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一日为叔,终身不负   作者:折火一夏   出版社:读客文化   出版时间:2019-09-06   ISBN:9787512204423   文案:   韩菁:   她喊他小叔叔,当他是长辈,可是无法说出口的爱从未间断过,从五岁到二十一岁,她心里眼里全是他,他却当着她的面答应与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他教会她爱,也教会她绝望。   生命,情感,金钱,宠爱,所有这些,当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都变得不过如此。   莫北,这是她至今为止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莫北:   他的额头贴上她的,声音温柔如昔:“不要和沈炎结婚,跟我回T市,好不好?”   韩菁一把抹去眼泪,冷冷地看着他:“我不回去。”   “为什么?”   韩菁的声音冷冽得像块冰:“原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过几天就要和沈炎一起去试婚纱,两个月后要和他举行婚礼。”   他伤口上的血迹沾染到了她的衣服上,却恍若不见,轻声说:“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我现在告诉你,我做过最后悔的就是娶了韩冰,让你跟着沈炎去了英国。我十分后悔,后悔得要命。” 第一章   韩菁十五岁   (一)   聂思莉在T市明华中学的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了她要接的小公主。   一顶干净漂亮的奶白色遮阳帽,一袭蓝色收腰的及膝连衣裙,一根细细的白色皮带松散挂在腰间,一只通体莹白的玉镯,一双纤尘不染的白色凉鞋,以及一个同样纤尘不染的白色书包。   这是很能衬托气质的打扮。乍一看上去,韩菁真的就像个安静优雅的小公主。   而且这个公主骨骼纤细,模样精致。她捏着帽檐抬头张望,聂思莉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很大,鼻尖很俏,嘴巴很小,尽管尚有一点婴儿肥,却充满新鲜而青春的气息。   果然和莫北刚刚笑谈的一样:“你站在校门口,走出来的最漂亮最让人眼前一亮的那一个,肯定就是菁菁。”   然而韩菁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她四处张望,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嘴巴便微微撅起,脱下书包就要翻电话。   聂思莉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赶忙踩着高跟鞋小跑过去,弯出一个自认为十分温柔的笑容:“韩菁是不是?我是聂思莉,莫……你的小叔叔现在有点事,我来接你去吃饭。”   韩菁“哦”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两眼,很平静地问她:“那小叔叔应该已经按照惯例告诉你,让我上你的车子之前先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   她说得无意,聂思莉却是一愣。很明显韩菁已经对莫北派不同的人来接她司空见惯,那这些“不同的人”,不知是否也如她一样都是以着莫北女友的名义?   即使自以为有心理准备,聂思莉的心还是一瞬间里沉了大半,勉强笑了笑:“那是自然。”说完掏出手机递给她,“你的小叔叔还特别说明叫你亲自打给他。”   韩菁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给莫北打电话。绿色键刚刚按下去,就立刻被接通,隐隐约约很快传来莫北低沉的声音:“菁菁?”   “你又不来接我。”韩菁背对着聂思莉,虽是抱怨,声音却带着少女的娇娇软软,听起来倒更像是某种撒娇。   她只留给聂思莉一个背著书包的背影,后者却在暗暗吸气。韩菁的穿着分明十分简单,但她的奶白色的书包右下角也分明绣着一个淡蓝色的“菁”字,再仔细观察,才发现她穿戴的无一不出自国际名设计师设计的今夏最新款。   聂思莉今日出门前已经是打扮得精心再精心,如今和这个初中三年级的小姑娘一对比,才发现自己所有的行头加起来甚至都比不上她书包侧袋里的那只全球限量版的水壶。   聂思莉已经完全失去了言语。传言莫北纵容韩菁已经到了溺爱的地步,如今亲眼见到,她除了怔怔感慨果真名不虚传外真的再想不出别的话来。   而那边韩菁仍在通电话,声音清丽又蛮横:“我想吃肉。”   “不吃鹅肝。”   “才不去那里,料理还不如你做的好吃。”   “不要。”   “不。”   最后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韩菁终于勉强皱着脸答应下来:“……好吧。”   莫北不知又说了什么,终于让韩菁笑逐颜开:“你说好的,可不能反悔,不讲信用的话你就是吉祥。”   那边似乎又嘱咐了几句,韩菁才终于满意地挂了电话,转过头,对她说话的时候漂亮的小脸上甚至还留着笑意:“走吧。”   韩菁表现得比她还要轻车熟路,先她一步进了车子后座,对前面的司机说:“去驭水道铜家菜。”   她说完便双手置于膝上,微微垂着眼睫毛,又恢复了恬静小公主的模样。   仿佛刚刚和莫北霸道叫板的人不是她一样。   聂思莉看了看她的侧脸,美丽精致得像个芭比娃娃。   聂思莉在与莫北交往之后已经备足了所有可能搜集到的功课,知道莫北温柔又多情,在她之前女友无数;知道他的背景极深能力极佳,是T市著名的单身贵公子;知道他家中有只叫吉祥的鹦鹉和一条叫如意的大狗;还知道他极为宝贝这个叫韩菁的小姑娘,是她的监护人。   韩菁,十五岁,个性骄纵。幼时与莫家为邻,五岁父母去世,由莫家代为抚养,与大十二岁的莫北最为亲近,九岁起便随莫北一起搬离莫家,由莫北一手照料至今。   聂思莉想起了好姐妹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尽管来自八卦,但现在她已经几乎完全相信她说的是事实:“让莫北关注你很容易,但是讨好他家里的那个小女孩,简直比登天还要难。莫北把她宠过头了,韩菁骄傲得就像只小孔雀,大概除了莫北,就没人能让她看对眼。”   她自认年轻美貌,家世好能力佳又善解人意,T市能与她匹敌的女人少之又少,可她的心底现在却突然没来由地在打鼓。   一路无话。   车子平稳停下的时候,韩菁已经睡着。她微微闭着眼,坐姿却依旧十分端正,聂思莉正有些好笑地猜测她是否在课堂上也是这般糊弄老师的时候,司机回过头,轻声唤着韩菁:“小小姐,我们到了。”   韩菁的睫毛颤了颤,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已经有泊车小弟来开门,她下了车,看也不看剩下的聂思莉和司机,扬着下巴便在门庭服务生的鞠躬示意下走了进去。   聂思莉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韩菁明显对这里又是熟悉得很,等聂思莉跟着走进私家菜馆,她早跑得没了影。问了服务小姐才知道她在楼上包厢,推开门进去才发现她又窝在桌子旁舒适的沙发里睡着了。   桌子是四人位,韩菁的书包放在她对面的沙发里,聂思莉思索了一下,在她旁边坐下。正想着如何打发无聊的时间,这位娇气的韩小公主突然闭着眼慢声开了口:“你叫什么?”   她说得明明很不客气,却又诡异地不会给人缺乏教养之感。但聂思莉被一个小女孩直白问话,仍旧是有些不舒服。她暗自吸下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笑:“我叫聂思莉,你可以叫我聂姐姐。”   韩菁睁开眼,纠正她:“我没有问你叫什么,我是问你要什么。”   聂思莉的笑容有些收敛:“什么?”   韩菁望着她,双手捧着下巴想了想,又摇摇头:“没什么。”说完又闭上了眼。   两个人的交流少得可怜,这情况直到莫北到来也没有得到缓解。   在莫北之前,本来还有两位服务生分别端来小糕点和白水,韩菁连半只眼皮也没抬。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睁开眼,飞快跑过去,推开了包厢门。   聂思莉好奇地探身去看,才发现莫北正拿着车钥匙站在门口,揉了揉小公主的头发,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耳垂,俯身不知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脸上有点笑容,直起身搂着韩菁踏进来。   韩菁把沙发上的书包交给一旁的服务生,挽着莫北的胳膊打算一起在沙发上坐下。莫北站着不动,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菁菁,我现在似乎更应该和你聂姐姐坐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然挑起的眼角惯性带着几分温柔,韩菁微微撅起嘴唇,跟莫北对视半晌,到最后还是咬了咬嘴唇,自动坐到了聂思莉旁边的位置上。   莫北在聂思莉的对面坐下来,眼神终于有空对上她的,指着他旁边的位子笑了笑:“来。”   然而,聂思莉发现,无论韩菁是坐在他的旁边还是他的对面,无论她是坐在他的对面还是他的旁边,莫北整个晚饭的注意力还是有九成都放在了他最疼爱的小姑娘身上。   他戴着手套挑了只虾,剥了干净,蘸了酱,然后扔进韩菁的碟子里;又剥了第二只,又扔进了韩菁的碟子里;接着剥了第三只,还是扔进了韩菁的碟子里;接着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全部落进了韩菁的碟子里。   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剥,韩菁则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吃,而聂思莉却在侧着头全神贯注地旁观。   她已经惊诧到忘记了吃饭,等她回过神后才有些欲哭无泪。她在和莫北单独进餐的时候,都没有受到过这样一半的待遇。莫北虽然绅士,却也懒散,他或许会替女士拉开椅子,却不会这样全心全力地伺候女友剥龙虾。   聂思莉发现自己甚至已经有些嫉妒坐在她对面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这个小姑娘。   韩菁碟子里的虾仍旧还是座小山,她却已经放下了筷子不肯再吃。莫北看了看:“不吃了?”   “饱了,吃不下了。”她说完很快夹起碟子里一块白嫩虾肉,探过身凑到莫北嘴边,露出今天下午以来的第一个明媚笑容,“呶,张嘴。”   然后,莫北就在聂思莉比之前更加惊诧的眼神下真的张了嘴,再然后就真的咬住虾肉咽了下去。   再再然后,他俩开始聊起韩菁今天一天的生活。先是讨论学校,后是批判老师,然后又是韩菁自己。一向习惯浅笑也习惯寡言的莫北今晚蓦然变得不同,跟着韩菁的话题一句一句附和,说的话甚至比韩菁还要多。   这张桌子上时不时就能听到低声的谈笑,而这些谈笑只出自两个人。韩菁被莫北哄到兴头上,单手撑着下巴想了想,看着莫北的脸色商量:“我这个周末想要拉直头发。”   “你年纪还小,拉什么头发。”莫北头也不抬,“那对头发伤害很大,再说你的头发已经够直了。”   “可是班上许多女生都有拉直,直发飘飘的样子很好看啊。”   莫北终于瞥了她一眼:“我家菁菁不需要拉直已经足够好看。”   韩菁嘟起嘴,眼珠转了转不说话,只低下头喝粥。莫北从她的碟子里夹起一只虾咽下去,慢吞吞地说:“不准给我来先斩后奏,知道么?”   韩菁皱起鼻子瞪他,像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着腮帮小声嚷嚷:“可是拉直了真的很好看!染发也很好看!”   “那给你订做的粉色网球拍取消掉?”   韩菁扁了扁嘴,顿时就不说话了。   再再然后,不知又过了多久,莫北终于发现了这张桌子上还有另外一个人,终于肯腾出一点儿时间来注意她:“真抱歉,我都忘了你是素食者。菁菁喜欢吃肉,今晚的蔬菜是不是有点儿少?要不要再点一些?”   “不了,已经够了。”聂思莉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去趟洗手间。”   (二)   聂思莉表现得比韩菁预料的还要不堪一击。不过是才被不小心冷落了一个多小时,而这一个多小时本来就是韩菁和莫北平日的相处方式,她便已经把不高兴和嫉妒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了脸上。   韩菁其实有点失望。她连那句惯常的实话还没有说出来,聂思莉就已经落荒而逃,心理素质显然不算很好。   那句惯常的实话她至今已经同各型各色的女子说过数遍,并且基本上每个女子都没有机会被重复第二遍:“你不是第一个来接我下学的姐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到现在为止,莫北相处过的女友里,还没有一个能接送我超过两个月的。如果姐姐你只是玩玩,那没有问题。但如果你玩到一半开始肖想当上莫家的女主人,那么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放弃这个想法,原路请便。”   莫北让司机送聂思莉回家,他和韩菁则一起坐进另一辆车子的后座。韩菁有些困倦,车内空调打开后便爬进莫北的怀里,自动自发地搂住他的脖子开始睡觉。   对她而言,莫北的怀抱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空调。冬天会很温暖,夏天会很凉爽,有莫北身上独有的清爽气息环绕,还有一双极其漂亮修长的手拍着她的背,莫北还会讲一些小故事,也许不会太有趣,但他的嗓音就像是一缕最温柔的暗香,可以极大程度地诱哄着她慢慢入睡。   车子路过减速带,轻震了两下韩菁便醒过来,趴在莫北的肩膀上开始数眼前的流苏,想了想,慢悠悠地问:“小叔叔,你喜欢这个聂姐姐么?”   莫北一手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正在浏览网上新闻,随口回了三个字:“不讨厌。”   韩菁撇嘴。她问每个他交往过的女友,他都是这三个字。   可呆在他怀里的感觉实在很不错。让她不由自主更加搂紧了他的脖子,不经意间强迫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   韩菁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探究的目光经由清澈的眼睛直射莫北的眼底:“既然只是不讨厌,那你的女友一直换啊换的,又是因为什么呢?”   莫北的神色变得有点儿古怪,他很想避开她的话题,便以压制性质的沉默回应。但韩菁显然没有知难而退的自觉,见他始终不说话,还催促地摇了摇他的脖子,一直一直盯着他。   莫北清咳一声,板起脸说:“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为什么?”   “我再次拒绝回答。”   “是因为你天生喜新厌旧,花心风流么?”   莫北抿着唇:“……”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呢?为什么每回的女朋友都不是一个类型的?”   莫北依然抿着唇:“……”   韩菁调整了一下姿势,跪在他腿上,伸出四根手指冲他摇了摇:“小叔叔,你已经是一问四不知了。”   莫北假装没听见,低头继续浏览新闻。   韩菁摇晃他的肩膀,莫北不予理会;她蹂躏他的头发,莫北还是不予理会;最后她直起身体,在他的腿上半跪着蹦了一下,这次莫北吃痛,终于抬起头来。   韩菁揪住他的衬衫衣领,凑近鼻尖,眼睛一眨不眨:“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很简单,肯定不为难你。你第一次交往女朋友是在什么时候?”   “……我能说谎么?”   韩菁长长看他一眼,莫北咬着牙,在心中飞快组织着措辞,却发现如何都不能把话说得委婉,最后只能闷声实话实说:“高中二年级。”   “你高中之前跳过三个年级。”韩菁掰着手指头算,“那就是在你十四岁的时候了?”   “……”   韩菁明显挺有兴趣,仰着头兀自计算:“从十四岁起,到你今年二十七岁,一共十三年。按照你每个女友平均两月的保质期,以及寻找下一个女友的单身空窗期,按最少每年四到五个计,那么你至今为止交往过的最少也得有唔……”   莫北及时拿一块饼干堵住了韩菁的嘴:“好了,我们换下一个话题。”   第二日是周末,莫北上午忙完事情,下午领着韩菁去了私人会所里的聚会。一推开门,屋内是清一色的逍遥二世祖,但难得的是没有烟雾缭绕——莫北以韩菁未成年不得吸入二手烟为名,强迫这群发小戒烟四小时。   但香烟没有,名酒和美人却是不可缺少的。并且还很香艳。韩菁刚跟随莫北踏进去,恰有美人半偎在男人的怀里,眼睫翘出一个曼妙的弧度,蜜唇半咬住一颗樱桃,扬起纤细脆弱的下巴,揪住男人的衣襟,探身迎了上去。   男人轻笑,微微低下头,十分配合地衔住。   立时响起哄笑声,随后又察觉有人进来,一人率先回过头,见到莫北顿时便笑了:“哎哟莫北你来得正好,这正到兴头上呢。”说完冲韩菁招招手,“菁菁过来,你江南哥哥给你看个好东西。”   韩菁刚一脱离莫北的手,立刻就有两位美女分别挽上了莫北的胳膊。莫北在美人的半拽半搂下拣了一张沙发坐下。然后便是被敬酒,干杯,再被敬酒,微笑摇头,说了句什么,然后淡淡抿了一口。   韩菁回头瞧了瞧,被江南捧住脸掰回了视线。眼前是这位娃娃脸帅哥放大的笑容,他摊开空无一物的手心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手腕一翻转,掌心里就蓦然多了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江南把玫瑰花别在韩菁白裙上的衣兜里,眨了眨右眼,邀功:“怎么样?你小叔叔可不会这个吧?”   韩菁瞥他一眼,冲他摊开两只手心,左手中指小指和大拇指一同屈起,而食指和无名指依然直立。随后右手亦然。然后抬眼看看他:“江南哥哥你会这个么?”   江南自信一笑,低下头摆弄手指。   一分钟过去,江南:“……”   两分钟过去,江南:“……”   三分钟过去,江南:“……”   五分钟过去,江南终于认输,一拍桌子抬起头:“好吧,我认输……诶?人呢?”   韩菁早就跑到相邻的书房里看书去了,被她顺道拐过去的还有江南今日的女伴倩倩。她窝在沙发里翻漫画,倩倩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膝盖上摊开的美容杂志。   韩菁前两年缠莫北缠得十分紧,活脱脱就是一跟屁虫。莫北与女友约会进餐都少不了她,来这种会所就更是要带上她。这家会所是他们一群人近两年的集中营,属于江南名下的产业,而这间书房则是莫北考虑韩菁会无聊特地嘱咐新开辟的一块地方。   墙壁刷成淡紫色,贴有韩菁最喜欢的hello kitty的图案;茶几仔细磨去所有棱角,布艺沙发柔软宽大,可以舒适而长久地窝在里面;书架的高度设置得刚刚好,让韩菁能在踮脚与弯腰之间便可以够到所有书。   专为韩菁量身定做。   江南有回私底下打趣:“我怎么觉着你养韩菁比养你亲生闺女还尽心呢?”   “我没亲生闺女。”   “我说真的呢,你这几年表现得就跟那春蚕吐丝剥茧似的,把人家小姑娘包裹得滴水不漏。”   莫北没回应,江南再接再厉:“而且那茧子的每根丝儿还百分百都是你呕心沥血的结晶呀。”   莫北还是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江南找到这间屋子,把倩倩领走了。临走前笑容满面地对她讲:“菁菁,你小叔叔现在有些事要忙,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就在书房里看漫画,不要跑远,好不好?”   韩菁没说话。江南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喜欢吗?这是你小叔叔特意让人从瑞士给你带回来的。”   韩菁没有接,眼睛在他和倩倩的身上转了一圈,扬了扬下巴:“那你陪我玩。”   “我现在也有事。”江南侧脸看了看倩倩,依旧是可人的笑容,“想要什么就告诉服务生去做,好不好?”   韩菁的回答是哼了一声,然后重新窝回沙发,直接用漫画遮挡住他们之间的视线。   江南笑着摇摇头,牵着倩倩的手出去了。   他一走,韩菁立刻从沙发上爬下来,乘拐角处的电梯直上顶层。电梯门刚刚打开,她就不意外看到了莫北颀长的背影。   但他离她并不算近,在这座正方形楼宇设计的对角线方向。他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房卡,灰白的休闲服,步幅稳慢,背影剪影般修长优雅,随后便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尽头。   刚刚在书房,韩菁和倩倩有一段对话。   “姐姐,你知道这座会所里,装修得最漂亮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顶层。”   倩倩跟着好奇地问:“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韩菁却更好奇,瞧了她一眼,像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后又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想了想说:“因为这里的所有楼层,他们在顶层待的时间最长。”   韩菁顺着莫北的路线走,一直到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房间才停下。她在门前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四周始终寂静无声。   房间的隔音效果好得要命,里面的旖旎风光半分也没有泄露出来。   四个小时后,莫北找到韩菁的地方还是书房。莫北看了眼旁边丝毫未动的蛋糕、巧克力以及鲜榨果汁,轻轻拍了拍还在熟睡的某人的面颊:“菁菁,醒醒了。”   韩菁揉揉眼坐起来,皱着眉含糊不清地抱怨:“你好慢。”   莫北的神色有点儿异样,但很快调整了表情,搂住她将她合身抱起来,笑着说:“好了,我们回家。”   “我饿了。”   “那怎么不吃这些蛋糕?”   “不喜欢。”   “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去吃晚饭好不好?”   “想回家。”   莫北去捏她的脸颊:“那我们就回家。”   韩菁却摔开他的手,抱着双腿坐回沙发上,别过脸不看他。   “嗯?怎么?”   莫北依然是那种神色,眼睛温和乌黑,嘴角有最迷人的弧度,深紫缎面西装,此刻正屈腿半跪在沙发旁,一手搂住她,微微笑着看她。   韩菁从他口袋里把手帕抽了出来,把它当成莫北抓在手里揉搓又揉搓,蹂躏再蹂躏。五分钟才冷着脸开口:“莫北,你真讨厌。”   莫北眉一挑,韩菁根本不给他时间缓冲,把手帕按在他胸口,跳下沙发抬脚就走。   她走得比他还要快,莫北在后面没有拽住她,一时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加快了几步跟上。 第二章   韩菁十六岁   (一)   韩菁本就睡得不安稳,被蛇卷住脖子的那一刻猛然从梦中惊醒,正好窗外一道闪电劈下,让她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   紧接着便是夏雷巨大的轰隆声,裹挟着万钧的气势,像是要震破玻璃穿透耳膜一般。被单在她手中绞成了一团,韩菁张张口,却已经害怕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探身去按壁灯,卧室的房门突然打开,背着走廊的灯光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身影。那身影稍嫌矮胖,又像是披着袍子的模样,韩菁只看了一眼就打了个哆嗦,迅速拽过一边抱熊揽在怀里,尖叫:“你不准过来!”   房间里的大灯很快被打开,女管家站在门口,一脸安抚的笑容:“小小姐,是我。”   女管家知晓她害怕惊雷和闪电,已经将房子里所有灯光都打开来。管家见她依旧惊魂甫定,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哄慰:“没事,有我在呢,不怕不怕。”   通明的灯火,熟悉的人温暖的笑容,韩菁苍白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看了看如同泼墨的漆黑窗外,问:“小叔叔回来了么?”   她今天下学的时候只有司机一人来接,小叔叔说他有事,一直到她上床睡了觉都没有在家中出现。   其实这状况时常发生,但今天下学时正值大雨前夕,天气憋闷,连带着便引出了韩菁的坏脾气,小公主一咬唇,一言不发就挂了电话。   “少爷今晚不回来了。”管家和煦地笑,“小小姐还害怕吗?我陪你睡觉好不好?”   韩菁瞧她一眼:“我想要小叔叔。”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想着较为温和的措辞,“少爷现在回来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么?”   “……下这么大的雨,回来也很麻烦,对不对?”   “那他现在在哪里?”   管家再次努力地组织着措辞:“似乎是在公司……”   韩菁明显不信,并且瞬间就明白了她一直试图转移话题的潜台词。脸一板,立即跳下床,赤着脚去翻茶几上的书包。找到手机,按通一号键,拨了出去。   身后的女管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韩菁再次面无表情地拨过去,再次无人接听。第三次,结果同上。   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拨。   韩菁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莫北的真丝衬衫,宽大如同袍子,却愈发衬得她身形修长姣好。衣服贴身如水一般滑下去,长长的袖子掩住手指,领口处一对蝴蝶羽翼般锁骨,小腿笔直,双脚小巧,脚踝骨骼纤细,长长的棕褐色卷发瀑布一般垂下来,遮住大半个侧脸,只有弯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侧影就像个天使。尽管这个天使十分的固执倔强。   韩菁曾经想要拉直头发,被莫北反对。过了一周又想要弄成卷发,再次被阻止。但韩菁随即拖住莫北的胳膊抱住莫北的脖子搂住莫北的腰际上蹿下跳软磨硬泡发嗲撒娇,于是两天后终究还是得了逞。   再回顾一下从韩菁认识莫北到现在为止,甚至都可以这样说,只有韩菁想要的,从没有她得不到的。   对韩菁而言,莫北就像是她的阿拉丁神灯,不管她提出的要求有多不合情理,他都会全部答应,无所不能。   尽管是夏天,管家还是不敢怠慢。过了片刻见韩菁依旧没有罢休的意思,赶忙拎了拖鞋走了过去:“小小姐,雨天地上凉,咱们先穿上鞋子。”   韩菁没理会。尽管莫北下午没有明确解释他的行踪,但她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现在在做什么;而尽管她可以完全确定,她却还是想要打电话;而尽管她已经拨过去了七八个电话,那边依旧还是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   窗外雷电交加的状况已经减弱,雨打绿叶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深夜唯一的陪伴。管家见她只咬着唇不说话,又轻声说了一遍:“小小姐,咱们睡觉吧。”   韩菁有些发愣,听她开口才回过神来,说:“我现在不想睡觉。你先去睡吧,我要自己睡。”   管家还想说些什么,被韩菁没什么感情的眼神一扫,话于是全都滞在嘴边上,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最后只得叹了口气离开了。   今天晚上整座房子都是通明的状态。韩菁还是赤着脚,沿着明亮的走廊一路到了莫北的卧室。   这间主卧室和她房间的面积差不多,但明显视野要开阔得多。推开门便将屋内陈设一览无余,干净流畅是第一印象。但若随手在墙壁一按,却又会冒出数多的暗格,将大小零余杂物统统清理在里面。   莫北的卧室大概算是这座房子里唯一一处不曾迁就她想法的地方。房间线条处理得硬朗简洁,凌厉中又透着风度,懒散中又透着精明,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物。就连被单枕头和床头柜的台灯都是黑色,以至于那块地方唯一醒目的东西竟然是今天的早报。   韩菁爬上床,静悄悄地把自己装进被单里。这里没有像她房间那样反复的蕾丝花边,也没有飘逸甜美的纱幔,但有她最信任依赖的人的清爽味道,足以让她在这个依旧低沉打雷的雨夜里安心睡去。   但第二日却又变成了另一番光景。下午莫北和江南一起开完会,晚上两人一起在夜总会消遣。莫北正低笑着就着美人的手咬下一口山竹,家中管家突然打过电话来,语气紧张地向他报告:小小姐不见了。   莫北笑容一收,直起身问:“什么叫不见了?我早晨给她打电话,她不是说要去商场买衣服么。”   “是这样。老王说小小姐告诉他两个小时内会出来,可她上午十点进去,一直到晚上七点都没出来。老王中间去里面找了三圈,还请广播了三次,一直都没人回应。他连男装区都找了,给小小姐打电话,手机还一直关机。”管家已经有些慌得语无伦次,“少爷,小小姐她……”   莫北揉了揉额角,轻推开倾身过来想要帮忙按摩的美人,略略沉吟后开口:“商场那么大,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了个人。我现在回去看看。”   他挂了电话,美人水光潋滟的嘴唇微微嘟起,为他刚刚推开她的动作无声控诉。莫北笑了笑,漂亮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你叫小韵……我记错了么?”   美人的嘴巴嘟得更高了,眼睛却流露出一丝妩媚的挽留:“莫先生,我是小烟,小韵比我要胖些呢。”   “我记错了,对不住。”莫北漫不经心地笑笑,扭头转向江南,“我得先走一步,你慢慢玩儿。别被我搅了兴。”   江南的鼻尖距离身旁妹妹的脖子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远,见莫北真的抓起钥匙要走,赶忙拦住:“别介啊,什么天大的事儿啊,一个电话就把你招之即去了?你走了我一个人还剩什么玩头啊?”   莫北似笑非笑:“那你就再叫几个人过来作陪。刚家里打电话来说菁菁人不见了,我看我还是去找找。”   “人不见了?什么叫人不见了?”   “我也想知道什么叫做人不见了。我琢磨着这丫头今年似乎开始步入青春叛逆期,什么事都喜欢跟我反着来。”车钥匙在他的手中匀速转了一圈,晶亮光芒一闪而逝,莫北笑了笑,“我先走了。”   “你再等会儿。菁菁为什么离家出走啊?谁招惹她了?”   这个问题显然莫北没有考虑过。愣了一下才说:“等我一会儿找到她问问。”   不过莫北这“一会儿”的时间略微有点儿长。他给韩菁打电话,关机。又给家中打电话,韩菁还是没回家。他去她的学校转了一圈,最后才想起今天正值节日放假,学校早已关门。   他随后又开着车绕着远远近近数十条大街来回地转圈,还是没有找到人影。   一直到凌晨都没什么消息。T市太大,莫北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体会了无头苍蝇乱撞是种什么感觉。   前一夜下过雨,今天街道上凉爽异常。莫北却渐渐有些烦躁,在街边停下来,倚在车门旁,扯了扯领口,避风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被风吹散,他思索了一下,叼着烟给秘书打了电话:“给我查查韩菁的那几张银行附卡今天有没有款项支出,有的话告诉我刷卡时间和地点。”   半小时后,莫北站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门前按了按门铃,里面没有回应。他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开口:“菁菁,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又等了三分钟,门终于被慢慢打开,露出韩菁一张戒备和怨怼的脸,并且口气不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还想问问你一个未成年人没有证件怎么开的房呢。”莫北眯了眯眼,“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韩菁许久都没见过他冷着脸的样子,此刻他毫无掩饰的怒意让她所有的埋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在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尽管莫北会无原则地迁就她,可她还是有些敬畏他。   莫北进门捡了床边坐下来,韩菁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看窗外,他瞧了她有十几分钟,她一直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像个固执的木头人。   最后还是莫北先投了降:“过来我们谈一谈。”   韩菁连眼神也不甩一个,简直把窗外天空盯成了一朵花。   莫北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软,拍拍旁边的床:“菁菁,过来。”   韩菁总算有了点儿反应,微微侧过头,见他嘴角含笑,双手向她张开,眉眼间已没了半丝不快,稍稍放下心来,嘴唇抿了抿,慢慢走到他的一边坐下。继而脑袋一低一歪,整个人半埋进莫北怀里。   他的手掌抚上她的头发,她则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撒手。   莫北轻笑一声,问:“你怎么订的房间?”   韩菁闷声回应:“班上一个同学和我一起过来,他有身份证。”   “那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韩菁这次没有吭声。   “那我换个问法。”莫北缓缓抚着她的后背,“你刚才在门口瞧我跟个仇人一样。我想我实在很冤枉。菁菁小姐可不可以在这里指示一下,我是哪里做得不周到,惹得你能这样不高兴?”   他说成这样,韩菁这次还是没有回应。   莫北捏她的鼻尖,说:“以后不可以这样不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出来,你让大家都很担心你。”   韩菁紧了紧他的脖子,垂着眼睛问:“小叔叔,你以后会娶妻么?”   莫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了一个“会”。   “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想什么时候娶妻?”   “当然最好是温柔知性,漂亮大方,进退有度,体贴照顾,宽容待人……”莫北随口说了众多词汇,见韩菁脸色越来越沉,笑了一声,“你的小叔叔我今年二十八岁。还没想过在三十岁之前娶妻。娶妻之前的小叔叔只是你一个人的。至于娶妻之后,那时你大概早就上了大学离开了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把我摆在你心中第一位。那个时候我再娶妻,可以吗?”   韩菁脸色很认真:“我就算上了大学,也会把你摆在第一位。”   莫北“唔”了一声,微微一笑:“那相等地,我就算娶了妻,也绝对把你摆在第一位。这样可以了没有?”   韩菁仔细打量着他的笑容,半晌说:“承诺都不可靠。”   “难道连我的也不可靠吗?”莫北弹她的额头,“真的连我的也不可靠?”   韩菁又不说话了,盯着莫北那张比例完美的脸庞,突然微微仰起头,将抿着的唇印在他的侧脸上。   莫北微怔,又是一笑:“那小叔叔以后娶妻找女友先征求你的意见,你不满意我就不要,OK?”   韩菁低声咕哝了一句“无论你挑谁我都看不上”,莫北没有听清,她又揪住他的衣领,仔细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十分确定地说:“你抽烟了。”   莫北“嗯”了一声:“还不都怪你不听话。”   韩菁瞪大眼:“如果你本来身上就没带着烟,你再着急能抽么?”   莫北唇角勾起来,手指一根根交叉进她的右手里,左手搂住她的腰,轻轻边拍背边摇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菁菁,你长大了,心里有事情不想说我能理解。但我希望这种一声不吭就跑出来的行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韩菁低低“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肯开口。莫北提示性地清咳一声,韩菁被他催得恼火,直起身一拳打在他胸口:“你真的很讨厌!”   莫北闷闷一哼,韩菁赶紧收手,看他的眉毛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吓得爪子在他上身乱摸:“没事吧?没事吧?我,我知错了……”   “菁菁,”莫北慢慢地说,“我的腿被你压麻了。”   (二)   莫北赶到学校的时候,韩菁正趴在教务处的办公桌上,无聊地捏着一支钢笔写写画画。听到他的脚步声,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然后又想起来自己正身处何处,随即瘪瘪嘴巴,重新没精打采地趴回了办公桌上。   莫北唇角勾了勾,视线转回到不苟一笑的教务主任身上,含笑承受她因惊艳而有些失态的上下打量,修长的双腿并拢,中间不留一丝缝隙,低沉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你好。我姓莫,是韩菁的监护人。”   教务主任花痴完毕,又颇怀疑地看着他:“你是韩菁的哥哥?”   “算是吧。”莫北笑了笑,拇指轻轻抚摸手中的车钥匙,“我在电话里听说韩菁触犯校规,可以具体说一下是怎么一回事吗?”   教务主任显然已经对处理这种事轻车熟路,轻咳一声,板了脸说:“我们抓到韩菁和另一个男生手拉手在操场上遛弯。这种男女非正常接触的行为非常恶劣,俺规定必须停课回家接受父母再教育一周。”   教务主任指了指手头上的《学生违纪管理处罚措施》,又说:“那个男生已经被家长领走了。韩菁一直是个好学生,乖巧懂事,还是班上的班长。她的行为对全班同学也起到一定的带头作用,这样影响非常不好,对她自己的学习也有弊无利,希望你能好好教育。”   莫北略略收敛了笑容,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我知道了。”   之后教务主任临时被人叫出去,只留下莫北和韩菁两个人。韩菁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地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莫北走到她身后,被她察觉,她“刷”地就把纸张护在了怀里,扭过身来戒备地看着他。   莫北失笑:“纸上有什么秘密我不能看?”   韩菁很鄙视地看着他:“告诉你是什么秘密那还是秘密吗?”   莫北“哟”了一声,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难道是那个男孩子的画像?”   韩菁继续很鄙视地看着他:“我才不喜欢他。”   “那干嘛要一起去遛弯?还是手拉手?”   “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讨厌。”韩菁套用他曾经的话,还接着给他举例,“你对那些什么白白芸芸兰兰天天也不喜欢,还不是照样交往?”   这次一向能言善辩的莫北难得也有词穷的时候。他顿了顿,又顿了顿,试图找出二人的相异点:“菁菁,你和我不一样……”   韩菁咄咄逼人:“哪里不一样?”   这话题谈论下去有点儿危险,莫北尽力委婉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你是女孩子,可我不是。”   他说得很含蓄,韩菁却已经听懂了。她瞅着他的眼睛,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哪样?”   韩菁眼底有点失望。正巧碰到教务主任推门进来,她把书包迅速往他怀里一扔,手端端正正搁在膝盖上,继续当她的乖乖牌。   韩菁被老师遣送回家,和莫北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韩菁的脾气反倒比莫北还要大,始终都沉着脸,不乐意理会他。   莫北找话题:“刚刚那个教务主任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说的‘灭绝师太’?”   韩菁托着下巴看窗外。   莫北继续找话题:“还有刚刚出校门见到的那个光头校长,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谓的‘中央部长’?”   韩菁继续托着下巴看窗外。   遇到红灯,停车,莫北探过身,不再说话,直接掰住她的脑袋拧过来。   韩菁怨怼地看着他。   莫北的脸色微微冷下来,肃声说:“菁菁。你以前不会这样。我希望咱们两个可以开诚布公。你想知道什么,想要什么,我不能都猜中,你总需要告诉我。”   “我说了你也做不到。”   莫北笑了笑:“你说说看。目前为止,你想要的我哪个没有给你弄到?家里储藏室里还放着一块陨石呢。”   那是韩菁十二岁的时候,挑衅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的时候,莫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韩菁很平静地看着他,很清晰缓慢地说出每一个字:“我讨厌你花心风流,我讨厌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很、十分、非常地讨厌。”   莫北一双眼睛慢慢变得有点读不懂,他那双琥珀色的浅色眼眸看了韩菁一会儿,眼角余光瞥到红灯已转为绿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车子猛地冲了出去。   两人有史以来头一回冷战超过一个小时。但其实中间九成是因为韩菁说完那句话后明显觉得心虚,下了车就直奔卧房,给莫北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晚饭都谎称不舒服,让佣人做好直接送到了楼上的卧室里面去。   莫北自然知晓她那点小心思,也没拆穿她。依旧一个人在餐厅吃得兀自优雅。   晚上韩菁索性趴在卧室里睡觉,但她睡得不安稳,莫北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她便转醒了。   她背对着门不动,感受到他在床边坐下来,身体一僵,被子极轻微地动了动。   却还是没能逃脱莫北的法眼,他轻笑一声,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还装睡?”   他的声音如同一缕暗暗的花香,让人欲罢不能。韩菁不得不睁开眼,转过身坐起来,对上他英俊的脸庞,他不说话,只是眼角微挑地笑着瞧她。   韩菁咬了咬牙,一只手按住按在他的手背,莫北挑了挑眉,没有表示让韩菁更加胆大,搂住他的脖子,略一用力,整个身体都吊在了他的身上。   招惹了莫北再次的轻笑出声。   韩菁不说话。   从她记事起,莫北的私生活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她本来无从指摘。今天她脱口而出过分的话,让她懊恼不已。她其实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声“对不起”的,但是她说不出来。   莫北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抚摸韩菁的头发,他的手指穿过她长长的卷卷的头发时,眼神会十分温柔,温柔到快要滴出水。   “菁菁,”韩菁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突然开口,“我以后不会再交那么多女友。”   韩菁猛地推开他,寻找他的眼睛,以及他眼睛中的诚意。   莫北微微一笑:“但一物换一物,你也不可以早恋,不能像今天和男孩子一样胡来。”   韩菁一时间有些震动,眼睛直直盯着他,似乎有点儿不可相信。   莫北慢慢摊出一只手,手心手背来回看了看,才缓缓说:“谈恋爱这种事,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遇到心仪的。现在做这种事,为时尚早,我是反面的例子,你不能学我,明不明白?”   韩菁连连点头,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心思去听,一个饿虎扑食的拥抱,一下子就把莫北压倒在床上。眼中的热烈和高兴不加掩饰,花瓣一样的嘴唇弯起来,声音娇气又骄傲:“小叔叔,你果然是我的阿拉丁神灯。”   韩菁回家再教育的这一周,反倒成了她的假期。第二天莫北也偷懒,带着她去了S市旅游,返程的机票定在六天后。   这样单独两人一起旅游的时刻其实很难得。以往韩菁跟着莫北游玩或者出差,后者的身侧一般都还是会有另一个美貌女子的,通常都会是他当时的女友,再不济也会是他的那位万能特助。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莫北曾经把她搁在肩膀上,两手架住她的两只胳膊去旅游。韩菁最后睡着,趴在他的脑袋上口水还流了一路。   再后来就变成了莫北一手拎着女友的包,一手牵着她。再再后来,比如这两年,则又变成了到了旅游地出去游玩的时候韩菁就自动隐形。   莫北和韩菁下了飞机,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到莫北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地迎接。韩菁拽紧莫北的手指,发现接机的五个人里除了三位能说会道的主事之外,还有两位站在一旁只微笑不说话的花瓶小姐。   她睫毛闪了闪,一言不发地和莫北一起上了车。   路上韩菁紧紧挨在莫北身边,就像是一条小狗在死死守住自己的地盘。莫北被她抱得胳膊都疼了,忍不住笑:“晚上想泡温泉还是去逛逛街?”   前面的主事有些欲言又止,莫北抬眼扫了扫他,说:“什么事?”   “我们今天晚上给您办了一场接风宴……”   莫北“唔”了一声,扭过头问韩菁:“想去吗?”   韩菁的回答是一声不大不小的呵欠。   莫北莞尔:“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便被一路送到酒店套房,韩菁洗了澡去睡觉,莫北则撑着下巴看期货。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玩了一会儿更加无聊的俄罗斯方块。   这款游戏是韩菁下到他的手机里的,至于为什么她不玩自己的手机硬要去玩他的,韩菁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但很快相当理直气壮:“你的手机电量比较久。”   莫北:“……”   玩了一会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相当无聊,于是便靠在沙发上小憩。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眼前像是被一团阴影遮住,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洗发露的香气,猛地睁眼,果然是韩菁站在他面前。   小公主睡饱了连脾气也变好,弯着腰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干嘛不去床上睡?”   她穿着宝蓝色的睡裙,头发长长地垂在身前,眼睛亮晶晶,明显心情十分好,说完还很有闲情地去摸他长长的眼睫毛。   她摸她的,莫北则歪着头定定瞧了她有十秒钟,然后勾了勾唇角,假装被她很大力地拉了起来:“我们去吃晚饭。”   两人都不怎么饿,拣了一家幽静的会馆吃东西。甫一进入会馆有一架古筝静静置于屏风前,莫北路过的时候随意拨了几根弦,又扭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韩菁一眼。   韩菁却立时会意。他摆明了就是在嘲笑她前几年学古筝半途而废的事。她当时看一场电影便爱上了这种古代淑女必备乐器,然而又在学习了一周之后跟着莫北东奔西跑去了各地旅游,回来后就对它再也看不上眼,疏于学习也疏于练习。她的敷衍态度甚至还激怒了家庭老师,后者甚至被她折磨得愤而辞职,这也算得上是韩菁干过的一件大恶事。   韩菁脸上有些挂不住,拧起一双秀气的眉毛低声嚷嚷:“你不能一概而论!我的钢琴和小提琴都学得不差好不好!”   莫北一副懒洋洋的态度往前走:“我可什么都没说。”   韩菁的钢琴和小提琴百分之八十都是由莫北亲自教导。在韩菁八岁至十二岁之间,她霸占他最多的时间就是别墅里的乐房。   莫北是个好老师。耐心细致,循循善诱。莫北的手指修长漂亮,在琴键上跳跃的时候轻快如流水,就像是精灵在起舞,是韩菁最难忘的回忆之一。莫北拉小提琴的时候眉眼间沉静专注,拉动琴弦动作优美高雅,是韩菁眼中最美的画面之一。   莫北指导韩菁弹琴的时候,他坐在左边,韩菁坐在右边,两人一大一小两只手按照乐谱由慢到快地演奏出一首《欢乐颂》,她的身体随着轻快的节拍微微摇摆,莫北也随着她的摇摆而摇摆,红彤彤的夕阳下,乐房玻璃窗旁拉出两条斜斜的长长的影子,美好得假如生命就此定格,大概韩菁也不会觉得遗憾。   会馆里装潢十分典雅。莫北和韩菁在服务生引领下穿过走廊,突然听到一声不确定的喃喃问句:“……莫北?”   一个和莫北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站在走廊一侧,见他们同时转过头,目光瞬间变为努力压抑却依旧压抑不住的些许激动。   莫北上下打量她两眼,沉吟片刻便念出了对方的名字来:“韩冰。”   韩冰已经恢复了镇定,笑了笑,很有些自嘲以及嘲讽的意味:“真想不到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呢。”   莫北将这句话自动跳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真巧。你这是已经吃完了么?”   韩冰笑盈盈地望着他:“我自己一个人还没吃饭呢,你请我吧。”   这很有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的意思,但对方已然提出来,对待女士一向寡情却也绅士的莫北还是很快适应局势变化地来了一次“三人行”。   这次晚餐表面上吃得十分和谐,但实质大概人人都很不爽。莫北笑得最为如沐春风,他的笑容一向天衣无缝,韩菁看不出他的内伤程度到几成;韩冰本来笑得也十分温婉自然,但看到莫北一直在为韩菁夹菜添饭叫服务生的时候,最后也撑不住地笑容垮下了几分;而韩菁自己也相当不快,她本来认为难得和莫北一起单独出游,莫北这几天应该只属于她,却没想到还是遇到了故人,而且这个故人似乎还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T市。   中途韩冰去洗手间,韩菁单手撑着下巴,有气无力地问莫北:“这人什么来路?”   “小小年纪记性这样差。”莫北头也不抬,剥了只虾子自己咽下去,“韩冰曾经是你莫伯母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按照你莫伯伯的说法,韩冰门当户对,漂亮大方,高智商高情商,名声也好。是他最青睐的未来内定儿媳妇。”   虽然韩菁叫莫北小叔叔,但莫北的母亲对“奶奶”这个词太排斥,所以韩菁对莫父莫母却是喊的莫伯伯和莫伯母。韩菁顿时冷下脸:“这么重要的一号人物,居然我听都没听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嗯?老头子竟然没有告诉你吗?我还以为那次你已经看出来了。”莫北摸了摸韩菁的头,淡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喜欢她吗?嘴巴撅得都能挂勺子了。”   韩菁顺势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那你以后会娶她吗?”   莫北想了想:“还不知道。”   韩菁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瞪着他半晌,恶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虎口:“我也要去洗手间。”说完就跑了。   后面两天韩菁和莫北一起去了S市海上的小岛游玩。小岛内绿树郁郁葱葱,自来水和电力供应充足,韩菁和莫北在岛上的别墅住了一晚。晚上燃了蚊香,并没有蚊虫叮咬,但韩菁依旧睡不着,直接导致第二天在小岛上游玩时精神恹恹。   道路旁边有险险维持平衡才可以走过去的细细独木桥,韩菁撑住莫北的手在上面走,一边问:“小叔叔,你对那个韩冰的感觉也和对你那些女友一样吗?”   莫北半晌才说:“不太一样。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身份地位注定她看上的不是我的钱我的权。”   “她非常非常爱你,是吧?”   韩菁顺口说出来,莫北却听得十分古怪。他一时还不能适应十六岁的韩菁可以说出“爱”这个字,就如同他当时接到教务主任电话时还无法立刻适应韩菁早恋一般。这瞬时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莫北瞧她一眼,似笑非笑:“小鬼,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韩菁小声嘟囔,“那你呢?你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儿的?”   “……”莫北硬着头皮继续答,“菁菁,你要明白,我的娶妻注定不会只因为新鲜或者爱情那么简单。如果我娶韩冰,联姻需要才是真正原因。当然我也并不讨厌她。或许我可以这么给你形容……既然终有一天我会娶妻,那么假如我在想定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更加心仪的,很可能数年以后你就该叫韩冰一声小婶婶了。”   韩菁听完,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莫北的手,一个人轻盈地跳下了独木桥。   (一)   韩菁和韩冰已经在一家店里待了一个半小时。韩冰已经有了深深的无力感,她根本没想到一个表面看起来如此安静乖巧的女孩子竟然会这么难搞定。   韩冰昨天以天色太晚不想回去为由睡在了别墅里。早晨起床后,韩菁要拖着莫北一起去逛街买衣服,被她自告奋勇地拦了下来,自信满满地说一定会让小公主买个满意。   但韩菁明显是被莫北惯坏了,所有款式都看不上眼,小脸从出了别墅就一直皱着,直到现在。   韩冰耐着性子把图册最后一页翻到韩菁面前,指着那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说:“我觉得这款也很好看啊。”   韩菁表现得比谁都要不耐烦,又大又黑的眼睛幽幽地瞅了她一眼,说的话足以噎死在场所有人:“放在图册最后一页的衣服,你觉得会是设计师最得意的作品吗?既然不是,我干嘛要穿?”   她完全不把莫北以外的人放在眼里,连言语间照顾别人的心理都不屑。说话毫无顾忌地夹枪带棒,这种傲慢的性格,真是让韩冰觉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本来她今天早晨起床以后心情很好。尽管经过一年的相处,莫北也没有达到她预期的反应,言谈依然温和有礼,有时甚至还透着一点冷淡,但他对待女人一向都是这个态度,倒也没有什么真正能指摘的。更何况昨晚她还成了第一个得以入住莫北这座别墅的女人。这其中象征不言而喻,而更重要的是,自从去年重逢以来,她得到的惊喜着实不断:莫北比之前要收敛了至少九成,一年来传过的绯闻比他之前一个月内的还要少,而且这一年里他亲口对外承认过的女友就只有她一个,这种种的迹象让她忍不住有些甜蜜又有些欣喜地猜想他是否真的是飞鸟倦累想要归巢了。   所以她才急切地想要讨好这位莫北的心头肉,却没想到和她打好关系会是这么的难。   昨晚她暗示地提出想要留宿时,莫北没有反对,她当时只顾注视莫北温柔的笑容而忘记了观察小女孩的表情,现在想想,韩菁似乎一直都保持沉默。   其实韩冰和莫北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通常都是有她的时候就有韩菁,没她的时候也有韩菁。莫北一天的时间分三份,一份给工作,八小时只增不减,不打折扣;一份给韩菁,从衣食住行各方面甚至到梳头发都由他全程包办;最后一份给睡眠,八小时只减不增,忙起来或者被韩菁霸占的时候可以缩短为零。   工作时间韩冰插入不得,韩菁方面她还没有找到可以打通的关节,而莫北的睡眠时间,她或许一周里通常会有两天可以占有,剩下五天归莫北自己分配。   莫北有莫北的原则,尽管他的笑容十分温柔,他的耐性十分好,可他的底线也十分牢固,退让无门。   可是凡事总有特例。莫北的原则一旦碰上韩菁,通通都可以跳水甩卖。   有一次韩冰来别墅的时候正逢上韩菁在向莫北撒娇,她想要跟着莫北出差顺便旅游,但需要翘课,莫北不答应帮她向校方圆谎,她便一直抱着莫北的腰身耍赖。   莫北喝了一口难得韩菁能给他沏的茶水,好整以暇地懒散靠在沙发里,颇为享受韩菁一年也难能一次的“服侍”,慢悠悠地说:“不行。”   韩菁急得直跳脚,满口的“小叔叔”“好小叔叔”:“我就请假一周,回来两天就可以赶上学习进度。就一周,就一周嘛,好不好,好不好?”   莫北仍旧是笑而不语的模样,不改态度。   韩菁央求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索性坐上他的腿,掐住他的脖子泄愤一般左右摇晃,莫北也乐得陪她玩,软绵绵得就像是柳条一样随着她的手左右摇摆,韩菁气得牙痒,皱起鼻子十分不满他无所谓的态度,喝叱得十分娇气:“莫北!”   莫北终于笑出声来,放下茶杯,好看的手指捧住她的脸左右揉捏,声音是韩冰从未听过的温柔,温柔得可以让人沉溺,温柔得让她忍不住心生嫉妒,虽然只有一个字,却深深刻进了她的心里:“好。”   一整个上午逛过去,终究还是没能满足小公主的品位。她挑剔得让人发指,衣服一丁点的不合身不舒适不好看都能被她看出来,就算这些都没有毛病,韩菁还能祭出终极大法,无敌四个字封掉所有的嘴:我不喜欢。   韩冰已经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忍不住要怀疑韩菁是不是单独只刁难她,还是在和莫北一起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和莫北待得越久,就越确定莫北也许也是喜欢她的;而她越确定这个想法,想要占有的也越多,随之也越来越发现韩菁有的时候真的是她和莫北之间沟通的一个阻碍。   韩菁缠着莫北要做这个要做那个的时候,莫北基本不会说不。韩冰在和莫北约会的时候,韩菁通常不会打电话过来,但是一旦打电话过来,约会就基本会停止。   在某种程度上,如果不压抑住自己本能的嫉妒心,韩冰几乎就要把韩菁归为自己的情敌了。   但她同时也相信,只要莫北有动摇,只要有缝隙,就完全有渗入的可能。   她认为,等待虽然辛苦,却也是一项比较保险的赌注。   中午两人一起吃饭,韩冰把菜单交给韩菁,韩菁倒是不客气,一口气点了许多爱吃的。韩冰没有胃口,所以小公主点完后她直接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   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小公主脾气骄纵又眼高于顶,向来没有找话题的自觉。而韩冰陪了她一上午,已经累得连挤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中间便一直沉默。   沉默到最后,倒是韩菁率先开了口,叫了她一声“韩冰姐姐”。   韩菁的嘴角翘起来,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无害而且纯真:“你喜欢莫北什么?”   这个问题韩冰去年被莫北伤心出国后也自问过无数遍,如今说出来答案已经十分流利:“可以回答上来的喜欢都不是真正的喜欢。”   韩菁还是微微笑着,那种笑容十分的成熟,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能够拥有的洞彻:“看来你真的是太沦陷了,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原则抛弃掉,自己的智商情商跟着打一折,跟在莫北后面走,瞻前顾后,心疑犹豫,表现得和热恋后的傻瓜没区别。”   “我摆明了就是在刁难你,我就是不喜欢你和莫北在一起那么久,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也不在乎你看我顺不顺眼。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忍耐这么久都没怨言,真是脾气好。”   韩菁说到一半,低下头兀自喝了一口白水,再仰起脸的时候依旧气定神闲:“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和我一样心高气傲。现在这样隐忍,也不过是在等待,你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吗?等到你和莫北结婚,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排挤我,是不是这样的?”   没有莫北在的地方,韩冰一向冷静理智,如今也是如此。尽管惊讶于韩菁的敏锐眼睛和尖刻言语,却在表面上表现得毫无破绽,只是在微笑,并且笑得比韩菁要温暖要更自然:“我从没这样想。在我的眼中,你是莫北的亲人,是先于我存在的一份子。我希望能够融入你们,我们好好说话,好好相处,不可以么?”   “不可以。”韩菁懒得再和她演戏,笑容收起来,浑身都散发着冷淡不容人靠近的疏离感,“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嘴脸。你糊弄不了我。你知道的,我跟你注定相互排斥,格格不入。”   韩菁说完就招来服务生,掏出手袋里的钱包:“结账。”扭头又对神情复杂的韩冰面无表情地说:“这顿餐基本都是我爱吃的,我自己来,不用你请。”   又过了五日,是江南的婚礼。这个曾经宣称至少要到四十岁才结婚的人,却在还没有过而立之年的时间就一脚踏进了利益联姻。   江南是家中长子,需要担当更多的责任,也顺便也会牺牲更多的自我意愿。   