不过几日工夫,就是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双很同情她,却无法改变既成事实,只能劝解:“其实,入宫为妃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来燕国之后,偶尔也听人说什么宫里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就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听过见过的很多,只要进退得宜,举止有度,就能把日子过好。想必郡君也知道,我当日从龙城而来,本是要入宫为妃的,只是后来才改了,皇上将我指给王爷,我也就嫁了王爷,如今却也过得不错。说实在的,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别指望着人家赐予,那太不牢靠了。只要不指着别人过日子,自己就能过得自在。”   楚灿华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全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贵为公主,也是身不由己,要她入宫为妃,侍奉皇帝皇后,她无法拒绝,要她给已经有过原配且满府姬妾的亲王做继室,她也无法反对。楚灿华的身份比起她来,自是大大不如,现在能进宫得封四妃之一,已是皇恩浩荡,她除了自己想得通透外,根本无计可施,难道还敢抗旨?既是不能改变,那就只能尽量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楚灿华拿开丝帕,抬眼看向窗外,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悲哀:“小女自幼长在江南,定亲后,夫家也在江南,总以为也将终老江南,从没一日想过进京,更别说入宫了。”   无双轻轻叹息一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想出来就难了。我能嫁给王爷,其实已经算有福了,至少还能出来走走。”   楚灿华本已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无双赶紧劝道:“其实,皇上去皇庄避暑,或北巡秋狩,你也可以跟着去,不也散心了。那时候我这样的外命妇都是不能随行的,王爷却要伴驾,日子也不好过。”   她说得有点儿乱,楚灿华却听出了其中的真心关怀,不由得好受了些。拿帕子擦去泪水,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端起茶碗喝茶,心绪才渐渐平复。   无双见她好些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见过皇上一次,相貌堂堂,人才出众,性情也好,温文儒雅的,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你们指定合得来。”   楚灿华被她说得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心里却更为安定。她没见过皇帝,虽听父亲极力称赞,却也并不很信,只当父亲虚言矫饰,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进宫,如今听无双如此说,她马上就相信了。   她原本喜欢江南这一届的新科解元,那个少年虽生于寒门,却也是书香传家,相貌俊逸,气度不凡,更兼才华出众,让她很是心动。本想着为祖母守孝九个月后,再央无双做媒,这门亲事定成,可没想到,世事无常,没等她孝期过去就已经定了,将来要入宫为妃。   她其实与那个少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父亲邀请士子前来会文时远远看到过几回,读过他参与写作的诗词文章,就此芳心暗许,终究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她既有对往日心思破灭的悲伤,更有对宫中生活的彷徨,而两个教养嬷嬷的严厉更让她度日如年,又与家人无法言说,不愿让母亲难过,以前的手帕交都在江南,也不敢写信诉苦,只能过来找无双说说话。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与这位从异国而来的公主有知己之感,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无双给了她极好的印象。虽然她那时鲁莽地冲撞了这位公主,可无双却并没有赶她出去或是斥责惩罚她,而是好言相询,听她诉说,并帮她找来了摄政王,让她有机会为父兄叔伯翻案,因而救了她全家。   她沉默下来,这段日子以来如一团乱麻的心忽然变得澄澈无比。她已经明白,父亲已经是摄政王的人,让她进宫也是摄政王的意思,而无双现在是摄政王妃,她家承了王爷王妃的大恩,要她进宫以报大恩,也不算坏事,总好过让她父亲或是兄长去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这么一想,她便豁然开朗,脑筋顿时清醒,思绪也敏捷起来。既然已经定下了进宫,那亲王府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她父亲虽入阁为相,却是远远不如首辅赵昶,她在宫里的身份也比不上皇后,只有在父亲身后站着勇毅亲王,那么太后和皇后才不敢随意拿捏她,皇帝也不能太过冷落她,总要给她一些体面,这便是她在宫中生存的最大倚仗。其实这些道理,她父亲曾经与她关在书房里详细解说过,只是当时她心乱如麻,无比悲伤,根本就听不进去,此刻心如明镜,就一切都想明白了。   无双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过了好一会儿,楚灿华的脸色越来越好,眼中也有了一抹笑意。无双知道她已经想得透彻了,不由得为她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乌兰的声音:“奴婢给姚夫人请安。”   姚氏清脆的声音响起:“乌兰姑娘,我今日跟着文妈妈学做了两样点心,想送来给王妃娘娘尝尝。”   乌兰笑道:“姚夫人辛苦了。王妃屋里有客,这点心就交给奴婢吧。”   “这也好,是妾身打扰王妃娘娘了。”姚夫人很谦和,“要么就请乌兰姑娘尝尝吧,看看是否合乎王妃胃口,以后我好多做些。”   乌兰很客气:“姚夫人说笑了。既是夫人做给王妃的,主子没有发话,我一个奴婢哪敢先尝?夫人放心,奴婢待会儿就送上去。若是王妃尝着好,奴婢就去告诉夫人。”   姚夫人很高兴:“那就多谢乌兰姑娘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片刻之后,乌兰端着两碟点心进来,却没送到无双身旁,而是放到墙边的桌上,微笑着说:“王妃娘娘,姚夫人已经走了。”   无双点头:“嗯,这点心先搁那儿吧,你叫人去跟文妈妈说一声,我这儿来了贵客,先拣几样细点送过来。”   “是。”乌兰屈膝行过礼,转身出去了。   楚灿华看到吃食,这才想起无双已经有孕,不能乱吃别人送来的东西,便笑着说:“王妃有了喜,小女却忘了给王妃道贺,实在是失礼之至。”   “这倒没什么,郡君不必放在心上。”无双淡然一笑,“来道喜的人实在太多了,真心的又有几个?郡君一向特立独行,现在也不必跟我这般客套。”   楚灿华自嘲地一笑:“再特立独行也不成了,现下一举一动都得照规矩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双的眼中浮现出几分慧黠,“郡君聪明伶俐,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不会让规矩束缚住的。”   楚灿华忍不住好笑:“王妃娘娘可是在教小女不守规矩?”   无双轻轻一挑眉:“我可没这么说过。郡君心思玲珑,性情坚毅,便是入了宫,也定是大有作为,我就等着听郡君的好消息了。”   楚灿华颇觉难以置信:“王妃娘娘的胆子真大,什么都敢说。”   “我这话有什么错呢?”无双嘿嘿直乐,“好消息有很多呀,譬如早日生下皇子,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楚灿华的脸腾地红了,就连耳根都在发烧:“王妃娘娘也太直言不讳了。”   无双笑道:“我是实话实说,什么都比不上孩子重要。”   这是大实话,楚灿华强忍羞赧,微微点了点头:“小女明白,以后入了宫,还请王妃有暇时进宫来陪小女说说话。”   “一定。”无双保证,“我每月都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若是有机会,就去看你。”   “好。”楚灿华的心里阴霾尽去,笑容满面地与她谈天说地,又问起北地风俗,与江南习俗做些比较,感觉十分有趣。   在这里盘桓了半日,用了午膳,她便尽兴而归。   无双这时才对赵妈妈说:“上午姚夫人送来两碟点心,我没用,你去看看。”   赵妈妈担心王妃年少天真,为人所害,因此在她有喜后,跟她细细解说了不少后宅阴私手段。无双像听天书一般,瞪大了眼睛,最后总结下来,就是吃食上除了文妈妈外,谁给的都不吃,穿的衣服必须经宝音哈沁检查之后才能穿,熏香坚决不用,屋里不插花不摆草,走路时务必注意脚下,速度要慢,下盘要稳,如此方能确保无恙。   她并没有怀疑姚夫人,但是对她送来的吃食却不会碰一下,让赵妈妈看看,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害人会自己端过来?怎么也得找个小丫头背黑锅。   赵妈妈把两碟点心端下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无双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走了出去。守在门外的乌兰连忙跟上来,询问地看着她。   无双笑道:“去看看我们的那些马。”   乌兰高兴地点头:“好啊。”   无双带来的马中除了那十匹千里马外,还有乌兰她们四个大丫鬟的骏马,只是她们进了王府后就没再骑过,一直养在马厩,她们难受,那些马也憋得难过,这次到了大青山来,这几个丫鬟也能过过瘾,骑马到草地上跑一跑。无双虽然只能看着,却也开心。   大青山很美,站在山下仰望,可以看到山巅上飞瀑如白练,绿色的森林中有一些树上开满大朵大朵的鲜花,仙鹤在树梢飞舞,苍鹰在山顶翱翔,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宛如仙境一般美丽而宁静。   无双走到草地上站定,深深地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脸上流露出惬意的微笑。庄子里的管事眼明心亮,马上叫了几个小厮去抬来软榻和几案,又送上新鲜瓜果。无双笑着夸了他几句,吩咐乌兰记着打赏,然后便靠到榻上,悠闲地沐浴着微风,看着满山的美景和心爱的宝马。   没过一会儿,姚氏从山庄里走出来,停在不远处,笑着对乌兰说:“乌兰姑娘,我也想看看王妃的宝马,可以吗?”   无双侧头看了一眼,温和地道:“姚夫人对马有兴趣?过来坐吧。”   乌兰这才让开路,放姚氏过去。   放着瓜果茶盏的桌子旁边有两个绣墩,是细心的管事给乌兰和放马的马童准备的。这些丫鬟马童都是无双带过来的人,他尽心巴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姚氏给无双行了礼,端正地坐到绣墩上,满脸笑容地看着马场上的几匹骏马。   乌兰给她斟了一盏茶,她客气地道了谢,闲闲地喝了一口,笑着说:“王妃真是悠闲,妾身跟着王妃在这儿住了这些日子,心境都开朗了很多。”   无双淡淡一笑:“这地方不错,我很喜欢,难得你们也不嫌这儿冷清。”   “妾身能在这么好的地方避暑,都是托了王妃的福气,哪里还会不知好歹?”姚氏轻轻叹了口气,“再说,妾身便是在王府,也常常是数月不得见王爷一面,冷清的日子都过惯了。”   无双看了她一眼:“王爷有大半个月没来了吧?你跟着我,想见王爷却是不易,若是留在王府,倒是有些希望。”   姚氏苦笑:“宋侧妃年轻貌美,又刚晋位,王爷按例便该宿在她屋里数日。杨夫人入府多年,骤然降位,王爷定会心生怜惜,多加抚慰。蔡夫人和吴孺人游孺人也都年轻,进府不久,王爷要人侍候,也是多去她们院里。陈孺人虽在休养,不能侍候,到底曾为王爷怀过孩子,王爷也要去看望一二。如此下来,哪里还轮得到妾身?这次跟随王妃出来,妾身确无他意,只一心想要侍候母妃和王妃娘娘。王府有了世子,才有未来,妾身老了以后才能过安稳日子,否则王爷百年之后,皇上收回爵位,覆巢之下,便无妾身的容身之地了。”   无双点头:“你说得有理。”她的声音温和,但是神情间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生孩子,可不是为了王府的千秋万代,而是因为这是自己的骨血,所以要好好地生下来,让他过快乐的日子,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姚氏却似弄错了她的意思,温言劝道:“王妃可是心情不好?听说皇上要大婚了,王爷指定忙不过来,所以才没来看望王妃的。等到忙过了,王爷肯定就会过来。”   “我知道。”无双对她笑了笑,领了她的好意,“我没怪王爷。他是摄政王,担着江山社稷,心系天下苍生,繁忙是肯定的。如今我和母妃住在这儿,就是不想让他太操心,可以全心全意扑在国事上。我既不爱读书,又不喜听戏,所以很喜欢住在这里,就怕你们觉得无聊。”   “王妃对妾身如此关照,妾身实在是感激不尽。”姚氏受宠若惊,“妾身卑微,能侍奉王妃,已是天大的福分,万不敢想旁的。妾身家贫,从小就不识字,后来进了王府后,才跟着认得字的妈妈学了一些,读书却是万万不成。妾身也不爱听戏,嫌太吵。若是无事,妾身便在屋里做些女红,还在院子里养些花草,日子也就打发了。”   “嗯,这些喜好都不错。”无双点头,“能过悠闲自在的日子是最好的,王爷在外面沐风栉雨,呕心沥血,也就是让我们能过好日子。”   “是,妾身很感激王爷的恩德。”姚氏出身卑微,待人一向谦恭,在无双面前更是驯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无双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鲜果:“你也吃点儿吧,不用太拘束。”   姚氏连忙点头:“谢王妃”   她的话音未落,山岭上忽然响起“嗖嗖”的尖厉风声,迅速由远而近,向她们扑来。   隐在周围护卫的亲兵飞扑而出,乌兰也警惕地挡在了无双的身前,他们都有经验,这是箭矢射来的声音,而且是强弓硬弩才会发出这样的尖啸声。   无双正要起身,姚氏却慌乱地扑过来,颤声叫道:“王妃小心。”   无双猝不及防,被她扑个正着。软榻也翻倒下去,将她砸在地上。姚氏收不住势,跟着翻下去,压在她身上。无双闷哼一声,在千钧一发之际却是本能地将手护在小腹之前,用力将她的身子挡了过去,没有真正地撞上那要紧的地方,可胸口却是结结实实被砸了一下,疼得她眼前发黑,险些吐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乌兰大惊失色,转身去推姚氏,想将无双扶起来。   这时,一根乌黑的长箭从山林间钻出,笔直地向她们这里射来,对准的显然是原先无双的位置,现在她们跌落在地,反而避了过去。那支箭擦着俯下身子的乌兰而过,狠狠钉在桌沿上。箭尾颤动不已,发出“嗡嗡”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惊不已。   正在遛马的马童策马狂奔而至,跳下来挡在她们前方,从四面八方冲来的护卫也将这里团团围住,还有几百亲军已经如潮水般向山上涌去,在林中搜查刺客。   乌兰将姚氏掀到一旁,焦急地扶住无双,连声问道:“王妃娘娘,有没有伤到哪里?”   无双闭着眼,有些虚弱地说:“还好,胸口被撞得有点儿疼。”   “啊,是胸口啊。”乌兰听到王妃的小腹没事,刚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胸口受创也不是小事,便又紧张起来,连忙俯身将她抱起来,抬脚将翻倒的软榻钩起摆正,再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然后招呼周围的人:“快,把王妃抬回去,当心点儿。”   这些亲军都训练有素,其中有好几个是从草原来的王妃亲卫,邵杰也在。他立刻指了四个大汉去抬起软榻,然后布置剩下的人结阵挡在四周,缓缓向庄园内移去。   乌兰这才搀扶起姚氏,有些不高兴地问她:“姚夫人可有伤着?”若不是这姚氏惊慌失措,王妃怎么会受伤?不过是区区一支箭,就让她吓破了胆,真是没用。   姚氏脸色惨白,话都说不利落了,喘了半天气,才磕巴着道:“我还好就是浑身都痛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在痛”   乌兰心里鄙夷,表面上还得对她关照,到底也算是个主子。她扶着姚氏,关切地问:“还能走吗?”   “能,能。”姚氏似乎忍着疼,却又强撑着。   乌兰便不问了,用力架住她,往庄子里走去。   只片刻工夫,整个栖霞庄都乱了。赵妈妈和珠兰等几个大丫鬟全都跑出来,管事仆役们也赶了过来。   老王妃听到消息,又惊又气又慌张,险些昏过去,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一迭声地叫:“快,快,叫医婆去看看,再让人到城里去请太医,还有,告诉王爷。”   余妈妈连声答应,立刻出去传话。   韩氏扶着老王妃,一边温声劝慰着,一边快步走到无双的院子里。   无双躺在床上,双眉紧皱,脸色有些白,却并没有捂着肚子叫疼,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医婆在她的腹部轻轻摸了摸,又给她把了把脉,肯定地说:“王妃的胎相依然平稳,只是受了惊吓,身子又有损伤,胎气略动,但是并不严重。现下不宜用药,王妃先躺着静养,等太医来了再看看。”   老王妃点了点头,立刻吩咐赵妈妈:“既是要静养,先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只留下两个稳妥的人侍候着。”   房间里的丫鬟妈妈马上低着头退了出去,赵妈妈留下了乌兰珠兰两人。很快文妈妈就端了一碗汤进来,要无双喝下去。   老王妃虽然知道文妈妈对无双绝对忠心,但还是拦着她,让医婆先看看那汤有没有什么冲克的,别让王妃喝下去反而加重病情。   医婆看过后,有些意外地说:“这汤是宁神补气的,正对王妃的病症,比喝药强。没想到这位妈妈还懂医,食补要比药补好多了,王妃的身子如此康健,胎息极稳,看来与这位妈妈平日里的饮食调养有很大关系。”   老王妃顿时高兴起来:“快快,那就让王妃先喝汤。”   乌兰小心地扶起无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文妈妈端着碗上前,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   无双闻着碗中那熟悉的香气,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一直憋闷着的胸口感觉轻松了很多。她一口一口地咽下浓香的汤水,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老王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的情形明显好转,腹中的胎儿显然没出什么意外,脸上的紧张神情也松弛下来。坐在那儿想了一下,她转头对跟着的管事说:“你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派人回府叫岳大人过来,一定要把刺客找出来。这些人的心太毒了,明摆着想要算计我们王府的子嗣,绝对不能轻饶。”   “是。”那管事躬身答应,立即赶去办事了。   老王妃看着重新躺下去的无双,关切地道:“媳妇放心,有母妃在这儿,没人能伤得了你。”   无双睁开眼,微笑着说:“母妃别担心,我没事。咱们的人一直警戒着,最远都到了山腰,那放箭的人离我很远,必得用二百石以上的强弓才能把箭射到我跟前,能开这种弓的人不多,而且不能放连珠箭,所以只有射一箭的时间就得撤退。咱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就算不能逮到人,也能看出端倪来,以后顺藤摸瓜,找出指使的人,就能剪除后患了。”   她这话其实是安慰老王妃的,既然刺客有这么大胆子,肯定布置周密,留有后路,一击不中,便即逃遁,哪有那么容易就查出来?上次她成亲前在这里游玩,被人伏击,被他们打死打伤那么些人,又缴获了不少武器,按理说线索不少,后来却也没有听到下文,多半尚没查出幕后指使者。如今他们能得到的东西不过是一根箭,又能查出什么来?除非真能抓到刺客,否则也是难以查清真相。反正恨皇甫潇的人不少,如今知道他即将有后,自是更加愤慨,趁他不在此地,派刺客前来击杀他的王妃,也是一个好计谋。   无双安慰了老王妃后,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这才想起来问:“姚氏怎么样了?”   乌兰上前禀道:“有点儿小外伤,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奴婢已送姚夫人回房歇息,姚夫人的丫鬟妈妈在那儿侍候着。”   “那就好。”无双没再多说什么,又闭上眼休息了。   姚氏当时的行动很蠢,但也是护主心切,算是忠心之举,不但不能责怪,反要褒奖,所以她才关心两句,既然姚氏没事,她也就不多问了。   扰攘了半日,老王妃受了惊,放松后也觉疲倦,便回了院子,躺下歇息。   直到黄昏,都没看到太医来,也没见到王爷,派出去的人没有一点儿音信传回来,让邵杰感觉有些不安。   在庄子周围护卫的亲军有一大半追着刺客进了山,这里剩下的人不多,原以为通知了王府卫帅岳坚后,很快就有大队人马来援,此时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到了晚上,若是有强敌来攻,这个庄园根本就守不住。   想到这里,他立刻找到自己的母亲文妈妈,把这事告诉了她,让她速去禀报王妃:“我们是在此坚守,还是立刻回城,请王妃速速定夺。”   文妈妈一听就急了,马上拉着儿子去无双的房间:“我讲不清楚,你跟王妃仔细说说。”   无双被赵妈妈轻轻推醒,半靠在床上,听邵杰详细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屋里的几个大丫鬟和赵妈妈文妈妈的脸色都不好看,显然人人都无比担心。   无双思索了一会儿,冷静地道:“若是现在回城,走到半路上,天就黑了,敌人要是围攻过来,你们根本挡不住,便是围而不打,光是放箭,就无法防备。在这庄子上守着,只要战术得当,还能抵挡住。你找些空地,堆积柴草,若是有敌来袭,立刻点燃。进山搜捕刺客的亲军一旦看到庄中火起,必定回来支援,估算行程,顶多一个时辰就能赶回。”   珠兰低声说:“若是敌人在山里伏击他们呢?岂不是赶不回来?”   邵杰仔细琢磨了一番:“要伏杀王府亲军,没有一两千人根本不行,再调人来围攻庄子,没有一千人也别想攻进来,想在燕京城附近调动两三千人的兵力而不被王爷察觉,这是不可能的事。估计来人主要是以刺客引诱亲军主力进山,然后堵截我们进城报信的人,等到晚上,再集中人马来进攻庄子。王妃的法子可行,末将这就叫人去弄柴草堆,在墙边做些陷阱。庄子很大,我们只能重点守住前后门,再派弓箭手盯着墙头,专门射杀翻墙进来的敌人。庄中应该有密室,地窖更多,若是情形不好,就请几位主子进去躲藏。末将在外守着,拼死也要保王妃安全。”   无双点了点头:“你这些计策都很好,这就去办吧。你也不要想着拼死之类的,要想的是怎么活下来。敌人真要打到眼前了,我可不躲进地窖,给我一把枪或者一张弓,看我怎么杀他们。”说到最后,她目光凛冽,神色肃然。   邵杰没有劝阻。时间很紧迫,他一刻也不耽误,立即出去,布置守卫事宜。   无双坐起来,对乌兰说:“去让他们把马和马车都备好,晚上就停放到我们附近,要是实在守不住了,咱们就护着母妃她们杀出去。” 第三十四章 夜战   大青山对于普通平民来说是禁止入内的区域,所以平时非常安静,入夜之后更加寂静,偶尔有一两声夜鸟鸣叫传来,引来空谷回荡,更显幽静。   栖霞庄里的所有房间都熄了灯,偶尔响起一声犬吠,这是值夜的人带着专门驯养的大狗在巡逻,每晚如此,没有任何异常。   邵杰已经布置好,大部分人都埋伏在预定的位置上,弓箭手伏在屋顶,一块布覆盖在箭囊上,挡住可能反射的微光。   正值月底,新月如钩,光影迷蒙,天穹深处隐约有几颗淡星,也是黯淡无光,夜色因之更加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无双待在院里,心情十分平静,只是遗憾着没将自己的宝枪和神弓带来,虽有邵杰给她的强弓,却是杀伤力大减。为了她腹中怀着的小王爷,邵杰拒绝给她长枪,坚决不让她与敌人近身搏杀,只在远处放箭,才是安全的。他已经暗自下定决心,也悄悄吩咐了赵妈妈文妈妈和乌兰等四个大丫鬟,若是挡不住敌人,他们就护着无双杀出重围,至于老王妃和韩侧妃姚夫人,也都顾不得了,事后若是王爷追究,他会一力承担,自杀谢罪。   别人都以为乌兰等四人只是普通侍女,心中还笑她们粗鲁不文,不通礼仪,走路都没个温顺卑躬的样子,却不知她们四人其实是武婢,骑射俱佳,身手不凡,由她们四个护着,再加上邵杰率领的亲卫队,即使来了千军万马,也一定能够成功杀出去。   王爷和太医都没来,老王妃也隐约觉得事情不对。无双派人将她和韩氏姚氏请到一个偏院中,对老王妃道:“今夜可能有敌人来偷袭,母妃与我待在一处,若是事情不对,我们便突围回城。”   韩氏和姚氏都吃了一惊,一时都不敢相信:“什么?有人这么大胆?”   “目前还不敢确定,只是追进山里的亲军至今未返,王爷和太医也没有来,十分蹊跷。”无双很冷静,“母妃到床上歇息吧,韩侧妃和姚夫人就委屈一下,在小榻上歇着,都别脱衣。若是今夜平安无事,自然最好,咱们明日一早就回城。”   老王妃很镇定:“媳妇,你怀着孩子,也去歇着。”   无双笑道:“母妃只管去躺着,我白天睡了大半天,现在不困。”   老王妃看着她身旁的弓箭和那四个飒爽英姿的丫鬟,认真地叮嘱:“你切不可去冒险,若是真有敌人来袭,外面的人挡不住,你就先走。我这把老骨头没了就没了,可千万得保住你和我孙儿,那是咱们王府的未来。若是你有个好歹,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没脸见老王爷。”   无双心里一暖,十分感动:“母妃放心,我已经让他们备好了马和车子,到时候我们一起冲出去,我不会扔下母妃的,否则也没脸见王爷。”   老王妃见她执拗,不禁叹了口气,却打定主意,若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关头,便撞墙自尽,断了儿媳妇护着自己的念头,这才能让她有更多的生还希望。她听儿子说起过,成亲之前,似乎有刺客袭击过这个儿媳,却被她和身边的护卫尽数击杀,成功逃脱,此时若是没有自己拖累,儿媳妇定能冲出去,只要回了城,就安全了。   屋里点着灯,事先用棉被挡住了窗户,又关紧了门,不让丁点儿光亮泄露出去,却也让房间里有些压抑。   韩氏根本睡不着,便拿出一方手帕绣着,可是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针脚歪歪扭扭,绣出的东西就如初学者一般拙劣,但她不敢放下,只觉得这么做点儿事,心就没那么发慌。   姚氏脸色苍白,白天被无双一肘撞到一旁,腰腹之间疼痛难忍,现在虽然好多了,却是从白天到晚上接连受惊,神思不属,也学着韩氏,拿出一个荷包绣着,却更是手脚不灵,绣得乱七八糟,不忍目睹。   老王妃却是躺到床上,闭目养神。她其实也担忧不已,但知道不能慌乱,只用手摸着腕上的佛珠,默默念佛,并向所有神佛许愿,只要能平安过了今夜,明天回到城里,必将燕京城里城外所有佛寺庵堂的佛像都重修金身,以谢菩萨保佑。   无双最为冷静,伸手拿起弓,拉开数次,找准其中的感觉,又从箭囊中抽出全部箭矢,一根根仔细打量。这些弓箭都是草原匠师铸造,她从小到大都用类似的弓箭练习,虽然后来换了神弓利箭,却也没忘记这些烙印在脑子里的感觉,只要稍加熟悉,便可做到箭无虚发。   看完后,她把箭收好,将弓放在桌上,然后侧头看看桌上的小型时晷。现在已到子时,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坐到窗边的软椅上,做了个手势。乌兰立刻上前,将油灯调小,放到离门最远的墙角。灯光变得昏暗,却能让人看清屋里的一切,不至于恐慌。   外面更加安静,天上飘来几片云彩,遮住了淡淡的新月,给大地罩上一片黑暗。   这是进攻的最好时机,隐在暗处的邵杰更加警惕。   低沉的风声中,墙头上忽然冒出了一排黑影。他们全都是一身黑衣,从头蒙到脚,在夜色中很难察觉。蹿上墙后,他们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越墙而过。刚刚跳到地面上,就有人觉得脚下一软,便掉进了陷坑,被里面的尖树桩扎进身子。猝不及防之下,有人痛极闷哼,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   没有掉进坑中的黑衣人一怔,正欲往前奔行遁走,院子里忽然燃起了一排火把。这些火把插在地上,离墙一丈,绕庄园一圈,没有半点儿死角。接着,庄园中有三处堆积成山的柴草堆被点着了,烧起熊熊大火,在黑暗中非常醒目。   那些黑衣人在火光中无所遁形,屋顶上埋伏的弓箭手立刻瞄准他们放箭。只听一声声惨叫声响起,黑衣人非死即伤,能动弹的都返身往墙边奔,想要翻出去。   邵杰没吭声,也没人杀出,只有弓箭手追着人影射去,箭如飞蝗,顷刻间便将进来的黑衣人全部杀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重又平静下来,只有点燃的松明火把和柴草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无双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她想起了草原上的一句谚语:猎人遇见狼,猎人害怕,狼也很害怕,就看谁更勇敢。换作大燕国的成语,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现在敌人见他们有了防备,就不敢贸然进攻,得先观察,再讨论,然后再调整行动方案,之后才发动新一轮进攻,这样一来,起码要花大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担心山上的亲军返回,不管不顾地派人一窝蜂上来,那就全无章法,也不难对付。   无双已经派人下令,庄里的仆役都集中在一处,由管事负责看管,需要他们协助战斗时才能出来,否则格杀勿论,这样可以避免有内奸与敌人内应外合。现在屋子外面的人都是战士,邵杰可以放心指挥他们全力战斗,不必顾虑身后有人偷袭。   外面的声音和突然亮起来的火光让韩氏和姚氏手上的针线都抖落在地,她们再也镇定不了,都吓得几近昏厥。老王妃则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无双,关切地问:“有把握吗?”   无双肯定地道:“如果敌人来得不超过五百,就完全有把握,如果超过五百,就不好说,不过我们在庄子里故布疑阵,又事先挖了陷阱,设了埋伏,要抵挡一两个时辰是完全没问题的。若是亲军或者附近有人看到庄园中起火,引来援兵,就能解围了。”   老王妃点了点头,忍不住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若能脱得此难,信女以后定吃斋茹素,为菩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阿弥陀佛。”   韩氏与姚氏也跟着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今后也愿吃斋念佛,只求逃脱劫难。   无双笑起来,却没说什么。她是皇族,自然也相信天神护佑,万邪不侵,但在这种危急关头,她更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过了子时三刻,黑暗中的敌人又有了动作。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一部分人冲向前后大门,另外的人则攀上墙头,翻进庄中。   箭矢的破空声如密雨般响起,当中夹杂着掉落陷阱声受伤惨叫声兵器相撞声和喝骂声。弓箭手射中了一大半翻墙进来的黑衣人,但是一击致命的并不多。他们想要补射一箭,后面却又有连续不断的黑衣人越墙而过。他们只好按邵杰之前的命令,射向后面进来的黑衣人,就算不杀死,只要射伤他们,庄子里冲上去与他们近身格斗的亲军护卫也就少了几分危险,多了几分胜算。   庄里庄外杀声阵阵,邵杰他们虽然人少,却仗着地利之便,埋伏在房前屋后墙根花丛,等到黑衣人奔到近前,突然蹿出来,刀劈枪刺,很快就能将敌人杀死。   房间中,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都拿出了自己的武器,有的是刀,有的是剑,在烛火下寒光闪闪,看上去锋芒四射。四个大丫鬟分别守在门窗外,神情肃然,带着一丝煞气。文妈妈和赵妈妈也挺直了腰背,守在无双身旁,脸上毫无惧色。   老王妃打量着她们,心里暗自赞许。她听儿子说过,草原上环境恶劣,生活不易,那里的人很少读书识字,却个个剽悍,无论男女老少,均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她素日见赵妈妈只围着无双侍候,文妈妈一心扑在饮食上,四个大丫鬟因为不通文墨而被王府丫鬟们隐隐轻视,因而腼腆寡言,便将她们都当作了普通的丫鬟婆子,以她们那种资质,在王府只能算三等仆役,若不是王妃带来的人,根本做不到一等大丫鬟和管事妈妈的位子,现在有强敌来袭,这四个丫鬟却是显露出武婢本色,两个妈妈也胆大心细,让老王妃顿时放心不少。有她们护着,无双应该能安全脱险。   庄园很大,屋舍极多,又全都是黑灯瞎火,那些黑衣人踹开门,点亮火折子照着查看,立刻就有箭矢射来,出门时便有人埋伏在旁,挥刀狠斩,让他们非死即伤。   本来黑衣人的目标是两个主院,但是见庄子里早有准备,便不敢肯定,但又不能不去查看,于是主院那里的战斗异常激烈,人人浴血,个个挂彩。   无双这里的偏院四周也挖了一圈陷阱,这时却依然没人掉进去,可见敌人还被阻挡在外面。无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对邵杰和其他亲军的安全很是担忧,随即又在琢磨,进入山里的亲军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他们也被敌人收买了?以皇甫潇的铁腕手段和岳坚的治军风格,这根本不可能。那他们遇到什么事了呢?难道也中了埋伏?或者被困住了?   她正想着,院子里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邵杰的声音。   他轻声说:“我们已经把敌人杀退,护卫死伤将近一半,我们现在是守还是撤?”他没有提“王妃”二字,又是一个人悄悄潜过来,在外面低声禀报,一直非常谨慎。   无双想了想,坚定地道:“继续守。现在才丑时三刻,若能守到寅时三刻,我们再撤出去,很快天就亮了。我就不信这些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燕京城门前。”   “是。”邵杰转身,弯着腰疾行出去,围着庄子奔行一圈,重新布置了战术,又放出几个事先看好的年轻胆大并且确定信得过的仆役,把受重伤的亲军护卫抬到地窖里放好,给他们上药,包扎伤口。   庄子里的几个地窖都很大,通风良好,有的是冬季储食储菜用的,现在还空着,正好安置人。若是无双他们离开,把地窖门一关,堆上一些杂物,应该能遮掩一时,只要他们成功冲出去或者援兵及时到来,这些伤兵都能得救。   天上的云层更厚,遮住了所有的星月。风越来越大,在山林间掀起阵阵啸声。   月黑风高,形势危殆。   栖霞庄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战死的亲军护卫被仆役运到就近的房间里放好,以后会厚葬。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被挨个检视一遍,伤者都捆起来,堵上嘴,扔进另一个又小又潮的地窖中,实在伤得太重,便补上一刀,给他个痛快,尸体都被垒成掩体,散乱地放在离墙四五丈的地方。   邵杰大概估算了一下,冲进来的人有两百人左右,大部分都留在了庄子里,逃回去的屈指可数。对这战绩他很满意,但也明白,接下来的进攻会更加激烈。而亲军护卫也只有两百多人,另外两百余人进山追刺客去了,至今未回。留在庄中的亲军护卫战死三十多,重伤五十余,现在只剩下一百来人,若是再有两百人攻进来,勉强能借地势之便取得惨胜,但是再也应付不了第三拨攻击,若是对方一次上来三百人,基本上就守不住了,大概能拼个同归于尽。他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抵挡不了,要怎么保着王妃杀出去。   无双她们所在的院子里鸦雀无声。老王妃听着外面的动静,按捺住心里的慌乱,对守在身边的余妈妈低声说:“幸好前几日窈娘身子不适,我让清姐儿陪她回王府调养,逃过了这场灾祸,不然可就对不起我哥哥了。”   余妈妈轻声道:“主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们的声音很低,无双没有刻意去听,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便对赵妈妈说:“把准备好的衣裳拿过来,服侍母妃和韩侧妃姚夫人换上,我也要换装,随时准备突围。”   “是。”赵妈妈立刻到墙边,拿过来一个大包袱,和文妈妈一起打开,拣出叠好的衣裳,给老王妃和韩氏姚氏送去。   无双解释道:“我们可能要突围出去,为了安全,必须换装,不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我们来。”   老王妃和韩氏姚氏都明白了,赶紧让身边的妈妈侍候着,换上那些管事妈妈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过,首饰全部摘了。   无双和四个大丫鬟都换上了亲军护卫的衣甲,头发也梳成男式,戴上帽子,看上去便是普通的兵卒,在黑夜中完全没有破绽。   老王妃笑着点头:“这样好,到时候你们就混在队伍中冲出去,我们在后面乘坐马车,替你们拖住敌人。”   无双却摇头:“母妃不必如此,我们定会护着你们出去,分成两拨反而危险,不如一起,反而人多势众,敌人也会顾忌一二。”   她们轻声说着话,赵妈妈却拿起老王妃的衣裳准备换上。余妈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抢过衣饰来,自己穿上,坚定地说:“老奴侍候了老王妃半辈子,扮起来最像,就让老奴来吧。赵妈妈,王妃还需要你服侍,就别跟我争了。”   韩氏和姚氏身边的丫鬟妈妈看到余妈妈在换穿老王妃的衣裳,也拿起自己主子的衣裳,挑了个与她们身量大概相似的大丫鬟给换上。她们身边服侍的大丫鬟都比较忠心,此时并不抗拒,很痛快地更衣梳头,扮起了各自的主子。   老王妃又指了一个身边的丫鬟穿上无双的衣裳,然后说:“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出声。”   那个丫鬟很痛快地应了,规矩地站到老王妃身旁。屋里的其他丫鬟妈妈都很害怕,但是这么多人在一起,再加上无双神色自若,似是胸有成竹,早有安排,也给她们壮了胆,虽仍是手脚酸软,浑身无力,却并没乱了方寸。   第二拨攻击很快来临,越墙而入的黑衣人更多,攻击力也更强。   空中箭如飞蝗,地上刀光剑影,到处都是血花飞溅,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护卫亲军们仍然在周旋游斗,尽量以最小的代价杀伤敌人,挡住他们前进的步伐。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过去,屋里的人都感觉这一夜分外长,仿佛永远都过不完。   无双看了看桌上的时晷,已近寅时二刻,不由得信心大增。她觉得以皇甫潇的能力,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发现异常。这里虽然地处偏远,四周都无人烟,但是庄中烈火熊熊,远处的人家总有人能看到。在燕京周围,皇甫潇的眼线肯定不少,而且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两个人都在庄中,他不可能不关注,此时很可能他已经得到消息,正带着人赶来,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等到强援。   想着,她拿起弓箭,起身要往外走。   老王妃连忙叫住她,虽不敢高声,语调却充分表达出她内心的焦急和担忧:“媳妇,你要去哪儿?可千万不能冒险。”   无双笑着安慰她:“母妃放心,我出去看看,若是有零星敌人漏进来,便一箭射杀。只要我们这里不暴露,庄里的亲军就还能坚持下去。”   老王妃很不赞成,却拦不住她,只得叮嘱道:“一定要小心。”   “好。母妃安心待在屋里,若是在撤离,我会来接母妃的。”无双说着,带着乌兰等四个丫鬟将房门开了一道缝,飞快地蹿了出去。   赵妈妈和文妈妈关上门,镇定地守在房门两侧。   院子里没有人,但是无双知道,在暗处隐伏着两三个高手和亲军护卫中最强的几个精锐。那所谓的高手她没见过,是听邵杰说的,好像属于王府暗卫,皇甫潇派来专门保护她的,但她之前完全不知道,一想到自己的很多举动可能都被这些高手看在眼里,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遇到今夜这样的危机,知道有这样的高手保护,倒也让她安心了一些。她本想问问,暗卫中有没有人赶回城去报信,邵杰却说,王妃身边需要这样的高手,少一个都不行,所以没有让他们离开。   黄昏时,庄里陆续出去了好几拨人,都是信得过的管事仆役。他们伪装走亲戚或出去临时采办物品,分几路绕道,想办法赶回城。燕京周围繁华富裕,村镇林立,大路小径四通八达,敌人很难把所有的道路都截断,总有人能混过去,不过是绕道远近的问题。正因为此,无双坚信皇甫潇会得到消息,及时前来救援。   这个偏院离栖霞庄的正院比较远,周围都是树林,有梅树枫树桃树,环境清冷,以前就很少有客人愿意住在这里,现在更是罕有人至。无双站在爬满青藤的木栅栏后面,听着林外传来的武器相撞声呼喝声惨哼声和冲入林中的脚步声,神情凛然。   乌兰无声地蹿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拿过弓箭,把自己的刀塞进她掌中,然后就扑向院外的黑暗中。   少顷,箭矢飞出的尖啸声响起,接着是扎入血肉中的扑哧声和痛哼声。   有人叫道:“小心,林中有埋伏”接着又是一声惨呼,随即戛然而止,显然已被埋伏在此的精锐击杀。   这里本就不是敌人的重点目标,经过外面的层层阻击,能摸到这里的黑衣人已经很少,而且只是想进来搜查一下,并没特别在意,因此很快就被守在这里的暗卫和亲军斩杀。虽然夜色如墨,但是凭着感觉,乌兰仍然射中了好几个黑衣人,缓解了护卫们的压力。   第二波前来袭击的黑衣人死伤大半,终于被邵杰他们击退。   不久,敌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也不再试图攻进来,而是抛进来无数火把,点燃了庄中的房屋和夏季特别干燥的花草树木。   大火越烧越猛,风助火势,迅速席卷了整个庄园。   在屋子周围再也无法埋伏,剩下的亲军护卫们只得出来,聚集到邵杰身旁。邵杰命令一部分人背起伤员,剩下的人护着他们,一起向后奔去,到林中接应无双她们。   躲在仆人小院的那些小婢婆子杂役事先已得到吩咐,若是庄中起火,就躲进附近地窖中,可保无虞。于是当大火燃起时,许多人都奔出来,冲向旁边的地窖,争先恐后地躲了进去。   无双看到火光腾起,立即回房对老王妃说:“母妃,我们马上离开。”   老王妃正要叫她先走,珠兰已经冲到她面前。赵妈妈和文妈妈将老王妃放到她背上,便一起跑了出去。韩氏和姚氏也在丫鬟妈妈的搀扶下奔出门去。   无双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便紧握着刀,在宝音哈沁的护卫下,急奔而出。   无双让邵杰事先备好的马与车都放在林中,此时火头四起,那些军马训练有素,并没有惊慌逃窜,但因为对火的本能恐惧,仍是不安地用蹄子踏着地面。   无双出来后,发出一声呼哨。   她的战马赤兔立刻长嘶回应,兴奋地奔了过来。其他军马在赤兔的带领下,也一起跑过来。   邵杰带着人冲进来,亟亟地说:“请王妃上马,属下护着您杀出去。”   无双却很冷静:“不急,等老王妃她们上车,一起冲出。”   “王妃,我们最好是分两拨。”邵杰立刻劝说,“以前想着一起杀出去,但是根据之前的情形看,外面的敌人还不少。我们骑马出去,敌人定会认为我们打算突围去燕京报信,而很快就要天亮了,我们报不报信已经不重要。他们肯定会放弃我们这一路,而全力截杀马车,这样王妃安全突围的可能性很大。”   无双知道他说得有理,但是却摇了摇头:“母妃也不能有事。”若是老王妃去世,皇甫潇立刻就要丁忧,回家守孝三年,权势顷刻不在,王府只怕就要危险了。   他们说了几句话,大火便沿林子边缘蔓延过来。老王妃她们也都跌跌撞撞地上了马车,赵妈妈按照无双事前的吩咐,将老王妃与韩氏和姚氏分开,她和余妈妈文妈妈以及假扮无双的丫鬟上了一辆车,韩氏和姚氏带着丫鬟妈妈上了另一辆车,剩下的丫鬟婆子乘坐第三辆车,然后在车夫的驾驭下冲出了林子。   邵杰不等无双开口便道:“王妃,属下与这几位护卫护着您走小路,其他大部分人手护着老王妃走大道,这样也能让敌人分兵两路,削弱他们的实力。好,就这么定了,快上马吧。”   无双翻身上马,在火焰中飞奔出去。   其实她很明白,带着马车走,一旦被强敌包围,很难周全,如果由几个高手护着她出去,反而不引人注目,而且他们的马快,安全冲出的概率很大。但是她很难扔开老王妃不顾,若是最后当真她活下来而老王妃死于敌手,那她又怎么跟王爷交代呢?夫妻肯定是做不下去的,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她现在怀着孩子,不可能潇洒地说和离就和离,让孩子没有父亲,况且她虽然对皇甫潇有些怨念,但仍然是有感情的,毕竟那是她的丈夫。   邵杰见她不肯独自逃生,也没办法强迫,只好紧紧跟随在侧,护着三辆马车,从一处烧塌的塌壁缺口冲了出去。   车轮碾过残砖断瓦,颠簸剧烈,老王妃和身边的丫鬟妈妈都忍着没出声,只用力抓住车厢壁的横杆,稳住身形,另外两辆车里的女子却不断发出惊叫。   无双厉声道:“闭嘴!”   车里的人顿时噤声,都想起了黑夜中的敌人,若是叫出声来,让他们发现了,大家都要死,于是无论车子前行时颠得多么剧烈,也都死死忍着,有的更抬手捂住嘴,不敢吭声。   冲出火光冲天的山庄,他们一行人正对着燕京城的方向冲去。此时一切计策都不管用,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都只是浪费时间,他们以雷霆之势,向前快速推进,让黑衣人在仓促间无法调动人马包围上来,这才有可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无双冲在前面,王府暗卫仍然隐在暗中,运使轻功跟随。邵杰率领的精锐和乌兰等四个丫鬟护在无双四周,以便暗箭射来时用身体挡住。   皇甫潇旗下军队的所有马匹都是良种,就连拉车的马也是如此,虽然车身重,但每辆车都套了四匹马,跑起来速度也不慢。   上百匹骏马四蹄翻飞,在土路上疾驰,一时声震四野,伴着呼啸的风声,仿如狂雷骤雨,滚滚向前。   现在已是黎明之前,天色最为黑暗,离开火海之后,渐渐便看不清前面的路。他们也不敢点燃火把,成为现成的靶子,只能凭着记忆前进,幸好栖霞山庄建在山脚下,地势平坦,便是没走在路上,也无大碍。   众人一鼓作气,向前冲了两三里地,后面的黑衣人渐渐从几个方向汇聚起来,有的从山林中骑马蹿出,有的从起火的庄子里冲出来,都是全力向前追赶。   无双微微躬身,一直在提速。赤兔冲得太快,不一会儿就把后面的三辆车甩了下来。邵杰却没提醒她,只想护着她先走。无双猛然惊觉,回头看了一眼,放缓了速度。邵杰无奈,只得也跟着慢下来。   再跑出两里地,黑衣人便追上了他们的队伍。断后的一个十人队突然掉转马头,向他们扑去,双方缠斗起来。这些断后的战士都怀着必死的信念,以血肉之躬将对方的冲击势头挡了下来。   无双让邵杰向后传令:“马车全速向前,一刻不停,其他人戒备,按十人一队,堵截敌人。”   燕国内部太平已久,只在边境时有战事,可这些军士都曾经被拉出去剿过匪打过仗,颇有实战经验,这时虽在乱中,天色又黑,却也在奔跑中就近组成了十人一队的阵形,一些伍长什长自动成为他们的领队,带着这些兵士一边前行一边奋力击杀冲上来的敌人。   无双他们冲在最前面,一般来说,军队里只有先锋营的人会在这个位置,而能进入先锋营的兵士个个骁勇善战,那些黑衣人似乎也明白这个情形,竟是没人拦截他们,而是放过他们这一拨十来个人,从斜刺里杀出,去截断那三辆马车。   无双立刻反身杀回。邵杰一提马缰,急速冲出,先她一步杀过去。其他精锐也跟着杀出。暗卫和乌兰等四个武婢则仍然跟在无双身旁,替她挡下攻击。   急速前行的马车被挡住前行的方向,车夫眼疾手快,驾驭着奔马调整方向,向旁边驰去,后面的车子也跟着转向,车厢顿时大幅倾斜,一侧的两个轮子不时离地悬空,幸而车厢本身比较重,才没有翻倒。但是车里的人却是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摇晃颠簸,好些人撞得头破血流,惊叫声碰撞声呼痛声不绝于耳。周围的人都听得很清楚,车里传出的全是女子的声音。   那些黑衣人攻势更急,刀剑挥出的力道极猛,个个悍不畏死。护卫的兵士们也都杀得兴起,已经忘记了恐惧,人人死战不退。   虽然有那么多人护着,但对方更加人多势众,无双终于无可避免地与敌人接战。她挥刀疾斩,既快且狠,心里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很是兴奋,只是再次遗憾自己的枪没有带在身边,无法痛快淋漓地杀上一场。   有亲军护卫们截住黑衣人,那三辆马车顺利冲出战团,脱险而去。可是,没过多久,第二辆马车忽然翻倒在地,发出轰然巨响,第三辆马车猝不及防,也撞了上去。几匹马身受重伤,发出凄厉的悲嘶,倒在地上。   无双心里一震,刷刷两刀连环斩出,将敌人劈下马去,随即拨转马头,向前狂奔。   这时,黎明的微光浮现在天际,周围的景物已能勉强看清。乌兰取下挂在鞍上的弓箭,将追向无双的几个黑衣人射杀,然后紧跟着冲过去。   正与亲军护卫激战的那些黑衣人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形,立刻分出一队人马追击过去。很明显,他们的目标就是马车里的人,只要是女子,一概斩杀。   无双越过了两辆翻倒的马车,直奔前面老王妃的车。那个车夫见后面的车子出了事,也不敢再独自向前,便勒住缰绳,让奔驰的四匹马徐徐停下,他再向后看去。   无双追过来,急切地问道:“母妃可有恙?”   里面的老王妃喘着气,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赵妈妈探出头来答道:“王妃放心,老王妃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   “那就好。”无双看到乌兰邵杰等人都已杀退各自的敌人,奔上来会合,便命令道,“不要停在这儿,分几个人去帮韩侧妃他们,其他人跟我护着母妃走。”   “是。”邵杰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回去救韩侧妃和姚夫人。现在也顾不了许多,只能把这两位主子带上马撤走,其他人只能各凭天命了。   车夫一挥鞭,老王妃的车重新向前奔行。无双他们个个浑身是血,却不敢松懈,继续策马向前飞奔。   天终于亮了。   没有看到朝阳和霞光,云层太厚,阴沉沉地压下来,风中开始夹杂着雨点。天气很糟糕,若是下起大雨,地面一湿,马蹄和车轮都容易打滑,根本不敢加快速度。   无双暗骂,连老天爷都来捣乱,摄政王大千岁,你究竟有多招人恨啊。   虽然心里嘀咕,但她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一心要赶上老王妃的车子。   今夜实在太混乱,从冲出火海开始到现在,每一刻都是生死关头,她现在感觉浑身都在疼痛,一时却找不准伤在何处,只知道并不是致命的重伤,也无法停下来包扎,只能往前疾奔,尽快杀出重围。   那些黑衣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放箭,显然是打算着晚上进庄子偷袭,都是短兵相接的事,用不着累赘地带上弓箭,这样反而行动不便,没想到他们早有防备,不但拼死抵抗,最后还冲了出来,除了衔尾急追,也没什么好办法。   两方人马一追一逃,一路不断有人倒下。马车到底比单人独骑的马要慢些,黑衣人一点儿一点儿地赶了上来,眼看就要追上。无双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陆续有人留下,在后面拦截敌人,直至战死或重伤落马。   无双并不害怕,只是不停地在心里骂着皇甫潇,到现在还没见影子,就算是不想要老婆了,难道连他老娘都不要了?   黑衣人的马喘出的粗气似乎都已经喷到她的后背,她转头问乌兰:“还有箭吗?”   乌兰答道:“用完了。”她射杀了不少追兵。   无双没再吭声,只闷头向前。   这时,前方响起了沉闷的如急雨般的马蹄声,显然有大队人马冲过来。   邵杰的脸色大变,立刻策马扑向前去,瞬间就离开了无双所在的队伍。过了片刻,他便奔回来,满脸喜色:“是咱们王府的援兵到了。”   所有人都是心下一松,脸上有了笑容。   邵杰见黑衣人已经离无双很近了,立刻快马赶回,越过无双扑向后面,大声道:“所有亲军护卫留下阻敌。”   那些身上血迹斑斑的兵士们全都拨马回头,面对冲过来的敌人挥刀砍去。   无双继续向前疾驰,很快就看到阴沉的天光下有一队人马正向这里飞奔。当先一人身穿亲王常服,脸色铁青,正是勇毅亲王皇甫潇。在他身后,一杆杏黄色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五条蟒龙围着“勇毅”二字,正是王府亲军的旗帜。皇甫潇身侧是全副武装的岳坚和轻袍缓带的齐世杰。   看到无双一行的狼狈与惊险,皇甫潇他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岳坚猛地拔出长剑,向前一指,带着身后的人马如咆哮的洪流一般向前猛冲,很快就越过无双和她身后的马车,向后面追来的黑衣人扑去。   那些追击的人都明白大势已去,于是放弃行动,拨马便逃向山林。王府亲军分散追击,很快便冲上山去,还有一半人马则留下来警戒,保护王爷等人的安全。   无双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一泄,顿时支持不住,在马背上摇晃起来。皇甫潇赶到她身边,伸臂将她托住,然后跳到地上,再将她抱下马来,小心翼翼地搂住,关心地问:“你怎么样?”   无双冷静地说:“我没事,你去看看母妃。还有,韩侧妃和姚夫人的车翻了,没跟上来,你赶紧派人过去救人。”她虽然没有太注意,但刚才向后招了一眼,没看到去接韩氏和姚氏的那两名兵士,不知是不是已经战死。   不等皇甫潇吩咐,齐世杰便下令,派两个十人队往回搜索,救自己人,并将受伤的敌人擒下。   皇甫潇抱着无双走到马车前,有些担心地问:“母妃可有伤着?”   赵妈妈鬓发散乱,撩起车帘,探头出来说:“回王爷的话,之前太颠簸,老王妃撞了几下,又受了大惊吓,情形不大好。”   皇甫潇顿时急了,回头叫道:“太医,太医,怎么还没跟上来?”   他们一路策马飞奔,几名太医的年纪都大了,实在受不了这种颠簸,也骑不了马,都是坐在马车里,以尽量快的速度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但还是落下很远。   无双只觉得浑身绵软,疼痛加剧,有气无力地对皇甫潇说:“你放我下来,先去看母妃吧。”   皇甫潇根本不知该把她放在哪里,总不能就这么搁到地上躺着,只能继续抱着,侧身看着车子里的老王妃。天色阴暗,看不太清楚,只能大致看到老王妃躺在车里,身上盖着薄毯,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她动弹。皇甫潇的心都揪紧了,不知母亲到底如何了,又不能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一时顾此失彼,左右为难,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他长这么大,几时有过这样的遭遇?母亲妻子还没出世的孩子,一起遭到敌人的追杀,险些命丧黄泉。此时此刻,看着车里的母亲,感受着臂弯里体虚气弱的妻子,他心里不禁狂怒,誓要查出昨夜之事的全部真相,将所有与此相关的人全都斩尽杀绝。   天越来越黑,云越来越密,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皇甫潇站在那里,心里一片冰凉。   昨天他早朝之后就一直待在文渊阁,赵昶那边的人马弄出了很多事,内阁一直在开会,不断争辩吵架,他一步都走不开。晚膳时,两宫太后把他和赵昶叫进宫,又召了内务府总管钦天监等各方官员,查询皇上大婚的筹办事宜,挑三拣四,要求繁多,一直折腾到天黑,然后宫门落钥,他只得歇在文渊阁,直到今天早晨去上早朝,才从齐世杰那里听到消息,说大青山附近有异动,似乎栖霞庄方向出现火光,很可能出了什么意外。他惊怒之下连早朝都顾不得了,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出宫,回王府带上人马,又叫人去请了太医,亟亟地出城赶来。   他不愿相信这次大规模的袭击事件出自太后或赵昶的授意,但是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怒火中烧,心里顷刻间转了无数念头。   皇上年少,帝王心术只是学到,还没有理解,更不会有“鸟尽弓藏”的毒辣念头,若是除去太后和赵昶,皇上就只有他可以依靠,也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找麻烦了。他暗暗地把宫中的人手过了一遍,然后冷笑一声。虽说国事为重,目前不宜有大动作,以免国家陷入大乱,但是让太后重病卧床,他还是能够做到的,这样一来,皇上大婚,就算是娶个皇后来给太后冲喜,立时给了赵昶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个赵昶出身赵氏,也算是老王妃的娘家人,他明着不能对付,否则落个不孝不悌的名声,清流一派立刻会群起而攻之,现在只能暗中罗织罪名,布置好后,一举将他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下来,让自己人顶上去,就可以再度控制内阁,在还政之后保住自己一家人的安全。   他默默地盘算着,周围的人也都不敢说话。齐世杰低声吩咐一个兵士解下衣甲,撑开挡在王爷头上,为他和王妃遮住风雨。   过了好一会儿,出去搜索的兵士抬着一个人回来,禀报道:“王爷,我们已经找到马车,上面的人只有两个还活着,却是受了重伤,其他人都被杀了。附近还有几个兵士,也都力战身亡。”   皇甫潇上前一看,见这两个重伤昏迷的人是韩氏和姚氏,心里既着急又欣慰。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到底还活着。   终于,载着两位太医的马车赶到了。韩氏和姚氏被抬上了太医的马车,由其中一个精擅外伤的太医诊治。章医正则赶来先为皇甫潇抱着的无双诊脉,再上车去看老王妃的病情。   他脸色凝重,对皇甫潇说:“王爷,王妃动了胎气,下官先为王妃扎一针,稳住胎息,回去喝下安胎药,静养数日,可保无虞。