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奇异人生之民国纪事》作者:2019无解   简介   人生七苦尽尝遍,才得静心度华年。民国往事,因一个重生女子而重新演绎 第一章 重生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云层越压越低,暴风雨即将来临。   一艘从上海开往伦敦港的远洋邮轮,甲板上空无一人,如一叶孤舟,飘摇在广袤的海洋上。   一等舱室里一对年轻夫妇在聊天,“早知航行这么久,说什么我也是不会跟你去英国的!”   “我的好太太,你这句话已经说过七十二遍了,难道你要在这印度洋上下船吗?你要游回上海去吗?”男人好脾气地安抚。   “讨厌!”女人轻轻打了一下丈夫的手背,“不知道隔壁许太太感冒好些没有啊,我去看看她吧。”   “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去吧,万一传染了怎么好?你晓得前年欧洲流感大爆发,死了上千万的人,就是专门传染咱们这样的年轻人!”   女人吓得缩回了迈出舱门的脚,“菩萨保佑她平安无事吧。我听你的,不去就是了。不过你要去给我端一杯咖啡来!我要加两颗方糖!”女人调皮而妩媚地笑着摇着丈夫的手。   “乐意为你效劳!曲太太!”曲先生夸张地行了个绅士礼,去端咖啡了。   隔壁一等舱室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双目紧闭、满头大汗,痛苦地呻吟着在床上翻滚。   一个闷雷在远处天空炸响,轰隆隆一直蔓延过来,这一片海域顿时风雨交加。   沈梦昔头疼欲裂,只觉有根针钻进了头颅里,轰的一声在大脑炸开,变成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大脑四处游走,她疼得尖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双手抓着头发咣咣地撞着枕头,好像有一列火车在头颅里驶过,又好像风中的电线嗡嗡作响,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终于消失,脑海归于平静,却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她有些着急,片刻又不着急了,“人死了,当然不能睁眼!”   忽然,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中一动,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两张床,没有别人,还有点晃动,空气咸咸的,应该是船舱。   闭上眼睛,武陵空间还在,沈梦昔拿出一面小镜子:陌生的脸。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   ——再次死而复生!   是不是福气?   不,人生七苦,第一苦便是生,活着便是最大的苦。   前一刻刚又经历了死的痛苦,转瞬又经历了头痛欲裂的生的痛苦,以后,还要经历这个女人的人生,除了收获少少的幸福与欢乐,大部分的日子还是苦难。   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可是,她嗅着咸咸的空气,活着,还是有活着的好的。   又照了一下镜子:20岁左右的样子,相貌端正。   身体发着热,浑身酸痛无力,右手只举了一会儿镜子就酸得厉害,沈梦昔诊断是风寒感冒,在武陵空间翻出两粒胶囊,就着一杯温水,送服下去。   然后躺下,盖被,沉沉睡去。   至于这里是哪里,这个面孔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都不重要。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房间里漆黑一片,沈梦昔说,“老王啊,开灯。”   无人回应。   她瞬间清明:这里哪还有老王?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哀,让沈梦昔泪流满面,不可自抑。   ——最后一苦,求不得。   欲求长生不老不得,   欲求爱侣不分不得。   她现在叫章嘉瑜,20岁,已婚育有一子三岁。此去英伦投奔留学的丈夫,想到丈夫,沈梦昔忽然有种莫名的自卑、胆怯浮上心头,类似未来无期的彷徨让她浑身不适,这是种陌生的感觉,让人厌恶,沈梦昔坐起来,努力将情绪压下去。   打亮太阳能手电,低头看看手里的船票,发船时间1920年。   ”啊,老王,看来我们是真的告别了。”她喃喃说道。   最后的时刻,白头的两人靠在一起,她觉得浑身都痛,身上的被子也好重,连喘气都很累很辛苦,但是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平静地在老王的怀里离开了。   最后的最后,她感觉到一个含泪的吻落到了额头。   似乎是一眨眼,她又活在了一个年轻的身体里,额头似乎还残留着老王的温度。   唉,这样一生又一生,到底要遗落多少的爱恨情仇!   沈梦昔慢慢擦去眼泪。小舷窗看出去,外面已是天光渐亮。   找到开关,打开灯,小船舱里有两只行李箱,打开看,里面是衣物,鞋子、首饰以及证件。另一张床没有人住,是她的四哥豪气地买下两张一等舱的船票,只为让她住的舒服。   年轻真好,两粒药就恢复了健康。沈梦昔扯了扯脸蛋,对着镜子笑了笑,愉快地在船舱里走来走去,此刻身体轻盈,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无处不舒适。   简单洗了个澡,换了身行李箱里的衣服,试着走出船舱,清晨的太阳从天际刚刚跃出,有一点微风,夹杂着清新咸湿的味道,让人心情不由得愉快起来。   夹板湿漉漉乱糟糟的,似乎是刚经历了暴风雨,很多人都走出来,互相打着招呼,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看到她,远远地招手,“许太太,你全好了!看起来蛮精神的!”   “哦......曲太太,已经全好了。谢谢您关心!”沈梦昔认出说话之人,笑着答复。   “许太太,你今天真的很精神!”曲太太由衷地又说了一遍,感觉这个女人病愈后神采飞扬,前几天还总是缩在船舱里,不爱出来,吃饭也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   “曲太太今天也特别漂亮,你的眉毛一定又是曲先生的杰作。”   “嗨呀,他就是这么黏人,非说什么”沉沉午后闲无事,且向张生学画眉”!讨厌死了!”曲太太用丝帕掩住了嘴咯咯地笑。沈梦昔发现曲太太的旗袍下并没有穿胸罩,所以她总是微微含胸。   “羡煞人啊。”沈梦昔真心感叹。   走到船舷边,抬头正看到一道彩虹横架天空,完完整整,非常壮观,一个孩子指着彩虹兴奋地大叫:“妈妈你看!彩虹啊!”   母亲伸手拉住她的手,“乖呀,不要指,会烂手指的!”   小孩子连忙缩手,惊惧地看着美丽的彩虹。   “那上面是有神仙的,你指了他们会不高兴!”   “神仙神仙,对不住,娴儿不是非要指你,娴儿是觉得你好看!”小孩子双手合十,连连道歉。沈梦昔好笑地听着。   哗的一声水响,船头侧边忽然有一条海豚跃起,沈梦昔奔向船头,只见三条灰色海豚在水下追逐着邮轮,若隐若现,沈梦昔忍不住大喊:“海豚啊!”   随着她的呼声,三条海豚逐一跃起,又逐一落下,激起一片水花,船上一片欢呼。它们仿佛感知了船上人们的兴奋,不时跳跃,一直跟了好久,才徘徊离去。   沈梦昔兴奋地张开手臂,迎接海风。   旭日、彩虹、海豚,多么好的吉兆,想来,这应该是一个灿烂的人生。   ******   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发慌,沈梦昔回到船舱,闭目整理了一下记忆。   原来,呵呵,原来是这样啊。   章嘉瑜此去,是投奔留学的丈夫许诗哲,那个赫赫有名的诗人。   知道了这一点,刚才见到吉兆的兴奋就全部消失了。   这是一个烂摊子,哪来的灿烂人生!   许诗哲就是那个著名的民国离婚第一人,此时的许诗哲并未诗名在外,还在剑桥学习政治经济学。章嘉瑜的心目中,这个丈夫几近陌生,仅仅三次同房,她怀孕了,然后他就离家求学北大,继而留学美国学习银行学,获得学士学位,又继续学习经济学。现在又转到英国。   章嘉瑜总觉得他一定是厌烦透了自己,才宁愿四处飘荡,也不肯回家乡安顿。   一想到那张俊脸上的厌弃,连沈梦昔都打了个哆嗦。   这个表情对女人来说,是致命打击。不喜欢就罢了,那种如同见了恶心之物的表情,能击垮一个脆弱女人的灵魂。   沈梦昔盘膝而坐,静心冥想。   武陵空间里,那条街,大体未变。沈梦昔使用它的时候并不多,超市的熟食、面食、鸡蛋在******时吃光了,剩下的药店、书店、金店都基本保持原状。   只是在停车场里多了大量的药品、粮食、蔬果、方便面、牛奶、饼干和水,是她囤积着准备赈灾,百年后的世界三灾不断。   九个格子里,放的还都是她方便自用而分类的物品。   第一格医用品。   第二格食物。   第三格服装。她找了些符合章嘉瑜身材又符合民国风格的裙子和几套内衣,又找了羊绒大衣、裘皮大衣,羊毛围巾、皮手套、半高跟皮鞋和长筒靴子。   第四格书。《庄子》,《围城》、四大名著等,以及能在书店找到的所有关于民国的书籍。   第五格武器。这里东西最多,五一格,刀具;五二格,重物;五三格,易燃品;五四格,一把五四手枪,一把六四手枪,以及大量对应规格的子弹;五五格,警棍等;五六格,各种绳索;五七格,灭火器;五八格,防狼水,自制辣椒水;五九格,球形物。   第六格钱物。里面空无一物。   第七格器材类物品。越野车、平衡车,自行车,游泳圈,救生绳。指南针,笔墨纸砚,钟表,哨子、手电筒、无人机、照相机、摄像机等。   第八格杂物。卫生纸、卫生巾、湿巾、毛巾、香皂牙膏、各种化妆品等生活用品。   第九格纪念的旧物。这里是两世的回忆:两个皮箱、一个手提包、一个蛋糕、两根蜡烛、一台沈梦昔的沃尔沃汽车、一个沈梦昔最早的手机;一个装满孟繁西时代在农场偷拍照片的手机,几个孟繁西正常使用过的手机、孟繁西奶奶的大褂,李慧贤给她做的一套衣服、一副嘎拉哈、一摞盖着各地邮戳的的信封、各种版本的钱币,从第一套到第五套的全部面值、还有美元、欧元、日元、韩元、秘鲁币等各国面值的钱币。还有一枚王建国给她买的一个黄金指环戒指。   沈梦昔想了想,又在金店搜罗了几个金条,放到了第六格,把皮箱里的银元、英镑也都放到第六格,只在手包里留下少许。 第二章 下船   又在海上航行了近两个月,才听水手说,过了英吉利海峡,就要到达伦敦港了。   船上一片欢呼,这日子太沉闷了,活动的范围就那么大,海上的风景也早看腻烦了,有人拿着面包屑喂海鸥,引得几只海鸥始终跟着大船盘旋。偶尔遇到一头鲸鱼或者海豚算是极大的惊喜了。   但这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很是幸运,有一次远远地看到龙吸水,似乎是打着转绕了过去。船上的人们还是惊恐万分,认为是龙王显灵,有的人跪在甲板上磕头不止,外国人也不停地划着十字,念念有词。   沈梦昔悄悄拿出手机,用身体做掩护拍了照片和一段视频。这是一款华为手机,里面已经存了一些鲸鱼、海豚、海上日出,海上日落的照片和视频。   这天天气多云,不冷不热,沈梦昔披了条披肩,在甲板散步。   这个章嘉瑜,体质还好,不胖不瘦,没有裹脚,个子也有一米六,读过女中,不过早早就肄业结婚了。   经过沈梦昔这段时间打坐调息,瑜伽太极,气色越来越好。   “许太太,快来快来,就缺你这个牌搭子了!”曲太太在阳伞下冲她招手。   沈梦昔笑着走过去,“你们四人不是正好?”阳伞下除了曲先生夫妇,还有一位穿着洋装的年轻女郎,另有一位是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   “总不能让我们夫妻都上场吧,威尔逊先生会埋怨我们出老千的!”曲太太掩嘴轻笑,将沈梦昔按在椅子上,“许太太,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快告诉我秘诀!”   “能有什么秘诀,在船上我们还不都是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海风!”   “许太太,我还没有给你介绍,这位密斯秦,是上海远洋公司经理秦先生的掌珠秦丽丹,这位是威尔逊先生,大英帝国东印公司的代表,他的父亲可是持股人之一哦!”又对秦小姐和威尔逊说:“这位,是浙江硖石首富许家的当家少奶奶章嘉瑜。”   沈梦昔微微一笑,站起来一一和他们握手。   英国上流社会流行吻手礼,但是沈梦昔不喜欢。曲太太暗笑沈梦昔土包子,没有多说什么,四人开始准备打牌。   这些太太小姐们凑的牌搭子,都是要身份相称、身家相当的,曲太太每天浓妆艳抹,珠光宝气,沈梦昔相应的也戴了耳环戒指出来。打开手包,抓出一把银元,放到牌桌的小抽屉里。   “哟哟哟!这可是火油钻啊!”曲太太一声惊呼捉住了沈梦昔的左手,“许太太,快摘下来,给我看看,哦哟,晃的人眼都要瞎掉喽!”   沈梦昔撸下戒指递给曲太太,“曲太太最爱逗我开心,几位什么没有见过,这又不是鸽子蛋,不过火彩好一点点罢了。婆婆给的,又大又蠢,恨不得打麻将都抬不起手来。”   几人哈哈一笑。   “许家买一个火油钻的确不稀奇的。”秦小姐笑道。   “哦哟,密斯秦的玉镯成色老好,怕是传下来的吧!”曲太太又开始夸秦小姐的镯子。   “还好了,不过戴着玩玩。”   一应寒暄过去,才老老实实打麻将。   这个威尔逊居然是个中国通,在中国住了十年,国语讲的好,麻将也打得极好,不露痕迹地给秦小姐喂牌,又兼顾上家对家。曲先生自告奋勇做茶水侍应,他人特别有眼色,一会儿糖果,一会儿毛巾,伺候得无微不至。   上海麻将看牌比较慢,又有番数限制,不是很容易和牌,四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打牌,打了四圈,都有些累了,沈梦昔一看小抽屉,居然还赢了几个银元。   最后散局当然是三位女士赢,威尔逊一家输,他还起身笑着说:“很荣幸与几位美丽的女士切磋。”   几人撤了麻将,喝起下午茶。   “许太太喝清咖?不加糖很辛苦的!”秦小姐说。   “我喜欢咖啡的原味。”   “阿拉上海人天天都是要吃甜食的。”   “我也喜欢甜食,但是饮品不喜欢加糖。尤其不能忍受喝茶加糖。”说完看看威尔逊笑了。   威尔逊也笑了,“我在中国这些年,已经改了很多。你见过土耳其人喝红茶吗?有人一次加六块,方糖根本化不开的!”   几位女士又都笑起来。   沈梦昔吃了一小块三明治,又吃了一小块松饼,她在松饼上抹了一点果酱和奶油,好吃的简直要飞起来。吃完甜品,此时喝一口无糖的清咖,简直是绝配。   秦小姐看着沈梦昔脸上的满足神情,忍不住笑起来,“你们看她的样子,像不像一只猫咪!”   “吃饱了就想睡觉的懒猫吗?”沈梦昔自嘲。   “许太太,许先生会去码头接你吧,我们倒要好好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们许太太这样的妙人!”曲太太笑着打趣。   “不要看不要看,我们可不像你和曲先生这样登对,我们那是月老打盹儿了,闭着眼睛牵的线。”沈梦昔认真地说。   秦小姐看着沈梦昔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咯咯地笑,“许太太说话真逗趣!”   秦小姐的香水太刺鼻了,沈梦昔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用手绢捂住口鼻。   ”上帝保佑你!“威尔逊在一旁下意识地说。   ”谢谢。不好意思,我恐怕要回去休息一下,失陪了。“沈梦昔跟在座几位道歉,就回了客舱。   唉,这无聊的行程,太漫长了。   随着航行纬度的增高,空气变得湿冷,太阳渐渐落下,沈梦昔裹了裹身上的羊毛披肩,站在船舷边,远望波光粼粼的海面。   就要下船了,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呢。   一只小手扯了扯她的裙子,低头一看,是那个指彩虹的小女孩。   沈梦昔蹲下来:”你妈妈呢,怎么一个人乱跑!”   “妈妈在那边!”小女孩手一指,果然,她妈妈和几个女人在一起嗑瓜子聊天,看到沈梦昔,还摇摇手。   小女孩一说话,一股酸腐气扑面而来,沈梦昔皱眉,“白静娴小朋友,乖,伸出舌头给奶…给阿姨看看。”   女孩乖乖地吐出舌头,上面一层黄腻,小姑娘是积食了。沈梦昔从手包里拿出一丸大山楂丸,放到她的手中,“去给妈妈看,说是山楂丸,消食的,她说可以吃,你就吃了吧。”   女孩朝妈妈跑去,沈梦昔和女孩妈妈摆摆手回了舱室。   邮轮终于到达伦敦港,已是1921年初,远远看到码头站了很多翘首企盼的人,船上的人开始躁动,有人寻找亲朋,有的人开始挥手,也有人无人接船,默默遥望伦敦港。   威尔逊提前来告辞,并留下自己的名片。   轮船靠岸用了一个小时,沈梦昔慢慢整理着行李,想了想,加穿了保暖内衣,外面是一件羊绒大衣,和一双皮靴,不知道下船还要走多久,换一双保暖舒服的鞋子很重要。   还来得及和白静娴小朋友告别,小姑娘又吃了几丸山楂丸,积食已经早好了,她妈妈再次感谢沈梦昔:“许太太你人太好了,也是我粗心,都没有注意到,要不,她爸爸见了要怪我的。”   这种阔太太,平时都是保姆佣人带孩子,这一路几个月,能活着把孩子带到伦敦,已是幸运。   沈梦昔笑着说,“算不得什么,我儿子也这么大,碰巧经历过而已。”   这些日子,白静娴习惯了找沈梦昔玩耍,要分开了,很是不舍,仰着头眼泪汪汪看着沈梦昔,“章阿姨,我舍不得你!”   孩子真诚的一句话,差点让沈梦昔落泪,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只粉色的兔子玩偶,“静娴是个最乖的孩子,阿姨也舍不得你,拿着做个纪念吧!”   白静娴妈妈连忙推让,沈梦昔笑着说,“一个玩具而已,拿着吧。有缘再见!”   船已经靠岸,有人开始下船,曲太太挽着先生的手臂,远远地在前甲板跟沈梦昔挥手告别,沈梦昔也笑着摆摆手。   岸边人群里,有个年轻男子很是鹤立鸡群,中等个子,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穿着长长的黑色毛料大衣,脖子上醒目地围着白色丝巾,沈梦昔没有看清面目,已经猜到,这人一定就是许诗哲了。   沈梦昔冷冷地扫视着,接船的人都开开心心,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热烈拥抱,只有许诗哲一付不情愿的样子,茫然地望着海面。   沈梦昔雇人拎着自己的两个大箱子,慢慢下了船。停在离许诗哲十米远的地方,长时间乘船,一下船,总觉得自己在晃动。   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就此失踪,断了与许章两家的联系,从此过自己的舒服日子。   许诗哲已经回神看到了她,辨认了一下,跺跺脚,走了过来,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延误了这么久?我都来接三次了!”仿佛这邮轮是沈梦昔驾驶的。   沈梦昔没有说话,两个拎行李的下人也没有动。   尴尬了三秒。   “上车吧,我雇了一辆马车,去火车站。”许诗哲不知道妻子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但是他如今满心都是才认识半年的林惠雅,根本无暇思考妻子的变化。   此时温度在零度左右,他们雇的是一辆带棚马车,车厢里冷得像冰箱,沈梦昔甚至不愿意坐下来。   还好上了火车就暖和了,直坐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剑桥镇,又换马车,到达许诗哲租住的地方。   那是学院附近的一个住家的二楼的两个房间,一个书房套着卧室,沈梦昔的行李一打开,马上变得拥挤。   房东太太笑着上前拥抱沈梦昔,说欢迎美丽的东方女郎,沈梦昔习惯性的回答,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许诗哲和房东太太都很惊讶。   “你的英文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不是很好,这几年在家学了一些,邮轮上有很多外国人,还一起打麻将了。”沈梦昔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把精美的刺绣团扇,郑重地送给琼斯太太作为见面礼,琼斯太太非常喜欢这份东方特色的礼物,开心地说,晚上要做牛排给她吃。   许诗哲住在这里是每月八个英镑,包括食宿的。房间条件一般,如果许诗哲一个人住还好,加上沈梦昔就有些窘迫了。   此时八英镑大约合80个银元,在国内一个银元可以买七斤猪肉或者18斤大米。这笔房租可不便宜。   房东太太临下楼时笑着说,“太太来了,伙食费要提高四英镑。”许诗哲笑着答应了。   转头看着太太,不觉皱起眉头。 第三章 离婚   晚餐真的是吃牛排。   晚上八点,胖胖的琼斯太太端出煎好的牛排,换了衣服,招呼众人落座。   琼斯家一共五口人,三个孩子,其中大的和小的都是男孩,大的十五六岁,小的五六岁,女孩十岁左右,长得非常漂亮,头上戴着一个花头巾。琼斯先生穿得很正式,请沈梦昔坐下,自己才最后坐下。   晚餐因为欢迎沈梦昔显得有些隆重,进行得也很慢。   牛排是原味煎好的,调料则根据自己的喜好,加芥末酱,辣椒油,或者盐和洋葱。   七分熟的牛排,入口十分的新鲜嫩滑。沈梦昔对琼斯太太的手艺赞不绝口,伸出拇指,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的牛排。   她熟练地使用刀叉,餐桌礼仪也没有出错,让许诗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除了牛排,随后又上了烤土豆,和甜菜根沙拉,四个大人每人还有一杯红酒。   沈梦昔抿了一点红酒,完全没有头晕。   沈梦昔喜欢琼斯太太的格子桌布,也喜欢她带有精美花边的餐具,琼斯太太表示也喜欢东方的刺绣和陶瓷,两人聊得非常投机。   直吃了两个钟头,才算结束。沈梦昔衷心感谢琼斯太太的欢迎晚宴后,和许诗哲回到了房间。   看着两个大皮箱,和有些拥挤的房间,沈梦昔开始慢慢整理行李,她换了拖鞋,在屋子里一边收拾一边走来走去,消化食物。今天喝了一点红酒,完全没有醉酒的迹象,看来这次的“租房”是不怕酒的。   收拾完东西,沈梦昔去洗手间洗漱,回来索性披了一件大衣,窝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睡了。许诗哲一直没有出卧室的门,早已睡着了。   早上醒来,厨房有琼斯太太做饭的声音,沈梦昔洗漱好,化了淡妆,换了一套衣服和鞋子,来到厨房,琼斯太太在煎鸡蛋,听沈梦昔说要帮忙,连忙赶她出去,说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早餐非常丰盛,煎鸡蛋、煎香肠、煎蘑菇、煎西红柿,还有烤面包和咖啡红茶。   琼斯太太见她十分吃得惯,又吃得不少,非常开心。厨艺得到认可,是每个主妇最开心的事情。   沈梦昔心想,天天这样的吃法,租金的确需要加上一些。   许家提前给许诗哲多汇了钱,作为她来英的生活费,所以许诗哲昨天是不应该皱眉头的。   吃过早餐,许诗哲要去上课,沈梦昔在书房里翻看,在一本英文版书籍里,找到一封中文信,居然是一个有妇之夫写的情书,沈梦昔反复看着信,又翻出武陵空间里的书印证,确定这是许诗哲的绯闻女友林惠雅的父亲、素有“爱情大家”之称的林长空,与许诗哲之间玩的文人雅士的游戏。   林长空扮演有妇之夫,许诗哲扮演有夫之妇,模拟两个不能在一起的恋人,通过书信互诉衷肠,既显风雅,又是对罗素的爱情观的探讨。   这封信,后来在1925年林长空去世后,被许诗哲发表于报纸上,引得众说纷纭,更有考据派印证,林长空的信是写给石门一位徐姓女子的,两人很可能存在过恋爱关系。   在沈梦昔看来,也觉得可信,因为林长空在信中向恋人诉说亲身遭遇,在生死关头对恋人的思念之情,都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起码在他的心中,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爱人,爱而不得。   林许两人还真是一对忘年交,对罗素在《婚姻与道德》中宣扬的爱情观念,观点十分一致,而许诗哲更是爱情至上,认为父母包办的婚姻,没有爱情而是不道德的,要尽快解除。   沈梦昔把信放回原处,心想,他大概是要开口提出离婚了吧。   那就快点吧。   这一晚,沈梦昔还是睡在沙发上,许诗哲看着她,脸色难看,似乎是被嫌弃了的恼羞成怒。   “我睡不惯那软床,还有,这段日子身上不舒服,生了阿欢就这样。你懂得。”沈梦昔连忙解释。   许诗哲脸色缓和,很绅士地说:“那你去睡床,我来睡沙发吧。”   “不必不必,我早上醒的早,睡这里很好。”   于是,和平分居就开始了。   一天傍晚,许诗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晚饭也没有吃,琼斯太太特意装了一盘食物要沈梦昔端回去,带给许诗哲吃。   推开卧室的门,许诗哲蒙着头躺在床上。   沈梦昔放下餐盘,犹豫了一下,“你怎么了?感冒了?”   被子里没有声音。   沈梦昔退了出去。关门前想了想,又拉开被子摸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上许诗哲照常去上课,沈梦昔在他的枕头下找到一封信,笔迹与那封“情书”相同,但语气口吻是一个女孩的,原来是林长空代替女儿写的婉拒许诗哲求爱的信。“阁下用情之烈,令人感触,惠雅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嘲笑之意,想足下误解了。”   哈哈,怪不得难过成这样,刚刚接触新的爱情观和诗歌的许诗哲,把林惠雅想象成了最完美的女神,现在女神拒绝了他,早上能起来上课已经是很坚强了。   呵呵,讨论爱情是一码事,把女儿给你做小又是一码事啊!   这个许诗哲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一次无聊,沈梦昔问许诗哲,“你说,女人流产会死吗?”   “也许会吧,坐火车也会死人,吃饭喝酒也会死人。”许诗哲漫不经心,并不欲与她多说,关上了卧室的门,他最近真是太多烦恼了。林惠雅知道了他有妻有子,更加不肯与他多来往,最近还说要离开英国。她受了房东女建筑师的影响,居然想攻读建筑学。   许诗哲知道林惠雅的心结,她自身是庶女,生母是妾,知道做妾的苦,又那么优秀骄傲,自然不肯做小。他能感觉到林惠雅对自己是有情的,他们的灵魂也是贴近的,相通的。   他现在执着的想法就是离婚,没有了这个封建家庭塞给他的土包子,他就自由了,林惠雅就会马上答应他的求爱。   想了一些措词,他从卧室出来,“你,在看书?”   “没事闲着翻翻。你有什么事要说?”   倒不用转弯抹角了。“那你看一下这个。”许诗哲递给沈梦昔一张纸,就回了卧室。   “真生命必自奋斗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造社会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好一篇离婚宣言啊!   沈梦昔看后,松了口气,终于提出来了。   她提着那张纸,敲敲门,推开了,“你的意思是想离婚吗?”   许诗哲忙站起来,“是的,我们都应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你也尽可以去寻找你的真爱!”   “真大方,恐怕是你要去寻找真爱吧。”   “毕竟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那么阿欢呢?”   “阿欢怎么了?”   “阿欢跟着谁?”   “当然是跟着爷爷奶奶!”   “那么我呢,我们的财产如何分割?这五年的青春你如何赔偿?”   许诗哲呆了,“你拿走你的嫁妆好了!我要怎么赔你?我也付出了五年青春!”   沈梦昔心说,恐怕你也没有什么财产可分割,每一个铜子都是你爹给你汇过来的!   “你也用肚子生了一个孩子出来吗?然后留在别人家?”   “你不要纠缠!我是肯定要马上离婚的。不然惠雅就要回国了!”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我同意!”   “你纠缠下去根本......你说什么?你同意?”   “是的。”   “太好了!”许诗哲啪的击掌,“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我们就是要做世人的榜样!”   沈梦昔嗤笑一声,将那张纸放到床边,扭身回了书房。   没过几天,许诗哲带着两个朋友回来了,一个叫金岳龙,一个叫吴应熊,这两位是许诗哲叫来做离婚见证的。沈梦昔觉得许诗哲的这两个朋友,看她的时候,似乎又没在看她,仿佛她就是一个死物,一坨封建的糟粕。   许诗哲从一个信封里拿出离婚协议书,递给沈梦昔。   沈梦昔拿起协议书,仔细阅读。三人紧张地望着她的眼神所过之处,许诗哲在心里背诵着她读过的部分。   读到一句“为了改良社会和造福人类,要做出榜样自由离婚,抛弃痛苦,开始幸福。”禁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造福人类!”   三个男人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要反悔。沈梦昔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看。   协议书上提及儿子阿欢为许家唯一的孙子,理应归许家抚养,章嘉瑜的嫁妆自行带走,一别两宽,嫁娶自由。   沈梦昔也不想多做纠缠,又看了一遍,心里模拟了一遍章嘉瑜的签名,就签字了。   一式两份,许诗哲早已签好名字,看来心情是相当迫切。   许诗哲看着她的签名,开心得像个孩子,几乎跳起来,仿佛终于逃脱牢笼,又仿佛成了社会的功臣。“好极!真是好极!这太有必要了,中国必须把旧东西破除掉!”   那两人上前与他握手相庆。   沈梦昔看着三人兴奋的样子,收好协议书,站起来说:“我马上搬走。祝福你能找到更好的太太。”想到作天作地的陆晓眉,她笑了。   许诗哲又从另一个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来,送给沈梦昔,说是为她而写的新诗。   沈梦昔都惊了,连忙推拒道:“不不,你不必为我写诗!”   你的诗还是留给那几位吧。   许诗哲看看两位朋友,一付”我说的没错她就是土包子吧“的表情,把写着诗句的两张纸塞到沈梦昔手里。“说了是专门写给你的!”   展开信纸一读,沈梦昔又乐了。   “笑解烦恼结   ***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   谢你维系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如今这盘糊涂帐,如何清结?   ***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   ***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   好一个“身后一片声欢”,在他之后,又有无数“有志”男儿都跟着他前仆后继地离婚了,抛弃了父母包办的糟糠之妻,从未想过被离婚的女性如何生活。   只能说,新思想刚开始输入的时候,往往是面目全非,啼笑皆非的。   沈梦昔看着这半白半文的诗,真心没觉出好来。到真是表达出了他的喜悦之情来。   许诗哲把签字准备好了,新诗也准备好了,这是笃定她也渴望离婚了。   她倒真是这么想的,但是章嘉瑜未必,前世他们是拖到第二年离婚的,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刚刚满月,还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许诗哲就递上了离婚协议。   沈梦昔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节,就觉得恶心,既然这么反感这个女人,这里又没有父母逼着你传宗接代,为什么还能让妻子怀孕呢,不是正在热恋林惠雅吗?   这个男人的上下半身是分开使用的吗?   沈梦昔忽然童心大起,忍住笑,看着许诗哲说,“诗哲,多谢你送我的诗。虽然我才疏学浅,没有读过几年书,但为了表达我的喜悦之情,我也送你一首新诗,作为告别的礼物吧。”   “你会写诗?旧体诗?”许诗哲疑惑地说,他对前妻了解甚少,实在不确定她是否能写新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整首诗充满生机活力,字里行间积极向上,沈梦昔读的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   几人第一次听到这样流畅优美的诗句,不似许诗哲初涉新诗的艰涩,心中正在回味震荡。只见沈梦昔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打开门,她走了出去,留下三个呆若木鸡的人。   许诗哲震惊的脸上再无一丝喜悦。 第四章 偶遇   沈梦昔收拾好行李,在离婚翌日准备离开了剑桥镇,乘火车去伦敦。   琼斯太太非常难过,遗憾地不停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两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分开?”   琼斯太太的女儿玛丽与沈梦昔拥抱告别,无意中,沈梦昔发现她头巾下的一绺红头发,不由赞了一句:“哇!真漂亮!”   玛丽惊慌地用手整理头巾,沈梦昔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起玛丽似乎从不出门,也不摘掉头巾,原来是在隐藏自己的红发。   “对不起,玛丽,我是真的喜欢才这样说的,并无恶意。还请你原谅我!”   十岁的玛丽还是惊慌失措地逃回了房间,终于没有踏出家门一步。   许诗哲告诉她:“红头发在英国是不吉利的,比星期五和13号遇到一起还不吉利,因为出卖耶稣的犹大是红发,而且红发人还有许多特征与其他人不同,有的人还有体臭,所以在英国很排挤红发人,几十年前,处死了很多红发女人,也出现过禁止红发女人生育的事情。你别介意玛丽,怪我没有告诉你。”   沈梦昔摇头表示不会介意,反而担心自己伤害了玛丽。她找出两条精美的真丝方巾送给琼斯太太,让她交给玛丽,以表达她的歉意。   琼斯太太收下礼物,祝福沈梦昔一路平安。   车夫将行李都搬上了马车,许诗哲的神情里带着解脱的喜悦和新生的憧憬。他完全忘记考虑,一个单身年轻女人独自出门的危险,只是站在车下,左顾右盼,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沈梦昔忍不住欺负他初学写诗,出言刺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眼见许诗哲的脸色又变得灰暗,才心情舒爽,哈哈大笑,帽子都几乎掉了下来。   她对着车夫大喊:“出发!”   马车应声而走,沈梦昔再没回头。   出了琼斯太太这条街,横过两条马路,马车又去接了另两个去伦敦的乘客,那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剑桥的学生,他们带着许多的行李,似乎是毕业或者休学了。两人一路上不停地争吵,吵得沈梦昔非常烦躁。   到达火车站,沈梦昔花了两个便士雇人将行李抬进候车室,又抬上火车,等到伦敦出站时,她的手里就仅仅是一个小型的行李箱了。   此时的伦敦,人口已经六百多万,是全世界最大的都市,宽阔的街道,哥特式的尖顶建筑大气磅礴,看得沈梦昔心中赞叹。街上的汽车、马车和行人混杂在一起,繁华又杂乱。   男士穿着西装,女士穿着长裙和高跟鞋,还有时髦的女士穿上了膝盖上下的短裙,小腿上是黑色的长袜,上衣有男装倾向的简洁明快,让沈梦昔印象深刻。   她没有急着找住处,而是乘坐地铁穿城而过,伦敦地铁,拱形隧道,白色瓷砖,大大的通风管道,陈旧的列车。沈梦昔看得津津有味,坐得兴趣盎然。   花了三天时间,看了大本钟,伦敦塔桥、白金汉宫和大英博物馆。   此时英国的工业革命已经进行了半个多世纪,工业发达,沈梦昔想学习工业制造,但是咨询了几个知名大学,许多专业都不收女子,她能学习的只有绘画、音乐之类。   正在犹豫之中,她的二哥章嘉森找来了,此时距离她签字离婚已经过了半个月。   章嘉森,三十五岁,仪表堂堂,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此刻怒气冲冲地看着她,质问她为什么擅自离婚。   沈梦昔忽然有些心凉,她下意识沉下脸、扬起了下巴。这个举动让章嘉森吃惊不小,在他所有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妹妹如此表情动作。   “你一个年轻女人,独来独往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他放缓了语气。   “你们帮我挑的丈夫,你说我为什么离婚?他不送我,你要我磕头求他,送我去法国找你?”沈梦昔沉声质问。她此刻的声音已再无孟繁西的低沉,再控制也是有些柔弱。   章嘉森的脸忽地胀得通红,无地自容。妹夫的确是他和四弟给找的,他既惭愧,又恼羞成怒。妹妹定是受了离婚的刺激,才变得尖酸刻薄。   “跟我去法国,母亲知道你一个人在伦敦,会睡不着觉的。”他放软了语气,劝着妹妹跟自己走。   “你怎么找到我的?”   “留学生圈子大传许诗哲离婚了,国内似乎也登了报,我就立刻到剑桥去找他,结果他给我看了你们的离婚协议,说你去了伦敦。我到伦敦就挨个酒店旅馆的找你。”   “你没有打他吗?”   章嘉森一梗。他确实没有打,也没想过要打。看着妹妹失望而犀利的眼神,章嘉森竟有些招架不住。   “当初,你们觉得他才华横溢,他父亲也觉得我们家可以借势,于是你们一拍即合,就决定了我的命运!现在,我成了新式离婚第一人,成了封建糟粕,你们可满意了?”   章嘉琳被挤兑得脸色发青,不待辩驳,沈梦昔又说:“我不跟你去,我就在伦敦!你让他们把我的嫁妆都变卖了,兑换成英镑汇给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以后不用管我了。”   这次章嘉森真是暴怒了,“你这个样子,难怪诗哲要跟你离婚!”   沈梦昔气得笑了。这个时期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是她不能理解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许诗哲的确有很好的声望和人缘,很多人都欣赏他,而他,似乎除了对章嘉瑜,跟所有人都亲切和蔼,相处极佳。那么到底是他讨厌章嘉瑜这个人,还是抵触父母包办的婚姻,亦或是以反抗父母作为成熟的第一个步骤呢。   “是离婚了才变成这样的!”沈梦昔冷冷地说。   “你的眼神写着你恨我,七妹,你居然恨我!你不记得小时候六个哥哥是怎么疼你的,母亲给你裹脚,我是怎么拦住她的!我说过,没人娶你,我就照顾你一辈子!现在,听说你离婚了,二哥马上就来找你,怕你出事,你不要说那么绝情的话来寒我的心!”一向性格温和的章嘉森气得浑身发抖。   章嘉瑜的回忆也渐渐翻涌上来,控制不住的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沈梦昔用指腹抹去眼泪,倔强地不说话,其实,她只是要摆脱这个圈子,摆脱这个家庭,过自己的日子。   章嘉森见了掏出一块格子手帕,塞到她手中,“什么时候这么粗俗,连帕子都不用,听话,跟二哥走吧。”不由分说,拿起她的行李箱,把东西胡乱一塞,提了就走。   自知逃不掉的沈梦昔,只好跟着章嘉森去法国。   在火车站,竟然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威尔逊先生,他也去法国,说是生意上的事情。得知沈梦昔旁边的人,就是她的二哥,威尔逊立刻热情地握手,用中文与章嘉森交谈,没几分钟两人便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相谈甚欢。让沈梦昔不得不佩服商人的交际能力。   沈梦昔无聊地四处看着,忽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比黑白照片上还要漂亮数倍的少女的脸,十八岁的林惠雅气质卓然清高,身段苗条娇小。沈梦昔一直欣赏她,他们夫妻二人对中国建筑的贡献不可抹灭。   想着这些,林惠雅已经和她父亲走了过来。   林长空与章嘉森打着招呼,握手致意,林惠雅向他们点头致意,沈梦昔也点头回礼。章嘉森又为林长空和林惠雅介绍威尔逊。   看着林长空深邃的眼睛和浓密的胡须,沈梦昔忽然想起那封情书,差点当场笑了出来。但一想到此人曾经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向国民勇敢揭露巴黎和会关于山东交由五国共管的决定,发出“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的哀叹,以及不久后的离世,便再无嬉笑之心。   林长空与章嘉森相识已久,也当然知道这个章嘉瑜是他的忘年交许诗哲的前妻,更知道许诗哲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想追求自己的女儿,今天看到章嘉瑜,并未觉得此女有许诗哲描述的那般粗鄙土气,反而是整个人平静自信,眼神坚定。   他替女儿回绝了许诗哲,带女儿去周游了欧洲,他主张女孩应该像男孩一样受到教育,惠雅从小天资聪颖,很小就可以帮他整理书籍、书写信件,甚至处理简单的公文。此次来欧洲考察,他特地带着女儿,为的就是让她增广见闻,也是要她领悟自己的抱负。并且脱离家庭的繁琐生活,开拓眼界,以拥有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而不是像她生母一样,一生圈宥于后宅。   林惠雅此时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章嘉瑜,只见她穿着伦敦最时髦的裙装,带着一顶宽檐呢帽,站在她哥哥身边,毫无拘谨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父亲看。   这是诗哲的妻子吗?她并不土气呀。林惠雅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章嘉森并不知道许诗哲离婚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众人给妹妹贴了土气的标签,只以为他是为了反抗旧式婚姻、改造社会。又素日敬佩林先生,在欧洲这些时日,很难遇到聊得来的人,于是拉着林长空聊个没完。   林长空在沈梦昔的目光下却有些不自在,他以旅途劳顿、要回住地为由,谈了片刻就带女儿离开了。章嘉森得知他们父女不久就要回国,更感惋惜。   “二哥很欣赏林先生吗?”   “是的!”章嘉森深深点头。   “也很欣赏他的女儿吗?”   “什么混话?”章嘉森看了一眼威尔逊,嗔道。   “许诗哲就很喜欢他的女儿,所以要跟我离婚,他说再不离婚,林惠雅就回国了。”沈梦昔耸了一下肩膀,摊摊手说。   章嘉森大惊失色,猛地转头看着林氏父女离开的方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威尔逊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沈梦昔倒不在乎,早晚都会知道的,国内大概已经是轩然大波了呢。   章嘉森不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看七妹,“他是不想让林惠雅做妾,才和你离婚的!”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不难过?”   “不啊,反正有二哥养我!”沈梦昔戏谑地看着章嘉森,瞪着眼睛警告道:“你不许反悔!” 第五章 救人   章嘉森1906年与四弟留学日本,1913年又到德国攻读博士学位。   他始终坚持求学问是为了改良政治、救国救民的理念。留德三年,正逢一战,学业被迫中断。一战结束,巴黎和会上中国的惨败,让他意识到国际上只有强权,并无公理,弱国无外交!   这次再度来到欧洲,还是为了赴德国留学。他相信科学的力量,希望能够科技强国。   接上妹妹,处理好手头事务,就带着她去了德国。   为了让妹妹安心住下,自作主张,给她在裴斯塔洛奇学院报名了幼儿教育专业。   沈梦昔看到专业,哭笑不得。也是神奇的缘分,沈梦昔读过中师,回来教小学,孟繁西读了北师大,回来教大学。现在章嘉瑜又学幼儿教育,回国开幼儿园吗?   既然已经报名缴费,索性去读吧。沈梦昔一边学习德语,一边读书,有些课程是英语教学,倒也跟得上,章嘉森给她请了一个德国外教,学习倒也顺利。   兄妹两人住着一个公寓,他们没有请佣人,做饭洗衣打扫,大部分家务都由沈梦昔承担,章嘉森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不忍地看着她那指甲平平的手指灵巧地捏着饺子,“瑜儿,你到许家这些年,竟什么都会做了!”   沈梦昔抬起头,“还是什么都会一些比较好。”   半年后,章嘉森陪同一位学者去中国讲学,将返回国内,临走前犹豫是否带走妹妹,沈梦昔非常坚决地留在德国,她知道许诗哲已经回了中国,正是风头人物,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国凑热闹,给报纸增加新闻噱头。   章嘉森将手头的钱都留给了沈梦昔,只拿着一张船票离开了德国。沈梦昔有些感动,血缘亲情是没有理由的、最持久悠长的感情。   沈梦昔继续租住在章嘉森的公寓,每天骑自行车上课,路上行人回头率很高,尤其她是黄种女人,沈梦昔并不理睬这些,如果现在给她一匹马,她会立刻抛开自行车,骑马飞奔而去。   幼儿教育的课程也很庞杂,涉及的领域也很广泛,同时侧面体现德国对儿童教育的重视。   教育学、心理学、声乐、舞蹈、美术、幼儿心理学、保健学、人体解剖学、外语、体育等等。沈梦昔忽然明白章嘉森给自己的妹妹选择这个专业的用意了,即便她不用去当幼教,学习声乐舞蹈也可以陶冶情操。今后教育自己的子女也是用得上的。   沈梦昔的德语家教是个叫海伦的女人,40岁,独身,身材高大,微微发福,平日表情严肃,显得比实际年龄还大上一些。她是章嘉森第一次来德留学时认识的朋友,会一些中文,平时上课对沈梦昔也很严格。   吃过一次沈梦昔做的饭菜后,她便更加严格地要求沈梦昔的德文学习了,常常免费加时授课,以至于总是错过饭时,而不得不留下和沈梦昔一起做饭一起用餐。   海伦的个子足有一米七十,人高马大,胃口也很大,沈梦昔眼睁睁看着她吃掉一整个酱猪肘子,那份肘子一上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自己的,直接就端过去吃掉了,然后还用汤汁浇了,干掉了一大碗米饭。看的沈梦昔目瞪口呆。   这天,海伦一下子带来了六种德国猪肉香肠,还暗示沈梦昔要回些食物当作回礼,才合乎礼仪。   无奈沈梦昔只好去买了半扇排骨和一只鸡,忙了半个下午。吃饱了的海伦,带走了剩下的糖醋排骨和口水鸡,又给沈梦昔留了一堆作业,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沈梦昔闻闻身上的油烟味,认命地去洗澡。   刚刚离婚的第二个月,许诗哲的父亲照常汇来了200美金作为生活费,约折合800德国马克,足够沈梦昔在德国读书、吃住甚至雇一个保姆。   但是沈梦昔第一时间就让章嘉森把汇款退了回去,婚都离了,还在钱上不清不楚,傻了才会这么做。   章家世代为官,到章父,则是医儒并行,章父行医多年,在宝山一带很有声望,家里有着积年的底子,也算富有。父亲和哥哥们很疼章嘉瑜,因为她是家中第七个孩子,却是第一个女孩。她和许诗哲结婚时,几乎带走当时章家的半副身家,一是许家巨富,总要有对等的嫁妆,二是章父真心疼爱这个大女儿。   现如今她的嫁妆还在许家,父亲哥哥都不好意思去讨要,四哥比二哥还欣赏许诗哲,只怕两人现如今仍然把臂畅饮也有可能。两家虽然不再联姻,但在经济上还有往来,许家也有事务要求助四哥,嫁妆的事情,只能等她回国,亲自处理。   章家十二个孩子,八男四女,章母十分重视男孩,对外只说有八个孩子,即便那八个男孩中有四个不是她亲生的,她也一样疼爱,一样重视,在她的观念里,妾生的孩子,都是替她生的孩子。而女儿养大了,一旦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不能再算自己的孩子了。   如今这八个儿子,有五个在读书花钱,还有两个等着娶妻,章母是不肯再拿出钱来汇给章嘉瑜的了。   海伦也知道她离婚的事情,得知她最近没有国内经济来源了,便不肯再留下吃饭,还答应帮她留心,找一份适合的工作。   沈梦昔依然留她吃饭,说一个人吃饭太寂寞,只要她平时多和自己说说话就行。海伦有些为难,但当面对美食时,只犹豫了三秒就留下了。   海伦在一次吃完水煮鱼之后,给沈梦昔讲了她的故事,她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年轻的时候去英国做生意,结果他偷偷在英国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回来还偏偏瞒着她,一直拖到她发现为止,那时候她的年龄已经很难再嫁给别人了,后来战争爆发了,海伦一直没人娶,那男人后来死于大流感。海伦也从此对男人失望了,干脆一个人生活,直到现在。   她自以为自己的遭遇可以安慰到沈梦昔,劝她道:“男人天生都是寻欢作乐的物种,千万不能把他们放在心上。必要的时候,用他们生个孩子,然后就把他们踢开!哈哈!”   “海伦你想要个孩子吗?”   “现在生不出来了。”海伦嘀咕着,把餐桌拾掇了。“那个该死的男人,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该死的男人!”   ******   一晃来到德国三年多了,沈梦昔很喜欢这里安静的生活,每年给儿子阿欢邮寄一些玩具衣服,偶尔给宝山写封信,她甚至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她平时做两份工作,一份是钢琴家教,一份是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足以维持生活。   这天,沈梦昔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布袋,里面是一把青菜,几个洋葱和土豆,还有一块猪肉和一条鱼,她轻轻哼唱着那首徐小凤的《风的季节》,“冷风轻轻吹到,悄然进了我衣襟......“,轻快地蹬着车,河边的轻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十分惬意。   一辆汽车冲下马路,直直朝着她开了过来,沈梦昔跳下车跑开,险险躲了过去,那汽车碾过自行车又撞倒路边的栏杆,栽进了坝下的河里。   行人发出惊呼,只见汽车迅速沉入河底,司机打破车窗先出来了,向岸边游了两下,又返回去救人,一个妇女在水中露了一下头,又沉了下去,沈梦昔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向那女人游去,等她精疲力尽地把昏迷的女人拉上河岸,那个司机也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拖上了岸。   两人都晕了过去,沈梦昔首先解开女人的衣领,清理干净她的口腔,拍打她的肩膀喊着:”女士!女士!“毫无反应,再探,全无脉搏、呼吸。沈梦昔立刻进行心肺复苏,那边那司机已经给男孩控水。   几轮按压和人工呼吸,女士醒了过来,吐了几口水,马上开始喊着:“弗兰克!弗兰克!”   沈梦昔又跑过去如法救治男孩,男孩耽搁的时间有些久,抢救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有醒转迹象,沈梦昔没有放弃,尽管她已经几近脱力。   “醒来!醒来!”   男孩的妈妈无助地瘫坐在一边哭着,沈梦昔大喊,“有没有会救助的?”   无人应答。沈梦昔只好继续按压,她的汗水和头发上的水混合着,滴到男孩的身上,沈梦昔俯下身子,再度向男孩口中吹气。男孩就在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蓝色的眼睛带着迷蒙。   沈梦昔大喜,立刻将他变成侧躺,伸手触他舌根,使他吐出腹中河水。   弗兰克吐出一些水,无力地躺在岸边,他的妈妈扑在他的身上,又回身扑打司机,原来,弗兰克发烧,急着送去医院,结果司机驾驶不当,反将汽车开入河中。   男孩浑身发抖,额头滚烫。沈梦昔叫那司机立刻去找辆马车或者别的汽车,从自己的布袋里找出一个保温杯,给弗兰克喝了温水,又在他头上贴了一个退烧贴,看着他们坐上马车离去,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已经报废,徒劳地伸手哎哎喊了两声,浑身湿漉漉地回了家中。   匆匆洗了个澡,她趴到了床上,实在是太累了,头发没有来得及擦干,就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半夜,头疼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病了。   找了片药吃下,她又喝了大量开水,给自己做了碗热汤面条吃下,才又睡去。   第二天一早,居然恢复得差不多了,沈梦昔又一次感慨,年轻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吃了早餐,又是一条好汉,继续上课去了。 第六章 功夫   沈梦昔的自行车报废了,这几天一直走路上课。   她换了一双舒服的粗跟皮鞋,走路带风,腋下夹著书袋,哼着歌曲。经历过暮年不良于行的苦楚,现在能健步如飞,如一件宝贝失而复得。   身后一辆汽车按着喇叭,沈梦昔向路边让了让,继续快步行走,今天是鲍恩先生的心理学课程,他是个刻板认真的人,若是迟到,他一言不发,镜片后的眼神亦足以杀死一个人。   汽车超过沈梦昔,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冲沈梦昔喊了一声:“章女士!”   见沈梦昔回头,就走过去,沈梦昔认出他是那天落水汽车的司机,扭头看看汽车,哦,又换了一辆奔驰。   “先生,你是来赔我自行车的对吗?我急着去上课,给我一张名片,我们稍后再谈吧。”沈梦昔笑着说。   司机有些尴尬,指了指汽车的方向:“冯.路德维希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车窗边露出一个女人的侧脸,她并不看沈梦昔这边,而是继续凝视着前方。   “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啊,既然不方便下车,就算了,我急着上课呢,如果不打算赔自行车,那就免谈了!”沈梦昔呵了一声错开司机,继续大步向前。   司机完不成任务,很是焦急,追着沈梦昔喊道:“女士,请务必过去谈一下,冯.路德维希夫人打算好好感谢您,自行车一定会赔偿,请到车上谈一谈!“   “对不起,司机先生,我现在要去上课,要不你们等我下课吧!”   “我送您去学院,正好您和冯.路德维希夫人谈一谈。”   沈梦昔看看手表,时间还有富余,但她不打算乘坐陌生人的汽车,“如果真想谈,就下车和我谈,不然就算了。”沈梦昔继续走。   那司机跑回去开车,追上她,一个女人下了车,正是那天落水获救的女人,今天的她完全不似那天哀伤哭泣,她神情严肃,带着一种似乎天生的傲慢:“您好,章小姐!”   沈梦昔停下来:“我可以和你说五分钟,因为我要上课。”   冯.路德维希太太面色不虞地笑了一下,“十分感谢你那天救了我和我的儿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救命恩人,觉得她穿着虽然还算入时,但是整个人的行为举止看起来粗鄙无礼,想来在东方也是个下等人。   “你要多少钱?”   沈梦昔听了一挑眉毛,倒是直截了当省时间。   “一辆新的自行车。你的车子掉下河之前,差点撞到我,并且轧坏了我的自行车。”   那位尊贵的夫人,忽然脸色胀红,仿佛受到侮辱。转身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沈梦昔莫名其妙,继续赶路。她心想,这个女人,或许觉得自己和儿子的命就值一辆自行车,而受到了侮辱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上课要紧。   傍晚,沈梦昔在做饭,她今天想吃麻婆豆腐,来了欧洲一年多,都没吃豆腐,今天海伦回去的早,她正好可以吃些独食,在武陵空间找出一块水豆腐,三下五除二一番操作,一盘火锅底料版的麻婆豆腐出锅了。   舀了一小勺尝尝,嗯,妙极!她又从电饭锅里盛了一碗米饭。   刚坐下,门铃响了。   一开门,又是那个司机,身后还有个小男孩,正是那个蓝眼睛的弗兰克。   沈梦昔犹豫了一下,把他们让进了家门。   弗兰克的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沈梦昔笑了,“我刚做好了饭,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一点吧。”   司机连忙拒绝,”我是受冯.路德维希夫人的委托来感谢您的。“   却见弗兰克已经坐到了餐桌边,拿起餐盘里的细瓷勺子,舀了一勺红油油的豆腐,吃进嘴里,辣的双眼冒火,却不肯吐出去,倔强地咀嚼两下,咽了下去。吃了一勺米饭,又把勺子伸向了麻婆豆腐。   沈梦昔愣了,这孩子咋一句话不说,进来就吃呢!   司机尴尬地去拉弗兰克,提醒道:“弗兰克少爷,我们是来感谢章女士的!”   “这就是中国的菜吗?很辣,很好吃!我喜欢。”   司机听了弗兰克的话,却突然一付很高兴的样子。   也不再管他,径自拿出两张纸,又拿出四万马克纸币,放到餐桌上,请沈梦昔过目。   沈梦昔好奇地拿起两张纸,原来是协议,写明了沈梦昔于某日救了他们母子两人,又于某日获得四万马克和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作为报偿,以后两不相欠,如若再行纠缠,诉诸法律制裁云云。   沈梦昔乐了,还真是严谨。   “我说过不要报酬,只是顺手救人而已,只要你赔我一辆轧坏的自行车就可以了。”   “可冯.路德维希夫人坚持要您收下,冯.路德维希家族不想欠您这份人情。”   “哦,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母子各值2万块!”沈梦昔弯下腰,看着埋头苦吃的弗兰克,那一盘豆腐已经干掉一半,弗兰德把空碗递给沈梦昔,示意再来一碗米饭。   沈梦昔接过碗,去厨房又盛了一碗饭,递给弗兰克,慈爱地说:“慢慢吃,都是你的。”   弗兰克接过碗,忽然笑了一下,蓝色的眼睛里光芒一闪,沈梦昔忍不住捏住他的脸蛋,“你可真好看!”   那眼睛跟自己孙子安东的一样好看,能忍住不嘬一口脸蛋,已经是很有定力了。   司机和弗兰克都愣了,弗兰克脸红了。   “继续吃,我们谈我们的。”沈梦昔接过协议,分别签字,自动留下了一份。“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我不会纠缠你们的。我救人是出于本能,没有想过报酬,并且,生命和情义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这个可爱的小伙子,是无价之宝呢!”   四万马克差不多是一万美元,沈梦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将不必发愁找工作的事情了。   弗兰克吃完了饭,用手绢擦了嘴,他的嘴红红的,还有些肿。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他站起来,给沈梦昔行了一礼,“谢谢你救了我和妈妈,也谢谢你的饭菜!”   沈梦昔笑着摇头,弗兰克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严肃,像是始终在思考什么严峻的问题,沈梦昔觉得他的童年并不快乐。这种豪门贵族的家庭,谁能留心一个小孩子的心理问题呢。   弗兰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餐桌,忽然说:“我吃了你的饭,你吃什么?”   “没关系,再做一份就是了!”   弗兰克的脚忽然像是被什么缚住了,停在门口,似乎还没吃够,听说还要再做一份,就打算留下来再吃一吃。   那司机实在丢不起脸了,急忙拉着他的小少爷逃了出去。   沈梦昔关好门,笑了,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   又做了一份麻婆豆腐和米饭。   她端起碗,侧耳倾听了一下,门铃没有响,笑了一下,吃起饭来。   饭后下楼,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沈梦昔拍拍车座,左右看看,比自己那辆好多了。   转天拿着四万马克去银行存钱,沈梦昔福至心灵,突然决定把钱都换成了美元,又决定不存银行了,说不定哪天就回国了,又不能通存通兑怪麻烦的。   把一万美金放到武陵空间里,施施然回家了。   出了银行不远,她刚推上自行车,后面一个大力将她推到在地,手肘和膝盖刺痛,手上的皮包被一把抢走,一个大个子青年撒腿跑去,沈梦昔怒气攻心,从武陵空间拿出一块来自中国黑龙江省临江建设兵团的拳头大的石头,朝那个身影投去。当年在养老中心练习飞镖的准头还在,那个青年应声倒地,后脑流出了鲜血,沈梦昔跑过去,一跃而起,坐到那青年背上,将他的双臂背到身后,别到自己的腿上,左手锁住他的下巴,右手直插他的双眼,并未用足力气,那青年也疼得嗷嗷大叫。   银行里跑出两个保安,沈梦昔说自己刚刚从银行出来,这人抢了自己的钱包,请他们代为报警。   一个保安去报警,一个保安按住了青年,保安看着身穿及膝裙子、黑色厚丝袜的沈梦昔叉着腿坐在一个男人后背上,呲牙笑了一下,沈梦昔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伸手给了那青年脑瓜子一巴掌,“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偏偏去抢!”又扒拉他的头发看看伤口,从皮包里拿出云南白药和纱布给他包扎上,使劲勒了一下,疼得那青年又是嗷嗷直叫。   警察来了,保安将青年交给警察,沈梦昔也跟着去警察局做笔录,大胡子警察听说是沈梦昔自己抓住了抢劫者,非常好奇地看着这个东方女人,“东方人,你们都有功夫吗?”   “差不多吧,总之,谁也别想打我们的主意!”沈梦昔扬着下巴,严肃地用纯熟的德文回答。   大胡子将青年铐在椅子上,问他的姓名住址,有无前科。   听了回答,大胡子走到一排大柜子中的一个之前,打开,在一摞摞的带着标签的盒子中拿出一个,又在纸盒子里翻出青年的档案。   如果说中国的思维是圆形的,那么德国人的思维一定是方的。   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抽象思维能力超强,德语语法规律中性,数、格的规律十分严格,造就了德国人严谨、重视规则的特点,也因此孕育出了康德、黑格尔、尼采、马克思等这样的伟大哲学家。   沈梦昔对他检索能力很感兴趣,但是大胡子并不予理睬。她被另一个警察带到一边,当听到沈梦昔说,“冯.路德维希夫人感谢我救了他们母子,给了我一些钱,所以我到银行......”,那做笔录的警察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做完笔录就让她回家了。   沈梦昔打算学业一结束,就离开欧洲,这世界,从一战到二战,没有被战火燎到的地方,大概只有美国本土了吧。   她打算回国处理一下嫁妆,有机会就去美国转转,合适就住下来。反正一个人,哪里都是孤单一人,哪里都是异乡。   现在不用发愁学费生活费的问题,那就抓紧学业,拿到学位赶紧走人。   海伦听说了沈梦昔的遭遇,非常内疚,她认为自己辜负了章嘉森的托付,坚持以后要接送沈梦昔上下学,最后干脆退了自己的房子,搬过来与沈梦昔一起住了,坚称这样可以省下一半的房租和伙食费。   沈梦昔表示,房租是省了,但是伙食费,并没有。   ——不仅多了个能吃的海伦,还有一个动辄上门吃蹭食的弗兰克。 第七章 劫持   冯.路德维希夫人最近十分恼火,她的本意是付钱后与这个东方女人再无瓜葛,没想到,儿子知道了她的住址,动辄就自己跑上门去,还像个乞丐一样要吃要喝。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他亲自去道谢的请求,儿子不经常说话,有些轻微的自闭,常常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视一切如无物。那次他用蓝色的眼睛哀求地紧紧盯住自己,她竟不由自主就应允了,还把酬金翻了两番。   沈梦昔不知那位夫人的烦恼,每日勤奋学习,努力吃饭。   海伦也做得一手好饭,她会做近十种口味的香肠,会腌制酸卷心菜,会做苹果酥,她烤的面包带着麦香又有嚼劲,她们轮番做饭,工作家务,费用均摊,但古板的海伦坚持要多担负两成的伙食费用,因为她胃口比沈梦昔大得多。   弗兰克每周日都来吃饭,不怎么说话,但吃得不少。   他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总是带着蛋糕、冰激凌、鲜花等礼物,有一次带来了一只野兔,说是他亲手猎的。海伦处理好后,沈梦昔做了个野兔炖土豆,生姜大料,花椒粒,干辣椒,粗犷大气。   可怜弗兰克长到12岁,从没用手直接抓过肉食。凡是带着骨头的肉,他都一脸茫然。   现在正可怜兮兮地抓着筷子,向沈梦昔求助,希望她可以为自己分解一些这香喷喷的肉下来。   沈梦昔用湿巾擦擦手,夹起一块兔肉放到面前碗中,伸手抓起,自顾自啃了起来,“嗯!香得很!”她用中文说了一句。   海伦早已忘记餐桌礼仪,在她的概念里,吃中餐就该是这样的:吃面要簌噜噜,吃肉要用啃的,吃菜要用筷子。   弗兰克犹豫了五秒钟,终于伸出白皙的弹钢琴的手指,捏起一块兔肉,送到嘴边,一股兔肉和香料的混合气味窜进鼻腔,直达大脑,他不由自主张开嘴巴,啃吃起来。   本能,战胜了一切。   两位德国吃货,直吃得满头大汗,眉开眼笑。   冯.路德维希夫人到来时,就看到了这一幕,她失声尖叫,用手绢擦了一下儿子湿漉漉的卷发,又抓起儿子的手,使劲用手绢擦拭着上面的油渍,嘴里不停地喊着:“粗鄙!下流!下等人!”   弗兰克被拖走,他哀求地看着沈梦昔,在门口,他使劲挣脱母亲的手掌,只听冯.路德维希夫人用法语大喊了几句。弗兰克浑身一颤,低着头,再没看沈梦昔一眼,顺从地走了出去。   沈梦昔前年起,在裴斯塔洛奇学院选修了法语,她听懂了那几句话,概括说是,如果弗兰克执意要和这个下等东方女人接触,她就会让她再不能在德国立足,甚至杀掉她。   海伦不懂法语,喋喋不休地说贵族夫人什么的其实最讨厌了,害得她没有胃口吃饭。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沈梦昔面色不改,如常收拾了餐桌。   ”施大恩如结大仇!“沈梦昔的脑海里蓦地冒出这一句话。   虽说收了冯.路德维希夫人的钱,看似两不相欠,但这个贵族夫人并不想因看到她,而一再提醒自己曾不得不受恩于这个东方女人,这就是所谓避大恩人如避大仇人吧。   沈梦昔很喜欢德国的生活,这几年德国马克贬值,但不影响她的生活,这里的人们自律克制,循规蹈矩,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一切都按规律运转,看似刻板,实则更加自由。   但再好也是别国,是时候离开了。   饶是活了这么多年,沈梦昔也没也想到,救人两命,最后要落得被驱逐甚至诛杀的地步。晚上,她冷静地分析了当前的情况。学业马上就要结束,一是转学去英国,二是提前预定船票回国。   想到冯.路德维希夫人的眼神,沈梦昔有些灰心,种族歧视注定她不可能平等自由地生活在欧洲大陆。算了,不如回国吧,即便是舆论的风口浪尖,也不过是几日罢了,寻个机会去美国避避战争风头吧。   她再次检查了武陵空间里的两把手枪,又把趁手的几把刀,还有练太极剑的两把长剑放到一起,才松口气,睡下了。   弗兰克连续三周没有来吃饭,让沈梦昔松口气,同时也有些想念这个小男孩,他比自己孙子安东12岁的时候要矮一些,安东淘气得厉害,一半战斗民族的血统,让他勇敢豪迈,无所畏惧,完全不似这个弗兰克,仿佛一个精致的水晶杯,不小心就会碎掉。   但是他的蓝眼睛会让沈梦昔觉得亲切,这是这世界上目前唯一可以让她觉得慰藉的。   她常常做梦,自己在大海上孤舟一叶,茫然漂泊,连天上的星辰都是陌生的,孤独得让人绝望。   第四周,弗兰克突然来了,沈梦昔既开心,又担心。   弗兰克送来了请柬,他非常高兴地邀请沈梦昔去参加下周的冬季狩猎,沈梦昔为难地说,最近临近毕业,课业繁忙,自己已经订好了回国的船票,请他转达对冯.路德维希夫人的谢意。   弗兰克听了小脸垮了下来,“妈妈准许我来你这里了!她准许我和你玩了!”   “可是我的家住遥远的中国,我势必要回去的。”沈梦昔摸摸他卷曲的金发,“你是个很棒的男孩,长大一定是个大英雄!”   她像当年夸安东一样,不吝夸赞着弗兰克。   弗兰克还是放下了请柬,有些沮丧地走了。   一周后,沈梦昔在上学的路上,突然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抓住胳膊,拎小鸡一样,塞到汽车里,飞驰而去,那辆自行车跌倒在地,车轮犹自慢慢旋转。   一个开车,一个在后座押着沈梦昔,汽车朝郊外驶去,沈梦昔明白八成是冯.路德维希夫人的手段。出于轻视,两人并没有捆住沈梦昔,那男人小山一样的身体坐在后座,压得汽车都偏了。沈梦昔缩在车门边,一言不发。   两个男人开始调侃沈梦昔的面孔、肤色和身材,放肆地哈哈大笑。   沈梦昔趁机掏出防狼喷雾,照着后座男人的眼睛喷了两下,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捂住了眼睛,开车男人下意识刹车,沈梦昔趁机跳车,向来时的路跑去。   脚下是双粗跟皮靴,跑起来还算得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后面追赶男人的喊声,沈梦昔平生未有如此遭遇,不知在这异国他乡,到底要跑到哪里去。   她犹豫着要不要拿出空间里的汽车,拿出了汽车要不要杀人灭口的时候,就见路口两辆汽车停了下来,冯.路德维希夫人穿着一身火红的猎装,走了下来。   沈梦昔心中哀叹。   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道,“夫人,夫人救我!”   弗兰克也下了车,见到沈梦昔,大吃一惊,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惊慌,这孩子虽然稍稍自闭,但是并不缺智商,隐隐猜到了什么,蓝色的眼睛里黯淡了下去。   “那是我的仆人,他们去邀请您,来参加我们家族的狩猎,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沈梦昔恨得咬牙切齿,拎着胳膊塞进汽车也算邀请。   她喘匀了气,镇定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吧。   沈梦昔笑了一下,与冯.路德维希夫人见礼,“是这样啊,那真是我误会了。”   冯.路德维希夫人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她两眼,“那我们出发吧。”   此行一共三台汽车,直奔索伦城堡。   弗兰克的父亲已经早早到了城堡,远远看到他牵着几头矮小健壮的德国猎梗出去遛圈了。   沈梦昔根本无心欣赏这座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水上城堡,她有些坐立难安。   弗兰克来找她,蓝色的眼睛难掩难过,他送给她一把刀,“这是普鲁士贵族狩猎刀,给你防身,如果遇到野兽,或者危险,你就杀了它!”男孩咬着牙说。   沈梦昔笑着接过:“谢谢你,弗兰克!这真是珍贵的礼物!”   当晚,沈梦昔参加了他们的晚宴,城堡并不是金碧辉煌、灯火灿烂的,相反很是陈旧,房间又高又暗,四处是吊灯和大蜡烛,有种鬼影幢幢的感觉。   沈梦昔见到了弗兰克的父亲冯.路德维希伯爵,他看上去是个刻板固执的人,个子不高,眉头微锁,眼神坚定,紧抿嘴角,不苟言笑。他走过来,向她问好致意,并就她救了妻子儿子的事情,郑重道谢。沈梦昔客气地说在中国这叫见义勇为,就是说见到有人需要帮助,有能力的人是肯定会伸出援助之手的,不必太过介意。   伯爵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微笑,示意沈梦昔自便,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在伯爵的客人中,沈梦昔惊喜地发现了威尔逊,这个英国商人,居然出现在德国伯爵的狩猎行列中,威尔逊比她还要惊奇,过来礼貌地跟沈梦昔打着招呼,沈梦昔穿着夫人给她的礼服,向威尔逊伸出右手,两人轻轻一握。   “真遗憾,美丽的女士,您恢复了单身,我竟始终不能吻您的手背。”威尔逊做遗憾状。   沈梦昔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八章 冬猎   伯爵和夫人惊异于他们的相识,威尔逊兴奋地讲了他们的同船之行,并说中国人讲求缘分,“十年修得同船渡”,又说他们还从伦敦到法国同坐一列火车,更加有缘分。最后看着伯爵夫妇迷茫的眼神,向他们介绍,“伯爵居然不知道,这位章小姐,就是中国银行总行副总裁章嘉璈先生的亲妹妹啊!”   伯爵死硬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嘴角扯出个笑来,伯爵夫人的表情却变了三变,无法形容。   沈梦昔和威尔逊找了个沙发坐下。   “两个月后,我将再次去中国,全面负责东印公司在华业务,还请章小姐在令兄面前多多美言!”威尔逊用中文同沈梦昔说。   “哦,那要恭喜威尔逊先生荣升!恰好,我也订了两个月后的船票,没想到缘分这样深刻,一路还请多多关照。”沈梦昔微笑点头。   “那简直好极!一旦抵达上海,在下请贵兄妹吃西餐!”   “哪里哪里,回到中国,怎能让您破费,届时还请威尔逊先生赏脸,让我们兄妹做个东道。”   威尔逊兴奋地去跟伯爵讲,这次的生意有了章小姐兄长的帮忙将会顺利很多,伯爵也很高兴,举杯遥遥向沈梦昔祝酒。   第二天的狩猎,沈梦昔换了伯爵夫人给她特意找来的墨绿色小码猎装,把头发梳成马尾,整个人英姿飒爽的,威尔逊竖起拇指不吝夸赞,连伯爵也点头称赞。沈梦昔笑着耸肩:“浪费了夫人这套漂亮的猎装,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众人都笑。   “那您会骑马吗?”威尔逊问,“如果不会我可以教您!”   “幸好还可以骑马。”沈梦昔接过弗兰克递过来的缰绳,牵住一匹栗色母马。   伯爵骑马带着随从和几只德国猎梗率先向树林深处进发,威尔逊紧紧跟随,弗兰克没有跟去,而是紧紧站在沈梦昔的身边,几个仆人抬着笼子跟着进了林子,笼子里装着十余只各色狐狸,看得沈梦昔心中恻隐。   伯爵夫人招呼沈梦昔一起上马,一会儿要看他们猎狐了。   沈梦昔是真的不想进到林子里去,但似乎一个人留在小屋前也不安全,只好上马,慢慢骑行。弗兰克跟在他的身边,没有看到他送的那把刀,有些焦急,凑近了悄悄问:“为什么不带上那把刀?”   “哦,有些大,不方便带。”沈梦昔能说放到一个更方便的地方了吗。   “狩猎的时候,带什么武器都不过分,你看我母亲,就拿着一只最新的美国勃朗宁手枪。”   “哦?那真是好枪!”   远处一声口哨,数个笼子打开,一群狐狸飞快地朝树林窜去,几匹马立刻疾驰追去,数声枪响,伴随着几声开怀大笑,响彻树林。   接下来,不断有枪声响起,几个仆人拎着狐狸回来。沈梦昔不忍看那些死去的狐狸,别过脸去,伯爵夫人笑着瞥了她一眼,望向森林深处。   沈梦昔并不能确定,究竟伯爵夫人绑自己来猎场是要吓唬一下,赶自己离开德国,还是要寻机杀死自己,毕竟打猎中误杀也不可避免。   看弗兰克的紧张程度,再看伯爵夫人固执独断的个性,沈梦昔不敢心存侥幸,认为她会因为威尔逊的一席话而放弃之前的决定。   沈梦昔看似悠闲,实则警铃大作。昨晚睡在城堡里,熄灯后她在窗边悄悄用热像仪观察了一遍庄园,又在窗边门口放了警报器,才小心翼翼的横在床尾睡下,把子弹上了枪膛,放在枕头下面。夜里醒了两次,又是一番观察。   这时,一个仆人慌张地跑来,向伯爵夫人报告,伯爵和威尔逊先生在森林中被两只棕熊袭击,十分危险。伯爵夫人听后立刻命令所有仆人带上所有武器前去救援,她自己也骑着马,跟在后面进入森林。   弗兰克哪里顾得上沈梦昔,和母亲一起走了。   沈梦昔不能判断消息真假,权衡了三秒,决定跟着弗兰克,她母亲不至于在儿子面前杀死他们的救命恩人吧。   森林里一条小路蜿蜒远去,雪地上是杂乱的脚印,有人的、有马的、有狗的,沈梦昔策马紧跟着弗兰克母子,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听到前方一声熊的咆哮,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他们赶到的时候,沈梦昔见到一头浑身鲜血的大熊,瘫倒雪地上,呼哧呼哧苟延残喘,眼睛看着不远处倒地的一头小熊。   一个保镖砰的一声,一枪打中母熊头部,爆出一朵血花,母熊再无声息。   它十米远的地方,伯爵和威尔逊都各倒在一棵大树下,还有三个仆人也倒在雪地上,几人都不知死活。外围三个保镖仆人不同程度有伤,五六个刚赶来的仆人,都扑向伯爵,沈梦昔下马跑到威尔逊的身边,还有脉搏,枪管还有温度。左手臂骨折,头部受到撞击,暂时休克。   沈梦昔迅速找了树枝,将威尔逊的胳膊固定,医治过程中,威尔逊醒来,呕吐不止,沈梦昔按下他要坐起的身子,“你现在是脑震荡,不要乱动。”   喷了止痛药的威尔逊还算平静,感激地说,“十分感谢。”   伯爵的后背被熊掌撩到,三条深深的血痕,惨不忍睹,他趴在树枝捆成的担架上,看了威尔逊一眼,见沈梦昔已经做了处置,挑了一下眉毛。伯爵夫人问沈梦昔:“章小姐学过医?”   “我们的课程里,有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做一些心肺复苏和急救是不成问题的。”沈梦昔笑看了伯爵夫人一眼,又看着伯爵说,“如果伯爵信得过我,我可以给您用一些药品,及时防止伤口感染,止血生肌。当然,您也可以现在马上去医院。”   伯爵又看了一眼威尔逊,不顾夫人的阻止,对沈梦昔说:“那就麻烦章女士了!”   沈梦昔让众人退后,她揭开盖着伯爵的毯子,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小瓶云南白药喷雾制剂,“伯爵先生,刚开始可能会有点疼,您忍一下。”   听到伯爵说知道了,她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喷了一遍,伯爵发出一声声惨叫,伯爵夫人拔出手枪对准沈梦昔就开枪,弗兰克一推她的胳膊,子弹打到沈梦昔蹲着的树的上方,树上的雪簌簌落下,白药喷雾掉到地上,沈梦昔飞快出枪,一把黑大的五四顶到了伯爵夫人的眉心,“原来,所谓贵族就是特么这样报答救命之恩的!”   几个保镖同时端起猎枪对准沈梦昔,威尔逊急得大喊:“她刚才在救伯爵,她在救伯爵啊!”   “维多利亚...放下枪,她在救我...”伯爵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制止道,他的伤口经历最初的刺痛,逐渐缓和麻木,他又命令保镖放下猎枪。   “你一个下等人种,敢拿枪对着我的头!”伯爵夫人双眼冒火,也用枪对准沈梦昔的头,嘶吼着。   “人种无高低,品德有高下。呵呵,刚才您也不怕打到伯爵身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会选择眼睁睁看着你溺毙于河中。”沈梦昔平生未见如此刚愎自用忘恩负义之人,严重怀疑她是近亲的劣质产物。   “维多利亚!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伯爵发怒了。   “啊!”伯爵夫人歇斯底里地大吼,全无之前的高贵矜持,弗兰克紧紧地在身后抱住她,惊慌地喊着妈妈。   伯爵夫人双眼充血,满是仇恨,手指已扣动扳机,沈梦昔惊惧地左手飞快一记喷雾,身体向右一歪,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秒之内发生的事情,伯爵夫人喊声未落,已经倒地,人事不知。一颗子弹擦着沈梦昔的耳朵打进身后的大树。   “够了!”沈梦昔左耳嗡嗡作响,一脑袋火药味,她一手握枪,一手拿着喷雾,背靠大树,悲愤地大声说:“我不知为何神经错乱要救你们!中国人的烂好心实在他妈多余!农夫与蛇!中山狼!活该!!”   威尔逊坐在担架上,向沈梦昔伸手,轻轻说:“章,到我身边来!来!”   沈梦昔使劲摇头。   伯爵叹了口气,“十分抱歉。”   “威尔逊先生左臂骨折,轻微脑震荡,伯爵先生的伤口不会感染,有的地方需要缝合,伯爵夫人只是短暂昏迷。你们快去医院吧,祝您两位早日康复!”   “小鱼姐姐!”弗兰克忽然叫了一声,小鱼是粗通中文的海伦给沈梦昔取的外号,弗兰克也跟着叫了,他敏感地领悟了沈梦昔的意图,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弗兰克,你是个非常棒的男孩,我很高兴认识了你。以后你是个大人了,你要考虑周全,带着他们和仆人去到最近的医院。我,不跟你们走了!再见弗兰克!”   “不!”弗兰克忍不住哭了。   “快走!救命要紧!”   弗兰克无奈带着众人迅速离开,威尔逊被抬走前,焦急地向她喊着:“章,章,你疯了!我保护你,我可以保护你!......”   沈梦昔挥挥手,示意抬担架的人快走。   沈梦昔爬到树上,看着所有人走远,她数了一下人数,一共带出来十二个仆人保镖,除了地上死的三个,都跟着走了。她又拿望远镜看了一圈,下树来,捡起那瓶白药喷雾。   雪地上一片狼藉,血腥味很浓。   死去的三人,身上没有枪,几把普通的刀,沈梦昔没有兴趣。一大一小两头熊,地上还有散落的几只狐狸、野兔,最惨烈的是四条德国猎梗,全都死了,有的被撕开,有的被压扁,有的被拍飞落在远处,最后一个在伯爵倒地处不远,肚子被熊掌豁开,肚肠流了满地。   沈梦昔慨叹一声忠犬。   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收尸和拉走猎物,沈梦昔没有碰这些,辨别了一下方向,决定还是先出了树林,不知道有没有野兽闻到血腥味赶来,这个时间他们应该都走了。   走了二十分钟,就快出树林了。她用望远镜看看城堡,空无一人,车也都走了。   松了口气,准备一出树林,就从空间拿出汽车,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到哪里都行。   只听“砰”一声枪响,沈梦昔应声倒地。 第九章 同乡   一个大个子端着猎枪,藏身三十米外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后,正是昨天掳了沈梦昔来猎场的司机,他见地上的女人躺在雪窝中,一动不动,压上子弹,胡乱又开了一枪,才从树后走出,一边慢慢迈步,一边退了弹壳,准备再装入一颗子弹,却见地上的女人一个骨碌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乌黑的手枪,对着他就是一枪,“砰”的一声,胸口一热,“砰”,又一声枪响,这次正中眉心。   大个子死不瞑目,轰然倒地。   沈梦昔迅速躲到一棵大树后,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呲牙咧嘴地揉着肩头,抠出一颗子弹头,甩到地上,想想又从雪里扒拉出来,扔到武陵空间。   看看四周,迅速靠近大个子,收起他的猎枪和子弹,又恨恨地踢了他一脚,大个子翻了个个儿,露出沾满血迹和雪粒的脸,以及大睁的双眼,沈梦昔吓得尖叫一声,跳了开去,撒腿就跑。   跑上大路,拿出越野车,向着索伦城堡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没有目标,只是向前开,双手抖的厉害,第一次杀人,这感觉太差了!鲜血涌出,生命流逝,那种罪恶感,一直萦绕心头。   