可以预见不久以后,莫北也会如今天的江南这样。   江南穿着一身礼服,在婚礼上笑得很没所谓。而新娘的表情隔着头纱,又低着头,韩菁看不清楚。   江南和新娘在三个月前认识,一个月前订婚,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婚礼。效率很高,一见高堂,二见对方,三送洞房。   婚礼上,韩菁一直拽住莫北的手指,看着这个以前经常喜欢拿出巧克力来逗她喜欢摸着她的头调侃她的英俊男子,转眼就没什么预兆地结了婚。   尽管他的笑容没有变,他的眉眼间似乎依旧一派洒脱,韩菁却觉得他从订婚的那一刻起,便被加上了诸多条例和规矩,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在会所中尽情玩乐无所顾忌的人。   她看看江南,又看看莫北。莫北的表情有些深长,一改往日温柔微笑的样子,微微抿着唇,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这个模样并不常见,韩菁有些微莫名的惶恐,捉紧他的食指,轻轻拉了拉。   莫北回过神来,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莫北是今天的伴郎之一。白色穿在他身上很好看,又是从头到尾打理得一丝不苟,英俊脸庞和那股难以形容的气质让他几乎把主角的风采盖过去。   婚宴上伴郎需要替新郎挡酒。莫北的酒量很好,却也被灌得连笑容都快撑不住。宾客离开后,他和韩菁甫一坐进回家的车子里,笑容就立刻垮了下去。   莫北揉着眉心好半天都没有说话。韩菁在一边用担忧的眼光看着他,取过杯子让他喝水,又半路跑下车买了醒酒茶泡下。   莫北的眉头稍稍舒展,仰头靠着座位轻轻叹息一声,随即一双手便移到了他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地帮他放松着那里的神经。   莫北睁开眼,正对上韩菁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她微微抿着唇,半跪在座位上帮他按摩,她的身量比莫北小上许多,如此探身的姿势让她十分不舒服,却还是一声都不吭。   莫北轻叹一般地笑了一声,捞过她的腰,半搂半抱着把她拖到身旁,抚了抚她的后背。   韩菁的回应是用细细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从小就很爱黏着莫北。年幼还在滴答着口水的时候,就会在众双和蔼可亲的眼睛里找到一双最漂亮的,然后摇摇晃晃却也路线笔直地走过去,准确无误地要求莫北抱抱。   这还是后来莫北告诉她的。听得韩菁当时一头的黑线。   再后来韩菁父母去世,她在几天后认清现实,变得整天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抱着芭比娃娃不吭声。莫北难得没有整天留恋在美人图里,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从莫家的大房子搬出来,他天天都会早早从公司回来,跟她待在一块儿。   韩菁不说话,他只能主动提起,从梳头发到剪指甲一手包办,几年后莫北打理她比打理自己还要做得顺手。渐渐他也随之换了性格,对待韩菁的时候比一个老妈子还要啰嗦。   五六岁的韩菁还不擅长表达,也不擅长隐藏,直觉想要做什么就是做什么。每天晚上莫北讲故事的时候她都拽住他的手指不撒手,姿势一直维持到睡着后。莫北稍稍一动,她就会立刻睁开眼。莫北假如用花言巧语哄完她强行离开,韩菁当晚九成会因噩梦惊醒。   如此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那段说短也不算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是睡在一起。   韩菁初中一年级时,有次莫北接她下学回家,小公主在路过大型超市的时候嚷嚷着要停车。   韩菁下车买东西之前对他说:“我去买点东西,你不要跟着。”   她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激起了莫北的兴致。两个人大眼瞪大眼,莫北笑问:“为什么我不能跟着?”   韩菁收拢了裙摆下车,关门头也不回:“反正就是不能跟着。”   但莫北的恶趣味反倒被激起得更浓,慢悠悠跟着韩菁穿过超市一层食品区,又穿过超市二层日用品区,最后停下的地方让莫北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面前是满满一排的女性专用产品,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包装,架子前站着的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女性,这情景让莫北没有犹豫地立刻就退了出来,直接回了停车场。   韩菁拎着一袋东西回到车上的时候,莫北依然不知道该拿捏出什么表情。小公主倒是一副镇定自若顺其自然的态度,只撑着下巴看窗外。   其实今天还是她的第一次。因为来得太突然,东西都是临时问同学借的。   过了一会儿莫北唤她:“菁菁……”   韩菁扭过头来,直接堵住他欲言又止的话:“家里的百科全书里有写青春发育期的现象。”   听完这句话后,莫北完全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韩菁的脖子贴在他的耳垂上,清新的发香揉着清凉的肌肤一起弥漫过来,莫北淡淡地笑:“你喜欢韩冰么?”   韩菁有一瞬间的僵硬,她隐约可以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抵触心理一触即发,声音冷冷的:“不喜欢。”   “为什么?”   韩菁半晌才说话:“因为她不喜欢我。”   莫北笑出来:“可是我却觉得你对待她比对待以往那些的态度要温和多了。”   “那是因为……”韩菁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觉得十分不甘心,于是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梗着脖子别扭地不说话,连抱住他的手都松开来。   有件事实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韩冰收拢人心的手段十分高明。没有莫北在的时候,她的高情商正常发挥,只几句话便会让别墅上下都对她眉开眼笑服服帖帖。   这是以往那些莫北的女友做不到的。假如韩菁对她的态度还像以往那般强硬而傲慢,指不定就会被别墅上上下下所有人劝告和训诫,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孩子,进而反倒会更加信任韩冰。   而且韩冰作为莫家媳妇的内定人选,韩菁在警惕之余,还有几分认命。   莫北的嘴角勾着一点清淡的笑:“而且你如果看她还过得去的话,你的小叔叔大概过几天就要向她求婚了。”   韩菁随着这句话猛地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态度。莫北等了十秒钟,她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他静静地等待,但态度一直保持认真。韩菁终于清醒过来他没在说笑,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整:“你说过你娶妻之前会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满意你就不要。你还说过你娶妻会再过几年。”   “你不讲信用,说话不算话。”她的话到最后甚至已经带了微微的哭腔,吸了吸鼻子使劲想着骂他的话,却因为良好家教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狠话,只能使劲往上面加着形容词,“你真是十分非常的可恶。”   莫北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是在淡淡地微笑:“是啊,我可恶。小叔叔毕竟到了成家的年纪,你的莫伯母已经催了无数遍。我最近总是在想,只要大方体贴,处事得当,我娶谁都会是一样的,还不如耳根清净一些。你的小叔叔应承过你的话里,如今大概只能做到‘娶妻之后也绝对把你摆在第一位’这一句了。”   “为什么娶谁都是一样的,那些女伴和女友里,你难道就没有一个最喜欢的吗?”   “没有。”莫北用指腹抹干净她眼角悬而未滴的一点泪水,回答得很干脆,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因为我不相信所谓的爱情。”   莫北说得果断,做事也果断。他和韩菁交谈的第三天,韩菁下学回家,就从喜上眉梢的女管家的嘴中得到了韩冰已经答应莫北求婚的消息。   (二)   套句十分俗套的话,这个消息来得算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对于这样的事实,韩菁回应得十分激烈。   先是当天晚上拒绝吃晚饭,任凭管家和女佣劝了许多遍。卧室的门紧紧反锁着,里面安静得过分,隔着门板传过来温柔劝慰的话,小公主抱住抱枕一声也不吭,一句也不听。   再后来女佣不经意间提到韩冰的名字,里面突然传来了玻璃粉碎的声音。   女佣吓了一跳,霎时闭嘴,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菁菁,你还好吧?”   韩菁终于开了口,简洁又冰凉的两个字:“走开。”   管家和女佣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屏住呼吸在门口继续等待下去。   片刻后,里面再次传来了瓷质物品被狠狠扔在地上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开了头就仿佛没了停止,清脆,响亮,经久不绝。女佣一边听得心惊肉跳,一边暗暗苦恼等下有得收拾了,而管家一边听得心惊胆战,一边则暗暗计算着小公主房间的木地板估计明天该换了。   韩菁房里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名贵物件,写字桌上一根不起眼的水笔也是进口的牌子。此外还有一件清代浅浮雕西洋钟,虽是古董,却依旧走得十分准,是韩菁房间里的计时器,每隔十五天会有专人拧紧一次游丝发条。当初被莫北自拍卖行购得,价值不菲,带回家后被韩菁一眼看中,随即搁置在了她的卧房里。管家一边听得心疼一边暗自祈祷小公主可不要一怒之下把它也给摔了。   当女佣觉得韩菁再这么摔下去她就快要得了心脏病的时候,里面的粉碎声终于停止。   可这期间隔的时间这么久,门外的两个人觉得,里面估计能摔的已经摔得差不多了。   管家深吸了一口气,不怕死地继续轻轻敲了敲门,试探性地唤:“小小姐?”   没有回答。又过了两分钟,卧室的门终于被打开。   韩菁穿着粉白拖鞋走出来,头发有些微凌乱,眼睛却比往常更加的黑亮,看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绕过去,走到卧室对面的书房,推门进去。   韩菁闪身进了书房后,管家才把视线转回来,先是看到女佣捂住嘴对着房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等顺着她的目光看清楚后,终于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房间里没有一处地方完整无缺,大概比仓库还要狼藉一些。抱抱熊,芭比娃娃坐在地板上东倒西歪,玻璃和陶瓷摔了一地,梳妆台和写字桌上基本什么都没剩下,管家再看看搁置西洋钟的矮柜,那上面空空如也,再看看附近的地面,终于找到了散落开来的零件,孤独的表盘以及充满划痕的表面浮雕。   虽然终于接受了被摔坏的现实,管家还是忍不住喃喃地低呼:“我的姑奶奶诶,这可是古董啊小姐。”   留下女佣打扫房间,管家托了一小盘可口甜点去敲书房的门。里面还是没回答,她顿了一下,试着去拧门锁,发现没有关着,于是静悄悄推门进去。   韩菁双腿蜷在宽大的椅子里,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正拿着莫北的一只钢笔在A4纸使劲地写了画画了抹。抬起眼皮看到管家托着托盘进来,视线不作停留,眼皮又重新落回去。   管家调整脸上的笑容,努力做到可亲和蔼:“小小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有时间吃东西就没时间砸古董了,吃东西总比砸东西要好啊。   韩菁有气无力两个字:“不吃。”   “那有想要吃的吗?我叫厨房去做。”管家一边问一边偷眼去看桌子上那张被蹂躏得五花八门的A4纸,发现上面满布着大大小小各种一撇一那的叉。   “没有没有,说了不吃不吃!”小公主拒绝得很干脆,拧着眉毛越来越不耐烦,“我想一个人呆着,你们去忙你们的,不要再进来。”   莫北回来的时候女佣刚刚把韩菁房间里最后一拨碎片运出去,管家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赶过来把刚才的惨状描述了一番,不必添油加醋就已经够触目惊心。   莫北在听到西洋钟被摔坏后只是微微一怔,语气淡淡地:“坏就坏了吧。去请人修一修。不能修的话就算了。我去看看她。”   莫北的手指刚刚碰到书房的门锁,就听到里面极度不耐烦的声音:“说了不准进来!”   莫北在门口清咳了一声,里面就骤然安静。   韩菁从桌面上爬起来,抓住桌沿稳住身体,陷在宽大的转椅里,有点儿愣怔地看着莫北一步步走过来。   他还没有走近,韩菁的眼泪就已经无声无息掉了下来。   一直以来她被莫北呵护得太周全,挫折太少性格又太倔强,自认即便对于女孩子来说,掉眼泪也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少有的几次不如意,也被她无所谓地掸尘土一样拂了过去。   确切地说,她自从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哭过。   可是如今一眼见到莫北,想起回家后管家说的话,她多日来积累的满腹委屈和难过就全都拼命涌了上来,挡都挡不住。鼻子酸酸的,眼眶涩得不受控制,只想要痛快地哭一场。   不哭不是因为已经足够坚强,只是以前的那些事都不够在乎。   从今以后莫北不再只属于她一个。这是她记事以来最难过的事。   莫北走过来,韩菁揪住他的衣扣,直起身,继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莫北叹了口气,喃声说着未名安抚的话,却仿佛石沉大海,对韩菁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一手捞过她的腿窝,一手绕过腋下,抱起来安置在自己的膝盖上,韩菁哭声不停,感觉到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得反而更加厉害。   就仿佛猫咪一下子找不到同伴,鸟儿在雨中丢失了回家的方向,哭得那样声嘶力竭。   时间过了很久,好容易才略略止住。韩菁已经哭得四肢发麻发软,浑身就像是被雨淋湿一样难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加上抽噎就更加不清晰,莫北辨认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话:“你就那么喜欢韩冰么?”   这问题已经提过不止一次。莫北再次耐心回答:“我只是不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不再等等,找一个比不讨厌更喜欢的人呢?”   莫北还是那副标准的温柔笑容,全然无所谓的表情:“我想应该不会找到了。”   “我不要你和韩冰结婚。”韩菁的眼泪再次涌满眼眶,音量如同小猫一样细弱,却又十分坚定,顿了一秒,突然扬声激烈起来,“我讨厌韩冰!说一万遍我也不喜欢她!”   莫北拈出手帕把她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擦干净,又刮了刮她的脸颊:“菁菁,不能太任性。你前几天没有反对,今天我的戒指既然已经递出去,就不能再收回来。”   韩菁抿着唇定定地看了他有十秒钟,忽然开口:“我讨厌你。”说完从他的腿上跳下去,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女佣动作迅速,韩菁的房间已经打扫完毕。韩菁又重新躲了进去,就像是蜗牛缩进了壳子里,包括莫北在内的人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过了一会儿莫北放弃离开,韩菁从被子里动了动,钻出来,又想摔东西,但房间里能被她搬动的物品基本已经摔得差不多,她环顾了变得空荡荡的四周,只好认命地再次钻进被窝里。   又过了一会儿莫北去而复返,语调柔软,继续诱惑她出来:“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哦。”   莫北难得亲自下厨,哄慰她的方式很有诚意。并且韩菁的力气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意志随着这句话左右摇摆了几下,终于还是慢腾腾下床去开了门。   莫北露出很温柔的笑容,手上托着的是韩菁吃饭专用的骨瓷碗。小公主抿了抿唇,那是她最喜欢的粥的香气。   莫北把粥一勺勺喂下去,韩菁低头吃得很安静。她的吃相很有教养,垂着眼睛嘴巴微张,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因为吃得十分乖巧,莫北有的时候觉得韩菁就像是一只小猫。   通常安静,乖巧,被触怒时会伸出爪子反抗,想要的得不到还会撒娇,细细地叫。   中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莫北有一些恍惚,而韩菁自知此刻说出来的话都不会太温和,索性彻底闭上嘴。   第二天韩菁上学,莫北没有去公司,一个人待在家里兀自折腾花草,折腾完花草又折腾茶叶。下午突然有人来拜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哟,挺自在啊,还有闲情泡茶,正好,渴死我了,可就不客气了啊。”   莫北很鄙视地看着江南端起紫砂茶杯牛饮,指了指懒洋洋趴在客厅一角不动弹的大狗,挖苦:“我家如意吃饭都比你现在优雅。”   结果江南还没喝一口就放下,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的天,苦死了。你泡的哪门子苦丁,自虐呢?”   莫北指了指一旁的茶盒封面,眼皮都懒得抬。   江南端着下巴看了眼莫北,意味深长地一笑:“怎么,心情抑郁了啊?是不是因为昨天求婚的事啊?”   “多嘴。”   “你瞧瞧我,年纪比你小,还结婚比你早。我都没抱怨什么,你有什么可苦恼的?”   “我没苦恼。”   “没苦恼你泡这么苦的茶做什么?”   莫北把沏好的茶水一杯杯都倒进一边的花盆里,头也不抬:“我喜欢,不行啊?”   临近韩菁下学的时间,莫北和江南一起去学校接人。但两人在门口等待了近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出来。   莫北觉察出不对劲,给韩菁拨电话,没有人接。再拨,这次索性关机了。   莫北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句话不说,直接进学校找校长。   得到的答复是韩菁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上完了的,放学之后的时间则不是校方可以监管得了的。   两人被校长亲自送出校门,莫北双手抱臂,手指尖在车钥匙上一点一点,点得江南心发慌:“别点了,再点钥匙就快被点弯了。去哪儿找人你倒是给个指示啊。”   莫北瞥他一眼:“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再次给韩菁拨了通电话。没想到这次竟然被很快接通,韩菁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不甚清晰,只略略沙哑的一个字:“喂?”   莫北把喉咙口所有啰嗦的话都咽回去,简简单单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事实上已经不需要韩菁回答了,电话那头有个兴致听起来极高昂的男生在大声说话:“诶,茗都不愧是茗都啊,就是热闹得很。”   茗都,T市有名的娱乐场所,但只适用于成年人。   莫北和江南赶到茗都是在半小时后。一路上莫北飙车无数,面沉如水,看得江南都不敢再招惹他。   很幸运,两人进去扫了一眼便看到了韩菁和另外一个男生,与之交谈的还有另外几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成年男人。   那场面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已经对这种场合熟悉得了若指掌的莫北一眼就看穿,顿时大怒,流星一样大步走过去,一把拽过韩菁,一手接过对面正要伸过来的手,一退一挡一推,对方立刻就一个踉跄,捂住被挫伤的手指顿时后退了好几步,但最终还是没能稳住平衡,重重坐在了地上。   很快就有小喽啰“哎呦”之后呼啦啦围了上去,大呼小叫地喊着“王总,您没事吧?”   莫北把韩菁拽到身后,把对方打量了两眼,笑得极为浅淡:“哦,原来是王揆王总经理。”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的脑袋就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结果又被莫北按了回去,声音与刚才一样的冷冰冰:“小孩子不准看打架。”   王揆那边如今彻底清醒过来,没什么预兆就被推倒在地,任谁都不会太舒服。粗着嗓子骂声响彻整个茗都一层大厅:“你他妈算哪根葱?”   莫北笑了笑,连话都懒得说,对着冲过来的人直接一脚横扫过去。尽管韩菁知晓莫北和江南从小跟着师傅学过功夫,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出手。虽是以少迎多,但莫北和江南明显处于上风,两人左边扔一个,右边甩一个,动作都是无比潇洒利落。   这么大动静很快就招来了大堆保安以及经理。穿着正装戴着铭牌的经理赶到现场,张口就要喝斥,却在看清楚莫北面孔后又硬生生将话收了回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板”。   (三)   莫北“嗯”了一声收了手,把韩菁从身后拖到身前,手压在她的后脑勺上依旧不准她张望。觑了一眼慢慢张开嘴又迅速反应过来闭合上的那个和韩菁一起来茗都的男生,面无表情开口:“报警,把他们几个弄进派出所。”   江南在一旁搭话:“告他们聚众斗殴。这种社会人渣就该在局子里多待几晚上。”   “再加上诱拐跟猥亵未成年人。”莫北说完,目光转到王揆身上,“华聚分部的总经理,是吧?”   王揆看着他,有点心惊:“你想干什么?”   “你这种人怎么配得上总经理这个位子。你家老板李唯烨的眼光实在太差。”莫北淡淡地说,“明天早上,去你的办公室收拾东西,请滚吧。”   现场很快清理完毕,尽管送进警局可以算是小题大做,但经理惟命是从,莫北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很快警车招来,很快把那王总和几个小喽啰送上车,代替莫北去录了口供,继而向无辜被分筋错骨手弄折胳膊弄折腿的几个人挥手致意说再见。   等莫北料理完最看不顺眼的几个倒霉蛋后,终于把注意力调回韩菁身上,这才发现她喝了酒,并且已经喝得有些迷糊。   于是莫北看向那个同行的男生的眼光,已经从不爽变成称得上阴沉了。江南的眼珠在二者之间转了转,很快就会意出莫北的意思,一句不说直接把还在不明所以的男生拖住就往外走。   韩菁被莫北掐住腰才没掉下去,呼吸之间都是酒气,朦胧的眼睛和微微酡红的脸颊,有种不比往日的甜美。   莫北一边拖着她离开一边问得咬牙:“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本来没有指望她能回答,但韩菁竟然乖巧开口了:“一杯红酒半杯白酒。”然后皱了皱鼻子,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喝。”   莫北瞥了她一眼,呼吸了又呼吸,好歹把所有想指责的话统统都吞了回去。   忍。   韩菁的一双眼睛使劲盯着他呼吸间胸膛的起伏。秋意在T市还没有明显蔓延开,莫北只穿一件衬衫,韩菁被他拎着走,两人贴得不能再近,让她足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清香气。   让她在迷糊中有点儿放心又有点儿不甘心的清香气。   韩菁在无意识间忍不住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试图去抚平他平白爆发的怒气。莫北一僵,低下头去看,韩菁明明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精神却是十足。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衣扣向上摸,摸到领口又摸下去。莫北顿住脚步,冷着一张脸瞧着她的动作,终于还是忍不住沉声数落:“赌气就跟乱七八糟的人跑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来?越来越胡闹了,恩?还敢在这种地方喝酒?!并且还喝醉?!”   他的怒意涌上来,让韩菁无意识退缩了一下。她的手指停滞在他胸口位置,能抚摸到他的心跳,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两人站在原地僵持,莫北没有再说话,韩菁偷眼看了看他,被吓缩回去的胆子又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手指松开紧紧抓住的扣子,又继续向下探进。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晓得想要凭着本能的驱使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莫北生怕她再这样下去会引发尴尬,猛然抓住她的手,冷声问:“你现在知不知道我是谁?”   即便是阴沉着脸,即便莫北在她的眼中已经变成了双影,她也依旧可以仅凭直觉辨识出他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他握住她的力道十分大,一双好看的眉毛紧紧皱着,嘴唇亦是紧紧抿着,看着她的样子冷冷的。   记忆中,即使她再任性胡来,想做什么完全看心情,她的小叔叔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现在他动怒的模样让韩菁有些心慌,又有些委屈,直觉想要讨好他,却同时又直觉不想太过伏低态度,不想认错。   莫北反应过来自己握住她的力道还维持在刚刚动手的那个程度,顿时松了手。韩菁却立时变得有些慌乱,很快抱住他的腰,脸颊贴住他,呼吸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清楚楚地熨烫着他的胸口。   莫北顿了顿,还没等他作出安抚反应,韩菁又突然抬起头来,两只手环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在莫北和韩菁之间最常见的一个动作。可是接下来发生的,却又是最罕见的。   韩菁紧了紧抱住他脖子的两只手臂,像是攀岩者在确认绳子是否安全一样,然后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再然后踮起脚尖,一只手摸到了他的嘴唇,向确定坐标一样确定了准确位置,最后将自己的唇瓣轻轻地印了上去。   韩菁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太阳穴尤其难受,就犹如大锤在有节奏地敲击,每一下都让她头痛欲裂。她细细想着前一晚发生的事,只记得赌气之下和班上一个男生一起去了茗都,然后就是不愉快的环境,不愉快的人物,不愉快的对话,最后莫北和江南赶到,问题解决,那个男生也不知去向,自己仿佛是被莫北拖着去了停车场,再然后记忆就戛然而止。   这种使劲回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不是很好。韩菁习惯性看向矮柜上的钟表,却已经不知去向,转而代替的是另一座十分类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浅浮雕西洋钟,表面依旧是金色,浮雕却再无法一模一样。   韩菁在床上翻个身,正好有女佣在轻声敲门,随后探进来一个脑袋,柔声细语:“菁菁,该起床吃早饭了哦。”   “……小叔叔呢?”每天早晨小公主必备问话。   女佣微笑:“莫先生一早就去公司了呢。今天早晨似乎是有重要会议。”   韩菁皱皱眉。莫北一贯并不是这样的。只要他前一夜回家,第二天必会监督挑食到让人发指的韩菁吃早饭。即便公司再紧急,他也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态度,慢悠悠地去叫韩菁起床,慢悠悠地吃完早饭顺加强迫喂食,然后再慢悠悠地去公司。   她探身去拿电话,拨过去很久才被接起来,莫北的声音依然沉稳:“菁菁。”   韩菁一边伸出胳膊让女佣帮忙套衣服一边皱着鼻子嘟着嘴十分不满:“据说你今天早上有重要会议?”   “……是。”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韩菁满意,于是口气更加地差:“那好,你继续开会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三周后是莫北和韩冰的订婚礼。   韩冰对此十分重视,几乎每天都要来莫北别墅这里探讨各种订婚细节。两个人在书房或者客厅一聊就可以聊一个晚上,韩菁就像是被抢走了最珍爱的宝贝,韩冰一按大门的门铃她就开始嘟嘴赌气,一直赌气到她离开。   韩菁的安静乖巧都是对着陌生人和长辈视情况而定,对待看不顺眼的人她向来都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嚣张跋扈,假如莫北默许,就会愈发气焰嚣张横行霸道。   那天早晨她被牛奶浇脏了新外套,中午又莫名其妙下楼崴了脚,晚上莫北和韩冰在一边修改已经做好的礼服,韩菁自顾自歪在一边沙发里看书,没想到连新书也欺负她,只是翻页的时候不小心,便被书页在手指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滴立刻就渗了出来。   她有几分夸大地痛叫出声,莫北立刻就坐到了她身边,掏出手帕捂住伤口,皱眉对女佣扬声吩咐:“去拿点药和创可贴来。”   韩菁一听到要上药,手指立时要缩回来,没想到莫北的力道控制得很巧妙,她猛地挣脱竟然没能成功,瞪了他一眼,开始武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态度,像只小猫一样细声说:“不上药只贴创可贴行不行?只是一个小口子。”   “上药好得快,而且不会留疤。”莫北瞥她一眼,“自己不小心还想讨价还价?”   “我划破了手指你还凶我。还说是因为我不小心,你就不能找个别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吗?”   莫北轻笑一声:“那你举个例子给我。”   韩菁看了韩冰一眼,扭过头继续说:“比如说我最近莫名其妙变得运气很差,今天已经是差到了极点。”   她话里藏话,说完又挑衅地向韩冰飘过去一眼。韩冰却还是在微微地笑,对这边的对话像是充耳不闻,保持着自己的优雅姿态,向后轻捋了捋俏皮垂下来的头发,然后低下头继续去修改订婚细节。   这三周忍耐下来,韩菁终于确定了自己还是容不下某个人。   订婚礼前两天,她拿着一瓶新买的墨水围着莫北的订婚礼服转了有十分钟,终究还是没有泼下去。   因为泼墨水的方式真是太俗套也太惹人注意。别墅里的衣帽间里莫名其妙多出来了墨水痕迹,还是在崭新的订婚礼服上。而这座别墅里除去她一人外连吉祥和如意都对韩冰没什么敌意,如此做简直就是在等着事后挨训。   第二天韩菁拧着眉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发呆了很久,最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在女佣有些担心的目光中换了衣服去了别墅的泳池。   秋天的傍晚,露天泳池里的水比已经凉爽下去的气温又要低上几度。韩菁换了泳衣,无视女佣的劝告,没有做热身运动,直接扎进水中。   真幸运她没有抽筋。   韩菁在泳池中也没有来回运动热身,只是在泳池中慢吞吞地泡着,然后在女佣已经劝哑了嗓子的时候终于肯上了岸,披过女佣手中厚厚的浴袍,头发也没擦就直接离开去了卧房,然后把门反锁。   之后被哄劝喝姜糖水,韩菁拒绝;又被诱哄着去洗个热水澡,韩菁继续拒绝;女佣和管家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莫北回来。   然而莫北回来的时候韩菁已经睡着了,并且把房门反锁,连莫北敲门都不开。只是说谎自己已经洗了热水澡,困得要命要休息。   她这样辛苦地折腾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回报,终于在第三天,莫北订婚的时候成功发了高烧。   她一早起床就昏昏沉沉,但一直努力让自己清醒。莫北拿着她的订婚宴会上要穿的小礼服早就等在她的卧房门口,韩菁慢吞吞走出来,拒绝他习惯性抚摸她额头的动作,绕过他直接下楼去餐厅。   早饭期间两人也一直无话。不过今天挑食的小公主却一反常态地吃了一颗平时最讨厌的荷包蛋,倒是让莫北和管家都惊诧不已。   早饭后女佣抱着她的那件小礼服小碎步跑了过来。韩菁一见到就皱了皱眉,精致的眉毛蹙起来,表现出了明明白白的抗拒。   莫北还没有说话,她就抢先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往二楼卧房走:“我不舒服,要去睡一觉。”   她没有回头看莫北的表情,所以也无从知晓他此刻到底是以什么样子的眼神瞧着她。但他也没有阻拦。   莫北的订婚礼服是深紫色缎面,衣领袖口均有绣花纹饰,与韩冰的那套订婚礼服相得益彰。而韩菁的小礼服也是随他们一起量身定做,同样深紫色缎面的小西装,里面是甜美风格的蕾丝纱裙,韩菁只在礼服送来的时候试穿过一次,走出衣帽间的时候别墅里所有人都眼前一亮。而韩冰的眼睛里则是嫉妒和羡慕一闪而逝。   韩菁在外人眼里一直都是娇气的。因为长辈们的溺爱和莫北的无原则纵容,让她基本除了自虐之外不会受到什么外界伤害。所以即便是书本割破手指这样的小伤,也会让她呼叫半天。而更诡异的是,众人在看到她娇嫩得如同婴儿的皮肤的时候,竟然也会随之觉得韩菁受到这样的疼痛是不应该的。   韩菁睡醒一觉后莫北还在客厅里等着她,韩菁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自上而下降下来:“我不要去订婚礼。我不想看到韩冰。”   假如说出尔反尔是孩子的特权,那么韩菁明知故犯,将这个特权执行得十分彻底。就算她在莫北求婚之前没有表示反对又怎么样,她想要反悔,也没有人可以惩罚得了她。   莫北折了报纸扔到一边,慢悠悠地开口:“我等了你一个半小时,就等到这么一句话?”   韩菁的回答是再次踱回卧室里,把门反锁上。   虽然莫北比韩菁有耐性得多,但韩菁的倔强因子一旦爆发,莫北便不再是韩菁的对手。小公主铁了心不打算去,任凭莫北对着她的卧室房门哄了半天,她都没有动静。到最后莫北还是放弃,转身离开。   莫北的车子引擎一发动,韩菁立刻捂住嘴直奔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顿呕吐。   她的声音隔着两重门还是被细心的女佣发现,立刻敲门:“菁菁,你怎么了?快开门!”   翻江倒海到最后胃里只剩下酸水,韩菁总算好受一些。她的脑袋晕沉得像是顶着千斤重的石块,好容易从卫生间挨到了门口,开了门锁的一瞬间顿时就跪在了地上。   吓得女佣也跟着单膝跪地,半抱起韩菁,才发现她的脸颊晕红得不像话,一摸额头,已经热得烫手。   一时间各种手忙脚乱,管家一边吩咐女佣去拿体温计一边给家庭医生打电话,韩菁裹紧身上的被子,被女佣轻声唤了几声后才勉力掀开眼皮看了看,然后翻过身躲避女佣手中的一杯热水。   女佣很无奈:“这不是药哦,只是热水而已。你发烧四十度,刚刚又吐完了胃里没什么东西,不喝点热水会更难受的。”说完又自言自语,“怎么会呕吐呢?难道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韩菁紧紧闭着眼没吭声。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发烧的时候不可以吃煎炒的鸡蛋,否则会加重病情。她早晨吞下去的那只荷包蛋就是导致她呕吐不止的罪魁祸首。   韩菁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模模糊糊中女管家和女佣似乎一直在拧着眉忧心地跑来跑去。再后来房间里多了一个家庭医生,再后来是厨师把药粥端进了她的卧室。然而进进出出许多人,却没有一个是她最想见到的。   她的体温升到了四十一度,家庭医生皱着眉吩咐管家:“还是给她打针吧。这样下去退烧太慢了。”   管家有些为难:“你也知道,小小姐从小就不打针不吃药。就算她现在不怎么清醒,但是……”   家庭医生大手一挥:“试试再说。”   试验得出的结果是,韩菁即便是在迷糊不清的情况下,也依旧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医生刚刚把药棉按在她的肩膀上,她就剧烈反抗起来。   然后房间里就是三声不同的叹息。   女佣依旧在给她不停地冷敷,管家则试图喂她喝下去退烧的草茶。韩菁乖乖听话没有反抗,却从始至终都皱着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额头还是那么烫,女佣把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新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咬着嘴唇想了想,与管家商量:“要不要告诉一下莫先生?”   管家一口拒绝:“不行。今天是什么日子,莫先生正在订婚礼上,怎么能被打扰。”   她们的话音刚落,韩菁就慢慢地翻了个身,身上冰敷的毛巾如数掉到床上,她恍若未觉,只是低声喃喃:“要小叔叔。”   管家使劲盯了女佣一眼,有些为难地看着韩菁。韩菁的动作立时激烈起来,反复叨念四个字:“要小叔叔。”   她皱着眉脸颊通红又迷糊不清喃喃自语的样子立刻博得了管家的心疼和同情,管家内心交战了半分钟,终于还是认命地去拨了莫北的电话。   管家的电话拨得特别不是时候,又或许可以说,拨得特别是时候。   订婚礼现场一直都很顺利。似乎真的除去韩菁外,其他人都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下个环节就是莫北要把订婚戒指戴在韩冰的手上,莫北一副平和自在的微笑,再度扫了扫观众席,依旧没有看到韩菁的身影。   韩冰笑盈盈地挽住他的手臂,等待期许已久的下一刻关键时刻的来临。   突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一直震动,大有不打通誓不罢休的架势。莫北拿出来,是家里的电话。   眼角余光瞥到来电人,韩冰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大半。   莫北接起得却十分迅速。   管家很焦急,没有给莫北说话的时间,一口气说下去:“小小姐发了高烧,一整天都徘徊在四十度不退烧,皮肤滚烫还不吃药不打针,家里人急得团团转,小小姐一直在无意识中叫你的名字,莫先生,你看……”   莫北听到一半,脚步已经无意识往外迈开:“怎么会发高烧?”   “大概是昨天冻着了。你早晨走了之后小小姐还吐了一次,把胃液都吐出来了。小脸儿先是苍白,又是通红,还不肯合作,一直叫着要小叔叔。”   “我现在回去。”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一个急急的女声响起来:“莫北!”   扭过头,韩冰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表情中尽是惊慌不定,仰脸看着他,眼睛里已经隐隐积聚出泪光:“你要去哪里?我们在订婚呢。”   莫北的手臂垂下去,正好可以触到口袋里的那一枚八爪钻戒。戒指是韩冰亲自挑选的,不同于她以往佩戴的那种细腻精致,倒是张牙舞爪得很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莫北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菁菁发烧,情况很危险。韩冰,我一直以为你十分善解人意。”   “是,我善解人意。可我善解人意难道就要节节退让么?由着韩菁为所欲为么?莫北,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儿太残忍了?因为我爱你,而你也知道我爱你,所以你就任意挥霍,把我的感受排到最后一位?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娶我又干什么呢?”   莫北看了看她,嘴角慢慢地翘出一个轻微的弧度:“你在决定接受我的求婚之前就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又为什么肯嫁给我呢?”   韩冰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望着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睫毛闪个不停,捂住嘴低声哭泣。   莫北双手插兜,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静静地等了她一分钟,见韩冰依旧没有收敛泪水的架势,从一边的桌子上取过纸抽递给了她:“这次订婚礼我会再赔给你。但是现在对不起。”   韩冰对订婚礼作最后一次垂死拯救:“你突然走掉,爸爸妈妈问起来我又该怎么回答?”   莫北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怎么回答都可以,全都推到我身上就好。回头我会再向他们解释。” 第四章   韩菁十八岁   (一)   夏天的阳光很毒,韩冰坐在别墅的泳池旁,阳伞撑出一块阴凉,她慢悠悠地吃着沙冰,戴着墨镜冷眼看韩菁和莫北在水中玩得正欢。   在她看来,韩菁的笑声在偌大泳池中格外刺耳。飞溅的水花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两人玩得忘了时间,两双漂亮的眼睛都深深地弯了起来。   莫北举起伸出双臂的韩菁,立刻有岸边的女佣会意,用单反咔嚓嚓几声拍下来。水里的两个人换了个姿势,咔嚓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对于一向是镁光灯下绝对存在的韩冰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而甚至这座游泳池,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回忆。   但她嘴角的微笑看起来还是美好得无懈可击。   去年,韩冰如何也不曾想到,韩菁竟敢这样堂而皇之地颠覆她和莫北的订婚礼。   订婚前一晚韩菁在冰凉的池水中游泳,别墅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只因为生气订婚采取的赌气行动,没有人怀疑她就是存了心打定了主意蓄谋破坏。   就算订婚当天清晨韩菁吃下荷包蛋,所有人在看到她吐得天昏地暗的凄惨状况后,也都没有想过那或许是她刻意的做法。   再然后莫北在订婚礼上中途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应对尴尬的局面。等到她稍后和愤怒的兄长火速杀到别墅,看到的场面就更加让她心伤。   韩菁脸色通红,眼睛紧紧闭着,眉头蹙起来,卷发有几缕粘在脸颊上,被莫北轻轻拨开;以往花瓣一样的嘴唇干涸得不像话,没什么力气地歪在莫北怀里,一只手却还不忘揪住他的袖子。   女佣管家医生甚至厨师都在忙进忙出,甚至没人理会他们站在门口。莫北坐在床边的姿势有些奇怪,但却能让韩菁窝得更舒服。两个人贴近得没有缝隙,过了一会儿韩菁的眉头稍稍舒展,鼻尖在莫北怀里蹭了蹭,把他的衣服拽得皱巴巴,神情更加依赖。   那个场景看过去,连韩冰一向急脾气的兄长都有些愣怔,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长长叹息一声:“就这样吧。我们回去吧。”   韩冰不肯走,盯着眼前的一幕慢慢说:“哥哥,你不觉得他们两个人现在这样有些不正常吗?”   “有什么不正常的?你小时候不也这样整天黏着我,依赖得过分,还在我的房间里尿过床。”   韩冰脸上顿时如火烧:“那是小时候!韩菁现在对莫北是完全的独占欲,别人根本碰不得他!”   兄长笑起来,还是不以为意的态度:“我结婚前一天,你不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我不撒手,还看你嫂子跟情敌一样。韩菁就莫北这么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可以仰仗,如今还要被你抢走了,不恨得想咬你就不错了。冰冰,你什么都好,但要学着更宽容一些。婚姻需要宽容和信任。”   韩冰还是有些郁郁不乐,酸溜溜地说:“可我的订婚礼怎么办?莫北让我出那么大的丑。我才是你妹妹诶,你怎么净帮着外人说话?你也喜欢上韩菁这个小丫头了?”   兄长沉默了一下,脸色变得肃重,低声说:“韩冰,有些话我不说,你也应该自己想清楚。你跟莫北能结婚,九分是联姻,一分才是感情。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莫北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在订婚礼上这样对你。如果只有你自己拎不清这关系,最后摔得惨的人只有你自己。”   “……”   “莫北这样做了,你准备要怎么做?一哭二闹三上吊吗?那太不好看了。韩菁既然装得这么可怜,你就暂且忍忍。订婚算什么,你这么聪明,难道不能被你反过来利用么?冰冰,听哥哥的话,试着更宽容一些,最后什么都会是你的。”   “……”   韩冰把那句“反过来利用”执行得很彻底。她好像把订婚完全不放在心上,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并且和莫北一起对韩菁关怀备至。韩菁生病的那两天,有莫北的地方不止有韩菁一人,还额外添上了韩冰。无视小公主敌意的眼光和冷冷的言语,面带微笑纡尊降贵地端茶倒水喂药粥,还和女佣一起帮她敷冰块测体温。这些韩菁统统都拒绝不得。   这样一来,韩菁退烧后,不但莫北把与韩家预计年底的合作提早推上了日程,韩冰还赢得了大度宽容的美名。   憋到内伤的人只有一个韩菁。   不仅如此,借照顾韩菁的机会,韩冰步步为营,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都在莫北的这座别墅里住了下去。反正房子够大,只要她能忍受韩菁的冷言冷语,韩菁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轰走她。   如此连着被反将两军,对韩菁来说,用丢了莫北又折地盘形容都不为过,她的感受已经不是内伤两个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   当太阳在天上斜挂成四十五度,池中的水变得比体温要凉时,两个人终于肯上了岸。韩菁一边由女佣套上粉色浴袍,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莫北,摇了摇他的胳膊:“晚上想吃牛排。”   莫北十分好心情,想了想,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存心逗她:“可是我累了,不想做牛排。怎么办呢?”   他把毛巾拧干,拣过小桌上的墨镜戴上,然后在岸边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不到两秒,韩菁就立刻扑了过去,手指揪上他的鼻子,然后是嘴巴,两只手向外扯,痛得莫北拧了眉才罢手。又把他的墨镜摘下去扔到一边,掐住他的脖子,俯下头恶狠狠:“你刚才说好我晚上吃什么你就做什么的!”   她湿淋淋的长头发有水滴一点一点滴在他的脖子上,锁骨上,臂膀上,胸膛上,无规律的,凉凉的,她的浴袍也没有穿好,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光裸洁白的肩膀,而她娇嫩温热的皮肤则贴住他的膝盖,他的大腿,无意识地轻轻磨蹭,细腻柔滑的触感渐渐带出一丝丝微妙的味道,犹如爬山虎的触角在悄无痕迹地慢慢蔓延。   莫北眯了眯眼,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还左右摇晃了一下,然后意思意思地思考了一下,再然后微微一笑:“最近好像有点儿变重了。”   韩菁的表情立刻变得凶神恶煞:“你才重!你从头到脚都重了一圈,像是在外面包了一圈铁皮!”   莫北乐不可支:“啊,所以了,你小叔叔不能再吃牛排了。要减肥。要和你韩冰姐姐一起吃素。”   “不行,你也要吃牛排。”韩菁的嚣张气焰顿时灭下去一半,抓住他的胳膊闷闷地说,“你不是说我重了么,那你也要和我一起重下去。”   她把他从躺椅上拽起来,捏住他的手指,折起指关节,又拉直,再折起,再拉直,像是找到了多么好玩的事,玩得不亦乐乎。韩冰心里嫉恨得要滴血,表面上还是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对旁若无人兀自玩闹的两个人柔声提醒:“菁菁,今天晚上是和江南一家的小聚,估计牛排要改天了哦。”   韩菁的动作停下来,看了看她的笑容,另一半嚣张气焰也随之收敛起,不情不愿地从莫北身上下来:“那好吧。”   小聚定在附近一家特色会馆。一年的婚姻淬炼,如今细细看起来,江南竟比以前沉稳不少。   各自入座,两个女人凑一堆低声讨论驭夫术,韩菁坐在江南和莫北之间,歪着脑袋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很有兴趣地听着两人的交谈。   偶尔韩菁看一看韩冰,也有一丝丝怜悯。她虽然住进别墅,和莫北相处的时间反倒是更少起来。莫北回家后时间便被韩菁全数霸占,两人玩笑打闹,提到的话题无关政治无关商业无关慈善,有时候是韩菁的学业,有时候则是八卦,这些对话韩冰都插不进去,只能在一边壁花般地微笑。   只要问题不太敏感,莫北与韩菁无话不谈。聊得欢畅时,就连江南新婚后相处生硬这种人家的私家八卦也被他告诉了韩菁。   倒霉的人不止韩冰一个。江南如今的妻子易宁,也是一个可怜人。两对情况大抵相同,利益联姻,女方深爱男方,男方谁都不爱。   莫北向韩菁说这些时,韩冰也在场。她虽然笑容依旧,却难掩些微尴尬。推人及己,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一会儿韩菁的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来,看到来信人,韩菁面无表情直接删除。不一会儿又有电话打进来,韩菁这次眉头终于皱起来,迅速几个按键,直接将此人拖进黑名单。   莫北和她离得近,很清楚她在做什么。韩菁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碰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欲盖弥彰的动作,反而让在场余下四人都停下了谈话看她。韩菁长长的眼睫闪了闪,咬了咬唇,起身去了洗手间。   这样缩头乌龟式的回应立刻就招来了身后莫北的轻笑。   韩菁有些郁闷。一个人出了门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韩冰微微笑着看她,精致打理的眼影衬托出她深邃的眼窝,呼吸之间都是韩冰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这个味道有的时候也会从莫北身上闻到。很像是某些动物在圈定自己地盘时本能试图留下的气味儿。   这种不愉快的联想让韩菁更加不悦。但韩冰已经看惯了她冷冷的眼神,直接无视,依旧保持着微笑,声音很温柔:“菁菁,我们小聊一下。”   “可以。”韩菁定定地看着她,慢吞吞地说,“但是请你不要再露出鳄鱼一样的微笑了,笑得再自然也真的没有人会看。”   韩冰的心火就像是爆竹一样瞬间点燃,连续深呼吸几次终于勉强控制住。   继续忍。   她都已经忍了这么久,还没达到目的就被对方气蒙了也未免太不划算了。   韩冰再抬头看的时候韩菁已经轻盈走远。她咬了咬牙,高跟鞋响起来,保持着优雅的步幅跟了上去。   韩菁也很优雅。她的优雅由莫北培养,她对付敌人的习惯也同样偷学自莫北——越不悦就笑得越灿烂,越讨厌礼貌就越齐全,毒舌的程度与外表的风度务必要成正比。   于是韩菁就面带自然微笑,收拢裙摆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下,礼仪绝佳地开了口:“请说吧。”   周围很寂静,这个地方谈话很安全。韩冰没了顾忌,也就开门见山:“韩菁,你是个很讨厌的小孩。”   “你拿自虐当手段,仗着莫北的偏心蓄意破坏订婚礼。又拿年纪小当借口,霸占住你的小叔叔一天又一天。”   韩菁撑着下巴,一副无辜的模样,在韩冰眼中实在很讨打:“我没有拿自虐当手段,也没有拿年纪小当借口,那些只是你的假想敌。不是我可恶,而是你心眼小。而且,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如果你可以,你也可以让莫北偏心你,你也可以像我这样做。并且我相信以你的心机,你会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韩冰淡淡地笑:“小孩子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韩菁,你所能仰仗的只有一个莫北。可是无论你怎么阻挠,莫北还是要结婚,对象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永远都不会。”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一个字一个字足够清晰:“你对莫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孩子对大人的依赖。你那点隐秘的思想,那点儿小心机,以为我会看不出来么?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   韩菁没有吭声。她换了个抱臂的姿势,摆出戒备的架势,也顺便掩盖住想要绞衣角的心慌。她只是看着韩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韩冰将她的小动作明白收到眼底,依旧是标准的外交微笑:“你的全部世界都是绕着莫北转,可是反之却不成立。莫北终究都是要离开你的,你不能在他身边呆一辈子。不管你现在试图和莫北缠得多紧多密,你最后还是要被从他身上剥离开。可你又被莫北宠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你将来能做什么呢?莫北十八岁的时候早已自立,而你呢?”   “你只会问莫北要这个要那个,又不能回报给他什么。你把其他人对你的照顾享受得心安理得,可是你凭什么呢?你的资格在哪里?你只会吵闹摔东西撒娇,除此之外呢,你还能替莫北分担些什么?没有了莫北,你就什么都不是,比收垃圾的人还不如。他们最起码还能够靠自己活下去。”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特讨厌特讨厌?”韩冰笑笑,“可我讲的都是事实。不是每个人都是莫北,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宠着你。至今为止我从来没主动招惹过你,只不过是在见招拆招。是你破坏订婚在先。”   韩菁回到包厢是在半小时后,在此之前韩冰已经先行回去。   她刚刚坐下,莫北就笑着低声说:“去趟洗手间要半小时?还拎着宝贝手机?”   江南也在一边附和,笑眯眯的模样像是临时披上羊皮的大灰狼:“乖菁菁,你是不是跟哪个男孩子谈恋爱了?”   韩菁兀自沉着脸吸果汁,他俩的话一概不理会。   江南愈挫愈勇再接再厉,拍拍自己的胸口:“只要不影响学习,恋爱那是没关系的。你莫北小叔叔早八百年前就一打女友了。他要是不同意,我来给你做主。”   韩菁的果汁立刻呛了出来,抽过小毛巾捂住嘴巴一个劲地咳嗽,好不容易好些,眼睛一瞪,十分不满:“你都是在说什么呀?”   莫北一本正经地代为回答:“你江南哥哥最近脑子都被桃花打晕了,他现在不清醒。”   江南的目光在他俩身上绕了一圈,慢悠悠地说:“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我那小外甥女今年才十四,身后追着跑的男生已经五六个了。菁菁这么乖巧漂亮,有人追很正常的。只要还保持现在年级前五十的成绩不下滑,那就没问题。”   莫北插话说:“没问题你个鬼。别带坏小孩子。”   江南嬉皮笑脸:“小孩子?菁菁今年都十八了。成年人。已经连早恋都不算了。马上就要成一个懂事独立明事理的大姑娘啦。”   没想到这几句话同时莫名诡异地招惹来面前两道阴沉目光,江南嘴角抽了抽,不问缘由立刻顺溜改口:“当然,菁菁现在也很懂事独立明事理,我想表达的只不过是菁菁马上会更懂事独立明事理罢了。你们不要误会。”   但他这句话对缓和气氛没有丝毫作用,两个人依旧在很认真地等着他继续解释。江南用目光在莫北和韩菁之间接连暗示了几回,还是没得到任何谅解,于是重重地拍了拍额头,手顺着眼睛鼻子嘴巴一路颓废滑下来,最后躲到一边唉声叹气去了。   (二)   韩菁一晚上都没有说几句话。她心情低落,被韩冰那番话打击得很沮丧,很犹豫,很难过。以至于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反常态,耷拉着眼皮自动自发地钻进了副驾驶的位子。   莫北看着好笑,弯下腰去揪她的鼻子:“真罕见。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开车吗?”   但韩菁还没有说话,韩冰的手臂就已经挽上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说:“你晚上喝酒了,怎么可以开车呢?江南他们已经离开了,我们也快上车走吧。”   莫北回头看她一眼,又摸了摸韩菁的头,最后帮她把车门关上,随韩冰一起坐上后座。   回家的路上韩菁一直一声不吭,但无法打住后面的人关于她的对话。   莫北说:“过几天菁菁的生日,今年想做些什么呢?”   然后就是韩菁有气无力的声音:“今年不想过生日了。”   她一想到往年格外盛大又格外铺张浪费的生日,再一想到今晚韩冰说过的话,顿时就没了再举办的兴致。   “怎么?”   韩菁撑着下巴,有些无趣地看车窗外,随便找了个理由,幽幽地回答他:“每年都过,没新意了。”   莫北停顿片刻,忽然探过身去弹韩菁的额头,吓了她一跳,见他一副嘴角含笑的表情,立刻就变得张牙舞爪,像个被惹恼的小小兽,狠狠地抠他的手背。   “嗯,这才比较像你。”莫北抽回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刚刚就跟像变了个人,丢了魂儿似的。什么叫没新意,去年是谁抱着我的脖子一直说‘呀小叔叔我太爱你了,你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前年又是谁蹦起来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就只顾着捂住嘴巴在那边‘哇哇哇哇哇’?”   莫北把韩菁娇气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听得司机都在偷笑。韩菁脸如火烧,鼓着腮帮扯下他的手,越长越漂亮的眼睛怒视着他:“你才丢魂呢!我才没那样!”   莫北去揉她的头,被韩菁一把摔开。莫北转而去捏她的鼻尖,韩菁往后一仰,没有稳住,在磕到车窗的前一刻,被莫北的手掌及时捂住了后脑勺。   两人玩笑打闹,又把韩冰晾在了一边。   韩菁晚上难得的没有睡好,一整夜都在咀嚼韩冰的那段话,把被单蒙在头上翻来覆去。第二天起床时间比平时晚十分钟,依旧还是没精打采,下楼的时候看到莫北正在餐桌边看报纸,韩冰挨在他身边一起看,两人还很有兴致地在讨论什么。   韩菁没再像往常那样嘟起嘴巴,睫毛闪了闪,收起眼底所有情感,很平静地坐到莫北的另一边。   莫北收了报纸,摸了摸她的头,清晨纯粹的阳光斜射到韩菁的头发上,使其更显柔顺亮泽。莫北眯了眯眼,嘴角勾了笑,手背撑住下巴,指尖顺着头发卷上她的发梢,捋直,再卷起,再捋直,最后再卷起。兴趣突然就像韩菁习惯把玩他的手指一样浓厚。   在韩菁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后,莫北转移了注意力,问:“昨晚没有睡好吗?”   韩菁把额头埋在他的手心里,声音闷闷地不大清晰:“没睡着。”   莫北轻笑一声:“天塌下来也有你小叔叔和江南哥哥顶着,怎么会睡不着?”   “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莫北揪了揪她的耳垂,声音很轻柔,低低地还带出几分诱惑,“告诉我吧?”   “……不想告诉你。”   看着这种越来越让她不快的相处模式,韩冰轻轻吸了一口气,顺便也把到舌尖的话暂时压下,在一边无声地吃早餐。   小公主显然也是意兴阑珊并且心不在焉,对话短小精悍不说,喝杯牛奶还不小心洒了出来,并且洒得身前都是。莫北反射性取出手帕替她擦拭,又在相隔十厘米的地方忽然顿了顿,转而扬起手,唤来了女佣。   菁菁在慢慢长大,脸颊上几分婴儿肥已经消失,身材愈发修长苗条,腰肢因为幼时习舞十分柔软,发育也很健康,该有的已经渐渐都有。   小公主已经出落得美丽优雅,就像是一颗终于被精心切磨好的钻石,随便一个角度都耀眼得足以吸引所有异性视线。   因为精神不济,韩菁在上课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走神,然后又理所当然地被英语老师察觉,随即拎起来背诵全篇课文。   韩菁一直私下认为英语老师要求背诵课文全篇对学生基本没什么用处,只要记住背诵词汇和重要词组就够了。所以她也理所当然地没有背。当然,她也曾经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英语课代表,老师基本不会点名提到她。   而假如在点名背诵时没有通过,就要被罚写课文五遍。   