老王妃却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犯了心疾,情形凶险,须格外小心,下官已为老王妃下了针,暂时稳住了病情,必须尽快用药。最好现在就将王妃和老王妃送回王府,万不能再受寒受惊,使病情加重。”   “好。”皇甫潇将无双送上老王妃的马车,让他上去给她们针灸医治。   车厢虽宽,躺上两个人就有些挤了,赵妈妈让余妈妈留在车上照顾老王妃,便带着文妈妈和伪装无双的丫鬟下了车。   皇甫潇不再耽搁,让赵妈妈上车去看护无双,文妈妈和那个丫鬟则去韩氏和姚氏乘的那辆车照顾她们。安顿好后,他与齐世杰反身上马,带着余下的亲军,护着两辆马车,急速回城。 第三十五章 悲欢离合   栖霞山庄被袭击,死伤无数,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王妃侧妃夫人虽已救回,目前却生死未卜。   此事在皇甫潇回城不久后便轰传燕京城,许多人在第一时间赶到王府探视,打听来龙去脉,有的聚集在一起讨论今后的局势,并确定对策。   凡是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一场政治风暴席卷朝堂,甚至有可能引起天下动荡,此事非同小可,既是危险,也是机会,很多人都想从中找到晋身之阶,使自己和所在的家族更进一步,为子孙后代奠定辉煌的基础。   皇甫潇闭门谢客,只见了几个兵部刑部禁军之中的心腹,并派出王府所有暗卫。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明那些敌人的来路以及幕后指使,从而展开最强势的报复。   王府里的气氛紧张沉闷,所有属官和婢仆都是如丧考妣,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更不敢露出一丝笑容,做事比以往更加勤勉,生怕被主子或管事找到由头惩罚泄愤。   老王妃心疾发作,经过针灸后缓解了不少,只要按时服药并静养,便可无恙。无双的身上受了两处轻伤,并无大碍,只是动了胎气,须得卧床,若不是她的身体底子好,只怕这个孩子就保不住了。   韩氏与姚氏却伤得极重,韩氏的胸口中了一刀,入骨三分,只是没有正中心脏,勉强还有一口气。姚氏的肩头被砍了两刀,失血过多,也是奄奄一息。   为免太医几处奔波,除了将老王妃送回萱草堂外,韩氏和姚氏都被送到了无双殿。韩氏身边的田妈妈和丫鬟紫云绿云以及姚氏身边的王妈妈和丫鬟碧荷都被杀身亡,留下看家的彤云青云哭着奔到无双殿,寸步不离地守着韩氏,留守在绿萝轩的碧芙也是泪流满面,跑来守在姚氏身边。   无双的伤口由乌兰珠兰清洗后上药包扎,章太医开的保胎药很不错,喝下去后就稳住了胎息,只是她仍感腹痛,躺在床上不敢动弹。   皇甫潇坐在床边,神色复杂。这场飞来横祸全因他而起,无双却在关键时刻指挥若定,靠着邵杰带人奋勇拼杀,保全了老王妃和他们的孩子,让他十分感动。最令他感慨万分的是,无双在突围时竟然不肯舍弃老王妃,这比她单独冲出来是艰难得多,可她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没有放弃,仍然拼死护着老王妃的马车,若不是皇甫潇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无双很困倦,迷迷糊糊地睡着,根本没有精神睁眼跟他说话。皇甫潇坐了一会儿,对守在房中的茉莉丁香乌兰珠兰等几个大丫鬟低声吩咐,“好好照顾王妃,有什么事立刻来报。还有,派人去侍候赵妈妈和文妈妈了吗?”   “回王爷的话,香草冬青在侍候赵妈妈,铃兰和木槿在侍候文妈妈。”茉莉低声回禀,“太医已经给两位妈妈把过脉,说只是劳累过度,又受了惊吓,静养两日便无妨了。”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月华殿,去看韩氏和姚氏。   在韩氏那里的太医面色晦暗,对皇甫潇行过礼后,委婉地说:“韩侧妃伤势太重,心脉受创,已无可挽救。王爷还是准备好后事吧就这两天了。”   皇甫潇默然无语。   那名太医以为他心中不悦,赶紧解释:“王爷,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是侧妃娘娘伤及心肺,下官等无力回天”   皇甫潇挥了挥手,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你们都下去吧。”   “是。”太医和屋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退出门去,只留了两个不断落泪的大丫鬟守在外面。   皇甫潇坐到床前,看着昏迷不醒的韩氏。她脸色惨白,颊带青灰,看上去便是生机渐绝的模样。皇甫潇不由得想起了十几年前初见韩氏时的情景,一时百感交集。   韩氏跟王氏杨氏一样,是皇甫潇的父亲选定,由先帝指给他的侧妃,迎王妃王氏进门半年后,他再迎韩氏进门。那时他虽只是亲王世子,侧妃的品级依然不低,而且是宗人府上了玉牒的,所以他也仍然去迎了亲,只是侧妃穿粉裙,乘粉轿,仪仗只用半副,但拜堂的仪式却是全套,他和韩氏依然拜了天地高堂,有一个正经的洞房花烛夜。那时候他还不到十七岁,韩氏十六,正是青春年少,性情又温婉柔顺,还做得一手好针线,他身上穿的小衣常服鞋袜,腰间挂着的香囊荷包扇袋,书房用的插屏笔套,无不出自她的手,这些都让他十分喜欢,对她颇为宠爱。当先帝与父王陆续去世,他担起了千钧重担,再也无暇儿女情长,踏足后院的日子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韩氏的情分就淡了下来。可韩氏从没抱怨过,一直很安静地生活,从没让他有半点儿为难。他本以为韩氏会在王府安逸清静地过到老,却没想到,她还没到而立之年就要去了。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离去的人有不少,除了至亲外,后院的女人病逝的也有好几个,包括先王妃王氏。可她们都是因病亡故,他虽难受,却也明白这是天道循环,非人力所能抗衡,可这次韩氏却是因他而受牵连,遭无妄之灾,芳华早逝,这让他在怅然之余也感到歉疚。   王氏去了,现在韩氏也要走了,当年的少年夫妻,如今只剩下被贬的杨氏,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感到了无比的沧桑,身体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就连外面繁华的庭院都透露出几许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韩氏忽然动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皇甫潇连忙俯身过去,轻声说:“婷婷,我已经把你接回家了。”   韩氏的闺名叫淑婷,当年情浓之时,皇甫潇喜欢在闺房里叫她“婷婷”,说她亭亭玉立,正与此名相合。听到这多年不再提起的昵称,韩氏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她集中全部精神,看着眼前的男子,声音低不可闻:“回家了真好”   这一天,皇甫潇始终待在韩氏房中,陪她说话,给她喂药。   子夜时分,韩氏在他怀中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唇边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第二天一早,王府挂出了白幡,门前的大红灯笼也套上了白罩布。   虽说韩氏只是侧妃,不算大丧,但亲王侧妃是二品诰命,按制仍要建灵堂,举哀七日,送至亲王府陵园下葬。   一边是皇家欢欢喜喜办婚事,一边是亲王府凄凄切切办丧事,王侯公卿满朝文武及其家眷都觉得疲惫不堪,这边要欢喜祝贺,那边要忧伤致哀,功力稍差的人都会神经错乱,稍有举止失当,便是大祸患,因而家家户户的长辈都对儿孙殷殷叮嘱,切不可乱了方寸。   韩氏的父亲本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韩氏去世后,刑部尚书领大学士衔,告老还乡,由他升任尚书,全力缉拿凶犯。这是皇甫潇向韩家做出的坚定姿态,即使韩氏不在了,韩家也仍是他绝对信任倚重的中坚力量。   对于这件事的幕后指使人,一时众说纷纭,但是都认为不可能是皇家,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大婚,此时若是杀了亲王府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是老王妃还是王妃,都要大办丧事,直接就冲了皇上的喜事,岂不是晦气至极。   赵昶听到夜袭事件后,也是勃然大怒,在早朝时直接点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禁军统领和燕京府尹的名,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指责他们懈怠渎职,有负皇恩,限定他们在一个月内抓到所有凶犯,绳之以法。人人都看得出,他这不是做戏,而是真的恼怒不已,他孙女即将大婚,进宫为皇后,外面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简直就是想要搅了皇帝的婚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跟摄政王之争归根到底不过是皇权之争,而这个江山是皇上的,若是谁想颠覆,无论是冲着摄政王,还是冲着皇上,都是罪大恶极,绝对不可放过。   无双因伤病而卧床静养,皇甫潇将韩氏的丧事交由杨氏主持,宋氏协办。虽然按位分来说有些颠倒,但宋氏在这种时刻根本不敢计较。韩氏对后院的所有女子都温和有礼,从来不以势压人,对新晋位分的宋氏也颇多指点,让所有人都为她的逝去而难过。宋氏乖乖地跟着杨氏办理丧事,两人都早起晚睡,累得瘦了一圈。   皇甫潇不必为侧妃服丧,平日里仍去宫里上朝,在文渊阁办公,傍晚回府后再换上素色常服,在灵堂里守上一个时辰,为韩氏烧些纸钱。他很沉默,脸上带着淡淡的怅然,目光更加深邃,不经意间散发出的威势更加慑人。   尚未到出殡之日,齐世杰便在书房里对皇甫潇说:“王爷,已经查明了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并不是咱们燕国子民,而是来自蒙兀。”   “蒙兀?”皇甫潇一怔,随即拧紧了眉头,“这么多人,他们是怎么入关的?”   齐世杰神情凝重:“下官已经放出信鸽,让我们在北方各边关的人查探清楚,同时也派人过去了,现在尚未到达。”   北方与蒙兀帝国的边关是常年关闭的,那些商队即使想要冒险进入蒙兀境内,贩卖两国特产,赚取暴利,也要绕道从西北出关,经神鹰汗国,悄悄溜进蒙兀,而神鹰汗国与蒙兀帝国也是长期处于敌对状态,边境附近驻有大批军队,蒙兀人要通过神鹰汗国大规模潜入大燕边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很可能伪装成商队,分批进入,那么在边关定会留下一些线索。   皇甫潇很快理出头绪,眼中流露出一抹愤怒:“一定有内应,不然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就进入边关,直达燕京?”   “是啊。”齐世杰捋了捋胡须,思索着说,“如果是蒙兀来人干的,那么主要目标就是王妃。若是王妃出了意外,就可以离间神鹰与大燕的关系,甚至引发两国交战。王妃乃是神鹰大汗与大妃唯一的女儿,极受宠爱,大妃为了这个女儿能在咱们这儿过得好,可说是苦心孤诣,为我们提供了很大臂助,也让太后与赵相十分忌惮。若是我们失去了这个助力,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不过,皇上大婚,这不是小事,太后与赵相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蒙兀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所以,其中定然别有内情。”   皇甫潇冷笑:“那些蠢货根本就没脑子,以为神鹰汗国的国力比我们大燕和蒙兀都弱,可以不在乎,可是,我们虽然可以和蒙兀抗衡,但却不能抵御两国联合之后的进攻,蒙兀也一样,抵挡不了我们与神鹰汗国的联盟。神鹰汗国虽然比我们弱小,却是相当重要的力量,倾向我们,蒙兀帝国就有危险,若是偏向蒙兀,我们大燕就会势危。现在神鹰汗国明显是倒向我们,这些人却要无事生非,定要让两国交恶。他们不惜冒着亡国的风险来与我斗,真是丧心病狂。”   “确定如此。”齐世杰点头,“如今我大燕富庶强盛,乃是前面两代先帝与先摄政王爷辛苦开创的基业,王爷接手后呕心沥血,将之发扬光大,才有此太平盛世。王爷从来没有恋栈皇权,本就准备皇上大婚后即还政于上,可是总有人等不及,有人信不过,对王爷明刀暗箭,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现在更是直接刀兵相见,想要危及老王妃与王妃,伤害王爷的子嗣,断绝亲王府的未来。这种绝户的毒计,万不能姑息容忍。”   “这是肯定的,本王念着先帝与父王的情分,一再容让,他们却以为本王好欺,竟是得寸进尺。”皇甫潇沉声道,“皇上年少,又有本王指派的大儒从小教导,心里没那么多毒辣念头,追根究底,根子在两宫太后身上,准确地说,是圣母皇太后起了把持朝政的心思,因此要先铲除本王。若是现在不加扼制,说不定她会仿前朝旧例,先灭掉本王,再控制朝臣,等皇上有了子嗣,就加害皇上,然后扶幼帝登基,她垂帘听政,从此以后,江山就不姓皇甫了。”   齐世杰缓缓点头:“圣母皇太后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现在确实不能再任其发展。皇上非她亲生,若是等她害了王爷,再控制群臣,即使皇上没有子嗣,她也可以加害皇上,然后从皇族旁系中过继一子,扶为傀儡皇帝,之后她就可临朝称制,颠覆皇族正统。”   “正是。我皇甫家的江山,怎么能沦于深宫妇人之手?”皇甫潇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你细细谋划一番。皇上大婚,事务繁多,圣母皇太后关心过甚,事必躬亲,又年事已高,骤然病倒,也是常理之中的事,让太医院好生诊治,不可懈怠。”   “是,下官明白。”齐世杰脸上的阴霾稍稍消退了些,这才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王爷,当日追击刺客进山的两百多亲军已经找到。他们被引到一处绝谷,中了埋伏,死伤大半,只救回了百余人。”   皇甫潇的脸一沉:“我看就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让他们生活得太安逸了,那么简单的一个调虎离山,就让他们中了计,还不如神鹰汗国来的一个侍卫队长警觉。若不是那个邵杰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又骁勇善战,只怕栖霞山庄里的所有人都被一锅端了。你们几个好好商量一下,对于王府亲军必须严加整饬,重新考核,不合格的全部淘汰,重新调集忠心的精锐官兵进来,提升战力。那一夜的事,再也不能发生。”   齐世杰叹了口气:“我会与岳坚仔细商议。他也很生气,同时又很惭愧。王爷把亲军交给他,带了这些年,居然会出如此大的错误,他连自杀谢罪的心都有了。”   “你告诉他,不必如此。”皇甫潇看向窗外灰暗的天空,淡淡地道,“这些年来,我们都过得太安逸,以致忽略了很多东西。”   齐世杰郑重地道:“王爷说得对。此事对我们来说是个深刻的教训,以前无论出现什么事,我们都有能力应付,久而久之,便误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我们必得谨慎戒备,处处小心,时时留意,方能确保无虞。”   “对。”皇甫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道,“守衡,府中的事就全都托给你了,本王想尽量抽时间陪陪母妃和王妃。还有韩家那边,你多照顾一些,看看他们族中有哪些年轻才俊,能栽培的就全力栽培。”   “是。”齐世杰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   皇甫潇走出门去,直奔萱草堂。   老王妃仍然躺在床上,屋里却坐了不少人,宋氏和杨氏都在,窈娘和清姐儿也在。她们穿着素色衣衫,头上也只戴着玉饰和银饰。因韩侧妃刚刚去世不久,王爷又很是心痛,她们的脸上都不敢有笑容,但也没有做出太过悲伤的样子,毕竟这是在老王妃面前,若是引得她刚刚好转一些的心疾再次发作,那王爷肯定不会饶了她们。   老王妃已经知道韩氏不治身亡的消息,难过了几天,杨氏和宋氏她们日日过来劝解,又有窈娘和清姐儿陪伴,等到得知无双的孩子保住了,她心里终于渐渐放松,紧张难过的情绪慢慢缓解。   皇甫潇进去后,宋氏她们都起身行礼。皇甫潇走到母亲床前,仔细询问了一番。   老王妃拉着儿子的手,忍不住叹气:“你一天累到晚,就别老惦记着我了,有空就去看看你媳妇。这几天,我想一次就后悔一次,为什么当时不索性自尽?结果连累了你媳妇受伤,还动了胎气,韩氏也唉”   “母妃千万别这么想。”皇甫潇赶紧安慰,“无双那样做是对的,便是孩子没了,以后还可以生,我们都还年轻,又不是以后就没机会了。但是母亲只有一个,万不可让您受到伤害。韩氏身亡,也不是因为您,便是您当时不在,韩氏的车翻倒,敌人照样会追上去杀她,跟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老王妃每次一见儿子就忍不住自责,皇甫潇也劝过她多次,但她仍然很难受:“你子嗣上艰难,有这个孩子不容易,怎么也比我这个老婆子重要。若是为了我,让我的孙子没了,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天幸菩萨保佑,再加上你媳妇有福气,镇得住,把孩子保住了,不然的话要是没了孙子,我也活不成了。”   皇甫潇对着母亲笑了笑,温言劝慰:“母妃,无双拼命救您,也是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祖母。她年轻,孩子生下来以后,教养上还需要您指点,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以后好帮着儿子儿媳把孙儿养大。”   老王妃顿时高兴起来:“好好,我会养好病,帮你们带孙儿。”   皇甫潇陪着她说了会儿话,便叮嘱她多睡,少操心,不能伤神。宋氏和杨氏等人听了这话,连忙起身告退。   等到房里安静下来,老王妃才关切地问:“查出那些贼子是谁派来的吗?”   皇甫潇微微点头:“他们都是蒙兀人,估计是想杀无双。一来断了我的子嗣,二来让神鹰汗国与咱们大燕交恶,蒙兀趁机起兵南下,就有可能破我边关,侵入我国。”   老王妃气得重重捶了一下床:“这帮狼心狗肺的蛮人,一定要杀了他们。”   皇甫潇柔声道:“母妃万不可动气,只管静养着。您放心,凡是与此事沾边的人,我定要斩尽杀绝。”   老王妃知道儿子手眼通天,既是下了决心,就能达到目的,于是堵在心口的气便通顺了。皇甫潇服侍着她喝了汤药,看着她闭眼睡下,又细细嘱咐了侍候的那些丫鬟妈妈,这才离开萱草堂,在暮色中走向无双殿。   自从回到王府,原本什么孕期反应都没有的无双便有了各种症状,嗜睡头晕呕吐厌食,夜里常常惊醒,这般吃不好睡不稳,很快就消瘦下来,让赵妈妈和文妈妈都担心不已。   皇甫潇在这方面没有半点儿经验,也很担忧,他让章医正从太医院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太医长驻在王府,为无双好好调理诊治。   得知韩氏重伤身亡,无双很难过。她对这个温婉守礼的侧妃有很好的印象,可当时马车翻倒,她为了护着老王妃冲出重围,没有去管,只派了两个兵士去接人,如今想来,多少有些歉疚,不顾赵妈妈等人的劝阻,硬是逼着她们叫来轿子,抬她去灵堂上了香,在韩氏的灵位前默默地表达了歉意。   这几天,她去了一次灵堂外,就一直没出过无双殿。荣妈妈仍然管着府中内务,日常事务按部就班便行了,遇重大事情再来请示她,一切事情也都办得井井有条。   皇甫潇走进无双殿,便有丫鬟迎上来行礼,恭敬地禀报:“王妃在映月亭。”   这个亭子在湖边,四周的窗户都镶上了昂贵的烟水琉璃,有风的时候关上窗,也仍然能欣赏到四周的美景。无双倚在榻上,闭目听着茉莉给她念戏本子。   她精神不济,看书费眼,韩氏新丧,又不能听戏听琴,便让茉莉丁香等几个大丫鬟轮流念戏本子给她听。这些戏都是安七变所作,词曲清丽,故事婉转,让她百听不厌。   “宝殿上还敢眉目互传情,哪还有半点儿天规放在心?你妄想偷下凡尘圆好梦,我要你一在天上一在地,偏叫你永生永世两分离!”茉莉似乎也被这戏文打动,声音低柔动听,念起来一咏三叹,“隔山山有路,隔水水有船。天上人间云似海,相会何时恨绵绵。”   皇甫潇走到映月亭,还没进门,便听到茉莉正在念:“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闻一闻瓜香心也醉,尝一尝新果甜心窝,听一听乡邻问寒问暖知心语,看一看画中人影舞婆娑,何必愁眉长锁,莫把时光错过,到人间巧手同绣好山河。”   “真是绝妙好词。”无双慨叹,随即看到皇甫潇的身影,便微笑着坐起来,轻声叫道,“王爷。”   茉莉连忙起身行礼。皇甫潇挥了挥手,她沏了一杯热茶送上,便退出门去。   皇甫潇坐到榻旁,关切地说:“你靠着吧,别起来。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吗?药都喝了吧?仍是吃不下东西?”   无双笑道:“我就算是不想喝也不成啊,赵妈妈哪里肯放过我。”   皇甫潇也笑了:“赵妈妈做得好,就是要这样,你才恢复得快。”   “嗯。”无双仔细打量着他,关心地问,“外面的情形怎样?凶手查出来了吗?皇上大婚的事如何?不会改期吧?”   “不会。已经改过一次了,再改就成笑话了。”皇甫潇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言细语地说,“外面的事你别操心,我能应付。只要有我在一天,天下就不会乱。那夜袭击你们的人已经查出眉目,他们来自蒙兀。”   “蒙兀?”无双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们是来杀我的?”   “目前看来应该是的。”皇甫潇安慰她,“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哦。”无双靠到软垫上,恨得咬牙切齿,“这帮蒙兀浑蛋,竟然敢来杀我,哼,当我汗国无人吗?我这就给我大哥写信,让他派人去蒙兀王廷捣乱,杀他们的公主王妃王子王孙,定要帮我出口气。”   皇甫潇被她孩子气的话逗得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温柔地说:“仇是肯定要报的,但是目前必须先查清来龙去脉。这些蒙兀人是怎么入境的?有无内应?夜袭栖霞山庄,究竟是为什么?这些先弄清楚,然后再制订周密计划,展开报复行动。到时候我肯定会给你父汗去信,让他们配合,狠狠地给蒙兀一刀,砍得他们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无双连连点头,高兴得双眼发亮:“好,就这么办。”   皇甫潇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说:“那就起来吃些东西吧,你和咱们的孩子都不能饿着。”   “嗯。”无双乖巧地答应着,起身下了榻。   皇甫潇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起回了月华殿。   无双现在的吃食都是清淡而滋补的,不大合她口味,但是为了孩子,她仍努力地吃下去,之后会吐出大半来,难受得眼泪汪汪,却仍会再接着吃。   皇甫潇看着她的模样,感觉有些心疼。但是女子怀孕似乎都会这样,每个做丈夫的都毫无办法,只能加倍细心地照顾。   他亲自端了水,让无双漱口,又拿过帕子来帮她擦干唇边的水渍,再扶她去床上躺着,关心得无微不至。除了对自己的父母,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服侍人,当年先王妃王氏病重,他也只是日日探望,坐在床边说会儿话,吩咐丫鬟婆子好好照顾,却是从没动过手的。   几番折腾下来,无双脸上便有了倦意。她躺在床上,感觉很难受,虽然疲惫,一时却无法入睡。皇甫潇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握着她的手,默然地看着她。   他刚享受到即将做父亲的喜悦,便出了这等事,却因身负摄政监国之职,不能懈怠,还得打起精神来处理国事,家里的人便无法顾及,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无双。孩子还要六七个月才会出生,这期间务必要稳妥,再不能出什么意外。   他心里反复琢磨着,忽然转头看向赶来侍候的荣妈妈,低声吩咐道:“姚氏的伤已无大碍,明日就将她挪回她的院子吧。她身边的大丫鬟和管事妈妈都没了,你挑好的给她补齐了,让她在院子里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只管找你要。”   荣妈妈立刻点头:“是,老奴这就安排,明日一早就送姚夫人回去。”   等她出了门,皇甫潇才看向睁开眼睛的无双,轻声笑道:“姚氏回她的院子养伤,这样你这儿也清静些。”   “嗯。”无双看着他,忽然抬起身子移向他,靠进他怀里,柔声安慰,“韩氏的事,你别太难过了。”这话她早就想说了,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皇甫潇伸手搂住她,侧头贴在她的鬓边,轻轻叹了口气:“韩氏跟了我很多年,原本想着,给她富贵荣华,平安到老,是完全能够做到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竟然会这样不得善终。”   无双有些歉意:“都是因为我,才害了她。”   “别这么说。”皇甫潇亲了她一下,温柔地道,“你是因为嫁给我,才几次三番有人加害于你,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们遭遇不测。韩氏嫁进王府十几年,我自问并未薄待于她,此次也会给她风光大葬,进入亲王陵园,葬于王氏身侧,永世受我子孙供奉。对她来说,算得上生荣死哀,此生无憾了。”   无双也觉得皇甫潇给予韩氏的丧葬规制很高,是对得起她和韩家的,所以心里的歉疚也减轻了些。她从来不与死者争风,何况韩氏侍候皇甫潇多年,死后厚待也是应该的。   说了一会儿话,无双因身体不适而烦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忽然心念一动,联想到了要紧关节:“韩氏去了,你就少了一个侧妃。我知你情深义重,不会在此时就纳,至少得等到一年之后,也算对韩氏尽了心。但宫里的太后只怕不会消停,还有那个皇帝的老丈人,很可能会以此做什么文章,给咱们塞个人进来,就算不值得烦心,也看着刺眼。这事你可得防着点。”   “嗯,我知道。”皇甫潇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现在他们暂时还不会提。皇上马上就大婚,然后他们的心思都在督促我早日还政上面,等到收回皇权,再想办法进一步削弱我的势力。往咱们王府里塞人,便是惯伎,我会注意。过段日子,便将杨氏重新升回侧妃之位,然后,挑个合适的人补夫人的空缺,总之不会让他们得逞。”   “那就好。”无双松了口气,“只要没有莫名其妙的人来碍我的眼,别的都是小事。”   皇甫潇笑道:“只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别的确实都是小事。好了,快睡吧,别硬撑了。我去你的书房做点儿事,晚上就在你这儿歇了。”   无双很高兴:“好,你去忙正事吧,我会好好歇着的。”   “嗯,真乖。”皇甫潇疼爱地亲了亲她,将她放回床上躺好,细心地给她盖好锦被。等她闭上眼睛睡了,才悄悄地离开。 第三十六章 日月换青天   韩氏停灵七日后出殡,场面很大,只略逊于当年的亲王妃王氏。   虽然只是侧妃,但皇甫潇显然对她很重视,对丧礼很上心,于是大部分官员和女眷都出来设棚路祭,燕京可谓满城缟素,披帛挂白的祭棚一个挨着一个,从亲王府外一直排到城门口。   皇甫潇亲自送葬,老王妃和王妃因病未去,陈孺人也仍在养病,其他侧妃夫人孺人都乘轿前往,跟在王爷身后,送韩氏灵柩至亲王府陵园。   这片陵园在皇家陵寝之侧,乃先帝赐予的风水宝地,第一代勇毅亲王和皇甫潇的原配王妃都葬在这里,其余侧妃夫人孺人妾侍姨娘另有墓园,并不在此。按照王府规制,若侧妃想要葬入王陵,必得经王府当家人准许方可,这是给予死者莫大的殊荣,因此,韩氏能葬入此地,待王爷百年后相从于地下,对于韩家人来说是很大的安慰,也是王府中除王妃之外的姬妾的梦想。   皇甫潇一袭爵,就开始修建自己和王妃的陵寝,没想到王氏早逝,她的陵寝早早就用上了。王氏的病故让皇甫潇深感人生无常,于是又派人修建两个侧妃的陵墓,如今已是修好了地宫,地面建筑也在按部就班地修建。皇甫潇与韩氏和杨氏都算是少年夫妻,只要她们不犯大错,他都打算让她们葬入王陵。只是没有料到,一向康健的韩氏会猝然去世,让他措手不及,幸好陵墓已修好大半,现在可以将韩氏送入建好的地宫,地面上继续栽花种树,将余下的建筑修好。   因为王陵离京城较远,必须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才能回来,所以事先已经派过去大批婢仆,途中也跟着不少仆从下人侍候。出殡的队伍出城后,王府里便一片清静,园子里基本见不到人,就连那些盛放的鲜花都蔫蔫的,仿佛没了精气神。   无双在屋里也有些待不住,便去外面散步。她的情形已基本稳定下来,不再腹痛,几处小伤也都已结痂,虽然被孕吐折腾得恹恹得无精打采,但是力气却已经恢复,走起路来步子很稳,所以赵妈妈也就放她出了门。   韩氏的丧事差不多办完了,府里留下的婢仆都在打扫整理厅堂,挂着的白幡都取下,灯笼也恢复成了红色。虽然无双没有过问,但荣妈妈非常严厉,因此留在府中的管事都不敢马虎,人人亲自督促,反复检查。不过,喧闹声主要在前院,后院仍很安静,无双出了门,周围跟着一群丫鬟妈妈,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无双走了一会儿,笑着对赵妈妈说:“我去萱草堂给母妃请安,陪她说说话。”   赵妈妈点了点头:“请王妃稍待,奴婢让人抬轿过来,送王妃过去。”   “不用。”无双摆了摆手,“我觉得精神挺好的,就这么走着去吧。”   赵妈妈看她精神头很足,便没有反对,但还是派人去唤轿子来备着。一行人穿过花园,慢慢走到萱草堂。   这里的丫鬟婆子也少了一些,都叫到前院去帮忙了,只有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在。见到无双,在外面侍候的几个小丫鬟都赶紧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服侍她走进门去。   屋子里除了老王妃外,还有窈娘和清姐儿在,姨甥俩陪着老王妃说话。在这里的日子很舒坦,两人脸上都不再有抑郁忧愤,多了几分笑容。   看到无双,老王妃连忙招手:“不要行礼了,快过来坐。怎么就出来了?这几日天气都不好,阴沉得很,你可仔细别受了凉。”   无双还是行了常礼,然后笑着走到她身旁坐下。   窈娘和清姐儿都上前行礼,神情很恭敬。   无双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然后看到清姐儿没穿孝服,便随口问道:“清姐儿已经出孝了吗?”   “是啊,前日除的服。”老王妃微笑着说,“因府里在办韩氏的丧事,便没有惊动别人,就在我这里给她母亲上了香,完了礼。另外,窈娘也不再守那什么望门寡了,她那继母简直不是东西,若不是顾着我大哥的面子,我就派人去训斥她了。现下好了,可以给她们俩张罗亲事,你也帮我琢磨琢磨。”   “好。”无双也来了兴趣。   窈娘和清姐儿的脸都红了,羞得抬不起头来。余妈妈在旁边打圆场:“表姑娘和表小姐都还没出阁呢,老王妃就这么说出来,可不是成心让表姑娘和表小姐坐不住吗?”   窈娘和清姐儿也觉得待不下去了,立时起身告辞。   老王妃呵呵笑着,让余妈妈拦住她们:“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来了我这儿,当然就是由我这个长辈替你们张罗,不过,这是终身大事,我又不是拘泥成规之人,还是想问问你们的意思,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窈娘想了想,脸更红了,随即又一白,低着头道:“侄女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陪着姑母。”她因未婚夫病故,吃了不少苦,被人指着说克夫,每一想起就痛不欲生,从此对婚姻之事万念俱灰,再也不敢提及。   老王妃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哪能就这么过一辈子?你知书达理,我都知道,亲事上头就不问你了,让姑母替你做决定吧。”   窈娘眼圈泛红,起身行了一礼,感动地说:“多谢姑母,侄女真的不想嫁人,还请姑母体恤。”   老王妃叹息道:“你何必这般固执?别说你没嫁过人,就算嫁过,现下要改嫁,也没人敢嫌弃你。我们亲王府便是你的娘家,有我给你撑腰,看谁敢欺负你?你想想,清姐儿也到年纪了,总得先把你的亲事定了,才好定清姐儿的亲事。”   窈娘泪如走珠,滚滚而下,确是不想嫁人的样子。老王妃好言相劝,无双也怜悯她的遭遇,也附和着安慰劝说。   清姐儿没有经历过窈娘那样的事,在婚事上头并无阻碍,因而比她要大方很多。在座的都是她的长辈,她便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盘算着要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见过的外男极少,眼前很快就浮现出皇甫潇的身影。那种天生的尊贵伟岸的气度内敛的骄傲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还有王府的宏大规模富贵气象,也是让她震撼并迷恋的。天下间,除了皇上外,大概再也没有人比得上这位年轻的摄政王了。老王妃又和蔼可亲,是世上最好的婆婆,若是能给她做儿媳,就能一辈子做人上人,过金尊玉贵的好日子。想着,她抬头看了一眼无双,对这位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王妃有了几分羡慕和嫉妒。   她比皇甫潇小了一辈,从辈分上说是不可能成就婚事的,若是窈娘,还有几分可能,但是,事在人为,她垂着头暗自盘算。对于皇族来说,姑侄姨甥同嫁一夫,也是寻常之事,先帝就有妃嫔是姑母和侄女先后入宫的,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她又是老王妃娘家人,便是皇甫潇纳了她,外人也多半不会挑礼,反会说他孝顺。现在府中空出了侧妃的位子,正是她的好机会,若是能先说动老王妃,由她提亲,皇甫潇肯定会接受。她坐在那里,越想越远,从成亲想到生孩子,忍不住又偷偷看了无双一眼,心里有些遗憾,又盼着王妃这一胎是女孩,那么将来长子就可以由她来生。   她生长在南方,本来这一生都不会与王侯公卿沾边,所以并没有人告诉她,庶子是很难袭爵的,因此她心里的野望无限生长,如荒原中的草,无论什么样的风雨都不能阻止它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她默然无语,老王妃和无双都以为她在害羞,便只顾着劝慰窈娘。   窈娘擦去泪水,勉强笑道:“既是姑母和表嫂都这么说,窈娘听命便是。自到了王府后,日子过得清静安宁,窈娘闲来无事,便给小世子做了几件小衣裳小鞋子,还缝了一顶虎头帽,回头就给表嫂送去,还请表嫂不要嫌弃。”   老王妃大感兴趣:“去叫人拿来看看。”   无双也高兴地道谢:“窈娘费心了,以后定要告诉孩子,让他好好谢谢表姑母。”   “对对。”老王妃连连点头,“让小世子一定要记得表姑母,以后也给他表姑母撑腰。”   众人都笑起来,屋里一片欢乐景象。   清姐儿双眼闪亮,也笑着抬起头来。   韩氏下葬后没几天,就是皇帝大婚的日子。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朝中所有官员命妇都奉旨进宫,低品级的人其实根本不可能看到皇帝皇后,但是也要站在大门边或队伍后面行礼叩拜,山呼万岁,高品级的人和各藩国派来的使臣在前面列班。   大婚典仪在上午巳时开始,由摄政王主婚,宗人府宗正证婚。   皇后乘凤辇从天街趋正阳门入宫,下辇后走御道上金殿,向皇帝三跪九拜,然后皇帝走下御阶,携她上丹墀,在龙凤宝椅上落座。官员们三跪九叩首,祝帝后龙凤相谐,国嗣绵长。   之后,皇帝要带着皇后上祭天台,跪念祷文,向上天禀告,天之子今日大婚,请天上诸神保佑他国泰民安,子孙万代,福运昌隆。随后,帝后至奉天殿祭祀祖先,向历代皇帝敬香,告知他们后继有人。做完这些,帝后还要去拜见两宫太后,向皇太后行礼。最后,皇后至坤翊宫安座,外命妇按品级高低,分批进殿行礼。   整个大婚典礼须耗时一整天,晚上分别在内外宫殿摆宴,皇帝与众臣同乐,皇后与诰命夫人们同喜,两宫太后也笑眯眯地一起出来,接受外命妇们的恭贺。   京城内外也是一派喜气洋洋。为了让百姓们沐浴皇恩,皇帝特旨,京城及周边百里全都免税半年,劳役减半,狱中除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外,或减刑,或释放,一时满城称颂,“皇上圣明”之声不绝。   京城里外松内紧,表面看着放宽了限制,允许百姓们借皇帝大婚之事笑闹庆祝,其实内里却十分紧张,禁军官兵刑部捕快五城兵马司全都出动,在城中严密巡查,一有闹事苗头就立刻阻止,皇后乘凤辇进宫的道路两旁更是全程戒严,不准闲杂人等接近,确保万无一失。   勇毅亲王府里却很安静,老王妃带着皇甫潇的侧妃夫人和孺人们按品大妆,一早就出门,进宫去观礼。无双仍然告病,姚氏和陈氏也都因伤病留在府中。其余属官也是早早地就跟着王爷离去,各自去忙自己负责的事务。   无双暂时不用去给赵婉仪行礼,心里感觉很痛快。虽然知道以后总是避免不了,身为超品诰命皇族媳妇,每月进宫请安是必需的,便是现在怀孕,有理由告病不去,等到生下孩子,也总是要去的。当然,能拖一时算一时,她现在确实不想去面对赵婉仪。   其实这位赵家千金并没有得罪过她,对她还十分友好,主动想要与她结交,但无双却觉得与她隔着好几层,怎么也亲近不了。此时赵婉仪身为皇后,母仪天下,不会再与她如姐妹一般交心,再见面时就是君臣,身份地位有了本质差别。首辅赵相与皇甫潇的矛盾越来越大,皇上大婚之后,两边人马必定爆发激烈冲突,在这当口,她不宜去见赵婉仪。那位皇后虽然年少,却是七窍玲珑心,一个不慎,说不定就要被她带到沟里,若是无双在宫里有什么行差踏错,哪怕是说错一句话,后果都难以预料,只怕会让皇甫潇这个摄政王陷入被动的不利局面。   大婚仪式进行得有条不紊,从宫里传出鼓乐齐鸣,煌煌大气,堂堂正正,与民间那种张扬欢快的喜庆乐曲迥异。无双靠在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鼓乐钟磬之声,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赵妈妈端来一碗枸杞红枣乌鸡汤,放到窗前的桌上,笑眯眯地说:“文妈妈把面上的一层油都撇了,这汤一点儿也不腻人,王妃多喝两口,补血补气,于身子有益。”   “嗯。”无双起身,坐到桌边,拿起汤勺慢慢地喝着。   赵妈妈坐到旁边的绣墩上,拿起一件婴儿的小衣裳,细细地缝着,一边随口闲聊:“今儿外面指定热闹,听说连续三天取消宵禁,让百姓同乐。”   “是吗?”无双笑道,“有人要头疼了。晚上不宵禁,那么多人敞开了吃喝玩乐,不知会闹出多少事端来。”   “是啊。”赵妈妈附和,“听说人手严重不足,咱们王府的亲军都被借去了。”   “哦?”无双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人手不够,是得借用王府亲军,安王府的亲军肯定也都借去了。”   “应该是。”赵妈妈叹了口气,“希望不会有人在内城生事。”   “不可能的。”无双很肯定,“谁敢在内城进攻亲王府?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想抄家灭族吧?”   赵妈妈笑了:“也是。主要是栖霞庄那一夜太惊心了,我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一到夜里就提心吊胆的,怕又会发生什么事。”   “栖霞山庄可惜了。”无双也感叹不已,“那真是个好地方,却被烧成了废墟。”   “王爷已经派人重建了,正请人画图呢,指定会比以前更美。”赵妈妈安慰道,“等建好了,小世子也应该出生了,以后王妃可以带着小世子去那边玩。”   “那倒是。”无双心平气和地说,“这几个月我就在王府里待着,哪都不去了,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鹰神在上。”赵妈妈忍不住,放下针线,双手合十,“王妃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上次那么险,多亏了鹰神保佑,让王妃死里逃生,以后再不敢如此了。”   “嗯。”无双点头,“赵妈妈放心,我不会再乱跑了。”   赵妈妈老怀大慰,探头看了看桌上的碗,见里面的汤已经没剩多少了,便起身收拾:“王妃还想吃些什么?我去告诉文妈妈。”   无双想了想:“想吃嫩藕,做汤或者糯米藕都好。”   “好,我这就去和文妈妈商量。”赵妈妈高兴地出去了。   一旁的乌兰上前来,扶着无双回到榻上,在她腰后塞了两个软垫,给她盖上薄被。   无双百无聊赖,对她说:“拿点什么有趣的玩物来玩,或者你去叫两个人来,我们玩梅花长牌。”   这种牌戏是新出的,乃是以削薄的竹子做牌,细长的竹条上以梅花的个数和颜色来区分,分红梅绿梅蜡梅白梅,三人或四人都可以玩,最近在各家官眷中风弥,安王妃也给无双送了一副精雕细刻的上等花牌过来,还教了她怎么玩,很是兴致勃勃。   乌兰见她有精神玩,很是高兴,答应着就出去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接着,丁香进来禀报:“表小姐来了。”   这是清姐儿第一次来无双殿,事先也没说过,无双微微一怔,以为她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坐起来,温声说:“请表小姐进来。”   清姐儿虽然已经出了孝,穿的衣裙却仍以素雅清淡为主。她上着织金云锦菱花衫,下配素雪云霏烟罗裙,头上绾了一个飞仙髻,戴着累丝镶白玉莲花赤金簪,清丽脱俗,亭亭玉立。她一走进来,无双便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笑道:“清姐儿可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般好颜色,真是天生丽质。”   清姐儿上前行了礼,羞红着脸道:“王妃取笑了,小女哪比得上王妃的风采?”   无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亲昵地说:“快来坐。你是姑娘家,水灵灵的,如今正是最好的年龄。在府里闷不闷?以前你在守孝,不便出门,现在倒是可以出去逛逛。你姨母也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她那望门寡也不用守了,这是老王妃亲口许的。”   “谢谢王妃。”清姐儿端正地坐下,神情举止都很温婉柔顺,“小女也劝过姨母,可她似是死了心,根本就不愿提,小女也很担忧。”   “是吗?”无双看着丫鬟送上茶来,对她笑道,“喝茶吧。我这儿的茶是王爷送来的,你尝尝。”   清姐儿便很有礼貌地端起茶盏,微微呷了一口,轻声赞道:“的确是好茶,醇香馥郁,回味无穷。”   无双也端起刚送上的热茶喝了两口,微笑着说:“还是你们风雅。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了,还习惯吗?下人可有什么不周到的?若是还缺什么,尽管跟我说。”   清姐儿连忙放下茶盏,感激地道:“王妃待我们周到备至,一切都替我们想到了,什么都不缺。那些妈妈和姐姐们也都很好。我们住在这儿,比在家里都舒坦。”   “那就好。”无双高兴地点头,“你平时有什么喜好?若是想弹琴,我回头让她们去库房找找,送张好琴给你。若是喜欢看书,我这儿的书房里有一些,不过都是闲书,女儿经之类的是没有的。若是喜欢写字作画,就找她们要你惯用的纸笔。总之别客气,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清姐儿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衣食方面都很敷衍,更别说学习琴棋书画了,便是针织女红都是跟奶娘学的,这时便有些尴尬,接着心念电闪,眼睛顿时一亮:“王妃娘娘,小女在琴棋书画方面见识浅薄,能否时常来向王妃请教?”   无双一怔,随即爽朗地笑道:“哎哟,我在这些方面还真没什么见识,可不敢乱教你,要是让王爷知道,一准儿得笑我。”   清姐儿却是锲而不舍:“小女见过王妃的字,写得可好了。小女的字根本见不得人,也不敢找高人来教,免得丢人现眼。若是王妃有暇,能指点一二,便是小女的福分了。”   无双被她恭维得高兴,平时待在屋里无事可干,也委实有些气闷,便道:“那你有空就来坐坐,咱们随便聊聊,也算不得教,就是打发时光吧。”   清姐儿喜形于色,连忙起身行礼:“多谢王妃。”   无双与乌兰赵妈妈,再加上清姐儿,四个人坐到一起,玩了一下午的牌。因为赌注只是铜钱,不过是为了增加点儿趣味,输赢根本微不足道,所以其他三人都没有故意让无双,大家算牌斗智,有输有赢,自然更加好玩。   夏日天长,夜色来得很迟。待得月上中天,宫里的大宴才散。百官携眷回家,一时车水马龙,拥挤不堪。   勇毅亲王府在内城,距皇宫不太远,周围也没什么府邸,所以皇甫潇护着老王妃等人的车队,很快回到府中。   皇后是今日行大婚典礼,而其他已经选好的妃嫔都已提前一天进宫,外命妇也要去给她们行礼。一整日站立跪拜,在宫中走来走去,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下车后便乘轿回了各自的院子。无双已经关照荣妈妈,为各院主子做了易克化且补气解乏的羹汤膳食,都在炉子上温着,一听到他们回来,厨房里的人便立刻让小丫鬟提着食盒送过去。一时各院称颂,都很感谢王妃的体贴。   皇甫潇虽是自幼习武,打熬的好筋骨,这时也感觉有些吃不消,却仍然孝顺地将老王妃送回萱草堂,唤府里侍候的太医过来给老王妃诊脉,确认她身体无恙,才能放心。   先帝大婚比先勇毅亲王早,老王妃没见识过那阵仗,此时经过一天的折腾,委实累得不行,一进屋便倒在榻上,顿时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皇甫潇帮着丫鬟妈妈替母亲更了衣,卸下繁杂沉重的亲王妃头冠,又亲奉玉碗,侍候母亲用了一碗杞苓燕窝羹。   老王妃看着儿子穿戴着全套亲王冠服,为自己忙前忙后,不由得颇觉心疼,冲着儿子摆了摆手:“这儿有余妈妈她们侍候着,你快回去歇着吧。”   她的话音未落,无双便进了门,上前很自然地从皇甫潇手里接过玉碗,坐到老王妃身前,笑着说:“母妃累了吧?宫里热闹吗?”   老王妃看到儿媳妇,顿时来了精神,从她手里接过碗来,将那一小碗汤羹用了大半。等到丫鬟将碗碟收拾走,她才拉着无双的手笑道:“外命妇都去了,哪能不热闹?在宫里等了大半天,直到过了午时,皇后才进了后宫,又要去给两宫太后行礼。我们也先去给太后叩头请安,然后才到坤翊宫,奉懿旨进宫见皇后凤驾。另外,皇上颁下皇后金册,接着就封了德妃淑妃贤妃,各居一宫,我们又去给三位皇妃行礼。这般一来,就到了晚上,所有外命妇都要领皇后赐宴。宴毕还放了烟花,我们又侍奉着太后与皇后娘娘登上宫墙观赏烟花。热闹倒是热闹,就是累得不行,好几个老诰命都晕倒了,大喜的日子又不敢声张,只能悄悄抬到偏殿去让太医救治。唉,我看是大伤了元气,也不知回去后能不能养好。”   无双很关切地打量着老王妃:“母妃可有不适?”   老王妃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微笑着说:“这几日都在服药施针,我的病好多了。进宫后,内侍也对我特别关照,所以只是有些累,倒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无双放下心来,“那母妃赶紧歇下吧。”   老王妃连声答应:“好好,我这就睡了,你们也回去吧,好生歇着。”   “好。”无双起身,看着余妈妈服侍着老王妃宽了外衣,解开发髻,侍候她躺下后,再放下床帐,点上安神香。等一切都办妥当,她才和皇甫潇一起出门,往无双殿走去。   皇甫潇握住无双的手,一路上都是默然无语。无双一直练习骑射武技,以前双手的指腹虎口等部位都有一层厚茧,摸上去并不柔软,嫁进王府后她便再没有动过刀枪,只在栖霞庄那一夜突围时动过手,之后更是养尊处优,连武器的边都没摸过,现在那些茧渐渐软化,已经变得不太明显。少女的手总是细腻娇柔,被皇甫潇握在手中,有种温馨的感觉。这女子腹中正在孕育着他们的孩子,皇甫潇一想起来,就觉得温暖而满足,这大概就是家的味道吧。   今夜星月无光,但一路上都挂着样式精美的宫灯,足以让无双看出,皇甫潇的眉宇间有着深深的倦意。她心里颤动了一下,有些疼惜,有些不忍,很多她不大明白的情绪一闪而过。她不及细想,已是贴近他的身旁,关心地道:“你今天忙了一整天,一定很累了。”   皇甫潇侧头看向她,轻轻笑了笑:“是啊,有些疲惫。”   “饿不饿?”无双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晚上喝了很多酒吗?”   “嗯,很多人敬酒,不喝不大好。”皇甫潇淡淡地道,“倒是真有点儿饿了。”   无双明白,这种皇宫大宴,做的都是温火膳,而且是事先就预备好的,等到端出来,指定都凉了,根本不能入口。那些官员在宴席上肯定要来向摄政王敬酒,这是态度问题,而皇甫潇即将还政于皇上,此时更要笼络群臣,因此不会推辞,肯定是酒到杯干,格外豪爽。一晚上只喝酒,没吃什么东西,脾胃哪里受得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赶紧吃些东西,我都安排好了,回去就让她们送上来。”   “好。”皇甫潇握紧她的手,精神明显放松下来。   这几天他非常忙,布置人手,追查贼人,研究了几套方案,准备等这一波天下大赦的浪潮过去,就立刻动手抓人,抄家灭门。宫里也有了周密的安排,本来他想在皇上大婚之前就向太后下手的,但是时间太紧,容易出错,他便改动了方案,等到皇上大婚之后再动手。   两宫太后不会一起生病,总要留下一个,不然容易让人疑心。皇上的亲娘没啥见识,其家族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是个破落户,直到她母凭子贵,成了太后,那家外戚才得封侯爵,却也不是世袭,将来儿子是否袭爵,还得看皇帝的意思,若是特旨加恩,可以再袭一世。这样的外戚没啥野心,兢兢业业地不过是想求个世袭,完全可以留着。而母后皇太后和她的家族却有着雄心壮志,敢叫日月换青天,如今动作越来越大,竟是直接危及皇甫潇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全,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太后的身份太尊贵,在规矩礼法上占据着高位,皇甫潇无法压制,所以他一定要除掉这个巨大的威胁。   此事极为机密,他除了和齐世杰商议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齐世杰也是和人单线联系,几番周折,才将命令传递到宫中的人手,即使事败,线索也会立即掐断,不会牵连到王府。   臣子图谋除去当朝皇太后,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皇甫潇心里的压力极大,外表却丝毫不能显现出来。现在握着妻子的手,他忽然觉得绷得紧紧的心弦渐渐松弛,感觉好了很多。   回到月华殿,无双要帮着动手为他更衣,却被他阻止:“你别动手,去坐着。”   “好。”无双笑着回头对赵妈妈交代,“快让人摆饭,侍候王爷用膳。”   赵妈妈赶紧去了小厨房。荣妈妈带着茉莉丁香服侍着皇甫潇换了常服,净了脸和手,然后送上热茶。皇甫潇坐下来,将一盏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嘘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   膳食迅速送了上来,无双坐到皇甫潇身边,开心地为他布菜,又说了一些闲事,无非是哪朵难养的奇花终于开了,两只彩色的小鸟飞到窗前的枝头上留恋不去,今天解开了新出的九连环,玩梅花长牌算不过丁香那小丫头,等等,全是生活琐事。   皇甫潇边听边吃,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   无双从来没跟他过过什么焚香奏琴诗词唱和红袖添香之类的日子,每天似乎都平淡无奇,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外面的风雨都由他来抵挡,只希望她看到的都是鲜花着锦的安乐景象。 第三十七章 美人如玉   皇帝大婚,举国欢庆,除了大赦天下外,各地都有减税等恩旨,便是贪官污吏也都收敛起来,怕在这时候惹出什么风波来,万一有普通平民傻大胆,冲到京城,拼死去敲登闻鼓,给皇帝添不痛快,那就麻烦大了。于是天下歌舞升平,京城更是安乐祥和。   百官均知皇上大婚后,摄政王就要还政,但是皇帝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这些日子来也没看出有多英明神武,只能说中规中矩,不算昏君,却也称不上英主,如今虽说是盛世,但江山社稷万千黎民,也不是那么容易治理的,不知这位少年皇帝能否独立担得起。   有人看着赵昶志得意满,似欲大展宏图,不免忧虑外戚专权。有人担心摄政王不肯交权,皇族对立,祸及苍生。有人忧心摄政王还政后,太后干政,控制皇上。不过,无论心里怎么想,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没人会说扫兴的话,甚至连对立的派系都不再争吵,大家在朝堂上一团和气,让皇帝称心如意地过完喜月。   等过了七月,便到了秋收的季节,各地税粮陆续入库,解上京城,缴入官仓国库。这是大事,万不能出错,因此,赵昶也没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皇上亲政之事,要等到各地税银全部收上,粮食入仓,然后再说。否则,若是皇甫潇还政之后动动手脚,很可能国库收入大减,皇上理政不免捉襟见肘,他这个首辅就得背个天大的黑锅。   赵昶算计得很周全,皇甫潇更是深知他的老狐狸性情,自也不提,每日里仍是上朝听政,在文渊阁理政,并为皇上讲解政务,看上去已经在为还政做准备,任是谁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当满城桂子飘香之时,宫中传出消息,母后皇太后因操劳皇上大婚之事以及指点皇后统摄六宫掌权事,劳累过度而晕倒,醒来后已确诊中风,瘫倒在床,言语不便,无法行动。皇后每日在慈宁宫侍疾,皇上晨昏定省,也亲侍汤药,并颁下旨意,宣亲王和郡王正妃进宫给母后皇太后请安,又亲上皇觉寺进香,为两宫太后祈福。   自皇上大婚以来,亲王府风平浪静。无双的身子已经养好,小腹也渐渐隆起,只能穿着宽身的裙衫。她觉得不好看,老王妃却是每次见到就笑眯了眼,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有福相,瞧着就舒心。   皇甫潇这些日子要么歇在外书房,要么宿在无双殿,偶尔去宋氏或杨氏那里用膳,却并不过夜。至于其他的夫人孺人,他根本就不见,反正有荣妈妈照管,他也无暇过问。那些女子只敢私下里嘀咕几句,却不敢用过去的老一套手段来献媚邀宠,都老实下来,观望风向。老王妃经了栖霞庄惊魂一夜后,再也不管儿子的房中事,只安心养病,等着抱孙子。   这日,宫中太监前来王府颁旨,宣老王妃与王妃入宫给病中的母后皇太后请安。老王妃有些担心儿媳的身子,却也不能称病不去,只好与无双按品大妆,一起进宫。   坐在宽敞结实的车厢里,老王妃关照了又关照:“入宫后走慢些,注意脚下,千万别摔着,也别磕着碰着。在慈宁宫行礼时也不要有大动作,缓缓地来。若是有什么不适,只管告诉我。少说话,别走动,一切都由我。”   无双立刻点头:“都听母妃的,我就跟着母妃,哪儿也不去。”   老王妃叹了口气:“好在皇后也在慈宁宫侍疾,圣母皇太后应该也在那里,这样只要行一次礼就足矣,否则得去各宫拜见,你是双身子的人,哪里吃得消?”   “是啊。”无双安慰她,“母妃放心,儿媳硬朗得很,便是多磕几个头也不妨事。”   老王妃顿时不放心了:“你年轻,还不知道厉害,若是现在不注重保养,损了身子,将来老了可就有苦头吃了。”   无双笑道:“我都听母妃的。”   老王妃这才满意了。   婆媳俩在宫门外下了车,那里已经停放了两顶小轿,等她们上了轿,就抬着往后宫去了。   虽然不能掀起轿帘细看,但是一过御花园,就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比以前要多得多,气氛上也感觉比从前热闹。以前后宫的主子只有两宫太后和皇帝,其余的老王妃太嫔等人都移居僻静的宫室,静心养老,除了太后有暇时召来聊天玩牌之外,等闲不会出来。现在后宫有了皇后,还有三妃六嫔以及十来个贵人,又是皇帝新婚,自然是喜气洋洋。虽然母后皇太后病重,妃嫔们要做做样子,不便到御花园游玩,但宫女内侍增加了不少,在宫里往来穿梭,也添了许多人气。   两顶小轿在距慈宁宫三丈处停下,无双下了轿,上前几步,扶住从轿里出来的老王妃。二人在内侍的带领下往前走去,一晃眼的工夫,就看到安王妃也过来了。   她穿着郡王妃的冠服,正四平八稳地走向慈宁宫。看到老王妃和无双,她顿时眼睛一亮,唇边有了几分喜悦,紧走几步,赶到她们身旁,低声道:“老王妃身子可好?怎么把大嫂也带来了?双身子的人,行动多有不便,告病不就好了?”   老王妃的声音也很轻:“皇上大婚时,无双就告了病,蒙皇上恩典,准她没来观礼。如今母后皇太后生病,无双理应入宫请安,这却不好告病了。”   安王妃便明白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关心地看向无双:“要当心身子,可别累着了。”   “嗯,我会小心的。”无双打量着她,见她容光焕发,忍不住调侃道,“你最近气色不错呀,可见与安王恩爱得很。”   安王妃成亲多年,又生了儿子,说起这些来落落大方,丝毫不怵:“我们老夫老妻的了,还有什么可恩爱的?可不比你和摄政王,新婚宴尔,蜜里调油。”   无双不甘示弱:“我和王爷都弄不来风花雪月,不过是平常夫妻,哪像你和安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风雅得很,自是别有情趣。”   安王妃轻笑:“我是掌管柴米油盐的,你说的那些都是别人做的,与我可不相干。”提到安王的姬妾,她没半点儿妒意,很是云淡风轻。   无双在这方面的确没她功力深,顿时哑口无言。   老王妃连忙帮着解围,笑着问:“你婆婆呢?怎么没来?”   安王妃轻声回答:“母妃虔心理佛,说已是方外之人,不愿让红尘俗事乱了心神,这两天为母后皇太后在佛前祝祷,并抄了一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嘱我带来献给太后。”   老王妃点头:“你婆婆求仁得仁,这样也很好。”   说话间,她们便走到了慈宁宫门口。三人不再吭声,表情肃然,立在阶下,等候传召。   内侍进去通报后,出来躬身道:“圣母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宣三位王妃进殿。”   