但是,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愤怒和无奈又抵销了罪恶感,她恨得磨牙,两手冰凉,想不明白伯爵夫人杀人的理由和目的,心中暗骂这女人是个疯婆子。   直到日落西山,远远看到人烟,她才停下车。从汽车里程上看,她现在离开索伦城堡已有100多公里,路上居然一个车一个人都没有碰到,这个小镇,看着也不大,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通向何处,北面是几座连绵的山,白雪皑皑。   沈梦昔换下身上的猎装,想想并没有脱下防弹衣,套了件羽绒服,随便吃了些东西,喝了热水。收起越野车,慢慢向小镇走去,天黑,她摸进小镇,找到一个小教堂里躲了一夜。   孟庆严临终前一年,给她了许多东西,枪支、弹药、防弹衣,头盔、还有手榴弹、手雷,型号虽然有些老,数量也不多,但是弥足珍贵。   这老头,知道她喜欢这些东西,自认下这个女儿,仿佛就认定她有地方能存放这些东西一样,把装着这些东西的一个大皮箱给了她,也不管她怎么带回哈市。沈梦昔也不推辞,给就拿着。   没想到,真就派上了用场。沈梦昔默默合十,心说您可真是我亲爹。   这一夜,沈梦昔只睡了一个多小时,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大胡子血淋淋的脸和睁大的双眼,只好坐在长椅上熬到天亮。   天刚亮,胡乱吃了一口,沈梦昔换了一身呢子大衣,戴上大檐帽子,离开了教堂。这样打扮,不看脸谁也不知道是东方人。   小镇的人口很少,看起来是非常安静安详的地方,沈梦昔在街上找到邮局,买了信封邮票,盖了邮戳,这个小镇叫维茨镇。邮局只有一个职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长得胖胖的,一个圆圆的啤酒肚,看到帽檐下的脸孔,他好奇地问她来自哪里?   沈梦昔回答,从东方来的,她想去英国找自己的丈夫。   职员说,“哦,夫人,那您得先去汉堡,再乘坐轮船去英国。巧了,正好我们的邮车马上要去汉堡,可以载你一程。”   “真的吗,真是太感谢您了!菩萨保佑好心的您!”沈梦昔合十道。   “菩萨?”   “是我们东方人的上帝!”沈梦昔对那职员说。   “哦,菩萨也保佑你顺利到达伦敦港!”那职员也双手合十,他又伸手指指外面一辆马车,“冬天要十天才去一次汉堡,前天下雪没去成,今天刚刚清完路,您真是幸运的人!”   就这样,幸运的沈梦昔坐着邮车到了汉堡,热情的邮车司机邀请她去自己的家里,去英国的船最快也要两天后才开,沈梦昔拒绝了,她送给司机先生一包酒心巧克力作为感谢,就告辞了。   租车去码头买了最快去英国的船票,又在附近找了旅店住下。   隔壁房间是一对也打算去英国的年轻夫妇,妻子叫克瑞斯汀,她对于沈梦昔的东方身份十分的好奇,总是盯着她看,眼里闪着光,寻机就要和她讲话。   饭后她很热情地给沈梦昔送来一壶热水,本不想与人多接触的沈梦昔,在门口接过水壶,谁想克瑞斯汀一眼看到她挂在窗边晾晒的文胸,大叫着冲了进来:“哦,天哪,这是什么?”   沈梦昔关上门,放下水壶,从她手里抢回被她拉扯的文胸。   “这是贴身衣物,我的贴身衣物。”意思是,你不要乱碰好吗。   “天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美的内衣,你借我好好看看,我也要做一件这样的,你知道我穿够了那种勒死人的东西!”克瑞斯汀上下看着沈梦昔的身材,几乎就要上手去摸摸她的前胸后背,看样子十分想试穿一下。   沈梦昔无奈从皮箱里,实则从武陵空间里找出一个大码纯棉文胸,“我这里还有一个,有些大,我还没有用过。你试试看,如果合适,就送给你吧。”   “哦,那怎么好意思,我只是看看,画个样子就可以了!”克瑞斯汀捧着文胸爱不释手。   “真的送你了。”沈梦昔将文胸在克瑞斯汀胸前比划了一下,“应该很合适,去试试吧。”   克瑞斯汀欢天喜地地回了房间,半小时后脸红扑扑地又来敲门,“我丈夫说很好看。”   沈梦昔笑了,“你们喜欢就好。”   在汉堡逗留了两天,并没听到有人追查她的风声,她戴着帽子和大围巾,同克瑞斯汀两口子一起,挤在乱哄哄的空气污浊的下等舱里,熬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伦敦港,当看到熟悉的码头时,不禁双眼发潮。   沈梦昔颤抖着敲响琼斯太太的家门,门打开,琼斯太太张大嘴巴,惊喜地拥抱了她。   许诗哲早已回国,琼斯家又有了新的租客,沈梦昔恳求琼斯太太帮她找一个房子,她要暂住两个月,琼斯太太满口答应。   沈梦昔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毕业了,但她不敢回德国,她害怕那个疯狂的伯爵夫人。   真是活得越久越怕死啊。   一周后,沈梦昔下楼去商店买食品,尽管她不需要出门也有的吃,但是总也不出门,房东太太就来敲门,疑心她死在家中。   她这次租的是个小公寓,离琼斯太太家隔着一条街,楼下就是房东,出来进去总要经过她的门前。   沈梦昔漫步走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路边的草地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推着一辆婴儿车,里面是两只小狗,狗狗的头上各梳着一个朝天小辫儿,非常可爱,小姑娘穿着小皮鞋,长大衣,略显蹒跚地推着车子来回走,路人纷纷注目,一切是那么的静谧美好。   沈梦昔在长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那孩子嬉戏,看着她慢慢走远。   阳光逐渐偏西,沿着小路,逆光走来一个年轻人,身姿挺拔,一看就有过军旅生涯。   待他走到树影下,沈梦昔看清,那人虽是西装革履,却是一张华人面孔,面容清俊,标准的单眼皮,几年没有见到这样亲切的同胞面孔了,沈梦昔情不自禁就笑了一下。那人也点头致意,擦肩而过。   沈梦昔慢慢站起来,去商店买了各种调料,又买了几种面包,这些日子十分想念海伦,和她的各种香肠,不知道她是否惦记自己。   沈梦昔拎着一个布袋,慢悠悠往回走。   迎面又看到那个年轻人,这次,那人站了下来,用中文问:“幸会,这位小姐,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是的。”沈梦昔也站住,伸出右手,“章嘉瑜,江苏宝山人。很高兴遇见你。”   那人伸出右手一握,旋即松开。“啊,那是同乡!江苏无锡,王守卿,现在哈尔滨市警厅工作。”   “哈尔滨!”沈梦昔一听到熟悉的地名,立刻兴奋,“你在哈尔滨!我,我最喜欢那儿了!”声音不自觉竟带着一丝哽咽。   “他日您若去哈市,王某定尽地主之谊。”王守卿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沈梦昔,沈梦昔连忙放下布袋,接过名片,看了一遍,放入胳膊上挎的小皮包里。“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不过,我很快就回国了,我的兄长目前在上海,有缘或许可以再见!”   王守卿微笑点头,“我本是与一位朋友来告辞的,不想他不在家中,因我下周也要回国了。”   沈梦昔扑捉到“下周”两个字,立刻追问:“不是一个月后才有一艘邮轮去上海吗?”   “公务在身,不能久待。我买的是法国邮轮白拉日隆子爵号的船票。”   “我...”沈梦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恨不能马上就离开欧洲,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更怕伯爵夫人知道自己的船期,在码头或者船上追杀自己。   “有何为难之处,尽管讲,你我同乡,不必客气。”   “我想早些回国,我,我十分想念我的儿子。”沈梦昔低下头。   王守卿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母亲想念孩子是人之常情。我帮您打听一下,有无退票。”   沈梦昔听了非常高兴,留下房东太太的电话,就和王守卿告别,兴冲冲地回了租房。 第十章 归国   回到租房,沈梦昔开始焦急地等待着王守卿的好消息,一整日坐立不安。   好在第二天,王守卿就打来电话,说是还有一个一等舱没有售出,沈梦昔连连叫着:“我要我要,我都要了!两张都要了!”   ”那我就让朋友订下船票,二十号下午两点去法国的轮船,我们不如同行。“   ”好的好的,那我们码头见!“   沈梦昔非常开心,飞快地收拾了行李,赶去伦敦买了许多咖啡、巧克力、又买了许多的服饰鞋子,还买了许多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穿的衣服,以及两个大行李箱子。   十九日上午,沈梦昔赶去和琼斯太太告别,这次那个红发女孩,没有出来和她拥抱,躲在房间里干脆没有出来。   二十日,沈梦昔带着三个大箱子,租车到了伦敦港,很容易就找到人群里的王守卿,和当初许诗哲的文气不同,那是一种冷硬的军人气质,沈梦昔心中暗赞一声。   沈梦昔照例雇人将行李拿上轮船,王守卿的行李却很少,一个中型行李箱,他说里面只是他的衣物和书,还有就是给妻子买的礼物。   沈梦昔没想到,在法国还能遇到威尔逊,在敦刻尔克一下船,沈梦昔还在等行李,就见他也下了船,这家伙吊着一只胳膊仍然四处奔波,堪称工作狂,见到沈梦昔,威尔逊非常激动,不住地问她近况,并连声感谢她曾经的救治。   沈梦昔给他和王守卿做了介绍。威尔逊一听说王守卿的身份,更来了精神,开始秀中文。眼神发亮,不知道又联想到了哪一笔生意。   得知沈梦昔马上就要换乘邮轮回国,威尔逊非常遗憾不能再次和她同行,沈梦昔也非常遗憾地说:“我实在是想念儿子,要不然一定等着伦敦那班邮轮了。”   威尔逊大概也知道沈梦昔的担心,小声用德语说:“伯爵的伤已无大碍;弗兰克那天回去后大哭一场,到处找你;伯爵夫人病了,很严重,被伯爵关在了家里。听说从前就虐待过弗兰克,还杀了几个仆人。”   沈梦昔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何不完成学业再回国,这样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作风。   威尔逊笑着说,“我试着求伯爵帮你斡旋,或许你还能拿到毕业证书和学位证。”   沈梦昔非常高兴,连连感谢威尔逊。   威尔逊还要赶去巴黎,匆匆要了沈梦昔的地址,就带着仆人走了。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沈梦昔对还等在旁边的王守卿抱歉道。   “没关系。”王守卿看着沈梦昔说:“我才想起,你应该是嘉森兄的妹妹,是诗哲的前妻。”   沈梦昔表情一凝,她刚才说的地址是二哥的。这还没回国内,八卦已经当面开始了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诗哲是个性情中人......他目前正和我的妻子打得火热,谁也拆不散他们。”王守卿神情痛苦。   沈梦昔目瞪口呆,伸出手指指着王守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老婆是陆晓眉?”   “呵,连你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情。”王守卿有些黯然,“前段时间诗哲躲到了欧洲,结果,他们每天写信,倒变得更加生死难分了,诗哲回国就出了一本他们的书信集。呵呵。”   沈梦昔也笑,这是许诗哲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当初怎么同意的离婚?”王守卿有些歉意地问。   “那时候他追求林惠雅小姐,现在他追求陆晓眉,总之心里没有我,我要他一个躯壳和名分做什么?这些年,我一个人不知道多自在!”沈梦昔毫不在意地说。   王守卿苦笑着说:“我竟没有一个女流之辈想得通透。”   沈梦昔耸耸肩,“爱情这件事,是靠阻力来维系的,越是不被看好、越是被多方阻碍,他们就越发觉得自己爱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越发觉得他们是梁山伯祝英台、是罗密欧朱丽叶,一旦阻力没有了,不消两个月,准会腻烦。哈哈,你听过一句话没有,”这么好的男人,怎么能忍心把他变成丈夫!”,至亲至疏夫妻,人离得近了,看见的都是毛病!”   王守卿惊异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沈梦昔,诗哲说过他的妻子是个乡下土包子,现在这个大放厥词,开怀大笑的女人,真的是诗哲的前妻吗?   沈梦昔给二哥拍了电报,说了自己的登船日期和轮船号,请他们接站。   第二天,沈梦昔登上子爵号,终于踏上了回国之路。   这一路,沈梦昔大多时候在舱中打坐、看书,或者整理空间物品,将不适合在民国出现的物品都剔除出九个格子,以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将这些年陆续在英国、德国购买的粮食、香肠、药品稍加整理,与从前的救援物资放到了一起,生活经验告诉她,有备真的无患。   子爵号比当初来英国的邮轮要快一些,它不必频繁靠岸,除了必要的补给,全速向上海进发。   枯燥的旅程,让沈梦昔和王守卿也逐渐熟悉起来。从前,沈梦昔只知道陆晓眉,并不知道她的前夫是谁。这个年轻人,也算经历不凡,他清华大学毕业,保送美国,读了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又转入西点军校,以年级第十四名的成绩毕业;还以武官身份随同参加巴黎和会;少将军衔;现任哈尔滨市警厅厅长。   三十岁的年纪,做到这个程度,一部分是自己能力,一部分是岳家相助。   他的性格有些古板,肯定不会许诗哲那样的甜言蜜语诗情画意,和陆晓眉一离婚,他的仕途必将受到影响,苦日子大概就开始了。   沈梦昔在船上结识了一个法国朋友,叫做劳拉.布尔热瓦,她的丈夫是法国驻华使馆的武官。她们在夹板散步时遇见,劳拉本不想结识华人,但实在无聊,又见沈梦昔衣着时髦,神情大方自信,忍不住用英语聊了几句,结果发现她还会法语,沈梦昔可找到练习法语口语的机会了,两人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回来时又发现住的都是一等舱,离得也不远,劳拉更是亲近沈梦昔,有一次和丈夫闹脾气,还住到了沈梦昔的舱室里。   劳拉身上的香水味实在太浓了,她们在甲板或者餐厅聊天还好,若是在小小的舱室,几分钟下来,沈梦昔就熏得头疼,那晚劳拉来借住,她用棉球塞了鼻孔才睡着,往后的日子,她拼命的调解他们的夫妻关系,生怕她再来住上一次。   轮船到达上海的时候,已是春暖花开。   码头人头攒动,船上的华人开始欢呼,有些孩子开始跳脚。   沈梦昔轻轻叹息,回到这片土地,将不复在欧洲的自由自在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笑着看码头的人群,都是东方面孔,一种回家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看到了二哥章嘉森,他穿着西装,矜持地背着手,明明已经看到她了,就是不肯先挥手示意。   章嘉森当年曾和梁任甫一同以个人身份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与王守卿十分相熟,这次一见,两人热情拥抱,沈梦昔又介绍了布尔热瓦先生,章嘉森高兴地大手一挥:今天晚上,金门大酒店,接风洗尘!   晚宴中,章嘉森身边多了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穿着新式改良旗袍,很是知书达理的样子。章嘉森介绍说是黄诗影,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院。   四哥章嘉璈是一个人来的,说四嫂在家带着两个孩子,让她等下跟他回去,他家房子大,不要住在二哥家了。沈梦昔听话地点头。   席间众人谈得非常热络,包括布尔热瓦先生,他在中国已经三年,中文说得不错,只有劳拉不懂中文,眼巴巴地看着,大家笑起来的时候,还得沈梦昔为她翻译,才能慢一拍的笑一下。   “嘉瑜小姐,你做我的汉语家庭教师吧,不然我在中国会被闷死!”劳拉拉着沈梦昔的手说。   “好啊,你如果帮我在法租界物色一套房子,我包你可以用中文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沈梦昔半真半假地说。   “那有什么难的,是不是阿尔瓦?”   布尔热瓦思考了一下,“不是没有可能。”   劳拉立刻笑起来,亲了丈夫的脸颊一下,两人深情凝视,倒让一桌人面红耳赤。   “劳拉,你快尝尝这道佛跳墙,这是中国最名贵的菜。”沈梦昔连忙提醒劳拉,以免他们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来。   劳拉尝了一口汤,惊异不已,“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阿尔瓦!你太好了,带我来到中国!我以后可不可以天天吃这个佛跳墙?”   这个单纯的年轻的法国太太,哪里知道这道菜的耗时和价格啊。   沈梦昔哈哈笑,用中文说:“布尔热瓦先生,对不起,今天我二哥的调子起得有点高,恐怕未来日子尊夫人的饮食将是您的一大难题了!”   众人也都笑。   劳拉急得又让沈梦昔快翻译,大家不免又笑。   章嘉森又询问了王守卿此去欧洲的经历,也问了妹妹的情况。   得知沈梦昔与路德维希伯爵夫人相识,布尔热瓦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加洛林家族的末支,他们家族有很多人患有一种疾病,脾气都不大好。”   沈梦昔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布尔热瓦便不再多说。   一顿丰盛的接风宴,直吃了三个多小时,宾主尽欢,兴尽而归。 第十一章 章家   晚宴后,沈梦昔去章嘉森家取行李,黄诗影与沈梦昔道别后,看他们似有话说,便径自上了楼,章嘉森有些讪讪,沈梦昔看着他,笑了一下说:“接下来,你也要离婚了吧。”   章嘉森虽然难堪,但还是执着地点点头。   “中午我竟没看出来,这里是有女人居住痕迹的。”沈梦昔在客厅转了一圈,看看章嘉璈:“四哥,你也有红颜知己吗?你也打算离婚吗?”   现如今这世道,乡下农民的小脚媳妇还好,城里进步人士的原配太太各个都有被离婚的风险。   章嘉璈摇头,圆圆的脸有些无奈,催着妹妹快点回家。   “有了第一个离婚的,就会有第N个。也正常!”沈梦昔的行李已被佣人拿到了章嘉璈的车上,她恳切对章嘉森说:“只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大多还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失去了丈夫基本就失去了一切。你善待二嫂一些吧。”   “七妹,你不会还在想着诗哲吧!”章嘉璈忽然来了一句。   “这一句从何而来?只有你们俩看着他好!真是差点恶心到我,把佛跳墙吐出来!”沈梦昔气得笑了,”我只是提醒二哥,多站在女人角度想想问题,你不爱的女人,也是别人家娇养长大的女儿和妹妹!另外,我对许诗哲毫无感觉!这是真话,比真金还真!”   看看若有所思的章嘉森,沈梦昔拉着章嘉璈说:“四哥我们走吧,我好累啊。”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又都看看这个有着翻天覆地变化的妹妹,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四哥章嘉璈的家,是公共租界的一栋二层小楼,上下两百三四十平米的样子,下有地下室,上有小阁楼。   四嫂吕秀贤,比四哥小一岁,也是宝山人,娘家与章家是世交,她个子娇小,中人之姿,一双小脚从楼上下来,很是小心吃力,侄女章静姝扶着她慢慢下来。后面跟着两个男孩,一个八九岁的叫章骏德,一个四五岁叫章鹿鸣。   吕顺贤拉住沈梦昔的手,未语泪先流。   沈梦昔记得这个嫂子的性格,像她的名字一样,柔顺贤惠,心肠极软。   她扶着四嫂坐在沙发上,“别哭了四嫂,我这不是好好的,快让侄儿们给我见礼,我可带了好些礼物呢!”   吕秀贤有些适应不了小姑子的开朗,有些犹疑地摸了她的头发一下,“你在外国定是吃足了苦头。哪个女人是天生泼辣的?没人照顾,连个下人也没有!还在大洋的那头儿,那得多难啊!”说完,又哭了起来。   “好了,七妹没回来你哭,七妹回来了,你还哭!怎么还哭个没完没了了!”四哥忍不住说。   一句话止住了四嫂的哭声,“是是,你看我!”说完笑着让孩子们来叫姑姑。   三个子侄都乖乖地见礼,叫着姑姑好。   沈梦昔的行李已被佣人搬到二楼西头的房间,她上去拿了礼物下来,分给哥哥嫂子和侄子侄女。   “你就是太会花钱!”章嘉璈一边埋怨妹妹,一边笑着看那盒子里的领带,“这么花哨,我怎么带得出去?”   “我看伦敦的绅士都是这样戴的,威尔逊先生也有一条差不多的,对了,过两个月,也许东印公司的威尔逊大概会联系你,我们是去英国的轮船上遇到的。在德国又遇到了,他大概会帮我拿到学位证书。”   “你没有拿到毕业证书?”章嘉璈正奇怪妹妹的突然归国。   沈梦昔简单讲述了德国的经历,略去太过血腥的段落,章嘉璈听了摸着她的头发,“回来是对的。”   旁边的吕顺贤听得已经流了眼泪:“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呢!我们嘉瑜那样救他们,怎么还会开枪杀人呢!”她一把抱住沈梦昔,哭了起来:“我就说你受苦了,二哥怎么就扔你一个人在德国了呢,还有那个许诗哲最不是东西,始乱终弃,他不得好死!”   沈梦昔安抚地抚摸她的后背:“没事没事,我挺好的。”又对章嘉璈说:“出国让我看见了一片新的天地,多年的经历也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和处事的态度。其实,出国和离婚,对我都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你不知道那几年外面传成了什么样!报纸上也天天说......”吕顺贤忽然住口,捂着嘴巴,歉疚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无所谓地笑了,“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爱说什么说什么呗。”   吕顺贤纠结难过地看着沈梦昔,她觉得小姑子这一走五六年,再回来她们是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了。不禁难过的又想要落泪。   宝山离上海极近,但沈梦昔不想回去,面对的必然是叹息和眼泪,或许还有母亲的责怪。章嘉璈生气了,”出国那么多年,父母想你时常哭泣,你现在回国了,本应立即回去探望磕头,怎么能耽搁了三天还不动身?“   ”别多心啊,嘉瑜,你四哥不是赶你走,让你四哥带你回去,再带你回来,啊,听话!“吕顺贤在旁边劝着她。   沈梦昔只得答应。   第二天,章嘉璈公事忙不开,没有回去,沈梦昔坐着章嘉森的车子回了宝山。   章嘉森当然是回去离婚的。   章家在宝山一带颇有名望,家有丰足祖业,章父还是县里的名医。祖宅很大,不仅几个成亲的儿子都有住处,连章嘉瑜这个嫁出去的女儿的闺房也还留着没动。   沈梦昔跟着二哥在堂屋给父母磕头问安,起身后,母亲拉着她的手坐下,问她这些年的情况,尽管信中早都写过,但是他们还是又问了一遍。   章母擦着眼泪,“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啊,我这八个儿子都没你一个让人操心的!本以为给你找了最好的婆家,怎么才这几年就给休了回来!”   “是离婚,不是休的。”   “那还不是一样!”章母满面悲戚,容颜苍老,跟章嘉瑜印象里的形象大有不同。   章家十二个孩子,章母所言八个儿子,只有四个是她生的,   大哥章嘉琨,是章母所生,今年41岁。   二哥章嘉森,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9岁。   三哥章嘉珩,是章母所生,今年39岁。   四个章嘉璈,是章母所生,今年37岁。   五哥章嘉栋,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3岁。   六哥章嘉树,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0岁。   老七章嘉瑜,是章母所生,今年26岁。   八弟章嘉格,是三姨娘所生,今年21岁。   九弟章嘉瑀,是章母所生,今年20岁。   十妹章嘉莉,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8岁。   十一妹章嘉芙,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6岁。   十二妹章嘉蕊,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4岁。   这一家子,一妻两妾,十二个孩子,老八以上都成亲了,热热闹闹住在一起,居然还算和睦。这和章母的为人处事有很大关系,她对待几个庶子,与嫡子一样视如己出,从章嘉森几次花费不菲的出国留学就可以看出一二,家中孩子个个性格温和明朗,儿媳也都是贤惠懂事。   大哥在上海经营家中的棉花油厂及打理宝山产业,三哥随父从医,五哥负责田地,六哥八弟负责宝山的店铺经营,九弟在上学。   三个妹妹还都待字闺中。   章父最疼爱这个大女儿,见她离异后回到娘家,并不哭泣,也不诉苦,心中反倒更加难过。但还是说:“诗哲是多好的人才,我们家没有福气啊!”   沈梦昔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章嘉森也说:“失去这个妹婿,是我们的章家的绝大损失啊!”   这家人愚昧的“爱才”,让她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他有妻有子,在英国追求未婚少女;离婚后回国勾引有夫之妇,这就是你们推崇的才子!有才无德是为祸害!”   全家大惊,章母见自己精心教养的女儿变得粗鄙不堪,痛心地流泪,哆嗦着指着她说:“造孽啊,是我没教育好,难怪诗哲要休了她!”   沈梦昔嗤笑一声:“章嘉森,你回宝山干什么来了?要离痛快儿离!要不我先回上海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章嘉森嗔怒地瞪着沈梦昔,沈梦昔抬起下巴,“我说的不对?还是你已经打算和黄诗影小姐分手了?”   二嫂章秦氏,目不识丁,育有二子,每日只知道绣花念佛,帮助婆婆操持家务,她已37岁,鬓边有些白发。这些年,丈夫有学问,人品好,儿子学业上也肯用功,大儿22岁,在美国留学,二儿15岁,念着中学,妯娌亲戚谁都赞她一声,好有福气。她也自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安逸地度过了。   谁想到小姑子回来就扔了这么个炸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踱着小脚,“嘉森,七妹是胡说八道的对吗?”   章嘉森很困难地点点头。   二嫂见了开心地说:“娘,你得管管七妹......“   “七妹说的是真的!”还不待她说完,章嘉森补充了一句,将她击倒。   成亲二十多年,章嘉森频繁留学,或者在外工作,秦氏大多是独守空房。但她清楚章嘉森的人品,知道他绝对不会在外面胡来,这一次这样郑重艰难地开口,那一定是动了真心,章秦氏一口气提不上来,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逆女   章家乱作一团。   章母顺手抓起桌上瓷瓶中的鸡毛掸子,就来抽打沈梦昔:“你这个逆女!我让你胡说!”   沈梦昔的胳膊不防之下被抽了一掸子,疼得她当即叫了出来:“好疼!”   连忙跳开去,众人纷纷去拦,章母小脚在原地跺脚,气得用鸡毛掸子抽着桌案。   “章嘉森!”沈梦昔高喊。   “扑通”一声,章嘉森跪倒在章父身前,众人都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哭的喊的都没了动静。   “父亲!儿子不孝!这次回来,就是要请您应允,我要和秦氏离婚。”说完,章嘉森给父亲磕了一个头,抬起身来,看着章父。   刚刚醒转过来的秦氏,正好听到这一句,她爬起来,跌跌撞撞跪到章嘉森对面,“嘉森,嘉森,你被狐狸精迷了心吗?你的儿子都要娶妻了,你怎么变得这样?”秦氏用头一下下撞着他的胸膛,哭得不能自已。章嘉森面色痛苦,任她捶打。   儒雅和善的章父,慢慢站了起来,家中平平安安几十年,三个妻妾从未发生大的龃龉,十多个孩子和和睦睦长大,如今儿孙满堂了,二儿子忽然就翻了天。   他走到章嘉森面前,伸出手来,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清脆响亮,章嘉森不闪不避,左脸迅速肿了起来,章父的手在袖子里抖着,连胡子也在颤抖。   秦氏一声惊呼,扑上去,查看章嘉森的脸,章嘉森一把推开她,抱住章父的腿:“父亲,父亲,您不要动气,是儿子不孝,都是儿子不孝!”   章嘉珩过来扶住章父,让他坐到椅子上,为他把脉,揉着心口。   章父脸色慢慢缓和,哀痛地说:“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妇人之间都不能容忍了吗?她要你回来离婚,你就乖乖回来离婚?”又转头看着沈梦昔:“瑜儿,你也不能容忍丈夫有妾吗?”   章嘉珩用眼色示意沈梦昔,不要乱说话了。   “禀告父亲大人,首先,我和二嫂是一样的,是别人不能容忍我的存在,我是被动离婚的。再者依我看,他们离婚,不一定是家里的太太不好,而是他们要追求自由,他们要离掉的只是包办的婚姻而已。”   几个哥哥同时出声制止她。   “父亲还没脆弱到连真话都听不得吧,黄诗影早已和二哥出入公开场合,估计也瞒不了你们多久了,或许父亲早就知道了也未可知。还有,我想就今天的事情,也说说我自己。许诗哲和我离婚,一个大子儿的赡养费没有,他还觉得理所当然。我希望几位哥哥出面,去帮我把嫁妆全部取回,一个子儿都不留!”   章父似乎皱了下眉头,沈梦昔细看,又看不清楚了。   她实在不理解家中父兄对许诗哲的喜爱。是许诗哲实在会做人,还是他们根本不重视章嘉瑜?   “如果六个哥哥两个弟弟都不能帮忙,那我就自己去取,离婚五年了,我以为许家早就送回来了,这些年利息也不少了吧。”   “父亲,我去给瑜儿取嫁妆吧。”章嘉珩开口。   章父沉吟半晌,终于说:“那你就带着家栋去吧,不要起争端,最好将阿欢带回来住几日。”   章嘉珩、章嘉栋垂手应是。   “至于你,离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章父对跪在面前的章嘉森吼道,起身由章嘉珩扶着回房去了。   ”儿女多了都是债啊!“章母哭着说,也被大嫂扶走了。   众人离去,只剩章嘉森夫妻二人和沈梦昔。   “嘉瑜!你怎么这样冲动!”章嘉森想的是私下先给母亲透个气,再慢慢和秦氏说。   “呵,你们在我面前惋惜许诗哲的时候,怎么不控制一下自己?”沈梦昔走到章嘉森面前,“他欺负你妹妹,说她是小脚土包子!为了追求时髦的女人,和她离婚!你们,却为失去妹婿而惋惜?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什么?这、是、贱!”   沈梦昔一字一句,指着章嘉森的鼻子,章嘉森气得浑身哆嗦。   沈梦昔还没说够,“如果我的妹妹被人家这样欺负,我第一个要打上门去,打得他鼻孔窜血,打得他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他!”沈梦昔吼着,“哥哥?你们有吗?不!你们还和他交往甚密!你们想过你妹妹的心情吗?你们那么看好他,他好哪里了?才华?他的才华都用到写情书里去了,跟你妹妹有半毛钱关系吗?”   章嘉森惊异地看着癫狂的妹妹,第一次认真猜想妹妹到底受了多大委屈。秦氏也吓坏了,拉住沈梦昔让她不要说了。   “好歹父亲还替你打了二哥一耳光呢!”沈梦昔甩开二嫂的手,回了自己的房间。   ******   在沈梦昔的催促下,第三天,章嘉珩、章嘉栋带着几个佣人去了硖石。   章母一直在生气,女儿去德国五年,变得丝毫没有淑女的样子,不知收敛,不肯忍耐,她不明白,自己教了二十年,还不抵外国那五年吗?   秦氏这几天闹得厉害,寻死觅活上吊了两次,幸亏都被佣人发现,救了下来。   沈梦昔当然知道章嘉森不会对秦氏有什么感情,秦氏不识字,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夫妻之间,聊得来至关重要。相对无言几十年,那还不如独身来得自在。   “嘉瑜,原来你一直在生二哥的气,怪我没有替你出头是吗?”到底是亲哥哥,沈梦昔那样指着鼻子骂,还是没有记仇。   “哼!哥哥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用来震慑夫家的吗!难道只是用来接码头的?”沈梦昔翻了个白眼,她也不想和章嘉森闹得太难看,给个台阶赶紧下了。   “好好好,是二哥考虑不周,回头见了许诗哲,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臭骂他一顿,第二件就是痛打他一顿!你满意了吗?”   “这才像是亲哥哥!”沈梦昔笑着说。”二哥,你这婚不好离啊,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这叫帮我?你这叫捣乱!“章嘉森哭笑不得。   “实则我非常不赞同你没有获得自由身,就去招惹了另外的女人。但事情已经发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解决问题。我只是帮你开了个头而已。”   “呵,你分明是祸水东引!不过是仗着我疼你容忍你。”   “嗨!难兄难弟,互相帮助吧,我取了嫁妆,就去法租界买个房子,搬出四哥家,过自己的日子,省得你们一个个看到我闹心。”   “什么话,住在哥哥家不是天经地义的!”章嘉森十分不赞同地说。   “唉,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沈梦昔笑说。   半月后,章嘉珩兄弟俩回来了,嫁妆用大车小车拉回来,据说装了一车皮。   同来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阿欢。   那孩子下了车,站着那里一动不动,默默在人群里搜索着,看到沈梦昔犹疑了一下。孩子的脸有七分像许诗哲,文文静静的。沈梦昔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孩子还是一动不动,但沈梦昔感觉到衣襟湿了。   可怜的孩子,沈梦昔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再度搂紧了他。   章父看了嫁妆单子,命章嘉珩将单子和所有钱票、地契、首饰、衣物等都交给沈梦昔,:“给你的,就都是你的。”   沈梦昔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呵,真是丰富啊!有存单银元,商铺地契,金银首饰,家具布料、古董字画,连拔步床、马桶都带回来了。   ”谢谢三哥!谢谢五哥!辛苦你们了!”沈梦昔向两个哥哥行礼致谢,他们都笑着说应该的。   沈梦昔又在宝山住了三天,让章父章母与阿欢亲近亲近,她就张罗着去上海了。章母非常不喜,“女人家不在家中安分待着,四处跑像什么样子?”   “我早已不是章家人了,还住在章家,像什么样子,好歹也在国外念了几年书,我去上海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孩子吧。”   “什么话?你的嫁妆不够你一辈子吃用吗?”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我还是靠自己比较踏实。你和父亲多多保重身体,等我安置好了,接你们去上海住啊。”   沈梦昔领着阿欢,只带了存折、地契和首饰,回了上海。   阿欢对于去上海很期待,他听外公说起,父亲应该也在上海,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了,这次一下子都见到,真是让人欢喜。   这孩子哪里知道,他这边跟着两个舅舅来到宝山,那边父亲就回了祖父的家。   许家的风波一点都不小于章家,许父本就因为章家两个儿子来取走嫁妆心中郁结。其实他的心中还存着幻想,儿子闹一闹,说不定还会和嘉瑜复合,毕竟那是孙子的亲生母亲,嫁过来一直非常孝顺,一丝过错也无。   这次,听说嘉瑜回国,他还考虑遣人去接儿媳回来住一段时间,让他们母子团聚一下。谁想,章家来人拿着离婚协议,直接就说取回嫁妆的事情,看来,已无复合可能了,以后生意中也有诸多不便了。   那头,刚送走章家兄弟,这边儿子回来说要结婚,女方是个什么名门之女,还是个有夫之妇。许父气得大骂儿子大逆不道,有辱门风。   但许诗哲坚称非那女人不娶。   许父气得病倒了。许母也每日哭泣,她无法接受儿子要娶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她捶打着儿子的后背:“好好的自己的媳妇不要,你儿子的亲娘你不要,你娶个别人娶过的女人!你是傻了还是疯了!”   许诗哲十分无奈:“母亲,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您不懂!”   “呸!要脸不要!张口闭口那羞死人的话!我就懂我孙子没有亲娘在跟前,我还能照顾他几年啊!你非要我唯一的孙子落在后娘手里吗?”   许诗哲无奈地跪在母亲床前。   天下没有父母可以拗过儿女,许诗哲绝食闹了三天,许父终于松口,他说:“只要嘉瑜同意你结婚,我就不反对!”   许诗哲听了十分开心,跳起来就往外跑,“父亲!嘉瑜她一定会答应的,她也痛恨这封建的包办婚姻,她当年很痛快地签字离婚,今天她依然会同意我再婚的,她依然会祝福我的!”   一阵风走了,许父颓然地坐在堂屋里,久久不动。 第十三章 阿欢   沈梦昔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算租房,带着阿欢出去住,但是章嘉璈不答应,吕顺贤也十分地挽留,他们早习惯了大家庭,又有佣人做活,是真心不介意妹妹和外甥住进来一段时间。   静姝几个孩子见到阿欢更是开心,尤其是骏德,他与阿欢同龄,很快就玩到一起。   沈梦昔见阿欢也不想离开,只好暂时先住下来。   阿欢在上海住得很适应,在宝山的最初几天晚上还哭闹着找过祖母,到了上海,晚上和表兄弟住在一起,疯得忘了一切,一次也没有吵闹过。   平日里他是孤单的,没有真正的伙伴,只远远地看着别的孩子互相追打,看着他们在泥里滚、在风里跑,他大多数的时间是和祖父一起看书写字,或者听祖母絮絮地说些父亲母亲的事情。   现在,章嘉森把阿欢安排进骏德就读的小学,小哥俩每天同进同出,很是友爱,骏德比阿欢大半年,很照顾阿欢,带他在租界里转了一圈,告诉他哪里是英国的,哪里是美国的,哪里是可以去的,哪里是千万不能进的,带他认识各种建筑,各种车辆,还把他介绍给他的好朋友们认识,俨然一个好哥哥。鹿鸣则咬着手指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十分乖巧。   阿欢对于租界十分不理解,问章嘉璈:“四舅舅,上海是哪国的?为什么有英国的,有美国的?”   章嘉璈面露痛楚,“上海当然是我们中国的,租界也是中国的,只是,我们被人欺负了......阿欢长大些就明白了。”   “啊!那赶他们走!”   “......阿欢有力量了,要赶他们走!”   “好!我和表哥一起,我们双剑合璧!”阿欢挥舞双臂,做舞剑状。   “好。”章嘉璈被外甥的童言稚语感动,摸摸外甥的头。   吕顺贤因为章嘉森闹离婚的事情,最近很是紧张,她没有读过学堂,只是在家里由父兄教导着读过一些书,平日里她的世界就是丈夫和孩子的生活琐事,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   她问沈梦昔:“你四哥在外面会不会也有人?回头也来和我离婚?”问的时候,双眼紧盯沈梦昔,充满忧惧。   沈梦昔马上坚定地摇头,“不会!我问过四哥,他说没有,一定就是没有的!”   吕顺贤顿时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立刻又叹息,“这世道怎么了,姨太太都翻过来骑到正房头上,女人活得愈发艰难了。”   “世道永远都在变的,只要我们也跟着变化,跟得上这世道就行了。四嫂,我看客厅有架钢琴,不如我教你弹琴吧!”   “那是给静姝的,我老手笨脚的还学什么啊。”   “记得四嫂是会古琴的,你肯定一学就会的!”   “你小时候老让我弹琴给你听,天天赖在我身边,四嫂长四嫂短的。12岁出去上学,然后出嫁,到现在一晃都26岁了,我也老了,你说的好多话,四嫂都听不懂了。”   沈梦昔静静地听她说话,见她伤感,就靠着她的胳膊,说:“是这样赖着的吗?”   吕顺贤笑了,“还是小时候的顽赖样子,听说你回宝山大闹了一场,怎么变得这样泼辣!”   “女人不厉害,就会被欺负!走,我教你弹琴去!”   章嘉璈下班回来,就见姑嫂两人一个弹钢琴,一个弹古琴,四个孩子围在旁边唱歌,烛光掩映下,十分温馨。   见他进门,吕顺贤忙过去帮他换下西服挂好,又拿出拖鞋给他,喊佣人开饭。   四个孩子也齐齐上前问安。   “大老爷回来了!”沈梦昔也站起来。   “就你没规矩!”章嘉璈笑着说,“瑜儿,今天我遇到一个老朋友,他们正在筹备一所新的大学,急需外文教师,我做主推荐了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哦?什么样的学校?”沈梦昔很感兴趣。   “从圣约翰大学脱离出来的,光华大学。已经筹建得差不多了,学生大约六七百,只是教师不多,尤其缺少好的外文教师,校址在郊区,有些偏远,工资大概也不会太高,改天你去实地考察一番就是。”   沈梦昔点头答应了。   这次回来的轮船上,沈梦昔无事可做,整理了一下这五年的经历,列了个大纲,准备写十篇短文,在学校、饮食、服饰、人文等几方面介绍英德两国,给准备出国的青年一个借鉴。   章嘉璈看了她写好的四篇,很是赞同,“你这样写很有必要,对有志留学的学生会很有帮助,一旦发表肯定会受到欢迎!”   又大包大揽的替她拿给报社的朋友,“你取个笔名,等着见报吧。”   沈梦昔笑着说:”凡事不需努力,凡事不需操心。有亲哥哥罩着,原来这滋味这样让人沦陷,干脆我放弃奋斗,就在你家做个老姑奶奶吧。”   “正该怎样。这世道男人都撞得头破血流,女人出来拼,委实太难。瑜儿,你有八个兄弟呢,一人伸一把手,你就是三头六臂!”   沈梦昔瞬间落泪,不想让章嘉璈看到,她伏在桌案上,习惯了几十年自强不息,突如其来的亲情温情让人不由变得软弱。   章嘉璈知道她哭了,以为她为自己的婚姻感伤,为未来凄惶,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回头哥给你介绍个好的,这次哥一定擦亮眼睛。”   ******   这段日子,沈梦昔很忙,许多人都来找她。   最先来的是劳拉,她丈夫平时一上班,只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发霉。得知沈梦昔从宝山回来,立刻就找上门来。   沈梦昔拉上吕顺贤,和劳拉一起逛街,这三个人,没一个对上海熟悉的,孩子们一上学,三个女人就包一辆带棚马车,没有目的的四处游玩,商场、咖啡厅、服装店、南京路......甚至菜场都去。   劳拉非常开心,她最喜欢上海的各种小点心,并且跟吕顺贤学会了十几个汉字,那就是“东西南北中发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是的,她们逛够了回来,就会再拉个女佣打四圈麻将,劳拉在吃喝玩乐上很有天赋,没几天已经打上了瘾,说的最好的中国话就是“吃!碰!和啦!”   她们还用布尔热瓦先生的相机,到处拍照,有时是街景,有时是她们的合照,有时是沈梦昔抓拍的路人。她们还去做款式相同的服装,穿得一模一样出去逛街,沈梦昔发现吕顺贤的胸被勒得平平的,平时也含胸低头,这个姿势是男人喜欢的“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吧。而劳拉则挺胸抬头,她穿着欧式的束胸,腰身勒得紧紧的细细的,每次吃饭她都痛苦地说吃不下,又馋的流口水。   一个想法在沈梦昔的脑海萌芽。   吕顺贤这些天很开心,长到快四十岁,还没有如此放肆地到处游玩,她隐隐的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守妇道,不安于室,怕婆婆知道了要骂她。但看章嘉璈似乎并不在意,倒像是很支持她有自己的娱乐,才逐渐放下心来。   她们开始逛街的第五天,章嘉璈带着许诗哲回来了,沈梦昔皱起了眉头,瞪了章嘉璈一眼。   章嘉璈苦笑。   阿欢从楼上飞快地跑下来,站到沈梦昔身后,轻轻喘着气,热切地看着他思念已久的父亲。   但许诗哲心中有事,并无心留意他,只以为是章嘉璈的儿子,敷衍地笑笑,就和沈梦昔开门见山:“嘉瑜,我来求你答应,你一定要答应!父亲说我想要再婚的话,必须得到你的许可。”   沈梦昔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什么鬼?你结婚要我许可!我又不是你亲妈!”   “瑜儿!”章嘉璈出声制止笑得停不下来的妹妹,抱歉地看着脸色如猪肝的许诗哲,请他落座,又吩咐佣人上咖啡,自己告罪上了楼,把空间留给他们三个人。   阿欢的嘴角开始下撇,慢慢发展成抽泣,最后哭出声来,沈梦昔坐下来,拉过阿欢到身前。对许诗哲说:“许先生,这是阿欢,他一直盼望见到你。”   许诗哲本已坐下,又猛地站起来,“阿欢!父亲一时着急没有留心到你,你到上海来了!父亲以为你和祖父祖母在老家。”   阿欢哭着被许诗哲拉到怀里,许诗哲拿出手绢给他擦了眼泪,又拿桌上的糖果给他吃。   阿欢依偎在他身边,一付小可怜样儿。   “许先生,我不明白,你我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为何令尊要我决定你的婚事?”   “我,我也不知道。”   “想必老人家不同意你的婚事,又拗不过你,现在要我来做个恶人吧。对了,陆晓眉那边也没有离婚吧?许先生,严格说,你们这是通奸啊!”沈梦昔轻啜一口咖啡说。   许诗哲刚刚正常一点的脸又变得发青,胸口一鼓一鼓的要爆发。   “事到如今,我只能跟你说,除了有关阿欢的事情,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意见。”   闻言许诗哲又高兴起来:“那你是答应了!谢谢你嘉瑜,我就知道你不会反对的!”许诗哲急匆匆站起来,兴冲冲地走了,甚至忘记和阿欢告别。   八岁的阿欢又掉下了眼泪,“父亲不喜欢阿欢对吗?”   “他喜欢你,只不过,现在他心头有更重要的事情,你不要计较这些。”   “那他忙完了这件事,就会过来喜欢阿欢对吗?妈妈!”   “对。”   “那我等他!”   “好。”   傻孩子,这世间最不能强求的就是别人的喜欢。   许诗哲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要风得风,万事顺意,一直被赞美,被推崇。他和陆晓眉的感情,几乎被所有人不看好,但是他们偏偏顶风而上,日后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个人,博学的时候学贯中西,天真的时候不可救药。 第十四章 开学   威尔逊的电话打来时,沈梦昔正捧着报纸开心呢,《申报》登了她署名梦昔的《旅德日记》第 一 章,两千字的文章,还有八个银元的稿酬。   章嘉璈说是二等稿酬,千字四个银元,已经非常优厚。   并且,《申报》这次为她开设了一个专栏,每个周日的副刊刊登一篇她的《旅德日记》。   她拿着报纸开心地下楼接电话,威尔逊说,他带回了沈梦昔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以及她落在德国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沈梦昔很开心,说回头和章嘉璈商量一下时间,兄妹二人请他吃饭,威尔逊听了大喜,连连称好。   第二天,沈梦昔先拿那八个银元,请四哥一家出去下了小馆子,吃了个不亦乐乎。   又问了章嘉璈的空闲时间,约好了威尔逊。   到了约定那日,沈梦昔在金门大饭店门前等候威尔逊,只见威尔逊精神抖擞地下了汽车,他的胳膊已经好全,正颐指气使地训斥司机什么,那个中国司机点头哈腰地连连称是,沈梦昔看着威尔逊喜气洋洋地走过来,禁不住刺道:“威尔逊先生好威风!”   威尔逊敏锐地感知沈梦昔生气了,却不明白她在气什么,带点讨好地说:“威风?哦,美丽的章小姐,几个月不见,你的美貌更加迷人了!”   “走吧,我哥已经到了。”那已是他深植骨髓的观念,沈梦昔没想着能改变他。   威尔逊却朝后面一挥手,沈梦昔就见一个高大的女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飞奔而来,扔下箱子,一把抱住她。   沈梦昔吃惊不小,“老天!海伦!真的是你吗?”   “小鱼,是我!就是我!我想念你!想念你!”海伦激动得哭了,沈梦昔哭笑不得,我信你个大头鬼,你想中国的美食才是真的吧!   “德国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漂洋过海我来投奔我的小鱼!”海伦说得情深意重。   沈梦昔笑了,她拥抱着大块头的海伦,她头发上有一种熟悉的香肠味道。这个德国女人,父母已逝,独身无靠,在德国片瓦也无,她说的“德国的一切”,不过是租的房子,和一份撑不死饿不着的工作,但沈梦昔依然被海伦的热情感染,拍着海伦厚厚的背说:“欢迎!欢迎你,海伦!”   一个外国女人和中国女人在饭店门口,热情相拥,场景感人,引来过往行人的注目,饭店里甚至有人出来看热闹,沈梦昔连忙让服务生帮忙拿起行李,拉着劳拉进了饭店。   四个人,十菜一汤,菜码不大,但也着实不少了。   海伦吃了很多,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威尔逊也没矜持,多年没吃中国菜,也是非常想念,他灵活地使用筷子,对饭店的菜品赞不绝口。章嘉璈感谢威尔逊对妹妹在欧洲的帮助,频频敬酒。   几杯酒下肚,两人开始用中文英文轮换着讨论起公事来,沈梦昔无心关注,只和海伦聊起她走后的事情。海伦说,弗兰克在她走后非常失落,几次去她们的租处探望,期望她能再次出现,那孩子忧伤的模样顿时在沈梦昔脑海里浮现。   “伯爵夫人找过你的麻烦吗?”   海伦摇摇头,继续吃一块东坡肉,“伯爵夫人再没来过,也没有派人来过,据说是生病了。你的学校来过人,对你突然回国很是惋惜。”   沈梦昔默默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金门大饭店的经理客气地来到他们的餐位前,赠送了两道招牌菜,还向章嘉璈和威尔逊敬酒,满脸赔笑地称蓬荜生辉,并在最后结账时打了八折,直送到大门外候着几人上车。   ******   加上海伦,章嘉璈的家里确实有些拥挤了,沈梦昔以最快的速度在法租界租了一套房子,带着海伦和阿欢搬了出去。   海伦到上海,稍稍适应,就开始了她的老本行,做香肠,一口气做了八个口味的,沈梦昔送了些给亲朋好友,得到一致好评,海伦也非常开心,做得愈发起劲。海伦非常喜欢阿欢,每天接送阿欢上下学,她看着阿欢吃东西时的眼神,俨然是慈祥的老祖母。   沈梦昔租的房子是个复式洋楼,每月租金80大洋,院子不大,左右邻居之间离得也近,但是房间足够用了,阿欢有一个朝南的大房间,里面是图书和玩具的世界,积木、魔方、小汽车,骏德非常喜欢,常常周六就来,住上一晚。   海伦住一楼,二楼还有一个客房,有时候四嫂会在四哥出差的时候带着孩子来住几天。   楼下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闲暇时,沈梦昔弹琴,几个孩子唱歌,或者和他们一起拍手跺脚打节奏,或者一群人一起下跳棋、用扑克算24。总之章家的房子里总是传出欢笑声,邻家的孩子有时听着歌声也来玩,吃一些海伦烤的蛋糕和香肠。   周围的邻居条件都不错,有的是自己的房子,有的是租房,很多是法国使馆的工作人员,还有来华经商的商人。因为劳拉的缘故,沈梦昔与他们结识,加上海伦的香肠外交,邻里之间相处还算和睦。   九月,光华大学正式开学,典礼在霞飞路举行,各方人士都有到场祝贺,各大报社记者闻风而来,甚至北平都有记者提前赶到。   几个月前的上海惨案后,各界纷纷游行示威,约大的学生也组织罢课抗议,遭到校方阻挠,于是众多师生宣誓集体脱离约大,他们的举动得到社会各界支持,纷纷出钱出地,很快就筹建了新的大学,命名光华大学,寓意“光复中华”。   章嘉森、章嘉璈也非常支持,都解囊捐款。   校长张济民是从前上海的道尹,前几年政府改革废除道制,裁撤了道尹,他在教育司任了司长。这次筹办大学,张校长个人就捐了五千大洋,开学典礼上,张校长慷慨激昂地演讲,大声呼吁各界重视国民教育,唯有重视少年的教育,才能使国家富强,雄立于世界。   此时的中国,文人墨客,口诛笔伐。军阀割据,各自为政。   列强虎视眈眈,国内却文武各行其道。泱泱大国,一盘散沙。   “东亚病夫”身心皆弱,拥有权势的老资格们明哲保身,畏手畏脚,只有年轻的热血儿郎,是撑起一片新天地的中流砥柱。   大上海虽是一派歌舞升平,有心人早已感觉忧心忡忡,不知路在何方。   在教师的队列里,沈梦昔赫然看到了许诗哲,他也吃惊地看着沈梦昔,半天才闭上了嘴巴。沈梦昔视线漠然地扫过他,继续听校长讲话。   光华大学,此次一共招生800多名,大部分是圣约翰大学转过来的,小部分是新招的。全部都是男生,沈梦昔深感男女平等遥遥无期。   全校近三十名老师,大部分是和约大解聘过来的。   全校只有两个女教师,另一个是留英归来的孙胜仪,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戴着一副近视镜,和沈梦昔一样都穿着朴素的旗袍。她们并肩站在众多男人中间,仍是十分惹人注目,许多记者都把镜头对准了她们。   一个月前,沈梦昔接到校方通知,学校决定聘她为教授,由她担任德语老师,沿用约大的德语教材,因她是唯一的德语老师,需要承担四个年级的授课,每周十八节课,月薪400大洋。   沈梦昔没想到民国时期,大学教师的工资这么高,心里盘算着,养活自己和孩子是没问题了。   第一堂课,当班级全体学生起立齐道:“老师好!”的时候,沈梦昔有些激动,多年不上讲台,这种激动无法抑制。她停了三秒,正容道:“同学们好!请坐!”   起初这些大男孩们还有些怀疑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是否有资格当他们的老师,十分钟后,他们都安静了,章老师人虽有些严肃,但板书标准,声音清正,条理清晰,要点明确。事实证明,她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胜过了从前的德文教师。   沈梦昔早将四本教材吃透,认真备课,不为别的,起码要对得起政府发的工资。   “章老师,您是不是那个梦昔?”刚一下课,就听后排一个男生突然喊道。   沈梦昔一愣,不置可否,笑了一下离开了教室。   她的专栏已经发表到了第七篇,得到很好的反响,还有人专门发表文章赞赏她,报社几次联系她,要她筹备新的内容,以延续专栏。沈梦昔坦诚地说,自己的留学经历就那么多,再也写不出什么了,不如联系有别国留学经历的归国人士,从其他角度写些文章指导国人。   编辑觉得她虽是女流,但文章字里行间巾帼不让须眉,写的是国外风情,却能谨慎涉及时事,寓意深刻,往往带有警醒之意。   便一再上门央求,并请章嘉璈做说客。章嘉璈深以为傲,非常欣慰妹妹可以做到如此成绩,也力劝妹妹坚持写作。沈梦昔无奈,只好答应,以后可以给他写些随笔或者小说,依旧是每周一篇,但不能保证是外国题材。   编辑很高兴,再三表示欣赏的是她的文笔洒脱,并不仅是题材。并承诺在主编那里为她申请一等稿酬,并送了她一只派克金笔,作为私人礼物。   沈梦昔苦笑,习惯了用电脑打字的她,最怕的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爬格子啊! 第十五章 同事   沈梦昔包了一辆黄包车,拉车的黄包车夫是从东北来的,叫赵三儿。   那天早上,沈梦昔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在街口招手打车,赵三儿拉着车跑过来,沈梦昔之前就坐过他的车,这人二十岁左右,个子高,身体壮,车子拉得稳当跑得也快。   结果被侧里冲出来的一辆黄包车撞了下,后面跟着跑来一辆黄包车,立刻顶了他跑到沈梦昔跟前,赵三儿一摔车把,骂了一句,就过来理论,结果七八个人围了上来,就要打人。   “这位东北口音的,我刚才叫的就是你的车,赶紧地!我要迟到了!”沈梦昔出声道,人群静了下来,赵三儿从地上爬起来,哎了一声,拉起车跑到沈梦昔跟前,见她坐稳,问了地址,就闷头跑了起来。   第二天,沈梦昔没有在街口看到赵三儿,随便找了辆黄包车就上车了,路上忍不住问起昨天那个东北人,拉车的笑着说,“那个赵三儿啊,昨天拉了一位小姐,被山东那群人给打了,门牙都掉了一颗,不敢来这边了。”   “那你不会被打吗?”   “我是本地人啊,外地乡下人怎么敢动我们!”车夫有点自得地说。   隔天沈梦昔带着阿欢去看龋齿,出了牙科诊所,打的黄包车正是那个赵三儿,沈梦昔一见他,非常惊喜,“是你啊,你怎么样?”   赵三儿抿嘴笑,说:“啥事儿没有!没砸车就是仁义了,要不榨干俺的血也赔不起。”   “有些漏风啊,把牙镶上吧!”沈梦昔笑。   “哪有闲钱镶牙啊,就这样吧,反正也挺砢碜的了。”赵三儿摸摸头上的帽子,一笑露出嘴里的黑洞,阿欢见了哈哈大笑。   “你是黑龙江的?”   “嗯哪,从牡丹江出来的。来投奔亲戚,没找着,完了也没回去,我瞅这儿挺好的!”   “你叫什么?包你的车一个月多少钱?”   “你给十五个大洋就行!不不,你给十个就行!我叫赵三儿!”   “我听说你们这种有大照会的,华界租界都能跑,包月都是十八个大洋的。”   “嗯哪。你家到大学挺近的,要你多了不合适。”   沈梦昔哈哈一笑,包下了这个黄包车,每月十五个大洋,管两顿饭,又带他回到牙科诊所,清理了一下牙根,过段时间再来镶牙。   赵三儿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自己从小就命好,走哪儿都能遇到好心人。   转天早晨,当赵三儿拉着沈梦昔出现在街口的时候,那七八个山东人又围拢过来,拦住了车。   “你们等我把章小姐送到学校,回来咱们再比划,不能耽误人家给学生们上课。”赵三儿停下脚步跟他们说。   “俺们拉章小姐去学校,你撒手!”一个大个子车夫,去抓赵三儿的车把。   “住手!”沈梦昔喝道:“赵三儿是我的包车车夫,也是我的老乡!我看谁敢动他一个手指头!”   几个大汉被震慑住,看着这个小姐怎么也不像东北人,但是一口东北腔又挺标准。不过既然这位小姐帮腔了,他们也不想惹有钱人。于是领头那个就道歉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俺们不是故意的。”   “嗯。有力气别朝中国人身上使!”沈梦昔对赵三儿说:“快走吧,要迟到了!”   “哎!”赵三儿应了一声,大步跑起来。   那几个车夫重新围聚一起,“咋个事儿!那女的是他老乡?”   “傻人有傻福呗,算了,人家不就是没答应给你当上门女婿吗!”   “日你先人,傻子才要他当女婿!”   “哈哈,反正不是俺!”   沈梦昔从此有了“专车司机”,每天一早一晚,赵三儿在章家吃两顿饭,章家吃什么他吃什么,饭量比海伦还大,他还有些不敢放开了吃。   沈梦昔中午自己带饭,赵三儿有很大空闲时间,可以出去拉活儿,只要不耽误沈梦昔上下班就行。   四嫂把家里的佣人林嫂拨了过来,给他们做饭做家务,林嫂年纪和海伦差不多,身体好,手脚利索,就是人有点洁癖,还喜欢把东西摆的正正当当的,所以她来了以后,家里花瓶里的花是对称的,桌上的相架也是正的,沙发上的垫子也是对称的。你脱下的衣服,一眼看不住就被她拿去洗了。   不管如何,司机佣人都有了,日子也算步入了正轨。   ******   沈梦昔和孙胜仪两人共用一间十五平米左右的办公室,共事快一个月了,慢慢熟悉起来,平时下课也会聊天,说说在国外的经历,谈谈上海的八卦。   孙胜仪是安徽人,家境殷实,自己的工资也高,平时很会享受,甚至把家里的留声机带到了办公室。   她和沈梦昔的想法如出一辙,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不能打扮得有一点出格,免得遭人非议。所以,学校里唯二的两个女性,平时都打扮得中规中矩,朴素大方。只有关上门,两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才会放松表情,喝杯咖啡,吃点点心,讲些笑话。   孙胜仪的工资没有沈梦昔高,大概是二百多元,沈梦昔不知道校方定薪金的标准。心中着恼,好歹都是留学归来,好歹也弄个差不多的,这样一个办公室坐着,多尴尬啊。   谁知孙胜仪并不在意,她对金钱的概念比沈梦昔还模糊,她见沈梦昔有些纠结,就说:“我留学时间短,一年半就回来了,连证书都没有,学校能聘我,还是因为教师急缺,等过几年,我就嫁人了,婆家知道我当过大学教师,在妯娌间不丢人就够了。至于工资,已经不少了!我哥还是政府官员呢,都没我多!”   沈梦昔如同发现宝藏女孩,盯着她的眼睛看,那乌黑的眼睛告诉她,那是实话。沈梦昔笑着由衷地说:“你的性格真好,这样的人,都是会一生幸福的。”   “哈哈,密斯章你真会聊天。”   “不,知足的人就会幸福,客观看待自己和世界的人,也都幸福。”   “你是说我有自知之明呗!”   两人嘻嘻哈哈地喝着咖啡,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许诗哲带着金岳龙进来了,孙胜仪笑着站起来:“大才子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她并不知道沈梦昔和许诗哲的关系,还张罗着给那两人磨咖啡。   “不必客气,我来找嘉...找密斯章说几句话就走。”许诗哲连忙拦住孙胜仪。   沈梦昔看着许金二人,只觉得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有事快说,我还要备课。”   沈梦昔的淡漠语气让孙胜仪有些吃惊,这位大诗人,可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刚开学得知与许诗哲同校共事,她还兴奋了好几天。   许诗哲并不介意有人在旁,似乎还特意避嫌般带着金岳龙来的。放下一张请柬说:   “嘉瑜,我和小眉定在下月五日结婚,我邀请你带着阿欢去观礼。”   “哦,祝福你。不过我没有时间。”   “只是一上午,你和其他老师串一下课吧,我非常需要你的祝福。”   “你在上海结婚?”沈梦昔记得他是在北平结婚的。   “是的,诗社的成员大多来了上海,小眉也喜欢这里。”   “许诗哲,我可以祝福你,但是我肯定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   孙胜仪知趣地朝沈梦昔吐了吐舌头,退出了办公室,并带上了门。   ”嘉瑜,我和小眉是真心相爱的......”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们是这世界上最相爱的两个人!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但是我不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嘉瑜,我知道你还很介意。我听过你的课,你也很有新思想,你知道吗,罗素说过,‘爱情使人心醉神迷,以致我时常为了体验几小时的喜悦,而宁愿献出生命中其它一切’。嘉瑜你应该寻找你的爱情,体验那种心醉神......”   “停!许诗哲!我的生活什么都不缺,我不需要爱情填补我的孤独,不强求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倒是你,拜托你静下心来半个钟头,好好想想,其实这世界上,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许诗哲,你押上的砝码太多了,日后会承受不住!”   “嘉瑜,我就晓得,你还是关心我的。”许诗哲似乎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这个女人,她的面孔熟悉而陌生,她的脸上有一种似同情又厌恶的表情,她的胸和腰都挺得笔直,她似乎,似乎是个非常有勇气的人了。   沈梦昔气得笑了,这人的自我感觉如此良好,他们永不可能在同一波段。   这个时代,独生子和独生女的婚姻,应该是非常热闹的吧。   “金先生,言尽于此,请您带他走吧。”沈梦昔对站在一旁的金岳龙说。   金岳龙听了,真的拉起许诗哲走了。   “嘉瑜,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像在剑桥镇那样洒脱!”许诗哲正被拉走前依然喊着。   “书读多了,就是有点傻啊。”沈梦昔嘟囔着,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掉,苦得舌根发麻。沈梦昔不动声色,咽了下去。   生活中,往往都是这样,你不说,没人知道你苦。   往后许诗哲的日子,苦乐自知了。 第十六章 婚礼   下班回家途中,坐在黄包车上的沈梦昔看到路边一只流浪狗,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心中难过,这世道,人活着都难,何况一只狗了。   她让赵三儿停车,把饭盒里的半个馒头丢给它,那黄狗一口叼住,边吞吃边看着沈梦昔,沈梦昔一摊手,“没了,我明天给你多带点儿。”   黄狗一直跟着沈梦昔,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还坚持着跟着跑,赵三儿停下来赶走它,快步跑起来,终于甩下了它。   第二天下班,那黄狗蹲在路边,似乎在等沈梦昔。沈梦昔十分愧疚,因为她一忙就忘给它带吃的了,把手伸进皮包,从武陵空间找到一根火腿肠,扒了皮,送到狗嘴边,“吃吧吃吧,我忘给你带馒头了。这个有点咸,你得找点水喝喝。”   这次,黄狗悄悄跟着她的车跑,到了街上,有淘气的孩子朝它身上扔石头,黄狗机灵地躲闪,最后还是被打中,嗷的一声惨叫。沈梦昔听到,猛一回头,连忙叫赵三儿返回去。   沈梦昔下车制止了打狗的几个半大孩子,对他们说这是她的狗。然后嘴里啧啧两声,那狗就颠颠儿地跑过来了。   “跟上!回家了!”黄狗乖乖地跟在黄包车的右侧,就这样,一个穿的干干净净的大个子车夫,拉着一辆黄色的车轮都闪闪发光的黄包车,上面坐着一个穿蓝色洋装套裙的女子,膝盖上放着一个黑色大皮包,一看就是独立自强的新式女性,她的车旁却亦步亦趋跟着一条赖皮黄狗,一直跟到法租界。   赵三儿用木板钉了个简单的狗窝,沈梦昔准备两盆温水,戴上胶皮手套,在院子角落里给黄狗洗了个澡,阿欢叽叽喳喳地在旁边蹲着,一边看一边念叨着给狗取什么名字。   这是一只最普通的中华田园犬,也就是土狗一只。   阿欢最后决定给它取名叫大黄,于是沈梦昔说:“大黄,你以后就叫大黄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好好看家知道吗?”   大黄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海伦给的剩饭,抬头看一眼沈梦昔,又继续吃起来。   晚上有人从院子旁经过,大黄汪汪地叫起来,沈梦昔在窗口喝止它。   后来,有陌生人上门送货,进了院子,大黄又叫,沈梦昔没有制止它。大黄叫了几声,看他们收钱走了,就不再叫了。   大黄是个聪明的狗子,几次下来,就知道如何看家护院了,夜晚,有人路过大门它就会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如果擅自进了院子,就直接扑上去。顺带着连左右邻居家的闲事儿都管了。但是白天一般不乱叫,也不攻击附近的孩子。沈梦昔对赵三儿说,这大黄定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才学得怎样聪明。   最初几天,沈梦昔一上班它就嘶嘶地叫着,要跟着去上班,被沈梦昔喝住,命令回去,才老实地等在家里。   这天一早,沈梦昔正准备上班,就听见大黄大声地叫,似乎是被人踢了一脚,然后被海伦喝住了。   阿欢大哭着喊:“八舅舅是坏蛋!八舅舅是大坏蛋!”   沈梦昔连忙出去,见章嘉瑀正蹲在院子里,哄着阿欢:“舅舅不好,舅舅以为它要咬我呢,才轻轻踢了它一下,你看它,是不是没事儿!”   一回头见到沈梦昔,连忙求助:“姐,快点儿,我得罪了小少爷,不肯饶我啊!”   “哼!人家都知道打狗看主人呢!这狗养在院子里,你怎么问都不问就踢?”   “你看它癞皮的样子,谁会想到是你的狗!”的确大黄的皮毛还是戗毛戗刺的,只是稍稍长了点肉,看上去还是和流浪狗差不多。   “你来做什么?我马上要上班了。”   “姐,我已经替你请假了,我们现在去参加诗哲哥的婚礼!你这身衣服不行,换个小礼服,再备个礼物,四哥去北平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去!”   章家最喜欢许诗哲的不是章嘉璈,而是21岁的章嘉瑀,他可谓许诗哲的忠实迷弟,崇拜得五体投地。   沈梦昔有些生气,“你崇拜他,我没有办法,但是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姐,你一点都不懂他,他是这世界上多么难得的诗人!你听他的诗,‘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的方向。”   “我还是比较喜欢‘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阿瑀同学,古时候,这些缠缠绵绵的诗词都是写给妓女的,你喜欢什么是你的自由,快走吧,我很忙。”沈梦昔不耐烦起来。   “阿欢!八舅舅带你去参加婚礼!你父亲的婚礼!”章嘉瑀并不在乎姐姐的态度,对着阿欢说。   阿欢闻言欢喜地嚷着要去见父亲,“八舅舅等我,我去换衣裳!”一溜烟上楼了。   “姐,你就是不够洒脱,都什么时代了,你也可以谈个恋爱,或者再婚。王守卿就很潇洒,送了重礼,还答应今天去参加婚礼。”   “呵呵,今天双方父母都不会去的,是不是除了主婚人证婚人,只有你一个观礼的?”   “怎么会?请柬发出去好多!”   “呵!好多。”   许诗哲真的是想举行一场新潮的婚礼,也想得到亲朋的祝福,大概也是最近遇到的阻碍太多了,想从别人的祝福中得到一些力量吧。   “他大概会很尴尬。”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阿欢换了一身小西装和皮鞋,像模像样的站着章嘉瑀身边,期盼地看着沈梦昔。   “那我自己带着阿欢去,照顾不好你别怪我!”说完拉着阿欢上了门外的轿车。   沈梦昔看着跟活猴子一样忙活的章嘉瑀,忽然很想去现场观摩一下许诗哲的尴尬,于是梦昔吩咐赵三儿,今天不用出车了,看看身上的蓝色套装,跟着上了汽车。   许诗哲和陆晓眉的婚礼在豫园的晴雪堂举行,大厅雕梁画栋,高敞轩昂,厅里布置了很多座椅,分列两旁,前面是一个圆形的麦克,周围摆了很多鲜花。   快到吉时了,但大厅里还是空空荡荡,来的宾客极少,零零星星坐在椅子上,章嘉瑀一进大厅,就开始帮着张罗起来,准备来宾登记上礼的簿子,检查麦克是否好用,沈梦昔无奈地看着狗腿的弟弟,深深地叹息。   王守卿坐在最后一排,木然地看着前面的椅背。   沈梦昔没有过去打招呼,被记者拍到又是一条新闻。   许诗哲的好友胡鸿兴是主婚人,他在陆晓眉离婚的事情上出力不小,又力劝许父同意婚事。据说,这位胡鸿兴也是陆晓眉的追求者之一,沈梦昔表示无法理解其中心态。   许诗哲的老师梁先生,是证婚人,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想必也是不愿意来的。   吉时已到,满堂只有十几个人。   婚礼开始,许诗哲笑容满面地扶着陆晓眉的手臂,从晴雪堂外相携而进,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婚纱曳地,好一对郎才女貌。   大厅里响起钢琴弹奏的婚礼进行曲。如果两旁有众多亲友鼓掌祝福将是人生一大美好回忆,可惜只有寥寥几人,章嘉瑀的鼓掌欢呼,看起来分外滑稽。   阿欢看到父亲和另外的女人走在一起,忽然着急起来,被沈梦昔按着坐下,“坐着!”   阿欢的胸膛一鼓一鼓的,气喘不止。   胡鸿兴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大厅里的人实在太少了,大部分的椅子都空着,人们稀稀落落地坐在各处,看上去凄凉无比。   轮到梁先生证婚时,他拿出准备好的证词,看了足有十秒钟,最后放下手,对两位新人说:“许诗哲,陆晓眉,你们都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了!“   第一句就让台下鸦雀无声,连两个记者都忘了拍照。   于是结婚证词变成了训诫。   “各位来宾,我是极不愿意做这件事的,我要替诗哲做证婚人,他的新娘是王守卿夫人,与诗哲恋上,才和守卿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   沈梦昔看到陆晓眉的脸色煞白,眼泪在眼圈里要掉不掉,倔强地挂着。   ”高兴就结婚,不高兴就离婚!做为师长,作为朋友,我深感可耻!”   “陆晓眉,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恪守妇道,检讨自己的个性和行为,离婚再婚都是你们性格的过失造成的,希望你们不要误人误己,不要以自私自利为行事准则,不要以荒唐和享乐作为人生追求,不要把婚姻当成儿戏!”   许诗哲面如土色,上前哀求梁先生,梁先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看自己的弟子,停止了训话。   婚礼草草结束。   阿欢虽不懂上面在说什么,但是看到父亲的尴尬,又看着他一直在劝慰新娘子,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许诗哲闻声看过来,见到小儿正仰天嚎哭,脸上满是凄惶尴尬,默默地看了沈梦昔一眼,复又低头安慰新婚妻子。   宾客都散去。沈梦昔哄好阿欢,拉着他走到许诗哲跟前。   近了看,许诗哲的眼中是浓重的哀愁,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婚礼是这样的收场,双方父母不到场;从前的至交好友收了请柬,也均未到场;最敬爱的老师,当众训斥自己的新婚妻子;亲自请来的记者拍下了刚才的闹剧......   他茫然地摸着阿欢的头发,抬头看着沈梦昔:“果然我不该让你们来的。”   沈梦昔忽然可怜起这个单纯又自私的男人,顺遂的三十年,让他盲目自信,无所顾忌。   ——从他再婚的第一天起,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许父停了他的供给,陆晓眉又是个烧钱的主儿,想到他后来的下场,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祝福你们。” 第十七章 传奇   第二天的报纸,刊登了许诗哲和陆晓眉婚礼的照片,以及梁先生的文章《我昨天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的事情》。   “昨天,我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去替许诗哲证婚。   他的新娘子是王守卿夫人。与诗哲恋爱上,才和守卿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   许诗哲做学问不成,做人更是失败,离婚再娶就是用情不专的证明!   他这人其实聪明,我最爱他不过了,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   朋友们对于他这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也许还会弄到自杀的地步。我又看着他找到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她能有觉悟,免得将来把诗哲累死!”   这一篇文章,通篇谴责陆晓眉不守妇道,而对许诗哲有所回护,对他的执着和天真无可奈何又有所担忧。   沈梦昔读罢,虽厌恶陆晓眉,也有所不平,中国人自古就爱将祸国殃民的名头盖到女人头上,从不肯自我检讨男人的劣根性,到了民国,这样开明的有为之士依然奉行这一套做法,让沈梦昔觉得寒心。   她啪地把报纸扣在办公桌上。   “原来你竟是那位“土包子夫人?”孙胜仪笑看着沈梦昔,“从今天起,我要重新考虑一下,男人的话大概只能信两成了。”   沈梦昔好笑地翻了她一眼:“你要记得结婚前擦亮双眼,结婚后睁一眼闭一眼。”   “呵,至理名言!睁一眼闭一眼能如何,还不是要闹离婚,我哥也闹着要离婚呢,父亲把他狠狠地打了!”   “离就离,你来我当你不会走,你走我当你没来过。女人如果有人相扶相携最好,没有,我们自己也能站直!”   孙胜仪听了忍不住击掌,“讲得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新思想!”   ******   阿欢这一次郁郁寡欢了很久,骏德来了也不能逗得他开心。沈梦昔知道孩子大了,遇事开始往心里去了。   阿欢某些地方很像许诗哲,比如长相,比如有时候的天真,还有一些理所当然的自私,这是家中独子常有的性格,沈梦昔甚至想过将他送回硖石,自己寻机去美国,但她更明白,美国和德国没有本质的区别,异国他乡,华人生存不易。   当阿欢将他毛茸茸的头埋在沈梦昔的腿上,轻轻饮泣的时候,她的心还是软了,抬起他的头,擦干他的眼泪,“阿欢为什么伤心了怎么久?”这孩子敏感的性格也是随了许诗哲。   “表哥都告诉我了,以后父亲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了,他和那位小姐结婚了,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他大概会更喜欢那个儿子,因为父亲喜欢那位小姐,不喜欢妈妈......”   “不会的,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永远是他最爱的孩子。”   “真的吗?”   “真的!下次你可以自己问他。”   阿欢点点头,情绪好了一些。   “不要哭了,没人喜欢遇事只知道哭的孩子,哭一下可以,总哭就让人厌烦了。你看到鹿鸣的时候,喜欢他在笑还是在哭?”   “喜欢他笑。”   “是不是?那你也不要哭了,我们去弹琴唱歌吧!”   母子两人坐到钢琴边,沈梦昔教阿欢一首“我有一只小毛炉”。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童趣的歌词,活泼的曲调,很快吸引了阿欢,当听到”摔了一身泥“的时候,哈哈大笑。   教了两遍,阿欢就学会了,摇头晃脑地唱起来,连海伦也跟着晃动身体打拍子。   这一晚,阿欢终于安心睡去。   ******   一个月后,沈梦昔又参加了一个婚礼。   不是别人,正是二哥章嘉森的婚礼。   他终于与秦氏离婚,并得到父母首肯,正式迎娶黄诗影。   章家在宝山为秦氏买了个院子,另送两个佣人,还有两千大洋。之后只要秦氏未嫁,章嘉森每月均付40大洋的赡养费,足够她富裕生活。两个儿子也可以随时去看望母亲。   秦氏经过几番寻死觅活,又经娘家人几番劝导,见章嘉森心意已决,也逐渐死心,终于同意了离婚,哭着拜别章父章母,搬到了章家老宅不远的小院。   章嘉森的婚礼热闹非凡,场面宏大,各界名流纷纷来贺,北平、广州、杭州、福州均有来人,章家预定了金门大饭店的一整层,座无虚席。   当新郎新娘穿着西式礼服出现在大厅门口,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更有闪光灯砰砰的响起。《婚礼进行曲》也适时奏响。   新郎新娘相携缓缓而行,两个托婚纱的童男童女,一个是五哥家五岁的女儿宜家,一个是四哥家的鹿鸣。两个小家伙亦步亦趋,极认真地托着新娘洁白的婚纱后摆。   阿欢和静姝则一人拿着一个花篮,开心地向宾客洒着花瓣。   当新郎掀开新娘头上的白纱,人们发现新娘黄诗影今天的妆容异常精致,明明是化了妆,搽了粉,但看上去又似乎是天然肤质,众人纷纷赞叹新娘美若天仙,黄诗影娇羞地低头,睫毛如蝴蝶之翼扑闪而下,脸上也泛起红霞,更增添了几分美丽。   今天,是沈梦昔给她化的妆,事先做了保湿面膜,又用了乳液、粉底等一系列后世化妆品,自然美不胜收,至于今晚她怎么卸妆,那就没人知道了。   她曾担心黄诗影不喜自己离异的身份,拒绝二哥的提议,甚至避讳地不打算参加婚礼,毕竟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她不想给人添堵。   但是随后黄诗影亲自来邀请她,并邀请阿欢作为花童,在婚礼现场撒花。如此,沈梦昔也不矫情,当即应了下来。   西式典礼过后,两人宣誓忠诚,拍照留念。   章嘉瑀的朋友们和几个小辈轮番出来表演。在沈梦昔的伴奏下,四个花童边唱边舞,表演了《我有一只小毛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连板着脸的章父都忍俊不禁。   新郎新娘趁机去换了传统的喜服,因为章父极为厌恶白色的婚纱,他们换上大红喜服,拜了天地,又让新娘拜见了公婆。   中西合璧的婚礼,众人反觉得新颖,喝彩叫好。   威尔逊来参加了婚礼,他对中式婚礼非常感兴趣,盛赞中式喜服的美丽高贵。劳拉和和布尔热瓦也来了,劳拉在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忽然激动地一半法语一半中文的表达着,最后还是沈梦昔翻译了,大家才明白,原来她看到新郎新娘郑重地跪地叩拜父母,禁不住激动地流泪了,她想起了远在万里的父母。布尔热瓦适时地亲吻她的脸颊,安慰她。   许诗哲和陆晓眉也来参加了婚礼,也许是想起了自己萧条的婚礼,陆晓眉的脸色不是很好,尽量保持仪态大方,但是眼神泄露了她的伤感。她的两次婚礼都是轰动一时,第一次是以排场阵容轰动,第二次是以师长训斥轰动。但她还算是个坚韧的,经此依然可以昂首出入社交场合。   王守卿也来参加了婚礼,他半年前调回了上海。这次是独自一人来的,不怎么和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章家将他和许诗哲的坐席安排得很远,避免了见面打招呼的尴尬。   席间,章嘉瑀到台前捣鼓麦克,沈梦昔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朗诵一首诗哲哥的诗送给二哥和新二嫂!”   “你给我赶紧打住!”   “为什么?”   “他身份特殊,今天不适合读他的诗歌!阿瑀听话!回头家宴的时候你读一个小时都没人管你。”   “我......”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敢读一个字,看我不弄死你!”沈梦昔真拉下脸,章嘉瑀老实了。   不过十分钟,忽然听见麦克里阿欢的童声在说:“我叫许纪凯,我是元德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在这里,阿欢祝福二舅舅二舅妈白头偕老,永浴爱河!阿欢把一首歌送给二舅舅二舅妈,也送给在座各位来宾!”   沈梦昔一愣,不知道他要唱什么,再来一遍小毛驴么?   那边阿欢已经唱了起来。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此次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这天边   想你时你这眼前   想你时你这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   从未走远”   阿欢童稚的声音,唱得有板有眼,众人沉浸在歌声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鼓掌,阿欢人来疯地又唱了一遍,看到沈梦昔板脸打着手势,才行礼退下。众人如梦初醒,掌声雷动,嚷着让阿欢再来一首。   阿欢得瑟着还要上台,被沈梦昔捏了一下腰眼,顿时老实了。   “谁让你上去唱歌的?”