现在她只能磕磕绊绊地在脑中搜索,按照已经记住的词组拼凑出句子。英语老师照顾这个一向是乖乖牌的好学生,眼神望向窗外,没有给她再制造紧张感。   等韩菁终于淅淅沥沥地背诵完毕,英语老师才扭过头来,问向全班:“韩菁背过了吗?”   话音刚落,许多男生异口同声替她遮掩:“背过了。”   而这其中,又有一个声音格外的高,高到其他男生都用一种意味深长又隐隐排斥的综合眼神扭头瞧他,甚至还有人在下面小声地“嘘”。   气氛太诡异,连女主角韩菁也忍不住回头瞅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冲着她笑,又迅速扭过头,好歹忍住自己想要皱眉的欲望。   前一晚他发完短信打电话,打完电话没有回应又很没有眼光地改发短信,韩菁那时已经洗漱完毕上床,本来就没有睡意,看到短信里问她的家中座机号码后就更清醒,瞌睡虫全被恼火烧光,几乎想再次把抱抱熊给扔到地上。   大课间休息时间二十五分钟,抢镜男主角主动跑到她桌前嘘寒问暖:“韩菁,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感冒了?”   韩菁见到他就很头疼,于是把昨晚没有腹诽的话拎出来继续在心中默念,表面不动声色,装作没有听到。   很快有其他男生阴阳怪气地插腔:“哟,吴波,献殷勤也不是你这么献的啊。人家韩菁都不理你呢。”然后又是一阵其他人的附和。   吴波把这些话自动跳过,又是一阵嘘寒问暖,聊天气聊老师聊学习,韩菁一概不回答。听得不耐烦了,真想把耳塞拿出来堵上听歌。   然后就听到一声救命良药,虽然依旧冷淡,但此刻却显得是那么好听悦耳:“韩菁,上楼一块儿去抱试卷。”   韩菁如蒙大赦,从来没有觉得她的搭档沈炎有这么可爱这么顺眼过,立刻放下手中的笔,速度走向门口,快得就像夺命而逃。   高三学生还有十天就面临高考,很快他们这一届将会取而代之,进入上学以来最磨砺的一年。两人走去教师办公室,一向寡言的沈炎突然开口:“韩菁,你有没有想过高考去哪里?”   韩菁有些莫名其妙:“这个问题提得好像早了些吧?我还没有想过。”   沈炎却还是继续问了下去:“那你想去南方还是北方?内地还是沿海?”   “……我想在T市附近就好。”   沈炎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还有几天就要放暑假,但暑假前是全高二年级的远足活动,被学校称之为“精神长征”。背着一天必需的食物和水从学校一路浩荡徒步行至郊区,初夏高温,需来回走上四十公里。班级上许多女生都在发愁这次魔鬼历练,头一天一直在嚷嚷第二天实在受不住的话索性就去队伍最后捡拾掉队同学的收容车里。   晚饭期间别墅里也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   韩冰说:“四十公里呢,真是了不起。菁菁能走完全程么?”   莫北也摸摸韩菁的头发:“尽力而为。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记得给我打电话。”   韩菁放下筷子,很不服气:“你们太小看我了。别人都走得,我为什么就走不得?”   韩冰看了看她,很想冷嘲热讽一句“别人也都没有你这般娇生惯养生活十几年,你为什么就走得”,又顾及莫北在旁,只是收敛眼神淡淡地笑了笑。   睡觉前韩菁为远足打包,莫北敲门进来,很温柔地笑:“东西收拾好了?”   “没什么要带的,老师说要轻车简从。”小公主说得很认真,指了指柜子上的书包,“还有食物和水明天早晨要去学校领。”   莫北扫了扫绣着“菁”字的天蓝色书包,说:“记得穿棉袜。”   见韩菁乖巧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又说:“你打算穿哪件衣服呢?明天很热,我刚刚查了查,要三十度呢。”   “学校要求明天统一穿校服的。”   “鞋子呢?”   “前两天刚送到的那双远足鞋子。”   莫北点点头,又说:“什么不带都可以,记得要带手机。不舒服的时候要给我打电话。”   “手帕带了吗?”   “要涂防晒霜。”   “不要逞强,收容车没什么大不了。”   “路上节省体力,不要说笑,走路要匀速。”   “要多喝水。累得吃不下东西也要吃,否则没力气。学校的水能喝惯吗?要不要在家里拿一些?”   “……”   莫北越说越多,韩菁的眼神渐渐诡异。直到莫北也觉察到有点儿异常,终于停下,韩菁的眼睛弯起来,踮起脚抱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瞧着他:“好啰嗦的小叔叔。你是不是对我明天去远足特别特别不放心啊?”   莫北掐住她的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有点儿。”   韩菁蹭下拖鞋,两只莹润洁白的脚蹬在莫北的拖鞋上,她个小人轻,又被莫北半提着,即便是这样的姿势莫北也不会觉得有多重。   两人都刚刚洗完澡,沐浴露的香气淡淡地萦绕四周。莫北很配合她,稍稍弯下腰,还低了头,韩菁可以看清楚他一根根长长的弯弯的眼睫毛,微微笑就会十分煽情的眼睫毛。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又长时间地观察,韩菁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拨弄,又张开手掌去遮。莫北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轻轻地拂过,一下一下,就像是温柔的湖水碧波荡漾。   韩菁松开手,嘴唇弯成一个十分愉悦的弧度,侧脸凑近他,右眼一眨:“老师和校长还有两辆救护车都跟着,只是去远足,又不是去拼命,你放心吧。”   莫北展开一个笑容,两根手指捏起她的脸颊,使劲揉了揉:“哟。我家菁菁什么时候知道安慰人了?”   “你的意思就是在说我以前刁蛮任性不懂事,只懂得制造麻烦不懂得处理问题是不是?”   “不敢。菁菁在长辈那里比我还要吃得开。”莫北抿唇笑,贴近她的额头,“只不过如今在我面前好像变得越来越懂事了。”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北摸了摸她的头,还是温柔如水的笑容:“女大十八变,很正常。变成哪样都是我的菁菁。”   即使韩菁对第二天的远足做了百分之二百的预防以及百分之二百的夸大想象,但她从小经受的苦头太少,所以当她亲身实践了六分之一路程时,还是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次远足的痛苦。   天气燥热,又背了四瓶水和面包,又一直在小跑,过了没一小时她就已经出现耳鸣。很想给莫北打电话,指尖摸到手机又忍住。   韩菁本来在班级队伍前排,中途休息再走的时候就开始慢慢溜后,一直到女生的末尾。很快吴波赶了上来,挨在她身旁,笑着说:“韩菁,背书包很累吧?我帮你拎会儿吧。”   韩菁快走了几步,把他的表情甩在身后,声音冷淡:“不了,谢谢。”   明华学校是贵族学校,就读的学生基本都是被从小呵护长大,到目的地的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已经有好几人晕倒,其中还包括两个男生。韩菁也头晕目眩,只觉得小半天里流的汗水几乎是她以往一年的量。   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的路程,韩菁咬着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但也渐渐地开始感觉虚脱。她已经走在队伍最后面,呼吸在她自己听起来十分短促沉重,肩膀深深垮下去,校服系在腰上,淡色的衬衫有泥痕,手里的帕子已经拧干了一次又一次。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忽然肩膀一轻,书包被人托起来,然后就是一个很冷淡的声音,清凉如水:“书包给我。”   韩菁扭头看,沈炎已经把她的书包拎了过去,并且先声夺人,全方位的解释把她的话强制压在了喉咙里:“别逞强。你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班上一半的女生都已经上收容车了。水都被你喝光了,现在书包拎起来也不是很重。我是男生,现在也不是很累,多帮帮女生是应该的。”   说罢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瓶未开封的水递给她:“你嘴唇都干了,这瓶你先将就。”   “……”韩菁看看他也同样干瘪的书包,“你也没水了吧?我还可以撑,这瓶还是你喝吧。”   她没想到沈炎的体力这样好。在烈阳下走了这么久,他却只是出汗多些,身体却依旧挺得笔直。   沈炎瞅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没有接:“到了目的地会再发水,我不怎么渴。”   他笑得很自然,韩菁却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沈炎的名字里带火,长相也分外好看,然而性格却始终像块冰,那张脸常年都维持着面无表情的表情,即便两人搭档课代表一年,韩菁却一次也没有见他笑过。今天甚至还是第一次。   她刚想开口说话,沈炎再次打断她:“好了不要说话,节省体力。再加把力,马上就快到了。我跟你一块儿走,走慢点儿,不着急,没关系。”   “……”韩菁握着水,在头昏脑胀已经累得思考不能的情况下,还是很想在后面提醒他,既然笑的时候十分好看,为什么平时就不肯多活动一下脸部肌肉呢?   又过了一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半终于到达。韩菁再也没精力顾及地面是土是灰还是草,身体晃了晃,颓废地坐下,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声叹息。   沈炎笑了笑,把书包递给她:“我去给你拿几瓶水。”   韩菁累得连点头都难做,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珠一转不转地瞧着地面上绿油油的青草。   他们休息的地方在湖边,湖水清澈,很快就有人跑过去洗脸。韩菁靠住树干眯着眼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一个阴影落在她面前,本以为是沈炎,于是反射性说了声“谢谢”,等抬起头才发现是吴波。   于是韩菁费尽力气凝结出来的一丝笑容很快就收了回去,继续百无聊赖地看草地。   “韩菁,我刚发现早晨发的面包都捂得有些变质了,我还带了些饼干。你的呢?面包也变质了吧?来吃我的吧。”   “不了,谢谢。”韩菁不得不再次对他重复这句她自己都快说腻了的话,“我自己有带营养饼干。”   小叔叔就是小叔叔,昨晚听说学校发的是面包,便坚定地要她把家中的营养饼干带上。韩菁虽然照做,却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如今听吴波说完才不禁要佩服他。   好不容易打发走吴波,正好沈炎拎着四瓶矿泉水走回来。把两瓶水塞给她,又说:“湖边水很清凉,要不要去洗一洗?”   韩菁有气无力地点头:“先休息一小下,等会儿会去。”   沈炎看了看她,把矿泉水的瓶盖拧开:“拿这个洗洗脸和手好了。”   虽然韩菁铺张浪费起来毫不含糊,但那都是在莫北的默许和纵容下。在学校里她一直都是恪守学校守则的乖宝宝好学生。如今就这样在不远处老师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沈炎理直气壮坦荡从容,她却不行。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沈炎又说:“开都开了,不用更是浪费。老师发现就说是用空水瓶从湖边打来的水。”   她本来还在水的诱惑中犹豫,沈炎一句话更增加了她向挥霍水资源倾斜的砝码,咬着唇内心挣扎了十秒钟,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洗干净脸和手后,韩菁的微弱洁癖又发作,于是还洗了手臂和脖子,并且用另一块崭新的手帕慢慢擦干净。   于是沈炎拿过来的四瓶水都被她以这种方式用光了。   韩菁慢慢恢复了体力,想起十岁的时候莫北带着她一起去爬山。因为中途不小心扭伤了脚,又一时找不到山轿,于是从半山腰到近山顶的部分都是莫北背着她慢慢走上去的。   那次爬山对于两个人来说绝对都算是糟糕的回忆。两人的步子汇合成一个,就算韩菁个头再小重量再轻,但是山路陡峭,莫北托着她,在最后阶段呼吸也不觉变得粗重。   那时候韩菁的肩头还披着莫北的外套,尽管她不小心回头看时会觉得脚后的路太陡太高而心惊胆战,但围绕在她周遭的都是她熟悉的味道,她没有感到丝毫的害怕抑或畏惧。   “韩菁,”她还在神游中,沈炎蓦地出了声,“等再开学回来,你可能得再找个英语课代表了。”   “为什么?”   沈炎的语气很平静;“我过两天会参加高考,能考上的话就不再回学校了。临走前跟你说一声。”   “……”   韩菁还在消化他的这句话,他又掏出手机来,摁了几个按键,反手给她看:“这个是你的手机号没错吧?”   韩菁呆呆点头,不确定地再次求证:“就这样走了吗?”   “问题不大的话,应该是的。”沈炎冲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有着这个年纪的男生不常见的沉稳与斯文,“希望以后能常联系。”   (三)   尽管满身都是臭汗的味道,尽管衣服都已经变了颜色,尽管脚底生疼双腿僵硬,尽管回来时最后五公里的路程都是由沈炎半拖半扶着回来的,但韩菁到底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她终于还是徒步走回来了。   踉踉跄跄奔到教室,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时候,韩菁几乎都要佩服自己了。她从小从没吃过苦头,以车代步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今竟然在一天里走完了四十公里。这对她来说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个壮举。   校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具体模样,白皙的皮肤被路边飞扬的沙尘蒙了灰灰一层,只有眼珠依旧是黑白分明。韩菁在教学楼的盥洗室胡乱洗了把脸,把书包里水食物手帕等等一股脑扔进垃圾桶,拎着一个空瘪的书包往门口走。   她低着头慢悠悠地走,刚刚到校门口就被人拽到了怀里。对方的力道大得很,又穿着浅色的衬衣和卡其色的亚麻裤,几乎是一瞬间,布料就全部被她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染成了乌云颜色。   一见到莫北,韩菁要比其他时候娇气十倍。眼睛里立刻就蓄满了泪水,轻轻一眨就流下来两串,抓住莫北的胳膊撒娇加抱怨:“脚底磨了好多泡,好疼。”   莫北低敛着眉眼,弯下腰用手指把她的脸颊上的泪水抹去,蹭到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沙粒,韩菁的泪水掉得更凶猛了:“疼啊!”   “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不对。”莫北蹙着眉尖仔细检查,有一小块微红浮上了面颊。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尖良久都没有舒展开,“我们回家叫医生好好检查下。”   韩菁的皮肤娇嫩,小小的淤青也显得触目惊心。在车里她给他看手臂上被树皮蹭伤的淤青,看得莫北都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回到家,莫北蹲在沙发边给她脱鞋子,韩菁向后缩了缩:“我自己来。”   她一副自我嫌弃的表情:“好脏的。”   莫北好笑看她一眼,还是捉住她的小腿,把鞋带解开。   韩菁走了一天,脚已经发肿,莫北动作极缓慢地把鞋子脱下来,露出了两只已经辨不清原来颜色的袜子。   韩菁的脚踝被路边的草枝扎破,血干涸后粘连在袜子上,轻轻一动韩菁就“啊”了出来,两眼汪汪地又要掉泪珠。   不过终究还是没有掉下来,因为她透过饱胀的泪水看到了韩冰隐约的身影,于是泪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么短的时间里莫北已经动作极轻柔地又把她的袜子脱了下来。握住她已经发肿的双脚,单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歪着头十分仔细地查看她脚掌的水泡。   果然是一个连着一个,半透明近乎一元硬币大小。韩菁把脚收了收,反倒被莫北握得更紧。   他不敢贸然去碰,蹙着眉毛又看了一会儿,良久没有动,随后才抬起头,拍拍她的脚背,轻声安抚:“乖,先去泡个澡,等会儿要把这些水泡挑破。”   韩菁的眼睛里冒出一点请求:“不挑可不可以?”   莫北语气更加柔软:“不挑破会发炎的。我保证我的技术很好,一点儿不会疼。”   韩菁在浴缸里待了两个小时,让女佣帮忙,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刷了两遍。她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中午那样脏的草地,甚至因为昨天下了雨还有些微湿,她当时竟然也肯坐下去。她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又累又困,如果不是女佣拖住她,几乎就要闭着眼睛滑进充满泡泡的浴缸里。   女佣一边给她按摩头皮,一边细声说:“菁菁,你今天远足没给莫先生打电话,莫先生一整天都担心得不得了。”   “打了电话我就泄气了,肯定走不完全程的。”   女佣笑:“走不完也没关系呀。女孩子没必要这么虐待自己嘛。”   韩菁脑袋里又浮现出了韩冰的那张脸庞,顿时眉毛皱起来,快速说:“就是要走完。”然后缩起身体慢慢下沉,一直沉到水面之下,只浮出来几个泡泡。   韩菁两只脚各磨出五个水泡,泡澡时被水一补充,鼓鼓涨涨得变成了一个个透明的圆形小水垫。她站在二楼,见家庭医生已经被莫北召过来待命,手头还捏着亮闪闪的细针,锋锐的光芒一闪而逝,顿时就产生了畏缩心理。   莫北首先看到她,对她很温柔地笑:“来。”   韩菁磨磨蹭蹭,一直蹭到莫北身边,搂住他的脖子,顺势坐到他腿上,低声咬耳朵:“太小题大作了吧?挑个水泡干嘛还要他来。”   莫北眼角微微一挑,笑:“顺便看看还有哪里不舒服。挑完水泡再做一次精油按摩,否则明天你会腰酸背疼到起不来床的。”   韩菁还是勉勉强强的表情,离开莫北怀抱半分又缩回来,拗着脖子再次讨价还价:“不想让他挑。”   这句话韩菁说得轻,但还是被家庭医生听到。咳嗽了一声,把针放下,说:“小小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韩菁搂住莫北的脖子不放手,简单一句话:“我就是觉得累。”   “这个多注意休息就可以了。还有吗?”   “还很困。”   “……”这次家庭医生连话都不说了。   莫北笑着缓和气氛:“菁菁的脚踝被草枝刺伤了,你看一下。”   韩菁的脚缩了缩,缩到莫北的脚踝后面藏住不动,死活不肯探出来:“没什么关系。刚刚泡澡的时候就已经没事了。”   今晚医术权威无用武之地,家庭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医药箱很快就离开了。   偌大的客厅里除开女佣,只剩下她和莫北两个人。莫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闻到一股不小的火药味儿,你对医生意见很大啊?”   韩菁面无表情:“谁叫我上次发烧,他非要强制钳住我胳膊给我扎针!当真以为我烧到四十度就真没知觉了么?”   “你自己毛病多,还要赖到尽职尽责的医生身上么?”   韩菁一扬下巴,格外气焰嚣张:“我就是耍赖,怎么样?”   “不怎么样。”莫北低下头,“给我看看脚。看吧,不管大事还是小事,反正最后你所有的事还是都要摊在我的头上。”   韩菁的眼睛闪了闪,气焰像是被戳破了气球,一下子就空了:“我成了你的包袱了吗?”   莫北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很是担忧地瞧着她:“今天累傻了么?怎么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   韩菁向后靠在管家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北手里的针。莫北半跪在沙发边,握住她的脚踝放在膝盖上,手指动一动,韩菁的脚就在他的手里颤一颤。针尖儿靠近几分,她的小腿就往后缩几分。   莫北一直对准不了,最终叹了口气,停下手,说:“把眼睛闭起来。你一直动个不停,我都快被你搞得紧张了。”   韩菁抓住背后管家的胳膊,咬了咬嘴唇,第一百零一次问:“真的真的不会疼?”   莫北第一百零一次回答:“不会。”又转头吩咐女佣,“把灯再靠近些。”   事实证明,莫北从来没有骗过她。他的动作极小心,针尖从侧面穿过去,里面的液体慢慢流出来,被擦干净。韩菁闭着眼如临大敌,半天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慢慢睁开眼,发现莫北已经搞定两个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他,依旧有些紧张。莫北抽空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菁菁,猜个脑筋急转弯。”   “……什么?”   “麒麟到了北极会变成什么?”   “……”   “冰淇淋。”   “……”   “继续。蝴蝶,蚂蚁,蜘蛛,蜈蚣,他们一起工作,最后哪一个没有领到酬劳?”   “……”   “蜈蚣。因为无功不受禄。”   “……”   “狼来了,猜个水果。”   韩菁举手回答:“这个我知道。杨桃(羊逃)。”   “正确。乖,脚不要动。”莫北笑笑,“睡美人最怕得什么病?”   “……”   “失眠。”   “……”   “小明和妈妈买了8只苹果,妈妈让他把这些苹果装进5个口袋中,每个口袋里都是双数,你能做到吗?”   “……”   “每个口袋各装两只苹果,最后把四个口袋都装进第五个口袋里。”   “……”   “空中飞人。打一字。”   “……”   “是‘会’。”莫北把最后一张创可贴的边角贴平,看了看,微微一笑,手指弹了弹她的脚背,“好了。最后一道题,什么蛋会坐会走还会说话?”   “……”韩菁本来打算习惯性继续放弃,却瞥到了莫北略略促狭的眼神。脑筋又转了转,灵光一闪就明白过来,挣脱管家,拽过一个柔软抱枕直接飞过去,“你才是笨蛋!”   远足之后是暑假。韩菁在家休养了一周,衣食住行比平时更加备受呵护,甚至头一天晚上挑完水泡后,都是被莫北上下楼抱着“行走”的。   脚伤好了以后,韩菁很不清宁,把暑期作业扔到一边,揪住莫北的袖子几乎寸步不离。   她今年暑假粘着莫北的程度比往年更甚,对他进行三百六十度密集包抄,几乎是滴水不漏。莫北去公司,她跟着;他和高管开会,她撑着腮帮在办公室观看同步直播;甚至连他去夜总会那种地方应酬或者消遣,韩菁都要试图去跟一跟。   活脱脱就是二十四小时监控器,还是拥有人工智能兼永久记忆的那种。几天下来,不光是韩冰气红了眼,连纵容她到无法无天的莫北也快要吃不消。   他摸摸她的头:“你最近是怎么了?”   韩菁的表情很无辜:“什么怎么了?”   莫北对着那双眼睛实在不忍指责,想了想说,“你的暑期作业写完了么?”   “当然是没有写。”韩菁理直气壮,并且反问他,“以前的时候你写过么?”   “……”莫北别过脸清咳一声,“那好,不提这个了。你最近好像对公司管理很感兴趣?”   “对呀。可以了解许多学校学不到的事。”韩菁乖巧点头,“还可以顺便帮你视察一下你主持会议的时候底下的人都在干嘛。”   “视察的结果呢?”   “发现你开会的时候跟平常不大一样。不说话,还严肃得不得了。”韩菁搂住莫北的脖子,“去夜总会又是另外一个面孔。笑得很……”韩菁仔细搜索脑海中合适的词汇,“矜持,而且表现得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才是相对全面的莫北。对他人不只是温柔,不只是纵容,更多的是挑剔和苛刻。处理事情的时候泾渭分明,头脑冷静并且过于冷静,基本不受感情束缚,任性起来也更加自由自在,称得上随心所欲。   这短短几天的时间观察到的莫北,比她平时十几年来得到的信息还要丰富。   莫北轻叹了口气,神情很复杂,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但韩菁没有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排斥或者怒意,所以小心地又向前蹭了蹭,一直蹭到紧紧挨住他的脖子,细声细气地说:“还有一件事……小叔叔,我想这个暑假实习。”   “嗯?实习什么?”   “想要来公司实习,锻炼一下。什么都可以。”   莫北怔了一下,随即笑开,再度使劲揉她的头,还使劲揪她的脸颊:“宝贝,你还太小了吧。”   韩菁拧着眉嚷嚷:“我已经十八了!十,八!成年了好吗!你不要老是揉我的头发,我的个子都快被揉得不长了!”   莫北忍住笑,很想再次揉她的脑袋,但见到小公主的怒容,还是收了手:“一切都还在长个子的人都还是孩子。公司想来随时来就好了,干嘛非要弄个实习的名头。”   “这两个不一样……”韩菁嘟囔,没有让莫北听到,脑筋快捷地转了转,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伯父说你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给外国人去做翻译赚外快了,我为什么不行?”   莫北上学早跳级多,英语和法语的成绩都相当好。据莫伯父说,当年莫北很想去钻井石油平台上体验一番,正巧碰上要派遣一支小组前去例行检查,其中有两位外国检查员因为不懂中文需要翻译,莫北凭借一张漂亮的脸蛋和礼貌的举止先是赢得了外国友人的好感,又凭借流利的英文发音和准确的词汇成功击败,或者更精确地说,应该是挤走了其中一位本已选好的翻译员,接着半天之内就签了合同,成功登上了石油钻井平台。   长大的韩菁比小时候要难对付得多。莫北揉了揉眉尖:“……好吧。那你想怎么样呢?”   韩菁目的得逞,很快眉开眼笑:“就是想长长见识呀。随便哪个方面都可以。你把我安排在楼下随便哪层,跟你没交集就打扰不到你了。”   “你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好。”莫北又想去揉韩菁那一头浓密漂亮就像洋娃娃一般的卷发,还没有伸出手指又忍住,“不懂的地方问我,想知道什么也问我。合同就不必签了,薪水按日结算,OK?”   韩菁高兴之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压在嘴唇上,有点儿思索:“怎么听起来很像你在给我打工呢。”   莫北无可奈何地望了望天花板:“……本来就是。”   周五三人小聚,莫北和韩菁下午去江南的公司老巢找人。顶层总裁办公室里,莫北和江南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术语,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叽里咕噜的外文,韩菁闲极无聊,跑到书架旁检查江南的藏书。   检查的结果是,江南的藏书基本都是摆设,满满一柜子的书基本都是表里如一的新。不像是莫北办公室里的书籍,外表依旧考究精致,里面却已经被各种颜色的笔圈画得密密麻麻。   江南余光扫到她,笑:“那都是新摆上的书。菁菁你可别把我真看成不学无术的人。”   韩菁窝在老板椅里,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可我确实也没见你看过书呀。”   江南大笑:“俗话说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你年纪这么小,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你也还没见识过你小叔叔哄女人的本事吧。我还偷偷趴被窝里看过书呢,你不知道吧?”   韩菁的嘴唇抿了抿,身体动了动,椅子随即旋转一百八十度,将靠背对向他们,不吭声了。   莫北的视线收回来,淡淡地笑:“你别再刺激她了。这丫头昨天还跟我讲看人看事不全面,想到公司里实习来着。”   “实习呀,我这里正好也收了一个呢。跟菁菁一样大。沈家的三小公子。”话说一半停了停,“诶?说不定菁菁还认识呢,他高中也在明华,叫沈炎。菁菁,你认识么?”   韩菁的椅子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捏住裙裾赤着脚奔过来:“沈炎在哪儿?我去看看他好了。你们在这边聊的内容真无趣。”   江南把沈炎实习的楼层和部门告诉她,在韩菁跑走之前又拉住她:“你跟沈炎一个班吗?怎么瞧起来关系还挺熟的。”   韩菁一扬下巴:“我们不但是同学,还一起做过一年的英语课代表好不好。”   其实沈炎没走之前,她只当他是个很合格很尽责的搭档,但沈炎一走,她就产生了一点儿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一座静默的山,因为觉得太过可靠也太过信任,所以从没有想过它会比自己提前消失。如今她还在原地,山却突然间不见了。露出面前毫无阻碍的一马平川,那景象分明也不比有山的时候差,可韩菁却还是清清楚楚的有些舍不得。   “好新鲜的消息。”江南瞥了一眼没什么特别反应的莫北,旋即转过脸又是笑,“时间这么久,都没听你提起过呢。”   韩菁已经轻巧地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关上之前脑袋又探进来,拿刚刚他的话回敬回去:“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四)   韩菁按照江南指点下楼,却没有找到人。逮住一个人问了问,才知晓沈炎出去了。她踱到沈炎的办公格子里瞧了瞧,没有发现什么有新鲜的东西,书桌上很干净,除了办公用品外什么都没有,还有一沓厚厚的A4纸。   她不想上楼,又呆得无聊,索性随便抽了张纸出来,趴在桌子上按照脑海中的构想描着沈炎那张好看又面无表情的脸。他高高瘦瘦,眼睛总是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静,韩菁一径勾勾画画,却是擦了画,画了擦,总是画不准他那双眼睛的神韵。   她一时忘了时间,突然感觉周围太过安静,站起来看了看,才发现江南和莫北不知什么时候驾临楼层,众员工个个屏神静气,江南含笑巡视一圈,终于发现了她,慢悠悠走过来,看了看她手底下压着的A4纸,眼睛一亮:“哎呀,画得真好。应该收进展览馆。宝贝儿,我有点儿羡慕,什么时候也给我画张吧?”   韩菁睨了他一眼,转眼把已经画得脏兮兮的手搭在莫北的手腕上,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用江南可以听到的音量小声对莫北说:“江南哥哥总是这么喜欢占便宜么?”   莫北的眼睛一直都固定在那张A4纸上,听到她的问话才抬起头来,不答反笑:“我也有点儿羡慕。干脆我俩一人一张吧。我先他后。”   “嗯?竟然你莫北小叔叔都没有,这张难道是韩菁人物素描的处女作么?沈炎那小子够幸运的啊。”   韩菁不理他俩胡说,跑去洗手。身后两个人慢吞吞,江南挤眉弄眼:“什么叫你有,点,儿羡慕啊,你是吃醋了吧?是吧?算了你不用回答了,也不用否认了,百分之百就是。”   莫北云淡风轻地眯眼看了看远处的打印机,慢悠悠地说:“这有什么好否认的。我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吃醋又没什么大不了。”   “你那就是浓重的独占欲。只不过隐藏得特别深而已。”   “你越说越离谱了。”   江南咂咂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敢说如果现在菁菁有了男朋友,你心里会舒服?”   莫北十分好笑地看着他:“当然不。菁菁现在如果有了男朋友,我应该会有种嫁女儿的痛苦。”   江南有点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是说的。我觉得,要是真那样,你只怕会出离那种痛苦。”   他的眼神已经很明显,莫北总算隐约明白了他的潜在意义,顿时愕然,随即哭笑不得:“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菁菁那么小,我可没有恋童癖。”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呢,莫董。”江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以前对这癖好极端鄙视,聊到一次就鄙视一次。现在一句你不是恋童癖就完了。”   “当时那是结合语境的,谢谢。你是在拿我跟那丧心病狂的杀人狂比吗?”   “杀人狂怎么啦,你歧视杀人狂啊?”   “……”莫北无语摆摆手,“我不跟你说这个。”   “那你就是默认了你有潜在洛丽塔情结。”   莫北指了指不远处的窗户,面无表情:“你可以直接跳下去了。”   暑假末有一次专门对沈炎的送别宴。韩菁没想到沈炎平时在班级上寡言鲜语,很少出风头,唯一的班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课代表,送别会上竟能聚起这样多的人,有男有女,呼啦啦来了一大堆,还个个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男生甲:“沈炎够哥们儿!扭伤脚义务背我去医务室。还有问他借钱的时候他一向给得很大方!”   男生乙:“平时小考大考什么的,沈炎作业一直做得特快,我们也抄得特快啊!多么难忘的革命友谊啊这是!”   女生丙:“沈炎从来不说别人坏话,临阵磨枪组织起活动来还弄得有模有样井井有条。其实我觉得他完全有当班长的能力的。”   托着下巴的韩菁丁:“这个我也同意。而且沈炎看起来挺冷,其实做事还是很体贴的。身为课代表搭档,我表示这一年的英语卷子基本都是他一个人楼上楼下抱来抱去的。我就在黑板上抄抄老师布置的任务什么的。”   此言一出,一时间有点儿沉默。片刻后,男生戊的声音小小地响起:“别的我都同意。但是,沈炎体贴……沈炎体贴……?沈炎体贴?!”   接着就是男生己:“体贴的沈炎……大家难道不觉得这俩词儿搭配得特不协调吗?”   然后就是一群男生起哄:“沈炎,你该不是独独对人家韩菁怜香惜玉吧!我怎么就没见你对其他人体贴过呢?大家说是吧!”   韩菁一时口误,已经汗颜地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挨在她旁边坐着的沈炎忽然打破一直以来的沉默,笑了笑,举起手里的杯子:“我谢谢大家对我这么好的评价。我敬大家一杯。”   不过这样还是没能成功转移话题,还是有男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韩菁一眼,大着胆子说:“这样不行呀沈炎。你要是喜欢韩菁,那就得大胆地上啊。咱班上暗恋韩菁的可不少,要是现在不确定了关系,你这一走就是一年,你不在韩菁身边,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韩菁再也受不了这样的调侃,把椅子往后一倒,低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离开了包厢。   她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时间,再回来的时候三个小时的晚饭加娱乐已经接近尾声。大家一起往外走,韩菁走出一段距离后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才想起小坎肩落在了包厢里,再回去取的时候就看到沈炎手里正拿着她的衣服出来,另一手捏着手机正要打电话。   他抬头看到她,把她的包拎过去,把坎肩递给她,看着她穿上,问:“有点儿晚了。怎么回家?”   “小叔叔正在外面等着我。”   “我前两天给英语老师打电话,她说她暑假完了就要离开T市去别的地方教学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老师也要走了吗?”韩菁想了想,“那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并肩一块儿走出去,远远就看到了如水夜色中一身浅色的莫北。他倚靠着车门正在打电话,见到她出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遥遥就冲她伸出手。   韩菁接过沈炎手中的包,对他展颜一笑:“我先走啦。”说完就快步奔了过去,只留下一丝她的发梢不经意间拂过脸颊的微痒。   莫北很愉快又很稳当地接住了韩菁的一个合身扑。微微地笑:“聚会怎么样?”   “大家都很高兴呀。不过一想到沈炎要走,也都很舍不得。”   莫北抬眼看了眼越走越远的沈炎,又低下头捏了捏她的鼻尖,淡笑:“人都有悲欢离合。”   韩菁从莫北的怀里钻出来,今天晚上的莫北明明穿得很简单,举手投足也和平时一样,但却又像是有些不一样。细细看起来,发现他难得穿了米色。   莫北的衣帽间里向来以黑白和深色为主,深蓝色,深灰色,深紫色,深黑色,或者是白色,卡其色。很少有人可以像莫北这样,可以把白色和深紫这样难驾驭的颜色穿得毫不造作,出挑如模特,随便一个角度都是气质卓然。   但却极少有米色出没。以前他没有穿过,所以没有发觉,如今细细想来,发现今晚甚至还是莫北穿米色的头一遭。   韩菁抱住他的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直到把莫北瞧得清咳一声:“怎么了?”   韩菁慢慢弯起了眼,抿着唇但还是遮不住笑容:“你穿米色很好看很好看呀。”   莫北微微地笑:“谢谢。”   “既然很好看,那平时为什么不穿呢?”   “一直都没有试过米色,习惯了。这一套还是在设计师的建议下附加做的。”   韩菁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莫北再次清清喉咙:“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韩菁揪住他的袖子,喃喃出声:“真的是很好看很好看……”   莫北几乎笑出声来,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明天再订做,送来以后我天天穿,穿到你看腻为止,OK?”   其实莫北的别墅里,最大的房间不是莫北和韩菁的卧室,甚至不是客厅,而是韩菁的衣帽间。   衣帽间内,每一季的衣服鞋子腰带围巾包包等等都按照颜色款式分门别类,每天都有女佣定时打理,每一件都是当季新品,每一件都只穿一次,从不重样。   车子开上路,却不是回家的方向。莫北觉察到韩菁的目光,扭头对她笑笑:“我们去海边兜兜风。”   夜晚的海边很凉,风和潮水的声音是优美而独特的大自然旋律,在海边呆久了,急躁的心会慢慢被涤荡。韩菁的下巴搁在手心里,手背搁在莫北的膝盖上,歪着头看着莫北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北的沉郁只维持了半秒,很快就冲她温柔地笑,柔声问:“菁菁,你还是不喜欢韩冰姐姐是么?”   韩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答反问:“那你喜欢她吗?”   莫北摸了摸她的脸颊,笑了笑也没有回答。   韩菁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问:“你和她吵架了?”   莫北还是只微笑,漫不经心看着远处的零星情侣。   韩菁又想了想,慢慢地问出来:“那你们是要结婚了吗?”   莫北这次终于给了句模糊的回答:“我们暂时不结婚。”   莫北的态度很模糊。韩菁很乖巧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回到家的时间是晚间十一点半。韩菁进了客厅四处瞅了瞅,发现除了上前帮忙的女佣和管家外,韩冰并不在。   这不是什么正常的现象。为莫北等门已经是韩冰的习惯。韩菁的眼睛向莫北身上扫了扫,莫北的表情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破绽。   各自洗漱熄灯睡觉,女佣帮韩菁拢好被单,小公主闭着眼,忽然说:“小叔叔他俩怎么了?”   她连“韩冰姐姐”四个字都不愿意喊。   女佣神色复杂,顿了片刻才说:“莫先生和韩小姐晚上吵架了呢。韩小姐气得跑出去了。”   韩菁“哦”了一声没再问话。   第二天上午韩菁同沈炎一起去看望英语老师。从老师的家中出来时临近十一点,沈炎提议一起吃顿饭,韩菁想了想,答应。   两人随便拣了一家上海菜坐下。等待菜色上来的过程漫长,韩菁和沈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圈子好小,没想到你会江南哥哥的公司实习。”   “我也没想到你还给我画了幅素描头像。”   韩菁微微汗颜:“很久没练手都生了。而且A4纸画素描没有素描纸那种感觉,画得不大好。”   “可是这和是不是半成品没关系吧?”沈炎抿着唇淡淡地笑,“你还没画完就扔在了我桌上。”   韩菁歪着头想了想:“……不对吧。我只是顺手画的,又不是特意画的,画不完难道还算是罪了不成?”   “好吧,说不过你。我就当成是断臂维纳斯一般的欣赏好了。”沈炎嘴角抿起,搅了搅面前的粥,“快要开学了。”   韩菁抿出一个笑容:“是啊,我玩了一个假期,这两天都在忙着抄暑假作业。”   他忽然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五百毫升水杯大小的小礼盒,推到了她面前,语气淡淡的:“这个给你。似乎前些天是你的生日,我没来得及给你庆祝,就当是补偿。而且我也快走了,再见面还不定到什么时候,这个也顺便再当做一年搭档的祝福。”   韩菁说:“礼物还可以一物多用么?我现在可以拆开看看么?”   她在沈炎点头后拆开包装精巧的盒子,然后发现里面是一个手工做的陶瓷杯子。弧形磨制得很是饱满匀称,看起来和外面超市里卖的成品几乎无差别。   “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好。”沈炎在一边补充说,“但是这个东西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却花光了我整个暑假实习拿到的薪水。”   韩菁很有点儿怀疑他的话。这个东西再贵重也只是个做得比较精巧的杯子,并且还是个手工制作的陶瓷杯子。就算是全球限量只一件,可沈炎又不是术业有专攻的杯子设计师。   “就是这个小杯子?就花掉了这么多薪水吗?”   沈炎的表情看起来倒不像是在骗人,很郑重地点头:“没错的。”   “那江南哥哥也太抠门了。”   “……”   韩菁下午回家,还没走过花园就听到了熟悉又反感的笑声。她顺着声音看过去,韩冰正依偎在莫北旁边,一起调教着家里的那只金刚鹦鹉。   莫北看到她,冲她招招手:“菁菁来。”   韩菁把包包交给女佣,垂着眼睫走过去。莫北把手里的大胡桃和榛子搁在她手里,眼睛里带着笑意:“你都好久没喂它了。现在全家里它跟你韩冰姐姐最亲近,再不讨好一下估计它就该跑了。”   韩菁皱着鼻子瞪着那只鹦鹉,把心里的不快全部迁怒到它身上。鹦鹉也拿大大的眼睛瞪着她,并且试图去啄她手里的榛子,却被韩菁紧紧握住。于是雄鸟怒叫一声,女孩随之喝叱一声,然后一人一鸟继续瞪。   莫北和韩冰在一边看,几乎笑不可抑。   晚饭时候一家其乐融融。至少从韩冰的表情上看起来是这样。她和莫北分明只一天没见,却像是真的符合了那句成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晚餐期间有着说不完的话。而莫北还是那副温柔如水的笑容,依旧完美到流露不出任何情绪,堪称无懈可击。   韩菁托着下巴没精打采地喝着粥,韩冰的话题忽然落到了她身上:“菁菁明年就高考了,想没想过高考之后出国呢?”   韩菁骤然抬头,韩冰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态度,极度温柔地说下去:“我的提议是认真的。你的小叔叔和江南哥哥很早就出国留学去了,我和你易宁嫂嫂也是在高考之后出国去留学的。年轻的时候长长见识,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韩菁的目光又转向莫北。后者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得同样很温柔:“前些阵子我们也提过这事。宝贝想去吗?”   韩菁幽幽地望着他,渐渐地眼神中渗出一股绝对抗拒的态度:“假如我不想去呢?”   “菁菁,你要想,假如……”   韩冰的话还没说就被莫北打断:“不想去就不去。没有什么关系。”   韩冰再度试图开口:“可是这个圈子里有几个年轻人是没有留过学的?出去后的感觉和现在在国内必然是有区别的。如果现在这样纵容舍不得,等到菁菁再长大一些,就已经变晚了。”   莫北笑笑,手指贴住韩菁的额头,声音很柔和:“菁菁不需要看别人眼色行事。她想做的就是正确的。” 第五章   韩菁十九岁   (一)   韩菁呆在派出所的审问室里,原本戴着的墨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两手乖巧地搭在身前,一身白色的淑女装扮,显得格外娇小安静,似乎刚刚在立交桥上超速行驶且撞到人的不是她。   做笔录的民警看看她,又低下头,问:“姓名。”   “韩菁。”   “年龄。”   “19。”   民警又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怀疑:“你真有19周岁?身份证呢,带了吗?”   韩菁对他的眼神无动于衷,语气平铺直叙:“没有。”   “是没有身份证还是没有十八岁?”   相对于民警的啰嗦,韩菁再次回答得十分简洁:“没带。”   她的回答让民警皱起眉毛,“啪”地将笔放下,语气很严肃:“你说你这个小姑娘,态度怎么这样差?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能想不开,非要去高架上玩飙车?”   韩菁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完全无动于衷。   等该问的都问完,民警继续担任着唐僧的角色,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惋惜遗憾以及语重心长:“你一个小姑娘,知不知道人命的珍贵?幸亏对方躲得及时只摔断了腿,要是真撞到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以为派出所跟牢房挺好呆的是吗?开的是你家长的车子吧?那么好的跑车,生生被你撞得车头凹进去一大块,挺好玩儿是吧?”   韩菁垂着睫毛,一言不发。   民警生出了非要让她认错的执拗,继续说下去:“再看看你自己,这才十九岁,今天是幸亏没什么事,要是真撞到,又该怎么办?你要是出了什么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长的感受?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越来越难管……”   韩菁继续垂着眼抿着唇,全部左耳进右耳出。   莫北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韩菁刚刚从审问室中出来。远远见到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随即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重重扭过头去,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从教务主任的电话中得知她早恋时候的情景。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像是盛载了许多的话,也是这样的眼神,倔强又任性,还带着一点让人不忍心责罚的委屈。   莫北低叹一声,上前。   韩菁双手撑在椅子上,双脚悬空,无聊地看着相隔一扇玻璃窗的莫北在里面同民警交涉。   其实她并非不知晓自己的错误和责任,但只因为她的监护人是莫北,许多事情仿佛都可以轻松搞定。她藏在他的身后,不用做什么就能免去诸多的麻烦。   似乎她甩手留下的任何烂摊子他都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   莫北,莫北。   又是莫北。   她今天下午撞车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的也是这两个字。   想到他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手把手教她学开车,侧脸清俊,眉眼沉静,嘴角勾起的温柔她闭着眼都可以描摹下来。   ——她因为物理奥赛得了全国一等奖,直接获得高考保送名额。确定被成功录取后,韩菁就彻底挥别了明华高中,在家清闲了多半月,接下来就缠着莫北要他教开车。   刚刚买了不久的新车作教学车,莫北这等精英老板当教练,她一个月来的学车阵容堪称豪华。   她本来上手很快,心情也十分愉快。韩冰这些天没有住在别墅,她的心情就更加愉快。   但这些都在今天下午戛然而止。   韩菁从书店抱了一摞书回来,别墅花园前没人,她隔着老远就听到二楼有隐隐的争吵声。   其实大概也不算是争吵,因为她辨别了片刻后,只听到韩冰一个人在歇斯底里。   用歇斯底里来形容她的声音真的不算过分。即使韩菁没有看到,从声音也可以分辨出这个莫北的未婚妻此刻大抵是真的快被逼疯了。   客厅里也没有人。韩菁一路轻手轻脚上楼,韩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中间甚至还夹杂着陶瓷玻璃等的破碎声,以及女人的哽咽声:“前年订婚后我说结婚,你说你需要给韩菁缓冲时间;去年我说结婚,你说韩菁今年高考,不想给她刺激。如今我说结婚,你又告诉我要再等等。韩菁韩菁,你心里眼里全是韩菁,半分没有我的位子。莫北,你是不是就吃准了我已经吊死在你这棵树上,所以你才能这样欺负我?”   莫北仿佛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把水杯放下,才温和开口:“我们的事与韩菁没有关系。韩冰,我们早就讲清楚过,我一直都对你没有什么感情。更无所谓谁吃准了谁的问题。我们之间无论结婚不结婚,都仅仅是两家的联姻关系。”   韩冰一哽,很快又说:“好。就算我们是联姻关系。那我们结婚也是迟早的事!你一直在拖延,你告诉我,你究竟在等什么?等韩菁接受你要结婚,以后你们注定要越分越远的事实吗?她难道不早就该认清楚了吗?她现在都十九岁了,成年人需要独立思考独立生活,你还想把她溺爱到哪种程度?习惯是可以改的,莫北,你就不能从她身上移开眼,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么?我来这座别墅两年,可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插不进去你们的生活。就算是联姻,可你也知道,我从十九岁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到现在我二十九岁,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在喜欢你,你还想要怎样?你到底是还想要怎样?”   等到韩冰的哽咽声渐渐低下去,莫北才开了口,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柔语气,让人辨别不出喜怒:“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们今年结婚。”韩冰彻底收去哽咽声,声音很坚决,“最迟在年底之前,我们一定要完婚。”   又是良久没有回话。韩菁的心脏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空气已经凝滞,只等他来打破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莫北终于回话,低低地却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好。”   韩菁想到这里,眼睛又开始被泪水遮得模糊不清。   事实上从听完莫北和韩冰的谈话跑下楼跑出客厅开车冲出别墅,截止到现在,她的泪珠已经掉了无数回。甚至都来不及鼻头泛酸喉咙哽咽,眼睛里的泪水就已经肆无忌惮地冲了下来。   她回想下午撞车之前的场面。因为泪水盈满眼眶,让她一时没有看清道路;而她的车子不知何时已偏离方向,对面的车子远远冲过来,她没闪没避,就眼睁睁地看着两车轰隆撞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没想,表情很平静,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然后她看着人群迅速聚集过来,仍然茫然得回不过神。   不过尔尔。   生命,情感,金钱。嫉妒,宠爱,美丽。当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所有都不过如此。   曾经相信始终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那样强大和纵容,足够支撑她肆意任性胡来。   他的容貌多年不见变化,他的丰姿依旧清贵优雅,他手掌的每一道纹路她都已经清楚记住。   莫北。   这是她至今为止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她明知事实的发展就应当这样,但还是逼着自己刻意不去想,掩耳盗铃一般,但它还是终究发生了,预料之中的事。如今他们要结婚,她难道还要重蹈订婚的覆辙么?   可又有什么用呢?是他亲口答应结婚的。   她再阻挠,结果也不会是她所设想的那个样子。   她马上就要成年,马上就要离开去大学,还有什么凭借腻在他身边呢?   所以,就算撞车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她倒是很情愿死在莫北之前,更情愿死在他俩结婚之前。   韩菁仰起头,重重呼出一口气,拼命想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但韩菁最终还是跑去了盥洗室。泪水悬空落下,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慢慢蔓延,渐渐就积成了一滩小水洼。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女人推门进来,看到韩菁在咬着唇无声地抽噎,神色有些异样,但还是很快恢复平常,然后拍拍她的肩膀:“是韩菁吧?你的小叔叔在外面已经等你很久了。”   韩菁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捧自动水龙头里冰凉的自来水。   她洗脸洗得很细致,但还是没能洗去红眼眶。整张脸蛋一看便知是被泪水浸泡过,眼睛已经泛肿。   韩菁处理不成功,瞅着镜子里的那双核桃眼,渐渐恼怒,跺了跺脚,仍然气恼,便索性将前两天刚购的手袋连同手袋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都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重重推开盥洗室的门,刚走了没几步都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怀抱温暖熟悉,衣服是米色系。   莫北没防备,被她莽撞的力气撞得后退半步,停下时便捧住她的脸,习惯性去捏她的鼻尖:“怎么这样久。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家。”   韩菁用手臂挣开他,不肯抬脸,扭过头就往外走,不咸不淡扔下一句:“我不要回去。”   那里有她有史以来最讨厌的人。她觉得恶心,更觉得难受。   她的脚步迈得奇异地快,莫北几步之内竟然没赶上她,在她身后问:“怎么?”   韩菁没回答。她都已经哭得乏力,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的表现反常,莫北隐隐觉得不对劲,想去捉她的手腕,被她再次挣开,然后越走越快。到后来韩菁都小跑起来,一直出了派出所的大门,然后迅速拦住一辆计程车,接着头也不回地钻了出去。   莫北记住计程车的车牌号,看着计程车的转向灯亮了又灭,叹了口气,进了自己的车子,认命地追了上去。   韩菁跑得匆忙,都忘记了自己的钱包和手机已经随着手袋一起送给了派出所的盥洗室。   她猛然想起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时又傻了眼。   再侧头看看后视镜,莫北的车子在她的视线之内,正不远不近地跟着。   韩菁咬着唇望了望远处的霓虹灯,泪水又差点莫名滴下来。   她终究还是需要他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依赖他,仰仗他,也高高地仰望他。   她也终究还是认了命。   车子直奔郊外,在一处酒店门前下了车,径直走到也跟着停下的莫北车前,格外笔挺地站着,脖子也梗得直直的,眼睛无波动地看着一边欲上前又不敢的泊车小弟,声音呈一条直线发出来:“我的钱包扔掉了。”   莫北推开车门走出来,揽了揽她的肩膀,见她还是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垂着眼看她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越过她再次给她收拾烂摊子。   莫北顺着韩菁的性子,就在酒店住了下来。韩菁一直默默不语,进了房间就跑去阳台看窗外风景。莫北在她身后瞧了瞧,终究没有说话,转身去洗澡。   等他系紧浴袍走出来,韩菁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半点没变。双手抱膝,下巴也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奶白色的衣服随风轻盈舞起来,头发也吹得飘扬,两片肩胛骨凸起,灯光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优美脖颈,能让人想到白天鹅。   漂亮又倔强的背影。这两年韩菁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倔强。   莫北在她身旁跟着坐下来。没有问为什么会撞车,没有问为什么要把手袋扔掉,没有问为什么会哭得眼睛红肿,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次韩菁顿了一下,没有躲避。   他牵起一丝笑意:“想不想去泡个澡?这个酒店的温泉还不错。”   韩菁闷声不答话。   “不想去啊……”他靠近了一些,也学她双手搁在膝盖上,却别有一种慵懒气质,软了声线轻轻地哄,“那想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呢?”   韩菁把脑袋转九十度,后脑勺冲着他,依旧闷声不答话。   莫北轻声而笑:“那好吧。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啊?”   韩菁一动不动。   莫北握住她的一绺头发,在她耳朵边再次重复,嗓音格外轻柔:“还不跟我说话?那我真睡觉去了。”   他等了半分钟,韩菁还是硬着性子一声不吭。   莫北淡淡弯起唇角,刚刚站起来,袖口突然被揪住。一低头,韩菁正仰脸无声瞧着他,嘴巴扁成一条直线,眼睛里有泪花,是拼命压抑哭泣的模样。   她眨一眨睫毛,眼泪就成两串掉了下来。   泪水一旦冲出眼眶,就难以控制住。莫北很快蹲下身把她抱住,温声安抚:“我家菁菁的眼泪是珍珠,不能总是哭。”   韩菁毫不领情,揪住他的袖子的手缠绕得越来越紧,边抽噎边瓮声瓮气地顶撞:“那也是廉价珍珠。你一点都不在意。”   莫北笑笑,指尖一点点拂去泪水,没想到却招惹得更多。他敛了笑容低叹一声:“我哪里不在意?明天去买个瓶子去好不好?专门盛珍珠用的。”   “一点儿都不好!”韩菁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睛哭得都睁不开,“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哭!你就知道表面功夫!知不知道治标不治本啊!”   “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莫北一手撑住下巴,“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晚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了。”韩菁把泪水全都涂抹到他的袖子上,然后推开他撑起身,“我要去泡澡。不要理你。”   (二)   韩菁和莫北一共在外面待了三天,第四天两人才一起慢吞吞地回了别墅。   从开始到现在,莫北一直没有告诉她他要结婚的事。他不说,韩菁也不想主动问他。   她的心情低落到极点,连续好几天都没能缓过来。不愿说话,但除此之外,她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练车玩滑冰,甚至还主动避免同韩冰的正面冲突。她和韩冰的角色有渐渐颠倒的趋势,韩菁息事宁人,韩冰却变得越来越步步紧逼。   可是韩菁太过正常,在其他人眼中就变得不正常了。江南过来的时候她正安静无声地捏着遥控拨电视,电视画面停留在她最讨厌的相亲节目上,但她的眼珠一动不动,明显是对着电视节目发呆。   江南清咳了一声,她也没发觉。走到她身旁,手在她眼前摇了摇,才把她的魂勾了回来。   江南笑:“小公主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韩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窝回了沙发里,缩成小小一团,唇红齿白,弯眉墨眼。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旁边的小小含羞草,声带几天来第一次打开,带着喑哑:“你是要找小叔叔么?他去公司了。”   “没啊。我这回专门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嘛。”   “来找你玩儿啊。我听莫北说你这两天都闷闷不乐的,谁问也不说,就想着我来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回去吧。”   “可我觉得挺管用的。”江南在她身边坐下来,把她纠成一小团的发尾慢慢柔顺,笑得清爽,“我听说你这两天都不说话,我这才来你就开口了,这就是一大进步。”   