老王妃和无双安王妃鱼贯进去,走过锃亮的釉金方砖,在殿中停住,同时跪下叩头:“臣妇拜见圣母皇太后,拜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上首正中坐着圣母皇太后,侧旁坐的便是赵婉仪。这位皇太后的出身比起赵婉仪来差了十万八千里,便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后,仍是没有赵婉仪那般天生的雍容华贵,却比她更要和蔼可亲。   看着眼前的三位超品诰命,圣母皇太后十分高兴:“快起来吧,赐座。”   三人谢了恩,这才起身,退到一侧坐下。   赵婉仪看向无双,微笑着说:“亲王妃真是有大福气之人,刚成亲不久就有了喜,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不已。”   “是啊。”圣母皇太后连连点头,“哀家让皇上宣亲王妃进宫,也是想借借你的福气,希望皇上能早日开枝散叶。”   赵婉仪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常态,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大婚后,皇上每个月在皇后这里总共不到十天,其他日子里还要宠幸三妃六嫔,秀女里也有两个绝色佳人得享皇恩,已封为美人。这般广施雨露,哪有那么容易就怀孕?摄政王可是成亲后夜夜宿在王妃房中,无双这么快就有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听说便是现在双身子,不便侍候,摄政王也是夜夜在无双殿歇宿,可见与王妃的夫妻情深。一想到这儿,她对无双就是羡慕嫉妒恨,总想扼杀掉她的幸福。   说了几句话,老王妃和无双安王妃便去了母后皇太后的寝殿,在床前磕头请安。安王妃送上了老安王妃亲手抄写的经卷。   抛开君臣身份,老王妃与母后皇太后实际上是妯娌,于是诚恳地劝慰了一番:“娘娘就是太操心了,劳累过度,如今已经娶了儿媳妇,正该好好休养。臣妇前些日子患了心疾,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喝了不知多少汤药,也就想开了。现在臣妇百事不问,就等着抱孙子,这不,病也渐渐地好了。娘娘安心静养,不日即可痊愈。以后皇上生他几十个皇子公主,太后娘娘且等着享福呢。”   母后皇太后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口齿不清,听了老王妃的真心宽慰,眼中流露出几分愉悦,精神也健旺了许多。她的心腹嬷嬷根据她的表情揣摩其意,在一旁笑道:“母后皇太后难得这么高兴,以后还请老亲王妃多来宫里走动走动,陪咱们太后娘娘说说话。”   “行啊。”老王妃很痛快,“只要太后不嫌臣妇唠叨,臣妇就来陪太后聊天。”   她们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母后皇太后就感觉困倦了,于是三人告退,又回到正殿。   圣母皇太后与皇后仍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轻声说话。看到她们回来,圣母皇太后让她们坐下,亲切地问了问老王妃的身体状况,又聊了几句天气与桂花开了之类的闲话,这才自然地转到正题:“摄政王的侧妃没了,皇帝很是关心。王妃现下有了身孕,侧妃又只有一个,夫人孺人听说也是病的病伤的伤,摄政王身边侍候的人未免不足。哀家和皇后商量着,指个侧妃去不大妥当,总得等个一年半载的,也是个情分,不过可以先赐两个得用的人过去,帮着侍候摄政王,若是服侍得好,以后也可以给个位分。你看如何?”从头到尾,她都没正眼看过无双。   她话音刚落,皇后便对身边的大宫女看了一眼。大宫女侧身做了个手势,立刻从后面走出两个宫装少女来。   两个女子生得如花似玉,脸上略显青涩稚气,骨子里却隐隐透出一种醉人的妩媚,明眸流波,顾盼生姿,红唇微抿,欲语还休,看相貌很像,似是一对姐妹花。   圣母皇太后很是热心:“这是哀家和皇后挑了又挑的。两个孩子都不错,父亲是云州府同知,官虽不大,在当地的名望却不小,亦是书香门第,家教甚严。让她们去侍候摄政王,哀家和皇后也放心。”   虽然她一直用商量的口吻,但是她是皇太后,是皇帝的正经娘亲,要赐两个人给臣子,臣子哪能拒绝?老王妃和无双只能起身谢恩。   赵婉仪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里一下就舒服了。她抬手虚扶,笑吟吟地说:“摄政王忠心为国,皇上自以国士待之,赐两个人过去侍候,这是小事。等王妃生下小世子,母后与本宫还有厚赐。”   圣母皇太后兴致勃勃地道:“是啊,王妃为勇毅亲王府延绵后嗣,功劳不小,自当重赏。”   无双恭敬地道:“太后与皇后娘娘待臣妇恩重如山,臣妇万分感激。”   圣母皇太后与赵婉仪对她的态度都很满意,互相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圣母皇太后和皇后表现得对摄政王十分看重,送了两个美女后,还赐了御膳。无双早就被皇甫潇叮嘱过,赵妈妈文妈妈更是天天唠叨,所以她只用赵妈妈或者乌兰珠兰亲手端来的饮食,从来不吃经过旁人手的东西,即使是在宫中,她连茶水都不曾碰过。   赵婉仪注意到了,便专门叫了大宫女去她身边布菜。无双却也机灵,很高兴地拿起筷子,夹了菜往嘴里送,可还没等到沾唇,就丢了东西,按着胸口作呕吐状。   圣母皇太后顿时没了胃口,但这是孕吐,不是故意在她面前失仪,她也不能责怪,只好放下筷子,体贴地道:“亲王妃是双身子的人,这御膳可能不合口味,哀家就不留你们了。老王妃,赶紧带着你儿媳回府去歇息吧,回头哀家再宣你进宫来说话。”   老王妃正中下怀,立刻起身谢恩,这才带着无双行礼告退。   可怜安王妃,被捎带着赐了膳,可老王妃和无双中途退席,她却不能退,还得在桌旁坐着,食不知味地“沐浴皇恩”。   出宫时仍然有两顶小轿相送,皇后送的两个美女挽着小包袱,袅袅婷婷地跟在轿旁,一起走出宫门。   赵妈妈搀扶着无双上了车,老王妃一指那两个少女,淡淡地道:“赵妈妈,把她们俩安排在后面的车上,跟咱们一起回府。”   赵妈妈看着那两个俏丫头,心里打了个突,赶紧答应一声,将两个女子带到后面的马车,乌兰和翠屏侍候着两位主子进了车厢,这才到后面上了车。赵妈妈把人安排好后,和余妈妈上了老王妃和无双乘坐的车辇。   两辆车很快在王府护卫的簇拥下离开宫门,往王府驰去。   老王妃想了想,对无双说:“那两个丫头,先放在哪个院子里,等潇哥儿回来了,由他处置吧。”   “好。”无双略一沉吟便道,“就放在杨夫人的院子吧,正好教教她们规矩,平日里多约束着。”   这两个丫头是皇后赐下的,却并没有位分,即便皇甫潇将她们收房,也不过是侍妾姨娘的身份,照规矩,她们是没有独立院子的,平日里就住在有位分的主子院中,若是皇甫潇想要宠幸她们,可以召她们去,也可以到那边的院子里。   老王妃略微一想,便笑着点头:“将两个丫头放在杨氏院子里,那是最合适不过了,就这么办。”   无双立刻说道:“赵妈妈,那两个从宫里带出来的丫头是皇后赏赐的,你问下她们的姓名家世,把王府的规矩告诉她们,然后送到杨夫人的院子里。每人拨两个二等丫鬟侍候,让她们先在那儿住着,若是王爷另有安排,再按王爷的吩咐做。”   “是。”赵妈妈答应着,心里却是暗自咬牙,只觉得这燕国的皇后真是多事。她以前在栖霞庄见过赵婉仪,当时还对她印象颇佳,这时却急转直下,深觉当日不该帮她弄走那两个教养嬷嬷,应该让她多受些折磨才对。   回到府中,老王妃不让无双送她回萱草堂,吩咐赵妈妈把她送回无双殿,各自回去用膳歇息。赵妈妈安排好无双,这才把那两个宫里带来的少女请到一旁,很有礼貌地询问了她们的名字和家世。虽说这两个丫头很可能只是没有位分的侍妾,但是乃皇后赐予,身份也比普通姨娘要高,算是半个主子,所以她在规矩上是不会错的。   两个女子果然是亲姐妹,姐姐叫姜玉缨,尚未满十六岁,妹妹叫姜玉绮,才刚过十四岁生辰。她们出身官宦人家,姜氏虽是小族,也是耕读传家,清白守礼。去年皇帝选秀,下旨招各地六品以上官员的嫡女入宫待选,两姐妹的父亲正好是六品,不得已,只得送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进宫。两个姑娘长得太美,又没什么背景,自然被几大豪门操纵着落了选,却没有发回家去各自聘嫁,而是被赵家掌控,打算用她们的美色做些文章。两姐妹的父亲官小位卑,无力抗争,只能无可奈何地认命。这次被皇后赐给摄政王做侍妾,连个位分都没有,只怕连府中有头脸的丫鬟妈妈都比不上,王妃又这么年轻,而且一成亲就有了喜,在府中的地位固若金汤,两人哪有出头之日?她们心中无比苦涩,却不敢流露出分毫,在绝对的强权面前,只能逆来顺受。   赵妈妈听完她们对自己家世的介绍,以及如何入宫的情形,大致便推测出来龙去脉,对这两个小丫头倒有点儿同情,看她们虽然妩媚多姿,却不像是专门调教出的,倒像是媚骨天成,这也怪不得她们。这么一来,赵妈妈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轻言细语地跟她们说了王府中的规矩,然后亲自送她们去了紫竹轩。   杨氏看着跪下行礼的两个美貌小姑娘,听赵妈妈说她们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便明白了个大概。她一点儿没觉得嫉妒,反而感觉有些痛快。自王爷成亲后,再也没来她这里过夜,还在交出中馈时查出府中财物被盗,从而降了位分,回想起来,根子都在王妃身上,如今有这么年轻妖娆的丫头来与王妃争宠,她是乐见其成的,于是柔声说:“赵妈妈放心,就让她们在我这儿住着吧,我会好好教导她们的。”   等赵妈妈离开后,她和蔼可亲地看向两个恭敬站立的姑娘:“坐吧,跟我说说,你们是哪儿人?怎么来咱们王府的?”   姜玉缨便又说了一遍自己姐妹的经历,杨氏点了点头:“你们虽称不上大家闺秀,也算是小家碧玉,入王府侍候王爷,算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你们也别觉得自己的家世出身低,咱们府里还有奴婢出身的孺人呢,比起你们来差远了,却也熬了个出身。你们年轻,相貌品格都属上乘,要懂得好好把握。如今王妃有孕,正需人帮忙服侍王爷,你们先在我这儿住着,把规矩学懂,等王爷召你们侍寝时,你们可别乱了方寸,若是触怒王爷,不仅是你们没了出头之日,便是你们父亲,也会落个丢官罢职的下场。”   两个姑娘都吓得脸色苍白,赶紧跪下:“还请杨夫人多多指点。”   “嗯,都起来吧。”杨氏微笑着说,“先去歇歇,我让人来给你们量量尺寸,尽快做几身衣裳。你们进了王府,就该好好打扮打扮,必得是如花美眷,才配做王爷的侍妾。”   两人答应着,跟着杨氏身边的大丫鬟素心出去,被安置在侧院厢房。不久,荣妈妈拨过来侍候的几个丫鬟也到了,同时还有一队丫鬟婆子送来了相应的床帐被褥等家什。一向安静的紫竹轩里有了一些热闹景象。   宫里赐下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给王爷,这个消息迅速传遍王府后院。宋氏的脸阴沉下来,几位在院里安静了一段日子的夫人孺人也频繁走动起来。就像是一颗小石子扔进池塘,激起了层层涟漪。   赵妈妈回到无双殿,一边侍候着无双用膳一边把紫竹轩的事情禀报了:“我跟荣妈妈交代了王妃的意思,荣妈妈已经挑了几个丫鬟过去,该有的家什物件也都送过去了。”   “那就好。”无双抬头对她笑了笑,“其实两个小姑娘不足为虑,就是来历有些不妥,看王爷回来后怎么说吧。”   “嗯,我看那两位小姐也不像是能作耗的。”赵妈妈有些感慨,“说起来,她们在家也是千金小姐,身边侍候的丫鬟婆子也不少,结果入宫选秀女不说,还被随便给了人做妾。这种事情,咱们大妃可做不出来,还说我们汗国人粗鲁,不通礼仪,我看他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   无双本能地转头看了一眼,见屋里只有乌兰珠兰在服侍,并没有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赵妈妈以前还叮嘱我要谨慎,现在自己倒不怕犯忌讳了。”   赵妈妈也笑了:“奴婢早就让茉莉她们去做别的事了,这儿都是咱们自己人,不妨事的。”   “那两个孩子挺可怜见儿的。”无双想了一下,“如果王爷不想纳了她们,倒是可以想个法子,给她们找个正经人家嫁出去。”   赵妈妈立刻赞同:“王妃可以跟王爷好好说说。这两位小姐虽说不错,可到底是宫里赏赐的,到王府来做什么也不清楚,别说王妃现在有孕,不能出丁点儿闪失,便是明年生下小世子,却是更要小心。若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在旁,小世子也会有危险。”   “对啊。”无双恍然,“我自己倒是好办,但孩子小,却是不能有一点儿威胁存在。”   赵妈妈很热心:“王妃今晚探探王爷的口气,看他是否打算纳了那两位。若是并无此意,王妃倒不必做这个贤惠人,不妨先将两位小姐养在府里,等这事冷一冷,然后再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也不算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皇后娘娘的好意吗?无双微微牵了牵嘴角,低头继续喝汤。   皇甫潇走进月华殿时,无双正在剥一只金黄色的蜜橘,满室都是香气,沁人心脾。   看着皇甫潇更衣,无双懒洋洋地笑道:“皇后赏赐了两个美人给咱们,说是帮我侍候你的。”   “哦。”皇甫潇漫不经心地道,“既是赏给咱们的,我暂时不需要,你先收着吧。”   无双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这可是皇恩呢。”   皇甫潇抖了抖袖子,坐到她身旁,淡淡地道:“我身边又不缺人侍候,端茶倒水的人多着呢。她们既是皇后赐下的,自不能做什么粗活,让人好好侍候着,也算是不负皇恩嘛。”   “行啊,那就这么办。”无双笑靥如花,将手上的橘子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他,“这是今年收的第一批橘子,大青山那边的果林出的,你尝尝。”   “嗯。”皇甫潇接过来,掰了一瓣放进嘴里,随口说道,“大青山那边的枫叶红了,不过你现在身子不便,也不能去看。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带你去赏红叶。”   “嗯。”无双很自然地靠到他身上,“我们那儿有一片红草甸子,这个时候会开出紫色和金黄色的花,一直铺到天边的冰峰脚下,美极了。等以后有机会,咱们带着孩子回龙城去看我父汗母妃,到时候我带你去草原上赏景。”   “好,有机会一定去。”皇甫潇笑道,“今儿进宫,看到母后皇太后没有?”   “看了,病得挺重的。”无双说到这儿,忽然抬头看向他,“圣母皇太后和皇后好像挺高兴的,连担忧的样子都不装了。”   “母后皇太后一病,后宫就是她们的天下了,自然用不着再装。”皇甫潇抬手抚了抚她的脸,让她颊上多了一抹橘子香,“你想想,圣母皇太后是皇上的生母,母后皇太后是皇上的嫡母,自是亲疏有别。”   无双自然知道两宫皇太后跟皇上的关系,却没有深想,这时经他一点,顿时明白,不由得笑道:“怪不得,母后皇太后躺在房里,话都说不出来,皇后还有心情在外面的大殿里赐我们美人儿。”   皇甫潇将剩的几瓣橘子塞回无双手里,然后轻轻搂住她,低低地道:“母后皇太后一向严苛,当年,先帝妃嫔的日子都不大好过,圣母皇太后生了今上后,隔三岔五就出事,七病八痛的,几次差点儿就没了。若是圣母皇太后去了,母后皇太后肯定会收养今上,亲手抚养长大的话,情分到底不一样。不过,当年先帝护得紧,总算没让人得手。先帝驾崩后,圣母皇太后有了位分,我父王又派人在宫中保护,这才让圣母皇太后和今上一直太太平平的。他们自然不知道这许多事,但是母后皇太后一病不起,对圣母皇太后皇上皇后赵相都很有利,所以他们心里是很高兴的。”   无双被他抱在怀里,心弦放松,立刻口无遮拦:“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儿,哪会真疼?就是管束,也多半会变成刁难。”   皇甫潇怔了一下,默然无语,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世间事大都如此,有几人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呢?大概只有圣人能做到吧。”生在皇家,亲情少得可怜,就连亲兄弟都不见得互相信任,像先帝与他父王那样兄友弟恭的皇族人在历史上都不多见,他本来还想效法父辈,尽心辅佐皇帝,继往开来,建万世不朽之功业,可惜事与愿违。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亲了亲无双的额,忍不住伸手轻抚她隆起的小腹,带了几分期盼地问:“咱们儿子今天老实吗?”章太医已经确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十有是男孩。皇甫潇一块大石落了地,只一心等着儿子落地,从此后继有人。   自从有了胎动,他每天都会问这个问题,无双轻笑:“动得厉害。他好像喜欢热闹,若是我周围说话的人多了,他就可劲翻腾,平日里我这里很清静,他也懒洋洋地不爱动弹。”   正说着,她腹里的胎儿似乎翻了个身,顶了皇甫潇的手掌两下。两人都不再说话,细心感受着孩子的动静,都觉得无比奇妙。   过了好一会儿,皇甫潇才微笑着说:“这喜欢热闹的性子倒是像你。”   “是啊。”无双得意扬扬,“儿子像娘,很好很好。”   皇甫潇忍俊不禁,温柔地道:“像你就像你,这个不跟你争,不过,却是要交给我来教导。他是我们的嫡长子,生下来就是世子,将来要担起亲王府的一切,所以不能养成纨绔。”   无双出身皇家,从小便亲眼目睹了大哥的成长历程,学文习武,亲上战场,从来都不能像她和弟弟那样放肆撒娇偷懒耍赖,所以对于自己生下的长子将要背负的责任是很明白的,只是看父汗母妃严格要求大哥,觉得没什么,轮到要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她顿时就觉得心疼了,忍不住重重地掐了一下皇甫潇的胳膊,愤愤地说:“不许欺负我儿子。”   皇甫潇大笑:“好好,不欺负你儿子,我只欺负我儿子。”   无双恼羞成怒,举起拳头捶了两下他的胸口:“我一定要抢先教儿子学会打架,哼哼。”   皇甫潇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想快点儿看到他,可惜还要等到明年。”   “我也想快点儿生啊。”无双噘了噘嘴,“感觉身子越来越笨重了,不舒坦。”   皇甫潇连忙关心地看着她:“若是感觉有什么不适,就马上找太医来看。”   “嗯。”无双满足地点点头,“赵妈妈她们都说这是正常的,双身子的人都会这样。”   “那就好。”皇甫潇又亲了她一下,柔声说,“天不早了,你先歇着,我去紫竹轩看看。”   无双“哦”了一声,有些不高兴地直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皇甫潇笑着轻轻揪了一下她的鼻尖,有些宠溺地道:“皇后赏了人,我总得去见一见,大面上总要过得去。放心,我不会纳她们的。”   “真的?”无双眼睛一亮,十分欢喜。   “嗯。”皇甫潇淡淡一笑,“我这王府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进的,宫里赏出来的人,更加不能沾边。我不管她们是不是皇后的人,总之都要防着。你也要留心些,不要轻易让她们接近你,请安侍候什么的就更不必了。”   “我明白。”无双连连点头,脸上的神情很认真,“我会让她们在院子里好好过日子的,反正咱们王府又不是养不起。等过段时间,我再给她们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你说好不好?”   “好。”皇甫潇一口答应,“明年吧,等你把儿子生下来,身子恢复了,再张罗她们的婚事,如今不宜大动,还是安心养胎比较好。”   无双高兴地答应着:“她们岁数都小,等个一两年也不晚。”   皇甫潇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起身出门,往紫竹轩走去。   正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七星湖如流金熔火般,瑰丽无比。皇甫潇站在路上看了一会儿,忽然诗兴大发,正待推敲,就听到旁边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小女见过王爷。”   皇甫潇侧头一看,见是清姐儿,便淡淡一笑,关切地道:“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身边侍候的人呢?”   清姐儿穿一身粉色衣裙,轻薄的千羽纱在晚风中轻轻飘舞,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青春娇嫩,纤腰不盈一握。她双颊微泛红晕,眼中波光流转,似喜还羞,屈膝行了礼,声音低柔婉转:“小女只是随便出来走走,就没让丫鬟妈妈跟着。”   “哦。”皇甫潇叮嘱道,“王府很大,若是没有人跟着服侍,很容易迷路,以后出来逛的时候还是让人跟着吧。”   清姐儿见他对自己很关心的样子,顿时心中暗喜。她微微垂头,露出粉白柔弱的颈项,柔顺地说:“是,多谢王爷关照,小女下次一定叫身边的丫鬟妈妈跟着。”   “嗯。”皇甫潇点了点头,便大步离去。   清姐儿抬头,目送着他英伟的身影渐渐走远,目光中闪动着几分迷离的期待与渴望。 第三十八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甫潇夜宿紫竹轩,这消息很快就传遍王府,宫里自然也会听到,至于他是在杨氏房中还是宠幸了那两个美女,外人却并不清楚,紫竹轩里的人都是经过杨氏严厉管教的,都讳莫如深,不敢透露半点儿。不过,那两个住在紫竹轩里的佳人并没有被纳为姨娘,也没去给王妃敬茶,在杨氏这里的待遇也一分没改,所以大家现在也就当她们是通房丫鬟,只是皇后所赐的身份不同,有头脸的管事或者大丫鬟都很精明,等闲不去招惹,她们也算是半个姨娘了。   九月六日,乃钦天监推算的吉日,皇甫潇卸下摄政王一职,十五岁的皇帝皇甫湛正式亲政。这位少年皇帝宣布改元天正,以谓皇权归于正统,他也真正地君临天下。然后,他遵从先帝遗诏,封勇毅亲王皇甫潇为监国大臣,监察百官,可弹劾公卿王侯文武群臣,对十恶不赦之人有临机处置权,可先斩后奏,对皇帝圣旨和太后皇后懿旨有行使与内阁相同的权力。总之,监国大臣仍然肩负重任,他的职责就是维护社稷安宁皇权稳固。   相比摄政王,监国的权力并不小,这让宫里的太后和内阁首辅赵昶都很不满,但是先帝遗诏被供奉在奉先殿,由宗人府的宗正严密守护,谁也篡改不了,也不能不遵。   先帝英明睿智,算无遗策,又与自己的嫡亲兄弟感情很好,对皇甫潇也非常赞赏,每每在自己弟弟面前感叹皇甫潇不是自己的儿子,让第一任勇毅亲王十分自豪。先帝驾崩前,曾留下数道遗诏,分别针对不同的情形,全部封存在奉先殿的神龛里,只有宗人府的宗正才有资格开启,而且打开时还必须有三位宗老在场见证。除他之外,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均不能提前打开,更不得篡改或者销毁。   皇甫潇也只是知道有几份遗诏在宫里的奉先殿,但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他父王临终前曾经告诉过他,如果皇帝亲政,他便会成为监国大臣,仍要替列祖列宗守着江山社稷,让皇权世世代代传续下去。这是他的责任,无论有多么艰难,他都不会逃避,更不会放弃。   从去年皇帝选秀开始,群臣便都知道皇上大婚之后就要亲政。摄政王一还政,自然就不可能再权倾朝野,那些被压制的官员都很兴奋,属于皇甫潇阵营的大臣都很担心,游离于两边的中立派官员尽皆观望。一年来,朝堂上形势诡异,皇甫潇每做一件事,都比以前费力,各种状况层出不穷,不仅被挤对着娶了异国公主为妃,之后栖霞庄被袭,老娘和老婆险些丧命,到底还是断送了一位侧妃的性命。要说起来,真可谓命犯太岁,流年不利。不过,大家都没想到,摄政王很痛快地还政于皇上,可先帝遗诏却让他继续监国,仍然占据高位要职,比起以前来并不差什么。在错愕过后,那些心思敏捷的大臣立刻行动起来,纷纷至亲王府拜会监国大人,同时派出女眷,给老王妃和王妃请安。   王府来客川流不息,一派热闹景象。无双大着肚子,不愿意见外人,老王妃酌情见了一些二品以上的诰命和皇甫潇阵营中重要官员的女眷,也就是闲聊一会儿,喝两盏茶罢了。无双只见了安王妃,这是她在燕京唯一的朋友。   安王妃喝着桂花茶,笑眯眯地看着无双,从她的脸一直看到隆起的腹部,煞有介事地点头:“果然是宜男之相。”   无双瞪了她一眼:“你又不是大夫,能看出什么来?就会跟着瞎扯。”说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我很想生个女儿的。”   “别啊,说这些话来引我妒忌是吧?”安王妃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然后数落她,“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我成亲之后数年没有消息,急得都想跳七星湖,一了百了,好不容易怀上了,又提心吊胆的,怕不是儿子,直到把孩子生下来,这才算是松了口气,不然可真就没法活了。像你这样,一成亲就有了喜,看你这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儿子,真是有福之人啊。”   无双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你们把能生儿子当成了不得的事,在我们那儿却很平常,而且,好像大燕的普通百姓在子嗣上都没那么艰难,可能是你们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太过娇养,才会成亲后不易受孕吧。我虽贵为公主,父汗母妃可都没娇惯过,所以在这方面也不会太难。当然,成亲不久就有了喜,我也没料到,可能是王爷待我很好,让我很开心,所以才会这般容易的吧。”   安王妃颇有点儿百感交集:“是啊,王爷待你可是真好,让所有人都感到很意外。”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秘地凑过来,低声问道:“你可知蒙兀的使团到咱们燕京了?”   “哦?我不知道,王爷没提过。”无双想了一下便明白了,“他们应该是来祝贺皇上大婚的吧?日子提前得很突然,肯定让他们的皇帝措手不及,准备礼物就要耽搁些日子,又是千里迢迢的,不可能快马疾行,现在才到,也很正常。我们汗国的使团这会儿还没到呢,听说刚入关,还要走好几天才能到京城。”   安王妃叹气:“是啊,我们这边倒没怪他们晚到,可他们却在朝上发难,说我们本来发了国书,通知他们皇上的大婚日期。他们也按着那个日子来筹办礼物,此时却突然改期,提前了半年,让他们的皇帝和亲王都放下国事,全力置办礼物,多花了很多钱。他们在路上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也没赶上,定要我们大燕的皇上和摄政王给他们个交代。蒙兀使者个个粗鲁无礼,简直是大闹金殿,群臣愤慨,却无可奈何。”   无双诧异:“为什么?敢在皇上面前放肆,直接赶出皇宫就是了。”   “哪敢啊?”安王妃无奈地摇头,“听说跟着使团从他们王廷出发的护卫是十万铁骑,现在都停在边关,等着迎接使团回去。谁看不出这是威胁?武将们都忍不住,气得想要跳出来揍人,却被文官阻止了。礼部和理藩院的大臣们天天去迎宾馆赔笑脸,憋屈得很。”   无双忍俊不禁:“依我们王爷的性子,怎么会这般忍气吞声?”   安王妃轻叹:“现在是皇上亲理政事,内阁诸相辅佐,王爷只是监国,赵昶他们想息事宁人,虽然有些窝囊,却也不能说有害燕国,他自然也不便反对。”   “哦。”无双收了笑容,神情变得有些冷淡,“那就让那帮软骨头去装孙子好了,蒙兀人都是豺狼,哪是几句好话就能过得去的?定会得寸进尺,提出许多过分的要求,倒要看那些文官怎么办?”   “能怎么办?还不是妥协?你都说他们装孙子了,他们一向也是不太敢惹蒙兀人的。”安王妃轻轻撇了撇嘴,“我们王爷跟礼部的岳大人交好,听他说,蒙兀人嚷嚷着,说摄政王娶了神鹰汗国的公主做正妃,是对他们的侮辱,要摄政王休妻,娶他们的公主做正妃。”   无双顿时大怒:“蒙兀的狗皇帝哪里有什么正牌公主?不过是跟下贱罪奴生了两个小崽子,连庶出都算不上,在我们那儿都是做奴婢的东西。这两个小贱人仗着有几分姿色,一向飞扬跋扈,从小就爱打杀奴隶,而且喜欢看野兽吃人,十三岁就开始养男人,至今不知有过多少面首,就连叔伯表兄弟都是来者不拒,还有过跟兄弟几人一起大被同眠胡天胡地的丑事,脏得简直没法说,便是残花败柳都比她们干净些。”   安王妃听得直冒冷汗,天下间居然有这种皇家公主,还真是奇闻。要真是这样的女人,别说什么王妃,便是通房丫鬟都没资格做。   无双越说越气:“就这种货色,还敢冒充什么公主,与我相提并论,简直欺人太甚。哼,十万铁骑了不起吗?我们汗国也有,我这就写信给我大哥,让他率大军去踏平蒙兀王廷,给我出口气。”   安王妃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王妃可不是温婉柔顺的大燕千金,即使算不上性烈如火,却也是受不得气的尊贵人,说不定还真有可能为了出口气而让两国大战,甚至把三国全都拖进战火,大打一场。她连忙劝解:“你何必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他们说那些话,也不过是想让咱们皇上和监国王爷难堪。王爷与你那么恩爱,你又怀着世子,王爷又不是性子软弱之人,怎么可能休妻?那不是奇耻大辱吗?”   无双仍是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桌子:“这帮王八蛋,明摆着是羞辱我与王爷,那些文官是软蛋可以忍,我可不能忍,非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说着说着,她动了真心,扬声道,“珠兰,你去找邵杰,让他带人去迎宾馆,抓住蒙兀来的使者,给我狠狠掌嘴。让他们以后把眼睛放亮点儿,欺负别人可以,可别欺负到我头上。”   乌兰和珠兰一直在旁边服侍,已经听到了安王妃说的话,心里也是怒火中烧,这时听到王妃要邵杰带队去揍蒙兀人,顿时很兴奋。珠兰答应一声,飞快地出门,奔去前面找邵杰了。   安王妃大惊失色:“这不好吧,他们毕竟是正式的使节,不好打的吧?”   “有什么不好打的?”无双笑逐颜开,“这是我们神鹰汗国与他们蒙兀的仇怨,不过是借燕国的地方打一架而已,这是小事,若是蒙兀问起,大可以推到我们汗国身上。反正我们汗国的使团马上就要到了,那时候更要狠狠地揍他们。”   安王妃真没想到无双做了亲王妃,却还是这般肆无忌惮,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顾全大局,她全不管,只要自己痛快就好。其实,谁不想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呢?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谁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痛到骨子里。只是,他们的牵绊太多,规矩礼教家族名声等,谁都有所顾忌,不敢肆意张扬。就像现在这件事,亲王妃倒是痛快了,只怕勇毅亲王就要头疼了。   无双要蛮干,她当然拦不住,于是便不再劝阻,而是与她聊起了育儿经。提到唯一的宝贝儿子,她立刻有说不完的话,从幼时的淘气到现在的小大人模样,真是百谈不厌。无双也听得津津有味,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幼儿大小的皇甫潇,再想象着他可爱调皮的模样,顿时忍耐不住,眉开眼笑。   两人正说得热闹,门外侍候的二等丫鬟冬青进来禀报:“表小姐来了。”   无双仍在愉悦中,于是笑容满面地问:“有什么事吗?”   冬青恭敬地道:“回王妃的话,表小姐说给王妃做了双鞋,想要送给王妃。”   “哦,那请她进来吧。”无双坐正了些,对安王妃道,“表姑娘和表小姐来咱们王府后,都挺客气的,不时做些针线活送给老王妃和我。”   安王妃点了点头:“会做人,路才走得顺。她们受你们庇护,好过在家里给人作践,又没钱买什么贵重礼物,做些针线活送来,也是一番心意嘛。”   “是啊,所以我都收下了。”无双看着她,忽然来了兴致,“哎,老王妃正在给她们找合适的人家,你也帮忙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好的。”   安王妃也有了兴趣:“行啊,让我想想。”   这时,清姐儿跟着冬青走了进来。她在王府中做了不少新衣,今天是碧色梅花点点细罗纱衣配翠色鸢尾裙,头上戴着碧玉步摇,脸上薄施脂粉,看上去肌肤水嫩,人比花娇。   安王妃早就知道老王妃的两个娘家亲戚投奔过来,一直住在这儿,却没放在心上,也从来没见过,此时看到人,不由得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姑娘竟是个绝色,不由得有了做媒人的热情,在心里盘算着,把燕京城里那些未定亲的公子哥儿想了一遍,看看谁比较合适。   清姐儿面带微笑,上前来行礼:“小女给王妃请安,给安王妃请安。”   “起来吧。”无双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安王妃也笑:“过来,让我看看。”   清姐儿直起身,含羞带怯地走上前去。   安王妃拉着她的手,端详了她半晌,从腕上抹下一只翡翠手镯,顺势套到她手上,笑眯眯地说:“早听王妃说起你和你姨母,只是一直未曾见着,如今总算看见了,果然是个可人意的孩子。”   那手镯是老坑玻璃种艳绿翡翠雕琢而成,通体润透,清澈如水,娇艳欲滴,似一潭碧水,晶莹剔透,一看便是极品,价值连城。清姐儿双眼闪亮,抬手抚着镯子,作势要除下来归还,脸上涨红着,羞涩地说:“这个太贵重了,小女不敢受。”   安王妃一挑眉,淡淡地笑道:“有什么不敢受的,是我送你的见面礼,收着吧。”   清姐儿抬眼看向无双,盈盈如水的大眼睛里满是谦卑,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   无双微微点头,笑着说:“既是安王妃赏你的,便收下吧,将来放在你的嫁妆里面,也是很拿得出手的。”   安王妃直乐:“是啊,这镯子搁在嫁妆单子上,肯定不会让你失了面子。”   清姐儿满脸飞红,连忙低头屈膝,行礼致谢。   有两位身份最为尊贵的王妃在,这里根本没她坐的地方,也没资格与她们聊天说笑。她略站了一会儿,送上亲手做的一双绣着石榴的软底鞋,便告退了。   安王妃看着她出门而去,行动间端庄娴雅,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确实是好教养。无双比起她来,在规矩礼仪上都颇有不足。不过,到底是小家碧玉,气派上差了许多,见到一件极品手镯便控制不住激荡的心绪,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   等她的身影消失,安王妃才道:“你们这个表小姐可是个有心计的,你要当心些。”   无双有些诧异:“是吗?我没看出来。”   安王妃微微一笑:“只怕她的心大着呢,你还是快点儿把她嫁出去吧,别在府里惹出什么事来。说起来,你虽然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可却比她长着一辈,若是她闹出什么事来,老王妃必会做主,让王爷纳了她,到时候你就不好办了。”   无双有些惊讶:“不会吧?她能有那糊涂心思?平时可没见她在王爷面前献殷勤,偶尔在老王妃或我这里碰上,她都挺懂规矩的,没有什么失礼的举止。”   “哦,既如此,那倒是我看错了。”安王妃放下心来,自嘲道,“你是个大度的,不像我,但凡府里有美人出现,我便会警惕三分。”   无双哈哈直乐:“我才是个不贤的。你还会主动给你们王爷挑人,纳进府里,我是万万不会那么做的。”   安王妃轻叹一声:“反正是守不住的,还不如我来挑人,进府之后也好拿捏。若是王爷看上了纳进府里,这样的人往往会恃宠生娇,闹得乌烟瘴气,心烦还罢了,脸面也会丢尽。”   “那倒是。”无双很同情她,“你们王爷为人和善,你待人也很是宽厚,就有人上头上脸,以为可以骗得王爷的宠爱,取你而代之,其实都是糊涂人,不足为虑。我们王爷一向冷峻严厉,最讲规矩,我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性,所以后院的人倒是都很乖顺老实,很少闹什么妖蛾子。你这就该学学我,没什么道理好讲,妾就是妾,再年轻貌美,再得王爷宠爱,也仍然是妾,若是敢在正妃面前放肆,便直接拿规矩出来,狠狠压下去,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天下美人何其多,少了她,自有更年轻更美丽的人补上,王爷哪会为了一个妾而不顾正妃的体面?所以不用太过顾忌。”   “你说得对,可世事哪有这般简单?”安王妃叹息,“我没你那般果决,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这些年主持中馈,已是有所改变,可到底是本性难移,现在也没多的念想,只想好好把儿子养大,教导成人,以后能挑起王府的担子,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王爷要把谁放在心坎上宠爱,我根本就不在乎,顶多就是多挑几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进府,一起侍候王爷,也就不会有一人独大的情形出现,反而安宁清静。”   无双很清楚安王府的情形,安王多才多艺,英俊儒雅,风流自赏,本来比安王妃还大些,现在看起来却比她要年轻得多,要让安王把心只放在安王妃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现下两人已是相敬如宾,好在安王并不糊涂,府中大权全都交在安王妃手中,他只是每日里舞文弄墨,登高野游,读书会文,晚上依红偎翠,温柔处处,只要过得逍遥自在便罢。安王妃打理王府,抚养儿子,管着安王的女人们,每天忙忙碌碌,也没工夫伤春悲秋。大部分贵族夫人的日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无双看得多了,她们虽然偶有怨言,却早就接受了这种生活,所以也没什么好劝的。   安王妃与她闲聊了一会儿,心里仍在琢磨清姐儿的亲事,忽然想起一个人,便笑道:“我刚想起来,州巡府韩大人的嫡出二公子今年刚好十五岁,生得一表人才。他现在就住在燕京读书,听说已经中了秀才,本打算中举之后才定亲,如今还没相中合适的人家。那个韩大人与你们王府原来那位韩侧妃的父亲是亲兄弟,家世什么的也都配得上,你回头跟老王妃商议一下,如果觉得合适,到时候安排那孩子来府上见见王爷。”   “听着确实很不错。说实在的,表小姐的家世一般,本配不上韩大人那样的人家,只是有我们王府看顾着,这才拿得上台面。”无双实话实说,“我先跟老王妃和王爷商量商量,若是觉得适合,再找人去韩家打听打听,要是他们也有意,再安排见见那孩子。”   安王妃痛快地点头:“行,那我等你消息。”   勇毅亲王妃的亲侍护卫冲进迎宾馆,与蒙兀使臣大战,打得墙倒屋塌,书画摆件毁掉无数,最后亲卫队长生擒蒙兀正使,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牙齿掉落一半,一双眼睛差点儿被捶爆,并且大骂了一通,这才凯旋。   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的官话都属于同一语系,大部分字词都相同,所以可以互相用本国语言对骂,燕国人只听得一阵的叽里咕噜,却完全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吵什么。直到出了迎宾馆大门,邵杰才用燕国官话厉声喝道:“一帮狗仗人势的混账东西,这里是大燕国的地界儿,还轮不到你们猖狂!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惹谁都行,就是别惹我们王妃,否则神鹰汗国百万雄师倾巢而出,踏平蒙兀王廷!如果你们还敢执迷不悟,那我们就决一死战!”   跟在他身后的草原勇士齐声大吼:“战!”这一声气壮山河,让周围看热闹的人深感震撼。   邵杰看着迎宾馆的大门冷笑一声,便和下属兵士一起上马,扬长而去。   此事虽然发生在内城,但是流言总是传得最快的,不到半日时光,勇毅亲王妃的壮举便轰传燕京。   蒙兀帝国与神鹰汗国的风格一样,尚武好战,而且他们还鄙视中原文人士子,根本不像神鹰汗国那样,以高官厚禄吸纳燕国的有识之士。他们的官员几乎都是武将,纯粹的文职极少,这次来的蒙兀正使和副使虽说是文臣,也不过是比其他蒙兀人多认得几个字,会说一点儿燕国官话,真要进入战争状态,他们也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出使燕国以来,他们非常嚣张,在金殿上就敢咆哮,辩不赢了就动拳头,燕国文臣避之如蛇蝎,武将也不敢与他们近身搏斗,这才让他们无限膨胀,在燕京城里横行霸道,纵马闹市,调戏良家,侮辱百姓,谩骂百官,大闹金殿,之后竟然想将嫁来中原的神鹰汗国公主也一道羞辱了,于是提出荒诞不经的要求,让皇甫潇休妻,娶他们国家的所谓公主为正妃,并拿驻扎在边关的十万铁骑作为威胁。   这个要求涉及监国亲王,又有侮辱国体之嫌,谁都不敢乱拿主意,只能把此事奏报上去,让皇上和亲王定夺。谁知才过了一天,勇毅亲王还没动作,王妃却发飙了,派人冲向迎宾馆,与蒙兀使团狠狠地干了一架,打得他们狼狈不堪。   很多人都觉得精神大振,感觉扬眉吐气,尤其是邵杰的那句“这里是大燕国的地界儿,还轮不到你们猖狂”,让百姓们轰然叫好。   邵杰回到王府后,只是让珠兰去禀报了王妃,跟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包括岳坚,都不知道他率人大闹迎宾馆的行动,直到听了府中人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这才知道。他高兴地一拍桌子:“好,王妃做得好,就应该如此。咱们泱泱大燕,王爷尊贵无双,岂能让蒙兀蛮子如此欺侮?这个邵杰,出发前也不告诉我,若是我知道王妃有这样的命令,肯定毫不犹豫地带人去将那些蒙兀浑蛋打个半死。”   齐世杰笑着捋了捋胡须:“王爷对北方蛮族一向强硬,如今王妃也是如此,实乃我大燕之幸。可惜那些朝廷重臣却是毫无气节,对王爷鸡蛋里头挑骨头,对敌人却不敢直斥其非,竟是卑躬屈膝,差点儿就要背主卖国了。”   “是啊。”岳坚满脸恨色,“赵相那个老匹夫,总要想办法扳倒才好。你智深如海,替王爷想个计策出来,我老岳愿做马前卒。”   齐世杰笑得意味深长:“官场上的事,比打仗要复杂微妙得多,要对付他,可不能明刀明枪地干,所以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那邵杰战力强劲,对王妃赤胆忠心,那蒙兀使节不过是说了一句对王妃不利的话,他便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教训对方,根本不管这个行动会不会导致两国开战皇上降罪之类的后果。像他这样的人,我们亲军中可不多,你要让麾下官兵好好学学他们。忠心护主,能冲能打,这才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王府亲军。”   “没问题。”岳坚握紧铁拳,“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最需要像邵杰这样的人。”   两人在书房里细细商量,珠兰则喜不自禁地回到无双殿,将邵杰痛打蒙兀使臣的事禀报了。无双听得眉开眼笑,连声称赞:“好好,邵杰真是好样的。珠兰,你去跟邵杰说,让他找人来提亲吧。”   珠兰满脸通红,喜悦地道:“王妃,您成亲还不到半年,身边丫鬟若是这就嫁人,说出去总不大好,奴婢还是等明年再说成亲的事吧。”   “有什么不大好的?我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无双嗤之以鼻,“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就不要你去了。乌兰,你去走一趟吧,告诉邵杰,等咱们的使团来了,我就给他们好好办场婚事,热闹热闹。”   “是。”乌兰笑盈盈地领命,随即出门去找邵杰。   珠兰轻轻跺了跺脚,有些羞恼,又有些欢喜,一时回不过神来,站在那里发呆。   皇甫潇走进门来,一眼便看出她状态不对,便道:“怎么了?珠兰有什么心事?”   无双笑眯眯地道:“我叫人去让邵杰那傻小子来提亲,给他们好好操办亲事。”   “哦?”皇甫潇走到无双身边坐下,看了看红着脸低着头的珠兰,愉快地笑道,“这是好事嘛,邵杰很不错,我打算给他一个六品的飞骑尉,这就是正式的武将了。王妃把珠兰的身契还了,邵杰将来定会有大出息,珠兰说不定会成为将军夫人。”   无双笑着说:“乌兰她们是选进宫的,打小就服侍我,后来随我一起过来,却是没有什么卖身契的。咱们大燕皇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都没签过什么卖身契吧?”   “那倒是。”皇甫潇顿时明白过来,“那她们就都是良籍,不是奴籍,我明天便交代下去,给她们办个户籍,以后成亲置产都方便。”   “好啊。”无双心情大好,“珠兰,还不谢过王爷。”   珠兰红着脸上前行礼:“奴婢谢王爷恩典。”   “嗯。”皇甫潇起身到净房去更衣。   珠兰赶紧去沏茶,到小厨房要滚水和点心时,文妈妈笑容满面,慈爱地看着她,欢喜地道:“你和杰哥儿成了亲,给我多生几个孙子,我就满足了。”   珠兰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嗔道:“妈妈,王妃取笑我,你也跟着这么说,叫我还怎么见人?”   文妈妈笑呵呵地拎起铜壶,给她倒了一茶壶滚开的水,然后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亲事由王妃做主,王爷赞同,是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去,大大方方的,别让人看笑话。”   珠兰这才强自收拾心神,端着茶壶走了。   皇甫潇等珠兰奉上茶盏后退下,这才放松地坐在椅子里,目光有些奇异地看着无双,半晌都不说话。   无双不解:“干吗这么瞧着我?”   皇甫潇轻笑:“没想到你这般厉害,一言不合,便派人去痛殴他国使臣。那个哲木合派人去礼部和理藩院大发脾气,要我们交出打人凶手。”   “哼。”无双撇嘴,“他们竟敢大放厥词,说什么要你休妻,把他们没人要的货色硬塞给你,我自然要让人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这帮人都是属狗的,只有狠狠地教训,他们才会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再嚣张。”   皇甫潇在蒙兀也有大批细作,早就知道他们那两个所谓的公主是什么样的德行,自然是鄙夷不屑,对于蒙兀使节提出的令人作呕的要求,他心里也是勃然大怒,只是他善于控制,喜欢不动声色地置人于死地,所以别人才看不出他有所行动。如今无双轰轰烈烈地闹了这么一场,却也不是坏事,消息传到他耳里时,实实在在地让他吃了一惊,继而哑然失笑,心里仿佛大伏天喝下一碗冰镇酸梅汤,浑身舒坦,痛快至极。有这么一个年少气盛的王妃,实在是他的福气。   他伸手搂住无双,愉快地笑道:“以后想揍谁,尽管去揍,什么事都有我担着。”   无双大喜:“这话我爱听。”   皇甫潇很爱她的孩子气,轻轻抚了抚她的头,这才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两口热茶,微笑着说:“明日早朝,那哲木合肯定要上殿吵闹,我已经安排好人,要骂得他狗血淋头,给你出气。”   “好。”无双连连点头,“就是要这样,谁都别想欺负我。”   皇甫潇捏了捏她的脸:“放心,有我在,天下间没人能够欺负你。”   蒙兀使臣果然在金殿上暴跳如雷,赵昶等阁老虽然面有不虞,却都默不作声。他们都不管,别人也都低头不语。   很明显,众臣都等着皇甫潇出头,可他站在最前面,却老神在在,仿若未闻。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皇帝恨死了那个不知礼仪的蛮人,却又有些畏惧他们国家百万铁骑的强大战力,脸上虽保持着镇定,实则心里颇为彷徨。   等到那个脸上仍有淤青的蒙兀使节吼完,皇甫潇麾下的重臣左都侍御史满脸凛然,首先站出来驳斥他的无理指责:“哲木合使臣言重了,这件事显然是贵国使团与神鹰汗国众人的恩怨,却与咱们大燕无关,使臣在金殿上咆哮,对我大燕国皇帝陛下极其失礼,这可是死罪。莫非哲木合大人以为你们放在关外的重兵能在顷刻间就攻破我大燕雄关,长驱直入,来救贵使的性命?”   以前哲木合总是以屯在边关的十万铁骑要挟,令殿上群臣噤若寒蝉,不敢背上“挑起战端”的罪名,可这位御史大人此时却态度强硬,不等哲木合开口,便抢先威胁。哲木合一怔,随即跳起来,恶狠狠地指着他:“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敢杀我?就不怕我国尽起雄兵,挥师南下,取尔等首级?”   那位御史却不敢随口说什么“要打就打”的狠话,这种军国大事,他没资格发言,一时便哑口无言,难以回答。   皇甫潇这才慢悠悠地道:“哲木合,听说你对礼部大臣扬言,如果本王不休掉已怀有本王嫡长子的王妃,娶你们的公主,就发兵侵我大燕,是吗?”   他神态悠然,语速缓慢,不温不火,一派儒雅,浑身没有散发出半点儿气势,那嚣张无比的哲木合却突然打了个寒战,气焰顿时消退了许多。   蒙兀与大燕为敌百年,其间出现过很多可歌可泣的人物,而这皇甫潇便是其中之一。大燕人其实体会不深,而蒙兀的皇族高官名将却都知道,此人雄才大略,心狠手辣,如今又娶了神鹰汗国最尊贵的公主为妃,背景更为雄厚。他们无时无刻不想铲除这个蒙兀最大的威胁,但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试探的性质居多,便是要求他休妻,娶蒙兀公主,也主要是想逼迫大燕皇帝下旨,让皇甫潇不得不屈从。可无双派人大闹迎宾馆,将他们的脸面踩在脚底,他们若是不闹上金殿,就再也别想抬起头来。只是,真正面对皇甫潇,他心中仍有种本能的畏怯,顿时不敢再胡言乱语。   大殿上很安静,都看着那个本来无比嚣张的蒙兀使臣。哲木合收敛了蛮横的气息,变得彬彬有礼:“亲王言重了,这只是我们的建议。亲王既能娶神鹰汗国的公主,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也应该娶我们蒙兀大帝国的公主。”   皇甫潇仍是慢条斯理:“娶你们的公主也无妨,不过必须达到本王的要求:第一,你们的公主必须是皇后嫡出,收养过继什么的全都不能算第二,必须是处子,残花败柳就别送来了第三,成亲半年内必须怀孕,替本王生养儿子。若是能达到这三条要求,本王便可以迎娶。”   他这前两个要求倒是无可厚非,第三个要求未免强人所难,但是既然明月公主能够做到,他以此要求蒙兀的公主,也算不得过分。群臣尽皆点头附和:“是啊,就要这样。”   哲木合的脸色变幻不定,心里有些尴尬。他们皇后只育有两子,并无公主,其他皇妃生的公主也自幼便夭折了,长大的两个公主却是出身极其卑微,乃是收入宫中为奴的罪女,因貌美如花而得宠。像这种身份低微的公主根本就不入皇帝的眼,不过是用她们的姿色来笼络重要的部落酋长或属国王族,所以那两位公主早就不是处子,有过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是真送到大燕来,皇甫潇是绝对不会要的。他们当时对礼部官员嚷嚷,也不过是说得顺口了,便没想太多,觉得若是此事能成,自是大功一件,若是不成,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却没料到,只是一句话,就惹得勇毅亲王妃大怒,而监国亲王似乎也不打算善罢甘休。   他在心里琢磨着,用什么理由来推搪最合适。那些燕国臣子也都不吭声,就这么冷着场,看他要怎么说,这种沉默的场面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僵局没持续多久,禁军统领匆匆上殿,跪下禀报:“启禀皇上,蒙兀使团今天早上到勇毅亲王府门前喧哗,吵闹不休。王妃的亲侍护卫出来,与他们大打出手。神鹰汗国的使团于今晨到达,他们直接去了王府,准备给王妃请安,结果正好碰上。于是,两国使团发生了混战。”   殿里轰的一声,大臣们都忍不住议论起来。这种事真是匪夷所思,可谓百年不遇。   皇帝年少,虽已君临天下,却仍有一丝童心未泯,于是好奇地问:“现在呢?情况如何?王府里没人出来制止吗?”   那统领神色奇异:“王妃亲自出来了,却是让汗国的使团先别见礼,继续揍人,于是两国使团人数相当,打得甚是激烈,只没动兵器,都是徒手相搏,有点儿像是摔跤。微臣无能,接到消息后便率人赶至,一时却无法将两边的人马分隔开。”   皇帝乐了:“莫非现在还在打?”   “是,微臣已数次调人,总共五百兵士,却仍是无法制止。”统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微臣不敢伤人,故只得来禀明圣上,请皇上定夺。”   “哦。”皇帝摩挲着龙椅上的金漆扶手,笑呵呵地道,“看来,只能请监国亲王前去劝架了。”   皇甫潇拱手一礼:“臣遵旨。”随即带着禁军统领走出金殿。   皇帝看到蒙兀使团吃瘪,顿时心情大好:“哲木合使臣,贵国想以公主前来和亲,朕答应,但若不是嫡出公主,却是做不了王妃的。贵国的庶出公主,可以入朕后宫。既是两国交好之举,贵国前来和亲的公主自当冰清玉洁,方能入朕宫中。贵国风俗,朕与大臣均不加评论,但我国规矩,女子名节为重,三从四德不可轻忽,也请贵国予以尊重。”   这话很有一国之君的风度气势,下面群臣尽皆点头,纷纷发言,为皇帝助威。   哲木合的脸色越发难看。神鹰汗国拿出一个身份最尊贵的嫡出公主,给大燕已经有过原配的摄政王做继妃,可谓是丢尽颜面,但是因为这么一桩婚事,却将两国紧密联系在一起,如今看来,和亲实在是个妙计。蒙兀帝国强大,自建国以来,就只有别国送公主去和亲,从没有他们把公主往外送的,但是,现在大燕与神鹰联合,其势不小,已经成为蒙兀的威胁。哲木合能成为使臣,自然比其他人要聪明得多,见此情形,他立刻改变策略,低声下气地表示了“全是误会”,然后便匆匆告退,赶去“劝架”。   勇毅亲王府门前一片混乱。别说在这种靠近皇宫的区域,便是整个内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殴斗。两代摄政王权倾朝野,勇毅亲王府的尊贵仅次于皇宫,谁敢在这里闹事,几乎等同于谋反。可如今不但有百余人扭打在一起,最离谱的是,勇毅亲王妃居然还在现场观战。   她在大门一侧,笑逐颜开地坐在软椅上,两旁站着乌兰等四个大丫鬟赵妈妈荣妈妈以及两个十人队的亲军护卫。禁军兵勇也守在她附近,以保护她不受袭击。   神鹰王国的使团这次前来观礼,仍是文官带队,除了正副使节外,其余人皆是地道的草原汉子,打起架来绝不手软,十分剽悍。正使范文同微笑着站在王妃侧下方,对于本国人马在燕国都城与蒙兀使团打架之事乐见其成,并不阻止。   这场架不但是打蒙兀人出气,也是打给燕国的太后皇后与皇帝看的。无双从来不装贤惠,皇后刚刚大婚,一见无双的面就赐了两个美人过来,让她很是气恼。既然想让她不痛快,那就大家都别想好过。她借着蒙兀人大放厥词,提出让皇甫潇休妻的要求,狠狠地闹了这么一出,比野蛮的蒙兀人还要强横霸道,便是向所有人表示,谁也休想跟我抢丈夫,否则,她不懂得使什么后宅阴私手段,却能以强大的武力来对付。至于有什么后果或是两国纠纷,她才不管那么多,自有皇帝和那些大臣去解决,反正不关她的事。   看着蒙兀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无双乐得眉开眼笑。乌兰等丫鬟不时送上茶水点心,她也来者不拒,吃着喝着,感觉比平时要香得多。   皇甫潇从皇宫赶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叹:“这就叫一力降十会。无论有什么道理,布置什么诡计,碰上一个不讲理的莽夫,就可以让阴谋破产。”   无双抬头看着他,乐呵呵地纠正:“不是莽夫,是悍妇。”   皇甫潇被她逗得笑起来,却强自忍住,轻声劝道:“这就行了吧?让汗国使团住手,别再打了。毕竟蒙兀人也是使团,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人家是来观礼的,并不是宣战,也不好太过折辱。”   无双觉得有理,便对范文同做了个手势。范文同微微躬身领命,然后直起身来,扬声叫道:“公主有令,大家停手。”   他这句话是用草原通用语说出来的,不但神鹰汗国的人立刻住手退开,便是蒙兀人都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遵令行事,也不再动手,从地上爬起来,退到一旁。   禁军统领见机会难得,当即命令手下兵士冲到两国人马中间,将他们隔开。   皇甫潇淡淡地道:“将蒙兀使团护送回迎宾馆,请太医妥善医治。”   禁军兵士齐声应是,有序地簇拥着满身灰土血渍的蒙兀人走了。   无双这才起身,愉快地笑道:“咱们汗国人都是好样的,今天来得巧,打得好,个个有赏。”   神鹰汗国的使团成员和护卫全都哈哈大笑,一起躬身见礼:“多谢公主。”   “要叫王妃。”无双纠正道,然后一挥手,“行了,都进府吧。你们远道而来,又打了一架,都辛苦了,先好好歇一歇。晚上王爷与我设宴,给大家接风洗尘。荣妈妈,你来安排吧。”   皇甫潇接一句:“不可怠慢。”   荣妈妈连忙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办。”   皇甫潇看着无双,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哪家的王妃大着肚子还跑出来看人打架?实在是让他没办法说。   无双有些心虚,嘿嘿一笑:“那个我回去歇着了。”随即转身上轿,往无双殿而去。   范文同怕皇甫潇对公主的举动心有不快,连忙上前,拱手一揖:“下官见过王爷。我国大汗和大妃得知王妃有孕,都是非常欢喜,又知王爷待王妃至诚至情,都甚感欣慰。临行前,大汗与大妃都再三叮嘱,命下官先来拜见王爷,向王爷道谢。”   皇甫潇拱手还礼:“贵国大汗与大妃都太客气了。范大人请,咱们到书房叙话。”   范文同笑着答应,与他一起走进府中。   王府的大门重又紧闭,一队仆役出来,将青砖上的凌乱血迹全都冲洗干净。很快,这里重新恢复了以往的肃穆与宁静。   范文同与皇甫潇齐世杰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便去了无双殿求见王妃,将大妃给无双的信交给她。至于大汗大妃以及王子们带给无双的一大堆礼物,已经着人送到无双殿,由赵妈妈带着丫鬟暂时收到一边,待会儿再细看。   无双坐在湖边敞轩中,款待范文同喝茶。她拿出信笺,看完大妃的信,顿时喜上眉梢:“舅舅与母妃相认啦,太好了。”   范文同笑道:“是啊,文王与大妃相貌酷似,一看就是亲兄妹。大汗听说文王在大燕国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更是欢喜,当即封他为王,并留文王在龙城开书院,为汗国培养人才。”   “嗯,这是好事嘛。”无双很开心,“舅舅在文之一道上足以称王,父汗给的封号名副其实。他留在龙城,母妃肯定高兴,他也能一展所长,再不必受委屈。”   “对。”范文同点头,“至于那个安氏,大汗问过大妃的意思,想要派人去灭了他们全族,大妃和文王觉得无此必要,大汗这才罢了。”   “嗯,那种愚夫愚妇,不理会便是,犯不着拿他们当回事。”无双轻蔑地说,“我舅舅早就反出家族,而我母妃更是早就出了安氏,跟他们一族风马牛不相及。那种小百姓,不必让他们跟咱们尊贵的神鹰皇族扯上关系。”   范文同笑着表示赞同:“大妃娘娘与文王殿下都是这个意思。”身为外臣,他自是不便在王府内院停留太久。