沈梦昔小声问。   “八舅舅。”阿欢敏感地发觉到母亲非常不高兴,立刻乖觉地靠在她身边。   “你怎么会唱这首歌?谁教你的?”沈梦昔扳过他的肩膀,紧盯他的眼睛。   “跟你啊!”阿欢无辜地看着她。   “跟我?”沈梦昔大惊。   “是啊,有一次在书房里,你拿着一张照片看,小声哼着这首歌,你看了好久,你唱了三遍,我就学会了!”阿欢还有些得意,期待母亲的夸奖。   沈梦昔脸绿了。的确是有一天,秋雨缠绵,她在书房拿出王建国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老王曾经荒腔走板给他唱过这首歌,也许她在思念中就不自觉哼唱了这首歌吧。 第十八章 智齿   沈梦昔一直知道阿欢很聪明,他背诗词、算数独、解24都很快,但没想到,听三遍就记住了歌词、曲谱。   幼儿时期是机械记忆能力最强的时期,阿欢已经八周岁,该是好好教导的时候了。   沈梦昔关于阿欢的记忆,都是两岁以前的。他十四个月才会走路,但是十八个月已经说很多话了,章嘉瑜去欧洲的时候,抱着孩子哭了很久,在邮轮上也十分思念儿子。   但沈梦昔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在欧洲五年,几乎没有想念过这个孩子,只是给他邮寄一些礼物,在信里假意说着想念他。   等回国的时候,阿欢都已是个大孩子,连记忆里的样子也不是了。   但阿欢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是个纯善的孩子,性格温和。他对父母有着天然的眷恋,恐怕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无比希望父母每天都在一起。但每一次见到许诗哲,对他都是欣喜与痛苦的双重折磨。   “阿欢真聪明,记忆力真棒!以后我们多学些知识吧!”   “好的!”阿欢对没学过的东西都特别有兴趣,但是不喜欢反复复习。母亲说多学些东西,那就是要教他新知识了,所以非常愿意。   许诗哲带着陆晓眉走了过来。阿欢见了他欢快地跑过去,许诗哲抱了他一下,笑着说:“好重,阿欢长大了!”   “妈妈说你还是爱我的!对吗?”阿欢迫不及待地问。   “对啊,父亲当然是爱你的!”许诗哲摸着阿欢柔软的头发说,这一刻,他是真心真意的。   阿欢非常满足,一直拉着许诗哲的手。旁边有人看了,纷纷议论:“那首歌从来没听过,应该是许诗哲的新诗吧。”   许诗哲尴尬地连连摆手解释。   回头想找沈梦昔问问,她却拉着阿欢去了威尔逊那一桌。   许诗哲讪讪地拉着陆晓眉的手,去了其他的席位。   陆晓眉不愧是交际高手,她调整好了情绪,立刻成为了满堂的焦点,得体的谈吐,优雅的仪态,渊博的知识,以及姣美的面容,都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她热忱诚挚地向新婚夫妇祝贺,又熟练地与威尔逊和布尔热瓦用英语法语聊天。   阿欢有些恼怒她跟在父亲身边。沈梦昔悄声说:“你又怎么了?不是和你说过,现在他们是一家人吗?”   “可是!”   “没有可是,这就是现实。另外,你是他的儿子,而我与他再无瓜葛了。你必须时刻牢记:以后无论做什么,只要与你父亲有关,就得先考虑妈妈的立场,因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是妈妈的依靠!你明白吗?”   “阿欢明白了!”阿欢郑重点头。   “很好。以后尽量说‘我明白了’,三岁以下的孩子才那样自称,你是小学生了,要有学生的样子。”   “阿...我记住了!”   “很好。我儿子最聪明!”沈梦昔捏捏他的脸。   ******   沈梦昔长了两颗智齿,足足两个月也没有顶破牙龈,虽不是很疼,但时时提醒着它们的存在,搅扰得人没法安心做事。   沈梦昔去了那家德国人开的牙科诊所,上次带阿欢来看龋齿,已经认识了医生,他叫丹尼尔。   丹尼尔检查了沈梦昔的牙床,认为牙齿完全可以长出来,只是会很漫长。   现在牙龈由于反复溃疡,肿大到和腮部连接到了一起,需要切除一部分智齿上面的牙龈,等智齿完全长出来就可以拔掉它了。   沈梦昔同意了手术切除牙龈,但是没有打算拔牙。   丹尼尔知道她也有一定的医学常识,也不多劝,当下给她消炎,日后再做手术。   如此去了三次诊所,沈梦昔的牙龈总算是处理好了。   “这种进化遗留的产物,真是麻烦啊!”沈梦昔用舌尖舔舔智齿,又担心地问:“左边长了,右边是不是也快了?”   “非常有可能。”   “我的天!太麻烦了!”   “不麻烦,欢迎你来找我!”丹尼尔用中文说。   “在中国,医生从来不和患者说‘再见’,也从来不出门送患者,过年都不出去拜年做客的。你这个医生,居然说‘欢迎’?”沈梦昔假意生气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丹尼尔连忙改用德语,说了一堆道歉的话,扎撒着两手,有些不知所措。   沈梦昔笑起来,“我是开玩笑的。”   “我是认真的!我的道歉是认真的!”   沈梦昔举手投降,连连说接受了道歉。   她放下海伦做的香肠,丹尼尔一闻见香肠的味道,眨着眼睛似乎要流泪的样子,沈梦昔看着这个三十多岁一脸大胡子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嘿,丹尼尔,你不要这么感动。”   “我觉得我要回德国去了,太久没有回去了,我想家了。”丹尼尔收下香肠,再三感谢沈梦昔。   沈梦昔心想,你们都回去吧,所有人都滚回自己的国家去吧。   ******   沈梦昔始终认为自己是21世纪的沈梦昔,而不是别人,她也不想装成别人,活成别人。但是还会不由自主的混乱和无奈。看着镜子,有时候会发呆,一度不愿意照镜子。   她打算趁着假期写了两篇小说,当作存稿。她写作的时候,就锁上书房的门,拿出笔记本电脑写作,修改也方便,然后打印出来,再用钢笔誊写。   常常都是在誊写的时候,笑出声来,自己都觉得滑稽。   千字五个大洋也不是好赚的。天天敲字,敲完再抄写。   她的稿酬已经由最初的千字四元涨到千字五元,至于胡鸿兴的千字六元,周先生的千字七元,她想都没想过,能到五元,她都猝不及防的吃了一惊。   多年习惯了低调做人,她的许多观念并不敢如实表达,因为不合时宜,更怕自己被送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她没有勇气如许诗哲一般,敢为天下先。   其实民国时期,比知青时期还更自由一些,她甚至认为这个时期文学成就远远高于一百年以后,小时候背周先生的课文觉得艰涩无比,现如今读来,觉得他真是睿智幽默,那似是不经意的措词,让人觉得是恰到好处,神来之笔。当然,除了他对中医的批判。   沈梦昔总觉得周先生是因为儿时父亲的去世,使得他因一个庸医,而对整个中医产生抵触,他在文章中称《本草纲目》为《本草什么》,称中医是有意或者无意的骗子,以周先生的号召力,以及变革时期推崇西洋化,使得中医几近失传。   有些东西是必然会被淘汰的,正如有些物种的灭亡,那是自然的择选,但是沈梦昔知道中医是中华文明的瑰宝,无论如何不应失传。   她每次回宝山,必和章父请教一些中医的问题,章父因她是女儿,不愿传授于她,她就软磨硬泡,学号脉,学针灸,还以借阅为名,偷偷拍下一本家传医书。   在这个没有电脑的时代,正是考验人的智力与勤奋的时候,博闻强记的陈寅恪,特立独行的辜鸿铭,博学智慧的林语堂,都是沈梦昔崇拜的偶像。   陈寅恪精通八国语言,辜鸿铭通晓九国语言,获得13个博士学位,将《论语》《中庸》翻译成英文德文;林语堂更是在写文著作的同时,倾家荡产钻研中文打字机,创造上下形检字法,还耗时五年主持编纂词典。   民国时期名士各显风流,晚清的精锐都汇聚起来,让人们在动乱破败的日子里,看见星辉和希望。   阿欢寒假被许家接回了硖石,许母想孙子想得夜不成眠,要沈梦昔带着阿欢回去住一段时间,沈梦昔没有答应,但是同意阿欢去看望爷爷奶奶,开学前回来就行。小孩子适应能力比大人强,阿欢这半年多已经习惯了父亲、母亲、祖父母不在一起的模式,他带了好多玩具,好多香肠,与骏德和小伙伴们依依惜别后,跟着许家的佣人走了。海伦不舍地抹着眼泪,一个劲地念叨着:“阿欢,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阿欢被海伦感动,也流下眼泪:“海伦阿姨,我答应你,你别哭了。”   阿欢一走,家里空了很多,也闲了下来,大黄四处嗅着找了几天阿欢,很是焦躁。   大黄已经毛色发亮,也高大了许多,沈梦昔早起会带着它在附近的路上散步锻炼,还给它套了狗绳,一人一狗,遛遛跶跶转一大圈,也是很好的锻炼。   这天一早,他们又出去遛遛,大黄在前面堂堂皇皇地走着,沈梦昔松松地牵着绳子,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因为太早了。   忽然,大黄停下朝左边的路口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就是警告一声。   一个女人啊的叫了一声,应该是吓了一跳,沈梦昔连忙喝住大黄。却见女人身后窜出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一把拔出手枪,就要打死大黄。另一个慌忙去拦住他。   沈梦昔也拿出手枪,对准那持枪人,“不许动!”   那两个显然吓了一跳,没想到一个遛狗的女人说掏枪就掏枪。   那个尖叫了一声的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富贵华丽,她照着那持枪人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就你厉害!又掏枪!”   那人被打得缩着脖子蹲下来,不敢还手也不敢动。   另一个人劝着:“老夫人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再给阿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法租界开枪,他就是吓唬吓唬人,快息怒了老夫人。”   见他们收了枪,沈梦昔也收了五四手枪。   “对不起,老夫人,我的狗吓到您了,给您道歉,您要不要紧?”   那老妇人恼怒地看了一眼大黄:“最讨厌这些狗东西了!”又看看沈梦昔,“你是哪家的小丫鬟,遛狗还带着枪?老凶的!”   “老夫人,我是遛狗带着枪,可您的狗却带着枪呢!”沈梦昔料定他们不敢在租界开枪,说话也随心所欲了些。   “哈哈哈哈!”老夫人没生气,反倒开怀大笑。“你这小姑娘说话有意思!”   那两个黑衣人脸色憋屈,不敢言语。   “老夫人,您看清了,我可不是小丫鬟小姑娘。我习惯早起,出来活动活动,顺便也带着大黄转转,它每天闷在院子里,郁闷得很呢。”沈梦昔也不跟老太太计较,那两个黑衣人应该是保镖,担负老夫人的安危,过度紧张罢了。   “不是丫鬟,难道主人出来遛狗?”老夫人不理解地嘟囔了一句。“哎!你这句说的对!每天闷在院子里,不要说狗了,人都会发霉长了绿毛!”   “是啊!那您慢慢走,我接着遛圈去了!”   走了二十多米,沈梦昔停下来,摸着大黄的头说:“大黄,这里的住户非富即贵,你以后在路上不能乱叫,记住了吗?”   大黄喉咙里发出一个气声,也不知道是说“知道了”还是表示不服气。沈梦昔拍拍它,继续朝前走去。 第十九章 公司   第二天早上,居然又在那个街口遇见了老夫人。还是那两个黑衣人跟着,见到沈梦昔和大黄,抱起手臂,斜着眼睛,十分愤怒的样子。显然还在记恨昨天那句“狗带着枪”。   “老夫人,早啊!”沈梦昔主动打招呼道。   “早,早。”老夫人离大黄远远地站着,手里的拐杖似乎随时准备攻击,沈梦昔知道她肯定是特别怕狗,于是把大黄拉到身后,老夫人才放松一些。   老夫人慢慢走过来,和沈梦昔一起遛弯。   她的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一丝不乱地梳成一个鬏在脑后,插了一只金簪,发际线常年承重,被勒得十分靠后,显得脑门特别的大,脸上皱纹深刻,嘴角有深深的法令纹,但眼神精光隐动;她指节粗大,年轻时应该吃过一些苦,走路稳健,大脚足有37码,并不是像是大家的小脚老太太。   “你不是小丫头,你是前面那小房子里住的的章教授。”老夫人得意地说。   沈梦昔笑了,“哦!那敢问老夫人贵姓?”   “你不高兴了!我让人查你你不高兴了!”老太太指着沈梦昔狡黠地说。   “是啊,所以我要公平地知道您是谁。”沈梦昔站下来,大黄正好往她身边靠过来,狗头对着了老太太,她吓得把拐杖提了起来,大黄也唬得一跳,屁股往后一顿,做出攻击的准备。   沈梦昔喝止大黄,笑着说:“老夫人,我平时都是五点半出来遛圈,您的手下情报不精准,让您在街口等了好一会儿吧。”   老太太果然嗔怒地瞪了那个阿扁一眼,转头对沈梦昔说:“谁稀罕等你?我天天四点钟睡不着,正好出来走走,街上人少,省得碰到阿猫阿狗的!哪里想得到天天遇到你和这个死狗!真是晦气死了!”   “原来如此!那告辞了老夫人!”沈梦昔将大黄牵到老夫人身边,吓得她不迭地后退。   “大黄!记住老夫人的气息,以后我们离这位贵人远远的!还有一百米我们就赶紧躲开!记住了吗?”   大黄轻轻汪了一声,摇摇尾巴。   “再见!老夫人!不不,再、不、见!”沈梦昔牵着大黄大步流星地走了,一双青布鞋踩在青砖路上,走出得胜回朝的气势。   老夫人气得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一下又一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扁在一旁说:“老夫人,要不要小的去教训她!不能动人,还不能把她的狗弄死!”   老夫人抡起拐杖打在他的腿上,“弄死!弄死!我天天念菩萨,你天天说弄死!打折你狗腿!打折...打折...”   阿扁跳着脚,哀哀求饶,走出老远的沈梦昔禁不住哈哈大笑,大黄的尾巴也摇的更欢快了。   第三天,沈梦昔没有出去遛圈,只在家门口走了几个来回。她通过章嘉璈打听到,那个老夫人来头真的不小,她居然是黑帮老大林跃升的继母,虽是继母,却是将他从两岁一手养大,林跃升的父亲在他四岁时病故,这个继母就带着他过活,相依为命。十分的艰难,也没有扔下他改嫁。   林跃升发达后,感激继母的养育之恩,在法租界买了一栋别墅给老夫人居住,只是平时极少回来,陪着老夫人的除了丫鬟就是保镖。   章嘉璈说,林跃升还是法租界商会总联合会主席,兼任纳税华人会监察,并且他的三鑫公司垄断了法租界的鸦片提运,权势极大。住在法租界,还真不能得罪他。   于是沈梦昔干脆放弃了早上的散步,免得惹上麻烦。   一周后,她正在书房写一个计划书,昨天和四嫂、劳拉逛街时,突然想起曾经的那个想法,她打算在上海开个服装店,经营欧洲的时装,和内衣。这个内衣不是中国传统的束胸和肚兜,而是胸罩。   她打算和劳拉合作,从美国进口几台缝纫机,雇几个女工,制作适合中国女性的胸罩。   不提兴业救国那样大的话题,沈梦昔也想做些实事,她没想过再婚,除了养大阿欢,就是教书写文,还有余力,就做些实业,过些年日子更乱的时候,也好安身立命,历史的脚步虽然阻挡不了,但也不想被踩踏致死。   沈梦昔一有机会就买些粮食,盐,布匹,染料,汽油,枪支、药品存在武陵空间,动作不大,只是伺机而作。   正在顿笔思考,门口传来大黄的叫声,一般时候大黄白天是不大管闲事的,今天怎么叫了好久,她走到窗边,看到林老夫人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丫鬟和阿扁。   林嫂已经走出去喝止了大黄,和那丫鬟问话。   沈梦昔叹口气,火速换了件衣服,下了楼。   林老夫人被客气地让进客厅,满意地坐在沙发上,丫鬟和阿扁站着她的身后。   她指着钢琴说:“你家还有这个?我那些个孙子孙女也会弹,邦郎邦郎的,吵死了!”   一转头又看到海伦,“啊哟,你家还有洋人!”   沈梦昔给她介绍海伦,林老夫人站起来和海伦握握手,寒暄几句。又问沈梦昔:“你这丫头咋不去遛圈了呢?”   “最近事情比较多,早上起来正好写些东西,头脑比较清醒。”   “读书人总爱拿写文章来搪塞!”林老夫人撇撇嘴,“人老了,招人烦了。”   沈梦昔问林老夫人喝茶还是咖啡,吃蛋糕还是曲奇饼。老太太果然转移了思路,认真考虑喝哪个吃哪个,最后决定喝咖啡,吃曲奇饼。沈梦昔朝林嫂示意,林嫂纠结地看了一眼老太太屁股下面扭曲的沙发巾,忍了忍出去了。   “不知老夫人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沈梦昔亲手接过咖啡,端给林老夫人。   “没事就不能来了?”林老夫人怼了一句,她松弛的眼睑耷拉下来,使她的丹凤眼变成了三角眼,整个人显得刁钻厉害。   沈梦昔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自来熟,要不是自己有过老年的经历,真是陪她聊不了天。——这是个寂寞又好强的老太太,大概平日里没有人聊得来,丫鬟保镖只能唯唯诺诺,儿子孙子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不到过年过节大概也没谁来看她。她是继母,不是亲母,对着儿媳大概又摆不出婆婆的架子,只能自己在大房子里熬着。   “你们家的点心倒是好吃!”沈梦昔猜对了,林老夫人晚年衣食无忧,只是寂寞无聊,那日偶遇沈梦昔,发现她说话风趣,又有耐心跟她说话,于是索性赖了上来。   “您尝尝这个蛋糕,软软的,很好咬。”沈梦昔又把蛋糕放到她跟前。   “年纪轻轻,真会享受!”林老夫人尝了一口蛋糕说。   这老太太大概就是想找沈梦昔拌个嘴,东一句西一句,各种嫌弃,坐了半个多小时,谢绝了沈梦昔的留饭,就回去了。   以后的日子,老太太隔两天就来一次,然后就隔一天来一次,这天正好碰到四嫂和劳拉在,听到她们讨论开服装公司的细节,忍不住说:“开买卖,算我一个,老太太也有几个棺材本!”   沈梦昔看着她,笑了,“好啊,那敢情好啊!”   林老夫人白了她一眼,“下了那么深的套,就等着我上赶子说这句呢,是吧!”   沈梦昔无辜地说:“您可冤枉死我了!得得得,您不愿意,那还是我们三人合伙吧!”   “不行!我也要开公司!”林老太太霸道地说。   “嘿,真就没见过您这样不讲理的!您当您是老佛爷呢!”沈梦昔逗着她。   “我不是老佛爷!反正得算我一个!”   “好好好,行行行!”沈梦昔几人相视而笑。   连续商量了两天,最后定下沉梦昔占股百分之四十,其余三人各占百分之二十股份。林老夫说,平时肯定不管经营上的琐事,只拿分红,有了大事再来找她。   看看这底气!   欧洲的贸易由劳拉负责;公司日常管理和财务由四嫂负责,内衣的设计制作由沈梦昔负责。她们打算将内衣销往欧洲,再从欧洲购进最流行的服装。   一直到阿欢回来,公司也没能开起来,各种手续、店面装修、购买缝纫机、招收女工等等都是麻烦事,单单欧洲那面的进货就是麻烦,劳拉几次电报联系法国的家人朋友,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若不是路途太远,急得就坐船回去了。   大哥章嘉琨的二儿子章仲善,只比姑姑小五岁,大学刚毕业,就被爷爷赶来帮忙,本来对于女装,特别是女士内衣他特别抵触,几天下来,发现还能接触欧洲贸易,兴趣逐渐增大,劲头十足起来。   沈梦昔将图纸画出来,让林嫂手工制作了两只胸罩,一个是全罩杯的给四嫂,一个是半罩杯的给劳拉,劳拉试穿后,喜欢得不得了,一叠声地说,这个公司必须开下去,这个宝贝在欧洲肯定卖的好。四嫂穿上后,根本不敢抬头,含胸低头,脸色通红,沈梦昔和劳拉笑得不行,“四嫂,我觉得四哥会喜欢!”   四嫂气得追打沈梦昔,“做人小姑子的,怎么这样顽劣!”   阿欢回来,最高兴的是海伦,其次是林老夫人,当然,大黄也很高兴。   海伦又制作了一批香肠,林老夫人拈一片吃了,说:“做那么多干什么,你也要开香肠公司啊?”   沈梦昔听了心中一动,“海伦,你真的可以开个公司!”   海伦表示不感兴趣,“我阿欢吃的高兴就行!”   林老夫人很喜欢阿欢,她喜欢阿欢的温良,他总是有耐心跟老人家说话,从来没有不耐烦地跑开。   阿欢从小和祖母祖父一起住着,非常习惯和老人家相处的模式。有时候会任性一下,但是大体上不出格。   林老夫来的更勤了,对阿欢的称呼也晋级到了“我阿欢”,还撺掇沈梦昔,“我后头那栋别墅要出手,听说家主摊上事情了,你买下吧,总租房子也不是办法啊!”   “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房子!”沈梦昔笑。   “噫!谁不知道你嫁妆丰厚!”老太太眼睛一转,“让你婆家买啊,你替他们养孩子,让他们买个房子不过分的!”   沈梦昔拉下脸来,“我一个独身女子,只有娘家,没有婆家!”   林老夫人知道自己失言,用手轻拍嘴巴,“该打!说错话了!”   “我和他们家没有一丝瓜葛,林老夫人以后不要提他们了。”   “好好好。”林老夫人缩着肩膀,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口,“啊呀,苦死了!怎么都不加糖!” 第二十章 开业   1927年6月5日,风和日丽,筹备了小半年,沈梦昔的云裳服装公司正式开业了。   当日来了许多嘉宾,一部分是看章嘉森、章嘉璈的面子,还有沈梦昔学校的同事,以及法国领事馆布尔热瓦先生的朋友,林老夫人那边没有来人,她自己也没有来,林跃升则是提前送了两个大花篮来。   吉时一到,沈梦昔做了简单的开业致辞,感谢家人和朋友的支持,感谢社会各界的关心,没未多讲雄心壮志的话,只说希望能让更多女性,在工作中找到自我,找到自信。   鞭炮响起,沈梦昔、吕顺贤、劳拉各执剪刀剪断红绸,来宾齐声喝彩鼓掌。   许诗哲夫妇随同章嘉瑀一起来的,王守卿一身军装,也带着贺礼来了。   许诗哲和陆晓眉两人真不是一般人物,他们见到沈梦昔和王守卿,仍气定神闲,毫无尴尬之色,仿佛他们本就是原配夫妻,反倒是沈王二人落了下乘,有些尴尬,还带些耿耿于怀的小家子气。沈梦昔苦笑一下,见王守卿也是一脸苦笑。   沈梦昔邀请来宾进入店内参观,服装店的店面有四五十平米大小,最里面还有一间办公室,和一间试衣间。   橱窗里有两个穿着时装、带着假发套的木制模特,不同于其他中式的成衣店,店内没有厚重的柜台,店内光线明亮,装修简洁明快,只在靠墙的高处打了几个简单的横杆,挂着一排排的服装,另有一面墙挂着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胸罩,下面是一圈白色矮柜存放货物。旁边还有一面可以旋转的落地镜。   角落里设着一个玻璃茶桌,上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紫色的勿忘我。   来贺的嘉宾大多都带着亲眷前来,有的带着妻子,有的带着情人,有的带着交际花,让沈梦昔大开眼界,民国真是神奇的时期,一下从封建的古板守旧跳跃到了资本主义的开放自由,而且接受的非常自如顺畅,毫无压力。古代中国,准许三妻四妾,但有明文规定官员严禁狎妓,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喝花酒这种娱乐活动从未停止过,天上人间,唯此间乐。   如今自由恋爱和三妻四妾对男人来说,也没有大的区别,倒是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一部分女性,当然也伤害了一部分女性。   云裳对这次所有来宾,男士赠送一个领结,女士赠送一条丝巾,装在一个精美的手提纸袋内,领结是从欧洲进货的,丝巾是武陵空间里找的。   店面前摆了一长溜铺着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面摆着酒水饮料,点心水果,方便宾客自己取用。这会儿,女人都在店里看衣服,男士都在门外吸烟饮酒,高谈阔论,一时间,云裳服装店门热闹非凡。应邀而来的几家报社记者在店内店外忙着拍照、采访。   记者采访许诗哲,“章嘉瑜女士是您的前妻,请问您怎样评价她?”   许诗哲稍一愣怔,思考了一下,在沈梦昔看来,那就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现在的嘉瑜,让我刮目相看,她可以称做当代女性的楷模,我为我儿子有这样优秀的母亲而骄傲。”   “那许先生有没有为当年的离婚而后悔?”   “我从未后悔过所做的每一件事。”许诗哲斩钉截铁的说。   不远处的沈梦昔听得清清楚楚,不动声色装作没有听见,她的期望是此生与此人再无瓜葛,以她整理控、断舍离的性格,这类自恋自私的人是必须快刀斩乱麻划归黑名单的。   但人活着,就是有层出不穷的无奈让你必须忍受,一个成人的世界,就是需要不断的承受、忍受、接受,修炼成神,也许会享受这些考验和磨练吧。   服装店雇佣了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做店员,这是两个中学毕业的学生,会些英语,笑容满面,眼神清亮,不谄媚,不卑微,沈梦昔很满意她们的表现。她们穿着统一的中式改良旗袍,和店里的新式内衣,身姿曼妙。   陆晓眉进店就相中了新式的内衣,由店员陈阿梅热情推荐了尺码,买了两款胸罩、两套巴黎最新时装,试都没试,便要求打包带走。   陈阿梅给陆晓眉介绍云裳时装店的会员制,即一次性消费一百元以上,便可以成为会员,会员今后购物八折优惠,消费金额累计至一定数额就会有精美礼品赠送,还会在会员生日时送上惊喜礼物。   云裳面向的消费者是上层人士和高收入人群,这四件物品价格不菲,沈梦昔让店员照章收钱,许诗哲欣然会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沈梦昔给陆晓眉办理了会员,又送了一盒比银元大一些的香膏。随后两人相携翩然离去。   孙胜仪是自己来的,大大方方选了一套淡蓝色时装,和一个蓝色带蕾丝的胸罩。她打开香膏盒盖闻了闻,喜欢得不得了,“薰衣草的香味!我还要再买两盒,送给我嫂子!”   “胜仪,这是非卖品。”沈梦昔歉意地说。   “太遗憾了,这么好的香膏,却只做赠品,你也太奢侈了!”孙胜仪非常遗憾地说。   几个法国夫人对时装没有太过留心,却真如劳拉所说,盯上了内衣,D罩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们几个人同时进入试衣间,叽叽喳喳地试着内衣,听得沈梦昔忍俊不禁。   还有几位外国夫人,纯粹是为了香膏而买了衣服。   所有来宾里最不同的是远洋公司的秦经理,他是带着女儿来的,秦丽丹来到沈梦昔面前,轻轻与她拥抱了一下,“好久不见,章小姐!”   “好久不见,秦小姐。感谢光临!”看打扮秦小姐已经结婚了,不知为何这次还是跟着父亲来的。   “可惜我们到英国就断了联系,否则一定和你一起开公司。”   “那真是我的损失,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沈梦昔笑着将她引到服装区,要店员好生招待。   第二天她们剪彩的照片登报了,记者得了章嘉璈的好处,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也将三个女性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第三天,报纸又对新式内衣做了专题报道,并和欧洲的传统腰封所了对比,阐述男性变态的审美以及女****的必要。   不知为何,这世界总是对女性如此残忍,中国是裹脚,将女子的脚从小时候起就折断脚骨,裹成三寸大小,而欧洲早期是腰封,紧身衣用鲸鱼骨做支撑,将人的胸骨盆骨都勒得变形。更有一些国家,有割礼,长颈的习俗,包括芭蕾舞都是一种残酷的艺术。   第四天,开始有人就女性的胸衣展开对战,有人发表文章支持女性使用健康胸衣,解放思想的同时,更应该解放身体,许诗哲就是支持者之一;也有人发文抨击,认为女性的美应该是含蓄的,男女有别,男人走路昂首阔步,女子走路娇俏袅娜,穿上那样的胸衣,虽是可能对健康有利,但是走动时的颤动无疑是失礼的、放浪的......   几天下来,伴随热议,时装销售了三分一库存,内衣几乎售罄,已经出现一些尺码的预约制作。沈梦昔所担心的国人因守旧不好意思购买的情节,完全没有出现。   半月后,报纸上的对战慢慢停止,时装和内衣销售也渐渐进入平稳阶段。   一个周日,沈梦昔去服装店,正看着店员陈阿梅和钱思娣整理熨烫新到的时装,她挑了套衣服准备给门口的模特换上,就见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走进来。   “啊呀,这么多漂亮的衣服!还有这个!小姑娘,这个怎么穿?”艳丽的女人一进门就惊呼,拉着陈阿梅问这问那。   “自己看,看上啥就买!”东北口音,沈梦昔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人眼睛不算大,单眼皮,鼻梁挺括,头上擦着头油,锃光发亮。   在沈梦昔看来这人相貌一般,只在气质上独特一些,年纪轻轻,却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优越感和自信。   那西装男人坐到茶桌边,沈梦昔看店员都在忙碌,自己进办公室冲了杯速溶咖啡出来,“先生,请用咖啡。”   “谢谢!”那人接过咖啡谢道,看了沈梦昔一眼,“你是掌柜还是老板?”   “我是老板。”问的直接,答的也直接。   离得近些,沈梦昔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气息,再看手指也微微发黄。   “你给我选几件衣裳,个子和你差不多,嗯,再瘦一些,年纪也小一些。”又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挂着内衣的墙面。   沈梦昔笑说,“好的,请稍等。”   沈梦昔已经想起来他是谁了,这是奉系少帅张翰青,他带来的女子显然不是赵四小姐,而是一个风尘女子。这个时间,他和赵媞应当刚刚相识不久。   这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少帅,如今正是二十五六岁的好年华。他的一生跌宕起伏,荣辱尽尝。吸食鸦片,圈禁一生,居然活到101岁,那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了。   沈梦昔挑了三件适合少女的颜色鲜嫩的衣裙供他选择,还有三件内衣,张翰青逐一看了,点头表示满意,说,“全都要了!”   那个风尘女子非常有眼色,明知那边是在给别人挑选服装,这里仍不动声色地试着衣裙,最后乖巧地从挑好的衣裙里,只选了一件和那三件都不同的,又选了一个半杯的胸罩。   张翰青大笔一挥,写了张支票,将所有衣物一并付款,沈梦昔笑着接过支票,递过一张会员卡,又在两个纸袋里各放了一盒香膏,“感谢光临,欢迎再来!” 第二十一章 工厂   这一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名义上统一了中国,但各路军阀依然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国家还处于各自为政的局面。   沈梦昔翻看武陵空间里的书籍,发现很多事情上,书中所写与刚刚发生的事件,有很大出入,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无论史书还是稗官野史,都掺入了编者的个人主观,或者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相,但,经历的人一旦描述,又带了他的主观,依然偏离了真相。   故说,世间永无真相。   沈梦昔倒不纠结于此,罗生门的故事永远不缺,每个人都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去相信罢了。   她考虑的是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曾想过一个人去大洋彼岸,找个安静的小城市度过余生,又有些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感觉羞愧。而且在欧洲的经历让她明晓,在哪里生存都不易,华人在美国,更是听上去高大上,实际上苦乐自知。   她宁愿在上海好好谋划一番,与章家人共进退。   章嘉森提醒沈梦昔,可以考虑将服装公司业务扩大,为军队加工军服。沈梦昔得到提示,加大量储存染料布匹,又通过章嘉璈,云裳公司贷款十万元,四个股东分别都做了抵押。在章父的支持和几个兄弟帮助下,将服装厂建在了宝山。   章父面容清瞿,神情淡然,六十岁的人看上去最多五十岁,俨然一派道骨仙风。   他主张王阳明的观点:“节饮食,戒游戏”。节饮食是为了健康,戒游戏是为了立志。他认为人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泛滥成灾。   章家对子嗣教育一视同仁,无论嫡庶,只要你有天赋,或者想读书,都不遗余力地培养,但不许荒废时光。对儿子孙子更严格一些,不许去花街柳巷,不许酗酒吸烟,不许赌博,不许唱戏,不许养狗。女儿孙女则必须学会做饭洗衣,梳头化妆,女工乐器,必须读到中学毕业,才能嫁人,所有的女孩子除了章嘉瑜裹了几天的小脚,其余人都没有裹脚,除了章嘉瑜中学没毕业就结婚了,其余人都没有,咳,真是有些诡异的讽刺。   他的一妻二妾,相处和睦,十几个孩子兄友弟恭,以致现如今四世同堂,这都是他的骄傲,他一生严于律己,至今每日仍会坐堂看两个号。   三子章嘉珩已经承继了他的全部衣钵,并在针灸上更有建树。其他儿子也都有自己的特长,让他非常欣慰,一个家族,靠的就是儿子!祖上世代为官,自己虽然没有做官,但是二子四子也算没有辱没了祖宗。   最头疼的就是大女儿,无奈之下离婚了,被人非议,还要在学校任教,开着工厂,在他的概念里,女儿能开起什么工厂,无非是跟着她四哥后面玩一玩,她能写写文章,教教学已经很厉害了。   沈梦昔不知道章父的评价,放心地把工厂的初建交给几个哥哥,她一边工作,一边写文章,一边带孩子,真正分身乏术。   工厂刚刚建成,机器也刚刚抵埠,第一笔订单就来了。   居然是王守卿,他时任五省联军司令部的参谋长,帮助章嘉璈拉到了五万件的军服制作订单。第一批两万件要在五个月内交付,沈梦昔召集股东大会,考虑再三,决定接下这笔大单。   她们的工厂目前有50台缝纫机,60个熟练女工。虽然服装是来料加工,但是布匹的缩水处理,打板,裁剪,车衣,熨烫、检验等都是复杂琐碎的工作。章仲善又招收了一批巧手的妇女,将她们分成两班,章嘉森家的二儿子章友信钻研缝纫机的说明书,一周内将缝纫机研究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于是他就成了工厂的技术员。三嫂周氏和章嘉莉帮助沈梦昔负责工厂的管理工作,一时间,章家几乎都被沈梦昔调动了起来。   章母很是不悦,认为沈梦昔不守妇道,一个被休弃的女人,更应该注重名声,开了公司难免接触各色人等,不为娘家考虑,也要为阿欢想想。每次沈梦昔一回宝山,她总要耳提面命,苦口婆心。   沈梦昔听了一笑置之,章父知道这次是接了军服,觉得这是四子的手笔,并不多言语,但考虑老妻的面子,从不在明面上驳斥她。   周氏和章嘉莉为此没少挨训诫,但她们也都是当面认错,转脸该做什么做什么,章母的活动范围就在章家大院,走出去了,谁还顾及她呢。   最小的妹妹章嘉蕊很有美术天分,她对于服装设计很感兴趣,目前在上海美专读书,见到沈梦昔,迫不及待给她讲学校最近关于裸体模特的新闻,说她们还和裸模合影了,又拿出画的油画给大姐看,“快看,别给母亲知道了!”   沈梦昔也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美专模特风波,对此不想发表意见。   “你这里的比例明显不对,小蕊,我建议你先熟悉人体的骨骼和肌肉,对你画画应该会有帮助。你在服装设计方面很有潜力,好好学,以后给我们公司设计时装,就不用从法国进口了!”   “嗯!好的大姐!”章嘉蕊两眼放光。   ******   沈梦昔给胸罩申请了专利,又让劳拉赶紧在欧洲申请,又让随着胡鸿兴、许诗哲等人去美国游学的章嘉瑀在美国申请专利,并注册商标。却发现欧洲已经被人申请了,居然是那个旅店偶遇的克瑞斯汀,劳拉很气愤,沈梦昔无奈地笑笑。有什么好抱怨的,她自己也不是发明人。   沈梦昔通过劳拉法国的关系,辗转联系到克瑞斯汀,发电报给她,提及汉堡的旅店名称和自己的名字,并表示要与之商量购买专利权的事情。   克瑞斯汀很快回复,她非常开心联系上沈梦昔,但是遗憾地说,自己的专利不久前刚刚卖给了一家法国服装公司,她非常懊悔和惭愧,向沈梦昔道歉。   这对云裳公司打击很大,意味着欧洲的市场将会大幅度缩减,劳拉尤其受挫,几乎提不起来精神做事。   沈梦昔懊恼了两天就放开了,事情已成事实,过多纠结于事无补。   沈梦昔位于硖石的所有店铺、房产和田产,终于全部处理完毕,她把所得的两万元,豪阔地购买了林老夫人家后面的那栋大别墅,此时法租界的地皮大约一万多大洋每亩,而且没有林跃升的关系,还买不到呢。   这是一栋三层独栋别墅,占地一亩半,加上地下室,足有八百平方米,家具是现成的,沈梦昔没有做大的装修改动,只是换了门窗,重新粉刷墙壁,在院子里搭了葡萄架和秋千,以及狗窝。   许父特意派人来询问,为何突然变卖田产,是不是遇到了难事,他可以出钱出力帮她度过难关,如果没有精力照顾阿欢,可以送回硖石。   沈梦昔暗暗懊恼自己做事不够周到,忘记考虑许父的感受。其实,许父许母那些年,对章嘉瑜很是关照,他们相处得也很好,只是这几年,沈梦昔一直想与许诗哲尽可能的少有关联,而疏远了他们。   沈梦昔写了一封信,大致讲了急于套现的原因,谢绝许父金钱上的帮助,又表明开公司是为了将来阿欢更好地生活,因为她从未指望许诗哲的抚养费,也不能将负担转嫁给许父。至于女****,女性自我之类的只字未提。又将阿欢近况和几张照片一并附上,并祝二老身体安康等等。   章家各人对此反应不一。章父无所谓,你自己的嫁妆自己掌握,还赞赏女儿有魄力;章母怪她这么大的事情不和父兄商量;章嘉璈则私下问她,为何不要店铺田产这样有收益的产业,而买了这么大一栋只能用来居住的房子。   “四哥,我觉得时局不定,现在也就法租界还算安全。反正我也没有精力经管那些房子田地,不如转移到上海,上海的地皮多金贵啊。”   “各口岸的英租界都在收回,你因此觉得时局会乱?”   “时局已经够乱。我是担心日本人。”   章嘉璈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点点头,不再追问。   沈梦昔的打算是把财产转移到安全地带,在她的记忆里,即便日后上海遭到轰炸,法租界也是安全的。   这两年,她与阿欢和章家人处出了感情。这些人对她爱护有加,谁也没有怀疑她的变化,只以为是离婚和留学造成的性格大变。   态度差异最大的就是章母,她越来越不喜欢亲生女儿的所作所为了,那个温顺贤良的女儿去了一次欧洲,回来就变得粗俗无理,尽做些她不允许的事情,抛头露面,胡言乱语,胡乱花钱。她为女儿的将来苦恼,在她看来,好女不嫁二夫,女儿当初就算是死也不应该离婚的,一定是没心机被那花心男人骗的离婚的。她这么年轻,以后要是不嫁人,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如果再嫁人,又会给章家和几个儿子丢脸。   一时间苦恼万分。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丈夫敬爱她,两个妾也都是性子软的,儿子们也都出息,等三个庶女好好嫁出去了,这个家就没什么大事了。   就只有自己生的这个女儿,和自己越来越离心。 第二十二章 梦境   沈梦昔经常要回宝山监督军服生产,抽查产品质量,但是交通十分不便。   临近第一批军服交货的日期,沈梦昔向章嘉璈借车,拉着四嫂、劳拉,还有林老夫人回宝山。这条路线,她走过多次,她敢开,那三位也敢坐,就这样,一路欢声笑语的到了宝山。   一见沈梦昔,章母就埋怨她没带阿欢回来,沈梦昔赔笑说阿欢课业太紧,她这次只是短暂停留,何必折腾孩子。   ——实际上是车里没位子了。   另一方面,王守卿也派了一个姓李的后勤处长来监督,确认是否可以如期交货。   工厂里一派热火朝天,裁剪的,车衣的,熨烫的,钉扣子的,整理装箱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看得劳拉几人心潮澎湃,   沈梦昔请李处长到库房随机抽取几个箱子里的军服,发现服装针脚密实,尺寸标准,就连扣子图案的方向都是一致的,李处长非常满意,沈梦昔得意的笑了,她把林嫂这个整理控,弄来做监督验收了。   军服已经完成八成,余下的时间里肯定可以如期完成第一批订单。   章家在家中设宴,宴请李处长一行几人,由章嘉珩、章嘉栋作陪,席间章嘉珩见李处长每次都是将筷子放下,再用右手执杯,于是谈笑间,与其执手相握,随后在其腋下点按两下,李处长大吃一惊,不明白温文尔雅的章先生为何如此无礼,左手一动,才发现刚才的涩滞麻木已经全然消失,啊的一声,起身弯腰下拜,“神医啊!我这胳膊不知道哪天起就不好使,看了几次也没有成效,没想到,我的缘分在宝山!”   章嘉珩摆手,“不敢当神医,您这也不是大毛病,只是一根筋错了位而已。这两天左手不要用力,就可以了。”   李处长连连应下。饭后,李处长几人驾车离去,沈梦昔送上几个纸袋的礼物,李处长满意地离开。   沈梦昔四人又在宝山玩了一天,林老夫人被章母请去聊天,她们的话题就是夸对方的儿子,倒也愉快。   事后林老夫人和沈梦昔说:“你母亲真是好命的女人,是我见过最好命的了。”   “呵呵,大概我是她命里最差的那一部分!”   “你还晓得!她是真的担心你,让我给你留心着,别让人骗了去。”   “哈哈哈哈!”沈梦昔大笑。   “不过,你父亲那两个妾不错,老实得可怜,生三个儿子的那个还好些,年龄大了有个座,那个年轻一些的,小脚一点点,站在你母亲身后,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那是做给客人看的,她们平时挺好的。”   “你懂什么,哪有什么妻妾和美,都是做给当家的看的,背地里都恨不得另一个马上死掉!”   “哈!你很懂啊!”   “我儿子那些个媳妇儿,我早看明白了!最关键的是你父亲,你父亲只要不偏心宠妾......”林老夫白了沈梦昔一眼,“看你就没开窍。你啊,离婚了你母亲操心,要是再婚,估计她更操心,哼!”   “不结婚不结婚,以后也像你一样,自己住着。”   “呸呸!像我有什么好的!”   ******   这一次开车,勾起了沈梦昔的瘾,她正式跟章嘉璈要求,一定要帮她物色一台二手车。虽然招摇一些,但是实在方便。   章嘉璈并不放心她的车技,只是敷衍地答应了。   *****   沈梦昔的专栏一直写得很稳定,拥有一批固定的读者,编辑经常转来一摞摞的信件,当然也有人专门写文章骂她。她也不恼,依旧每周一篇的发表,每日回一封读者的信,每日一千字的存稿,就像每天打坐、打太极一样,只是一种坚持而已。   别人喜欢与否已经不重要。   甚至稿酬多少也不重要了。   国民政府成立后,十分重视教育,法律明确规定,中央的教育投入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15%,又修正《大学教员资格条例》,规定了教授的薪俸是400-600大洋,副教授是260-360大洋,助教是100-160大洋。   于是,沈梦昔又涨工资了,每月550大洋。不必再负担房租,家里又只有一个新雇佣的年轻女佣阿青,再就是赵三儿这个车夫,这些薪俸,养家糊口,富富有余。   编辑有一次看了她给读者的回信,觉得十分有趣,灵感突发,建议她每周再发一篇读者回信。   还是那些工作量,稿酬却增加了,沈梦昔欣然答应。   沈梦昔刚刚写了一篇小说,叫《梦境》。   是写一个民国的20岁女孩孟媛,正读女子大学二年级,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球形闪电击中昏迷,醒来发现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另一个女孩。   孟媛第一次从房子里走出去,就把自己锁在门外,无论如何再打不开房门,她蹲在门口哭泣,在年轻邻居的帮助下,用指纹开了锁。   孟媛谎称撞到头,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个叫金嘉的邻居热情帮助她,教她怎么使用她房间里的电器,只用手指在那个电话上一按,电话就亮了,出现了她现在的一张照片,笑盈盈的看着她。原来,她的手指和瞳孔可以解锁很多物品,从皮包里翻出一个“身份证”,原来她还是叫孟媛。   金嘉带她出去逛街,看电影,认识新朋友。经过十多天的适应,孟媛渐渐喜欢上了“新世界”的生活,自由自在,和平光明。   孟媛喜欢上了这个热情阳光的大男孩,但是金嘉只是帮助她而已,他有一个相恋两年的女友。他的职业是警察,他说自己是为人民服务。   孟媛很伤心恼怒,觉得金嘉对自己那般照顾,招惹了自己,却又转身离去。   很快,她的注意力被转移。她发现,现在是她离开民国之后的一百多年年,只是不再称民国而已。她知道的和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历史中都有记载,并且,她发现一个恐怖的历史事件,那就是她的家乡,在她离开的十年后遭遇了侵略大屠杀,她看了文章,看了图片,看了电影,几十万人惨遭屠杀,惨绝人寰。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随着她对这个世界了解的深入,她发觉所处国度也不是无忧无虑,也有贫穷,也有黑暗,有倾轧有欺诈,即便如此强大,国际上各种政治、经济、军事上的摩擦依旧不断。   孟媛每日闷在家中,总忍不住看大屠杀的新闻和电影,她知道自己的家人十有八九躲不过去,她每天都会因此哭上一场。   百年后的新世界,天灾人祸不断,环境被破坏严重,南北极的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一些城市被海水淹没,地球上每天都有灾难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水灾、山火、虫灾、战争,孟媛觉得每天看着这些,已经没有勇气好好活下去了。   但这是个坚强的女孩,女性总是容易在逆境中激发出潜能,她勇敢地走出家门。   她发现,这世界,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怨天尤人,其他人都依然快乐的积极的生活着,年轻人忙碌地工作,老太太在广场穿得花花绿绿,跳着广场舞,她们的明天也一样不可知,唯一能把握的就是今天。   孟媛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她教授一些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孩子书法。她女红做的好,就开课传授,虽然辛苦些,但是生活有了着落。   孟媛在“新世界”的父母,也在工作,他们要到70岁才可以退休,通过“小电影”,她发现父母还很年轻,父亲五十八岁,头发漆黑,面上无须;母亲更是,涂着口红,说话的时候像撒娇一样。   孟媛在“新世界”逐渐站住了脚,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还交了男朋友,是个军人,让她特别觉得安全。“新世界”军人的待遇和地位很高,他们结婚的时候需要通过政审,孟媛被人们称为军嫂。   她曾经觉得自己思想新潮,要与一切旧的事物和思想决裂,如今看来,这世界已经被革新完毕,她自己是潜藏下来的最旧的东西。   她十分顾家,但是也绝不放弃自己的事业,丈夫很欣赏孟媛的独立自强,贤惠爱家。他不像民国的一些军官,有很多姨太太。军人待遇高,但是军纪也严厉。   虽然他们经常两地分居,但是军嫂的身份让她得到社会尊重。   她隐瞒的很好,没有知道她是民国的孟媛,只在每年12月中旬,她会一个人去从前的家乡,去大屠杀纪念馆,她早已在上面找到了家人的名字,每次都流着泪久久合十祈祷,祈望时空间仍旧有联系,民国那边有人可以听到,她传给家乡人的警报。   文章不是很长,分了三次发完,第一篇刊出,就受到热烈反响,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小说,将未来的世界描绘的如此详实,第二周的报纸,已经有人跟风评论了,申报销量大增,编辑笑得合不拢嘴,联系沈梦昔赶紧再写一篇。   沈梦昔无奈的笑笑,编辑看到的只是销量,他看不到文章结尾的警示。希望有人看得懂吧。   第三周文章全部发完,第四周发了一整版关于《梦境》的评论文章。褒贬不一,沈梦昔仔细逐一阅读,她注意到一篇“旅沪记者”写的文章,很显然他领会了文章的深意,直接指出有可能是孟媛“家乡”的几个城市,也将制造大屠杀的国家缩小到三个,文后说,会听故事至关重要。   许诗哲的文章,对“新世界”的婚姻观很感兴趣,《梦境》中提及很多人终生不婚不育,还有一种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恋爱态度,他就此将古代三妻四妾,民国新式婚姻与新世界的婚姻观做了纵向比较。   更有人从文中提及的汽车、建筑、电器等着手,分别展开评论。一时间,沪上人人谈论“新世界”。   还有人专门写文分析梦昔,猜测他的身份和性别,有留学经历,白话文自然流畅,文笔既有女子的细腻,又有男子的豪放,文章涉及面非常广泛,吃喝玩乐,爱情家庭,汽车武器,小说八卦,无一不有。那人还将近年留学归来人士逐一排列,请大家排查到底谁是梦昔。沈梦昔发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二十三章 借钱   除了章嘉璈和编辑老田,无人知道梦昔是谁,这日,沈梦昔与老田签订了一个协议,要求他为自己的身份保密,不为别的,只为了清净地生活。   章嘉璈早得了沈梦昔的警告,连老婆都没有透露过。沈梦昔送了他一套西装,收买他继续守口如瓶,然后又顺便讹了他的一只派克金笔,和一盒德国的酒心巧克力。   “巧克力是给静姝的,你连侄女的零食也抢啊!”章嘉璈做最后挣扎。   “我不管!你还可以有很多女儿,但亲妹妹只我一个不是吗!”沈梦昔威胁地看着他,挥了挥拳头,得意洋洋地走了。   ******   碍于胡鸿兴和梁先生的面子,许父勉强同意了许诗哲的再婚,但他同时切断了许诗哲的经济来源,甚至放言要将身后财产都给孙子阿欢。   许家的婚丧大事,一律不许陆晓眉参与,过年过节也只准许诗哲一人回去祭祖。   许父既恼恨儿子与儿媳离婚,平白损失了名声,又使得老两口不能与孙子常常相聚,更因此影响许章两家经济来往。离婚后,儿媳就再没有上门过一次,来信也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为许伯父,更是不肯接受他一个铜子的援助。   他更恼恨儿子又找了个有夫之妇,声名狼藉之下成婚,被恩师当众训斥,丢尽了面子。这一年,许父为此苍老了许多,一直骂着,前世仇人今生父子。   许诗哲开始努力赚钱,他今年与胡鸿兴等人合伙开了书店,建了诗社,但他的诗中再没有了剑桥时的梦幻飘渺。写诗写文,一旦与金钱挂了勾,就变得不纯粹了,字里行间都带着金光闪闪。   陆晓眉属于典型的才女,也是典型的作女。   她的才华让她熠熠发光,文学书法,绘画戏曲,外语外交,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也许正是因此,她被骄纵得不知人间疾苦,不知珍惜,也不知控制。   王守卿对她情深意重,但她的眼中只有诗情画意的许诗哲,说白了,她也在意王守卿的踏实可靠,但更喜欢许诗哲的甜言蜜语,以及心灵共鸣的刺激。   她随心所欲惯了,并不十分在意外界的评价,倒似乎更乐意暴露在公众视线之中,成为焦点。   许诗哲也纵容她,他们每月花150大洋租住高级公寓,雇佣着十几个佣人供陆晓眉使唤,陆晓眉身体不是很好,经常胃疼,有时候还会犯哮喘,一发病她就会哭天抢地发脾气,许诗哲也好脾气地容忍。家里开销巨大,即便许诗哲每月600大洋的工资,加上稿费,也不够陆晓眉挥霍。   要知道此时,一个四口之家,在上海60元就可以宽松地生活。   许陆两人潇洒豪阔地生活着,还有很多人羡慕效仿他们的生活,以之为榜样。   一次,许诗哲来到沈梦昔的别墅,说是看望阿欢,阿欢非常高兴,牵着他的手,要他去看自己的房间,“爸爸,你看我的房间,我拼了一个大楼!还有,我有一道杀手数独没有解开,妈妈不肯帮我,你来帮我!”   许诗哲神不守舍地应付着阿欢,虚岁11的阿欢已经能感觉到父亲的心不在焉,失望地独自上楼了。   许诗哲外表依然光鲜,西装革履,三接头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像被什么舔过一样,金丝眼镜架在鼻子上,不知怎么有些雾气,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沈梦昔发现摘下眼镜的许诗哲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她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一副眼镜的魔力。   许诗哲戴上眼镜,冲沈梦昔笑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要借一些钱。沈梦昔问他,钱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和胡兄几人开书店,总要分摊一些用度的。”   “许先生每月近千元大洋的收入,还是月光族,真是佩服。”   “月光族?”   “每个月都花得精光的一群人。”   许诗哲脸一红,“我的应酬、房租家用也很多的,还有小眉的颜料纸张......”   “鸦片烟最贵吧。”沈梦昔厌恶地说。   “你!”   “我什么?我怎么知道的?”沈梦昔一笑,“每天读书的人、每天跑步的人和经常吸大烟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我拿她没有办法......”许诗哲显然不赞同陆晓眉抽大烟,时间一久,人的身体和意志就都垮掉了。   “你不劝你老婆戒毒,却跑来跟我借钱!你好意思空着爪子来看你儿子,我可不好意思把钱借给人家吸大烟!从1840年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不信学贯中西的许教授不懂鸦片的危害!请回吧,我有钱也不会给你的!”   许诗哲面红耳赤,怒视着沈梦昔:“你怎么像是个泼妇!”   “呵,不借钱就是泼妇,我的钱,和你,和许家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拜托你下个月发了饷,先把阿欢的抚养费拿来!”   沈梦昔拿出鸡毛掸子,快速地在钢琴上扫着,又在沙发上掸着,“阿青!送客!”   阿青脆生生地应了,从厨房跑出来,看看许诗哲,笑着说:“许先生请!”   许诗哲看了一眼楼梯上呆呆站立的阿欢,冲沈梦昔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某天,在云裳服装店门前停下一辆汽车,下来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   那日沈梦昔开车从宝山回沪,在街上与他会车,当时他也是亲自驾车,看到沈梦昔一个女人在开车,很是惊异,按了下喇叭,沈梦昔也按了一下还礼。一笑而过。   谁知这人居然找到服装店来了,他进门环顾一周,点点头,“章小姐,我叫翁睿文,是诗哲的朋友。”   一听和许诗哲有关系,沈梦昔立刻没兴趣了。   “欢迎您翁先生,您是给打算妻子还是女友挑选?”   “我不买衣服,我是来看你的。章小姐通晓多国语言,能开公司,会开汽车,女中丈夫。我来看看诗哲是傻子么,为什么和你离婚。”   “呵呵。大概是因为我丑吧。”   “哈哈哈,您可真会讲笑话,我越来越觉得诗哲是傻子了!”   “翁先生请坐!阿梅,帮我们倒两杯咖啡!”沈梦昔请翁睿文在小桌边坐下,店里的留声机播放着欢快的土耳其进行曲,翁睿文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轻叩桌面,看上去心情很好。   他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西装皮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长得斯斯文文,但指节却较为粗大。   “翁先生亲自驾驶,一定很惬意。”沈梦昔羡慕地看着停在店外的,闪闪发光的汽车,那是一台美国福特汽车。   “是的,章小姐肯定理解。”翁睿文笑着说。   “翁先生懂戏曲?”沈梦昔发觉他的举止和神态带着不同常人的神韵。   “章小姐慧眼,从前学过一些微末技艺,有幸曾得梅大师赏识。”翁睿文谦虚地拱拱手。   “那真是失敬了!”沈梦昔肃然起敬,“不过我看戏曲应该不是您的本行,您,应该是医药行业的。”   翁睿文眼睛一亮,“章小姐认识在下?”   沈梦昔摇摇头,笑着说:“恕我孤陋寡闻,是您的身上隐隐有股子草药味道,我是一本正经瞎猜的。”   “哈哈哈哈!那您猜对了!”   翁睿文是个会聊天的人,沈梦昔又懂得一些医学知识,两人相谈甚欢,翁睿文坐了半小时才离开。临走前给妻子买了一件内衣,他居然挑了一件黑色的。   ******   六月,东北王张大帅乘坐火车被日本关东军炸成重伤,送回官邸后不治身亡。随后不久,张翰青通电宣布,东三省和热河省服从南京国民政府,信奉三民主义。从此东北易帜,军阀割据时代就此结束。   第二批军服还没有交货,第三批第四批订单又来了,王守卿亲自宴请章家兄妹,席间大赞军服的质量,表示情愿多等几个月,也要在云裳定做军服。并特意加了一份高级将领军服和礼服订单,吃着饭就将服装样图拿出来,与沈梦昔参详研究。   沈梦昔不禁感叹,这样一个工作狂,不谙风情,难怪会被许诗哲撬了墙角。   书上说,王守卿终生再未娶妻,想必是痴心念着陆晓眉的了。想到这个年轻方正的将军会在四十多岁就死在国外,不禁觉得可惜,眼里许是挂了些怜悯同情的情绪,被章嘉璈看到,他若有所思地看看二人,笑了一下。   布尔热瓦调回了法国,劳拉非常不舍,虽然觉得中国还很落后,但是上海不比巴黎差很多,而且这里的美食让她不能忘记,还有云裳服装店,也是她的事业。   无奈她要追随丈夫回国,最后她把股份转让给了沈梦昔,恋恋不舍地回了法国。   林跃升的势力越来越大,很多警察做不到的事情,他一出马就能办成。   他从林老夫人处得知沈梦昔想买二手车,很豪爽地将自己名下的车子,开了一辆过来送给她。沈梦昔坚拒不收,苦笑着说:“林先生体谅,您的车子非常好,但我可不敢收,您的夫人们会不会过来诛杀我啊!”   林跃升哈哈大笑,“是我考虑不周,章小姐身份不同,自然要避免瓜田李下。回头我帮你留心合适的二手车!”   沈梦昔连声道谢。   章嘉璈得知此事,很快联系了一辆抵押拍卖的汽车,买了送给沈梦昔,算做这些年带着四嫂做生意的谢礼,沈梦昔哪里肯收,吕顺贤笑着将车钥匙放到她的手里,“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可别嫌弃是旧车!”   见此,沈梦昔笑着接下钥匙,“原来是四嫂授意,我就说四哥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嘛!”   章嘉璈哭笑不得。   有了车,沈梦昔仍坐赵三儿的黄包车去学校,校长还没有车呢,她怎么好意思开车上班?   平时去云裳,或者宝山的时候,她才亲自驾车。 第二十四章 去世   许诗哲那次碰壁之后再没来过,应当是恼羞成怒了。   沈梦昔从报纸上看到林惠雅与梁诚如在加拿大结婚后,回国到了东北,夫妻两人都在东北大学任教,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建筑系。   梁诚如曾是清华大学的风云人物,钢琴、小提琴、美术、足球、跳高都拿得出手,并且长相清俊,家世良好。当年林惠雅随父亲从欧洲回国,便和梁诚如确定了恋爱关系,双方家长都乐见其成。   这个阶段中,许诗哲曾和林惠雅一同为大诗人泰戈尔担任翻译,那时候他已经通过王守卿结识了陆晓眉。   不久,梁诚如骑摩托车去参加“国耻日”纪念活动时,那辆拉风的哈雷摩托,被汽车撞倒在路边沟中,压到了他的左腿。   梁诚如左腿骨折,脊椎受伤。限于医疗条件,梁诚如做了三次手术,仍然没有接好腿骨,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公分,走路微跛,脊椎更是损伤严重。沈梦昔暗暗猜想,如果采用中医,或中西结合的方法,那一公分说不定就可以避免了。   住院期间,林惠雅一直不避讳地照料在病榻周围,虽然梁母不喜林惠雅不知回避,但也无法阻止两人感情的发展,梁诚如伤愈后,两人共赴美国留学学习建筑。   林长空在1925年遭遇暗杀,对林惠雅打击很大,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最有力的依靠,不得不接受梁家的资助,才能完成学业。   林惠雅的归来,不知许诗哲做何感想,也没有见他发表什么相关诗作,倒是有听闻他和另一个叫做凌素的才女走得很近,似乎他们早年就有频繁的书信往来。许诗哲与陆晓眉热恋时,因要赴欧洲,还将一个装书信的“八宝箱”寄存到凌素那里,可见关系非同一般。这个八宝箱后来还引起不小的风波,沈梦昔心想,如果把八宝箱放到章嘉瑀那里,他定会舍命保护的。   这个诗呆子到底是有几分才气,民国几大才女都看上了他!   但沈梦昔最厌恶这样暧昧的多角关系。有才无德,也是枉然。   ******   周日,沈梦昔刚到云裳,翁睿文的夫人就来了,选了一套时装和一个胸罩,会钞后不急着走,坐下来和沈梦昔攀谈。   翁夫人长相秀气,声音温柔,只是眉间愁绪不散,绕了几个来回,才吞吞吐吐说起,原来许诗哲跟他们家借了不小的一笔钱,是翁睿文瞒着她做的,最近她要用钱再发现的。翁睿文不许她去讨要,她只好到沈梦昔这里侧面打听一下,许家现如今情况如何,为何硖石首富的儿子欠钱不还呢!   沈梦昔十分理解上海人的金钱观,一分一毫都算得清楚明白,送你是一码事,借钱那是必须要还的。沈梦昔替阿欢汗颜了一把,给翁夫人端上一杯咖啡,“翁夫人,我离婚已经七年多,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您呢。”   翁夫人也不是来要答案的,只不过无处排遣心中郁气。   “睿文近期总要上门到许府,去替许夫人看病,我听说她身子极弱,似乎是不能生养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不解其意,眨眨眼睛,只好也笑了。   原来,翁睿文医术高明,尤其推拿术非常厉害,他从小习练内家气功,单掌劈向一摞青砖,你要哪块碎就哪块碎,毫无差错。他将气功运用到推拿之中,对于一些筋骨伤痛手到病除。平素又乐善好施,常常广施医药,因此十八岁起,他的大名就在沪上妇孺皆知,为人称道。也就沈梦昔不关心这些,见过本人仍不知人家声名煊赫。   许诗哲通过朋友介绍,请翁睿文出山,来家中为陆晓眉推拿。陆晓眉胃病发作的时候,常常大发脾气,摔东西,打骂佣人都是有的,翁睿文第一次上门推拿就取得奇效,陆晓眉整个人都舒坦下来,脾气也好了。自此,许诗哲非常倚重他,经常请他过门为陆晓眉推拿。   陆翁两人都爱好国画、戏曲。京剧昆曲都谈得来,常常切磋,许诗哲偶尔也凑趣,合作上台表演。   几人一向都是我行我素,不惧人言的,相互来往不拘小节,许诗哲全然忘记自己的上位经历,也学了王守卿的办法,常常去北平讲课时,就请翁睿文来家陪伴陆晓眉。有闲话传出,翁睿文则说:“是诗哲请我来的!”   翁夫人却很难过,她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情,她也了解自己的丈夫,他一向倾慕有才华的女子。她快三十岁了,大女儿九岁,后面还有三个,她担心有一天,也落得个离婚的下场,到时候四个孩子可怎么办啊!   沈梦昔对她的倾诉很是无言以对,她们没有熟悉到可以出谋划策的程度,再者她也不想趟这个浑水。   翁夫人倾吐烦恼后,似乎舒心了一些,拿着纸袋款款离开了。   ******   猝不及防,章母突然去世了。   接到章嘉璈的电话,沈梦昔有些懵,她下意识地认为,家人都是要活到七八十岁的。   章母才刚过60岁,这日料理完家中事务,突然在门口跌倒,佣人急忙将她扶入房中,章嘉珩急忙赶到,章母已无心跳脉搏。   章家所有子孙全都返回宝山奔丧,全家陷入一片哀痛之中。章父从章母去世那一刻起,一句话没有说过,只是坐在自己的房中,不许旁人打扰,饭食也用得极少。   章嘉珩哀痛万分,自己一身医术,却不能救回母亲,他跪在地上哀痛嚎哭,以头抢地,额头见血,沈梦昔拉住他,“三哥,不要这样。”   “滚开!母亲这两年就是为你操心,夜夜不得安心入眠,才心疾发作去了的!”章嘉珩突然发难,用力拂开沈梦昔的手。   沈梦昔毫无防备,跌倒在地,她愣住了,没想到得到这样的谴责,章家众人也都停止哭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阿欢扑上去,双臂挥舞打着章嘉珩,“不许打我妈妈!不许打我妈妈!”   章嘉珩听到妈妈二字,重又大哭起来。阿欢呆住,他把三舅舅打哭了。   沈梦昔拨掉手掌上的沙粒,从皮包内拿药擦了,“这个锅,我不背!”   她摔倒在地,无人来扶,除了阿欢,无人说话。看来大家也都觉得她是罪魁祸首了。   沈梦昔拉过阿欢,见章父从房中走出,干脆大声说道:“首先,我并没有惹母亲生气。我在国外孤身五年她不惦记,偏等我回国有了工作和事业才开始惦记?”   “她操心你的婚事......”三嫂弱弱地说。   “呵,她不是操心我的婚事,她是担心我再婚,丢了你们的脸!”   “嘉瑜!为人子女,怎么能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说出如此不孝的话来!”章嘉树喝止沈梦昔。   “七姐没有气过母亲,她不是那样的人!母亲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母亲让她嫁人她就嫁人,连中学都没有毕业!七姐离婚八年,母亲不要她再婚,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她的工厂开办以来,大家得到的好处还少吗?”章嘉蕊气得流着眼泪大喊。   众人哑然。   母亲去世,包括沈梦昔,每个人心中都非常难过,都觉得自己负有一些照顾不周的责任,但也因是生死大事,不可弥补,而没有勇气承担,总想找个正当理由,找个合适的人背锅。   章嘉瑜是家中宠儿,母亲为她操心,一点不为过,如果她背锅了,所有人就都解脱了。   “前些年我的婚姻和学业,的确让父母和各位兄长操心了。但是如今我顺风顺水,一切如意,自问没有让母亲夜不成寐的事情。而三哥你,你是名医,你平时不监控母亲的身体吗?不定期为她号脉吗?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推到妹妹身上!她倒地后,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你就放弃了吗?你如果及时做心肺复苏,肯定可以救回母亲的性命!”沈梦昔放了大招。   章嘉珩猛地两眼发直,嘴里叨咕着:我没有救回母亲,我没有救回母亲......   “好了,嘉瑜,这不是说责任的时候。”章嘉璈拉住沈梦昔。   “是他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够了!”章父出声制止,“你们母亲的身体我清楚,一直是我看脉的,她生阿瑀那年落了病根儿,挺这些年已经不错了。”   沈梦昔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她并未见过章母吃药,也没见她身体有多虚弱,她见到章母面色苍白,口唇紫绀,应该是心肌梗死。但是章嘉璈死死攥着她的手,警告她不许再多言。   灵棚搭好,陆续有人前来吊唁,再没有人就此事纠缠,丧事做大嫂的操持下,有序进行。   许诗哲第二天就从上海赶来,跪在灵堂痛哭不止,章嘉瑀拉起他,出去休息。沈梦昔明白,他是前来吊唁好友的母亲,而非前岳母。章父看许诗哲的眼神,惋惜多于怨憎,也让沈梦昔很是无语。   林家也很早派人前来吊唁。出动了两台汽车,阿圆代表林老夫人来到宝山,给沈梦昔带话,说林老夫人劝她节哀顺变。 第二十五章 急救   停灵的第四日,家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进入灵堂,纳头就拜,后面跟着的一众人等也纷纷跪下磕头。   章家人无人识得此人,但也连忙磕头还礼,沈梦昔累得晕头转向,忽见章嘉璈猛然醒悟般“哦!”的大叫一声,大步上前,双手扶起与之握手。   沈梦昔一抬头,看到一张清瞿的面孔和光头,赫然明白来人是谁了。   ——这下章家有面子了,国民政府主席姜先生亲来吊唁!   章嘉璈非常感动,眼眶潮湿。沈梦昔心中暗暗腹诽,这攻心术用得也忒到位了,章家人素来注重礼节规矩,得到这样高的礼遇,章嘉璈自然是要投桃报李,肝脑涂地了。   从去年起,中国银行已经开始为北伐军筹款,从几十万,到一百万,到五百万,国民政府像个无底洞,一次比一次狮子大开口。   此前中国银行在章嘉璈的运作下,向江浙财团和各大银行、工厂募集股份,加之北洋政府财政紧张,出售了官股,现在中国银行99%以上是商股,已经完全摆脱了北洋政府的控制,下一步就可创办商业银行。   但国民政府无所不用其极,为的就是要把章嘉璈绑到国民政府的战车上。章嘉璈曾和沈梦昔叹息过,“军人不明财政,却处处干涉财政,前途悲观啊!”   这次,姜先生的亲自吊唁,虽给足了章嘉璈面子,也把他逼到了死角。沈梦昔估计,此时的中国,并没有章嘉璈更好的选择,他迟早还是会入幕姜氏内阁的。   姜先生走后,章家人很是兴奋,章父也露出欣慰的目光。只有章嘉璈本人,激动过后,露出了别人不理解的复杂神情。   而外面已经传开了去,章家第四个儿子,出息大了,连政府主席都来给他母亲吊唁磕头了!   停灵七天,章母下葬到章家祖坟。   葬礼过后,沈梦昔已熬得憔悴不堪。章家各人也都消瘦许多。   从第一天回去奔丧起,她没有再看过章嘉珩一眼,章家也再没有就章母的死因和责任人进行过集体讨论。   沈梦昔曾经和章父提起,章母唇色青紫,多半是心梗发作,也许是当时受到刺激,惊吓等,但章父不欲多说,只点头说知道了。沈梦昔无法,只得作罢。   章家似乎并没有因为缺少一个老太太,而有太大的变化,大嫂一直跟在章母身边理事,现在她立刻就接手了家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章父的两个妾还是安安分分地在后院享福,三哥、五哥、六哥、八弟还是照常住在大院,大哥带着姨太太在上海开工厂,二哥、四哥、沈梦昔也在上海,九弟仍旧满世界跑,没有固定之处,也不肯结婚。十妹的婚期要推后了,十一、十二都在服装厂继续工作。   但是,沈梦昔还是能感觉到,章母一去世,这个家就失去了重要的凝聚力,一下子变得松散起来。   ******   沈梦昔回到上海,稍事休息,就去上班了,一个星期的课程得赶紧补上。   孙胜仪见了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沈梦昔苦笑,“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其实,沈梦昔一直是懊恼的。章母身边始终不离人,佣人如果及时给她做心肺复苏,而不是拖到卧室,或许就不会死去了。   所以,她在返回上海之前,把一些急救知识教给三个妹妹,让她们再教给哥哥们以及家里下人。   章父一向厌恶西医,沈梦昔没有直接同他讲,家人能学到什么程度,她也不想操心了。   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沈梦昔就向张校长建议,学校应当增开体育课,年轻人不仅要头脑灵光,更要身强体健,增强意志。   张校长欣然采纳,第二周就增开了体育课,并且每天上午十点钟,全体师生都要出间操,做体操或者跑步。   沈梦昔得到学校允许,在大礼堂,向全体学生讲授急救知识。   “同学们,不论你们是否质疑我今天讲的急救方法,我只希望你们能记住它。它或许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首先我要讲心肺复苏术,你们一定听说过有人忽然心痛昏迷,失去意识而不治身亡,也听过有人溺水死亡。其实,他们完全都有可能被救治,而获得生命。   请拿起纸笔,做好记录。   当病人呼吸心跳骤停时,应采取心肺复苏术。   主要做法是,首先保证患者处于硬板床和硬地面上,在患者双R头连线与胸骨交界处......”   沈梦昔指着她带来的医用人体模型,双手做着示范,“用一只手的掌根压住,另一只手与之十指相扣,掌根重叠,双手同时按压,两臂伸直,肘关节不得弯曲,肩肘腕关节成垂直轴面,利用上半身的体重,及肩臂部的力量垂直向下按压胸骨,按压深度达到至少5厘米,按压次数每分钟至少100次,按压和放松时间为1:1。”   “下面,我请来自德国的丹尼尔医生,和我一起为大家做一下示范。每个班级的班长请上来近距离学习。”   丹尼尔走到台上,沈梦昔请他脱去西装,躺在地板上。沈梦昔今天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了阔腿的西裤和高跟鞋,她踢掉鞋子,半跪在丹尼尔身边,“急救的时候,最好解开患者的所有衣扣、腰带,便于急救也利于患者呼吸...”沈梦昔伸手自然地解开丹尼尔的衬衣扣子,露出一片了浓密的胸毛,沈梦昔一愣,咳了一下,又给系上了,“今天,我就简单示范一下吧。”   近处围着的班长们发出笑声。   沈梦昔将掌根压住丹尼尔的胸骨,示范按压,“丹尼尔,你现在没有呼吸心跳,不要有任何的反抗,免得受伤。”丹尼尔乖乖地眨眼同意。   “注意按压的频率,但也不要用力过猛,年龄大的人往往骨质疏松,如果按压过猛会导致骨折,刺穿肺部。”这个时候医疗条件有限,只能告诉大家不要太用力。   沈梦昔一下下按压着丹尼尔的胸部,又来到他的头部跟前,“首先要查看患者口腔有无异物,因为如果人工呼吸将异物吹入患者呼吸道,将是致命的!”   台上台下的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章教授新奇的急救方法,最关键的是来客串病人的居然是个外国人。   “一手捏住患者的鼻子,一手托着患者的下巴,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双唇把病人的口完全包绕,用力深缓的向病人口内吹气一秒以上,使病人胸廓扩张,吹气完毕后,松开捏鼻孔的手,让病人胸廓自主回缩呼气。按压与吹气的比例为30:2。也就是按压30次,人工呼吸两次,明白了吗?”   沈梦昔捏住丹尼尔的鼻子,又托起了他的下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礼堂里针落可闻。   “下面我就用一个服装模型给大家做个示范。“沈梦昔站起来拿起服装店的木头美人。   大家忍不住发出叹息声,丹尼尔也做遗憾状的叹口气,沈梦昔哈哈大笑,将手绢覆在模特嘴上,给大家做了标准示范。   ”当病人自主呼吸出现,唇色变红,瞳孔反射恢复的时候,即宣告心肺复苏成功。要将病人维持复苏体位。”她又将丹尼尔一手举起,把他摆成侧位,一腿伸直,一腿弯曲。   “做完这些,剩下的就交给专业的医生来做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学会这些知识,当你亲手挽救一个生命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多么的必要了!”   “当然,救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如果对方是个年轻女子,你为救人做了人工呼吸,结果对方骂你非礼,将你送进警察局,或者打个半死,这就惨了。还需要各位运用你们聪明的头脑,及时判断伦理的界限与救护的方法了!”   丹尼尔躺在地上,举起手,用德语说:“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台下学德文的学生哄堂大笑。   沈梦昔佯装生气,对着她的学生用德文说:“最强壮的杨同学,你上来,先把他打晕,我来教你如何急救!”   又是一阵大笑。丹尼尔站了起来,穿上外套,非常绅士地行礼,沈梦昔也颔首表示感谢,   丹尼尔下台后,沈梦昔让班长们互相试着做胸腹按压,又让他们拿出手绢,分别对着模特做人工呼吸练习。纠正了几个肘部弯曲的错误和按压力度,就放他们下去了。   穿好鞋子,沈梦昔稍稍整理了一下,继续说:“记重点!如果被开水烫伤,要首先用冷水冲洗或者冷敷烫伤部位,持续15分钟左右,以减轻烫伤程度。   如果遇到触电事件,首先要切断电源,也可用木棒等绝缘物挑开电线。将触电者抬到通风处,解开衣扣裤带,利于呼吸。如果呼吸停止,必须做人工呼吸或送医院急救。   如果四肢出血严重,可将伤口在近心端,也就是肢体的上端扎住,每隔半小时放松一次,以免肢体缺血坏死,绑扎时间总共不得超过两个小时。初步处理后,立即送医院急救。   无论中医西医,只要能救人就是好的!我希望同学们不要给医学划定界限,人体的复杂甚于宇宙!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并不表示它不存在!   这个世界,鸟有翅膀可以高飞,狮虎有锋利的牙齿,马能奔跑,牛有力量,猫可以夜视可以攀爬跳跃,我们人类,除了一双手无比灵活,再就是聪明的大脑了,但是人类的生命无比的脆弱。即便如此,人类之间,恒久不变的仍然是战争和杀戮。同学们,我真希望我教授你们的急救知识永远也用不上,但这世界充满了意外和无奈。   我更希望你们有一百种生存的能力,关键时刻,那百分之一就是救命的关键!”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下了课,还有几个学生拿着笔记过来,请教刚才没来得及记下的要点,沈梦昔一一耐心解答。 第二十六章 东北   等丧事办完,章嘉璈似乎才真正意识到母亲是离开了,他独自在书房看着母亲的照片,流下了眼泪。   年少起,就四处求学,归国后也一直在外工作,只在年节时回到宝山看望母亲,自己有了小家庭,更是很少想到母亲。   家里的孩子多,小时候,母亲的爱分到每个人身上,已经不多,但他长相肖似母亲,母亲总是爱抚摸他的头顶,然后再去操持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事。   如今母亲走了,一句话没留下,让他措手不及。回想起来,似乎没有做过什么孝敬母亲的事情,总觉得以后有很多机会。他伏在案上,哭得像个孩子,再没有人抚摸他的头顶。   沈梦昔来到四哥家,四嫂用手指指书房,示意人在里面。   沈梦昔敲门,听到应声,推门进去。   兄妹两人一见面,都忍不住哭了,两人都长着和章母一样的圆面孔。   “母亲真的说走就走啊,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前些日子,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原来,我在忙母亲的葬礼......”   大概每个经历过亲人猝然离去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待要静下几日,才能真正接受,失去亲人的现实。那才是最难熬的日子。   “母亲平日没有病根,装殓时我看到她嘴唇发紫,应该是心肌梗死。”沈梦昔还在纠结这件事情,她对章母没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喜她重男轻女,但人是情感动物,自己又是做过母亲的,总能感知章母以自己的方式来爱着女儿,并且,人死为大,人们对逝去的人,总会记得她的好。   “那你也不能那样说三哥,最多就是他平时照顾不周,弄得好像他故意谋害了母亲一样,你会伤了兄妹的情分。”章嘉璈苦口婆心地劝着。   “父亲也在掩饰,我迟早会查清一切!”   “查什么查!母亲的去世是个意外,三哥已经够难过了。你不要因为他一时情急说了你,就一直耿耿于怀,多年兄妹,怎么这点事都经不起!”章嘉璈把沈梦昔按到椅子上。   沈梦昔口中无奈答应下来,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章嘉珩的神情和表现太过不正常,那不是简单的无力医治母亲的痛苦,还掺杂着一些别的情绪,沈梦昔以多年的人生阅历担保,绝对有问题。只是没有证据,无从下手。   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沈梦昔明白,人终有一死,或许还有人像她一样,灵魂重生,但是肉身和这一世的恩怨情仇,总是要断离的了。   她也不十分纠结了,章嘉璈都不执着了,她一个后来的,没有理由不放下。   章嘉璈拍拍沈梦昔的肩膀,“母亲只是思想有局限,她不想你再婚,是考虑章家名声,却并非不疼爱你。”   “呵,没什么,反正我也没想过结婚。”沈梦昔不在乎地一笑。   “不要胡说,你还年轻,遇到合适的还是要再走一步。”章嘉璈不禁又想起,妹妹望向王守卿的眼神。   “嗯,知道了。”沈梦昔敷衍地答应了。   ******   年底,章嘉璈升任中国银行总经理。   戴了一百天孝,刚刚除去黑色臂纱的章嘉璈,没有举办酒会,安安静静地上任了。   转过年,沈梦昔跟随张校长等人,去东北大学考察交流,她本是可去可不去的,学校针对的主要是新兴学科建筑系,她一个德文教授,八竿子打不着的,但张校长知道东北大学有个女教授,就想把光华的女教授也带出去炫耀一番。   沈梦昔也十分想回东北一次,反正是假期,阿欢回了硖石,就答应了同行。   沈梦昔的准备非常充足,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到了奉天火车站,东北大学接待人员就见一个头戴貂帽,身穿长貂皮大衣,脚蹬长筒皮靴的女人,跟在几个男人后面下了火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又吐出一团白雾,开心地笑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章教授喜欢奉天?”接待处的李主任一边请张校长登上开到站台上的汽车,一边不忘照应一行四人中唯一的女性。   “嗯!”沈梦昔愉快地回答,“有机会我还想去哈尔滨看看!”   沈梦昔专门在有雪的地方踩了几脚,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才上了后面的那辆汽车。   汽车开往东北大学,沈梦昔突然看到街上有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她大吃一惊,忙问接待人员:“怎么会有日本人?”   “早就有啊,他们是来做生意的。”那接待笑着说:“不光上海有外国商人,奉天也有,哈尔滨更多!”   沈梦昔的好心情一下全没了。她想起了不抵抗将军。   到了学校,沈梦昔惊讶地发现,她刚刚嘀咕的不抵抗将军,居然正是东北大学的校长!   她汗颜了,这次,她是做摆设来的,没有需要她发言的地方,她只是草草了解了一下建筑学相关的知识,并未发现,什么时候东北大学已经换了校长。   张翰青以校长身份,在校门口亲自迎接光华大学考察团一行四人,并在当晚设宴欢迎。   林惠雅夫妇也出席了宴会,看到沈梦昔,林惠雅微微吃惊,然后很得体地与她握手,表示欢迎。宴会大厅暖气十足,沈梦昔和林惠雅都穿着洋装丝袜,林惠雅细细的足踝,衬托得沈梦昔的脚腕又粗又肉。沈梦昔哀叹,美人坯子果然不虚。   民国时期,下了裹脚的禁令,男人们转而喜爱女性细细的足踝与小腿,无论何时,他们都更喜欢女性处于柔弱状态。   沈梦昔常年站桩打太极,两条腿简直可以踢翻一个石狮子,下意识地将双腿向后收了五公分。唉。   沈梦昔对于林惠雅并无恶感,反倒觉得这是个聪明理智的女人。两人并没有被安排坐到一起,她们只简单说了几句伦敦别后的情况,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张翰青早已认出沈梦昔就是云裳服装店的老板,很感兴趣地对她说,可以开个公司到哈尔滨,生意一定很好。   第二天,他们听了梁氏夫妇的课程,还看了梁诚如的建筑图手稿,都是欧美建筑,英文标注,非常精美,沈梦昔心生佩服,想到后来他们夫妇跋涉山水,绘制中国古建筑图,并著书《中国古代建筑》,更是感慨不已。   梁诚如性格温和,情商也高,与之相处如沐春风,难怪林惠雅会选择他而弃许诗哲。   沈梦昔又去听了俄文课和日文课,自她在街上看到日本人,就下了决心,要迅速拿下日文。   最后一天,张翰青居然请他们去骑马打枪,果然这人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玩乐。   张翰青遗憾地说,夏天的话还可以请他们打高尔夫和网球。   沈梦昔看不懂这个人,张大帅遇刺后,他继承东北军,为了国家统一抵御外侮,易帜服从国民政府领导,看上去也是雄心壮志,豪情满怀的,为什么会在外敌到来之时,毫不抵抗呢!   也许是她的视线停留过长,张翰青看了她一眼,笑了。沈梦昔明白他的笑,这个有过11个情妇的男人,习惯了被女人追逐,他的笑就是典型的“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意思。   沈梦昔没有笑,转过头来,换上了骑马装的她,跨上一匹高头大马,“驾!”的一声,纵马驰去。   