韩菁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真自恋”,然后扭过脸继续去蹂躏含羞草。   江南笑出来,推推她:“菁菁,宝贝儿,我这两天要去欧洲一趟,半个月以后回来。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韩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因为心情低落,连带声音也很低很慢:“我又不是没去过,干嘛要跟你一起去。这种事你难道不应该是去问问我的小嫂嫂吗?”   她的表情太平淡,江南小心翼翼地瞅着她,轻声说:“你没生气吧?”   韩菁很想回一句“我生气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但脑海中突然作出了一个假设,让她提前封了口,并且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瞧着江南。   韩菁长久跟在莫北身边,连眼神都被传染。江南被她那目光看得鸡皮疙瘩乱起,她终于开了口,声线甚至比刚才还要喑哑几分:“你是不是在使调虎离山计?”   江南一顿,立刻笑起来:“开玩笑呢,我这等善良纯洁阳光美男子怎么会玩阴的。我就是听说你闷闷不乐,想带你出去散散心。想学车的话,也可以让我来教你呀。”   他说的越啰嗦,韩菁就越肯定他在欲盖弥彰。她咬着唇又偏过头,顿了半晌,然后把含羞草的叶子一片片地拔下来。   拔光了叶子又去掐枝茎。明明那动作缓慢无声又淑女无比,却看得江南有点儿心惊胆战。   等盆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花根,韩菁才抽过纸巾擦了擦手,敛着眉眼低声说:“好啊,我跟你去。”   韩菁这还是头一次离开莫北这样久。江南声称他要忙的事十天就可以办完,剩下十天他将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伺候着韩菁散心,于是返程机票定在二十天以后。   走的时候韩菁两手空空。她的机票和补办的证件全都搁在江南的钱包里,身上只带了一包纸巾和一只手机。   直到走的当天她还是一声不吭。莫北说的所有事她都是采取不拒绝也不迎合的态度,除了一直拒绝开口。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有吃饭和喝水的时候才会张开。   江南来接她去机场,车子停在庭院里,莫北叫住一去不回头的韩菁,走过去蹲下,修长的手指捻上她散开的鞋带。   他穿着米色的休闲服,半蹲着给她系鞋带。韩菁抿着唇,她只能看到他布满乌黑浓密头发的后脑勺,以及笔直得一丝不苟的脊背。   莫北一直都是绅士,每个动作都被他做得优雅如云,清贵如玉。   他站起来,微微歪着头瞧她。韩菁把所有想要说的话都死死锁在眼底,一丝一毫也不让它们泄露出来。   久到空气仿佛都停止,莫北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低低地唤:“菁菁,我的宝贝。”   他把嘴唇印在她的发顶,再松开怀抱的时候已经换成了那副惯常的温柔笑容:“去吧。但不要去了欧洲就忘了你的小叔叔。”   韩菁静静地答:“我是不会想你的。”   “这样啊。”莫北还是嘴角含笑,温柔如水,“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念着你的。”   韩菁说到做到,自打到了英国后,真的就没有主动给莫北打过一次电话。虽然他每天两通电话她都会接,并且再不说反驳和任性的话,但她也没有再向他撒过娇或者主动提起话题。   情况不对劲,很不对劲。这样明显的性情大变,又找不到缘由,让莫北和江南都不安。   一天下午韩菁正一个人玩俄罗斯方块,玩到一万多分最底下方块还是寥寥无几,上面各种奇形怪状的方块像箭一样极速飞下来,眼看就可以破掉江南的记录,她正忙得不亦乐乎,冷不丁江南突然从身后拍了她的肩膀:“菁菁。”   韩菁“啊”了一声,手机应声飞出,游戏自然毁掉。分辨来人后顿时恼怒,抓过一个香蕉扔过去,眼睛里开始冒火:“你讨厌不讨厌啊!都被你搅乱了!”   江南接过去,顺手拨开香蕉皮,一口咬下,笑:“对不住。你跟你小叔叔吵架了?”   韩菁顿时安静下来,盯着他语气变阴沉:“你想套什么话?”   “嗯,我想说,你这两天有问题。”   韩菁不动声色:“我能有什么问题?”   “你最近变得……”江南仔细组织着措辞,“变得很懂事,过分的懂事。我们的菁菁还是更嚣张一点儿比较像话。女孩子就是要任性加撒娇才可爱呀。”   “江南哥哥,你这是变态的审美标准。”   江南笑笑,也不反驳,凑过去:“你就告诉我吧。我带你来散心,总要让你散够心才对啊。你最近是不是郁闷了?谁招惹你了?我帮你去揍他。”   韩菁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眼睛闪了闪,甩出一句话:“我告诉你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个还没有想好,回头再说。”   江南一口答应:“没问题。你哪回想得到什么东西,我没有给你拿到过?但你也不能拿谎话诓我。”   至于韩菁要提的条件,若他真的办不到,还可以直接甩给莫北去办。   韩菁嘴角翘了翘,漫不经心开口:“其实没有什么。我都快二十岁了,想要懂事一点。就是这样。”   懂事一点,就可以更靠近自立一点,就可以试试看没有你们的照顾我会变成什么样。这些话韩菁自不会说。   江南被诓,嘴角的笑容有点儿僵,动了动才恢复正常:“为什么想要自立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你准备好再接受条件了么?”   “……”江南咬牙,“你说。”   韩菁起身去洗手,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可我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够了。第二个不需要。所以交易不成立。”   “……”   虽说是散心,但韩菁基本天天都呆在酒店里,并且依旧寡言少语。江南如何都说服不了她,又放心不下她一个人长久在酒店,于是只好买了一大摞英文书回酒店,俩人天天头碰头研究外国文学。   某日韩菁正和江南一起喝下午茶,接到一个陌生英国号码,接起来聊了没几句,然后江南就从韩菁的脸上读到了这近二十天来她的头一回笑容。   再然后她瞥他一眼,推开椅子抛弃他接电话去了。   再回来就是二十分钟后,脸上淡淡的笑容仍未散去,眼角略弯,形状很漂亮,像月牙。   韩菁就和他说了两句话:“没想到沈炎正在英国留学。我明天下午要出去,江南哥哥,到时候晚饭你一个人吃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韩菁回酒店后的第一件事把假寐的江南从沙发上推起来。   江南揉揉眼睛,意识尚未完全回位,指了指她的卧室,说得含糊:“明天早晨的航班,我怕你回来太晚,下午帮你打包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我疏忽的。”   韩菁跪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双手安置在膝盖上,一副日本和服女子的姿态:“我明天暂时不回去了。”   江南迷糊着点头,韩菁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总是在提要求的时候,他有求必应成了习惯,待点完头才清醒,顿时睁大眼:“什么叫你暂时不回了?!”   “我还没有待够。我不想回国。”   “菁菁……”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条件么?就是这个了。我不回去,你不可以违背我的意愿。就这样。”   江南试图反悔刚才他的批准:“那也得给我个理由吧?”   韩菁细长的脖颈扭出一截倔强的意味:“没有理由。”   “……”江南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那你打算呆多久?”   韩菁在江南严肃的眼神下依旧一副傲然且不愿多谈的态度:“看心情。”   其实韩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明明十分想念T市的一切,人和物,以及遗留在那里的习惯和生活。可又隐隐排斥,十分排斥回去。   她在堵着一口气。莫北要结婚,让她走,她便顺从地跟着江南走了。可如今又要她这样轻易回去,她难道还要接着顺从地回去吗?   凭什么?为什么?   她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都是和沈炎待在一起。沈炎提出出去游玩,她没有否定。两人以英国伦敦为圆心,以沈炎为导游兼管家兼保姆兼自助游队长,把附近大大小小能玩好玩的地方基本逛了个遍。   按道理来讲,这些天韩菁应该比之前开心许多,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又想起了一句话,身在曹营心在汉。   她很不争气地想起莫北,想给他打电话,想抱住他的脖子哀声抱怨,甜声撒娇,想他温柔的笑容,想关于他的一切。   他每天必打的电话于她而言渐渐变成了饮鸩止渴。她没勇气问,也没勇气答,懦弱胆小得就像她最不齿的韩冰一般。   她曾经嘲讽过韩冰太卑微,如今的她和她已经没什么两样。   从目中无人到倔强任性再到屈服认命,人一夕之间的成长,从来都不是优渥生活和幸福享受的功劳。   韩菁八月份生日宴。被江南和莫北甚至莫伯父伯母的连环催促,韩菁于生日前一天和沈炎一起回了国。   前来接机的是沈家司机和莫北。两人分手前,沈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莫北,转过头把她的行李还给她,点点头:“明天见。”   两月不见,莫北风姿依旧。他一向随意又温和,一身休闲服,拎着车钥匙,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站在大厅里,周围来来往往人群,只有他在第一时间入了韩菁的眼。   莫北的眼睛瞥过去,一眼望见她,唇角微微勾起,远远冲她张开怀抱,韩菁咬了咬唇,在原地站了半晌,脚步慢吞吞挪了几步,又顿住,又挪了几步,看到他依旧在含笑目不转睛地等着她,又咬了咬唇,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小跑几步扑身上去。   行李被弃在地上,她被莫北合身抱住,很紧,很熟悉。莫北的亲吻密密落在她的发顶和额头,最后轻轻吁出一口气。   随后她被捧住脸,莫北仔仔细细扫描她每一寸表情变化,他的表情还是藏得密不透风,韩菁看不出端倪;最后他捏了捏她的嘴角,下了结论:“瘦了不少。今晚开始给你好好补身体。”   韩菁的笑容敛了几分,垂着眼睛没有吭声。   除去老头子的大寿,韩菁的生日一向是莫家最热闹的盛事。莫北总是喜欢把她的生日宴操办得比过春节还要豪华奢侈,且随心所欲花样繁多。虽然今年他操办的时候她不在国内,电话中她的回答都是语焉不详的无可无不可,但莫北依旧将生日宴办得漂亮又让她满意。   生日宴十分铺张,符合韩菁一切审美标准,梦幻,浪漫,又不失一定范围里的叛逆;韩菁的小礼服是深蓝色精致公主款连衣裙,颜色和风格看一眼便知是和莫北出自同一品牌同一系列;而韩菁心中所有希望来参加的人都到了现场,所有不希望见到的人则一个都没来。   这个世上,大概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最了解她的人都会只是莫北。   而韩冰不是她欢迎的人,所以她也没有出现。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莫北一手打造的公主,她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是所有灯光的中心。   她理应快乐。所有人对她都是笑脸相迎,柔声祝福,她也理应把所有的阴影都暂时抛却。   宴会以韩菁亲手弹奏的一首钢琴曲拉开序幕。   韩菁戴着钻石的小巧头冠,径直走到莫北面前,仰起脸,然后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拉着他一直走到钢琴边。   两人一起在钢琴前坐下。莫北在左,韩菁在右。自他开始教导她弹琴开始后一直以来的姿势,一双人,两只手,无数音符。   韩菁轻声说:“《欢乐颂》。”   《欢乐颂》,莫北手把手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   这曲子轻快,欢乐。虽然不大符合她现在的心情,但她想做到有始有终。   (三)   钢琴声想起的时候,宴会大厅很安静。韩菁和莫北并排坐,挨得不远不近,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却又分明十分协调。   这种亲密从很早的时候就已养成习惯,自然得仿佛与生俱来,无可比拟。韩菁很小的时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怀里喂饭,她挑食得令人发指,也任性得让人头疼,只有在莫北的怀抱里才会稍稍乖巧和安静。他的勺子凑到她的嘴边,她就会主动张开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马,她也依旧固执地拒绝。导致韩菁如今的身体健康仍旧不好,她的胃口与年龄成正比,到如今越发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来越好,韩菁的脾气被惯得越来越坏。也曾有人看不过去,比如江南,背着她对莫北半开玩笑地说过坏话:“你把她娇惯得就像块易碎的水晶一般,这么难应付,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莫北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话却是和她一样的任性霸道:“她喜欢,我也乐意。”   再长大一些,他指导她认字读书,指导她游泳学画,甚至陪着她刺绣。韩菁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执念从小到大只有唯一一个。念念不忘,直至绝望。   以往韩菁的心思只有两种,高兴与不高兴。如今她的心思已经穿成了十窍,越长大就越复杂,越复杂就越胆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内心都有数股力量在挣扎。   莫北的人脉圈很广泛,众多叔叔兄长都给了她诸多的礼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摸她的脑袋,见她依旧一副不言不语的模样,微微一笑,那张娃娃脸看起来真是越来越年轻:“今天好像还是不高兴呢?我去带你兜兜风怎么样?”   韩菁不答,伸出手心来:“你的礼物呢?”   江南调侃她:“你在英国那两个月吃我的用我的还刷我的卡买各种包化妆品纪念品,还不够礼物钱么?”   看她依旧不见笑容,甚至连敷衍都懒怠,只好摸了摸下巴,笑着说,“乖女,你是褒姒转世吧?让你笑一个这么难。”   韩菁看他一眼,懒懒地没有吭声。   江南一根食指在她的脸颊上戳了戳:“真不笑啊?今天难道不该是最适合笑的一天吗?笑一个吧?嗯?”   韩菁望着他,忽然摔开他的手:“其实我特别讨厌你们脸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个面具,难道就不累么?”   “哟,我怎么听着好像是在迁怒呢。”江南笑得越发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华丽丽地露了出来,“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韩菁抿着唇,眼神倔强,不肯答话。   “菁菁,”江南半蹲,与她视线平齐,把她微微拧起的眉毛抚平,“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江南哥哥,”韩菁幽幽开口,“我还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欢小嫂嫂,又为什么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敛了笑容,一秒钟内又恢复了懒散的笑容:“喜欢你江南哥哥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易宁嫂嫂排除异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体,也门当户对,所以她想要婚姻,我给了。她想要我枕边人只她一个,我做到了。她还想要永不离婚,我也可以允诺。既然她成为了江家的媳妇,既然她想要,那这些表面的东西,我都可以给她。但是再往里的东西,那就是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的了,而你易宁嫂嫂也要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异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体,门当户对,并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会跟你结婚?”   江南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韩菁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他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意中人会如何处理,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了问下去的兴趣。   她蔫下头,江南以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后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个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小叔叔一样的人。”   沈炎依邀来了生日宴,见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韩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翘了翘:“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给你带什么礼物。但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岁生日,我两手空空地来又太不妥当。”   “所以呢,礼物你带了么?”   沈炎指了指搁放礼物的角落:“带了一份小礼物,是去法国的时候觉得你应该很适合,就买了下来。不怎么贵重,我想来想去,只好再答应你一件事。等你需要我做什么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全力帮你去办。这样怎么样?”   “这样礼物的选择权就在我手上了。你可就有可能会亏的。说不定我哪天要你去修天梯摘星星,你依照约定,也是要给我摘来的。”   沈炎的嘴角又翘了翘:“这个倒也不难。不过,你叫莫北是小叔叔,叫江南又是哥哥,但他们也就只差了一岁吧?为什么?”   韩菁敛了睫毛,声音无波无澜:“辈分问题啊。小叔叔的辈分比我大,就算是年纪比我小,我也要叫他小叔叔的。”   她停了停,问:“你去了英国以后待得怎么样?”   “还好。”   韩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现在心情照旧低落,不想动弹不想思考也不想说话,问这句话只是寒暄,根本就忘记了她两个月前初遇沈炎时就已经问过了一模一样的话。   沈炎观察着她的脸色,沉吟了一下,也没有开口。于是两人就沉默了下去。   直到后来莫北走过来把她领走。两人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餐饮区寻觅食物。莫北把小盘搁在韩菁的下巴下方,韩菁无意识地咬过他叉子上的水果,眼神有些飘忽,不晓得在想什么。   莫北又叉过一颗菠萝,喂到韩菁嘴边,这次她却不吃了。他把叉子拐了个弯,自己咽下去,嘴角有一点笑容:“这两个月和沈炎一块儿玩得好么?”   “还好。”韩菁垂着眼睛,看到他低调又奢华的礼服,骨骼分明的手指,修长笔直的腿,以及一丝不苟已成习惯的站姿,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小叔叔,你这两个月和韩冰筹备婚礼,筹备得还好么?”   莫北低着头,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韩菁还是低着头,她头一次发现个子矮的好处,原来低着头就可以让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想我出国眼不见为净,我也照做了。你把我支出国,我也知道为什么。韩冰说要年底完婚,一是为了让我那时候不稳定的情绪稳定下来,二是抓住这段时间把该办妥的事都办妥。现在我情绪稳定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们结婚的时间了?”   莫北望着她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这一次没有笑容,话也是慢慢说出来:“十月中结婚。”   “为什么是十月中?”   莫北这次停顿得更久了,但表情依旧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再晚就到了冬天。韩冰不喜欢穿着臃肿的婚纱举行婚礼。”   韩菁的点头轻得不能再轻。扭过头环顾整个大厅,忽然觉得什么都很遥远。她抿了抿唇,眼睛有点儿潮,但克制住,背对着莫北,声音很淡:“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在A大旁边买了套公寓,开学以后会住在那里。”   韩菁的大学A大还是在T市。从A大到莫北的别墅,其实比明华高中到别墅的距离长不了多少。   韩菁捏了捏衣角,又补充:“而且我是在出国的时候用江南哥哥的卡买的,所以你还得还钱。”   她说完就想走,被莫北一声“菁菁”叫住,他的话还是很温柔,没有火气也没有讶异,也许是她近年来做的出格的事已经太多,让他随时随地都已经可以达到处变不惊的状态:“周一到周五住公寓,那周末还回家吗?”   “……还不知道。”   这句话假如由江南或者莫家伯父伯母来问,那她的回答百分之百是“不回”,可是莫北的话太轻柔,就是她每次发脾气闹别扭时那种温柔哄慰的口吻,让她的话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又改了口。   他沉吟了一下,又开口:“明天带我去公寓看看。你一个人买的房子,我不大放心。”   韩菁没出声。她其实很担心他会再问下去,比如说为什么突然决定要买房子,并且不和他商量,比如说她绕过他通过江南来买房子,是为了什么,再比如说莫北明明在A大附近就拥有一处房产,她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这些问题她都找不到既可以掩饰自己真实目的又可以完美回应的答案来告诉他。   所幸莫北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在她身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从未听过莫北这样叹息过,无可奈何的感觉。他从来都是微笑着的。   次日莫北便同她一起去了A大附近的公寓。里面的装修效果堪称完美,宽敞的落地窗让整座公寓都十分明亮。韩菁也是很懂享受的主,虽然请了一位室内设计师来设计,但其实里面大部分的装修都是她自己的设定。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来,如果遇到拿捏不准的,便把别墅里的东西一模一样照搬过来一套。   韩菁这也是头一次看到成品房的样貌,她待在国外那段时间看到的都是效果图,本来还十分担心是否会有差异,但如今看来确实很满意,家具等制造得都很精巧,工人搬运也细致,即使随便逮住一个角落观察一番,也不会有瑕疵或者是撞坏。   莫北环顾一圈,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绕了绕手指上的车钥匙,思索了一下,问:“请女佣了吗?”   韩菁点头:“和别墅里同一家保洁公司,明天会过来。”   莫北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真不容易,你连家里是哪家保洁公司都知道。”   韩菁不想告诉他其实她曾经旁敲侧击问过江南,梗着脖子扯了谎话:“反正什么都是最好的,找起来也不难的好不好。”   莫北笑笑,没有再指摘什么,摸了摸她的脸颊,把手中的车钥匙放在她的手心:“这辆车子以后你来开吧。”   韩菁在开学前一天拒绝了众人的帮忙,自己一个人打包。其实她可以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公寓那边都是崭新的物件,并且被齐全,即使她只是一个人过去,也同样会过得很舒适。   晚上莫北不在,餐厅里只有韩菁和韩冰两人。小公主声称没有胃口而其实是不想与韩冰同餐,固执地不肯吃晚饭,韩冰没有规劝,倒是管家一直在唠叨不停。最后韩菁听得不耐烦了,一个人跑到别墅阁楼的阳台上去看月光。   这块阳台是今年新开辟的一块地方,种着韩菁一时心血来潮栽培的几盆花花草草。晚风十分凉爽,韩菁心不在焉地瞧着底下院子里波光粼粼的游泳池,以及被精心培育的花园。   莫北爱好广泛,似乎做什么都很得心应手。但如果具体讲他最喜欢什么,却又似乎没有。如果硬要安一个的话,那他早年最大的爱好大概是女人,待前几年收敛了脾性后便似乎再没了什么特别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江南那群发小有时也会拿这个调侃他。某次一个发小说:“在座的咱们几个,喜欢赚钱的玩命赚钱,喜欢赛马的赌赛马,喜欢游艇的玩游艇,独独一个莫北,以前还稍稍喜欢女人些,现在连女人也不管用了,你说说你到底是喜欢什么呢?”   江南反应最快嘴巴最贫,拿酒杯底碰了碰玻璃桌,笑着说:“这个还用说嘛,当然是养孩子了。”   顿时全场哄笑。   今晚韩菁难得检讨了一下自己。假如按照好孩子标准规范来看,她应该称不上一个真正的乖巧孩子。她虽然不喜欢韩冰,但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其实也全都有。而有些韩冰没有的缺点她也有。   不论男女,从小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孩子基本可以分两种,一种因为长辈的宠爱而过分单纯,一种因为有所企图而早早就变得心机深沉。   莫北属于第二种,韩冰属于第二种,而韩菁从没有否认过自己也属于第二种。除了莫北和江南,她在其他人面前也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的。她在长辈面前扮乖巧,在陌生人面前扮安静,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有所表现,她因为莫北的疼爱而任性挑剔,仗着莫家撑腰嚣张骄傲。她自知年纪小,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纪小的优势,所有的错误都可以凭借这个借口掩饰掉,所有想得到的事物都可以凭借这个借口得到。   她幼时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如何美丽优雅,读书看报,察言观色,学习如何利用最小的成本在最底线道德的极限下得到最大块的蛋糕。说她不择手段也好,说她阴险有心计也罢,人就是凭借本事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敢夸口自己完全无害,从没有设计过别人。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争取就能得到,这个道理韩菁今年才明白。   以前她败给了年纪,现在她则因为年纪败给了时间。   她的倔强很多,可她的勇气很少。有些话她永远不敢说出口。   韩菁受莫北影响颇多,向来也只是喜欢稳扎稳打。她不是赌徒,她没有勇气赌。   她兀自思索,阳台的门被推开也没察觉,直到韩冰在她身后清咳了一声。   韩菁回过头识别来人后,又很不客气地把头转了回去。她本来坐在秋千上,见到韩冰,脚下轻轻一蹬,一个人来回荡得颇悠闲。   韩冰在一边的躺椅上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抿唇笑了笑。她最近心情很不错,所以这次对着韩菁是货真价实的笑容。   不过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胜利者在耀武扬威,韩菁冷眼瞧了瞧她,没有说话。   韩冰第一句话:“你最近真的变瘦了。”   这句话韩菁自从生日宴开始已经听了无数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但还没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刺耳过。   她索性继续不答话。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孩。”韩冰已经把她的不理不睬当成了习惯,托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继续说,“聪明的人懂得审时度势。虽然你现在放弃了,也许以后可以得的更多呢。当然,我指的是别的方面。”   韩冰还是没忍住,最后一句话暴露了她想要炫耀的本质。   韩菁嘴角略弯了弯,面不改色地回话:“可你耐心真差。你就死心吧,就算结了婚,你的照片也永远不会被放在他的钱夹里。逼婚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你真是越来越廉价了。”   韩冰的脸色变了变,还是很快恢复了笑容:“那又怎么样?过程如何不重要,结果是理想的就可以。这本来就早该是我的,你本就没资格阻拦,这几年因为你推迟了这么久,你不觉得愧疚和难堪就够了,难道还想让我觉得愧疚么?”   韩菁放弃秋千,走到阁楼边,扶住栏杆眯眼看远方,慢慢悠悠地说:“别太得意。你逼婚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刚刚称心了就大告天下,真是沉不住气。女人的眼泪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要想有价值,不能常下,也不能不下;要想更有价值,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并且最重要的是人和。而对着莫北的时候,你就不要对自己的眼泪太自信,你真以为莫北答应结婚是你眼泪的作用么?”   “韩菁,你说话真的很让人不舒服。”   韩菁回头,突然对她展颜一笑:“你恼羞成怒了吧?就算你等了这么久,到现在莫北还是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信不信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就算我栽赃是你推下去的,他也会相信?”   韩冰的嘴角轻轻翘起来:“你不会跳下去的。这个高度摔不死人,但残疾应该是会有的。你至今都还想着和莫北一起平安到长长久久呢。”   “你以为我不敢?也太小瞧我了。”韩菁说完,突然灵巧地攀上了栏杆,她的手握住栏杆,双脚悬空,看看地上空无一人,正要跳下去,却被韩冰一把抓住了胳膊。   韩冰的脸色有点儿苍白,明显是没想到韩菁会说做就做。她紧紧抿着唇,眉头禁皱,被摆了一道显然十分不悦。   韩菁很快挣开她的手翻回了阳台。她拍拍手,笑:“你看看你,一点魄力都没有。你现在肯定在心里诅咒,不怕死的人最讨厌了,就像我这样的,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心情回忆和反思,被最讨厌的人打断,韩菁心情全被败坏。留下韩冰在原地咬牙切齿,韩菁绕过她离开,轻飘飘留了一句话:“不要再挑衅我了,你不会好受的。”   (四)   韩菁这几个月来说的话越来越少。她本来就很瘦,打生日宴后就愈发挑食,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包括莫北在内谁劝说都不管用,于是就愈发消瘦下去。过了一段时间,下巴明显变尖,婴儿肥早就完全消失,一双眼睛在脸蛋上愈发深幽乌黑,嘴唇总是抿起来,不相熟的人总能以为她会有多么安静乖巧。   韩菁在公寓一个人住的滋味其实很不好受。她已经习惯了和莫北同吃同住的生活,每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就觉得分外孤单冷清。她在最开始的几天,每天早起的时候甚至还曾对女佣例行问话“小叔叔呢”,在连续几天都看到女佣莫名的眼神后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但是她自从九月初开学后还没有回过那边的别墅。莫北每次叫她回去,她总是有诸多理由推托。比如说军训期间不得离校,比如说与同学一起郊游,她的言辞强硬,让他不好再询问更多,而莫北也忙于打点结婚事宜,无法腾出更多的时间给她,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等到十一长假,韩菁索性背了背包自己去了香港,并且是先斩后奏,到了目的地才告知莫北。她吃准了他现在分身无暇,不会再像以往一样赶到香港来。   莫北果然只是叹息一声,叮嘱了许多的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的事。他的唐僧病发作,电话打得发烫还没有挂断。   韩菁在讲电话时声音尚且欢快,挂了电话就开始失落。本来以往每次她任性胡闹时莫北总是很配合她。她往外跑的时候他便放下手头的工作陪着她一起四处溜达,她躲在房间不出来的时候他就在门外哄到嗓子沙哑,她明知自己很任性却还是肆意妄为,假如以前是因为她年纪小不懂事,那这些年就完全归咎于莫北无底线的放任纵容。   但这次她一人跑到香港,他却无法再跟来。   并且以后大概也不再会了。   以往出游,韩菁都是最兴奋的一个。她最喜欢的就是走在最前面,寻找美景美食美人,然后拽住莫北的胳膊强迫他也要和她一起高兴。不过如今却没了乐趣,她一个人跑到香港来,除了第一天跑去书店买了几本书,接下来一直到离开香港都一直窝在酒店里没有出来。   韩菁刚刚回到T市,韩冰破天荒头一回给她打了电话。韩菁皱着眉头瞧了很久都没接,直到电话铃声响起第三遍,她才慢吞吞接起来。   韩冰开篇劈头盖脸:“菁菁,结婚典礼上你不会故意捅什么篓子吧?”   韩菁微微冷笑:“反正你们民政局都已经去了,还怕我大闹婚礼吗?”   韩冰沉默了一下,突然软了口气:“我道歉,刚刚的话太不客气了。但是这是我最重要的婚礼,所以有些担心。”   韩菁毫不客气地嗤了一声,随即挂断电话。   假如细想,其实韩菁和莫北在许多地方的习惯都一样。喜欢安静,喜欢享受;表面乖巧抑或温柔,内里对人对事却相当冷淡;都是沉默寡言之人,想要的得不到之前不会先说出口,等得到之后又认为没有必要再去炫耀。   而韩冰喜欢热闹,喜欢高高在上;表面与内里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撞了南墙亦不回头。   韩菁对这样的事实已经沮丧到绝望。连想要去破坏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二天她下课回来,女佣给她开门,并且轻声提醒:“莫先生来了。”   韩菁微微一愣,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莫北一个人正歪在沙发上,单手撑着太阳穴,客厅的窗帘已经拉上,他倚着沙发,大概在沉睡,即使听到这边的开门声也没有睁开眼。   韩菁扔了包包走过去,一直到他眼前莫北还没有醒过来。她蹲下来,轻摇他的肩膀:“……小叔叔?”   莫北睁开眼睛便堪堪对上韩菁近在咫尺的脸庞。他撑起身体微微笑起来,手指习惯性摸了摸她的额头:“菁菁。自己一个人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他的掌心很烫,韩菁拿手背去试他的额头,眉尖很快皱起来:“你发烧了?”   说完很快招呼女佣去买退烧药。莫北又歪在沙发上眯起了眼,双腿交叠,手指搭在膝盖处,他的呼吸有些沉,眼底有青色,眉心微微蹙着,韩菁看了片刻,拽了拽他的食指:“你去床上躺着吧。”   莫北掀开半只眼皮,被她拉起来往卧室推。他回头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最近瘦了不少。”   韩菁垂着眼,低声说:“你也一样。”   莫北的确清减不少,手背青筋愈显。韩菁想,她以往变着法子地闹腾他让他烦心,也没有见他像现在这样疲惫,甚至生病。看来结婚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最近不回家,也不向我说你的行踪。小鸟的翅膀长硬了,想飞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很温柔,并且还因为发烧的原因愈发温柔。韩菁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着头闷声说:“没有。”   “菁菁,”良久之后,莫北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模糊,隐约像是带着叹息,“我觉得我好像犯了一个错误。”   “……”   “很多东西很多事过了很多年,已经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于是懒得去思考,结果忘了它们最后还是会变。消失的消失,腐朽的腐朽,铭记的铭记。作为惩罚,再舍不得的东西最后结局也只能变成一个记忆。”莫北在闭上眼睡着之前慢慢地说,“我本以为有些事情不合适发生。我认为我应该阻止。但是现在我发现,它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滚动。更失败的是,它的向前是坏事,只会造成更多的后悔和遗憾。”   莫北吃了药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得七七八八。韩菁一天都没有课,敲门进来的时候莫北正趴在枕头上,对她床头的那个粉色hello kitty一副好奇研究的样子。揪住她的鼻子拽了拽,又按住脑袋点了点头,最后还拎着她的脑袋转了一圈,转得粉色镶钻的小裙子像花朵一样飘了起来。   他的身姿修长,衣冠楚楚的成熟男子打扮本与她那张床格格不入。现在这个模样,倒是有了一点和谐感。莫北感觉她近来,看看一边墙壁上的表,时间已经堪堪指向七点半。坐起身,又恢复温柔笑容的模样,把袖扣系上,摸了摸她的脸颊:“饿了么?”   “这话我问你才对吧?你怎么会发烧呢?”   “昨天着了点儿凉。”莫北回答简单,有些轻描淡写,“早餐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莫北沉吟片刻:“那我们去喝粥?”   韩菁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倒是莫北吃得极有耐心,明明看起来动作优雅清贵,不急不缓,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许多食物都咽了下去。   一直无话。直到韩菁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来自于她极少会有联系的莫北的秘书。   秘书很客气,其实除了韩冰,莫北认识的人对她都十分客气:“小小姐,你好。很抱歉打扰你,请恕我冒昧,请问莫先生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韩菁抿唇没有答话。餐厅里安静,秘书的话被莫北听到,他擦了擦嘴角,把电话接过去,口气不容置疑:“我昨天怎么说的?手机关机的时候不要打扰我。”   “可是韩冰小姐……”   “她怎么了?”   “她说一天都找不到您,现在正在您的办公室里等您来公司。”   莫北轻轻吐出一口气:“请她离开公司。”   “可是……”秘书越来越小声,“她是您的夫人,我们……”   “告诉她我今天不回公司,让她不要再等了。我现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还有,以后就算找不到我也不要再给任何其他人打电话。”   电话挂断后,莫北继续吃东西,韩菁托着下巴瞅窗外,情景明明看起来和刚刚一样,但气氛却变得微妙。   没过多久莫北就也放下了汤勺,带着韩菁一起离开。   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韩菁和莫北都泡在了公寓里。一个看书,一个看期货。韩菁双腿蜷在沙发里,枕着莫北的腿,没有一会儿就抱着抱枕变得昏昏欲睡。最后索性把书扔到一边,揪住他的衣角,真的就睡着了。   莫北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一边用笔记本上网,时不时还观察一下睡着后的韩菁眉头是否在皱着,以便及时调整她目前枕头的高度。   一整天两人的对话都很少,更没有人提及几天之后的婚礼。   但不管时间在人的心中过得快或者慢,莫北和韩冰的婚礼终究还是会到来。   两人的典礼比之前江南与易宁的还要盛大。据说是韩冰的意思,处处都要讲求完美,处处都要讲求独特,处处都要突出她自己的风格。   客观来讲,韩冰今天十分漂亮。国际名师设计剪裁的白色复古婚纱,蕾丝头纱半遮半掩,长长的花瓣型裙摆曳地,是张扬的华丽。   韩菁开车到达现场的时候,正赶上新娘出场。众人在鼓掌,脸上都挂着笑容。韩冰手捧着花束,微微低着脸庞,透过头纱可以看到她的嘴角有一抹止不住的笑容,睫毛长而浓密,侧脸明艳动人。   韩菁乖巧地唤了声“伯父伯母”,然后挨着莫家父母坐在第一排。刚刚落座莫伯母就十分心疼地揽了揽她的肩膀:“我的心肝儿哟,几个月不见,怎么就变得这么瘦了?”   莫伯父则假意斥责:“是不是最近又挑食了?”   挨在韩菁另一边的江南也凑过来插话:“伯父伯母,您俩就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这只宝儿吧。我那天劝她多吃点饭,结果她把我从餐桌上轰了出去。”   韩菁还没来得及分辩,莫伯母就已经先行护着她:“瞧这话说的。我家菁菁那么乖巧,还会轰你?一定是江南你说话错误,把菁菁惹恼了。菁菁,是不是呀?”   菁菁的嘴角弯出一个笑容,挽住莫伯母的胳膊钻进她的怀里,顺势也把眼角渗出的一滴眼泪抹在她的衣服上:“就知道伯母对我最好了。”   几个人又低声笑闹了几句,被莫伯父威严的一声打断:“牧师的祝言已经开始了。”   韩菁从莫伯母的怀里坐直以后,一直就垂着眼。祝言冗长的大段废话,她听得很有点心浮气躁。江南中途飘过来一眼,看到她微微蹙着眉的神态,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是不是还特别讨厌韩冰呀?”   韩菁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反正你是肯定不喜欢她。没有关系,从今以后我跟你一块儿也不欢迎她。”   韩菁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为什么?她待人接物多有礼貌,还是你老婆的闺蜜呢。”   江南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易宁的闺蜜又怎么样?我还是你小叔叔的闺蜜呢。”   “……”   江南换了一个幽怨的口吻:“不过你小叔叔很讨厌,什么话都不跟我说。”   “……”   韩菁拧着眉毛扭过头,台上牧师正宣言到最后的阶段,对莫北说:“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牧师十分严肃而且专注,莫北看起来却一直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漫不经心,黑色的眼珠左右扫过全场,路过莫家父母的时候,韩菁选择了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她不想看到台上站着的那一对人。   又过了片刻,莫北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无波无澜:“我愿意。”   祝言结束后,众人纷纷祝贺。莫北一身亮银灰色新郎礼服,漂白的收身衬衣,缀以纹饰的衣领花边,人群中依旧挺拔英俊,丰姿翩然。韩菁握住栏杆,俯身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头发一点点地从肩膀上垂下来,半眯着眼看韩冰挽在莫北的臂弯里笑靥如花地一一敬酒。   韩菁最近一直食欲不振,明知是心理作用,却又懒得去调整。其实她已经连续两天除了白水外没有怎么进食,只在女佣苦口婆心威逼利诱下勉勉强强喝下了半碗小米粥。   她喝粥的时候把女佣支了出去。她最近吃东西一直干呕,喝粥自然也不例外。可她又不想让别人看到。   敬酒到了韩冰那边的亲戚团时,有人在起哄要两人喝交杯酒。莫北不置可否的模样,捏着酒杯只淡淡微笑。韩菁看到韩冰微低着头笑得十足娇羞,过了片刻见莫北没有回应,小心看了他一眼,附到他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莫北静了片刻,点了点头,然后便交挽起她的手臂,两人挨得极近,面对着面将小半杯酒一起喝了下去。   酷烈的太阳底下,韩菁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她无声地趴在那里,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咬出了淡淡的血腥都不自知。   韩冰今天的笑容格外灿烂,她把捧花抛出去的时候,眼睛眨了眨,突然倾身过去亲吻莫北的面颊,然后低头在捧花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才高高地抛出去。   莫北一直都在淡淡地微笑,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笑容,极少会大笑,极少会愤怒,更不曾哭过。保持着最佳的礼仪,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牢不可破的笑容后面。   韩菁觉得这一刻很刺眼,却又没有资格去流泪。   未婚的女孩子拥着挤着去抢捧花,韩冰眯眼瞧着花束从天而降,笑容留在唇角,然后回头瞧了瞧趴在栏杆上懒懒散散的韩菁,笑容更加浓,连眼角都深深弯成了新月形状,并且过了片刻才回过头去。   韩菁的脸已经快冻成了南极冰川。只是她戴着帽子,加之阳光明媚形成了阴影,只能让人看到她绷起的下巴。   江南不知什么时候又鬼魅般窜到了她身边,手指之间是一杯暗红色与暗蓝色交错的鸡尾酒。江南带着笑意调侃:“宝贝儿,要喝一点儿么?这个酒有点儿甜呢……哎哎,停!快停下!你怎么全喝进去了?!”   韩菁不等他说完就已经抢过他的高脚杯,并且一口气喝了精光。看得江南简直傻了眼,喃喃出声:“菁菁,这酒精度数不小呢!莫北说你酒量不行,你要是一会儿醉了耍起酒疯,我可该怎么交代!噢我的天,我也真是,刚刚干嘛要给你酒喝?”   韩菁没有理会他的言语,继续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她本就头昏眼花,喝了酒后连胃部也开始跟着火辣辣地疼,额头也开始冒出汗,不一会儿她捂着胃轻声叫:“江南哥哥……”   “什么?”   韩菁有气无力地说:“我难受,头好晕……”   江南吓了一跳:“这么快?真的假的?莫北以前说你酒劲发作挺迟的呀。”   韩菁这回没有回答,而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确实是难受得过了头——江南话音刚落,她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地顺着栏杆滑了下去。   韩菁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来别墅里卧室的大床上。她的眼皮稍稍动了动,手立刻就被人包住,莫北的话很轻柔地在耳畔响起来:“菁菁?”   韩菁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他的眼睛。莫北的声音低沉好听,身上的新郎礼服还没有来得及换下,韩菁觉得微微硌到,低眼一看,才发现是莫北今天被韩冰戴上的那枚结婚戒指。   她的眼睛开始有点儿氤氲,死死抿着唇不说话。   “我们吃点儿东西好不好?”他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哄劝着她,“你想吃什么,我亲自去给你做,好不好?你瘦得都快赶上我了。”   他的口吻带着十足的温柔带着十足的诱哄,就像是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心尖儿,让韩菁的注意力稍稍转移。她虽然并不觉得这样一直不吃饭是什么大事儿,但听到他温柔的话,她又变得娇气了。   “我不想吃。”   “可是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莫北从女佣的手里接过温水,凑到她的嘴边一口口喂下去,又说,“海鲜鸡蛋羹好不好?”   韩菁没反对,莫北直接处理成默认。摸了摸她的脸颊,又回头对女佣吩咐了几句,才转身出去了。   莫北一出去,韩菁就把女佣打发走,自己缩回了被子里。没过一会儿门被打开,她撑开一只眼皮看,发现是韩冰。   于是韩菁又把撑开的眼皮合上,听到韩冰在刚刚莫北的位置坐下来。沉默了片刻,她冷冷开口:“不要再装睡了,我知道你是醒着的。”   韩菁不予理会,韩冰兀自说下去:“韩菁,你说过你不会破坏我的婚礼。那现在你演这一出又是在干什么?不但想破坏婚礼,还想把明天的蜜月一起拆掉?你一石二鸟做得太卑鄙。”   “我不是故意的。”   韩冰冷笑出声:“你以为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韩菁蹙着眉尖睁开眼,声音虚弱但气势依旧十足,“你现在最好立刻给我滚出这间屋子,否则我会让你不但度不成蜜月,还会让你滚出这座别墅。”   韩冰愣了愣,很快嘲讽回去:“你打算怎么让我滚出别墅?说说看呀。莫家跟韩家联姻关系刚刚建立,还处于蜜月期你懂不懂?你小叔叔如果现在离婚,损失惨重。他既然结了婚,就意味着你的分量没你想象的那么重。既然没有那么重,又怎么可能会现在放弃五成的投资去单单为了一个你?你哪儿来的底气跟我颐指气使?韩菁,不论从哪方面看,你最好都注意一下你的分寸。”   韩冰虽然这样说,却还是站了起来,一边看表一边退出卧房。很快莫北推门进来,端着一盅鸡蛋羹。蛋羹做得十分香滑可口,莫北把勺子递到她的嘴唇边,韩菁低头闻了闻,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张口咽下。   她吃得非常慢,温热软滑的半固体被她咀嚼了又咀嚼才面前吞下去。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其实是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是连这一点她都无法办到。韩菁鼻头发酸,一言不发,在莫北的眼神底下把蛋羹吃光。莫北替她擦干净嘴巴,韩菁又重新卷进自己的被子里,翻过身背对着他,闭目假寐。   房间里很寂静,可她知道莫北没有走,睫毛动了动,过了片刻,轻声开口:“你明天要和韩冰去度蜜月了吗?”   莫北顿了顿,探过身,把她额头上的冷汗一一抹掉,慢慢地说:“你想让我去吗?”   这次韩菁停顿的时间很长,她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慢慢念出几个字:“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莫北没有再说话。   莫北最后还是和韩冰去了国外度蜜月,一共十天。走后当天,韩菁的胃口突然变得更坏,任何食物都不肯吃,就算吃了也咽不下去。她的干呕症状严重,不说话也不吃饭,让管家和家庭医生都愁眉不展,几乎快要急白了头发。   偏偏小公主威严又十足,既严禁所有人将此事报告给莫北和莫北父母或者其他有关联的人,又坚持要回到自己的公寓。她倔强的脾气一发作,连莫北都拦不住,更何况是管家和女佣。好说歹说,甚至是央求,最后勉强答应了她的第一条要求,但前提是她要住在别墅里接受家庭医生的治疗。   韩菁提出的条件她们打半折,她肯做到的也跟着打了半折。虽然继续住了下去,却执拗地不肯配合,一直反锁在房中不肯出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家庭医生所有的治疗建议都被她干脆利落地无视,她连续一周没有去学校,脸颊愈发消瘦,最后她被劝得不耐烦了,甚至还摔碎了厨房里几乎所有的碗碟。   莫北不在的这十天对别墅里所有人来说都是度日如年。管家急得乱了章法,很想给莫家父母打电话,却被韩菁发现,只是被冷冷盯了一眼,她便不敢再自作主张。   十天后,好不容易等到莫北和韩冰一起回来,已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家庭医生就像是从地狱里刚刚被放出来一样,那副好不容易重见光明的模样让别墅里除去韩菁的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而韩菁则难得肯在众人劝说下出了卧房,去花园懒怠地晒太阳。她听到车子开进庭院的声音,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是一下下地顺着手心底下如意那长而光亮的狗毛。   莫北再见到韩菁时的感受已经不能再仅仅用心疼来形容。她这十天来消瘦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她的体重直线下降,手臂纤细,手腕处的血管清晰得触目惊心。   莫北在她脚边蹲下来,韩菁黑白分明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本来绕着莫北摇尾讨好的如意突然“嗷呜”了一声,很快吃痛跑开了。   莫北与她面对面坐下来,韩菁仰脸望着他,过了片刻,积聚了数天的泪水饱满地涌上眼眶,一直一直在打转,却如何不肯掉下来。   她揪住他的袖子,开口说了十天来第一句话。她的声带长久不曾打开,又哽咽得近乎疼痛,所以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不要再呆在这里,我要出国。” 第六章   韩菁二十岁   (一)   韩菁断断续续病了一整个冬天。   她并没有病来如山倒,但却是十足的病去如抽丝。几天低烧几天咳嗽几天呕吐,虽都不是什么大病,但已经足以折磨得一个人马不停蹄地消瘦下去。而因为韩菁断然拒绝药物治疗,所以病情就愈发细水长流地蔓延下去。   莫北帮她申请休学了一年,韩菁便整日缩在公寓里看书看杂志看电视,谢绝任何人探访。有诸多想要借关心她的名义讨好莫北的,自然被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然而最头疼的却是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   韩菁拒绝见到莫北。他第一次来察看她病情的时候,脚还没有踏进卧室,就被韩菁用枕头杂志甚至是台灯给砸了出去。她也不想见到莫家父母,因为每次探访时莫伯母总是会在最后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句叹息声里包含了许多复杂情绪。   韩菁知晓她的意思。就算她已成年,在他们的眼里还依旧是个孩子,依旧把她这次突发抑郁症当成是因为她对莫北的过度依赖,依旧认为她现在生病的根源是因为与韩冰水火不容。   莫家父母大概十分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的排斥韩冰,排斥到让自己得了抑郁症,排斥到性情大变,变得淡漠又安静。   而大概除了她自己和韩冰之外,其他人都是这样认为。   所以数来数去,在韩菁这里唯一获得了进出豁免权的人竟然是江南。他凭借无敌的无害娃娃脸和看起来十足灿烂的笑容,很轻松就获得了韩菁的召见。   即使对着他,韩菁也极少开口说话。她每天就只是窝在被子里,要么看书要么上网,安静得让人总觉得假如稍稍错眼就会看不到。   江南哄人的方式和莫北不同。莫北是温柔含蓄而又纵容的,江南则正好相反。韩菁不说话,他说的就很多。韩菁总习惯下巴趴在一块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江南每次见到都会不由分说拖着她四处在公寓里打转。   韩菁虽然安静,眼力依旧很好。可以很明显看出江南是奉了莫北的托付才天天过来陪她解闷,然而她如今已经没力气也没勇气再去深究。   不过江南倒是一人多用,除了可以聊天逗乐,还可以给韩菁抖出许多八卦。莫北曾经告诉她江南和易宁不和的事,江南较他更甚,不但八卦出了莫北和韩冰不合,还爆料了诸多陈年往事。   但江南最讨厌的一点就是他每次都在讲到最关键的地方停下,然后眯眼露牙地笑着不懈重复同一句话:“想继续听下去么?咱俩交换条件怎么样,我给你抖一条八卦,你和我开口说一句话。可不是逼迫你哦,哪怕一个字也行呀。”   韩菁开始的回应是还给他一个十足不屑的眼神,但到后来敌不住诱惑,终于恨恨拧着他的胳膊点了头。   江南的话还是很有爆料点的。莫北和韩冰渐渐不和韩菁很早就看出端倪,但如果江南不提,她却不知两人的矛盾已经积深至此。   “究根结底,你小叔叔跟韩冰最后能结婚,不过是两家长辈催熟的结果。只要两家还有互相利用之处,就不会离婚。但反过来说,一旦没用了,或者说莫家完全脱离了韩家,那这场婚姻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小叔叔本来对韩冰的印象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所以中间分分合合许多次,直到最后选择她订了婚。不过韩冰表面看起来虽然温柔,背后使的门道却太多,订婚前就把你小叔叔所有红粉知己都给铲了个干净。本来这也没有什么,莫家的儿媳也需要有这种能力这种手段,再者你莫北小叔叔那时候也确实给几个女人吵得烦不胜烦,韩冰正好帮了他的忙。”   “但是韩冰疑心太重,刚刚订婚那会儿没有显现,久了以后嫉妒心和猜疑心一块儿膨胀,别人都以为她挽着莫北跟着他去公司是两个人秀恩爱,就我能看出来那时候莫北特想把韩冰那条胳膊从他胳膊里甩出去。你小叔叔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插脚他的工作,第二不喜欢的就是被人监视没自由。然后特别不幸的就是韩冰两样全占了。”   “并且韩冰太猜疑,单这一条就生生把她在莫北心理建立的好感给摧毁个干净。韩冰曾经派私家侦探跟踪过你小叔叔,后来被你小叔叔发现,于是旧仇新怨一块儿算,莫北一怒之下去跟你莫伯父提出要退婚。”   “结果是你小叔叔被训了个狗血淋头。韩冰在外头的口碑太好,你莫伯父就不听解释死活认定肯定是莫北不对,莫北又不好真说出韩冰做的那些出格的事,只好忍下来,并且还得按照你莫伯父的吩咐去把韩冰给接回去。”   江南说到这里停住,拿眼神示意韩菁,意思是他的故事已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全凭她自己拿捏。   韩菁拧起眉毛,一副相当不情愿的模样。但最后还是动了动唇,沙哑着说了一句话:“江南哥哥,你有讲评书的潜力。”   “多谢韩小姐夸奖。”江南后退一步,作了一个揖,笑,“还想听吗?想听就点头,否则就摇头,可千万别说话。你只说一个字,我就得多讲一长串故事,也太不划算了。”   韩菁瞪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时不时你小叔叔就跟韩冰冷战一次,时不时你小叔叔就带着你出差一次,这些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反正韩冰如今是越来越心高气傲,想抓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你小叔叔又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主,俩人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呀。”   韩菁抿着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江南却一摊手:“我的故事讲完了。”   “……”韩菁瞪着他。   江南笑得特别花枝招展:“宝贝儿,你还没开口说第二句话呢。”   韩菁抿了抿唇,喝完手里捧着的水,哑着嗓子问,“江南哥哥,你讲实话,你真的一直以来都没碰见一个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人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为什么不能这么问?”   江南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这么会戳别人的伤疤?”   江南觉得对一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说这种事有些尴尬,但他在韩菁一直盯住幽幽不放的眼神下终究还是认了命,闷声说:“有,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你江南哥哥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然后你江南哥哥就对她念念不忘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韩菁问:“后来呢?你们俩为什么会分开呢?”   “小芳死了。”江南摸了摸她的额头,淡淡地笑,“我俩以前是同班同学,关系还不错的那种。毕业以后,据说是为了来找我,结果出车祸撞死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告白呢,还是后来人家告诉我其实她也是喜欢我的。”   韩家有些怀疑地望着他,江南又说:“所以说,我的这个故事还够能抵得上你开口说句话吧?这事没几个人知道的哦。”   “……这事真的是真的?”   