陪着无双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告辞,去礼部呈递国书,准备第二天觐见大燕皇帝。   晚上王府设宴,为神鹰使团接风,皇甫潇齐世杰岳坚和王府各属官都出席作陪。吴明宪与徐志强南下去处理窈娘和清姐儿的事,现在还没回返。   无双没有过去参加宴会,这里不是草原,而是燕国,男女大防,规矩礼教都很严苛,她也不能做得太出格,让皇甫潇难堪。她去了萱草堂,将大妃送给老王妃的礼物带了过去。   老王妃已经听说了这两日无双派人去跟蒙兀人打架的事情,感觉心情有些复杂。她再不管事,也知道这样做太没规矩,会惹来诟病,可无双怀着她的孙子,她自然不能责备,怕无双想不开,伤到肚里的孩子。   余妈妈也劝她:“王妃来自北边,与王爷成亲不过大半年,对于我们的很多规矩都不大清楚。奴婢听说,北边的人不讲究男女大防,便是公主郡主也都可以随意出门,在野外一玩就是很多天。他们都视为寻常事,并不似我们这边,对女子不见外男的训诫看得甚重。今儿王妃出门,主要见的还是来自神鹰汗国的使团,也就是娘家人了,说起来也不算失礼。”   老王妃觉得她的话有理,便点了点头:“虽说已经做了王妃,其实她还是个孩子,略微活泼一点儿,也无可厚非。再加上蒙兀蛮子竟然出言辱及潇哥儿,竟敢要求我儿子休妻,娶他们的残花败柳,我听了都差点儿气得又犯了心疾。无双派人去教训他们,也没什么错处。我家潇哥儿待人和善,就有人觉得他好欺负,竟然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她越说越气,渐渐忘了无双的出格行为。   余妈妈赶紧递上茶水:“主子万万不可动怒,别为了几个没见识的蛮人伤了自己的身子。王爷英明睿智,岂会让那些人的算计得逞?”   “说得是。”老王妃喝了口茶,心里的气才平了一些,“潇哥儿自是不会听那些蛮人的胡言乱语,只是可恨那些朝中重臣,居然任外国人对监国亲王出言不逊,还要神鹰汗国的人来帮咱们出气,真是岂有此理。”   余妈妈笑着劝道:“那是王妃的娘家人儿,看不过眼了帮着打一架,也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从王府来说,跟媳妇的娘家自然是亲近的关系,可是到底是外国人。”老王妃长叹一声,“潇哥儿这段日子好像对身边的那些人都没什么兴致,皇后赏的那两个人好像也没侍过寝,你说,要不要另外给他挑些知冷知热的人来服侍?”   余妈妈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吧,咱府里现成就有合适的人。”   老王妃疑惑地问:“谁啊?”   余妈妈轻声笑道:“依奴婢的浅见,表小姐就很合适。”   “那不成。”老王妃本能地否定,“清姐儿是潇哥儿的亲外甥女,辈分不对。若是纳自家人的话,窈娘倒是适合的人选,虽然年岁大了些,已经二十多了,又守过望门寡,不过还没嫁过人,仍是清白的好姑娘。若是给了潇哥儿做侧妃,由我照看着,必不会让她受委屈。”说着说着,她来了兴致,颇觉得此事可行。   余妈妈却劝道:“表姑娘似是心如死灰,若是给了王爷,指不定也无心服侍,反为不美。表小姐青春年少,相貌性子品格都是上上等的,却因家世普通,便是咱们王府给她撑场面,也不容易找到好人家,还不如给王爷做侧妃,亲上加亲,也是一段佳话。”   老王妃认真琢磨起来:“说得也是清姐儿的品格倒是没挑的,性子柔顺,针线什么的都做得好,凡事都很细心,若是潇哥儿纳了她,倒是能享福。”   “可不是。”余妈妈再添一把火,“王爷身边空了一个侧妃位出来,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宫里前些日子赏那两个人,多半是先做试探,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指个侧妃进来,若是指的人是个不省心的搅家精,咱们王府可就不安宁了。若是老王妃做主,让王爷纳表小姐为侧妃,王爷听从,那是孝顺,拿到哪里说都占着道理。表小姐把侧妃的位子占着,也就断了外面那些人的念想,王爷也就少操些心了。”   老王妃心思大动,笑着一拍炕沿:“你说得对,让我想想还是要先跟潇哥儿商量,再跟媳妇和清姐儿说。”   余妈妈自然也明白,纳侧妃可不是小事,那也要披红挂彩,王爷亲自上门去迎娶的,所以必须先征得王爷同意,才能向皇上请旨赐婚,然后由宗人府依例办理,想瞒着他先把人抬进门,那是不能的事。她微笑着赞成老王妃的话,接着便去换热茶,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清姐儿送她的那只翡翠镯子水头极好,给小女儿做嫁妆,那是极有脸面的。   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无双便带着一队丫鬟婆子走了进来。   老王妃顿时急了:“你别走那么快,仔细脚下,慢一点儿,好了,别行礼了,快过来坐。怎么不歇着?可别累着了。”   无双笑眯眯地过去坐下:“母妃,这些是我父汗母妃送给您的礼物,虽然简薄,也算是千里送鹅毛吧。”   老王妃看着那些丫鬟婆子捧着的大大小小的盒子,光看外观就知道里面的东西肯定简薄不了。她高兴地调侃道:“以前我还不是很清楚神鹰汗国盛产什么,前儿潇哥儿告诉我,说你们那儿满山遍野都是宝石和黄金白银。我这才明白,在你们眼里,那些祖母绿啊猫眼石啊鸽血红啊,只怕都是不起眼的破石头,所以这些都算是薄礼,可见我这个老婆子开眼了。”   无双眉开眼笑:“母妃这话说的,儿媳以后可不敢再送那些破石头了,可应该送什么呢?真头疼啊。”   老王妃忍俊不禁,伸手搂着她的肩,快活地笑了半天。   余妈妈叫了几个丫鬟进屋,把那些礼盒接过来,放到里间,又把礼单送到老王妃面前。老王妃翻开看了头一页,便感叹道:“亲家母太客气了,送的礼这般贵重,回头你可得好好回礼,礼单也要拿给我看,可不能太简薄了。咱们勇毅亲王府虽不敢说富甲天下,一份像样的礼还是拿得出的。你这个做王妃的可不能失礼,免得亲家母不待见女婿。”   无双连忙答应:“是,只要母妃不怕我把王府的库房搬空了就好。”   老王妃心情很好“使劲儿搬,我不怕。”   正说笑着,清姐儿捧着一个托盘进来,将一碗玫瑰露放到老王妃旁边的炕桌上,温婉地道:“这是清姐儿学着做的,姑祖母尝尝看,却不知王妃来了,只做了一碗。”   “没事,王妃有孕,不爱喝这个。”老王妃伸手将她拉过来,慈爱地看着她,“好了,别忙了,坐这儿陪我和王妃聊聊天。王妃身子重,平日里难得出门,你们年龄相仿,可以多亲近亲近,一起聊天解闷。”   清姐儿俏脸生晕,脆生生地应道:“是,清姐儿听姑祖母的。小女年轻识浅,还请王妃多多指点。”   “这就好,这就好。”老王妃很是欣慰,笑得合不拢嘴。   无双觉得这几句话有些不大对,一时却没回过味来,只笑着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 步步为营   神鹰汗国的使团一进城就跟蒙兀使团干了一架,坐实了北方马背民族的剽悍与野蛮,但是等到使节范文同上殿,向皇帝道贺,那场面就与蒙兀使节天差地远。   他念的贺文是由他草拟,安七变润色,骈四俪六,花团锦簇,一句一典故,字字有讲究,别说只认得几个常用字的武将,便是文官清流中那些准备挑刺的才子大儒,也只能在心里默默赞叹。   范文同对这篇文章非常喜欢,一路上看过多次,可谓倒背如流,此时站在金殿上,犹如行云流水,抑扬顿挫,颇有节奏,让人仿佛看到香花满地,月华生光,如饮仙酿,飘飘欲仙。   整篇贺文用了无数典故,字字珠玑,祝大燕国皇帝龙凤呈祥早生贵子江山永固万世流芳,全是善颂善祷,少年皇帝听懂了一大半,心里也是颇为欢喜。前来道贺的周边各国使团有很多,要论文采,比起大燕国的臣子差远了,可这神鹰汗国却是颇有能人,一篇贺文都能写得如此出彩,令人叹为观止。   范文同念完贺词,呈递上长长的礼单,由司礼太监读出来。神鹰汗国送上的都是各类珍贵宝石黄金雕像以及雪莲灵芝等名贵药材,还有一些活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宝马金鞍各色香料,林林总总,价值连城。   皇帝龙颜大悦,对范文同大加赞扬,并指示各有司主官,厚厚回礼,以报两国“如兄弟般的情义”。有关使团打架一事,他完全没提,仿佛从没发生过一样。本来准备上奏谴责的御史们对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白,便收起了奏折,没去扫皇上的兴致。   因为皇上大婚之期早就过了,所以使团在这儿没待多久,半个月后便带着大批丝绸纱缎精细瓷器稻麦良种果树幼苗启蒙书册文房四宝等北上回国。蒙兀使团比他们先走,临行前礼貌地进宫告辞,不再有什么嚣张的举动,颇有点儿灰溜溜的意思。   外来的各国各族使团都离开后,便是重阳佳节。文人相约出外登高望远,吟诗抒怀,武将带着亲随深入大青山里打猎,比试个人武艺和下属战力,一些王侯公卿家的夫人在府里召开赏菊会,广发帖子,邀请闺密或夫君同僚亲信的家眷参加。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菊花,酒家推出菊花酒,点心铺子做重阳糕,饭馆的窗台上也摆放着廉价的淡黄野菊,渲染出几分节日气氛。   皇上也要过节,在宫里奉太后登万寿山,游太清池。勇毅亲王妃与老王妃安王与安王妃几位国公与夫人首辅赵昶及其夫人国子监祭酒与翰林院掌院学士都奉旨进宫,男子陪着皇上焚香祭天登高望远吟诗作赋,女子陪着圣母皇太后皇后与妃嫔们游太清池赏花听曲。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百姓们高兴,纳税时用不着典当家产或卖儿卖女,歌颂天子英明之声不绝于耳,皇帝志得意满,大臣们也都轻松愉悦,一整日君臣相得,诗词唱和,其乐融融。   无双身为勇毅亲王妃,也是身份最高的外命妇,本来肯定是要进宫的,但是她已怀孕将近六个月,老王妃实在不愿她在宫里出什么意外,皇甫潇也是一样,便提前向皇帝为自己的王妃告了假,让无双在家休养,不必去宫里奔波劳累。   皇帝略微知道一些太后和皇后的小心思,但是并不认同。让勇毅亲王绝嗣,这不太可能,便是折腾得王妃小产,养好了身子难道就不能生了?再说,即便王妃不能生,皇甫潇贵为亲王,身边的女人不少,总有能生的,譬如年初传出喜讯的陈孺人,虽说嫡庶有别,但是为了爵位传承,多的是计策可行,譬如使个障眼法,说是王妃怀孕,等到别的女人生下王爷的儿子,便留子去母,再将儿子抱到王妃膝下,当亲生子抚养,只要将知情人全都杀光,只有王爷王妃心里明白,自然这个孩子也就是嫡出正统。皇甫潇正当少壮,又不是除掉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以后就再也没能力生了。所以,后宫中人的那点儿小心思都是没意思的事,纯属妇人见识。王妃身怀六甲,若真在宫里有个什么意外,皇甫潇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怒意滔天,若是弄出什么事来,反而不美,还不如在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上给个恩典,也可使君臣之间更加和睦。   重阳这天,皇甫潇一早便起身,侍奉着老王妃进宫过节。其余侧妃夫人孺人也都分别接到了来自不同府邸的请帖,请示无双同意后,便喜气洋洋地各自装扮好,出门去参加形形色色的赏花会。   每个主子身边都跟着一大群人,护卫随从马夫小厮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前往目的地,出门时都喧哗不已,一路上引人注目。即便是王府中一个位分不算高的孺人,出门后都是威风八面,身份高贵,人人上赶着奉承。她们也只有在王府之外可以高傲地摆架子,享受别人的尊崇,所以王府里的女人都期待出去赴会,个个喜笑颜开,一早便来无双殿行礼。   无双待她们也很温和,笑着说:“快去吧,都好好玩,晚上也不用来我这儿请安了。”   众人答应着,陆续离开。王府里很快就清静下来。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着无双殿庭院中的那些名品菊花,桃花春水唐宇傲师凤凰振羽鹤舞祥云润颜含笑秋艳帅旗墨荷听琴十丈珠帘绿衣红裳宝山远火枫叶芦花绿牡丹品黄,等等,每一株都极难培育,价值万金,王府的几个老花匠耗费无数心血,才有了一些成果,但是还有很多名种是从外面采购回来,现在大部分都放在无双这边,供她赏玩,连老王妃那里都没几株。老人家心系孙儿,希望儿媳妇天天都过得快活,身边全是美丽的花啊树啊,半点儿心烦的事物都看不到,生下的孙子也就会健健康康,她这个做祖母的少看几朵花,根本就不算什么。   无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形态各异的菊花,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对每朵花都看了半晌,这才开开心心地去湖边坐着。   湖上今天也很热闹,各式各样的画舫来来往往,不时传来丝竹声和歌声,很是悠扬动听。无双看了一会儿湖中热闹的景象,便有些无聊地倚在榻上,对赵妈妈说:“真是气闷啊。”   赵妈妈仍是习惯性地坐在旁边的绣墩上做针线活,这次缝的是婴儿用的肚兜。听到无双的抱怨,她头也不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笑道:“再有四个月,小世子就出来了,那时王妃便可以好好玩玩,现下多养养精神,将来生个漂漂亮亮的小王爷,岂不是好?”   这种安慰的话无双已经听过无数遍,再也没有了刚听到时的兴奋。她懒洋洋地喝了口茶,想着府里还有什么可去的好玩的地方,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其实她对巨大的王府还真不是很熟悉,王府官属们处理公务的官署她没去过,那些有位分的女人居住的院子她更是从未踏足过,最熟的地方除了无双殿就只有萱草堂,还有就是府里的几个花园以及湖边小径。   无双想着成亲以后在府里的活动区域,不禁大为不满:“我好像很久没去看我的宝贝赤兔了。”   赵妈妈顿时警惕地抬起头来:“王妃千万去不得,马儿烈性,万一冲撞了,那可怎么办?”   无双叹了口气:“赤兔这么乖,怎么可能冲撞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赵妈妈仍是非常警觉,“赤兔当然与您十分亲近,不可能冲撞,但是就怕有什么心怀叵测之人弄出什么异常的响动来,赤兔受了惊吓,不小心碰到您或者踢到您,那可就麻烦了。”   “这倒也是。”无双叹息,“明明亲王府金尊玉贵,咱们王爷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在自家王府中还要小心翼翼,真让人觉得有点儿憋屈。”   赵妈妈四处看了看,见只有乌兰宝音两个大丫鬟在附近,这才轻声道:“正因为王爷的地位无比尊贵,才让有些人提心吊胆,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王妃乃是金枝玉叶,怎么能跟那些人比?他们可以不要性命,王妃可是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便是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他们的命金贵。”   无双笑着点头。她也认为那些亡命之徒的性命没有她的一根头发贵重,所以她虽然抱怨,却也不会随便去冒险玩火,安安生生地把孩子生下来,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便看到清姐儿沿着花间小径,袅袅婷婷地向这边走过来。   无双随口说道:“清姐儿的相貌品格在燕国算是上乘的了,若不是家世一般,又有丧母之痛,便是嫁个王侯子孙也不算难事。”   赵妈妈对这个清姐儿却是一向不大喜欢,只是碍于她是老王妃的娘家亲戚,平日里很是恭敬,但是说出的话却不大客气:“这位表小姐的心大着呢,只怕王侯子孙都不会放在眼里。王侯的子孙到底不是王侯,以后能不能袭爵还两说,还不如嫁个真正的王侯。”   “嗯?”无双有些诧异,“据我所知,燕国的王侯似乎都有正室,她总不能去给人做妾,丢咱们王府的脸面。”   赵妈妈抬眼看了看徐徐走来的美丽少女,继续低头做针线,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轻蔑:“若是给王爷做妾,就不会丢王府的脸面了。”   这话她提过好几回,无双却不大相信。人伦纲常是燕国人最强调的,五服之内的亲属,差着辈分的话,是决计不可婚配的,若是乱了伦常,那便禽兽不如。皇甫潇身边又不缺女人,何必背这么一个大黑锅,把现成的把柄交到他的敌人手中?   赵妈妈知道王妃怀疑她的判断,自己也确实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只能根据清姐儿平日里的作为以及老王妃那边的态度来推测,不过,有这么一个让她感觉不大妥当的女人在王妃身边,她不可能不提醒:“总之,王妃当心些,她送来的吃食坚决不可入口,做的东西也不可使用。”   “嗯,这我明白。”无双微笑着安慰她,“赵妈妈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清姐儿带着温婉的笑容,上前行了礼。无双连忙让她起身,坐到自己旁边,和气地说:“今儿过节,你怎么没出去玩?我记得应该有帖子给你的吧。”   “有,是陈国公世子夫人请小女去赏花。”清姐儿柔声回答,“姑祖母进宫了,小女没有长辈带着,不便出门,因此婉拒了世子夫人的好意。”   “那倒也是。”无双点头,“要不我让人安排一条画舫,你可以到湖上散散心。”   “不了。”清姐儿完全秉承了大家千金足不出户的闺训,“多谢王妃的好意。其他人都在过节,王妃却不便出门游玩,小女便是出去了也没心思玩,宁愿留在府里陪王妃。”   无双很高兴:“那咱们玩牌吧。乌兰,去拿牌来,咱们一起玩。”   清姐儿看着王妃无忧无虑的笑容,脸上的笑意犹如春花初绽,娇艳迷人。   入宫的外臣与外命妇都在宫中赐予御筵,晚上便不再领膳。太后固然经不起折腾,皇帝皇后虽然年少,却也是娇生惯养,自也累得不轻,于是到了酉时就放人出宫了。   老王妃出了宫,招呼皇甫潇到她的马车上说话,其余侍候的人都没有跟着上车,以便母子两人说些私密的体己话。   皇甫潇亲手给老王妃倒了一盏温茶过去,关心地说:“母妃在宫里待了一天,累了吧?”   “还好。”老王妃喝了茶,将茶碗放到几上,慈蔼地道:“儿子,母妃有事想跟你说。”   皇甫潇见母亲这般郑重,立刻点头:“母妃请讲。”   老王妃顿了一下,心里有些本能的忐忑,但还是下定了决心。为了儿子好,她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自你成亲以来,日子过得七灾八难的,顺心的事只有一件,便是你媳妇儿有了身孕,咱们王府后继有人。可是,你媳妇儿有了身子,不能再侍候你,这事母妃一直放在心上。你媳妇儿性子爽利,很多事情考虑不够周到细致,母妃倒是明白,并不怪她,但你身边总不能没个贴心的人侍候。你的侧妃位置空在那儿,这两个月不知有多少人上门说项,明里暗里地表示,我天天要猜人心思,觉得很头疼。宫里前些日子才赐了两个美人,今天圣母皇太后又提出要给你说媒,打算把户部右侍郎曾大人的千金指给你做侧妃。那个曾大人是赵昶的连襟,便是我这个不关心政事的人都明白,那曾大人是唯赵昶马首是瞻,跟你不是一条心,他的女儿怎么能纳进咱们府里?这事你要是不尽快解决,总是麻烦。今儿即便是推掉了曾大人这一桩,下次说不定又会出来贾大人的闺女。依我看啊,你还是纳个自己人才好,搁在身边也放心。你说是不是?”   皇甫潇没想到母亲会跟自己提起这事,以前她都不大管自己女人的事,难得有这心思,他也愿意仔细倾听,“母妃是不是中意哪家的姑娘?”   老王妃笑了:“别人家的姑娘我没见过多少,见着的基本都定了亲,我怎好去拆散别人的姻缘?你忘了在咱们府里的清姐儿?”   “她?”皇甫潇想了想,微微摇头,“这不适合,她比我小着一辈儿,别说外面那些清流文人的诟病了,便是向皇上请封,宗人府那关也不好过。何必这么麻烦?”   老王妃却有些固执:“这不算什么。当年老忠王娶继王妃,便是他原配王妃的亲侄女,宗人府虽然拖了一年,最后还不是给了王妃诰封。你若纳了清姐儿,请封的时候加一句仿忠王例便可。再说,清姐儿进府来,只是个侧妃,不会像王妃那般引人注目,别人又能多说什么?就是有些个流言蜚语,也不必理会。”   皇甫潇忍俊不禁:“母妃喜欢清姐儿,儿子都知道,不过,清姐儿还小,咱们替她挑个好人家,让她去做正妻,岂不是好?若是母妃担心,那儿子不如纳了窈娘。”   老王妃却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想让你纳窈娘的,可窈娘毕竟是守过寡的身份,到底不大好。而且,我看窈娘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只恨不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好不容易才劝住了,打消了她这念头,可她总是跟我说不愿嫁,愿意一辈子陪在我身边,我也不好勉强。这样的孩子,你也不好强娶吧?清姐儿就不同了,她品貌出众,性情柔顺,女训女诫都读得好,针织女红也做得好,有她在你身边侍候着,我也放心。”   皇甫潇仔细回想了一下清姐儿的音容笑貌,只觉得有限的几次见面中,这个美丽清纯的少女都是很守规矩,声音低柔婉转,性子和顺温驯,便是纳进门来,也不会不敬王妃。这姑娘是他母妃的娘家人,当年他母妃便一心想让他娶表妹,但是他父王却另有主张,为他娶了王氏,让他母妃抱憾多年,如今若是纳一个进来,圆了母妃的念想,也算得上是尽孝了。比起性子沉闷的窈娘来,清新单纯的清姐儿确实让他感觉要好一些。   他琢磨了一会儿,微笑着说:“此事我回去后与王妃商议一下,不过清姐儿只怕不能做侧妃。我准备请旨,将杨氏的位分晋回侧妃,再纳清姐儿为夫人,还请母妃体谅儿子的苦衷。”   老王妃一怔:“那个盗卖咱们王府财物的人找到了?真跟杨氏没关系?”   “已经有线索了,并不是杨氏指使,她顶多就是个失察之过。”皇甫潇含糊其辞,但也说明白了问题,“若只是失察,降位分的处罚就过重了,所以要升回来,不过,王府中馈仍由王妃掌管,杨氏只做好侧妃的本分就行了。”   老王妃有些犹豫:“清姐儿怎么说也是咱家自己的孩子,便是偏疼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难道就不能给个侧妃的位分?”   “她的家世太一般,照理说连夫人的位分都是不能给的。”皇甫潇耐心地解释,“如今她一进府就是夫人,也是看在母妃的情面上。”   老王妃想了一会儿,勉强点了头:“那以后你要多疼她些。”   皇甫潇笑了笑,却没明确答应,而是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母妃安心等着抱孙子吧,这些事都让儿子来操心。对了,今儿皇上在宫中提起,打算要去北狩,我等自然都要随扈。”   老王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边来:“蒙兀不是有十万铁骑在边关吗?皇上这个时候去北狩,会不会太冒险了?”   皇甫潇冷哼一声:“那帮文官溜须拍马,说我堂堂天朝上国,岂会怕那些无知蛮夷?蒙兀野蛮,不敬我皇,陛下正该借秋狩之机宣示武力,向北蛮示威。皇上年少,血气方刚,当即拍板定下,不日便北上秋狩。皇上既已有决断,儿子也不好再劝,只能尽量调集兵马,做好万全准备。我北方雄关万里,足以抵挡蒙兀大军,再说,北方的皇家猎场离边关还远着呢,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倒是。”老王妃放心地笑了。以前的老勇毅亲王曾经随侍父皇和皇兄多次秋狩,十几万大军随行保卫,从来没出过意外。现在这位皇帝登基后,皇甫潇也安排过几次秋狩,让他感受一下其中的氛围,也没遇到过什么危险。老王妃只是习惯性地念叨两句,也就不再担心,转而思忖着:“回去我就得盯着她们给你准备出远门的东西,你媳妇儿身子重,可不能累着,这些琐事就别让她操持了。”   “是,那就劳烦母妃了。”皇甫潇笑着应承。这些小事反正都是底下人去做,老王妃只是过问一下,也可以打发时光,他并不反对。   老王妃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道:“清姐儿的事,等你陪着皇上秋狩回来后再办吧。韩氏走了还不到三个月,也不宜太早操办此事,免得别人说你凉薄,寒了韩家人的心。”   这话正中皇甫潇下怀,立刻点头:“母妃考虑得很周到,等我回来再说吧。”   他陪着母亲回了王府,将母亲送到萱草堂,然后便去了无双殿。   无双坐在桌前,背后塞着柔软的锦垫,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平铺在桌上的图样。皇甫潇进去后,见她那般专注,不禁问了一声:“看什么呢?”   无双抬起头来,欢快地道:“我让工匠画几个婴儿床的图样来,咱们选一个最好的,将来孩子睡着也舒坦。”   “哦?”皇甫潇也来了兴致,连忙换了常服,净了脸和手,过去坐到她旁边,拿起那些图样,一张张仔细看起来。   无双倾身过去,皇甫潇很自然地侧过身来,矮下一些,方便她趴到自己肩头。无双兴致勃勃地指着图样说:“这几张都好,我简直要挑花眼了,你也帮着看看,定下来了好让他们做。你看,这一张的小老虎我很喜欢,可爱极了。你看这一张这一张,上面这两只鹰,在我们那里,鹰是离天神最近的使者,可以带给我们吉祥幸福,有它们护着,咱们孩子肯定长得好。哎,这一张也好,几朵花艳丽迷人,小孩子嘛,也别太过严肃,有些花啊朵啊的陪着,将来性格肯定好。哈哈,这张床沿上全是笨笨的小蝙蝠,送来的福气肯定很多”   皇甫潇听着她无忧无虑悦耳动听的声音,心里感觉轻松了很多。侧眼瞧瞧她隆起的腹部,他心中的期许越发浓烈,对于手中的图样也很认真。这是他的长子,又是嫡子,他等待了这么多年,当然想给予孩子最好的东西,“小老虎小蝙蝠和两只鹰都留着,小老虎刻在床头,小蝙蝠在床沿的围栏上,两只鹰一左一右,放在靠近床头的位置,这几朵花搁在床尾,这样就很漂亮了。床栏还要加高一些,将来孩子能在床上站起来了,可不能摔出来。每一根木头都要打磨得十分光滑,用絮了棉花的软布包裹,不能把孩子的手磨破,更不能磕着碰着”   无双边听边点头,偶尔加上几句:“包裹的棉布不如单独做,可以拆下来换,总不能一直用着,那可脏了。”   “对,正常情况下,隔一两个月换一次吧,若是不慎弄脏了,就马上换。”皇甫潇笑道,“你给荣妈妈交代一下,先让针线房做二十套放着,布料什么的都要看好,可不能粗糙了。”   “那当然。”无双一点儿不含糊,“这是给我们的孩子做,怎么能让他受委屈?”   两人商商量量,一直兴味盎然,皇甫潇叫人拿来笔墨纸砚,在图样旁细细标明修改之处,这才让人把图样收拾了,送到匠作房去。   这时天色已晚,无双吩咐摆饭,与皇甫潇一起用晚膳。她不习惯“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规矩,成亲后勉强守了半个月就破了戒,此时在饭桌上照样说话。皇甫潇倒是一捧饭碗便不吭声,但是并不阻止她,有时候还会回应一声,使桌上的气氛一直很和乐。   无双问他:“今天在宫里好玩吗?累不累?母妃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适?”   “都好,母妃也好。”皇甫潇接过茉莉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然后端起茶盏,轻描淡写地说,“过些日子,我会跟随皇上出去秋狩,大概要一个月左右才会回来。”   无双顿时大感兴趣:“在哪里秋狩?”   “北边的白山皇家猎场。”皇甫潇笑着捏了捏她晶莹的小脸。听有经验的老人说,怀女儿的话,母亲会变得丑,怀儿子的话,母亲基本不会变,无双的相貌便始终不变,仍然带着几分孩子气,当中又有初为人妇的妩媚以及即将为母亲的母性光辉,看上去有种特别的魅力,是皇甫潇从来没有见过的,让他为此而着迷。   无双很率性,立时有些沮丧:“那么好玩的事情,可惜我去不了。”   皇甫潇哄她:“明年吧,明年秋天带你去。你今年好好在家待着,我猎些好皮子,回来送给你。你喜欢什么?”   无双努力思索了一会儿,茫然地道:“好像想不起。”要说好皮子,她从小到大看过用过穿过的太多了,还没开口,便堆到面前来了,实在没什么想要而不可得的皮子。   皇甫潇明白,便轻轻抚了抚她的颊,温柔地说:“那就打着什么是什么,看我的运气。”   无双眼睛发亮,使劲儿点头:“这样最有趣。”   皇甫潇犹豫了一下,没有提母亲打算给他纳清姐儿的事。他要和齐世杰商量,再仔细推敲一下,然后才能决定。至于现在,就好好享受这种温暖快乐的感觉吧。   皇帝刚刚亲政,可谓热血沸腾,一心想励精图治,马上便建成万世功业,力压自己的堂兄皇甫潇,于是下旨命各有司从速准备,定在九月二十日出京,北上秋狩。奉旨随扈的有监国亲王安郡王和大部分王侯公卿,内阁首辅次辅和两位阁老,各部尚书及其随员。   后宫中有两位皇妃随行,皇后留在宫中侍奉两宫太后,并管好后宫。其余官员皆不得携家眷,但可以带婢女跟着侍候,于是很多府邸中都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的好戏。   在勇毅亲王府,也有不少人翘首以待。以前每次秋狩,并无严令不得带官眷,所以不少官员会带妻妾跟着去,皇甫潇也要带一两个人随行,帮着应酬女眷,通常是杨氏和刚进府不久的夫人或孺人,她们的贴身妈妈和大丫鬟也会跟着,便是一大群人。此次皇帝北狩,已明旨下发,官员们不得携带女眷,只能带婢女,其他官员大都带着通房丫头,床上床下都能服侍,一路上也没什么不便,可勇毅亲王府以前的姨娘通房都已被皇甫潇打发了,此时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杨氏想着自己院子里的那两个美人,便在萱草堂含蓄地提了一下:“到底是宫里赏赐的,这次如果带着侍候,也是向皇上表明王爷的重视,对王爷大有宜处。”   老王妃经过儿子的多年提点,对宫里赏的人总有些戒备。她在心里琢磨了几天,便想挑两个王府的大丫鬟跟着儿子去。   “我看茉莉那丫头就不错,往日里看她侍候王爷也很用心。她的岁数也差不离,相貌品格也不错。”老王妃对余妈妈道,“你觉得呢?从朝阳殿拨到无双殿侍候的几个丫头里挑两个合适的,这样最好。”   “嗯,老奴也觉得这样最好。”余妈妈自然大加赞同,“听说丁香的表兄一直在等着她,家里也有意为他们定亲,丁香就不合适了。玉兰和芍药虽然不错,年纪却有些小了,还不满十五岁,还没省人事,怕是服侍不好。朝阳殿的大丫鬟牡丹和海棠却是不错,两个丫头已经满十六了,颜色都好,也懂规矩,服侍王爷多年,王爷用着也得心应手。”   “你说得对。”老王妃想了想,“既如此,还是配四个丫鬟一起去吧,只跟两个怕服侍不过来。茉莉牡丹海棠跟着,我这儿再挑一个,四个人服侍,总是要周到些。王爷看上谁都好,回来后便是通房。若是有福气,能生下一儿半女,我自然不会亏待她。”   “好啊。”余妈妈眉开眼笑,“这里就让翠玉去吧,那丫头就要满十七了,生的好相貌,身段也好,一看便是好生养的。这些日子,已有好些个管事妈妈私下里向老奴打听,想要替自己的儿子求亲呢。”   “是吗?那就是她了。”老王妃也高兴地笑了,“待会儿你去交代一下,让那四个丫头都收拾收拾,准备跟着王爷出门。”   “是。”余妈妈笑逐颜开地去通知四个大丫鬟,顺便收了四份重礼。   牡丹茉莉海棠以前都是在皇甫潇的寝宫朝阳殿里服侍的大丫鬟,早就一心系在王爷身上,期盼着能得王爷宠幸,成为通房姨娘,甚至得个位分,哪怕只是个孺人,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皇甫潇成亲后,基本不再宿在朝阳殿,这里变得很冷清,牡丹和海棠都是娇花软玉的相貌,被冷落了这么久,心里很是不甘,此时能得老王妃青眼,指了她们跟着王爷去北狩,顿时都是心头火热。   茉莉也同样心如滚油泼火,双颊晕红,做事的时候都有些心猿意马,从早到晚都在盘算着如何与王爷亲近,以博得更多的宠爱。   翠玉的母亲是余妈妈的表姐,一般人都不知道她们这层关系,余妈妈将翠玉安排进萱草堂,本就是存了设法让她给王爷做通房的念想。别的通房或许身份低微,可由老王妃赏的人,却是比其他人要高一头,王爷事母至孝,对于母亲给的人自然也会多看顾些,翠玉也就容易出头了。   听到这个消息,许多一二等丫鬟都来道贺,朝阳殿与无双殿一时川流不息,十分热闹。   赵妈妈却是有些生气:“照理说,给王爷挑人,应该由王妃来做,怎么就这么定了?事先都没人跟王妃说一声。”   无双倒是想开了:“不过是给王爷预备通房,王爷要不要还两说呢,何必生那个气?王府里满园春色,王爷想要谁都是一句话的事,难道我还能将所有年轻未嫁的丫鬟都打杀?我既然没按惯例带陪嫁丫鬟来送给王爷收房,自然只能挑府里的丫鬟去侍候。况且这四个丫头是老王妃指定的,便连王爷都不能说不要,难道我还能拦着?长者赐,不敢辞,这可是不孝的罪名。”   赵妈妈叹了口气:“其实奴婢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为王妃罢了,罢了,王妃说得是,王爷要出远门,身边不能没人侍候。咱们王府规矩严,从没出过宠妾灭妻的事,几个通房而已,真要作怪,也有的是法子拿捏。”   无双笑了笑,没有吭声。反正王爷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一人的,弄走这个,会来那个,根本没有个头,还不如就这样,以不变应万变。四个女人,一个来自萱草堂,由老王妃赐予,身份自是比一般的通房高些,其他三个却是自小在王爷寝宫中服侍王爷的,颇有情分,若是三人抱团斗那一个,场面肯定很有趣。她这么想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翠玉茉莉牡丹海棠先得了余妈妈的口头吩咐,然后才由荣妈妈派人去正式通知,让她们一起来拜见王妃,聆听训诫。   无双看着前面蹲身行礼的四个丫鬟,轻声笑道:“果然春花秋色,各擅胜场。”   一等大丫鬟可以自己做衣裳,颜色不必统一,只是大的样式必须遵守王府规矩,小配饰小细节可以有所不同,今天翠玉穿着浅碧色,茉莉仍穿着她最喜欢的藕荷色,牡丹穿着浅黄色,海棠的衣裙是胭脂色,四人并排站在那儿,都是年轻貌美,各有风姿,竟是谁都压不住谁。   无双更加开心:“既是老王妃属意你们跟着去侍候王爷,本王妃自然也觉得你们都不错。此去北地,早晚寒凉,你们要多留心些,注意给王爷随时添衣,不可使王爷受凉。”   四人齐声回答:“是。”   无双继续叮嘱道:“此次随扈皇上北狩的官员众多,都是王侯公卿朝中重臣,你们切不可仗着王府之势胡作非为,不可得罪他们带去的人。”   四人犹豫了一下,心中有些不服,但不敢驳王妃的话,便参差不齐地答道:“是。”   无双知道她们心中所想,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你们别认为王爷的权势比别人都大,凭什么要让着他们?我就告诉你们,王爷能有今天,乃是辛苦经营,而不是靠权势镇压得来的。你们若是不聪明,想着有王爷撑腰,就可以在外面放肆,那最好还是留在府里,不必跟着王爷去了。”   四人慌了神,立刻跪下:“奴婢们谨遵王妃训诫,一定谨慎从事,不敢妄为。”   “嗯,起来吧。”无双仔细打量了四个人一番,淡淡地道,“派你们去,就是服侍王爷,若是有谁不愿的,现在就提出来,重新换个人去。”   四人微微低头,都不吭声,自然都是千肯万愿的。   “那好。”无双加重语气,“你们侍候王爷,自然处处都要合王爷的意。晚上王爷想要谁侍候,就是谁去侍候,不得拈酸吃醋,丢王爷的脸,更不能给别人使绊子,让王爷受委屈。若是谁敢乱来,回来后本王妃定会重惩,若是侍候得好,自然重重有赏。”   四人齐声回答:“是。”她们都对自己有很大信心,认为王爷必会更宠自己些,所以争风吃醋什么的,暂时还没想过。   无双摆摆手:“行了,你们去萱草堂给老王妃行礼,听她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是,奴婢告退。”四人一齐行礼,鱼贯退出门去。   赵妈妈站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等到四个丫鬟离开后,她才走上前来,给无双换了一盏热茶,笑着说:“这四个丫头都不简单。除了翠玉是老王妃赏的外,牡丹是杨氏当年栽培出来,提拔到朝阳殿的海棠好像跟姚夫人关系不错,来往甚密茉莉原本很听韩氏的话,韩氏走后,她又到宋氏那里去了好几次,宋氏对她颇有好感。四个丫头各有心思,背后又有撑腰的主子,以后指定会斗个不可开交。”   无双也笑:“可惜不能让有位分的女眷前往,否则再派一两个夫人孺人跟着侍候,那就更热闹了。”   赵妈妈见她眉清目朗,显然对这四个丫头去侍候王爷一事是真没放在心上,便不再多说让她烦心的话,而是拿出一张单子递上:“这是荣妈妈送过来的,都是为王爷预备着在路上吃的穿的用的,还有各种成药,请王妃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无双接过,一条一条地仔细查看。荣妈妈侍候皇甫潇多年,为他准备出远门的行头也有很多次,是办老了差事的,在这上面一丝不苟,基本没有疏漏。无双看过后,便还给赵妈妈:“荣妈妈想得很周到了,我没啥可补充的。你把这单子送去给母妃看看,听听母妃还有什么吩咐。对了,你回头再翻翻咱们的箱笼,看看有什么上好的药材,都给王爷带着,万一有需要便可用上,别事到临头却抓了瞎。”   赵妈妈连连点头:“是,奴婢回来就把东西都理出来,王妃看过之后,就让荣妈妈收拾到王爷要带的箱笼里。”   “好。”无双等她出去后,便起身慢慢走出门,在花园里散步。   枝头不断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她腹中的胎儿似乎听见了,也活泼地打了几个滚,让她一时不防,连忙捧着隆起的肚子,站在那儿不敢挪步。   随侍在侧的乌兰珠兰和两个负责侍候坐胎的妈妈都急忙上前搀扶,几个小丫鬟飞奔而去,有的通知健装婆子速抬春凳,有的去找驻府太医,有的去萱草堂禀报,个个都训练有素,忙而不乱。   无双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孩子太过淘气,踢了我好几下,现在已经好了。”   两个妈妈这才松了口气,赔着笑说:“小王爷活泼,说明身子康健,这是好事。”   无双抚了抚腹部,愉快地嗔道:“这个小淘气,等你生下来,非打你屁股不可。”   院中顿时一片笑意,大家见王妃没事,都长嘘一口气,这才放了心。若是王妃有个好歹,她们就大祸临头了,所以谁都不敢怠慢,虽然王妃说自己没事,但那些侍候的丫鬟婆子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是将拿来的春凳放在一旁备着,随时准备把王妃抬回屋里歇息。   去萱草堂报信的丫鬟进去时,老王妃刚见过了四个将跟随王爷北狩的丫鬟。她见这四个丫头都是花容月貌,腰细臀丰,俱是好生养的品格,正在心里高兴,便听到王妃动了胎气,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吩咐备轿,赶往无双殿。   翠玉茉莉牡丹海棠刚跟王妃见完礼,没多久王妃就动了胎气,心里便都认为是王妃对她们要做王爷的通房犯了酸劲,故意为之。四人暗暗撇嘴,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跟在老王妃身后,急步向无双殿走去。   老王妃来到无双殿时,已经有不少人闻讯赶来。宋氏杨氏等人带着丫鬟婆子走到殿门外,看到老王妃乘坐的轿子过来,便停下来等候。老王妃下轿后,她们便上前行礼。   老王妃心急如焚,来不及理会她们,便径直往里面走去。   无双殿里却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守在殿门外的婆子跪下行礼,几个小丫鬟急步过来禀报:“王妃在花园里。”   老王妃一怔:“不是说王妃动了胎气。”   小丫鬟笑道:“原以为是动了胎气,奴婢们才慌了神,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小王爷在王妃腹中动得有些厉害。”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老王妃听明白了,却仍有些不放心,连忙往花园走去,“太医来了吗?”   这时大丫鬟丁香得报,立刻迎了过来,听到老王妃询问,一边上前搀扶一边说:“太医已经来了,给王妃诊过脉。王妃和小王爷都很康健,只是王妃略微有些上火,太医吩咐,补品暂时缓进,正常饮食即可,多吃些山珍海味,对王妃的身子有益。赵妈妈已经请太医开了一张单子出来,打算以后就给王妃多做那些膳食。”   “好好,你告诉荣妈妈,吩咐采办去采买,让文妈妈给王妃多做些。”老王妃走到花园,看到无双仍是站在花园的小径上,正在赏花。她不由得担心地走过去,轻声责备:“怎么不歇着?不是说之前有些不适?”   “没有。”无双笑盈盈地拉着老王妃的手,到一旁的胡床上坐下,欢喜地说,“都是您的孙子太淘气,我刚出屋子,想要赏赏花,他就打滚耍赖。丫鬟妈妈都太紧张,就跑去找太医,还把您惊动了。”仿佛是对她的话做出回应,她的腹部又有了轻微的波动,让她“哎哟”一声,有些无奈地道:“母妃你看,他又在闹腾了。”   老王妃看着儿媳妇的肚子,两眼放光:“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哎呀,真是太淘气了。”边说边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过去,轻轻按住那个小小的凸起之处:“这是小脚丫,还是小拳头?真有劲啊,好,好。”   无双佯怒:“等他生下来,一定要狠狠地揍一顿。”   “那可不行。”老王妃本能地护着,“小孩子要好好教,可不能打。”   无双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母妃慈祥,肯定不会打王爷,那王爷被父王打过没?他小时候淘气不?”   老王妃忍俊不禁,也把声音放得低低的,神神秘秘地说:“他从小就一副大人样,还真没淘气过,倒是挨过打,那是王爷教他习武时的事。”   “哦。”无双点点头,想了一下便喜上眉梢,“那这个孩子肯定像我,还没生就这般淘气,以后指定是个经常闯祸的小子。”   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淘点儿好,小子就要淘气才长得好。闯祸怕什么?有我这个做祖母的替孙子兜着。再说了,还有他父王撑腰,就算把房子拆了都不要紧。”   无双睁大了眼睛:“母妃,这样会不会把孩子养成纨绔?”   “胡说。”老王妃轻轻拍了她一下,“咱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懂事得很,哪里会成纨绔?”   婆媳俩越说越高兴,把前来探望请安的众女全都晾在了一边。那些女子站在一旁,瞧着无双的肚子,心里各种羡慕嫉妒恨,却都谨慎地掩藏起来,不让别人察觉。无双和老王妃都忘了她们,说起孩子来,几天几夜都不够。   老王妃尤其欢喜。在来的路上,她心里本是有些不悦的,不过是给儿子备了几个通房,这还没成事呢,儿媳妇就动了胎气,醋劲也太大了,若是连通房丫鬟都容不下,那些有位分的女子怎么办?总不可能让儿子只守着她一个,走遍天下也没这个理儿。只是顾及着无双身怀有孕,她才强忍着没有动气,打算去好好劝劝,让媳妇想开些,不可能独个儿霸着丈夫的。等到瞧见无双,知道她并没有吃醋,也没什么不妥,下头人误以为动了胎气,其实不过是胎动。她心里顿时高兴了,对这个儿媳妇更加满意,于是什么也不提,在花园里坐了好半晌,这才笑着回萱草堂。   这个不算意外的小意外很快过去,在王府里却荡起了一些小涟漪,其源头却是那四个将要跟着王爷出门的大丫鬟。本来那些主子以为王妃会设法阻止,谁知她仿似根本无所谓。有些人想安排自己的心腹丫鬟前往,将那四个丫头挤掉一二,王爷却一直在外忙着,夜里便宿在文渊阁,几日不曾回府。   皇帝走得太急,各方面的事情却不能马虎,因此皇宫内阁六部九卿全都忙得连轴转,直到出发前一天,那些要随行侍驾的官员以及王孙公子才得以回府,给他们一晚上时间,以便向家人道别。   皇甫潇回府后,匆匆见了见老王妃和无双,便扎进书房,与齐世杰岳坚等王府属官议事。这些属官并不跟他一起走,而是留守燕京,只有少数几个文书跟着,此外就是一队亲军护卫会扮作长随,跟着保护他的安全。   他们在书房待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方才结束。皇甫潇洗了一把冷水脸,出去练了一会儿剑,精神振作很多,这才去萱草堂,又派人去无双殿接来王妃,三人一起用了早膳。   老王妃已经习惯了儿子秋狩时出门一两个月的事情,也知道并无凶险,所以只叮嘱了一番“注意保重身体”,也就没旁的吩咐了,倒是皇甫潇有些担心无双,反复嘱咐她要小心谨慎:“多歇息,少操心,外事找齐世杰,内事你自己就可做主。要是有谁违规逾矩,用不着看谁的面子,只管狠狠责罚。若是觉得拿不准,不好办,就先把人关着,等我回来发落。总之,你和孩子最大,定要看顾周全。”   无双连声答应:“我都记着了。”   老王妃忍不住笑道:“你就放心吧,府里有我呢。”   皇甫潇这才笑着点头:“府里就有劳母妃了。”他看了看墙角的沙漏,便起身更衣,准备出发。   跟随他的大批人员已经候在府门外,男人清一色骑马,丫鬟上车,还有运载帐篷被褥箱笼物什的几辆车子跟着,皇甫潇与执意送他出来的老王妃和无双道了别,便翻身上马,向皇宫奔去。   今天皇帝出巡,一早就戒严了,整条天街都被禁军封锁,留守京城的官员们站在宫外,跪送皇帝大驾。   纷纷扰扰地闹了大半日,整个参加北狩和拱卫皇帝的队伍才全部出城,而后续供应果蔬,运送杂物的车队直到傍晚才走出燕京,向北行去。   燕京的高官和大批成年的王孙公子都跟着皇帝去秋狩,使得大批风月场所都冷清了不少,酒楼饭馆的生意也淡了一些,就连那些市井流氓或者富家纨绔也收敛了许多,因为禁军统领和府尹不必再上早朝,也不用应对皇帝监国亲王或相爷,都把精力放在京城治安上面,定要确保在皇帝秋狩期间,燕京太平无事。   随着大批官员的离去,各府的女眷们多了不少应酬。当家的男人不在,正妻也就不必与小妾姨娘们互别苗头,她们有的带着子女去郊外寺院进香,有的在自己府里想出各种名目的聚会,顺便相相亲,做做媒,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老王妃也出去过几次,都是去相熟的人家,跟那些老郡王妃老国公夫人老侯夫人一起赏花品茶聊天抹牌。她现在也是即将有孙子的人了,走出去都是扬眉吐气,再不必羡慕别人的孙儿,也不会觉得矮了别人一截。   无双仍是懒洋洋地过着日子,偶尔问问文妈妈和赵妈妈,她们两个的丈夫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听说都过得很好,生意很兴隆,她便很高兴。   皇甫潇每隔几天便有信来,给老王妃和无双的都是报平安,与齐世杰的信上则多是讨论公务。当然,老王妃和无双都是不问政事的,只知道皇甫潇跟齐世杰一直都有联系,这说明王爷那边一切正常,也让她们放心不少。   天气渐渐转凉,花园中的有些树叶从绿色变成了金黄,看上去特别鲜艳夺目。秋风中总有落叶飘到地面上,给金碧辉煌的王府添了几分萧瑟。七星湖的水也不再像夏日那般清澈,泛着几分浓郁的绿色,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堤岸。   无双慵懒地坐在湖边的敞轩里,手上拿着一卷夜月风华,津津有味地看着里面写的狐仙与书生的故事。   赵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她身边低声禀道:“齐大人有要事,求见王妃。”   无双连忙放下书:“请齐大人进来。”   齐世杰的脸色很凝重,进来行过礼,便示意赵妈妈把屋里侍候的人全都带出来,然后走到无双身旁坐下,声音很轻很轻:“王妃,下官收到北边的飞鸽传书,皇上和王爷进山狩猎,都离奇失踪了。” 第四十章 乱局   无双听了齐世杰的话,第一反应并不是通常贵妇千金会有的惊慌颤抖甚至尖叫昏厥,而是觉得荒唐。   “怎么可能?那些负责保卫皇上的禁军御林军大内侍卫都在做什么?咱们王府的亲军护卫呢?都是干什么吃的?”无双越说越生气,“便是进山打猎,皇上和咱们王爷身边也会跟着不少人吧?怎么可能失踪?难道驻留边关的十万蒙兀人攻进关,否则谁还有本事让他们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中失踪?总不可能是在山里迷了路吧?”   看着不惊反怒的王妃,齐世杰很欣慰。他对王妃的判断没有错。接到北方加急送来的密报后,他找来岳坚商议。岳坚统领王府亲军,并不是鲁莽冲动之人,虽急怒之下便要率军日夜兼程北上,却仍细心地提出,要将这一消息瞒着府里众人,尤其是老王妃和王妃,她们一个有心疾,一个已怀孕七个月,若有个什么意外,岂非千古憾事?齐世杰却认为,应该瞒着老王妃和其他人,却要告知王妃。   “你想想,这个消息很快就会八百里加急报进宫中,朝中大臣必定人人皆知,怎么可能瞒得住?”齐世杰轻叹,“王妃不是咱们燕国那些长在深闺的豪门千金,而是来自草原的公主,不可以常理度之。当初在栖霞庄突遭夜袭,王妃半点儿不慌,将庄内防务和撤退事宜布置得井井有条。突围时,她虽身怀六甲,却仍然策马挥刀,护着老王妃安全冲出。你说,这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吗?如今王爷有难,情形扑朔迷离,若是那两位深宫妇人借机乱来,咱们王府必定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主子主持大局。除了王妃,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岳坚仔细一想,便点头称是:“你说得对,那就这样,你去向王妃禀报,我去召集军队,准备出发去援救王爷。”   “你先别急。”齐世杰很冷静,“此时不宜慌乱,要谋定而后动,等我先去禀报王妃,然后再定行止。”   岳坚对齐世杰很是信服,虽然心焦如焚,却也没有再坚持。   齐世杰坚信王妃得知这个重大消息后不会乱了方寸,此刻见王妃句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不禁大为高兴,便是王爷不在,王妃也能撑起亲王府。   面对满脸疑惑的王妃,他恭敬有礼地说:“飞鸽传来的密信说得不多,只知秋狩开始第一日,皇上与王爷并不是一路,而是分别带着侍卫各自进山狩猎,同时进山的还有不少王孙公子。武官们都随着皇上和王爷,留守营地的都是文官。孰料这一日直到晚上都不见进山的人回营,赵相派出大批军队进山查找,目前也没找到。根据山里留下的痕迹,似乎发生过激烈的打斗,有猛兽的爪印,也有大批马匹的蹄印,一时却看不出端倪。现在能够断定的是,皇上和王爷尚未落到谁的手上,应该仍在山里。蒙兀那边的消息还没过来,如今也无法判断是否与他们有关。”   无双紧皱眉头,随口说道:“也别光盯着蒙兀,咱们大燕有没有什么存了歹心的谋反之辈?先不说王爷,若是皇上有什么意外,还有谁能继位?”   齐世杰脸色大变:“若是皇上真有什么事,论身份,论血统,便应是王妃所生的世子登基为帝。”   “什么?”无双大惊失色,一时没转过弯来,“怎么会?”   齐世杰详细解释:“老勇毅亲王与先帝乃嫡亲兄弟,咱们王爷与当今圣上是血缘最近的堂兄弟,若是皇上而王爷尚在,便应由王爷登基为帝,若是王爷也那自然是王爷的嫡长子继位。”   无双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齐大人,你说宫里的太后和皇后会不会拿这个说事,与朝中大臣串通一气,给咱们王爷扣上一顶谋朝篡位的大帽子?”   齐世杰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性,顿时急了:“不成,当下便要立刻将老王妃和王妃娘娘送出京城,避过这阵风头再说。若是宫中下旨,派禁军包围咱们王府,那就走不掉了。”   无双果断地道:“齐大人,我们王府的别院中有没有易守难攻的那种地方?我这就奉母妃过去养病。”   齐世杰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小阳山上是有王府的一府温泉庄子,建在山腰处的谷地中,三面皆是峭壁,难以攀缘,唯有一条山路通进去,只要扼守住路口,便很难攻进去。”   “好,就去那里。”无双想了一下,“窈娘和清姐儿自然要跟着去。府里的其他人要不要一起带走?”   齐世杰沉吟片刻:“都带着吧,但不可一起走。老王妃和王妃先走,表姑娘表小姐和宋侧妃杨夫人蔡夫人陈孺人同行。宋侧妃杨夫人和蔡夫人跟着去侍候老王妃和王妃,这是情理之中的事。陈孺人身子不好,一同过去养病,谁也疑心不了。过两日,下官便安排郭孺人吴孺人游孺人出城进香,在途中再改道,送她们到小阳山的庄子去。”   “行,就这么办。”无双同意,“宫里赐下的那两个美人,也带着一道走,留在这里可别出什么妖娥子,还是带走了省心。”   “好。”齐世杰站起身来,“那下官便去安排,还请王妃娘娘去跟老王妃说说,最好明日便起程。我会派人沿着官道北上,争取延缓一下进京报信兵士的行程。”   “有劳齐大人了。”无双关切地道,“若是我们都走了,齐大人留在京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无把握保全,齐大人最好也带着王府中的官吏避往城外。”   “若是咱们都走了,反而启人疑窦,真以为咱们王府有谋反之心,却是授人以柄了。”齐世杰胸有成竹地笑道,“王妃但请放心,下官自有万全之策。”   无双放下心来:“齐大人智深如海,既如此说,我自是相信。”   齐世杰对她深深一揖:“多谢王妃关心。只要老王妃王妃与小世子平安,下官便不负王爷重托。”   两人都知时间紧迫,便不再耽搁,分别去找人做事。   齐世杰回去召见各路人马,分别打探蒙兀和神鹰两国局势,以及北方皇家猎场的情形和宫中的消息,同时还派出一队快马向北驰往各地驿站。八百里加急都是在各地驿站换马不换人,只要去把马弄病,就足以延缓报信的行程。吴明宪与徐志强至今未回,以前当是两人守在南方逼着要回全套嫁妆,现在看来,不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此事自然也要迅速查探。   岳坚点齐人马,却不是北上救王爷,而是齐世杰要他务必保住王妃和未出世的小世子。岳坚知道情势危急,若是王爷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王妃腹中的小世子便是王爷唯一的骨血,也是勇毅亲王府最后的希望,这比救援王爷还要重要。   王府亲军目前有三千人马,岳坚带一千人护卫老王妃和王妃已经足够,齐世杰便让他派信得过的副帅带一千人北上搜救王爷,另外一千人仍留在燕京,保卫王府。   王爷失踪的消息并未扩散,岳坚只告诉了副帅一人,命他严守秘密,率人星夜北上。副帅对王爷也是忠心耿耿,闻讯之后忧心如焚,即刻带人分批悄悄出城,然后才兼程赶路,奔向北方。   这一切都是静悄悄地进行着,王府后院都不知道。无双也没告诉赵妈妈和荣妈妈,却是找来邵杰,将此事告知,让他悄悄去找他父亲邵冠清,设法传信给龙城。若此事与蒙兀有关,便请发兵相攻,以解倒悬。若此事与蒙兀无关,便陈兵边关,以作威慑,让那些准备对王府动手的人有所顾忌。邵杰得知消息,非常惊诧,却很快就控制住,不动声色地溜出府,去找他的父亲了。   等到一切安排就绪,已是傍晚,无双笑眯眯地去了萱草堂,拉着老王妃的手撒了一会儿娇,将她哄得眉开眼笑,这才说道:“王府里的花都看了好多遍了,我想出去看看别的花,母妃陪我去吧。如今天也有些凉了,听说小阳山上有温泉,地气暖,那边的花竟跟外面的不同,咱们去住几日可好?”   老王妃自然是千好万好:“行行行,母妃陪你去。”   无双按捺住心里的担忧焦虑,天真活泼地笑道:“那咱们明儿就走。”   老王妃疼爱地道:“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   无双立刻往她身上靠:“母妃。”   老王妃连忙搂住她:“好好好,都依你。”   无双赶紧吩咐:“赵妈妈,你去跟荣妈妈说,咱们明儿就去小阳山。另外再去告诉宋侧妃杨夫人蔡夫人陈孺人,都收拾收拾,明儿跟我们一道走。窈娘和清姐儿也去。趁王爷不在,咱们陪着母妃好好玩玩。”   老王妃被她说得忍俊不禁:“明明就是你想玩,却拿我当幌子。”   无双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回,便定了下来:“那母妃今晚早点儿睡,咱们明儿一早就出发。”   无双很果断,齐世杰更是铁腕,在得到北边密报之时就下令封锁王府,仆役奴婢许进不许出,因此无双打算出城的行动没有事先泄露出去,这趟出行计划并未受到阻挠,还算顺利。   虽说告诉随行人员是出去度假,并不急,但出发的时辰却很早,东方刚刚发白,府里的车马便已经拉出去,停在大门外。寂静的大街上一时人喧马嘶,十分热闹。   无双仍然嗜睡,但这天一早却不敢放任自己,事先便关照过赵妈妈,一定要早早地叫她起身。赵妈妈虽然很心疼她,但在要紧的事情上却不会拦着,因此天未破晓,就叫醒了无双。   无精打采地起身,无双任由赵妈妈和乌兰珠兰等大丫鬟侍候着梳洗更衣。因为马上要出门走远路,所以衣饰都不复杂,衣裳是便于活动的短衣马裤,长发绾了一个圆鬓,别了一支衔珠凤头簪,虽然她的腹部隆起,看着却仍显利落。   随便用了些早膳,无双便上轿赶往萱草堂。   这里也是灯火通明,院中人来人往,看样子颇为忙乱。   跟着过来的荣妈妈紧皱眉头,厉声问道:“看看你们,都什么样子?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怎么乱成这样?”   这时,一个正在院里着急往后走的二等丫鬟丹桂就像看见了救星,反身奔过来,跪下磕头:“王妃娘娘,老王妃忽然腹泻不止,奴婢们正要去请太医。”   无双大惊,连忙走进屋中,焦急地问:“母妃怎么样了?”   荣妈妈在外面连声吩咐:“你,马上去请太医来。你,立刻去请齐大人过来。你,快拿参苓白术丸补中益气丸来给老王妃服下,还有暖脐膏也一并拿来。”随后又对跟在身后的两个管事妈妈下令“去,把今儿进给老王妃的早膳全都封存,还有小厨房没用完的食材,连锅碗杯碟筷子汤勺都扣下,以备查验。”   有她坐镇,那些丫鬟婆子有了主心骨,都不再慌乱,很快变得井井有条。   屋里那些似没头苍蝇的大小丫鬟见到王妃进来,都赶紧站定,上前行礼,本来闹哄哄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无双走到床边坐下,关切地看着躺在上面的老王妃。   原本精神健旺的老王妃形容憔悴,脸色蜡黄,仿佛一下子就瘦了一大圈。听到无双的问话,她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没多大事只是一时半会儿只怕走不了了。”   无双连忙安慰她:“母妃若是身子好,儿媳侍奉母妃出去走走,不过是有点儿贪玩罢了,又不是什么正事,母妃不必放在心上,把身子养好才最重要。”   老王妃微微抬手,轻轻摆了一下。站在旁边的余妈妈立刻领会,马上把屋里的丫鬟婆子全都带出门去。   房间里只留下婆媳俩,老王妃努力振作精神,说出的话比较连贯了:“我虽不管事,却还没老糊涂。你昨日忽然过来,说要出去住一段,这般急迫,哪里是想出去玩?分明有点儿避祸的意思。你怀着我的孙儿,再有三个月就要生了,这是要紧关头,不能有丁点儿闪失。依我的意思,你今儿还是照样去小阳山。我在府里养着,反正侍候的人多,也不会屈了我,你尽管放心。”   无双微笑着,轻言细语地说:“母妃多虑了。儿媳只是听到一些并不确切的消息,想要避开皇后娘娘的宣召,又在城里待腻了,想要出去玩,又怕别人说闲话,这才撺掇着母妃一起出城。如今母妃抱恙,自是在府中休养最为稳妥,儿媳也不放心,所以还是留在府里陪着母妃,等母妃痊愈了,咱们再去玩。”   老王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身处千军万马保护中的皇帝与自己的儿子会出什么事,想来想去,也无非是宫里的太后和皇后有可能趁着儿子不在而出什么妖蛾子,赏几个女人都是小事,若是把儿媳叫进宫中折腾,让孩子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就追悔莫及了。难道做臣子的还能跟太后说理去?所以老王妃一听儿媳说要出城去住一两个月,心里便透亮,这是打算避开宫里的宣召,等儿子归来以后再回王府,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如今她走不了,儿媳温言劝慰,她觉得留下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反正每次宫里宣召,便托病不去,她病着,儿媳又有孕,都是实情,也不算欺君。