林惠雅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行,“章小姐文武双全,这才是我辈女性之楷模!”   记不清多少年没有纵马狂奔了,沈梦昔心花怒放,那大黑马似乎也感觉到她的兴奋,益发神骏,四蹄扬起雪屑,颈间鬃毛飘扬,不需沈梦昔驾驭,风一样绕着跑马场转瞬就跑了两圈,握着缰绳的皮手套根本不保暖,沈梦昔手指僵硬,握不住缰绳了,只好“驭”的一声勒马停下,跳下马来,回身抱着马颈,亲热地拍着它,“乖宝宝,你真是好样的!”   大黑马响亮地打着响鼻,似乎很久没有奔跑过,跺着蹄子意犹未尽的样子。   沈梦昔塞了一个水果糖到它嘴里,马儿高兴地吃了。在沈梦昔转身走回的时候,一扬头,咬下她的帽子,沈梦昔哈哈大笑,抢回帽子,翻身上马,又骑着它跑了两圈才作罢。   一行人好笑地看着一人一马,张翰青也奇道“平时也没见大黑子这么会撒娇啊!”   “不行了,耳朵手指都要冻掉了!”沈梦昔对大黑马连连摆手,“下回再找你玩!”   大黑马被三步一回头的牵走了,沈梦昔看它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章小姐真是豪爽之人!“林惠雅有些羡慕地说。   沈梦昔一挑眉毛,“年届三十的老女人,早已百无禁忌!哈哈!”   他们随后到了室内靶场,光华来的四人,男士都是书生气十足的老师,张校长连马都不敢骑,射击更是五枪只中了一个六环,其他两个男老师干脆全部脱靶。   沈梦昔的手暖过来,接过张翰青递过来的手枪,与其他人的不同,这是一把最新式的勃朗宁手枪,枪身布满精美花纹,非常漂亮,沈梦昔双眼放光,禁不住爱惜地抚摸手枪,手动保险、16发双排弹夹,真是好宝贝啊!   侧身站立,举臂,闭左眼,三点一线,“啪啪啪”沈梦昔连开三枪,七环、八环,九环,围观人群爆发出热烈掌声,在旁做保护的副官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枪一响这个南方女人会尖叫,会枪口乱指,一直严加戒备着。   沈梦昔深呼吸一次,又打三枪,三个十环!沈梦昔关上保险,放下手枪,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大家笑笑:“献丑了!”   “巾帼不让须眉!张校长,贵校人才济济,我们可是甘拜下风了!”张翰青哈哈笑着说。   “哪里哪里,东北军神勇无敌,才是我等公民的保护神!” 第二十七章 舞会   张翰青爱跳舞果然名不虚传,两所学校的学术交流,后半程硬是变成了娱乐交流。   骑马打靶归来,不容休息,当晚张翰青就在他的一处公馆举行舞会,一并招待华光大学考察团和国民政府代表。   说起跳舞,就难不倒张校长这些人了,沈梦昔反倒是最不熟练的。   张翰青请她跳了一曲,她在人家锃亮的皮鞋上踩了两脚,好容易一曲结束,就坐到角落里喝着一瓶可口可乐。——她对跳舞没什么兴趣,也不明白两个人搂着转圈圈有什么乐趣。   沈梦昔注意到,大多是女人上前邀请张翰青跳舞,他一般都会答应。舞技娴熟,舞姿潇洒,始终是舞场焦点。   她正在低头考虑,是否要去趁机去哈尔滨看看,以后去的机会更少了。一个人站在她的对面,抬起头看,居然是王守卿,沈梦昔一笑,“王将军,您也来了沈、来了奉天啊!”   “章小姐可以称我守卿。”   “你们一起来的?”沈梦昔下巴朝那些跳舞的老头指指。   “是的,他们有一些要紧的事务。我过两天还要去哈尔滨处理一些事情。”   沈梦昔立刻瞪大了眼睛,吓了王守卿一跳。   “莫非章小姐想去哈尔滨?”   沈梦昔连连点头。   “那,如不嫌弃,不妨与我同行。”王守卿笑着说。   “好主意!”沈梦昔击掌,“等我跟校长打个招呼,我正发愁单身上路的麻烦,你就被上天派了下来,哈哈,如能一路得王将军照拂,那真是我的幸运!”   “两位在谈什么,这样开怀!”张翰青结束一段舞曲,走了过来,两位男士握手致意,都坐了下来。   “在说去哈尔滨的事情。”   “真的打算在哈尔滨开服装店?”   “不是,只是很好奇,想去东方小巴黎看看,以前没机会,现在都走到奉天了,不去太可惜。”   “守卿兄也一道去吗,那章小姐的安危就有了保证。回头,我让人把那把勃朗宁送与章小姐吧,哈哈,别人都送美人玫瑰,我却送手枪!因为你配得上!”   沈梦昔假意擦了一把冷汗,“我差点以为您要说,是我太丑配不上玫瑰!”   “哈哈哈!”张翰青爆发出豪爽的笑声。   随即吩咐副官,“去,把那把勃朗宁给章小姐准备好!”   “不不不,我可受不起这样贵重的礼物!”   “不,你受得起!女人娇弱固然可爱,飒爽英姿也是独特风景!”张翰青一挥手,“多准备些子弹!”   等舞会结束,副官奉上手枪,沈梦昔难掩笑容,喜上眉梢,头一次真心实意地对着张翰青露出笑容。   张翰青呵的一笑,有些暧昧地说:“原来,章小姐笑起来是这样的!”   沈梦昔笑容冻结,咳了一声。   “两百发子弹,又多配了一个弹夹,够不够玩儿的?”张翰青拍拍装子弹的箱子。   “永不嫌多。我不玩枪,我的枪,只用来消灭谋害我的人,和侵略者!”沈梦昔正色说。   张翰青和王守卿都有一瞬间的愣怔。   “怎么?列强入侵我国近百年,连你们都麻木了吗?”   王守卿的脸忽然涨红,张翰青也有些表情复杂。   不待他们说什么,沈梦昔将手枪放入皮包,“请徐副官帮我把子弹送到车上,谢谢!”   又转头看看张翰青,点头致意,“非常感谢您的厚礼,有机会,定会报答您!告辞了。”   ******   张校长三人第二日乘火车返回上海,沈梦昔留下来,第三天与王守卿及他的副官同去哈尔滨。   哈尔滨比奉天冷了不止十度,沈梦昔并不惧寒冷,她住在马迭尔宾馆,放下行李,首先去了中国大街,大马路是石块铺成,两旁商铺林立,隔着不远,就有一根电线杆,电线在北风中呜咽着。一辆马车踏踏地驶过,王守卿告诉她,里面拉的是啤酒。   “这么冷还喝啤酒?”   “外国人体格强壮,有的人冬天也喜欢喝几杯。”   “外国人体格强健,只有我们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沈梦昔看着远去的马车,慢慢说。   王守卿紧抿嘴唇,攥紧拳头,一言不发。   此时的哈尔滨,丝毫不输上海,拥有很多法兰西和哥特式风格的建筑。   王守卿曾在此做过警察厅厅长,对哈尔滨再熟悉不过,他找了辆车,拉着她看了法国领事馆、葡萄牙领事馆、苏联总领事馆、日本总领事馆、波兰领事馆、意大利领事馆、美国总领事馆、德国领事馆、丹麦领事馆、英国领事馆、捷克领事馆。沈梦昔拿着劳拉回国前赠送的照相机,不停地拍照,这个城市最宏伟的建筑,就是这些外国领事馆,拍到最后,沈梦昔心情越发沉重。   第二天,又看了尼古拉教堂、圣母安息教堂、圣索菲亚教堂、以及各个国家的银行,此时的圣索菲亚教堂,并非绿色旋顶,还是旧式的尖顶。   王守卿又带她去松浦洋行、萃华金店、日升恒百货店、同记商场和福泰绸缎商店逛了个遍,沈梦昔给家人朋友买了些礼物,路过邮政大街,买了信封邮票,打了戳,收到武陵空间。又请王守卿的副官跑腿去兑换了各国货币。   二人去了中国大街的维多利咖啡茶食店,这是一家俄式咖啡厅,沈梦昔看到二层的小楼顶端刻着俄文字母,音译并非维多利亚。   “我在这儿的时候还叫米尼阿久尔,好像刚改了名字。”   两人进入咖啡厅,门上铃铛叮铃一响,一个俄罗斯姑娘用稔熟的中文说:“欢迎光临,两位里面请!”   两人坐在窗边,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点心。   看着咖啡店对面的俄式建筑,“我觉得,林惠雅会更喜欢来这里。”   “你,对林惠雅毫无芥蒂?”   “没有林惠雅,还会有张惠雅。我没有憎恨她,大概是因为我不在乎许诗哲吧。”沈梦昔想了想,回答道。   王守卿有些急于澄清什么似的跟着说:“我也不憎恨诗哲。”   “哈哈,你还是不要解释了吧,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是痴情种子......”眼见王守卿脸色剧变,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些忘形了。”   王守卿摇头,“去年,我无意中得知,当年她为了和诗哲结婚,私下打掉了我的孩子,从此心里就再没这个人了。没有再婚只不过是对婚姻失望而已,你呢,章小姐一直没有结婚,难道也是一直不忘诗哲?”   “我是觉得一个人比较自在。又不是活不下去,为什么要迁就别人改变自己的生活。”   “有道理,女人的财政自由非常关键,章小姐嫁妆丰厚,又有能力赚钱,的确有资格不必看人眼色。”   “你没生气?”   “没有。”   “唉,我这人有个缺点,一旦混熟,容易失言。”   “章小姐不必解释,我并非心胸狭窄之辈,也不是心灵脆弱之人。”说完笑了,“你是不是听了外界传闻,以为我整日郁郁寡欢,不能自拔?”   沈梦昔的眼神出卖了她,王守卿啜了一口咖啡,“外界传闻,你仍深爱诗哲,常常在深夜吟唱一首诗,被孩子听去,在嘉璈兄的婚礼上唱了出来......”   “停!停停停!”沈梦昔连忙举手制止,“王守卿,你的报复心太强了!”   “哈哈哈,也对,我们都是被动地深陷传闻,还是互相同情一下比较好。”   第三天,王守卿没有时间陪沈梦昔,派副官跟随她继续逛街,在一家日本医院门外,一对夫妻坐在雪地里,抱着孩子痛哭不止。   “刘副官,把车停在他们旁边。”   沈梦昔下了车,走上前,“孩子怎么了?”   女人猛地抬头,哭着一迭声说:“求求你,救救我闺女!求求你,求求你!”   沈梦昔摘下手套,摸摸孩子的额头,“发烧了,医院不给治吗?”   “俺们是吉林来的,俺男人是吉林铁路局的,他们日本人说哈尔滨医院看得好,俺们就坐火车来了,看了两天,孩子还发烧,钱都花光了,就把俺们撵出来了!”   “吉林没有大夫吗?中医不能看吗?大冬天的非得带孩子遭罪!”   “有大夫,他们说西医看的好,俺们坐车又方便才来的......”女人嗫嚅着说。   “别冻着孩子,你们住哪儿?”   两人指指西边,“那边的四海旅社。”   “走吧,去旅社。”   两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上车了。   “孩子只是风寒,完全不必舍近求远的到哈市看病,你们这样折腾,反倒让她多遭了很多罪!”到了旅店,沈梦昔给孩子做了检查。   量了体温,高烧39.7,沈梦昔给她打了退烧针,又留下几包小儿速效伤风冲剂,那男人惊讶地看着沈梦昔的注射器,“这,这个好像跟日本人用的不一样,你这个行吗?”语气充满怀疑。   从一开始,沈梦昔就对男人推崇日本的表现特别反感,大怒道:“在日本人的铁路上了几天班,就看不上中国的东西了!你的日本祖宗怎么不给你女儿看病!”沈梦昔一把抓过药,“不给了!”   女人大哭着,拍打着男人,“你赶紧滚出去!出去!”   转头哀求沈梦昔,“求求你,好人,把药给俺们吧,他就是个混账,你别跟他计较,俺闺女是俺们的心尖儿,他急糊涂了!”   沈梦昔也是一时气话,怎么可能看着一个孩子垂危,而坐视不理呢。   “难得你们不是那重男轻女的,我就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把药给你们!”沈梦昔看着脸色渐渐正常的孩子,摸摸脉搏,探探鼻息。“孩子没什么大事了,你们等她好利索,再回家吧,病情不能再反复了。”   女人欣喜不已,连连应是。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姑娘醒来睁开眼睛,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难怪父母视如珍宝,沈梦昔摸摸她的小手,随口问。   “叫李慧贤,一生日半了!”那女人抱起孩子,给她喂了些水。   沈梦昔半晌都没有说话,她盯着女孩的脸,又伸手摸摸她的脸,“好好养着她。”   女孩病歪歪的没什么精神,在沈梦昔摸脸的时候,居然还冲她笑了一下,沈梦昔差点掉泪。   临走,给了女人五十个大洋,“这几天也要吃用,回去还要坐车。拿着吧!”   “老天啊,我是哪辈子积德了,遇到太太这样的好人!承了这么大的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上啊!”   女人感激地还要下跪,沈梦昔连忙扶住,“我只是觉得和你女儿有缘,不必客气。”想说些不要轻信日本人的话,想想又觉得沮丧,他们在铁路局工作,日后才能躲过屠杀,躲过人体实验。算了吧。   “恩人啊,把你的名讳告诉俺们,回家我就给你供个长生牌位,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屋外的男人也进来了,见女儿醒转,连连作揖,又要下拜。   沈梦昔听不得他们又是恩人,又是要下跪的。扔下一句,我叫沈梦昔,就快步离开了,那女人在身后,仍自大声喊着:“佛祖保佑太太!” 第二十八章 二牛   刘副官发现章小姐的睫毛似乎闪了一下光,随着她一转头,就不见了。   他们走出四海旅社的那个街口,看到一个穿着破棉絮的孩子缩在一户房檐下,身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房主骂骂咧咧地驱赶着,但那孩子已经无法行动,睁着大大的眼睛,木然地转动了一下,攥紧了母亲的衣襟。   沈梦昔走过去,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包住那个孩子,让刘副官将他带到车上,给了那户人家五个大洋,请他安葬那个女人。   有围观的人感慨,这孩子遇到了好人。   那孩子缩在车座上,瑟瑟发抖,直直地看着沈梦昔,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能坚持住吗,到了宾馆给你吃饭。”   那孩子眼睛发出了光,慢慢点头。   沈梦昔的思绪又转到了李慧贤这个名字上。吉林省,铁路局工作,出生年份,名字,相貌,都对得上,这得是多深的缘分,——三世有缘。   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太多太多前世过往。到了马迭尔,刘副官自觉地将那孩子抱出去,沈梦昔被灌进车门的冷风惊醒,跟着下了车。   一碗温热的米汤,让那孩子不再哆嗦得那么厉害了,渴求地看着空碗。   “你饿得太狠,不能一下吃太多东西,得慢慢来,你能等吗?”   那孩子点点头,信任地看着沈梦昔。   “会说话吗?你叫什么?”   “二牛。”声音微弱细小。   隔了二十分钟,沈梦昔又给了一碗米汤,“小口喝,都是你的。”   二牛果然放慢了速度,这孩子的顺从让人心疼。   刘副官买回了衣服,给二牛洗澡,又剃掉了头发,换上了新棉袄,新棉鞋,由于太瘦,像个木头人穿上了衣服一样,空荡荡的。露在外面的手,跟鸡爪子一样,黑瘦且有皲裂。沈梦昔给他抹了药膏。   “我给了那户人家钱,让他们帮忙安葬你的母亲了。你愿意的话,就跟我回上海去,怎么也不会饿着冻着。”   二牛哭了起来,趴在地上给沈梦昔磕头。   沈梦昔给二牛检查了身体,没有大毛病,只是饥饿过度,“好好休息,明天去你母亲坟上看看,然后我们就该回上海了。”   二牛点点头。   “你几岁?”   “九岁。”   “九岁了?我以为你最多五岁?虚岁九岁吧?”沈梦昔找了个毛线帽给他戴上,遮住了光头,刘副官很奇怪这位章小姐的皮箱里要什么有什么。   恢复了一些精力的二牛,慢慢讲述了他的遭遇。他的家在哈尔滨的周边一个叫大洼村的地方,不知道属于哪个县。他姓何,去年父亲被日本人招去做苦力,说是能有很多工钱,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妹妹病死了,过完年,又有日本来招工,村里人都不想去了,因为头一批一个都没回来,也没有工钱捎回来。日本人夜里偷偷抓了人去,不管男女老少。他们娘俩躲在菜窖里,逃了过去。不敢在村里待下去,娘俩第二天就跑了,看到铁路线,就顺着来到了哈尔滨,母亲把讨来的吃的都给了他,自己饿死在了那户人家的房檐下。   忙完公务的王守卿回到马迭尔,听刘副官说起捡回一个孩子,也来到沈梦昔的房间。   “我怀疑他们在做人体实验,东北军对于日本在我国的所有行为,都了解吗?”   王守卿深深地叹气,“张大帅去世后,形势还是变化很大的。仅凭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时局的。”   悬殊的力量,松散的人心,顺从麻木的国民,沈梦昔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中一片灰暗。   第二天,刘副官开车拉着沈梦昔和二牛,去了昨天发现二牛的那户人家,那户主一见沈梦昔,大惊失色,刘副官怎能不明白,这人定是贪下了那两个大洋,而没有好好发送二牛的母亲。气急之下,掏出枪来顶住他的脑门。   那人吓得尿了裤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又连滚带爬地带他们去城外,在乱坟岗找到二牛母亲的尸体,一张烂草席盖了一半,另一半正被一只野狗撕扯着,二牛发出野兽般的嘶声,冲了上去,野狗见人多,慌忙逃窜开去。远远地看着,不舍得好容易找到的食物。   尸体的一条腿被野狗撕扯了一些肉下去,这是因为天气冷,尸体冻的梆梆硬,野狗下不了口。那户主又跪下来磕头,“求求大老爷,求求太太,这土都冻得结实了,俺们实在刨不出个坑啊,这才裹了席子送到这里,可不是经意骗你们钱啊!”说着哆哆嗦嗦双手捧着五个大洋。   “二牛,人死如灯灭,你同意把你母亲的尸体火化了吗?”   二牛点头,“行。烧了比让野狗吃了强。”   那户主去找了些枯枝,刘副官从车里拿出一桶备用的汽油,几人将二牛的母亲火化了。二牛一直跪在不远处,嘴里念念有词。   尸体迅速佝偻变形,仿佛突然坐了起来,双臂挥舞,那户主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咣咣磕头。   等一切恢复平静,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和残余的骨头。   沈梦昔拿出一个圆铁盒,只比大洋大上两圈,装了些骨灰,又拣了一小块骨头,放进去,扣好递给二牛,“收好吧。”   二牛贴身收好盒子,又对着一堆骨灰磕了三个头。   “娘!二牛遇到好人了!你放心地走吧!”二牛带着哭腔喊。   一阵风刮过,地上的骨灰顺风飘去,混入茫茫田野,不见踪迹。   ******   阿欢对于二牛这个异常瘦弱的孩子很好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瘦的人,皮下一点肉都没有。他捏捏二牛的脸,“以后要多吃饭啊!”   沈梦昔这次回来,给阿欢制定了锻炼计划,每天早起遛狗的任务交给了他,还要在院子站桩一个小时。二牛很自觉,陪在阿欢身边,阿欢做什么,他就坐什么。   海伦不喜欢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抱怨沈梦昔什么猫猫狗狗都往家里捡,她拎着二牛的后脖颈,把他安排到后院的平房,住在阿青的旁边。   海伦在这个家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她既不是主人,也不是佣人,但常常做着佣人的活计,也行使着主人的权力。她待阿欢非常上心,阿青就曾无心地说起,海伦比亲妈还像亲妈呢。   不是什么大事,沈梦昔一般也不和她计较。   “二牛,我给你改个名字吧,老是二牛二牛的叫,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下人了。”   二牛点点头。   “你就叫何鸿志吧,鸿鹄之志,希望你以后大有作为。”   “嗯!俺就叫何鸿志!”   “好,鸿志,以后跟着阿青他们学说话,跟阿欢学认字。”   鸿志答应了,又要跪下。被沈梦昔拦住,“鸿志,你以后会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屈膝,知道吗?”   “俺爹说,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太太是俺再生父母,该跪的!”说完还是跪下磕了三个头。   沈梦昔无奈,“鸿志啊,你老磕头,把我的福气都磕没了,以后别叫我太太,叫我章小姐,或者章阿姨都行。”   “章小姐!”   “以后你就住在阿青旁边的屋子,一个人怕吗?”   “不怕。”   “很勇敢。不过,我家不养闲人,以后你得做些事情,顶了食宿钱,做的事情多了,我会给你工钱。”   “我不要工钱,我给你做一辈子工!”   “傻孩子,一辈子那么长,怎么说那么早,你在我这里待到十八岁就得出去闯世界了!我一看你就是个有出息的,怎么能在我这里埋没一辈子呢。”沈梦昔摸摸他光光的后脑勺,笑着让他回去了。   赵三儿对鸿志这个小老乡很好,他并不住在沈梦昔家,每天早来晚走,吃两顿饭,家里有什么活儿,他看到了就主动帮忙做了,平时就在大门旁边的小房子里待着,鸿志常去找他,跟他学些上海话,有时也跟着出去跑腿儿。   ******   一个中文名叫沈石蒂的俄国犹太摄影师,在南京路73号开了一家影楼,他拍摄的人像如油画一般精美绝伦,吸引很多华洋人士纷纷前去拍照。   沈梦昔也慕名而去,这家名为上海美术照相馆的影楼规模很大,拥有11个房间,31名工作人员,有几位还是外籍雇员,照相馆位于南京路73号的二楼,玻璃橱窗里挂着很多肖像,楼上有块写着英文“肖像及商业摄影专家”的招牌,楼下是铃木兄弟摩托车店和宝星煜记首饰钟表店。   沈石蒂从小来到中国,中文娴熟,他跟沈梦昔聊天,试图从谈话中了解她的性格,以便拍摄中抓拍到最适合的瞬间。   沈石蒂只有28岁,相貌俊美,沈梦昔尤其喜欢他下巴上的美人沟,就是类似林青霞的那种,他非常有亲和力,知识广博,结交广泛,与各色人等都沟通无碍。   影楼有专职的化妆师,但沈梦昔坚持自己化了淡妆,换上自己带来的服装,拍摄的房间没有华丽的背景,沈梦昔也注意到沈石蒂的作品,更注重用光,拍出来的照片,人像后都有一圈淡淡光晕,衬托得人脸柔和圣洁。   沈梦昔说自己在哈尔滨拍摄了一些照片,想在这里冲印,沈石蒂欣然答应。   最后,沈梦昔拍了三张照片,又留下三卷胶卷,定好十日后来取照片。 第二十九章 暗杀   今天早上,赵三儿跑得特别起劲,章府给家中所有人都做了两套春装,也带了他的,还特意给他买了帽子,和一双新鞋。   赵三儿这几年胖了一些,还长了点个子。他很满足在章家拉车,章小姐人和气,给他钱,让他吃饱,一起搭地棚住的人都羡慕他,有个好主家。   车子经过小菜场,停在花店前,沈梦昔下车买了一束康乃馨,准备放到办公室里。   黄包车才转过街角,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人群哄的炸开,女人发出尖叫哭声,赵三儿机警地,转身把黄包车拉到街边店铺,护着沈梦昔下车,躲到店里。   街上只有一个人了,那是个腹部中弹、血染长衫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似乎是要躲起来,手中拿着一个皮包,并没有武器。   沈梦昔从窗子看到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举起了手枪,她下意识啊了一声,“啪”又是一声枪响,那人后心中弹,猛地抬头,那是一张清瞿的面孔,他看了一眼天空,扑的趴倒在路上,激起一片尘土,痛苦地抽搐了几十秒,再无动静。   开枪人镇定的在远处看着那人彻底失去生息,才悄然离去。   那人身下积了一摊血,一部分被尘土吸收了,直到警察吹着哨子赶来,没有人敢上前查看,都远远地在路边檐下看着,或漠然,或交头接耳。   沈梦昔双手冰凉,一束花已经被揉烂。赵三儿问:“章小姐,咱们回家还是去学校?”   “去学校。”那边已经拖走尸体,地上是一滩暗红的印迹,沈梦昔没有继续看,急匆匆上了黄包车。   街口已经设卡盘问,沈梦昔拿出工作证,被放行了。   沈梦昔脸沉如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乱世,人命如草芥。   引以为傲的地大物博,成为被列强瓜分的诱饵,人民的忍耐顺从和爱好和平,成了被欺压的理由。政府的无能,更成为国家陷入灾难的源头。   泱泱大国,千疮百孔,已经不是大声呼吁就可以唤醒民众的。内忧外患,沈梦昔深深觉得无力,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她在专栏文章中,号召普通民众支持国货,支持民族工业发展,加强身体锻炼,加强爱国主义教育。但是,很显然,还是科幻类的爱情类的内容更加吸引读者,人们犹自过着大上海的自在生活。   之前两世,沈梦昔都生活在和平年代,只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些国家遭遇战乱,硝烟四起,民不聊生,那些苦难离她无比遥远,只是远远地投以同情,并欣慰自己的国家愈发强大,如今一下回到了国家最虚弱最悲惨的年代,最初的她麻木在虚幻的大上海的歌舞升平中,直到这个倒在血泊中的中年人,提醒了她真正的现实。   章家在宝山存有大量粮食,这是中国人民的良好习惯,听章嘉璈的意思,章父也藏有一些武器,只是不知道能熟练使用的人有多少。   沈梦昔和章嘉璈就国内形势长谈过几次,定下了几套计划,沈梦昔才稍稍安心。   ******   端午节,沈梦昔拿着自己包的粽子,来到林老夫人的别墅,阿芳不用进去通报,直接开门让她进去了。正遇见林跃升带着四个夫人,来和林老夫人过节,这是沈梦昔第一次见到这个赫赫有名的黑帮头子。只见他中等身材,其貌不扬,气度却不凡。人中稍长,还有些招风耳,但四个夫人,各个端庄美丽,单看相貌,实在是有种一束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林跃升不用介绍就认出沈梦昔,拱手道:“久仰久仰。章教授对家母的照顾,林某在此衷心谢过了!”   “不必客气,谈不上照顾,我与林老夫人可算忘年交,她教会我很多人生道理。”沈梦昔也微微颔首。   ”沪上女教授可不多见,章教授不嫌弃我们白丁,是家母和林某的荣幸。“   ”哪里哪里,大上海人才济济,我侥幸回来的正是时候,得了个便宜而已。会做学问的人,不见得都会做人,林先生赫赫声名,足见老夫人教育有方。我时常过来转转,就是打着偷师的主意呢。”   林跃升听了哈哈一笑。林老夫人矜持地咳了一声,招招手,“快拿来,我看看什么馅的粽子,怎么来得这样晚!”   “对不住老佛爷,嘉瑜给您赔罪了!”沈梦昔连忙奉上粽子,一叠声道歉。   几人都笑,林跃升又将几位夫人介绍给沈梦昔,一时间气氛非常融洽。沈梦昔发现林跃升的几个夫人,都是端方大气的长相,竟没有一个狐媚的,心下暗暗称奇,“个个都是当家夫人的长相呢。”   继子能带着几个媳妇来过节,林老太太心情愉快,眉目舒展,非常满足,不觉吃了不少粽子。   沈梦昔指着粽子说:“不嫌弃,诸位都尝尝我家的粽子吧,有肉粽,枣粽,蛋黄棕,还有几个包了橡皮糖的小粽子,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孩子逗逗开心吧。   大夫人沈月影在旁说:“唉,有了章小姐的粽子,我们带来的,大概都要便宜了阿扁阿圆那两个奴才了!”   “我最爱吃这甜糯的,都给我留着,不许给那些个兔崽子!”说完看看沈梦昔的眼色,“啊哟,我知道啊,不消化!少吃还不行吗?”   众人又笑,分尝了几个粽子,纷纷赞好。临走,林老夫人给了她一些五彩绳,说是一定要给“我阿欢”系上,等下雨了再摘下扔到水沟里。   ******   不久,林跃升成为公董局华董,这可是法租界华人的最高位置,黑白两道,一时风头无两。紧接着,他又创办了中汇银行,正式涉足上海金融业,同章嘉璈也或多或少的有了接触。   后来,沈梦昔向林跃升提出通过他购买枪支弹药的时候,他很是吃惊,“这是令兄的意思吗?”   “是我自己。毕竟孤身一人,父兄都有自己的家庭,我还得靠我自己。”   “乱世之中,单身女人的确很难,章小姐没想过找个依靠吗?”   “呵,有缘就并肩而立,无缘也不怕独自面对风雨。”   林跃升愣了两秒,然后赞许地点头,“我家帼英也是这个脾气,不输男子。”   “林先生过奖,只是没有办法而已。”沈梦昔淡淡一笑,“那林先生答应了吗?”   “不是什么难事。有时间去找帼英,她喜欢骑马打枪,你们可以切磋。”   “哦!那太好了!”沈梦昔开心地击掌。   五支毛瑟枪和一万发子弹秘密地搬到了沈梦昔在郊区的仓库,沈梦昔用现大洋付款,林跃升收下后,又豪爽地赠送了十颗俄国铸铁手雷。沈梦昔暗暗感慨,果然是不输人面、情面、场面的黑帮老大。   ******   沈梦昔又在静安寺路,愚园路花五千大洋,买了一块不到四亩的地皮。   还通过丹尼尔买了一些盘尼西林。一转眼,手头的现钱就花得七七八八。   丹尼尔自从那次心肺复苏的帮忙后,似乎是生出了一些情意,说话的时候,会忽然面红耳赤。——你看,这世间的雄性都是如此禁不起挑逗,仅仅是解开了衬衣的一颗扣子,就让一个古板老实的德国佬,变得春心荡漾。   牙科诊所的护士曹小姐,很不喜欢沈梦昔,每次她一来,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却总是拉下一付晚娘脸,把器械弄得叮当响。   “章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多的盘尼西林?”丹尼尔把曹小姐支使出去,小声地问。   “中国有句话叫奇货可居,你懂吗?中国不生产这种药品,我当然要预先存下一些,以后可以卖个高价!”沈梦昔也压低声音。   “哦,那我可以再帮你找一些。”丹尼尔的诚恳地说。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丹尼尔,你真是个好人。”   “不,我不总是好人的。”丹尼尔认真地说。   沈梦昔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耸耸肩,“我让海伦给你多送一些香肠吧,你想要哪个口味的?还有酸卷心菜,你要不要?”   “哦,上帝!我简直等不及了!”丹尼尔大叫。   门外传来腾腾的脚步声,曹小姐猛地推门而入,一看诊所内两人端坐聊天,尴尬地止步,假意取了一样东西,讪讪地出去了。   沈梦昔笑说:“丹尼尔,曹小姐似乎很关心你。”   “我知道。我打算辞退她。”   “什么?”   “辞退她。再雇一个人。”   “因为她喜欢你?”   “是的。”   “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   沈梦昔又用德文问了一遍。   丹尼尔也用德文回答:“公私分明。”   沈梦昔的阅历中,很多老板并不介意员工倾慕于他,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多半女性,会为了所爱之人,努力工作,将老板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做。这个丹尼尔显然不同。   丹尼尔的中文表达能力实在有限,后面的谈话他们一直用德文聊天。   一会儿,诊所来了个胖胖的老头看牙,沈梦昔就告辞了。   临走,她接收到来自曹小姐的怨毒的目光,愣了一秒,旋即了然。   第二天,赵三儿和鸿志去送了香肠回来,告诉沈梦昔,诊所换了个年龄大一些的护士。   沈梦昔笑笑,没有发表意见。 第三十章 名声   沈石蒂的照片洗印出来了,沈梦昔非常满意照片的效果,因为把她的圆脸,拍得小了一些。沈石蒂请求她,将其中一张半身侧照,挂到橱窗做广告,沈梦昔拒绝了。   去哈尔滨拍摄的照片也都洗印出来了,厚厚的一摞放在书房。   整个家里,只有书房是不用阿青打扫的,海伦也从不进入,那是沈梦昔相对私密的空间。她逐一翻看一遍照片,挑出王守卿和她自己的单人照片,其余的一一夹进相册,做了标注,放入武陵空间,收藏保存。又将王守卿的两张照片放进信封,准备下次遇到就送给他。   预约了时间,带着阿欢、海伦去照相,把赵三儿、鸿志、阿青也都带上了。   照相的费用可不低,但沈梦昔还是给赵三儿他们分别单独拍照了,最后六人来了个大合影,喜得阿青接连几天,嘴巴都合不拢,见到沈梦昔就忍不住行个礼。   阿青是本地女孩,今年十七岁,家中兄弟姐妹六个,她是第二个女儿,很小就出来做工,她的姐姐在一家香烟工厂做工,没黑没白的做,工资还没有她拿回去的多,每次放假回家见到姐姐,她就很知足,再不抱怨章家的佣人太少,活计太多,房子太大了。   赵三儿喜欢阿青,连大黄都能看出来,但阿青从来不和赵三儿多说话,一副避嫌的样子,也是因此,沈梦昔没有让赵三儿搬到章府后院来住。   阿青长相中等,但嗓音甜美,说话娇滴滴的,赵三儿总和她搭讪,就是想听她多说几句。阿青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是她依然嫌弃赵三儿是北方的土包子,是个穷拉黄包车的。   赵三儿明白自己一穷二白,配不上阿青,也从来没有挑明过,只是默默地帮阿青买菜提水。   沈梦昔都看在眼里,从没有干预过。   ******   沈梦昔不知道的是,随着相片的洗印,一股流言也传了出来。   章嘉璈忙里偷闲来到别墅,把沈梦昔拉进书房,低声询问她和王守卿到底怎么回事,沈梦昔不知他从何说起,回答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报上说你和王守卿出双入对,同去哈尔滨度假旅行了!”   “小报上的你也信?清者自清。”   “你自己看。”章嘉璈将报纸放到她面前。   赫然是两人的合影,只是面目有些模糊不清,背景是中国大街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这是一份名不见经传的街头小报,文章标题也没有明说两人的姓名,只说“著名诗人前妻与才女前夫的不得不说的一场旅行”,沈梦昔笑了,“哥啊,这是合成的,你看这招牌,字母都重复了,这么低级的手段也拿出来得瑟。”   章嘉璈又看看照片,“我不认识俄文。你们俩一起去哈尔滨总是真的吧!”   “真的。你什么意思?”沈梦昔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如果真的看好他,就好好相处啊,别偷偷摸摸的!”   沈梦昔拍桌子,“你才偷偷摸摸!你全家都偷偷摸摸!”说完自己也笑了。   章嘉璈鼓励道:“守卿这人品德高尚,洁身自好,前途无量,身强体壮。哪一方面都比许诗哲好!”   “报纸都说到换妻那么难听了,再说,我也没相中他。”   “这样的你都相不中,你到底要找啥样的?你自己也拖个孩子呢!”   “他对陆晓眉痴情太深,我可不敢招惹这样的人。以后要吃大苦的。”沈梦昔连连挥手。   “这个年龄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情史?你总是这么挑剔,这么冷静,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啊!你嫌弃我?好,你嫌弃我了!不想管我了!那我以后有事找二哥去!”沈梦昔开始撒泼。   “好好好!”章嘉璈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哼!算你聪明!回头写两千字检讨书吧。”   兄妹两人闹了一会儿,又聊了一会儿,章嘉璈见妹妹真的不在意,留下报纸就回家了。   章嘉璈一走,沈梦昔立刻拿起报纸,仔细又看了一遍,八开的小报,质量低劣,看完沾了一手的油墨。   第二天她拿着报纸去了照相馆,沈石蒂一见她,眼神一躲,又连忙笑脸相迎,“章小姐光临,快快里面请坐!”无比热情地把她让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一落座,沈梦昔就把报纸放到他面前,“说说吧。”   沈石蒂尴尬得不行,倒没推脱否认,“我正考虑怎么跟您道歉呢。”   “你合成的照片?”沈梦昔盯紧他。   “不不不!”   “你卖了我的底片?”   “不不不!底片全都给您了!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我的照相馆不要做了?我又不是傻子!昨天我一见报纸,就知道问题出在我这里,当时就彻查了照相馆,原来是我的一个员工,他被我辞退了,临走前偷偷拿底片洗了照片,卖给了小报。明天,明天我就登报向您道歉!并赔偿您的损失。”沈石蒂站起来鞠躬道歉。   “登报?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你怎么道歉?”   “我我,我......”沈石蒂双手绞在一起,他的交际面很广,正因如此,他才知道这位女教授和青帮头子还有交往,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名声这东西,是无法弥补的。”沈梦昔看着熙熙攘攘的南京路,喃喃说道。   沈石蒂脸色变幻,“章小姐,的确是我的疏忽。我在上海这些年也实在不易,从一文不名、身无分文做起,到今天吃了无数的苦。希望章小姐能放过我这一次,我记着您一辈子的好。”   “就算我不追究,别人未必会放过你。”沈梦昔拿起桌上的报纸,离开了。   沈石蒂抓着头发,沮丧地坐在桌边。   当晚,沈梦昔接到王守卿的电话,他向沈梦昔道歉,沈梦昔也向他道歉,说是自己洗印时的疏忽。两人都没有太纠结此事,说了几句就挂线了。   沈梦昔很快就将此事忘记了,她两个月前着手翻译《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国内已有一个文言文版本的,她打算翻译个白话文版本的。   老田看了第一部 ,非常满意,已向主编推荐,申请栏目。   结果一周后,那份小报,又刊出“新派情人双宿马迭尔”的新闻,还披露这对情人曾经一同从欧洲乘坐邮轮回国,早已情愫暗生。   这次,张校长找她谈话了,她坦诚相告,自己与王将军通过兄长相识已久,并无感情纠葛。张校长有些懊悔当初不该让她孤身赴哈,惹得一身麻烦。   沈梦昔面色平静,“是我自己考虑不周。我心坦荡,不曾提防有人会以此污蔑,以后会多加注意。”   张校长自是信任她的为人,表示不会相信流言,叮嘱她专心教学,不能耽误了学生课业,沈梦昔感激校长的信任,向张校长微微弯腰离开。   从校长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孙胜仪瞟着她的脸色,还是开口:“密斯章,你还好吧?”   “不太好。虽没什么大事,但还是有些影响心情。”沈梦昔无奈地看着孙胜仪,“离异女子,究竟要与世间男子保持多远的距离?”   “写文章这人太坏了!一定要找出来,打得他满地找牙!”   “找出来又怎样,泼过脏水,总是有痕迹,没痕迹也有臭味了。”沈梦昔喃喃说,她是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这次是急切的“回故乡”的情结,让她思虑不周,给自己和别人添了麻烦。   “女人活得太难了,从古至今,就是一部女人被欺压的血泪史,好容易不用裹脚,可以出门了,还有一条链子拴着我们的心。”孙胜仪愤愤地说。   “熬成老太婆就好了,社会对你就宽松了。”沈梦昔讥讽道。   “哼,我看这个世界的男人,其实是畏惧女人的,否则为什么要压制女人?古代时不给女人私产,要听父亲的,听丈夫的,听儿子的,女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许有!女人体力不如男人,可脑力不差男人啊!你看,男人一犯错,就会怪到女人头上,烽火戏诸侯了,杨贵妃了,陈圆圆了,明明是自己昏聩!并且连女人都要欺负女人!你看那恶婆婆给媳妇立规矩......”孙胜仪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   沈梦昔接口道:“是的,女人比男人坚韧,比男人长寿,若干年前,这世界只有女人,人类是无性繁殖的,男人只不过是近万年来才有的变异,是进化的失误。”   “真的吗?”孙胜仪瞪大眼睛,惊讶极了。   “哈哈,你信就是真的。这世界就是这样,有天敌的时候,并肩作战;没有天敌的时候,互相作战。人啊,就是永远不可能安生过日子的一种生物。”   “有道理啊。”孙胜仪点点头,又神秘地说:“哎哎,我看照片上那个人,还挺英俊潇洒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啊哟,死丫头,来套我的话啊!”沈梦昔用一本教案,敲了她的头一下。   “没有啊!人家是关心你!”   “关心你自己好了!我好歹有儿子,你一个老姑娘自己不嫁人,哪来的大脸督促别人!”沈梦昔又敲了她一下。 第三十一章 迁怒   小报新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谁都可以猜到离婚的新派诗人是谁,猜到离婚的才女是谁,沈梦昔和王守卿根本就是呼之欲出。   之后几天,其它报纸也开始有人隐晦地提及此事,就爱情与伦理道德展开大讨论,一时间四个人都成了热门人物,往事被扒了个干净,连近况也被曝光,还有记者在光华大学门口和法租界边围堵。   当初离婚,沈梦昔不在国内,不知道上海有近百家大小报刊,纷纷热议民国第一案,这次,总算是领教了。   事实证明,阅历这件事,和年龄关系不是很大。没有经历过的糟烂事,猛地砸到头上,还是适应不了。   一天夜里,她在梦魇中被海伦推醒,醒来的她,身上都是汗水,惊惶地坐在床上,呆呆看着海伦。海伦给她擦汗,“小鱼,你刚才在喊老王,老王,好大声音,老王是那个将军吗,你果然是爱他的。”   沈梦昔哭笑不得,解释了两句,海伦完全不信,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换了件干爽衣服,又躺了下来。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没怎么想起过王建国,这次遇到挫折,心里难过了,就不自觉想起最可靠的老王了。沈梦昔禁不住双眼发潮,抱紧被子,埋下了头。   第二天,又是一个精精神神的章老师,如平常一样给学生上课,每天写稿,翻译,打坐冥想,锻炼身体,看看阿欢的课业,逗一逗大黄。   但是一周内,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   一天,晚上下班,一进客厅,就见许诗哲和刚放学的阿欢在吃点心。见她回家,都站了起来。   “阿欢,少吃点心,一会儿会吃不下晚饭的。”   “知道了,妈妈,我只吃了一块。”   “嗯,阿欢自制力越发好了。”沈梦昔放下皮包,换下皮鞋。“说吧,你有什么事情?”坐到沙发上,看着许诗哲。   “我看了小报......”许诗哲说了一半,似乎等着沈梦昔接过话头。   沈梦昔没有说话,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阿欢,爸爸有话和妈妈要说,你先上楼去。”   “不用,阿欢长大了,我没有他不可以听的事情。”   阿欢犹豫地站在桌边,为难地看着父母。   “阿欢,去妈妈的书房,把桌上那个装照片的信封,和相架拿来。”   阿欢应声去取了,放到沈梦昔身边。沈梦昔指指许诗哲,“给你父亲看看。”   许诗哲看了照片,明白照片是合成的,“可是......”   “可是我们一同去了哈尔滨,对吧?”沈梦昔吐出一口气,耐下性子解释,“我去东北大学考察,偶遇王将军,他去哈市公干,为安全计,我要求与他搭伴的。是我考虑不周,忽略了世人的八卦之心,也连累了你,我道歉。这是看在阿欢的面上,对你做唯一的一次解释:我和王守卿将军之间什么都没有,尽管我和王将军现在都是单身。好了,解释完了,你可以走了。”   ”嘉瑜,我知道处在舆论风口浪尖的滋味。我是知道你的,我不是来质问你的,也无权质问你。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是来安慰你的。我与守卿是挚友,他是个君子......”沈梦昔注意到这人讲话,总是我啊我的,典型的自我中心人格,便不耐烦听他讲话。   “所以你窃了君子的妻子。”沈梦昔口不择言。   许诗哲噎了一下,面色发红,又倾前了身体,双手比划着加强语气强辩,”嘉瑜,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爱情来到的时候,人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无论做什么事情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你知道两个人倾心相爱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两个人灵魂契合是什么感觉吗?我的确卑鄙地破坏了守卿的家庭,我也一直很愧疚!可是!我和眉是真心相爱的啊!”   “那又怎样?”   “眉根本不爱守卿,就如同我当年不爱你,那样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们都是受害者,这样的婚姻,需要勇敢者敢为天下先,破除旧习,以后更多的有情人才能终成眷属......”   “林惠雅,凌素。”沈梦昔慢慢说,“你都爱吧?你觉得什么是道德,你的爱情是凌驾一切之上的,阻碍你的都不道德,你做的任何事情都大义凛然,对吧?许诗哲!请回吧,我该说的都说了,以后不要打着阿欢的幌子来骚扰我的生活!阿青,送客!”   阿欢难过的皱着脸,要哭出来。   “我以为你也是欣然离婚的,原来你竟如此介意。”许诗哲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梦昔。   那表情看得沈梦昔有些恶心,仿佛沈梦昔吃醋才发了脾气。又忽然想起,在邮轮上感觉到的章嘉瑜的心情,“姓许的,你不要自视过高,我是不会拿杀掉儿子来逼迫你不离婚的,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群标榜新派文人的龌龊小人,除了会觊觎朋友的妻子,写几首滥诗,除了让女人堕胎,还能做什么?”沈梦昔的高声引来海伦,阿青记得手足无措。   许诗哲惊讶地站起来,“你你你,哪里还像个淑女,哪里还像个为人师表的教授!”   “滚!滚回去戴你的绿帽子吧,你抢了别人的老婆,你的朋友再抢你的!一个两个都惦记着呢!滚!”   许诗哲无奈地站起来,摸摸阿欢的头发,“爸爸是爱护你和你母亲的。”   阿欢含泪点头,牵着父亲的手,不愿意撒开。   许诗哲走了,沈梦昔站在客厅,胸口猛烈起伏,有什么掉到了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沈梦昔才惊觉,一摸脸,一脸的泪水。胡乱用手绢擦了,又擤了鼻涕,扔到地上,“阿青,把它烧了!”   ******   林老夫人来了,对沈梦昔笑着说:“咳,这算什么啊,又没人点出你的名字,人活一世,哪个不被人指指点点,哪个不受点冤屈?你还是太年轻,没经过事啊!”   沈梦昔把洗好的葡萄放到林老夫人跟前,老太太拈一颗吃了,“跃升他爹刚死那几年,我都要难死了。孩子四岁,我才二十啊!我也想过扔下他,再走一步,可是这孩子可怜巴巴的,把我当他亲娘,看着我的那个小眼神啊,我就舍不得丢下他,带着他,我只能嫁给老鳏夫,瘸子瞎子。一狠心,我还不嫁了!我就带着他,硬挺着撑了过来。”   说完,对着沈梦昔一笑。沈梦昔也没追问她是怎么撑过来的,看看她的手,就知道不容易。   “那会儿,有户人家要娶我,可是不能带着孩子,我不同意,他们就给我泼脏水,让我嫁不了别人家。”老太太抿了下眼角,“那我也没同意!”   “跃升十多岁就在外面卖水果,混世界,那孩子多苦都不和我说,赚了钱就给我存着,后来,日子好过了,我也见不着他了,天天忙啊,媳妇又多,排不上我这个老娘了。”   “家里孩子多,但是哪个媳妇都不愿意把孩子给我带,嫌弃我呢。”   沈梦昔听着林老夫人絮絮地说着话,心头却逐渐安宁下来。不知不觉中,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林老夫人连连叫着肩膀酸疼,沈梦昔连忙给她按摩揉捏,最后又亲自下厨做了一份拔丝苹果和锅包肉,才好了起来。   林老夫人一边吃一边说:“别让这事儿给绑了手脚,以后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就算你再嫁,还能一辈子不和男人来往,现在世道多宽松啊,你看看那裙子,还有你那什么罩子,还能当教书先生,赚钱养活自己,多好啊!”   “这么一比较,有人比我还苦,我就不那么难过了。”沈梦昔笑,也吃了一块锅包肉。   “我一辈子没有个孩子,但也知道,女儿受了委屈,当妈的心里难受啊。你好好的,你母亲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哈,你一说我都不敢去祭拜了,她大概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打我呢。”   “胡说八道!”   沈梦昔哈哈大笑,心头抑郁驱散了大半。   “唉,我那孩儿要是保住了,比你还大几岁呢!”   到底是灵魂年龄在那儿摆着,沈梦昔很快走出阴霾,不久,她拜林老夫人为干妈,老太太非常高兴,“嘉瑜啊,你说,人家张少帅的媳妇拜了干娘,宋家老太太送了厚厚的改口礼,我这不识字的老太太,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脸上笑成一朵花,把一个祖母绿镯子套到沈梦昔手上,“正好,正配!”   又对林跃升说:“你以后得多照顾你妹妹!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林跃升连忙正色答应了。   随后林家在金门大酒店摆了酒席,请了双方熟识的一些亲友,坐了满满一大桌,算是正式公布了。   认了干亲的一周后的某个夜里,沈石蒂的照相馆照忽然被一伙儿身份不明的人,给砸了个稀烂,连楼下的两家也受了些牵连。   沈石蒂一声未吭,没有报告警察局,而是无声无息地重新装修了店面,采购了摄影器材。又悄悄来到章家别墅,诚挚地向沈梦昔道歉。   沈梦昔事先并不知道砸店的事情,依着她无论如何不会如此行事,但事情已出,她也做不出不领情的事情。随后两天,带着阿欢在林老太太家过中秋节的时候,含蓄地提起那沈石蒂只是工作失误,并非故意为之,此事揭过不提了。   林跃升本也没打算闹大,毕竟是沈石蒂是外国人,交友面也很广泛,已经有人递过请柬给他,要从中说和了。   至于那个偷洗照片的人,沈梦昔没有问起,如果林跃升能找到他,定会告诉她,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想就这件事情再做文章了。 第三十二章 顶嘴   《福尔摩斯探案集》白话译文,从一九三零年元旦开始,每天在《申报》最后一版发表一千五百字,是以章嘉瑜的名字发表的。   译文通俗易懂,反响很好,文章出现很多法医专业的专用名词,被读者津津乐道。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机智诙谐,非凡的观察力,以及案件的悬念曲折,读者都充满兴趣,纷纷写来信件,要求扩大篇幅,老田征询了沈梦昔的意见,最后还是照旧每日一千五百字。但申报销量却提高了不少。   有人发表文章,贬低译文没有达到原着水准的十之一二,女性不应该染指侦探领域云云。   也有人反击这种性别歧视,认为章嘉瑜是新女性的典型代表,没有因为离婚而萎靡不振,相反却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巾帼英姿,丝毫不输男性。   报上最近盛传一位于姓作家的感情,在沈梦昔看来,他有些暴露狂的嫌疑,把自己私生活几乎都摆到了公众面前,日记信件夫妻间私事都要炫耀到报上,还出了本《云霞日记》,都是两人热恋期间的通信和日记。   沈梦昔实在是过了那种被情书打动的年龄,她可以一眼将那男人从头顶看到脚底,无非是个占有欲特别强的人,对于求之不得的女人不肯罢休,不惜抛弃家中妻儿,又以高尚的爱情来粉饰而已。   外界平静后,来自家庭的压力却没有消失,沈梦昔始料未及。   章嘉森组织的一次聚会上,当着众多人的面,他忽然训斥沈梦昔道:“当初在德国,我就告诫你,要注意行为检点,以免让人误解。母亲也谆谆教导,女人的名节大过天,你怎会如此糊涂,幸亏守卿是个君子,各位朋友也都是明眼之人,否则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番话,明面是批评妹妹,实则是表明他和母亲的态度,又说明王守卿是君子,二人并无苟且。   但沈梦昔还是很受伤,不明白二哥为何在如此场合说这样的话。在这之前,除了孙胜仪,还没有人挑明了问过她此事。   章嘉森旁边的胡鸿兴有些讪讪,显然也没有想到章嘉森会突然讲出这样一番话,和沈梦昔道歉:“是我多言,我刚才提到了守卿......”   “跳进黄河当然洗不清,因为黄河就是混浊的。”沈梦昔讥讽地一笑,“当初在剑桥镇,二哥就告诫我,五年内不得与男子私自接触,以免让世人误会许诗哲是因我水性杨花才提出离婚,更免得丢了章家的脸面。我基本做到了,除了学校的老师同学,没联系过任何男性。原来,这世界的爱情自由是给你们男子的,你们喜欢了哪个女人,哪个才可以自由,对吧?我们这种封建糟粕,没有被沉塘,实在应该去庙里拜拜了。”   话毕,许多人变了脸色。   章嘉璈被妹妹当众顶嘴,既恼又羞,怒目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站了起来,“真没意思,这双标真是难以执行。你,离婚了,你也离婚了,你,没离成,还有你......哈哈,你们女友堕下的胎儿夜里会不会哭?一群打着恋爱自由旗号侮辱女性的渣男!”   沈梦昔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我虽是女人,但行止端方,从来无愧于心!日后,谁在当面、背后诋毁我,老娘就打上门去!”说完把手里的杯子砸到地上,扬长而去。   出门没有见到赵三儿,应该是没料到她出来这么早,去哪儿拉活了。   沈梦昔穿着半高跟皮鞋,身上是一套裙装,外面是一个小斗篷,她信步走街上走着,神思不属的没有目的。   最近这一段时间,克制力不够,总想撕破什么似的,发泄一通。她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此时的民国,刚从封建社会跳出来,一半是新一半是旧。文采出众,才华横溢的人比比皆是,但是他们处理感情的方式,让她觉得不能接受,越是优秀的人,越无法接受他们的滥情,尽管与她无关。   她忽然不想在上海待了,也不想在国内待了,她一个女子,改变不了国家格局,改变不了战争状况,干脆远远躲开算了,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为什么要让自己像叛国了一样的愧疚。   胡思乱想间,手上一疼,拎着的皮包被人抢了去,一回头,一个灰衣服的男子正撒腿狂奔,手上拎着她的皮包,小皮包里没什么重要东西,只是几个大洋,为了搭配裙子才背了它。   一股火涌上心头,沈梦昔脱下一只皮鞋,对准那人抛去,皮鞋旋转着飞出去,鞋跟正中那人后脑勺,那人哎哟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沈梦昔已经赤脚冲了过去,一脚踩在他的背上,一手抓过皮包,抡起就打,那人嗷嗷直叫饶命,沈梦昔直打到精疲力尽才停手。   终于出气了。   “哈哈哈哈!”围观人群里有人放肆地大笑,沈梦昔回头扫了一眼,居然是张翰青,她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找回鞋子,径自走了。   一辆别克汽车驶过来,跟在她身边,“章教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哥让我跟所有男人避嫌!”   “哈哈哈哈!”张翰青似乎听到了特别好笑的话,大笑不止。“你不上车,我就一直跟着你!”   沈梦昔凝目看他,又想起了九一八。沈梦昔拿出一只哨子,猛地吹响。   张翰青一愣,笑了一下开车走了。   她愿意吹哨,但是会有人肯听吗?   沈梦昔怒斥“群雄”的事,并没有见诸报端,大概每个人都有心虚的地方吧。   但是章嘉森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章嘉璈找到沈梦昔,气得直哆嗦,用手指着她,“你怎么能这样?二哥是为你好啊!”   “那也得我觉得好才行!就算是对个孩子,在那种场合也不能那样说啊!”   “他是你哥,当然有权这么说!”   “亲爹也不行!”沈梦昔想起许诗哲婚礼上梁先生的训斥,从头到尾他们一句不敢反驳,只能苦求。心中鄙夷他们的愚昧。   “我以后不敢管你的事了!”章嘉璈挫败地坐下来。   沈梦昔不禁红了眼圈,“管我就是要压制我?就是要当众羞辱我?那你不管也罢,放我自生自灭吧!”   章嘉璈气得满脸通红,最终摇摇头,离开了沈梦昔的家。   海伦来到呆立的沈梦昔旁边,“女人不出嫁,脾气就会不好,小鱼你真该结婚了。”看到沈梦昔的脸色,连连摆手,“我什么都没说,我去做香肠,做香肠。”   ******   沈梦昔来到林老夫人家,阿芳说老夫人在念经,马上就好了。   她坐在沙发上,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读。   林跃升从外面走进来,沈梦昔站了起来:“大哥”。   自从拜林老夫人做了干妈,就叫林跃升为大哥,林跃升叫她小妹。   “小妹。”一坐下,林跃升就直截了当地说:“照片的事,不能继续查了。”   “那就不查了,外界这件事已经风平浪静了,我也不打算再起风波了。”沈梦昔回答。   “你不好奇是谁指使的吗?”   “有人指使吗?”沈梦昔笑,“我又没得罪谁,也没碍着谁的位子,会有人故意害我吗?”   “我本也打算找到那个小子,揍一顿了事,谁知道那软骨头,还没怎么打就什么都招了,我顺着查下去,线索却到了东北,你大哥的能耐不够,愧对小妹的信任了。”   沈梦昔一惊,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林跃升点点头。   “准确吗?“   林跃升又点点头。   “不必查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不适合查了。”沈梦昔笑着将水渍用手绢擦去,“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小妹已经万分感谢大哥了,给您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哈哈,你跟我如此客气。”林跃升忽然有些狡猾地笑,“我可是听说你大闹你亲二哥家,指着鼻子把那些狗屁文人都骂了一个遍!”   “咳,大哥你不要再提了,我都懊恼死了,我要看看中医去呢,最近脾气太暴躁了。”沈梦昔做捂脸状。   “真正亲近的人,才会口不择言,你知道他不会报复你,知道他不会记仇。你跟我这样客气,我心里倒很不舒服哦!”林跃升半真半假地看着沈梦昔说。   沈梦昔惊讶地瞪着林跃升,不知道说什么。心说,我们一直像刚才那样客客气气的不好么。   林老夫人从小佛堂出来,顿着拐杖说:“嘉瑜,你还不给我打他!妹妹尊重你,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林跃升和沈梦昔都笑了起来。   “嘉瑜,自古女子都要温顺,你这样刚强,会十分辛苦的。你若是个男人,我该欣慰,可你不是。你要懂得适时的退步,适时的忍让、示弱,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林跃升在林老夫人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说。   林老夫人也连连点头。   “那样我会憋出病来。”沈梦昔笑笑,“干妈、大哥你们放心,我会调整自己,不让你们操心的!”   “这不是蛮乖巧的,你母亲当年跟我说,你从国外回来,嘴巴死硬,一句贴心的话都不跟她讲呢。”   “我有吗,不记得了啊。”沈梦昔忍不住抓抓头发。   “别听你那些哥哥的,名声是他们的,日子是你自己的,遇到合适的就再走一步,什么将军士兵,只要对你真心实意,就嫁给他!”林老太太摸着她的手,“这世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看你大哥,家里弄了四个媳妇,还惦记外面那个得不到的,这样的人,不能找!知道吗?”   林跃升在一边苦笑着拱手,“母亲大人饶了我。”   “大哥是豪杰英雄,万中无一,做这种人的妻子最是辛苦,但是做妹妹,就十分的幸福了!”沈梦昔冲林跃升伸出拇指。   林老夫人听了,笑眯了眼,赶林跃升走,“你还不快走,我和嘉瑜要聊天呢!” 第三十三章 绑架   阿欢坐在沙发上掉泪,鸿志在一旁不住地安慰。大黄在门外焦急地晃着尾巴,嘴巴发出嘤嘤的叫声。   沈梦昔下楼就看到这一幕,海伦悄悄说:“接了许先生的电话,就哭了。”   “怎么了,大儿子!”沈梦昔坐到阿欢旁边,“男子汉掉了眼泪,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爸爸要去北京教书了。”   沈梦昔叹气,“他会经常回来的,他是不是也没说要搬家?”   “是的呀。”阿欢回忆了一下,父亲电话里真的只说他要去北京教书,并没有说搬去北京不回来。   “阿欢,你13岁了,如果你遇到事情就哭哭啼啼,妈妈的后半辈子可就惨了。”   阿欢的脸红了,“邱志豪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住在一起,我最羡慕他们。”   “我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了。阿欢你如果很介意这件事,就应该想想,以后你当了父亲,要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沈梦昔正色说,“阿欢,我们大家都爱着你,你遗憾的只是,我们没有在一起。许多人,一个亲人都没有,也没有动不动哭泣。”   阿欢看看鸿志,有些不好意思。   这世界,多愁善感的人,往往是得到很多爱的人,他们为已失去的部分忧愁,为得到的不够多而忧愁。   许诗哲应胡鸿兴的邀请,到北大做教授,并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北京的消费水平比上海要低很多,以许诗哲的收入,他们在北京可以过得相当自在。但是陆晓眉不肯去,她虽自小在北京长大,但是她不喜北方气候,再者她也离不开翁睿文的按摩。   于是只能许诗哲频繁往复京沪两地,他托了人情,来往都搭乘免费的邮政飞机,既省钱又快速。   陆晓眉尽管很有才华,但是痴迷交际场所,花钱如流水,还吸鸦片,加上翁睿文常常上门,按摩又是需要身体接触的治疗,一时间,好听的难听的都出来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许诗哲被陆晓眉制得死死的,他们经常吵架,但是一个电报,还是会回来送钱,尽管对于翁睿文的频频上门也有意见,但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陆晓眉病痛,还得拜托翁睿文多多照顾。好好一个江南才子,颇有些落魄不堪的样子显现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否体会了当初王守卿的心情。   沈梦昔知道历史上许诗哲死于飞机失事,她可怜阿欢,不忍他失去父亲,趁着许诗哲回来给陆晓眉送生活费,约他到家谈了一次。   “许先生,你大可以把生活费电汇回来,要知道,那种邮政小飞机不是很安全,要回来还是坐火车比较好。”   许诗哲感激地一笑,“谢谢你的关心,嘉瑜,我感觉得到你是真的关心。”   沈梦昔实在不适应这样诗意盎然的聊天,“是阿欢非常担心你,他是真的很依恋你。从小缺少父爱的孩子,一生一世都难以弥补那种心理阴影,没有父亲的照应,他总是不够勇敢。或者,还会影响他将来自己做为父亲的心态。”   “是,我给阿欢的时间的确少了一些。”许诗哲听进了这句。   沈梦昔看着脸色显现了沧桑的许诗哲,他现在的压力应该非常大,当初义无反顾的结婚,社会影响那么大,他和陆晓眉但凡一点风吹草动,报纸就铺天盖地地报道。到今天,如果再离婚,恐怕他不能承受舆论攻击。又或者,他真的爱陆晓眉,即便如此辛苦,依然爱她如故吧。   “钱是被人使用的,人不能反被钱支使了。你明白吗?尊夫人的花销太大了,你应该有所约束,让一个人为所欲为,并不是爱她的正确方式。许先生,我认真地劝你,重新安排你的生活,你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我儿子,请你慎重考虑。”沈梦昔郑重地说。   许诗哲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   ******   翁夫人又来云裳服装店聊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憔悴。她腹中有了第五个孩子,人瘦得厉害,凸出的肚子显得尤其突兀。   沈梦昔只得好言相劝。翁夫人苦笑着说,“我什么都明白,我只能自认倒霉,就当他纳了个妾,收了个外室吧。”   “你看,这不是很明白吗,你把我的话都说了,我拿什么安慰你?”沈梦昔给她检查了一下,胎儿不大,胎心正常,胎位也正常。她知道翁睿文会照料她,但是出于习惯,还是要亲自检查一番。   “那个许夫人啊,怕是落了病了。”翁夫人神秘兮兮又幸灾乐祸地看着沈梦昔,使了个眼色,“你懂得。”   沈梦昔立刻明白,大概陆晓眉离婚前堕胎落了病根,所谓胃痛也未必是实情,定期按摩也许和生理期疼痛之类的有关,她的认知里没有听说,胃病是靠按摩治疗的。   但没有证据,沈梦昔只能装作不懂,摇摇笑着说:“我可不懂。”   翁夫人一付你别不承认了的样子,笑着说:“我也不是很着急了,就当她是睿文的一个玩物罢了,还能生出个儿子来不成,只中看不中用罢了。”   沈梦昔看着翁夫人的脸,无言以对。   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后的日子,有的熬呢。   ******   这天夜里,沈梦昔忽然接到电话,章嘉璈焦急地说,“嘉瑜,不好了,二哥被绑架了,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沈梦昔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怎么会这样?”   “你明天早点去二哥家,陪陪二嫂。”章嘉璈叹息一声,“见面再聊吧。”   第二天一早,沈梦昔先打电话跟学校请假,然后就驾车去了章嘉森家。   半年多没有来过这里了,一走进去,就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一个保姆抱着黄诗影的第二个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哦哦的哄着。   沈梦昔脱下风衣,走过去接过孩子:“小宝怎么哭了,都不漂亮了!”   一岁的孩子也知道美丑,瞪着姑姑,暂停了哭声。   “有什么吃的,给我端点上来,饿死了!”沈梦昔吩咐刚才抱孩子的陈妈,“傻站着干嘛,快去啊!”   黄诗影在书房听到小姑子的声音,并没有马上下来,她对于那次的“顶嘴”还耿耿于怀,这个小姑子是全家的宠儿,被惯的没有样子,哥哥训斥一句,大庭广众之下就立刻还嘴,让哥哥下不来台。   直到章嘉璈来了,她才收拾一下下楼了。   小宝坐在姑姑怀里玩着一个没见过的布偶熊,呵呵笑着,看样子也吃饱喝足了。她叹口气,强笑着说:“嘉璈、嘉瑜来了,陈妈也不去叫我一下。”   “是我没让她去,你多休息一下吧。”沈梦昔不介意地笑了下。   大哥九弟也都来了,几人坐下来,分析章嘉森被绑架的事情。   “一直没有人打电话或者写信来索要金钱。嘉森前天去上课,一直没有回来,青年学校说他下课就拎着公文包打了黄包车回家了,昨天我们去车行打听了,他在我们家不远的街口下车,进了杂货铺买烟。然后就没有线索了。”黄诗影冷静地说,“我分析,是政治绑架,只是一时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章嘉璈也分析,二哥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劝慰黄诗影顾惜身体,带好两个孩子。   几人商量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好的办法,警察局也报案了,毫无头绪。   只有静等绑架一方的消息。   沈梦昔走的时候,小宝忽然大哭,扎撒着双臂要她抱,沈梦昔哭笑不得,“你这个小赖皮,怎么还赖上姑姑了!”走过去,把她往腋下一夹,“我拿走了!”   一直走到门口,这孩子就这么脸朝下的被夹着,也不挣扎,是真心想要跟着姑姑走。   沈梦昔无奈地站下,看着黄诗影。   “七妹如果不嫌弃小宝烦人,就带去看几天吧,我这些天实在是没心思管她了。”黄诗影看着她说。她知道章家兄妹的感情很好,吵架也好,生气也好,最后还是会尽释前嫌的。七妹认识青帮头子,说不定还得求她。   沈梦昔假意要丢掉小宝,将她转来转去,甩来甩去,小宝咯咯地笑着,也不害怕。   “行,二嫂,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家那个海伦最喜欢小孩子,我白天上班,她帮忙带着小宝,你就放心吧。”   “我当然放心,只是给你添麻烦了,嘉瑜。”   “一家人客气什么。你也不要过于忧虑,我觉得二哥不会有事的。”武陵空间里关于章嘉森的书极少,但是没有说他英年早逝的。   “是的,借你吉言了。”   黄诗影让保姆给小宝准备了一些衣物,章嘉瑀抱着小宝坐在后座,章嘉琨坐在副驾,沈梦昔开车,回了法租界章家。章嘉璈早坐着公司的车去了银行。   到了章家,海伦一见小宝,夸张地大叫着,扒拉开一切阻碍,直接抱着小宝亲了一口。小宝第一次见到黄头发的人,上来又被狠嘬了一口,顿时惊恐地哇哇大哭。   海伦非常伤心。   阿欢接过小宝,和鸿志到一边去带她看大狗了。   “七姐,我最近要在上海工作了,四哥让我去他们银行。”   “好啊。总算安顿下来了。”   “那个,上海房租太贵了,我赚那两个大洋......”   “到我家去住,家里虽不大,还是有你一个房间的。”章嘉琨接口道,“直接跟大哥说就是,做什么找你七姐!”   “你家太偏远了,到你们工厂还行,还是租界这里方便。”章嘉瑀笑嘻嘻地说,全然不管章嘉琨气得吹胡子。   “我们家有门禁,晚上十点前必须插门,另外不养闲人,你不能白吃白住的。”   “我可是你亲弟弟!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章嘉瑀大叫着,抓着沈梦昔的双臂摇晃。   “十个大洋的食宿费;不许带朋友来家;十点前回家;每周去宝山帮我打理一次工厂。”   沈梦昔被晃得头疼,依然面无表情地说。   “你......”   “十个大洋都不够租亭子间的,九少爷!”沈梦昔打断他。   “好吧。”章嘉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等我挣钱多了,立刻搬走,不看你的资本家嘴脸。”   沈梦昔一个橘子打到他脸上,章嘉瑀哇哇大叫。 第三十四章 来客   黄诗影求助了章嘉森的众多好友,多方打点,沈梦昔也求助了林跃升,最后得知章嘉森的确是被政府抓去,沈梦昔一时也不清楚这位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那些学校里都给学生们讲些什么,仅仅知道他是玄学专家,还是宪法专家。   章嘉森是个很固执的人,他对事物一旦有了自己的观点,就很难改变,比如,他坚决反对妹妹再婚,他行文必用文言文,所著所有文章,都拒绝白话文,对于妹妹用白话文翻译《福尔摩斯探案集》,干脆不屑一读,——跟说话一样的东西,还叫什么文章?   也是个很强势霸道的人,他前次对沈梦昔发难,也是因为她脱离了他的安排和掌控,走了一条他不认可的路。黄诗影本是很优秀的才女,婚后生了两个孩子,每天忙于家务,闲时就帮章嘉森整理文章,协助他的公务,完全没有了自我。   但章嘉森对于妻子又是绝对的忠诚,时下很多文人借着爱情自由的名义,广交女友,他却独守黄诗影,从无绯闻。   黄诗影从沈梦昔处获知丈夫下落,又和章嘉璈一起多方斡旋,宝山章家送来一万大洋,用于打点。黄诗影眼泪扑簌簌落下,兄弟和睦的好处此刻体现无遗。   后面的事情,沈梦昔没有过多参与,她把侄子章本道接到家中,这孩子只有四岁,顶着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沈梦昔一看到他就想笑,平时就喊他大宝。不用问,这个名字肯定是章嘉森取的,而小宝的名字章乐陶,应该是黄诗影取的。   家里多了一个章嘉瑀,又多了两个小孩子,加上多雇佣的一个佣人,每天都热闹非凡,阿欢最开心了,这孩子有些天真,他相信自己只要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他,也对他同样的好。而且,他把别人是否喜欢他,看得很重要。   “儿子,别人不可能都喜欢你,而且,别人是否喜欢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爱自己。”   阿欢并不十分理解她的话,依然如故。   这天,沈梦昔带着小宝,去云裳服装店,她把小宝放到小推车里,给她一个玩具,让她自己玩。开始查看当月账目。   看到一半,丹尼尔来了,他拿出一本圣经给沈梦昔,劝她信奉基督教。沈梦昔哭笑不得,“你怎么突然给我这个?我什么都不信。”   “你要信!”丹尼尔认真地说,“你信上帝,我们才能在一起。”   沈梦昔惊呆了,这个人在说什么?   “你都知道了,我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不跳舞不吸烟,只要你信上帝,我们就立刻去教堂结婚!”   沈梦昔拿起账本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谁要和你结婚!”   丹尼尔被敲了,也不生气,看着沈梦昔的办公室所有物品摆放井井有条,十分的开心,“上帝让我们在一起,你看,我们都喜欢把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丹尼尔,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离婚后我没打算再婚,只想和儿子一起生活,你那么优秀,一定可以找到合适你的伴侣。”   丹尼尔有些沮丧,他坚持把圣经留了下来,“我是真诚的!”   沈梦昔点点头,安慰他,“是我没有福气,你人真的很好。”   “你喜欢那个王将军对吗?”   沈梦昔摇摇头,“连你也信小报消息!”   丹尼尔连忙摇头,“我当然不信。”   “快回去吧,说不定已经有人牙疼得受不了,等着你的诊所门口了!”   丹尼尔听了,也有些着急起来,“你一定要读圣经!”,然后急急忙忙就走了。沈梦昔摇摇头继续看账本。   小宝已经习惯了海伦的外国面孔,见到丹尼尔也没有紧张,冲着门口喊了一个字:“毛!”   沈梦昔乐了,“毛。”   陈阿梅非常喜欢小宝,把她推到门口晒太阳。   刚看完帐,章嘉蕊来了,“姐,我来了,你带小宝回去吧。”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们同学一毕业只有我和李文馨工作了,其他人都在四处找工作,有的都回家准备嫁人了。我姨娘天天都夸你呢。”   “你的确是帮了我的大忙。”沈梦昔摸摸她的头。“我带小宝回家吃东西,二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脱困,这段时间我们互相帮助吧,你有时间多去二嫂那里看看。”   “知道了!”   门上的铃铛一响,一身军装的王守卿进来了,沈梦昔连忙请他到办公室坐下,又给章嘉蕊和他做了介绍。   原来,王守卿是来上海公干,特意过来和沈梦昔道歉。   “我们之间如果要说道歉,也应该是我,当初是我要跟你去哈尔滨的。”   “不,我记得是我主动邀请的。”   两人回忆着当初的谈话,最后都笑了。   “没有关系,我已经想开了,最初一周很是抓狂,甚至觉得自己声明尽毁,呵呵,其实,人活着不可能一点腌臜不沾染,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说好。心中清明,别人要如何,随意了。”   “你这样我就放心了。想必嘉森兄很生气,他的脾气我知道。最近他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也在想办法。虽然见不到他,也传不了话,但知道他只是在警备处被软禁,没有受罪,你们放心吧。”   沈梦昔非常感激,总算是得到了确切一些的消息,她连连对章嘉蕊挥手,“去去去,去告诉二嫂!”   章嘉蕊也很激动,“哎!”了一声朝外跑去。   “我看了你的译文,很好。以前真是小看了章小姐,我细数,你至少精通英法德俄四种语言。冒昧问一句,那个梦昔,是不是就是你?”   沈梦昔眼眉一挑,“哦?怎么会这么问?”   “我注意到了几个习惯用词,还有就是,留学归来的女性太少了。”王守卿笑着说。“那个新世界描绘得真好。”   “瞒不过你的法眼。”沈梦昔也不否认,给他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加几颗糖?”   “什么都不加。我喝清咖。”   两人各一杯清咖,相视一笑。   今天,注定是个只有访友,却无顾客的日子。沈梦昔听到店外门口一个女声在逗小宝,“好漂亮的女娃娃!小手小脚的真可爱!”   她注意到王守卿听到声音,脸色变了一变,又很快镇定下来。   她顺着打开的办公室门,朝外看去,只见陆晓眉推门而入,看到王守卿也是一愣,刚刚逗弄完小孩子的甜美笑容一瞬间都消失了。   “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来道歉。最近连累了章小姐。”   “我也是来跟章小姐道歉的。诗哲说我的花销太大,影响到了章小姐的儿子。”   沈梦昔把办公室里最后一把椅子让给陆晓眉,喊陈阿梅拿个圆凳进来,王守卿见此就要告辞,“既然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的军服加工还是照旧,那我就告辞了。”   “我不来,你也不走。那咖啡还是新的,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呢!”陆晓眉坐下来,端起王守卿的咖啡,嗅了一下。   沈梦昔笑着又冲了一杯咖啡,陆晓眉加了双份的奶和糖。   王守卿还是告辞了,沈梦昔看到他在门口,摸摸小宝的脸蛋,和她说了一句什么,小宝笑着挥舞双手,非常开心。   陆晓眉也看到了,眼里有一抹无法描述的情绪。   “我们说我们的。”陆晓眉起身去关办公室的门。   沈梦昔制止道:“不能关门,我要随时看到小宝才行。店员在门外,什么都听不到,有事你就快说吧。”   陆晓眉点点头,“似乎我今天不应该来,一是显得我很无理,二是也搅了你和守卿的谈话。”   沈梦昔不置可否地笑笑,啜了一口咖啡,“尝尝咖啡吧。苦中带甜应该不错。”   陆晓眉喝了一口,“嗯,这种不是现磨的咖啡,味道也不错。我不同你,我嗜甜,不能吃苦。”她看看服装店,又看看办公室的布置,“你是家中嫡女,有八个兄弟疼你,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还是自己比较可靠。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   “我母亲就说我,有着全国女人都羡慕的婚姻不要,非得离婚找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她自嘲地笑,喝了一口咖啡,“我加了两块糖,可还是苦。你的不苦吗?”   “苦。提神醒脑。当我想吃甜食时,会直接吃糖。”   陆晓眉听后想了几秒,笑了,露出的牙齿微微发黄。她发觉沈梦昔的目光,不自然地闭上了嘴唇。   “你知道吗,我不羡富贵不慕荣华,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父母替我选择了守卿,我也以为自己找到了全国最好的男人,谁知,只落得终日孤单,没有人可以讲话,每天强自欢笑在人群里混。现在嫁给诗哲,他也是两地奔波,不能陪我。凌素的话是对的,男女之爱一旦成为夫妻,就会慢慢变成怨偶。”   “你可以跟去北京,那样就不必分开了。”   “不,我不能去北京,那里的气候太干燥,皮肤瘙痒的难受。并且我犯病的时候没有睿文的按摩,要死掉的。”   “你可以用凡士林涂抹皮肤表皮,北京也有很多高明的大夫。”   “你是在怪我,让诗哲奔波辛苦吧。”   “并没有。只是奇怪,你又要花钱,又要人陪。”沈梦昔直视陆晓眉。   “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一个理解我,关心我,欣赏我,爱护我的知己,我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不是这样柴米油盐的粗俗……”   沈梦昔看着她自怜的样子,忍不住说:“人生可不是只有风花雪月,而且人是要学会独处的。毕竟生和死都是独来独往的。许太太有那么多才艺,独处应该是不难的。”   “不,你不觉得,画画的时候旁边有人观看,你才会超常发挥吗?”   沈梦昔摇头,不能理解,“我做自己的事情一般不喜被打扰。”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怕寂寞,怕孤单。”她悄悄打了个哈欠,然后笑了,“本来是想和你吵架的,没想到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无吵架的理由。”   陆晓眉深深点头,“的确是这样。阿欢也许是诗哲唯一的孩子了,你们要好好的,有困难来找我们吧。”   沈梦昔哑然失笑,“谢谢,我们很好,没有什么困难。许太太也保重身体。”   小宝有些饿了,哼哼唧唧地被陈阿梅抱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顾客。   陆晓眉看看手表,站起来告辞。   沈梦昔接过小宝,送她到门口,陆晓眉回身又摸摸小宝的脸蛋,走到路边的一辆车边,驾驶位下来的是翁睿文,他绅士地冲沈梦昔点头致意,给陆晓眉打开车门。   两人驾车离去。小宝嗷的喊了一嗓子,沈梦昔回过神来,“吃吃吃,祖宗!马上就吃!” 第三十五章 邀请   短短三个月,日军在东北就进行了十次军演,却一直没见政府有所反应。   沈梦昔手拿报纸,浑身发抖。   到学校,脸色仍不好看。孙胜仪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沈梦昔把报纸拍到她桌上,孙胜仪看了也是十分气愤,叹口气说:“这些是男人们的事情,我们能做什么呢?我真不知道,有一天局势恶化了,我要怎么办?”   “如果真到了那天,还管什么男人女人,那是民族的事情。心不齐,就要受欺负。”   孙胜仪耸耸肩,“我还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你好好教学生就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做好自己岗位的事情,我们的国家就不会遭受外侮了!”   “唉,我妈妈逼着我结婚呢,说世道艰难,让我赶紧嫁人。”   “那你……”   “到年底吧,放了寒假,就该辞职了。他们家是南京政府的官员,不许我工作,我也没有办法。”   沈梦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不工作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总是会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的。胜仪,祝福你!”   孙胜仪也笑,“我会的!谢谢你。”   学生们情绪激动,纷纷要去游行示威。沈梦昔却觉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竭力阻止他们去游行。   有个学生愤怒地大喊:“章教授,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是沈梦昔的学生,叫周亚非,平时成绩还不错,人很正直,爱国意识很强。   “因为你们并不能解决问题,除了一腔冲动发泄出去,对事态有所帮助吗?多少次学生游行,有满意的结果吗?还没有到让你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的身体够强健吗?你的头脑够智慧吗?除了振臂高呼,你还会做什么?”   周亚非脸涨的紫红,羞恼地喊:“老师!你还是不要拦着我们了!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能耐了,想对老师动手了?你以为是打倒臭老九呢,你动我一下试试,就你这样的弱鸡,如果政府镇压,你都跑不过女生!”沈梦昔轻蔑地扫了他的身材一眼,“这样,你敢不敢和三十岁的老师跑一圈?如果你先到达终点,我就再不管你们,你们就以你们的方式爱国去!如果输了!就全都乖乖给我滚回教室,该干嘛干嘛去!”   周亚非被激得一下子脱掉外衣,甩掉帽子,“跑不过你?跑不过你我就去死!”   “呵,要死也请死到战场上去!”沈梦昔命令门外锁好大门,自己回办公室换了一身运动服和跑鞋,扎了马尾,走出来,这些同学都有点吃惊,沈梦昔拉伸了一遍,和周亚非一起到了大操场,一群学生都跟在后面。   他们约定,以主席台一角划线为起点,绕场边石头界限一圈,谁先回到起点,谁为胜。   