江南但笑不答,只说:“其实我和你莫北小叔叔性格许多地方还是都很像的。假如在维持现状跟高回报高风险但又没把握里选择一个,我俩肯定都不会去冒险。赌徒这两个字太伤身体了。但也因为这样,有的时候就会太瞻前顾后,就会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韩菁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江南又笑了笑:“不过幸好你小叔叔在公司决策上还是很果断的,直觉行动力都很强大,所以你不用怕他因为这个弱点而让公司倒闭养不起你。”   今年是韩菁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   临近春节的时候她的病症有所好转,在江南的游说下终于肯出门去走走。但这个好消息江南刚刚和莫北一起消化了三天,韩菁就玩了先斩后奏的把戏,一个人订了机票直飞国外。   等江南再扑到她的公寓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女佣被韩菁打发回家过年,公寓里一直亮着灯,地暖也烧得很足,这让烦躁的江南更加烦躁。公寓里还保持着井井有条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主人不过临时出门。   小公主把任性发挥得很彻底,一句信笺也没留下,手机因为在飞机上而关闭。一天以后,当江南在莫北的眼神威胁下夺命连环call了不下二十通的时候,韩菁才慢吞吞用短消息回了两句话八个字,在新加坡,不用管我。   莫北对着这八个字沉吟片刻,随即离开了公寓,一句话也没说。   江南在后面叫他:“喂喂喂,你就这么走了?”   “否则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江南语塞,见他慢悠悠不停地往电梯走,叹了口气跟上去:“你就不考虑去新加坡找找她?”   莫北绕着车钥匙,眼睛一直盯着电梯不停变换的数字,笑了一下:“她这回不想让我找。”   江南嗤一声:“鬼话。以往她一跑你肯定会在两天内找到她,现在你结婚了,她本来就伤心得不行,你还不去找她,你让她会怎么想?”   莫北还是微微地笑,没说话。   “你的宝贝菁菁就是口是心非的典型,连我都能看出来,你别告诉我你就没看明白。呐,现在好了,你也跟着一块儿口是心非?”   电梯门开,莫北背对着他,模糊的电梯壁让江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九月份开学以后她还要出国呢。这又算什么。”   韩菁一个人待在新加坡,这边风情浓郁特色繁多,假如纯粹来旅游,那似乎会很惬意。   但也仅仅是似乎。她头一次一个人待在国外,还是在新年的时候,再梗着脖子逞强说自己无所谓,也到底难掩失落。   吃过糖的孩子才知道没糖吃时的难熬。她自己一人跑出来,以往每年被疼着纵容着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感觉消失,更何况这里也有华人在庆祝春节,被韩菁看到,心中就像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可是比起这些,韩菁更不想回去。   再多的孤单也抵不上韩冰一个笑容的杀伤力强大。   韩菁来新加坡之后,肯接起的第一通电话来自一个沈炎。   还没有到除夕,他的电话便打过来问候。言语间虽依旧无笑意流露,但还是难掩刚刚回国的淡淡喜悦:“明天有没有时间?我给你带了一份春节礼物。”   “……我现在不在国内。”   沈炎顿了一下:“那是?”   “我在新加坡。”韩菁很不想继续说下去,但终究还是告诉了他,“元宵节之前不会回去。估计我回国的时候你已经回英国了。”   “一直都呆在新加坡么?”沈炎说,“那也好。除夕那天我正好也要跟着叔伯一起去趟新加坡看爷爷,也许还能见一次。你是和莫先生一起过去过春节的么?”   “……不是。”韩菁淡淡拧起眉尖,“就我自己一个人。”   除此之外韩菁一通电话也没有接,毋论莫家父母江南还是莫北,一概不予理会,到最后索性关机了。   除夕一整天韩菁都在玩游戏中度过。她趴在床上一刻不停地敲点手机,敲到最后食指都变得僵硬。一直到屏幕里的时间从十一点五十九分变成了四个零,她才从幼稚的超级玛丽中停下来。   韩菁把被子卷在身上正要睡觉,门铃响起来。   这个时间来的不速之客,韩菁做了数种假设,却没有想到会是莫北。   他拎着商务包站在门外,站姿笔直,眉眼沉静,唇角有淡淡笑容。眼尾的温柔笑意在走廊灯光下略有氤氲,但几个月没有见,模样依旧熟悉,香气不曾改变。   (二)   韩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她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莫北刚刚结婚时候的状况,很安静,不吵闹,一个人一本书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莫北还是很耐心,两人待在公寓里,他每天做的事只是叫外卖,喂她吃东西,看她看书,看她不耐烦了玩游戏,看她扔掉游戏,然后在沙发里蜷成一团,鼻子被压得很扁地睡觉。   如此过了两天,等房间里气氛已经凝滞得成了半固体,最后沉不住气的仍是韩菁。   她的脾气陡然从最安静变成最暴躁。她买了副围棋,本来是盘起腿来自对自弈,但没有招架住莫北在一边悠闲的观看,最后突然紧紧拧起了眉毛,纤细的手指一扫,白子黑子全部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   莫北眉目不动,眼睛也没有眨——似乎他对她一切的表现都是这个模样。但韩菁却像是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推开棋桌,头也不回离开了案发现场。   其实就连围棋,韩菁的启蒙老师也依旧是莫北。如此枯燥理性的东西,她当初要学的原因只有一个——莫北下棋的姿态太好看。他总是习惯将座椅后退一步,双手搭在一边,冷眼看着面前的棋子,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即使再针锋相对的局面,即使濒临不可挽回乃至真的一败涂地,他也总是可以维持着这样居高临下漠然悠闲的态度。   韩菁也想学他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第四天,韩菁开始拒绝吃东西。她的嘴巴紧闭,眼神锐利地盯着莫北,警惕得就像是一只弓起的猫儿,完全无视他递过来的汤匙。   莫北低低叹了口气,放下汤碗,慢慢开了口:“你不想让我找,可我得找你。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翅膀刚刚硬了的小鸟,总想着往外飞,不碰得头破血流绝对不肯回头。”   韩菁还是一声不吭。她梗着脖子看窗外,嘴巴紧紧抿着,拳头捏紧,背影倔强。   傍晚时分韩菁终于受不了,一个人跑出了酒店。她知道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莫北也还是会找到她。索性直接躲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在里面闷声喝白水。   夜晚的酒吧很热闹,韩菁平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叼着杯沿,垂着睫毛不声不响坐在角落的位置,不引人注意,亦十分乖巧。她的电话响起来,被她看也不看直接按断,没过一会儿座位旁突然落了个阴影,笑声很爽朗:“小姑娘,真是好巧,还记得我吗?”   韩菁抬头,那张脸很斯文,笑意蔓延到眼角笑纹里,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她的睫毛闪了闪,仔细回忆后,慢慢地说:“……林先生?”   林易伟,这个人是她曾经在T市机场的插曲。当时因为原定航班被无故取消,需要转乘其他客机,许多人都怒火冲天,唯独他俩静坐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林易伟话很多,是韩菁当时对他唯一的印象。因为尽管她说的不超过十句话,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他还是在一边罗里吧嗦地侃侃而谈了四个小时,言谈间尽数透露了他的高薪资,高职位,高品格。   “我很欣慰你还能记得我。”林先生指了指她对面的座位,“我能坐吗?”   韩菁没有回应,依旧在安静地喝白水。她知道只要她不摇头,这个林先生都会自动理解成她是在默许。   林易伟果然坐了下来,露出一个笑容:“怎么这次又是你一个人呢?小姑娘总是一个人出来很有胆量啊。”   韩菁没有说话,只听到他又说下去:“你已经上大学了吧?还在T市吗?我最近调回了T市,在和泰总部工作,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挺舒服,或许以后有时间可以一起喝喝茶什么的?”   韩菁顿了顿,难得瞧了他一个正眼:“和泰?”   如果她没记错,和泰是韩冰的老巢,韩氏赚钱的核心。   “是呀。我这次是难得有两天假期,来新加坡度假。”   “你在和泰做什么?”   “做高层管理工作。”林易伟笑,“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看起来不像?”   韩菁微弯了弯唇角:“很像。很符合和泰高层管理人的气质。”跟韩冰一样让她不喜欢。   韩菁把白水喝光后,遂起身与林易伟告辞。临走前林易伟询问她的手机号码,被韩菁委婉拒绝后,只好笑着说有缘再见。   韩菁第五天还是没有和莫北一起呆在酒店里。沈炎打来电话,她痛快答应共餐。   地点定在一家印度特色的美食馆。沈炎把春节礼物送给她,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银器,他的声音就和银器碰撞一样清朗:“东西不贵重,所以你就不要再费心回送我东西了。”   “那怎么行,明明是说好的。你生日是什么时候?”韩菁抿着唇,想了想,有点儿汗颜地说,“我记得好像是这几天里,但是哪一天没有记清楚……”   “三天后。”沈炎抿出一个清淡的笑容,“那个时候你还在不在新加坡?”   韩菁想了想,说:“没大问题的话,应该在的吧。你呢?还在吗?有生日晚宴吗?我去给你庆生。”   “我接下来应该会一直呆在新加坡,直到去英国。不过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生日宴。”沈炎似有若无的笑容依旧维持在嘴角,“但你如果来帮我庆生,我应该会非常期待。”   他说完低眼去吃东西,韩菁可以看到他浅浅痕迹的内双眼皮,以及越发优雅的用餐仪态。她单手托着下巴观察他,直到被他的声音打断神游:“我突然想起来,既然你决定去英国留学,现在在国内又没有事做,要不要先去那里待几个月适应适应?”   “……”韩菁顿时就低了头,并且长久都没回答。沈炎瞅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说:“如果还不想离开T市,那也不着急。我也只是建议。你年纪小,一下子要出国留学,有适应期很正常。”   韩菁一下子拧了眉毛:“说谁年纪小?你跟我一样大好不好?”   沈炎淡淡地:“可我和你走出去,至今还没遇到一个说咱俩看起来一样年纪的。”   上回韩菁和沈炎在欧洲大小国家待了一个半月,韩菁除了指点想去的地方之外,其他的日常住行都由沈炎包办。沈炎在英国一年,性格愈发收得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藏无可藏,如果一眼望过去,沈炎眉眼间的年纪看起来比韩菁不止长了五岁。韩菁每次和他走在一起,标致脸蛋华丽衣裳凑成一对,总会被人误以为是兄妹。   如此三番五次后,让韩菁十分气闷。他明明和她同龄,可当她提起这个话茬的时候,偏偏沈炎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很正常。”   “……”   她却看不出哪里很正常。   当天晚上韩菁一夜失眠,在床上对着月光愣怔了一个晚上,直到黎明才昏昏沉睡了过去。她把房门紧锁,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头疼得难受,但也借此躲过去了可能和莫北相坐无言的又一个白天。   剥开那层虚张声势的任性胡闹的外壳,其实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状态。或者叛逆逃避,或者黯然退让。莫北订婚之后她不愿想起他终有结婚的一天,莫北结婚的时候她不想接受现实。她就装作看不见,汲取他的每一丝温柔每一点笑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直到退无可退,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若是什么都不懂,倒也可以不管不顾。可她心里懂得所有现实。连她自己都晓得,自己的等待,虚无缥缈。只事关她一人,她永远不可能将心中的秘密说出口。   她等到终于长成适合的年纪,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脖子都仿佛变长了,却仍然一切都与原来一样。   只要她不说,事情就不会有变化。他仍然是她的小叔叔,一辈子都这样不会改变。可她不敢说出口。即便莫北没有结婚,她亦不敢开口。而到了现在,就更加不能说。即使腐朽,即使溃烂,她亦不敢将秘密诉诸于口。她只能死死守住。就仿佛蓄满水的闸口,不能打开,一开就是毁灭。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退,退,退。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只有放弃。可她不愿放弃。一旦放弃,就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第七日早晨莫北没有再让她当缩头蜗牛。他坐在床边,试图去剥她的被子,被她更用力地卷在身上,他轻声唤她,被她翻个身把枕头搁在脑袋上。最后他放弃,但他温柔的声音隔着被子隔着枕头吐字依旧很清晰:“我三个小时以后的航班回T市,两张机票,菁菁,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   韩菁半晌没回答,他继续说下去:“那你要不要送我去机场?”   继续沉默。   “你一个人待在国外,让我很不放心。”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莫北隔着被子,按照被单凹凸的形状,准确无误地摸到了她的后脑勺,结果又被她挪动身体移开,他极轻地笑了一声:“菁菁,我最近总是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   韩菁咬住自己的胳膊,有隐隐的预感,却还是一声不吭。   他柔声说下去:“你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叔叔这三个字,最早学会写的是莫北两个字。你还没有长出牙齿的时候喜欢含我的手指,长出牙齿以后就喜欢咬我的手指,等学会走路了就喜欢拽着我的手指,再长大一点儿你喜欢抱着我的胳膊,可是再再长大一点儿,你连跟在我的身后走都变得不乐意了。”   “我带你去旅游,看你读书学习背单词,教你钢琴游泳开车,亲眼看着你一点点儿长大,无所顾忌地长大,你就是我手里最珍贵的一朵玫瑰花,浇灌着我的心血,一点点盛开,最后变得骄傲又美丽。你再怎么撒娇或者胡闹,我从不约束,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很美好的回忆。”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就算我不了解,你也会主动来告诉我。可现在呢,我发现事实似乎不是这样。你以前那么喜欢和我讲有关你的事,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都不放过,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了。”   “以前在你还小的时候我问过你,假如等你长大了可以远走高飞的时候,会不会就真的离开,一去不复返了。你当时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你拽着我的手指,脸蛋蹭着我的胳膊,用那种细声细气又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抛下小叔叔。”   “我不知道你的永远有多么远。可我以前答应过你,即使我结婚了,也依旧把你放在第一位。我的承诺永久有效,直到我人不在了为止。”莫北俯身,更近的耳语,更轻柔的口吻,“宝贝儿,虽然我知道叛逆期是青春期的特产,应该给予谅解和支持,可是我不知道你这段叛逆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才肯打住。你也许是因为至今对我结婚还有气,并且还琢磨着想要如何重重惩罚我,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我不指望你现在就变得跟以前一样和我可以肆意撒娇任性胡闹,可是长则数十年短则几个月,你给一个期限范围,让我能看得见尽头总可以?”   莫北说完,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韩菁的半点反应。她只是在被窝里极轻微地动了一次,便再也没了动静。   最后他去轻轻掀她的被角,韩菁终于有了回应,她把被子收得更紧,紧到比蚕茧还要封密地包裹住自己。   莫北收回手指,搭在自己交叠的双腿上,淡淡抿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你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去了。菁菁,再见。”   莫北走出她的房间,把门锁关闭,一个人拎着商务包离开。韩菁在他彻底走后,掀开被子随手抹了一把眼泪,跳下床跑到房间的窗户旁边,攥住窗帘向下看,外面烟雨蒙蒙,莫北戴着墨镜,单手撑伞站姿笔直,风衣衣角被风灌起波澜,不久之后他召来计程车,然后风度绝佳地离开。   他总是这样的从容,多年以来已经打磨完好自己的每一个侧面,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无懈可击的姿态,看不出痛楚也看不出快乐,真正的风过了无痕。   莫北进了贵宾候机室,闭眼假寐一直到候机室只有他一个客人,地勤小姐来轻声提醒登机时间到。他拎了行李要离开,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袖子。   那只手的主人容貌姣好,身量不及他的下巴高,下颌抿成倔强的弧度,眼珠黑亮,有泪水盈饱眼眶。   莫北抿起唇,放下行李揽住她,韩菁紧紧揪住他的风衣前襟,无视贵宾室其他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用尽了全力,生平从没有哪一次哭得像现在这么厉害。几分钟里已经是声嘶力竭,汗水和泪水粘湿脸颊的头发,泪眼模糊,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出来才肯罢休。   时间过去十分钟,地勤小姐看看墙壁上的钟表,又看看哭得几乎脱水的韩菁,几次想要上前,几次又退回原地,但明显是欲言又止。莫北眼角余光扫到她,打了一个手势,地勤小姐微微欠身,离开。   莫北说着喃喃未名的话,韩菁明显不领情。他掐住她的腰肢,低下头去轻轻亲吻她的头发,韩菁却突然发难,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弯下腰,然后她踮起脚尖,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莫北清瘦,但她瞅准了他肩胛骨以上的那部分,下了大力气,狠狠咬上去,甚至是重到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在踮着脚尖,并且直到最后自己的咬合肌酸痛才肯松开。   她后退一步,看到莫北明显被濡湿一大片的风衣,眼神依旧任性倔强。   韩菁的眼神瞥过他的商务包,声音冷然:“你是出差过来,顺便来看我的?”   莫北取出手帕擦去她额头上的少许汗水:“我是除夕那天在全家的眼睛底下飞过来,专门陪你一起过春节的。”   韩菁梗着脖子,一动不动任他擦拭。过了十秒钟,突然又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贵宾室。   韩菁最终仍是和莫北一起回了T市。她仍是回到莫家,而因为韩冰回了娘家,韩菁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她,并且刚刚到了庭院便受到了莫伯父伯母的嘘寒问暖,没人责备,也没人质问,她还是受到整个莫家无限纵容的掌上明珠。   回到T市第二天,沈炎在晚上打来电话,韩菁才懊悔想起自己突然决定回国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告知他。沈炎的庆生她参加不了,也无法及时弥补,只有用不住道歉才能勉强消减一些她心中的愧疚。   “没有关系。”沈炎的声音依旧淡然,让人听不出喜怒,“春节能和家人一起过再好不过,生日不比春节重要,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太介意。”   可是他越如此作答,韩菁就越愧疚。这种愧疚让她在韩冰回来之前的连续三天里都不自觉的心悸不已,心情低落。   (三)   韩菁还是避无可避地遇见了韩冰。   她那个时候正慢慢喝着特别熬制的养胃汤,因为肠胃在近半年的折腾里变得愈发不好,莫伯父伯母便紧急召了厨子和医生专门熬制,韩菁虽不喜欢那种味道,却还是懂事喝掉。   韩冰穿着及膝的大衣,明红色的衣领翻飞,踏进屋里的时候挟着一阵外头的寒气。一眼便看到客厅里歪在一起头对头的莫北和韩菁,正拿着一本册子在低声嘀咕什么。   她进屋,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等韩冰走近了才听到莫北低柔的嗓音:“这个似乎不大适合。”   “可是我喜欢。”   莫北很是好心情:“那我们剪刀石头布?”   “那我出剪刀,你出布。”   “……”   韩冰把大衣挂在一边,微笑在他们一侧的沙发坐下来,眼角弯得恰到好处,很有当家女主人的风范:“菁菁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北瞥了她一眼,韩菁也瞥了她一眼,月桂花一样娇艳的嘴唇抿了抿,很是言简意赅:“大前天。”   “菁菁看起来比去年的时候瘦了许多呢。”韩冰把女佣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心暖热,“我最近想去国外扫货,你有什么想带的么?”   韩菁抱着抱枕,眼睛眯起来看向庭院,语气很温吞:“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   韩冰红唇的弧度依旧弯得曼妙:“那也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胜利者,韩冰对失败者一向宽容而且耐心。如果韩菁能再落魄一点,如果莫北除夕的时候没有在全家眼皮底下弃她去了新加坡,那么韩冰现在的笑容大概还要温婉体贴百倍。可饶是不尽如人意,她还是奉行了穷寇莫追的原则,既然已经结了婚,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加之韩菁再过半年就要出国,她现在想想还是忍耐下来,安抚为上策。   莫北垂着眼,小口抿着参茶,表情依旧难辨。韩冰转过脸看他,问:“明天表姐家宴邀请,我刚刚去典当行,寻了一点小玩意儿,觉得用来做礼物还不错。”   莫北的手指摩挲着杯身的淡雅青花,淡声说:“你看着办就好。”   “表姐才刚怀孕,不宜多动。我想到时候我俩可以早些过去,看有没有能打下手的地方。”   莫北稍稍侧眼,露出一个笑容,变相拒绝:“如果你觉得你的表姐连这么一个私人聚会都应付不来,那也太小看他了。”   “咦?难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讨论表姐宴会上该穿的礼服么?”   “一块配巾而已。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莫北把最后一口参茶留下,搁在茶几上,“不过今晚倒是有场小聚。”   “是和谁?需不需要我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   莫北摆摆手:“不需要。今晚是我和菁菁两个人去。”   “为什么?”韩冰问得极耐心,“是因为我提前赶回来,没有什么准备吗?”   莫北笑了笑,摇头,双腿交叠靠在沙发里,不再说话。   小聚是一群发小年初的聚会。清一色的男士,除了莫北手心牵住的菁菁。   韩菁历来都是小聚成员之一,小时候是因为她爱黏着莫北,总是蹭着跟来,再长大一些就渐渐变成了习惯。有人见到她就打趣:“咦?小公主看来精神好多了呢。听说年前自己做主买了套房子,哥哥我二十二岁才买了第一套公寓,还是左挑右选犹豫了很久,菁菁一挑就挑了最有潜在价值的地段,好眼力,好魄力。”   韩菁被莫北帮忙脱掉大衣,里面一件奶白色珍珠胸针毛衣,靴子直达小腿,乖巧落座,诚实应答:“子谦哥哥,这话我可不敢应承,主要都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很快有人笑着调侃:“高人?这么抬举你的小叔叔?我看房子的眼光也不差,菁菁来找我看房子吧,不收你任何费用,还可以给你免费看风水。这个你小叔叔可不会吧?”   这群人互相调侃上瘾。莫北紧挨她坐下,淡淡微笑:“是,你会的还有很多我也不会,比如坑蒙拐骗偷。不过这回倒真不是我帮的忙。”   江南斜过去一眼,又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也眯成一条缝,遥遥手指:“你们都不行,还是我来。我猜,这高人八成是沈家三小公子沈炎?”   韩菁眼皮抬了抬,手背撑着下巴睨他:“你这就不算猜。你本来就知道答案。”   “哎呀,可以假装不知道嘛。你假装不知道我知道,我假装不知道我知道,然后咱俩就可以联手糊弄糊弄这在座一票人,感觉得多爽。”江南在一片嘘声中把热可可倒在她的杯子里,笑容湛然地,“不过照说沈炎这小孩儿我看着确实不错,比他那两个哥哥的能力还强。”   韩菁捧住热可可暖手,说:“那你还那么抠门,给他的实习薪水那么少。”   “我给得少?!”江南很是捶胸顿足的模样,“他当时偶然帮我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我最后给他结算的工资是你小叔叔差不多一半的月薪,我还算给得少?!菁菁你莫要这样冤枉我,hello kitty会代表月亮惩罚你的。”   “说到沈家,”有人在笑声中插话,“今年好像难得回了新加坡过年,据说主要是回去给老爷子贺八十大寿。”   “不是冷战很多年了嘛,当年还号称永远不回新加坡,怎么就改主意了?”   “临时决定的,据说是给这个沈家三小子说服的。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他鼓动的主意。所以说后生可畏啊,这么些年他们家哪想过变主意啊。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那当年。我那时候也是一朵热血鸡冠花啊,想着什么就做什么,瞧瞧这些年过来,越来越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点儿勇气都给磨没了。”   江南用指骨敲敲桌沿:“大过年不说这些丧气话。你那当年也就是七八年前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就跟家里老头子一样。咱聊点儿别的。”   时间已不算早,但这些人明显没有早早归家的打算。虽然开车无法喝酒,韩菁在场无法抽烟,婚姻束缚无法沾色,但起码还有国人最钟爱的国粹打发时间。   韩菁捏着骨牌,身后坐着指点江山的莫北,在对面江南明显的放水下,虽然对麻将一窍不通,但还是哗啦啦收揽了不少的银子。   剩下俩人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倒是一脸不以为意。反正这些钱就算是吞进去,最后也还是要从请客里吐出来,如今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哄着这位最近一直郁郁不乐的小公主高兴。   “菁菁,我们平时跟你小叔叔玩牌,最高兴的就是你来打电话。你小叔叔牌技了得,一般都能赢得顺风顺水,但只要是你,唯独你一个人,一通电话打过来,他后面铁定输得厉害。”   “觉得很神奇吧?这定律被我们验证得已经很精准了。你呢,就是你小叔叔命中注定的克星,生物学告诉我们一物降一物,果然还是很正确的呀。”   韩菁扭头看莫北,被莫北又转着发顶拧回去:“看牌。”   韩菁按照他的意思把骨牌扔出去,向后靠了靠,低声说:“你不否认,那就是真的咯?”   莫北“嗯”了一声,拿过一边的hello kitty保温壶喝了一口水,接话下去:“你们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众人信誓旦旦且异口同声:“我们不会的。”   等到小聚散去,韩菁精力不济,已经靠住莫北的肩膀半梦半醒。小聚地点离莫家不远,两人本是走着过来,也拒绝了他人搭载一程的提议,又走着回去。   薄雪浅浅一层,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韩菁趴在莫北的背上,被他的大衣裹着,清爽气萦绕满身,她环住他的脖子,浑身放松,眼睛眯起来,一句话都不想说。   “菁菁,别闭眼,和我说说话。你现在睡着容易感冒。”   “我困。”   “我也困。”他笑笑,“就当陪我一起清醒。”   路上基本无人,韩菁睁着眼睛,脑袋缩进厚厚的衣帽里,藏得几乎瞧不见。   莫北的步子不急不缓,她趴在他的背上十足平稳。他的眉毛里有一颗浅浅的几乎看不到的痣,韩菁盯住那一点,不知不觉又困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背着走路。小的时候她坐在莫北的臂弯里,后来她赖在他的背上,再后来她牵住他的食指,或者整只手都被塞进他的手心,再再后来她渐渐发现,原来他的手心里不会只牵住她一个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   韩菁被一时冲动蒙蔽住的理智渐渐回笼。   莫北多情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莫北被挖走一块,尽管不完整,却还是被自己牢牢霸占住最主要,从没觉得担忧。直到韩冰出现,这个人就是她心里的一颗刺。   时间永远流动,以前就是以前,现在就是现在。试图留住一切,只不过是人在幻想里才能出现的状态。   韩菁轻轻呵了一下,大团白气迅速出现再迅速消失。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更紧地蜷缩在袖子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细声问:“小叔叔,你有没有最高兴的事?”   “有。”   “是什么?”   “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高兴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那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有。”   “是什么?”   莫北笑了笑,把她又向上托了托,没有回答。   “那还可以挽回么?”   “我不知道。”   次日早餐,莫家全家出席。莫父主席,韩菁挨在莫父身边,韩冰坐在莫母身边,莫北下楼最晚,扫向长桌一眼,坐在韩菁另一边。   早餐韩菁照例吃的是蚂蚁餐量。鸡蛋羹吃了几口就放下,其他什么都没有碰。莫北瞧了瞧她,正要说话,莫父先严肃开了口:“晚上去韩家见到亲家公亲家母的时候,替我问好。”   莫北应声。莫父又说:“韩家最近的那项大工程,我总觉得不太妥当。高利润就意味着高风险,你提醒那边还是注意一下。”   莫北点点头:“我知道了。”   莫母插话进来:“亲家母估计会提点,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让我和你爸抱个孙子或者孙女儿?”   莫北眉目不动:“妈,才结婚半年,您提得太早了吧。”   “早什么早?韩冰今年都三十岁了,再过几年生孩子的好年头都没了,那就难得多了。”   老人难过后代关,其实很能理解。韩冰垂着头,一副听凭安排温柔娴静的模样。韩家听着莫母的提点,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低着头慢慢喝着莫北硬塞过来的酸奶。   莫北依然镇定:“现在还不想要。”   不想要?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吧?你都玩了三十年了,还不该收心?我和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上初中毕业了。”   莫北取过帕子擦擦嘴角,很是无奈:“……妈,您又来了。上个月说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都上一年级了,半月前提点我的时候改口成了小学毕业,现在转眼我就升了高中。田地里被拔了三茬助长的禾苗,恐怕也没我长得快。”   晚上韩菁跪在软垫上,慢慢吞吞地同莫父对弈。这个跪姿从莫北偕同韩冰离开一直维持到他们两人从聚餐回来。   莫父收了棋局,韩冰笑着坐进沙发里:“今天家宴也邀请了公司高层,聊到件趣事。林易伟说他前些天在新加坡遇见一个小姑娘,对人家一见倾心,回头去查小姑娘给的名字,结果发现T市里根本没这号人。又给我们描述具体长得什么样,我当时怎么听怎么像我们家菁菁,就顺便问了一句,结果没有想到越说越像,最后给他看菁菁的照片,没想到真的是呢。”   莫父转头问:“菁菁对他印象如何?”   她垂着眼睛,眼神越发冰冷,说得无波无澜:“印象很差。爱夸耀,轻浮,吵。还长得那么黑,像根烧焦的木头。”   韩冰笑起来,语气很是温婉:“菁菁把我们和泰的顶梁柱说得就跟没人要的烂瓜一样。其实林易伟还有很多优点呀,能力强风评好,体贴人,又细心大方,而且顾家。”   韩菁抬眼,拽了拽莫伯父的袖子,撒娇:“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呀。”   “他都那么老了,我觉着也不合适。而且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对咱菁菁自然没吸引力啊。”莫父笑得爽朗,“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韩菁恰到好处地低了脑袋,双手收在膝盖上,微微别过脸:“这个提得太早了吧。”   莫父笑得皱纹攒起来:“这有什么早不早的!韩冰十九岁遇见莫北就喜欢上了,这也没什么!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韩冰微微歪了头,也在浅浅地笑:“不喜欢林易伟,是不是就比较喜欢同龄的呢?我听说菁菁和沈家三小公子走得很近,我瞧着他也挺不错的。”   韩冰故意混淆是非断章取义,韩菁只得把气咽下,把秀气的眉毛蹙得十分到位,轻声说:“韩冰姐姐你想拉皮条么?”   莫北慢吞吞插话进来:“韩冰,你就不要再说了。菁菁脸皮薄得很,哪经得起你这么一直问。”   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莫伯父叫了莫北上楼训话,莫母今晚去看望姐姐没有回来,客厅里只剩下韩冰和韩菁。   两个人笑容都收起来,背靠背地吃着瓜果。过了一会儿韩冰慢悠悠开了口:“韩菁,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看到你的精神又恢复。”   韩菁在沙发里窝成一团,屏心静气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既然接受了现实,就该聪明地知道还是眼不见为净。”   韩菁一粒粒地剥葡萄,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如雪的脸庞更微微白了几分。   韩冰的声音压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你见了我讨厌,我见了你心烦,你除了对我眼睁睁的羡慕和嫉妒,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莫北再护着你,也不可能事事都能让你顺心,他如今可没法给你承诺。你如果眼色稍稍好些,就应该能够看出来,你的小叔叔现在可离不了婚。所有人都看好这桩婚姻,你的小叔叔以前花心多情,他的前科摆在那里,大家只会相信我而不会相信他。再者,我保卫我的婚姻,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你这么在家里拖着,看着我跟莫北同进同出,你就不觉得难受么?在我看起来,你现在就是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鱼公主,滋味儿用心如刀割几个字来形容不为过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跟莫北相处不大如意,你就能趁虚而入?醒醒吧韩菁,别说你没法得逞,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得逞了,莫北真的和我离婚了,他娶不娶你还是另一个问题。再退一万万步讲,就算你所有的愿望都真的实现了,你最后的名头上还会额外再冠上第三者的名号,这样好听么?”   “想要怪的话,就怪你的小叔叔吧。他既然给了我权利,我就只能对付你到这一步。”韩菁微微地笑,“为什么不早点儿出国呢?你对我没了威胁,我保证我会对你十分的好。再说,追求你的人现在就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固执地吊死在你小叔叔这一棵树上呢?你现在蒙蔽了双眼,就想着非要把他抓到手不可,假如你出国看看,说不定你就会慢慢改了心意呢,还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坐立不安又强自镇定。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我这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真心实意给你的建议。”   韩菁剥着葡萄的手指早已停下来,搭在碟子边,整个人一动不动。韩冰弯了弯红唇,帮她完成没有剥全的葡萄,递到她的嘴边,声音很温柔,布满诱惑:“其实你这样也让你的小叔叔甚至是全家都感到很为难。为什么非要让你和你小叔叔之间的情感变质呢?付出不等同于回报,莫北对你并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你再坚持也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反而会让人越来越头疼。你都长大了,总该替他人想想。感情又不是生命的唯一,你聪明又冷静,又很年轻,还有其他许多精彩的事情可以做,有其他美好的男孩子可以去交往。放人一马,也放自己一马,不是挺好的么,你说呢?”   (四)   尽管韩冰的话十足不顺耳,尽管韩冰的笑容十足不顺眼,可连韩菁都不能否认,她那天的话说得很对。   如今的她每次呆在莫北身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海的女儿里面那个人鱼公主。她踩在刀尖上。她无法用言语真正表达。她眼睁睁看着莫北与韩冰的每一次对话。她妒忌得要发疯。   她不肯服输,却不能不认清事实。   她没有别的好选择。除了出国。   她再次玩先斩后奏,支开所有人独自去机场,直到落地英国见到沈炎后才给莫北打电话。   避开眼神接触没能给她更多的勇气,听着电话里莫北微微一怔之后的询问,韩菁的语气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有些冲:“刚刚说好了你不准问我为什么。”   “那你抵达了机场,有没有人接你?”   “沈炎在这边。”   “菁菁,”莫北这次停顿得更加久,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是因为韩冰么?”   “和你无关。”四个字说完即挂断。   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韩菁除去一开始对沈炎挤出的一丝笑容外,其他时候都把手机抵住下巴,一个人愣神打发时间。   沈炎没有打扰她,车子里一直都很安静。一直到菜色被端上来他才轻声打断她的神游。   韩菁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她心情很差,胃口不好,只尝了几口就恹恹地搁了刀叉,眉尖也淡淡蹙起来,只是撑着下巴瞧远处来往步履匆匆的行人。   沈炎瞧了一眼她面前的餐碟,说:“吃得比过年那会儿还要少,是这里的东西不好吃?”   “还好。是我刚下飞机没有胃口。”   他又询问她对他下午安排的意见,夜游的建议,身体健康问题,对英国的适应与习惯程度,但不论他说什么,韩菁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字,“好”。   最后沈炎也把刀叉放下,眼睛墨黑,说得一派云淡风轻:“还有最后一件事,晚上和我睡一起吧。”   韩菁又是习惯性地说“好”,直到沈炎轻挑眉毛,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她才忽然醒悟过来,扭过脸对着他,眉尖更深地蹙了起来。   “别误会,先听我解释。”他打了手势,“你的那些同班同学要到半年以后开学的时候才会过来,这期间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房子,但是一个人住不比两个人住得踏实,何况你刚来,人生地不熟,又是一个女孩子,倒不如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自认我的房子够大,并且我还自认我的自制力足够好,以及长着一张可以十足给人信任感的脸。”   韩菁没有撑住,终是抿出了一个微笑:“可是撇开别的不提,你一个人住了这么久,应该早就独来独往惯了吧。其实我的毛病特别多,是你无法想象的多,而且还挑剔得很,另外我还想请女佣,以及不受任何约束,和你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迟早会把你的耐性给磨光的。”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把我的耐性给磨光过。”沈炎轻轻点了点桌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听起来挺像大话,不过真的是实话。”   “我是百分之百诚意邀请。”沈炎想了想,“假如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约法三章。假如你还不放心约法三章的话……我目前还真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因为我觉得拿我的人格做担保就够了。”   “……”   韩菁最后还是和沈炎一起去了他在英国住的房子。并且她在第二天换了当地号码,简单告知了T市的亲人,随后又委婉但是坚决地强调自己想要独处一阵子,不想要人打电话关心,更不想要人前来探望。   沈炎的房子不算小,至少两人加上女佣同处一室亦不会让韩菁觉得空间狭窄。沈炎有他的论文要忙,韩菁喜静,也不想出去走动,索性帮着他一起查阅资料。   不长时间里,韩菁发现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她没有想到沈炎居然还是技术全能。   基本上来讲,韩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高尔夫网球跑马划艇也掌握得很熟,淑女和贵族应该武装起来的技能她都必备,但是一旦涉及一个人独自生活时应该做的事,她一样都不会。   沈炎却不同。他原本就没有请女佣,连小时工也没有,一个人独自打点一切。他对吃很有一套,对做饭就更是有一套。   两人出去吃了两天,沈炎在看到韩菁每次动刀叉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之后,在第三天又恢复了自己在家做饭的习惯。   韩菁在T市公寓的厨房是摆设,沈炎这里的厨房内五香俱全。他一人住的时候便不肯在舌头上委屈自己,如今加了一个人,三餐以及下午茶就更不能含糊。   韩菁长这么大,却还基本不曾在厨房里晃悠过。以前不曾关注过,导致她如今见到沈炎穿着家居服用各式锅子各式调料捣腾出各式美味中餐来,觉得从头到脚的新鲜。   去超市买食材之前,沈炎问她:“你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么?”   韩菁想了想:“葱姜蒜,胡萝卜,洋葱……目前想到的就这些。”   “不吃葱姜蒜……一点都不吃?”   “……假如弄成粉末尝不出味道的话,还是会吃的。”   到了超市,韩菁跟在沈炎后边走,推着购物车的人顺手拿了一只番茄,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用眼神无声咨询。   韩菁咬了咬嘴唇,还是开口:“我不吃番茄。”   沈炎扔下番茄推车向前走了几步,停下,又拿起一根手臂长的黄瓜,继续回头,韩菁还在咬着唇,低声说:“不爱吃瓜类。”   继续往前走,韩菁的回答基本不变:“……不喜欢吃空心菜。”   “西兰花也不喜欢。”   “是不是绿色叶子的蔬菜都不喜欢?”   “……差不多。”   “蘑菇呢,吃不吃?”   “……不吃。”   “香菜?”   “……不吃。”   “青椒?”   “……不吃。”   “玉米?”   “……”   如此绕着蔬菜区走一轮下来,本来空空如也的购物车里只添了土豆和茄子,韩菁已经汗颜地不肯再开口了。她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莫北熟知她的脾气,迁就她的挑剔,在家在外都极少会做她不吃的东西,时间一久,让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是多么的挑食。   沈炎却还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见韩菁停在身后三米远没有跟上来,又推着车退了回去,稍稍低眼,唇角微微弯了弯:“肉类有没有不爱吃的?”   “……基本没有。”   “猪肉,羊肉,牛肉,鱼肉,虾蟹海鲜之类,这几个有没有什么不爱吃?或者哪个会过敏?”   韩菁说话口吻终于稍稍有些放松:“这些都可以,都不会过敏。”   沈炎又瞧了瞧她,韩菁眼睛清澈,没有躲闪,确认了没有撒谎,于是唇角又上弯了几度:“早先没问,怪我了。原来你和我一样是食肉动物,那我们去挑肉。”   沈炎的身影遮住韩菁眼前视线,他挑拣东西的技术甚至能称得上专业,且一丝不苟,脊背依旧挺直,袖口卷上小臂,露出蜜色健康的皮肤,微微抿着唇,侧颜俊秀清朗。   韩菁瞧了瞧他,总觉得哪里如此熟悉。   基本相同的身高,基本相同的认真,基本相同的动作。再想想江南和另一些发小,似乎可以这样总结,绅士的风度大都相似,粗鲁的态度则各有各的不同。   韩菁透过他的动作恍惚了好一阵,终于勉强回神过来。   晚上一顿丰盛大餐,被沈炎笑称为迟到的接风宴。食材繁多,流程复杂,他一人下厨,做得却也有条不紊,且十分速度。   韩菁无忙可帮,一晚上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端坐在餐桌旁,看色香味俱全的中国菜一盘盘端上来。   最后盛上来的是鲈鱼汤,沈炎脱了围裙坐下来,指了指面前一个有丁点缺口的盘子,说:“盘子太少差点不够用,幸好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扔。否则今天晚上要对着锅吃菜了。”   “你来这里以后总是做中国菜么?”   “差不多是这样。”沈炎盛了一碗汤递给她,“跟西餐比起来,总觉得还是这些比较可口。”   除了做饭,韩菁还渐渐觉察出了沈炎其他的特点。他时间计算精准,做事效率极高,可以不需要闹钟就准时起床,误差不超过三分钟。然后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做完以下一连串的事:洗漱完毕,仔细浇灌花园里的植物,阅读一份报纸,去附近超市买来食材后做完早餐,再花五分钟或者以上的时间叫醒她起床。   除此之外,让韩菁越发觉得神奇的是,沈炎居然还会女工,并且补出来的针脚绵密平实,如果忽略线的色差,几乎瞧不出来新旧区别。   “我表妹小的时候,外祖母一直拿名门闺秀的教条严格鞭策她。有回让她在一周之内完成一幅荷花刺绣,她贪玩了几天,最后实在完不成了,就逮住唯一跟她同龄的我跟她日夜轮换着绣。”   “两个人绣出来的东西,总归会有些地方不大一样吧?”   沈炎笑容很清浅:“都是应付交差的活计,我俩针脚一样的烂,外祖母眼神也不大好,总之最后是应付过去了。结果以后这家伙总是厚着脸皮来找我,最后她刺绣没成器,我倒是绣得比她还好。”   韩菁屈起一条腿,半跪在沙发边,手指又忍不住在刚刚补好的刮破窟窿的地方轻轻摩挲,依旧觉得消化不能,说:“这说明你比你表妹聪明而且进取。”   然后就听到沈炎的笑声从她的头顶上飘下来,优雅悦耳:“多谢夸奖。”   韩菁与沈炎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能很轻松就身兼多职。如今也是一样。沈炎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韩菁来到英国一个月,请的女佣在房子里基本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辞退。   女佣被辞退后没几天,有旧人到访。   说是旧人,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没见。当那张经典娃娃俊脸在包装精美的礼盒后面探出来的时候,站在沈炎身后的韩菁忍不住冷了脸。   江南把礼盒塞进江南手里,从进门到坐进沙发,一直都维持着和煦灿烂如阳光的笑容。   沈炎很客气地按照长幼尊卑唤了声“江南哥”,韩菁则是完全的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江南先冲沈炎笑着点头,然后对韩菁答得从善如流:“办公,顺便看看沈炎,最后再顺便瞧瞧你。”   韩菁满脸不信,很是鄙视地瞪着他。   江南依旧笑眯眯地:“我这么说你又不信,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哪会知道你在这里。”江南接过沈炎递过来的白水,喝了一口,环顾房子一周,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不住游移,脸上仍旧挂着微笑,说话慢悠悠地,“来沈炎这儿就是想问问你在哪儿住着,没想到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倒省了我再跑路。”   晚饭时间,也不知江南和沈炎两人串通了什么,等到韩菁从卧室里消了半肚子的气出来,沈炎已经不见踪影,江南则搂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把她往外拖:“陪你江南哥哥吃顿饭。飞机餐无法形容的难吃,我现在已经饿得浑身没劲儿了。”   ——浑身没劲儿还能拖动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韩菁睨了他一眼,嘴唇抿着,一句话也没说。   落座,吃饭。韩菁照例没吃什么就放下刀叉,倒是江南,大概真的是饿狠了,菜色端上来后的前十五分钟一直都在低着头吃东西,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但等到十五分钟后他抬起头,韩菁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即使说客是最擅长甜言蜜语忽悠人的江南,他后面的话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听。   “这一个月在英国待得怎么样?有没有不如意的地方?”   韩菁面无表情:“我在这边好得很。江南哥哥,请你说重点。”   “菁菁,”江南擦擦嘴角,指着自己的眼尾,略略收敛了几分笑容,“我前两天才发现,我的眼角已经开始有小皱纹儿了。”   韩菁眉目不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和你小叔叔之间有矛盾,这个我知道,我也能理解。但是宝贝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这次刚从新加坡回国,又马上不打招呼跑到英国来,还不肯让大家来看你,原因是什么?”   韩菁盯住他,半晌没说话。直到江南致意服务生再上些甜点的时候,才幽幽地开口:“是小叔叔让你这么问的?”   江南做出很惊奇的模样:“原来莫北也不知道原因?你小叔叔口风一向紧得很,最近更是跟貔貅一样,牙关紧闭,只进不出了,我要不是从他那儿什么都打听不出来,还会千里迢迢地来问你么?”   “你就使劲睁着眼睛说瞎话好了。”韩菁低低嗤了一声,“你来这儿以后跟我一句实话也没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实话?”   江南笑起来:“那好,你想听什么实话?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咱俩交换怎么样?”   “我才不稀罕。”韩菁扬着下巴,眼神微冷,“你知道的肯定都是非重点,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换。这么掉价的事,如果你是我,你肯依么?”   江南笑得更浓了,并且调侃:“越来越伶牙俐齿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吧我承认,我这次来英国名义是公事,实际上确实是莫家的跑腿儿,最主要的事就是代表莫家和我自己来看看你。”   韩菁微微低下头,搅动着甜点最上层厚厚的粘稠的奶油,没有吭声。   江南探身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语音柔和:“不管你怎么想,你要相信你小叔叔的能力。”   韩菁把甜点搅动得更加缓慢,还是没有说话。   “丫头,”江南收回手坐正身体,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你可能不想回答,但我还是想再问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上沈炎了?”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骤然抬头,深深拧起眉毛正预备发难,江南已经率先用双手护在了脸前,一叠声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你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消消气消消气。”   韩菁不理会他,已经拎起了自己的手袋:“我走了。”   她走了没几步,又被江南双手压住了肩膀。韩菁梗着脖子,连带肩膀都僵硬。   江南彻底敛了笑容之后的脸色很严肃:“菁菁,你小叔叔最近生病住了院,谁都不想见,只想见见你。他很多年都没有病重到这种程度,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院,你要不要回去瞧瞧他?”   韩菁仰起脸,死死盯住他,嘴巴抿得更加紧。半晌才缓慢吐出几个字:“什么病?”   江南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发了一回烧,不知怎么就烧到医院病房里去了。说是免疫力过低,用了很多药,但脸色就是不见好,这么多天病床旁边一直都有输液瓶子吊着。你小叔叔以前也就比我轻个那么几斤,现在二十斤都有了。”   韩菁垂下眼,又是长久不说话。直到江南催促才开了口,轻得近乎听不见:“我不回去。”   “我明天下午的航班。”江南笑了笑,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如果改了主意,就跟我一块儿回去。”   第二日下午,江南在机场等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见到韩菁。   (五)   韩菁一直到学校开学也没有回一趟T市。   这里的舒适程度自然和T市无法比肩。而实际上韩菁在英国多待一天,就对T市多一分想念。   她的心尖上吊着许多心事,有些时候觉得空空荡荡,有些时候又觉得沉沉甸甸。一个月里总会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睡眠奇差,或者失眠或者噩梦,更多的时间则是梦到某个人。   和女士对话的时候,唇角惯性抿成一条好看的线,眉眼间是一种淡淡的桃花神色,手指骨骼漂亮,轻轻抚住笔挺袖口,微微倾身颔首,再不耐烦也会做出尊重对方的态度,开口时语调清凉动听,带着低沉质感,仿佛可以在耳边缭绕许久。   对着她的时候,又是换了另一种表情。嘴角会勾起,笑容中的温柔纵容明晰可辨,任何时候都十分耐心,可以任由她蹂躏他的脸颊,捏住他的脖子细声细气地威胁,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悠然神采,就像最飘渺的烟,却又是常年不会散。   韩菁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每次离开莫北的日子超过三天,一旦闭上眼,就会有张淡淡笑意的英俊脸庞在眼前盘旋,挥之不去,甚至犹如藤蔓一般,硬是拖着她自记事起的回忆一路延伸至当前,一遍遍回放,可以在梦里持续一整个晚上。   而自从她来到英国,这种状况有增无减。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她的头发开始掉得明显厉害,每次洗完头发梳头,用手抓一抓,就会有许多根长长的头发自毛囊处脱落。   这种状况被沈炎偶然发现,直觉问她怎么会这样。韩菁拧着眉毛把头发团成一小团,然后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一语带过:“冬去春来,和我家如意一样掉掉毛,很正常的啊。”   江南那天登上飞机后,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   韩菁捏着电话,面无表情且平铺直叙:“江南哥哥,你这次过来是你的意思还是小叔叔的意思?”   “咳,”江南那头依旧打着哈哈,“你希望是谁的意思?”   韩菁绷着脸不说话,江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答:“是我的意思。你小叔叔都快昏迷不醒了,哪还有工夫给我说这个。”   “不过我临来的时候还是给莫北说了一声,他的语气跟你现在差不多,冷得就跟块儿冰一样,说你肯定不会回来。”   韩菁沉默片刻,继续冷心冷肺:“你想使激将法么?对我不管用。”   江南语气陡然加重:“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   “那我再问你,无论如何,莫北有哪里做得对不起你?他现在病重,你回去看一看难道不是本分?”   韩菁这一次沉默地更久,久到江南疑心她已经挂断,才听到她轻声开口:“你不要对我施加压力。我不会回去。”   江南长叹一口气,又渐渐软了口气:“你就为了一个韩冰,跟你小叔叔老死不相往来吗?你值得吗?我跟你讲,韩氏最近刚接了个大工程,大到根本吃不下,正在积极筹措资金,我向你保证,你讨厌韩冰的话,她最近都在那边的公司忙,你不会见到她的。”   韩菁还是不松口。   “菁菁,宝贝儿,你一个多月里一个电话不打一个消息也没,我这么久听不到你的声音都很想念你,更何况是你的小叔叔呢?”   韩菁的回答是快速挂了电话。   江南走后,韩菁一连几天脸上都没有笑容。沈炎一个人待在书房,她闲着无聊,便跑去花园里浇花。等到沈炎来喊她吃饭,韩菁一抬头,眼睛里净是迷茫和挣扎。   下午茶时分,沈炎挪出闲暇,两人一边玩抽积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沈炎淡漠又寡言,是韩菁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是现在这个认知有渐渐被打破的趋势,他们两人待在同一屋檐下,沈炎这段时间来露出笑容的次数比她还要多,说话虽然称不上喋喋不休,但足够当得起侃侃而谈。   沈炎聊的都是轻松事,地铁站的拥挤,实验室的蟑螂,就算是这些窘事糗事也能被他用一派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于是以往的那些惆怅担忧害怕等等潘多拉的心情在他刻意轻描淡写的语言下,都化成了一个个漂亮的回忆。   韩菁没有他那么大的能耐,已经冷静理智到可以操纵自己的情感。以前她一不高兴就躲进卧房里不肯出来,曾经因此被莫北调侃成是一只缩头蜗牛,现在她越发觉得自己像只蜗牛,不仅外壳坚硬,行走得也缓慢,跨过一个小山丘对她来说都艰辛得像是蜀道难。   并且,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无可避免地留下一条痕迹。稍稍回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踏过去的地方和时间。   但今天比较特别,沈炎的某个话题无意中勾起了韩菁的兴趣,让她从开口后就一直说了下去。她把一小块积木一点一点从中间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最上面,说:“家里很多照片,但我早就想不起我的妈妈长什么模样。据说很温柔很大方,并且十分漂亮。我六岁以前的记忆很少,所以虽然据说爸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还差点得了抑郁症,但我个人基本没什么印象,也就没什么阴影。”   韩菁想了想,睫毛颤了一下,继续说下去:“现在能记起来的最早的事,差不多是在五岁多,小叔叔把我举过头顶,逗着我玩。”   沈炎低下眉眼,把空了的茶水又倒满,说:“过去和你小叔叔的那些应该都是很不错的回忆。”   