若实在推托不掉,她就拼了这把老骨头,拖着病体陪着儿媳进宫,太后和皇后看在她的面子上,应该也会留些情面,不会太为难儿媳。   这么想着,老王妃也就不再担心。她的腹泻来得突然,凌晨才觉得有些不对,先还以为只是受了凉,吃两丸太医院制的成药便能止住,谁知全不管用,竟是来势凶猛。余妈妈这才慌了神,刚使唤丫鬟去禀报,无双就来了。   “昨晚是翠珠带着紫藤和丹桂两个二等丫鬟值夜,外面有三等丫鬟侍候粗使伙计,上半夜是春燕,下半夜是冬梅。一整晚都好好的,老王妃睡得也很安稳,并无不妥。快到五更的时候起了一次夜,然后饮了半盏茶,是丹桂沏的,放在暖窝里温着,翠珠亲手倒到杯中,侍候着老王妃饮下。”余妈妈被叫进来问话。她跪在地上,难过地低着头,轻声向无双回禀,“老王妃又睡了半个时辰,便起了身,梳洗更衣后用了早膳。大约一刻钟后,老王妃便觉着有些腹痛,奴婢侍候着去了两次净房,瞧着情形并不严重,便服侍着老王妃服下固肠止泻丸。其后病势有所减轻,老王妃便不让老奴请太医,也不让奴婢们去惊扰王妃。歇了一会儿后,老王妃本打算今天仍与王妃一起去小阳山,可是没过多久,又有些严重了。老奴不敢再耽搁,便叫翠珠去请太医,又让月季到无双殿去向王妃禀报,还没出院子,王妃便到了,真是谢天谢地。都是老奴没服侍好老王妃,还请王妃责罚。”   “你起来吧。”无双的声音很柔和,“母妃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你且不忙担责。你侍候母妃多年,我和王爷都很信任你,断不会不明不白地迁怒于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侍候好母妃,等齐大人来了,你按他的吩咐行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无双虽然态度很温和,余妈妈却是亲眼在栖霞庄外的山道上看过她挥刀砍人,那真是杀人不眨眼,所以回府之后再也不敢在王妃面前摆老资格,此时无双说信得过她,可她心里仍是诚惶诚恐,连忙磕了个头:“奴婢谨遵王妃谕命。”然后才站起身,低头退到一旁。   太医过来,给老王妃诊了脉,仔细斟酌了一番,对无双和赶过来的齐世杰说:“老王妃的脉象不似中毒,应是夜里着了凉,饮食上也有些冲克,这才造成腹泻不止,服几剂药就能止住。今天只喝白粥,不可沾油腻,明日待下官来诊过脉,再调整饮食。老王妃有年纪了,身边人要经心侍候,腹泻虽非大病,却易伤元气,不可轻忽。”   齐世杰接过方子看了,递给身边侍候的小厮,让他随药童去抓药。等太医告辞离去,他屏退下人,与无双相视苦笑:“看来王妃是走不了了。”   “今儿肯定不能走,只能看明天的情形了。”无双轻叹,“事情太巧,我感觉很蹊跷,你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齐世杰点了点头:“王爷临走前,已经秘密派人出去,将查到的可疑分子抓的抓,杀的杀。下官在王府里也捋了好几遍,凡是来历稍有不清,就阖家远远地发到庄子上去,免得有人兴风作浪。现下却出了这种事,不但害老王妃病倒,而且还让下官没有察觉,下手之人实在高明。下官这就去查,争取这两日就把这干贼子找出来,消除隐患。”   “好,一切都拜托齐大人。”无双坐得很端正,本来一团稚气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坚毅,“其实我想避到小阳山去,也只是为了不与宫中起冲突,以使朝廷保持现在的秩序,国事不出现混乱。王爷一心为国,现在不过是一时遇到阻碍,未能现身,我是他的王妃,自当以他为重,处处替他着想,也为皇上留些情面。便是宫中有人居心叵测,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传令岳大人,调王府亲军入府警戒,外松内紧,严密守卫。湖上也不可忽略,派兵乘船在水上游弋,任何船只不得靠近王府。若宫中有人前来宣召,便说我与老王妃都身体不适,怕会过了病气,因此不便进宫,请太后皇后和主子娘娘们见谅。若是有客来访,你尽可斟酌着办。”   齐世杰已经知道这位亲王妃的性情,越是太平日子,她越是懒散倦怠,越是情势紧急,她越是斗志昂扬临危不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主子。他抖擞精神,起身拱手一揖:“王妃放心,下官与王府众位大人必竭尽全力,保王府周全。”   尽管齐世杰派出的人沿途做了手脚,八百里加急送信进京的信使也不过延迟了一天。这种急信,若是过了规定的最低时限才送到,信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虽然路上不断有马匹出事,可他仍然咬着牙猛抽狠打,跑死了好几匹马,所以在时限内将信送进京城。   这种急信自然不会按寻常奏折先递到通政司,而是直送内阁。三位留守京城的阁老拆开密折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三位阁老分属不同阵营,一位是赵相提拔栽培的心腹,另一位楚耀坤对皇甫潇忠心耿耿,第三位世受皇恩,祖祖辈辈恪守家训,只忠于皇帝,当时将他们留下,也是为了在内阁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样于国有利,避免某一派系坐大,弄权误国。   看到皇帝与监国亲王离奇失踪的消息,三人面面相觑,震惊之余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一时心乱如麻,半晌无语。即便他们从小学习儒家知识,入仕途后精研为官之道,养气功夫一流,在这种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惊人消息面前也都失去了冷静。过了很久,三人才渐渐控制住心情,坐在那儿理清头绪。   他们正在商量怎么办,赵相私下派出的心腹家奴也已疾驰回京,将密信送到留守家中的儿子手中。很快,赵夫人便递牌子进宫,请见皇后。   赵婉仪是她的亲生女儿,自然立刻同意她觐见。赵夫人将赵相给皇后的密信夹带进宫,悄悄地交给女儿。赵婉仪同样大惊失色,却没有乱了方寸。她与内阁众臣不同,想的不是国家大义朝堂安稳江山社稷,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地位,推敲若是皇帝一去不返,她是否能从中获益。她现在是皇后,若是龙椅上换了一个皇帝,她这个皇后也就当到头了,唯一的生路便是成为皇太后。要想更进一步,自然就是想办法过继一个儿子来,扶他登基,她也就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   皇族子嗣凋零,与皇帝血缘最近的人只有两个:第一选择应当是勇毅亲王府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据太医诊断,王妃怀的肯定是男孩,若是一生下就抱来养在膝下,肯定会认养母为亲母,对皇后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第二便是安王府的小世子,那孩子已经岁,幼承庭训,饱读诗书,在臣子眼中应该是最佳人选,可是登基后是否会认她为母,却是很难说了。   赵昶的意思也是要皇后过继勇毅亲王府的孩子。毕竟老王妃也出身赵氏,说起来这孩子与赵家也是有血缘关系,便是不算皇家那边的亲缘,单论赵氏族中的亲戚关系,这孩子也要称赵婉仪表姨母。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孩子长大以后不认皇后,也要认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对祖母的娘家赵氏必定维护,所以过继这个孩子是最好的。   从法理上讲,若是皇帝和监国亲王真有了不幸,皇甫潇的儿子就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孩子刚生下来便成为皇帝,自然不可能理政,皇太后便可垂帘听政。若是朝臣反对激烈,不允太后临朝,赵昶身为内阁首辅,也可以掌理国事,像当初的摄政王那样权倾朝野,也是可以预期的。   因此,将皇甫潇的儿子过继给皇帝为嗣子,并扶他登基,这是对赵家最好的选择。   而勇毅亲王府也只有这么一滴骨血,若是过继给了皇帝,亲王府就此绝嗣,这样的问题赵昶根本就没有考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个儿子。即便亲王妃是有名的泼辣霸道,蛮不讲理,也由不得她不肯。若是抗旨不遵,便是死罪,赵昶很愿意留子去母,从而永除后患。当然,等这个孩子成为皇帝,将来长大成人后,可以从他生的皇子中过继一个回去,承袭勇毅亲王的爵位,再从赵氏族中挑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嫁过去做亲王妃。这样一来,赵家千秋万代可永保富贵。   赵昶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赵婉仪也认为祖父的谋算非常周密,过继勇毅亲王的儿子是最好的选择。她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心里不由得浮现出勇毅亲王妃那神采飞扬的笑脸。那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当初是要嫁给皇帝的,但是被她抢了。现在两人的丈夫生死未卜,她还要抢走那个女子的儿子,从而保住自己的地位以及赵氏的富贵荣华。想着想着,她得意地一笑,女人的命运并不在出阁之前,而是在出嫁之后。生得好不如命好,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吩咐心腹宫女收拾干净烧过的纸灰,她换了一套素净的衣裙,去给圣母皇太后请安,并将皇帝失踪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她。   圣母皇太后不是有大智大勇的人,一听儿子出了意外,顿时晕厥。大批太医赶过来,又是施针,又是灌药,也差点儿没缓过来。   赵婉仪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悲痛与忧虑,一边照顾皇太后,一边下懿旨,宣勇毅亲王府与安王府的老王妃和王妃进宫侍疾。她已做好打算,等勇毅亲王妃进了宫,就留她住下,在宫中待产,只要孩子一落地,确认是男孩,就抱到自己膝下抚养,再也不会让勇毅亲王府沾到一丝一毫。至于亲王妃,在生产过程中血崩而亡,也是很正常的事。总之,只要她进了宫,就别想再踏出宫门一步。   内阁的三位阁老在文渊阁密商了大半天,还没达成一致,宫里的懿旨便分别到达了两处王府。   无双挺着大肚子,根本就没有出去听旨,而是由齐世杰率留守王府的一干官吏出来,跪下听旨。齐世杰满脸忧思,对前来宣旨的内侍说:“府中老王妃卧床不起,王妃殿下身怀六甲,却强撑着在老王妃床前侍疾,也累得病倒,恐无法进宫侍奉太后娘娘。”   那个内侍是赵婉仪的心腹,闻言顿时沉下脸来:“太后娘娘病重,宣王妃觐见,乃是给亲王府天大的体面,王妃能给老王妃侍疾,却不能进宫探视太后,难道老王妃要大于太后娘娘?还是王妃殿下想要抗旨不遵?”   “绝无此意。”齐世杰立刻否认他的指斥,“公公息怒。眼下王妃身怀六甲,行动委实不便,又牵挂着老王妃的病情,因此不免心力交瘁,这才会病倒,实在不知太后娘娘凤体有恙。如今王妃病痛交加,实难起身,又恐过了病气,还请公公回宫将下情禀于皇后,待王妃歇息几日,再进宫请安。”   那内侍也知勇毅亲王府势大,不敢太过相逼,只得发了两句狠话,才勉为其难地说:“咱家可以回去代尔等回禀,由皇后娘娘圣裁。”   齐世杰满脸笑容,上前将一个轻飘飘的荷包塞进他手中。那内侍两指一捏,便知里面装的是银票,而不是赏银,脸上这才露出真心的笑容,口气也软和多了:“既是老王妃和王妃有恙,总不好进宫去扰了太后娘娘将养,咱家这便回宫,将贵王府的情形禀报皇后。娘娘一向宽仁,多半不会怪罪。便请王妃殿下好生歇息,早日恢复健康,进宫请安。”   “是,是,多谢公公。”齐世杰将人恭送出府,这才急忙赶到无双殿,与无双商议。   “看这情形,皇后是两边都不想放过了。”无双询问地看向齐世杰,“安王府世子和我儿子,她都想攥在手里,到时候想过继谁都可以。你说是不是?”   齐世杰无比担忧:“内阁尚无动静,宫里便已下了懿旨,下官推测,应是赵相另派人带了密信回京,已报与皇后知晓。据赵相的一贯为人,下官几乎可以断定,他必是要皇后过继咱们的小王爷为皇上嗣子。若是王妃进了宫,她找个借口,就可把王妃绊在宫中。王妃还有三个月才生产,这段时间已经足够确定皇上与王爷的情形。若皇上与王爷无恙归来,自是皆大欢喜,届时皇后便说是担心王妃安危,接进宫中养胎,谁也无法指责,还得领她个人情。若是皇上有个什么待小王爷一落地,她便可提过继之事,彼时稍动手脚,王妃便有性命之忧。因此,以下官之见,王妃万万不可进宫。”   “你说得对。”无双也愁容满面,“可是咱们也不能公然抗旨啊。今天可以称病,明天她派她的心腹太医过来诊治,却该怎么办?若是她索性来横的,派凤辇来,硬要抬我进宫,却又如何应对?”   齐世杰怔在那里,良久才道:“王妃勿忧,请保重贵体,容下官细细思量,定会想出万全之策。” 第四十一章 对策   齐世杰走后,无双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赵妈妈走进屋子,神情凝重,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枸杞蜂蜜银耳羹放到无双面前,轻声说:“王妃先用些羹汤,别太劳神了,当心伤着孩子。”   “嗯。”无双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边拿汤勺边道,“叫珠兰到前面去看看,让邵杰马上过来。”   “是。”赵妈妈连忙出去了。   无双想着那位母仪天下的赵婉仪,心里冷冷一笑,命人拿来笔墨纸砚,用神鹰汗国的文字写了一封信。   邵杰来得很快,见王妃在写字,便规矩地行过礼后站到一旁等候。他已经升为飞骑尉,身穿武官袍服,玉树临风,英气勃勃。   无双写完信,等着墨迹晾干,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你可是越发精神了。”   邵杰微一躬身,面带笑容:“都是托王妃的福。”   邵杰是无双的奶哥哥,从小一起长大。邵杰对无双十分呵护,陪她爬树翻墙骑马射箭出外狩猎闯祸打架,有福一起享,有祸他来扛。因为无双幼时莽撞,以致连累邵杰几历生死,脱了好几层皮,让她歉疚之余十分感激。两人虽名为主仆,实则有兄妹般的情义。再加上文妈妈待无双好得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也让无双对邵家人特别亲厚信任,在私下里就没那么多规矩。   无双并不瞒他,对他说了齐世杰和自己的推测,再将今天宫里来人宣懿旨之事联系到一起,邵杰立刻急了:“那怎么行?小王爷是王妃的孩子,怎么能给别人?就是皇后也不行。”   无双点了点头:“那是肯定的,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孩子,便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跟他拼一拼。与上次一样,这封信让你父亲用最快的速度传回龙城。此时府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要小心些,别让人察觉。”   “明白。”邵杰接过信封,小心地收进怀里,便行礼告退,想办法溜出府去。   无双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七星湖。   秋日的阳光很淡,照得湖面波光粼粼,许多画舫在水上来来去去,能看到里面坐着的都是身穿王府亲军武服的官兵。   七星湖岸边濒临各府的一里方圆水域都属于那个府,主要也是为了各府的安全考虑。虽然七星湖在内城,很少有贼人敢于进来作案,但也不排除个别胆大包天之辈潜入进来为非作歹,所以皇家善解人意,将这个湖岸边的部分水域划给了那些王公侯府,一是方便他们游玩,二是便于警戒。此时,勇毅亲王府严密控制了这部分水域,不放一草一木进入,并不逾矩,也就无人指责。   无双看着周密的守卫,心里稍稍轻松了些。   她现在身子笨重,无法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想走就能上马奔驰,谁想拦就杀,总之别想阻住她,可是,为了孩子的安全和老王妃的健康,此刻她只能控制住心里的怒火,虚与委蛇,采取守势,尽量拖延时间,争取能拖到皇甫潇平安归来。   想当初,她从龙城出发的时候,一心以为大燕国风调雨顺,富裕强大,嫁过来后只要不去计较姬妾之类的琐事,就能好好过日子,谁知道,皇甫潇明明权势极大,却仍有如此多的不称心。她轻叹一声,随即又自己想开了,幸好没入宫当什么贵妃,否则指定要跟皇后掐起来,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自在。   她正在琢磨着以后要怎么对付宫中的太后和皇后的逼迫,刚提成大丫鬟的丁香进来禀报:“王妃,楚郡君前来探望老王妃,并想来拜见王妃。”   无双想了一下:“嗯,请她来无双殿品茶。”   楚灿华仍在为祖母守孝,一身月白色衣裙服,头戴白玉簪,清雅素净,落落大方,去别不失孝道规矩,到人家府上做客也不会让主人觉得晦气。   她缓步走进月华殿,上前行过礼,微笑着说:“看王妃的气色,小女却是放心了。”   无双伸手虚扶:“不必多礼,快来坐。”   楚灿华坐到无双身旁,挥手示意跟着的丫鬟妈妈退出门去,这才稍稍放开了些,不再正襟危坐。她眼中微带同情,轻声安慰道:“家父让我来看望老王妃,但有些话却只能告诉王妃,以免人心浮动,对勇毅王府不利。”   无双便明白了,感激地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楚大人有心了,多谢。”   “王妃不必客气。王爷对家父恩重如山,临行前还特别嘱咐,家父不敢有负重托。”楚灿华很认真地说,“如今情势纷乱,扑朔迷离,不宜妄动,家父请王妃在王府静候消息。今日文渊阁议事,六部从四品以上官员均列席,那些高官各有主意,莫衷一是,争得差点儿打起来。”   无双微微一笑:“这是肯定的,皇上和王爷暂时不能回京,留下的这些官员谁都不能做主,也不能让别人做主,自然就成了这副局面。”   “唉。”楚灿华苦笑,随即声音压得更低,“不过,他们还是达成了几项共识。第一,派禁军两万人北上,加入寻找皇上和王爷的队伍第二,命令驻守北疆边关的几位将军盯住蒙兀军队,以防他们偷袭第三,命镇守东南的宋将军率军回京,拱卫京师。”   “宋将军?”无双怔了一下,“那东南怎么办?”   “那边的海盗已经基本肃清,残余的小股余孽根本不敢上岸抢掠,都龟缩在海岛上苟延残喘。山里的盗匪也被剿得风流云散,聚不成势了。宋将军率部队精锐回京,对那边不会有影响。”楚灿华冷静地侃侃而谈,“宋将军回防京师,各派官员都一致同意。他本是圣母皇太后的族中子弟,所以宋氏及保皇派都倚重他。而他的嫡出孙女是监国亲王的侧妃,所以家父等人也都信任他。赵相那边的官员似乎与宋将军也关系不错,对调他回来也很赞同。如此,宋将军回京之事已经定下,明日文渊阁便会发出谕令,八百里加急直达东南。”   “这么急?”无双有些纳闷,“京城会有什么事?现在应该是北边有异常吧?”   “就怕蒙兀趁机攻进关内,或者”楚灿华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怕皇上或王爷被人挟持,若是胡骑要挟边关守将开关,快马疾驰,几天便可兵临城下。虽说目前情势尚不至此,却不得不防。”   “嗯,各位大人思虑周密。蒙兀狼子野心,的确要预做准备,严防死守。”无双点了点头,“我已写信回龙城。我们两国是盟友,一向共同进退,我父汗定会出兵蒙兀,以助大燕。”   “那就太好了。”楚灿华顿时坐不住了,“王妃,小女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知家父,以便让内阁做出更稳妥的决断。”   “好,那我就不留你了。”无双缓缓起身,送她出了殿门,站在园中,目送她疾步离去。   花园里依旧繁花似锦,谢了的花移走,放进花房中温养,正在盛开的名品鲜花换过来,摆放在假山石旁花台上小径两旁,供主子欣赏。   无双漫步在花丛中,将这些姿态万千的鲜花一一看过,心境也慢慢恢复了平和。她仰头望天,仔细思量了半晌,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温和地道:“丁香,去跟宋侧妃说一声,待会儿去萱草堂看望母妃,然后到无双殿一起用晚膳。”   无双没有入宫,前来传旨的内侍回去禀报皇后,赵婉仪并没有发作,反而赏下名贵药材补品等,又派来好几名太医,为老王妃和无双悉心诊治,给足了恩典。   老王妃确实在生病,无双却很康健,但是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又心怀忧虑,脉象便总有些不妥,这些太医都生性谨慎,自然不敢说她无恙,均小心翼翼地开了宁神补气的方子,回报说老王妃和王妃均须静养,也就圆了她们因病不能进宫侍奉太后的说辞。既是实情,自然就算不得欺君罔上抗旨不遵。   皇后仁德,第二日便再发懿旨,命御林军统领拨出两支人马,分别去保护勇毅亲王府和安郡王府。两位王爷都伴驾北狩,府中只有妇孺,皇后特别关照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安郡王不喜骑射,没有跟着进山,也就不在失踪之列,目前挂了个“主持大局”的名目,周围时刻有重兵保护,倒是平安无事。   岳坚看到府外被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包围,顿时大怒。王府亲军本就在高墙里面周密部署,只是没放在明面上,这时他调来几队亲军,带刀持枪,军容整齐,到府外贴墙站立,与围府的御林军面面相对,很有点儿剑拔弩张的气势。   齐世杰挑着眉,淡淡地笑道:“若是王爷回来,知道王府还要靠御林军来保卫,只怕岳将军就得丢官去职解甲归田。如今岳将军尽忠职守,别人想来也无话可说。”   岳坚脸色黑沉,没好气地说:“依我之见,就该派一支精锐,将王妃护送出去。娘娘安全地把世子生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管在宫里作耗的是谁,总之我只忠于王爷,为王爷保护王妃和小王爷,把命豁出去也没什么。”   齐世杰轻叹一声:“没这么简单。王妃现在已经无法离开,若是老王妃不病倒,昨天一早就走,宫里尚未反应过来,自是可从容远遁。可现在消息已经传回京中,宫里盯得很紧,老王妃又病着,王妃既已知晓王爷生死未卜,怎么可能有心情再出去游山玩水?再说,王妃不是燕国人,乃是神鹰汗国公主,若是现在出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完全可以扣一个企图叛逃出境的罪名,再派大军来追,趁乱伤了王妃,那就亲者痛仇者快了。”   “说得也是。”岳坚有些泄气,“如今咱们就只能这么龟缩着?”   “看一看情形再说吧。”齐世杰却似胸有成竹,“王妃应当写信传回去,将这里的局势告知大汗了。我断定,神鹰汗国必会出兵相助,届时,只怕朝中大臣都要掂量掂量,不敢对咱们王府轻举妄动了。”   岳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向北方阴云密布的天际,轻声说道:“希望王爷安然无恙,早日回归。”   他们在前面商议,一时也没有注意后院的动静。   王府被围的消息传得很快,不过是从前面传到后面,一番话却已走了样。据说是王爷在北边犯了事,御林军来围了府,只怕转眼便要杀头抄家了。顿时满府人心惶惶,婢仆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匆匆奔去找各自的主子拿主意,那些夫人孺人都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收拾一下,有的去了萱草堂,有的到了无双殿,都想问清来龙去脉,心里好有个数。   无双隐隐听到喧哗,不禁皱了皱眉:“外边什么事?谁在闹腾?”   赵妈妈匆匆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府外不是被御林军围了吗?各院主子听到消息,都有些慌了神,说是过来给王妃娘娘请安,想必是打算问问确切的情形吧。”   “哦,那让她们都进来吧。”无双起身,走向正殿。   这个时候,人心不能乱。   宋氏昨晚在无双这里一起用了晚膳,被王妃好一顿夸奖,直到今天还喜上眉梢。她穿着娇黄色的衣裙,头上是只有侧妃品级才有资格插戴的发簪,神色镇定,颇有气度。无双已经给她吃过定心丸,知道王爷跟随皇上深入山中狩猎,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而此时王妃身子越发笨重,可能需要她协助主持中馈。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她自觉责任重大,而且现在也正是表现的时候,于是在大殿里等候时便主动招呼陆续前来的夫人孺人们,温言安慰,笑容可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夫人蔡氏对宋氏是相当嫉妒的。她也不过刚满二十,只比宋氏大两岁,同样年轻貌美,窈窕多姿,只是家世及不上宋氏而已。   宋氏晋位侧妃,王爷只在她那里宿了一夜,之后便再无下文,虽也没去其他人院里,只是独宠身怀有孕的王妃,大家却都觉得心理上好受许多。如今见宋氏摆出一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主子模样,四个孺人只是心里略有不快,夫人姚氏一向笑脸迎人,看不出什么,另两位夫人杨氏和蔡氏却都不以为然,脸上便带了出来。   杨氏笑道:“怎么宋侧妃在无双殿也能做主了?”   蔡氏眉眼生春,声音娇柔婉转:“难道是想着要把这殿的名字改了?”   杨氏很惊讶:“可是,萱芸殿可没无双殿听起来气派。”   蔡氏拈着丝帕挡着唇,柳眉轻挑:“无双殿这三个字可是王爷亲自命名,亲笔书写,除了王爷之外,天底下还有谁敢妄自篡改?”   杨氏点头:“蔡夫人提醒得对,便是胆子再大,痴心妄想,却也不敢对王爷不敬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宋氏气得脸色都变了,却不敢直斥其非,怕王妃出来看见,有失风度。四个孺人和姚夫人坐在一旁,含笑不语。其他丫鬟婆子都垂头远远站着,生怕被风头扫着,平白成为出气筒。   无双走进大殿,感觉这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便微笑着问:“怎么了?大家在讲什么有趣的事吗?”   众人赶紧上前行礼。   无双坐到主位上,温和地说:“都坐吧。今儿天气倒好,你们是该出来走走,散散心。”   “多谢王妃关怀。”杨氏笑道,“前几日花匠送来了几盆新开的花,妾身在院子里便能玩赏,也就没出来多走动。今天听说外面有官兵围府,妾身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过来听王妃示下。”   “哦。”无双和蔼可亲地对她点了点头,“外面的御林军是皇后派来保护咱们王府的,岳将军也增派了咱们府里的亲军,加强守卫。这都是为咱们王府的安全着想,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必惊慌,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   几个比较年轻的女子都松了口气,杨氏姚氏和郭氏却没那么好哄骗。姚氏有些犹豫,满脸担忧地说:“妾身听到一些风声,好像是皇上和王爷都遇险了。”   “什么?”那些女子花容失色,蔡氏吴氏和游氏沉不气,竟是站起身来,“你说清楚些,王爷怎么了?”   宋氏看了王妃一眼,见她眼中略有不悦之色,便主动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斥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都忘了规矩了吗?”   三个年轻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向王妃请罪:“妾身担忧王爷安危,一时失态,请王妃责罚。”   无双笑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起来吧,些许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王爷好着呢,不过是一时兴起,跟皇上进了山,想猎些稀罕物罢了。想当年,我还没嫁给王爷的时候,跟着父汗和兄长进山打猎,兴头来了,常常两三个月都不回家,这不是什么大事。北边的皇家猎场与燕京相隔千里,那些所谓的消息传过来,早就变样了,说不定还有心怀叵测之人造谣惑众,你们要明辨是非,不要听风就是雨,自乱阵脚,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举止泰然,从容不迫,仿佛收到了什么确切消息,这让那些忐忑不安的女子都相信王爷无恙,顿时不再焦虑,恭恭敬敬地坐了回去。   一番恳谈,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们似乎都放下心来,大家见无双态度和蔼,又尽情地奉承了一番即将出生的小王爷,这才尽欢而散。   如今的情况并没有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除了不能随意出府,不能到七星湖上泛舟,过去她们也很少出门或者去水上游玩,都是在府里后院活动,因此这些限制对她们来说都不是问题。   将王爷的那些女人们都打发走,无双便出殿上轿,赶去萱草堂。   杨氏郭氏游氏等年近三十的女子进府较早,都是侍候王爷多年,先王妃去世后,她们几乎天天去萱草堂给老王妃请安,情分自不比后来进府的这些年轻女子。这次御林军突然过来围了王府,她们都是先去萱草堂打探消息,然后才来无双殿给王妃请安。   无双已知她们先前的行踪,怕她们危言耸听,让老王妃受到惊吓,所以定要亲自去看看,好好宽慰一番。   萱草堂里很清静,丫鬟婆子各司其职,行动间静无声息,偶有交谈也都压低了嗓门,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就怕惊扰到正在养病的老王妃,万一再闹个突发心疾之类的危重病患,她们只怕都是死罪。   无双下了轿,慢慢走进去。她的腿脚已经有些浮肿,行走间有些不便。赵妈妈搀扶着她,乌兰珠兰等大丫鬟护在她身旁,不让她出丁点儿意外。   一路上,丫鬟婆子都上前屈膝行礼,垂头低声问好,行止颇有法度。   无双满意地微笑点头,缓缓走进老王妃的卧房。   老王妃只是腹泻,太医用药后很快止住,这两天主要是休养身子,补回元气。既不是大病,她也没有整天躺在床上,这时在榻上半靠着,正与清姐儿说话。看到无双进来,她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伸手招呼道:“快来坐着,不要行什么礼了。”   清姐儿转头看向无双,俏脸含春,笑靥如花,清丽犹如水中白莲。她盈盈起身,上前行礼,柔声道:“见过王妃。”   无双看她一眼,笑容却没往日那般温和可亲,淡淡地道:“不必多礼。”便径直坐到老王妃身旁,一通嘘寒问暖,哄得老王妃开心不已。   清姐儿一怔,有些尴尬,不知是该就此告退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老王妃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无双的肚子上,没注意清姐儿的窘境,倒是余妈妈细心,上前笑着说:“表小姐请坐。”   清姐儿这才略微放松,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过去坐到下首,姿态端庄,又是另外一番风貌。   老王妃与无双谈论了一会儿怀孕生子的心得,叮嘱她定要好好休养,然后才状若无事地问:“听说外面来了不少人,围了咱们王府。”   “嗯。”无双轻描淡写地笑道,“好像是皇后体恤咱们亲王府和安郡王府,派御林军来保护。”   老王妃有些不屑:“当咱们王府的亲军都只吃饭不管事?”   “母妃说得是。”无双眉飞色舞,“岳大人气得要命呢。”   老王妃也忍不住笑了:“嗯,他是要生气。宫里这样做,简直是当面打脸,完全看不起他一手调理的亲军。”   “岳大人也派出亲军,在亲王府外面围着墙根站了一圈。”无双觉得好玩,“有这么两支军队守着,咱们王府指定很安全。”   “不用他们守着也安全。”老王妃笑呵呵地道,“若是在内城都出了乱子,这京城可就不太平了。”   “是啊。”无双跟她闲聊着,还不忘问余妈妈,“母妃今儿个可好?汤药都吃了吗?可有进些饮食?”   余妈妈赶紧谦恭地答道:“回王妃的话,老王妃的气色好多了,药都按时吃着,遵太医嘱咐,这两日只上清粥,老王妃每顿都能喝个半碗。”   “那就好。”无双点了点头,却神色一变,厉声道,“母妃只是小恙,你们要好生侍候,不可再漫不经心,让母妃有别的不适。还有,吃食上定要注意,余妈妈,以后母妃的饮食必要经过你手才能进上,若是再出什么纰漏,可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余妈妈吓得立刻跪倒:“是,老奴定会小心谨慎,再不敢出丁点儿差错。”   “嗯,起来吧。”无双面色稍霁,这才转头继续与老王妃闲聊,“最近天气好了很多,到底是秋天了,凉爽怡人”   她很少发脾气,但是王府中人人皆知,王妃面对强敌都能杀人不眨眼,更别说惩罚他们这些奴婢了,真要惹着她,下手绝不容情,所以她只要略一发作,别人便吓得心如擂鼓,面如土色,这时别说余妈妈,就是坐在一旁的清姐儿也是花容失色,眼中流露出惶恐不安。   无双似乎根本没看到她,只顾着和老王妃说笑。婆媳俩亲亲热热地聊了会儿天,老王妃便看向清姐儿,和颜悦色地说:“清姐儿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安稳?余妈妈,你送清姐儿回去歇着吧。”   清姐儿不敢坚持留下,赶紧起身行礼,温婉地笑着告退。   等她们出了门,老王妃又看向赵妈妈:“你去小厨房瞧瞧,可有王妃能用的汤羹点心。”   赵妈妈便知老王妃定是有话单独与王妃说,便答应一声,招呼屋里侍候的丫鬟,一起退出屋子。   老王妃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如今的情势,你便是不说,我也是清楚的。”   无双的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轻松自在:“母妃不必担忧,儿媳心里有数。”   “怎么会不担心?”老王妃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问,“你给我个准话,潇哥儿可还安好?”   “王爷平安无事。”无双回答得斩钉截铁。   老王妃长嘘一口气:“如此甚好,甚好。”   无双端起一盏热茶,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从容不迫地说:“母妃别听外面的那些揣测之词,都是没影儿的事。皇上与王爷身边跟着千军万马,这且不说,王爷自幼习武,有万夫不当之勇,等闲十个八个武人都近不了身,便是敌人或是野兽太多,一时打不过,要跑却是没人拦得住。母妃想想,那夜在大青山,便是我们一群老弱妇孺,被兵强马壮的贼人重重围困,最后还不是冲出来了。”   “这倒也是。”老王妃被她的话打动,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叹息一声,“我这两日心里慌得很,跳得厉害,一直担心会出什么大事。如今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无双安慰地握住老王妃的手,“王爷那边不会有事,我们只要保证自己安全,等着王爷回来就好。”   “是啊,是啊。”老王妃想了一下,却是后悔地直叹气,“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早些离开这里,去小阳山住段日子,等你生了孩子再回来。现在唉,都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拖累你了。”   “母妃别这么说。”无双笑道,“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母妃的身子最要紧。我在哪儿生孩子都一样,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那可不一定,如今皇上和潇哥儿都不在,若是宫里有人闹什么妖蛾子,咱们也不能硬扛啊,若是落个抗旨的罪名,那就非同小可。”老王妃忽然拉住无双,急切地说,“媳妇,你走吧,让岳将军带人护送你出城,去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等潇哥儿平安回来,你再回府。这个时候,你和肚里的孩子最重要,可不能有丝毫闪失。”   无双柔声道:“母妃,如今就是咱们想走,也有人不肯放过的。我已经下令王府亲军严密守卫,将王府围得滴水不漏,便是湖上也有很多船只巡视,不会放任何人进入。宫里也不敢与咱们王府撕破脸,无非就是不让我出城,想办法把我弄进宫去。我可以不出城,但也不会进宫,就只待在王府,谅他们也奈何不得。”   “对,对,绝不进宫。”老王妃长叹,“那可不是个善地儿,多少人好好地进了那儿,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皇后当初是多好的孩子,我还想娶来做儿媳的,谁知唉,看我,脑子糊涂了,竟在瞎咧咧。媳妇,你可别多心,我对你满意得很。王氏病逝后,我是有过那么一丝想头,后来潇哥儿说要娶你,我就再也没提过了,连想也没想过。”   “媳妇都明白,母妃不必多虑。”无双笑容明朗,没有一丝阴霾,“从媳妇到燕京的第一天起,母妃和王爷便对媳妇呵护备至,媳妇都记在心里的。先王妃去世后,母妃为王爷张罗继妃,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当初媳妇起程之时,还以为是入宫嫁给皇帝,走到半道上,才知道聘娶媳妇的是王爷。那些曲里拐弯的事,媳妇也不明白,不过若依媳妇本心,倒是希望能嫁给王爷。如今得偿所愿,又有了孩子,转眼间就要做母亲了,媳妇心满意足。”   “好,好。”老王妃眉开眼笑,脸上原有的几根细细皱纹全都舒展开,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潇哥儿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无双有些不好意思:“母妃太夸奖儿媳了。”   老王妃呵呵直笑。话题就这么渐渐被带开,她再也没去想儿子究竟是否安全。以前皇甫潇年年总要随驾出京,或避暑,或秋狩,所以她已经习惯了。如今便是有些风言风语,她也装聋作哑,当没听见。这是多年生活在王府周旋在皇宫练就的本事,不痴不聋,过不了自在日子。   等到老王妃脸上露出几分倦意,无双便唤了人进来,服侍她去歇息。仔细叮嘱了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一番,无双这才回无双殿。   她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便对赵妈妈说:“你去找齐大人,就说我觉得是时候了,打算请表小姐过来,把事情理一理,问他是否妥当。”   赵妈妈有些懵懂,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立刻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齐世杰听到赵妈妈的传话,心下了然,便道:“下官自当遵从王妃吩咐,除了请表小姐外,还请赵妈妈派人请蔡夫人和郭孺人到无双殿。”   赵妈妈立刻领命,出门去请清姐儿,又叫了两个丫鬟分别去青篱轩和桃园,让蔡氏和郭氏到无双殿去,听候王妃吩咐。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王府后院,宋氏杨氏姚氏等人都觉得有些疑惑,有的派人打探消息,有的与贴身丫鬟或妈妈商量,都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无双看着缓步进来的齐世杰,微笑着说:“有些隐患也该铲除了。”   齐世杰胸有成竹,抱拳一揖:“王妃英明。”   清姐儿来得很快。   她已经换过一身衣裙和头上的首饰,不同于刚才在萱草堂时的雅致素净,看上去清丽秀美,娇柔多姿,却又并不张扬。她来王府没多长时间,但是学得很快,在这方面已经很能把握分寸了。   她款款走进房间,看到齐世杰也在,不由得微感诧异。齐世杰是外臣,王爷不在,他与王妃同处一室,并未以屏风或帘子相隔,这在大燕的礼法中是不妥当的。她脸上笑容不变,心中暗自盘算,等王爷回来,这种事也是要告知的,免得王爷失了脸面。   无双看着她上前行礼,然后笑着说:“坐吧。今儿请来你,乃是有件好事。”   清姐儿坐到一旁,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无双,强忍心里的喜悦,羞怯地道:“王妃说是好事,那定是好的。”   无双看了齐世杰一眼,声音里满是喜悦:“母妃一直惦记着你的亲事,这些日子提过好几回。前儿岳将军有意替他的嫡出二公子求这门亲,特意去托齐大人出面保媒,这事我跟母妃商量过,感觉挺不错的。岳二公子今年十六岁,却不像岳将军和岳大公子那般好武,而是喜文,现在已有秀才功名,可谓少年才俊。相貌生得也好,不似岳将军,却和岳夫人比较像,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我是没见过人,可母妃以前见过,一提就知道,连声称赞那是个好孩子,对这门亲事很满意。本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你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又远在南方,这亲事由母妃替你做主,那是再好不过。齐大人已经看了皇历,仔细测算过,明年九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婚期就定在那一天。咱们三书六礼都要按规矩走,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进岳家的门。你身边也没个好一点儿的妈妈侍候着,回头我就挑两个老成的妈妈去你那儿,一是把一些女孩儿家该懂的规矩给你讲一讲,二是帮着你把要绣的嫁妆都理一理。虽说还有一年时间,可是一天一天的也快得很,咱们宁愿现在忙一些,也别事到临头了再来着急,你说是不是?”   清姐儿娇美的脸上本来红晕满颊,此刻却越来越白,身子也微微颤抖,到后来竟是摇摇欲坠。   赵妈妈赶紧捧上一盏热茶,关切地道:“表小姐是否有些不适?今儿天气转凉,表小姐可能冒了风,先喝口茶吧。”   无双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嗯,是啊,喝点儿热茶暖一暖。”   清姐儿哑着嗓子说了声“多谢王妃”,然后抖着手接过茶碗,勉强喝了一口。她刚才还以为王妃是找她来说同意纳她为王爷侧妃,却没想到晴天一声霹雳,竟是将她嫁给王府中一个什么武将的儿子。   大燕重文轻武,读书人家都在心里瞧不起行武出身的人,便是因战功而封公封侯,也仍然比不上连爵位都没有的清贵世家。清姐儿心里眼里只有皇甫潇,哪儿看得上皇甫潇的下属?而且还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即便他的儿子是读书人,考中了秀才,可离亲王的地位也有十万八千里,她怎么可能甘心?   其实,从家世来说,清姐儿是高攀了。岳坚是正二品高官,因他对皇甫潇忠心耿耿,所以家中叔叔伯伯兄弟子侄皆在各地为官,品级都不低,文官武职皆有,说起来也是比较显赫的家族。清姐儿除了是老王妃的亲戚外,家世是根本提不起来的,若不是岳坚的二儿子进府给王爷请安时远远见过清姐儿一面,就此茶饭不思,不能自拔,岳坚是根本不愿意娶这么一个家世不显母丧父卑之女进门当儿媳的。   她捧着茶碗,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一时心乱如麻,面如死灰,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绝对的威权面前,她的那些思量算计都是那么可笑,不堪一击。可是,要让她就这么嫁给一个从未见过听过的武将之子为妻,她实在心有不甘。   无双弹了一下指甲,闲闲地道:“我也知道,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对自己的婚事自然不应当有什么想法,所以我这也是给你道个喜,你心里有数就行。至于三书六礼怎么走,自会有双方的媒人来做。齐大人是男方的大媒,我还会请个体面的媒人来与齐大人商议婚事的一应事务,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是啊,这不单是表小姐的喜事,也是我们王府的喜事。”齐世杰的脸上满是欢欣鼓舞,在一旁笑道,“请表小姐放心,老夫一定把此事办妥帖。至于嫁妆那方面,徐大人他们会把令堂的嫁妆带回来,王府这边再添些妆,定会风风光光的,绝不会失礼。”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清姐儿更是脸色煞白,泪如雨下。   赵妈妈连忙递上丝帕,笑眯眯地说:“王妃一片苦心为表小姐谋划,表小姐感动成这般,便是奴婢看了,也觉得王妃宽仁,实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激涕零。”   无双眉开眼笑:“王爷早就叮嘱过,表姑娘和表小姐过去吃了不少苦,既来了咱们王府,务必要善待,定要让你们觉得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母妃也多次提过,要我把你们的亲事放在心上。如今能给表小姐寻到这么一门美满姻缘,我也觉得高兴,对得起王爷的嘱托。”   清姐儿眼见着这事就要板上钉钉,也顾不上楚楚可怜地哭,赶紧放下茶碗,跪在地上:“王妃,小女蒙王爷王妃垂怜,老王妃更是对小女恩重如山,小女早就下定决心,要侍奉老王妃王妃和王爷一辈子,还请王妃怜小女一片诚心,赐予小女这个机会。”   无双见她竟然不顾一切地把心中那不可告人的念想挑明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目光变得冰冷。她伸手端过茶盏,慢慢地呷了一口,再合上茶盖,放回桌上,这才淡淡地道:“表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和王爷的外甥女,王爷是你的舅舅,我是你的舅母,咱们本是亲人,哪里能留你一辈子不嫁人?这不是让人戳脊梁骨吗?你出嫁以后,王府就是你的娘家,可以常回来看看,那时候,就不是表小姐,而是咱们王府的姑奶奶了。”   “是啊,这可是大好事。”赵妈妈在一旁满面笑容地帮腔,“奴婢也见过岳二公子,那真是一表人才,生得好,学问好,为人又谦和,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夫婿。”   清姐儿哀哀哭泣:“王妃,小女心里再放不下别人,求王妃垂怜如今王妃身怀六甲,不便侍候王爷,小女与王妃最亲近,定不会争宠,只愿随在王爷身边端茶倒水磨墨添香,与愿已足。”   她到底年轻识浅,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却把所有心思都显露出来。无双和齐世杰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的想法,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大丫鬟却都暗地里撇了撇嘴,对这位表小姐十分不屑。不过是前来投靠的亲戚,外甥女居然想爬舅舅的床,实在不堪至极,就想一想都觉得龌龊,她竟然还敢说出来。   无双见她不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终于不再忍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暗害母妃,就是对王爷的一片诚心?母妃对你恩重如山,将你搭救出水火,待你如亲孙女一般,嘘寒问暖,衣食住行关怀备至,可你却丧心病狂,竟然在母妃的饮食里放相克之物,让母妃腹泻不止,病倒在床,大伤元气。像你这种心毒手狠的人,谁敢让你在身边侍奉?只怕一转眼就送了命!”   这些话如重锤敲击,狠狠地砸在清姐儿的心上,她只觉眼前发黑,胸口窒闷,一时吸不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第四十二章 各为其主   老王妃毫无征兆地突然腹泻不止,无双看出其中必有蹊跷,而齐世杰更是如临大敌,马上施展高超手段,一查到底。   事情并不复杂,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   老王妃的饮食中并没有任何药物或毒物,而是巧妙地将几种相克的食材放在一起烹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人吃下后就会抵受不住,尤其是血气衰退的老人,更是严重,轻则上吐下泻,重则丧命。   清姐儿这一阵都在小厨房里练习烹饪手艺。她是老王妃十分疼爱的表外孙女,又即将出阁,这洗手做羹汤是新妇必做之事,所以小厨房里的妈妈都没有阻拦,反而悉心指点。她在那里混熟之后,也不大有人盯着她做膳食,她便趁机动了手脚,并亲手把做好的小甜点捧到老王妃面前。老王妃自然欢喜,用了不少,结果腹泻不止。   无双听齐世杰说出清姐儿的名字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母妃对她还不够好?”她睁大了眼睛,愤怒地说,“什么事都惦记着她,雨天怕她闷着,晴天怕她晒着,衣裳首饰流水般送去,山珍海味堆到她面前,连出去散心都要带上她。这哪里是表外孙女,就算是嫡亲的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可她不但没有点滴回报,反而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   齐世杰微微皱眉:“下官已经查明,老王妃和王妃送给表小姐的许多首饰银钱都送到了余妈妈手上。表小姐把余妈妈哄得晕头转向,让余妈妈常常在老王妃面前夸赞她,后来又提出,纳表小姐为王爷侧妃。老王妃有些顾虑,毕竟差着辈分,于名声上不大好听,可余妈妈蛊惑了数次,老王妃耳根子软,就听进去了,在这方面有所思量,但还没决定。王妃当日决定奉老王妃去小阳山避一避,后院有人听到消息,便悄悄找到表小姐,亮明身份,许愿说只要表小姐设法将老王妃和王妃留在王府,事成之后,便可由皇后或圣母皇太后下懿旨指婚,将表小姐指给王爷为侧妃,还说什么由上谕指婚,比老王妃做主纳进府的侧妃地位还要高,几乎可以与王妃平起平坐,表小姐与王爷又是亲戚,并且甚得老王妃喜爱,将来进府之后,便是实际上的王妃,若是生下儿子,必可袭爵,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前途无可限量。这人吹得天花乱坠,表小姐见识不广,城府不深,便被她打动,于是起了心,按照她指点的法子,给老王妃准备了那些膳食,哄着老王妃用了,以致老王妃病倒,无法成行。”   无双愣在那里,过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府里哪个院里的主子不是人精?真难得见到这么愚蠢的一个人。偏偏她还是王爷的亲戚,这可怎么处置才好?老王妃若是知道了,不定怎么伤心呢。”   “依下官之见,此事最好不让老王妃知晓,至于表小姐,还是尽快将她嫁出去。”齐世杰稳重地提议,“岳将军的二公子对表小姐倒是情有独钟,若是表小姐肯嫁过去,也就表示她想明白了,那么这事就不宜再追究。咱们只处置幕后指使的人也就是了。”   “岳二公子?”无双有些惊讶,“岳将军和岳夫人有这意思吗?”   “岳将军曾经跟下官提过一次。”齐世杰笑了笑,“表小姐自来王府之后,温良贤淑,行止端方,侍奉老王妃耐心细致,在王爷和王妃跟前也极守规矩,待下人和蔼可亲,与王府官眷交往时谦逊有礼,赢得了不少人的交口称赞。岳夫人觉得她是个好姑娘,虽然家世上差了一些,但看着老王妃对表小姐疼爱有加,这点儿小小的遗憾也足以弥补了。因此,岳将军和夫人现在倒是满意这桩婚事,只等老王妃和王妃这边点头了。”   无双叹了口气:“如果清姐儿能真正醒悟,岳家倒是个好归宿。”   “是啊。”齐世杰也叹息,“表小姐只怕是借了老王妃的福气,做下这等天地不容之事,上天却还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嗯,且看她如何选择吧。”无双觉得不容乐观,“只怕她仍是想不开,一个劲儿地要往那窄路上去。”   齐世杰也微微摇头:“若如此,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王妃对她已是仁至义尽。”   二人计议已定,等到清姐儿过来,便开门见山地提了亲事,并努力将她往那条光明大道上引,可清姐儿却是怎么也拉不回头,自个儿硬要往南墙上撞。无双见事不可为,索性挑明,自此与她恩断义绝。   清姐儿惊慌之下,一时血不归经,晕倒在地。   赵妈妈对处置这种事最是拿手,立刻招呼乌兰珠兰将清姐儿抬到偏厢的榻上去躺着,然后掐人中,又用湿帕子搁在她额上冷敷。   没过一会儿,清姐儿便悠悠醒转。她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心里又悔又怕又不甘,不禁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无双根本不想再见她,只让赵妈妈过去传话:“表小姐,老王妃缠绵病榻,王妃娘娘日夜揪心,却因有孕在身,不好在佛前为老王妃祈福。老王妃待表小姐恩重如山,一向视如己出,表小姐如今知恩图报,愿为老王妃诵经礼佛,以求福报。王妃感表小姐情意深重,已是答应表小姐所请。现在不便出府,表小姐便在流滟阁的佛堂里诵经参禅即可。这段日子,表小姐静静心,有什么事都交代丫鬟妈妈去办,等闲别出院子,待王爷回来,再行定夺。”   窈娘来到王府后深居简出,后来更在流滟阁里设了佛堂,早晚诵经,十分虔诚,这时正好将清姐儿也安置在那儿,也算是变相的禁足。这般处置,不显山,不露水,等皇甫潇回来再决定怎么处罚,是最为妥当的办法。   清姐儿哭得肝肠寸断,听到等王爷回来再处置自己,感觉事情有了转机,心下稍定。她起身拿帕子擦干净泪水,哽咽着说:“小女谨遵王妃之命,以后会在流滟阁佛堂中诵经礼佛,为老王妃虔诚祝祷,盼她老人家早日康复,以赎小女罪愆。”   赵妈妈心里很鄙视她,面上却带着恭敬。清姐儿不管犯了什么事,目前仍是主子,她自然不会失了规矩。   让宝音和哈沁送清姐儿回流滟阁,她这才去传唤等在偏院的蔡氏和郭氏。   蔡氏年轻,活泼娇俏。郭氏稳重,年华不在。两人以前便不怎么来往,此时被一起叫来,都在心里打鼓。   无双看了看两人,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厌烦,便抬眼示意齐世杰与她们分说事情由来。   齐世杰躬身领命,随即正襟危坐,沉声道:“郭孺人,你进王府已有十余年。蔡夫人,你进府也已三年,日子不算短。咱们实话实说,王爷待你们如何?”   郭氏低眉顺眼地道:“王爷对妾身关怀备至。”   蔡氏也垂着头,柔声答道:“王爷恩重,妾身感激不已。”   “好。”齐世杰点头,“蔡夫人郭孺人,二位进府时身家清白,首尾做得很干净,可是什么事也瞒不了王爷。郭孺人,你其实是母后皇太后指使宋氏精心安排,然后送进府来的。蔡夫人,你明面儿上是杨家谋划,挑你进来助当时的杨侧妃固宠,可实际上你却是首辅赵相的人。你们进府后虽偶有小动作,但并无大的过错,王爷宅心仁厚,不忍相弃,待你们与别的主子一般无二,可谓恩深情重。可你们却在最近一年多来频频动作,给陈孺人下药,致她假孕,险些陷她于死地,又设计想把宋侧妃拉进污水潭里,还时刻谋算着给老王妃和王妃下药,幸亏无双殿和萱草堂防范极严,才没给你们可乘之机。你二人各为其主,却都想着给王爷添堵,在王府里兴风作浪,不但害死了人,让王爷和王妃操心劳神,现在更是撺掇表小姐暗害老王妃,从而把王妃困在王府,便于你们的主子行事。如今东窗事发,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蔡氏年轻,顿时慌了神。郭氏却甚是沉稳,抬头看向齐世杰:“请问齐大人,有何证据说是妾身所为?”   蔡氏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扬头大声道:“对。齐大人,没有证据的事,可不能往妾身这儿泼污水。”   齐世杰冷冷一笑:“两位放心,齐某人要查证一件事,自然是面面俱到,无一疏漏。”   无双漠然地看着两个女人百般狡赖,伸手端起茶碗,慢慢地喝了一口热茶,狠狠地咽了下去。   一个个人证被带进来。   为他们在府内府外传递消息夹带物件密信的小厮门子,替她们勾连内院外院的丫鬟婆子,帮她们定制赝品盗取王府财物的管事,竟是无一疏漏。   蔡氏最先崩溃,软瘫在地,连声求饶:“妾身没有办法,他们挟制了妾身的父亲,妾身的兄弟也要谋个好前程妾身都是被逼的,王妃饶命,齐大人饶命”   郭氏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半晌没有作声。等到她的人将她的所作所为全部供出,她便知大势已去,必死无疑。   问完话,齐世杰让王府护卫将这些人都带下去,然后沉声问道:“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郭氏神情黯然,声音微颤:“妾身愧对王爷,死不足惜,只请王妃和齐大人开恩,给妾身稍留体面,也不要连累妾身的家人。”   无双放下茶碗,淡淡地道:“既是各为其主,你们辜负了王爷的恩义,那也是你们事主不忠。我们草原上的人一向敬重这等忠义之士,所以我就给你们这个体面,留你们全尸,算是病故吧。有人送你们回各自的院子,侍候你们上路。那些对你们忠心的奴才也都跟着你们一起去,到了地下,照样可以侍候你们。你们乃有罪之身,死后不得入祖茔,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王府仍会给你们一块坟地安身。你们不会做孤魂野鬼,尽可安心地去吧。”   郭氏知道王妃若是安心要杀人,便绝不会手软,因此也不求饶,只是转过身来,对她磕了三个响头“谢王妃恩典。”   蔡氏软得动不了,只能原地磕下头去,哭着说:“谢王妃恩典”   无双冷着脸,根本不看她们:“赵妈妈,你去侍候蔡氏回院子,让荣妈妈去侍候郭氏,准她们沐浴更衣,体面上路,但你们务必要一直盯着,不得出一点儿纰漏。其余奴才,由齐大人派人送他们一程。也不必都动板子,打得鬼哭狼嚎的,扰了母妃清静,内外院各挑两个罪孽深重的杖毙,杀一儆百,其余的赐一碗药,干净利索地把事情办了便是。那些奴才若是从外面买来的,倒也罢了,若是家生子,其家人全部发到外面的庄子上。这些琐事由赵妈妈会同荣妈妈一起办了。齐大人日理万机,就不必理会这些烦琐的小事了。”   赵妈妈连忙答应:“奴婢这便叫人去找荣妈妈过来。”   她先叫乌兰珠兰将蔡氏和郭氏拉走,押在偏厢耳房里,然后便出去交代,派个小丫鬟去找荣妈妈来。   宽敞的月华殿正厅只留下宝音一人侍候,无双看了看窗外,淡淡地道:“齐大人,母妃身边的余妈妈也有不轻的罪过,按理说是留不得了,可她侍候母妃多年,母妃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她,你看怎么办才妥当?”   “她是忘了本。”