一个带领学生游行的老师,非常不满沈梦昔的阻拦,碍于身份,又不能直言顶撞,还不如学生来得恣意,他被沈梦昔拎到场边作为发令员和裁判,孙胜仪从办公室跑出来,死命拉着沈梦昔不要管闲事,沈梦昔拉开她的手,“这不是闲事,事实会证明,这些学生连我一个女流之辈都战胜不了,我看他们有什么脸吹嘘自己是天之骄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却被鼓动着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沈梦昔主动占了外圈,对发令员说,“钱老师,你可以发令了!”   “各就位,预备,跑!”   一声令下,师生两人一齐冲了出去,学生们都大喊着:“周亚非,加油!加油!周亚非!”   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只见沈梦昔双臂律动,两条腿跨度极大地奔跑,马尾辫随风飘起,她奔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人看了非常激动,仿佛是要义无反顾奔赴一场战斗,那匀速的节奏又仿佛永不会停下。同学们都安静下来,眼睁睁看着她像一阵风冲过了终点,落了周亚非足足30米。   孙胜仪激动地跑过去,“嘉瑜你真会跑!”   “不算什么,姐还会骑马打枪!”沈梦昔看着学生们,“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出力,虽为女子,我也绝对不会只是振臂高呼,我宁可去学开飞机!”她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跑到终点一头大汗的周亚非,“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都回去吧!”   钱老师急了,“章教授,您不能一味否定学生运动的作用……”   “我没有否定学生运动!只是今天你们遇到了我,那就得看我同意不同意!一个个跟弱鸡似的,还轻敌!你了解我的实力吗,就敢轻易应承下来,你代表了这一群人,怎能如此轻易打赌?脑子都没长好,就学人示威,你们斗得过那些政客吗?他们定好的政策,会因为你们而改变吗?人无信不立,愿赌服输,都给我滚回教室去!”   周亚非被训斥得灰头土脸,低头跑回了教室。   钱老师气得瞪眼睛,“几大学校都联系好了,不能就我们不去!”   “你能保证带去多少带回多少吗?”   “不能因为怕牺牲就什么都不做啊!”   “不如你带他们去东北参军吧!”   钱老师被噎住。   “同学们,抓紧你们的时间,武装自己的头脑,你们可以实业救国,发展民族产业,可以就读军校,成为优秀指挥官,可以成为外交官,可以成为政府要员,不要一味冲动,不要给政府镇压你们的理由,以前的惨案不够惨痛吗?国家培养你们十几年,你们还没有真正报效祖国,动动脑子,到底该怎样报国!”   学生们陆续散了,沈梦昔就在大门口坐着和门卫大爷聊天。   光华大学的学生被弱鸡这个词刺激了,当天傍晚就有学生到操场跑圈锻炼,图书馆里学习的学生更刻苦了。   一直到下班,校长居然也没有叫她,似乎很是认可她的行为。她就这么坐着门卫大爷的凳子,哼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   临近寒假,沈梦昔接到东北大学的邀请,首先是林惠雅打来的电话,再是一份正式的聘书,最后是张翰青的当面邀请。沈梦昔看着坐在对面喝着咖啡的张翰青,“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厚意,最近东北地区日军军演频繁,我这人天生胆子小,还是在上海比较安全。”   “他们成不了气候,等我收回了中东铁路,再收拾小鬼子也来得及!”张翰青不在意地说,仿佛不知道自己泄露了军事机密。   “您的兵力一旦被苏军牵制,势必给了日军一个空子,东北万一失守,华夏危矣!我虽不懂军事,但也有女人的第六感,请张司令三思!”沈梦昔正襟危坐,严肃地说。   “咦?女人家也关心这个?看来你也不是单单喜欢打枪啊!”   “去过一次东北,不知道怎么,对那片土地有一种莫名的眷恋,也许,我上辈子就是个东北人吧。”   “哈哈哈,说得好,你这性子也像我们东北人!”张翰青大笑,“但这是国事,女人还是不能参与,保家卫国的事情由我们男人来做,你如果对东北有感情,不如答应我,到东北大学来教授德语,咱们招收了50个女学生,你来正好。”   “张大帅一直抗日,我想知道,如果日军对东北发动战争,您准备怎么办?”   “我当然继承父志,坚决抗日!”   “好样的!东北军不愧是北方的一道钢铁防线!”沈梦昔赞道。“不过,如果那位让您不抵挡呢!”沈梦昔指了指上面。   张翰青变了脸色,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找个问题。   “我们不适合讨论时政,章小姐还是先考虑我的邀请吧,我会给你最好的待遇!”   “你知道,我的家业都在上海,孩子也在上海,这样吧,回去考虑一下。”沈梦昔非常虚假地客套着。   “没有问题。我知道你是有事业心的女人,有事情做才有成就感,我打算在奉天迫击炮厂造汽车,请美国德国的工程师来帮忙,有兴趣你也可以参与管理,东北军的军服也都交给你加工,怎么样?”   沈梦昔摇摇头,“告辞了,我儿子等我回家吃饭呢。”   张翰青迷茫地看着沈梦昔走远的背影,不清楚这个女人到底要什么,她长得不出众,却从不因此自卑,那张平凡的脸上充满自信的时候,闪耀的光芒又晃得他眼睛疼,还有,从来所向披靡的他,能感觉到她极力掩藏的……厌恶?   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不以为意地一笑,挥手示意副官去会账,走出咖啡馆,看到沈梦昔驾车离去。   沈梦昔拍了一些街景,在街边买了一束花,又买了些青菜和糕点,驾车来到沈石蒂的照相馆,请他帮忙洗印照片,他们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交恶,一直平淡相交,沈梦昔欣赏沈石蒂的高超摄影水平,沈石蒂赞赏沈梦昔的大度豁达,两人经常切磋摄影技巧,沈梦昔支持他应该拍一部时装电影,自己愿意在服装上提供赞助。沈石蒂也有此意,说前不久正与一家电影公司的导演洽谈。   驾车离开,路过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沈梦昔停了下来,她看到威尔逊从里面走出来。   “嗨,威尔逊先生!”   “啊!!美丽的章小姐,好久不见!”威尔逊看起来非常高兴见到沈梦昔,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女郎,细看居然是秦丽丹小姐。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非常亲密的关系。   “您好,密斯章!很高兴见到你!”   “您好,秦小姐!越发的漂亮了!”沈梦昔笑道。   原来,他们一起到王开照相馆拍了彩色照片,虽是人工上色,也是非常时髦的了。美国经济危机影响到了秦家的生意,看来秦丽丹投靠了威尔逊,一半以上是为了家中事业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和无奈。   “曲太太一家去了南京,否则咱们四人应该再打四圈麻将的!”秦丽丹笑着说。   “是啊,一晃十年过去了,我都老了,你们两个依然潇洒美丽,真是被造物主眷顾啊!”   威尔逊哈哈笑,“我们没有变化,你却是有巨大的变化,越来越出色!越来越优秀!”   结束互捧,威尔逊开车带着秦丽丹离开。   沈梦昔刚要上车,又见王守卿从里面走出来。   “您好!“   “您好!”王守卿很高兴的样子,“您也要来照相吗?”   “不,我刚才在沈石蒂那里洗了照片,刚好遇到两个老朋友,又看到你出来。你们这些政府要员真的都在这里照相啊,我以为是谣传呢!”   “是啊,电影明星们也都喜欢在这里拍照,改天你也来试试?”   “嗯,好的呀。”   “捎我一程,我去嘉璈兄家中。”   沈梦昔明白大概和章嘉森有关,立刻点头应承,王守卿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两人谁也没有注意,车后三十米处停了一辆车,张翰青吸着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第三十六章 芳邻   到了章嘉璈家里,沈梦昔才得知,王守卿调到税警总团,任总团长,35岁的中将,不能不说年轻有为。   “以后守卿要常驻南京,真是遗憾!”章嘉璈一边遗憾地说,一边看着妹妹的脸色。   沈梦昔无语地翻他一个白眼,两个哥哥,一个死命不想她再婚,一个变着法的拉皮条让她再婚。   “离得不算远,我会经常回上海,少不得来讨一杯酒喝。”   “好说好说!我不在家,嘉瑜那里也是有酒吃的!”章嘉璈圆圆的脸上写着奸诈二字。   王守卿听了应是,笑看沈梦昔。   沈梦昔引开话题,说起收到东北大学的邀请,章嘉璈当即反对,“大洋不够用吗?事业不够大吗?全家都被你使唤!还要到东北去!”   “我这不是在考虑,还没有答应嘛!”   “肯定不要去!那边屡屡军演,说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你一个女人家,到时候怎么回来都是难事!不信你问守卿!”   王守卿看看兄妹俩,“学校是一流的,危险也是有的。美苏之间的对立,在我国直接演变成两党的对立。我个人的直觉是,少不得要有战争。”   沈梦昔点点头,表示明白。   章嘉璈见妹妹点头,舒了一口气。   ******   在第三次接到张翰青当面邀请以后,沈梦昔答应了到东北大学任教。   不是因为他“三顾茅庐”的纠缠,而是随着国内局势的动荡,使她坚定了一个想法,她要寻找一个契机,改变张翰青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试一试,到底她是会在历史洪流中随波逐流,还是会改变历史进程!   此去吉凶难卜,她打算只身前往。留下足够的家用,让海伦好好照顾阿欢,又让黄诗影带着两个孩子搬了过来。章嘉森还被软禁在上海警备部,他们母子三人在法租界居住,相对比较安全些。又嘱咐章嘉瑀照顾嫂子侄子们,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风花雪月了。   赵三儿和鸿志都要跟她一起回东北,沈梦昔也拒绝了,只说自己会经常回来,并不需要他们的照顾,叮嘱赵三儿帮着看好家门,鸿志要好好读书。   可怜的阿欢,父母都去了外地,他忍住眼泪,好歹没有哭,毕竟又大了一岁。沈梦昔嘱咐阿欢,“你马上就是大人了,以后妈妈不在家,你要多担当一些事情,以后我的稿费还是寄到家里,你要负责去邮局取款,然后存到那个新开的女子银行,需要用的时候,拿着印信去取,收支都做个记录,明白吗?另外,妈妈的书房你要看好了,钥匙不许给你小舅,记住了吗?”   阿欢的眼泪和离别的伤感,都被压到肩头的使命取代了,他紧张地点点头。沈梦昔笑了,紧紧拥抱了阿欢。   章嘉璈非常不赞同她的决定,直言她一定会后悔的。   “四哥,我有自己的打算,以后跟你解释。光华这边新聘了两位德文教师,我也不算是撂挑子。东北大学是一流大学,我想多些阅历不好吗?以后还得四哥多多照应你的外甥,拜托拜托!”沈梦昔连连拱手。   章嘉璈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日益倔强的妹妹,也不想和二哥一样与她弄僵,只好叹气,“那你要多加小心,不行就赶紧回来,那边很不安定晓得吗!”   “晓得晓得。”点头如啄米。   ******   东北大学有六个学院24个系8个专修科,在校学生3000余人。   学校有实验室、化学馆、纺织馆、图书馆、大礼堂,还有亚洲最大的体育场,并且运用现代教育方式和手段,启迪学生思想。   学校校舍壮丽宏伟,名士良师荟萃,经费富足,设备先进,在此时是当之无愧的国内一流高校。   张翰青给沈梦昔的待遇非常优厚,每月600大洋的工资,还有若干行车食宿补助,分配的宿舍是联排别墅的一户,地面两层,地下一层,上下水俱全,非常方便。   沈梦昔暗暗嘀咕,都说张大帅是军阀里面最富有的,果然不假!富二代都是会花钱的,也一点不假。张翰青一挥手就是70万大洋投入汽车制造,又一挥手捐了180万用于扩建校舍、礼聘学者、购置设备、资助学生出国等等。   相比后面的一排排平房区,这个小别墅在家属区算是第一等的住宅了,四栋楼12户,除了有两户空着,其余入住的都是学界名流,沈梦昔得知后,难免有些心虚。   住在这里,实打实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了。隔壁就是林惠雅夫妇,沈梦昔心下腹诽,张翰青难道会不知道她和林惠雅的尴尬关系吗?   入住的当天,林惠雅夫妇就带着一岁多的女儿过来道贺,目前梁诚如担任建筑系主任,林惠雅担任教授,家里有两个佣人帮着带孩子做饭。   三人聊了一会儿,他们就提出要带沈梦昔去其余几家拜访一番,沈梦昔连忙应好。   一位章行严教授,是文学院院长,素来反对白话文,反对欧化,得知沈梦昔就是那个用白话文翻译《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作者,立刻表情严肃,不喜之态溢于言表。   沈梦昔略感尴尬,但也未太在意,心说,你要我用文言文,我也得能写出来啊!   接着又去了几家,有的带着夫人家眷,带着佣人,有的则和沈梦昔一样孑然一身,有的和蔼热情,有的特立独行,还有三位来自英法美的学者,沈梦昔算了算,只有自己是资历最低的,住在这个别墅区实在是压力山大。   全部转下来,林惠雅有些疲累,沈梦昔感激林惠雅的周到,回去的时候,替她抱着女儿念冰,小女孩嗅着她的头发,娇娇地说:“香的!”   “小鼻子够灵的!”沈梦昔捏捏她的鼻子道。   林惠雅停下来,咳嗽了一阵,脸色潮红,梁诚如替她轻轻抚着后背。   “梁夫人,我略通一些医理,您这是结核病吧,要及时治疗不能耽搁,建议用见效快的西药!”   “是的,在用呢,只是我的身体太弱了。章小姐,真是对不住,是我的疏忽,我应该和您保持距离,如果传染了您,真是我的罪过了!”林惠雅脸色潮红更加明显了。   “您误会了,我非常感激您的热心。我能直接提出来,就表示并不介意,是真的在给您建议。”沈梦昔十年来,一直学不会迂回的说话,遇到紧急事情,更是开门见山。   梁诚如诚恳道谢:”久闻令尊是宝山名医,想必您也有一副医者心肠,惠雅一时没有领会您的好意,还望不要介意。“   “不会。”沈梦昔笑道,“两位不要介意我的直接才对,如有冒犯,还请谅解。今天非常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信任,我可以为梁夫人提供一些药品,只是服药的周期有些长。两位可以回去考虑一下。”走到自己的门口,沈梦昔把孩子还给林惠雅。   “好的,好的!”梁诚如连声说好。   ******   小别墅楼上楼下面积约有160平米,楼下是一个大客厅,还有厨房餐厅,以及一个小的卧室和洗手间。楼上是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及一个浴室。   卧室里铺着地毯,一张铁架子床,一个大大的衣柜,一个带着圆镜的梳妆台。   书房有书桌、椅子和一个大书架。   厨房里锅碗齐全。   这样一间大房子,一个人住实在是太空了。   沈梦昔上街逛了一圈,添置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稍稍布置了卧室,就算安家了。   一个人住有个好处,就是她可以相对自由的拿出一些武陵空间的东西出来用,比如舒适的床单被褥,比如化妆品,比如使用电脑写文章。   她有一次煮了一包方便面,里面放了半根海伦做的香肠,又放了一只卤蛋,食物香味飘出屋子,引得隔壁念冰小朋友吸着鼻子跑过来,后面的保姆急匆匆来抓,沈梦昔拿出四根海伦做的香肠,用盘子装了交给保姆,“切碎了熬粥给冰冰吃吧,小孩子要适当吃些肉。这是自家做的,非常卫生。”   保姆躬身道谢,拉着冰冰走了,小女孩嗅着空气中的香味,一步一回头。   沈梦昔把面条端到书房,锁了门,嘿嘿窃笑着,找了一部存在电脑里的电影,边吃边看,那叫一个享受。   开学了,学生们都返校了,整个校园都活了起来。到处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即便只是走路,带起的风,都能让人觉得空气中充满了生机,他们哈哈笑的时候,更是让人觉得四处充满了阳光。   这些孩子,都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都将是国家的栋梁。   沈梦昔在外语学院西语系教授德语,另外还负责两个女生班的英语。   虽是男女同校,但还是没有混班,25个女生一个班,一共两个班级。   已经度过一个学期的女生们,对学校非常熟悉,她们在一起热烈讨论哪个男生篮球打得好,哪个男生的伦敦腔比较正宗,说的最多的当然是校长的年轻有为,和汽车,总之都是溢美之词。沈梦昔听了但笑不语,女孩总要经历这样一个阶段。慕强,崇拜有钱有地位的男人,或者喜欢有力量的男人,然后美化这个人,把他在心里描述成一个理想型的人,深深地爱着这个自己杜撰出来的人,不能自拔。   但是,到了沈梦昔这个份上,什么都看透了,也不好。她已经心如止水,已经麻木,不知道什么能打动她,甚至找不到爱的理由,真是辜负了重生的好年华。   所以,看着这些少女春心萌动的样子,她居然有一点点感动。   随后看到她们的成绩,她就变成了一丝丝的遗憾。   五十个人里面,有三十人并不十分努力,她们是来镀金的,拿到一张毕业证,回去找个好婆家,就算完成任务了。   剩下的20个,有一半是天资聪颖,不必怎么用功,就可以拿到不错的成绩单,只有不到十人,是刻苦用功的,她们大多家境一般,但有开明的家长,肯出不低的费用供女儿读书,这些女生,大多都是江浙皖一带的。   沈梦昔并没想改变她们,人各有志,无法强求。 第三十七章 羔羊   沈梦昔偷偷替梁念冰小朋友检查了一番,很好,她并没有被母亲传染。   她常把一些小点心,或者适合幼儿的食物给她吃,小女孩吃美了就会笑眯眯地点头,身子一撅一撅的表达喜悦之情。她们经常在院子里用手敲着小鼓,唱“我有一只小毛驴”,小女孩不会唱,她就胡乱拍着鼓面,咿咿呀呀地“...驴...骑...”的跟着唱最后一字,逗得沈梦昔哈哈大笑。   其实,沈梦昔早在武陵空间的药店经备好了利福平、链霉素之类的抗结核药物,只等他们一开口,就双手奉上,她对这对夫妻在建筑方面的成就是相当敬佩的,另外她不爱许诗哲,对林惠雅也就无从恨起,所以,于公于私都希望林惠雅可以健康起来。但林惠雅一直没有提出要沈梦昔替她寻药,沈梦昔猜测大概是她的自尊心作祟,还在计较她那次的直言。在沈梦昔看来,体弱生病并不是丑事,好起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病人的心理扭曲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沈梦昔决定大度一把,她在家门口拦住下班的梁诚如,把手里一个纸袋交给他,“梁主任,这是我的一个做医生的德国朋友推荐的药物,请相信我的诚意,为了孩子,也要尽快好起来!”   沈梦昔坦然地看着梁诚如,对方有些赧然,“多少大洋,我回家拿给你。”   “等林教授痊愈了,再给我吧,否则我好像是卖狗皮膏药的一样。”沈梦昔笑着说。   梁诚如也笑着点点头,扶了一下眼镜,“章教授豁达大度,是我们过于狷介,梁某有愧。”   “哈哈,我只不过是看不得美人受罪罢了!”又把一个棕色的小熊玩偶放到他手里,“给冰冰。”   沈梦昔除了早饭,其余两餐都到食堂随便吃一口,备课写稿占据了很多时间,平时的卫生也要自己做,只有到周日才会下点功夫做些好吃的。   开学后的第三个周日,沈梦昔去菜市场买了一条五花肉,又买了些调料、面粉、青菜,照例存一部分在武陵空间,看着空间里越发壮观的粮食储备,和第五格里的枪支弹药,她的安全感就会多一些,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却深知战争残酷和历史结局的人,那种不安和恐惧,是难以描述的。   动手做了一大份红烧肉,准备吃一半存一半,再分出一部分给可爱的邻居小女孩。   小女孩没有来敲门,却引来了一个老头子,那是住在右边隔壁的法学系教授彭应运先生,他不单自己来,还带着老伴儿,两人都是五十多岁,一进门就赞叹:“好正宗的东坡肉!”   沈梦昔连忙请两位坐下,彭先生不坐,直接进了厨房,指着刚刚出锅的红烧肉说:“我要一碗肉!”   彭夫人笑着说:“章小姐,我们来要饭了!”   沈梦昔大笑,“请都请不来!两位快快上座!”   连忙盛了两碗米饭,把红烧肉给冰冰拨了一小碗,其余的都端了上去,又把焯过水的菠菜木耳粉丝拌了一盘,少加了一点点调开的青芥。   给自己盛了碗米饭,一起端了上桌。   彭先生吃饭的架势很凶,一会儿的功夫,半盘子肉被他吃了,沈梦昔连忙下手夹了两块肉放到米饭上。   彭夫人咽下口中饭菜,“没见过这架势吧,老彭什么都好,就是见到好吃的容易失态!”   “入口即化,香而不腻,极品!下回做红烧肉,就多做点,我见你还拨出来一碗,未免太吝啬,哼!”彭先生边吃边道。   “那是给冰冰留的,您不会跟一个不足两周岁的女娃抢吧。”沈梦昔假意生气道。   “那就算了吧。”彭先生吃得非常满足,沈梦昔只吃了两块肉,又吃了些凉菜,不知道为什么,虽没吃什么,但是看着这个老头大快朵颐,居然很满足很开心。   “让章小姐见笑了,我天生做饭就没什么天分,他又好吃,抱怨了我一辈子,今天忽然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一个人又抹不下脸来,就拉着我来讨一口肉吃。”彭夫人放下碗筷,笑着说。   “二位不嫌弃我手艺不精,这样捧场,我深感荣幸。如果不嫌弃,改日我做一份水煮鱼,您二位......”   “我来我来一定来!”话音未落,彭先生迅速接口,吃了一口凉菜,“这个菜也不赖。清淡爽口,老婆子,我今天吃青菜了,你可看好了!”   彭夫人笑说:“看到了!”   沈梦昔见他们都吃完了,就说,“没有准备,今天实在招待不周。”   彭先生不在意的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下回......”   话没说完,被彭夫人拉了袖子一下,连忙咽下,含笑看着沈梦昔不说话了。   “下回,我多做几个您二位喜欢的菜。”   “行,我爱吃肉。”   ******   东北大学有一项很突出,就是对体育抓得非常紧,学校有体育系,有专门的篮球队和足球队,去年还曾远征日本进行比赛,取得不俗成绩,以他们强健的体魄直接驳斥了东亚病夫的谬论。   沈梦昔每天早晨都在操场跑步,戴上无线耳机,循环播放一首节奏感强的曲子,轻轻松松跑上五公里。晨练的都是男生,对于来跑步的女老师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她跑起来充满律动感,让他们觉得很有感染。   一个男学生在沈梦昔拉伸完,准备回去的时候,拦住她请教,“章教授,你咋跑那么轻松?”   “你是用腿跑,而我是用核心力量。”沈梦昔摘下耳机放到口袋里,回答道。   “核心力量?”   “就是丹田发力,带动四肢,你知道太极拳吧,道理一样。”   男生不解地摇头,沈梦昔捂着小腹说,“就是这里,需要长时间慢慢体会。”   沈梦昔看着他懵懂的脸,“你是大连人?”   “我四大连银!赣井额(甘井子的)!我叫刘长春!”那学生很高兴老师听出他的口音。   沈梦昔哈哈大笑,直笑弯了腰,这个学生提到甘井子,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以后?)网络上一个搞笑视频,是关于甘井子区革镇堡的马路鸭子的。   她在大连住了多年,可算是第二故乡了。此刻听到熟悉的口音,非常亲切,一时笑中带泪。   刘长春脸色尴尬,周围同学也看过来,他局促地踱踱脚步,想走开,又不好意思,因为老师还没有笑完。   沈梦昔好容易止住了笑声,擦擦眼角,“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刘长春。”   “你叫刘长春?”沈梦昔又问。   “嗯。”刘长春憋屈死了。   “你很能跑!”沈梦昔竖起拇指,赞道。   “他去年打破了三项全国纪录呢!”旁边看热闹的同学补充道。   “对啊,去年章老师还没来呢!”   刘长春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当面被赞,“也没啥。”   “有机会去参加奥运会,你一定可以拿个好成绩!你晕船不?晕船就提前出发,我看好你!我可以赞助你路费!”沈梦昔拍拍他的肩头,“就这么定了!”   刘长春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这个女老师在说什么,回过神来,人家已经走远了。   ******   日军的军演更加频繁,半年时间已经进行了30多次,普通民众似乎已经麻木,再不似从前那般激烈反抗。就好像有人和你说一年后某日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惊恐万状,但是每天一点点渗透着告诉你这里火山爆发了,那里海啸了,你会慢慢平静接受现实。   这一年,有大量的朝鲜人移居东北,各处都设有日本领事馆及警察署,以保护朝鲜人的为借口,故意挑起各种事端。一旦发生利害关系,就是领事裁判问题,不受中国法律制约,最后吃亏的总是中国人,如果驱逐朝鲜移民,又会遭到日本干涉,一时间进退两难,寸步难行。日本赤裸裸的目的已经显现:征服世界的第一步是征服中国,征服中国的第一步是先征服满蒙!此时的大连,已被关东军侵占。东三省岌岌可危,连妇孺都可以感知,但大部分似乎除了承受,又不知如何反应,如待宰羔羊。   这日,沈梦昔看到着朝鲜服装的两个男人,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还企图调戏路上的妇女,那女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大叫都不敢,只是低声祈求,沈梦昔抡起手包就打,朝鲜人回头大骂,沈梦昔用刚学的朝鲜话回骂,那人一呆,坏笑着说:“满洲女人没有朝鲜女人能干,但是长得都好看!一人一个!”两人发出刺耳的笑声。   沈梦昔掏出张翰青给的勃朗宁手枪,直指其中一人,“滚回朝鲜去,高丽棒子!”   两个朝鲜人对视一眼,不相信一个女人敢当街开枪杀人,他们也巴不得挑起事端。狞笑着靠近沈梦昔,“啪!”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走在前头之人的脚边,激起一片尘土,他吓得跳脚,哇哇大叫。   “我说滚回去!”沈梦昔一字一顿。   能挑事最好,但不能丢了小命,两个朝鲜人叫嚣了几句,悻悻地走了。   沈梦昔回头再看,那个妇女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远处观望的人也都转头走了,沈梦昔哂笑一声,收了枪。 第三十九章 对质   第三天,东北大学来了两个日本人和两个朝鲜人,直奔校长办公室,张翰青不在,过了一小时,才被秘书找来,他看着四人,眼神不虞。   “贵校女老师,开枪行刺朝鲜移民,作为领事裁判,我们负责调查此事,务必要给朝鲜移民一个交待。”一个三十多岁的日军军官敬了个军礼,说。   “行刺?这俩玩意儿不配用行刺。你说,这俩,让我们学校一个女老师给打了?”张翰青不由得笑了。   “她有枪!她开枪!”那个朝鲜人吼道。   沈梦昔早听闻此事,来到校长室门外,正好听到这句,敲敲门,进来了。   “就是她!就是她!”俩朝鲜人激动地指着沈梦昔。   沈梦昔但笑不语。   “这是咱们东北大学礼聘的,留学德国归来的教授章嘉瑜女士,她的兄长乃是中国银行总裁章嘉璈先生,本人可以为她担保,她不会持枪行凶。”张翰青背着手慢慢对日军军官说。   沈梦昔有礼地对张翰青和日军军官点头致意。   “我见过这两位朝鲜人,他们在路上调戏一个中国妇女,行事不端。”沈梦昔看到张翰青脸色变得铁青。又指着自己的头说:“只是他们精神不正常,这里有问题。”   “我们没有调戏妇女,是她在路上见到我们,叫我们滚回朝鲜去,还开枪打我!”   “什么枪?我一个女流之辈,怎么会有枪?”沈梦昔十分委屈的,用日语对其中一个日军军官说:“我是老师,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有摸过手枪。”   “她有!前天她就是从这个包里掏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指着我的脑袋!”   听到勃朗宁,张翰青无语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打开背包给日军军官查看,“长官您看,这里是我的随身物品,哪里有手枪?”   军官探头查看,一尺宽的皮包,里面只有钥匙手绢和一只钢笔。   沈梦昔又给两个朝鲜人看,用中文说:“喏,睁大你们的狗眼,看吧!”   “手枪!手枪!”两人大喊,举到他们跟前的皮包里赫然是那把勃朗宁手枪,伸手欲抓。   沈梦昔无奈地转过身,将皮包丢到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散落在地毯上。   “长官,您还是带他们去看精神科吧,中国允许移民,但是脑子有病的不欢迎,您带着他们四处行走,也太影响贵国领事馆的形象了。”沈梦昔讥笑。“我住在上海法租界,大使加洛林先生就很有风度,从未与中方发生这样的事件。”   日军军官眼神转了几转,这个女人的口音一直在变换,一会儿东北口音一会儿上海话,一会日语一会儿朝鲜语,有个高官哥哥,还提及法国大使,知道不宜轻易招惹,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翻着皮包找枪的朝鲜男人,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两人像是傻子。   “我真的看到了手枪!”两个朝鲜人激动得青筋浮起,“她是女鬼!她变走了手枪!”   日军军官对着张翰青一鞠躬,又对着沈梦昔一鞠躬,“告辞!”   另一个推搡着两个朝鲜人也走了。   沈梦昔苦笑,要靠法国人,才能震慑日本人。   张翰青板着脸要问什么。   ”我没开枪。”沈梦昔捡起地上的东西,放回皮包,“他们是精神病。”   ******   不久,第一台国产汽车下线了,张翰青非常高兴,举行舞会庆贺,邀请沈梦昔参加,被她以不会跳舞拒绝。   自从到了东北,沈梦昔更加清晰地看清了局势,日军渗透,苏军震慑,中原大战。举国上下,已无一片净土,东三省的命运已经板上钉钉,不是张翰青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的了。   东三省各地都是日本挑起的事端,中原混战如火如荼,沈梦昔深深地感到无力,她承认自己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不被巨浪吞噬已属不易,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她其实也是一只羔羊。   她常常出神地望着窗外,大脑一片空白。   一日,听到学生议论张翰青又派东北军参与中原战役,沈梦昔急了,说服了彭教授与她同行,几番周折,最后获准去往大帅府。   大帅府是座仿王府式建筑,整个帅府以东、中、西三路南北纵向排列布局,一进门,过了一座起脊挑檐的汉白玉影壁,就是一个贯通三院的1500平米左右的大前庭,非常气派。过了仪门,进入中院,这是个三进四合院的内宅,沈梦昔来不及细看这座结合古典与辽东风格的建筑,就被让进一间很大的办公室。   房间铺着地毯,整间房大半包着实木,只在一人高之上留着白墙,天花板也吊着实木棚顶,让人无端压抑。   墙边一组柜子,地上一个假山盆景,再就是一张办公桌,还有两把太师椅,放在离办公桌很远的地方,沈梦昔猜测,进这间办公室的人,大多是没有机会落座的吧。   张翰青很快出现,客气地请他们入座,很客气地问:“两位教授不知有何要事?”   彭老头手一摆,“吃人嘴短,我今天是陪这丫头来的!”   “听闻司令要再派军中原,我认为不可!”沈梦昔直截了当。   “章小姐不知抵御外侮,必先祖国一统吗?现今中原一片混战,我之所以派兵调停内战,就是为了保证国内统一,另外,为了东北军不被分化,我也只有迅速促成统一。请理解我的苦衷!”   沈梦昔明白他这是维护奉系集团利益,维护国家统一的考虑,但是她是清楚历史结局的人,“据我所知,您的十万大军如今被部署在平津一带,如今再派八万,东北可就空虚了!日寇虎视眈眈,东北一旦失守,华夏危矣!”   张翰青脸色难看,谁也不愿在出征前,听到这样刺耳的话。此时张夫人亲自端茶进来,笑着拉着沈梦昔的手坐下,站在她的旁边,一手抚着她的肩头,十分亲昵。   沈梦昔也学会了一些委婉,她笑着对张夫人说:”夫人见笑了,我一个女人家竟敢冒议国事,也是女人家的多愁和忧心,不忍东三省百姓落入日寇之手,要知道他们在搞细菌研究,偷偷抓我国百姓实验,如若成功,实行生物战,届时不费一兵一弹,东北军将毫无还手之力啊!东三省如若沦陷,背一世骂名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张司令!”   张夫人动容,看向张翰青。张翰青却不看她,垂下眼皮,“我考虑了四个月,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沈梦昔沉默。   自古以来,北方人长于战斗,南方人长于贸易,历代创世帝王,几乎都处于长江以北,如今的姜先生,是浙江人,对于利益之计算也是非常精明,以张翰青这样的直男性格,恐怕注定要吃亏。   如今东北军是国家第二大武装力量,拥有全国规模最大、远东前三的沈阳兵工厂,日产武器可以武装一个营,还拥有300架法国、捷克进口的飞机,海军拥有舰只21艘,舰队官兵3300日。   如果日军挑衅,张翰青只要抵抗,完全可以坚持等到外派的军队驰援,此时关东军不过两万,完全可以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可惜父亲送的一手好牌,硬是不敢出牌,为了统一这样一个大义的理由,拱手将东三省相送,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沈梦昔一肚子话要说,又觉说了没什么用。   她看了一眼张翰青,这个人表面坚强,实则内心懦弱,失去父亲的庇护,这个官二代只会虚张声势,平时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但凡遇到大事,面临抉择一定会出纰漏,想到他日后被囚禁的日子,沈梦昔心中暗唾活该。   沈梦昔不准备多说什么了。以她的身份,已是逾越,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张夫人笑着将沈梦昔二人带到客厅,叫孩子出来见人,缓和气氛。   一女三子,四个孩子,长相俊美,都很有礼貌,显然被母亲教育得很好。那边赵媞的儿子也出生了,不知张夫人心中做何感想。张家还有一个妾室,并无子女,也没有出来见客。看张夫人的行事做派,是个有城府有手段的,隐隐的,似乎还压着张翰青一头。   以沈梦昔从前养儿子的经验,张翰青刚才有一瞬间的表现像极了青春期逆反的青少年。沈梦昔在脑海里尽情想象着这种抱金砖的婚姻中,张翰青从摆脱父亲光环到挣脱大妻束缚的历程。   想归想,这边沈梦昔笑着自责,“来的匆忙,没有给孩子们准备见面礼。”   说着,从皮包里那出一小瓶香水,淡淡的果香型,送给张夫人的大女儿,十五岁的女孩长得非常标致,她笑着道谢,接过嗅了下味道,说很喜欢。两个大些的男孩一人一把瑞士军刀,最小的男孩只有四岁,沈梦昔给他一个一寸大小的甲壳虫汽车,几个孩子都非常喜欢。   最小的孩子个子矮,在她给哥哥姐姐礼物时就一直紧盯她的皮包,忽然说:“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沈梦昔一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啊!”   小家伙不依不饶,用一双和他父亲一样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沈梦昔,严肃地说:“你的包里本来没有,是你变出来的!”   沈梦昔哈哈大笑。   一把夺回小汽车,双手放到身后,又举到他的面前,“小帅哥,你猜猜,哪个手里有汽车!”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指着左手。   沈梦昔一摊手,没有。   “这个!”他又指右手。   再摊手,也没有。   小孩儿急了,绕着沈梦昔找汽车,又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在沙发缝隙里找。   小嘴儿有些下撇。   沈梦昔又攥起拳头,对着左手吹了口气,示意小孩儿过来,他急急忙忙扒开她的手,那只黄色小汽车就在手心,他张开嘴巴乐了。   沈梦昔又对着右手吹了口气,用下巴示意他再开,赫然右手里是一辆红色的小汽车。   “啊!太好了!”小男孩跳着脚,喜悦之情无法表达。   “怎么变出来的?”两个大孩子非常好奇,也围过来。   “这是秘密。”   “明明你手里是空的,攥不住那么大的小汽车?”   “小伙子们,你眼睛看到的,有可能,都是假的!”沈梦昔笑着说。 第四十章 闲聊   见面礼送了,茶也喝了。   彭教授打了个哈欠,沈梦昔笑着和张夫人告辞,张夫人客气地亲送他们出门。   出去的时候,沈梦昔打量大帅府,用不了多久,这座官邸,将被日本人洗劫一空,沈梦昔叹口气,沮丧之感涌上心头,历史总是有它自己的脚步,作为一粒渺小的尘埃,她终是无能为力。   大厦将倾,洪水倾泻,即便她改变了一时,也改变不了历史的轨迹,千疮百孔,百年积患,势必要跌到谷底才能浴火重生。   她紧闭双唇,脚步沉重地走出大帅府,彭教授喊着饿了,沈梦昔苦笑,从皮包里摸出一块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派。   彭教授满意了,“嘉瑜,我知道你的忧患,你比一些男人要勇敢,他们不敢说实话,甚至都不敢说话。”老头咬了一口巧克力派,“太好吃了,幸亏老婆子不在跟前。”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是应该多吃甜食。”沈梦昔叹息。   “年轻人莫急,长了疖子,要冒了头才会好,发了烧,也不能马上喝药降温。”彭教授不知所云的来了一句。   “增强免疫力,是多么重要。”   门口的卫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两人慢慢走出好远,才找到黄包车,“终于体会古代为什么会有人死谏了,唉。如果中国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怎么办?”   “我老了,早活够了,死也要死在中国。”彭教授不在乎地说。   “‘我活到79岁了,活够了’!我也不离开中国。”沈梦昔笑。   “是啊,一代不如一代!”彭教授也哈哈笑。   无论明天是晴是雨,太阳照常升起。“要放假了,我要回上海了。”   “回吧,我回北京。”   哪里又是真正的安全呢,中国人久违的安全感要等很久才会有呢。   多难兴邦吗?沈梦昔神情恍惚地坐在黄包车上。   ******   接到章嘉璈的信,说章嘉森被释放了。   到底是关键人物松了口儿,章家又凑了一笔银子,终于从上海警备处接出了章嘉森,黄诗影母子三人也搬出了沈梦昔的家。随后,章嘉森带着妻儿,去了德国。   沈梦昔稍后收到黄诗影的信件,对她在营救方面的出力,以及让他们母子三人住在法租界都表示感谢,讲明他们此去欧洲,一是避难,二是考察,归期未定,不必挂念。   信的最后,说章嘉森也感谢她。沈梦昔笑笑,并没相信。   ——章嘉森还在记仇。否则他会亲自写信,或者在信尾亲笔写几句。   沈梦昔呵呵一笑,随他去了,自己也尽到了责任。   阿欢也来信了,信中又细细叙述,这一个月他是如何管理财务的,又说小舅舅交了女朋友,很漂亮很洋派,带到别墅吃过几次饭。还说起王守卿叔叔也来过几次,一次家中水管问题是他帮忙解决的,还带着他和鸿志去打羽毛球,打网球。信的最后,说十分想念妈妈,要她早点回家,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健康,少惹麻烦……   说实话,她并不是十分牵挂阿欢,常常忘记这孩子的存在。算来,她只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小虎,有过抓心挠肝的牵挂,那孩子上个幼儿园她几乎都有生离死别的痛苦,到了第二个儿子,就没那么牵挂了,这个阿欢,她并没有真正的接受他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不能推脱的责任罢了,说起来残忍,但也是事实。   提到阿欢,她忽然想起许诗哲,这个煽情诗人貌似就在今年坠机了。沈梦昔赶紧到武陵空间里翻找书籍,查找失事的准确时间。   ******   星期天,林惠雅带着念冰来做客,沈梦昔见她气色见好,估计她是来道谢的。笑着将她们让到客厅,林惠雅看着客厅里简洁的布置,又闻到了厨房里传出的食物香气,笑着说,“章小姐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沈梦昔以为她会说自己住得像是薛宝钗一样的雪洞,不甚赞同呢。   “屋子布置简单,容易打理,不必请佣人,学校安全,一个人住,清净自在。厨房里做着精致食物,不肯亏待自己。不是会享受,是什么?”林惠雅说,她似乎不是很会和女性朋友交往,——美女往往缺少这项技能,一是她们习惯驱使追随的男性,二是其他女性不愿做陪衬。   “我把多余物品都放到地下室了,这样容易清洁。凡事都需要自己动手,还是简洁比较好。”又对念冰说:“三分钟后可以吃蛋糕!”   念冰小朋友抽动鼻子,“真香!”   林惠雅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化解尴尬,“这孩子可没少吃你家的饭,再这样下去,我家的保姆都可以少请一个了。”   “谁让我喜欢她呢!”一到时间,沈梦昔带着念冰到厨房,让她站在门口,打开烤箱,一阵甜香扑鼻而来。连林惠雅都不由自主地走到厨房门口,“你做了什么,这样的香甜!”   沈梦昔端出一块蛋糕,切出一角放到碟子里,放一把塑料叉子,递给念冰,念冰小心地吹着吃了,美得眯起眼睛,挥舞小手。   “今天我来是谢谢章小姐的,我去医院拍过了x光片,医生说已经痊愈,我实在是欢欣。说来惭愧,当初我还不愿意吃您给的药呢,后来诚如发火了,我才吃的。”林惠雅站在厨房门外,只露出半个身子,轻声说。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的运气。以后要注意营养均衡,荤素搭配,吃些水果。您不会是不吃肉吧?”   林惠雅有些赧然,为了保持身材,她一直食素。   “我个人觉得,健康是第一位的,健康了才能做想做的任何事。”   林惠雅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观点,又有些期期艾艾,“其实……诗哲那些年,爱的并不是我,而是他心中臆想出来的一个完美女人,你,明白吗?”这个话不说出来,她大概一直会寝食难安。   沈梦昔与她对视,“我大概明白。”   林惠雅似乎舒了口气。   蛋糕凉了下来,沈梦昔将奶油挤到蛋糕上面,用餐刀刮平,上面洒了一点巧克力粉,切了草莓丁放上去,又做了两杯咖啡,一份牛奶,三人静静地坐在午后阳光里,吃着蛋糕,喝着饮品。   林惠雅坐在光影中,阳光照在她的旗袍上,也照在她的脸上,隐隐还可见细细的绒毛,沈梦昔欣赏她的美丽,一旦恢复健康,她的美貌又加分了。老天还真是偏心啊。   “做什么老是看我,像是登徒子一般的笑!”   “我在骂老天爷过分偏心你。”   “女人不过都是那么几年的好时光,偏心与否又能怎样呢。”   “不,你是会美到老的。”   林惠雅大概极少听到女人的赞美,脸居然渐渐酡红,沈梦昔哈哈大笑。“念冰,你妈妈害羞了。”   “女人要想活得好,可不是靠美貌,自古夫贵妻荣,母凭子贵,女人的一方天地,始终在家院的方寸之间。”   “所以你学建筑要把家建的更大一些吗?”沈梦昔笑。   “唉,你今天是不能好好谈话了。”   “都说女性受压迫千年,其实,家家都有老佛爷,只是女性要熬到老,才能有地位,和男性要熬到胡子一把,才能在社会上有地位是一样的。中国是崇老的国度,无论如何,登上高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无论男女,活得都苦。令尊带你周游欧洲,送你去美国,一定是想你有个不同于其他女性的生活,时代的确变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崭露头角,女人也可以一展身手,我们可以不必等着靠儿子挣诰命了。”沈梦昔给困倦的念冰盖了条毛巾被,。   “女性天生是有一些优势的,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即便不许出门,也能在后院中,最大限度掌控家族命运,操控家中各人命运。只是妾的命运更惨一些,永世不得翻身。”林惠雅黯然道。   “是的,女人的占有欲和操控欲其实更强烈。”沈梦昔沉吟道。她避开了妾的话题,林惠雅的母亲是林长空的妾,这大概是她最大的痛。   “武则天治理天下也不差男人分毫,甚至更好。”   “所以以后的朝代都吓死了,拼命压制女性。你知道吗,一个人越炫耀的,越是缺乏的;越压制的,越是恐惧的。”   “有人说,女人是靠取悦男人来存活的,你看女人缠足,弱柳扶风,三从四德,无不是围绕男性来规范自身,只为从男性那里获得青睐。以前我不以为然,现在渐渐认同,包括我自己,一度非常努力,只为成为父亲最优秀的孩子,让他疼惜我,给我最好的条件,也善待我的母亲......”   “所以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今你经济自由,拿着教授的高薪,你需要取悦的只有自己。”   “你一直没有再婚,是因为经济自由对吧。是啊,我祖母说过,她长寿的原因就是因为丈夫早亡。”   两人对视三秒,哈哈大笑。   沈梦昔笑看着林惠雅,谁能想到以清雅知性著称的民国女神,在某个午后大放厥词,放声大笑呢。   “不要笑我,回到人前,还是要矜持的。不比你自在啊!”   “你是有偶像包袱,不比我,打过几架,没了名声拖累,十分潇洒自在!”   ……   两人聊得非常投机,林惠雅是个善于把握话题的人,前提是她愿意跟你聊。所以,未来她家的客厅出名的热闹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四十一章 打劫   这一年又发生了多起朝鲜人挑衅滋事的事件。   比如,一个叫郝勇德的骗取万宝山村12户农民的土地,转租给188名朝鲜人种植水稻,这些朝鲜人开掘水渠,截流筑坝,弄得下游农户农田干旱无水,马家哨口200余农民上告政府,吉林省政府批示,驱逐朝鲜人出境。   这个时候,日本驻长春领事派日本警察出面,阻止朝鲜人撤走,并且限令时间完成筑渠。朝鲜人有了撑腰的,更加嚣张,继续筑坝截流,马家哨口的农民一怒之下,毁掉渠坝,日本警察以保护朝鲜侨民为名,开枪打死打伤农民几十人。   之后歪曲真相,又在朝鲜国各地煽动反华情绪,致使在朝华侨死伤数百人,财产损失无数。而日军借口保护着华的日朝侨民,大肆增兵东北。   还有,日军两个军官在兴安岭一带做军事调查,被东北军发现并扣留,证据确凿下,东北军兴安屯垦三团团长关玉衡下令秘密处决俘获的日军大尉中村,日军借机宣称东北军谋财害命,威逼中国交出关玉衡。   知道历史是一回事,亲历历史又是一回事。沈梦昔近期总是处于愤怒状态,她了解东北人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忍受欺凌的,从吉林省政府的判决,和关玉衡的下令就可以看出东北人的执政风格,奈何亲帅八万人马进驻中原的张翰青,并未对中原混战起到什么决定作用,面对日军在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上的挑衅,却依然鱼电东北军,”力求稳慎“,”务须忍让“,”不可与之反抗“。   沈梦昔中午坐在书房的蒲团上打坐,她要让自己静心。   她已从章嘉璈的信中得知,国民政府外长居然秘密访日,表示愿以东北权益博取日方军火,又会见苏联驻日大使寻求支持,均被拒绝。   刚才章嘉璈又打来电话,严令她三日内必须返回上海。沈梦昔连声答应,马上就去买车票。她知道战争要在九月发生,所以并不十分着急。   与林惠雅和彭教授商议,他们一起买了7月5日去北京的车票。   沈梦昔将所有个人物品都收到武陵空间,并且将房间恢复到入住时候的模样,——下学期不打算返回了。   梁家和彭家,似乎也都有此打算,只是默契地谁也没有明言。油滑的中国人,即便对一个人,对一件事失望透顶,也会适度地保留体面,沈梦昔这样直奔大帅府直言已算莽撞,国人习惯逢人只说三分话,沈梦昔想说的时候,起码要说七分半,这是深刻灵魂的性格使然,藏起来那两分半还是这十年来渐渐学会的。   6月26日,章嘉璈又打来电话,怒骂沈梦昔,为何没有返回上海,沈梦昔支吾着学校马上放假了,立刻就可以回去了,章嘉璈气得七窍生烟,他比谁都清楚,国民政府这些年战争频繁,多次围剿,加上各项建设事业,国库空虚,财政赤字,最近频繁派人与日秘密谈判,他虽不知具体内情,但妹妹已不适合在东北久留了。   “教授不要了!回来我的银行工作!”章嘉璈嘶哑着嗓子,“要不要我去沈阳抓你回来!”   沈梦昔被吓到,磕磕巴巴答应马上就走。   她急忙去火车站买票,却只买到29上午的车票。回来给章嘉璈打电话,章嘉璈叹气,“也罢,你自己小心吧。”   沈梦昔还是悄悄和林惠雅说了要提前回上海的事情,林惠雅眨了眨眼睛,聪明地领会了,笑着说:“我们的课程早结束了,卷子也出了,真没必要非得在这里批卷子,我也想早点回北京呢。”   28日,沈梦昔在沈阳故宫附近溜达,书上说,日军没有破坏故宫,因为他们心中,这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要努力保护好文物。   沈梦昔嗤笑。   当晚睡到半夜,电话急促地响起,沈梦昔下楼接电话,章嘉璈气急败坏地说:“日军炮轰南满铁路,发动了战争!你立即去火车站!无论什么车,只要是往南走的,立刻上车!”   沈梦昔激出一身冷汗,九一八变成了六二八?   放下电话,她在客厅站了足足两分钟。迅速换了身黑色衣裤,戴上帽子,给彭教授打了电话,请他转告其他老师学生撤离沈阳。   出门从武陵空间拿出一辆电动摩托,骑车朝着大帅府而去。   离大帅府还有一里的地方,她收起摩托,悄悄朝大帅府走去,到了门口,里面传出嘈杂脚步,她隐在阴影中,只见大门洞开,张夫人急急带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和几个下人人匆忙登上三台车,后面两个副官拎着四个皮箱,装上车,一队士兵和跟着跑步护卫而去。   十分钟过去,大帅府鸦雀无声,沈梦昔绕道后墙,拿出梯子,爬上墙,又抽梯,放到墙内,爬了下来。   呵呵,这是弃城了。   沈梦昔踢了脚下一块石头,发出啪的一声,她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声音。   循着上次的记忆,沈梦昔来到张翰青的书房,戴上夜视仪,悄悄搜索。   你问沈梦昔此时不去火车站,跑大帅府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张翰青的黄金,只用了两分钟,沈梦昔就决定,一定要来大帅府,拿走他的黄金,绝不留给日军。张夫人匆匆逃走,那四个沉重的皮箱,绝对不是张翰青的全部财产。   沈梦昔将张翰青办公室的所有文件都放入武陵空间,又在办公桌里找到两把手枪和一些子弹。   上楼找到张翰青的卧室,在衣柜深处,找到暗门,向里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里面摆满密密麻麻的金条,她握住一根,估计足有三斤多,按照旧例,应该是32两也就是二斤,将数不清的金条收进空间。沈梦昔竟然觉得疲累。   张夫人的卧室基本没什么东西,她又回到张翰青的办公室,天色已经渐渐转亮,沈梦昔暗暗着急,她在地面敲击,终于找到一块地砖,揭开地毯,费力起开,里面果然是一处地道,她回身将办公室反锁,戴上面罩吸上氧气,毫不犹豫地下了地道,楼梯螺旋而下,豁然开朗,沈梦昔扭亮手电灯光,略略估计约有几百个箱子,翻看了几个,都是包着红绸的金条,——张大帅父子是有多爱黄金啊!更大的箱子里是古董字画,不及细看,沈梦昔快速将所有东西收到空间,也不再多做寻找,将地砖复原,覆上地毯,以最快的速度原路离开。   东西跨院的什么大青楼、小青楼、什么赵四小姐楼她都没去光顾,路过车库,将张翰青的两辆汽车收入空间。   沈梦昔心中疑惑,张夫人带走的四箱东西是什么,她似乎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难道是是不知道秘库的存在?不及细想,跳墙出院,已是晨曦初露,大街上依然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百姓永远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   用不了多久,日军就会攻占沈阳城,城中没有守军,这是白白赠送的。   沈梦昔骑上摩托直奔兵工厂,远远看到七八辆汽车满载离去,随后守军也快速撤离。沈梦昔不甘心地在他们走后,潜入工厂。   枪支弹药什么都没留,沈梦昔干脆将铁铜等原料,以及能拿的机器和火药全部收走了。又把后院的两桶汽油,食堂的粮食都收走了。   沈梦昔再奔省图书馆,看门的老大爷十分警觉,不许沈梦昔进入,“还没到上班时间,你过俩小时再来!”说完还警惕地看看她的打扮和摩托车。   “实话说吧,日军昨晚炸毁铁路,攻打东北军了,很快就要攻打沈阳城,我是来取关于日军侵华战争的那部分文件的!”   老人家半信半疑,“你没有手令,我不能让你进!”   沈梦昔并不知道那部分文件的存处,也不想多和老人家都做纠缠,“你快回家,带着家人跑吧。日本人不会毁坏书籍,除了他们的罪证。......你别和他们多做抵抗。   说完这句,她忽然或多或少有些体会张翰青的心情。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需要勇气的。   长叹一声,一人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跨上摩托直奔火车站而去。   一路上,很多私家车朝城外开去,还有的人家赶着骡车,推车手推车朝外奔去,看来消息终于散发出去了,人们开始逃离沈阳。   火车站里人潮汹涌,得到消息的人们都涌到这里,想快速离开沈阳。沈梦昔的车票是上午十点发车,她暗暗懊恼,为什么一直就坚信事情永远是按历史轨迹发展呢,现在好了,事件提前发生,自己极有可能滞留沈阳了。   她调转车头,准备骑着摩托出城,谁知,此时电瓶车没电了,只好推着走,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收了摩托,再拿出汽车开走。   也不知道东大的师生们如何了,沈梦昔当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拿到黄金,其它的什么都顾不上了。看着人潮汹涌,有人被踩踏,发出惨叫,孩子惊恐地哭,女人尖声惊叫,仿佛世纪末日。   她决定自驾出城,不认识路,跟着别的车走吧。她把摩托车随便一扔,朝外走去。   “章小姐!”她听到有人焦急地喊。 第四十二章 出城   沈梦昔站住,疑惑地回头张望,没看到熟人,抬步又走。   “章嘉瑜!”这次循声望去,几十米外的路边,一个军人站在一辆汽车旁,冲她挥手。沈梦昔看看自己的装束,难为他还能认出来。   “章小姐的行李呢?”走近了,原来是当初监护她打靶的齐副官,他疑惑地看着沈梦昔身后的小双肩包。   “没有。你居然没跑?”沈梦昔站住脚步,不想往前走了。   “少帅命我到学校接您,老师和学生都在凌晨坐增开的列车出城了,我到处找您都找疯了!最后又来火车站,还真找到了!快上车!”齐副官有些高兴地说。   “呵!”沈梦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敢劳东北军大驾,你还是赶紧走吧,一会儿皇军来接管沈阳城,你这身军装,要是给抓起来就不好了!”   齐副官呆了一瞬,万分沮丧,用手狠狠地擂了车顶一下,“我恨不得马上冲到前线,杀死所有的小日本!可是军令如山,沈阳所有的兵器弹药都封锁运走了!我们用拳头去打吗?二团的团长带着弟兄们冲上去了,撬了军火库,违抗军令冲上去的,他们不战死,回来也没个好了!章小姐!你就快跟我走吧!弟兄们拼死顶住几个小时,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小副官流下了眼泪,冲着沈梦昔大喊。   沈梦昔闻言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开车!”   火车一声汽笛长鸣,又一列南行的火车开走了。   齐副官一路按着喇叭,车速还是提不上来。   路边有两人非常显眼,男人四十多岁,书生气十足,戴着一副圆眼镜,女的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穿戴得体,男的拉老太太起身,老太太拼命推拒,似乎要他赶紧逃命去。   “停车!”沈梦昔摇下车窗,“都上车!”   “啊,母亲!有车了!您快起身!”男人回过身来鞠躬作揖,“谢谢谢谢!”   沈梦昔不顾齐副官的不情愿,下车帮着扶了老太太坐到后面。   前行不到一百米,又遇到一个抱着婴儿奔跑,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年轻女子,踉跄几步扑倒在地,接触地面的瞬间,她用手肘支撑了身体,避免婴儿受伤,“停车!”车未停稳,沈梦昔就下车一把扶起女子,让她们母女上了车。   “说好了章小姐,咱们的车超员了,不能再上人了,汽油也不多了,您可别再乱行好心了行吗?”当着那几人,齐副官就拉下了脸。   “行行行,你快开车吧,齐大人!”   出城前,后备箱里到底还是塞了两个半大的小男孩,出逃的时候与家人走散,站在路口仰天大哭。   齐副官无语地开着车,一言不发。   如果是火车还好,公路开车实在是太难了,路上还有很多拖家带口的百姓。比车上三家还惨的比比皆是,沈梦昔只得闭上眼睛,心中无比痛苦。   越走,前面的人越少,车速渐渐提起来,中午的时候,下车休息吃饭,齐副官看向沈阳的方向,眼圈发红。   “满洲丢了。”他声音嘶哑,年轻的脸庞上流过一滴热泪。   “这个口子开了,以后会步步逼近,进而侵占南京上海,以致整个中国......”   齐副官猛地看向沈梦昔,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怪她的残忍。   “这是暂时的,一旦国民政府恢复了精力,很快就会收回满洲的!”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不许你这么说少帅!”这样称呼张翰青的,应该都是追随多年的人。   “我说的不对吗?东北军舍得打内战,打中国人的时候十万十万的出兵,对抗侵略的时候,却要保全兵力了?2万关东军就吓尿你们了吗?完蛋!怂货!”沈梦昔也激动起来,路边正吃着带出来的食物的几家人,惊呆地看着他们。   “去你妈的!老子还不管了,你自己走着进关里吧!”齐副官年轻气盛,就差没动手打人,一跺脚,开车就走。   不到五十米,停下扔下那几人的行李,又开走了。   几人赶紧追过去,捡起行李,互相看着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你咋能惹他呢!”抱孩子的女人嗔怪地说。   “我让你上车时就惹他了。”沈梦昔看着她冷冷地说。   年轻女人噎住,忍不住又说:“咋整啊,这可咋整啊!”   “没上车的时候咋整,以后就咋整!”   眼镜男很识时务,“已经非常感谢了,否则我真是无法带着家母安全出城。”又劝慰那年轻女子,“慢慢走吧,走到有铁路的地方,就好了。”关于刚才听到的敏感话题,只字不提。   年轻女子嘀咕着捡起被扔散了的包袱。   两个半大小子,身上什么都没带,饿得眼泪汪汪,沈梦昔的小背包里也不好拿出太多的东西,就对眼镜男说,“您能否给两个孩子一点馒头,回头我还你。”   ”好。“眼镜男没有犹豫就去拿馒头。   “还什么还?我们连车资都没付,东君,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馒头。”老太太在后面说。   两个孩子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吃。”沈梦昔注意到眼镜男的包袱里的食物也不多。   两个孩子置若罔闻。   “慢点吃!”沈梦昔喝道:“又没人抢,干什么吃那么快,现在都吃掉了,晚上还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心里没数吗?”   两个孩子都停止了咀嚼,想起了自己的命运,眼泪落到了馒头上。   几人草草吃完午饭,互相做了介绍。   眼镜男叫金东君,没说职业,但沈梦昔看老太太的架势,怀疑他是满族大姓;年轻女子叫马陈氏,逃出城时,家里的车马不够用,和一个也生了女儿的妯娌一起,被婆家抛下,他们带着其他子孙逃走了;两个小子,一个11岁叫于富贵,一个9岁叫于金贵。家里是做粮油生意的,在街上被人群冲散,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家里的骡车了,他们在街口等了半小时,终于放声大哭。沈梦昔看他们居然也都留下半个馒头,装到怀里,才笑了一下,命令他们帮着老太太和年轻女子背东西。   金老太太虽不是小脚,但年龄大了,走了两百米已经气喘吁吁,金东君蹲下来,背着她走,老太太又开始念叨,让儿子扔下她,赶紧逃命去,金东君当然不肯,坚持背着她走路。   沈梦昔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心里有些烦躁,刚才是有些冲动,什么时候了还图一时口舌之快。   “姑娘,你自己先头走吧,不用管姆们这些拖累了。”老太太在儿子肩背上,突然说。   沈梦昔看着老太太笑了,“我自己走路害怕啊!”   老太太也笑了。   听金东君说,前面是辽中城,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大地,他们的水只有金东君的水袋里还剩下一点点,大家都不敢喝了。   天色渐晚,远远看到了辽中城。气温稍稍下降,心中也有了希望,几个人互相鼓励着朝前走。   后面一辆汽车驶来,扬起尘土漫天,婴儿被呛得咳哭起来。马陈氏连忙哄着孩子,坐到路边,掀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几人都扭过头去,也坐到路边歇脚。   常年锻炼的沈梦昔脚底也磨起了泡,何况其他几人,两个小子早吃光了剩下的馒头,没有水,噎得眼睛发直,互相捶着后背胸口。   喂完奶,几人继续走,远远看到刚才过去那辆车停在城门口,几个举着步枪的人在盘问,车上下来一个人,正在和他们交涉,忽听”啪“的一声响,沈梦昔几人猛地站住了,只见下车那人捂着胸口倒了下去,车上一个女人尖叫着下来,还有一个年轻人扑过去搏斗,又是两声枪响,两人也倒地不动了。   一个人扔了步枪,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半天没见车动,索性几个人把车推进了城门。   沈梦昔几人互相看看,都沉默地选择躲进了路边草丛。   金东君悄声说:“咱们得进城,不然就隔在这里了,刚才那些都是二鬼子,比真鬼子还可恨呢!”   日落西山,来时的方向又过来一辆骡车,沈梦昔估计,出城的大部队就要上来了,但是城门也就要关闭了。几人一商量,决定跟在骡车后面进城试试看。   骡车一过,几人就钻进骡子踏出的尘土中,尾随车子朝城门走去。   骡车拦住了,那人点头哈腰作揖的,给了一把钱,那两人又把骡车上的粮食搬了两袋下去,才放进去了。   到沈梦昔一伙人,看城门的已经十分不耐烦,一个人徐徐的关门,一个人拉扯着马陈氏的包袱,抽去几件衣服,她不舍地叫了一声,被沈梦昔暗地踢了一下,止住了。   那人看金老太太气度不凡,有心要他们多出一些,盯着老太太的一身打扮,干笑着,掂掂手。   金东君忙抬手拍上去,那人合手收了,手指一捻,脸色不虞,金东君又抬手,这次,稍微好看一些,到了沈梦昔,看过她的证件,捏着不还,沉吟着,沈梦昔从小背包里拿出一只钢笔一个指甲刀,“让两位见笑,我与丈夫走散了,没上去火车,才走的公路,身上没有什么银钱,这两样东西送给两位,虽不甚值钱,但都是舶来品,这两个小子是我的佣人,您抬手让我们进城吧。”   两人瞄了一眼东西,眼睛一亮,不甘心地看看沈梦昔瘪瘪的背包,遗憾地还了证件,挥挥手,让他们进去了,城门也关上了。   几人总算进城了,个个灰头土脸。   城里也空了一半,沈阳失守,这里能挺几天?那两个拿着枪拦着门的,不过是二鬼子拦路抢劫罢了。 第四十三章 出城   穿城而过的途中,他们装满了水袋水壶,还找到一辆独轮车,但是没有找到食物。   沈梦昔独自消失了一会儿,带回来一包馒头,还有油纸包着的一包酱肉,几人坐在一家成衣铺的房檐下,抹黑胡乱吃了饭。   金东君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从来没有推过独轮车,其余几个更不会了,沈梦昔派于家两个小子去南城门看看情况,其余人就坐下来休息。   一个小时后,两个小子回来说,城门口坐满了人,都等着明天出城呢。沈梦昔奇怪,那俩孩子又说,是有人提前关了城门,把人关住,明天早上好收出城费的。   金东君不禁骂出声来,马陈氏哭了,“再搜一遍,俺可真就啥都没了。”   沈梦昔也叹气。   最后说:“明天无论如何,不可与守城之人冲突,舍命不舍财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说完看着马陈氏,马陈氏擦擦眼泪,点头应了,又忙着把几样看重的东西,塞进衣襟。孩子已经睡了,蚊子飞过来,专叮咬婴儿幼嫩的肌肤,孩子哭了几声,马陈氏看着成衣店的门,说:“咱们进去行不行啊!”   金东君犹豫一下没有说话。沈梦昔考虑了一下,让于家兄弟找东西砸了锁头。   今天他们不砸,明天后天自有日本人来砸。   进了屋子,闩好门,沈梦昔的手电筒吸引了两个小子的注意力,他俩争抢着搜寻蚊香,最后找到一盘蚊香,点了,孩子终于安睡过去。   靠在柜台上眯了一会儿,沈梦昔忽然惊醒,心里莫名的不踏实,她拍醒金东君,与他商量起来,最后两人决定,带着大家到城门口去,沈梦昔将一包大洋交给金东君,又让马陈氏出钱,她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洋,十分肉疼的样子。沈梦昔不由分说接过来,放到金东君手里,金东君也拿出十个大洋来,所有的钱分成了两份,交由金东君用来打点城门。   沈梦昔换上店里的衣服,几人喊醒孩子,弃了独轮车,朝城门走去。   刚走近人群,就有人拦住他们,禁止插队,沈梦昔大叹。   只是心里抓心挠肝的不踏实,找了个面相和善的车把式打听,原来前头城门是有人持枪把守的。   “现在给钱就放咱们走不行吗?”   “说是不行,长官累了,回家睡觉去了。这几个把门的说了不算。”车把式愁苦地说。人群里噼噼啪啪地打蚊子,还有打呼噜声,孩子的啼哭声,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沈梦昔本想让金东君到门前打点一下守门人,但是几次都被排队的人拦了回来。   几人只好排在队尾,坐了下来。马陈氏又开始嘀咕,好好的店铺不睡,要睡路边,孩子都咬了一脸包了。   沈梦昔捂着孩子口鼻,喷了几下驱蚊水,“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愿意跟着我,现在就可以回那个你喜欢的铺子!”   马陈氏立刻住口,鹌鹑一样缩坐在地上。   沈梦昔静静地坐着,毫无睡意。今天,沈阳城应该已经易主,能抢的地方大概也都抢了,想到他们在大帅府搜不到什么财物,沈梦昔不由得一笑。   由于不抵抗,应该也不会屠城。日本人早将满洲看成盘中之肉,占领东北,还会成立学校,让中国人的孩子学习日文,变成他们的顺民。   如今的辽中城,也是兵去城空,致使二鬼子们横行霸道,严格说,这座小城也已经沦陷了。   沈梦昔悄悄和金东君询问,“现在的火车还能坐吗?”   “哦?说不好,如果能发车,应该也是挤得满满的了。”其实沈梦昔也是这么想的。   “不如我们再去试试?”到底是不死心。   “我们就不去了,我母亲无论如何也挤不上去的,他们,”金东君指指其余几人,“他们更上不去。您自己去吧,不用顾及我们,萍水相逢,已经非常感谢!”   马陈氏迷迷糊糊中听到,喊起来:“你走了,俺们咋整啊!你好人做到底,帮帮俺们吧!”说完跪地咚咚磕头,周围人都醒了,看着他们。   有人喝道:“明天还得赶路,不睡觉嚎什么丧!”   马陈氏呜呜咽咽地哭,小婴儿呜哇呜哇地哭,骂的人多了起来,沈梦昔无奈接过孩子,边溜达边哄着她,“不哭不哭啊。”从背包里掏出一小奶瓶,里面是牛奶,顾不上冷热了,塞入孩子口中,孩子大口喝着,吞咽声中夜里非常清晰,沈梦昔掩饰地哼着摇篮曲,向远处又走了走。   孩子吃饱了,沉沉睡去,沈梦昔将孩子还给马陈氏,轻声对金东君说:“金先生,今晚心绪不宁,我不想留在这里,总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我还是要去火车站试试,你们和我一起去火车站吧!”   金东君摇摇头,“死生有命,我总是和母亲一起的。你走吧!”   金老太太哭着低声让他跟着走,不要管自己。金东君也轻声说:“额娘,去了火车站也不一定就能走,我们还是老实在这里等天亮吧。”   马陈氏拉着沈梦昔的袖子,沈梦昔狠心拂袖,“我只说和我一起走,没说对谁负责。”   最后沈梦昔带着马陈氏母女和于家兄弟去了火车站,到了车站就傻眼了,一列车都没有。   马陈氏又开始哭,她一哭孩子也哭。   几人正待返回城门,一声汽笛,一列火车开了过来,减速停下,不知道从哪里钻出几十个人跑到火车边。沈梦昔从车窗看进去,车厢挤得水泄不通。车门并未打开,只有车头上下来几个人,加水,补给,扔垃圾,沈梦昔走过去,拉住一人询问,那人颇不耐烦,“往南走的,到北京,最后一趟了,门不开了,上不去人了!”   “能不能行行好,带上我们几人,我可以把身上的钱都给您,沈梦昔把金东君塞还的大洋拿出一部分,塞给那个工作人员,那人犹豫了一下,”真是没地方了。“   ”马陈氏,还不把你的钱拿出来!“沈梦昔假意呵斥马陈氏。   “啊呀,你是沈太太!你是我家那位恩人啊!”   忽听车头处一个人大喊,夜色里视线受限,沈梦昔也分辨不出那是谁,和谁说话。依然央求着那人。   喊叫的人从车上下来,拉住沈梦昔大叫:“就是你!大刘,这是我家闺女的救命恩人,让她上车!”   “这是违反规定的,日本人知道了要处罚的!”   “要处罚我兜着!绝对不连累你!”沈梦昔终于想起这个喊恩人的是谁了,原来,是在哈市遇到的李慧贤的父亲。他说自己在铁路局工作,原来是个开火车的。   “会不会连累你?”沈梦昔忽然不忍,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萦绕心头。   这个男人相貌英俊,李慧贤的相貌八成是随了他,也就是说,沈梦昔的样貌也随他。   兵荒马乱之中,沈梦昔差点落泪。   “不能不能,赶紧上车!”他催着沈梦昔几人随着补给人员上车,一边跟列车员说,“老胡,这是我亲妹妹,好容易逃出来的,要去北京,你给安排一下。”   “成!交给我了!”叫老胡的列车员十分豪爽。   “回头谢你,要开车了!”说完人就急急忙忙朝车头跑去,回头喊了句:“不用怕,老胡是好人!”   老胡点点人头,“人可不少啊!”   沈梦昔不好意思地笑,“这是奶妈和三个孩子,给胡大哥添麻烦了。”沈梦昔悄悄把三个大洋放到他手里。老胡烫手一般又推回去,“哎哎,俺可没那个意思!”   沈梦昔笑着解释,“补票的钱。”   老胡这才接了,让他们上了车。后面一堆人也跟着要往上挤,被老胡连扒拉带踹拦住了,沈梦昔紧咬牙关不回头,低头上车。   他们被带进餐车,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看上去衣着整洁,除了脸上带着些仓惶,并不十分狼狈。   老胡一时不好安排,为难地看着旅客,打算挑个合适的人,让他们挤一挤让个座位出来,又怕碰到硬钉子。   沈梦昔忙说,”我们在门口坐着就行。”   “那怎么行!”老胡似乎很没面子,几步走到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坐的位子,“你们几个挤一挤让两个位子出来!”   “凭什么让啊,我们都买了票的!”一个学生大声拒绝,整节车厢的人都看过来。   “让你让,你就让!罗嗦什么?你买什么票也买不了餐车的票!到了这节车厢就是我说了算!”   “你还讲不讲理!”   “讲什么理?告诉你们,能坐上这列车是你们点子高!这是能出东北的最后一次列车,谁不想坐,就趁早下去!“老胡瞪着眼睛,用手指着那个学生,“还跟我说凭什么?”   几个人拉住那个学生,不让他继续理论,四人都往窗边挪了挪,让沈梦昔和马陈氏坐了下来,于家兄弟则站在他们身边,老胡这才满意,“大妹子,你就踏实坐着!天亮了咱就开饭!”沈梦昔连连感谢。老胡正了一下帽子,昂着头走了出去。   沈梦昔看看四个学生装束的男青年,“对不住了,我们半路上车,挤了你们的位置,如果不是有孩子,肯定不会打扰你们。”说完,沈梦昔站了起来,马陈氏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也要站起来,沈梦昔却按下她。   四个学生也不好意思了,“大嫂,你坐吧,挤挤坐也比前头那些车厢强。”   “不必,站着倒松快一些。”   此时已天色渐明,其中一个男生忽然脸色怪异地盯着沈梦昔,“你你你,是章......”   沈梦昔连忙嘘声,低声问:“东大?”   几个学生连连点头。   沈梦昔笑了,“太巧了。”   刚才理论的男生不认识沈梦昔,听到旁边的同学低声说这位是学校的德文教授,满脸通红,低声道歉,“对不起教授,太黑了我没认出来您。”   “没什么。我也不认识你们啊。”沈梦昔笑。   那学生站起来,让沈梦昔坐下,他站到了走廊上。   “我听说老师和同学们是增开专列拉走的。”   “是的,罗校长当晚联系了火车,拉走了所有师生,文件和器材也带走了一部分。我们家都是沈阳的,想和亲人在一起,但是家中父母舍不得家业,不想离开,只让我们跟着学校去北平。我们几个凑到了一起,正愁不知道他们如何安置的呢,就找到了您!”   沈梦昔苦笑,“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早上老胡送来了四个馒头,见他们相谈甚欢,还挺惊奇,“那我就放心了,大妹子。”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是真有福气,这裉节上了车,刚才在锦州接到电话,说辽中昨天夜里不知道咋回事,打起来了,又是枪又是炮的,谁跟谁打俺也不知道,反正死不了不老少人。”   马陈氏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巴。沈梦昔也叹口气。 第四十四章 极端   虽然开着窗,但是人太多,车厢里还是充斥着各种异味。车上乘客,大多脸上是麻木的悲哀。   马陈氏的孩子已经没有褯子可换,沈梦昔从她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撕成了几块,折叠了放到孩子身下,马陈氏急切地叫了一声不行,沈梦昔一瞪眼,她又憋了回去。   列车行进缓慢,几个学生低声讨论着国事和功课,马陈氏照应着孩子,于家兄弟钻到椅子下面大睡特睡。沈梦昔静静地坐着,似睡非睡。   列车进入河北境内,她下车与李慧贤父亲又见了一面,再次表示了感谢,询问他的姓名,他笑着说:“我叫李敬忠。孩子娘天天求菩萨保佑恩人长命百岁,这次要是知道我能帮上点小忙,不知道多高兴呢!”   李敬忠。沈梦昔默念,果然是。   她当然了解欠人情的滋味,也乐得他们心头轻松一些,“我们这就两清了,以后可不要再叫恩人了!”   “那怎么成!“李敬忠笑着说。   “铁路局工作好做吗?”   听到这句,李敬忠微微赧然,“你想骂我是吧?满洲都丢了,我还给日本人开火车!你骂我我都认,可我还得开,不开我们怎么活啊!家里老的小的,都指着我。我在铁路局八年了,实话说,日本人对我们工作人员还真是客客气气,从不打骂。”   沈梦昔默然,“那你就好好开火车吧,不要参与别的。”   “哎!我懂我懂!”   “你女儿好吗?”   “好!惠贤好着呢!孩子她妈又怀上了!”李敬忠谈起老婆孩子,脸上满是笑容。   “那就好。”沈梦昔点点头。   ******   列车终于到达北平,河北虽然下车了一部分乘客,到北京的还是居多。站台上很多接站的人翘首企盼,有抱头痛哭的,有失望叹气的。混乱而热闹。   沈梦昔带着一堆拖油瓶,下车比较晚,看到穿着制服的李敬忠站在车头,她笑着挥挥手。   四个学生还在车下等她,此时即便不知道往哪儿走,作为老师也要担负起照顾学生的责任了。“你们知道东大现在的落脚处吗,不行就跟我去上海,反正是放暑假了。”沈梦昔和他们商量。   “章嘉瑜!”一个激动的声音喊。沈梦昔刚回身,就被一双臂膀使劲抱了一下,又马上松开。她愣愣地抬头看,居然是王守卿,他十分地激动,一个劲地说:“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沈梦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四个学生,又看看王守卿:“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人。”   “哦。”   “我送你吧。”   “你不是接人?”   “哦,他应该是没坐这列车。”   “七姐!”章嘉瑀从另一边跑过来,一把抱住沈梦昔,勒得她要闭过气去,“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   “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专程来接你的啊!我从上海来,守卿哥从南京来。这列车要是还接不到你,我们俩就直接开车去沈阳找你了!”章嘉瑀指指站台不远的一辆汽车。   王守卿有些不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   “回去给你做好吃的。”沈梦昔拍拍弟弟的肩膀,“家里都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四哥太牵挂你,嗓子哑了。”   “让你们操心了。对了,车坐不下啊,我的人可不少呢!”她朝后面一挥手。   王守卿看得发愣,“你是走到哪里,都能捡回来人吗?”   沈梦昔哈哈大笑,几天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守卿将几人安顿到东交民巷的一处住宅,沈梦昔第一时间赶紧给章嘉璈打了电话,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沈梦昔十分愧疚,“四哥,对不起。”   “早点回上海吧,阿欢急得不行。”   “好,我知道了。”   沈梦昔收拾停当,才知道,东大大部分学生都已陆续回了原籍,还有大约500名东北籍学生,被安顿到北平师范大学,彭教授和林惠雅一家都安然无恙,回了北平的住处,罗副校长和十余个老师,包括几名外籍教师一直和学生们在一起。   沈梦昔当天就去见了东大的师生,她最初听齐副官说起,还以为是张翰青派火车接走了师生们,见到罗校长,才知道,当晚她离开后,彭教授立刻打电话给罗校长,是罗校长第一时间动用私人关系,增发一列火车,在最短时间内组织三千师生安全撤离沈阳,虽然学生们的衣物、书本和许多器材几乎都没有带出来,但毕竟人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罗校长见沈梦昔安全归队,十分安慰。“你的哥哥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急坏了。   “让大家担忧了。”沈梦昔抱歉。   “是你最先示警救了大家!”罗校长并未过问她当初去了哪里,也没细问她怎么到的北平,充分提现对下属的尊重和信任。   张翰青据说现在北平某处养病,沈梦昔听了没做任何表情,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咒骂,也只能养病了。   沈梦昔拿出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罗校长,“对不起校长,这样紧要的关头,不能和您一起照顾学生们。这些钱希望可以减轻一些你们的负担,什么时候找到校址,可以开学了,您给我打电话。”   罗校长拿着支票,十分动容,又想到大好的校园,大好的河山以如此方式落入日寇之手,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东北沦陷了!”   “我们会收回来的!”沈梦昔轻声安慰,——只是要很久很久。   沈梦昔留下家中电话,叮嘱罗校长有事情就打电话找她,她可以帮助筹钱募捐重建学校。罗校长连连点头,一直目送沈梦昔离去。   ******   阿欢看到沈梦昔的时候,哭着扑了上来,他是真的害怕了。   沈梦昔紧紧拥抱这个敏感的孩子,轻轻叹气,“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回来了,回来了。”   章嘉璈也湿润了眼眶,看着她身后跟着的四个拖油瓶,十分佩服,对王守卿说:“我家七妹买大房子是有远见的。”   王守卿也笑:“章小姐是心善之人。”   海伦抱着马陈氏的孩子,又十分喜欢,她嘟囔着,“中国的小孩子是最可爱的天使,中国的人也都是很好的,......没有狐臭。”   她是用德文嘀咕的,沈梦昔和王守卿听了大笑,解释给众人,众人也笑。   海伦没有狐臭,比较难得,所以很自信,几乎不用什么香水,谈起来,还有些隐隐的自豪和骄傲。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上和头发上是浓浓的香肠味。   马陈氏见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高大女人抱着她的女儿哇啦哇啦说个不停,众人又只是笑,她就有些害怕,她可听人说过,有的老毛子是吃小孩子心肝的。鼓足勇气贴过去,想抱回女儿,海伦发现她的企图,哼了一声躲开,马陈氏哇的哭出来,仿佛下一秒女儿就会被吃掉。   “不要怕,海伦是我的德国朋友,她最喜欢小孩子,不会伤害她的。”沈梦昔给马陈氏解释。马陈氏稍稍安心,但还是不敢让孩子脱离自己的视线。   海伦抱得胳膊酸了,把孩子还给马陈氏,马陈氏连忙接过,到一边检查了一番。看得大家哭笑不得。   沈梦昔安排马陈氏和阿青住到一起,等孩子大一大,让她到宝山的工厂去工作,目前就先帮着家里做些杂事,供饭吃,不给工钱。   于家兄弟跟着鸿志一起住,九月一起去上学,平时也要做些活计,顶了学费饭钱。两个小子,算术很好,字写得也凑合,三个小老乡,很快就打成一片。   沈梦昔回到卧室,立刻感觉出有人住过,虽然已经竭力复原。   她喊过阿青。   阿青看着她的脸色,为难地说:“九少爷不许我说。”   “你听他的跟他走吧。”   “章小姐,我,我说,九少爷领了他的女朋友回来住过......几次......”   “谁住的?”   “九少爷和......”   “不要说了。”沈梦昔指着大床说:“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看阿青还真发愣,“听到没有?扔出去!连床都扔出去!”   楼下听到声音,章嘉璈问怎么了。阿青抱着被褥下了楼,章嘉瑀看到了脸色一变。   “七姐,你过分了!不就是睡了你的床,你至于这样羞臊我吗?”章嘉瑀脸色紫青,浑身发抖,“枉我这样担心,千里迢迢去接你!”   沈梦昔已经从窗口喊了赵三儿上来搬床。   闻言站到楼梯口,对章嘉瑀说:“章嘉瑀!我放心地把这么大个房子让你住,是信任你,当初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带朋友来!你怎么做的?你带个女朋友来住!没有空余房间吗?为什么偏要住我的床!”沈梦昔也气。   “那不是另外的卧室被褥都潮了吗?”章嘉瑀自觉非常冤枉。   “我说过,不要带别人来!”   “那不是别人,是我的女朋友!”   “未婚同居!你行啊!嫌被子潮?是嫌床小吧!”沈梦昔对怯生生站在楼下的赵三儿说,“你!带着三个小子,帮我把这张床,丢出去!”   章嘉瑀气得哇哇大叫:“四哥!你看她!欺人太甚了!”   “阿青!你素来知道我的规矩,失职!扣你两个月工钱!”阿青苦着脸,应是。   沈梦昔又怒视阿欢,阿欢连忙低头,嗫嚅:“妈妈,对不起,我只看著书房了。”   章嘉璈和王守卿站在沙发边上,呆立看着一出大戏,谁也没说话。   