韩菁要去取另一块积木的手停下来,搭在桌沿边,沉默了一会儿,说:“……确实是高兴的比较多。不过我太任性,而且很固执,我的发顶有两个旋儿,莫伯母说有两个旋儿的人都很执拗。所以许多时候我高兴都意味着小叔叔会难受。”   沈炎微微地笑,也抽出一块积木,搭上去,说:“其实当时在T市,有许多你和莫先生的八卦。”   “……我从没听说过。比如说?”   沈炎清咳一声:“比如,据说你差不多十岁的时候,莫先生曾经十分喜欢一个女孩子,但是门不当户不对,但莫家不同意,当时莫先生已经决定了要私奔,正在收拾东西,你突然闯进他的屋子里,结果就被长辈发现,于是拆散了一对好姻缘。”   “这个简直太胡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小叔叔搬出了莫家,而且,”韩菁话到嘴边没有及时收住,把莫北的一个秘密说了出来,“小叔叔至今为止其实还没有初恋过。”   沈炎身体微微前倾,略挑了挑眉,韩菁一刹那间忽然觉得,如果他现在是一身古装打扮,手里再摇一把折扇,简直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翩翩佳公子。   沈炎的笑容依旧:“我还听说,据说莫家给你卜过卦。”   韩菁微微睁大眼:“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   沈炎想了想,仿佛有些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终生富贵命,但谨记不要太执着,需知凡事皆由命,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勿强求。”   韩菁微微低头,半晌,才抬起头,岔开话题:“我看你挺淡泊的一人,怎么也会知道这些八卦?”   沈炎眼睛还是墨黑一片,眉目亦不动,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才指了指窗户外,淡声反问:“还记得今天上午邻居的推草机嗡嗡地吵醒你睡觉的事么?”   韩菁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些东西人们闲着无聊的时候都愿意嚼嚼,不用刻意去听耳朵就能自动吸收到。”沈炎用很严肃的表情说着很不严肃的话,“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韩菁头一次生日宴没有和莫北一起,并且生日当天全天关机。比起往年,她二十岁生日过得极简单,不过也花费了沈炎连续几天的心思。提出的诸多方案都被否决,最后的庆祝就是沈炎掌勺的一顿丰盛中国餐外加一碗长寿面。   九月底开学。因为沈炎的房子与她的学校之间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韩菁考虑之后,还是在学校附近另外找了处租房。   等到开学后韩菁才发现了一桩头疼事。她知道吴波报考的大学和她是一个学校,但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也转到与她一样的专业,并且还是同一个国际班,导致现在她即使飘到英国这边来,他也照旧阴魂不散。   吴波显然和高中一样,无视她阴郁的表情,依然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说这个说那个,很有“你什么都不懂我可以罩住你”的豪气万丈。   高三下半学期她赋闲在家,吴波几次给她通电话,被莫北知晓,于是简单又犀利的三言两语打发,自此韩菁得了一年多的空闲。当她都快忘记有这号人物的时候,他又突然冒了出来,声称从国内到国外都可以碰到是一种珍贵的缘分,于是再次试图“重续前缘”。   韩菁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天韩菁预备去学校,关了门才发现吴波正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二天韩菁学乖了,起得很早离家也很早,结果关了门再次发现吴波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三天她烦不胜烦,直接溜去了沈炎那里。   沈炎那个时候正在和国内的兄长视频通话,学着打理公司生意,以及了解T市的各种财经新闻。见到她来,随手合了电脑,并且大概觉得她狼狈的模样很好笑,从她进门后笑容就不曾断过。韩菁十分气憋,一直喝水不说话。沈炎在她对面坐下来,依旧在微微地笑:“消气。要不要我去帮你像砍瓜一样砍掉他?”   韩菁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砍?拿大刀直接劈下去?我也能。”   沈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比你劈的力气大。有一个治标的法子,他不是在你门前守着当门神么,我就去挑场子跟他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   沈炎不肯说实话,只是微笑:“比比谁的脸绷得更紧一些,谁的脸更黑一些。”   次日沈炎真的去了她房子外挑场子。韩菁躲在屋子里,在窗帘后面看到吴波就像是炸了毛的公鸡,眼睛极警惕地瞪着对方。沈炎不知说了什么,一分钟后两人一起离开。   一小时后只有沈炎一人回来。进门时是微笑着的:“安心吧。以后他不会骚扰你了。”   韩菁相当好奇:“我警告那么多遍都不管用,你怎么说的?”   “你越警告,他就越以为你是在欲拒还迎,当然不管用。”沈炎的唇角弯了弯,“俗话说抓蛇抓七寸,只要把他的缺点找出来,再忽悠一通,就没有问题了。”   这点儿透露自然不能满足韩菁的好奇心,然而她再问下去,沈炎却不肯再说了,只是在高深莫测的微笑。   “其实吴波只是先遣部队,我打赌他后面还有人会跟着前赴后继。”沈炎微微歪头,似在回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初高中班上暗地里喜欢你的男生占了全班男生的三分之一。或者说是以上。”   韩菁微微睁大眼,脸色有点儿蔷薇色,班上才喃喃地说:“你来英国以后,话可真不少。”   “想转移话题么?其实当时很多人都在打赌,猜测你的第一任男友会是什么样子。”   “……”   “而且从你极端讨厌吴波这一点看,大家当时还总结出一点,是你应该对那种咋呼又粘人的男生不怎么感兴趣。”   “……”韩菁幽幽地说,“不要再告诉我这些也是你被迫听进去的了。沈炎,我今年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八卦。其实当初班上暗恋你的女生占了五分之四,这个你不知道吧。”   沈炎头一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那张笑颜一打开,就像是那天英国难得的风和日朗,把韩菁晃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只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动听,如同泉水沁人心脾:“其实我知道。”   临近春节的时候沈炎来韩菁房子里,韩菁刚刚从外面购物回来,大衣挂上,其他的小衣都是随便卷了然后扔进柜子里。   沈炎看了一眼,走上前又把她手里的衣服接过去,一件件排开铺到床上,说:“衣服不是这样叠的。”   他把衣服左折右折上折下折,不知怎么很快就变得齐整,然后分门别类放进衣柜。韩菁在一边瞧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惭愧,喃喃地说:“你连这个都有一套。”   “听说女佣请假,我来看看你这边缺不缺什么。”沈炎又补充,“不过女生衣服款式多褶边多领子多,确实不大好叠。”   韩菁叹口气:“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就是纯粹的不会叠。”   “不会叠衣服又不算什么大事,一个房子里有一个人会就够了。”沈炎想了一下,问她,“过春节你回家么?”   其实韩菁已经为了这个问题犹豫了很久,今天上午才作了决定:“我今年先不回去。你呢?”   “我也不大想回去。”沈炎笑了笑,“那正好,去年我的生日被你放鸽子,今年希望你能给补上。”   每次沈炎笑的时候,韩菁总觉得他的心思在转,但是又不知道他具体转的是什么,只好一字一句据实回答:“那当然。”   沈炎二十一岁整的生日,假如按照韩菁的习惯,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但是当她询问他的时候,沈炎的回答是:“这里基本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们两个人过就好。”   “可是你什么都不缺,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礼物送你才好。我还没送过男生礼物。”   “其实有一项还是缺少的。”   “是什么?”   沈炎笑而不答,只是说:“既然想不出送什么,那就帮我做碗长寿面吧,总不能寿星自己做给自己吃。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于是韩菁第一次下厨,在沈炎的房子里。   韩菁很是像模像样地戴着围裙进了厨房,头发扎起来,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觉得新鲜之余又认为自己很有当家主妇的模样,可是沈炎表示否定,说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适合上得厅堂。   但其实锅是沈炎刷的,水是沈炎添的,面条的多少是沈炎定的,最后长寿面也是沈炎自己盛的,韩菁唯一做的就是把面条在离锅子高高的地方扔进去。   一碗清水面,沈炎全部吃完。   最后的碗也是沈炎洗的。本来韩菁是要洗的,但沈炎坚决不让。于是她只能安安静静坐沙发里,见他把碗碟一一收进柜子里,又洗好水果,端出来,说:“本来说好帮你做件好事,算是补偿去年我的缺席。但现在看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沈炎笑了一下,在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其实确实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韩菁很怀疑地看着他。   “前些天你问我有一项我没有的东西是什么,还记不记得?”   韩菁看着他清浅的笑容,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少一个女朋友。”   “……”   韩菁眼眸微聚,渐渐抿起唇角,没有搭话。   沈炎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最后还是选择说下去:“韩菁,我很喜欢你。开学还不到半年,追你的男生已经数不清。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你想找一个男朋友,那我能不能申请是第一个?”   韩菁一直没说话,沈炎知道她总会有问题要问,便也适度沉默下去。   韩菁终于开口:“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吧。”   “从高一到大学,四年半的时间,还算短么?”   “可我觉得短。你这么快就提出来,是很自信我一定会答应么。”   “我不自信。”   “如果我真的不答应呢,你打算怎么做?”   沈炎没有笑容,静静开口:“这要看你的意思。想断绝来往还是装着没发生过,我应该都会很配合。”   韩菁这次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可是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知道。”她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还是很沉稳很清朗,没有失落也没有紧张,“可是你也不排斥我。有个男朋友总会有不少好处,可以帮你挡住烂桃花,可以把所有不想做的事都扔给对方去做。我没有任何强迫你的意思。就算现在答应了,如果你觉得后悔或者不适合,可以随时提出分手,我不会拖泥带水。我知道现在这样提出来有些仓促,但是我总怕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就来不及了。”   韩菁一直抿着唇不说话,直到沈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蹲半跪在她面前。   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做过。   沈炎一直都有些高傲,且追求完美。他心机深沉,不肯轻易将就。她在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都是需要抬头才可以够到他的眼睛,可是现在她微微垂下眼,就能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诚恳。   韩菁看着他,慢慢地问:“你讨我做女朋友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不会。”   “你给我画的那张素描我还一直收着。你那些不会的东西,只不过就是做饭洗衣这些家务。我说过这些东西一个房子里一个人会做就够了,互补不是很好吗?”   韩菁又开始失神,并且失神了许久,直到突然察觉到沈炎还一直维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眼神才又渐渐聚焦起来。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一片墨黑,韩菁像是受到了蛊惑,听到自己低低地,沙哑地说出一个字:“……好。” 第七章   韩菁二十一岁   (一)   虽然韩菁和沈炎的关系从异性好友转成了男女朋友,但除去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更多了一些之外,实质的相处与以前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如果不是觉得太过滑稽,其实韩菁很想和他说一声“初次交往,请多关照”。   不过她不必说,沈炎也确实做到了十足关照。他无言中给了她充分的缓冲时间,很体谅地委婉声称这也是他的第一次与异性交往,并且虽然表白成功,但还是保持低调。   沈炎做的明显比她要好,他的角色代入很快,同时又不给她压力,并且履行了之前“求交往”时的承诺,韩菁的烂桃花渐渐都消失不见,不想跑腿的事以及不想参加的聚会统统都由沈炎主动摆平。   韩菁一向都不爱动,于是更多的时候两人都是同处一室相对无言。沈炎上自己的网,韩菁看自己的书,然后沈炎去做饭,韩菁在书空白处随手涂鸦,两人吃饭,沈炎刷碗,韩菁扔了涂鸦去调试他新买的那把小提琴。   她帮不上忙。不管她试图在厨房里做点儿什么,沈炎都可以找到理由把她从厨房里说服出去。   有的时候两人也聊天或者用扑克玩些极简单的小游戏,比如每人各抽奇数张纸牌,然后每人每次任抽出自己的一张与对方比大,最后谁的牌更大些算谁赢。   韩菁运气很不好,一旦要涉及赌资,基本都要输。她很怀疑沈炎在耍诈,但自己又真的找不出破绽。   有一次她又输给沈炎一副人头素描,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欠了两幅人物素描。韩菁很无语,睁眼说瞎话指摘沈炎出老千。沈炎眨着很无辜的一双眼,说:“拿出证据来。”   韩菁自然没证据,沈炎接着说:“这样吧,我们玩国际象棋。你输了就画三幅人物素描。我输了之前的赌帐就一笔勾销。”   韩菁很怀疑地看着他:“之前我跟你提过我的国际象棋拿过全市一等奖吧?”   沈炎微笑颔首。   “这样你还要跟我赌?”韩菁抓过一个抱枕抱在怀里,“你不会是又设了一个套让我钻吧?”   “因为你一直都垮着脸,实在是让人不忍心看了。就当我放你一马。”   韩菁的眼睛弯出一个月牙形状:“那你直接把三幅图取消了不就好了么?”   沈炎看了她两秒,笑了笑,然后起身去拿棋盘,说:“就当是消磨时间。”   结果,韩菁又输得极惨,惨到让她不可置信。   她的国际象棋是莫北启蒙,又因为比赛需要特地请的师傅指点,自认棋艺在大众里还是属于中上水平的。结果初时是规规矩矩的王对王后对后,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不过半个小时白王就已被将死,且沈炎手里还握着不少从棋盘上摘下来的白棋。   韩菁抬眼,幽幽地瞧着他:“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壮士真姓大名?”   “壮士两字实不敢当。”沈炎拿手背撑着下巴,难得露出的笑盈盈的模样让韩菁觉得分外欠抽,“在下不问江湖已久,且已金盆洗手许多年。”   “……”   韩菁当然不知道,沈炎学过七年国象,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绝杀获得国际特级大师称号的国家队总教练。   于是只能分外认命地拿着沈炎早就准备好的纸笔画画,唯一让她比较欣慰的是沈炎看出了她心里射发的幽怨因子,也捏着数根铅笔和她面对面一起画。   尽管不甘心,但多年来韩菁已经习惯了任何情况下都要画得一丝不苟,于是一张素描打发的时间更长些,三个小时后她拿着一张比较满意的画给他看,顺便也瞧瞧沈炎三个小时的成果,却发现他的那张素描纸上一片空白,只有画了擦擦了画的淡淡铅笔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我画不出来。”   韩菁拧了拧秀气的眉尖:“随便画两笔也行呀。你考试的时候交过白卷吗?蒙也要蒙上去的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那可不行。”说完把她画的那幅收到手里,说:“以前那两幅先欠着好了,看以后能不能滚滚利息。”   “……”   某天韩菁窝在沈炎客厅的沙发里抱着数码产品玩游戏,沈炎挂了电话,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看到韩菁瞅向他,清咳了一声,说:“过一会儿可能有人会过来。”   韩菁“唔”了一声:“需要我回避么?”   “不是。”沈炎捏了捏额角,轻叹口气,“是我的一堆狐朋狗友过来。”   “然后?”   “他们想看看你。”   “……”   沈炎与莫北相同,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自小就有自己的发小圈子。一群狐朋狗友在国内一起长大,到国外一起求学,感情自然是相当深厚。   其实韩菁曾经看到过他们一次。那次她来还书,离得很远就听到房子里有打牌声,透过窗子看看,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三四个黑发黑眼讲汉语的中国人。她想了想,就转身又沿原路回去了。   这群发小见到她的反应和韩菁想象中的差不多。先是装模作样地和沈炎打招呼,然后又挑起眉故作惊讶地假装才看到她,然后请面无表情的沈炎作介绍,然后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脸上表示着“幸会幸会”,嘴上说着“幸会幸会”。   韩菁忍不住弯了弯眼角。   她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次莫北领着她和江南一起去拜访一位刚刚闪婚完毕的发小。那位发小与他们关系极好,新婚的妻子却从未听说过名号。再加上江南因故不得不缺席婚礼,所以当他在路上询问了莫北诸多问题,又在脑海中构思了无数种可能的相貌德行后,再见到人家的老婆时,露出的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狐朋狗友们明显有备而来。不由分说便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盘腿而坐,然后齐声邀请沈炎和她一起斗地主。   韩菁牌技差得很,婉拒。沈炎本来也不想打,被韩菁和发小一起说服,也跟着盘腿坐下。其实这个动作本不算雅,但这些二世祖们个个相貌上乘且衣冠楚楚,如此动作倒也不会显得粗俗,反倒看起来很有些孩子气。   韩菁本来被沈炎建议去书房躲躲嘈杂声,也被她婉拒。后又被安置到一边的沙发上坐着,韩菁待了没一会儿,去厨房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柠檬水,然后在一声声的道谢下挨着沈炎抱膝坐了下来。   吃喝赌抽,后三项她不感兴趣,也不擅长。因为很小的时候娃娃脸帅哥江南就对她说过:“菁菁,女孩子可没必要学这个。就像烟跟酒一样,这些个东西可不适合淑女。”   当时他那个长辈说话小辈不能置喙的口气让韩菁的眉头拧了小半个小时。   再后来,韩菁极偶然地在书房里看到了莫北抽烟。   那时她刚满九岁,第一次看到莫北抽烟。眼神很漫不经心,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食指无名指间一点明灭,整个人隐在淡淡缭绕的烟雾后面,衬衫解开领口两颗扣子,很有一种颓废的好看。   然后他看到她,讶异了一瞬,很快就掐灭烟蒂,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韩菁顺着他的手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眼睛明亮地要求也要抽一口。   莫北揉揉她的发心,是温柔微笑的模样:“乖,这个抽起来滋味儿一点也不好。”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块巧克力,剥开塞进她的嘴里,“还是这个比较甜。”   但韩菁向来都不是容易打理的主,鼻子皱起来,理直气壮:“滋味儿不好你为什么还要抽?”   莫北想要回避开这个话题的时候,韩菁已经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四处寻找。最后他拗不过她的发嗲撒娇以及软绵绵没威力的威胁,到底还是给她点燃了一支。   韩菁没有经验,尽管有莫北事先理论提醒,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后,还是理所当然地被呛到。喉咙里立刻烟熏火燎,咳嗽不停,眼泪也立刻刷刷地流下来。   莫北那个时候哄慰她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韩菁被他擦干眼泪,然后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背。他的声线温柔,他的怀抱清爽,对于韩菁来说,是最舒服和最安全的地方。   而从那以后,韩菁对这个东西就极端厌恶。而她也没有再亲眼见过莫北抽烟。   韩菁最近睡眠越发不好,白天时常会点头打瞌睡。她观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眼皮就又渐渐低了下去,不知不觉就靠住沈炎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   但打牌时的交谈还是会隐约通过耳朵传进大脑里,有人在兴奋喊:“啧,看我的顺子!”   然后就是沈炎低低的警告:“小点儿声,韩菁睡着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让沈炎也无法乱动。然后就听到有人在打趣:“我说沈炎,我承认你有个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朋友的确很幸福。但是你护得也太过了点儿吧?这都多少日子不见你人影了,重色轻友的家伙,我看你护你老婆紧得就跟老就跟老母鸡护鸡蛋一样。”   几句玩笑,却让韩菁眼皮一跳。这句话似乎很久远,却又是十分的熟悉。   类似的两句话,在莫北和江南之间也对话过,也是类似这样的情景。   她很小的时候缠在莫北身边,睡觉也总爱黏着他。那个时候他们刚刚搬出莫家,秋天的中午天高云淡,凉爽得沁人心脾,她本来是和莫北一起在花园里赏正开得好的菊花,后来不知怎么样,她的鼻子抵住他的衣衫,手指揪住他的袖子,在他的怀抱里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她在朦胧中耳朵听进莫北压低声音的一句,那个时候他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且把她窝在怀里的姿势调整得相当好,让她睡得分外自在:“小点儿声,菁菁在睡觉。”   然后江南轻轻一笑:“哟,真细心。护得这么宝贝,韩菁都快成你眼珠子了。”   韩菁最近被形形色色的场景勾起越来越多的回忆。其实掐指算算,她自从去年江南一人飞来英国一人又飞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和T市的其他人有过联系。   甚至连大年三十除夕夜,她也一个电话没有打,一个电话没有接。她刻意隔绝起那里的一切,尽管她现在也越来越想念那里的一切。   到了五月中,又要面临长长的假期。从六月初到九月底,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韩菁还没有考虑好如何消磨,江南再次空降英国。   江南下了飞机直接给韩菁打电话,后者望着来电显示顿了有将近一分钟,才终于接听。   然后就是江南朗朗的笑声,一成不变的主题:“我正从英国机场往外走,飞机餐难吃死了,菁菁,你找个地方请我吃饭吧。”   简单来说,江南这次来英国,算是郁闷之至无枝可依的结果。   易宁小嫂嫂怀胎十月,一直到第七个月江南才知道自家老婆怀孕的事,并且还是在外人拎着补品前来别墅问候的时候从外人的口中他才了解。   之前易宁打电话给他,心平气和地提出要回娘家,他自然同意。别墅中本就人少,易宁知道江南极少回来,于是走的时候顺便给女佣管家轮流放了假,等到不知多久再多久之后,江南偶尔想起,于是驱车回到庄园,才发现偌大的房子里已经冷清得可以结出霜。   再接着才知道易宁并未回娘家,各地寻找,一直到易宁临产的前一天才从她闺蜜那里得知了她的临时住处——除了韩冰外,江南不知道她还有其他闺蜜。   或者还可以这么说,江南几乎不知道易宁的任何一件事。几个月不见,如果不是家中那副巨大的结婚照片,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她长的是什么样子。   而等到他终于赶到病房,他的儿子已经呱呱坠地。   接下来的一个月,易宁每天每时每刻都不离儿子。他看着床上鼻子贴着鼻子微笑的母子俩,蓦然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感到从未有过的荒凉。   他对着其乐融融的场面,头一遭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江南逃难一般跑到英国来,灌下酒后开口对韩菁说的头句话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一声感慨:“我最近觉得人活着真是他妈没意思。”   韩菁从没听过江南说过脏话。   韩菁曾对江南迁怒过,说话声音很冲:“你没办法才和易宁小嫂嫂结婚,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江南当时笑得十分洒脱:“我讨厌她干什么?她也是个可怜人。”   “你既然知道她很可怜,又为什么不对她好点儿?”   “是我对不起你小嫂嫂。”江南反倒笑得更加洒脱,“可是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小叔叔和我正好相反。他对韩冰很好,还给了她承诺和希望,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现在还不是作茧自缚,惹了一身的麻烦。”   “可是易宁不是韩冰。”韩菁的气焰顿时被打压,连带声音也小了许多,却还是不甘心,“可是你就是不能这样践踏别人送上来的自尊和情感。你就不能试着和她好好相处么?”   江南略略收敛了笑容,摸了摸她的头,片刻后声音似叹息般幽长:“可我也不是机器人啊。”   在韩菁的记忆中,江南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明明入口的酒很少,明明没有喝醉,眼神却十分迷离,越来越迷离,并且说了许多悲观的话。   “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人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前四个没办法,后四个……也没办法。”   “之前是不是有个很经典的话,叫‘宁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里笑’?你江南哥哥以前也觉得物质很重要,到现在才发现假如你活着有人能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想着你,假如你死了有人还能在非祭祀的日子里去给你的墓碑送束花,那就是顶珍贵的事了。”   “你小叔叔前阵子跟我感慨,说想得的得不到,得到的要失去,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珍惜却为时晚矣。他当时一晚上念叨这句话念叨了好几遍,我还笑他说得酸溜溜的像石榴,现在我发现我比他还酸溜溜,就像老陈醋。”   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大,但韩菁挣不脱:“菁菁,今晚你江南哥哥矫情了。说的这些话对你来说太悲观了点儿,你听不懂最好,听得懂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好。你还有大把好年华,想要什么样的未来都可以,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子也可以自己去找,但要记得眼睛擦亮一点,意志坚定一点,千万别学我这样。”   韩菁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但还是按照和正常人说话的标准回答:“江南哥哥,那我现在跟你汇报一下。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是沈炎。”   话音落下,江南在韩菁的眼皮底下愣怔了将近十秒钟,然后眼神彻底恢复清明,没有半分迷蒙的样子,语气平淡,看不出喜怒:“你喜欢上了沈炎?”   韩菁实话实说:“我不讨厌他。”   江南笑了一声,把酒扔到一边,低下头喝了一口白水,说:“果然是你小叔叔一手带大的,连说话都是一个模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皮,叹了口气:“菁菁,其实,要说我这三十年没做过后悔的事,那绝对是假话。但后悔也分许多种,很多小事做错了就错了,也没什么。但如果有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却弄得曲终人散悲剧收场,那心真的会疼一辈子。”   韩菁听得半懂不懂,却也隐约知晓他的潜在意思,垂下睫毛,不为所动:“江南哥哥,你有烦恼不去找我的小叔叔解闷,专门跑到英国来找我干什么?”   “我要是能找到他,也就不会来找你了。前一天离婚后一天在T市就不见他人影了,我电话打了几十通,都是关机回复。”   (二)   韩菁和莫北离婚,是一夕之间完成的事。然而韩氏上下的反应虽称不上古井无波,却也并不算太激烈。他们半年来遭受的重创已经足够多,一桩离婚也不过是另一根稻草压在了已经再难站不起来的骆驼上。   韩菁最后一次见到韩冰的笑容,是在江南上一次从英国回去之后的第二天。她去网上搜了新闻,插入图片里的韩冰妆容艳丽,一身红色正挽住莫北的臂弯出席某慈善活动,高高扬着尖尖的下巴,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从那以后,韩菁对T市的消息就完全自我封锁。   韩氏以快餐连锁发家,家族企业本做得风生水起,却偏偏贪心不足蛇吞象,借助莫家关系硬要标下一笔巨大政府订单。接着把产业链生产和广告促销的资金的九成都投入进去,并向银行申请了一笔巨额贷款。   几个月后,快餐连锁在顾客就餐时曝出食品安全问题,并很快被指以虚假检疫证明从事食品生产。受消息影响,韩氏次日股价出现急速下挫,并在两周时间内市值严重缩水,股价动荡不定,宣布停牌公告。十日后韩氏复牌,开盘再度大跌,较停盘前跌幅近半。   此外,韩氏全国食品连锁的公司品牌形象严重受损,在成本消耗高昂的情况下,客流量一周内下降七成。   尽管韩氏向公众发了言辞诚恳的道歉信,但明显没有得到领情。四个月后,韩氏食品连锁的经营情况依旧惨淡,并且已经陷入亏损泥潭。   半月后,银行第一笔贷款到期,而已经拖欠员工几个月薪水的韩氏无力偿还。   莫北插手,帮忙偿还大部分银行债务,并按亏损比例掌握了部分韩氏股权。   一个月后,韩氏高层负责人之一的韩冰被曝丑闻。被指与嫂子的堂兄有染,然而未得到确切证词,且韩冰极力否认,并扬言要起诉新闻社。   随后新闻社发文道歉。然而半月后,丑闻非但没有被镇压,反而越演越烈。丑闻情节塑造得更加丰满,指韩冰心量狭小,结婚后排挤走韩菁,逼其赴英国留学。夫妻两人关系遂有隙,随后韩冰又对嫂子的堂兄日久生情,并有记者曝光了以前两人共进晚餐及一起驱车前往同一家酒店的照片。   证据似乎确凿,虽然韩冰还是极力撇清,声称两人只是交情较深,并无它意,然而舆论哗然之声难息。与此同时莫北一直保持沉默,对此事不做任何回应,再加上之前报道莫韩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订婚前莫北又因韩冰而收敛花心性情,以及莫北明知难逃亏损仍看在韩冰的面子上主动代为偿还韩氏债务,这让公众在猜测中更是对韩冰的良好印象上染了一层浓重的黑色。   又过了一个月,韩氏高层动荡。T市公安局得到举报,指韩氏内部个别高管人员涉嫌经济犯罪。法院随即受理此案,公安局也展开调查行动,带走了时任董事长的韩父及其秘书,后勤负责人的韩冰,以及一位副总裁。   韩冰的个人形象也随之跌至谷底。   四位高层负责人一个月依旧没有得到保释,韩氏集团的内讧依旧不见缓解迹象。公司股权分配错综复杂难解难分,两周之内韩氏连换两任董事长。与高层动荡交相辉映的是,韩氏的股价也随之大跌大起。   又过了半个月,韩冰,副总裁,以及董事长秘书获保释,韩父却被调查出曾通过中介机构进行公司资产和业务转移。韩冰随即向莫北求援,两人却大吵一架。   三天后,唯一非韩家人的高层负责人林易伟得到莫北手里的其余韩氏股份,成为韩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随即韩氏董事长再遭换任。   韩式集团历经涤荡已千疮百孔,市值蒸发至所剩无几。一周后,林易伟向法院申请破产保护。   再一周后,韩父被宣判无罪释放。   再次日,韩冰在舆论呈现一边倒的情况下与莫北签署协议,净身出户。两人在结婚一年半的时候正式离婚。   “这些完全尘埃落定都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不再提。”江南把大致情况与韩菁平铺直叙地说了说,问的却是无关话题,“你跟沈炎什么时候定的男女关系?情人节都是怎么过的呀?”   韩菁瞥了他一眼,拒绝回答。   其实沈炎表白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月十四日,他们至今为止也没有刻意做过一件多么浪漫的事,生活平淡朴实地就像是白开水一般。   江南把韩氏倒塌的事说得轻描淡写,韩菁却紧抓不放:“不是说查出了资产和业务转移么,怎么又被宣判无罪释放了?”   “穷寇莫追。总归是一物换两物,还算值得很。”   “……穷寇莫追?”韩菁拧了拧眉尖,嘴巴也抿起来,想了片刻,突然抬眼看向他,“你是在暗示这些事都是小叔叔设计的?”   江南露出白牙齿,低眉喝了一口白水:“你快要放假了吧?今年回去吗?”   韩菁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问下去:“小叔叔这是和韩氏决裂了么?”   “决裂?”江南笑了笑,“你小叔叔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就是要在公众眼里避免这两个字。况且现在都没韩氏这个称号了,又哪来的决裂。成王败寇,世上就是这么个规则。”   韩菁静而不答。不论是莫家韩家还是江家,凡是涉及商场利益和错综复杂关系的,莫北都极少会向她提起。她以前就听说莫家与韩家貌合神离,但今天仍然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既然大体结局已经知晓,也就不再多问。   “以前舆论都在传莫北怎么样怎么样,前阵子就变成了说韩冰怎么样怎么样,他们懂个大头鬼。这些就是如鱼饮水的事,说的什么揭秘真相原来如此,纯粹什么玩意儿都不是。”江南说得有些冲动,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才又平静下来,并且露出笑眯眯的表情,“这话题有点儿沉重,不说了。乖,你这么久都没见着我了,就没想念一下你的江南哥哥?”   韩菁垂着睫毛不吭声。江南只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代表他还有后话要讲,而她如果答“是”,那基本就已经能猜测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如下:“你既然都这么想我了,肯定也分外想你小叔叔。宝贝儿,我几天以后的飞机,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不说话,江南的口气就变得很幽怨:“你竟然都没想我。没想到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竟养了只小白眼狼出来。”   韩菁盯了他一眼:“你哪里忍辱负重了?”   “嘿,你忘了吧。你小时候没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你的口水往我衣服上抹,还甩过我耳光。”   “……”韩菁很冤枉。她根本没甩过他耳光。那个时候他抱着她讲故事,而韩菁眼角余光扫到莫北正走过来,便想挣脱他要莫北抱,偏偏江南不撒手,她使劲推他,最后手指甲不小心刮到他的脸上,立刻就招惹了江南一顿嚎叫。   江南还在扶着额头唉声叹气,韩菁牙齿里终于幽幽地挤出一个字:“想。”   “那你既然这么想我,肯定就更想你小叔叔了。”江南立刻由阴转晴,眼睛弯成一条黑黑的缝,“宝贝儿,我三天以后的航班,你那个时候已经放假了吧,跟我一道回去吧。那时候我估计你小叔叔也回T市了。”   “……”韩菁垂着眼睛面无表情,手指握紧杯身半晌,才低声说,“你一个人先回吧。”   江南叹了一口气:“菁菁。”   她抬起眼,江南温和地笑笑:“不要以为你小叔叔只忙着工作没想你。他不打电话不跟我这样过来看你,还不都是因为你不让他打电话不让他过来看你。天底下他最挂心的人就只有一个你。”   韩菁还是没有和江南一起回去。他的航班起飞的时候,韩菁正一个人慢吞吞地玩多米诺骨牌。十米长的骨牌已被她完成了九成,正要把最后一点补上去,沈炎的电话打过来,她的手一抖,多米诺顿时就哗啦啦全部倾塌。   沈炎的声音还是很稳:“放了假怎么玩有打算么?”   “……”韩菁轻声说,“我想要回T市。”   那边的沈炎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极清淡的笑容,“也好。我和你一起回去。”   两人订了后天的机票。第二天晚上韩菁趴在枕头里数流苏数了良久,最终还是给捏在手心的手机解了锁,按定“1”键拨了过去。   莫北的声音隔了一年多传过来,音线语调都没有改变。依旧低沉温柔,依旧稳慢好听,依旧依旧是那两个字,一如既往的仿佛是含着舌尖呢喃出来:“菁菁。”   韩菁在那一刹那死死咬住嘴唇,几乎想再次掉眼泪。   她的喉咙哽住东西一般说不出话来,莫北顿了片刻没有听到她说话,轻轻的一笑:“是不是放假了?如果在那边不想待了,那就回来吧。”   (三)   韩菁和沈炎都是轻车简从,各自只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小包回国。航班难得没有晚点,两人下午抵达T市,接机大厅里,莫北一身清爽,见到她和沈炎从拐弯处出现,眉尾轻扬,唇角微勾,清浅一笑。   韩菁也远远看到了他。莫北一向都是目光聚焦点,基本都是左侧的女子整齐向右看,右侧女子整齐向左看,只有他一个人目不斜视,站姿绅士又闲散。   韩菁咬着唇,一步一步越来越慢。沈炎本来是跟在她的后面走,片刻后就超过了她。他很快顿下脚步,转身又退回去,笑意浅淡,绉了一句四字成语:“近乡情怯?”   韩菁不知要怎么回答。她走得稍稍快了些,微微低着头,睫毛浓密又清晰,鼻尖俏直,下巴小巧,面庞秀气柔白,晶莹得近乎透明,擦身而过的时候让沈炎有稍稍的停顿。   韩菁走近,立刻就被莫北伸臂合身扯进怀中。沈炎紧跟着走过来,见到莫北,微微低头,喊了一声“莫先生”。   莫北眯了眯眼,从他手里把韩菁的手袋接过来,低头看了看韩菁,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抬眼看向他,嘴角一点笑容:“你好。韩菁在英国的时候多亏了你帮忙照顾。”   “一点举手之劳,没有什么。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这些都是应该的事。”   “韩菁被我惯坏了,毛病不少。哪里麻烦到你的话,我还是表示歉意。”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从他怀里钻出来,抿着唇隔着他的袖子掐了他一下。   莫北低头,把她稍稍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拢了拢,笑意里带着熟悉的温柔:“我说的不对么?”   韩菁拧起眉尖:“难道这是我的错么?”   “OK,我的错。”莫北又抬头对沈炎客套地笑笑,“快到晚饭时间了,要不要一起?”   沈炎自然婉拒,莫北也不强求,于是领着韩菁先行离开。沈炎目送他们的车子淡出视线后,也自行打车离开。   机场离莫北别墅有一段距离,又逢下班高峰期,车子在红灯和人群中前行缓慢。韩菁在飞机上一直撑着没有睡觉,如今在后座里褪了凉鞋缩成一团,不过一会儿就枕在莫北的腿上昏昏欲睡。   莫北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梳着她的头发,轻声问:“晚饭想吃些什么呢?”   韩菁闭着眼嘟哝了两个字:“随便。”   这个话题真的称得上是老生常谈。在国内的时候莫北问她,她总是用“随便”来回答,然后莫北一个接一个给出数种可能,她兴致上来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个否决,然后把莫北的脾气折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再随便拣一个不特别排斥的吩咐下去。根本不会考虑菜色是否难做食材是否难对付,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胃口来。   如此下来,一顿饭单是讨论吃什么就经常要花费二十分钟的时间。   到了英国以后沈炎也常常这样问她,一开始韩菁总是差点就把“随便”脱口而出,然后又生生咽下去,根据沈炎每次在厨房待的时间长短来推测哪道菜哪顿粥做得更容易一些,然后挑着简单的来回答。   而如今刚回来,似乎习惯也一瞬间跟着回来。两个字不假思索就说出来,自然得仿佛呼吸一般。   莫北轻笑了一声:“那我们在家里做?”   韩菁的脑袋转过四十五度,抬起眼看向他:“你来做吗?”   “你如果想吃我做的,自然是由我来做。”   “那我要吃皮蛋瘦肉粥,红烧肉,清蒸鱼,水煮肉片,还有煎黑椒牛排。”   莫北笑叹:“都是肉啊……晚上吃这么多,睡觉的时候不会不消化么?”   “那就不睡觉了好了。”韩菁想了想,抿了抿唇,“在英国我学会了烤土司。”   莫北摸着她头发的手顿了顿,脸上依旧是温柔如水的笑容:“沈炎教给你的?”   “当时看起来比较好玩,就上手试了一下。”   莫北淡淡地笑:“那这一年多在英国待得好不好?”   韩菁把脑袋又回转了四十五度,看着他的衬衫,低声说:“还好。”   车子驶进庭院,四条腿的如意一阵风一样地率先跑上来迎接。红红的小舌头伸出来,尾巴摆得很是欢快。韩菁低下身去抱它,任它的舌头在她的脸上乱舔,伸手去揪它的耳朵,抿出一个笑容来:“吉祥,你该减减肉了。”   莫北把韩菁的包递给已经小跑过来迎接的女佣,回头说:“它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差点儿你就见不到它了。那阵瘦了不少,所以最近一直在给它加强营养。”   韩菁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第二天起床下楼时昏昏沉沉。莫北正在餐桌前看报等着她,抬头看到她睡眼迷蒙站在台阶上,牵出一个浅淡笑容:“我明天下午要出差一周,你是待在家里还是和我一起去呢?”   “去哪儿?”   莫北笑意清浅:“去L市找杨白劳收租。收完债可以顺便去海边度假。我做了海鲜羹,过来尝一尝好不好吃。”   所谓的度假对于韩菁来说,也不过是隔着窗子窝在阳光底下安安静静看书。两天后莫北办完正事,两人剩下的时间就是一直在房子里呆着。一日下午莫北捣腾完他的期货,韩菁从杂志里抬起头来:“小叔叔,我们杀一盘吧?”   莫北挑眉,这种问题他从没说过不。   于是摆出棋盘,莫北有意放水,整整持续了一下午。最后韩菁手指一动,所有王后兵卒都被扫到棋盘下。   她趴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摇摇手指:“我认输。”   莫北唇角勾了勾,把棋子一个个捡回盒子里:“怎么突然想起玩这个呢?”   “我检查一下我的棋艺有没有退步。沈炎那天半个小时就赢定了我,让我很郁闷。”   莫北立时了然,随即笑:“你和他玩国象,输自然是一定的。”   “为什么?”   “其实沈炎最擅长的不是国象,是围棋。他的外祖父从小痴迷围棋,手把手教他,再加上沈炎天分很高,围棋他拿过许多奖。国象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从小到大学过十几年了,你输给他也不吃亏。”   “……”韩菁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转而一想,更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他这么多事的?”   莫北又笑了一下,语气温吞:“既然他是你现在的男朋友,我心里没点谱怎么行?”   不过很巧的是,现实很有点说曹操曹操到的意思。莫北刚刚把国象的棋盘收起来,沈炎就打了电话过来。   韩菁看了莫北一眼,正好莫北也在看她。她本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很快跳下去,鞋也没穿就跑去了另一件屋子。   沈炎打过电话来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语气云淡风轻,问候之间得知她在L市,顿了顿,说:“那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还有一周左右。”   “一周左右啊……”   “有什么事吗?”   “没有。”沈炎停了一下,在电话那边淡声开口,“只是有点儿想你了。”   他用很是一本正经的口吻说着他有史以来说过的最肉麻的话,让韩菁不晓得该怎么回应。   她说不出“我也有点儿想你了”。   那是一句假话。   沈炎也没有指望她能说出来,又说:“没有什么事了。你不是在和莫先生下国象么,那应该知道我那时候在骗你了。”   韩菁还沉浸他刚刚那句“想你”的影响中,她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出要把欠的那两幅头像素描取消的话。只好接着顺话下去:“……你怎么就肯定小叔叔知道你是国象高手。”   沈炎笑了一声:“我既然是他掌上明珠的第一个男朋友,按照莫先生的习惯,应该早就把我的身世能力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韩菁忽然觉得口渴,下床去餐厅找水的时候,却发现客厅里还有幢幢光亮。   客厅没有开灯,只是屏幕里的光亮不均匀地布满了屋子。音量被调至无声,莫北一个人斜斜靠在沙发里,对播放的《猫和老鼠》明显心不在焉。   他穿着深色的睡袍,前襟随意半敞开,露出条理分明的肌肤,脸色因为屏幕的幽光显得稍稍苍白。双腿交叠,修长手指撑着额角,正垂眼看着指间空空的高脚杯。   莫北一个人懒散地靠在那里,面无表情,有几分漠然,还有几分漫不经心。韩菁很少见到过他这个样子,一时也有些怔忡。   莫北探身去添红酒的时候,终于看到她。讶异一瞬后很快反应过来,把酒杯搁到茶几上,坐直身体并把睡袍拢了拢,又探过手把一边的壁灯打开,露出一个微笑:“怎么醒了?”   “你怎么不去睡觉?”   “有点儿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想起了一点儿以前的事。”莫北抿出一个笑容,“这个房子是你设计的,你还记不记得?”   韩菁自然记得。L市海边的这处房子,是真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因为一直都有女佣打理,所以任何时候过来都是整整齐齐。而室内设计则是她十七岁那年一时兴起,设计着玩的成果。仿照中国古典建筑构造,梨花木占据房子里大部分家具材料,浅灰色的木地板,别具一心的暗格,以及古朴苍劲的盆景,都很是古色古香。   走入大门就会觉得环境很是清幽,尤其是夏季,待在这里很是宜人。江南曾经来过一次,闻到客厅天然的水果清香,再环顾四周,眼前颇为一亮。   莫北又指了指角落的一盆花栽:“你还记不记得江南曾经很想顺走这株盆景?”   这个她也记得。江南告辞之前目光就一直围着那盆景打转,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提出想搬走它。被韩菁毫不客气地拒绝。当时莫北站在后面听着两人讨价还价,表情十分悠然,还慢吞吞地在喝茶。   江南说:“你不给我这个,那一盆怎么样?”   “自己去买。”   “哎呀,你就开个价吧。要不我把钱包给你,东西随你挑。”   韩菁后退一步,拽紧莫北的胳膊冲他嗤了一声:“不稀罕。”   “听听听听,和你一个德性。”江南很委屈,指着莫北说,“说话口气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莫北说:“这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宝贝。前两天养的热带鱼产仔,我捞得晚了一些,被大鱼吃掉许多,菁菁就冲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所以说,你还是放弃吧。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就请人也帮你设计一个。”   江南死活不肯,坚持说每个设计师风格都不一样,就是要韩菁设计的那种。最后韩菁在莫北和江南的合力劝说下,又给江南设计了一套风格相仿的。   她当时对室内设计的兴趣正浓,所以一点也没觉得辛苦,相反心情其实很愉快。她更没想过会得到薪金,所以当莫北把一张新的银行卡交到她的手上,并且声称这是江南给她的酬劳的时候,韩菁觉得十分的兴奋而且新鲜。   这笔薪金比莫北给她支付的实习薪水到得要早,而且多。韩菁新奇之余没有概念,便挥霍得十分快。给莫家父母莫北以及管家女佣司机等各自买了礼物后,剩下的银子已经不够支付她在比较喜欢的一家私家菜里随便点的一顿午餐。   于是只好让正在城南视察公司分部的莫北赶到城北救急。莫北当时很想笑,偏偏在韩菁的瞪视下不能笑,但又分明忍得很辛苦,韩菁恼羞成怒,眼睛便愈发黑亮,两人进了车子后,莫北瞧了瞧她,终于没有再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韩菁立时拿抱枕狠狠地砸他。莫北一边挡一边笑眯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OK?你刚才说给我买了礼物,是什么?”   一提礼物,韩菁的怒气消了大半,嘴角甚至还翘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笑。然后从后座拿过一个粉色的袋子。莫北把礼物接过去的时候,韩菁的眼睛很亮。   那只袋子色彩粉红鲜嫩不说,还带着蕾丝花边,让莫北想要拆开礼物的手指稍稍顿了顿。但还是打开,随即发现里面是一个更为浓郁公主气的精致包装盒,莫北沉着气继续一层层揭开,最后发现是一只相当精致的瓶子。   莫北的表情还是很淡定:“……香水?”   点头。   莫北的表情依旧淡定:“……女用香水?”   继续点头。   莫北不说话了。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   “我很喜欢这只瓶子。你用香水我要瓶子。”   “……”   “那只香水瓶过年的时候被如意的尾巴扫到地上摔碎了。”莫北想了想,“香水味儿弥漫了一整个房子,熏得如意一直叫。”   韩菁很仔细地瞅着他:“你刚刚就是在想这个?”   莫北笑了笑,不否认也不承认,而是转移话题:“你很喜欢沈炎?”   韩菁的睫毛垂下来,揪着抱枕上的流苏慢吞吞地说:“我不讨厌他。”   “那也至少应该是稍稍喜欢一点吧。追你的男生很多,你那么多不讨厌的人,只是答应了他一个。”   韩菁抬眼,攒起眉心盯着他。   “菁菁,你真的长大了。”莫北的笑容清远,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他的声音也依旧温柔,悦耳又听不出任何情感,“说实话,我很有点儿舍不得。江南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了男朋友,我会不会不舒服。我当时的回答大致是,我应该会有种嫁女儿的痛苦。”   “……然后?”   “然后我现在好像体会到了。”   韩菁静默不答,气氛半晌沉默。莫北终于把幼稚的《猫和老鼠》关上,韩菁把下巴埋在抱枕里,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小叔叔,现在你离婚了,接下来预备要怎么办?”   莫北顿了顿,淡淡地笑:“我暂时还没有具体的打算。”   “江南哥哥说韩式倒闭是你设计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和韩冰离婚?”   莫北的笑意略有收敛,但声音依旧温柔,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宝贝,我不想提这个。”   (四)   两人从L市度假回来是十天以后的事,再过几天就是江南家新成员的百日宴。   新生儿只有一个小名,铭铭。韩菁对小孩子没有兴趣,但依旧出席。她站在莫北身后,听到的照例是一径的恭维声。   莫北一向是完美主义者,不管时间有多久,微笑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微笑,风度也是一成不变的风度。韩菁撑不了他那样久,本想中途溜走,看到不远处的林易伟,想到韩冰以前说的话,于是挨得莫北又近了一些。   但韩菁失了算。过了两分钟,林易伟主动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一声直呼“莫北”直接暗示出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   韩菁垂着眼,面无表情。   “欠你个大人情,日后一定还。”林易伟笑得很斯文,“另外之前还有顿饭没兑现呢,要不明天?”   莫北则笑得很有外交气息:“好。”   之后两人又提到各种专业术语,韩菁绕得云里雾里。但让她舒一口气的是,林易伟除了在离开之前向她微微一笑以示告辞之外,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   他走后,韩菁去拽莫北的袖子,他微微低下头,侧耳听,韩菁踮着脚尖在他耳朵边说:“你和他很熟悉吗?”   莫北露出一个笑容:“只是合作伙伴。”   百日宴上江南忙得左右四窜,最后竟然还能拨出时间来和找她说话。不得不承认,那张娃娃脸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让人引起反感,韩菁本来吃东西,一抬眼就看到他那张笑颜,竟也没有被吓到。   “咦,今天你那号小男友怎么没来?”   “你在明知故问。他人没在T市,后天才回来。礼物早就送到你手上了。”   “礼物都快堆成山了,没空去数那个。”江南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你跟沈炎聚少离多呢?”   韩菁装作没听到。   “你和你小叔叔一个样,耳朵就是过滤器。”江南叹一声,弯腰拿手在膝盖处比了比,又在下巴处比了比,说,“如今你都有男朋友了,让我很有沧海桑田的感觉。我看着你从这么小布丁点儿长这么大,感觉就是一下子的事儿。”   “你和小叔叔简直一个口气。”   “是嘛……”江南斜眼长长看她一眼,笑着说,“他怎么说?”   “他说,”韩菁抿抿唇,“你以前问过他,如果我有了男朋友,他会不会不舒服。”   江南的眼睛一下子蹦出亮光:“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韩菁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又觉得江南的目光太过诡异,话到嘴边又直觉地收了回去,改口:“他不肯告诉我。”   江南的表情开始变得诡异,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其实我前两天又问过一回他这个问题。那个时候他的回答可是和以前不一样。”   韩菁拧眉看向他:“接着呢?”   “接下来就不说了。”江南笑得高深莫测,“我可不能出卖你的小叔叔。”   “……”韩菁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换了一副面孔,花瓣一样的嘴巴嘟起来,手指缠绕住他的袖子,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又可怜又无辜,声音又细又软,“江南哥哥……”   江南哥哥摆摆手,很是正义凛然的模样:“美人计啊?对你小叔叔比较管用。兄弟如手足,我是不会出卖手足的。”   韩菁根本就无视他的话。她这个杀手锏并不常用,但一旦使出来,至今为止还没一次失手过。声音比之前更加软更加甜:“江南哥哥……”   “……”   “江南哥哥……”   “……”江南头大得无以复加,摆摆手,“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你小叔叔一句话都没说,就是很平常地笑了笑。”   “没了?”   江南举起双手,眼神恳切到不能再恳切:“没了。真没了。”   长长的假期里,韩菁在家很是无所事事。莫北的事务太多电话太多应酬太多,沈炎也要忙着跟在兄长身边学习处理业务,就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闲着没事在家逗逗狗养养花,闷了就出去兜风或者逛街。   大体来说,不论是美食华服还是美人,莫北的眼光一向都相当好。受他的调教与影响,韩菁从小对时尚和颜色搭配都很独到的观察力。从衣服鞋子包包到卧室的窗帘床单和衣柜,她从十岁起就开始自主选择自己喜欢的品牌和款式,观点和莫北经常不谋而合。   没有莫北的时候,韩菁很习惯一个人沿着商业街溜达,然后缩进一个高大的玻璃窗后面看阳光以及睡觉。但是今天明显不遂人意,她刚刚眯眼昏昏欲睡,就被人吵醒。   而且还是一个不怎么感冒的人。林易伟站定在她面前,指了指她对面的沙发,冲她一笑:“小姑娘,好巧。我可以坐吗?”   这句话简直和上次在新加坡一模一样。韩菁撑直身体,弯出一个微笑:“林先生。”   林易伟却是很大方地落了座。他这次比上两回要规矩得多。以前他都是似有若无地要挨着她并排坐,如今却是很自觉地在对面远远坐下。   林易伟问服务生要了温水,又回头对她笑了笑:“在这个地方睡觉,很悠闲啊。”   韩菁捧住杯身,垂着眼,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说:“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我和你的小叔叔十分熟,喊我‘您’是不是有些太见外了?”林易伟指了指楼上,“前阵子请你小叔叔吃饭也是在这个地方,二楼的包厢里。”   他的话题又开始漫天撒野地跑。这次大多数都是在恭维莫北,以及夸奖莫家,再或者就是偶尔夸夸她的漂亮。韩菁都耐下性子听下去。   只需要别人一两句的附和,林易伟就可以一直一直说下去。韩菁在中途走神,为他公司的员工暗暗哀悼了一把。   他说得太多,大概中途觉得口渴,便拿过杯子喝水。其实他刚刚说的那些奉承话韩菁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的思绪完全不在这里。但是看林易伟的表情,又明显是在等着她应和。   如今的韩氏已经再次改朝换代,韩菁都不知道林易伟最近在做什么。只好随口绉了一句以前的:“当时韩氏那样的家族企业,你可以成为唯一一个非韩家人的高管,真的很厉害。”   林易伟的表情却微微变了变,但很快恢复随和的笑意:“不知道的人这样说还可以。但韩菁你知道内情还这样说,就让我有些汗颜了。”   除了直觉准风评好之外,多疑也是韩家人素来的传统特点,并且是典型的“越在乎就越多疑”。又因为隐藏得极好,所以只有接触得足够近和久,才能察觉到。   韩冰最在乎莫北,韩父最在乎金钱,兄长最在乎权利。   所以当韩冰试图通过口碑控制莫北的婚姻,韩父试图通过安插内线插手莫家的财政,兄长试图借莫家权势延伸韩家的势力的时候,矛盾便渐渐变得不可调和。   再然后矛盾从不可调和质变到互相猜忌,林易伟就成了莫北与韩氏交换的一步棋。   这些韩菁并不知晓,江南没有和她说过这些。当林易伟以一种熟稔的口气说了许久的时候,她的眼神才渐渐从迷糊转为清明。   她本以为莫北整垮韩家纯粹是因为要快速离婚,但现在看来好像因果关系要反过来一下。   韩菁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如果较真算起来,我和莫北是大学校友,他是大我三届的师兄。”林易伟笑了笑,凝眉看着她,“但我到大学报到的时候他已经出国了,一直到后来一起吃饭的时候偶尔提起才知道。不过莫北的名号就算离开三年以后我入学的时候,也可以常在学生会里听到。”   韩菁一直瞄着手表上的时间,听到莫北两个字才稍稍侧耳听了听。她在沙发里窝得已经足够久,久到外面的阳光已经变得颓废。   韩菁找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婉拒了他晚饭的邀请,然后起身告辞。