齐世杰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怒容,“因她侍候老王妃尽心,王爷待她家不薄,给她兄长全家都脱了奴籍,两个侄儿一个考功名,一个从军,如今成家立业,前程似锦。她丈夫早亡,留下一儿一女,如今都在南方管着王府产业,一个个穿金戴银,比当地富绅还要显贵,她那些孙辈过的都是少爷小姐的日子,不但不用干活,身边还有不少奴婢侍候。王爷如此待她,不就是想让她好好侍候老王妃,替自己尽份孝心,可她却越来越贪心,浑忘了自己的根本。要提醒她认清身份,却也容易,她兄长一家对王爷忠心耿耿,却是不必动,只把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叫回府里来当差,从小厮粗使丫头做起,便能让她认清形势,老老实实做人,不再搞那些歪门邪道。”   “光如此却是不够。”无双义愤填膺,难以扼制,“另派可靠能干的管事去南方接管王府产业,将她的儿子女儿全家招回,让她的孙辈进府当差,儿女辈发到山里的庄子去种树。”   “是。”齐世杰没有异议,“下官今日便挑好管事,派人随他们南下,督着余家办好交接,带他们回来。”   “很好,辛苦齐大人了。”无双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儿笑模样,“另外,还要给母妃那儿再派两个得用的妈妈去,再不能让余妈妈一手遮天。以后有事就让那两个妈妈去办,余妈妈只管陪着母妃聊天说笑抹牌看花。”   “如此甚好。”齐世杰点头,“此事可交给荣妈妈去办,她在府中多年,对那些积年的老妈妈都比较熟悉,定能挑出好的。”   “嗯,对。”无双笑道,“是我想岔了,后院之事本来就应交给这些管事妈妈来办,齐大人去忙外头的大事吧。如今王府中的隐患已除,我也可以放心了。”   “是。”齐世杰站起身来,“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府中还有人暗藏祸心,伺机而动,只是目前暂不能动她,而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还有人?”无双一怔,“谁?”   齐世杰左右看看,等到宝音也悄然退出门去,这才低声说道:“夫人姚氏。”   无双有些吃惊:“她?”   “她隐藏得很深,许多事都是她设计挑起,但是事发后她都择得干干净净,所以我们一直没怀疑她。”齐世杰的声音很轻,“在栖霞庄那次夜袭,与她有很大关系,后来韩侧妃之死,也是她动了手脚。韩侧妃临终之前告诉了王爷,下官才全力调查与她有关的所有线索,结果发现,她是蒙兀奸细。”   无双的脸色沉了下来:“竟是蒙兀派来的人,藏得真深啊。”   “是啊。”齐世杰感叹,“姚氏的母亲是蒙兀细作,年轻时就进了关,嫁了大燕人,生下她来。她父亲并不清楚此事,她母亲却从小教导她心向蒙兀,并将她训练成探子,后来因缘巧合,进了王府。她本来大概只是做些刺探消息的事情,直到王妃与王爷成亲,她才调整布局,针对王妃,目的应该是挑起大燕与神鹰不睦,让蒙兀有机可乘。种种迹象表明,蒙兀在我大燕不但派了不少细作,还收买了一些朝中官员,甚至宫中也有他们的人。姚氏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所以往来联络的也不是平常人,王爷命下官盯住她和她身边的人,顺藤摸瓜,争取将蒙兀放在我大燕的蛇虫鼠蚁一网打尽。王妃对姚氏仍要态度如常,不可让她生疑,但须尽量远离,不要让她近身,以防不测。”   “好,我明白了。”无双点头,“你去忙吧,有事尽可来报我。”   “是。”齐世杰拱手行礼,“下官告退。”   无双缓缓起身,目送他离去,以表尊重,然后才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七星湖,心里百感交集。   蔡氏和郭氏一起“病故”,姚氏也蹦跶不了多久了,清姐儿犯下暗害长辈与皇族的双重罪孽,便是从轻处罚,也只能是远远地嫁掉,以后再也不会看到她。王爷不在府中,这些女人被料理得七七八八,外人不知事情始末,肯定会认为是她善妒,又心机深沉,阴狠毒辣,王爷在时隐忍不发,待王爷北狩未归,便将对自己有威胁的女人一一除掉。   如今陈孺人身心受创,元气大伤,不过是养着,占个孺人的位分。夫人杨氏大概要重新晋升为侧妃,但在王爷面前也基本失宠,王爷顶多是去用个膳,从来不会夜宿。孺人吴氏与游氏都很年轻,若是懂得低头做人,日子仍能如以前那般过,若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王府却也容不下她们。至于侧妃宋氏,要看她祖父宋大将军率军回京后的作为,生死荣辱只是一念之间。   她正想着,腹中的孩子翻腾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烦恼,特意逗她开心。她将手放到隆起的肚子上,追着孩子的小拳头或是小脚丫玩了好一会儿,将那些烦心的事暂时都抛到脑后,脸上也有了愉悦的笑容。   这天,勇毅亲王府中接连出事。   齐世杰传令,将全院下人集中在前院议事厅前的空地上,然后以狂悖欺主勾结不法事主不忠夹带串联等罪名,将前院的一个二等管事两个小厮和后院的两个婆子个丫鬟一起杖毙。   接着,又有十几个婢仆被拉出来,根据罪行轻重,各打二十至五十板子,有两个丫鬟熬刑不过,中途咽了气。   一时前院鬼哭狼嚎血肉横飞,众婢仆吓得胆战心惊,一些小丫头观刑时承受不住,纷纷晕厥。齐世杰厉声命令,将她们用冷水泼醒,拖起来继续看。当晚,便有不少丫鬟婆子吓得病倒,有的更说起了胡话,似乎是吓疯了。   等到行刑完毕,齐世杰又下令,将一批罪仆家眷的差使卸了,先圈在一个特意空出来的大院里,等到甄别所有人的情形,再统一送往外州的庄子。若是以往对王府有功者,可留下在原处继续当差,同时允许他们检举别人尚未查清的罪状,以功劳定去向。   打杀罪仆发落其家眷的余波尚未平息,夫人蔡氏便因绞肠痧病故。孺人郭氏也病倒了,太医诊断她是因为吃了冰湃果子而患上夹色伤寒,丫鬟报到无双殿,无双当即下令封了她的院子,以免把病气过给其他人。郭氏在病榻上只撑了半日,便也咽了气。   各院主子人人自危,连派人出去打探消息都不敢,全部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生怕这把无名火烧到自己头上。   御林军奉旨保护勇毅亲王府,进出的人都要严格盘查,不让府里的重要人物出城,可蔡氏和郭氏是有皇家诰封的贵人,丧事总要办,然后还要出殡,怎么着也得把死者抬到城外埋了,这就让御林军统领犯了难。   因是非常时期,丧事从简,王府决定停灵三日,并且按照规矩挂了白,又派人四处报丧。虽有许多官员已经随着皇上北狩,但他们的女眷尚在,无论属于哪个阵营,这时都会前来表示哀悼。   因亡故之人只是夫人和孺人,在亲王府中的位分不算高,所以无双指了夫人杨氏负责丧事,侧妃宋氏和其他三个孺人只帮着陪陪要紧的客人。   上门的人很多,达官显贵的夫人基本都来了。亲王府突然死了两个有位分的女人,每个人都能看出其中有蹊跷,所以不免有些好奇。   郭家与蔡家也来了不少人,但她们可不敢挑王府的礼,只是按规矩到灵堂哭祭,又提出给老王妃和王妃请安,但是老王妃生病,王妃有孕,都不适宜见客,只是派了身边的心腹妈妈去安慰了她们一番。   丧礼上,皇后派人来宣懿旨,加恩亲王府,赐夫人蔡氏以侧妃之礼孺人郭氏以夫人之礼下葬,同时因陈孺人前几个月怀了身孕,有功于亲王府,后不幸落胎,其情可悯,功却不可没,于是晋陈氏为夫人,原指给王府的姜玉缨姜玉绮姐妹封为孺人,以充实监国亲王后院,以使亲王府枝繁叶茂,福运绵长。不仅如此,皇后还同时给杨氏晋了位分,让她重新成为亲王侧妃,也是间接为故去的蔡氏和郭氏长了脸,同时也进一步拉拢了杨家。   无双托病不出,没去前面接旨,等到传旨的内侍离开,齐世杰让赵妈妈把懿旨带到无双殿。无双看完后,忍不住冷笑:“一个丧事,她也能见缝插针,搞出这么多名堂,真了不起。”   赵妈妈劝她“王妃切勿动怒,对小王爷不利。陈孺人已不足为虑,便是占个夫人的位分,倒也没什么。姜氏姐妹倒是对王爷并没多少心思,只是皇命如天,无可奈何罢了,其实也是苦命人。”   “是啊。”无双微微皱眉,“如果王爷真对她们有意,那也轮不到她们推拒,只是王爷对她们并无意思,不但从不让她们侍寝,就连见都不想见。”   “宫里指来的人,王爷不会看在眼里的。”赵妈妈叹了口气,“若是没有位分,等过段日子,就可以变着法子放她们出府,另配良人,如今有了位分,却是走不得了。”   “有什么走不得的?”无双漫不经心地将懿旨往旁边一扔,“大不了让她俩也病故。”   赵妈妈也觉得这主意不错:“那得等一等,待王爷回来,王妃生下了小王爷,再来发落她们。”   “嗯,明面儿上还是得动一动,给皇后个面子吧。”无双笑着一挑眉,“让杨氏陈氏和两位姜氏都按照各自的位分搬院子,让外人都看看,咱们对皇后的懿旨是尊奉的。”   赵妈妈立刻领命:“是。奴婢这就去找荣妈妈,把她们搬的院子分好,然后派人去打理一下,明日就请各位主子搬过去。”   “行,去办吧。”无双淡淡地道,“好好挑选丫鬟婆子给各个院子配齐,虽然如今人手不够,可也不能委屈了各位主子。若是别的地方人手紧,实在挑不出来,就从我的无双殿拨些人过去。”   “奴婢明白。”赵妈妈笑着答应,转身匆匆离开。   无双示意乌兰过来扶她起身,慢慢走去湖边散步。   水面上的船越发密集,里层是亲王府的画舫,外层是皇家的游船,里面却全是兵士。无双看着这场面,不由得有些好笑。皇后为了抢走她的孩子,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要说起来,赵家小姐比我适合当皇后。”无双笑盈盈地说,“她有计谋有成算,也有狠辣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脸皮够厚心够黑,我是远远不及的。”   乌兰谨慎地留意着脚下的路,边走边笑:“咱们草原人哪里有这么些曲里拐弯的心肠?是朋友就两肋插刀,是敌人便战场上见高低,那才痛快。”   “是啊。”无双停下来,看着路边的一丛菊花,愉快地道,“虽然咱们汗国没有燕国富裕强盛,但是当官的却比这里的官有骨气。皇后以为可以用权势压服我,却不知道我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当然,无论她来硬的还是来软的,我都不会让她夺走我的孩子。”   乌兰神情肃然:“不管是谁,都抢不走小主子,咱们便是拼了命,也要保护王妃和小王爷。”   “嗯,我知道”无双抬起头来,看向急急忙忙向这边跑过来的余妈妈,“丁香,过去问问,是不是母妃那边有事?”   “是。”跟着侍候的丁香连忙迎过去,扶住气喘吁吁的余妈妈,急切地问,“余妈妈,是老王妃那边有什么事吗?”   “不,不”余妈妈喘息着,一把抓住她,“丁香姑娘,老奴是来向王妃娘娘求情的,还请丁香姑娘帮老婆子美言几句,说说情。”   丁香一头雾水:“余妈妈别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老奴的表姐一家要被发落到庄子上去”余妈妈急得几乎说不出一句整话。   丁香便明白了:“知道犯了什么事吗?”   “说是知情不报,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余妈妈满脸冤屈,几乎要呼天抢地,“我那表姐夫是个老实人,哪里知道那天杀的狗奴才胆大包天,竟敢夹带私物进出王府。这这事真不与他相干啊。”   丁香哪里知道其中的首尾,也不愿蹚这个浑水,便扶着她走到王妃面前,让她自己说。   余妈妈不管不顾,猛地跪到无双面前,连连磕头:“求王妃看在老奴尽心服侍老王妃这么些年的分上,饶了老奴的表姐一家吧。”   无双看着跪在面前的余妈妈,心里又是遗憾又是恼怒。   曾几何时,这个婆子是她也要努力交好的人物,皇甫潇对她也总是高看一眼。在王府,她和荣妈妈都比各院主子还要有头有脸,就连赵妈妈都要往后站。可是,她不思主子恩典,竟然越来越猖狂,不但影响老王妃的想法,还把手伸到王爷的后院里,帮着清姐儿那个蠢丫头妄想侧妃的位分,终于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暗害老王妃,因而使她无法离开王府,与未出世的孩子一起陷入险境。这样的奴才,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本应立时打死,不过是怕老王妃得知她的劣迹后病情恶化,这才暂时放过她,没想到她竟还有脸来求情。   无双心中狂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你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对于王府的规矩应该很清楚,若是你那表姐夫当真犯了错,自然就该受罚。你倒是说说,这些日子服侍母妃是否尽心?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可以用来宽免你那些亲戚的责罚?”   余妈妈心里有鬼,闻言顿时色变。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神情,她连连磕头,也不敢在王妃面前倚老卖老,只能苦苦哀求:“奴婢的表姐夫实是被人瞒骗,并不是有意犯错。他虽是二门的管事,可府中下人进出,他也不能抓着每个人搜身,若是有人偷盗府中财物,企图夹带出门,因衣裳单薄,反容易发现,可是若只有私信或细小物件,委实难以发现。奴婢的表姐一直身子不大爽利,闺女又随王爷去了北边,不能在跟前侍疾,全靠府里认的干女儿侍奉汤药,若是去了庄子上,只怕活不了几天。齐大人明察秋毫,王妃更是宽仁厚德,求娘娘饶了奴婢表姐夫一家,便是不当管事,只在府里干粗活也好啊。”   无双冷淡地道:“府里可不缺粗使婆子粗使丫鬟低等奴仆,不管做什么,忠心护主最重要。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你的那些亲戚自然能够保下来。余妈妈在府里侍候了半辈子,可别临到老了,反而连儿孙的福寿都被你一个人给折了。”   余妈妈大吃一惊,蓦然想起了在南方吃香喝辣的儿孙们,不禁忧急如焚,但心里又不知道王妃到底知道了多少,该交代到哪一步,才能既把自己择出来,又保住子孙亲戚的地位和肥缺。   无双见她仍冥顽不灵,显然还心存侥幸,却也不说破,便绕过她,继续向前走去,态度悠闲地道:“丁香,你派个人去跟花房的管事说,今儿这花开得好,看着很舒心,给花工们一人赏二两银子,管事赏五两,再吩咐大厨房,给花工们加两个肉菜。”   “是。”丁香笑着答应,回头叫来与她关系不错的一个二等丫鬟,细细交代后,便让她去传话。   余妈妈独自跪在那里,没人再去理会。她心乱如麻,仔细回想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做过的事。其实有什么呢?她自认并没有做错事。王爷无比尊贵,身边本来就应该有很多女人侍候。王妃进府后,王爷独宠过一个月,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其后便应该雨露均沾,尤其是王妃有孕后,照规矩就不该再与王爷同寝,必要安排其他女人侍候,她不过是提醒老王妃一下,免得传出去闹笑话,丢了王府的体面。这两个月来,她接了一些谢礼,在老王妃面前帮忙说项,主要也是为主子分忧。王府里向来如此,以前但凡有哪院的主子病故,空出位子,很快就会再抬进一位来补上。清姐儿跟老王妃和王爷是自家人,知根知底,进府来做侧妃,那是多好的事,对王妃也是有好处的,总比皇家指进来的强。想来想去,她觉得也就是这些事让王妃知道了,所以妒火中烧,又不便明着发作,就拿她和与她有关的人出气。   唉,真是无妄之灾。她很懊恼,没想到王妃的醋劲儿这么大,而且不肯忍耐,便是在这种非常时期都要闹腾,如今一把邪火烧到她头上,让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她不太敢跟老王妃诉苦,若是老王妃急火攻心,有个什么好歹,那她就真的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她在这儿苦思冥想,那边有丫鬟匆匆过来,向王妃禀报:“杨侧妃陈夫人和两位姜孺人都到了无双殿,等着给王妃磕头。”   她们晋了位分,自然就要给王妃磕头敬茶,这是规矩。   无双有点儿厌倦,但还是起身回了无双殿。从知道自己将嫁进中原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丈夫肯定会有很多姬妾。皇甫潇虽说是他们汗国的驸马,但她更是大燕的王妃,所以不是皇甫潇守汗国皇室的规矩,而是她要遵守燕国的礼教。为丈夫管理后院姬妾,教养庶子女,都是她必须做的,只不过她运气比较好,皇甫潇并不好色,又守规矩,宠妾灭妻的事绝对不会做,而且还没有子女,她生下的是嫡长子,自此立于不败之地。   王爷如今下落不明,她对这些后院女人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回到无双殿,她看着四个女子上前磕头敬茶,微笑着把赵妈妈准备好的镯子发钗赏下去,便想打发她们走。   陈氏与姜氏姐妹都很年轻,在王妃面前都很规矩,不敢多说一句话,可杨氏却不同。她主持中馈将近三年,积威犹在,心里相当有主见,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的。   她端正地坐在那儿,手上端着茶盏,脸上浮现出略带谦恭的笑容,关切地道:“王妃娘娘,王爷走了这么些日子,妾身等甚为惦念,王爷可有信来?北边已经冷了吧?不知王爷带的衣物是否够暖?”她絮絮叨叨地拉着家常,看得出对皇甫潇是真的关心。   无双喝了半碗银耳羹,微笑着说:“前几天收到一封信,是王爷半月前写的,言明一切均好,已在猎场安顿下,正准备进山围猎。这个月份,北方应该还不算太冷,山里可能会稍稍有些寒气,不过王爷带着大毛衣裳,暖和得很。”   “哦,那就好。”杨氏似乎放了心,一脸愉悦地道,“今儿妾身接了懿旨,外面只怕很快就会接到消息。妾身的母亲和嫂子明日可能会来王府看望妾身,还请王妃允准。”   “嗯,这是应该的,你可以留她们用膳。”无双很体贴,“等下你叫人去厨房那边说一声,多采买一些珍馐美味,明日好好招待你娘家人。”   “多谢王妃。”杨氏高兴地起身行礼。   无双点点头,目光投向另外三个女子:“你们也一样。既是晋了位分,理当给娘家报喜,让亲戚们进府来看看,陪你们一道散散心。”   陈氏和姜氏姐妹赶紧都站起来行礼:“谢王妃恩典。”   杨氏行完礼,又重新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妾身在来的路上,偶然听到有管事在安排丫鬟婆子整理院子,好让妾身们搬去住。妾身以前在怡玉阁住了十年,当初因为妾身的闺名中有个怡字,王爷抬爱,便将那个院子赐名怡玉阁。如今既蒙王妃恩典,妾身有一点儿小心思,希望能住回原来的院子。冒昧相求,还请王妃原宥。”   无双心下了然。   要说搬院子,其他三个人倒好办,夫人的院子空出两个,陈孺人可以在绿萝轩和青篱轩中挑一个来住,姜氏姐妹自然搬到原来郭氏陈氏分别住的桃园和棠园,可杨氏这边确实有点儿小麻烦。   韩氏去世后,她住的凝碧阁一直空着,如果杨氏没有降位分那档子事,直接是从夫人提上来的,那么将凝碧阁赏给她住也就是了,可她以前就是侧妃,在怡玉阁住了多年,现在重新升上来,希望住回原来的院子,以亲王侧妃之尊贵,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也算合情合理。但是韩氏乃是被人刺成重伤后身亡,算是横死,说起来不大吉利,宋氏年轻,本就是娇滴滴又有点儿刁蛮的性子,只怕不肯搬过去住。如今情势不大好,无论是宋家还是杨家都需要笼络,不能硬性指派谁去住,以免开罪了某一方,使他们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倒向敌对阵营。   无双想了一会儿,笑着说:“这样吧,凝碧阁暂时就不忙住人,先另外安排个院子给侧妃住着。”   杨氏喜形于色:“那太好了,宋侧妃的院子还可以用她的闺名命名,妾身搬回怡玉阁,正是两全其美。”   在为人处世上,她比宋氏老辣得多,无双想了想,也觉得说服宋氏比较容易,因此也就答应了:“我先跟宋侧妃说说,你那边收拾着,晚个几天再搬吧。”   “好。”杨氏毫无异议,笑得阳光灿烂,“全凭王妃做主,那妾身就回去收拾东西了。”   陈氏与姜氏姐妹也一起告退。   无双点头,对陈氏特别关照了几句。这个女子还不到二十岁,却已是形容憔悴,目无神采,犹如槁木死灰。都是郭氏和蔡氏造的孽,却将她毁得很彻底,说起来也是她的命不好,竟然遭此无妄之灾。现在晋了位分,成为夫人,总算是有些弥补吧,至少日子过得下去,吃得好,穿得暖,住得舒心,不会被那些跟红顶白的势力奴才作践,比很多女人都强。   看着她们离开,无双微微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王爷啊王爷,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第四十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两天,燕京的达官显贵家中都出现了一些惊慌不安的气氛。   皇后派御林军围了亲王府,而王府亲军也出来,与御林军形成对峙态势。接着,亲王府中的夫人和孺人同时病故,而婢仆们有的被杖毙,有的被发落出去,顿时轰传京城。   这是自亲王府建府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动荡,人人都断定此乃王妃之意,却不解其用意,只能私下里猜测议论。   亲王府扰攘了一阵,又恢复了平静,御林军虽然仍在王府周围守卫,却并不阻止府中人进出,也没有拦着外面的人前去拜访,对于安王府也是如此,瞧着倒真是保护的意思。   官宦世家的女眷们开始频频走动,却是暗中盯上了亲王府中空出的那个夫人的位置。之前摄政王要还政于皇上,大家都持观望态度,不敢与亲王府太近,还把前来和亲的异国公主塞给了他。纵观历史,凡是当过摄政王的人,一旦皇上亲政,多半是找个由头杀了,若是实在杀不了,也是官职全免,投闲散置,回家养老罢了,所以那时候谁都不敢冒险,若是摄政王失了权势,也就没什么可攀的了。谁也没想到,皇上亲政后,竟然奉先帝遗诏,改封摄政王为监国亲王,大家就都明白了,皇甫潇的地位依然如故,所以不少人都动了心思,先送个女儿进去侍候王爷,既可以试探王爷的态度,迂回地与王爷交好,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抽身后退。   本想着这种事情肯定得等王爷回来才能定夺,可皇后的一份懿旨却提了亲王府中的侧妃夫人,又封了两个孺人,若是其他人再没动作,只怕皇后或者太后心血来潮,再指几个女人进府,那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因此,京城中的女眷们都在琢磨着怎么把自己家中的姑娘送进王府,占住那个夫人的位置。   皇上与勇毅亲王失踪的消息在朝中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大部分官员还以为皇上仍在北方猎场游玩,只怕会比往年回来得晚一些。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大家的情绪都很稳定,每天盘算的除了公事外,就是如何经营朝中人脉,以便更进一步。   十二月,宋大将军率十万精兵日夜兼程,赶回了燕京,暂时驻扎在城外的南大营。   文渊阁的三位阁老一起接见了他,将迄今为止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皇上与监国亲王仍然没有消息,北方的皇家猎场严密封锁,正进行大规模搜救,已经有十多万官兵和当地百姓进山去了,如今仍未发现确切行踪,只是有大批人马在那里出现过的痕迹,却不知是北地匪寇还是境外潜入的贼兵。   蒙兀屯驻关外的铁骑在十天前发起了猛烈进攻,边关告急,他们却抽调不出兵力去增援,只能紧急发文,让西北东北的驻军分兵一部,过去支援,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看北方边境就要失守了。   宋将军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应该向勇毅亲王妃求援,请神鹰汗国出兵,或策应,或夹击,蒙兀定会撤军回防,危局顷刻可解。”   三位阁老都有些尴尬。他们毕生从文,在军事方面委实不太在行,压根儿就没想过请神鹰汗国出兵去抄蒙兀大军的后路。说起来,这段时间尽顾着稳定朝中局势,瞧着宫里的皇后与亲王府的王妃斗法,生生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到现在也没想到请同盟的邻国帮忙。   属于赵昶那一派的阁老还不服气,并不认错,老气横秋地说:“这是咱们的内政,怎么能让番邦蛮夷掺和进来?不合规矩,有失体统。”   另外一个保皇派则实事求是地道:“皇上安危为重,确实应该让汗国发兵支援。”   楚阁老也点头:“宋将军提醒得对,是咱们疏忽了,只算着自己的兵力,却忘了盟国还有数十万雄兵可用。”   宋大将军皱着眉,对三位阁老拱了拱手:“听说御林军一直围着亲王府,这是要做什么?王府有亲军,又是在内城,需要这般大动干戈地出动御林军去保护?监国亲王失踪遇险,亲王妃即将临产,老王妃病体未愈,应当多加安慰照拂才对,便是不能雪中送炭,也不应落井下石吧。”   三个分属不同阵营的阁老都有点儿尴尬。武将心直,没文官那么多弯弯绕,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们的不厚道,让位居宰辅的三人都有点儿脸红。到底是读过多年书的大儒,礼义廉耻并没有忘,此刻想起这段日子里各方人马的所作所为,多少觉得有些惭愧。   其实,他们也明白,不仅是朝中官员,更是宫中的皇后,都有一半的心思放在“如果皇上已经龙御归天了”的打算上。按祖宗成法,皇上无子,承继大位的第一是勇毅亲王的儿子,第二是安王的儿子,官员们私下串联,都在商议着保谁登基最合适。安王府闭门谢客,安王妃谁都不见。勇毅亲王府稍好一些,齐世杰会代表王府出来见人,那是只积年的老狐狸,说出的话谁都不得罪,却是滴水不漏。   起先谁都没把那位年轻的亲王妃放在眼里,可是等她不买皇后的账,与宫里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次招并且没有吃亏甚至略占上风后,大家的想法就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大燕人爱说“为母则强”,女子做女儿做妻子时都是温婉贤淑,只有做了母亲才会泼辣起来,可这话套不上勇毅亲王妃的身上,她不做母亲时也很强悍,而且有勇有谋,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乡巴佬似的野蛮人。她与皇后有理有礼地周旋起来,既让宫里拿不住把柄,也没让人占了便宜。   京城里的人安逸惯了,又只知道皇上带着大批高官北狩,所以更加放松,此时只顾着看热闹取乐,根本就没意识到情势的危急。时间一晃便到了年底,宋大将军回京后不久,边关传来消息,蒙兀大军攻陷虎豹岭,守关将士全体战死,蒙兀铁骑长驱直入,不到十天便冲到燕京附近,几乎与八百里加急送来前线消息的信使同时到达。   京城里的人顿时蒙了,等到反应过来,打算举家逃离的时候,燕京已是四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出城。   无双听到消息,却不像其他女眷那般惊慌失措痛哭失声甚至昏厥过去。她轻松地笑了笑,对前来禀报的齐世杰说:“这些死心眼儿,一直就想着怎么算计我,却没想到防着北边的那些狼,这下可要给人连锅端了。”   齐世杰的反应也很平淡:“宋大将军带回来的十万精兵已经过去拦截了,还有二十万禁军也跟着北上,蒙兀人要冲过来也没那么容易。文渊阁已经派人出城,传谕各地督抚,派兵北上,拱卫京师。若是赶来得快,蒙兀军队只能撤走,也不敢就这么围城。”   “京城里的蒙兀细作应该不少吧?”无双的手里把玩着一座雕工精美的镶翠金貔貅,好整以暇地道,“他们会不会直接开城,接应蒙兀军队进入?”   “如果我们没摸清他们的底细,那很有可能。”齐世杰胸有成竹,“不过,现在嘛,他们已经没机会了。”   “哦?”无双轻轻挑眉,“这么说,城里开始有所行动了?”   “对,不但是城里,还有宫中。”齐世杰捋了捋刚刚修过的美髯,微笑着说,“这次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无双点头,“咱们府里的呢?”   齐世杰对她一拱手:“还请王妃传下谕令,锁拿姚氏和一干罪仆。”   无双对守在屋里侍候的赵妈妈和乌兰珠兰等四个大丫鬟道:“宝音哈沁留在我这儿,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去捉拿姚氏,让荣妈妈按着齐大人的名单去锁拿那些犯事的丫鬟婆子。外院仍由齐大人负责,尽可调用王府中的人手。赵妈妈,你和荣妈妈都注意了,都得抓活的,可别让那些人轻易自尽,便宜了他们。”   “是。”屋里的人分别领命,立刻出去办事了。   对于燕京人来说,这一年的冬季无比寒冷。   当蒙兀铁骑离京城不到两百里的消息传来时,天空飘起了小雪。四门紧闭后,御林军与王府亲军刑部捕快在寒风中全城大搜索,抓了很多人,官员商贾书生混混戏子乞丐青楼艳妓皇宫里的太监宫女公卿世家的丫鬟婆子,一时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各衙门的监室都挤满了犯人,不要紧的从犯只得先弄几个院子圈起来,甄别后再说。   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奈何。   御林军有一个大统领两个统领四个副统领,与赵相一派有关联的只有一个统领和两个副统领,其他都是摄政王一手提拔栽培的。她以保护亲王府为名,派御林军过去围了王府,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大统领也无话可说,自然照办,但是当齐世杰带着亲王手谕找到他,要他派出大队人马协助捉拿蒙兀奸细,这个命令自然是第一优先遵照执行。在大统领眼中,摄政王的谕旨比皇后的懿旨要重得多,根本就不必考虑。   前面打仗,后面抓人,京城里的普通百姓和达官贵人都不敢出门,原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空荡荡的,声色犬马的场所也都门庭冷落,店铺全部关门歇业。   风雪弥漫,整个京城变得前所未有地寂静。   王府中有不少婢仆被抓起来,圈在专门的院子里。姚氏被赵妈妈出其不意地制住,几个健壮的婆子将她捆住,粗鲁地拖到无双殿,扔到王妃面前。   无双看着她,淡淡地道:“蒙兀与我们汗国仇深似海,你既是蒙兀奸细,想必也知道等着你的下场是什么。”   姚氏挣扎着仰天大笑:“不过一死而已,我蒙兀大军已经杀过来,你们转眼间都要变作阶下囚,比我还不如。你是公主又怎么样,是王妃又如何,只要我们铁骑一至,你和你那没出世的小崽子都要做我们的奴隶。”   “还在做梦呢。”无双笑起来,“我父汗已经率大军杀奔蒙兀王廷,我皇兄带着军队已经入关,抄你们的后路。什么蒙兀大军,不过是土鸡瓦狗,转眼即灭。不过,你是看不到了。白绫还是鸩酒,你自己选吧,也算是体面的死法了。放心,在你之后,还有不少人会跟着去,包括你全家,黄泉路上倒也热闹。”   赵妈妈从旁边的乌兰手上接过托盘,放到地上,用脚踢到她面前。托盘上放着一杯酒和一条白绫。赵妈妈啐了一声:“蒙兀贱人,活该千刀万剐,也就是我们王妃仁厚,赐你这般体面地上路。”   姚氏自知已无生路,也不屈膝求饶,反而破口大骂。   无双却并不生气,笑眯眯地道:“既是你不知该怎么选,那就两样都用,免得你没死透,白白遭罪。赵妈妈,送她上路吧。”   赵妈妈一摆手,乌兰珠兰宝音哈沁一起上前,将姚氏牢牢抓住。赵妈妈伸手熟练地握住她的腮帮,用力一捏,逼她张口,另一只手稳稳地将一杯鹤顶红灌了下去。乌兰探身抓起白绫,绕到姚氏的脖颈,与珠兰一人扯住一端,用力拽住。   姚氏用力挣扎着,很快口中便涌出黑血,脸色泛青,浑身痉挛。没过一会儿,她便软软地倒下,死得很彻底。   旁边站着的丁香等丫鬟和几个粗壮婆子都吓得全身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无双亲眼看着王府中的心腹大患被除掉,心情很是舒畅,笑着对赵妈妈说:“把她拖出去,换上粗使婆子的衣裳,扔到化人场去烧了。让人看着烧,别被人把尸身偷去,拿来做什么文章。”   “是。”赵妈妈答应着,示意几个婆子上前拖人。   那些婆子以前做惯了这种事,抓人打人埋人,那些杖毙的比姚氏的死状更可怖,更血淋淋,她们从来没怕过,可这次却吓得不轻。   官宦人家的后宅阴私手段层出不穷,但是一般都是底下人动手,那些官家夫人却是柔弱得很,看到一点儿血说不定便要晕倒。之前王府中杖毙奴才,处死蔡氏和郭氏,王妃也都没有露面,全是齐世杰和赵妈妈荣妈妈等人一手操办,她们便觉得王妃也是如此,现在看到王妃谈笑间杀人如割草,顿觉心惊胆战。   无双抬眼招了她们一下:“你们只要忠心,便不必害怕。”   几个婆子再也站不住,同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结结巴巴地大表忠诚,然后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将倒毙在地的姚氏抬了出去。   赵妈妈去安排火化姚氏的诸般事宜,乌兰等四个大丫鬟却留下来,护着无双换了个房间歇息。丁香等丫鬟出去叫来粗使婆子,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   无双喝了一盏茶,感觉心情很好,便起身去了萱草堂。   老王妃的身子已经大好,余妈妈和无双拨过去的两个妈妈服侍得很尽心,陪着老王妃说笑抹牌逛园子,每天都过得兴致勃勃,吃得好,睡得好,元气恢复得很快。   无双一走进屋子,老王妃便笑眯了眼:“这么冷的天儿,你跑出来做什么?根本不必多这个礼,可别累着我的孙儿。”   “累不着。”无双笑着坐到她身旁,从桌上的果盘里抓过一个橘子,边剥皮边说,“母妃,已经查实了,姚氏是蒙兀的奸细,之前咱们在栖霞庄遇袭,跟她有很大关系。另外她还搞了不少名堂,想要搞乱咱们王府,协助蒙兀大军侵占咱们大燕的国土。如今情势紧急,皇上也不在,我就没有请旨,直接将她赐死了。”   老王妃的笑容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这都是怎么了?女人不好好过日子,搞这些事情做什么?还混到王爷身边,是想要害我的潇哥儿吧?”   “是啊,她想害王爷,还想害母妃,害我和还没出生的孩子。”无双将橘子皮递给乌兰,让她放到一旁燃着的火炉上。闻着那股清香,她觉得精神爽利,继续笑着说,“咱们洪福齐天,哪是宵小之辈轻易就能害了的?不过有这等狼心狗肺的贼子在身边,日子总是过得不踏实,还是除掉干净。”   老王妃连连点头,随即想起了刚刚“病故”的蔡氏和郭氏,心里有些明白了,却也不问,只是慨叹“其实啊,这后院女人也不需要太多。之前我不反对潇哥儿多纳些女子,只是希望她们能生下我的孙儿,可这么多年都没动静,可见我家潇哥儿是只有嫡子的命。庶子女什么的没有也就罢了,你多生几个,咱们就什么都有了。”说到后来,她便高兴起来,“等潇哥儿回来,我来跟他说,就府里现在这些个侍候他的人已经足够,以后就别再纳人进府了。若是宫里要指人进来,弄个院子养着也就是了,却不必把心思放到那上头。你这么年轻,一直可以生到三十岁,潇哥儿应该多照顾着你这边,嫡子一个可不够,嫡女也要生,儿女双全才是好嘛。”   在大户人家,庶子不过是备用品,若是生不出嫡子,有庶子就可以顶上,传承血脉,接续香烟,若是有嫡子,根本就没必要生庶子。有爵人家更是如此,嫡子袭爵,庶子顶多就是跟在后面跑跑腿,帮着料理些庶务,打理店铺庄子的生意,地位不过比府里的管事略高些。以前皇甫潇一直没有子女,老王妃心急,谁生的都可以,大不了豁出一张老脸,去宫里求道恩旨,特准把庶子记在王妃名下,变成嫡子,或者索性将孩子生母抬成正妃,再留子去母,让孩子有个嫡出的名分,这样就什么都不耽误。如今儿子明媒正娶的王妃能生,老王妃便对那些不能生的女人没了兴趣,再能讨好奉承,也比不上肚子争气,这就是现实。   婆媳俩亲亲热热地说笑了一阵,老王妃抬头看着窗外的小雪花,有些担心地道:“这都快要过年了,潇哥儿应该回来了吧?”   无双心中轻叹,脸上含笑,肯定地说:“快了。”   宋大将军在南方的主要战事都是乘船在海上剿灭海盗,所以水军很强大,而剿杀陆上匪寇多半是上山穿越密林,骑马反而不方便,步军才是主力,所以他这次带来的精锐有一大半都是步军,骑兵很少。至于禁军,无论是马战还是步战,都比较软蛋,基本属于在战场上送死的。   蒙兀军队不但全是骑兵,而且还一人双马,长途奔袭时换着骑乘,速度快,冲击力也很强。   两军激战了三天三夜,宋大将军率领的军队败北。他事先已经料到这个局面,所以早有布置,大军虽败不乱,交叉掩护后撤,终于将大部分有生力量撤回京城。   燕京墙高城坚,只要据守,蒙兀骑兵没有撞城车和云梯,根本不可能攻入。他们果然只是派了一部分人马围住城池,其他人便在周围的村镇奸淫掳掠。火光不断升腾而起,黑烟滚滚,京城里的人都能看到,不免吓得胆战心惊。   与外城的混乱相比,内城和皇城都很安静,各项事务都井然有序,只是防卫力量加强了许多。   无双一直很镇定。她看着带着儿子和婆母前来亲王府寻求安全感的安王妃,微笑着说:“放心吧,草原上的骑手是上不了城墙的,只要咱们城里的人不开城门,蒙兀人就冲不进来。来,尝尝我这里的蛋奶酥,是咱们草原上的做法。”   安王妃叹了口气,拿起一块点心,边吃边瞧她:“你倒是面色红润,看着没怎么受罪。”   “我心宽,什么事都不在意,自然养得好。”无双笑容可掬,“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现在事情还没到那份儿上。”   老安王妃带着孙儿在萱草堂做客,跟老王妃谈禅,无双殿里只有她们两个主子,丫鬟婆子都在旁边的耳房待着,所以安王妃说话也就少了顾忌:“宫里的那位一直惦记着我儿子,你说我愁不愁?我和王爷就这么一个嫡子,要让她夺了去,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皇上还在呢,她就急急忙忙地想要过继嗣子,扶幼儿登基,忒不讲究,也太心急了。”无双很不屑,“等皇上回来,倒要看她有什么脸出来见人。”   安王妃凑近她,压低声音问:“皇上真没事?”   无双很有信心:“不过些许蟊贼,能翻出多大风浪来?他们进了山,若是遇到风雨,有可能会被塌下来的泥石困住,无非是多耽搁些时日罢了。圣天子百神庇佑,身边又有那么多高手护卫,哪会有什么事?”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安王妃抚了抚胸口,颇为庆幸,“我和王爷都没什么大志,能这么逍遥自在过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若是皇恩浩荡,将来我儿子能袭郡王爵,不降等,那就更是天大的喜事。”   “安王此次在皇家猎场临危不乱,指挥大军进山搜寻皇上,这就是大功劳。”无双笑道,“等皇上归来,论功行赏,说不定你们这王爵不会降,世子将来能平级袭爵。”   “那就太好了。”安王妃不再担忧,顿时有心情关注别的事情,“哎,你们府里的后院现在七零八落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无双笑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悠悠地道,“人吃五谷,生百病,蔡氏郭氏姚氏都是病入膏肓,难以救治,这才走了的。皇后娘娘体贴,我这儿还在办着丧事呢,她就忙不迭地往我们府里添女人。除了我这个王妃外,咱们王府里还有两侧妃两夫人四孺人,比你们王府还齐全。哎,对了,皇后娘娘既这般体贴,怎么不指几个美人儿去你们府?谁不知安王爷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身边少了美人可不行。”   安王妃真想去拧她的嘴,可是看着她挺着大肚子,却是不敢妄动,只能咬着牙说:“监国亲王殿下日理万机,国事繁忙,身边理应多几个人侍候。我们王爷每日里不过是喜欢诗词歌赋,有好文好画足矣。皇后圣明,有美人自然是要紧着你这里。”   无双笑靥如花:“算了算了,我们都消受不起,似那等国色天香,自然该进献给皇上。”   “可不是。”安王妃连连点头,“我回头就挑几个身家清白的绝色,再找行家教她们琴棋书画,定要个个娇媚可人,然后送进宫中,为皇后娘娘分忧。”   无双笑逐颜开:“这是应该的,我也让我母妃在草原上找几个能歌善舞的丫头送来,献给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大功一件嘛。”   “哎,说到这儿,我还真想问问,是不是你们草原的姑娘特别会生养?”安王妃很感兴趣,“若果真如此,我就要为我们王爷纳几个草原的姑娘进府。你放心,肯定给位分,不会亏待她们的。”   无双有些困惑:“庶子除了给你添堵,给嫡子添乱,还有什么用?再说,你不是已经有世子了吗?你家哥儿一表人才,又才华出众,还很孝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不是多子多福嘛。”其实安王妃也没搞清楚自己的心态,总觉得家里孩子太少就是她的过错,儿女多,才说明她这个正室王妃贤良淑德,所以就一心往子嗣上盘算,浑然忘了是为什么。   “你倒是真贤惠。”无双很佩服,“我就不会操这个心,自己能生,就不需要别人为王爷生了。”   “这可是妒妇才会说的话,与道德礼教不符,是犯七出的。”安王妃更佩服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时侍候丈夫,努力为丈夫生儿育女,年纪大了就要为丈夫张罗娇美姬妾,还要为这些侧室姨娘抚养孩子,若是稍有差池,便没了脸面名声,生不如死。”   无双剽悍地道:“无子也是七出之一吧,若是进门后肚子一直没动静,那些侧室姨娘都该撵出去,凭什么只拿三从四德来要求正室,而那些小妾通房却过得舒服自在?”   安王妃感同身受,连连点头。她成亲之后,有许多年没有怀孕生子,在王府中的处境可说是举步维艰,不但要看婆婆的脸色,小心侍奉丈夫,还得大度地为他挑选好生养的姬妾,那些侧妃夫人孺人姨娘通房也没动静,婆婆气恼起来仍然认为是她的错,因为她没选好人,就是心存妒忌。直到她生下了嫡子,在王府中的境遇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终于能够扬眉吐气,可那么多年受的气郁积在心,她仍无法宣泄,只能隐忍一世,永不提起。现在她也不过才三十多岁,在世人眼中却已经老了,王爷身边不断有年少貌美的女子陪侍,她只是一个管家婆而已,若不是儿子孝顺,将来又会袭爵,她真不知道要怎么支撑下去。   勇毅亲王府的第一任王妃也跟她差不多,若不是一直没有子嗣,忧急攻心,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一病不起,带着遗憾和不甘撒手人寰。   无双以一国公主之尊嫁入王府成为继王妃,是件很委屈的事,但只要嫁了人,就要按大燕的规矩来生活。外界都以为她离家万里,举目无亲,王府后院的每个女人都不简单,她进府之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谁知她福气极好,一进门就很快有了喜,还没生下来就确定是男孩。有了嫡子傍身,她的腰杆自然就挺得直,谁敢给她气受,她都能毫无顾忌地顶回去,反倒比她们这些大燕土生土长的王妃夫人过得舒畅。   “所以说,生得好不如命好。”安王妃看了一眼她的肚腹,心里很是羡慕。   谁都能看出,这位年仅十七岁的王妃是易生养的体质,三年抱俩,十年生八个,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此一来,她的位置固若金汤,谁也别想越过她去,将来儿孙满堂,都是她所出,想起来就让人羡慕嫉妒。   外面雨雪霏霏,屋里温暖如春,无双感觉这样的日子的确很不错。当然,如果没有宫里那位花样百出的皇后娘娘就更好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接着珠兰推门冲了进来,喘着粗气禀报:“王妃,王爷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生无遗憾   “在哪里?”无双猛地站起来。   安王妃虽然也被这个消息震撼,到底老成持重,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当心你肚子里的哥儿。”   无双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亟亟地问珠兰:“王爷在何处?”   珠兰笑逐颜开地说:“在城外,已经看见王爷的大旗了。”   无双顿时明白了:“那些蒙兀狼崽子还在吗?”   “在。”珠兰很高兴,嘴皮子利落得很,说得活灵活现,“全都被突然出现的大军围在城下,打得狼狈不堪,出去打草谷的也都没逃过去。”   “你这丫头,倒像是上了城头,亲眼看见的。”无双一边笑一边慢慢起身,“走,我们去萱草堂,母妃要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指定高兴。”   安王妃明白她的意思,老人若是大悲大喜,对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无双这个做儿媳的去陪着说说话,平缓一下老人的情绪,是很有必要的。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息,竟然有了淡淡的阳光,无双笑道:“王爷回来了,连老天都跟着高兴。”   两人上了暖轿,一起去了萱草堂。   老王妃和老安王妃显然已经听到了好消息,无双她们刚一进门,便听到屋里笑声一片。   看到她们进来,老王妃微笑着说:“这么冷的天,你叫个人来传个话就好,何必巴巴地自己跑过来?”   老安王妃笑道:“听到王爷回来了,亲王妃当然要来你这儿等着。这眼看着就过年了,监国亲王回来了,亲王妃又快要生下小世子,真是双喜临门啊。”   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是啊,这回可要过个好年。”   四个人坐在一起聊天,安王妃的儿子安静地坐在一旁,捧着一本书看着。老王妃等不及,不停地叫身边的丫鬟出去打听:“王爷走到哪里了?进城了没有?什么时候进府?”她还想亲自到大门口去迎,无双她们好不容易才劝住。   直到夜幕降临,皇甫潇都没回来,只是派人飞马回府报信,说他要率军肃清残敌,还要整顿宫禁,这两天很可能没有时间回去看望母亲和妻子,要她们放心。   老王妃虽然想念儿子,却也知道轻重,既知道他安然无恙,也就放了心。   皇甫潇回来得很突然。   当时城下的蒙兀人正在每日惯例地指着城墙上的大燕守军辱骂不休,阵营后面只听到战鼓声声,接着便是数十万大军铺天盖地,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将他们重重包围后同时冲杀过去。   中军处高高飘扬着数面大旗,上面绣着四爪蟒龙和“勇毅”两个篆字,正是勇毅亲王皇甫潇的旗号。   城头上的大燕官兵都欢呼起来,很快就大开四门,掩杀而出。   蒙兀人这些日子已经懈怠,以为大燕人都是只会龟缩在坚壁高墙里面的软蛋,所以连盔甲都没穿严整,兵器也扔在一旁,手上拿的大多是酒囊,一边牛饮一边骂人,这时忽遭大军袭杀,一时来不及整军迎战,顷刻间便被杀得死伤遍野,血流成河,余下的一部分特别剽悍的残兵奋力突围,总算杀出一条血路,向北逃窜而去。   宋大将军奉监国亲王之命,率军追杀残敌,在燕京周围抢掠的蒙兀小股骑兵就交给了禁军围剿。皇甫潇吩咐完毕,骑在神骏的宝马上,看着官兵分队疾驰而去,这才进城。他没在外城停留,也没有回王府,而是直奔皇宫。   他说要整顿宫禁,完全是实情。皇宫里有一个重要人物也是蒙兀细作,之前却隐藏得很深,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却是神鹰汗国的大妃得到消息,派太子率军前来支援,并带了一封密信给他,将最近刚查到的一些消息告诉了他。所以,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刻拔掉这个大祸根。   先是摄政王,后为监国亲王,而且是大燕唯一的铁帽子王,皇甫潇在皇宫中拥有很多特权,在紧急情况下可以不请旨便进入后宫,而且可在宫中骑马,只是不能佩带武器。两宫太后和赵昶等人都很忧虑,觉得他权力过大,可这些是先帝定下,在皇甫潇没有犯错的前提下,没人敢提出褫夺他的特权。   此时,皇甫潇率大队御林军和王府亲军拥入宫禁,那些侍卫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拦。   皇甫潇身边跟着的一个太监高声道:“皇上有旨:授予监国亲王皇甫潇临机处置专权,着王爷即日进京,驱除鞑虏,拱卫京师,整顿宫禁,肃清奸佞,钦此。”   所有守卫皇宫的人都松了口气,既是圣旨钦命,皇甫潇进来就是奉旨行事,他们自然要遵旨办理,于是收起兵器,恭敬行礼,放王爷进宫。   其实前些日子已经在宫里抓过一批人了,不但是太监宫女侍卫御林军,就连主子娘娘都有些噤若寒蝉。再加上最近天气寒冷,于是各宫的人都轻易不出门,免得招灾惹祸。皇宫里很安静,御花园里的白雪铺了一层,映着梅花点点,十分美丽。   皇甫潇带人直奔皇后居住的慈宁宫,一路上正在洒扫的小太监赶紧让到一旁,躬身行礼,却都不敢吭声。御林军统领事先已经得到命令,进宫后就和两个同属亲王阵营的副统领分别率队离去,各自去抓人。   皇甫潇还没到慈宁宫,便命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快步跑去通报。毕竟那是皇后寝宫,他不能直闯,万一撞到皇后正在更衣或是只穿着寝衣之类的家常便服,那就会落个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之罪,赵婉仪固然活不成,他也得死。   他估算的时间基本准确,等走到慈宁宫门前时,赵婉仪已经换好了皇后常服,坐在正殿上等候。   皇上还活着,这对她来说自然是喜事,不必再烦恼过继谁的孩子,以后大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儿子,将来皇上百年之后,亲生儿子登基,她这皇太后自然也就坐得安稳平顺。   听到监国亲王进宫求见,她以为是皇上有什么旨意要他带回来,作为宣旨钦差,他进宫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她脸上满是笑容,听到勇毅亲王已经到门外,便立刻宣他觐见。   皇甫潇并没有如往日般上前跪下行礼,而是站在那里,示意身旁的太监宣旨。   赵婉仪认得,那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自是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跪在蒲团上恭听圣旨。   那位大太监这次一丝不苟,拿出明黄圣旨展开,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蒙兀蛮夷,悍然入关,企图刺王杀驾,颠覆大燕江山。关外胡人竟能潜入我铁壁铜关,实因内有奸细接应。此等乱臣贼子,食大燕俸禄,怀蛇蝎心肠,窥天授神器,谋锦绣河山,实是恶贯满盈,其罪当诛。今授予监国亲王皇甫潇天子剑,有临机处置专权,着即进京,驱除鞑虏,拱卫京师,整顿宫禁,肃清奸佞。钦此。”   皇甫潇双手捧出尚方宝剑,恭敬地道:“皇后娘娘,臣等要在宫中索拿叛贼和蒙兀奸细,请各宫主子娘娘安坐,不必惊慌。”   赵婉仪领了旨,仪态万方地站起身来,镇定地微笑着说:“亲王只管按旨行事,本宫派人去吩咐各宫主子,让她们约束宫人,不得阻挠王爷办差。”   “多谢皇后娘娘。”皇甫潇说完,抬手一挥。   他身后立刻冲出两个侍卫,直扑墙边垂头站着的一个婆子,熟练地拧住她的胳膊,伸腿一别,就将她按着跪倒在地毡上。   赵婉仪大惊,继而怒容满面:“韩嬷嬷是母后赐给本宫的燕喜嬷嬷,王爷这是何意?”   这个在宫里待了将近三十年的嬷嬷,当年便是以房中术与生子秘方攀上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也确实成功获得先帝宠幸,并生下了唯一的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有这无比成功的范例在前,赵婉仪进宫后便想方设法地将她要到身边,一是希望学会高妙的房中术而固宠,二是想要尽快生下儿子,稳固皇后的地位。她对这个韩嬷嬷几乎言听计从,而这位看着老实厚道的嬷嬷往往在教授房中术时有意无意地拿亲王府做例子,撩拨她的妒火。她自然并没有看上年纪老大又身为鳏夫的亲王,母仪天下才是她从小为之奋斗的理想,但她就是看不惯王爷宠着王妃,而王妃竟然一进门就有了喜,福气大得让人眼红。所以,她才会处处针对那位从异国嫁来的王妃,而韩嬷嬷暗中给她出了不少主意。她很信任这个嬷嬷,从没怀疑过她,此时见皇甫潇忽然着手拿人,立刻本能地认为是他公报私仇,借口捉拿奸佞,用韩嬷嬷来打她这个皇后的脸,好为他的王妃出一口气。   皇甫潇神色冷峻:“皇后娘娘,这个婆子乃蒙兀奸细,在宫中潜伏数十年,是想要操纵我皇家子嗣,最终断我皇甫血脉,实是罪大恶极。”   跪在地上的韩嬷嬷满脸委屈,又是惊恐又是畏惧,各种情绪表现是恰如其分,听了皇甫潇的话,她颤抖着使劲儿磕头:“老奴冤枉,老奴冤枉啊。圣母皇太后当年生下龙子,老奴也有些微功劳,若是老奴真如王爷所说,想要断绝皇家血脉,何苦反相助圣母皇太后诞育皇上?只须袖手旁观,先帝便无子继承大统。”   赵婉仪觉得她说得很对,越发气愤,怒视着皇甫潇:“王爷说韩嬷嬷是蒙兀奸细,可有证据?”   皇甫潇扫了一眼趴伏在地的婆子,冷冷地道:“先帝雄才伟略,所以你们蒙兀派了不少人来,经过小选,送了几个进来做宫人。你们暗中下药,使先帝的皇后和妃嫔们俱无法怀孕生子,想要断了先帝血脉。只是,后来我父王成长起来,也是杀伐果决,英明睿智,而且还有我这个嫡子,若是没有皇子继承大统,先帝殡天后,按祖宗家法,便由我父王登基。你们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才会在先帝晚年时选择新入宫的秀女用药,促其怀孕,这才有圣母皇太后生下皇上。尔等不过北地蛮夷,竟敢操纵我皇家子嗣大事,实在是罪孽深重,其心可诛。”   赵婉仪耸然动容:“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皇甫潇对她微微躬身,以示尊敬,“小王府中也有个夫人姚氏,进府十余年,害小王满府姬妾俱是不孕。天幸小王新娶的王妃来自神鹰汗国,身边跟着的妈妈都对蒙兀秘药十分熟悉,因此姚氏不敢轻举妄动,这才让小王一举得子。若非如此,小王的血脉后嗣只怕就要断送在这些蒙兀贼子手中。”   赵婉仪不敢相信,心里蓦地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瞪着地上的韩嬷嬷,厉声道:“你平日里给本宫服的,到底是些什么药?”   那韩嬷嬷一扫刚才的奴颜婢膝,直起身来放声大笑:“当然是让皇后娘娘永远不能怀孕生子的好药。”   赵婉仪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料理好宫中事务,皇甫潇又去了文渊阁,与三位阁老将这段时间的重要国事全都拿出来商议,做出了妥当处置,然后派人在京城各处贴出安民告示,说明侵入燕国的胡骑均已诛灭,皇上不日即御驾回京。   其实,根本不用张贴告示,大家的心也已经定了。皇甫潇率大军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这位文能安邦武可定国的摄政王在百姓的心目中犹如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京城便固若金汤。   很快就要过年了,之前提心吊胆的,没人有心情想过年的事,这时看着太平了,各府采办和普通百姓们纷纷上街去采购年货,市面上顿时热闹起来。   皇甫潇忙完政务,一刻也不停歇,立即出宫,策马疾驰,回到王府。   无双和侧妃夫人孺人们齐聚萱草堂,一直陪着老王妃在等他。不时有小厮丫鬟跑回来报信,王爷还在宫里王爷出宫门了王爷回府了王爷奔萱草堂来了老王妃急得坐不住,起身就要出去看儿子。   “我陪母妃去。”无双拉着她的手,装作努力想起身一时却起不来。   老王妃立刻不敢再往外走,赶紧坐回去,安慰她道:“别急别急,潇哥儿脚程快,转眼就进门了,外头冷,你就别出去了。”   无双笑着点头:“是,媳妇听母妃的。”   皇甫潇身着亲王冠服,大步走进来,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让母妃担忧了。”   老王妃赶紧伸手:“快起来,快起来,过来我看看,受伤了没有?”   皇甫潇起身上前,温和地安慰母亲:“儿子只是在后面指挥,并没有与敌人厮杀,周围又有层层护卫,哪里会受伤?”   无双在一旁笑道:“母妃,王爷刚从外面回来,还是先让他更衣,然后再来陪母妃说话。”   “对对。”老王妃连连点头,“快更衣吧,媳妇都把你的衣袍拿到这里来了,免得你再往无双殿去,两下奔波,更加劳累。”   “还好,儿子不累。”皇甫潇答应着,转头看向自己的王妃,见她眉开眼笑,容光焕发,一张小脸比前些时候要略为丰润些,冬天穿得多,腹部虽然隆起,却并不突兀,反而有种特别的美感。他心里欢喜,过去问她:“孩子怎么样?闹腾不?”   大概是听到了久违的父亲的声音,无双腹中的孩子不等她开口,便热情地翻滚了几圈。无双猝不及防,“哎呀”一声叫起来,抬手轻抚肚腹,不由得气恨恨地咬牙:“等这小淘气出来,非好好揍他不可。”   老王妃笑得前仰后合:“这孩子活泼得很,真是我的好孙儿。”   皇甫潇看着无双的腹部微微起伏不定,显然孩子还在里面活动,心里顿时涌出无比的喜悦。他就要做父亲了,这是他盼了多少年的念想,一度都怀疑是不是命中无子,如今已到而立之年,终于要有儿子了。他有了后代,王府也有了未来。   杨氏等人都会察言观色,见他欢喜,也跟着凑趣,大大夸赞了一番小世子。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皇甫潇去了净房,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常服,出来坐到无双身边,挨着炕沿上的老王妃。   热茶和点心果子流水价地送上来,老王妃关切地道:“你在外面奔忙,一定饿了吧。我已经让他们摆饭了,你先吃点儿垫垫底。”   “好。”皇甫潇不爱吃果子点心什么的,只端起滚热的茶喝了两口,这才仔细看了看屋里的那些莺莺燕燕。   姜氏姐妹穿戴着孺人规制的衣裙首饰,一直垂头不语,与杨氏她们很早就进府的女子截然不同。皇甫潇一眼就注意到两个美貌少女,随即想起了皇后曾经下过的懿旨。这个亏他自然是不会吃的,而且他的嫡子即将出生,目前也不想再进人,免得有人动了歪心思,祸及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沉吟片刻,他放下茶盏,平和地道:“皇后的那份懿旨没有经过宗人府,所以你们新晋升的位分都没有上皇家玉牒。本王是监国亲王,明日便封还懿旨,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杨氏晋升侧妃,本王会等皇上回来后上奏请封。陈氏暂时还是孺人,位置不动。至于大小姜氏,本王曾听王妃说起,要给你们物色个好人家,嫁出去做正头夫妻,你们是否愿意?”   姜氏姐妹一惊,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随即一咬牙,双双上前跪下:“小女愿意,谢王爷王妃恩典。”   无双很高兴:“我看这两个孩子都不错,母妃收为干孙女可好?岳将军的二公子正好岁数合适,生得斯文俊秀,又有了功名,看着挺合适。”   老王妃也来了兴致:“岳二公子的确是个好孩子,我明儿便把岳夫人请来。她们两姐妹大的稳重,小的活泼,看岳夫人中意什么性情的儿媳妇,这才好请媒人来说合。”   姜氏姐妹羞得脸通红,头低得差点儿要埋进胸口。她们在府里待了两个月了,自然知道王府重要属官的情况。除了齐世杰外,这个岳坚就是王爷最信任的人,官阶也不低。听说武将的夫人大都爽利耿直,不大会使阴私手段,即便对媳妇不满,也不过是骂几句,却不会虐待。对她们来说,这就是好人家了。