章嘉瑀几步上了楼梯,气愤地收拾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欢喊了两声小舅舅,章嘉瑀也没理他。   吃饭的时候,沈梦昔情绪有所缓解,笑着招呼大家,又聊起在沈阳的趣事,大家吃得还算愉快。所以说,女主人的心情是家庭的晴雨表。   饭后,章嘉璈和王守卿坐下来喝茶,“我这个妹妹啊,性格太过固执,这样极端主义,这样完美主义,唉,要吃苦的啊。”   “章小姐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极端,大概是缘于重视个人隐私和个人空间吧,每个人重视的东西都不一样。”王守卿喝了一口茶,表示理解。   “是,是。”章嘉璈笑着点头。. 第四十五章 不同的称呼   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终于睡饱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简单洗漱下楼,发现许诗哲和陆晓眉坐在客厅,阿欢在和他们一起聊天,沈梦昔有些惊异,阿欢像是忽然长大了,他客气地与陆晓眉交谈,矜持地对她抿唇而笑,再无当初的愤愤之色。   仅仅四个多月,这孩子就迅速成长了。   因是在家,今日沈梦昔穿着一件无袖长裙,波西米亚风格,长及脚踝,是武陵空间产物,手腕戴着一串蜜蜡,再无饰物,脚上是一双黑色平底凉拖,踩到楼梯上,发出啪沓一声,三人都扭头来看。   “妈妈!你休息好了吗?”阿欢迎上来。   许诗哲几乎认不出人来,他的视线最后落到裙边忽隐忽现的闪着光的深蓝色的脚趾甲上。沈梦昔粲然一笑,“你们来了,快请坐!”   许诗哲和陆晓眉这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不觉中,竟然站了起来。   阿青端来一杯温热的豆浆,给沈梦昔。   “章小姐此次受惊不小,诗哲和我也是十分的牵挂,一得到你平安归来的消息,我们就即刻登门慰问。等下我们做东,出去吃西餐吧。”陆晓眉见许诗哲一直低头不语,就先开口道。   沈梦昔喝了半杯豆浆,胃里舒服了。   “谢谢,让你们挂心了。”沈梦昔笑着感谢,对于吃西餐也婉言谢绝了。   “这次沈阳的事情,举国震惊,各方都在声讨张翰青,称他为不抵抗将军。可惜了东大,此番损失巨大,不知何日才能重建。”   “在北平中转,我见到了转移去的部分师生,他们都还好,人在,一切都在。”   “嘉瑜,你这次历险,把阿欢吓坏了,以后学校重建你也不要去了,还是留在上海吧。”许诗哲忽然说。   沈梦昔爱怜地看着阿欢,“对不起,儿子,妈妈让你担心了。”   阿欢一笑“我已经给祖父打过电话,这个暑假,不去硖石了,我留下陪妈妈。”说完又对许诗哲说“父亲,你找时间回去一次吧,祖父祖母最想念的是你。”   许诗哲一愣,然后点点头。   陆晓眉无聊的在旁边转着咖啡杯子,走到钢琴边坐下,弹奏起来。   阿欢微不可见地皱眉,垂下视线,并没有说什么。   “嘉瑜,我竟不知你就是梦昔!你居然有那样的幻想力,你描绘的那个新世界真是太美好,太让人憧憬了!嘉瑜,你何时有了如此干练犀利的文笔,你的白话文比那些大家还多一些独特,我真是没有想到!”许诗哲忽然转移了话题,转头就忘记了老父老母。   “您过奖,我不过是无名小卒,不敢与名家相提并论。闲时写几笔,消遣时光罢了。”沈梦昔看了一眼阿欢,阿欢深深低头。   客厅角落里有一台电风扇,摇着头把凉风吹过来,沈梦昔披散的长发被轻轻掀动,裙边微微飘拂,阳光似在裙角跳舞,黑色拖鞋将赤脚衬托得更加雪白,许诗哲发觉自己的前妻原来也是美丽的,他略带迷茫地看着她,那张脸,安静时有着成熟女性的美,一旦真的笑起来,眼睛鼻子都在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比男子还要张扬豪迈,他彻底乱了,有种想写诗的冲动。   门铃响了,许诗哲回神,余光感觉陆晓眉在盯着他。   阿青跑去应门,大黄没有叫,只是哈哈哈的吐着舌头。。   一会儿,阿青引着王守卿进来了,沈梦昔笑,连大黄都混熟了,看来是没少上门。   王守卿看到沈梦昔,眼前一亮,笑着赞道“章小姐今天很漂亮!”   “我妈妈每天都漂亮!”阿欢熟稔地与王守卿打招呼。   许王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见面互相握手,似乎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晓眉也停止了弹琴,坐了过来,阿欢端过一盘切好的冰镇水果,就上楼了,四人寒暄一番围坐餐桌旁。   别墅的进深很大,南北通透,加上还有电扇,屋子里十分凉快,留声机低低地播放着流行歌曲,阿青端来几瓶冰镇可乐,和一壶热水果茶,也出去了。   陆晓眉喝了一杯可乐,又吃了些水果。许诗哲握住她的手,“手都凉了,再吃胃会痛。”   陆晓眉赌气不听,坚持要再喝一杯可乐,说是身体里有火在燃烧,要喝些凉的压一压。   “睿文不在上海,你痛起来又要死要活的,怎么办?”   陆晓眉停下拿杯子的手,“我也不是馋嘴的孩子,只不过是喜欢那咬舌头的感觉罢了。”   沈梦昔上楼拿了两条披肩,一条递给她,“这风扇吹到肩上还是很冷的。”说完自己先围了。   陆晓眉将披肩围了,又盖了腿。   “我的身体着实不如章小姐强健。”   “喝点水果茶,里面加了蜂蜜。”沈梦昔给她倒了一杯。   “他们都说我会享受,原来,你才是最会享受的!”   “不过是一条披肩一杯茶。”沈梦昔用小叉子叉起一小块西瓜,清甜爽口。   “我们来的时候,大黄还呜呜的哼了半天,守卿进来,大黄一声不吭,还摇尾巴,看来,守卿是常客啊。”陆晓眉喝口水果茶说,茶水甜蜜,喝着很舒服,但是她的心忽然烦躁。她最初的来意是慰问,只是坐了半小时,心境却变了。   “是的,这几个月我都在上海,所以常来,阿欢父母都不在身边,嘉璈兄托我照顾,我本人也很不放心,每周都来一次。”   “大上海有一种风气,某人常上某人的门,就会传得很难听!”陆晓眉叹口气,“连医生上门都被非议,简直不让人活啊。”   “也不全都是非议。”王守卿淡淡说。   ——空气变得凝滞。   许诗哲的脸色霎时难看,几乎坐不住。   “不过没关系,我和章小姐都是单身,即便有人说我在追求她也没有关系。再者,已经传闻过一次,再传也不过是老方子的汤药。”王守卿喝了一口可乐,对沈梦昔说“我喝着就是凉透的中药汤,唉,你还是给我一杯你的速溶咖啡吧。”   沈梦昔只好起身给他做咖啡,又问陆晓眉两人是否要一杯。   “嘉瑜,听说你在东大与林惠雅夫妇做邻居?”王守卿继续说。   沈梦昔看了一眼王守卿,他从进门来,神情自然放松,似乎将陆晓眉已然放下,但话题尖酸,又似要专门挤兑他们。   ”是的,他们住我隔壁,我和惠雅是很好的朋友。她女儿念冰,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儿,非常非常聪明,她们爱吃我做的甜品和红烧肉。”   许诗哲没有想到前妻和前女友会成为朋友。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明白,——她们都已经不在意他了。   陆晓眉听了扑哧一笑,“实在想象不出林惠雅吃红烧肉的情景。”   许诗哲如坐针毡,也许他还没有忘怀,但身边的女性,似乎都离他越来越远了。   门铃又响。   章嘉蕊送来云裳服装公司和军服厂的报表,云裳销售的进口服装的比例越来越小,一是运输成本越发的高,二是章嘉蕊设计的服装逐渐填补上来。章嘉蕊很有天分,设计的服装符合中国人的气质和需求,故而销售成果也还不错。   内衣销售一直不错,上海虽然陆续开了多家内衣店,但是云裳开的早,品质又高,一直是上流社会认可的品牌。   自云裳开业那年起,上海乃至整个民国都掀起一股子热潮,那就是反对妇女束胸的运动。政府也发文,解放妇女的脚,解放妇女的胸,时称“天乳运动”,对于不放胸的妇女,罚款50元,小于20岁的女性,由其父母代交罚款。   一时间,各类宣传活动大增,各界人士都表现出极大热情,沈梦昔彼时的精力主要放在军服制作上,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兴趣参与,只是依然不紧不慢地卖着内衣。她可以和来买内衣的女子宣传如何保护胸部健康,但是不能在报纸上大讲特讲,以飨各种心思的男性读者。   许诗哲的好友胡鸿兴,最是积极的鼓噪者,他在安徽某中西女塾的毕业典礼上,做了著名的“大奶奶主义”演讲“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说实话,这的确对妇女解放有一定推动作用,但是国人接受新事物的心情实在是太急迫,太偏激,很快出现章嘉蕊她们学校的裸模事件,以及十八名妓女游行的事件。   在沈梦昔看来,这些妇女都是头脑简单,被人蛊惑,才做出极端愚蠢的事情,至于鼓动者的心态和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沈梦昔就曾问妹妹,你们都穿着衣服,为什么要模特拍照呢,你看那几个男生的表情,有一分对艺术的尊重和严肃吗,以后你还是不要参与这等无聊之事了,他们不仅仅是对模特的不尊重,也是对所有女性的不尊重。   上海街上的画报和月历牌都是越来越露骨的美女画像,为了标榜胸部的解放,画上的美女都是空膛上阵,形神兼备。   影星阮灵玉是云裳的忠实顾客,她为《良友》杂志拍摄封面,旗袍内若隐若现的内衣就是云裳出品。明星与名流小姐的争相购买,推动了新式内衣的发展,云裳也随之推出一部分平价内衣,拓展了新的市场。   这小半年,虽然沈梦昔不在上海,但是章嘉蕊时常与她通话通信,汇报公司业务。随着海外业务减少,章仲善的精力大部分在军服那边,章嘉蕊更多担负起云裳的管理和设计,也是上海商界名气不小的新式女性了。   章嘉蕊一来,许诗哲夫妇和王守卿就起身准备告辞了。   沈梦昔注意到,章嘉蕊进来称呼许诗哲夫妇为许先生、许太太,称呼王守卿却是甜甜的喊了一声“守卿哥哥”,使得陆晓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姐妹一眼。 第四十六章 黄姨娘的话   早起大黄又叫,原来是编辑老田找上门来,见到他的秃顶,沈梦昔才记起,这段时间寄去的存稿已近用完,沈梦昔忙去书房取了稿件交给老田,老田一番嘘寒问暖后,乐呵呵地拿着稿件回去了。   阿欢将稿费收入和家中支出,清清楚楚地算与母亲,账目清晰,字迹工整。   “阿欢是个有责任心,又有能力的男子汉了。”沈梦昔由衷欣慰。   “对不起妈妈,小舅舅的事情,我管不了他”   “我没责怪你,这件事,的确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恐怕你外公也没法子。”   “爸爸爸爸去邮局取稿费,我们遇到了我觉得他是爸爸,他问我我就告诉他了。”阿欢低下头,“他知道你是梦昔,非常高兴,还来我们家,参观了你的书房,说你的钢笔字写得好,比别的女人写的都要帅气!”   沈梦昔笑笑,“妈妈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只是注意个人而已。你不要有思想负担,这四个月,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可差远了。”   阿欢得到表扬,兴奋得两眼放光。   “你父亲最近总是两地奔波,你要劝他注意身体,多留在上海比较好。”   阿欢使劲点头。沈梦昔苦笑,刚刚说他长大了,自己一回来,这孩子似乎又有了依赖性。   沈梦昔去看林老夫人,老太太正在训斥阿扁,拿着那根万能的拐杖抽他的小腿,阿扁一见沈梦昔如见菩萨,“小姐啊,您可算来了!”   林老太太一见她就扔了拐杖,抓着她的手,抱怨她回来两天才想起这个干妈,又严令她再不许再到外地去工作“一个女人家,做什么那么辛苦?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事!”   林跃升闻讯赶来,看她毫发无损,甚感欣慰,又忍不住调侃道“哥哥以为你会被好好保护,原来还是自己逃命回来的,早知我该派人去接你的。”   沈梦昔苦笑,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   当初查到小报背后的指使人是张翰青,林跃升就忌惮地收手不查了,后见沈梦昔一心要去东大教书,心中猜测是张翰青横刀夺爱,追求到了章嘉瑀。此番东北沦陷,这个干妹妹居然是孤身辗转逃回上海,暗暗揣测这几个月在沈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梦昔看他神情变换,就说“不要乱猜,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跃升干笑两声,“我什么都没想。”   林跃升今天是带着二太太陈桂茵来的,说是要带她去骑马打靶,“因为穿着马裤马靴,桂茵说‘不敢在婆婆面前失礼’,在我们的汽车上一直没有下来。嘉瑜和我们一起出去散心吧。”   沈梦昔看看林老夫人拉下的脸,知道她一直不喜欢这个有过舞女经历的儿媳。   其实,当年陈桂茵是个女学生,因家境艰难,不得不辍学到舞厅陪舞,刚刚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林跃升遇到,一个肥胖的商人,正在纠缠她,被林跃升相救解围。   林跃升一直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见陈桂茵花容月貌却不得不赚钱养家,索性直接问她,“不如你就伺候我一人,我给你养家好了!”   陈桂茵倒也爽快,见林跃升也是正值壮年,又势力熏天,当即就答应下来。   陈桂茵喜欢刀马旦,喜欢骑马打枪,平日里也无撒娇卖痴,从不勾缠着林跃升。大太太沈月影不能生育,将娘家侄子过继了做养子,算作杜家长子,陈桂茵进门一年生了一个儿子,依然对大太太恭恭敬敬,两人相处倒还融洽。随后三太太,四太太进门,她也从无争风吃醋,倒让林跃升觉得省心,有了空闲,反而愿意带她出来玩。   反倒是林老太太一直对她那只有一天的职业生涯耿耿于怀,不肯给个好脸色。   林老太太知道沈梦昔的喜好,嘴巴一撅,“赶紧走吧,野丫头一样的!”   沈梦昔忙说不去,要留下陪林老太太吃饭。   “去吧!我这里可没你的饭!”林老太太把脸扭过去,想想又说“晚上回来吃,不要老在外面吃什么洋餐,晚上我让阿芳多做几个菜,让那个跳舞的也进来吃饭吧。”   林跃升与沈梦昔相视一笑,应了是,一起出去了。   陈桂茵她见沈梦昔跟着出来,下了车,问候她。生了三个孩子的陈桂茵依然英姿飒爽,看得出,她对于林老太太的为难丝毫不在意。   沈梦昔回家换了衣服,三人直奔马场,痛痛快快玩了一下午。   看望了干妈,当然要去看望亲爹。   沈梦昔又带阿欢驾车回了宝山,章父见她真的无事,放下心来,又是一番叮嘱,再不可到外地工作了。   章父得知章嘉瑀与人未婚同居的事情,气得胡子直翘,“为什么不给我打他!老四是怎么管教的!真是有辱门风!”站起身来,满屋子踱步,“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了!定是遇人不淑!”   ”他最崇拜的就是许诗哲。“沈梦昔凉凉地说。   章父哽住,深深叹口气,拂袖而去。   服装厂一切如常,章仲善拿出账目给她看,大的数目不出问题,她也不打算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只是章嘉珩依然没有好脸色,称要出诊,在她到宝山的一小时后,去了附近村镇出诊。   三嫂尴尬地赔笑,张罗着午饭,沈梦昔并不在意,席间和章父聊天,说了些东北的事情。   饭后,又和林嫂聊了许久,让她安心在工厂工作,并答应安排他儿子去德国留学两年。   章嘉莉九月就要出嫁,章父是老思想,家中子孙越来越多,开销也大,加上章嘉莉的婆家只是宝山的普通富户,女婿文采一般,不甚得他的心,所以给庶女准备的嫁妆自然不多。   沈梦昔将存在家中的嫁妆打开,将布料、家具分给三个妹妹,“喜欢就带去,不喜欢就都处理了。”   沈梦昔给了章嘉莉三千大洋,并答应替她回上海选一件白色婚纱。章嘉莉生母黄姨娘连连合十,叮嘱三个女儿一定要对七姐好。   当晚,沈梦昔带着阿欢住在宝山,阿欢和外公去住,沈梦昔住在自己从前的闺房。   黄姨娘端着一碗燕窝粥过来,殷勤地让她喝下。临走欲言又止,“七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就不要说。”   黄姨娘一愣。   还是轻轻走近沈梦昔,“太太这些年对我一直亲如姐妹,容我在这个家里安安稳稳到老,我不能不说。”黄姨娘跺了一下小脚,咬牙说“太太去世那天,我听到了,三少爷在太太房里喊什么你不是我母亲,太太一句话没说,只听咣当一声,过了半天,没有声音,后来,三少爷大喊来人。”   “不是在院子里摔的?”   “我就在门口,院子里没有人。”   “当年为什么不说?”沈梦昔凌厉地盯住黄姨娘,“今天又为何说给我听?”   “我,我……”黄姨娘急得脸色煞白,她是见丈夫年岁越发大了,自己生的儿子二十几岁了,还不立事,又被新娶的媳妇治得服服帖帖,心中感觉晚年注定凄凉。今见七小姐大方地给妹妹添妆,就生出了讨好之心,如果日后她肯拉扯一把三个女儿,娘四个的日子也都能好过一些。   沈梦昔大概也能知道她的心思,不再难为她,对她点点头,“黄姨娘,母亲总算没有白白疼惜你,我替她谢谢你。”起身对她弯腰一礼,唬得黄姨娘踱着小脚不迭躲避。   “母亲不在了,杨姨娘的年纪也大了,以后父亲的身体还要你多费心照料。”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黄姨娘四十多岁,个子只有一米五的样子,生了四个孩子,身材依然娇小,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   沈梦昔拉着黄姨娘坐下,“黄姨娘虽不是正室身份,但父亲对你们三个一视同仁,又从不招惹花草,你生了一子三女,也是非常好命了。”   黄姨娘听到沈梦昔说什么招惹花草,就红了脸,嗔道“哪有为人子女,这样非议父亲的,你这孩子!”   “父亲就没个红颜知己,或者青梅竹马的?”沈梦昔笑嘻嘻地问。   “又胡闹!”黄姨娘说完却愣了一下,“好像还真有。”   沈梦昔正色,坐好了听她说。   黄姨娘看看外面的天色,“我就长话短说了,那年,我刚嫁过来,你八弟刚刚出生,太太还怀着九少爷。我的丫鬟说老爷太太吵嘴了,提到了一句什么红颜知己。别的我就不知道了。”黄姨娘端起空碗,急急忙忙走了。   沈梦昔躺在黑暗中,整理思绪。   章母所生的几个子女,只有章嘉珩不是圆脸,但又不像章父,现在联想黄姨娘提到的争吵和红颜知己,心中隐隐猜到真相,章嘉珩也许是章父与红颜知己的儿子,抱了回来放到章母名下。章嘉珩应该是到了章母临死前,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与章母发生争吵,气得她心梗而死。   只是没有什么凭据,她也不想多参与此事,章父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应当是寄予极大期望的,章母去世时也是多有维护。   此时,女儿出嫁有嫁妆,但遗产是没有份的。以后章家的事情,她也不想多参与了。 第四十七章 八万根金条   沈梦昔翻了个身,又想起此次东北之行的收获。   在武陵空间好一番整理清点,对张翰青的富有咋舌不已,仅仅是32两的黄金就有足足八万根,几十箱的古董名画、珠宝首饰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当初在那个大大的地库,她只需要伸手一摸,一个大箱子就收走了,匆忙之间,哪里顾得上细看细数,如今看着金光闪闪的金条,还真是呆了好一会儿。   这只是大帅府的,张翰青在沈阳多处住宅还有很多财物,银行的存款,抵押物,加上东北军海陆空的装备,简直富可敌国。   对于当权者来说,这样的人,如果是猛虎,定是巨大的威胁,早晚要除掉;如果是肥羊,会被宰掉。   可惜,姜主席被中原内战牵扯精力,只来得及调动十八万东北军,张翰青留在东北的财物和军力都便宜了日寇。   赵三儿和鸿志几个,这些日子都是郁郁不乐,于家兄弟最初几天还哭来着。赵三儿叫骂着,要回东北杀了小鬼子,“杀一个够本儿,杀俩赚一个!”   “你一个人回去就是送死,对东北也没什么改变。”沈梦昔看着在院子里转圈的赵三儿说。   “要是每个东北人都杀一个小鬼子,我就不信杀不灭他们!一人一泡尿也淹死他们了!”赵三儿双拳紧攥,双目通红。   是啊,连洋车夫都敢一对一。   仗义每多屠狗辈,有钱有权的人贪恋世间富贵,怎肯一对一换命呢?   也只有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毫无退路,人们才会团结起来,就如此刻,六二八事件爆发后,全国激烈声讨张翰青,也空前团结,国内混战告一段落,一致对外起来。   鸿志也愿意跟着赵三儿回东北杀日寇,于家兄弟犹豫了一下,也表示跟着回去。   “鸿志,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将来可以读军校,做个优秀的指挥官,别像赵三儿大字不识,也不爱动脑子,参军就是大头兵,做冲在最前头的炮灰。”沈梦昔丝毫不给赵三儿面子。   赵三儿并不恼,倔强地说“炮灰俺也认了!没有人当兵,鸿志当的哪门子指挥官!”   鸿志眼泪马上就要掉出来,扭身回了后院,“我去读书!”   “回来!鸿志,要吃饭了,身体强健才有资本。不要哭,你先给我们读一段报纸听听。”沈梦昔将一张报纸交给鸿志。   鸿志抹了一下眼角,清了清嗓子,朗声读起沈梦昔指定的文章。   沈阳沦陷后,派驻华北地区的近二十万东北军,按兵不动,并未去收复失地,张翰青一直在北平养病。   而驻留的十万余东北军,只有以马占山、李杜、黄显声等人为首的两万多人拒绝执行不抵抗的命令,坚持留在东北。   未来长达十四年的抗战,这些人始终都是中流砥柱,他们无疑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鸿志读得心潮澎湃,小胸膛一鼓一鼓的,沈梦昔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平复心情。暗叹这么小的孩子,就已有强烈的爱国心和耻辱心。   有些人活了几十年,连个孩子都不如。   报纸上没有刊登的是,十余万东北军,除去撤退到华北的、留守抗日的,还有一部分当了逃兵,回到家乡务农或者从事其他行业了,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贪生怕死了。还有相当一部分,投递叛国,做了汉奸,在伪满洲国做了满洲,也就是俗称的伪军。这支队伍成立之初,有八万五千多人,近八万人,是东北军改编而成。   这个认知,让沈梦昔崩溃不已。   许诗哲下午来的时候,见到沈梦昔正坐在钢琴边,弹奏一曲不知名的激昂的曲子。   “嘉瑜。”   沈梦昔停了下来,一副你怎么又来了的表情。   “阿欢和他的同学出去参加活动了。”   “这是什么曲子?”明显没话找话。   “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什么?”   “曲子名称。”   许诗哲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坐下来。   沈梦昔忽然看到许诗哲的衬衫掉了一个扣子,袖口也磨得破损了,她呆了一瞬,没想到许诗哲过得如此之惨。   把阿青端来的咖啡朝他推了推,“开学你还是要北平、上海两边跑吗?”   “既答应了人家,当然要做到。”许诗哲嘴上很硬气。   “不如我借你一笔钱吧,以后你继承了家产,再连本带息还我。”沈梦昔半真半假地说。   谁知许诗哲立刻摇头,“我的日子没有过好,不能抚育阿欢已是不对,不能再把你们拖进来。”说完这些,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绝望的神情,吓了沈梦昔一跳。   “嘉瑜,我很高兴你如今的变化,我以前竟是错了。”   沈梦昔不愿与他谈论自己的事情,但看他失意落魄的样子,猜测他是与陆晓眉吵架了出来的。心中十分无奈,吵架后跑到前妻家中,真的好吗?   果然,喝了半杯咖啡,许诗哲开始倾诉。   “结婚前,小眉是那么善解人意,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懂,她懂我每个字背后的深意,她是那么完美,想到她,我的胸肋间就透着热,发着光,滋生着力量!我们的灵魂那么的契合,那段日子,痛苦而甜蜜。   婚后,她抱怨父亲母亲不肯接纳她,抱怨老师当众训斥她,她这人就是这样,不肯解释,别人越是如此待她,她就越是不羁起来,我既不能说服父母,也不能反抗老师,只得自己多满足她的愿望。   最近,她看到了我写给凌素的信,胡乱发脾气,摔了新买的花瓶和咖啡杯,胃病发作,给翁打电话,要他来按摩,把我赶了出来。”   许诗哲沮丧地靠在沙发背上,沈梦昔没有接话,心想,那信一定是有些过火,才让陆晓眉发脾气的吧。   “你知道,人们都在议论翁上门按摩的事情,其实我是不介意的,我了解小眉,就如了解我自己。他们是朋友,朋友间是情,夫妻间是爱。所谓罗襦半解、妙手抚摩那不过是在医病,就算芙蓉并枕、吞云吐雾,最多也只是谈情,不能。”   沈梦昔听得发呆,她喝下一口咖啡,发觉微微变凉。   她深深地望着许诗哲,发现自己永不可能理解他的思想,他的想法。   许诗哲被沈梦昔的眼神感染和鼓励,忽然来了精神,“我是说过,没有女人,怎么生活?但是嘉瑜你是了解我的。我只是情难自控,但绝不会在背叛。当初在英国,我们还未离婚,我深爱惠雅,但我尊重她,从未逾矩;后来与小眉,那般天崩地裂的热烈,我们依然没有越雷池一步!   即便现如今,小眉身有顽疾,不能生育不能敦伦,我依然敬爱她。我与凌素是神交,只是神交。小眉厌恶我身上带了别的女人的香味,那也只是交际花的而已”   沈梦昔已经不再惊讶,她甚至觉得许诗哲无论说出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   “梦昔,你的幻想力真好,可你真的坐过飞机吗,那种飞翔的滋味,那种凌云的感觉啊,有时候飞在空中,我甚至有纵身一跃的,想来那必定是美妙与解脱的。   嘉瑜,你一定要乘一次飞机,你会写出更好的文章来!”   许诗哲自从知道前妻是那个写文章的梦昔,就一厢情愿的以为她会和自己有共同语言,会像凌素一样倾听和回应他的话题,但是,他看着端坐沙发的前妻,心中涌起一阵阵的失望,凌素远在北平,鸿雁传书太过漫长,近在眼前的又不解风情。   沈梦昔只是同情地看着他,这个人被诗歌与文学洗了脑,双脚离地,凌空在生活之上,以至于不能安心生活在人世间,他喜欢爱情的刺激,喜欢被关注,喜欢被羡慕,被模仿,被崇拜,哪怕是被非议也不在意,这样的人,不应该结婚,只需一次一次的恋爱即可。   许诗哲遗憾地看了一眼沈梦昔,轻叹一声,喝光咖啡,起身告辞。   “听我的,不要再兼职北平的工作了,安心住在上海,阿欢需要你的陪伴。”   “居住在上海最舒适不过,但是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北平最好。这几天我就去北平,惠雅他们也定居北平了,岳龙也住在他们附近,我定要去看看他们的。”   许诗哲还没有去北平,却先接到了胡鸿兴,原来,胡鸿兴患上了严重的肾炎,遍访北平的西医,均束手无策,他平时只信西医,认为中医不科学,不可信。   此次来到上海,也是觉得上海的西医更先进一些。胡鸿兴在妻子江红秀的陪伴下,租了法租界一处小楼,安心治病。   一时间,这处小楼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上海、杭州的文人名流纷纷拜访,连带居住不算远的沈梦昔也被莫名其妙的人登门拜访。   梦昔的身份逐渐暴露,她也不扭捏,大方承认。唯一的好处就是,别人介绍她的时候,不再只是说这位是许诗哲的前妻,而是加上了一句,申报著名专栏作家梦昔。   胡鸿兴连日操劳,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似乎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许诗哲特意来邀她同去看望,沈梦昔还真是无法一口拒绝,只得买了一束鲜花,错开别人探视的高峰,独自去探望。 第四十八章 将军的示爱   看到躺在病床上,面庞浮肿,憔悴不堪的胡鸿兴,沈梦昔还真是吃了一惊。   躺着的胡鸿兴没有戴眼镜,眯着眼睛没有认出沈梦昔,江红秀将眼镜给他戴上,胡鸿兴勉力点头致谢,沈梦昔连忙压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坐下来与江红秀寒暄几句,江红秀就落了眼泪,“协和的医生要我们出院,说治不了了。”   沈梦昔看看胡鸿兴,这样当着病患的面直言不讳,他受得了吗。   胡鸿兴没有什么反应,想来早就知道了实情,于是顺口问了句,“那有没有试试中医?”   江红秀看了眼丈夫,无奈地说“他不喜中医,说不科学。”   “呵,科学不科学的,起码要试试才知道。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胡博士应该明白,有时候不科学的东西,仅仅是因为科学暂时解释不了而已。家父是宝山的中医,半生活人无数,如有需要,我立刻开车去接他老人家给您看看。”   江红秀啊呀了一声,“诗哲提过的岳父大人,是不是就是你看我这嘴。”   沈梦昔不介意地一笑,点头说,“家父擅长内科儿科,兄长擅长针灸。不过,上海中西医都有很多名家,我只是随口一提,胡博士不必挂心。不打扰您的休养,我就告辞了。”   床上的胡鸿兴有气无力地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嘴巴,算是致意。   江红秀送沈梦昔出门,犹豫地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   沈梦昔并不言语,她也没什么兴趣给章父揽这个烂摊子。   江红秀眼圈一红,医生的话说得明白,已经无药可治,送回北平会死在路上,不送就等着死在上海。   楼梯处传来嘈杂人声,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老者快步走来,近了沈梦昔发现竟然是章父,后面跟着章嘉珩、章嘉瑀和许诗哲,她连忙上前问候。章父拂开她相扶的手,急着说“胡博士在哪里?”   章父自小学医,未走文人仕途,成为终身憾事,所以对才高之人万分的敬佩,这次不用说,定是章嘉瑀和许诗哲回宝山请人的,看章父的着急的样子,必是一口答应下来,还会免费治疗,并搭上药费。   躺在床上的胡鸿兴再反感西医,也只能任人摆布了,江红秀欣喜地将丈夫的手腕从被子中拿出,章父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调息片刻,问了江红秀一些胡鸿兴的饮食、睡眠、排便情况,才郑重伸出手,三指扣住胡鸿兴手腕,闭目号脉,片刻又换另一只手。   众人都屏息等待,谁也不敢说话。   章父吐出一口气,收回手来,一抬手,章嘉珩立刻拿出自带的笔纸,章父斟酌着写就一张药方,让章嘉珩亲自去抓药煎药,章嘉珩应是,急匆匆走了出去,许诗哲也连忙跟了上去。   一群人到底是看着胡鸿兴服下药,才离开的。此番忙碌,天色已晚,考虑到胡家无人会煎药,章父直接指着沈梦昔说,“你,明天早上来给熬药!”   得,免费看诊,免费送药,还得加上免费熬药。   江红秀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病房,不好意思地拉着沈梦昔的手说,“哪里敢用您来熬药,明儿我自己来就成。”   沈梦昔看着她胖胖的有着肉坑的不沾阳春水的手,笑说“别介,家父下了严令,不听话我要挨揍的。”   江红秀笑着连说失礼失礼麻烦麻烦。   沈梦昔又忙说客气客气应当应当。   章父随沈梦昔回了法租界的别墅,他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胡鸿兴痊愈,章嘉珩却坚持要回宝山,章父就说“这里的确用不上你,回家去吧。”   章嘉瑀嬉皮笑脸地跟着章父走,“姐,你不要打我,父亲已经打过了!”   沈梦昔白了他一眼,当着章父的面实在不好赶他,只得带着他们回了家。   章父住了从前章嘉瑀的房间,章嘉瑀厚着脸皮和外甥挤到一起。章父看到沈梦昔家中收容的妇女孩子,只说了句“和你母亲一个样的”。   对于海伦,则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始终保持距离,连眼神都不给一个。海伦一度以为老爷子讨厌她这个外国人,很是伤心,经过沈梦昔好一番中德文解释,才算明白这是中国老人的君子之风。   第二天沈梦昔还真的亲自去熬了药,并看着胡鸿兴捏着鼻子喝下苦药。直到第三天,宝山送来一个熬药弟子,沈梦昔才得解脱。   胡鸿兴的身体在缓慢恢复,早已回到租处休养,章父又上门给修改了两次药方,才放心地回了宝山。   两个月后胡鸿兴回了北平,带着章父固本培元的调理药方,但他依然不肯直接承认是中医治好了他,只说,中医不科学,糊涂,但治病,西医很科学,很清楚,但治不好病。   回北平前,江红秀抬了重礼到宝山感谢章父,并拿出一千大洋当作诊金,章父对于胡鸿兴没有亲来致谢毫不介意,只觉是文人不拘小节,他拒绝了诊金,只收下了礼物。胡家人都走了很久,他还是捋着胡子,美滋滋地坐在椅子上笑。   金秋九月,于家兄弟和阿欢、鸿志一起去上学了。   许诗哲又去了北京,临走来和阿欢告别时,告诉沈梦昔,他和陆晓眉已经和好。沈梦昔看许诗哲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又精神百倍地准备给陆晓眉拼命赚钱去了,也只能笑着祝福他们。   王守卿很固定的每月回上海一次,每次都来沈梦昔家中做客,给阿欢带点小礼物,再留下吃一顿午饭或者晚饭。军服的业务已不在他职权内,但是还有几分面子,加上章嘉璈的关系,沈梦昔的服装厂依然订单不断。   章嘉蕊算准王守卿回沪的日子,总是赶到那一天来沈梦昔家中,带着设计图纸来和沈梦昔商量,有时候会下厨房一展身手,然后留下一同用饭。   沈梦昔对于王守卿和章嘉蕊的心思全都清楚,说实话,她不排斥再婚,但必定要是合适的。王守卿人品不错,但有陆晓眉的事情在先,如果他们在一起,必定报纸又是一番惊天动地,这种处在风口上的情感最难维持,加上章嘉蕊的乱入,她更加不愿意。   王守卿是个工作狂,一板一眼,他的概念中,沈梦昔肯定是明白了他的情意,只需一个恰当的时机,他挑破窗纸,两人自然而然就进入了情侣关系。   那次沈阳事变,当得知沈梦昔还没有离开沈阳,他变得寝食难安、心急如焚,那时候才明确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了那个独立刚强、脾气古怪的女人,具体什么时候喜欢的,他不知道,她是谁的前妻,他不在乎。   如果最后一列火车上没有沈梦昔,他真的会开车直奔沈阳寻找她的。   但是现在见到她的面,却屡次无法说出喜欢的话来,只能一个月一个月的荒废着。   他有时候很自信,觉得以自己的条件,完全配得上这个带着孩子的离异女子,有时候又很自卑,自觉永远不知道女人心中所想,他怕沈梦昔也嫌弃他不解风情。   而章嘉蕊的暗送秋波,他竟毫无所觉。   这晚,吃着章家的酸菜猪肉饺子,王守卿十分满足,军事速度消灭了一大盘饺子,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王先生,我喜欢小鱼做的饭,就从德国跟到了上海,你喜欢小鱼的饺子,最好是娶她回家!不然丹尼尔就娶回德国了!”海伦在饭桌对面说。   王守卿神色一囧,当着一桌人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认真地点头,“海伦你真是给好人,你竟知道我一直以来的心中所想!”   说完看着沈梦昔说“嘉瑜,我今天实在是应该带花来,我恨我最近的表现很不像个军人,我非常的紧张。”   章嘉瑀哈哈大笑,“只有海伦心软,我就不,我就要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   沈梦昔也没想到,事情就这样拿到饭桌上说了,看看各人表情,大家都笑嘻嘻地看好戏,只有章嘉蕊脸色煞白,一只饺子掉落醋碟,醋汁溅到她的白裙子上,也顾不上擦。   “王将军不要开玩笑,我是离异的女人,可禁不起这样的玩笑。某一日登到了小报上,又是一番风刀霜剑。”   王守卿却一意孤行,认定她是矜持,站了起来,“我没有开玩笑,我以军人的荣誉起誓!我是一万分的诚意!向你求爱!请你务必认真考虑!今天失礼了,我要回去准备一下!”说完也不给沈梦昔拒绝的机会,就一个转身离开了。   “姐,我觉得他行!都什么时代了,你不要听二哥的!错过了王将军你还要找什么样的?”章嘉瑀看着出门而去的王守卿,“身体健康,品德高洁,年轻有为还有什么?离过婚?你也离过啊,你还有个孩子呢!”   “我带着阿欢活得很好,家里有你们,不是一样!”   阿欢忽然拉住沈梦昔的手,“妈妈,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不肯答应王叔叔,我喜欢他,他是多好的人!”   沈梦昔烦乱起来,怎么一个个都管起闲事来了,她站起来要上楼,被章嘉瑀跳起来按住,“你嫌弃诗哲花心,这个不花心了,你怎么还嫌弃?莫非你还念着诗哲?‘想你时你在心间’?”   沈梦昔哭笑不得。   “不喜欢风流才子,不喜欢英武将军,难道喜欢的是东北的不抵抗将军?”章嘉瑀蹬鼻子上脸的毛病又犯了。   “闭嘴!什么话都喷?我特么恨不得毙了他!”沈梦昔火了。   章嘉瑀捂住嘴巴,不出声了。   一会儿又说“那,那你可得好好考虑一下啊,给守卿哥一个机会,别不当回事,外面排队等着当将军夫人的多了去了。”末了又可怜兮兮地说“还有,姐,你看我都不带女朋友来了,你就原谅我吧。”   “知道了!赶紧滚!”   ”嗻!“章嘉瑀高兴地上楼了。 第四十九章 红色八宝箱   王守卿当晚打来了电话,说是公务紧急,连夜就要赶回南京。并开玩笑说下回再休假的时候,还想吃酸菜饺子。   见沈梦昔沉默,他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诚意,——窗户纸一旦捅破,话就好说了。   他直接承诺虽然不会甜言蜜语,但会一生保护她,一生忠于她。随即直男性格暴露,他要沈梦昔立刻给他一个答复,在沈梦昔听来就是“成不成你给个痛快话吧!”   然而沈梦昔不待说话,那边又急匆匆说了一句“算了,你可以考虑一个月!我要出发了!”啪的一声扣了电话。   沈梦昔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喂”,一句囫囵话都没容上说,她好气好笑地看着话筒,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   一回头又看到身后偷听的海伦和章嘉瑀,“真无聊!”   章嘉瑀学着王守卿的腔调说“嘉瑜,我会一生保护你,一生忠于你!”   沈梦昔一只拖鞋甩出去,章嘉瑀连滚带爬上了楼,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海伦也喜滋滋地回了房间。   上楼回到书房,沈梦昔好一会儿也没有静下心来写作,第一次认真回顾几年来与王守卿相识的所有过往。英伦初识,那个阳光里走来的挺拔身影,结伴回国,以礼相待;创业之初,鼎力相助。平时相处,淡如清水,虽无波澜,也不反感。   窗外一声汽车喇叭,沈梦昔不知为何就到了窗前,拉开窗帘。   一轮清辉之下,身穿军装的王守卿站在门外,身边一辆汽车没有熄火,车灯大开。看到窗边人影,王守卿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围墙外,站定,抬头冲她挥挥手,连表情都看不清楚,沈梦昔却感觉到他笑了,也不自禁弯了唇角。   王守卿又举手挥了挥,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上车,按了一下喇叭,驾车离去。   汽车尾灯闪了闪,转眼之间,就消失无踪了。   墙上的美女日历划到了11月份,沈梦昔的心开始日益沉重,她不能确定是否像沈阳事件一样,许诗哲的坠机事件也有变数,会提前发生吗?她能阻拦住他改变许诗哲的命运吗?   11月11日,许诗哲从北平回到上海,沈梦昔让阿欢去他家探望,陆晓眉并不讨厌阿欢,相反还很喜欢他,一是阿欢本就是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二是她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对待这个可能是许诗哲唯一的孩子,自然要好一些。   阿欢在许诗哲的公寓逗留了半天,下午回来了,说吃了很多好吃的,许太太对他也很客气很友好。但是看样子,父亲好像和许太太吵嘴了。   沈梦昔告诉阿欢,不必管其他,只管定期与父亲相聚就可以了。   那边王守卿利用假期,已经拜访了章嘉璈,并请他陪同去了宝山见了章父,按说离异女子再嫁可以自己做主,但他为示尊重,特意去了章家,先见过了老人。   章父听四子说了王守卿响当当的履历,十分的满意,但最后听到王守卿是许诗哲妻子的前夫这一条,当即惋惜地看着王守卿,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老顽固。诗哲娶了你的妻子,你反过来再娶他的妻子,这,这成了什么?历朝历代也没这样的荒唐事!你请回吧,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王守卿如遭雷劈,呆立在章父跟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章嘉璈劝说父亲,如今是民国,不讲旧时的礼法,妹妹和诗哲早已离异,如今毫无干系,与谁再婚都合情合法。至于悠悠众口,谁也无法封堵,时间久了自然风平浪静。   章父依然坚持己见,挥手让他们出去。章嘉璈拉着失魂落魄的王守卿,忽然觉得好像弄巧成拙了。   这一切,沈梦昔都不知情。她在密切地关注着许诗哲的行踪,或者说她在焦急地等待着11月19日。   许诗哲非常敏感,自然知道阿欢的很多关心和提问都来自前妻,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心中感觉十分的受用。   这日来到沈梦昔家,大度地笑着对沈梦昔说“嘉瑜,我们虽然无缘,但我真心祝福你和守卿,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们很适合。”   沈梦昔翻了个白眼,“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许诗哲永远觉得别人都爱慕他,宽容他,当然,他也同样没什么心机,很容易开心,很容易伤心。   许诗哲将手里提着的一个手提箱放下,“以前是存放在凌素那里,最近拿了回来,她的丈夫不喜欢。呵呵。”   沈梦昔心说,喜欢才怪了呢。   看着这个红色的皮箱,上面有一把小锁头,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那种。   “嘉瑜,我请你帮我保管。”   “里面是什么,不敢让你老婆知道?”沈梦昔笑。   “都是些旧物,不敢翻看、不舍丢弃的东西。”   沈梦昔听他说得似乎有些伤感,“那你尽快来取吧。我这里也是人多手杂的。”   “交给你我很放心。”   沈梦昔最近看了林惠雅的散文,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梵高的画,实说看不懂吧,又显得自己特低级,只好略略读过。“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这种对心灵共鸣要求极高的作品,她只能束之高阁。   但肯定是有人读得懂的。比如许诗哲。   “我的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许诗哲的她也读不懂,甚至没有耐心去读。   沈梦昔翻看的是武陵空间里他们的文集,顺便也读了陆晓眉的,“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地来写了。前些日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又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候,不是东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时候精神萎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梦昔自觉永远不能进入那个朋友圈,朋友之间,聊得来是至关重要的。她开始怀疑,在沈阳时,林惠雅与她相处甚佳,完全是感激她赠药之情,百般迁就的。   沈梦昔看许诗哲乐呵呵地吃了一块戚风蛋糕,喝了一杯咖啡,似乎要走。   就说,“最近天气不好,你老实在上海住一段时间吧。阿欢也要过生日了。”   “惠雅有个对外国友人的演讲,我要去北平。”说起来,许诗哲和林惠雅的缘分也是奇妙,林惠雅从沈阳回到北平,许诗哲却又从北平到了南京中央大学教书。   “你还没有陪阿欢过过生日!”   “阿欢年年都能过生日,惠雅的演讲每次都不同!再说小孩子过什么生日,又不是整生日。”许诗哲不以为然。   沈梦昔心说,孩子年年过生日,你可没机会年年都陪他!   “你什么时候去北平?”   “20号吧,22号演讲。”许诗哲站起来准备告辞。   如果是20号,应该天气就变好了吧。   “那买张舒服的卧铺票吧,到时候精精神神去听惠雅的演讲,也替我带个好!”沈梦昔也站了起来。   “嘉瑀已帮我订好了车票。”   “那就好,祝你一路平安!”沈梦昔送他到大门口,伸出右手。   许诗哲大大的笑了一下,伸出手臂洋派地抱了一下沉梦昔,然后挥手告别了。   沈梦昔叹口气,心里还是惴惴的。走到大黄跟前,大黄使劲地摇着尾巴,让沈梦昔的情绪好了一些,她一边用梳子梳着狗毛,一边低声嘀咕应该是可以躲过去的吧,阿欢就不必去面对了。   大黄伸出舌头哈哈着,舒服地眯着眼睛,干脆躺倒地上。   一人一狗,谁也没有注意,大门外不远的路对面,一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沈梦昔曾将大黄掉的狗毛积攒起来,戳了一个和大黄一样的小狗,阿欢非常喜欢,现在他们每次都把狗毛留下来,好给鸿志他们三个也各戳了一个。   沈梦昔将梳子放到大黄额头上,“不许动!”   大黄就不动。沈梦昔进屋取了一个塑料球出来,拿下梳子,给了大黄一块肉吃。   然后开始了丢球捡球的游戏,丢过去,大黄就捡回来,沈梦昔就是机械地丢球,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街对过的人,也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19日到底是安安静静地度过了,章嘉瑀吃晚饭的时候,还念叨着明天一早要开沈梦昔的车,送诗哲去火车站,还问阿欢要不要去。   沈梦昔的心也算是落地了。   凌晨两点多,大黄忽然叫了起来,大门被摇得咣咣山响。沈梦昔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寒毛都竖了起来。   赵三儿从后院赶来去应门,不知道听了什么,又急三火四地喊“小姐!快下来!出大事了!”   沈梦昔已经穿戴整齐下了楼。   章嘉瑀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姐,我去看,你别出去。”   一分钟后,门外传来章嘉瑀的嚎哭声。   沈梦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到底还是发生了。 第五十章 雾中的飞机   敲门的是一个来送信的人,他称,到许公馆送信,许夫人不相信他的话,拒绝开门。只好辗转找到这里。   沈梦昔冷静下来,“你把事情再明明白白说一遍!”   “我也说不明白,邮政公司就让我来送信,说许诗哲先生乘坐的飞机大雾中在济南附近撞了山,飞机上的三个人都没了。我到许家,许夫人不开门,赶我走,邮政公司又让我来找您。”   沈梦昔给了他几个大洋,那人就走了。   沈梦昔立刻给陆晓眉打电话,许家很快接起电话。   “许诗哲在吗?”沈梦昔急切地问。阿欢已经听到了声音,赤脚跑下了楼,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   “他不在啊。”陆晓眉的声音非常惊慌,“前天,我们吵了一架他非要去听林惠雅的演讲,我不想他去,他偏不听!我一急就扔了东西过去,结果打掉了他的眼镜,他气坏了,就出门了。”   “我刚接到邮政公司来人送信,说许诗哲在济南附近飞机失事了,我们要去济南看看事情真伪,一起去吧。”沈梦昔不想拐弯抹角,直接进入主题。   那边陆晓眉哭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一定不会是诗哲的,他明天的火车票已经买好,怎么会又去坐飞机呢!”   “也就是说你不去?我知道了。”沈梦昔一把扣了电话。   阿欢浑身发抖,“妈妈!”   沈梦昔看着阿欢,“我们必须去济南,真的假的都要去看看,你敢去吗?”   阿欢使劲一点头,两颗眼泪甩到了沈梦昔的身上。   所有人无法再入睡,沈梦昔简单收拾行囊后,呆坐在书房。   阿欢的房间传出低低的哭声,海伦在轻声安抚他。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它总是有自己既定的脚步,你费劲全力让它改变一点点,它仍然会固执地回到原来的轨迹。沈梦昔忍不住看看夜空,又想起了蚂蚁的视角,真的有四维五维的空间在操控一切吗?真的有一只手在玩弄这人世间吗?所谓宇宙真的只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吗?   那么,反复重生的她,又算是什么呢?   天亮了,沈梦昔、章嘉瑀和阿欢乘坐火车去了济南。火车慢得要死,到达济南已是半夜,许诗哲的朋友沈聪文来了,梁诚如正在山东出差,也赶了过来。还有南京的三个朋友几乎和他们同时到达,其中一位看到沈梦昔还叫了一声七妹妹。   沈梦昔仔细辨认,原来是章嘉瑜的一位堂兄章歆怀,他带着妻子韩香梅,还有一位是他们昨日一起聚会的朋友杨兴佛。   沈梦昔上前叫了声三哥,又与各人简单见礼。   他们得知陆晓眉没有来,都垂下眼皮不语。几人开始商量明天去失事现场的事宜。   第二天一早,尽管沈梦昔做好了充足准备,她还是没被允许前去,因为是女人。   她和三嫂都留下了,阿欢坚持要去,章歆怀也承诺会好好照顾外甥。   章歆怀是章嘉瑜同宗的堂兄,两人各自的祖父是亲兄弟。章歆怀如今在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任院长,与许诗哲关系匪浅。三嫂韩香梅也是中央大学的教授,响当当的与林惠雅、凌素等并称的文坛大美人,平时与章歆怀的朋友也都聊得来,她坐下来,给沈梦昔讲述了她知道的事情。   “18日,诗哲忽然来到南京,一付怒气冲冲的样子,裤子是短的,衬衫是破旧的,额头有一点青,眼镜也坏了,说是被陆晓眉的烟枪打碎了,一气之下就出门了。   当晚,我们夫妻加上杨兴佛和诗哲,四人秉烛夜谈,讨论人生与恋爱。   我们取笑他是老婆奴,他也不生气,虽然和陆晓眉吵嘴,身上居然还带着她的一幅画,要带去北平给她装裱。诗哲还自我调侃,‘我说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小眉说你要是死了我就做风流寡妇!’,我还劝他不要去南京了,因为我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他说没有关系是张翰青的福特号,非常安全。又说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一切都会顺利的。   19日早上,天空有些阴云,张翰青的飞机取消航程,诗哲却为了赶上林惠雅的演讲执意搭乘了济南号邮政飞机,飞往北平。我劝他不要飞了,又问机师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他说管他呢,我总是要飞的!他出门忽然在我的左颊吻了一下,竟然成了最后告别的吻。   我们是昨天半夜接到沈聪文的电话的,他们分析,是飞机在济南突然遇到大雾,机师经验不足,降低了飞行高度,致使撞到了白马山,飞机坠落山崖,着起了大火。听了我大哭一场,后悔为什么没有坚持拉住他,已经有了不详预感,还是放他上了飞机,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和愧疚啊。”说到最后,韩香梅已是泣不成声。   晚上,去现场的人都回来了,带回了许诗哲的遗体,同去的邮政公司也带回两个机师的遗体。阿欢失魂落魄,眼睛红肿,见到沈梦昔扑上来,抱住她嚎啕大哭。章歆怀摇头叹息,告诉沈梦昔,现场实在太惨烈了,机上三人都烧成了焦炭,只是根据位置和身边物品判断出许诗哲,他带着的是初学国画的陆晓眉的一幅山水长卷,带去南京让杨兴佛加题,沈梦昔也看了,上面还有胡鸿兴几人的题跋,看上去热热闹闹,仿佛朋友圈点赞评论一样。因装在铁匣中,经历空难,依然保存完好。   在章歆怀、沈聪文、梁诚如几人的帮助下,许诗哲的遗体运回了上海,在万国殡仪馆重修入殓,接到消息的许父许母如五雷轰顶,许母更是一语不发晕厥过去。   老年丧子,人生之大劫难。   阿欢年纪尚小,便由章歆怀以亲友身份操持,在上海为许诗哲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诸多文化界名流悉数到场。申报、晨报、时报等各大报刊都在醒目位置刊登了讣闻,一时全国震惊,纷纷慨叹,声声哀悼,许诗哲,34岁,一个年轻浪漫的诗人,中国最早的白话文诗人,丝毫没有党派色彩的诗人,过早离开了人世,让人扼腕叹息。   新月诗刊特发“诗哲纪念专号”,专门刊登朋友们的纪念文章。沈梦昔只以梦昔的身份写了一篇悼文。   葬礼当天,陆晓眉写了挽联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此时的陆晓眉由人扶着,哀哀戚戚,十分虚弱,穿着黑色旗袍,如弱柳扶风,我见尤怜。   林惠雅也从北平赶来参加葬礼,送上一个署名的花圈。沈梦昔敏锐发现林惠雅已经怀有身孕,只是还不十分显怀。林惠雅看到沈梦昔,忽然泪如雨下,沈梦昔知道她是因为许诗哲去听演讲的事情,心怀愧疚。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梁诚如也体贴地扶着她的肩膀。   忽听大堂另一边有嘈杂吵闹,阿欢的声音悲伤愤懑“是你!是你又和父亲吵闹!是你天天吸食鸦片、无度挥霍让他奔波!就是你!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你还我父亲!”   沈梦昔赶过去,只见阿欢被章嘉瑀抱住,奋力挣扎着用手直指陆晓眉,激动地大喊着。陆晓眉脸色煞白,跌坐在椅子上,狼狈不堪。   胡鸿兴过来劝慰陆晓眉,并示意沈梦昔带走阿欢。   沈梦昔只当没有见到,她过去紧紧抱住阿欢,拍抚他的后背,阿欢逐渐平静下来。   “阿欢,你长大了,要知道顾及自己的形象了,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不要让他泉下难安,知道吗?”沈梦昔轻声在他耳边说。   阿欢含泪点头。   沈梦昔带着阿欢到陆晓眉跟前,胡鸿兴皱着眉头想要阻拦,沈梦昔拂开他,对陆晓眉说“许太太,刚才我的儿子失礼了,我们跟您道歉,看在孩子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又亲见失事现场之惨烈,一时不能立刻接受现实,还请谅解他!”   许诗哲的失事原因复杂,有他人和自身的原因,但是沈梦昔一想到阿欢因此受到的伤害,想到陆晓眉不肯接收报信,不肯去济南收殓,就无法心平气和的对待这个自私的女人。   陆晓眉悲伤地看着阿欢,但阿欢倔强地不肯看她,也不肯道歉,胡鸿兴也表情复杂,上前抚摸阿欢的头,拍拍他的肩膀,最终什么也没说。   葬礼结束,许诗哲下葬在硖石东山上的玛瑙谷,由胡鸿兴题碑“诗人许诗哲之墓”。   在硖石的下葬仪式,许父坚决不许陆晓眉参加,口中还恨恨地说着她不是许家儿媳,咒骂她是个狐狸精,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两老的头发一夜时间变得雪白,许母拉着阿欢的手,哭着不许他回上海。   许父像是不甘心什么,又联系了凌素,请她为许诗哲再题一块墓碑。凌素虽没有来参加葬礼,但在新月诗刊上也发表了悼文。这次更是一口答应了许父的要求,题碑“冷月葬诗魂”。   许父一直比较中意凌素,希望她能成为儿媳,无奈许诗哲死心塌地地要娶陆晓眉,又拜托各方人士前来说情,无奈答应后,他一次都没有见过陆晓眉。   事后,据说陆晓眉偷偷祭拜了许诗哲,悲痛欲绝,昏倒在墓前。 第五十一章 上海的危机   阿欢要读书,不能久留硖石,许父干脆在法租界也买了房子,为的就是每天可以看到阿欢。此时法租界的房价已经翻了两番,但是许父毫不犹豫,失去独子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老两口将注意力全部转投到了阿欢身上。阿欢对祖父祖母的感情也很深,经常留在那边吃饭,有时还会留宿。   许父立了遗嘱将名下财产悉数留给阿欢,一分一毫都没有陆晓眉的。   此时,陆晓眉的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母亲孤身一人还需要她的照拂。   在陆晓眉的人生定义中,所仰仗的不外是父亲和丈夫。不到两年时间,两个倚仗都离她而去。   陆晓眉闭门不出,再也不参加舞会牌局了。她抱着那幅画哭得死去活来,许诗哲一死,她才发现,许诗哲是最爱她的人。   他们的日子过得过于潇洒,居然没什么积蓄,陆晓眉的日子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陆母只好把积蓄拿出来给女儿,看着她每天吸着鸦片度日,老太太郁闷在心,病倒在床。   章父对于许诗哲的死也万分悲痛,得知许家落脚上海,还特意赶来与许父相见,两老抱头痛哭,捶胸顿足。本因儿女离异变得尴尬的关系,如今倒融洽了起来,章父还给许母开方子调养身体。   在上海住了半个月的章父,居然也打算在上海买房定居了,沈梦昔之前劝他多次,都被否决,这次许父一提,他就同意了。   只是法租界的房子不便宜,也不是随手一抓一把的,还是林跃升帮忙,买了一处较小的公寓,许父带着黄姨娘和两个佣人住了过来。   一月初,日军攻占锦州,中旬,日军登陆青岛。   日军扶植末代皇帝溥仪,试图建立满洲国,但此行动刚一开始,就受到以国际联盟为代表的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日本决定在上海这个国际性大都市制造事端,以转移国际视线,使对东北的侵略与控制行动顺利进行,于是频频在上海挑起事端。   “沈阳事件”后,姜主席引咎辞职,由孙科继任。此人性格绵软,遇事就与姜主席电商。   面对日军挑衅,南京政府对日军战略意图做出误判,认为日军意图占领南京,控制长江流域,继而战火将迅速蔓延全国,甚至认为亡国在即。   国民政府托辞国家军阀割据,军政不统一,财政拮据,无力与日全面开战,仍然主张忍让。   一月底,日本特务放火焚烧日本驻华公使在上海的住宅,诬陷为中国人所为。随后向上海当局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取缔和解散抗日救国会为首的一切反日组织和团体,否则就采取必要行动。   1月28日,上海市长在南京政府和上海各界要求下,答应全部接受日方提出的无理要求。   但是,日军仍于28日夜里,对闸北中国驻军发起攻击。驻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78师156旅奋起抵抗,淞沪战争爆发。   王守卿所在的税警旅也被派往前线,与十九路军协同作战。   29日,日军对闸北、南市一带狂轰滥炸,街上火光漫天,平民死伤无数,哀嚎四起。租界第一时间拉起了隔离带,由士兵站岗防卫,阻挡平民躲入租界。   十九路军及税警旅组织敢死队,用集束的手榴弹炸毁日军装甲车,打退日军连续进攻,自身也付出惨烈代价。   29日下午,日军首次进攻以失败告终,英、美领事出面调停,中日两军达成在29日晚八时停止战斗的协议。   虽为停战,其实两军都在紧锣密鼓调整部署。   孙科难当大任,姜主席复出,任军委会委员长,阎锡山、张翰青为军委会委员。   沈梦昔就在此时,接到了王守卿的电话,他的声音非常疲惫,但语气坚定,“我们会全力保卫上海,绝不让日寇占领上海!”   去年,王守卿被宋梓文赏识,任命为税警团团长,他一到税警团,就将原本四个团的兵力扩充为六个团,装备精良,又是西点军校的高材生,一时风头无两,遭到保定系、黄埔系某些人的妒嫉。从近日税警团被派上一线作战,就可以看出,王守卿定是遭受了排挤。   “我相信你们。你也保护好自己。”   王守卿很高兴地笑了一下,又说“你和阿欢都好吧。诗哲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那孩子受苦了。我我最近太忙,没去看你。”   “日军是想用进攻上海来掩饰在东北建立满洲国的目的。日军会再次调集兵力部署上海周边,你们挺得住吗?”沈梦昔这几日翻遍武陵空间所有民国时期的书籍,无奈相关内容的太少了。   王守卿听了似有所悟,立时熄了儿女情长的心思,说了句再见,就挂了电话。   随后日军果然部署了四艘驱逐舰抵达上海,以及四百多名特别陆战队士兵及大批军火。随后两艘航空母舰搭载30架飞机也停泊在距离上海130公里处海面。   以此时的条件,日军这样的装备已经非常具有震慑力,章家几个哥哥吃饭时谈论报上的内容,不禁唏嘘,“完了完了,上海要沦陷了。”   是的,军服厂早已停工,云裳也关门了。章家在宝山的所有亲人都聚拢到了上海,挤在沈梦昔和章父新买的房子中,人口太多,连书房都打了地铺,还是住不下,林老太太和许父大度地腾出房间容留了一些人,才勉强过得去。   30日,姜委员长发表《告全国将士电》,号召全军战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皆应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并表示他本人愿与诸将士誓同生死,尽我天职!   电文一经发布,影响甚大,人心士气,为之大振!   同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洛阳,但军委会和外交部留驻南京。并将全国划分为四个防卫区,张翰青为第一防卫区司令,管辖区域为黄河以北,任务是向东三省挺进,牵制日军。   上海处于第三防卫区,何应钦为司令长官,指挥淞沪战役。   2月3日,日军再度向上海发动进攻,仍被中国守军击退。   2月4日,日军发动总攻,中国守军奋力抵抗,日军始终不能登陆,最终被高射炮击落一架飞机。   看似简单的叙述背后,是无数将士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中央空军、广东空军也起飞参战,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极大地兴奋了全国人民及海外华人华侨的抗日热情,他们纷纷捐款捐物,也提高了中队的形象,洗刷了东亚病夫的耻辱。   王守卿却再无消息,沈梦昔只能从报端零星看到一点消息,税警团被编入十九路军协同作战,根本看不出他们位于前线哪个方位。以前漠不关心的一个人,不知何时,已开始为他牵肠挂肚。   章嘉蕊得知王守卿在前线作战之后,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惹得章父狐疑地看着她们姐俩,没好气地训斥“闭嘴!人又没死,哭什么哭!”   黄姨娘忙过来捋着章父的胸口顺气,嗔怪章嘉蕊道“世道够乱了,你还天天哭丧着脸,给我回屋思过去!”   章嘉蕊一跺脚回了房间。   马陈氏抱着孩子也哭,“好容易从沈阳跑出来,刚几天啊,上海也打起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赵三儿烦躁地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又开始张罗上前线打小鬼子。   沈梦昔将他叫到一边,“世道乱,要防范贼人,你晚上警醒些。我的几个哥哥都是文弱之辈,家里还得靠你。”   “小姐你?”   “别管我,我是我,你是你!”   “好吧。”赵三儿手一沉,多了一把手枪,吓了一跳。   “呵,连枪都不敢拿,还上什么前线?给小鬼子当靶子吗?”   “谁说我不敢?”赵三一把抓住手枪。   “行了,你小心点,别走火打着我!”沈梦昔连忙伸手架高赵三儿的手臂,赵三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沈梦昔耐心教赵三儿用枪,赵三儿学得很快,只是没有机会实地打几枪。   她又联系了林跃升,林跃升此时正在筹备着捐一架飞机给十九路军,见到沈梦昔就问“是家里的房屋不够住了吗?”   “我有些外科经验,准备去前线。”   林跃升张大了嘴巴,他不理解,一个条件优渥的教授怎么会想到要去前线,“你是女人!上海的男人又没死光!”   “我会做手术,可以救人,你能吗?”   “还有男医生呢!”   “我是来求你帮我照应一下阿欢的,不是征求意见。大哥,我若什么都不会,也就安心再家了,可是,我会。哪怕只是挽救一个年轻的士兵,我也愿意!”   林跃升挫败地低头,“我答应照顾阿欢,也可以帮你联系战地救护队。”   “谢谢大哥!”沈梦昔一招手,赵三儿抱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进来了,放到林跃升脚步,就出去了。   林跃升随手打开,一愣。里面是十根金灿灿大金条。   “听闻大哥要捐飞机,我也跟着凑一份子吧。”   林跃升十分动容,对沈梦昔长揖一礼,“妹妹高义,为兄敬佩!” 第五十二章 我要上前线   当晚沈梦昔让赵三儿请来章父,及几个哥哥,众人坐定,她说要去做战地医生,所有人都惊呆了,继而是激烈的反对。章父更是拍着桌子吼道“你有什么医术?胆敢妄言拯救人命?上前线那是闹着玩的吗?弄不好要丢了性命的!”   “我可以做外科手术,做急救。已经报名完毕,明天一早集结出发。”   章父气得吹胡子,“你母亲不死也要被你气死!”   “当日我在母亲身边,起码有五成机会活命。”   章嘉珩勃然大怒,霍地起身,“章嘉瑜!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你是因为父亲驳回了王守卿的求亲,想去前线找他吧!”章嘉珩平复了一下,坐回椅子上,面带鄙夷地说。   “什么求亲?”   “真能装。那个姓王的,带了一堆东西,让老四陪他去宝山求亲,你会不知道?”   “那又怎样?”沈梦昔笑了,“既然平时三哥住在父亲那里,那五哥,这个家和阿欢就拜托你了,法租界是安全的,另外林先生也会照应你们,有事情可以找他,赵三儿会负责家院的安全。地下室里粮食充足,一年内不用担心。”   章嘉栋看看父亲,无奈地对妹妹点点头。   阿欢一直没有吭声,定定地看着她。   ”阿欢,妈妈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你也长大了,家里的事情你多上心,妈妈回来可不希望看到乱糟糟的一摊子。”   经历了丧父之痛的阿欢,沉默了许多,小小年纪,亲见父亲死状惨烈,冲击不可谓不小。   但人这一生,总要经历诸多磨难的,时间会抹去一切伤痕吧。   阿欢没有哭,也没有阻拦,只是轻轻说“你一定要回来!”   “我答应你。你也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读书。”   “好!”两人击掌为誓。   日军已经又一次集结军力,对上海发动进攻。此时的上海狼烟四起,往日的歌舞升平再不存在,只有枪炮声,飞机的轰鸣,和百姓的哭喊声。   206战地救护队,现有十七人,五个女性,其中三个是志愿报名的护士,两个是中学女学生,十二个男性里有两个是医生,两个司机,其余都是大学生,设备也简陋得令人发指,只有两辆卡车,两个帐篷,几副担架,战地中这样的救护队很多,大部分起的作用就是将失去战斗力的伤员迅速带离战场,运往后方医院。   男医生一个叫钱家滨,留日归来,如今在协和医院做医生,听闻前线缺少医生,毅然辞职报名。另一个叫乔六顺,是一家私人诊所医生。   沈梦昔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章嘉瑜,33岁,做过几年外科医生。”   他们都身穿白服,左臂带着红十字的袖标,身背急救包,卡车和帐篷顶部也都有明显的十字标识。白服已经脏污,上面是洗不掉的血渍,他们年轻的脸上满是疲惫,对于沈梦昔的到来,表示简单的欢迎,几个年轻人就抬着担架冲了出去,因为,远处已经响起了枪炮声,   沈梦昔环顾驻地,这是一处山林溪边,卡车停在路边,不远处有一座百余米的小山,他们就是穿过这片山林,到达前线。   “钱医生,这里距离前线有多远?”   钱医生正在给一个伤兵检查伤口,头也不抬地说“大约一公里。”   沈梦昔将自己带来的双肩大背包,放到帐篷一角,戴上口罩、手套,立即投入工作。护士罗阿娣十分好奇她的口罩和手套。第一台担架进来了,伤员腹部中弹,失血过多,已经昏迷,第二台担架也随后进来,全身多处炸弹弹片,血肉模糊。第三台,第四台,他们将伤员放到临时病床上,就迅速返回前线,沈梦昔有一瞬的呆愣,钱医生吼道“发什么傻?赶紧抢救啊!”   沈梦昔立刻回神,在罗阿娣的协助下,为伤员清理弹片,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士兵,弹片有的嵌入骨头,有的打入身体内部,他们快速清理弹片、止血和处理伤口,将一车伤员送回后方医院手术。   从前在农场做赤脚医生,处理最多的是被农具砍伤刮伤,机器绞伤,现在的全部是枪弹伤,有的士兵被抬到帐篷,已经牺牲,有的痛苦万分,有的死不瞑目。   一刻不得闲,直到傍晚才稍微有了点空闲,沈梦昔双腿僵硬,腰也酸疼无比。她手术取出的弹头装了半个白色托盘,她连续工作了八个小时,午饭也没有吃。   最初还仔细处理每个伤患,防止感染,到后来完全顾不上了,哪个伤重就先治疗哪个,怎么保命就先怎么来,帐篷里,卡车上满是哀嚎和咒骂声。她强制自己关闭同情心,只是理性地机械地处理伤患,否则精神和身体同时痛苦疲劳,她根本坚持不下去。   沈梦昔摘下手套,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巧克力派,胡乱塞进嘴里,被钱医生一眼瞥到,直接白了她一眼。沈梦昔拿出一块给他,被拒绝了,沈梦昔笑,给了罗阿娣。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伤兵都被拉走,卡车拉来食物,十几人围坐下来吃饭。   国民政府一直宣称军费紧张,伙食也果真不怎么样,馒头和肉汤都凉了,肉汤也只是表明飘着几片肥肉而已,炒菜是素菜。一天的体力消耗这么大,这点热量补给是远远不够的。   其他人都没有异色,安静地吃饭,看来已经习惯了。   沈梦昔也没说话,跟着默默吃了。   晚上,沈梦昔抓紧时间睡觉,明天又是一场苦战,她甚至没有时间想阿欢,只看了一眼繁星,就钻进睡袋,秒睡。   第四天,两架日军飞机飞过,投下几枚炸弹,一枚落到卡车上,卡车当即爆炸。一枚直接落在医疗帐篷附近,里面做手术的乔六顺被炸成重伤,多名伤员直接死亡,两个护士也一死一伤。   沈梦昔正在另外的帐篷里做手术,明知炸弹落下,手下仍不敢停歇,迅速取出伤兵胸口的子弹,迅速缝合。又和罗阿娣合力将术后伤员抬下手术台,她又投入到抢救乔六顺的工作。罗阿娣抱着死去的护士哇哇大哭,钱家滨也结束手头的手术,过来帮忙,呵斥罗阿娣住口,抓紧抢救,等送伤兵的卡车回来,他们又将乔六顺和伤员装上卡车,迅速返回后方。   几人分散着坐在树下,不敢再进帐篷,罗阿娣哭着骂日军连带红十字标识的也打,一边动手把她护士小姐妹的遗物整理一番。   卡车再来的时候,拉走的一车,都是尸体。   所有救护队成员情绪低迷。漫天繁星,没有枪炮声的时候,忽略鼻端的火药味和血腥味,真是个美好的夜晚。但是死亡如影随形,谁也不知道哪一刻战斗会再次打响,谁也不知道流弹会击中谁的胸膛。   钱医生一言不发,刚才清点人数,他们这队18人,除去死伤,只剩13人,如果没有志愿者加入,他们会更辛苦。   罗阿娣又开始在溪边清洗纱布、床单,手术器械。几个大学生擦洗担架上的血迹,补齐医药包的用品。   枪炮声只停歇了半个小时,远处又响起枪声,沈梦昔一骨碌坐起来,其他人也都来。看来又一轮进攻开始了。今夜的枪声特别密集,还有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不断,直到黎明才逐渐停歇。这一战异常惨烈,十九路军虽然守住了阵地,但是伤亡大半。   所有人都冲向了前沿阵地。到处是弹坑,到处是尸体,沈梦昔捡起一只枪,踩着血水,朝前走去,一连串的日军坦克被炸毁,冒着黑烟,中方的工事也被摧毁殆尽,无数中日士兵尸体混在一起,这里就是一个修罗场,沈梦昔的心脏收紧,喉头发哽,她大声喊,有人吗?有人活着吗?   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她的耳朵飞过,沈梦昔迅速回头,一个日军士兵的枪口冒着青烟,人已经萎缩在地,大概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扣动了扳机,沈梦昔给他补了两枪,又恨恨地端着步枪给日军士兵补枪,钱家滨喊“你不救人,在干什么?”   “闭嘴!”沈梦昔吼道。   她发现一个中国士兵头部血肉模糊,强撑着靠在身后的尸体上,手里依然端着步枪,沈梦昔喊道“我是医生!你的姓名番号!”   “十九路军78师156旅2营张凤祥。”   走近了看,他的双目被炸,依然在问“我晕了多久?他们退了吗?”   “他们退了。”沈梦昔眼睛潮湿,竭力忍住,收起枪,走过去。背起士兵,踩过尸山血海,向救护队走去。   张凤祥知道她是女的,不肯让她背,被沈梦昔一声“闭嘴!”给喝住,但他却始终绷着身子,梗着脖子,又被吼“趴着!”才老老实实伏在沈梦昔肩上。   走出五十米,沈梦昔已经精疲力尽,这些日子体力透支,沈梦昔瘦了很多。背着一百多斤的大小伙子,她的脚开始打颤。   小李和小张抬着担架飞奔而至,将张凤祥抬上担架。   脚下一软,沈梦昔扑倒在地,起身看着不远处的年轻的日本士兵,他也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身体已经僵硬,一身血污的沈梦昔干呕了一下,爬了起来,听到远处有人用试探的语气喊着“嘉瑜!”   她擦去溢出的泪水,回头,只见王守卿向前探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我!”她一笑,挥挥手。跟着担架而去。 第五十三章 替罪的羔羊   沈梦昔的挥手告别,在王守卿看来,就是盛情的召唤,“嘉瑜!嘉瑜!”王守卿跑步追上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救护队医生。”沈梦昔边疾步快走边说。   “林跃升说你在后方医院!”   “我自己换到这里的,上海沦陷,哪有什么后方?”   “嘉瑜!”王守卿焦急地喊,“这里随时可能牺牲!你是个女人!我说了我会保护你们!”   沈梦昔忽然想起什么,站下来,“如果陆晓眉遇到危险,你会去救她吗?”   “你说什么?”王守卿莫名其妙,“我和她已经离婚五六年了。你不相信我?”   沈梦昔摇摇头,“伤员需要我了!你切记,一个月内不要去租界,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要去!能答应我吗?”   “能!什么我都答应!”   张口就来,沈梦昔就知道他没往心里去。   但已没有时间多说,沈梦昔戴上口罩手套,冲到手术台边,又开始了做不完的手术。   王守卿站在帐篷门口,呆呆地看了半晌,看看手表,最后还是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206救护队收到两箱午餐肉,两筐面包,十余床被子,运送物资的刘副官亲自将一把手枪和一袋子弹交给沈梦昔,惹得钱家滨奇怪地看了沈梦昔好几眼。   南京政府自淞沪战役开始,始终是一面抵抗,一面交涉,不停地照会欧美各国,请求其出面调停。上海战争也的确直接影响了各国的利益,他们一直不断调停,但日军并未停止进攻。   第三防卫区司令何应钦报请姜委员长同意,派人与日军谋和。   战事处于胶着状态,2月27日,沈梦昔乘坐运送伤员的卡车返回后方,当王守卿夹着他的军用皮包出现在公共租界入口时,沈梦昔失神了几秒,驾车跟上了他的黄包车,看着他朝着许诗哲和陆晓眉的公寓而去。   心里有一瞬冰冰凉,她明白男人对于初恋,特别是对于失败的初恋的执着,也懂得任何感情不是说放就放的。就如她对许诗哲毫无情感,但仍然不希望他死去一样。   叹了一口气,她准备驾车回去了。   调头的过程中,瞥了一眼,只见黄包车经过公寓,王守卿侧头朝上面看了一眼,黄包车没有停下,继续朝前走。   沈梦昔迅速超过黄包车,放下车窗,“王守卿!”   声音略微嘶哑,仿佛几天没有开口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全名。   王守卿立刻转头,惊喜地看着她,大声喊停车夫,付钱让他走了,又很自然地上了副驾位子。   沈梦昔眼神复杂,“你是言而无信的人。”   “什么?”   “你承诺我,不来租界!”   “哦,是的是的!可是,我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请教美国的校友!他住在租界,我只能进租界了,嘉瑜,我我是在工作!”   “美国领馆已经搬家?那里现在是日军驻地!”沈梦昔明白他不是因为陆晓眉进入租界,但听说是因为公事,反而更加担忧。   王守卿大惊,这段时间他大部分时间在前沿指挥炮兵作战,竟然不知此事,“宋兄没有提及!”   “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   “你很容易轻信别人。”   “我只信我认为可信之人!”   沈梦昔心说,你还信任许诗哲呢!还不是被绿了。   沈梦昔调转车头,出了公共租界。   “你换车了?”王守卿发现坐的不是沈梦昔的车。   “我没有回家,从前线返回,借的车,直接来找你。”   王守卿因被重视,而神情激动。   沈梦昔将车停到路边,看看他的皮包,“我能知道你这里有什么吗?”   王守卿忽然醒悟什么,“嘉瑜,你是不是以为我去租界是看望陆晓眉?你以为我给她钱供她吸鸦片?我没有!离婚后我们再没联系过!”王守卿打开皮包,“我只是刚开完会,没有来得及更换行头,你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十几个大洋。”   沈梦昔探身看过去,皮包不小,都可以装下档案袋,她伸手拿出一本会议记录,里面除了一只钢笔,一块手绢,再无其他物品。   沈梦昔随手翻了翻日记本,没有夹带东西,她将本子放回,有些纳闷,也有些赧然。   “我是因为火炮的命中率不高,来请教西点军校同学的。”王守卿笑看着沈梦昔说。   沈梦昔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急匆匆赶到租界,拦住他的路。却又不甘心被他误解为自己是做吃醋,“我得到消息,你们军方有人嫉贤妒能,要陷害于你。”   “嘉瑜,你在担心我!”   沈梦昔无奈地叹气,“是的。我怕你被日军抓住,诬陷你是汉奸出卖情报。”   王守卿认真想想,这个特殊时期,自己如果真的进了日军驻地,可真是百口莫辩,“我真是不知道美国领馆搬走了!”   “所以,你要千分万分的小心!”   王守卿似有所悟,点点头。   “嘉瑜,你不要再去救护队了,不要把身体拖垮了!”王守卿看着沈梦昔变尖的下巴,额角还有一处伤痕,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也有多处伤痕。   沈梦昔点点头,“我去后方医院。”   王守卿把她送到后方医院,交给院长,让她参与伤员救治,不许再去一线。   2月28日,中日达成谅解事项。   但3月1日,日军在闸北、江湾等地用重炮、野炮、钢炮及飞机连续轰炸,步兵乘势紧逼,中队处处受掣,终于,柳河失陷,当晚,中队全军退守第二防线。   206救护队随之撤回后方,沈梦昔见到他们,这次,又有三个大学生在运输伤员过程中牺牲。沈梦昔觉得自己已经心硬如铁,但看着共同战斗了近一个月的年轻人倒下,还是流下了眼泪。   绝对力量之下,激愤的青年,只是螳臂当车。   沈梦昔无比痛恨懦弱的政府,衰弱的国家之下,人民毫无安全感,只能苟且偷生。   3月2日,日军攻占上海。   3月3日,中日停战。同日,满洲国成立。   沈梦昔回到法租界的家,章父老泪纵横,翕动着嘴唇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沈梦昔看着他变得雪白的头发和眼角混浊的泪水,跪下磕了一个头,“父亲,我回来了。”   章父连连点头,让章嘉珩扶她起来。   章嘉珩扶起她,看着她消瘦憔悴的脸,半天说“回来就好。”   阿欢抱着沈梦昔久久不放,不知觉中他已经比沈梦昔高了,仍显稚嫩的臂膀紧紧箍住母亲的身体,不肯松手。   “不管签订了啥,停战了就好啊,我们再等几天,就回宝山了,家里也不成样子了。”章父喊几个儿媳妇去做饭,说晚上团聚,好好接风。   海伦在十天前回了德国,丹尼尔也关闭了牙科诊所,同一班轮船回去了。   马陈氏的女儿得了伤风,被章父几服药治好了,感激得不得了,沈梦昔看着还在恢复中的小丫头,捏捏她的小手,“小丫头,挺幸运,就叫阿幸吧!”   “行!就叫阿幸,不叫大丫了!”马陈氏非常高兴。   报纸还刊登了一件爆炸新闻,十九路军某师长28日进入公共租界跳舞,被日军抓捕,从其随身所带皮包中,搜出十九路军兵力部署和战线配置图,并称日军正是凭此图纸在3月1日攻占柳河,迫使中队退回第二防线。   该师长被日军释放,国民政府军事法庭最后以“擅离戒严地点”判处他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   王守卿正为上海沦陷而痛苦沮丧,看到消息,十分震惊,他仿佛看到身陷囹圄、前途尽丧的自己,一身冷汗湿透军用衬衫。他与这位孙师长较为熟悉,知道他不喜跳舞,也绝对不会犯低级错误,把图纸带去舞厅。   答案呼之欲出,政府需要停战和谈的替罪羊。   王守卿飞快地奔到沈梦昔家中,大黄高兴地摇着尾巴欢迎他,他顾不上搭理,冲进别墅,阿青见了他有些吃惊,“王先生,小姐在书房,我去叫她。”   “我自己去!”王守卿一步两个台阶,跑上二楼。   他急切地敲响书房的门,沈梦昔一开门,就被王守卿猛地抱住,“嘉瑜!嘉瑜!谢谢你!”   沈梦昔也看了报纸,懂得他在感谢什么,笑着拍拍他的背。   “嘉瑜,你是我的福星!”   “松手吧,别跟小孩子似的!”   王守卿松开怀抱,笑着指着桌上的报纸说,“你看报上,还是夸你的多。”   “我没有一一细看,只看了几人的。”   “上次照片登报,你气坏了吧,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王守卿把手支住书桌上,低头看坐下来的沈梦昔。   “是啊,那时候气急了,觉得自己名声尽毁。现在似乎明白了,人活着,免不了被人非议,我只管做好自己就是了。”   “嘉瑜,我去宝山求亲,被章老先生拒绝了,他十分中意我,但因我曾经是陆晓眉的前夫,让他不能接受。我该怎么办?”   沈梦昔白了一眼,“我也不知道。”   阿欢在门外敲门,说吃饭了。   王守卿打开门问“阿欢今天吃什么啊?”   “王叔叔!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我家!”阿欢很高兴。   三人下楼,海伦走了,平时吃饭只有母子二人,阿青几人都在后院厨房吃饭。今天三人共餐,阿欢露出久违的笑容。   王守卿更开心,吃得津津有味,吃到一半,忽然说“嘉瑜,你什么时候包酸菜饺子,我想吃!”   沈梦昔看看阿欢,阿欢也看着她。   “阿欢想吃吗?”   “想!”阿欢笑着说。   “好吧,周日包饺子。”   “好!”王守卿哈哈大笑。 第五十四章 她的黑白餐   前段时间,梦昔专栏开了一期天窗,申报居然没有用别人的文章补充,而是就那样白纸的空着,旁边注明,“梦昔因赴前线做医护救助,本期内容空白”。   梦昔的身份随之彻底水落石出,市民惊讶一个女教授居然有胆量到前沿阵地做战地救护,有人质疑事情的真伪,疑心她在博取好名声,也有知情者发文盛赞沈梦昔的壮举。   沈梦昔一律不予回应。只是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关于战地救护者的,一篇是前线普通士兵的。内容真切详实,胜过任何一个战地记者的报道,文中提到日军战机对救护队的轰炸,提到了牺牲和负伤的救护队成员,也提到了失明的张凤祥,全文只是叙述战况,如实描述战况,未作一丝个人评价,却通篇充斥着悲壮之情。   近期,上海多家报社因发表抗日言论,被政府查封,申报也接到两次严重警告。   二月初,日军纵火焚烧东北图书馆,又占领哈尔滨,东三省彻底沦陷。   东北大学彻底成了流亡大学。   东大已于去年十月在北平勉强复课,学校各方面条件大不如前,师资流失严重。