林易伟却在她身后叫住她。   “实话来讲,韩菁,我对你一见钟情。我平时话很少,很喜欢你才会和你说这么多。但是莫北曾经暗示我不要追求你,和你保持距离。尽管他口气很坚决,但我还是不甘心。”   韩菁背着他暗暗在心里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时一片平静:“我有男朋友了。”   “沈家那个三公子么?据我所知,你好像只是不讨厌他,并不是很爱恋他。你们的关系很松弛,就像是随时就可以提出分手一样。”   韩菁顿时拧起眉毛:“你调查我?”   “我没有调查你的意思。”林易伟也站起来,表情很诚恳,“我只是想知道你平时怎么生活。”   韩菁的眼神蓦然变得锐利,声音清冷:“你最好省一省,林先生。我不喜欢别人借着喜欢的名义随意侵犯干扰别人的生活,请你推己及人地想一想。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不只是不喜欢你,还会讨厌你。”   林易伟想插话,韩菁再次冷冷开口:“就算我奈何不了你,也总会有人替我奈何一下。小叔叔的话是正确的,请你最好和我保持距离。再见。”   七月底高中同学聚会,韩菁和沈炎一同出席。   俊男美女手牵手一起出现在包厢门口里的时候,明媚四射地艳煞了一票的人。韩菁一袭收腰连衣裙,半个身子躲在沈炎身后,抿着唇只微笑不说话。沈炎与韩菁十指交叉,嘴角含笑,倒是十分落落大方。有人鼓掌叫好,还有人赶紧拿出手机狂拍照片,一时间热闹至极。   对于韩菁来说,其实高中聚会可有可无。只因为沈炎要来,她再推托便成了刻意。   严格来说,因为她从小与除去莫北之外的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所以她在同学之间口碑尚算良好,但并没有一个真正的知音闺蜜。   莫北以前曾委婉地暗示过她,韩菁当时头也不抬:“我不需要。”   小时候因为有莫北在,她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等到长大以后,安静寡言就渐渐养成了习惯。   在同学聚会上,搞班内消化本就是被豪灌的对象,更何况沈炎领走的是韩菁。他面前的酒杯空了满,满了空,韩菁对此也无能为力。   高三时候的课代表搭档中间拎着酒瓶捏着酒杯过来找韩菁,带着笑容:“韩菁,咱俩好歹以前一起收过作业布置过任务,连着两年也没见着你,现在怎么说也要一起喝一杯。你一我三,好吧?”   韩菁还没有说话,沈炎就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下。   很快男生们就找到了另一个诀窍,于是敬酒攻势伴随着叫好声越发变本加厉。   等到聚会散去,沈炎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两个多小时里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直都是在喝酒。但好在他的脚步虽虚浮,但她的搀扶下还是可以走路。并且抿唇闭眼不多话,也不会像韩菁担心的那样耍酒疯。   她头一回觉得从会馆到地下停车场的路程有这样远。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停车场,沈家的司机很快眼明地上前帮忙。韩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说:“先去买点醒酒的东西。”   到了最近的药店,司机下车去买醒酒药。韩菁把杯子凑到沈炎的嘴边,试图让他喝下。   她还从没有照顾过真正酒醉后的人。莫北极少会喝醉,装醉是他的强项,他总是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即便喝得太难受,聚会离去时被照顾的那个人也总会是韩菁而不是他。   沈炎掀开眼皮,眼神不甚清明,定睛看到是她,还是把水一口口喝下。   但他的眉头依旧淡淡地蹙着,让韩菁不知怎么办才好。咬了一下唇,轻声说:“我帮你拍拍背吧?”   沈炎难得还能听懂她说的话,声音极轻微地回答:“还不用。”   他一直定定地瞧着她,眼睛里墨黑得就像深海漩涡一般,带着明显的暗流涌动,韩菁被他看得不自在,扭头去看窗外药店玻璃窗后面正在买药的司机,沈炎却在她脑后开了口:“韩菁。”   她回过头,蓦然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庞。沈炎欺身上来,十指交叉握住她的两只手,然后上半身的重量略略压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柔软地印在她的嘴唇上。   他浅尝辄止,并不深入,却一直停留到司机回来。   此后的车程,韩菁全部靠在车窗上,侧脸冲向车外度过。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从沈炎的角度看过去,只可以看到她俏直的鼻尖,一点细腻嫩白的肌肤,以及一动不动的漂亮眼睫。   韩菁这个假期过得很简单也很平静。莫北和之前没有变化,这是她从回国的第一天就得到的认知。依旧不动声色,依旧温柔纵容,依旧平和沉静,一姿一容,都是行云流水的一幅画。   和以前的以前一样,他再忙,也会尽量空出时间陪着她。去香港看一场马赛,到海边晒晒日光浴,再或者唱着双簧骗骗江南哄哄吉祥和如意,这些都是他们以前以及现在经常做的事。而且因为少了韩冰也少了其他红粉知己,莫北单独为她挪出来的时间相较之前其实更加的多。   起初韩菁也十分平静,心情甚至称得上微微的愉快。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却隐隐地越来越烦躁,尽管和莫北待的时间比之前更多,话却变得比之前更少。   转眼四个月就快要过去,韩菁九月二十六日的机票,前一天下了连绵秋雨,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雨打芭蕉的声音,以及萧瑟的秋风,还有阴暗暗的天空,统统都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差。   韩菁突然无预兆地拒绝吃晚饭。并且不解释原因,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外面管家女佣和莫北柔声细语。   “菁菁,一顿晚饭不吃没有关系。”莫北的声音像是微微叹息,“但是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和我说过心里话。如果你找到了更加合适倾诉的人,那也好。但我不希望你一直把事情憋在心里,那样对自己太残酷。”   他的话音落了半分钟,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韩菁推开他,一个人抓着车钥匙跑了出去。   她钻进停在庭院里的那辆跑车里,甩上车门,引擎发动,车前灯打亮,在众人还在愣神的空当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莫北的眉心紧紧地蹙起来,抓起客厅茶几上的另一把车钥匙,外套也没有来得及拿就迅速追了上去。   韩菁的车子直接开向郊外,且车速十分快。她把路口红灯无视得让莫北胆战心惊,偏偏也只能跟着一起闯。   一路驶向高架桥,韩菁把车速调到最大限速,简直可以称作风驰电掣。莫北紧抿着唇,也调至最高档,然后从左路超过去,接着开始慢慢减速,韩菁试图左打方向盘反超,他的车子也跟着向左,她向右他也向右,韩菁不及他驾驶的技术,莫北最后终于迫使后面那辆红色跑车渐渐慢慢下来停了车。   秋雨已停。莫北面无表情地下了车,把韩菁的车门打开。微微低下身,韩菁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坐姿依旧笔直,表情在车子里晦暗难辨,莫北更加弯下腰,才听到风声里混杂的低低抽噎声。   他定住眼睛更仔细地辨认,才发现韩菁已经泪流满面。   莫北把她从车子里拽出来,韩菁的眼睛哭得模糊不清,嘴唇紧紧抿着,鼻尖红透,狼狈得像是大雨过后凋零一地的花朵。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手帕轻柔擦拭,韩菁突然激烈地甩开他的手,并且后退一大步:“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那想要谁管?”   “谁都可以,就是你不行!”   “为什么?”   韩菁的头发粘在脸上,牙关紧咬,狼狈不堪;她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用了最大的力气清清楚楚喊出三个字:“我恨你!”   莫北眉目不动,眼神淡淡地:“哪里恨我?”   韩菁哭得更加厉害,倔强地站在原地,看着远方乌黑如墨的天空,却不肯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默对站了良久。韩菁穿得单薄,因为太瘦,一对蝴蝶锁骨凸出,单衫也显得分外空空荡荡。莫北看着她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怔忡,眼神愈发黝黑莫测,手指差一点要抚上她的脸颊,韩菁却突然一动,重新钻进了车子里,启动,倒车,转弯,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第八章   韩菁二十二岁   (一)   自秋季开学,韩菁在英国待的每一天都心不在焉。她渐渐又变得不爱说话,喜欢发呆,不爱吃东西,更不会笑。整个人始终恹恹的模样,瘦下去的速度令人有些忧心。   她和莫北的这一场冷战维持了很久,从秋季开学一直到过春节,甚至没有打一次电话。等到了春节,在莫家父母以及江南的好歹劝说下,终于肯和莫北接通了电话。但是当他提到要来英国看望她的时候,韩菁再次干脆地拒绝。   莫北沉默了半晌,温声说:“好吧,我依照你的意思。可是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韩菁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口吻:“没有为什么。让你不要来就是不要来。”   担心韩菁的不止莫北一个。沈炎亲眼目睹韩菁的变化,比远在T市看不到具体情况的莫北更加心疼。他把担忧很明白地写在脸上,但被韩菁故意无视掉。   韩菁买了一把小提琴,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按着琴谱拉来拉去。但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客观来讲,她拉出来的曲子都很难听,魔音穿耳之下,唯一能安然坐在她公寓里不走的就只剩下一个沈炎。   虽然沈炎拿韩菁的任性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韩菁也拿他的淡定毫无办法。有的时候就是两人在互相心照不宣地见招拆招,而往往最先暴躁的总是韩菁。有一次韩菁从学校回家,坐在一条长凳上不肯再走,天气阴沉,而她穿得单薄,没过一会儿就打了个喷嚏,沈炎把大衣披在她身上,被韩菁不动声色地斜了斜肩膀滑了下去,他看了看她,干脆把大衣收在一边,陪着她肩并肩坐在一起一块儿冻着。   他里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在萧瑟寒意中背靠着长椅翻报纸,有行人偶尔会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沈炎却一如既往的眉目冷淡不动声色。于是最后忍不住的终于还是韩菁,腾地一下站起来,扭头就走。   虽然韩菁时常因为这样类似的情况感到憋闷,然而吵架对于韩菁和沈炎之间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沈炎变得越来越收敛,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和莫北越来越多的相似。眼神古井无波,行动力不容置疑。而应对她的手段也相应的越来越多。每当韩菁怒气冲冲拧起眉毛的时候,沈炎总会适时地退让一步,她就像是钢针扎进了空气里,闪到的往往是她自己而已。   韩菁体力越来越差,在一次降温时终于得了感冒。她鼻塞头痛,但又不肯去医院看病。正好又逢上沈炎忙于论文,一天没有给她打电话,等到第二天到了她的住处时,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他敲门很久都没人来开门,打电话给她的手机也不接,等他拿了钥匙打开门,入鼻的是一股很明显的酒味。   室内温暖,韩菁穿着单薄的银色丝质睡袍坐在楼梯处,手指间还斜斜挂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她的下巴搁在双肘中间,双肘搁在膝盖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对沈炎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她的脸颊有一团粉红,是酒后和感冒的双重原因。微微抿着唇,一动也不动。沈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他的眉毛很重地拧起来,他从未这样喜怒形于色,然而韩菁还是不为所动,只是眼珠终于对准了他,很困难地辨别着她的面孔,慢慢开了口:“……小叔叔?”   她周边都是伏特加的浓郁气味。沈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阴沉,薄唇紧抿,半晌没有说话。韩菁咳嗽了一声,微微歪头,目光涣散地瞧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炎目光难测,终于沉声说:“韩菁,你看看你。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为了一个莫北,你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说重话,也是韩菁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重的话。她迷茫茫地看着他,眼睛眨一眨,一串眼泪银线一样坠下来,带着哭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韩菁的手指无意识松开,酒杯瞬间滑落,被沈炎眼疾手快地收在手心。他抬起头,韩菁的手指正好摸上他的侧脸,怔怔地瞧着他,慢慢说:“你究竟是小叔叔……还是沈炎?”   沈炎一张脸冷成一块寒冰,静默地看着她,没什么回应。   韩菁向他伸出双臂:“你背我回家。”   “这儿就是你家。”   韩菁举着手臂,眼神迷离中带着执拗:“那你抱我回卧室。”   沈炎绷着脸,最终叹了口气,还是照办。他的手穿过她的腿窝,微一用力,把她从楼梯上抱在了怀里。   她窝在他胸前,双眼大大地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   “……”沈炎没说话。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沈炎的话木成一条直线,“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韩菁接着说下去:“我一个人去英国那么久,你都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你和韩冰结婚之前不是这样的。等到结婚以后,你就把我彻底忘记。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很温柔。你见不到我的时候,也不会不习惯,你都没有想念过我。”   沈炎很忍耐,然而还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他没有开口。   “你看你现在,都没有话反驳我。”韩菁抽了一声鼻子,声音渐渐加大,“你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做你都无所谓,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你整天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我就是讨厌你这种高深莫测的态度。我那么讨厌韩冰,你还和她结婚。”   “……”   “你就是一直拿我当小孩子哄。我那么多的话都不能说。我特别特别讨厌你花心风流,我特别特别讨厌那个韩冰,我特别特别不想看见你结婚。”韩菁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抱得十分紧,紧到几乎让沈炎喘不过气,她的声音很细很娇气,还带着压抑的隐隐的哭腔,就像是受伤的小猫在呜咽,“小叔叔,你知不知道等待真的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已经很累了啊。”   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尽管努力大大睁着,最后还是掉了下来,落到他的衣襟上。沈炎一言不发,目光越发深邃冷淡,把她搁置在床上,他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力道时轻时重,轻吸一口气后还是放开,给她拽过被单,敛声说:“你该睡觉了。”   韩菁却一点也不困。睁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珠看他,紧紧拽着袖子不肯让他离开。沈炎木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只迷迷糊糊意识到他的怒意,却不知他的怒意何处而来。过了片刻她再度挑战他的底线,说:“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   沈炎没心情讲故事。“我不会。”   “你会。”   沈炎看着她,说:“好吧,我会。但我现在不想讲。”   “为什么?”韩菁说,“小时候你总是给我讲故事。”   沈炎抿着唇,表情很忍耐。韩菁看了看他,又低头揪住他的手指,慢慢说:“你变了好多。”   沈炎终于皱起了眉毛,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单腿跪上床,把韩菁抵在枕头上无处可逃。他的嘴唇落下来,准确无误地撬开了她的。   他从开始后的每一次探入都交涉极深。韩菁无法呼吸,皱着眉头抵抗,她用腿去踢他,但没有效果。沈炎的唇舌交缠间没有柔情蜜意,他狠狠地吮吸,像是要夺走她胸腔中所有的空气。   一直到韩菁满脸通红,沈炎才终于放开她。韩菁很快抱着被子剧烈大声地咳嗽,睡袍水一般滑下去,露出后背和肩膀。她的头发和咳出的冷汗还有泪水粘在一起,而咳嗽声一直停不住,越来越狼狈。   沈炎很快后悔,去了厨房端来水,喂到韩菁嘴边,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挥开。水洒在被单上,韩菁把床上所以可以搬动的东西都朝他扔过去,枕头抱抱熊还有床头柜上的杂志和报纸,她泪眼迷蒙,却还是努力在把眼睛睁大:“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沈炎一直在距离她能把东西砸到他,又不至于砸得太痛的地方站着,一直等她砸得累了才慢慢靠近,韩菁的咳嗽终于稍稍好些,尽管还在醉着,却本能地像是一只警惕的猫一样瞪着他。   他终于叹了口气,把她砸过来的东西小心地归类放好,又把水杯搁在她够不到的位置上,拧暗了壁灯,说:“你好好休息。”   半夜的时候韩菁醒过来。头疼欲裂。这种状况她只体会过一次,还是远在数年前,她被莫北从夜店中揪出来的那一次。她掀开被子要下床,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差一点跌倒在地上。   她挨到厨房去找水喝,蓦然发现客厅开了一盏孤灯,而沈炎歪在沙发里,身上披着毛毯,看来睡得很熟。   她扶着墙走过去,沈炎很快就有所觉醒,在她距他还有两米远的时候睁开眼。他揉了揉眉心,淡淡地看着她:“睡了一觉,酒醒了?”   韩菁把他滑到地上的毛毯捡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沈炎面容沉静如水:“我来找你,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放心,在你客厅沙发上待到现在。”   他的脸色稍显疲惫,但整个人依旧衣冠楚楚。韩菁很仔细地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   “我不知道。”沈炎没什么表情,“我只是恰好碰到。实话讲,韩菁,你的酒品不算很好。”   韩菁握着双手,低声询问,“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沈炎看着她:“你都不记得了?”   看到韩菁摇头后,沈炎眉目不动:“我个人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韩菁这一次醉酒带来了不小的后果,又或许是因为她以往积累下来的各种隐性疾病终于从量变达到了质变,在第二天就开始缠缠绵绵地生病。她的身体虚弱,鼻塞咳嗽,喉咙发炎,四肢无力,没有胃口,什么都咽不下去。   这样的情况让沈炎看了很着急,然而对于韩菁来说实在又算是有些熟悉。她头昏脑胀之中,想起如今这个样子和那年抑郁症发作之后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而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沈炎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一点想配合去医院检查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沈炎对待她的方式和莫北相同。说了几次后见没有效果,就不再规劝。而是查阅了许多网页,又特地打去新加坡的爷爷那里,请教那里一位资深中医的意见,然后用精确到毫厘的程度来为她熬制药粥。   韩菁其实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固执得就像块木头,如果换做她自己,恐怕也无法忍受自己。然而事实是,莫北就是这样忍受了她十几年,而沈炎对于她的缺点也是同样一副十分包容的态度。   从某种角度上看,她实在很幸运。   她的思路转到这里,突然头一次改变了心中的想法。其实莫北这些年一直没有变,变的只是她的心理。她说到的话他全部做到,她想得到的他全部帮她拿到。这个世界上条框太多规则太多,然而在莫北的庇护下,她成长得没有任何压力和恐惧。这些年莫北对她的呵护和纵容,假如客观上从他抚养未成年人的角度,主观上按照她满意不满意的程度来打分,那她应该给他满分的。   只是许多事情都不是对和错那样的简单。她虽然这样想,可还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她等了这么久,依恋了这么久,久到她已经把当初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消磨殆尽,却还是没能等到一句让她稍稍满意的话。又或者事实也许是,这些完全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许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她等不到一句满意的话。   就像是一个小丑,它只有一个观众,它也只需要这一个观众。小丑穷尽了全身的本领去讨好这唯一的坎坷,却一直没有笑声和掌声。它的表演没有回应。小丑摔倒了,看客以为小丑只是在表演,只是在淡淡地笑;小丑最后绝望地哭泣,看客以为这也是并不搞笑的杂艺一种,依旧是在淡淡地笑。   小丑一刻不停地表演,终于花光了全身的力气。它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失败的,也许它并不适合做这个人的小丑。自己也许只是一厢情愿,也许看客没有了小丑,反倒会更加的快乐。   也许小丑退场的时间到了。   (二)   韩菁的病症终于在沈炎坚持不懈的调理下慢慢好转。然而她时常发呆的毛病留了下来,常常会看书看到一半就不自觉地转了头看向别处,然而撑着下巴兀自发呆。   她最近很想让自己回到过去,虽然这个愿望实在是无法实现,但是她还是不可遏制地幻想能够回到九岁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早已从父母双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快乐无忧,有最疼爱她的莫家伯父伯母,有无论任何要求都会含笑答应的莫北,她的心思尚干净单纯,享受万千宠爱和奢侈生活,可以肆意嚣张和任性,那是专门属于小孩的特权。   她不用患得患失,也不用忧愁诺言是否真实,也不用为了镜中花水中月倾尽心力,直至疲惫至极。那个时候,都是别人在为她张罗事物,打点一切。她拥有众所欣羡的家世,容貌,和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纵容。   这些不切实际的渴望让她时常会想到眼中闪烁明亮光芒。然而当沈炎出声打断她之后,她眼中的光芒就又会迅速化成灰烬,隐在最底层,消失不见。   韩菁心情低落,想的东西也不怎么乐观。总是在琢磨,是否诸事真的如同江南所说,人一生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那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答案,有一次被沈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就一不留神把问题脱口而出。   沈炎掐掉面前的视频通话,想了想,眼神很冷静,却平铺直叙地说着相反的话:“假如现在你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去,会难受么?”   韩菁立刻拧起眉毛瞪视他。   “那看来是会的。”沈炎笑了一下,“就算活着真的没有意义,你也会希望其他人活下去。同样,反之也成立。我们既然都不是哲学家,这些东西就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下去。这些话我从你口中听到,我有点儿不好受。”   “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而已,没有钻牛角尖。”   沈炎没有反驳她的话,像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又说,“马上就要毕业,我得定机票。你什么时候回国?”   韩菁听他说完,脸色渐渐冷下来,一时没有回答。   沈炎看着她,说:“你是不是还不想回去?”   韩菁抬起眼看他,眉间已经凝成一片白霜,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沈炎叹口气,扔掉笔记本走过来,在她身前半蹲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韩菁僵硬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   沈炎握得更紧,望着她说:“我们先不回国,出去转转散散心,怎么样?”   韩菁声音干哑,沙沙地像是粗粝的石子一样说出来:“去哪儿?”   沈炎看着她:“我想带你去新加坡。”   韩菁对沈炎的建议没有反对。结业仪式完毕的第二天,两人便乘航班直飞新加坡。   新加坡是沈炎这几年一直在考量发展的地方。他的本家在这里,且看起来势力不小,两人刚到机场就受到了沈家的隆重接待。四张陌生的面孔突然没什么表情地就冒了出来,在两人面前整齐划一地站好,整齐划一地道了一声:“少爷。韩小姐。”   韩菁惊诧之余说不出话来,沈炎则是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去牵她的手,她顾及到他在这四位训练有素的人面前的面子,没有挣开。   后来得空,她低声说:“以前都不知道你在新加坡的情况会这样。”   “你指机场那天?”沈炎从屏幕前抬头,接着说下去,“爷爷年岁大了,小辈们大都在中国,很少会过来。我一回来,他自然就非常欢迎。”   “……那天那几个人整齐战成一列,架势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没什么吃惊的。都是钱滚钱滚出来的财富。至于权势,”沈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   沈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说:“爷爷现在做什么,我大概以后也就会做什么。”   “那你以后就是打算呆在这里了,是吗?”   “也许吧。目前是这样打算的。”   韩菁低声说:“我本来以为按照你的个性,你会自己出去创业。回T市或者在中国发展。”   “在新加坡我也需要自己创业。”沈炎看看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认为,T市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韩菁在到达新加坡的第二天给莫北打电话,那边有嘈杂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娇笑声,片刻后莫北到了僻静处:“菁菁。”   他这样温柔的声音让她一时把话说不出口,静默片刻后听到莫北又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快要回国了?机票是什么时候?”   “我现在在新加坡。”   “……”   “和沈炎一起。”   “……”   “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   韩菁的口气硬邦邦:“就是这样,没有事了。”   “不准挂电话。”莫北的口气蓦地严厉,“为什么突然不打招呼就去了新加坡?”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主决定事情了。”   “我在问你原因。”   “我不想回国。这就是原因。”   莫北吸了口气,闭眼片刻后语气柔和下来:“为什么不想回国?”   韩菁鼻头一酸:“不想回答。”   “那你预备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还没有想好。”韩菁抬头看了看天,把眼泪逼回去,“我要去吃饭了,挂了。再见。”   然而她刚刚把手机扔到床头,就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在响。她瞥一眼上面写着的“小叔叔”三个字,抽过枕头压到上面,然后头也不回出了卧室。   等到晚上她重新检查来电显示,发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在韩菁的印象中,莫北基本上从没发过短信。她甚至无法想象出他一个键一个键敲手机键盘的样子。而如今这一条也十分的简洁,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有四个字:菁菁,回来。   这一句话被韩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感情才发过来这样一条短信。然而她心中再次不可抑制地百转千回,看得久了,鼻头又开始发酸。   她最近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不停暗示要忘记的过程,却也是不停回忆的过程。这样的忘记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忘记。   韩菁一夜难寐。次日傍晚时分沈炎本来要带她去吃新加坡特色小吃,但韩菁突然提出要给沈炎做次饭尝尝,沈炎愣怔了一瞬后自然委婉阻止,但被韩菁一道无声的目光一瞅,又自动自发地把正要张开的嘴巴合上。   韩菁把沈炎轰到客厅里,把厨房的门拉上,按照菜谱规规矩矩地做了一道紫菜汤,两只煎蛋。前者成品良好,色泽鲜艳,香味也齐全;但煎蛋被铲子在锅子里早就切得七零八落,倒很像是多搁了油的炒蛋。   因为担心盐搁多了太咸,韩菁第一次下厨,完全没有经验,以前盐粒浓缩得就像是原子弹,于是在汤和蛋里都只是放了几粒盐,导致最后味道十分清淡,并且盐进油锅,一下子溅裂后溅到了她的手背上,让她吃饭的时候皮肤还有些微红。   沈炎给她贴了一张创可贴,坐到餐桌边的时候又看了看她的手,嘴唇抿了一下,拿起筷子没有说话。   韩菁瞧着他的脸色,问:“我做饭摔了你一只碗,你不高兴了?”   沈炎把口中的煎蛋咽下,抬起头来:“完全没有。你给我做饭,我怎么会不高兴?”   “那你还皱什么眉?”   沈炎的眼神动了动,还是回答:“因为你把手背弄伤了。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还是希望你不做饭。”   韩菁咬了一口煎蛋,皱了皱眉,抽过一边纸巾又吐出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沈炎已经面不改色地煎蛋完整咽下去,嘴巴张了张:“……你不用这么给我面子。它确实很不好吃。我看你们做饭都很容易,没想到我来做就这么难。”   “比我第一次做的时候好多了。”沈炎笑,“我头一次煎蛋的时候都分不清煎和烤,就把鸡蛋直接打进锅子里,油也没加,最后糊成了一团黑。你的这个,只不过是稍稍不成形,清淡了一点,哪就那么难吃?”   韩菁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沈炎瞅了她一眼,轻声问:“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做饭?”   “我只是觉得……”韩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总要答谢一下。”   “你不想欠人情。”沈炎放下筷子,声音很淡,“可是我帮你的不是人情。女朋友本来就是要被照顾的。”   他顿了一下,又敛声问:“你打算回国了?”   韩菁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着他。然而沈炎并不对自己猜对了她的心思感到高兴,他的眉眼间渐渐生出一片冷色,接着问:“那还回不回来?”   韩菁沉默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回答。她受心意驱使行事,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沈炎得不到她的回话,话说得更加简洁:“那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韩菁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提前回来。所以当她打车回到别墅的时候,见到女佣和管家们个个都是先讶异然后惊喜的表情。莫北不在家,韩菁把行李扔到家里,听说他还在公司,思索了一下,又拿了钥匙开车去了他的公司。   但是莫北也没有在公司,秘书告知她江南之前来找莫先生,两人一起出去了,似乎是有一场小聚。   韩菁没有打电话,按照他们以往经常相聚的地方一家家找,她很好运,在距离莫北公司最近的一家会所里,被泊车的小弟认出并告知莫先生在里面。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一路上了顶层,在包厢外听到了几个男人熟悉的说笑声,脚步又在门口停住。   正好有服务生从里面出来,关上门的时候见到她,正要出声,被韩菁摆摆手堵回去,又逮住时机让门口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细眼看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莫北。   (三)   包厢内似乎人数众多,莺歌笑语没有间断。莫北坐在沙发中间右侧的位置,面前是一列清一色的红酒。他没有喝醉,还很精神,并且正被一左一右一红一白两个穿着清凉的妹妹包围。   莫北的位置正对包厢门口,韩菁不但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还可以清楚看到。首先便是莫北的轻笑声:“你们想要怎么玩?”   这里的女子个个都训练有素,眼里的情意欲语还休,洁白的肌肤含而不露,娇滴滴的女声甜而不腻,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谁输了就要喝一杯酒……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莫北向后靠了靠,捏着酒杯还是很温柔的笑容:“太俗套,玩腻了。”   美人咬咬下唇,眼睛忽闪成妩媚形状,声音柔美,很能醉人:“那……莫先生想要怎么玩?”   莫北靠在沙发里,再次避过美人想要靠近的意图,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火机,崭新的银白色机身在灯光底下刷出一抹冰冷锐光,扔到茶几上,嘴角一点笑容:“你俩猜猜它的价格,谁猜得最接近,这个东西归谁。”   美人微微撅了嘴,唇色流光潋滟,手指眼看就要挽上包厢里唯一男人的臂弯,声音软甜得快要挤出水来:“莫先生……”   后面的韩菁没有再看下去,直接转身离开。   等晚上莫北回家,才知晓韩菁已经回到T市,且已在卧室睡下。次日清晨韩菁起床后见到莫北,他依旧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且温柔优雅,对她回国并不惊讶,收了电话便冲她招招手:“菁菁,过来吃早饭。”   等她坐下,他又说:“昨天晚上你睡着了,就没去吵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和沈炎一起吗?”   韩菁一块块撕面包,撕完了也不着急咽下去,慢慢摆成一个个怪异形状,头也不抬说:“我自己回的。”   “管家说你昨天去公司找我,怎么不和我打电话呢?”   “手机没有电了。”   莫北看了她一眼,缓声说:“怎么今天说话硬邦邦的?”   韩菁憋住一口气没有说话。   莫北把她手里碎成一片片的面包捏过去,转手在她手心里塞了一杯牛奶,说得漫不经心:“昨天上午,江南和你易宁嫂嫂离婚了。”   “……”   一向温顺的人一旦坚定了信念,往往比一直都固执的人更难说服。   自从分娩后,易宁的生活重心全部放在新生儿的身上,照顾得无微不至,难有江南可以插手帮忙的余地。以前是江南无视那座婚房别墅,现在是江南被那座婚房别墅无视。   半年内基本每一天两人都是无声的冷战。半年后江南悄无声息搬离别墅。又过了一个月,儿子患病,易宁给江南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最后则被直接挂断。   等到江南酒醉清醒后去了医院,易宁已经抱着铭铭回了家,听到他进门的声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如此误会多次,导致冷战不断升级,离婚由易宁在一周前提出,不要财产只要儿子,并且意思很坚决,兼之易家对离婚一事出乎意料的鼎力支持,让江南没有置喙的余地。   但江南坚持要付一大笔离婚费用,易宁眼神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说了有史以来最重的重话:“你想用钱来填平你心里的愧疚感,是不可能的。”   两人最终协议离婚。   就是个木头人,对离婚也应该有所痛苦。韩菁听完静默不语,想起前一晚看到江南在包厢里笑得一幅无懈可击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   江南,莫北,他们都是伪装极好的人。痛苦越大,笑容反而越深。   三天后慈善拍卖会,莫北带韩菁一起出席。韩菁这次见到江南的时候,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格外的乖巧懂事,不但先开口叫了“江南哥哥”,连对话口气都十分的懂事温顺。   这让江南反而觉得分外诡异。他受不住韩菁这样突如其来的殷勤,更何况她还拿一双又黑又亮就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一直一直望着他。   “菁菁,”他的双手在下巴处捧成一个花瓣盛开的样子,“你现在乖得就跟这么一朵儿空谷百合似的。你受什么刺激了?”   韩菁的脸色难得没有立刻阴云密布,反倒是眉心微蹙,望着他慢慢开了口:“那你诚实告诉我,和易宁嫂嫂离婚,你难过不难过,后悔不后悔?”   江南一愣,粲然一笑,很快回答:“你看我现在像是难过和后悔的样子吗?一个离婚还为难不住我。”   韩菁拧起眉,还是幽幽地长久注视他,没有吭声。   如此过了两分钟,江南终于敌不住她那种“我知道你在说谎但我很懂事我绝对不戳穿我等你自己坦白”的眼神,叹了口气,笑容收敛,看了看天花板,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儿难过,也有点儿后悔。”   韩菁还是不答话,又过了两分钟,江南扶住额头,猛地灌下一大口红酒,鼻息重重呼出,第二次改口:“算我求求你,你就别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行了我都承认,我不是一丁点儿的难过后悔,我是很难过后悔。不过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所以一切都算是我自作自受。”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语速很快,口气也很无所谓,并且眼睛盯住远方一点一动也不动。韩菁瞅了他最后一眼,终于收回目光。   江南向侍者要了另一杯红酒,韩菁盖住他的杯口:“那你就没想过要挽回吗?”   江南低头冲她一笑:“算了。天要下雨,你易宁嫂嫂要离婚。既然她不乐意,那就这样结束了吧。”   慈善拍卖的物品里有一件唐寅真迹。起初竞拍的人很多,但是涨到三百五十万的时候,竞拍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韩菁就在这寥寥无几少数人之列,她回头看了看莫北,见他脸色一派淡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便继续放心举牌。   再后来就只剩下韩菁和另外一人在互相竞拍,渐渐价格提升到了五百万,远远超出了最初估价。而对方显然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韩菁的固执也拗上来,两人继续咬得很紧。   韩菁:“五百五十万。”   “五百六十万。”   “五百七十万。”   “五百八十万。”   “六百万。”   对方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拍卖师催促完第三遍,才再次举起牌:“六百五十万。”   这次韩菁收了牌子没有再竞价。   真迹被不知名买家拍走,莫北瞧了瞧一脸漠然的韩菁,笑了一声:“刚刚看着竞拍挺起劲的,怎么这么快就无所谓了?”   “为了这么张画出六百多万,真是太不值得了。”韩菁面无表情,“我如果真的拍下,你才是太亏了。”   “还可以,还没有太离谱。”   韩菁看了看出口方向,扭过头来说:“我去趟洗手间。”   韩菁在洗手间镜子前面站了许久,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形单影只的时候,手袋里突然的震动响起,让她吓了一跳。   沈炎声音低沉:“在做什么?”   韩菁眯着眼睛观察到拐角处盆景的微微晃动,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要不你猜猜看?”   他笑了一声:“那我猜你在慈善拍卖会上。”   “你怎么知道的?”   “秘密啊。”沈炎说,“想知道吗?”   “……”   沈炎听起来很是好兴致,让韩菁都可以想象到他此刻单手撑着额角打电话的模样:“拿你的一个秘密来交换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韩菁慢慢朝着那个盆景走过去,吐出两个字:“奸诈。”   那边沈炎还没有说话,韩菁突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拽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里,并且“啪”地把门合上。   她的手机在扬手间掉到了门外,她被抵在门框上,来人一只手卡在她的脖子上,韩菁拼命挣扎,手指抓上对方的脸颊,却很快连同双脚也一起被制住,等到她喘不过气,生平第一次尝到窒息的绝望感觉时,对方的手指终于稍稍松了力道。   韩菁大口大口喘气,一个阴冷的女声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来:“韩菁,你不是说你不怕死吗?我今天就掐死你怎么样?”   韩菁的喘息稍稍平缓,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看。”   韩冰的脸色背着灯光,眉眼间的厉色较之前多了几百倍,冷冷地笑:“你以为我当真不敢?”   韩菁的手脚依旧被她制住,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的诸多坏处,连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韩冰还在掐住她的脖子,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绝望和极端的愤怒,就像是一簇火焰,几乎想将韩菁挫骨扬灰:“以前是我顾忌多,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菁无声地看着她,嘴角还有一点讥讽的笑,让韩冰更加愤怒,手下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凭什么你就应该得到每个人的宠爱,我就得被逼着去另一个城市找生存?我到底有什么错?我的脸面没有了,我的家族没有了,我不过就是爱上一个人,我凭什么要受到这么大的惩罚?我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论装可怜玩天真,谁比得上你呢,韩菁?论阴险狠毒,谁又比得上莫北呢?凭什么好处都让你俩给占了,本来最该被理解被同情的人是我!”   “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韩菁讥讽地看着她,“让你狼狈不堪的人是莫北,又不是我。”   “你还想继续装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表情特别特别不招人待见?”韩冰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面目癫狂到近乎狰狞,“那么多拍卖品,你独独竞拍一件唐寅画作!你就是知道那是韩家以前的藏品,是我爸爸最珍爱的宝贝,所以你才死死咬住那么高的竞价还不放!折磨人特别有快感是不是?现在你快被我掐死了,是不是也特别有快感?是不是?”   韩菁脸涨得通红,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的挣扎本就无力,在韩冰扼住咽喉后就更加没了力气,渐渐真的快要没了呼吸。   莫北的声音忽然隔着门板传进来,大概是在对一个女士说话:“小姐,打扰一下,请您帮个忙可以吗?”   趁着韩冰一瞬间愣神的空当,韩菁用尽了全力,手指紧紧揪住韩冰手腕,高跟鞋狠狠踩上韩冰的脚背,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她。   她迅速把门拉开,但她的手脚发软,一瞬间就跪在了地上。   下一刻她就看到一个身影在她面前蹲下,随后她就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紧紧拥在了怀里。   莫北捧住她的脸蛋仔细确认她的状况,韩菁揪住他的袖子不停地大声咳嗽,他又很快撤出了一只手给她拍背。他的怀抱安稳,力道也很温柔,让韩菁咳出来的眼泪渐渐止住。等她的状况渐渐好一些,忽然听到头顶上方莫北冷冷开了口:“站住。”   韩菁的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那个明红色的身影晃了晃,还是停下。   莫北眼底的戾气止都止不住,语气带着罕见的阴沉,以及隐隐的盛怒:“韩冰,我们离婚时候达成的协议,你全忘了?”   韩冰回过身来,泪眼婆娑,妆容全部花掉,十分狼狈:“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你让我一无所有,都是因为你!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儿!”   “那你就试试看。”莫北低下头,把韩菁半搂半抱扶起身,语气极清淡,“韩冰,今天的账还没算。”   他俩慢慢向电梯走,身后韩冰不顾服务人员的拉扯,声嘶力竭地喊:“莫北你一定会受到报应!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好过!”   韩冰的突然出现就是一个喷嚏,来得没预兆,消失得也迅速。如果不是脖颈上传来的痛感,韩菁几乎要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莫北把韩菁一路搀扶进车子里,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喝掉水后,又很仔细地检查她脖颈上被捏出来的红痕。眉心微蹙,眼神里蕴含阴沉。   韩菁拽拽他的手指,提醒他回神。她嗓子疼,一时口不能言,便在他的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你在离婚协议里写了什么?”   莫北看了看手心,转移了话题:“没有什么。只是让她不要再回T市。”   韩菁有些怀疑地瞅着他,但莫北一副标准笑容,她照例是找不出破绽。只好垮下肩膀,很是气馁。莫北的眼睛又扫了扫她的淤痕:“一会儿请家庭医生来看一下。”   韩菁拧起眉毛,在他的手心里继续写:“不要。”   “越来越固执了。”莫北摸了摸她的鬓角,“好吧,不要就不要。”   韩菁捏了捏他修长的手指,莫北低下头,她无声地对他说了“小叔叔”三个字,又在他的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你会再结婚吗?”   莫北顿了一会儿慢慢开口:“我不知道。”   “如果结婚的话会和谁结?”   他这次回答得更慢了,思索了很久才又开口:“我都还不知道会不会结婚,这个问题是不是太超前了?”   韩菁这次没再问下去,收了姿势扭头去看车窗外。   莫北的回答一点也不能让她满意。然而当人已经疼痛到了麻木,那些剩下的痛苦就不能再算得上痛苦。   她这一次回来,只是想让自己找到一个结果。要么就让她一辈子就执迷不悟下去,要么就让她绝望到死心塌地。   (四)   韩菁这次遇险忧心到的不止莫北,还有沈炎。次日清晨韩菁慢悠悠穿着睡袍下楼,沈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莫北一起说话。   他们的谈话在看到她下楼的一刻戛然而止,沈炎站起来,几步走过来把她的手握住,很仔细地检查她是否完好无损,最后说:“昨天听到你这边不对劲,凌晨从新加坡赶过来。”   韩菁想了想,说:“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拍卖会现场?”   沈炎的嘴角抿了一个弧度:“我兄长那时候正和我打电话,碰巧看到了你和莫先生。”   韩菁看了看莫北,他正双腿交叠垂着眼,视线尽头是手中的那盏果茶,对两人的谈话兴趣缺缺。韩菁又转过脸看沈炎,看到了他眼底略略的青色,他的皮肤一向偏白,怎么都晒不黑,所以此刻这一点青色就显得分明。韩菁说:“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现在确实有点困。”沈炎点头笑笑,“比较担心你。”   “我这不是好好的?”   “好不好总得亲眼看过了才知道。”   “……你吃早饭没?”   “也没有。”   沈炎回头看向莫北,正好莫北也抬头,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既然这样,那就留下来一起吃早饭吧。刚刚是我照顾不周,没有叫管家上一些糕点。”   “不用了。”韩菁拽着沈炎的胳膊踏前一步,安静出声,“我和沈炎出去吃。”   莫北的眼睛眯了眯,说:“我已经吩咐厨师做了你最喜欢的海鲜粥。”   韩菁眼神倔强:“不吃。”   莫北定定看着她,一直看到韩菁别过脸去。两人僵持的后果仍旧是莫北让步,他随手搁了果茶站起来,稳步离开了客厅,临走前轻飘飘留下了一句话:“随你。”   因为沈炎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又打算顺便在中国呆几天再回去,所以两人早饭后两人一起去了商场,转到男士区挑选临时的衣物等必用品。   这个地方韩菁极少会来。莫北的衣服从来都是量身定做,十几年不变的寥寥几种品牌,十几年不变的地点,还有十几年不变的裁缝。如今坐在柔软沙发上,让韩菁觉得十分的新鲜。   更新鲜的是看着沈炎买衣服。他看起来好像对衣服的颜色款式大小把握都很准,进店扫了一眼以后,指着两套衣服便点名要打包。   这样速战速决的速度,和莫北简直一模一样。莫北进店的习惯是随手翻品牌杂志,随即点出几件想要的衣物,然后便量体裁身,基本一刻钟内就能走人。   但沙发实在很舒服,穿着高跟鞋的韩菁根本不想起来。眼珠转了转,摆出笑眯眯的态度:“你不试穿就打包?”   “不必。”沈炎从钱包从取出银行卡,“应该没有问题。”   韩菁推推他:“你就去试试看嘛。万一不合适呢?”   沈炎低眼看看她,一挑眉,稍稍侧过脸,很快就有店内人员察言观色地把衣服抱过来,笑着说:“先生去试试也好。不过先生穿什么都好看,等一下上身的效果绝对可以媲美模特。”   事实证明,店内小姐的话一点也不假。沈炎从试衣间出来后,韩菁撑腮歪头瞧着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以后喃喃地说:“要不你就穿这一套,不要换了吧。”   很快大家都笑起来。   晚上韩菁由沈炎送回家,莫北正站在台阶上喂着那只贪食的金刚鹦鹉。见到他后,几不可闻地微微眯了眯眼。   “莫先生。”沈炎率先向他微微致意,莫北把方才捋上去一半的袖管褪下来,缓缓“嗯”了一声。   然后又把目光转到韩菁身上:“吃晚饭了吗?”得到点头的回答后笑了一下,目光浅淡,对沈炎再次开口:“还要不要再待一会儿?管家新做了糕点,不是很甜,可以尝尝。权当弥补早晨我的失误。”   “多谢您。”沈炎目光也很真诚,“今天就不了。”   莫北做了个手势,面容越发和蔼:“那就不送了。”   等沈炎走后,莫北把手中的坚果交给女佣,一边吩咐:“做碗粥,简单点儿就好。一会儿我在书房吃。”   他的话被韩菁听到,后者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莫北回过头,看到韩菁很清澈的眼睛:“你还没吃晚饭吗?”   他说了一个“没有”。   她的目光闪了闪:“为什么?”   莫北低下眉眼瞧了瞧她,开口:“我在等你回来一起吃。”   韩菁垂下头看地面,仍旧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片刻后又扬起脸,说:“我们看了一场电影,中间出了点儿问题,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就吃完晚饭再回来的。”   莫北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韩菁望着他,咬着唇说:“我下次会打电话提前说的。”   莫北又“嗯”了一声。   韩菁终于拧起了眉头:“你的‘嗯’是什么意思?”   莫北身形不动,眉眼间的神色在暗色中稍稍有些模糊,又或者只是因为韩菁看不懂,只听到他淡淡地说,“你不需要向我汇报。”   韩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什么意思?”   莫北笑了一声:“菁菁,你想想看这两年你做的事,有哪一件是我想让你不做你就肯不做的?又是有哪一件是我想让你做而你肯乖乖做的?”   韩菁慢慢松开他的衣角,低声说:“你在生气?”   “我不会对你生气。”莫北转身离开,“我只不过是有些遗憾。”   这大概是头一次主次转换,莫北对韩菁冷战。莫北进了书房就一直没有再出来,韩菁无法知晓他此时的心情是否已经平静。她站在楼梯口,看到女佣端着粥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纠结半晌还是不晓得到底要不要去道歉。   她从没给莫北道过歉。“对不起”三个字如今也还是很难说出口,更何况,她对莫北又实在有些怨气。   然而一个小时候,韩菁还是在迟疑不决之后站在了书房门口。   她站在门口,又开始新一轮的纠结。手指每次总是在距离房门一厘米的地方停住。这个动作循环重复了几乎一刻钟,直到管家的话音从背后传过来:“小小姐,你怎么一直站在门口,为什么不进去呢?”   下一刻房门就被从里打开,莫北看了看她,让开位置:“怎么不进来?”   韩菁望着他,眼神透着纠结。莫北看了看她,又说:“进来说话。”   她跟着他进屋关门,坐在沙发上咬嘴唇,莫北把刚刚没来得及搁下的笔扔回桌面上,轻声说:“你和沈炎,有没有想过要分手?”   韩菁抬起头来看他:“我和他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你以前说,你对他只是不讨厌。”莫北淡淡地说,“你如果不想和他一辈子都呆在一起,那我建议你们还是提早分手。菁菁,沈炎不是你能控制的人。”   韩菁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说:“如果我不想分手呢?沈炎对我挺好。而且我也没想过要控制他。”   莫北斜靠在书桌边沿,双手抱臂看着她:“对你挺好的人有很多,沈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你不想分手,但是你也没有想过要和他结婚,是不是?”   韩菁沉默。莫北一语中的,她半晌才想出可以反驳出他的话:“什么都可以慢慢培养。”   莫北步步紧逼:“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现在这样年轻,就认定了想要和沈炎一起白头到老,是不是?”   韩菁抬起头,眼神倔强:“有什么不可以?”   莫北接着说:“好。那就继续推理。如果你们不分手,将来一定会一起去新加坡生活。按照你如今回家的频率看,未来的每一年你在T市的时间未必会超过十天。”   韩菁半晌才说:“然后?”   莫北笑了笑:“这样的话,菁菁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让我觉得,我从小一手养大的珍珠快要被人摘走了。”   韩菁心神微微震动,眼睫“刷”地掀起:“你会舍不得吗?”   莫北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拇指与食指交互打圈了一会儿,重新把视线落回她身上,柔声说:“我的确很舍不得。”   “你很讨厌沈炎?”   莫北扬眉:“我确实不是很喜欢他。”   “为什么?”   莫北笑而不答:“菁菁,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在我和沈炎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韩菁很长久地望着他。他在明知故问,她却不再想让他如愿以偿。   韩菁眉眼之间都是冷色:“为什么要把你们两个比较?”   他笑了一下,捡起桌案上的笔,低头捏了捏,淡声说:“只是突然想起来。”   韩菁的目光定在他身上,语气咄咄逼人:“如果我确实打算和沈炎结婚,你怎么想?”   他抬起头:“我不赞成。”   “就是这样?”   莫北的眼睛里有东西涌动,但他依旧很好地控制了情绪,语气浅淡:“就是这样。”   韩菁垂下眼,牙齿咬住嘴唇,半晌低低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对坐静默了许久。莫北不知想到些什么,单手撑着额角,盯着手中的笔一言不发。韩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半晌突然开口:“小叔叔,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莫北抬起眼,她的视线直直撞过来:“如果当时你与韩冰订婚的时候,我让你在我与她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莫北给她的答案没有思索时间:“当然是你。”   韩菁“呵”了一声,望着墙上一副国画望了半晌,幽幽地说:“可是你仍然娶了韩冰。”   莫北第二天去公司,韩菁一个人关了机,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早饭的时候她冷着一张脸,没有人敢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等到莫北离开,她抓起车钥匙往外跑,也没有人敢问她去了哪里。最后她握住方向盘一路开上了高架桥,T市这一带建设的风光极好,左右视野广阔,绿色植被覆盖地面,很是心旷神怡。然而她并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她从前一晚到现在都憋闷得难受,把车速开得十分快。   这些天她过得并不比在英国时愉快。每次看到莫北温柔的模样她都莫名觉得鼻头发酸。她把眼泪忍下去了无数次,她想到了那么多往事。   一次次触碰试探,折磨了这么久,还是在原点。除了偏执越来越深。莫北已经变成她的执念,她的信仰。她的固执成了魔,让她不由自主飞蛾扑火。莫北在任何时候的任何行为任何语言都滴水不漏,曾经她是那么迷恋他这样的完美,可现在她如此恨他这样装聋作哑。   她无法知晓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自认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只差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三个字,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眼神淡然,从她八岁到她十八岁,一直都没有变。   