若能得老王妃收为干孙女,两人的身份立时大变,去了夫家也能得到更多的尊重。本以为这辈子已经完了,没想到柳暗花明,竟是有了一个光明的前程。   两人虽然害羞,却也落落大方,一起伏地磕头:“多谢老王妃恩典。”   “好好,都起来吧。”老王妃既知儿子无心这两个女子,那么为了让儿媳妇安心,自然是尽快将她们嫁出去为好,“你们回去后就换成女儿家的装束,我再拨两个妈妈给你们,教导一些出嫁后的礼仪规矩,以免到时候慌乱。”   两人齐声回答:“是。”然后起身退了回去,红着脸垂头站着,心里甚是欢喜。   杨氏和宋氏对这两个美貌少女都是相当提防,这时见王爷一回来就把她们打发了,都是心中暗喜。   杨氏笑逐颜开地说:“等两位小姐出嫁,定要前来添妆。”   宋氏欢快地道:“是啊,这也是咱们王府的喜事嘛。”   姜氏姐妹连忙行礼,羞怯地低声道谢。   吴氏和游氏对陈氏平白无故地晋升为夫人都很不甘,这时见王爷说皇后的懿旨不算数,陈氏仍是孺人,顿时心中惬意,按捺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幸好出了姜氏姐妹这档子喜事,两人也趁机拿她们打趣,将自己的情绪掩饰过去。   陈氏虽然尴尬,心里无比苦涩,但是这一年来大喜大悲,跌宕起伏,曲折离奇的遭遇已经让她心灰意冷,本也没了争宠的心气,再加上身子大伤元气,一直不见好,也侍候不得王爷,因此虽然王爷一句话便让她做不成夫人,仍然是孺人,她也没有抱怨,反而淡淡地笑着,倒有股宠辱不惊的洒脱。   那边莺声燕语,这边皇甫潇轻声对无双笑道:“跟去的几个丫鬟仍是丫鬟,我没收通房。现在她们还在猎场驻地那儿,会跟着皇上的御驾回京。”   事情太多,一桩接着一桩。先是长途跋涉,他要照顾着皇上,又累又操心,实在没那心思。到了猎场后,第二天他和皇上就被困在了山中。他们跟着护卫抵挡强敌,在群山之间转战千里,几个丫鬟自然没跟在身边,待在驻地的帐篷里干着急。等他们终地甩开敌人,绕道迂回,与搜救他们的大军会合,又得知蒙兀铁骑已经入关,直抵京师。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带着圣旨和天子剑,率大军南下,驰援京城,连驻地都没回,也就没见到那几个跟去侍候的丫鬟。   无双笑眯了眼,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低低地道:“这下我们儿子就放心了。”   皇甫潇被这句话逗乐了:“你倒是放心,关儿子什么事?不过,以后多给我生几个儿子,我也懒得再纳什么人进府了。”   无双噘了噘嘴:“别光是儿子呀,我还想要女儿呢。”   “好,那就多生几个儿子女儿。”皇甫潇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看着她轻笑,“儿女双全当然更好。”   这时,外城放起了烟火。   很多人都觉得这次劫后余生,要大肆庆祝一番,尤其是那些有子弟在军中的人家,看到儿孙平安回来,都很庆幸,于是忍不住买了烟花爆竹大放特放。整个京城都喜气洋洋,仿佛已经在过年了。   皇甫潇和无双同时抬头看向窗外。   镶着昂贵烟琉璃的窗户即使紧闭,也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烟花满天,不断绽放出缤纷的花朵,渲染出无尽的欢乐。   皇帝回銮的仪式很隆重。   仪仗开道,鼓号齐鸣,大军前后护卫,文官乘车,武将骑马,按官阶高低紧随其后。   皇甫潇率在京的文武百官出城百里相迎。皇帝下御辇,亲自扶他起身,对他大加褒奖,做足了君臣和睦的姿态。   回宫后,皇帝大宴群臣。夜里,他却没有宿在慈宁宫,而是临幸了镇北侯的女儿贤妃。一时宫里宫外风声隐隐,几大相关的世家大族都趁着年关例行的送礼忙碌起来。   皇帝回来后不久,便是献俘仪式。   宋大将军高奏凯歌,押着俘获的蒙兀官兵自神武门进入京城,向百姓们宣扬大燕的武力强劲。   然后便是各国使团前来朝贺,送上年节礼物,再带走各种回礼。各藩地属国也有大批车队进京,缴纳贡品。   燕京城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天街上常常被四面八方来的车队挤得水泄不通。   无双已经快到临产期了,老王妃什么也不让她做。皇甫潇虽然想陪陪她,但是朝中事忙,每天都是从凌晨忙到深夜,可说是两头不见天日。无双很体谅他,也不抱怨,每天也到主殿去理事,时间并不难过。   从腊月底到正月十五,各府都很忙,内眷的应酬也多。正月初一,五品以上官员和命妇都要进宫,分别给皇上太后和皇后请安,其余日子就是各府互相拜年,年宴一场连着一场。这是各派系各阵营联络感情谈判妥协寻找平衡的最好时机,所以谁都不会怠慢。   老王妃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媳妇又要生了,自然不能累着,于是抖擞精神,几乎每天都会出门,到那些王侯公卿世家大族高官显贵府中赴宴。例行进宫请安的日子她也是按时前往,看看仍瘫在床上的母后皇太后,陪渐有起色的圣母皇太后聊聊天,在皇后面前含蓄地摆一摆长辈的姿态。虽然忙碌,她却神采奕奕,活力十足,反而越发显得年轻了,倒让那些年龄相仿的公侯夫人颇为羡慕。   京城贵妇们都知道亲王府中空出了三个夫人和一个孺人的位置,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空缺,这么多机会,很多家族都在打主意与亲王府联姻,而且准备拿出来的都是嫡女。皇甫潇位高权重,若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谁都不敢用庶女去联姻,那种身份低微的女子送去,只能做没有位分的姨娘通房,那跟个物件差不多,不会有人承认她们也有娘家,自然就达不到送她们去的目的了。   老王妃每次去赴宴,总会有贵妇热情地唤来家中的千金给她请安。皇甫潇正值而立之年,高大俊朗,威势煊赫,权倾朝野,富贵尊荣,这次率大军回援燕京,进城时有不少人看到他金盔金甲的英姿,一时满城传颂,引得无数闺阁女子暗中倾慕,这时都竭力在老王妃面前展示出最好的形象,以便被王爷纳进府中,朝夕相伴。   对于儿子进人的事,老王妃总是打哈哈:“我老啦,每天就只是吃吃喝喝,等着抱孙子,别的百事不问。潇哥儿有正经王妃,要不要再纳人进府侍候,都由他们,我是不管的。”   她已经隐约知道了清姐儿做过的那些事,也看到身边的余妈妈变得老实多了,不再在她跟前说给王爷塞人的事,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清姐儿好好的一个孩子,刚来时多么单纯羞怯,每天都给她请安,然后就回自己院子去,从不妄想别的,可没过两个月,就为了做儿子的身边人,连她都敢下手暗害,变得几乎让她不认识了,还不是那些后院女人给灌输的污糟念头。   余妈妈也是,本是跟随服侍她多年的忠仆,子孙后代都得到了足够的恩典,过得比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还尊贵,可是被那些百般钻营的女人们拉拢讨好,渐渐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越发拿大了,竟是什么都敢做,打量着她耳根子软,不断在她面前蛊惑撺掇,要她给儿子身边塞新人或是硬要赶儿子去别的院子夜宿,幸亏儿子意志坚定,不会被人左右,儿媳更是个有福气的,性情又强悍,不然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若是燕国媳妇,只怕就要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如果因此没了孙子,那才是后悔莫及。   她曾经对儿媳妇说过,以后少纳人进府,有那么些人帮着服侍儿子就足够了,便是儿子厌倦了旧人,想要尝个新鲜,府里有的是美貌丫鬟,收做通房就是了,不必给位分,免得再出那些糟心的事,现在她这个想法也仍然不变。宫里乱糟糟的,争来争去,却总喜欢拿亲王府做筏子,无论哪个派系都想往儿子身边塞人,她本就对这些事情不大懂,谁知道这些带到她面前来的伶俐乖巧的女孩是属于哪一边的,有何图谋,所以还是什么事都不管,只等着含饴弄孙。   对那些上来见礼的姑娘,她总是大加赞扬,却再不肯往深里说,对身边那些贵妇的明示暗示都装作听不懂。众所周知,亲王府的老王妃不爱管事,不像大多数做婆婆的看不得儿子媳妇恩爱,总爱往儿子身边塞人,变着法儿地给媳妇添堵,以发泄自己多年来忍受丈夫纳妾收房养庶子的郁闷,所以大家对她的装聋作哑都很无奈,却也没办法挑明了说,免得被拒绝后下不来台。   外面的这些事情总有些风声传进王府,两个侧妃杨氏宋氏和三个孺人游氏吴氏陈氏的家人按例进府探望时,也会说很多外面的传言,包括老王妃给哪府千金的见面礼是什么,当时说了什么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等等,以便她们早做提防。   府里现在就这么几个主子,王妃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王爷若是要人侍候,自然会去其他人的院子。后院人越少,轮到的机会就越大,若是福气好,生下一儿半女,在府里的地位自然就水涨船高,其家族的未来也有了一定的保证。这段时间虽然天寒地冻,可她们的家人仍是不辞辛劳地上山拜送子观音,求来多子符和调理身子帮助怀孕的所谓灵药。几乎每个院子里都弥漫着汤药的气息,伴着蜡梅的清香,别有一番滋味。   无双这里最安静,满院的梅花美丽芬芳,无论是在淡淡的阳光中,还是在纷飞的雪花间,都有种如诗如画般的绮丽。无双喜欢坐在镶着烟琉璃的窗前,欣赏外面那些粉色红色白色黄色的梅花,偶尔会让府里的小戏班来几个小戏子唱些折子戏,邀各院主子一起欣赏。   她的心情很好,因为这些日子虽然不能与王爷同房,王爷却没有去其他院子,而是住在书房,方便与齐世杰讨论朝堂大事。曾经有个心大的二等丫鬟趁着晚上端茶送水的工夫想要爬上床,却惹得王爷大怒,叫来荣妈妈把人拉走,第二天就远远地发卖了,其他有那念头的丫头都惊得不敢再乱打主意。   宋氏已经将院子让给了杨氏,自己挑了一处新院子,里面的家具陈设都焕然一新,颇令她满意。由于她的祖父及时率军赶到京城,立下大功,所以老王妃和王妃都赏了她不少好东西。王爷回来后也常常去她那里坐坐,吃顿饭,或者喝几杯茶,虽然因为忙碌而暂时没有夜宿,也已经让她感觉很开心了。   坐在圈椅里,听着小戏子们唱着喜庆的闹元宵,杨氏和宋氏都嗑着瓜子,吴氏和游氏拿着小银勺吃柿子,无双笑眯眯地喝茶,屋里燃着两个火炉,温暖如春,房外到处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氛。   杨氏轻松地笑道:“徐大人回来了,听说表小姐的父亲已经给她在南边定好了婚事。”   无双点头:“是啊,徐大人仔细打听过,孙妈妈也借着送东西,看过那位公子,说是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错,在当地是书香门第,也是有名望的人家。”   “那敢情好。”宋氏也跟着凑趣,“我也听说了,说定亲的人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秀才举人一大堆,中了进士的子弟也不少,祖上还出过探花。那位公子今年十六岁,已经过了童生试,指定能中秀才,是个读书种子呢。”   她们说得热闹,其实心里都明白,这户人家不过是中上,族人中最大的官也才五品,在当地已经是了不得的官老爷了。与清姐儿定亲的那位公子是嫡出,父亲屡试不第,捐了个同知,政绩平平,官声却很好,有种读书人的气节,保持着清廉的风骨,家境自然也就很一般,平日的花销都靠分得的族田供给,很俭省。清姐儿的父亲宠妾灭妻,在当地的名声有些不堪,但是有北京亲王府的长史主簿和管事妈妈过去,却是直接告诉了大家,清姐儿还有一门天大的尊贵亲戚,只要娶了她,对仕途肯定会有帮助,所以这婚事倒也谈得顺利。   把那个眼空心大的表小姐远远地嫁出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此也不吝惜赞美之词,把那户人家夸得天花乱坠,好像清姐儿嫁过去,就能过神仙日子。   笑着笑着,无双突然感觉腹部一阵阵抽痛,不由得扔下刚刚抓在手里的瓜子,捂住了肚子。   赵妈妈立刻上前:“王妃这是要生了。快,宝音去叫稳婆,哈沁去找太医,乌兰珠兰,扶王妃去产房。赶快送热水过来,灶上一直要烧水,不能停。让文妈妈赶紧做些吃的来,给王妃垫垫饥。这是头胎,只怕要不少时辰。还有,立刻派人出府去给老王妃和王爷报信。”   她一迭声地吩咐着,丫鬟婆子立刻井井有条地忙碌起来。乌兰和珠兰搀扶着无双走到寝殿旁的产房里,让她慢慢躺到床上。   赵妈妈给她盖上被子,安慰道:“王妃别慌,这是足月,孩子好着呢。咱不急,慢慢生。”   无双被她逗乐了:“嗯,慢慢生,让王爷着急去吧。”   赵妈妈也笑了,回头却继续吩咐:“赶紧地,拿几个炭炉子进来。另外,你们送各位主子回去,若是主子们要留在这里,你们别忘了关照厨房把膳食送过来。王妃很重要,也别怠慢了各位主子。”   那些丫鬟婆子们答应着,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   无双吃力地半躺在床上,身后垒了好几个垫子。阵痛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会儿,她渐渐习惯,按着旁边稳婆的话不断深呼吸,以缓解疼痛。   老王妃先回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直奔无双殿。皇甫潇跟着从宫里出来,飞骑回家。   这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稳婆对守在无双身边的赵妈妈说:“宫口刚开了一指,还早着呢。王妃先养着力气,等下才好生。”   赵妈妈点了点头,喂无双喝了一碗参汤。   荣妈妈出去,把稳婆的话告诉给老王妃和王爷,然后说:“王妃精神很好,应该好生。”   “没错,看着她就是个好生养的。”老王妃连忙强调,安慰着旁边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的儿子,“你别急,这是头胎,生得慢些也是正常的。这才不过几个时辰,过了今夜,到明天才生出来也是有的。”   “是,我不急,母妃也坐着歇歇。”说是不急,皇甫潇却根本坐不住,不断在屋子里转圈,有时还走到产房门口,隔着门倾听里面的动静,“不是说女人生孩子都疼得厉害,怎么都没听到无双的声音?”   “她不叫唤才是好的。”老王妃笑道,“生得艰难才会一直叫唤,若是生得顺当,就只听得到孩子的哭声。”   “孩子的哭声。”皇甫潇轻声重复,眼里流露出几分向往。   老王妃也很感慨:“母妃生了你之后,王府就再也没听到过孩子的哭声了。”   “以后会很多的。”皇甫潇赶紧坐到母亲身旁,温言安抚,“我和无双成亲时不是说了吗?以后要生三男二女,母妃就等着抱孙儿孙女吧,以后还会有一群曾孙曾外孙,只要母妃不嫌吵得慌。”   “不嫌不嫌,越吵越高兴。”老王妃乐呵呵地道,“若是有一天,我那萱草堂挤满了小不点儿,吵吵闹闹,那才好呢。”   杨氏宋氏她们也在一旁凑趣:“以后有了小王爷小郡主,咱们王府指定热闹。”边说边看向皇甫潇,眼中满是缠绵缱绻的情思,适度而充分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皇甫潇哪里有心思领会她们的情意,满脑子都是正在生产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儿子,不断起身坐下,茶水灌了一盏又一盏。若不是老王妃硬逼着,他连饭都吃不下。   到了半夜,皇甫潇让那些女人们都回去歇息,又扶着老王妃去榻上歪着。屋里这才安静下来,能听到产房中隐隐传来的说话声和呻吟声。   “王妃用力,看到孩子的头了。”   “好,好,妈妈请给王妃一片老参。”   “王妃再接着用力,使劲儿”   无双在用力的间隔中间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但是只要稳婆叫她用力,她就咬着牙屏住呼吸,用尽全力。   屋里的四个稳婆都来自宫中,平日里也常常去各公侯府里为贵妇们接生,那些娇滴滴的贵夫人很少这么能忍,还没怎么样呢,就先叫得声嘶力竭,等到要生时已经没了力气,所以常常生得艰难。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妃却一点儿也不娇弱,痛到极处了才哼几声,与她们也很配合,叫吸气就吸气,叫用力就用力,所以生产的过程虽然有点儿慢,却很顺利。   足足折腾了一夜,当黎明来到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   清晨,王府中一片寂静,婴儿的哭声特别响亮,在空中飞扬,传遍了整个府邸。   一直枯坐着的皇甫潇喜悦地站起身来,对守在身边侍候的人笑道:“生了,生了。”   几个丫鬟连忙笑着屈膝行福礼:“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老王妃本来睡着了,这时也被婴啼声惊醒,立刻掀开被子,穿上衣裳赶过来。听着那嘹亮的哭声,她喜笑颜开:“听听,多有劲儿。”   “是啊。”皇甫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满脸笑容地连连点头。   老王妃盯着产房的门,着急地说:“怎么还不出来?荣妈妈和赵妈妈的动作真慢。对了,奶娘呢?在这里等着了吗?”   他们事先精挑细选了四个奶娘备着,都是王府的家生子,由齐世杰细细推算了八字生克,又全面调查了家世背景过往经历,再请太医检查了奶娘和她全家人的身体,这才能够进府候选备用,等小王爷生下来,由她们试喂奶,看小王爷喜欢吃谁的奶,最后才会留下来,正式成为小王爷的奶娘。   老王妃一问,旁边的大丫鬟丁香连忙上前:“回老王妃的话,奶娘都在偏厢等着呢,随叫随到。”   “好好。”老王妃点点头,目光仍瞧着产房,“怎么还没出来?”   这时,房门打开,荣妈妈抱着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婴儿,笑着走了出来:“恭喜老王妃,恭喜王爷,小世子很健壮,王妃也很好。”   “好,好。”老王妃只会说“好”,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快,让我抱抱孙儿。”   荣妈妈快步走到她面前,将婴儿放到她手上。   婴儿刚被清洗过,脸上红彤彤的,精神很好地睁着眼睛,在裹紧的襁褓中东张西望,一刻也不消停。   老王妃喜不自胜:“这孩子的眼睛像她的娘,别的都跟他爹一模一样。当年,潇哥儿刚生下来时也是这模样。”   “可不是。”余妈妈和荣妈妈都连声称是,“小世子跟王爷就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就那双眼睛要比王爷柔和些。”   “柔和好,柔和好,潇哥儿就是太冷峻了,别人一看他就怕。”老王妃欢喜地絮絮叨叨,“咱们的小世子指定是人见人爱。”   皇甫潇站在母亲身旁,带着难得的笑容,看着初生的儿子。   婴儿左顾右盼,朝向老王妃的时候,小嘴无意识地咧了一下,像是笑了。   老王妃立时心醉神驰:“哎呀,孙儿在跟我笑呢,乖孙孙,祖母在这儿,是不是很喜欢祖母啊?”   皇甫潇心里也是喜悦无限,想了一下,便对荣妈妈道:“传令下去,今儿是世子出生的好日子,全府属官和下人都赏半年俸禄,若是犯了小错受罚的,全都赦免,若是犯了重罪,也减等处罚,发落到庄子上去的酌情可以招回。”   “是。”荣妈妈喜气洋洋地走了出去。   这消息很快传到王府中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家全都欢呼起来,对这个刚出世的小王爷无比感激。   从这天起,勇毅亲王府中便是一片欢腾,比过年还要喜庆。   去神鹰汗国报喜的信使在第二天便飞骑而去,而邵杰找到他父亲,用最快的飞鹰传信,将喜事报给了大汗和大妃。   来亲王府道喜的人川流不息,老王妃怕吵着孙儿,便在无双殿主殿见人,这样既不耽误进内院看孙子,又能把重要的官眷都见了。   无双在生产的当天就从产房挪回了寝殿。屋里烧着热热的地龙,儿子就放在枕边。小婴儿长势喜人,几乎一天一个模样,越发能看出,酷似皇甫潇。   皇甫潇除了必须要见的客人外,也总是忍不住要过来看儿子。什么抱孙不抱子的祖训,什么父亲的威信,通通都不管了。有了这个儿子,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才是真正地圆满了。   小王爷的洗三很盛大,来的人极多,好在无双殿的主殿很大,都能站得下。小孩哭声洪亮,引来无数赞扬。   因为都是女眷,皇甫潇没有参加,而是坐在书房里,展开从龙城飞鹰传来的大妃来信。   “监国亲王钧鉴:贤婿,喜闻外孙出世,我与大汗老怀大慰。我们草原人最重情意,王爷厚待小女,大汗与太子便以倾国之力回报于王爷。如今蒙兀阴谋破产,数十年图谋一朝成空,潜于大燕境内的重要细作皆除,可谓心腹大患尽去,亡国之忧已解,大燕必将更加繁荣,天下百姓幸甚,王爷之位亦稳若磐石。当此喜庆之际,为慈母者却另有忧虑,男子妻妾成群,乃自古以来之定规,然亦有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之佳偶。大汗与我相伴半生,不离不弃,先勇毅亲王与老王妃亦是恩爱逾恒,至死不变,此乃人间深情至爱至极也。如今贤婿与小女新婚恩爱,喜得佳儿,自是如意,但若因后继有人而不再看重夫妻之情,宠幸姬妾,很易造成乱府之源,祸及妻儿。我虽为一国大妃,却也有慈母心肠妇人之见,因此深为担忧。望贤婿善待小女,勿置她于生死边缘生死境地。冒昧之处,望贤婿体谅。过几年,等外孙长大一些,望允小女携子往龙城一行,给外公外婆看看外孙。”   皇甫潇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这才收起信函,微笑着起身,往无双殿走去。   他早就知道神鹰汗国的大妃一直深受大汗的敬重与宠爱,虽说宫里也有其他妃嫔,却都只是摆设,用来作为大汗与各部落亲如一家的象征罢了,听说若是宫里的贵人与别的男子有了情愫,不但不是死罪,而且大妃还会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隆重发嫁。大燕人会说他们连皇室都没规矩,皇帝的女人都可以随便另嫁男人,简直不成体统,可是他却能看到,汗国政局稳定,上下一心,皇宫内没有怨妇作祟,国土中部落酋长归心,百姓称颂,将士骁勇,那真是铁打的江山,而且正在稳步走向强盛。   大多数男人最喜欢的并不是无数美人拥在怀,首先是实现梦想,有的是开疆拓土,有的是守土卫国,而他的理想便是守护燕国,希望延续下去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还有就是勇毅亲王府传承不衰,子孙万代。如果为此要少纳几个女人,那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走进无双殿,已经过了晚膳时分。大部分宾客用过午膳后便陆续离去,安王妃和一些关系很好的高官显贵的诰命夫人都留了下来,陪着老王妃听了几出戏,又用了晚膳,这才告辞。   现在,这里只有老王妃在逗孙子。刚出生三天的小王爷睡醒后刚吃饱,这时精神十足,一张已经变得白生生的小脸可爱至极。无双半躺在床上看着,脸上满是愉悦和满足。   屋里一片快乐的笑声。   皇甫潇看着儿子,也是喜悦万分。这孩子长得很像他,但是轮廓线条却比他还要鲜明深刻,这是草原血统带来的特征,却让他更好看,将来只怕会比他这个高大俊朗的父亲还要出色。   看着儿子的笑容,老王妃很是欣慰,随即抱着孙子往外走:“行了,我带孙儿去萱草堂。潇哥儿记得用膳,也不必再来请安了。”   一群丫鬟婆子跟着一拥而出,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赵妈妈忙去小厨房传饭,其他丫鬟也跟去帮忙,只留下两个主子在屋里,方便说些体己话。   皇甫潇坐到床边,握住无双的手,柔声问道:“身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儿难受?”   “我挺好的。”无双笑着轻声回答,“太医说了,我的底子打得厚实,怀孕期间又一直在活动,所以生得顺利,孩子跟我都很好。”   “那就好。”皇甫潇轻笑,“自成亲之后,你就有了喜,这几个月辛苦了。你好好歇一年,咱们明年接着再生。”   无双忍俊不禁,笑着拍打了他一下:“怎么也得歇个两三年才好。等长子大一些,再生小的,这样有哥哥带着,下面的弟弟妹妹长得更好。”   “好,就依你,那就歇够两年再生。”皇甫潇欣然同意,然后随口说道,“你放心,府里以后都不再进人了,咱们好好侍奉母妃,带着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杨氏宋氏她们,咱们善待就是了。以咱们亲王府的地位和财力,让她们一辈子富贵荣华,并不是难事。”   无双惊讶得张大了嘴,眼里满是诧异和欢喜,随即一迭连声地问:“你是说真的?真的能做到?真的是真的?”   皇甫潇被她的话逗乐了,重重地肯定:“嗯,真的是真的。”   无双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猛地扑进他怀里:“太好了,这可是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皇甫潇紧紧拥住她,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我父王临终时曾经对我说过,他在宫里长大,成年后出宫开牙建府,看过太多悲欢离合,所以一直觉得,一个家由男人支撑,身边跟着心仪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那就很圆满了。”   无双抬起头,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欢笑着说:“那我们现在就很圆满了。”   皇甫潇点了点头:“对,很圆满。”   无双只觉得心里滚烫,长睫毛上闪现出晶莹的泪滴。她用力向皇甫潇的怀中挤去,像是要与他融为一体。   皇甫潇抱住她,感觉心里装得满满的,这一生再无遗憾。 正文完   番外一 离家   北风呼啸,凛冽地旋转着,扬起冰冷的雪花,遮天蔽日。白草尽折,河水冻结,掩盖了所有生的气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破了冰雪覆盖下的草原的寂静,如同乍惊的雷霆翻滚而来。   黑色的骏马在雪地中飞驰,快过离弦的利箭,马背上一个鲜红的身影在雪白的荒原中艳丽夺目。每一次跳跃冲刺都充满力量,马蹄起落间扬起雪粉,溅出一朵朵破碎的小白花。   随着骏马的飞奔,远处宏伟的城池越发清晰起来,高耸的城墙宏伟的建筑斑驳的痕迹扑入眼帘,宽大的城门上镌刻着两个字“龙城”,笔力遒劲,如拥千钧之势,让人一望便肃然起敬。   龙城,是著名的草原帝国神鹰汗国的都城。   此时,城楼上旗帜飞舞,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站着的人都是衣着华丽,身份显贵。最前面的汉子约有四十岁,身材魁梧,气势逼人,头戴雉貂黄金冠,身穿褐红色皮袍,衣襟上绣着神鹰汗国王族的图腾日月同辉。他正是神鹰汗国的可汗苏日普赞。   站在苏日身侧的年轻人与他很像,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他是苏日的儿子,左贤王那钦普赞。看着远处一骑绝尘,他喜悦地说:“父汗,妹妹回来了。”   苏日眉开眼笑:“你妹妹的骑术越发出色了。”   两句话的工夫,那朵奔驰的黑云转眼间就冲到了城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马背上的人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只见她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仰头嘶叫,声音恢宏嘹亮,在马蹄落地的瞬间,她轻抖缰绳,翻身下马,干净利落,引得城楼上的大臣们都大声叫好。   女孩将马交给迎过来的骑奴,急步奔上城楼:“父汗,哥哥,我回来了。”   “萨日娜。”苏日快步迎上,一边为她拍去身上的积雪一边问,“那苏克呢?不是让他带人跟着你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他跑哪儿去了?”   苏日的声音中隐隐有了些怒气。年仅十五岁的萨日娜是可汗最宠爱的孩子,如今却一人独骑从漫天风雪中回来,不由让他心生怒意。   萨日娜开心地笑道:“父汗,你不要怪那苏克,他们骑术太差,早就被我甩到后面了。”   苏日笑逐颜开:“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就连咱们草原第一勇士都追不上你。”   这时,风雪中隐约又出现了几个人影,只听响鞭声此起彼伏,人们大声吆喝着,催动骏马加快速度,向城池奔来。当先一骑正是那苏克蓝特,这位略显清秀的年轻人不但是大名鼎鼎的草原第一勇士,更是神鹰汗国首屈一指的名将。   那苏克跳下马,奔上城楼,单膝跪下,向苏日行礼,恭敬地说:“卑将没能紧紧跟随公主,请可汗降罪。”   那钦爽朗地笑道:“父汗,这也不能怪那苏克,不是他的骑术差,而是你把草原上最好的马给了萨日娜。那匹马儿臣想了好久,没想到父汗给了妹子。别说那苏克,整个草原又有谁能跟得上?是吧,我的好妹妹?”   萨日娜得意地跺了跺脚:“哥,你怎么尽帮着外人,都不帮自家妹妹?”   “那苏克怎么是外人呢?他可是我的好兄弟呀。”那钦上前去,将跪伏在地的那苏克拉起来,“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还能算外人吗?”   那苏克爽朗地笑着,点了点头。   萨日娜嘟了嘟嘴,拉着苏日的袖子:“我不管,他们都欺负我。父汗,你可要帮我。”   苏日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笑呵呵地说:“好好好。我家的萨日娜骑术精湛,是草原上的雄鹰,也是咱们神鹰汗国的骄傲。”   所有人都笑着连声附和。   那钦关切地说:“父汗,妹妹走了那么长的路,也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嗯。”苏日点头,“萨日娜,你先回去歇息。那钦和那苏克跟我回宫,有事商议。”   “那苏克也才回来,怎么不让他去休息?父汗,你不能累死你忠心的臣子呀。”萨日娜开着玩笑,为那苏克抱不平。   “公主别这么说,为国尽忠是臣的责任。”那苏克微微垂头。   萨日娜瞪了他一眼,低低地说:“木头。”   “好了,别闹了。萨日娜,快回去歇着吧。”苏日宠溺地拍了拍萨日娜的头。   “知道了,父汗。”萨日娜朝着父亲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对那苏克打了个手势,无声地说,“早点儿来陪我玩。”   那苏克笑着轻轻点头,这才跟着众位大臣离去。   回到宫中议事的逐日殿,达日普赞已经等候多时。他是苏日的亲弟弟,官居右贤王。神鹰汗国以左为尊,历代的左贤王都是封给太子,而右贤王的地位仅次于可汗与左贤王,在国中位居第三,身份极为尊贵。   几个人依着身份品级坐在大殿两边,苏日坐上龙椅,严肃地问:“那苏克,你和萨日娜此次出行,看到的各部族情况如何?”   那苏克立刻站起来回禀:“可汗,这次风雪太大,持续时间又长,各部族都遭受了巨大损失,冻饿而死的牛羊数以十万计。有不少部族正冒着风雪迁徙,向龙城靠近,希望能够获取食物。可是,由于天气寒冷,粮草极度匮乏,很多老弱妇孺都已经死在途中。公主心地善良,把我们带的大部分粮草都分给了灾民,可也远远不够。这场风雪如果还不停的话,情况将会更加恶劣。”   “是啊,这场暴风雪让我们的国家损失惨重。”苏日轻轻叹息,“萨日娜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唉”   他的声音满含着不舍与难过,令那钦突然感到不安,赶紧出言安慰:“父汗,我们是草原的子民,天神一定会保佑我们渡过难关的。”   “是的,我们会渡过的。”达日坚定地说,“可汗已经决定与燕国和亲,以换取他们的援助。”   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那钦的心头:“什么?和亲?谁去?”   “当然是萨日娜。”达日理所当然,“燕国的新皇帝今年十四岁,与萨日娜年龄相仿,正好联姻。萨日娜是我们神鹰的嫡出公主,也只有大燕帝国皇帝的身份才配得上她。”   “不行,万万不可。”那钦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保卫我们国家和人民的应该是草原上的勇士,而不是女人,更何况,萨日娜是我们最尊贵的公主。”   “够了。”苏日心里难过,这时一拍桌子,厉声斥责,“难道我就不疼爱她吗?难道我就愿意将她嫁给异族吗?别说是皇帝,只要萨日娜不愿意,就是魔鬼也别想从我手里夺走她。如果不是真的到了危急关头,我会这么做吗?”   那苏克霍地起身,对苏日躬身行礼,斩钉截铁地请求:“那苏克愿领一支铁骑突入燕国边界,抢夺粮草。”   苏日深吸一口气,挥手让那苏克坐下,冷静地说:“我们和燕国划疆分治那么多年,尽管时常为了土地和粮食冲突不断,却始终没有大规模战争爆发,就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一旦打起来,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更何况蒙兀那边虎视眈眈,一直想要吞并我们。燕国不过是狐狸,蒙兀才是豺狼。现在,虽然大燕帝国皇帝年幼,但有摄政王皇甫潇辅政,一切井井有条,朝中不乱,国力强大。而我们遭遇这场大雪灾,已经伤了元气,而且,现在风雪不停,天寒地冻,根本无法行军。为今之计,打仗是不可取的。现在我们还有武力上的威慑,让燕国不敢轻举妄动,可如果一战下来,我们败了,他们很可能乘胜前进。最近几年来,北边的蒙兀不断侵扰我国,边境始终战事不断,如果燕国再大军压境,我们很可能国破家亡。”   那钦的情绪这才渐渐稳定下来,苏日看了他一眼,抬手指着窗外:“那钦,你看看,你看看这风雪之下的世界,有多少人已经死去?有多少人正在接近死亡?有多少牧场被大雪掩埋?有多少牛羊正在倒毙?你能够看着你的万千子民死在寒冷和饥饿中吗?我的儿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父汗,你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那钦有些六神无主。他完全没有料到,在好不容易等回妹妹之后,却要面对这样一个残忍的消息。他们兄妹又将分离,从此相隔千里万里,再也不能相见。   “不能再等了。”达日强调,“可汗已经派使节去了燕国,算算时间,使节也该回来了。”   “什么?那么快?”那钦不由惊呼。   苏日一声长叹:“我可以等,可那些正在忍受饥饿的人却不能等。那钦,你要明白,为了国家,王族必须做出牺牲。你和你妹妹的母妃是燕国人,当年,她被我带来北疆,再也没有回过家,如果她的女儿嫁入中原,也算是替你们的母妃回家乡了。你和那苏克与萨日娜一起长大,一向亲厚,我希望由你们去告诉她这件事。”   苏日说完就离开了,眼角隐有泪光。达日临走前,拍了拍那钦的肩膀:“这件事势在必行,萨日娜是没有选择的。”   那钦没有吭声,只是突然对达日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他也有子有女,为什么不让他的女儿去和亲?等到其他大臣都离开后,那钦回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那苏克:“我们去找萨日娜。”   那苏克回过神来,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点头:“那钦,萨日娜最信任最依赖的就是我们两个,如今却是我们去告诉她这个消息。你让她怎么面对?我们又是多么残忍。”这位年轻的将军语气平缓,却异常哀伤。   那钦仰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可以面对的,我们要相信她。那苏克,走吧,她还在等你去陪她玩呢。”   两人并肩出门,脸上尽是苦涩。   朔风冰冷,那苏克站在明月公主府正房的院子里,思绪随着雪花渐渐飘远。   曾经,在春天的一个下午,五岁的萨日娜看着挺拔的少年,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那苏克。”这是“英雄”的意思,少年有些骄傲,却仍然很有礼貌,“你呢?”   “我叫萨日娜。”那是“月亮花”,也是神鹰汗国的国花。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娇嫩:“你会成为英雄吗?母妃说,每个生在草原的姑娘都希望嫁给真正的勇士,我长大以后,要嫁给最勇敢的英雄。”   少年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成为草原第一勇士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就是为了萨日娜的一句话,他不断努力着,在酷暑和寒冬里挥刀骑射,只想成为她心中期望的英雄。   十年过去,记忆却越发清晰。他记得每一个与她相伴的日子,记得自己是如何看着可爱的小女孩长成动人的少女,记得每一个与她的约定,记得曾经在灿烂的星空下,她对他说:“那苏克,除了父汗母后,你和哥哥是我最喜欢的人。”   “那苏克,你来了。”清亮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唤醒,萨日娜欢笑着朝他奔来,那一身红衣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   “萨日娜,我”那苏克欲言又止。   萨日娜眨了眨眼:“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已经思索许久的话却难以出口,那苏克看着眼前那双晶莹的眸子,“我有事要对你说。”   萨日娜偏了偏头,微笑着问:“什么事?”   “可汗向燕国借粮了。”那苏克低下了头。   萨日娜一怔:“燕国?他们会借吗?”   “非亲非故的,人家当然不肯。”那钦走上前来,沉声道,“妹妹,父汗打算把你嫁给燕国的皇帝,我们两国结为兄弟之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他们求助,拯救我们的子民。”   “什么?不,我不信,我不信父汗会这么做。”萨日娜转身跑开,惶急地说,“我要去找父汗。”   看着萨日娜的背影,那苏克紧握双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萨日娜骑上马飞驰出府,直奔皇宫。大约一个时辰后,她就哭着奔了回来。   没有理会一直等在这里的那钦和那苏克,她冲进自己的房间,把所有侍女都赶出去,然后将房门闩上,不让任何人进去。   那钦和那苏克都没有离开,在公主府待了一夜,一直守在萨日娜所住院子的厢房里。两人围炉而坐,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着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光。   大燕帝国与神鹰汗国实力相当,时而敌对,打得天翻地覆,时而和亲,互不侵犯,彼此都保持着警惕与忍耐,就这样维持了数百年。直到北方的草原帝国蒙兀突然崛起,两国面对同样的巨大威胁,这才化干戈为玉帛,很少再有大的战事爆发。   苏日普赞是先可汗最疼爱的小儿子,他十六岁的时候,因仰慕中原文化,曾乔装改扮,到燕国游历,却在江南一个名叫锦溪的地方看到了温柔美丽的少女安芷蕴,就此一见钟情。让随行的侍女去打听,得知这个女孩出身当地的名门望族,却是庶出,嫡母对她百般虐待,她在家里连奴婢都不如。他自知求亲难成,正遇上那个狠毒的嫡母竟然要把庶女卖给人牙子,他立刻巧妙布局,买通了当地的一个牙婆,从府里把女孩弄出来,带着她远走高飞。   回到草原后,他不顾大臣反对,娶她做太子正妃,承继汗位后又封她为大妃,地位相当于燕国的皇后。   安芷蕴虽是庶女,却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与苏日成亲后情意甚笃,为他出了不少好主意,后来更是担起了大妃的职责,协助苏日治理国家,教草原上的牧民认字屯田,又从燕国招募文人工匠织女绣娘,在龙城建书院,逐步建立起完整的军政制度,让神鹰汗国不再靠天吃饭,不再靠抢掠生存,而能够以强大的国力对抗天灾,并与大燕平等论交,共同抵御蒙兀的进逼。   二十多年来,苏日对大妃言听计从,汗国百姓都对她敬爱有加。大妃一共生下三子一女,那钦和萨日娜已经长大成人,下面的两个弟弟却都不满十岁。苏日只有萨日娜一个嫡出公主,早就打算好了,要让她自己择婿,以保证她过得幸福。没有想到,今天他却要硬着心肠让爱女远嫁异国。   那钦看着面前的炉火,轻轻叹了口气:“这次情况太过危急,一刻都不能耽搁,否则又不知会死多少人。父汗决定把萨日娜嫁过去,心里很不舍,可是他不但是我们的父亲,还是草原万千子民的大汗,在此生死存亡关头,他不得不这么做。”   “我明白。”那苏克的心里虽然堵得厉害,却故作平静地道,“萨日娜是我们神鹰汗国的大妃亲生,身份尊贵无比,有我们撑腰,嫁过去也不会吃苦。”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南人多诈,心里九弯十八拐,萨日娜根本没那些小心思,不知到了他们的皇宫里能不能适应。”那钦长叹,“萨日娜天真可爱,又跟他们朝中的各种势力没有任何关系,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   “嗯,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那苏克其实心里没底,但这时根本不敢说,只能安慰他,“萨日娜是在大妃身边长大的,跟着大妃学了很多本事。燕国的皇帝不过才十四岁,就算有些奸狡心思,到底还是个孩子。”   “这倒是。”那钦转头看向窗外,“等到渡过这个难关,我们神鹰仍然是强大的国家,谅他们也不敢欺负萨日娜。”   暴风雪肆虐了一整夜,在凌晨开始有了减弱的迹象。那钦与那苏克疲惫至极,终于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当天光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萨日娜打开了房门。侍女鱼贯而入,服侍她洗漱穿戴。那钦与那苏克听到动静,都起身出屋,站在外面等着。   萨日娜从房中走出,神色坚毅地对他们说:“我嫁。”   那苏克默然不语,那钦勉强微笑:“好,我们一起进宫,陪父汗用早膳吧。”   “嗯。”萨日娜没看那苏克,率先往外走去。   第二天,苏日终于忍痛下定决心,正式下诏:“封萨日娜为和硕穆德公主,封那苏克为送亲使臣,护送公主远嫁燕国,择吉日起程。”   半个月后,从燕国运来的大批粮草进入汗国,草原上的牧民大都得到了救济,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得以度过这个严酷的寒冬。   一个月后,一个庞大的车队离开龙城,向着边关缓缓而去。   旗帜迎风招展,上面绣着展翅飞翔的雄鹰。随行的卫队带着肃杀与骄傲,护送着他们最尊贵的公主前往燕国。   身为送亲使臣的那苏克不时回头,望着居中华丽的车辇,目光深邃,似乎落向不知名的远方。   萨日娜拨开车帘,向外张望。连绵的风雪已经停息,覆盖大地的冰原看不见尽头,刺痛了她的双眼。翠绿的草原将成为记忆,所有年少时的幻想和梦境都已远去。萨日娜明白,如今的自己不再是任性的孩子,而是神鹰汗国的和硕公主,未来大燕帝国的皇妃。   从汗国都城到边关,如果快马奔驰,七八天便到,他们的车队带着大批嫁妆,又遇冰雪封路,因而速度很慢,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边城。   萨日娜在寒风中跳下车,望着北方,默然不语。她依然记得临行前父汗的歉疚,记得风华绝代的母妃反复的叮咛。她明白父汗的无奈母妃的担忧,也忘不了哥哥眼中的疼爱与弟弟的不舍。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她一直与哥哥弟弟在一起。他们在庭院中燃起篝火,对酒当歌,回忆过去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美好时光。   “公主,这里风大,披件衣服吧。”侍女哈沁从车辇中取出大氅为萨日娜披上。   文妈妈递过去一个黄杨木碗:“公主,喝口奶茶吧。”   萨日娜接过碗,一饮而尽,随口问道:“文妈妈赵妈妈,你知不知道燕国皇帝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车里整理东西的赵妈妈笑道:“禀公主。燕国皇帝的年岁比你小一些,如今还没亲政,只是跟着摄政王在朝中学习听政。宫里有两个太后,一个是他们先帝的皇后,另一个是现在这个皇帝的生母”   “我不要听这些。你说,他长得好看吗?”萨日娜露出了一些孩子气。   文妈妈笑着替她整理有些零乱的衣襟,慈爱地说:“妈妈怎么会知道这个?”   “公主,我听别人都说,燕国的官都诡计多端阴险毒辣,那皇帝肯定是个狡诈的南蛮。”珠兰兴致勃勃地说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萨日娜皱了皱眉。   “公主宽心。”乌兰安慰道,“听说那苏克将军与燕国的摄政王交过手,可以问问他。大燕的摄政王和皇帝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性格脾性应该差不多吧。”   宝音将正在指挥下属牵马饮水的那苏克找来,大大方方地问:“你见过摄政王吗?他长得怎么样?人品好吗?”   那苏克想了想:“那年我还只是普通的战士,跟随大汗与他打过一仗。他在战场上很骁勇,胆识和勇气都令人钦佩,不过,长相没看清楚。”   “听文妈妈说他都快三十岁了,好老。”珠兰不满地撇了撇嘴,“妈妈还说,他身边还有好多姬啊妾的”   “咱们在说大燕皇帝,又不是说摄政王。”乌兰打断她的话,“公主不用担心,听说南方的贵族女子一个个都病恹恹的,都没有公主漂亮。”   另外三个侍女也七嘴八舌地说笑打趣,让萨日娜丢开了忧虑,不再多想。   那苏克陪着她站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公主,我们该起程了。”   萨日娜深吸一口气:“拿酒来。”   那苏克立刻扯下腰间挂的酒囊递给她,目光中满是关切。   萨日娜仰头灌下半囊美酒,将剩下的悉数倒进脚下的土地。望着龙城的方向,她朗声说:“不论在汗国还是燕国,我始终都是草原的女儿。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片土地。”   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她的身上,阳光下的萨日娜耀眼动人,前来送行的边关将士官吏和百姓都一起跪下,充满敬佩与感激地说:“恭送公主。”   车队再次起程,向燕国的边关驶去。   番外二 亲王府里的大小魔星   勇毅亲王皇甫潇与异国前来和亲的明月公主已经成亲八年了。   公主鹰无双果然是福气无双,一进门就有了喜,并且一举得男,生下长子皇甫晖,王府中一片欢腾。   过了一年多,她又诊出喜脉,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初夏生下了次子皇甫煦。   三年后,她在春暖花开之际再次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皇甫昭皇甫明。   亲王妃这么能生,而且清一色生男孩,羡煞了燕京城里的所有达官显贵,连九五至尊的皇帝都坐不住了,颇为后悔当年没有纳这位异国公主入宫为妃,心里盘算着也要娶一位能生儿子的汗国公主来。可是神鹰汗国的公主只有这么一位,若他执意要娶,也只能由汗国大妃从家族或是王公贵族里挑个能生儿子的女子来封为公主,再送到燕国来做皇帝的嫔妃。   神鹰汗国的大汗和大妃自然都愿意这样做,如果他们送来的女子能为燕国皇帝生下儿子,将来若是由这个有汗国血统的孩子登基为帝,再由他们的嫡亲外孙承袭勇毅亲王爵,那燕国与汗国就再也不会翻脸为敌,这对汗国的日益强大是有很大好处的。   大燕皇帝的这个想法却遭到了许多大臣的强烈反对,如果真的来了一个能生的女子,那后宫那些妃嫔怎么办?她们的家族绝对不允许有如此巨大的威胁进宫。   皇帝很生气,看着堂兄家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自己却膝下空虚,不禁有些黯然。虽然他现在不过才弱冠之年,尚不用着急,但是大婚八年,宫中佳丽数十人,他也一直没有懈怠,不断耕耘,至今却颗粒无收,这实在太让人忧心了。   皇甫潇在江南整顿盐务,然后转道东南,视察几处新建的海外通商口岸,在外面待了大半年,回程的途中又去看各地官仓,粮食贮备是否丰足,有无官员营私舞弊,等等,事情很多,直到快过年了才回到京城。   他是奉旨出京,巡察各地,所以不能先回府,而是要进宫缴旨,向皇帝奏报一路见闻。   进宫后,皇帝立刻在御书房召见了他。没等他禀奏这次出京的大小事宜,皇帝便向他诉起苦来:“朕不就想生几个皇儿,悉心培养,将来好承继帝业,待朕龙御归天后,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他们一个个的,又拿出当年不让我娶明月公主的那套说辞来”   皇甫潇轻咳了两声。虽说这是事实,可无双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别的男人就不能再惦记,即使是皇帝也不行。   皇甫湛已经长大成人,亲政多年,不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见堂兄这般模样,便知他心里有点儿不自在。毕竟明月公主本来是到大燕来嫁他的,是那些大臣和两宫太后强烈反对,他又少不更事,以为蛮夷公主很可怕,便顺水推舟地拒绝,硬塞给了皇甫潇。如今想来,这是他迄今为止所犯的最大错误,但是他真没对明月公主有什么情愫,连她的相貌都想不起来,只听说她为人刁蛮,性子剽悍,怀着孕都敢挥刀与敌人对砍,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亲王府这些年没再进一个新人,连宫里赏赐的美人也都打发出去嫁人了,外面隐隐有流言,说勇毅亲王惧内,皇甫湛觉得有那么一个强悍的王妃,这流言多半说的是事实。   想着堂兄虽然有儿子,却被王妃管束得紧,不能随心所欲地宠幸美人,也是颇有遗憾之事。皇甫湛焦躁的心情顿时变得平和起来,温和地笑道:“你也别那么敏感,朕只是说当年的事情,又不是真对咳咳,那个,咱们言归正传,你说,我想纳一位汗国贵女进宫,为皇家绵延后嗣,这有什么错?”   皇甫潇很理解他的焦虑,以前自己年近三十却膝下犹虚,虽权倾朝野,也总觉得心里空得很,忧虑不安,生怕后继无人,愧对父王临终前的殷切期盼。现在有了四个嫡子傍身,他便踏实得很。现在有了四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将来还能再生,若是再有四五个孩儿,最好再有个一两闺女,那就美满了。   他在心里乐了一会儿,然后诚恳地安慰皇甫湛:“臣也是年届而立才有了长子,这是我们皇甫家的传统,成亲多年才会有子,陛下不必太过焦虑,要保重龙体。”   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皇帝叹了口气:“朕也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哪怕先有一个皇子放在那儿,朕也能安心。就像安郡王,有了世子后便称心如意了,日日过得逍遥自在,让朕看着眼红。”   皇甫潇轻笑:“澈弟性子散漫,喜作诗弄文,一闻政事便头大如斗,自可百事不理,可皇上乃社稷之主,心系万民,自是不能如他那般清闲。”   “朕明白,不过我们这一辈儿就只有堂兄弟三人,怎么能只顾他自己悠闲自在?”皇甫湛挑了挑眉,“朕已经下旨,让他去礼部当差,主管全国学政,年后出京,视察全国各州府官办书院。这样一来,既可为朕分忧,也照顾了他的兴趣爱好。”   “如此甚好,果是一举两得。”皇甫潇也笑了,“皇上圣明。”   皇甫湛哈哈大笑,心里的阴霾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飞奔进来,跪下禀报:“皇上大喜,楚贵妃娘娘诊出有喜了。”   皇甫湛欣喜若狂,起身就往外走:“摆驾昭和宫。”   皇甫潇在后抱拳行礼:“恭喜皇上,臣请告退。”   皇甫湛在门口停下,回头笑道:“堂兄果然是有福之人,你刚回来,朕的爱妃就诊出喜脉,真是天从人愿啊。”   皇甫潇急步先出了御书房,这才避到一旁,谦逊地说:“此乃陛下洪福,天佑吾皇。”   皇甫湛喜上眉梢:“那你就回府去看看你那几个儿子,听说他们都挺能折腾的,嘿嘿。等皇长子长大,你那两个孪生小子就进宫来一起读书习武吧。”   “是,臣遵旨。”皇甫潇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皇甫湛直奔昭和宫,去看望封为贵妃的楚灿华。楚妃有孕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后宫朝堂,很快蔓延到京城的公卿世家达官显贵的内院。   皇甫潇出宫后,骑马飞奔回府。   他离家将近一年,出门时两个小儿子才一岁,正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时,现在两个孩子已经两岁,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   长子皇甫晖年满七岁,次子皇甫煦五岁,都是自小好武,什么招式一学就会,而且胆大包天,上树掏鸟,下湖捉鱼,折名花,砸鱼缸,竟是无祸不闯,就差去街上跟人打架了。   皇甫潇再宝贝儿子,现在也忍耐不住,常常想把两个小子拉过来狠揍一顿,奈何家里有一个极宠孙儿的老王妃和不太靠谱的王妃,若是打孩子,老王妃要生气,若是骂孩子,无双会在一边捣乱,实在是拿她们没办法。想起儒雅清秀刚刚成亲的安王世子,皇甫潇不禁觉得,孩子少也不要紧,只要好就行。这个念头刚生,他就哑然失笑,谁都想多子多福,便是与他交好的安郡王皇甫澈,也是想多要几个儿子的,便是庶子也好。   一路想着,他很快回到府中。   虽然想着儿子,但他还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先去外书房召见齐世杰和岳坚,与他们探讨了自己出外期间朝中的动向,把一些重要情况了解清楚,免得第二天早朝时有谁突然发难,打他个措手不及。   说完公事,皇甫潇才问起儿子来:“四个小子怎么样?跟着你们读书习武,没偷懒吧?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他们没人管束,是不是又闯祸了?”   齐世杰和岳坚都呵呵直笑。   齐世杰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世子和二公子甚为聪慧,读起书来很专注。世子已经学完论语,二公子也读完了千字文和声律启蒙,写的字都颇有长进。三公子和四公子还小,只是粗学了几个字,老王妃怕伤了神,不让他们学得太多。下官也觉得颇有道理,三公子和四公子还是等两年再启蒙吧。”   岳坚等他说完,这才笑道:“世子和二公子学武的进境很快,现在已经能舞一手好剑。世子爷已经开始练骑射了,二公子也闹着要练,末将让他先学着拉弓,现在还没上马。”   皇甫潇点了点头,见二人避而不谈自己儿子是否闯祸的问题,便已明白。他很有些无奈,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就要起身去找无双询问。   这时,外面响起清脆的声音:“父王,儿子求见。”非常有规矩。   皇甫潇知道儿子们在自己面前特别守礼,一转身就放羊了,却也没办法。他示意岳坚打开房门,四个儿子便鱼贯而入。   世子皇甫晖酷似父亲,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身穿双蟒腾云大红色锦袍,头戴镶红宝簪缨赤金冠,丰神如玉,英气勃勃地走在最前面。   二公子皇甫煦生得俊秀无比,却只得了父母的一些轮廓,直到赵妈妈惊喜地说:“二小王爷真像大妃。”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生得像外祖母。神鹰汗国的大妃原本是燕国江南美女,才貌双全,像她也是好的。   三公子皇甫昭和四公子皇甫明长得一模一样,仍是比较像父亲,让亲王妃非常懊恼,“我辛辛苦苦生了四个,结果没一个长得像我,这是什么世道?”皇甫潇听了,乐得哈哈大笑。   两个小的才两岁,却也没让奶娘抱着,而是手拉着手,一起走了进来,粉嫩的脸颊红扑扑的,特别可爱。   四个孩子走到父亲面前,一字排开,同时跪下磕头:“儿子拜见父王。”   皇甫潇端坐不动,威严地道:“都起来吧。”   四个孩子一起站起来。   后面跟着的奶娘丫鬟婆子小厮也上前行了礼,然后退到一旁候着。   皇甫潇正要训话,突然发现两个小儿子抬头看着自己,小小的唇紧抿着,大大眼睛里满是不忿。他顿时奇了:“怎么了?昭哥儿,明哥儿,好像不喜欢看到父王?”   皇甫晖连忙上前解释:“回父王的话,三弟和四弟过两岁生辰的时候很想见父王,却没看到,就向母妃询问。母妃告诉弟弟,父王在外面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还把母妃打算送给儿子们的千里马也带走了。”   皇甫潇越听越离谱,脸色越来越黑。齐世杰强忍住笑,在一旁端着茶碗,埋头喝茶。岳坚却没那么好的涵养,用手捂住嘴,抖着肩膀笑得不亦乐乎。   皇甫昭和皇甫明奶声奶气地说:“父王,把马还给儿子。”声音稚嫩,却义正词严。   皇甫潇这时最想做的是把无双拉过来狠狠地揍一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这才冷静下来,微笑着对两个小儿子说:“父王没动你们的小马,只是放到马场里好好养着,等你们长大了,就交给你们。”   两个小孩满意了,很有礼貌地举起小手凑在一起,给皇甫潇作了个歪歪扭扭的揖:“谢父王。”   皇甫晖也略微活泼了些:“父王一路劳顿,辛苦了,是先歇息一下,还是先去祖母那儿?父王一去那么久,祖母很惦记父王。”   皇甫潇心里暗想,有你们四个小子在母妃面前闹腾,母妃哪有心思惦记我?不过他是孝子,还是很挂念母亲的身体,于是站起身来:“你们先过去陪祖母,我更了衣就去萱草堂。”   “是。”四个儿子一起行礼,退出门去,然后就听到一阵欢呼,哗啦啦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丫鬟婆子们叫着“世子慢点”“小王爷等等”“小心摔着”之类的话,乱糟糟地追了过去。   皇甫潇只能摇头,然后起身去无双殿更衣。   这里不再像过去那般井井有条,庭院里不时有打碎的花盆断折的小树枝出现,一看就是被那几个小王爷祸害的。   皇甫潇没看到无双,便问侍候他更衣的大丫鬟铃兰:“王妃呢?”   铃兰微笑着说:“在小校场。”   皇甫潇便明白了,多半是在那里跟亲军校尉们比试弓马刀枪,俗称“打架”,有时还带着儿子一起去打。这已是常有的事了,根本就拦不住,他现在根本无力计较,只能挥挥手:“去请王妃回来,说我到萱草堂给母妃请安了。”   “是。”铃兰笑着点头,立刻出门去找王妃。   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都已经成亲生子,但是均不愿出府,现在是无双身边的管事妈妈。四个姑娘都做了母亲,却仍然喜欢舞刀弄枪,英姿不减当年,幸亏她们嫁的都是亲军中的武官,不然还真有可能被夫家嫌弃她们不守妇德。   自从四个大丫鬟出嫁后,接二连三地生下虎头虎脑的大小子,王府亲军中就掀起了一股娶妻要娶草原女的热潮。无双在生养儿子主持中馈之余,也热衷于当媒人,平日里过得颇为热闹。   