沈梦昔接到罗校长的电话,家中强烈反对她离开上海,加之沈梦昔也不想再去张翰青的学校就职,就打算再给罗校长汇款一万元,帮助他度过难关。罗校长连声推辞,说张翰青已拨款到了东大,沈梦昔一听就歇了心思。   七月六日,上海新闻界、体育界和团体,为刘长春赴洛杉矶参加奥运会践行,近两千人出席欢送会。   沈梦昔本想资助刘长春早些出发,到洛杉矶多休整几天,以好的身体状态参加比赛。   事到临头才知道,一九三一年,国际奥委会向中国发出邀请函,伪满洲国为了在国际社会打开知名度,极力主张刘长春和中长跑运动员于希渭参赛,承诺许以高官厚禄。   刘长春当即在《大公报》拒绝声明“苟余良心尚在,热血尚流,又岂能忘掉祖国,而为傀儡伪国做马牛。”   于希渭则对外称病,也拒绝为伪满洲国参赛。   国民政府为了不惹恼日本,以经费不足为由,宣布不派选手参赛。   最后临到六月底,才由张学良个人捐助8000银元,国民政府急电国际奥委会通融,才险险报名成功。中国代表团只有两人,一人是刘长春,还有一人是翻译。   办理护照签证又耽搁了些时日,加上邮轮航班也有固定日期,所以是卡着最后的时间出发。航程大约是20天,到达洛杉矶马上就要参赛,所以,刘长春此次必然是难以取得好成绩了。   刘长春见到沈梦昔,非常高兴,要记者给他们合影,并大大咧咧说“章教授老能跑了!”   欢送会后沈梦昔单独找到刘长春,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美元,另有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几袋蛋白粉、奶粉、牛肉干、苹果,还有一些维生素,另外有风油精、藿香正气水等。叮嘱他如果船舱没有窗子,就想办法高价换个一等舱,务必保证到达洛杉矶时有充足体力和良好精神。   刘长春慌的连连摆手,称张校长已经给了那么多大洋,怎么还能再要章教授的钱,沈梦昔把东西放到他手上,“这些不是让你去享受,而是你需要好的状态和体力参赛!你代表的是国家,是东大,拿个像样的成绩,给中国人争光!”   刘长春使劲点头,郑重接过钱物,鞠了一躬。   “这是我个人给你的,不必对人说起,切记!”   刘长春红了眼圈,沈梦昔拍拍他的肩膀,“加油!我看好你!”   陆晓眉在母亲去世后,彻底失去依靠。   唯一对她不离不弃的就是翁睿文了,陆晓眉换了间小些的公寓,辞退了众多佣人,只留下四个佣人伺候她的起居生活。   陆晓眉不事生产,每日只是整理一点许诗哲的遗作,或者画画写字,并且还要定时吸鸦片烟,翁睿文可谓供应她的黑白两餐,花销巨大。   每日与她隔灯并卧,吞云吐雾。陆晓眉正式与翁睿文开始了同居,翁睿文很支持她继续学画,也支持她整理许诗哲的作品,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许父闻知此事,更加生气,坚决断绝与陆小眉的一切来往,更不许她去祭拜许诗哲。   而翁家也不承认她,逢年过节所有的活动也都不许她参加。翁家几个大些的懂事的孩子,也都恨死了她。   胡鸿兴为此来到上海,劝说陆晓眉离开翁睿文,承诺自己可以提供她的生活费用。但陆晓眉此时已经离不开鸦片和翁睿文的按摩,只说,翁睿文对她情深意重,一直照顾有加,自己不能就这样三心二意地离开他,感情总要有始有终。   胡鸿兴看着再无昔日风采的陆小眉,无奈离去。   其实,从一开始,他是和许诗哲一起喜欢上陆晓眉的,但他没有许诗哲的魄力,并且家有悍妻,江氏拎着菜刀威胁,你若敢离婚,我就先杀了两个孩子,再自杀!他立刻投降。   后来则干脆一力促成许诗哲和陆晓眉,沈梦昔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思维和心态。   许诗哲失事后,他又动了心思,无奈他又没有翁睿文的按摩手艺,只能再次放弃。   云裳重新开业后,翁夫人只来光顾过一次,她憔悴得厉害,皮肤松弛,眼神无光,对沈梦昔说“还是你这样的好。”   沈梦昔也不知道她指的是单身好,还是经济独立好,笑着请她坐下来。   “其实我不应该抱怨,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翁夫人轻轻说。   “如果事情无法改变,就努力接受吧。”沈梦昔颇感无力地说。   “你说的对啊。”翁夫人喃喃应到。她的衣服腰身宽了一寸多,手里拿着云裳的裙子比量半天,似乎十分纠结。   “这次的款式不适合您,下次有了新款,我给您打电话吧。”沈梦昔冲了一杯咖啡给她,加了伴侣和糖,“你尝尝,苦中带甜。”   “生而为人,就是来受苦的,哪有甜啊。他们说,人做了恶,要下十八层地狱,呵!哪有什么十八层地狱?这人间!就是地狱!”翁夫人大声抱怨,喝了一大口咖啡。   “怎么会?你有五个孩子,他们在一天天长大,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中国人都讲后福,你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我是吗?”翁夫人摸摸自己的脸,“我连那个寡妇都不如!”   “有福之人,不是说享丈夫的福,都是说享儿女的福。”沈梦昔笑着说。   “她如果是我家的妾,还好,偏偏住在外头,比我还自在!我连自己的丈夫都见不到,我还不如那个当交际花的寡妇!”翁夫人哭了起来,“我有五个孩子,想死都不能!”   沈梦昔轻轻抚着她瘦骨嶙峋的后背,生下第五个孩子,她也许是得了抑郁症。   翁睿文虽有一手好医术,但是他要供养两头家,还要供着陆晓眉学画,再加上他们两人的鸦片烟,费用不菲。他已经几次拿出家中古董出售,以做周转。他还兼职做了江南造船厂的会计科长,为的就是多一份收入。   翁夫人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陆小眉自在,总要省吃俭用,斟酌花销。   “他还带我的大女儿去那头儿,香韵回来说,那个交际花平日要喝人奶,好好的蜂蜜要从后面打到身体里,就因为她便秘!出入还要小汽车,我的小儿子已经辞了奶妈!我的上帝啊,她怎么不下十八层地狱!”   沈梦昔还是第一次知道,陆晓眉平时的生活是这样的,一时有些惊呆,翁夫人见沈梦昔表情吃惊,十分满意,又说,“我家睿文是被人下了降头了,你说,一个吸鸦片烟的,牙齿焦黄,又是个废物,怎么能勾住男人?她就是妖精!使了法术,害了我家睿文!可怜我怎么说他都不回头啊!”翁夫人始终觉得她和这个章小姐是一条战线的,她无比希望沈梦昔能和自己一起痛骂陆小曼。   “你想过离婚吗?”   翁夫人愣住,责怪地看着沈梦昔,“我有五个孩子!扔给他们我舍不得,带着我又养不起,我怎么离婚?我要是像你,只有一个孩子,又有那么多嫁妆和哥哥,我也早早离婚了!”   沈梦昔不知道她擅长什么,能做什么,不敢轻易建议,只说“离婚的确也不容易,除了不用受闲气。”   “现在世道多乱啊,离婚了我肯定是活不下去的。你说那个交际花,怎么会舍弃人人钦羡的将军,找了一个花心的许诗哲呢!章小姐,我可是听好些人讲,王将军在追求你呢!”   “别人要说闲话,我没办法,别人要追求,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无论什么世道,有没有丈夫,我都可以好好的活着!”沈梦昔直视翁夫人。   翁夫人有些歉意,“我们家何尝不被人讲闲话呢,你是少有的好心人,我不该这样说话。我比不得你,有学问,有大洋,有底气,我娘家要是有你一半好,我也不至于是今天这样!”说完又哭了起来。   沈梦昔有些坚持不住了,同情心逐渐耗尽,翁夫人与翁睿文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她也识文断字,只是年少时感情越深,此时越是割舍不下。   忽听门铃声响,她转头看去,居然是一身西装的张翰青,翁夫人也看到了来人,急忙站了起来,眼中写满八卦与好奇,最初的失意和落寞都不见了,看看张翰青的脸色,她识趣地提出告辞。 第五十五章 我只要太太   张翰青大咧咧的坐下来,冲陈阿梅一挥手,让她出去,陈阿梅吓得瑟缩了一下,看向沈梦昔。   “张司令,我请您到旁边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吧。”沈梦昔拿起手包说,然后自顾自走向门口,又回头对陈阿梅说“阿梅,好好看店,把翁夫人用过的杯子好好清洗一下。”   阿梅连忙应是。   张翰青哼了一声,站起来跟了出去。   梅里咖啡厅是法国人开的,充满异国情调,留声机播放着流行的歌曲。   咖啡厅里没有什么客人,沈梦昔挑了个角落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   张翰青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嗅了嗅,“我可以吸烟吗?”   “对不起,我闻不了烟味,您有事快说吧,然后您就可以吸烟了。”吸大烟也可以。   “许诗哲甩了你,找了陆晓眉,你又捡起陆晓眉不要的男人!你有没有脑子?”张翰青将香烟捏碎,扔到桌上的水晶烟灰缸中。   “不劳您操心。”沈梦昔直视张翰青,发现一年没见,这位东北的风云人物消瘦许多,近乎形销骨立。   “你也瞧不起我!你也说我是不抵抗将军!”张翰青恨恨地说。   沈梦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他。淞沪战役中,张翰青担任第一防卫区司令,任务是挺进东北,牵制日军,但他并没有所动作。东北是片神奇的土地,要么是铁铮铮的硬汉子,要么是极其下作的软蛋。沈梦昔的眼中也许带出了情绪,惹得张翰青低吼“你不许这样看我!”   沈梦昔嗤笑一声,拿起手包去结账,回了云裳。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翰青又跟了进来,冲着沈梦昔大吼“我的三儿子死了,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父亲的祭日就在我生日那天吗?”   “所以你就放弃了大好河山?”   “屁!他们给我打了吗啡!”张翰青撸起袖子,露出满是针孔的小臂,呜咽道“我特么是个废人了!我死了都没有脸去见我爹!”   张翰青忽然大汗淋漓,浑身发抖,伸手去抓皮包,由于急躁,却把它推到了地上,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瘫坐到地上,手脚并用爬到皮包边,双手哆嗦着从皮包里拿出针筒,迅速给自己扎上。   沈梦昔砰的一声关了办公室的门,“阿梅!关店门,不营业了!”   沈梦昔第一次看到别人吸毒,张翰青的面上露出飘飘欲仙的表情,毫无一丝军人气概,像一堆烂泥一样倒在椅子下,沉浸在美妙的忘我的世界中,发出呻吟和叹息,沈梦昔冷冷地靠墙站着,直到张翰青恢复了神志,羞惭地看了她一眼,颓丧地从地上起来,坐到椅子上。   “请整理好仪容,离开这里!”沈梦昔递给他一张纸巾,并把一面镜子对着他。   张翰青猛然看到镜中的自己,吃了一惊,他不记得多久没有好好照镜子了,最近毒瘾发作频繁,有时一小时就要打上一针。身体也觉得亏虚不已,根本无心做事,这次乘坐专机来到上海,忽然想起这个对自己一直不假辞色的女人,忍不住过来看看,没想到才半小时毒瘾就发作,在她面前出了大丑。   他放下镜子,看着沈梦昔,颓然道“你肯定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沈梦昔认真地点头,“是的,我非常瞧不起你!如果张大帅还活着,东北不会沦陷!你明知父亲和儿子死于谁手,却一味沉浸毒瘾之中,让亲者痛仇者快,让国土沦陷,让百姓遭殃,我一直奇怪,你怎么有脸活着!”   张翰青霍地站起,手指沈梦昔,“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呵!你当然敢!你指使人在报上诋毁我,你打压王守卿,你有什么做不出?你放弃抵抗,让东北同胞深陷水深火热,你让八万东北军变成了伪军,让日本有了占领全中国的基地和资本,你有什么做不出?”沈梦昔从皮包掏出勃朗宁手枪,直指张翰青的额头,“我以为你会有一丝你父亲的血性,答应你到东北大学执教,只为亲眼看你抵抗日军侵略,看你像个男人一样保家卫国!你!却在紧要关头,吸大烟!泡美女!你闭上眼睛听不到东北百姓的哀嚎吗?你天黑出门不会有鬼魂跟随你吗?你,也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张翰青脸色煞白,报上铺天盖地骂他的,他可以不看报纸逃避,身边的亲人熟人,没有一个当面指责过他,或是因为爱他,或是因为怕他,都回避这个话题。只有这个女人,手拿他赠送的手枪,满眼仇恨地指着他的头,痛骂他。   “你戒毒吧!然后像个男人一样活着!否则,就去死!换个人统领东北军,对国家也是件好事。”沈梦昔沉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操纵报社,要打压王守卿吗”张翰青有些难过,忽然又觉得颓丧,“算了,你不用知道。我从现在开始就戒毒!我保证,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打吗啡!”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拉开办公室的门,“如果不能戒毒,你就一枪毙了我!”说完走出办公室。   屋里安静下来,沈梦昔半天没有动,看着地上那只注射器,慢慢蹲下,用一张纸巾包上,放到武陵空间里,抽出一张消毒纸巾,用力将办公桌擦净,并将椅子摆正。   回到家中,王守卿在和阿欢给大黄洗澡,大黄浑身湿漉漉,终于忍不住使劲抖毛,甩得两人一身都是水,他们互相看看,然后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沈梦昔懒得说话,径直走进去。   厨房里有食物的香气传出,章嘉蕊声音轻快地喊着“吃饭啦!”看到沈梦昔,笑着说“七姐,你回来了!看我做了红烧肉,按你的方法做的!”   又站到门口,对洗狗二人组喊“吃饭啦!快洗手吃饭!”   阿欢欢快地答应着,拉着王守卿进来。   “咦,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就在大黄抖毛的时候。”沈梦昔笑着说。   阿欢大笑。   王守卿却看出她笑意勉强,“你怎么了?”   “遇到一点事,现在没事了。”   “那去洗手吃饭吧。”   四个人吃饭,章嘉蕊的饭菜做的不错,几个菜的味道都和沈梦昔做的不差分毫。   “嘉蕊,你这几个菜做的不错,和你七姐做的几乎一个味道!”王守卿吃了几口,忍不住伸出拇指。   “真的吗?”章嘉蕊眉开眼笑,“谢谢守卿哥哥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   “以后谁娶了嘉蕊就有福气了!”王守卿笑着对沈梦昔说,夹了一块肉,“你吃这个红烧肉,是不是跟你做的一个味道?”   沈梦昔默不作声,吃了下去,还真是。她看看章嘉蕊,她正因刚才王守卿那句话,脸色羞红,低头吃饭。   晚饭后不久,王守卿告辞离去,沈梦昔回到书房,她满脑子都是张翰青注射吗啡后兴奋的样子,整个人烦躁不已,刚吃下的肉都变得恶心,她忍不住到洗手间吐了出来,才稍稍舒服一些。正在漱口,章嘉蕊进来了,“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恶心,吐出来就好了。”沈梦昔用毛巾擦擦嘴角。   章嘉蕊跟到书房,沈梦昔疑惑地看着她,“你有事?”   “姐,你是不是”章嘉蕊上下看她。   “是什么?”沈梦昔随手整理著书架上的书,用掸子掸去灰尘。   “你是不是有了啊?”章嘉蕊费力地说出。   沈梦昔停止掸尘的动作,回头看着章嘉蕊,“你是问,我是不是有了身孕?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和守卿哥哥在谈恋爱,有小孩子也是正常,你们赶紧结婚就是了。”   “我们一直以礼相待。”   章嘉蕊看着沈梦昔的脸色,知道她生气了,“姐,你别生气,这些年,你帮我那么多,我最感激的人就是七姐,我姨娘也让我好好听你的,说你和母亲一样最是善良。”   “所以呢。”沈梦昔放下鸡毛掸子,坐到书桌边。   章嘉蕊也跟到书桌后,一下跪在沈梦昔跟前,“姐!”   沈梦昔冷冷看看她,“有话起来说,跪着像什么!”   “不,我不起!姐,我知道你和守卿哥哥情投意合,他非常敬重你,我不和你争,我只要做个姨太太就行!”   沈梦昔看了她良久,“父亲供你读大学,你就学会了这些?我让你在公司独当一面,你就这样回报我?”   “姐,守卿哥哥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不如找了我,我们姐妹一心,总比找了别人强啊!姐!我会听话,我会听话的!”章嘉蕊晃着沈梦昔的胳膊哀求。   “嘉蕊,我和王守卿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太着急了。况且,我的丈夫也不能有姨太太,连歌舞厅都不能去。”   “你怎么知道守卿哥哥就不要姨太太,你怎么知道他就不喜欢我!”   “那你就找他说吧,他如果喜欢你,我退出。”沈梦昔以手支额,“我今天很累,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我家了。”   “姐!我是你的妹妹!”   “你还知道你是我妹妹!”沈梦昔烦躁地拉开书房门,冲到楼下,拨通王守卿的电话“王守卿!你立刻来我家!马!上!”   “发生什么了?”   “马上来!”沈梦昔挂了电话,坐在客厅里。   王守卿一身大汗赶到,就见客厅里两姐妹枯坐着,不言不语。   他一进来,沈梦昔就指着他对章嘉蕊说,“你跟他说。”   然后要上楼。   王守卿敏锐察觉到硝烟气息,虽不知原因,但觉不妙,一把拉住她,“嘉瑜,什么事?”   沈梦昔觉得头痛欲裂,指指章嘉蕊,“她说喜欢你。”   王守卿大惊,“胡说什么,她是你的妹妹!”   “我没胡说。”   王守卿看看章嘉蕊,“她是你的妹妹,所以我也当她是妹妹。”   章嘉蕊哭了,“守卿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听姐姐的话,我只做姨太太就行!”   王守卿哭笑不得,“我不要姨太太!嘉蕊你应该找个爱你的人,好好结婚。”说完拉着沈梦昔上楼到了书房,把她按坐到椅子上,“你急着让我来就为这个?”   “我这撮合你们啊。”   “离婚这么多年,想撮合我的人多了,想找早就找了。”王守卿拉着她的手,“嘉瑜,我不要姨太太,我只要太太。” 第五十六章 最后的拥抱   黄姨娘来了,沈梦昔一点都不惊奇,章嘉蕊哭着回去,她能坚持到第二天才来,已经超出她的预料了。   宝山安顿好以后,章父依然带着黄姨娘住回上海,平日依然常与许父常来往,也常常给附近住户看看病。章嘉蕊大部分时间与他们住在一起,只在偶尔的时候来沈梦昔这边吃饭。   可惜了一大早的好太阳,沈梦昔叹口气,“黄姨娘请坐。阿青看茶。”   阿青送上茶点,就很有眼色地回后院了。   “嘉蕊昨天哭着回去,问她也不说。”黄姨娘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这半年多,黄姨娘变化不小,她烫了头发,擦了唇膏,旗袍的开叉也提高了不少,不知道古板的章父如何会允许。   沈梦昔看看黄姨娘,不相信她不知道事情原委,“昨天嘉蕊跟王守卿表白,说喜欢他,要给他做姨太太,被拒绝,所以哭了。”   黄姨娘以为沈梦昔要绕个圈子,没想到她直接就说了,有点没缓过神。   ”父亲不会允许章家的女儿给人做小。姨娘应该明白做小的苦楚,好好劝劝嘉蕊吧。“   黄姨娘一愣,眼睛有些湿,轻轻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半晌,她平复情绪说”自古都是一夫一妻,但是哪个像样儿人家没有几个妾室姨娘,民国政府明面规定是一夫一妻,但是有点名头的,哪个不是带着几个姨太太的。嘉蕊像我一样笨,不会管家不会理事,做个姨太太得几年宠爱,也就不枉活这一世了。“黄姨娘声音渐低,搓着手中的绢帕。   ”我不拦着你们,但不能在我眼皮子下恶心我。“   黄姨娘面色痛楚,泣不成声,”七小姐,我在章家这些年,太太都没有这么骂过我!我和我的三个女儿从来不惹事,我让嘉蕊帮你,是为了你好,你不能这样对我!“   “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你?”沈梦昔乐了,“你回去吧,我和嘉蕊说过,她太心急了,我和王守卿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七小姐,这世间的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黄姨娘看着面前的茶水,“就算你父亲这样的正人君子,还不是家里妻妾几个,依然念念不忘那青梅竹马”意识到说多了,连忙住口。   沈梦昔一笑,也没追问。   黄姨娘讪讪地转移话题,“虽说也有那庶女嫁了高门大户的,人家是留洋回来的,自然高人一等,我们嘉蕊只是在上海读了大学,高攀不上。”   沈梦昔无聊地看向窗外,深树蝉鸣,搅得人脑瓜仁儿疼。   电话铃响,沈梦昔跳起来去接电话。   居然是胡鸿兴打来的,一番客套寒暄,终于说到正题,“章小姐,是这样,我听说诗哲曾经将一个箱子存放到你处”   “并没有,他连阿欢的抚养费都没给过。”   胡鸿兴忽然不知说什么,“诗哲的那个皮箱,他十分珍视,称之为八宝箱,里面锁着日记和一些信件,我们一直在寻找,想将之整理成集,缅怀逝者。”   “胡先生,既然是锁着的,定是不希望被人所知,如要缅怀,可以多写些诗文,别的我一无所知,对不起胡先生,帮不上你。”沈梦昔客气地说。   胡鸿兴无奈挂了电话。   章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看沈梦昔坐回来,不禁叹气,“可惜了诗哲,嘉瑜你哪里都好,就是拢不住男人的心,章家最大的遗憾就是失去了这个女婿,唉。”   沈梦昔头大,章母去世后,章父性格变化有些大,不大管家里的事情,医馆家事都交给了章嘉珩,有时候他坐在那里出神,明显是在怀念一个人,但沈梦昔敏锐地感觉,那个被怀念之人并不是章母。   章父处处带着黄姨娘,也不过是因她年轻,带着好看些,又能照顾自己,言行中并不见多少情意。   沈梦昔暗叹,男人心,海底针。   “嘉瑜,你开工厂、当老师,父亲都随你自在,但是结婚必须得听爹的,不能找那个王守卿!他是陆晓眉的前夫,你是诗哲的前妻,你们凑在一起,那我们章家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您老好好给嘉蕊找个婆家吧,我给三个妹妹的嫁妆一视同仁,早都准备好了。至于我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   章父大怒,“你敢!你要敢和王守卿结婚,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像赵四小姐的父亲那样?”沈梦昔笑。   “我宁可打死你!我宁可一头撞死!”   黄姨娘慌忙来拉沈梦昔,“七小姐快和你父亲道歉,让老爷原谅你。”   沈梦昔拂开她的手,“黄姨娘,你错了。”   黄姨娘不解地看着她。   “我和母亲不一样,我不是她那样的善良。”   黄姨娘愣愣地看着沈梦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梦昔站起来,“我头疼,要上楼了,关于我的婚事以后不要再提,另外,你们一个不许我嫁,一个把姨太太都准备好了送我,起码把意见统一了再来说。”说完径自上楼。   章父顿着拐杖冲黄姨娘吼“怎么回事!”   章嘉璈最近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就被父亲怒骂,说他没有好好照顾妹妹,什么人都往妹妹身边带。   对于父亲的固执他毫无办法,只得奉命来到沈梦昔家中,“责骂与阻拦”妹妹,沈梦昔笑着看他,等着他说话。   章嘉璈悄悄说“嘉瑜,我在美国买了个房子。”   沈梦昔听了惊奇,“你想移民?”   “我这些年快被榨干了,政府不停跟我要钱。年初我急得差点拔光了头发,唉。”   “你能走得开吗?”   “走不开就让你四嫂带着孩子们先走,国内太乱了,以后还要起战争。”   沈梦昔点点头,表示赞同。   目前,国内没有什么力量,能立竿见影地抵抗多国力量,沈梦昔有种眼睁睁看着巨轮沉没的悲壮感。   “我买了两栋,给你一个。”章嘉璈给了她一串钥匙。   “真是亲哥!回头就把钱给你,免得四嫂打你。”沈梦昔接过钥匙摆弄。   “别人都有家,只你一人,好容易遇到个可心的,还是这么个关系,实在是遗憾。”章嘉璈叹气,“不过,嘉瑜,你如果真是喜欢他,四哥支持你,舆论与非议都不算什么,人活一世,是活给自己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你看陆晓眉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沈梦昔前头听的还好,最后听他拿陆晓眉做比较,不禁翻了个白眼。   “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   许父许母来过,林老夫人来过,无一不是为了沈梦昔的婚事。他们都不赞同她和王守卿相处,许父甚至说“是阿哲对不起你,是他没福气,也是我们没福气。除了那个姓王的,你找谁都行!”   沈梦昔苦笑,这种离婚重组的事情,放在21世纪也不多见,要这些老古董接受,的确有些难。   她把事情对王守卿和盘托出,他苦恼地说,其实他的父母也不同意。   沈梦昔大笑。   王守卿气得大叫“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笑?哭有用吗?”沈梦昔抿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特别不喜欢勉强的事情,事实证明,所有不被祝福的婚姻和感情注定要以悲剧终结的。守卿,我打算出去走走,你且忙着你的事情吧。”   王守卿久久凝视她,“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沈梦昔默默点头。   “当初陆晓眉为了许诗哲,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也要跟着他,我那时候恨死了他们,他们让我这个正牌角色变成了多余的。现在看,我真是羡慕诗哲啊,曾经有人那样爱过他。”王守卿叹息。   “他们在一起之后呢?”   王守卿一愣,是啊,他们在一起没有多久,就吵架,就出现了翁睿文。   “那是他们的性格使然,嘉瑜,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对不起,守卿,我已经过了飞蛾扑火的年龄,这里,”沈梦昔右手抚上心口,“需要宁静,安全,平淡,自在。”   “那也是我追求的生活,上海名媛我都看不上,我喜欢你坐在窗边读书的样子,喜欢你做的饭菜,喜欢你骑马时的狂野,喜欢你给伤员做手术的专注。”   王守卿黯然地看了无动于衷的沈梦昔一眼,“现在看来,我输了,你喜欢我,远没有我喜欢你的多。”   “人活一世,不是只有情爱一事,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沈梦昔艰难措词,“国难当头”   王守卿点点头,利落起身告辞,“嘉瑜,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要面临结束。你给我一个拥抱吧。”说完张开双臂。   沈梦昔微微一笑,也伸出双臂,两人紧紧相拥。   ——这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的胸膛。   王守卿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轻微颤抖,俯身捧起她的脸,在唇上深印一吻,转身离去,唇上隐约带着咸涩。 第五十七章 太太的客厅   王守卿离开后,沈梦昔在书房的蒲团上坐了一晚。   她将武陵空间的物品重新整理了一遍,尤其是粮食和武器,一直忙碌到后半夜,最后看到几个手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并没有再看里面的照片和视频。   将云裳和军服厂的事情,稍加交待,又把阿欢送去了许父那里,她就登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她是应了林惠雅的邀请,也顺便把于家兄弟带去。   这一年,多方辗转,终于联系上了他们的家人,告别的时候,几个孩子抱头痛哭。沈梦昔安慰他们,小小年纪,何愁来日不能相见!   到了北平,沈梦昔按地址先把于家兄弟送回去,于家兄弟的父母当初从沈阳逃出,慌乱中,把最小的两个儿子弄丢,一直四处寻找,他们的母亲为此一病不起,差点丢了命。这次他们回来,母子三人抱头痛哭,于父更是纳头就拜,沈梦昔躲闪不及,已是生受了一个头,赶紧躲到一边。   沈梦昔留下吃了一顿饭,告别依依不舍的于家兄弟,找了一家宾馆住下。这才联系了林惠雅。   林惠雅租住在北总布胡同3号四合院,这是一座两进四合院,院中种着马缨花和丁香树,在美国学习过舞台设计的林惠雅,将这个院子布置的温馨舒适。   这天正是周六,梁家的门不断被敲响,一共来了四位客人,沈梦昔跟着林惠雅从书房到了客厅。   她们一走进去,屋中四人都站了起来,沈梦昔定睛一看,大部分是识得的。一位是胡鸿兴,一位是沈聪文,还有一位就是金岳龙,他们笑着与她打招呼,最后一位年纪最小,将将二十岁的样子,他们介绍说叫做萧潜。梁诚如也抱着儿子从外面进来,看到沈梦昔,热情打招呼,不迭地喊后面的女儿,“冰冰,快看看谁来了?”   小女孩进屋看了一圈,最后视线定在沈梦昔身上,想了两秒,露出小牙笑了“嘉瑜阿姨!”   沈梦昔高兴地蹲下来,她就走过来,扑到她的怀里。   梁诚如抱着的男孩半岁多的样子,眉清目秀,十分乖巧,沈梦昔给了见面礼,又给了念冰一套儿童积木,林惠雅就让佣人把孩子带出去,又换了茶点。   坐下来,沈梦昔打量客厅,这间客厅在西厢,布置的极为简洁雅致,花架上一盆兰花,两旁是两张太师椅,对面是一张棕色皮质长沙发,看上去极为舒适,中间是一张大茶几,摆着茶具、咖啡杯和点心,还有若干圆凳,散落屋中。墙上挂着一些字画和油画,墙角还有一架钢琴。整个房间中西合璧,却丝毫不觉突兀。   沈梦昔狐疑地看着,她相信这绝对不是冰心笔下的“我们太太的客厅”,文中那奢靡的风格显然更适合陆晓眉。   还没有进行话题,门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个美女,原来是凌素,座中只有沈梦昔与她不识,林惠雅为她们做了介绍,两人笑着握手寒暄。   今天的话题居然是“女性的尊严与地位”,显然话题与今天在座的女性比平日多一些有关,她没有打算多说话,她是来北平看红叶的,或者说出来散心的。   有过大奶奶理论的胡鸿兴,自然是赞成女性独立自强的,他笑着说,“女性从来都是家庭的中心,女人健康,生育子女就健壮,女人智慧,生育的孩子就聪慧,当然,女主人开心,家庭自然兴旺,我觉得,咱们男人都应当做到三从四德!”   “哪三从四德?”凌素笑着问。   “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金岳龙指着他说“鸿兴家教甚严,我等看了,觉得还是单身最好。”   “你搭在梁家的后罩房住着,当然比单身要自在!”胡鸿兴也笑着指他的鼻子。   “座中三位女性,哪个不是女王一样的生活待遇?我们都是甘心的仆人!”金岳龙调侃。   “要说仆人嘛,大概也就是聪文了,哭喊着要做唐女士的奴隶,我等都要甘拜下风的!”胡鸿兴转头看坐在沙发上的沈聪文。   众人善意地笑,都知道他还在疯狂追求安徽的唐兆和。沈聪文脸色微红,不言语,也不辩解,只说“乡下人就是这个爱法。”众人又笑。   沈梦昔对沈聪文印象不错,许诗哲失事之时,他言语不多,但鼎力相助,并且,她读过他的文章,也欣赏他对妻子一片痴情。   金岳龙忽然看向沈梦昔,“我还记得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知章小姐后来又写了什么?”   沈梦昔摇头,“我哪会写诗,只是信口胡诌。”   “章小姐曾执教光华与东大,自然是文采非凡,不知您对女性的尊严与地位有何见地?”凌素插话道,沈梦昔看看她,人如其名,她的文字与语言带着凌厉,人也随性大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应是自小家境优渥,父母宠爱,长大才名美名在外,男性宠爱所致。   “女性的地位,大体要看社会环境,最终要看自己的努力。经济越发达,国家越开放,女性的地位就越高。”   “言之有理!”金岳龙赞同道。   “的确是这样,一个国家,男性的素质越高,就越懂得尊重女性,男性的自信心越强,就越发宽容以待女性。”林惠雅喝了一口咖啡,轻轻说,还笑着看了一眼梁诚如。   沈梦昔暗说,好大一把狗粮。   “女性总要通过自身的努力,才能获得社会的认可。”凌素说,“但是女性要获得同性的认可,必先获得异性的青睐。”   众人若有所思,然后深以为然地笑了。   林惠雅和凌素基本是完全掌握着谈话的节奏,沈梦昔注意到,至此,梁诚如和萧潜都一言未发,只是笑着看大家说话。梁诚如的目光时时留连在妻子身上,充满了欣赏与纵容。   佣人来说,冰冰小姐吵着要吃嘉瑜阿姨做的肉肉。林惠雅脸一红,“孩子闹,你给她做就是,做什么非要吵到前面来!”   “我去看看。“沈梦昔笑着站起来,让佣人带路,林惠雅也起身跟上。   冰冰在金岳龙家的厨房外面,正哭闹着要找沈梦昔,见到她来,主动投怀送抱,“吃肉肉。吃糕糕。”   “好好好。”沈梦昔抱着冰冰进入厨房,指点厨师几句,他马上领会,至于蛋糕就做不了了,没有烤箱烤炉,沈梦昔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小块威化,给了冰冰,这才安抚好了她。   林惠雅不好意思地拉着沈梦昔回到客厅,路上不迭地道歉,“怎么能让您进厨房呢,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没什么,不是什么事儿。”   回到客厅,听到他们在谈许诗哲,见到她们回来,微微有些气氛尴尬。   沈梦昔浑不在意地坐下来,“今天我要看着惠雅同学吃下三块红烧肉,因为有人说想象不出来女神大口吃肉的情形,我要仔细观察,而后诉诸文字记录下来。”   “我一直吃肉的,现在身体非常康健。”林惠雅笑说,“你看我,怀着小儿子的时候吃多了,现在还肉嘟嘟的。”   沈梦昔瞟了她一眼,心说,哪里肉嘟嘟?连胸都还是平的。   “想不到,章小姐还擅长厨艺,诗哲倒是极爱吃肉的,他可真是傻子,为了这红烧肉,也不应该和你离婚的。”   空气忽然变得凝滞,沈梦昔抬头看了凌素一眼,她没有动过许诗哲的八宝箱,但可以肯定,里面一定有与凌素的通信。在座各位已经认定八宝箱在她手里,这位凌素应该是心情极为焦虑,才口不择言失去风度的。   “我没爱过他,他没爱过我,这大概就是凌小姐所说的,我不能获得同性认可的原因吧。我倒是非常认同凌小姐呢。”   凌素一梗,金岳龙颇感兴趣地眼睛发亮,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沈梦昔主动出击,上次在剑桥镇,她读诗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那个‘多看了一眼’是怎么回事?”金岳龙不怕事大的火上浇油。   “那是我的抄袭。”   “抄袭?梦昔也会抄袭?”金岳龙表示不信。   “你不知道,最隆重的赞美就是抄袭吗?”   “哈哈哈哈!”金岳龙大笑,“不承认就算了,有一种女人嘴硬心软也是很可爱的。”   萧潜突然开口。“真的会有那种电脑手机吗,人们可以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还可以看到对方的脸?章小姐是怎么幻想的‘新世界’?就好像你真的去过一样?”   沈梦昔的目光看向窗外的丁香树,“大概是梦里去过吧。你的,还不是你自己做主?你要人哭就哭,要人笑就笑,生死由你,爱恨由你。”   随之几人的话题由女性地位转移到科技发展,他们谈论英国工业革命,谈论美国的摩天大厦,谈论汽车和枪支的改进,也谈论服装的变化,顺带的胡鸿兴又倡导了一次女性的胸部解放。   沈梦昔很少开口了,她将后背靠到沙发上,静静地听,静静地观察。她的手机开了录音,没有人知道,她录下了多么宝贵的谈话。   下午两点,佣人来叫吃饭了,几人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去了餐厅,饭菜从后院端了过来,还冒着热气,念冰坐在父亲怀里,乖乖地等着吃饭。   饭菜十分丰盛,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众人面前都有一个酒杯,萧潜主动给大家斟酒,梁诚如说了几句话,特别表示了对沈梦昔的欢迎,大家喝了一口就开始吃菜了。   红烧肉里加了一些鹌鹑蛋,念冰吃得很开心,小孩子记不住什么味道,只是见到沈梦昔就想起了红烧肉而已,梁氏夫妇说,味道已经很像了,连声夸赞金岳龙的厨师厨艺了得。   沈梦昔却不吃,只是看着林惠雅。   林惠雅被看得着恼,夹起一筷子肥中带瘦的肉,举到沈梦昔面前,“看清楚了!”然后一口吃下。   沈梦昔乐得鼓掌叫好,“我怎么没带相机来呢!”   金岳龙居然就住在他们的后罩房中。   林惠雅诚挚邀请她在家中的西厢房住下,   胡适,金岳霖,沈从文,朱光潜,萧干   周六 第五十八章 奋力地奔跑   听说沈梦昔要看红叶,金岳龙就说,“还早了些,现在只是阳面的红了一些,再过几日,下了霜,约上几人,我们同去。”   沈梦昔当然称好。   跟上海通了电话,家里一切安好,沈梦昔决定在北平住上一段时日,就租了个距离梁家不远的小院子,雇了个钟点工,每天中午前来打扫一遍。   北平的物价比上海低很多,教授的工资在北平生活,简直再舒适不过。   沈梦昔给老田寄走了稿件,在街上买了些礼物,去看望罗校长,罗校长极是开心,大声让家中佣人快去喊彭教授等人前来,东大现在只有不到20个教师,300多学生。从前的教授,也只剩下彭教授、刘教授和梁氏夫妇依然在东大执教。   罗校长住在临时校区的家属房里,并没有另外租房,条件与沈阳是天壤之别,与梁家也是不能比,但他怡然自得,完全不觉窘迫。   没有课的彭教授和梁氏夫妇都来了。聊起东大,彭教授叹息,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东大迁回沈阳了。   沈梦昔刚才看到校区的操场,小得可怜,校舍也陈旧,再无实验楼、图书馆,这里不过是一所中学的旧址而已。问起学校的女学生,大都陆续返回家乡,剩下的多是东北籍的女生,新生里一个女生都没有,连男生都少,哪有女生?   罗校长看着沈梦昔,忽然抚掌大喊一声“有了!”   彭教授愣了一下,也哈哈大笑。   原来,近日有个高校秋季运动会,其中有个保留项目,是教师接力赛,4400米,带有一半的娱乐成分,毕竟很多教授的年纪都是四十岁以上,能跑下来400米已经不易。   东大的老师少得可怜,最年轻的梁诚如有疾,林惠雅体弱,好容易凑够了四个人,前几天其中一个还崴脚了,肿得像个馒头,医生严令不能走路。   无奈只得让五十五岁的白副教授上阵,他豪言,走也要走下来!   刘长春参加洛杉矶奥运会的三个项目,其中两百米进入决赛,虽未取得名次,但已经让流亡的东大为之骄傲和振奋。所以,这次高校运动会,东大虽然只有200多名学生,但是所有的项目,学生们都参与报名了,这个教师项目自然也不能落下。   罗校长说得悲壮万分,让沈梦昔心酸,一口答应下来,不就是跑步吗!   中国人就是爱求个圆满,沈梦昔一答应,大家都喜笑颜开,仿佛这也是一件大喜事一般。   彭教授眼角瞄着沈梦昔,嘴上却对罗校长抱怨,最近没什么好吃的,整个人都瘦了。   罗校长不信,“昨天还听你家夫人抱怨,你又在半夜起来偷吃烧鸡腿呢!”   沈梦昔心领神会,自告奋勇说要给大家做几道好吃的,罗校长就命佣人速去买菜,中午要大吃一顿。   酥烂红亮的红烧肉,鲜嫩酸甜的西湖醋鱼,麻辣顺滑的麻婆豆腐陆续端上了饭桌,罗家的厨师也做了四道拿手菜,最后一道东北风味的小鸡炖蘑菇,让大家再次想起在沈阳的时光。   “快快,小章快坐下,让老罗快致辞几句,我要忍不住了!”彭教授急得大叫。   罗校长哭笑不得,无奈地虚指他,“老顽童!”   沈梦昔摘下围裙,稍事整理坐下来。   众人都举杯看着罗校长讲话,罗校长却未语泪先流,半晌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众人均黯然。   只有彭教授埋怨罗校长坏了食欲,”老罗!这世上最多的就是伤心事,月缺总会再圆,日落还会日升,华夏五千年,多难兴邦,哪一次不是艰难度过?你莫掉泪,怎知如今就没有那龙城飞将?来来来,他哭他的,咱们先吃为敬!”说完伸筷子就夹了一口红烧肉,“啊呀,就是这个味道!想死我了!小章啊小章,你离开东大,我就没吃饱过!”   老校长抹了一下眼睛,“那你还不多吃,堵住你的嘴!”   众人情绪放松下来,纷纷喝了一口酒,吃起菜来,赞不绝口。   “吃到这一口,才知道岳龙的厨师做出来的还是差了一筹。”林惠雅轻轻说。   沈梦昔放下筷子,对她一拱手,“多谢女神夸赞!”又做了个拍照按快门的姿势。   林惠雅哼的一声,翻了个白眼。众人大奇,连梁诚如也为妻子的调皮哈哈笑了起来。   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北平师范大学的操场上,六所高校参加的秋季运动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田赛径赛项目齐全,年轻的学生们奔跑腾跃,青春逼人,蓬勃生机,让人顿觉得未来可期。   东大体育系名不虚传,虽然在校学生最少,但仍然在六所学校中名列前茅,让罗校长老怀甚慰,对沈梦昔他们说,“足够足够,你们几个能跑下来就行!”   到了下午,沈梦昔换了一身红色运动服,黑色跑鞋,和一群老师在一起检录。   其他高校派出的都是男教师,唯有她一个女的,一身大红,分外惹眼。因不是什么正式项目,大赛不计较她现在是否在校教师,也是照顾东大如今的特殊情况,更是乐得见到女教师出现在赛场上。   东大的另外三个教师,一个三十多岁是体育系的老师,两个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看着都不像是能跑得快的。体育系的高老师,对这场比赛毫无期望,他笑嘻嘻地让沈梦昔跑第一棒,沈梦昔坚决地说,“我跑最后一棒!”   高老师一犹豫,马上答应“也好!”   沈梦昔觉出他已无斗志,伸出右手,其他三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咱们加个油吧,无论如何,全力以赴!”沈梦昔示意他们将右手压上,“任何时候,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其他三人受了鼓舞。   “加油!”   “加油!”四人高喊。   看台上和跑道边的学生也受到感染,大声喊着加油。   发令枪响,高老师如离弦之箭,一马当先,看台上顿时欢呼声起,后面五个院校的老师也被激发潜力,奋力追逐,高老师不愧是体育老师,领先半圈,率先交棒,第二棒的赵老师身体瘦弱,沈梦昔都担心他拿不住接力棒,掉到地上,等他气喘吁吁的一圈下来,第一棒的领先优势已经完全丧失,到第三棒李老师,更加悲惨,他跌跌撞撞的把接力棒交到沈梦昔手上,已经落后第一名的清华大学教师半圈。   东大的学生,站在操场边,高喊“老师加油!”,一个女生,是沈梦昔的曾经的学生,此刻她就在跑道边,嘶声喊着“章老师!章老师加油啊!”   沈梦昔胸中有一团火,烧得她要吼将出来。   此刻她的眼中只有前方,只能奔跑。她双唇紧抿,马尾飘扬,似乎回到双河农场的冰场,似乎骑着萌萌飞奔,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全力以赴!   操场边的学生们都炸了,东大的学生跟在她旁边奔跑,嘴里不知所云的喊着,热泪横流,他们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甚至任何一个男人像她这样奋不顾身地奔跑。   看台上所有人都站立起来,为火焰一样的红衣身影欢呼,如巨浪排空,看台角落里,一个身影也霍地站起来,他不由自主摘下墨镜,这是他第一次看她奔跑,直感觉她似是要奔赴战场,跨步与摆臂的姿势有说不出的蛊惑,仿佛看的人也要情不自禁下场跟随奔跑。   她的怒骂犹在耳边,看了她的奔跑,却理解了她,这是个有家国情怀的女人,不输任何男子。   沈梦昔如一头猎豹,带着自己的节奏,迅速越过几名老师,清华的老师,最初以为欢呼声是给自己的,也被激发豪情,奋力冲向终点线。却见一个红色虚影唰地越过他,撞线而去,带着鲜艳的绳子跑出几十米才逐渐停下,他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不知何故。   东大的学生冲向沈梦昔,欢呼蹦跳,那个女生更是一把抱住沈梦昔,嚎啕大哭。   沈梦昔轻抚她的头发,“不哭不哭。”   她高兴地向看台挥动双手,开心地大笑,十分畅快。   沈梦昔善跑,一下子让梁家的客厅有了新话题,这个周六大家决定不在客厅聊天了,一起去香山登高。   香山又叫静宜园,位于北平西郊20公里处,因山中有巨石形如香炉得名,又一说是因黄栌树叶的香味得名。香山上的黄栌,是乾隆年间栽植,山间有几万株黄栌树分布各处,还有桑树、栾树点缀其间,霜降之后,鲜红、粉红、桃红、猩红,层次分明,加上翠绿松柏参差其中,瑰丽奇幻,煞是好看。   这次凌素和梁诚如没有参加,又多了几个男士,他们请了一个白胡子的向导,年龄近六十,但身体健壮,腰板挺直,他带着众人一路观看,慢慢行走,还雇了几抬滑杆,谁累了就上去坐着。   老人带着他们看了玉华岫,看云起,蟾蜍峰等处。   最后几人在森玉笏峰八角小亭坐下来,极目远眺,秋风吹来,似乎置身一片红色的海洋。沈梦昔拿出背包中保温杯里的咖啡,倒到纸杯中,又将曲奇饼干装在纸盘中,分与众人。还给了老向导一份,老人家拱手谢过,接过喝了一口,“我也喝过咖啡了!”   林惠雅体质好了很多,最后这二百多台阶是自己登上来的,虽然脸颊通红,汗流浃背,但是精神特别好,她站在沈梦昔身后,一起摘了几片树叶收藏。   “嘉瑜,你奔跑的样子,让我觉得,我是男子都会爱上你。”林惠雅忽然说,“我不知道有一天,会因为看一个女子跑步而落泪。诗哲如果在,他会为你写诗。”   沈梦昔回身看着她,笑说“深感荣幸。不枉我差点跑死。”   “难道男人同你说甜言蜜语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善于煞风景吗?”   沈梦昔目光转回漫山红叶,带着些回忆。 第五十九章 天桥的把式   北平城的范围,也就是后世二环以里那么大,沈梦昔穿着平底鞋从东直门走到了西直门,在城门洞里,她忽然童心大发,大喊了一声“小虎!”,一声回声响起,她笑了,笑得眼泪几乎落下。   抚摸着城墙,依稀看得到城砖缝隙里的米粒,粗粝的触感让她想把身体贴上去,她可以拍照录像,但是这触觉带不走,留不下。终有一天,这些城墙会被拆掉,如同某些真相被埋没。   “北平最好的季节让你赶上了,秋高气爽,不冷不热。走,我带你去天桥儿看看。”陪同的金岳龙建议道。   “这天桥儿啊,你可以说是天子祭天走过的桥,就是那座玉石桥,老百姓只能走两边儿的木桥,可惜前几年修马路,拆了。现在天桥儿就是这周围的地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十样杂耍,百样吃食,正所谓是”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也许你不会喜欢,这里就是北平下级民众的会合憩息之所。但是来了北平,不看看天桥,又怕你遗憾。”   “不会,不是说王公贵族也喜欢逛天桥吗,我当然要好好逛逛。”   首先看到的是卖艺杂耍的,一个圈子里,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带着个小女孩,他嘴里不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天,直说得天花乱坠,不断有人围拢过来。   沈梦昔看得哈哈大笑,小声对金岳龙说“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说的就是这样的吧!”   金岳龙听了也笑。   老头指着一个小男孩,让他拿着一个铜锣出来挨个收钱,金岳龙给了几个大钱,他又跟沈梦昔要,金岳龙说我们是一起的,小孩子居然翻了个白眼,沈梦昔心中称奇,挺豪横的啊。   收了一圈钱,小女孩出场,做着高难度的下腰动作,头上还顶着一摞碗,肋骨透过衣服显现出来,孩子的小腿微微打颤,沈梦昔忽然看不下去,扔了几个钱到场子里,转身就走了。   前面又是个耍猴儿的,猴子头上带着红绸子装成新娘模样,不知怎么罢工了,耍猴的挥鞭抽了几下,猴子凄厉地嘶叫,沈梦昔赶紧逃离,什么京剧、曲艺、武术都不看了,那边还有一个吞刀的,她怪叫了一声,迅速逃离了这个杂耍卖艺的地方,人活得本已艰难,还要来看别人活生生地挣扎。   金岳龙陪她喝了一小碗羊肉汤,两人往回走。   金岳龙感慨地说“没想到,你体力这么好!”   沈梦昔笑笑,“像不像乡下的大脚女人?”   “你应该就是”新世界“里女人的样子吧。其实,女人往往并不希望娇弱,是男人希望她们娇弱,所以她们迎合的也就娇弱了。”   你看,男人什么都明白。   “你是讽刺我不懂得迎合?”沈梦昔挑眉挑衅道。   “是赞美你不需迎合。”   沈梦昔一笑,继续朝前走,“一个人真正的自由,不是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是可以不做不喜欢的事情。”   “是啊,我们往往在做着自己厌恶的事情,甚至是唾弃的事情,但身不由己,只能如此。”   “是啊,我们总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也只有你舍得拒绝王守卿那样的人物,不结婚也可以恋爱啊。”金岳龙有些开玩笑地说。   沈梦昔斜睨他一眼,“我们对待感情的态度有太多的不同。我不喜欢暧昧,不喜欢不确定,宁缺毋滥。没有可能的事情,我不会拖延,当机立断是最理智的选择。”   “你不觉得,爱情最迷人的时候就是暧昧和不确定的阶段吗?”   “明白!就是你想和她上床,她也想和你上床,你们都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上床,但不知道会在哪一天,这就是最好的时光。”这是侯孝贤关于暧昧的诠释,沈梦昔拿来说给金岳龙听,心中揣测着,他日后和林惠雅的亲密程度。   金岳龙抬头想了一下,最后笑着点头,“还就是这个意思!”   “恋爱自由,不过是给暧昧和滥情一个合法合理的机会罢了。整个民国,都处于青春期,对爱情蠢蠢欲动,又总是试图触碰禁忌。其实真正智商高的人,都是忠诚于伴侣之人,人若不能控制自己的理智,与低等生物有何区别?”   “女人的思想独立,是迷人的,也是可怕的。”金岳龙苦笑,“我总觉得你在绕着弯子嘲笑我。”   “不,并没有。”沈梦昔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并没有绕弯子!”   金岳龙哈哈大笑,并不生气。沈梦昔也笑了。   金岳龙要请她吃西餐,沈梦昔说想吃老北京炸酱面,他一拍脑门,“我家老范最拿手就是这个了!”   沈梦昔的小院儿里,有一棵二十年树龄的银杏树,小小的扇形树叶,半黄半绿,斑驳地在树梢唰唰作响,些许的叶子打着转儿,落到了地上。   梁氏夫妇,金岳龙,加上沈梦昔,四个人围桌而坐,吃着炸酱面,   沈梦昔舀了两勺炸酱,放入菜码,一起跟面条拌好,簌噜一口,吸进一大口面条,发出惊喜地叹息,一边咀嚼一边冲厨师老范竖起大拇指。   面条劲道有嚼劲,炸酱里的肉丁和香菇丁香得恨不能吞掉舌头。   林惠雅呆呆地看着沈梦昔唇上的酱汁,提醒她擦掉。   沈梦昔用手绢擦掉,咽下口中食物,“老范,你的面太好吃了!以后我每年就是坐飞机也要来吃一次!”   老范得此赞誉,美得人都飘了起来。   “劳驾来瓣蒜!”   “得嘞!”老范颠颠儿地去取蒜,“他们都不吃,嫌臭,您可是个会吃的主儿!”   金岳龙也学着她的样子吃出簌噜簌噜的声音,沈梦昔说“这种声音是对厨师的尊重。”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金岳龙笑着也咬了一口蒜瓣,“臭就臭吧,反正也不是我一个臭。”   沈梦昔吃了满满一大碗面条,又意犹未尽地挑了一筷子吃了,老范劝道“下回再给您做,别一回就吃顶了!”   沈梦昔好久没有吃这么多,撑得在院子里转圈,看得林惠雅夫妇直笑。   在北平住了一个月,沈梦昔看了风景,逛了天桥,听了戏,也被带着见了几个文化名人。阿欢催了几次,沈梦昔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临回上海,林惠雅到她的租处送行,状似不在意地说“鸿兴最近正被一个女学生狂热追求。”   “他这个年龄正是魅力十足之时,有年轻女孩被迷了眼也是正常。”   “那女孩长得极美,写的诗句也火辣辣的,‘你笑着紧贴着我,善舞的腰肢越来越轻了,我嫌那音乐,都奏得太重了!’,你知道,鸿兴的妻子非常厉害,别看他总是说怕老婆的国度是更民主的国度,其实他是十足十的敬怕老婆,西湖那件事,大概他也是曾经沧海了,现在的男人多是暧昧一下,并不想负什么责任,这个徐方方大概要真情错付了。”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对。”林惠雅笑,“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理论真多,大奶奶理论,三从四得理论,怕老婆民主理论,还有什么?”   “他还说过,‘你要看一个国家的文明,第一看他们怎么对待小孩子,第二看他们怎么对待女人,第三看他们怎么利用闲暇时光’。关于对待女人,他说,被强暴侮辱的女子,不必自杀,女子的贞操并没有损失。娶一个被污的女子,与娶一个处女,究竟有何区别,若有人敢打破这种处女迷信,我们应当敬重他。”   沈梦昔竟不知道,胡鸿兴还有这样的观点,一时不知如何评价。   两人在树下静默了好一会儿,林惠雅终于说“我始终觉得诗哲的死,我有很大责任。直到生下孩子,我还一度抑郁,是诚如的安慰让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我客观地说,你是有一些责任,因为他要去听你的演讲。”   林惠雅听了眼泪簌簌落下。   沈梦昔继续说道“我曾经留他在上海给阿欢过生日,但他执意要来北平。阿瑀给他买了火车票,但他因为和陆晓眉吵架,一气之下穿着邋遢的衣服就去了南京,那天有雾,搭乘的飞机取消航班,友人苦留,但他坚持又找了邮政的航班。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意志,支配着他,走到了这一步。从这一点看,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他是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陆晓眉恨死了我,认为我毁了她后半生的生活。最近听说,她四处寻找诗哲的八宝箱,要将诗哲当年写给他的信件和日记,集结成书,公开发表。”   “是的,胡先生曾经给我打过电话,他误以为箱子在我家里。呵呵,他最看不起我这个土包子,怎么会将如此珍视的东西放到我这里呢。”沈梦昔随口又问“那最后他们找到箱子了吗?”   “应该是没有吧,鸿兴很是遗憾。”   “哦,找不到也好,许诗哲大概也是不希望信件曝光的吧。”   林惠雅看了沈梦昔许久,点点头。 第六十章 抠门的画家   此次北平,沈梦昔收获物品有两样,一样是运动会奖品,一只蘸水笔,参赛四人一人一只。   还有一样是胡鸿兴带着她去拜访齐璜老人,求得一幅虾戏图,一幅白菜图。这两个条幅,均是一尺宽,三尺长,加上提款一共花了伍拾元,又刻了两方印,一是沈梦昔,一是章嘉瑜。印的侧面刻了题跋及年月,也花了伍拾元。   齐璜的润笔费是非常明细的,花卉蔬果虾子,都按个算钱,刻印也按字收钱,每个字四元钱,另加的题跋及年月,每十字加四元。   还要先收钱后干活。   沈梦昔去拜访,因着胡鸿兴的面子,得了款待,桌上摆着一碟月饼,一碟花生,只是看上去有些年月的样子,沈梦昔没敢吃。出来胡鸿兴告诉她,那些幸亏没吃,吃了齐璜老人要不高兴的。   沈梦昔暗笑,这小抠的架势,某位也爱画画的赵姓主持人似乎深得真传呢。   齐璜家有一正妻,一副妻,家里的孩子都是副妻所生,齐璜今年大约七十岁了,看上去仍然矍铄,一部大胡子,眼睛锃亮。   沈梦昔冥思苦想,这位老人活到九十几岁,正副妻子死后,他好像娶了很多年轻女子,到底几个,竟一时记不起来了。   管他呢,沈梦昔将画作和蘸水笔仔细收入武陵空间的第九格,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回到上海,沈梦昔将在北平买的点心送去给林老太太,又把天桥买的小玩意儿送给几个孩子。章嘉森已经回国,他在秘密筹办着什么,见了沈梦昔居然不再板着脸了,笑着赞扬了她做战地救护的举动。沈梦昔作势朝窗外看看,章嘉森奇怪地问怎么了,她就说“我看看太阳今天是从哪边升起来的。”   章嘉森好气好笑地说“儿子都老大了,你还调皮!”   沈梦昔问“这些年还好吧?”   “我们还好,你二嫂又生了一个孩子,已经快一周岁了。”   沈梦昔恭喜章嘉森,说回去就给侄子准备见面礼。   章嘉森一向不喜国人重学轻习,对国人文弱与不务实不好动,十分反感,得知妹妹参加高校运动会,获得第一名,十分高兴,郑重地说“出国这些年,我也冷静想过,你虽是女子,但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这世界不光是男人的世界,也是女人的世界,二哥以前疼你的方式都错了,以后你大胆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只要不违反道义,二哥不阻拦你。   沈梦昔听了大奇,不知道这位固执的玄学鬼,在欧洲这些年遭遇了什么,思想有如此大的转变。“合乎道德的标准”,这是章嘉森衡量一切的标准,他在玄学上的理论沈梦昔不能理解,他们极少进行相关的讨论,说实话,她敬佩有着崇高道德标准的人,只要他不触碰她的底线,她当然愿意与他和平相处。   沈梦昔伸出双手,抱了一下章嘉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后面难免谈起许诗哲,章嘉森深深地惋惜,称文坛失落了一颗璀璨的星。   对于王守卿的事情,他很赞成沈梦昔的决定,安慰她人的一生,遗憾诸多,得不到一段感情一个良人也是常态,如果一味遗憾一味蹉跎,会错过后面的人和感情。   沈梦昔不置可否,她不与王守卿相处,不是因为他是陆晓眉的前夫,也不是怕非议,只是怕麻烦,双方家长都坚决反对,又有章嘉蕊在里面掺和,如果再加上报纸议论,他们要处理的事情太过复杂,再好的感情也会消磨干净,说白了,她就是对王守卿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她不是没有感情就活不下去,与其最后两相厌倦,不如早早了断,留些好印象。   ——那么好的男人,怎么舍得变成丈夫。   好像谁说过这样的话,沈梦昔安慰自己。   说了章嘉森也不会理解,索性不说,沈梦昔但笑不语。   章嘉森对于妹妹变得听话很是高兴,拿出欧洲带回的礼物送给她和阿欢。   这日,林跃升忽然带着二太太上门,来找沈梦昔,原来,他刚刚成立了恒社,又创办了济民医院,特来邀请沈梦昔参与管理。   恒社名义上是民间社团,以“进德修业,崇道尚义,互信互助,服务社会,效忠国家”为宗旨,实际上是帮会组织,林跃升借此广收门徒,向社会各方面伸展势力。   恒社成立之初,只有一百多人,但成员已广布上海党部、新闻届,电影届。   沈梦昔没有加入恒社,但答应他到医院帮忙。林跃升此人,作为上海黑社会大头目,难免有着污点,还垄断鸦片买卖提运,但是也并非完全漆黑,他开办银行,开办学校,热心公益,现在又开办医院。并且他一直坚决抗日,所以沈梦昔愿意帮他一把。   林跃升并不是要沈梦昔做医生,而是需要一个信任的懂得医学知识的人,做一下监督管理。沈梦昔应下后,林跃升将财政大权全部移交给她,于是,沈梦昔全程参与了济民医院的筹建工作,从土木工程,到设备采购,到人员招聘,她都全程参与,虽此前没有类似经验,但是见识到底是多了一些,给予林跃升很多建议,比如成立急救中心,购进急救车,设立夜间儿童急诊,设立传染科独立病房,以及医用垃圾处理等细节问题。林跃升非常欣慰,觉得自己慧眼识珠,对着林老太太赞不绝口,林老太太笑眯了眼睛,“我的女儿当然是做什么都行!”   沈梦昔到上海医学院旁听课程,也想跟他们讨教医疗器械采购的经验,遇到一个教授,叫做唐非凡,年纪大约三十六七岁,曾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学习,致力于支原体微生物研究,发表论文《沙眼杆菌与沙眼的研究》,回国后就在中央大学医学院细菌系任副教授。当时的医学院,只有29个学生,教师只有8人,唐非凡更是细菌系唯一的老师。去年中央大学医学院改为上海医学院,唐非凡升为教授。   他不仅从事教学,还研究传染病病学,包括沙眼、流行性腮腺炎、流脑、流感等研究,但是实验室器材简陋,政府拨款遥遥无期,沈梦昔与之接触几次后,被唐非凡感动,她说服林跃升为实验室赞助,自己也拿出50根金条,声称是东北逃难到被北平的一位沈姓朋友的赞助,唐非凡得到赞助,如虎添翼,立刻着手联系美国购买实验器材。   济民医院打算购买一套x光设备,沈梦昔建议交由一些商务公司代购,但林跃升更想亲自出去看看,还带着四太太同去,顺便观光旅游一番,并让沈梦昔也跟着去做翻译,她带上了阿欢,孩子虚岁16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邮轮的速度提升很多,半个月后,到达洛杉矶,   此时洛杉矶正值经济萧条时期,各行各业都是失业工人,林跃升的一个朋友为他们做向导,各处游览一番,他指着一处工地说,“这里正建造一个大天文台。”“这里是武器商店。”   林跃升对武器非常感兴趣,看了沈梦昔一眼,邀请她一起去看看。   购买容易,但是运回中国是大难题,林跃升只是各种款式的手枪步枪都看了一遍,最后还是忍痛离开。   他们乘坐火车去了纽约,三千多公里的路程,坐得天昏地暗。   纽约的繁华,出乎沈梦昔意料,原来纽约这么早就已经如此发达了。   阿欢牢记妈妈说的,要保持镇静,遇到再惊奇的事物,也只能在心中赞叹,不许过多浮现表情之上。   但看到摩天大厦,阿欢还是惊叹出声,70层,259米,阿欢看得帽子都掉到了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捡起来,见没人注意他,赶紧戴好。   找到林跃升的朋友的朋友,总之各种辗转,终于到州立医院参观了一次,又联系了经销商。几番比较,他们购买了最先进的设备。两套手术室设备,一套x光胸透设备,验血型的试剂,大量的手术刀,手术钳、输液管等器械。沈梦昔随口问了句,有没有盘尼西林?   对方疑惑地重复了一句,摇摇头,表示没有。   沈梦昔恍然,应该是著名的青霉素还没有发明。   林跃升带阿欢去看了马戏团表演,沈梦昔不感兴趣,没有去,她在武陵空间书店里狂翻关于青霉素的书籍。阿欢回来兴奋地讲飞刀表演的惊险,讲驯兽表演的刺激,还有空中飞人。   接下来是等待器材到位的日子,他们四处游玩,去逛商场,泡图书馆,吃西餐。   两个多月后,沈梦昔带着阿欢终于回到了上海,没人知道,在纽约,在洛杉矶,沈梦昔悄悄买了大量武器,虽然没有美国身份,不是还有一个说法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她还买了大桶大桶的牛奶,以及大量的面粉和玉米。   沈梦昔稍事休息,来不及管济民医院的事情,她就找到唐非凡,问他对盘尼西林了解多少,唐非凡说在哈佛读书时,看到过关于英国人发表的盘尼西林的论文,但是似乎无人关注。沈梦昔建议他应当致力于此,该药物对治疗肺结核应当非常关键,如果有一天战争爆发,更将非常关键。   唐非凡仔细斟酌,毅然决定奔赴英国进修。沈梦昔为其提供了资助,让他夫人跟随一同去往伦敦。两人达成共识,唐非凡回国后,两人成立独立实验室,专门研究盘尼西林。   其实之前章歆怀发来邀请,要她到中央大学执教,校园的日子,自然逍遥许多,但沈梦昔考虑要离开上海,服装厂、云裳公司和专栏又占据了一部分精力,就婉言推辞了。 第六十一章 我来看病的   章嘉蕊从那次哭着走后,再没来过沈梦昔的家,但是她依然到云裳上班,只是近期没有任何新的设计图稿。   沈梦昔将陈阿梅提为店长,店面业务她全权负责,加工方面,和章仲善直接联系,财务上,沈梦昔定期查账。   近期,沈梦昔已与一位南阳归来的服装设计师洽谈,他在设计上的简洁干练深得沈梦昔认可。   这天,章嘉蕊和黄姨娘掐着时间,在晚饭后,来到沈梦昔的别墅,章嘉蕊脸色胀红,似乎很不情愿来此,是被黄姨娘硬拉来的。   沈梦昔照旧让阿青上了茶点,客气地请她们坐下。   沈梦昔理解她们母女的心理,黄姨娘名义上被章父宠爱,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其实不过是伺候他的丫头,她个人没多少私产,儿子没什么建树,一直在章家众多出色的儿子中垫底,还是个怕老婆的。二姨娘最近被章嘉森接到上海养老,让黄姨娘更加没有安全感,她担心章父一朝死掉,她就彻底悲惨了。   章嘉蕊长得像黄姨娘,性格也像。即便在大学读书几年,仍然不能真正独立,骨子里还是处处祈望男人的照料,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她认为爱情至上,或者说她自己的爱情至上。她误以为七姐会同母亲一样,容忍她,所以见到王守卿时,便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只能说,有些人基因里就带着某种习性,任你是谁也改变不了。   黄姨娘期期艾艾,说自己母女是来道歉的,希望七小姐大人大量,不要记恨,以后还要亲密如初。   沈梦昔淡淡地笑,“当然,嘉蕊怎么说都是章家的女儿,谈不上记恨。”   章嘉蕊听着她的话,忽然哭了,泪涕齐下,她察觉出,这个姐姐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待她了。她曾去找过两次王守卿,都没有见到,后来更被章嘉莉训斥,扇了两个耳光,声称如果她再给章家女儿丢脸,就亲手打烂她的脸。   章嘉莉虽已嫁人,但婆家敬重章家,依然允许儿媳在服装厂工作。章嘉莉孕期依然来往工厂,管理监督,虽然辛苦,但获得婆家的尊重,又得沈梦昔倚重,经济独立,人格独立。听闻小妹的蠢事,大发雷霆,连自己的姨娘都没放过,一起痛骂一通。亲自来跟七姐道歉,没想到七姐只是一句带过,“事情过去了。”章嘉莉心中难过,七姐面上轻描淡写,不责骂不怪罪,但是以后不会再待她们亲密了。   章嘉蕊见过了王守卿这样的人物,已经看不上普通的人家,那些年轻的没有成就,有成就的已经不年轻,想来想去还是王守卿最好,她自觉长得比七姐美丽很多,可是为什么守卿哥哥偏偏都不看她一眼呢,一定是因为七姐有势力强大的亲哥哥,还有大量的嫁妆的原因,否则自己一个黄花闺女,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呢。   思及此,她哀怨地瞪了自己的生母一眼,心中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托生到母亲的肚子中。   能做正室,谁想做姨太太呢,可是,大上海的姨太太比蚂蚁还多,也没见到谁被唾弃。父亲和几个哥哥都极力反对她做姨太太,这次就是她的亲哥哥和亲姐姐要求母亲带她来给七姐道歉的。   恍惚中,也不知道七姐说了什么,就被黄姨娘拉着回去了。   1933年6月,济民医院正式建成,林跃升任院长,沈梦昔任副院长,负责日常事务管理,还有一位鞠副院长具体负责业务工作。同时,济民医院也成为上海医学院的医学生实习基地。   按照中国的习俗,医院开业没有放鞭炮,来宾也只是送了牌匾和花篮,林跃升在医院大门口揭开了红色幕布,又讲了几句救世济民的话,让记者拍了几张照片,就带着众人到医院各处参观,并宣布,医院每月会免费治疗三个贫困病人。   第二天的各大报纸都刊登了济民医院的开业消息,结果医院大门口一下子聚集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病人穷人,门卫慌得报告沈梦昔,沈梦昔亲自下楼来,安抚病人排好队,每个人都不会被抛弃,她回身命助手逐个登记,首先挑选三个病情最为严重的病患收治,其他的交由门诊大夫初步看诊。   其实,大多数人只是营养不良导致的疾病,收治的三个患者,有一个是大腿骨折,没钱看病,在家里苦熬着,骨头都长歪了,需要打断重新接骨,还有一个是眼病,一个是严重的痢疾。   她的助手就是高校运动会上哭喊加油的东大女生,名叫楚凌云,她刚刚毕业,家乡再无亲人,沈梦昔联系上她,请她来做助手,楚凌云立刻答应。   济民医院收治贫困病患的举动,引起轩然大波,更多的人涌向济民医院,申请治疗,报上有人赞叹林跃升关心贫民疾苦,但是更有人声称再不去济民看病,他们不屑于贫民同一个医院看病,以免降低了身价。   导致济民医院开业半月,除了那三个患者,只有寥寥几人来看诊。   林跃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响,要沈梦昔立刻赶走那三个已经住院治疗的患者,被沈梦昔拒绝,“大哥,医者仁心,我们开办医院的目的是什么?是盈利吗?你盈利的行业有很多了,现在的状况只是暂时的,相信我,很快就会度过的。”   林跃升勉强答应。   其实沈梦昔心里也没底,她没想到此时人们等级分明到如此地步,费尽心力创办的医院,萧条至此,也是心力交瘁。   七月初,沈梦昔又收治了三个贫困患者,一个是宫外孕的妇女,一个是小儿肺炎,一个是被铡刀切了两根手指的农民。   宫外孕的妇女送到时,已经休克,裤子上满是鲜血,她的丈夫颠三倒四地叙述,妻子怀孕两月,忽然大出血,说左边肚子疼,吐了两回,后来就疼晕了。   沈梦昔与妇科的周大夫初步判断都是宫外孕,患者丈夫一听要打开肚子,吓得瘫软在地,认为医院要杀人,“你们给开几服药吃吃就行,不能剖开肚子不能剖开肚子!   沈梦昔头大,怎么解释他也不理解。   负责医院保安的是林跃升的手下乔山东,他闻声赶来,沉声呵斥“不治就走!”   患者丈夫立刻矮了下去,不再大呼小叫,低声哀求“求求您了,我们没钱,她的血都要流光了,你们救救她!”   “那就听章院长的!她菩萨一样的心肠,给你们这些穷鬼免费看病,难道是专门害你的不成!”   那男人瘫坐地上,低声哀嚎,乔山东厌恶地踢他,“到一边等!”   男人乖乖地不敢出声,缩在手术室外的走廊等候,与他同来的两个同乡也不敢吭声,一起坐在地上等候,摸摸地上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手术很成功,切掉了一侧输卵管,又输了他们同乡的300血液,推出手术室,那男人一看妻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死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她没事,过一会儿就能醒。”沈梦昔对他说。   哭声戛然而止。   沈梦昔让楚凌云去买了些肉食,给他们吃,那个输血的乡民连吓带失血,此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几乎瘫倒。   医院没什么患者,也没什么收入,但是医护人员工资照发,所以也没人有什么怨言,一起做手术的周大夫,出了手术室,逢人就赞沈梦昔医术高明,也不知道是真心佩服,还是拍马屁。   章父也被沈梦昔请来坐镇中医科,每月工资200大洋,老爷子只需隔日上午来看三个号,就可以回家,但是往往一天一个号也没有,楚凌云每天好茶好水的伺候着,中午沈梦昔再拉着他回家,老爷子有些忧心女儿,但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时常控制不住的叹气。   这日,乔山东惊慌来报,说门口来了一队官兵,腰里都有枪,不敢阻拦。   沈梦昔从二楼看下去,张翰青正从汽车上下来,趾高气昂地走进医院。   沈梦昔叹气,让乔山东将人请到她的办公室。   张翰青整个人脱胎换骨,半年多时间,他似乎完全恢复了健康。   看到沈梦昔讶异的表情,张翰青非常愉悦,笑着伸出手,与她握手,“章小姐跨行业的能力,让张某佩服!”   “张司令请坐,您喝些什么?”   “不喝,我是来看病的!”张翰青中气十足,“我要住院!”   壮得跟牛犊子似的,住什么院啊!   “不瞒您说,我已经戒断成功了!但是仍然担心身体哪里受了伤害,听说林兄开了医院,正好走个后门,来查查身体,休养休养。”   沈梦昔明白,张翰青与林跃升私交甚好,听说张翰青戒毒就是林跃升找的医生帮忙,那么此番投桃报李,也可以理解了。她点点头,给林跃升打了个电话,就收治了张翰青。   第二天,报上就刊登了某少帅成功戒毒,重新做人的文章,提到了济民医院,当天下午就有人来医院探病,一时间,竟然有了车水马龙的感觉。   张翰青住了七天院,医院逐渐收治更多患者,虽然多是感冒鼻炎之类的小毛病,但是毕竟得到了认同。   沈梦昔看着准备出院的张翰青,倒也佩服他,这种戒毒的痛苦不是一般人可以扛过去的,想着这人也真是矛盾,说他软弱吧,这样蚀骨融心的苦他挨过去了,说他坚强吧,杀父杀子的仇人却不敢去对抗。   张翰青一看她眼神复杂,就知道她又在心底编排自己,“我怎么会给你机会,让你枪毙了我!”说完有些得意的笑。   沈梦昔淡淡一笑,“祝贺你!”   “你不谢谢我?”张翰青挥手一比划医院的范围。   “这个得大哥亲自谢你。”沈梦昔右手向门口一探,“请。”   张翰青气得说不出话,“你撵我?我刚刚扭转了世人对济民医院的印象,你就撵我走!”   “司令大人,医院从来不敢说欢迎二字,只盼您再也不要来这里!”   张翰青被噎得转身就走,看到等在门口的齐副官,突然抽出手枪指着他“我当年交给你的任务,你是怎么给我办的!”   齐副官面如死灰,低头认命地一动不动。   “要杀人出去杀,别弄脏我的地面。”沈梦昔在后面说,“齐副官当年是一时激愤,因为我骂了张司令太难听,他才丢下我走的。我从没怪过他。”   张翰青恼怒地大步走了,齐副官抬起头,一磕脚,抬手敬了一礼,转身跟上。 第六十二章 一棵树吊死   星期天,是章嘉森小儿子张本真的周岁生日,章家在同福酒楼举行家庭聚会,包了一层饭店,章家人丁兴旺,济济一堂。   本真小朋友在摆着众多物品的大桌上,抓到了一只笔和一枚印章,黄姨娘都笑着对二姨娘说,“这孩子,大了一定是文豪,还有权力!”二姨娘笑得合不拢嘴,“借妹妹吉言了!”   本真小朋友紧紧攥着印章,一把塞进嘴里,啃了几下,还吧唧了一下嘴巴,大家都笑起来,他还待再次品尝,黄诗影连忙取下。   各人都送了礼,摆了满满一桌子,沈梦昔也送了个金锁,还有一个双层的大生日蛋糕,家里人多,一人尝了一块,也就全分掉了。   酒过三巡,几个孩子在阿欢的暗示下,一齐放下筷子,来到饭店大厅的空地,鹿鸣带着七八个孩子排成一排,阿欢弹钢琴,静姝唱歌,大宝手拿铃铛打拍子,前奏一起,沈梦昔听出原来是《布谷鸟》,”我是森林中的布谷鸟,家住在美丽的半山腰“歌曲欢快又富有节奏,最适合小孩子做游戏时做伴奏,沈梦昔闲时教给阿欢和静姝,没想到他们自己编排了节目,那七八个孩子,不论辈分,只按大小个子一顺站着,跟着节奏拍手跺脚,表情认真,动作整齐,看上去还滑稽又可爱。   饭店里一时气氛高涨,大人们也跟着节奏鼓掌,沈梦昔抓拍了许多照片,章父乐得捋着胡须,坐在他身边一左一右是两个姨娘,底下一群子孙、重孙,他怎能不高兴。   沈梦昔左腿上坐着本真小朋友,右腿上坐着章嘉森的大孙子,这位比过生日的小叔叔还大上一岁呢,手里拿着一块糖,塞到本真手里,“小叔叔,你吃。”   九月,阿欢和鸿志一同到南京中央大学读书,因章歆怀夫妇在大学任教,沈梦昔倒也不担心阿欢,阿欢和鸿志早已学会基本生活技能,简单的洗衣做饭都可以应付,只是平时没机会做而已。   阿欢也没有过多情绪外露,像个大人一样,搂着沈梦昔,拍拍她的后背,“妈妈,你要注意休息,晚上不要熬夜,我已经叮嘱阿青每晚十点来提醒你休息。”   沈梦昔眼睛有些发潮,这孩子每天九点睡觉,睡前都会到书房敲门,在门外道声晚安,再说一句早点睡。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其实是特别在意她的。   鸿志也红着眼睛,跟沈梦昔道别,口中坚定承诺,一定好好学习,将来报答章小姐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沈梦昔拍拍他的肩膀,“鸿志不必过于计较,以后飞得更高更远,就是最好的报答。”   阿欢不在家,沈梦昔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医院的工作繁忙起来,每月照常收治贫困病患,还去闵行区滚地龙棚户区免费施药。   十月,唐非凡回国,豪情满怀地冲沈梦昔攥紧了拳头,他带回了全套的实验器材,几乎是立即就投入盘尼西林的研究,“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它的价值,我必须尽快研制出来,必须!”   他带着两个助手,从培养青霉菌开始,逐步提纯青霉素。实验室里沈梦昔帮不上忙,但在后勤补给上,绝对到位,单独聘请厨师,为三人定制营养餐,定期请章父为他们号脉看诊,以确保他们的身体健康。   唐非凡每天废寝忘食,蓬头垢面,只有两只眼睛亮得吓人,他连续四十天没有回家,唐太太颇有怨言,沈梦昔亲自上门安抚,唐家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大的还好,说很想爸爸,小的只知道无忧无虑的玩耍,完全不记得还有个爸爸。   沈梦昔把唐非凡的工资按月交给唐太太,并且押着唐非凡每周回家一次,或者打一个电话保平安。   1934年2月,沈梦昔夜里被电话惊醒,一接起,唐非凡大喊大叫,“我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沈梦昔啪的扣了电话,立即驱车到了医学院的实验室,唐非凡笑着泪流满面,“章小姐你看!”唐非凡将实验记录给沈梦昔看,“我们培育的青霉素,能溶解链球菌和白喉杆菌,同时又不损伤人体细胞,你明白吗?它只对病菌细胞壁的合成产生障碍,而我们人类细胞是没有细胞壁的!你明白吗?”   沈梦昔当然明白这个原理,此时却只能装作第一次知晓,但看到头发老长的唐非凡和兴奋得跳脚的两个助手,情不自禁的也跟着欢笑,与他们击掌庆贺,“成功了!成功了!你们太棒了!”   唐非凡回家休息了三天,又回到实验室,继续工作。   如今只是初步的提纯,离投入临床还很遥远。   国民政府对这项实验工作也非常重视,聘请牛津大学病理学家霍华德参与实验,并聘请唐非凡为国民政府卫生部长,唐非凡本不想牵扯精力,沈梦昔却劝他应下,无论什么年代,权力都是最有力的武器。   政府参与,实验成功的可能性会增加,沈梦昔并不计较谁参与了科研、最后的成果属于谁,她只希望早些研制成功,造福人类。   妇科的周大夫35岁,曾留学日本,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她很喜欢医生这份职业带来的成就感,又没有什么傲气,喜欢与沈梦昔探讨病症。她曾经挽救了一个产后大出血的妇女,那人正是上海政府某官员的儿媳,从此一战成名,济民医院的妇科成了女性津津乐道的度过鬼门关的一道符箓。   外科主任是钱家滨,三个月前被沈梦昔挖到了济民医院,乔六顺受伤后留下了后遗症,不能做大手术,但是仍被沈梦昔聘请了,做门诊医生。罗阿娣和几个做过战地救护的护士,也都被沈梦昔聘请到了济民医院。   医院已经完全步入正轨。   沈梦昔再次应林惠雅的邀请去了北平。   这一年多,林惠雅为北平大学设计了地质馆和灰楼学生宿舍,夫妻两人还深入山西河北等地,实地勘测了多处古代建筑,发表了《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等多篇论文与调查报告,梁诚如也写成《清式营造则例》,夫妻二人携手共进,勤奋钻研,真是让人既钦又羡。   林惠雅同时还写了大量的诗歌,散文,,被聘为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教授,还担任《文学杂志》的编委。   沈梦昔看着自信健康的林惠雅,想到陆晓眉被大烟搞得发黑的牙齿、弱柳扶风的姿态,不由得笑了,谁若还将她们俩放到一起比较,她就第一个跳出来敲他的脑壳!   “这么高兴?医院开得不错啊!”这次林惠雅直接去火车站接了沈梦昔,不许她再住酒店。沈梦昔也不矫情,跟着去了她家的四合院。   金岳龙这位神奇的追求者,居然还住在人家的后罩房,有滋有味,梁诚如竟然也不着恼,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以此为动力了。   梁家两个孩子和金岳龙都很亲热,有时候那夫妻俩出门勘察,孩子就交由金岳龙带着,沈梦昔深深地感慨,自己的境界还是太窄小了。   但是随后的几天,她发现金岳龙居然去逛妓院,她张了十秒的嘴巴,最后合上了。心中揣测,或许他们这种人,都是有着灵肉分离的功能的吧。想想又释然,——不然呢。   北平的春天一点都不美丽,林惠雅只是想借着空闲的时间,约她来小聚,顺便也让她休息几天,她们平日偶尔通信,很少通电话。但是一见面,话题还是很多,沈梦昔一直以为林惠雅不会接受她这样耿直的朋友,后来想通了,越是美女越不能喜欢比她还敏感的同性吧。   被许诗哲赞为中国的蔓殊菲儿的凌素,如今爱上了英国诗人朱利安,搞起了婚外恋,闹得满城风雨,金岳龙形容,那人的性格与诗哲简直是太像了!   沈梦昔笑,这凌素怕是心中有遗憾,拿着朱利安来做心理补偿呢。   “许诗哲从前确实是没少搞暧昧啊。”沈梦昔叹道。   金岳龙看看抱着冰冰去换衣服的林惠雅,低声说“暧昧这件事,是男人最爱的。因为,表白对你们女人来说,是从此有了安全感,情感也得到了确认,但对于我们男人来说,无疑是从此要绑定这某个女人身上,自断后路,而不能再与其他女人暧昧了。”   说完还自嘲地一笑。   “可你也算是自断了后路了。”沈梦昔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王守卿说过的“我只要太太!”   “我是没办法了,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沈梦昔又想到他去找妓女,一时不能确定他话里的真伪,只觉得人的一生不应该接触情感,倾心投入了,一旦发现是假情假意,或者微有瑕疵就必定会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如果只为传宗接代解决生理需求,而需要迁就另一个人的各种缺点,又觉得实在赔本。   “嘉瑜,你是不是又发现了我的什么缺点?”金岳龙看她凝神沉思,就笑嘻嘻地问。   沈梦昔一笑,“没有,我发现你几乎是个情圣。我想采访你,当初在英伦,你为什么积极支持许诗哲离婚,而你明明比他还要爱”沈梦昔没有说最后的名字,只是眼神向正房一扫。   金岳龙看着窗外的阳光和风中舞动的树枝,笑着,“他们都说,两个女人同时爱一个男人,深爱的那个先放手,两个男人同时爱一个女人,爱的浅的先放手。其实不尽然呢。”   “所以你像个流浪汉一样,监督着梁诚如好好爱他的妻子,对吗?”   “哈哈哈!”金岳龙仰天大笑。 第六十三章 先走的有福   来到北平,自然少不了金岳龙家厨师老范的炸酱面,沈梦昔对老范说“范师傅,我到北平不为别的,就是专门来吃你做的面的!”老范笑得满脸是褶子,不迭地说“那敢情了,我这就和面,您稍等,一会儿就得!”   金岳龙笑看她与厨师打得火热,“要不是梁家两个小孩离不了老范,我就让你把老范带回上海去。”   “不必不必,一年吃上一次就足够了。”沈梦昔连连挥手拒绝。天天吃,龙肝凤髓也不珍惜了。况且,并不是俩孩子离不了老范的手艺,恐怕是孩子她妈吧,那就更不能夺人所爱了。   周六,梁家的客厅照例又来了一众好友,他们大谈大满洲帝国的康德皇帝的登基大典,又评论日本员伊田助男,用军车运送10万发子弹给游击队,自杀留书。   “其实日本g党成立于1922年,是日本最老的政党,我们说的“革命”、“精神”、“社会主义”这次名词,都来自日本。”金岳龙徐徐地说“那封留书说,‘我被野兽包围走投无路,我决定自杀,我把我运来的10万发子弹赠给贵军,请你们瞄准日本军射击,祝神圣的事业早日成功!”   众人唏嘘,沈梦昔竟然从未听说此事,她默默地听着。   换了新茶,他们又对德国实行的优生法,展开讨论。德国从今年开始对遗传病患者强制施行绝育手术,这使沈梦昔想起了弗兰克的母亲,那位情绪极易失控的伯爵夫人,不过,她应该早过了生育年龄,有没有病都不必绝育了吧。   海伦回到德国后,曾给沈梦昔写了一封信,为不能当面告别而遗憾,她回到德国,在弗兰克帮助下,找了一份工作。信的最后,请求小鱼原谅她,她害怕战争,在小鱼的国家最危难的时刻,逃回了德国,她会一直为小鱼祈祷,为中国祈祷。   弗兰克却因此联系上了沈梦昔,他非常激动,信中字里行间都表达着重新找到沈梦昔的喜悦,他诉说着如何辛苦的寻找她,惦记她,诉说着自己一直都没有忘记她。信中夹着一张照片,弗兰克已长大成人,他穿着军服,英俊非凡。   