她那么累。从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容易哭泣,失眠,疲惫,不堪一击。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打磨得像是灌满了水的气球一样透明薄软,稍稍一碰就会崩溃。   等韩菁拐过了弯,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后面有一辆车子一直在跟着她。而等她想要摆脱的时候,那辆车子突然加速,直直地撞了上来。而她还没有刹车完毕,就又撞上了前面不远处的一辆车子。   陷入昏迷只花了很短的时间。   她再混混沌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周围有低低的说话声,她只听清了一句话,不像是来自莫北,更像是江南的声音:“想鱼死网破吗?要真就死了还真是太便宜她了。”   韩菁困得要命,手指动了动,发现早就被握住,勉强睁开眼,有隐隐绰绰的身影。那个人俯身下来,用微凉修长的手指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是莫北特有的温柔:“乖,再睡一会儿。”   韩菁迷糊得睁不开眼,又受他声音的蛊惑,真的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待在了医院病床上。病房里空空荡荡,就她一个人。   然而门外却有说话声。两个熟悉的低沉男声,带着隐隐的争执。韩菁头疼欲裂,勉强听终于分辨出那是沈炎和莫北的对话。   莫北的声线一贯的优雅,即便是在说着十分肯定的拒绝:“去新加坡?这不可能。”   沈炎冷静回答:“莫先生,你至少需要征求一下韩菁的意思。她如今并不想待在T市,这一点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莫北笑了一声:“菁菁想要什么我自然会满足。她身体状况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腿骨折,这和去不去新加坡没有什么关系。”   只这几句话韩菁就不想再听下去。她的手碰到床头柜的玻璃杯,使劲一拨,杯子落地应声而碎,很快门就被打开。   握住门柄推开的沈炎,最先到她床边的是莫北。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睁着眼珠不说话,微笑安抚:“终于醒了。你的腿骨折了,需要静养。回头请厨师煲汤,一定要喝。”   韩菁微微蹙着的眉尖没有展开:“谁撞的我?”   莫北的笑容稍稍收敛,慢慢答:“韩冰。”   这个答案真是意料之中。韩菁看看床尾,自己的脚真的是被包成了一颗粽子。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面青色的血管明显得触目惊心。停了一下继续问:“她现在人呢?”   莫北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简洁四个字回答她:“还在抢救。”   但转眼他又笑着安抚她:“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你只需要负责别乱动乱跑,好好养伤就够了。”   韩菁抬眼,安静看向他:“我不想待在这里。”   莫北挑眉:“等下办理完出院手续我们就回家。饿不饿?要不要我叫点粥给你喝?”   韩菁依旧蹙着眉,转过头看了看一直站在一边没有做声的沈炎,垂下眼睛想了想,片刻后声音很低地开口:“我不想回家。”   这个回答让莫北没有预料到。他愣了一下,抚摸她额头的动作顿了下来。很快身后沈炎接了腔:“那是想去你自己的公寓,还是回新加坡?”   韩菁看了看莫北,他的面色显得冷淡,嘴唇抿起来,本来半弯腰站在床边,此刻缓缓站起来,盯着她没有说话。   韩菁的嘴巴张了张,她在他的注视下动都不能动。然而莫北身后的沈炎抱起了双臂,也同样用一双墨黑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明明什么感情都没有,但却莫名地帮助韩菁硬下了心肠,扭过头看着床头对面的电视机,说了一声“新加坡”。 第九章   韩菁二十三岁   (一)   韩菁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二十三岁这样的年纪披上婚纱,更没有想过会在T城以外的新加坡和除去莫北以外的人结婚。虽然她也不曾敢设想过和莫北结婚。   然而只能说世事太无常。她此刻恰恰就正笔直站在新加坡沈家的客厅里,双臂两侧平伸地由着领命上门的裁缝为她度量尺寸。沈炎坐在一边沙发上,单手撑额看着她,膝头上还摊着两本由名师精心设计的婚纱样册。   这就像是梦一场。而韩菁已经分不清以前和现在究竟哪个更为不真实一些。   她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崎岖路上蔓生的情感就如牵牛花,倾尽自己全部的生命爬上墙头,只为了能再靠近阳光一点点;倾尽自己全部的生命热烈绽放,只是希望他可以更懂得她一点。   然而终究等到枯萎,她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她理智上本不应该怪莫北,可是仍旧觉得难过与委屈。她也想过怨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久的时间里,只知道任性发脾气,却没有开口的勇气。然而在他深邃如海的迷人眼眸之下,她根本就连走上前抱一抱的力气都失去。   她没有办法再呆在T市,再待下去,她所有积聚起来的力量都会再度在莫北的温柔之下土崩瓦解。   韩菁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年,莫北打理生意的手腕已经很成熟。他在那年春天还清了从莫伯父那里借到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并且把自己公司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以及买了一栋别墅,只等装修完毕就从莫家那个庭院里搬出去。   她下午从莫伯母那里得知了消息,等到莫北晚上回来,他还没把外套脱掉,她就已经穿着大大兔子耳朵的拖鞋冲了过去,然后紧紧抱住他的腰,仰脸看着他,眼睛里蓄满泪水,嘴巴抿得很紧。   “你要搬出去自己住了吗?”   莫北一怔,把她腾空抱起来,眨眼间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他则稳稳地坐在了沙发里,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地笑:“是啊。”   她的眼睛迅速红了一圈:“我不想让你走。”   莫北看着她,露出很安抚的笑容:“我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菁菁的。”   但明显没有效果,韩菁揪住他的袖子,声音已带哭腔,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我不想让你走。”   “这样啊……”莫北微微歪了头,做出思考的模样,“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那边住?”   她抿着唇,显然被这个问题为难住。她的眼光扫过楼上莫伯父待的书房,又扫过外面正在培育花栽的莫伯母,又转回来,眉头紧紧蹙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搬出去呢?这里不好吗?”   “这里很好。但这里是你莫伯父建造的家,现在小叔叔已经到了一定年纪,也需要自己建造一个类似这样的地方。”   她不再问下去,眼泪满在眶里不肯滴出来,很有可怜巴巴的意味,就像是羽翼未丰的雏鸟在秋风萧瑟中等待救援的模样。莫北不忍看下去,正要安抚,她开了口,语气很坚决:“我要和你一起住。”   这句话明显是在心里挣扎衡量了很久才说出来,但有些出乎莫北的意料。他微微一顿,柔声问:“那莫伯父和莫伯母呢?”   韩菁咬着唇又纠结了片刻,然后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的袖子攥得更加紧,语气坚决得就像是宣誓一般:“我要和你一起住。”   莫北停了停,仔细瞧了她一会儿,亲亲她的额头,声音很温柔:“也好。”   她自九岁起,到二十一岁止,满心满眼都只有莫北一个,流的所有眼泪都是为了一个人,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撞得头破血流。她因他笑因他哭,花了十几年的光阴,用尽十几年的气力,去追逐一个人的脚步。就像是在饮一杯甜蜜的慢性毒药,越陷越深,思念他迷恋他,固执成了偏执,乃至失魂落魄,没得挽回。   她只觉得悲伤,无穷尽蔓延的悲伤。为什么她碰上了那一句她最不相信的话: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除了站在我面前的你。   她已经为这个人哭过太多回,从今天开始再也不想为了他掉眼泪。   去年秋天,韩菁在车祸的第三天与沈炎一起从T市飞新加坡,莫北和江南给她送行。那是她至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莫北。   在那之前的几天他们两个就在无声地冷战。莫北在去机场的路上脸色也没有好转,戴着墨镜,一直到她安检离开都没有摘下。嘴唇微抿,一路无话。   他这个样子,明显就是不悦。然而还有比他更不悦的人。韩菁一路也是绷着脸,在车子里的时候一直别着头看窗外,到了机场就一直看着安检口。总之视线绝对不与莫北交汇,话也不肯多说,一直同样的面无表情。   于是打圆场的任务就落到了江南的肩上。他笑意融融地问她:“这次去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韩菁的目光转到江南的脸上,平静地说:“再不回来了。”   “又在闹脾气。”江南拧拧她的脸颊,被她皱着眉挣开,他也不在意,看了眼沈炎,又笑着说,“越大越长回去。以前明明逗一逗还能笑的,现在都成冰山美人了。”   韩菁面无表情,又把之前的话说了一遍:“我没在闹脾气。我说再不回来,就是再不回来。”   她的语气史无前例的决绝,沈炎张张嘴,仔细审视了她一会儿,仍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扭头去看莫北,后者一身休闲服,完全无动于衷。他只好再转头,同沈炎道:“菁菁过去之后麻烦肯定少不了。有事的时候记得给这边打个电话。”   沈炎清淡地笑:“好的。不过凡事还是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同意了才可以说。”   沈炎说得很准。韩菁拒绝T市的一切消息,也禁止他向T市透露消息。就连她接受沈炎的求婚以及生了一场大病这样的事,莫北和江南都是在三个月之后才得知。   沈炎求婚是在他们抵达新加坡的七天后。那天他拖着韩菁一起去超市,准备做一次丰盛晚餐。但韩菁胃口恹恹,唯一肯吃的蔬菜只有一个土豆,唯一肯吃的肉类只剩下一个牛肉。回到家后沈炎把这两个东西穷尽了花样,光是土豆就做了五道菜式,炝土豆丝,土豆炖牛腩,炒土豆块,拔丝土豆,以及土豆汤。   韩菁看了以后啼笑皆非,连连称呼他沈大厨,后又改口叫神厨。   沈炎在厨房里折腾得辛苦,韩菁也很买账,尽管没有多大食欲,还是每个菜都吃掉一点,炖牛腩和土豆拔丝更是多次动筷。   席间很轻松。沈炎回顾起和韩菁一起游览欧洲列国时遇到的趣事,餐厅里便时不时会有笑声听到。到饭尾的时候,沈炎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手工的陶瓷杯子。那只杯子很眼熟,眼熟到韩菁觉得和十七岁那年他送给她的那一只非常像,像到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是那年我做的后来送给你的那一只。”沈炎笑了笑,“是去从国内过来那次,去机场之前我去接你,从你的房间偷到了这里。”   “……”   “这个杯子里其实有个小玩意儿。”他微微眯起眼,用指腹最敏感的地方仔细按着杯身下半部分,片刻后突然用力,很快“咔嚓”轻微的声音响起,纹着青花的杯身有个地方被按塌,露出里面一个狭窄的缝隙。   他把那个缝隙朝下晃了晃,片刻后真的倒出来一个小玩意儿。   是一只三色金的三环镶钻戒指,每环都镶满细碎的钻石,金白交错,精雕细琢,即使在柔和的餐厅灯光下也依旧闪烁耀眼光芒。   韩菁望着那只钻戒,没有动。   眼前的架势一看便知下面将要发生些什么,她没有喜悦和激动,但也不见得就很反感。只是潜意识下依旧有些失措,总觉得这样是否太早。不过她的脸庞一如既往的细腻柔和,嘴唇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莫先生说你有和我结婚的打算。但我觉得求婚这种事,应该我来做比较合适。”那只戒指被他平托在掌心,美丽精致得让人迷炫。他的声音低沉,并且带有极难得的温柔,温柔到近乎蛊惑,“这只钻戒不是很名贵,但是是用我那年暑假打工的全部薪水买下的。我想了一周,也不知道该怎么求婚才合适。我知道你不喜欢太花哨,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会打动你。”   “现在你也许觉得年纪还小,结婚的事还很遥远。可对于我来说,我从没有这么渴望想要珍藏起一个人,这种渴望已经浓烈得我再也忍不住,想要开口求婚。”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声音恳切到虔诚,“韩菁,你嫁给我好不好?”   韩菁从来没有怀疑过沈炎的情感。   他看着她的时候通常眼神都很收敛,然而她即使是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动一动,他也能在同一时间里快速察觉。   那一晚沈炎眼底的情感就像是汪洋恣肆的大海,深邃而且浩瀚,情意不加掩饰。他一直都维持着手托戒指的姿势,一直在等待她的回答,眼睛也没有眨。他那张脸庞英俊,加上这样的目光,即使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这样第一眼见到他,也许也要动心。   韩菁盯着那枚钻戒,微微歪着头,陷入沉思。良久之后视线终于慢慢转回到他那张好看的面孔上,声音很沙哑,不过很清晰:“……好啊。”   她很平静地说出来,沈炎却像是受到了震动。一时口不能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相信了她说的话,眼睛连闪了好几下,动动唇,说:“……谢谢。”   他微微低头,用微凉带汗的手握住她的,把戒指一寸寸仔细套上去。   如果按照沈炎的本意,那他估计想当天求婚的下一秒就拉着韩菁去教堂。只是考虑到韩菁腿伤未愈,他们的婚礼还是不得不定在当年冬天。   然而没有预料到的是,等韩菁腿伤痊愈后,她却又开始生病,病势前所未有的凶猛,连带婚期又不得不顺延到次年春天。   几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她这回生病大半部分都是心理原因在作祟。高烧不退,食欲不振且呕吐不止,头疼得快要爆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韩菁几乎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就像是一片千疮百孔的树叶,仿佛稍稍错开眼,就可能随时会离开。然而她的态度又一如既往的强硬,没有回旋余地,没人敢劝她看看医生。   沈炎那天从外面回来,轻敲卧室门而后推开,一眼扫过去,柔软大床上躺着的人几乎毫无生机。他的面色陡然变白,快得近乎小跑过去,拍了拍她的脸,手指触及到一点温热,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的动静不小,睡得再沉的人也能被吵醒,更何况是浅眠已成习惯的韩菁。她缓缓睁开眼,微皱着眉,声音带着久病不愈的沙哑:“怎么了?”   沈炎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甚至分不清谁比谁要更凉一些。他的眉头蹙得很紧,声音努力维持平稳:“韩菁,你吃点药好不好?我请求你吃点药好不好?”   他长这么大,从未这样开口求过人。他刚刚从外面回来,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就过来看她。此刻坐在她床边,眼眸深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以及显而易见的心疼。   韩菁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又不会死。”   “但是我很害怕。”沈炎小心劝说,“你的病症很好治,医生说不管是传统疗法或者是西方疗法,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好。吃药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发生。给你调配的药都不苦,都包着糖衣,或者有点儿酸甜。如果你还担心,给你开的处方,你吃一剂我就跟你一块儿吃一剂好不好?”   他静了静,又轻声开口,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吃药呢?”   他拽过抱枕垫在坐起身的韩菁的后背,敛起眉眼,表情不复以往淡定。韩菁看看他,说的却是无关的话:“我答应你求婚答应得很快,你是不是倒是觉得不安了?”   “……是。”沈炎很想否认,然而他在她的眼睛底下根本说不出假话,最后只能低低承认,“我求婚的把握只有一成。没想过会中奖。”   “觉得我是因为赌气?”见沈炎迟疑片刻后点头,她睫毛也不动一下,又说,“那你还求婚?”   “万一以后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了怎么办?我那天的手心其实和今天一样凉。”他握住她的手,目光平视她,“你喜欢莫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并且你到现在还是喜欢他。”   他提到莫北两个字,韩菁依旧没有动。只是稍稍转了眼去看窗外,微微抿着唇良久都没有回话。   “其实你可以不答应求婚。给我希望再让我失望会很残忍。”沈炎轻声说,“韩菁,我最后一遍问你,你究竟会不会跟我结婚?”   韩菁扭过头对他笑笑,说:“我既然答应嫁给你,除非你婚后对我很不好,否则我不会离开你。”   沈炎望着她半晌,又沉声开口:“那如果万一莫北抢婚呢?你还会不会嫁给我?”   韩菁抬眼看他,目光流转却不答话,明显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又顿了片刻,才垂下眼,低低地说:“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抢婚这种事呢?”   沈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加评论。   韩菁终究还是顺着沈炎去了趟医院做了次全身检查。   对韩菁而言,她从小到大的生活都称得上优渥。来新加坡之后,沈炎心细如针,将她的生活安排得滴水不漏。没有来新加坡之前,莫北疼爱她,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甚至都无需说出来,莫北便已经将东西送了过来。   只不过沈炎不知晓,她其实极端排斥与身体检查有关的一切人事物。   她恐惧医院,医生,药片,乃至温度计。五岁那年父母去世对韩菁造成了心理创伤,医院等于死亡,医生等于宣判死亡,药片不过是死亡的催化剂,这种执拗得彻底的认知即使是莫北暗中请无数心理医生治疗也无济于事。   然而儿童又一向是流行性感冒的青睐对象,即便是被呵护得关怀备至的韩菁也难以逃脱。十三岁那年冬天韩菁大病一场,治愈后不瘦反胖,但却是折腾得莫北清减了一圈。   韩菁明明烧得脸颊通红,却态度强硬地拒绝测体温,全程只能靠莫北的手背和额头帮忙估算;随后她又拒绝吃药,嘴巴闭得比贝壳还紧,全程只能靠家庭医生熬得极烂的药粥来辅助治疗。更不要提打针吊点滴,那根本就和韩菁绝缘。   饶是莫北再耐性十足,那段时间也被韩菁磨得脾气都没了:“中药不喝西药不吃,我给你治病比对付公司那群顽固不化的老头子还头疼。”   韩菁回答他的是抱住被子翻个身,然后调整了姿势继续睡。   这些过往对于如今的韩菁来说,已经既不想再提也不能再提。她很沉默地跟着沈炎把身体从头到脚体检了一遍,全程都拧着眉头。韩菁等待体检结果的时候,沈炎离开了好一会儿,回来时怀里抱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韩菁终于忍不住,如果此刻眼前有张桌子说不定她早就掀了:“这些药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能不吃吗?”   沈炎很镇定:“从医生的角度看,不能。刚才我被告知,你有胃炎胆囊炎贫血,此外还有生理失调以及轻微心肌炎。但是这些药我可以陪你一起吃。你吃一份我吃一份,这样可以吗?”   “……”韩菁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走。   体检只是个开场,后头还有连绵不断的噩梦。除去吃不完的瓶瓶罐罐,沈炎还给她弄来许多汤汤水水。韩菁数次想反抗,但只要她一冒出要推拒的意思,沈炎就把那把药片和汤水弄成两份,一份递给她,一份自己作势喝下去。   他这种行为让韩菁非常恼火,但又发作不得。这样过了一周,韩菁终于爆发:“你可以了!你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沈炎被她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好容易才绷回面皮,继续搅着汤汁:“可以啊。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咱俩私奔。”   “……沈炎!我在说正经的!”   沈炎压根不理会她已经快要竖起来的眉毛,只云淡风轻地说:“这药……这汤水里含有一部分雌激素。你看,我已经跟着你喝了一周。如果你想让我变得半男不女,那我每天就陪你一起喝半碗。”   “……”   韩菁被沈炎压制得没有反抗之力。她对着他,无法像对莫北那样蛮横。而沈炎再温柔,也不会像莫北那样没有底线的纵容。   韩菁与沈炎相处,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便转嫁到了沈炎身上。她只觉得轻松。   又过了几天,韩菁的身体状况自我感觉有所好转,江南突然打过电话来。   韩菁在看到来电的那一刻,脸色就刷地冷下来。   江南的说话声音不复以往吊儿郎当,一副“你需要好好解释”的口吻:“菁菁,这真不是你的风格。”   韩菁当时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捏着电话漫不经心作答:“我的风格这几年早就变了。”   江南忍住怒意:“这样大的事情,如果我不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告诉我和莫北了?”   “我说与不说,你们总会在事情前一刻知道的。”   江南终于气急败坏:“韩菁!你给我从新加坡回来!你不能嫁给沈炎,你知不知道?”   “为什么不能?”韩菁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让我不要找一个像你或者小叔叔一样的人。沈炎哪一条不符合你们的审美标准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听你们的话?”   江南被噎得半死,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你还真想来真的?”   “我哪里像是来假的?”   江南再次忍不住地气急败坏:“你那么多年喜欢的都是莫北,现在要嫁给沈炎??行啊你,来来来,你好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话说出来,双方两边都静默了片刻。韩菁受到震动的时间比江南预想的还要长,一整句分成了好几段才说出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南也跟着沉默,半晌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不少:“总之,你不能嫁给沈炎,菁菁。”   “回答我!”   江南沉默了一下,再叹一口气:“你那些小动作,谁能看不出来呢?你想要什么都给你,你回T市来好不好?”   韩菁仰头望望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把饱满的泪水硬生生逼退回去,她的喉咙梗塞住,说不出话来。   “至于莫北,我的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来。但是菁菁,你嫁给沈炎要做什么呢?要一个你不喜欢的玩具,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沈炎不是玩具。”韩菁冷冷地说,“跟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也不会不高兴。易宁喜欢你,嫁给你又有什么好受的?我干什么非要自讨苦吃?”   江南再次被噎住,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要恼羞成怒了就来揭我的伤疤。易宁和我跟你和莫北不一样。是,你和沈炎相处也许会很轻松,不会不高兴。但是你也不会有多高兴。你这么偏执,所有高兴和痛苦,只可能来自一个人。有人可以将就,但是你不能。你年纪还这么小,做这么大的决定,以后会后悔的。”   “我肯定不会后悔。”韩菁截断他的话,把手中的鱼食一把全部扔进池塘,“要想阻止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别再试图对我口舌教育了,我听不进去。”   (二)   韩菁把电话掐断后,把自己关在卧室中,拉了一整个下午的小提琴。她面前摆着琴谱,然而半点也没有按照上面所指导的行事,而是随心所欲地想用力就用力,想飙高音就飙高音,魔音穿耳让家中的仆人纷纷捂住耳朵避着走,她自己却是充耳不闻。   第二天上午韩菁继续在卧室中进行毁耳不倦的魔音事业。小提琴在她手中俨然变成一把绝利匕首,杀得佣人纷纷天灵盖崩裂。然而终于还是有人不得不在死前最后一刻去敲她的门,毕恭毕敬地说:“韩小姐,外面有位叫莫北的莫先生要找你。”   韩菁的弓弦猛地一拉,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莫北走进韩菁房间的时候,首先便闻到一股清淡的水果香。沈炎致力于让韩菁在新加坡受到无微不至的舒适照顾,连这样的细节也从T市照搬过来。   而韩菁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脊背上的肩胛骨瘦成两片蝴蝶骨翼形状,怀中一把小提琴,她的手在上面拨弄,并没有回头。   等他再走近几步,才发现她正用剪刀一根根地剪着琴弦。她明明看到了他的裤脚,闻到了他身上固有的,从来不曾改变过的独特清香味道,却一直都不肯抬头看一眼。   然而这一刻在韩菁有些颤抖有些脱力的手中,恐怕一张纸也难以裁断。她越来越用力,却都是白费力气。莫北在她身旁跟着蹲下来,她垂着头,稍稍抬眼便又看到了他的浅色衬衫,修长匀称的手臂,他离她不远不近,呼吸平稳,她未曾抬头都能知道他在用那双再好看不过的眼睛看着她。   莫北的确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片刻后低低地,缓声念了她的名字:“菁菁。”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像是含着蜜糖一样的呢喃出来。低沉动听,就像是他常常抚摸她额头的那双手一样温柔,十几年以来一成不变。   韩菁死死压抑住呼吸和哽咽,硬着后背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莫北伸出一只手,那五指修长分明,此刻正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背,制止她把琴弦继续减下去,他的声音柔和,再次念了一遍:“菁菁。”   韩菁不耐,把剪刀无意间一扬,最尖锐的地方无意中碰到阻碍,她一怔,扭头,才发现莫北的手臂被划开了十几公分,血立即顺着纹路流下来。   韩菁愣愣地看了两秒钟,剪刀和小提琴也跟着一股脑扔在了地上。莫北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血顺着指缝滴到地板上,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她终于肯抬头看向他,眼神有点儿迷茫。莫北神色平静,对伤处置若罔闻,手指倒是想要抚上她的脸颊,抬起来后才发现满手都是血迹,只能作罢。   韩菁在他来新加坡之前,揣摩过他得知她结婚可能出现的数种情绪,设想过数种与他对峙的方式,却没有想象过,他在面对她与沈炎结婚的事实还能这么平静,平静得让她手足无措,平静得又让她咬牙切齿。   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相距三米远。韩菁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同一个敌人谈判。神色冷冽,语气更是不善:“你来干什么?”   莫北一手按在伤口处,专注地看着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也许比以往更要温柔几分:“我来接你回家。”   韩菁别过脸拒绝同他对视,眼角就像是结着霜:“这里就是我以后的家。”   莫北看看她僵硬的侧脸,过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出每一个字:“如果我说,我请求你,不要跟沈炎结婚,跟我回家,可不可以?”   韩菁微微一震,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莫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面前,半蹲着,用尚且干净的那只手去拉她的手,温声说:“好不好?”   韩菁眼眶陡然一热:“给我个理由。”   莫北又看看她,韩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看他抬起她的手,把手心张开,在上面轻轻一吻。   “这个理由够不够?”   韩菁的眼睛瞬间睁大,微微张开嘴,说不出任何话。过了好一会儿,摇头,语气哽咽,同时又坚硬:“你以前也常常做这个。这不是理由。”   她推开他要走,被莫北抓住两只手臂强行按回沙发里。他很有技巧地压上来,握住她的手腕,固定她的下巴,眼睫毛微微低下去,慢慢挨近,在韩菁脸通红的那一刹那,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那这样,够不够?”   韩菁的眼泪在他嘴唇离开的那一瞬间簌簌掉下来。就像是崩闸的湖水,一发而不可收。   这一刻她等了那么久。   韩菁死死咬住嘴唇,依然咽不下哽咽的声音。莫北要把她环进手臂里,被韩菁猛地推开。他的动作顿了顿,取出手帕在她脸上一点点擦拭,动作一如既往温柔,一时没有出声。   韩菁泪眼模糊,神情却始终倔强,那是她决定固执不听话时所习惯的神情,让莫北的动作稍稍一顿。   过了片刻,果然她一把抹去眼泪,冷冷地看着他:“我不回去。”   “为什么?”   韩菁的声音冷冽得像块冰:“原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我过几天就要和沈炎一起去试婚纱,然后要跟他举行婚礼。”   莫北看看她,又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在赌气,是不是?”   他的眉眼温柔,手心温暖,却不复往日干燥,微微有汗湿。只是韩菁没有注意到,她使劲要抽出手来,却没有成功。她皱紧眉头使了更大的力气,终于摆脱了他。她要离开,被莫北拽住,紧紧抱在怀中。他伤口上的血迹沾染到了她的衣服上,但两个人都恍若未闻。莫北轻声说:“你没有话想要问问我?”   韩菁用脚去踢他,但软绵绵地没有什么效果。这让她更加恼怒,答话也利落:“没有。”   “可我有话想跟你说。”莫北把她的肩膀扳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以前问我有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我现在告诉你,我做过最后悔的就是娶了韩冰,让你跟着沈炎去了英国。我十分后悔,后悔得要命。”   韩菁一动不动,整张脸冷凝成一块雕塑。   “不要和沈炎结婚,可以吗?”莫北微微俯身,跟着把她倔强的脸也捧端正,他的额头贴上来,抵住她的,两人呼吸相闻,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的话温柔如昔,“剩下的都让我去处理。跟我回家,好不好?”   韩菁望着他,眼角渐渐又有泪痕渗出来。直到面前的影像又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撇开了他的手。   她后退一步,站在靠窗位置,静静地说:“我不。”   她很想对他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难熬?知不知道我去年在这里差点死掉?知不知道我被韩冰像毒针一样的话刺得狼狈不堪,差点想要自杀?   可这些她又都说不出口。她曾经卑微至此,懦弱至此,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如果用韩冰的话来讲,这一切都是她自愿去做,咎由自取。   我曾经那样爱你,可你却在我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回头。   韩菁只是狠狠地瞪着他,眼睛明亮蕴含水滴,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   沈炎中午回来的时候,屋子中只有韩菁一个人。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安静的样子像是睡着。   他思索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韩菁,我们该吃中饭了。”   韩菁更加努力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我不想吃。”   沈炎说:“勉强吃一点,厨师费了好大的劲做好的,总不能辜负是不是?不想下床的话,我给你把菜品端进来怎么样?”   韩菁无奈,把被子猛地掀开,入眼的便是沈炎的那张脸。她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沈炎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她只得低下头,“我们去餐厅吃。”   第二日,莫北被韩菁挡在大门外。韩菁在院子中发呆了半晌,找出一块素描板和两张素描纸,想象着沈炎的神态和五官开始一笔笔勾勒。她画得很仔细,但时常会停笔,托着腮发呆一会儿,然后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又重新捏住铅笔涂抹。   傍晚时分沈炎回来,韩菁已把素描完成了绝大部分。她等他走近了,给他看成果,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很是充满成就感:“我画得怎么样?”   “很好。”沈炎把画板接过去,仔细端详了半晌才说话,“怎么想起给我画像?”   “今天突然想起来而已。”韩菁把铅笔收起来,说,“反正我也是闲着没有事做。”   沈炎微微一笑:“那等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就给你找点事情做?”   韩菁迟疑了片刻,还是说:“沈炎,莫北昨天来了新加坡,你知道的。”   沈炎说:“然后呢?”   “……你不想知道我们谈了什么?”   “不想。”沈炎淡淡地,“但我想我可以猜得到。而且你现在为我画素描,让我想起来,我在你十九岁生日的时候答应过你,愿意帮你达成一件事。这个承诺到现在还没有兑现。那么现在呢?你预备拿这个承诺让我退婚吗?”   他的口气些微尖锐,韩菁微微拧起眉,半晌才说:“我会跟你结婚的。”   “韩菁,你告诉我,用你的真心话告诉我,你究竟想没想过要和我退婚?”   韩菁抬头看他,沈炎眼眸深邃墨黑,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她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重新低下了头。   “还是想过吧。”沈炎弯了弯唇角,无声而笑,“我问过你,如果莫北来抢婚,你会怎么办。我的直觉还是很准,是不是?”   韩菁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几乎把嘴唇咬破,最后小声说:“我说过了,不会跟他回去。”   沈炎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设想一下,结了婚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你以前满心满意都是你能跟他在一起,现在他终于如你所愿说了这样的话,你却又不要了,反而要跟我结婚。你说你要跟我结婚,我心里很高兴,可是高兴之后呢?我摸不准你的想法,我又很担心。”   韩菁仰起脸,里面满满的迷茫,好半天才聚焦,仿佛是求救地看着他。沈炎别过眼,轻声说:“韩菁,你自己做决定。这两天我都会呆在公司里,不会回家。韩菁,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以后如果你决定要退婚,我不会不同意。但是如果你仍旧答应要和我结婚,那以后就不准再想着他。”   他顿了一下,说:“你要想好。”   韩菁一个人在偌大的宅子中呆了三天,没有任何事打扰到她的“考虑”。她从小到大只让别人为难过,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处理这样为难的事。每天除了吃睡之外就是在发愣,想得头都开始痛。   中间莫北又来过两次,她拒绝见他。他那张好看到极致的面孔对她而言无异一种咒语,只要清浅地笑一笑,她的心理防线就功亏一篑。   她想起她小时候,一次下学后回家,走进庭院中,莫北正半蹲着逗弄一只陌生又可爱的萨摩耶。   他抬头看见她,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掐过最近一株植物上的一朵紫花,低下头把花梗塞到小狗的嘴里,然后拍拍它的脑袋,又指了指韩菁,拽住它的耳朵说了两句什么。很快短腿小狗就冲过来,在她面前一个急刹车,耳朵竖得很直,尾巴摇得很欢快,叼着花束,眼睛黑黑圆圆地望着她。   韩菁忍不住弯起眼,蹲下身把花束接到手里,顺便把小狗抱在怀里,摸了摸它柔软温暖的皮毛。莫北洗了手走过来,拨了拨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说:“喜不喜欢?你给它取个名字?”   韩菁仰脸看他:“就叫莫北好不好?”   “可以。”莫北面不改色地点头,“等改天我再买只鸟,就叫韩菁,你说好不好?”   她用指甲去掐他的手臂,想了想说:“那就叫如意好了啊。”   莫北笑着又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喜欢就好。冷不冷?我们回屋。”   回忆太重,从未褪色,每一次都仿佛历历在目,好像刚刚发生过一般。她摸一摸脸颊,甚至就好像那里还有莫北手心的温度。   想来终此一生,她都无法真正放却。   可她却也明白,沈炎那些毫无保留的行为。他的细致体贴与恰到好处的沉默。这座房子在最初住进来的时候本来还很空,然而短短半年里,沈炎就已经置办得满满当当,几乎全部都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妥帖得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人感到舒适的细节。   那一次沈炎求婚,无疑是一箭三雕。别致创意不必说;如果她点头,杯子的寓意兑现,戒指代替杯子继续履行承诺;如果她不答应,那他的杯子也碎掉,他把礼物干干净净地收回去,不会留给她任何念想。   沈炎是个干脆果决的人。   (三)   三天后,沈炎回来,韩菁已经把行李整理好。其实她除了证件和手机以外也没有什么必须要拿走的。沈炎坐在沙发上,看她拎着一个轻巧的手袋下了楼梯,没有说话。   他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中,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表情沉寂淡然,很好地藏起所有情绪。   韩菁站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握紧手袋轻声说:“……我下午两点的航班。”   沈炎“嗯”了一声,淡声说:“和莫北一起?”   “不是。我自己回去。”   沈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扭过脸,整个人都隐在了暗处,淡淡地说:“一路平安。我叫司机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可以。”   沈炎坚持:“我让司机送你去机场。”   韩菁没有勇气去看他。她走出客厅,沈炎跟着一起走出去。两人等着司机把车子缓缓开过来,韩菁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终于望向他,轻声说:“……对不起。”   沈炎别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嗓音低沉地开口:“以前我总是认为是我做得不够好的缘故。后来我发现,即使我做得再好,只要莫北还活着,或者假如他甚至是死去,你也不会肯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一丁点。我知道你曾经试图挣脱过,否则你不会答应我当初的告白。我也以为我有了机会,但我到头来还是发现什么都是白费。”   韩菁没有办法回答他。   他说得都对。   岁月的力量无法估计。二十多年的相处,即便是水滴亦石穿,更何况她那些日积月累过的执念。   有些事有些人,早已经牢牢铭刻住,从最顶层到最底端,每一寸记忆里都渗透着痕迹。时间只能让越来越多的想念在不可遏制的一次次回忆里沉淀,不管之前是悲还是喜,都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烙印,除不去也抚不平。   刻意保存的东西,总是先失去。刻意想要做到的事,常常做不到。她是个再倔强不过的人,亦难以做到。   大概韩菁的一句道歉根本弥补不了沈炎心情不佳的百分之一。他说完那段话后就一直冷着脸,容颜像是一块完美的冷玉,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等到韩菁上了车,引擎发动,他却敲了敲车窗,看着她把窗户降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淡淡地:“我很想最后给你留一个比较好的印象。可惜我不是圣人,没办法看着你离开还能笑出来。”   他直起身来,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笔直挺拔,头发在风中微微吹动,他的声音沉稳:“再见,韩菁。”   韩菁回了T市,出了机场却没有立即回别墅,而是直接又打车去了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最近的车票,然后便漫无目的地上了车。   她在上车前,在附近的银行取了足够支撑一个月花费的现金。又把手机关机,拒绝任何人联系。她现在心烦意乱,不想说话不想动也不想被任何人碰,带着这样的心理上火车无疑很难熬,韩菁中途果然忍无可忍,旅途还没走完她就下了车。   这里离T市已经不算近,莫北如果要找她,至少也要花费一些时间。而等他找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估计已经离开又去了别的城市。   韩菁历来注重享受,虽然是随便挑选出的城市,但她的衣食住行都务必要做得精益求精。她也没有理财观念,于是手里的现金还没到半个月就花完,只好再次去自助取款机取款,然后再次带着现金去另一个城市。   如此过了两个月,已经到了暮春时分,莫北还是没有找到她。   如果她没有从新加坡回来,那今天应该是她和沈炎结婚的时间。精挑细选慎而重之选出来的日期,新娘却不告而别。她无从得知,她这样一去不回,沈炎该怎么对全家交代。她一直任性,却不代表她不会愧疚。她欠了沈炎那么多,小到那副至今没有完全画好的素描,大到今天这场缺席新娘的婚礼,已经多得数不清。   大概以后也没有再能偿还的机会。   想到这些,连购物都没了兴趣。韩菁早早回了酒店,下计程车的时候才发现手袋里的钱包不翼而飞。   她一时愣住。把手袋翻来覆去倒腾了两遍,还是没有发现钱包的踪影。韩菁脊背一凉,所幸口袋中还有几张零钱,匆匆付完款回到酒店,重重坐到床上,又把手袋倒腾了几遍,终于认清了被偷的事实,忍不住捂住眼睛一声长叹。   她的手袋完好无损,大概小偷的手直接从开口处伸进去,准确地把她的钱包夹出来,再混入人群溜掉。万幸的是银行卡和身份证并没有放在一处,而现金也所剩无几,她的损失并不算大。   然而她一旦挂失银行卡,就意味着要暴露自己的行踪。以莫北的能力,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她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韩菁没有想到莫北会来得这样快。她在挂失的两个小时后就有人站在她的酒店房间前规律地敲门,轻敲两声,停顿两秒,再轻敲两声。   韩菁透过猫眼看过去,莫北站在门外,微微侧着头,敛起眉眼,双手抱臂,修长手指在手肘处一下下敲点。她屏住呼吸不动,他突然抬起头,目光透过猫眼像是直视到她的眼睛里,让韩菁立时绷直了身体。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清楚:“菁菁,开门。”   韩菁没有动。   “钱包都丢了,我如果不在,你明天还有没有钱吃饭?嗯?”   韩菁皱起眉头,笔直地站在门口,还是没有动。   莫北微微歪头,思索了一下,眼睛里忽而温柔满溢:“你一个人跑出来已经两个月了啊。昨天我给你定做的婚纱都做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呢?”   这一次韩菁终于不情愿地开了门。堵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什么婚纱。”   莫北嘴角含笑地看着她:“纯白色的婚纱。还有漂亮的簪花和鞋子。你一定会很喜欢。”   韩菁的口气还是很冷:“如果我不喜欢呢?”   “喜不喜欢总要回去才知道,是不是?”莫北上前一步,松松环住她,见没有反对,紧了紧手臂,拉着她一起进屋关门。   她被他安置在腿上,他的手指拢过她的头发,韩菁不动,还是眉眼清冷,两秒钟之后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莫北一把捞紧她,把她又重新固定回怀中,韩菁又挣扎,再失败,这一次放弃,再开口时没有半点软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莫北很仔细地瞧着她:“江南来这里开会,他那两天就住在这家酒店里,早餐的时候见过你一面,只是你没有看到他。”   “那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他给我打电话,我立刻就过来了。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了,就在你楼下的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包丢了?”   “你的银行卡挂失,不是钱包丢了是什么?”   韩菁面无表情,眼睛望向一边,半晌之后话说出口,硬邦邦地:“我不想看到你。”   “可我想看到你。”莫北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亲吻,他的嘴唇温软,就像是绵长的丝线,触感一直绵延到她的心尖上。莫北再次紧了紧怀抱,叹了口气,柔声说,“我很想念你。”   韩菁看起来还是不为所动。   “这次不问我来这里要做什么了?”   韩菁尝试着动了动,还是没能挣脱他。她踹他一脚,反倒被他连双腿也一并收拢住。她终于被迫放弃,冷着脸说:“我管你来做什么,和我都没关系。”   莫北轻轻地笑,不再答话。嘴唇一点一点触碰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闭上眼。他的嘴唇和他的脾气一样温柔,蜻蜓点水一样,亦泛起层层涟漪。   这个亲吻持续的时间那么久,久到韩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从内到外都在融化。就像是一杯热牛奶里的巧克力粉,一点一点相互融为一体。于是粉末不再是粉末,牛奶也化成了丝滑醇厚的可可色。再难分离。   韩菁一夜难以成眠。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出一个问题,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又被莫北一把按住肩膀,他的手指柔韧灵活,等在她的领口处系完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才缓声问:“怎么了?”   韩菁盯着他:“你昨天晚上说婚纱,什么婚纱?怎么会有婚纱?我什么时候同意……你,你娶我了?”   她说到最后从脖子到耳根都变成了粉红色。莫北笑笑:“我把你从沈炎的手里抢过来,让你丢了一个婚礼,总得再赔偿一个是不是?”   他的目光温柔,揽过她的腰肢,收敛笑意,看着她慢慢开口:“那么你呢,菁菁,你想不想嫁给我?”   韩菁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汪洋恣肆,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眼泪又要没出息地涌上来,急眨了几下眼睛,把湿意逼回去,别过脸,慢腾腾地,细不可闻地说:“那你求求我。”   莫北“唔”了一下,微微歪头想了想,片刻后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菁菁,我的公主,我的明珠,我的灵魂,求求你嫁给我,可以不可以?”   韩菁的脸在那一刹那“腾”地烧成火红色。   韩菁与莫北的相处渐渐回到了从前。但又比以前增加了一些东西。那天她和莫北一起窝在家中看电影,她枕在莫北的腿上,突然间回过味来,很快就想到了几个不问不快的问题。   她的手撑在莫北的腿上,探身俯视着他那张很英俊的面孔,问了一个十分恶俗但几乎每个恋爱中的女孩都想要知道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真正喜欢上的?”   莫北的眼睛眨了一下,一时没回答。   韩菁向前逼近了一点,莫北不动声色地往后退。韩菁继续逼近,一直让他退到沙发背,两人额头挨着额头,眼睛贴着眼睛,她继续问:“你既然很早就开始了,为什么不是你先开口讲?还要让江南打前锋?”   “……”   “如果我不和沈炎结婚,你是不是就准备一直都不说?”   “……”   这些都属于说真话必死无疑说假话死必无疑的问题。莫北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回答。   三个月后,夏日的阳光灿烂,别墅里的鲜花盛开遍地,层层叠叠的花瓣争先恐后肆意舒展,几乎要将枝桠压断。   韩菁穿着白色的婚纱,长长的曳地裙摆浪漫让人遐想,每一处都堪称完美。香槟色的鞋子露出一角,上面的珍珠无声宣扬着美丽和宠爱。韩菁手握捧花,纤秀睫毛长长,笑容明媚,唇瓣弯起,就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莫北掐住她的腰肢,他微微偏着头,眉眼间都是温柔笑意。她搂住他的脖子,仰起脸就可以看到他,而未来的每一天也都可以如今天这般看到他,亲近他。   以后,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正文完------   莫北番外   唯一变数   “韩菁说她有男朋友了,叫沈炎。”   那天江南向他转述韩菁的话,语气虽平淡,眼睛却漏出想把他剖成两半研究个透的意味来。他面色不变,扶过茶盏微抿一口,放下,才淡淡地说:“菁菁成年了,这很正常。”   江南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我说莫大公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一不镇定的时候,就会想拿起杯子喝水喝酒喝茶?”   “……”   那天他自然矢口否认。类似的暗示从韩菁十岁起到现在,江南不知已经调侃过多少次,他在这种事上都否认成了习惯。可却在晚上回家的时候失了态,拐进小区的时候,他将车子扎扎实实地撞到了道旁的栏杆上。   撞上去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韩菁的小时候。   韩菁那个时候很爱粘着他,总是喜欢等他傍晚回家后跑过来,双臂一伸要他抱着举高,隔上一段时间还要在身高表旁量一量,然后托着下巴,一边看自己乌龟爬一样慢吞吞的身高一边仿佛十足忧愁地叹气。   小孩子总是嫌弃自己长得慢。他不止一次看到韩菁掰着指头算年纪的模样。可对于他来说,亲眼看她长大的这么些年,却觉得时光不会再快的了。   仿佛只是一错眼的时间,她就已经从他手里小心翼翼抱着的一个粉团长成了他肩膀一样高的姑娘,出落得美丽又傲慢,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一点他平时礼仪举止的影子。   他觉得欣慰,骄傲,还有一点自己都难以形容的情感。而除此之外,长大的韩菁还稍微让他产生了一种无从下手的无力之感。   韩菁一向寡言,眼珠看到的脑里转到的都比嘴里说出的要多很多,这在她小时候不是什么大问题。那时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遇到困难和喜欢的事都会告诉他,即便有时候有点小秘密,眼神也总是会把她出卖得一览无余。   可长大后的韩菁开始喜欢低头垂眼睛,所有心事都藏在心底拒绝窥探,说话亦变得有些锋芒。他自认眼光一向精准,对方的个性与心思,他往往只见一面,短短几句话里便能看透,却渐渐拿捏不准韩菁的心思。   从十五岁起,他们渐渐有了分歧。韩菁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原因不尽相同,或者,根本没有缘由。他认为是他多年来太过纵容的结果,按照心理医生的建议,冷处理过一段时间,却又每每心软,在韩菁愈发强硬的回应抑或是决堤的眼泪下提早放弃。   他总是不忍心,想着这次作罢再次再说,因而竟愈发姑息。直到连江南都看不下去,一次打球的时候调侃他:“说句题外的,真不带你这么养小孩的。你看现在韩菁都让你惯成什么样儿了?恨不能天天巴你身上,一天见不着脸就拉得老长。真亏你这种散漫成性的人也能忍下来。你难道就不觉得烦?”   那时他一杆漂亮的进洞,直起身把太阳镜向上扶了扶,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情愿才叫忍耐。时间久了这都是习惯。根本谈不上忍耐跟心烦。”   “可就算不说你,韩菁也都十七了吧?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该懂的肯定都懂了,还天天这么黏着你,你就觉得合适么?我十七岁的时候早就被我家老头儿扔出国了。你要是还想过为她以后做打算,现在就别再这么惯。”   “那你说怎么办?”   “菁菁这小丫头肯定什么都懂,只不过在装不懂。”江南似笑非笑,“姑娘大了就得有点独立的样子。她再这么骄纵,以后谁敢娶她?不是家里催你定下来么,反正不过是迟早的事,那你现在不如就索性订婚,看她能怎么办。”   他考虑了半个多月,最终采纳了江南的建议。   他决定与韩冰订婚。   将韩冰列为第一人选,是因为他能看清楚她对他的爱情里掺杂了过多的利益需求。她对他表露心迹,而她身后的家族虎视眈眈地想要张开欲望之口。他相信,当把利益许诺得过多的时候,韩冰就可以摒弃爱情。而就算把爱情许诺得再唯美,她也不可能完全放弃利益。   这样的女人,在任何时候都比纯粹看重爱情的人容易摆平。   各取所需,成年人的规则游戏。   他陪着韩冰去选订婚礼服。坐在那里看着她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一刹那,想到的却是韩菁小时候,有一次他给她从国外带了条公主式的裙子回来,尺码与款式都符合韩菁的审美,他坐在客厅里等她试穿完,推开门,提着裙摆蹭到他面前,两只眼睛乌溜溜地,里面满是依赖与信任,要他给她拽上背后的拉链。   他将这种略带感伤的回忆看做正常。毕竟他们曾经那样亲密。他亦将自己在看到韩菁与沈炎略带亲密的举止后那种淡淡不适感看做正常。他将这种感受解释为不舍。毕竟或许以后再不能回到过去。   可他却在一年多后的连续某几夜,无预兆地做了同一个梦。梦里的韩菁赤着脚,在草坪上快乐转圈,长头发在活泼阳光下乌黑发亮,她的笑容明丽轻盈,裙摆绽开,俨然一朵娇艳玫瑰。   在梦里,她跑到他跟前,堪堪停住,偷偷从下往上地望着他,带着点腼腆的笑容,而后踮起脚尖,在他唇的中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他骤然清醒。   他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一刻,觉得心跳得不同往常。   他扶住床沿,低低缓了几口气,慢慢想起来韩菁十七岁醉酒的那个亲吻。   那个时候他认为她不过是一时失误,或者兴起。从每个方面考虑,都认为应该把那一页若无其事一般翻过去。如今再回想,也觉得那个时候的做法最为正确。   可他现在却连续几天梦见这样一个亲吻。   这一次他迟疑了更久的时间,继而在一个多月后,答应了韩冰的结婚要求。   那时他尚且认为这才是最合适的方式。并未预估到这一步错得有多离谱。   他始终认为,刻意去找的东西,总是找不到。万物生长与消失,都有他的必然。未曾想过,情感这种东西,并非实体,在它露出苗头的那一刻,就不该被忽略。   他眼睁睁看着韩菁出国,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远,接着连每日的例行通话都被取消,只能从江南那里得知韩菁与沈炎越走越近。   理智上,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必然,他还认为自己能够对这些事慢慢不介意。却未料越来越介意。   他跟韩冰初次提出离婚,韩冰的脸色变了变,强笑:“莫北,你可知道,我们离婚带来的影响?”   他语气温和:“如果现在离,之后我所有的财产都可以是你的。”   韩冰的语气渐渐坚决:“我不想离婚。我不要你的财产。我只要你一个。”   他捻着手里一串玉手镯,心想江南送的这一串淡粉颜色应是很衬韩菁的肤色,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笑:“不要说傻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已经帮了韩家够多。韩家伸过来的手也已经够多。再不离婚,以后只会更糟糕。我以为结婚这段时间你早就想清楚你放弃的是什么。我给你两个月考虑时间。”   韩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莫北,别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要离婚究竟为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的眉峰微微一动,抬起眼来,仍然微笑得十分温和,却莫名地让韩冰饱含凉意:“哦?那是为什么,你说说看?”   那一天韩冰终究没有说什么。再后来,两个月的期限到,她仍然不同意。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布下一张网,将韩家笼得滴水不漏。让韩家伸过来的触手一点点干涸枯萎。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将韩家连根拔起,片甲不留。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想到许多。他人私底下的谈论,更一向如东风射马耳,听听而已,不甚在意。   从他涉足生意场的那一刻起,他总是习惯追求完美,习惯精确计算到一分一毫。让偏差都在可控范围内,温柔的话语下面包着冷硬的心肠,没有人能够改变已经决定了的意志,包括他自己。   却在韩菁这里屡屡破例。   尽管韩冰可控,在他结婚的那一刻,其实亦存了就这样一直到老的念头。   而他最终离婚。   他与韩菁一年多没有通话。他明知这样本是最好,却迟迟难以说服自己。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他的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发抖。   再后来,韩菁回国。他看着她与沈炎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步伐相谐,衣着相配,眉眼间亦有默契之感。   那一刻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翻过无数个念头。   他将韩菁纳入怀中,沈炎带着点敌意唤他为“莫先生”的那一刻,他终于弄清楚自己的感受。   那一刹那惊涛骇浪。   原来,他竟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尝到嫉妒为何物。   ——番外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