对于这股潮流,老王妃乐呵之余颇为得意。当年她慧眼识人,坚持“只要能生孙子就是好媳妇”的原则,半点儿也不嫌弃无双来自北方蛮夷,果然连着就有了四个孙儿,给她的晚年带来无穷乐趣。   皇甫潇一走进萱草堂,便听到屋里传出的笑声。   在外面侍候的丫鬟婆子连忙迎上来,行礼问安,恭敬地将他领进去,笑着禀报:“王爷来了。”   老王妃一手抱着一个小孙子,膝前的两个绣墩上还坐着两个大的,一直笑容满面,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少了许多,就连已经花白的头发似乎也有很多重新变得乌黑。成天跟孙子们厮混,让她笑口常开,再也没有烦心的事,感觉越来越年轻,这些年几乎就没生过病。   看着儿子迈步进来,她先就叮嘱:“你别一回来就训孩子,他们乖着呢,年纪又小,你那么一虎着脸,可别把他们给吓坏了。”   皇甫潇哭笑不得,先给母亲行了礼,然后坐下喝茶,随便瞄了一眼变得很规矩的四个儿子,哼了一声:“就他们那般惫懒的性子,哪里吓得坏?当面装得像,一转身就能闯出祸事来。”   老王妃不高兴了:“你一看到孩子就鸡蛋里面挑骨头,小孩子活泼淘气,那才好呢。前儿个昌国公家的孩子做满月酒,我也去了,那孩子病病歪歪的,哭声就像小猫叫唤,上气不接下气的,还没出月子就在吃药,我看昌国公夫人愁得不行,总担心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长孙会夭折。依我看,那孩子以后指定不会淘气,叫他跑也跑不动。你有这么好的孩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皇甫潇知道母亲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孩子打架闯祸,上树翻墙,说明身子骨强壮,有胆量,也是好事,不过也不能太过溺爱。他轻笑道:“母妃说得是。我只是有点儿担心,晖哥儿是世子,将来这个王府是要交给他来顶门立户的,煦哥儿昭哥儿明哥儿都要辅佐他,还有以后陆续会有的弟弟妹妹,都要靠他保护,若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这么混下去,将来怎么办呢?”   老王妃是听得进道理的,闻言点了点头:“这倒是。那你就先教导晖哥儿,其他三个孩子还小着呢,先让他们松快几年,等长大些再去听你的教训。”   “煦哥儿也不小了,读书习武都不可懈怠。”皇甫潇温言道,“昭哥儿和明哥儿只要吃好喝好玩好,现在倒是不忙启蒙。”   “行,就这么办。”老王妃看着大孙儿和二孙儿,“你们父王也是为了你们好,上树翻墙什么的多危险,以后可不敢再干了。”   皇甫晖和皇甫煦立刻乖乖地保证:“放心吧,祖母,我们长大了,再也不做那些事了。”   老王妃欣慰地直点头:“好孩子,乖孙儿。”   皇甫潇沉默片刻,严肃地告诫他们“君子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你们既是答应了祖母,就一定要做到。”   皇甫晖和皇甫煦都一本正经地起身,垂手肃立:“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好了,好了,教导几句就行了,可别在我面前训子。”老王妃慈爱地说,“晖哥儿煦哥儿,坐,坐,你们父王的话一定要听,可不许犯浑。”   两个孩子放松了些,一起答应着,重新坐下。   老王妃这才有心思询问儿子这趟出门的事情,皇甫潇拣了些不要紧的说了,多半是途经各地的见闻,以博母亲一笑。   正聊着,无双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从校场回来后沐浴更衣,重新梳了个懒云髻,穿着喜爱的大红绣金色鸾凤长裙,外面披了件白狐披风,看上去华贵俏丽,容光焕发。   虽然生过四个孩子,可她酷爱骑马练武,身段很快就能恢复,并且更胜以往,腰肢纤细而柔韧,丰胸圆臀,双腿修长,肩头平直,穿上衣裙好看,脱了衣裳更美。   若是燕国贵女,年少时娇滴滴,柔弱无骨,一生孩子就走形,几乎不能恢复旧观,白天不细细妆扮就不敢见人,晚上要熄了灯才敢脱衣,于是丈夫便理直气壮地纳美妾收俏丫鬟。燕国女子大概在生了孩子之后,美好时光便就此结束,可无双现在却像是刚刚才开始。她有着无限活力,依然活泼单纯,为人热情爽直,甚至还会带着儿子们一起捣蛋闯祸,有时候简直不像个母亲,倒似稍微大一些的孩子。   皇甫潇越来越喜欢她,别的女子再也看不进眼里。这次出京巡察,每到一地,当地主官就会献上精挑细选的绝色佳丽,可他一概不纳,“惧内”的名声跟着他传遍大江南北,他却甘之如饴。   看到母亲进来,四个孩子都是眼睛一亮,欢喜地叫着“母妃,母妃”,然后七嘴八舌地告诉她:“父王答应还我们的马了。”   无双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得抬手遮住唇,却仍是笑出声来。她看向皇甫潇,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飞溅出戏谑和得意,然后下颌微抬,高傲地表示,作为四个儿子的娘,她有很多帮手。   皇甫潇再也绷不住脸,笑着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   夫妻俩紧挨着坐下,皇甫潇温和地说:“我出去大半年,这一大家子都要你照管,辛苦了。”   “我不辛苦,王爷才辛苦。”无双笑道,“孩子们有母妃照顾,府外的铺子庄子有徐大人他们料理,府里的琐事都是乌兰她们四个帮着打理,我只是隔两日听听管事们回一些比较重大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累。府里的事都是有章程的,按规矩来办就是了。”   “那就好。”皇甫潇的声音很柔和,“你要多休养,调理好身子,这个才最重要。”   “说得是啊。”老王妃在一旁关切地说,“你虽然从小就骑马习武,底子打得厚实,可到底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小的还是双生,很伤元气,所以得多调理,不可仗着年轻就轻忽,要是落下什么隐患,到老了就难受了。”   “是。”无双连忙点头,“文妈妈每日给我做的膳食我都吃了,补汤也都喝了。”   “好,好,这就好。”老王妃满意了。   说话间,天色渐晚。无双吩咐人去请宋氏杨氏吴氏游氏和陈氏过来:“王爷回来了,一家人一起吃顿饭,给王爷接风。”   这些年来,她除了不能把皇甫潇的人让出去,别的事都好说,四季衣裳头面首饰都在份例内按最好的给,三不五时地还赏些金贵稀罕玩意儿,允她们回娘家探亲或出门去赴宴聚会踏青进香等,总之待后院的这几个女子一直很厚道,让老王妃和皇甫潇都很满意。虽然王爷不再宠幸她们,可她们都是王府的人,大小也是主子,走出去就连着王府的体面,这是不容有失的。   宋氏和杨氏仍是侧妃,其他三个孺人这几年都陆续晋了位分,现在全是夫人,也算是对她们不再侍寝承恩的补偿。她们本就比无双年纪大,又明白此生获宠无望,于是有的看开了,变得豁达洒脱,有的死心了,形如槁木死灰。   每年王府里都有因为企图爬王爷的床而被处置的丫鬟,有的杖责后发卖,有的拉出去配人,王妃对此是手段强硬,绝不容忍,并且得到了老王妃和王爷的支持。久而久之,那些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丫头都要反复思量,有没有本事勾住王爷的心,若是没那本事,贸然行动的下场必定十分凄惨。   宋氏和杨氏先来,然后是吴氏,陈氏和游氏都托病告假,无双马上让人去给她们请太医来看诊,然后就吩咐厨房上菜。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了晚膳,有四个小孩在,围着侍候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屋子,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也没人理会,老王妃和王妃带头说笑,不时关照正在吃饭的四个孩子。皇甫潇和颜悦色地与宋氏杨氏吴氏都说了一会儿话,对她们虽已没有男女之情,却是转化成为类似亲情的意味。无双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妒妇,对他们如此相处乐见其成,从没有不悦的表示。   用完膳,大家坐着喝了一盏茶,这才各自散去。   四个孩子都住在萱草堂。这里虽是称作堂而不是殿,但规模不差,房间很多。老大老二各有一个小院子,两个双胞胎现在仍与老王妃住在一块儿,好在她那张雕着群仙贺寿的黄花梨千工拔步床很宽敞,一老两小睡在上面也不拥挤。   安置好母亲,又与四个儿子亲热了一番,无双这才与皇甫潇离开,一起回无双殿。   已经进了腊月,外面寒风阵阵,冷得刺骨,皇甫潇和无双却仿佛没感觉到。两人本就穿着大毛衣裳,无双还套着银狐皮做的手笼,周身皆暖。他们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一路灯笼明亮,都能看到游廊两侧盛开的梅花。   无双闻着沁人心脾的蜡梅香,转头笑着看身边的人,俏皮地问:“江南的美人好看吗?”   皇甫潇忍俊不禁:“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跟儿子都乱说些什么,嗯?什么叫我在外面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竟然还诬蔑我带走了他们的马,真是岂有此理。”   无双笑得前仰后合:“谁让你总是一个人出门,不带上我?”   皇甫潇想了一下:“好吧,下回我再有出京的差事,一定请旨带上你。”   “真的?太好了。”无双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我在这里八年了,一直待在燕京城里,顶多就是出城到庄子里住一阵,或者陪着母妃去进香,气闷得很。我想去母妃以前生活过的江南看看,若是遇到山贼劫道,还可以打一架,过过手瘾。亲军的那些人都不敢跟我真动手,讨厌得很,谁要他们让啊?”   皇甫潇宠爱地抬手拧了拧她的颊:“你是亲王妃,谁敢跟你真动手?万一有个闪失,划破点儿皮,那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无双噘了噘嘴:“所以我想跟你出去,最好是微服,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装成客商什么的,若是有蟊贼匪寇想来打劫,那就好玩了。”   她越说越来劲,皇甫潇笑着全都答应:“行,就按你说的办。”   “嗯。”无双满意了,从手笼里拿出一只手,握住他温暖的手掌,欢喜地说,“我们找个你不忙的日子,带几个孩子回龙城去探亲吧。”   皇甫潇有些犹豫:“于私,我是应该去的,到现在都没拜见过岳父岳母,着实不该。于公,我是大燕的监国亲王,身份不同,责任重大,便是出京都要请旨,更别说去往异国都城了。嗯这事我放在心上了,回头跟齐大人他们好好商议一下,看要怎么做才妥当。”   无双自然明白他在燕国的身份极为贵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若是无旨而私自出京,到异国都城去会见大汗,很轻易就能被扣上个通敌卖国的大帽子,惹来无穷祸患。皇甫潇答应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也就满足了。   她笑着点点头:“如果不好办,也不要勉强。你是咱们的主心骨顶梁柱,母妃我和四个儿子都靠着你呢,所以你最重要。”   皇甫潇也笑了,将她的手塞进手笼,然后抬起胳膊搂住她的肩,温柔地说:“你们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虽然母妃太溺爱你们,而你和四个小子就没一个省心的。”   无双欢快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特别悦耳动听,她顺势靠在皇甫潇身上,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番外三 草原省亲   在燕国的西北边境,是连绵不绝的古斯滕山脉,高绝险峻,猿猴无法攀,飞鸟不能越,成为两国边界的天然屏障。   顺着古斯滕山脚绕行,在山岭与山岭之间的狭长谷地中修建了一条官道,经过扼守在中间的长岭关,便可进入神鹰汗国。   这天,阳光明媚,由监国亲王皇甫潇为正使的大燕使团在长岭关所有文官武将商贾士兵和百姓的欢送下,浩浩荡荡地出关了。   走出去不远,便是一个喇叭形的山口,皇甫潇骑在马上,当先踏出,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连绵无尽的草原。   等到长长的马队车队护卫军队全部出了山口,中间一辆镶嵌着赤金翡翠的华丽翟车内响起了毫无顾忌的笑声:“哈哈,终于走出来了,快,牵我的马来。我不坐车了,要骑马。”   跟着有几个小孩的声音嚷嚷着:“我们也要,我们也要。”   皇甫潇很无奈,正要回头说“不行”,车里清脆的女声便豪迈地说:“没问题,让乌兰她们一人带一个,大家都上马。”   孩子们大声欢呼,七嘴八舌地叫着:“乌兰妈妈珠兰妈妈宝音妈妈哈沁妈妈,快来。”   四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从后面一辆马车里跳出来,个个身手矫健,并且换上了草原上的短衣马裤鹿皮靴,找到自己的马,骑上就奔上前去。   她们离家将近十年,现在终于回来了。踏上草原,四个人都笑逐颜开,这时纷纷应道:“小主子别急,妈妈来了。”   首先钻出来的是一对可爱的双胞胎男孩,三岁的皇甫昭和皇甫明。两人伸出小手,扑进宝音和哈沁的怀里,熟练地双腿一分,便坐到她们身前的马鞍上。   接着出来的是眉清目秀的皇甫煦,他今年七岁,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很想自己骑马,但是知道母妃的意思不可抗拒,只好委委屈屈地顺从。珠兰不由分说,将他抱过来放到前面,一手圈着他的身子,一手握着缰绳。   世子皇甫晖最后出来,脸上神情很不开心。他缠着母妃要求自己骑马,却被断然拒绝。看着站在一边无奈旁观的父亲,他赶紧提出要求:“父王,我都九岁了,习练骑术也有三年多,可以自己骑马了。”   皇甫潇叹了口气:“这个还是听你母妃的吧。”   皇甫晖恹恹地噘了噘嘴。   等着他的乌兰做出伤心的模样:“怎么?嫌弃乌兰妈妈了?”   “才没有,乌兰妈妈最好了。”皇甫晖连忙摇头。乌兰是他的管事妈妈,一直对他精心照顾,而且又精通武艺,擅长骑射,教了他不少东西,是他很愿意亲近的人。   乌兰伸出手:“在草原上纵骑狂奔是很有意思的事,但世子爷的年纪还小,驾驭不了烈马,还是乌兰妈妈带着你,咱们去纵马飞驰。”   皇甫晖闻言大喜,很爽快地让她抱过去,与她同乘一骑。   乌兰拨转马头,对皇甫潇说:“王爷,奴婢们带着世子和公子们去跑一跑。”   皇甫潇笑着点头:“去吧,注意安全。”   “是。”乌兰轻磕马腹,一抖缰绳,“走了。”   另外三位英姿飒爽的妈妈立刻跟着她向外疾奔,脱离大队后,四匹马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邵杰带着一支百人队紧随其后,以保护四位小王爷。   无双这才从车里出来,站在车辕上看着如云般卷向远方的马队。抬头瞧瞧浅蓝的天空,低头看看绿草如茵的大地,她兴奋地喊道:“啊草原龙城大汗母妃我回来啦”   辽阔的原野上回荡着她的声音:“我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   皇甫潇愉快地看着她,纵容她在这里任性妄为,反正不在燕京,便是做出的举动不合亲王妃的身份,也没什么关系。   等她喊完,他策马过去,向她伸出手。无双笑盈盈地握住,抬腿上了他的马,懒洋洋地靠进他怀里。   皇甫潇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拉着缰绳,柔声问道:“我们要不要也去跑一跑?”   “算了。”无双慵懒地道,“我哥哥肯定马上就来了。”她的话音刚落,便隐隐听到闷雷般的马蹄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远方奔来。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排黑影,接着越来越多,如风般向这边卷来。等到距离稍微接近一些,便看到大队人马前面迎风飘扬的鹰旗。   无双嘿嘿一笑:“是我大哥。”   在奔腾的骏马洪流中,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妹妹哥哥来接你啦”接着号角齐鸣,响彻云霄。   无双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皇甫潇也觉得好玩,在她耳边轻笑出声:“你大哥很有意思。”   那钦是大汗与大妃所出的嫡长子,自小骑射俱精,少年时便随父出征,血战疆场,后得封左贤王,相当于神鹰汗国的太子。他生得像母亲,外表俊美斯文,更像大燕的世家少爷,可性情却酷似父亲,豪迈爽直,是典型的草原汉子,不说话的时候仿如翩翩佳公子,一开口就露了馅。   当年皇甫潇与皇帝在北狩时被潜入的蒙兀军队和大燕叛贼困在群山之中,那钦率大军千里驰援,与大燕军队前后夹攻,击溃敌军,成功解围。那时他身着银盔银甲,骑着白色的银龙驹,手中一柄双鹰雪浪刀,那真是丰神俊朗英姿勃发,让人一见便目眩神迷。他身先士卒,异常骁勇,率军冲进敌阵,马似闪电,刀如猛虎,杀得敌人闻风丧胆,可谓勇冠三军。   见到皇甫潇后,他也没管什么身份地位礼仪规矩之类的东西,上前猛拍皇甫潇的肩,“妹夫妹夫”地叫得很亲热,而且定要皇甫潇叫他“大舅哥”,若不是皇甫潇也自幼习武,身手不弱,只怕要被他一掌拍到地上去。除了已逝的老亲王和先帝,谁敢上去拍皇甫潇的肩膀?就连当今皇上也不敢。   这位来自西北草原的英俊太子救完人就带着自己的军队离开了大燕,却没有直接回国,而是冲出边关,杀进蒙兀境内,痛痛快快地扫荡了一番,等到蒙兀调大军赶来围攻,他才扬长而去,返回龙城。   他这一番作为看似率性,却给大燕国的皇帝和群臣都提了个醒,别以为他妹妹孤身一人在燕京,就可以随便欺负,娘家虽远,却很护短,随时可以冲过来为妹妹撑腰。对他妹妹好,他们便倾举国之力前来支援,若是对他妹妹不好,他们最好掂量掂量,能不能挡住草原铁骑的雷霆一击。   皇甫潇比大部分燕国高官和皇亲国戚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答应娶无双时便下定决心要善待她,当然,成亲后无双给了他很多惊喜,让他渐渐多了几分真心,然后儿子一个一个地出世,他对她的情意也越发深厚专注,让整个神鹰汗国都对他这个娶走草原明珠的驸马爷非常满意。   那钦来接妹妹,不是打仗,就没穿盔甲,而是身着汗国亲王的服饰,金冠束发,乌金色衣袍上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黑色飞鹰。看到前面的大队人马,他一骑当先,纵马狂奔过去,哈哈笑道:“妹妹妹夫,我来接你们了。我那几个外甥呢?还不快来见过舅舅。”   无双笑吟吟地问:“父汗没跟你一起来?”   那钦笑得更欢了:“父汗想来,却被母妃拦住了,我趁他们闹腾的时候抢先溜出来。哥哥估摸着,父汗还是忍不住要跑来接你,大概走到半路上就能看到他了。”   无双一想起高大魁梧的父汗在娇美温柔的母妃面前就像孩子一样,便忍不住要笑。她开心地说:“我也想父汗母妃了,也想大哥小弟,还有侄子侄女们。晖哥儿几个被乌兰她们带出去骑马玩,一会儿就回来。”   说话间,跟在那钦身后的大队人马也都奔到近前。他们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以手抚胸,齐声喝道:“恭迎公主,恭迎王爷。”   无双坐直身子,朗声道:“草原的勇士们,都起来吧。”   “谢公主。”上千人一起站起,动作整齐划一。   无双看向那钦:“哥,你累不累?我们是歇一歇再走还是继续前进?”   “有什么可累的?又没打仗,不过是跑了几天路罢了。”那钦一摆手,“继续走吧,快点儿到龙城,父汗母妃和两个弟弟都想早点儿见到你。”   “好,那咱们继续前进。”无双抬头看了看抱着她的皇甫潇。   直到这时,皇甫潇才有机会抬手抱拳,对那钦拱了拱手,微笑着说:“大哥远道来迎,妹婿心领了。”   他只叙家礼,不论国礼,让那钦和那些草原骑兵都很高兴。那钦也拱手还了一揖:“妹夫不必客气。妹妹和妹夫难得来,我出来迎一迎,那是应该的。再说,我要先陪陪我那几个外甥,等回了龙城,父汗母妃和亲戚朋友们都抢不过来,哪还轮得到我?只怕就只有看几眼的份了。”   皇甫潇和无双都笑了。   他们边走边聊,无双细细地问了龙城所有亲人的情况,特别是舅舅安殊:“舅舅还没成亲吗?母妃就不管?”   “这事没法管。”那钦笑道,“文王府建好后,母妃在宫里精心挑选了十几个美貌侍女送过去,一半是燕国女子,琴棋书画都通晓一二,还有一半是咱们汗国女子,也是斯文守礼。我们想着,舅舅即便一时半会儿不想娶正妃,收几个通房也是可以的,先让人侍候着,要是生下孩子,再晋位分,也就是了。”   无双来了兴致:“结果呢?舅舅收了没有?”   那钦挠了挠头:“舅舅好像小时候深受妻妾嫡庶之害,发誓不纳小妾,不要庶子,只娶一妻,只生嫡子,所以,至今没有碰过府里的侍女。”   “好。”无双很赞赏,“舅舅这样想,真好,比你这个纳侧妃婕妤什么的人好多了。”   “嘿,我是左贤王,必须要多多开枝散叶,这你是知道的,我也没办法。”那钦嬉皮笑脸,“咱们别说我,说舅舅。去年夏天,有位江南才女扮成男子,跋涉万里,到龙城来找舅舅,说是仰慕舅舅多年,愿跟在舅舅身边磨墨铺纸,侍候他写诗作文。舅舅原本不加理会,她却锲而不舍。她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温柔,才学又好,母妃倒是很喜欢她,屡次从中说和,舅舅最近倒是待她有些不同了。”   要是在燕国,这种万里寻男人的女子是要浸猪笼或用石块砸死的,便是两人有情,也最多纳为小妾,所谓“聘则为妻奔为妾”,但是在草原,这样的女子却很让男子钦佩,往往会赢得诸多爱慕。草原上生活艰难,牧民们往往要顶风冒雪,在旷野上放牛牧羊,随着季节转换赶着大批牧畜转场,女人若是柔弱如菟丝花,牧民是不敢娶的,只能送到酋长那里做女奴或小妾,只有坚强泼辣的女子才受欢迎,上马能杀狼,下马能做饭,进毡房能缝衣,出毡房能放羊,这样的女人必定会有很多家来求娶。   听到有女子自中原到龙城找安殊,无双兴高采烈,对这位未来的舅母颇为好奇。皇甫潇却微微皱眉,心里不以为然,下定决心回去就要好好整顿风纪问题,要全国学政宣讲道德,提倡礼义廉耻,坚决杜绝淫奔之事,此外,更要严守边关,凡女子出关者必须由户籍地官府出具特别路引,说明出关缘由,并有三人以上具名担保,这样才能有效制止燕国女子跑到异国去丢大燕的脸面。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皇甫潇的脑子里便想出了数个防止燕国女子出关私通外国男子的措施。无双对他的沉默没有在意,只顾着和大哥说笑。   他们没走多远,乌兰等四人便带着小王爷回来了。远远看见那钦的旗号,她们都很兴奋:“小王爷,大舅老爷来了。”   “大舅?”四个小孩立刻伸长了脖子去看。   那钦纵马疾奔过来:“乌兰珠兰宝音哈沁,你们带着的就是我的外甥吧?”   乌兰她们都高兴地点头:“是。见过左贤王。”   “免礼,免礼。”那钦随便一摆手,策马绕着他们转了几个圈,乐呵呵地道,“哎呀,四个外甥都可爱,怎么办呢?我只有一双手,抱不过来。”   乌兰她们都笑出声来,对自己身前的小主子说:“世子公子,快叫大舅,左贤王手里有不少好东西。”   皇甫晖他们一脸笑容,齐声叫道:“大舅。”   那钦喜不自胜:“好,好,我一个一个地抱吧。来,晖哥儿让大舅抱抱。放心,好东西多得很,都给你们。”   皇甫晖虽然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不过第一次见舅舅,总是要尊敬长辈,便伸手让他抱过去。   那钦边看边赞:“生得真好,这双眼睛尤其好,很像你外祖父,真是炯炯有神,威武端严,好,等你外祖父见到你,肯定天天带你出去玩,骑马打猎。”   皇甫晖双眼闪亮:“太好了,什么时候能见到外祖父?”   “快了快了,几天后就能见到。”那钦笑呵呵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嗯,很结实,好。”   看完皇甫晖,再换皇甫煦,那钦喜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他生得像母亲,皇甫煦也很像外祖母,于是舅甥二人竟是比亲父子还要像。那钦抱着这个外甥就不撒手了:“哎呀,煦哥儿生得真好,你外祖母要是看见了,不定怎么欢喜呢。”   皇甫昭和皇甫明有些委屈:“舅舅不喜欢我们吗?”   那钦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安抚:“怎么会?你们四个都好,舅舅喜欢得不得了,每个人都有礼物。”然后他依依不舍地把皇甫煦送回珠兰马背,又把两个双胞胎小外甥一起抱过来,左看右看,连连赞叹:“像,真像,一点儿都分不出来。”   说着话,他们回到大队之中,那钦一挥手,跟来的人便将礼物送过来。   每个孩子都有打造得无比精美的一柄金弓十支金箭杆银枪,外加一匹名种宝马生的小马驹,配着镶嵌宝石的鞍辔,既华丽又实用。四个孩子爱不释手,抓着弓箭和长枪就不肯放,拿了一会儿手就软了,乌兰她们好说歹说,这才同意让她们帮忙拿着,他们随时都能看见。这些带着明显北疆风格的礼物在中原根本就看不到,有钱都没地方买,四个小家伙顿时被收买,坚决要跟舅舅在一起,听他讲那些驰骋万里,上雪山下戈壁过沙漠杀狼打虎的奇异故事,乐得那钦欢天喜地,许了无数个愿,从带他们上山打虎到教他们怎么驯马,四个小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一直没断过。   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向前行进,走到半路上,果然看到苏日可汗带着两个小儿子和护卫的精锐骑兵飞奔而来,于是又是一片欢歌笑语。   此时此刻,龙城的皇宫中就只剩下大妃格根塔娜托里。   几乎所有神鹰汗国的官吏和百姓都知道大妃是燕国美女,却只有大汗和已经去世的老汗王知道她的汉名叫安芷蕴,出自大燕国锦溪安氏,不过,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并不是原装的,原来的安芷蕴在幼时受凉发烧,嫡母却拖着不给找郎中来看病,于是一病而亡,而一个来自地球的灵魂碰巧进入她的尸体,借尸还魂,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   安芷蕴是庶女,即使是现代英明神武的上市集团首席运营官,也对严苛的礼教束手无策。直到生母被嫡母借故打死,又要将她卖给人牙子,她才计划着借这个机会逃走,以后改头换面,总有法子改善处境,从此海阔天空。没想到的是,买她的牙婆居然是另一个国家的太子派来的。   这位名叫苏日意即“光明”的太子爷魁梧健壮,高鼻深目,弓形的双唇透着坚定,眼睛和头发都是琥珀的颜色,从身材到相貌都是极品,搁到现代的地球,就是国际明星的风范。但是在大燕,他这模样是不受待见的,燕国流行的美男是儒雅俊秀身材修长气质文弱,所以苏日有点儿担心让他倾慕的江南美女看不上他,可是安芷蕴却觉得他非常好,在心里快速评估后果断决定嫁给他,与他远走高飞,一起将发展缓慢的汗国建设成为强大的草原帝国。   到了龙城后,已经能说汗国官话的安芷蕴更名为格根塔娜,意思是“明珠”,这是苏日应她的要求为她改的名。她要斩断与大燕的一切关系,在那里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从正式成为太子妃到后来母仪天下,她一直得心应手。草原人性子直爽,比现代的办公室政治商业竞争政治阴谋什么的要简单得多,把一个国家当作一个集团来经营,其实也不难,于是神鹰汗国的政治体系完整了,国家文化清晰了,军事力量强大了,各部落融合了,百姓们团结了变化翻天覆地,都是往好的方面发展,于是大妃受到了所有人的爱戴,她也得到了丈夫的宠爱信服以及儿女们的崇敬依赖,唯一让她不开心的事大概就是被迫要把女儿送到中原去和亲。   八年过去了,天真活泼的公主在燕京过得如鱼得水,其中不乏她的良苦用心。为了向大燕展示他们的实力,表明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盟友,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尽了全力,而由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细作线报网更是挖掘出蒙兀针对大燕的各种阴谋布置,协助皇甫潇剿灭敌人,消除隐患,并在关键时候毫不犹豫地出兵,与蒙兀连番激战,解了大燕国燃眉之急。皇甫潇对无双越来越好,两人共同有了四个孩子,燕国皇帝也隔三岔五地赏赐东西,表明了和善的态度。   大妃坐在凤座上,看着外面的阳光,一根手指轻轻点头扶手,心里反复琢磨着一个问题。   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告诉皇甫潇,这次要不要对他说呢?   直到来自大燕的使团在大汗和左贤王的护卫团保护下浩浩荡荡地走进龙城,大妃也没拿定主意。   在与中原的风格迥然不同的皇宫中,无双欢喜地扑到大妃怀里:“母妃。”   大妃的眼圈红了:“好孩子,让母妃好好看看。”   皇甫晖带着三个弟弟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见礼:“孙儿见过外祖母,外祖母万福金安。”   大妃一听到这清脆的童声,再看到粉嫩嫩的四个外孙,便顾不得激动落泪的女儿了,连忙将她放开,起身去扶四个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让外祖母好好瞧瞧。”   那钦迫不及待地说:“母妃,你看晖哥儿的眼睛是不是像父汗?这是煦哥儿,长得太像您了。昭哥儿跟明哥儿生得一模一样,我到现在也分不出来。”   大妃挨着看过去,真是心花怒放。   皇甫潇没来得及上去正式见礼,那边母女祖孙几人已经抱作一团,嘻嘻哈哈,完全没了两国高层正式会见的气氛。苏日可汗笑呵呵地站在那里看着,完全没觉得要搞个什么仪式来迎接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燕国使团。燕国摄政王举世闻名,威震三国,可他是自己的女婿,草原汉子不来虚的,自然就成了眼下这种局面。   直到文亲王安殊赶来,混乱的场面才终于得到了控制。接着,中书省平章范文同带着一干文臣前来,与燕国使团中的官员们接洽,带他们去国宾馆安顿下来。   晚上皇宫大宴,汗国的皇亲国戚贵族高官都出席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非常豪放。阿雅斯族俊男美女在大殿上载歌载舞,将欢乐的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不少人都跟着放声歌唱,十分欢快。   直到这时,皇甫潇才与大妃说上了话。   大部分人都已经酒酣耳热,并没注意到大妃招呼皇甫潇离开大殿,到无人的偏殿坐下喝茶。   大妃笑道:“小女自小被可汗和我宠坏了,对于规矩什么的一向没有太在意,让你和你母妃操了不少心吧?”   “没有。”皇甫潇很真诚地说,“无双很好,我母妃很喜欢她,我也对她很满意,她是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   “那就好。”大妃点点头,一瞬间便下了决心,“前些日子,我们在一个从蒙兀绕道过来的商队里发现了大批七香草。经过询问,他们交代,是运往燕京,供给花容斋的。”   皇甫潇没听说过七香草这种东西,但是知道大妃提起这个肯定不是闲聊,于是表情严肃,凝神细听。   大妃从旁边的几案上拿起一根翠绿色的草递过去。皇甫潇接过,仔细查看。   这种草的外观看上去像是普通的野生兰草,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一闻便感觉很舒服。   大妃温和地说:“这种草是蒙兀特产,只在英德拉山南边的一个小山谷中才能生长,移植到别处都活不了。这东西的汁放一点儿到胭脂花粉里,可以让脂粉中带着幽远的馨香,不腻不呛,经久不散,所以燕国的上等脂粉店都会用这东西。蒙兀人大概在一百年前就注意到了七香草的作用,于是想方设法地输入燕国,还想弄到我们这里来,可是草原人风里来雨里去,没有用脂粉的习惯,所以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但是燕国却不同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种香料,并且越用越多。”   皇甫潇听明白了:“这种草到底有什么作用?”   “它能导致女子不孕。”大妃没有卖关子,说得很痛快,“它的草汁不如燕国的那些虎狼药厉害,必须用很多次才会有这样的效果,好处就在于很难发现,对女子并无明显损伤,便连郎中都看不出来,也就无法医治。燕京有名的花容斋,是专供皇宫胭脂花粉的皇商,卖进去的价全是亏本,那些从中过手的采买都吃得肥肥的,所以他们一直没有被别的脂粉商挤掉。因为他们长期供应宫中贵人,其他达官显贵和富商的家眷也都以用花容斋的脂粉为荣,而他们的价格也始终不贵,以便让那些官宦世家的小妾也能用,从而确保她们生育艰难。大燕国的皇族和公卿世家子嗣单薄,主要原因便在于此。”   这一刻,皇甫潇对蒙兀的恨意滔天。这简直就是绝户计,怪不得一代一代的子嗣越来越艰难,到了皇甫潇这里更是十几年没动静,让他几乎心灰意冷。无双没用过什么花容斋的脂粉,一成亲就有了喜,这些年更是接二连三地生子,这根本不是北疆女子能生,而是燕国的富贵之女深受蒙兀的七香草荼毒。大燕的普通百姓成亲后生儿育女,都很正常,不能生的是极少数,可见并不是燕国女子有问题。   大妃安慰他:“幸而我们发现了这种东西,现在还可以挽回。你回去后勒令全国脂粉商不得再使用七香草,已经做好的脂粉要全部销毁,大燕女子以后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是。”皇甫潇长嘘一口气,抬眼看向她,“多谢母妃。”   “咱们是一家人,你就别跟母妃客套了。”大妃微笑着说,“我很庆幸,小女当年嫁的是你。”   皇甫潇也笑了:“我也很庆幸,当年娶无双的是我。”   大妃愉快地站起身来:“好了,我要说的正事就这么一件。走吧,外面正热闹着,我们要是一直不在,无双大概要来找人了。”   “好。”皇甫潇将七香草放下,礼貌地跟在她身侧,向主殿走去。   大殿上,苏日可汗抱着两个双胞胎外孙,正打算喂他们喝酒。达日亲王拉着皇甫晖问长问短。那钦抱着皇甫煦,另一只手抓着烤羊腿让他啃。   穿着盛装的无双果然在四处张望,一看到他们进来便眼睛发亮,笑容可掬。   皇甫潇走到她身边坐下,悄悄握住她的手,笑吟吟地陪她观看大殿中越发欢快的舞蹈,听着她情不自禁跟着哼唱的情歌。   外面开始燃放那钦特意让商队从中原带来的烟花爆竹,一团团缤纷的礼花在空中绽放,让整个龙城都分外美丽。   番外四 脂粉有毒   皇甫潇和无双带着孩子们以使团的名义到龙城去探亲了,勇毅亲王府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他们走了还没三天,老王妃便觉得日子难过,天天念叨。民间的俗话说得好:“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现在儿子跟孙子都不在跟前,把她想得不行,整天唉声叹气。   “我应该把昭哥儿和明哥儿留下。”她跟余妈妈说,“两个孩子都太小,走那么远的路,可别累坏了,他们那个当娘的也不心疼。”   自从八年前儿孙被齐世杰从南方招回,搁在一旁坐冷板凳,余妈妈顿时老实了,这些年都不敢乱说话,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正,尤其是对王妃,只说好话,绝不再掺和给王爷身边塞人这种烂事。王妃冷眼看了她两年,终于开恩,重新给她儿孙们安排了好差使,让她感激涕零,于是更加忠心。这时见老王妃抱怨,她便笑着开解:“王妃嫁过来八年,孩子都生了四个了,却没回过娘家,这次好不容易请到旨意,能携眷出使神鹰汗国,王妃把孩子们都带回去见见外祖父外祖母舅老爷,那也是应当的。这又不是在咱们大燕,离得那么远,去一趟也不容易。”   “说得也是。”老王妃很容易转过弯子,“等他们回来,只怕又要过个十年八年才有机会再回去了。”   “是啊。”余妈妈笑道,“主子要是在家里待腻了,不如出城去进进香,在静心庵住两日。”   “也好。”老王妃想了想,“你去问问杨氏宋氏吴氏游氏,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这时,从龙城快马赶回的信使到了,将一道密奏交给文渊阁的楚阁老,由他即刻呈给皇上,然后回亲王府,交给齐世杰一封密函,最后再将一封家书送到萱草堂。   杨氏和宋氏正好来给老王妃请安,顺便商量出城进香的事,看到家书,都很高兴。杨氏认的字最多,便展开家书读给老王妃听,宋氏也在旁边顺道听了一耳朵。   “王爷他们一路上很顺利。刚刚出关,王妃的大哥,也就是神鹰汗国的太子爷就亲自来接了,还送了世子和三位小王爷金弓银枪和小马,世子爷和三位小王爷都很喜欢。”杨氏满脸笑容,“走到半道上,可汗也亲自迎接,拉着四个外孙不撒手,连马都不骑了,坐在马车里陪四位小王爷玩。到龙城后,大妃抱着王妃哭了一场,看到外孙也高兴得不行。王爷在龙城受到了热烈欢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一起出城骑马狩猎,玩得很畅快。世子和三位小王爷都很康健,收了几大车的礼物,都是草原戈壁雪山上出产的稀罕东西,出门时丫鬟婆子护卫都随时跟着,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有些国事得细细商议,王爷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会回来,请母妃安心。”   “好,好。”老王妃听得连连点头,“一个月啊,也很快。”   “是啊。”杨氏看了信末写的几句话,有些不明白,“王爷要我们清一清府里用的胭脂水粉,如果是从花容斋采买的,就全部收起来,交给齐大人封存。”   老王妃很糊涂:“这是怎么说的?难道花容斋有啥问题?”   杨氏把信叠好,放进信封,交给余妈妈收着,这才思忖着说:“花容斋是近百年的老字号了,出产的胭脂水粉是最好的,样样都是上上等,宫里的贵人都只用他们家的东西,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妥?”   宋氏也很困惑:“怎么王爷会突然提起花容斋?他平时根本就不注意这些闲事的。”   老王妃一摆手:“不管那么多,总之,既然王爷说收了,那就全都收了,难道王爷的话还能不听?那个什么花容斋的东西再好,王爷不许用,那自然就不用,换别家的就是了,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做胭脂水粉。”   杨氏和宋氏立刻起身道:“母妃说得是,王爷的话当然要听从,回头我们就让人在全院清查,只要是花容斋的脂粉,一概收来交给齐大人,谁都不准再用。”   她们虽不明缘由,但估摸着是花容斋的人得罪了王妃的人,王爷要为王妃出气。当年王妃到燕京后,买了几个铺子做嫁妆,由跟来的陪房打理着。既是做生意,难免相互有倾轧,燕国商人多计谋,北地蛮人却很耿直,有可能中了圈套,上当受骗什么的,赔钱是小事,丢了面子却是大事,王妃若因此不高兴,那更是天大的事。王爷现在只是让她们不许用花容斋的脂粉,而没有派人去抄了人家的铺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当日下午,亲王府中就开始查各院主子所用的脂粉,自然全是花容斋出产的,于是通通没收,然后就查有头有脸的奴婢的屋子,无论是管事妈妈,还是各院的大丫鬟,全都查了个底朝天,除了胭脂水粉,居然还翻出了几件违碍的物件,由此查出后院大丫鬟与前院护卫书童随从私相授受的事情。   在别的府邸,出了这种事的奴才都是要么打死要么卖掉,可他们的王妃却总会网开一面,把当事双方叫来问清楚,确属有情又尚未婚配者,便允了他们的亲事,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让他们对王府更加忠心。   虽然现在王妃远在龙城,但负责清查的荣妈妈和孙妈妈也仍然按照王妃的意思办了这几件事,先回报了老王妃,征得老王妃许可,将那几个要到岁数的丫鬟放出府,配给了与她们有意的外院男子。   老王妃对余妈妈笑道:“往日里王妃心地仁善,福气才那么大,现下她不在这里,咱们也要帮她行善积德。我还等着她再生两个孙女呢。”   余妈妈连声应道:“那是,那是。主子一直待下人仁厚,福泽深着呢,王爷王妃世子小王爷们个个都好,如今可不能为了一些小事反折了福气,不值当。”   “是啊,咱们做了什么,佛祖菩萨都看着呢。”老王妃满足地慨叹,“现下我有了四个孙儿,若是再有几个孙女,那才圆满呢。”   两人絮叨了一阵,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便服侍着老王妃睡下了。   夜里,一队御林军包围了燕京有名的花容斋,抓了里面所有的人,将仓库和店面封好,不许任何人进入,留待刑部派人查验踏勘。   第二天,老王妃与杨氏宋氏吴氏游氏乘马车出府,去城外的静心庵进香。   老王妃单独一辆车,杨氏和宋氏共坐一辆,吴氏和游氏坐在第三辆,前后有亲军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过天街,很快便听到嘈杂的市井喧哗,零零星星地有一些议论传进了车中。   “花容斋被封了好多兵守着不让进全是官在里面”   “为什么啊”   “花容斋怎么了?”   “不清楚”   “像是”   “脂粉有毒”   周围一片惊呼:“什么毒?”   杨氏宋氏吴氏和游氏都闻之色变:“有毒?”   老王妃也有些吃惊,问余妈妈:“我平日里用的香蜜膏也是花容斋里买的吗?”   “不是。”余妈妈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上却满是庆幸,“赵妈妈拿给老奴的,都是王妃身边的丫鬟用咱们府里的鲜花自己做出来,指定没有任何毒,王妃也用这个。”   “那就好。”老王妃叹了口气,“怪不得王爷昨儿来信,让府里把花容斋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封存,看来是王爷在路上查到了什么消息,只怕不是小事。”   “是啊。”余妈妈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脂粉有毒,可花容斋是百年老字号,宫里的贵人和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在用,没听到有谁中毒啊。”   老王妃与杨氏她们的想法一样,也觉得是花容斋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多半是自己儿媳妇在外面打理店铺的奴才,儿子要为她出气,这才捏个要命的罪名收拾他们。对这些事,她根本不理会,只要儿子媳妇孙儿好,哪管不相干的人是死是活?俗话说“无商不奸”,整治一下奸商,也算不得什么。再说,若是花容斋的脂粉最后查清楚没毒,人当然是要放的,顶多就是生意受损,亏几个钱,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出不了人命。   惬意地靠在软垫上,老王妃的思绪已经从“脂粉有毒”转到了“远方的孙儿是不是吃得惯那儿的东西,会不会瘦了”上。余妈妈替她换了一杯热茶,然后安心地坐在一边。   杨氏和宋氏吴氏和游氏在马车中讨论了半天,直到车子在静心庵的山门外停下,她们也仍然没想明白。要说有毒,她们这些年来都比较康健,当然也不是不生病,但都有原因的,受凉了会咳喘发热,积食了会肚痛,吃了不洁的食物会腹泻,晒多了脸上会起红疙瘩,冻着了指头会肿胀,吓着了会心悸,思虑多了会头疼,这些都很正常,并没有中毒的原因。那花容斋的脂粉里到底有没有毒呢?还是花容斋的老板把王妃的人得罪狠了,招致王爷往死里整他们?供给宫中太后皇后妃嫔使用的胭脂水粉若是有毒,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花容斋的生意做得好好的,会干那种没脑子的蠢事吗?   担心了半日,她们才听到跟着服侍的大丫鬟的声音:“主子,静心庵到了。”   出了马车,看着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的山门,听着在山岭间回荡的清脆鸟鸣,她们的心情都渐渐平静下来。   十几顶轿子已经备好,丫鬟婆子们侍候着主子上了八抬大轿,然后大丫鬟们都到后面乘上小轿,便沿着长长石条铺好的路上了山。   静心庵是勇毅亲王府出资建的新庵堂,类似于家庙,却并不拒绝外人来进香。当年在栖霞山庄遭遇夜袭,老王妃向佛祖许愿,只要安然无恙,便为菩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后来成功逃出,平安回家,她便交代儿子,定要还了这个愿,不可对菩萨打诳语。不过是多花几个钱的事,皇甫潇便让王府主簿徐志强去办。把燕京城里城外的寺庙庵堂都修了一遍后,王府里出了不少事,王妃发落清姐儿在她们院子里的小佛堂里诵经念佛,好好静静心神,皇甫潇觉得这个法子好,便索性让徐志强去选址,新建个庵堂,专门安顿府里有心向佛的主子和有头有脸的奴婢。   这地方山清水秀,环境优美,特别适宜静心礼佛,皇甫潇便将建好的家庙命名为静心庵,然后专门请来了大德名尼彗明禅师做住持。后来,王妃每生一次孩子,这里的香火就旺上几分,直到王妃生下双胞胎儿子,这里的香火达到鼎盛,求子求福的特别多。不过,静心庵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的佛殿客院全部对外开放,后面却属于王府家庙部分,只接待亲王府中的主子和王府特别派人来关照过的贵客。   王爷是亲民的,老王妃是慈善的,王妃是无畏的,所以他们每次来这里进香,都不会像其他寺庙那样要清场封寺,不让别人进香。有些香客是附近乡村的百姓,他们来一次很不容易,天不亮就要动身,走上大半天才能到这里,就为了烧一炷香,为家人祈福,为自己求子,然后就得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如果封寺,他们就算是白跑这一趟了,这么做哪里是为自己求福,简直就是折寿,菩萨看了是会不高兴的。因此,静心庵的前殿始终开放,而老王妃她们则直接从后院的门进去,先在客房安顿下来,喝杯茶,歇歇脚,这才去前殿进香或去讲经堂听禅。   老王妃对佛祖菩萨很虔诚,所以虽然悟性不高,但胜在心性单纯。慧明禅师也听说过,老王妃一辈子都玩不来阴私手段,只是命好,有一个强大的丈夫与一个剽悍的儿子,将她护得风雨不透。对这样的超品贵妇,心性超脱的慧明禅师是愿意结交的,所以老王妃坐定后不久,慧明禅师便来了客院,陪她说说话。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慧明禅师才笑道:“贵府的陈居士在这里参悟佛理,已经是大彻大悟,定要剃度出家。贫尼劝解过,可她矢志向佛,禅心坚定,确实与佛有缘。老王妃若是允准,贫尼便收她为弟子,在此落发出家。”   陈孺人在六年前便皈依佛门,成为居士,只因是王府中的孺人,所以并未剃度,只是每旬都到静心庵来听师傅讲经,心中颇有感悟,原本看上去如槁木死灰,渐渐地又有了生机。在府中也只吃素食,不再穿金戴银,服色素净,发戴木簪,看上去气质大变,有种超脱凡俗的淡泊。   近年来,她更是长住静心庵,很少回去。王妃自然不让人打扰,只派人按月送去月例银子,又给静心庵添了不少柴米香火银子,使她生活无忧,专心向佛。   现在,她要出家为尼,彻底斩断红尘羁绊,连法号都已经有了,叫圆空。对于一心向佛的人要求剃度,老王妃当然不会反对。儿子身边又不是没人侍候,定要硬拉着一个与佛有缘的女子不放,那不是罪过吗?所以她很痛快地答应了。   与此同时,杨氏宋氏她们见到了穿戴着灰色僧衣僧帽的陈孺人。   她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六七岁,仍是杏眼桃腮,身段窈窕,即使穿着最不起眼的僧衣,脸上不施粉黛,也依旧不掩丽色。看着华服美饰的四位贵妇人,她淡淡地笑着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尼圆空,见过施主。”   杨氏与宋氏她们都很惊讶,一瞬间又感到悲哀怜悯。陈氏刚进府时多么水灵,即使在美女如云的后院也依然姿色出众,身为罕有的庶女出身的孺人,她引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嫉妒恨,并且在她传出有喜的消息后达到顶点。可是,她后来的命运便甚为不堪,遭人陷害落水被人下药后的假孕现象终止身体败坏彻底失宠,桩桩件件都足以把一个弱女子逼上死路。她活下来了,却万念俱灰,如今在尼庵里找到了寄托,让人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对她同情。   陈氏落落大方地坐下,轻笑着说:“我求仁得仁,心里感觉很安宁。你们最近怎样?过得好吗?”   杨氏最先恢复常态,轻松地笑道:“还好。王爷和王妃带着小王爷们回草原省亲去了,我们便陪着老王妃来这里住几天,散散心。”   “是吗?那就好。”陈氏点了点头,“各有因缘莫羡人,我现下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要心里安乐,日子就过得好。”   宋氏仍然惦记着来的路上听到的惊人消息,于是忍不住问她:“你很久都不用胭脂水粉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譬如身体与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杨氏她们也认真起来,对这件事很在意。   陈氏对她的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想了想:“我现在的身子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跟胭脂水粉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我在这里全是吃素,平日里还要上山下山地做事,偶尔与师傅去附近的乡镇帮着做法事,这么着就渐渐结实起来。庵里的师傅都很少生病。”   “哦。”宋氏有些忧虑地看了看杨氏,见她不吭声,便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以前我们都用的是花容斋的脂粉,可是今天花容斋被查封了,说是他们的脂粉有毒。”   “脂粉有毒?”陈氏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这句话大有禅意。”   宋氏瞠目结舌,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俗世之事,于我皆如浮云。”陈氏站起身来,合十行礼:“贫尼还有功课要做,告辞了。”   宋氏等人也觉得与她话不投机,也就没有强留,全都起身相送。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氏轻叹:“她这样也不错。”   宋氏微微摇了摇头,难以想象青灯古佛的日子要怎么过。   吴氏和游氏更是无话可说。她们现在位分是夫人,家里的亲人们靠着这个位分便将日子越过越好,父亲仕途平顺,母亲扬眉吐气,兄弟娶了门第高贵的贤妻,妹妹嫁的人家待她如珠如宝。看着王妃六年生四个孩子,谁都不奢望能与她争宠。她们虽然已经没有了王爷的恩宠,但有诰封,有名分,能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便已经足够了。   后院人少,寂静无声,前院的唱经声隐隐传来,伴随着木鱼与钟磬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意味,慢慢地冲淡她们心里的惆怅。   番外五 宫闱深处   花容斋的覆灭在京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皇宫里挨宫挨殿地清查胭脂水粉香膏头油等物品,只要是花容斋出品,全部收缴。   各公卿世家达官显贵巨商富贾的府中也是鸡飞狗跳,哭骂声不绝于耳,都是诅咒花容斋一干贼子奸商的声音。   由于蒙兀人长达近百年的阴谋,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嫡出姑娘从小就使用花容斋出产的胭脂水粉,于是等到她们出嫁时已经基本丧失了生育能力,如果身体特别好,大概能扛住,成亲十年八年后可能会生下一个孩子,再多也就没有了。而那些小家碧户或者清廉官员的孩子用不着这么贵重的脂粉,身体反而没受到损害,所以在生育方面并无障碍。   皇宫中同样如此,楚灿华生长在南方,其父虽身居高位,于持身却极正,不准家人穷奢极侈,所以其妻其女都没有专门派人去京城采买花容斋的脂粉,而是有闲情逸致自制胭脂水粉。她进宫为妃后,虽然也受到了花容斋脂粉的荼毒,但是经过数年的对抗,还是挺住了,终于在七年后生下了皇长子。当时普天同庆,皇帝龙颜大悦,破例封楚灿华为皇贵妃,又学皇甫潇,对她几乎是专宠,希望她能像勇毅亲王妃那样,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也就后继有人了。   按祖制,宫妃中是有皇贵妃这个位分的,但是历朝历代并未实际封诰过。皇贵妃的位置基本上相当于民间的平妻,其子在皇家玉牒就是嫡出的身份,仅次于皇后所出嫡皇子,十分尊贵。   对于这个封诰,首辅赵昶坚决反对,但他女儿始终无所出,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他也就硬不起来。监国亲王皇甫潇则义正词严地表示:“此乃皇上家事,自当乾纲独断。”给了皇帝和皇贵妃莫大支持。   赵昶无奈,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让皇后多安排听话乖巧的佳丽侍寝,若是能得个龙子,就过继下来,以后便好办了。   赵婉仪虽然心里不好受,但大局为重,便在皇上按制在初一和十五来坤宁宫歇宿时安排美貌宫女侍寝。这一举措还真见了效,她宫中的赵美人有了身孕,经验丰富的太医诊脉后断定是男胎,让她喜出望外。   与此同时,别的宫中的妃嫔也都在这么干,于是捷报频传,已经陆续有陆修容章修华韩才人怀孕,只不过生出的都是公主,无甚威胁,让她们的主子娘娘大失所望,而皇后则看到了希望。   赵婉仪坐在慈宁宫中,听贴身侍候的大宫女绘声绘色地讲述在宫里收缴花容斋的脂粉,各宫娘娘如丧考妣的模样,心里满是幸灾乐祸。过去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被蒙兀奸细坑了,却没想到,原来大家都一样,只有楚灿华是南方长大的乡巴佬,没用过这等好东西,算是逃过一劫,这才能生下皇子,不过她也是在入宫七年后才生的孩子,即使皇上去她那昭阳宫的次数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至今也没有再怀孕,这说明她并不是特别能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正在心里冷笑,便有嬷嬷匆匆来报:“皇后娘娘,赵美人要生了。”   赵婉仪微一挑眉,从容不迫地问道:“宣太医了吗?稳婆呢?赵美人现在如何?孩子没事吧?”   “四个稳婆都在,已经让人去太医院了。”嬷嬷恭敬地禀报,“赵美人的宫口只开了一指,孩子还好。”   “嗯。”赵婉仪点了点头,“你去盯着点,勤来禀报。”   “是。”嬷嬷行礼后,急急忙忙地奔向偏殿。   正在产房中呼痛挣扎的赵美人还不满十七岁,是赵婉仪的族妹,生得极美,性子温婉柔顺。她父亲在族中属于嫡脉庶支,也就是说她祖父是主脉嫡出,而他父亲却是姨娘生的,所以在族中地位不高。她父亲读书的资质一般,只考了举人,却始终没中进士,只能做个七品小官,在仕途上比较艰难。赵老夫人挑中她,打算送她进宫,助赵婉仪固宠,赵昶便提拔了她父亲,两年内连升三级,连她兄长也跟着沾了光。她性子柔弱,也没心计,进宫后自然乖乖听话,果然深得皇上喜爱,连番承恩,一年后便传出喜信。皇后派了四个有经验的嬷嬷和两个大宫女照料她,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终于顺利熬到足月生产。她已经答应,生下的若是皇子,便过继给皇后抚养。赵婉仪见她乖巧听话,便没有留子去母的打算,还想着让她继续为皇上生孩子,将来也就更加保险。   赵美人不光是性子弱,身子也弱,自小恪守闺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怀孕之后更是常常躺在床上保胎,现在生起来便很困难。疼痛一波一波地袭来,宫口却开得异常缓慢,稳婆给她灌了两次催产的药,却收效不大,反而让她痛得更加厉害,一直惨叫。   过了一天一夜,孩子依然没有生下来,在那儿看着的嬷嬷满头大汗地赶去向皇后禀报“娘娘,赵美人难产,只能保一个,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赵婉仪脸色阴沉,却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皇上的龙种最重要。”   嬷嬷明白了,赶紧去产房与稳婆耳语。她们都是积年的接生婆,做老了这些事,既是保孩子,那就顾不上大人了。一个稳婆拿着剪刀,麻利地剪开出口,伸手进去帮助胎儿出来,两个稳婆技巧地用力挤压产妇的腹部。   赵美人叫得声嘶力竭,身体里的血如泉水涌出,沾满床铺,流了一地。渐渐地,她的惨叫声越来越低,脸色比纸还要白,眼看是不行了。   这时,只听稳婆兴奋地说:“生下来了,是位皇子。”   四个婆子都围过去,快手快脚地给皇子洗干净身子,用襁褓包好,这时,本来憋得脸色有些发青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四个婆子都长舒一口气,皇子无恙,她们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赵美人本已陷入昏迷,听到婴儿哭声,忽然挣扎着醒了过来,声音微弱地说:“让我看看孩子”   抱着婴儿的嬷嬷犹豫了一下,心里到底有些怜悯,便送到她面前,让她看了一眼。   赵美人微微地笑了。这孩子带着赵氏的血统,由皇后抚养长大,以后整个赵氏都会用尽全力,将他送上皇位。她这个做母亲的虽然不能看着儿子长大,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但是知道儿子会过得很好,也就含笑九泉了。   她没有留下遗言,一是没有力气说话,二是赵婉仪太过强势,根本不会理会她的想法,说了也没用,所以她只是贪婪地看着动来动去的儿子,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赵美人难产生下皇子后血崩身亡的消息便传遍了皇宫。   很多人都暗示皇后心狠手辣,留子去母这种阴私手段竟然敢在后宫使出来,只有昭阳殿的皇贵妃楚氏没有吭声。   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盛开的鲜花,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个满目尊贵金碧辉煌的深宫,不知埋葬了多少年华正好的美丽女子,死了的人化为尘土,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以命相搏。   她抬眼看向慈宁宫的方向,似乎听到了初生婴儿的啼声。   一生还很长,她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