在梁家的客厅,沈梦昔依然多听少说,依然偷偷录音,她在心底悄悄地叹息,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参与了什么,曾经知晓了什么。   在北平住了四天,就接到许父的电话,许母病危。   沈梦昔和阿欢同时赶回上海。   许母身体病弱,又经历丧子之痛,早已有了油尽灯枯之势,若不是有章父时常给她调养,恐怕连阿欢上大学也等不到。   沈梦昔赶到许家,阿欢已经坐在祖母床边,老人家不错眼地看着阿欢,慈祥而留恋地笑,阿欢本来还坚强地笑握着祖母的手,安慰着她。看到母亲回来,眼泪扑簌簌落下,声音都哽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母是许父的继室,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并非原配。许诗哲出生后,基本都是许诗哲的祖母在带他,宠溺得厉害,有求必应。许母几乎得不到与儿子亲近的机会,待许诗哲稍大,祖母去世,许诗哲又出去求学,直到飞机失事,她与儿子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五年。   许母摸索着,将一个翡翠镯子交给沈梦昔,许父在旁低声说“我和你母亲一辈子就只认你,只有你是我们的儿媳妇。诗哲对你不好,他也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我们知道,你一直怪我们,我们没有教育好诗哲,他被他奶奶惯坏了,唉,我们管不了了。”   沈梦昔听了这些话,心中悲哀。许父是个脾气暴躁,不讲情面的人,沈梦昔从未听他低声与谁这样说话,应该是意识到了老无所依,不得不低头了吧。夫妻一辈子,为什么都说先走的那个有福气,还真的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有个相伴多年的伴儿,死的时候,有老伴儿料理后事,活得自在,死得轻松。   没有老过的人,又有几人真正明白这个道理呢。   沈梦昔看着许母,她明白,这些年,自己几乎不与许家有什么来往,让两位老人产生了她一直抱怨他们的想法,心中也有些懊悔。   “伯父伯母,我从没抱怨过你们,我和诗哲离婚十几年了,不知以何种身份与你们相处,但阿欢永远是你们的孙子,我不能称呼你们为父亲母亲,但是今后有什么事情,就拿我当女儿一样吩咐吧。这些年,我忙碌自己的事情,的确是忽略了二老的心情,是我不好。”   许母眼角流下混浊的泪,许父哀叹“如果诗哲不犯浑,我们是多好的一家人啊!”   许父不喜陆晓眉,从不许她上门。后来颇为中意凌素,还央求凌素为儿子题碑,最近看到凌素婚外情的新闻,气得吹胡子,和章父诉说“除了你们家嘉瑜,就没有一个好女子了,我家诗哲是个傻子啊!”   许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病中手上依然握着佛珠,沈梦昔知道她定是痛苦,就坐在她的床边,为她一遍遍轻声哼唱《心经》,老人听着《心经》,握着孙子的手,慢慢入睡。   第三天,许母在睡梦中,悄然离世。阿欢非常悲痛,许母是这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她大概将对儿子的那份爱,同时也给了孙子吧。   许父萎靡不振,一阵风从窗外吹进,许父的一绺白发飘了起来,看上去特别潦倒,这个老人有着巨额财富,但他亲缘浅薄,孤苦无依,沈梦昔看着他弯下的腰,叹口气,只能帮助料理丧事。   她征求了章父和林老太太的意见,拜许父为义父,以女儿身份,全权为许母操持丧礼。   许父老泪纵横。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情深意重的,有说她余情未了的,这些说法,沈梦昔都不在意了。   丧礼上来了许多许诗哲的好友,陆晓眉听闻许母去世,赶来祭拜,沈梦昔和阿欢跪在灵堂给来祭拜的人还礼,只见陆晓眉一身黑色旗袍,满面哀戚,一步步走进来,跪到灵堂前面的蒲团上,还未磕头,许父从后头赶来,大声呵斥,指挥着佣人,将陆晓眉轰了出去,陆晓眉羞愧难当,哭得昏迷过去,被跟着来的佣人背上了汽车。   随后许母被安葬在了老家硖石。   这一年的上海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流行歌星的选举活动。   《大晚报》副刊策划了一个“三大播音歌星竞选”的活动,就好像超女比赛一样,从五月二日起,在专栏“今日精彩播音节目”中,预报各播音团体的某位歌星在哪家电台播音的时间,以及播放的歌曲名称,以便听众有选择的收听。听众觉得哪个歌星唱得好,就将当日报纸上的选票剪下,写信投票,竞选一共为期十八天,没有预赛复赛,只计算得票总数,票高者即是冠军。   沈梦昔还兴致勃勃地为周旋投了票。   但是最后的结果,周旋只以8894票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个十五岁的歌星,叫白虹,得票9103。十五岁,已经出道三年了,而此时,周旋也才14岁。   投票只是因为她听说过周旋,沈梦昔一般不听歌,也不看电影,偶尔她会锁上门,戴上耳机,听听曾经喜欢的歌曲。   沈梦昔家也有一件“大事”阿青辞职嫁人了。   阿青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了养家耽误了嫁人。这次是亲戚介绍,认识了一个丧偶的开杂货铺的商人,不到两个月,两人就结婚了。   阿青并没有一丝不情愿,相反还挺满意,那男人年纪不到三十,家中只有一个女儿,家境还算不错,起码不用她再出来做工。   赵三儿难过得一个星期都没吃好睡好,发狠地刨着后院的空地,不管应不应季,又点又栽,种了许多蔬菜。   又过了三天,赵三儿也来辞职了,他说去找了王守卿,报名参军了。   看着赵三儿离开的背影,沈梦昔摩挲着大黄的脑门,“大黄,你说,人活得那么久,得面对多少离别呢。”   马陈氏抱着阿幸,站在沈梦昔身后,“章小姐,我和阿幸不走,你对我们娘俩最好了,我们不走。”   马陈氏负责洗全家的衣服,打扫卫生,包吃包住,沈梦昔每月给她十个大洋,她全都攒了起来。阿幸已经虚岁四岁了,大眼睛,圆脸蛋,个头不小,身体也好,就是喜欢满院子跑,还有点野。   阿欢和鸿志教给她数数,背诗,学得还挺快。   沈梦昔早跟马陈氏说过,自己不会白白养着她们母女,但也不会白用她做工,如果她的家人来找了,随时可以离开走人,如果不走,只要尽心做工,不出差错,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马陈氏讨好地笑说“章小姐,没有你俺们娘俩早不知道到哪儿投胎去了。”话一多,东北腔就又出来了。   林嫂从宝山服装厂回了上海,她的儿子郑文在沈梦昔的帮助下,到英国留学已经两年多了,女儿也嫁人了。林嫂虽然在服装厂做得很好,但她听说阿青走了,立刻和老伴儿郑大山一起回了上海,要求留下伺候七小姐一辈子。沈梦昔知道她是因为儿子的原因,想报答自己。也就答应下来,让她负责厨房,郑大山则接替赵三儿的活计。   这些年宝山服装厂的工作,一直由章仲善负责,这个侄子一直做得很好,他们还承接了一些大学中学的校服制作。   沈梦昔也不需要林嫂暗中监督了。就和章仲善商量了一下,干脆让他入股,业务也基本都交给他负责了。   沈梦昔的时间大部分都放在济民医院上了。并且,她暗中还得替章嘉森管理着财务工作,是的,章嘉森秘密成立了国家社会党,他没有告诉章嘉璈,倒是十分信任地将财务工作交给了妹妹。 第六十四章 芳魂归何处   林嫂一回来,整个家里变得整洁异常,连野丫头阿幸都被迫干净了,负责清洁的马陈氏看着沈梦昔的脸色,悄悄抱怨了两次,没有得到预期的支持,就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听林嫂吩咐了。   在服装厂做了几年质检和管理,林嫂颇有女强人气势,将家中几个佣人支使得团团转,包括她的丈夫和林老太太家的三个佣人。   林老太太最近住在沈梦昔家,上个月不慎摔倒,造成左臂骨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无论如何也不肯去林跃升家,沈梦昔就将她吊着左臂的林老太太带回了家。   林老太太从此真正享受了天伦之乐,林跃升增加了探望她的次数,沈梦昔也事事依着她。   她很喜欢阿幸,说她有些像自己小时候。阿幸虽然淘气,但是善良热心,老太太只要一出了卧室,她就快步跑过去,接过她的拐杖,把老太太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将她带到沙发上坐好,端茶递水,十分殷勤。   一老一小常常坐在一起,絮絮地说着话,林老太太经常给她讲些故事听,什么狐仙鬼怪、野狼吃小孩儿的,阿幸既怕听又想听,万分苦恼。   沈梦昔下班了就和她一起吃饭,没有外人,阿幸也会被叫来一起吃,饭后,沈梦昔就会给她们弹琴听,或者教阿幸弹些简单的曲子。每到此时,马陈氏总是惶恐地支支吾吾,“章小姐,别碰坏了,我们做下人的,怎么配弹那么贵的琴呢!”   沈梦昔扫了她一眼,“你是我家的佣人,阿幸不是。”   马陈氏脸色莫名,畏缩的低了头,拿着抹布干活去了。   每天一早,林家的阿扁都会早早把报纸送来,有空还会遛遛狗,洗洗狗,他觉得自己要是不找点活儿忙碌起来,早晚有一天,老太太会嫌弃他将他给踢出去。   三月九日这天,阿扁失魂落魄地将报纸往餐桌上一放,连话也不说,低头就走。沈梦昔喊住他“阿扁,你有事?”   “小姐,你看报纸吧。”阿扁的眼睛都红了。   沈梦昔不再追问,低头翻阅报纸。   一张美女的照片登在头版头条,沈梦昔仔细一看,惊了一下,阮灵玉自杀了!   25岁,年华正盛,她却选择自己了断生命。   沈梦昔与阮灵玉接触过几次,请阮为云裳内衣代言,并拍摄了大头照挂着橱窗。阮灵玉敏感好强,却又温柔入骨,连女人看了也会喜欢。   阮灵玉15岁时,与母亲帮佣的主家的少爷张达敏相恋,遭到反对,张达敏就带着她到外面同居,过起二人世界。民国时期的上海,可谓是最开放的时代,男女同居非常平常,如果感情不和,就分手,各自再找下家。   张达敏是个花花公子,跳舞的技术跟张翰青有的一拼,但是他不会赚钱,并且父亲还在世,没有继承遗产,母亲每月给的一点接济,只够他们花到月中,余下的日子只得跟朋友亲戚借债,几个月下来就非常窘迫。到得父亲去世,给了其他兄弟二十五万银元,却只给了他几千元的遗产,他们依然过着窘迫的日子。   就在这个时期,阮灵玉进入了电影圈,很快成名。她几乎是个天才的演员,此时的电影都是默片,所有的表演全靠演技,她几乎每个镜头都是一步到位,极少拍第二条,被导演称为最省胶片的演员。   她饰演过妖娆的姨太太,刁蛮的富家小姐,羞涩的小家碧玉,清纯的女学生,放荡的舞女,雍容的贵妇等多个角色,所有角色,无不入木三分。   可惜美人总是会为情所困。1932年日本攻打上海,阮灵玉逃难香港,认识了张达敏的朋友唐吉山。   在唐吉山这个情场老手的情感攻势下,阮灵玉转投唐吉山的怀抱。   穷困潦倒的张达敏不甘心被甩,多次勒索阮灵玉,并以披露她是佣人之女的身份来要挟,要挟未果,他居然到法院,状告阮灵玉当年偷了张家的物品,送给了唐吉山。   唐吉山大怒,也反告张达敏名誉诬陷,并逼迫阮灵玉出庭作证,阮灵玉无奈只得登报声明,自己与唐吉山同居,经济自立,以此证明唐吉山的清白。   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铺天盖地的,报纸上登载的都是阮灵玉背夫私奔,与有夫之妇同居的新闻,比当年许诗哲和陆晓眉的情事还要轰动。   阮灵玉心灵受到极大打击,她本是敏感的性子,经此事更是痛苦无眠。一日,忽然发觉唐吉山又搞上了一个交际花,还给她买了房子。   阮灵玉再次成为媒体的话题,报纸上又开始报道她被耍了的新闻。   此时脆弱的阮灵玉,又喜欢上了第三个男人蔡楚生,这个男人与前两个大不同,是个真诚正直的人,但是这样性格的人,又怎会抛下家中妻子与她私奔呢,于是,阮灵玉在要求蔡楚生带她去香港的要求被拒后,再无生存。   3月8日,是上海地方法院传她出庭作证的时间,她必须到庭对张达敏的诉讼作证,否则要受到拘提处分。阮灵玉听闻过当年,溥仪因文秀诉讼离婚被迫出庭,被人当庭询问是否性无能,她惧怕自己上庭会遭受屈辱,也惧怕舆论的下一轮攻击,7日晚,她参加了朋友的生日宴会,大笑大闹,她依次与大家笑着紧紧握手道别,众人以为她醉了,将她送回家。8日凌晨,她与唐吉山激烈争吵后,服下了大量安眠药自杀。   9日,所有报纸都登载了她的死讯,并刊登了她的两份遗书,一份是给张达敏的,表示自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是他恩将仇报,因人言可畏,一死了之。另一份给唐吉山的遗书,则说,“对不起你,令你为我受罪。”舆论开始同情这个弱女子,并谴责张达敏,放过了唐吉山。   唐吉山堂皇地说“我作为丈夫,竟不能预防她的死,是难辞其咎的。我万念俱灰,今生今世,不再娶妻,独身至死。”   看着报纸,沈梦昔嗤笑一声,——民国的人渣似乎特别多。 第六十五章   阮灵玉的自杀引起很大震动。仅在上海就有五名少女因此自尽,其他省市也有多名追星族自尽,真是生时名闻天下,死后盛极一时啊。   其中一个同样服下大量安眠药的少女,被送到济民医院抢救,经过细微,抢救回来,苏醒后第一句就是大哭着说“阮灵玉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的母亲听后几乎晕厥过去,抓住女儿不撒手,“你个傻孩子,你死了姆妈也要死掉的,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少女见到一脸心有余悸的母亲,也哇的一声抱住她哭了起来。   四月,唐吉山交往的交际花梁赛辰,突然公布了两份阮灵玉的真正遗书。   一份的确是对张达敏的指责,而另一封则是对唐吉山的控诉。   “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我死之后,一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   唐吉山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索性以真面目示人,一年内跟多人同居,并自毁当初再不结婚的誓言,娶了一个戏剧专业毕业的女学生为妻。   张达敏也回归张家,迅速娶妻生子。   大上海,最不缺少美丽又有灵气的女子,女明星层出不穷,就这样,阮灵玉像是一片云,在天空飘过,一阵强风吹起,便烟消云散了。   中国,自古就是洪涝灾害频发的国家,死亡万人以上的水灾每隔五六年就会出现一次,   1931年,长江、珠江、黄河、淮河流域大面积降水,导致洪灾,灾后霍乱伤寒爆发,直接间接造成400万人死亡。这是世界上有记录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自然灾害。   时隔四年,七月份,湖北湖南等地普降暴雨,五峰、兴山等地更是发生连续特大暴雨,天昏地暗,真的是瓢泼大雨,宜昌街上积水达到半人深。   暴雨造成汉江水位暴涨,堤坝多处溃口,汉江平原53个县市受灾,淹没农田两千多万亩,损毁房屋四十万间,受灾人口一千万,死亡十四万多人,这次洪水被称为世界第五大的洪灾。   林跃升时任上海红十字会副会长,第一时间展开救灾活动,暑假中的阿欢和鸿志也参与了赈灾募捐,沈梦昔捐款五万元,捐粮两万斤,不愿引人注意,叮嘱林跃升一定要匿名捐赠,林跃升对于这个妹妹深藏功与名的做法很是佩服。   大灾后必有大疫,济民医院也捐献大量药品,章父还开了预防瘟疫的方子,配好中药,装入云裳服装厂加工的药包内,送往灾区。   沈梦昔亲自带着五名医护人员,以及阿欢、鸿志和阿圆前往灾区。   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总是遭受更多的苦难,沈梦昔看着被冲毁的房屋,地上的淤泥,听着老人的哀嚎、孩子的啼哭,心头压抑不已。   他们在宜昌搭建救援帐篷,分发赈灾物资、药品,参与救治受伤人员,阿欢和鸿志看着成堆的尸体,两眼通红。沈梦昔命令他们戴好口罩手套,不许随意摘下,她再次叮嘱注意事项,就让他们出去喷洒酒精和药剂消毒。   湖北政府也派出人员,救灾善后,看到来自上海的救援队伍,非常感激,言谈中,沈梦昔得知,汉口堤坝居然没有决堤,汉口市长吴国臻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是极为爱民,他让妻儿躲在二楼,自己亲自上张公堤堤坝督战,警备司令叶鹏对于国民政府多次表扬吴国臻,十分不满,认为他抢占了自己的军功,干脆撂挑子,带着部队撤出汉口,吴国臻当即给他下跪,磕头三个,只求他不要放弃汉口。但叶鹏还是带着队伍撤出汉口。   无奈之下,吴国臻给时任武汉行营主任的张翰青打了求助电话,张翰青二话没说,亲自驾飞机在堤坝盘旋,勘察险情,又派大量士兵排险抢险,避免了汉口的浩劫。   沈梦昔听后一笑。   正值酷夏,尸体的处理非常关键,仅凭志愿者和政府人员是不够的,沈梦昔建议求助军队,将尸体集体掩埋,或者焚烧处理,以免引起霍乱瘟疫。   有家属得知后,聚众寻上门来,大骂沈梦昔他们丧尽天良,此时人们对于身后事非常重视,死后是否入土为安十分重要,焚烧尸体那是挫骨扬灰,得是极其仇恨一个人才能做出的事。   医护人员解释,是防止瘟疫的措施,但是群众不听,甚至要砸了他们的帐篷。   鸿志忽然力排众人站到沈梦昔身前,“我来说几句,我是中央大学的学生,我是这位章医生从东北捡回来的,当时我的母亲病死,被人拖到乱葬岗,被野狗咬了腿,哈尔滨的冬天,冻土三尺,无法掩埋,章医生问我火葬可以吗,我说可以!身体只是一付皮囊,烧了倒干净!埋入地下也会被虫蚁啃食,而那些被洪水冲走的人,你又知道到底葬身何处?如今是盛夏,尸体如不尽快处置,腐烂后必然招来蝇虫,导致瘟疫,又会致使更多的人死亡,试问,你们死去的亲人如果知道这个后果,还会同意你们固执的做法吗?”   “这位许纪凯,是章医生的儿子,他们家就这母子相依为命,此次,都来到你们灾区,他们捐款捐物捐粮,还要亲自上阵救护,你们觉得他们图的是什么?”   众人默然,再无人反对。   身后一片整齐的步伐声,一队队士兵齐步走过,后面跟着几辆军车,百姓再无人敢叫嚣,默默地看着士兵将已经有些膨胀的尸体装上汽车。   张翰青站在街口,冲沈梦昔招手,沈梦昔带着阿欢鸿志走了过去。   “够狠心的,让两个孩子身涉险地。”张翰青不赞同地说。   “他们也需要了解民生疾苦,否则会认为,功课没考好,被女孩拒绝,就是最大的痛苦了。”沈梦昔没有摘下口罩,只是戴着手套朝他摆摆手,“张司令也是身涉险地啊,你要保护自身安全。”   “多谢你的关心!”张翰青笑得很开心,仿佛沈梦昔关心她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切!”沈梦昔忍不住出声。心说,你要好好的,西安事变没你不成啊。 第六十六章 做我的闺蜜   张翰青看着一身白大褂的沈梦昔,目光复杂,“你是个女人,不必这样拼命,显得男人特别窝囊废。”   “我做些能做的事情罢了,能为而不为,总是寝食难安。”   “你不会还是想骂我吧。”张翰青有些戒备地皱着眉头,苦恼地说“我想问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一个好脸色!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怎么会?”沈梦昔马上笑着竖起拇指,“此次您的壮举让我由衷敬佩!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东北军张司令!你保住了张公堤,保住了无数人的生命。点赞!”   “呵呵,听到你的赞扬,不管真假都让我很高兴。”   “咳,如果我也天天崇拜地看着你,夸赞你,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们爱我怕我,有求于我,所以处处顺着我。你骂我,因为你不爱我,不怕我,也不会求我。”   沈梦昔低头整理白大褂,抬头看着张翰青笑了一下。   张翰青忽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医院现在步入正轨了吧。”   “你参与‘剿匪’了吗?”沈梦昔几乎同时开口,说到剿匪二字的时候,伸出两手的食指中指,勾了两下表示引号,张翰青看了大乐,也学着勾了两下。   “我没有。”   “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所有反日的团体就要取缔,家里有人抗日或者是游击队的就要全部杀死,还要焚烧,石要过刀,茅要过火,人要换种。杀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到底不会损伤兵力,对吧。”   张翰青面色难堪,事情与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所以说,那些爱民如子之类的屁话,所有执政的人还是不要说的好。帮着外人打自家人,实在是不能理解。莫非去留过学,被策反变成了汉奸?”   张翰青脸色大变,怒道“你胆儿太大了,怎么啥都敢说?不要命了你!”   “连话都不让说,不是皇帝都推翻了吗,难道是换汤不换药?”   “反正你还是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张翰青看了一下周围,见无人才放心。   沈梦昔也知道自己一时激愤说得过多。她隐隐知道张翰青对她的特别,一时得意忘形,张口乱说。事实证明,女人无论多少阅历,心中总还有一处浅薄。   “谢谢忠告,我也只对信任的人说。”沈梦昔连忙找补。   张翰青觉得受用,点点头。   “你多休息,有事儿可以找我!”张翰青走出三米,又回头说“差不多就回去吧,你一个人能有多大力量,这是政府该做的事情,你尽力就可以了。”   见沈梦昔不说话,忍不住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洪水退去,灾民陆续返家,沈梦昔发现他们依然选择住在江边,明知三五年一次洪水,还是不肯远离故土。阿欢忽然说,“妈妈,我要学土木工程,我要修筑最坚固的堤坝!”   沈梦昔笑说“好的。”   政府所做的救济并不多,大致安抚了一下,人们自发地开始了劳动,自觉自动地开始了生活重启,并没有什么抱怨,因为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期望。   几千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   沈梦昔将武陵空间的存粮,散了个差不多,她曾经乔装悄悄在夜晚骑着电动车,挨家挨户送上一袋米面。   阿欢和鸿志晒得黑亮,但精神头十足,阿欢接过母亲给的生活费,鸿志忽然脸红,“我都十八岁了,还要您来养活。”   “不急,你们赚钱的日子在后头呢!”   “我们教授说,金钱最是俗气,但是谁也不能免俗。”   “是啊,所以阿姨努力赚钱,既然不能免俗,索性俗气到底,哈哈!越是年龄大,就越要有钱,越要有赚钱的能力。因为没人会原谅你穷。到了我这个年龄,穷是不可原谅的。你们多好,人生还有一百种选择。”   “章小姐,阿姨,我会报答你!”   沈梦昔拍拍鸿志的肩膀,“不必挂怀,当初捡了你,是为了心安。”   鸿志却固执地说“我会的!”   他们直奔南京读书,济民医院的医护团队返回上海,沈梦昔却在北京下车,去吃老范的炸酱面,梁氏夫妇去山西考察建筑,只有林惠雅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家。她躺在林惠雅家客房的床上,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循着香味去后院吃饭,金岳龙看着她睡肿了的脸,“章嘉瑜,说实话,我有点敬佩你了。不过,你知道,一个女人如果让男人都产生了敬佩之感,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沈梦昔浑不在意,挥手赶他,“起开,我要吃面了。”   金岳龙在她的侧面坐定,仔细看着她,待她吃完一碗面时说“你,大概并不需要男人那种带着怜惜怜悯的爱,你更愿意与一个男人并肩而立,互敬互爱。我说的对吧?”   “岳龙同学,你做我的闺蜜好不好?你有一双慧眼。”沈梦昔喝了几口面汤,满足地拍拍胃,站了起来。   “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所谓好友,都是带着些须的爱慕和欣赏,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不行不行!我心里已经没有位子了!”金岳龙大惊小怪地跳起来,沈梦昔白了他一眼,拉着冰冰回了前院。   金岳龙跟了过去,“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有些像那些进步女子。”他指指自己的头,“你有什么信仰吗?”   沈梦昔想了一下,“我比较信我自己,其他的,靠谱的不多。”   沈梦昔忍不住抬头看天,“我有时候觉得,一切都是梦,我只是坐在一个咖啡厅里,喝着咖啡,在午后阳光中,打了个盹儿而已。”   “你在梦中,都不肯游戏人生的吗?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有人在梦中醒来,有人醒时做梦。”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加模糊,到底是真正的人生,还是一场梦了。”沈梦昔苦笑着看着金岳龙,“你能告诉我吗?”   金岳龙摇摇头,“我的人生也正等待答案。”   “好吧。”沈梦昔摆摆手,“每天早上让老范包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回上海。”   “喂,你可真不见外!”   “住口!当年在剑桥,你陪许诗哲去找我签字,你喜气洋洋的表情深深伤害了我,所以必须用十顿饺子才能弥补伤害。”沈梦昔拉着冰冰扬长而去。 第六十七章 当众学狗叫   沈梦昔回到上海休整了一周,就去了旧金山,看章嘉璈送给自己的房子。   房子在唐人街中心区的都板街。面积不大的两个临近的房屋,周围的住户条件都相对不错,有的人家院子里停着汽车。   四五十年前,华人像被抓猪一样掳到加州修筑太平洋铁路和淘金,对当地经济建设贡献至伟,但却被视为次等公民,被划定居住范围,以免“污染”其它地方。   随着陆续迁入新居民,发展成了唐人街,可与纽约唐人街媲美。看到的面孔都是黄皮肤,街上的牌匾都是汉字,听到的声音都是汉语,菜市场、裁缝铺、夜总会、学校、帮派,一切都是中国的模式,俨然一个小中国。   但是沈梦昔可以敏锐地察觉,他们与真正的中国人还是有区别,准确说,是气质不同。欧洲人看亚洲人都是一副面孔,但是中国人却可以区分中日韩人在步态表情的区别。尤其是唐人街的小孩子,长相是中国人,但是动作语言都要张扬一些,他们会讲英文和中文,更自信一些。   沈梦昔没有住唐人街的房屋,家里基本什么都没有,也没法入住,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走了几个城市,四处购置粮食蔬菜罐头,猪肉牛肉牛奶,药品纱布弹药。   要知道,这次赈灾,武陵空间存放粮食的地下车库变得空荡荡,沈梦昔心里比车库还空,她觉得万分没有安全感。   她联系了多家农场主,分批分次将物资送到指定的仓库,收好后,转战下一个城市。至于有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已经顾不上了。   总算满载而归。   回到上海,头一天上班,就遇到了张翰青,这让花了好多金条的沈梦昔,有些说不出来的心虚。   “出去散散心,气色好起来了。”张翰青双手插在西裤裤袋里,看着沈梦昔。   “还好吧。有私人飞机就是好啊,飞来飞去真方便。”   “嗯,顺便做个全面体检。”   沈梦昔全程陪同做了检查,回到办公室已是午饭时间。   林跃升闻讯赶来,请张翰青吃西餐,沈梦昔作陪,   席间,二人谈话并不避讳沈梦昔,他们谈到什么武器运输到黑河,沈梦昔装作一心吃牛排,头也不抬,谈话一字不落全都听了进去。   虽不明真相,也大概知道,这几年,张翰青一直在与黑龙江抗日的马占山频繁通电报,并且出钱出武器供应马占山的抗日活动。沈梦昔心潮翻涌,吃惊不小。   说起抗日,也谈起了东北抗日义勇军,谈起溥仪。   “如果我现在想去哈尔滨,该怎么做?”沈梦昔插了一嘴。   “你?”张翰青看了她一眼,“那里不比从前了,不许去!无论什么时候,不要接触日本人,女人落到他们手上,生不如死。”   沈梦昔无语,放下餐具,擦擦嘴。   “翰青说的对,妹妹可以去南京、北京,或者欧洲散心,东北就不要去了,良民证你就没有,连火车都上不去。”   沈梦昔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两人又说了几句,谈得差不多了,林跃升对张翰青说“我这个义妹,文武双全,可谓女中豪杰,如果上海评选十大优秀女性,她必是其中一个!”   沈梦昔抚额,对张翰青叹道“大哥是个敝帚自珍之人,你不知道,他们家的毛毛虫都是上海最大最胖的,我这个义妹,在他口中说来,自然也不差。”   两人听了哈哈笑,林跃升说“这世界,男女各有分工,妹妹出类拔萃,比我们男人都出色,我这当哥哥的自是得意,但是有那小心眼的男人,不见得会受得了你的优秀。”转头对张翰青愁苦地说,“她,脾气不好,根本嫁不出去的。说是什么,丈夫不能有姨太太,不能有情人,不能去舞厅。你看,这不就是独身主义宣言么!”   张翰青转转酒杯,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沈梦昔的咖啡上来了,喝了一口,“这世界,总是强者的世界。强国欺凌弱国,男人欺负女人。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们怎么能叫欺负呢,这世道女人活得多难,我好吃好喝好穿的养着她们,每天打打麻将逛逛街,不知道多逍遥哦。”   “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人养的,我庆幸有份嫁妆,有个儿子,一样可以生存。”沈梦昔啜了一口咖啡,“我给你们讲个笑话,说,从前有个人养了一只兔子,有一天兔子生了一只白兔,他很喜欢,取名叫大白。没一会儿,兔子又生了一只白兔,这人端详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什么说什么?”林跃升完全不理解。   “他一定是说,‘这个就叫小白吧’。”张翰青想了一下说。   沈梦昔摇头说“不对,再想想。”   两人冥思苦想也猜不出那人会说什么。   沈梦昔揭晓答案,“他说,啊,真相大白!”   两秒后,两人哈哈大笑,林跃升甚至笑出了眼泪,沈梦昔无奈地摇头,——笑点忒低了。   两人从来不知道还可以这样玩文字游戏,让沈梦昔再讲一个,沈梦昔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就说“那我来测试一下二位的快速反应能力吧!谁先来?”   “翰青来吧,我肯定比不了。”林跃升指指张翰青。   “那好。”沈梦昔将左手握拳,右手食指指着四块掌骨突起,对张翰青说“这四块突起,分别代表一个字,望,穿,秋,水。记住了吗,我指到哪个突起,你要快速说出它代表的字,你能行吗?”   “行!”张翰青默念了一遍,很严肃地点头。   “那好,我就开始了!”沈梦昔将手指到食指突起。   “望!”张翰青说。   又指到小指。   “水!”   “嘿!反应挺快的嘛!”沈梦昔快速指向其它手指,只听张翰青快速地跟在念到“秋!穿!望!望!望!”   沈梦昔松开左手,挑眉笑看张翰青,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汪汪汪的学了狗叫,仰头爆发一阵大笑,直呼上当。   林跃升也笑得不行,连连庆幸,“好在我反应慢啊!”   “大哥也试试?你快速连续说’班干部‘。”   “班干部班干部干办部哈哈哈。”林跃升舌头打结说不下去了。   “那换个简单的。”沈梦昔指着桌上的干花,“你就说这个勿忘我吧。”   “勿忘我勿忘我勿忘我勿忘我”林跃升停下来,眨眨眼就,“好奇怪。”   沈梦昔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拿着手包站起来,“唉,回去上班卖命吧。要是有个记者在这里,把两位响当当的大人物当众学狗叫登到了报上,得是多么轰动啊!” 第六十八章 空前的葬礼   林跃升气笑了,连连指着沈梦昔说“你的胆子可真是大了!”   沈梦昔拱手连连告饶,“所谓君子欺之以方,我就知道二位大人大量,才敢如此放肆。不如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三人一起离开西餐厅,乘坐沈梦昔的汽车,送张翰青回酒店。   沈梦昔边开车,边讲故事话说,有个动物园做了个实验,将一只幼狮和幼犬放在一起养大,他们非常友爱,狮子只看过狗,狗也只见过狮子,他们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兄弟,而自己就是对方的样子,一天,动物园将一只黑熊放进了进去,黑熊一进来就抢了狮子的肉,狮子呜咽了两声,跑到狗的身边告状,那狗就蹭地跳过去,扑上去就咬了一口黑熊,黑熊也不示弱,挥手给了狗子一巴掌,那狗子勇猛无比,跳闪腾挪,几个回合倒把黑熊咬跑了,狗子得胜回来,狮子非常狗腿地舔着狗子的毛,一脸崇拜的样子。狗子却高昂着狗头,不可一世。你们说,这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   “做过老师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无论何时何地都把别人当学生看,还要提问。”林跃升不满地嘟囔。   沈梦昔也不生气,“人有时候也犯这个错误,以为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其实不然,有人高估自己,有人低估自己。   更多时候,自己是多情之人,就觉得遇到的人都会爱上自己,自己是义气方正之人,就以为身边人,天下人都是和自己一样守信。其实不然,很多人会像我一样,认为你们不会生气,就做些放肆的事情,甚至是失礼失信之事,如果关系到国计民生,后果将不可设想。”   “妹妹这个故事好没道理,狮子和狗关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吃掉狗呢,你莫非当我们是小学生,是你家的小阿幸!”林跃升摆摆手。   沈梦昔也不辩解,看看默不作声陷入沉思的张翰青,继续开车。   这一年,章嘉蕊结婚了。   夫家是章嘉璈从前一同开办商业银行的股东,丈夫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卢家得知章嘉蕊是美专毕业,会画画,会设计服装,还在云裳负责设计,就先满意了七分,卢鼎钦见了章嘉蕊,就十分的满意了。   章父却有些嫌弃,说如果是书香世家就更好了,他多年来耿耿于怀的是,自打许诗哲与大女儿离婚后,后面的几个女婿都是没什么文采的,“连个像样的女婿都没有!”他常常傍晚小酌的时候感叹。   黄姨娘却很是中意,卢家家大业大,女婿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没什么负担,小女儿是正室,绝对不是姨太太,这一点就让她出乎意料的满意。欢天喜地地劝小女儿赶紧嫁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章嘉蕊似乎是彻底死心了,挣扎了几次,还是嫁了。   沈梦昔送上和其他两个妹妹一样的大洋和礼物,见那卢鼎钦,倒真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虽看上去有些不大成熟,但毕竟还年轻,没有阅历也是有的。   卢家来接亲的时候,黄姨娘忍不住掉了眼泪,章嘉蕊也哭着抱住黄姨娘,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最后她和新郎拜别章父黄姨娘。   章嘉蕊穿着自己设计的白色婚纱,美艳无双,新郎笑得合不拢嘴,几次偷偷瞄着他的新娘。大家笑嘻嘻地都善意取笑,他也浑不在意。   章嘉蕊却没有什么表情,全程高冷,也没有看过沈梦昔一眼,仿佛她做过什么万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沈梦昔歪头哂笑一声,升米恩斗米仇,她要的东西,你差了一样没给到,就是这个结果。   扭头看章父双眼潮湿,坐在那里接受小女儿小女婿的叩拜,文绉绉地训示了几句,又说了祝福的话,就让他们出门了。   忽然觉得无趣,逗了几下章嘉莉的儿子,就回家了。   三天回门,黄姨娘想在沈梦昔的别墅招待小女婿,磨着章父去和沈梦昔开口。   章父一口拒绝,“脑子坏掉了!”   最后章父出钱,让章嘉珩订了同福饭店,坐了满满当当的八桌。   章嘉蕊和卢鼎钦喜气满面,特别是章嘉蕊面带桃色,十分娇艳,黄姨娘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女婿颠三倒四地夸奖个不停,只比那亲儿子还要亲上几分。她的儿媳坐在另外的桌上,斜睨着讥笑了一下,转过头去。   回门酒吃完,沈梦昔见黄姨娘拖着女儿的手要回家,又见章嘉璈准备了车,就自己先走了。谁知章嘉蕊却叫住了她,“七姐!”   沈梦昔微笑着回头,冲卢鼎钦也点点头。   章嘉蕊扶着她的手朝汽车走去,“七姐,以前是我不好,我到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你都是为了我好。”说着哽咽起来。   沈梦昔端详了一会儿章嘉蕊,不明白仅仅两天,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   “我自然是想你好。好好过日子吧,我不是多话的人。”   章嘉蕊愉快地跺了跺脚,欢喜地送沈梦昔上车,摆了摆手。   十月,五十五岁的周先生病逝。   葬礼当天,上海各界名流和重要人士都来送行,甚至有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瞻仰周先生遗容,送他最后一程。   为之抬棺扶灵的就有十六人之多,很多已是成名文豪,还有许多民众学生,自发自动组成队伍,从各处汇集到墓地,将绣着“民族魂”的旗子盖到棺木上掩埋,这样规模宏大的葬礼,在上海,在中国都是罕见的。   出于敬仰,沈梦昔也去参加了葬礼,周先生葬于万国公墓,墓地占地五十多平方米,简洁庄重。   周先生在1919年着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不谈他关于冲击父权的言论,单是他反对多妻,就让沈梦昔赞赏。多妻制度,对于男性来说,是一项福利,打着传宗接代的旗号,也没人能驳斥。他却认为,多妻使人堕落,堕落使人退化。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别人。而他本人,也算是做了抵制多妻,第一个妻子,因是母亲定下的,推辞不掉,但也从未染指,第二任妻子算是他的学生,两人志趣相投,鹣鲽情深。   有位哲学家说过,人的一生有两次出生,一次是出生,一次是灵魂觉醒。   周先生一生致力于唤醒民众,众多混沌中迷蒙生存的人,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自己自己可以成为怎样的人,愚钝地只是周而复始地吃喝拉撒,身处悬崖而不自知。   沈梦昔大概在四十岁,开始享受孤独,认可孤独是人生的常态。她总是想,那个应该也算是迟到的一种灵魂觉醒吧。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才得以这么多年,人多的时候和大家一起笑,没人的时候自己笑。 第六十九章 凌晨的电话   华北之大,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   1935年12月9日,北平大学生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获得全国民众积极响应,东北大学学生更是成为学生主力,曾有四十多人被捕,是张翰青写信营救出狱。   但是华北的局势危在旦夕,北平的各大高校纷纷外迁。   1936年初,东北大学迁往西安,成立西安分校。   张翰青在西安任剿总副司令,他筹资15万元,修建校舍,并在礼堂基石上题词勖尔多士,复我河山!   4月张翰青驾机飞抵延安会见周公,9月,正式签订《抗日救国协定》。   张翰青向g军提供了大量棉花、药品、食物,并在邓公病危无药可医之际,提供援助,救于危难。此时的张翰青不但接受并学习了思想,还向第三国际提出加入z共的申请,但因其父亲的原因,申请被拒绝。   10月底,姜委员长赴西安督促剿匪,张翰青提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但姜却坚持攘外必先安内,两人大吵一架。   11月底,张翰青请缨抗战,又遭到拒绝。   12月张翰青要求释放七君子,并与西北军杨湖城再次进谏,仍遭拒绝。   12月9日,一二九运动一周年,大规模群众游行示威中,军警开枪打伤一名小学生。群众直接向临潼姜委员长住处示威请愿,姜命令张翰青出面制止,必要时可以向学生开枪。   东大学生高呼“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收复东北失地!”等口号,张翰青赶到现场,极力劝说学生回去,并向学生保证,一周内以实际行动答复学生要求,如果做不到,你们中“任何一人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请愿学生们在华清池前,高唱《松花江上》,在场的东北军将士无不落泪。   当晚,姜张二人又因学生运动大吵。姜怒道“对这些学生,除了拿机关枪打以外,是没有办法的!”   张翰青听了大怒“机关枪不打日本人,反而去打爱国学生?”   姜委员长多年以来,一直与张翰青以兄弟相称,两人的夫人关系也情同姐妹,一直以来,张翰青对姜多有帮助,可以没有当年东北易帜,姜的统一大业也不可能顺利进行。   姜对于张翰青一直以来,还是有着戒备之心,东北军装备精良,实力雄厚,这次被派往西北剿匪,也是他消耗东北军的一种心思,但是没有想到张翰青会受到如此大的影响,“你被他们洗脑了!”   12月12日,举国震惊的双十二事变发生了。   沈梦昔拿着报纸,一动不动。   她早已留心张翰青近年的举动,心中清楚,他是在西安任职期间,接触了g军,思想受到影响,加上他本人替父报仇、收复东北的执念,才有了今天的兵变。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张翰青非要亲自送姜回到南京,是对兄长的愧疚?是逃避两难的选择?   直到22日,姜夫人飞抵西安,她猛然醒悟。   张翰青与宋小姐相识之时,她还待字闺中,因两个姐夫珠玉在前,宋小姐高傲的性格,不允许自己的夫婿是平庸之辈。28岁还是云英未嫁,她与张翰青在舞会上相识,互有好感,但是她大了张翰青四岁,张又已有了夫人,两人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比较亲密的友谊,后来张夫人拜了宋夫人为义母,两家关系更进一步。   沈梦昔暗戳戳地猜测,定是姜夫人面见张翰青求情,才使他擅自释放了姜委员长,至于亲自送回南京,大概是他觉得自己的确是大逆不道,应该诚心道歉吧,又仰仗平日交情,自己也是为国为民,姜虽生日,但应该不会太过责罚。   沈梦昔轻轻叹气,合上报纸,历史自有它的进程。   十天后,她的电话在深夜响起,林嫂来敲门,说是紧急电话,要她去听。沈梦昔批了外衣下楼,电话是张翰青打来的。   沈梦昔惊奇在这个时候,他还有空闲打来电话。   “章小姐!嘉瑜!我遇到了难事。”张翰青开门见山。   “我能帮你什么。”   “听我说几句话就行。”   “那我知道秘密会不会被灭口。”   张翰青气得张口结舌,“章嘉瑜!你就是全国上下最无情,最不善解人意的女人!”   “但你还是信任了我。”   张翰青无语。是啊,为什么要在凌晨时分打这个电话呢。   “我实在苦恼,矛盾之至。”张翰青的嗓音沙哑,似乎是大力吸了一口烟,“我”   “你打算放人。”沈梦昔见他半天不说话,干脆替他说了。   “一定要放的,我本未打算杀他。”   “那你苦恼什么呢,按计划做就是。”   “现在南京有人要篡权,姜夫人、梓文也来求我。”   沈梦昔将双脚放到沙发上,缩在大衣里。看来她的猜测是对的。   “他吓坏了,逃跑时摔了腰,大概会有后遗症了。我实在是愧对他,我是个军人,我应该被枪毙的。可依着我的良心,我又必须这么做!另外,他遗失的一个皮包里,有几封未开启的信件,是我的”   尽管吞吞吐吐,沈梦昔还是明白了,那信是张翰青写给姜夫人的,姜委员长虽未拆阅,但是对于他们私下来往已是了如指掌了。   沈梦昔嗤笑,监控手段用到老婆身上了。大概那皮包里不是所有的信件,张翰青惭愧是有的,更怕的恐怕是信件被披露出来吧,信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他怕成这样,应该非常不适合公开了。   “我能帮你什么吗?”沈梦昔又问了一次,其实她不想知道这种天家私事,心中暗怪张翰青,这样的私事跟赵小姐聊聊得了。转念又一想,似乎这种事情还真不适合对妻妾说起。   “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一直没有放弃东北,在你的眼中,我总能看到那种蔑视,你心中一定痛恨我,我戒毒之时,就发了重誓,定要收复东北。当年,一是我受毒品折磨,无心顾及,二是我的轻忽,认为日本人如往常一样只是挑衅而已。如今说来,已是毫无意义,只盼望,你的心目中,我不是胆小怕死,不顾父老乡亲之人。”   “你做了一件大事。”   “是的。我答应学生的事情都做到了,我也很欣慰。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变故,你要明白,我是尽了全力的!”   “不要有变故,离了你,东北军要么解散,要么落入他人之手,你会更对不起东北人民!还记得和大哥在一起说的那个动物园的故事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你说说,心中似乎轻松了一些。”   12月25日,沈梦昔在报纸上看到,姜委员长接受六项协议,但并未正式签字,只算一个君子协定而已,还是张学良的主张,沈梦昔叹息,这个人骨子里总是有软弱的一面,无可救药。   张翰青陪同姜委员长从西安飞抵洛阳。   26日报纸,姜委员长抵达南京,西安事变和平解决。   张翰青被扣留。   中间的具体情节,报上没有说,沈梦昔也猜不到全部,只能慨叹一声,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   后来陆续传出,张翰青接受审判,被判刑十年,剥夺公民权五年。   随后宋梓文和姜夫人大力为张翰青求情,听闻姜氏夫妻二人还大吵一架,这姜夫人也是不易,两头求情。   之后,张翰青被免除刑罚,改为监禁。姜夫人无力回天,她的一生都为此愧疚不已。   张翰青为了民族大义拘禁了姜委员长十三天,他转而拘禁了张翰青54年。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姜委员长一直不能杀掉张翰青,因为怕舆论,也怕东北军暴乱,但也万万不肯放虎归山,放他做什么,看着张翰青联共吗,无视头上的绿光吗,且不论姜的心胸与格局,估计是个男人都不会放他走的。   那么张翰青是怎么想的呢,他是真的愧对党国?还是一时懦弱放弃了肩上的责任?   沈梦昔已经不去考虑这些了,有些人,面对重大抉择时,他的判断和选择,永远是错误的。   姜委员长对于这个不能杀不能放的把兄弟,用了最狠的方法。   一是不许他抗日。张翰青的杀父之仇,永不得报,张大帅当日被炸身亡,陵墓还没有修好,东北就沦陷了,日本人倒也没有毁坏他的尸体,由着张大帅的一个朋友安葬了。张翰青这一生,再没回过东北,更遑论祭拜。张翰青监禁期间,多次上书姜委员长,请求抗日,哪怕战死沙场。都被无情拒绝。   二是他的身边只能有一个女人。你不是花花公子吗,这回只能做个痴情公子了。   张翰青酷爱跳舞,有无数的女友、情人,这样的监禁无意是最好的折磨方式,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张翰青换了多个监禁地点,于赵两位夫人轮番陪同,一人一年轮值,后张夫人患上乳腺癌,不得不到美国治病,就由赵小姐一直陪同了。最后还成就了他们的爱情佳话,至于这里有多少真情多少无奈,谁又知道呢。   那位姜夫人才是张翰青真正的护身符。   两人双双活过了百岁,可谓奇迹中的奇迹。   姜委员长临终还叮嘱儿子,“不得放虎归山。”   沈梦昔合上报纸,一个人是怎样说服自己,接受漫长而又失去自由的人生的呢。   说来,这也是值得敬佩之处呢。 第七十章 再见弗兰克   1937年六月底,沈梦昔去南京,参加阿欢和鸿志的毕业典礼,看着两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沈梦昔十分欣慰,不知不觉,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鸿志的成绩比阿欢要好,身高和外貌一看就是典型的北方人,他平时经常参与一些学生运动,是个积极分子。阿欢则更爱读书,配上了近视眼镜,看上去更像他的父亲了。   章歆怀夫妇带她瞻仰中山陵,说是顺便可以远观一下小红山官邸。   中山陵1929年建成,最初是打算和列宁一样用水晶棺的,但是苏联路途遥远,材料运到遗体已经不适合瞻仰,于是在紫金山选址建造陵墓。   中山陵西邻明孝陵,风水极佳,占地面积8万多平方米,主要建筑按中国传统建筑方式,都在一条中轴线上,而音乐台,光华亭,流徽榭,仰止亭,藏经楼,行健亭,永丰社,永慕庐,中山书院等,环绕陵墓周围。色调和谐,庄严肃穆。   韩香眉指着不远处的一处绿瓦别墅说,“那就是小红山官邸,是委员长为夫人所建的行宫别墅。”   “别胡说,那是国民政府主席官邸。”   “谁还明白怎么回事,那别墅各处都是凤凰的图案。”   沈梦昔知道,那就是远东第一别墅,后世大名鼎鼎的美龄宫。   法国梧桐形成一条项链的形状,别墅正好是项链的吊坠,秋天的时候,法国梧桐树叶变黄,从空中看上去,更加清晰明了。   “预算24万,实际花了36万呢,啧啧。”知识女性韩香眉酸溜溜地说。   女人到什么年龄都关注这些细节,章歆怀咳了一声,可不是谁都有能力给老婆送上这样一条项链的。   小红山官邸占地也是8万平方米,建筑面积2800平方米,主体建筑是三层重檐山式宫殿,外形为明清官式,顶覆绿色琉璃瓦,房檐的琉璃瓦上雕着1000多只凤凰,屋檐下柱头上也雕着凤翎,二层南阳台34跟汉白玉栏杆上也雕着凤凰。另有34根环楼灯柱,暗合姜夫人3月4日生日。   凤的隐喻是不言而喻的,在民国之前,没有爱情这个词,婚姻只是结两姓之好,夫贵妻荣。挣个诰命,凤冠霞帔,是女人最好的结局。   就连林惠雅如此西化的一个人,为自己设计的婚纱,也是效仿唐代皇后的款式,加以改良,其中的小心思,不必细说。   这座建筑,被称为穿西装带瓜皮帽,是因为外观是中式,内里装修却是西式,独一无二。   灯具、洗手间的洗手盆、浴缸都是从欧洲运来,瓷砖因为颜色不好看,还换了两次。装修细节都是姜夫人亲自督办。   别墅里,地下一层,地上三层。侍卫室,衣帽间,机要室,会客室,办公室齐全,二楼还有举行国宴的餐厅,三层是居住区,因为姜夫人笃信基督,里面还有一间礼拜室。   “我们没有资格进入官邸的。”韩香眉有些遗憾地说。   “别急,以后就有机会了。”沈梦昔笑着说。   韩香眉自是不信,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沈梦昔又联系了孙胜仪,她婚后再没有工作,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整个人胖了一圈,看上去眉目舒展,应该是日子过得挺舒心。   沈梦昔建议她搬到上海去,到医院给她帮忙,但孙胜仪不肯,只说家业都在南京,不是说走就走的。沈梦昔无奈,只能不提。   回到上海,沈梦昔以最快的速度,给阿欢和鸿志办理了赴美留学的手续,阿欢选择了土木专业,鸿志却不肯去,沈梦昔劝他,学成回国一样可以报效祖国,但他主意已定,沈梦昔只好作罢。   送了阿欢登上赴美的轮船,鸿志跟着沈梦昔回家,郑重异常地鞠了一躬,告诉她,他要去抗日了。沈梦昔有些想流泪,此去凶险,这孩子一腔热情,还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沈梦昔问他要地址,他推说还没有确定,沈梦昔大概明白些什么,也不再追问。   她给了鸿志一个皮箱,里面装着一些必备的药品,一些衣物,还有大笔的法币。鸿志一见那么多的钱,无论如何不肯收下,最后见沈梦昔生气地说“养了这么多年,还是见外”,才收了下来。   “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沈梦昔像他小时候一样,摸着他的头发,“不可逞强,不可莽撞,阿姨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鸿志落下眼泪,“您将我带回家,让我读书,让我明理,一切都和阿欢一样,我如今毕业,本应在您身边尽孝,但是如今国家危难,忠孝不能两全,鸿志要先去驱逐鞑虏,回来再报答您的养育之恩!”说完,又鞠了一躬,猛地扭身离开了。   “要小心!”沈梦昔忍不住喊了一声。鸿志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这一日,沈梦昔从医院下班,她来到自己的汽车边,刚刚打开车门,忽然只觉身后一阵劲风,她迅速向外撤了一步,但还是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臂从身后箍住,一股热气呼地吹到她的颈部,她并没有太慌张,立刻使劲用鞋跟朝后一跺,又猛地向后一仰头,只听嗷的一声惨叫,手臂松开了,那人抱着一只脚跳着叫着,沈梦昔抡起手里的长带皮包,劈头盖脸一通打,乔山东此时也冲了过来,一把扭住那人,只听到哇啦哇啦的叫声,居然是个外国人。   沈梦昔停了手,手探到皮包里握住了手枪。   那人抬起头,有些委屈地看着沈梦昔,哈哈,沈梦昔笑了,原来竟然是弗兰克。   弗兰克长得老高,足有一米九的样子,沈梦昔刚才仰头那一下,根本够不到他的鼻子,但是高跟鞋却是实实在在跺到了脚趾头上,头发和西服都也被打乱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执拗地拥抱了沈梦昔。沈梦昔笑着冲乔山东挥挥手,回抱了弗兰克,拍拍他的后腰,是的,只是后腰,“弗兰克,小男孩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沈梦昔带着弗兰克回了家,给他做了几道当年他爱吃的菜,弗兰克吃得几乎落泪。   饭后聊天,沈梦昔得知,弗兰克如今是德官,此次德军派来二百多人的团队,一是培训国民政府中央军的,二是指导兵工企业的生产。弗兰克虽然只有26岁,但是却是此次行动的副领队,大概跟他的贵族身份有一定的关系。   沈梦昔老阿姨,遵循惯例问候他的父母,弗兰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沈梦昔连忙岔开话题,问他海伦的事情。弗兰克却还是说了,原来他的母亲十年前就病故了,父亲娶了新妻子,他们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弗兰克二十岁进入军队,学习军事指挥。   沈梦昔看着还带着点天真的弗兰克,不能想象他是如何指挥铁血的德军的。   弗兰克又说海伦现在很好,在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保姆,帮着带一个孩子,“海伦做了很多香肠,问我可不可以带给你,路途太远了,食物会发霉的,她非常遗憾,还哭了起来。”   “我也很想念海伦,上个月我还给她写信了。”   “啊,小鱼,我一听到有到中国的任务,就特别打报告申请了,我真是太想念你了!”弗兰克说着说着,又站起来。   沈梦昔看着老高的弗兰克,实在是有压迫感,“坐坐坐!你太高了!”   弗兰克蹲了下来,将额头抵在沈梦昔的膝头,似乎是流泪了。   这孩子随他母亲,大概神经系统有些不大完善,非常容易激动,或者不言语。经过部队的历练,看上去开朗了很多,但是,遇到特别情境,还是表露出小时候的情绪。   沈梦昔摸摸他的头发,“真是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不管你在中国停留多久,想吃什么了,就来找我吧,我亲手做给你吃。”   弗兰克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坐回沙发上,遗憾地说“我要常驻南京,见你一次很难。”   第二周,章嘉璈来找沈梦昔,他现在是国民政府铁道部部长,兄妹见面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他到美国躲清闲的计划也没有施行,只是四嫂带着孩子们去了纽约读书,先是租赁房子,后来干脆又买了房子。章嘉璈每年一次或者两次去美国度假,一家人才能团聚。   章嘉璈这次来,是通知沈梦昔,她被政府征用,作为德语翻译,负责一部分德方军事人员的工作和生活翻译。沈梦昔立刻想到是弗兰克动了手脚,却还是问了一句“中央军不是有翻译吗,这么机密的事情,我能参与吗?”   “没关系,有你四哥做担保,你的政治审查没有问题。我和跃升打好了招呼,你明天回医院交接一下,三天后,我们去南京。   去南京也好,不要老是待在医院里,看着这些人生老病死,整个人都老气横秋的。眼看着就四十岁了,最好的年华都没有好好谈一场恋爱,真是可惜。”章嘉璈还在为王守卿惋惜,“守卿也是个死心眼的,这些年,他还是独自一人,别人都说他是痴情种子,为了陆晓眉准备孤独终老。只有你哥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为了谁。”   沈梦昔很久没有想起王守卿这个人,猛然听到,恍若隔世。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第七十一章 重要的会议   1934年,经过唐非凡的不懈努力,盘尼西林的提纯技术有了长足的进展。他与霍华德发现盘尼西林对传染病具有显著疗效,并且发现个别人会对盘尼西林过敏,使用前应做皮试。   1935年,他们又从甜瓜中提取霉菌,并用玉米粉调制出培养液。   1936年,中美合资开办制药厂,进行大批量的生产。政府奖励了沈梦昔一万元法币,又在卫生部给了她一个虚职,然后,接下来的制药厂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唐非凡很快又投入到沙眼杆菌的研究,1937年,又进行牛痘疫苗的研究,唐非凡把自己的奖金和专利转让费用全部投入研究,然后再次找到沈梦昔,她慷慨解囊再次投入大量资金赞助,从日本手里截胡的张翰青的黄金,她用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章父得知女儿为政府做事,欣慰得老泪纵横,读书为的就是封侯拜相,为的就是光宗耀祖,现在女儿和儿子一样,居然也被政府封了“官”,章父晚上不禁多喝了一盅酒。但仍不忘对着女儿嘱咐“哪一朝哪一代,都得是以文治武,你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国家的重托。”   沈梦昔好尴尬,什么重托啊,分明是弗兰克走了后门,她连忙走上前,夺下酒杯,“老中医,晚上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快别喝了!”   章父也不生气,“行,女儿不让喝,就不喝了。”   乖乖地让黄姨娘扶着坐到沙发上,“行了,你回去吧。”   沈梦昔哭笑不得,“这是我家。”   “啊?啊,那我今天就住这里了。”于是这一晚,章父和黄姨娘住在了客房。章父临睡前还叮嘱沈梦昔“你今年也三十八岁了,看着虽然年轻些,但是也是可以做祖母的人了,到了南京,看到那个王守卿,定要把握好,不可闹出笑话!”   沈梦昔连连称是,示意黄姨娘赶紧带他睡觉去。   铁道部长的妹妹,坐火车当然是一等包厢,就是想低调也是不成的。   几个小时的行程,列车长来问候了两次,乘务员还送来了水果和茶点。   南京火车站,沈梦昔神清气爽地下车,老远就看到,一群黑发黄肤的人群之中,一个黄发白皮的人头,鹤立鸡群地显现出来,沈梦昔乐不可支,在车厢门口挥手,弗兰克跑过来,接过她的行李,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与身上严肃的军装形成巨大的反差。   一同来接站的还有政府外交部的两名办事人员,一男一女,都很年轻,英语德语都很流利,沈梦昔暗自脸红,心说这哪里用得着我啊。   他们乘车来到江苏饭店,这里住着大约40名德官,其他的人有的住在中央饭店,有的去了上海和北平。   沈梦昔被安排在第三层的一个房间,这是个三十平米左右的套间,沈梦昔很满意。对女办事员说,“贺小姐,需要我做什么?相关的辞典,或者工具书,可以给我一些吗?”   “您先休息,工作的事情还不急。”贺佳茹笑着说完,交给她一个工作证,然后和那个叫吕传文的办事员一起离开了。   弗兰克摊摊手,“这里厨房的饭菜没有你做的好吃。”   “我可不是你的厨子!”沈梦昔翻了他一眼,“如果真的用不着我,就让我回医院去吧,我不吃闲饭。”   “当然用得着你!”弗兰克大叫,“明天的会议你跟我去,你会记录吗?”   “这有什么难的。”   沈梦昔虽为中方工作人员,人身自由也被限制了,她毕竟没有经过严格的政审,又不是党员,德国顾问们大多住在第五层以上,她和两个中央大学征用的教授一起都在三楼,但也不挨着,隔着几个房间。   当晚,沈梦昔果然被通知,明天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会议九点开始,翻译人员七点五十分到达会议室外,接受了必要的搜身检查,沈梦昔被放行通过。   八点五十分,双方与会人员鱼贯进入,弗兰克跟在一个德官身后,进入会议室,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军官和工作人员,沈梦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弗兰克,他表情严肃认真,目不斜视。轮到他发言的时候,声音沉着,语气坚决,完全没有在她面前的小孩子气,并且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沈梦昔坐在中方人员的身后,她的速记水平很一般,但是她有录音设备,倒也不慌。   会议的内容,让沈梦昔很是吃惊。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发现,自己对历史所知甚少。   1932年希特勒上台后,非常重视军备,这样一来,德国对钨、锑、锡等战略物资的需求大增。钨是制造枪炮不可或缺的原料,此时,全球已探明的钨矿储备有三分之二在中国。所以,中德这些年来早已达成了,以钨矿为首的战略矿产换取军事技术援助的合作协议。   弗兰克来到中国,已经是德国派来的第三批人员,此前,国民政府已从德国买进三批合计超过五千万马克的军火。会议上谈论的也是野战重炮、战防炮、望远镜、西门子通讯器材之类的名词。   沈梦昔打起十二万分精力,认真做记录。   下午会议继续,直到三点会议才结束。她和另外一个德文口译,以及两个中文记录一同留下,到另外一个小会议室里,做会议记录整理,沈梦昔悄悄塞了耳机,靠墙边坐着,迅速整理了记录本,斟酌着,将几个武器名称留了些破绽,最后誊写了一遍,交给了等在门外的秘书,此时天色已晚,错过晚饭时间,又被搜身一遍,送回了饭店。   草草吃了几口,沈梦昔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忽然有些不安,怎么就糊里糊涂被搅到了这么机密的事情中,以后还能不能顺利脱身啊,会不会被强迫入党啊,她胡思乱想着,早早就睡了。   一周后,谈判会议结束。此次,国民政府又购进8000万马克的武器,至此,国民政府完成了35个调整师,24个整理师的整编工作,另外调整东北军10个师,广东军10个师,川康军26师及9个独立旅,不能不说是一次军政系统的大改造工程。   可以说,如果没有德国的援助,恐怕真的会像日本叫嚣的那样“三个月战胜中国”了。 第七十二章 小红山官邸   沈梦昔没想到,自己真的有机会去美龄宫。   姜委员长和夫人在小红山官邸,设宴招待德国顾问团,属于非正式接见,所以弗兰克不带德国翻译,却非要带着沈梦昔,其实,沈梦昔对于那个充满凤凰的别墅充满了兴趣,也不扭捏,换了礼服就跟去了。   她以为会有机会仔细参观一下,数一数到底有几只凤凰,礼拜堂到底有几排椅子,看看第一夫人的私人餐厅,再看看侍卫室的浴室是不是瓷砖砌成的那是旅游景点的节奏,现实哪里容得他们参观,沈梦昔下了车,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绿树环绕的绿瓦红柱黄墙,就被带进别墅,到了二楼的宴会厅,大厅里已有一些政府官员,大都带着家属,脸上都是荣幸之至的表情。沈梦昔一眼看到章嘉璈,不禁笑了。   “四哥,你不早说,我占你的家属指标都好。”沈梦昔悄悄走近他说。   “嘿,我把指标让给孙部长了,他正好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儿来的。”   人员到齐后不久,姜委员长夫妇走进宴会厅,众人离开安静下来,肃立两旁轻轻鼓掌,姜夫人左手挽着姜委员长,稳步走出,沈梦昔倒没看出他的腰有什么不妥。   姜夫人雍容大方,亲切地和众人打着招呼。   介绍到弗兰克的时候,姜委员长发现他身后的沈梦昔,有些惊奇,弗兰克就用英文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章嘉瑜,她在德国留学时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们十几年后终于再次见面,现在她是我的翻译和助手。”   沈梦昔上前握住姜委员长伸出的手,礼貌地问好。姜夫人比章嘉瑜的年龄大上两岁,但是却年轻很多,沈梦昔暗赞一声。   她的眼神大概取悦了姜夫人,她与沈梦昔握手,“我晓得了,你做过东北大学的教授。”   沈梦昔笑着点头,“是的,夫人,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是终生难忘。”她觉得姜夫人提到东大的时候,应该是想起了张翰青,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姜夫人显然知道所有与会人员的资料,“你很出色,留学后更加出色,女人应该都向你学习学习。”她很注意措词,没有说“离婚后”,而是说“留学后”。   “谢谢夫人谬赞,我做得还很不够。”   姜夫人笑着点头,朝下一个人走去。   宴会厅墙壁漆着乳黄色的颜色,使人觉得暖融融、和乐乐。墙壁上挂着多幅风景油画,屋角还有一个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大厅当中一条约十米的长桌,铺着曳地桌布,桌上摆着盛放的鲜花,和二十余套餐具。   整个宴会厅,让人感觉大气又温馨,心生愉悦又不敢放肆。   按照名字落座后,上了餐前酒和开胃菜,女士饮用的是雪莉酒,男士的多为干白。   除了姜委员长夫妇和冯赛克特将军外,其他人的座位是没有高低之分的,只是按照一男一女来坐的,沈梦昔的左边是弗兰克,右边是个德官,一脸大胡子,身上有很重的体味,熏得人头疼。   作为女主人,姜夫人首先致辞,与冯赛克特将军碰杯,大家纷纷举杯,气氛活跃起来,低缓的音乐声中,大家都低声和身边的人交谈,和谐异常,沈梦昔甚至差点忘记华北告急这回事。   随后上了一道虾仁奶油汤,酒也换成了白葡萄酒。   随着饮酒促进血液循环,大胡子的狐臭越发明显,沈梦昔的食欲被彻底破坏,副菜上来,又换了酒,她没怎么动,尽量不引起大胡子的注意,以免他和自己聊天。幸好大胡子右边是个年轻的中国小姐,她的鼻子似乎是坏的,他们聊得非常投机,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大胡子也只是礼貌地询问了沈梦昔,在德国哪所学校读书、住了几年,就一心和坏鼻子小姐聊天了。   沈梦昔注意到各人的菜式略有不同,尤其是主菜上来后,她的牛排和弗兰克的就不一样,她的是七分熟,弗兰克的是五分熟,而大胡子的是三分熟,肉更厚一些,看他一刀切下,肉的中心还渗着血水,大胡子叉起来一口吃了,立刻赞了一声。看来“御厨”们没少下功夫,大概每个人的口味喜好都调查好了,或者说每个德国人的口味都调查了,至于中国人嘛,全部七分熟就好了。   主菜配的红酒,据说是来自法国波尔多的名酒,沈梦昔倒也喝不出好来。   弗兰克也被他左边的中国女子礼节性地缠着聊天,沈梦昔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牛肉,又喝了口酒,酒肉混合后,酒的口感变得顺滑,肉也更加鲜嫩,沈梦昔不禁低声嗯了一声,挑了一下眉头,感叹美食不可辜负。   面前的花瓶不知被谁挪动了,她一抬头看到王守卿坐在自己的正对面,看着自己,。   刚刚咽下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急忙用餐巾捂住,服务人员很快过来换了餐巾。   看看,每个人都在被严密关注,还是要分外注意仪态,沈梦昔对王守卿一笑,“居然一直没有看到你。”   “我一进来就看见你了。”王守卿笑说,两人举杯示意,喝了一口。“好久不见。”   “是啊。”沈梦昔没有跟着也说好久不见,那样会立刻显得暧昧。   弗兰克注意到了,也和王守卿打招呼,互相介绍认识,得知他在西点军校毕业后,大感兴趣,两人大谈特谈,沈梦昔则面带得体微笑,注意地倾听。   姜夫人不知道用英文说了个什么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中国人含蓄,德国人严谨,没有人失礼,笑得恰如其分,气氛相当友好,连沈梦昔都觉得自己高级了很多。   沙拉上来后,又换了一杯粉红葡萄架,闻上去很酸,喝一口,显得沙拉更酸爽了。大概是有助消化刚才的肉类吧。   餐后甜品是冰激凌和甜酒。小小的一杯冰激凌,沈梦昔吃得很开心,完全忘记或者已经适应了大胡子的狐臭。   宴会结束,沈梦昔觉得比跑五公里还要累,浑身僵硬,明明哪里也没有用力,就是浑身酸疼。 第七十三章 不停地撤退   三十年代初以来,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使日本经济遭受沉重打击,逐渐陷入极端困境,并导致政治危机,内外交困下,日本企图在华北制造第二个满洲国,以更多地掠夺中国的资源。   国民政府也预感到事态严峻,加紧购进军火,装备军队。   沈梦昔早和章嘉璈商量一番,决定让章家从宝山迁出,所有人都搬入章嘉璈在公共租界的房子,以及沈梦昔做法租界的房屋,并送了几个年轻的第三代到美国读书,章父也察觉出局势动荡,为保存家族实力,不能贪恋身外之物,田产不及变卖,只得留下几个佣人看管。放眼举国上下,竟无十足安全之处,不禁仰天长叹,生不逢时啊。   南京这边,沈梦昔通信、电话和行动都受到限制,一时不得脱身,心中暗暗叫苦。   平时跟着弗兰克开会、授课,或者宴会,晚上隔离在江苏宾馆内,只好在武陵空间里翻看有限的几本历史书。一日会后又见章嘉璈,与他谈了几分钟,大意是中德合作,是因为战略物资,一旦西班牙内战结束,德国将不再需要中国的钨矿,届时没有德国的武器输出,抗战将极其被动。又问他知不知道如何才能长期保持中德合作关系。   章嘉璈深深看了妹妹一眼,“跟着开会就是想的不一样了,你担忧的我们都已经想到了,你好好保护自己,跟着政府大部队,到底比在上海安全,四哥总不会坑你。”   沈梦昔见自己闷了几个晚上悟出的一点东西,也没什么用,有些沮丧,“四哥,你说,如果上海沦陷,租界是不是一定安全?”   章嘉璈四下看看,“恐怕那里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了。你也别瞎想,实在不行,哥送你去美国,要不是爹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中国,早送你们走了。”   他将一个纸包递给妹妹“喏,五色小糕,吃吧。夫子庙买的。”   “不会是吃剩打包给我的吧。”   ”好没良心。我走了,家里一切你放心,阿欢也有人照应。无论何时,跟住了弗兰克。“章嘉璈叮嘱了一番,走了。   德官以高超的素质,踏实的工作,的确帮助中队提升了战斗力和军事素质。甚至冯发肯豪森还向姜委员长提交建议书,分析中日开战后,日军的进攻方向,战略部署。但沈梦昔却明显感觉到,国民军队,缺少一种信念感,也许革命之初是有的,但是这些年来,中国人几年来的官场模式又重新回归,中国人的圆滑、中庸、利己、忍耐显露无遗。   弗兰克几次欲言又止,他大概在腹诽什么,沈梦昔不想和他谈论这些,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关键是有些恶习本性难改,扬了又能怎样?   七月,日军发动宛平事变,抗日战争全面打响。   七月底北平天津相继失守。为把日军由北向南的入侵方向改为自东向西,以利于长期作战,姜委员长下令采取主动反击。为确保南京安全,陆军准备歼灭驻扎上海的日军海军陆战队。   沈梦昔早知s沪会战势必不可避免,但是仍然为国民政府难得的一次反击而振奋不已,虽然,还是会失败。   国民政府陆续派出最精锐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以及148个师、62个旅,共计八十万人,投入淞沪会战,而日方是8个师团2个旅团二十余万人。   这期间,德事顾问,全程参与统帅部会议,可以说,s沪会战完全是德国式战争打法。英国驻东京大使评价说,事实上是德国人在组织中国的抗日战争。   沈梦昔望着上海的方向,通讯暂时中断,她已经一周没有联系到家人。王守卿第一批就被派往上海,是精锐八十八师的炮兵指挥。   她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些年来,她在等什么,这些年她似乎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很上心,原来,她就在等待这一刻。   仿佛一个人,知道自己哪一天会考上哪个大学,哪一天会嫁给谁,会生几个孩子,会在哪天死去,一切因为已知而变得不再神秘,而沈梦昔的已知,不同于上一世的越来越好,越来越富强,这次是战乱,使她始终有些焦虑,她必须让自己承认,自己的国家国土博大,但是国力弱小,这让习惯性认知自己生于强国,并为之骄傲的沈梦昔无比痛苦。   她甚至想,如果自己有能力提前研制出核弹,提前炸了那个岛国该有多好。   她这几年开始认定,两次重生,是老天爷的恶作剧,是对她曾经做错的事情的惩罚。   一个人,一旦长期对一件事无法挣脱,无法开解的时候,就会自动将之归纳为神的行为。以期让自己解脱。沈梦昔也不例外,她开始麻木接受这一切。   弗兰克见沈梦昔多日沉默不语,就说“你不会是又想去前线救援吧?”   “需要的话,义不容辞!”实际上,沈梦昔若不是不得脱身,她会毫不犹豫投身救援。   “现在可不是当年,你也年纪不小了,跑得动吗?”弗兰克半开玩笑说,见沈梦昔不说话,又说“无论什么时候,跟着我走,我保护你!”   “弗兰克,如果你的国家让你回国,怎么办?”   “那我就回去。”弗兰克很自然地回答,“我当然服从命令。那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到德国,我们再找到海伦。”   沈梦昔摇头,“我各国走了一圈,再好也不是我的国家,寄人篱下,客居他乡的滋味可不好。”   弗兰克深深地看着沈梦昔,忽然摸了她的脸一下,“我来保护小鱼。女性的世界是丈夫、家人、孩子以及家园。工作与上战场,女人不必参与。”   沈梦昔笑笑,知道这是他们领袖的观点,笑笑说,“弗兰克,答应我,无论何时,不要接触兴奋剂,即便你的领袖推荐给你。”   弗兰克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梦昔,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只需记住,我不会害你就好。”沈梦昔所知的弗兰克的领袖,是个狂躁抑郁症患者,注射冰毒,依赖成瘾,导致身边一些高层也纷纷跟风,她不能眼看着高大帅气的弗兰克沦为瘾君子。   “我听你的,小鱼。”弗兰克蹲在她的脚边。   “真乖。”沈梦昔摸摸弗兰克的头发。   十月底,中队虽处于被动,但仍控制上海。   日军增兵上海。   由于指挥失当,11月5日,兵力空虚的杭州湾被日军登陆。   尽管派出援军,仍不能退敌,由此,形势大变。   11月8日,姜委员长下令全面撤退,退向南京、苏州,由于命令仓促,加之人心涣散、指挥失控,大撤退变成大溃退,狼狈不堪。   11月11日,上海市长发表告市民书,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此次会战,日军死亡四万人,而中队死亡三十万人。   阵亡中将将军一人,少将10余人,师长副师长4人,团长28日,营长44人。中央海军全军覆灭。   沈梦昔见到了溃退回来的王守卿,他始终看着别处,喉结动了几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沈梦昔也没有说话,接下来的南京保卫战,士气不足,他们还是要继续撤退,再撤退,一直撤退到重庆。他会适应的。 第七十四章 我不想他死   弗兰克暴躁地跳起来,80万对20万怎么就败了,还败得那么惨,退得那么狼狈。沈梦昔心想,她无论怎么解释,这个方的德国人,也不会理解圆的中国人,理解中国人千年以来的利己主义,只要有一丁点的生存空间,他们就不会真的反抗,暮气沉沉的统治阶级习惯了稳扎稳打,温良恭谦的百姓习惯了夹缝求生。   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很难,改变一个人的思维习惯更难,改变一群人,一国人不可想象。沈梦昔想起,在北平,金岳龙告诉她,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是城外的百姓推车挑担帮忙的,不是帮清军,是帮那些给了些许银钱的联军,还有人主动出主意,谄媚地告诉洋人哪一处护城河有什么漏洞,简直不能直视的愚昧,但,这就是我们曾经的国民。   有思想的国民不好统治,但愚昧的国民更加不能容忍。   就好像非洲的野牛群里,狮子吃掉了一头野牛,其他的野牛立刻放松下来,吃着野草,默然地无视同类被啃食,至于狮子下次饿了会吃掉谁,那是下次要考虑的事情了。   沈梦昔几乎从未在她的文章中,过于明显地表露教化的痕迹,因为她早知道,再过五十年、六十年,还是有很多人不识字,人们大多也还是在混沌中,极易被误导,被洗脑。   人的大脑是封闭的,它常常是原地循环运转,没有一个灵光乍现,或者醍醐灌顶,它也有可能永远原地转圈。种族的间、文化间的差异让人瞠目结舌,就像戴口罩这件事,它和自由有什么关系呢。但是没文化产生的差异,更是让人痛心疾首。   弗兰克更不会理解,国民政府从清政府那里接手的中国,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列国瓜分,军阀割据,出钱的地方多,赚钱的地方少,加上政府不可避免的,没有钱的政府,加上有钱的官员,能打赢仗,才怪了。   此时的日军,兵员总数为400多万,另有100多万伪军,而中国只有220万兵力,大部分还都是拉来的壮丁。政府临时征兵,士兵素质低,爱国意识差,多是拉壮丁来的,冲锋号响起的时候,犹豫不定,鸣金收兵的时候,逃得比谁都快,这也是s沪会战大撤退途中,损兵10万人的原因。   但是,不同于日军以往的所向披靡,两次上海战役,日军遭到顽强抵抗,国民军队和市民不乏表现上佳者,英勇无畏,付出惨烈代价,给予日军沉痛打击,大抵,所有人都已明白,这真的是到了底线,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上海保卫战的反击,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也让国民看到了希望,日军不是不可战胜。   弗兰克结束捶胸顿足,看着冷静的沈梦昔,“小鱼,我看出,你的心在流泪。”   沈梦昔苦笑地看着弗兰克,——我的心在流血。——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以后的若干年,还有更惨烈的事件   中旬,统帅部就开始商讨南京是保是弃,姜委员长既想要面子,又想保存中央军实力,各路将领也是意见不一,最后定下死守南京,但是部署的兵力,大半都是上海战役后的残部,一共8万人,有3万新兵,还有一万军校学员,只有两个师的兵力是武汉调集来的。   沈梦昔一阵心寒,她又一次深切体会什么叫大势已去,城中已经有消息灵通者开始举家逃离南京,到月底,已有近半市民离开南京。   王守卿的88师,依然是留守的主力。   他考虑再三,还是到江苏饭店来见沈梦昔,沈梦昔打开门,看到王守卿,并没有太多惊奇。   “我现在无比庆幸,你没有答应我。”王守卿无比清楚现在的局势,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沈梦昔说。   沈梦昔本来平静的表情,被这一句击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索性上前一步,将头顶抵在他的胸口,“你一定要活着!”   “好!你跟着弗兰克随时准备撤离,女人绝对不能留在南京!”   沈梦昔抬起头,点点头,“你一定要跟守备司令建议,迅速撤离城中市民,统统撤走!”   回身从套间内取出一个双肩背包,拿出那件在德国穿过的防弹衣,“你穿上,战役不结束不许脱掉!”   王守卿乖乖脱掉军装,将防弹衣穿好,又套上军装。   “这件防弹衣,希望你用不到,但你不能脱掉!”   “我不脱。你不让我脱,我就不脱。”王守卿笑着说。   背包里还有热像仪,高倍望远镜,还有一架无人机,总之,武陵空间里有限的几个能用得上的东西,都给了他,也不管他狐疑的眼神,教给他使用方法。   “这架无人机,操控范围只在一千米半径内,远了就不受控制了。可以远距离勘察,实在不行可以绑上炸弹攻击。”   王守卿对此有着天生的敏感,几下就弄明白了,“回去我找个空地试试看。”   “我的秘密,你要好好保管。”   王守卿狠狠抱住沈梦昔,她的脸硌在他的军衔名牌上,脸颊生疼。   月初,日军举十万精锐进攻南京,南京守军奋力抵抗。   城中市民有钱的大部分早早逃走了,没钱的小市民偏偏舍不得那几毫子的家业,哭喊着不肯走,守军不久开始有规划地撤退平民,实在不走,只能枪托子砸上来,这才哭哭啼啼地走了。   每一天,城门口都是拖家带口的平民,或者哀怨,或者麻木地向城外走去,沈梦昔不知道城中还剩多少人,只希望他们的动作快一些,再快一些。   德国顾问团大部分成员,飞离南京,沈梦昔跟随弗兰克同机抵达武汉。飞机升空后,沈梦昔看着几个城门口的人们如同蚂蚁搬家,看着城市建筑逐渐变小,渐渐抛离,心中酸楚。   有种颠沛流离,是在自己的国家被侵略者驱逐得四处躲藏。   南京此时虽未陷落,但是周边城市多数已经逐渐被日军攻下,形成包围之势。   12月7日,姜委员长乘坐专机也抵达武汉,沈梦昔明白,到了最后的时刻。   弗兰克将菜夹到她的碗里,“小鱼,你瘦了很多,要多吃饭!”   沈梦昔机械地吃下饭菜,回到房间,忽然控制不住,将食物都吐了出来,有的饭粒甚至从鼻腔喷了出来,她坐在地上,泪涕交加。   11日,姜委员长下令守军撤退。   12日,又下令守军继续坚守半月。   南京守军伤亡惨重,人员、弹药、后勤、医疗都跟不上,命令反复令军心大乱。守军将领投票决定,以第一个命令为准,择机撤退。   命令下得过于仓促,撤退时在城门造成拥堵,车马人员,军队平民堵在城门处,无法移动。   日军迅速占领南京,大肆屠杀。   城市陷落了,弗兰克抱住沈梦昔,拍着他的后背。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参与进来,女人应该远离战争。”弗兰克非常后悔自己凭一己之私,将沈梦昔带到南京,让她亲身经历这一切。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一块安全的土地?南京的女人,正是生不如死之时。”   弗兰克无言以对,他作为军事顾问,对于战役的连续失败非常懊恼,“国家必须要强大,不去侵略,也可以震慑别国!”   沈梦昔认同这句话。   “弗兰克,王守卿手中有一个热像仪,非常先进,他应该就带在身上,你要设法找到他,是死是活都要找到他!然后,你把热像仪带回德国,好好研究一下。南京的盘尼西林制药厂也已迁走,盘尼西林的作用你比我清楚,你可以以此商讨,继续中德合作,请不要猛然中断对中国的支援,请帮助我们!”   宛平事件后,苏联向中国提供17亿美元贷款,用于购买军需物资,年利率只有3,要知道平常国家间通行利率都是65,并且,购买到手的武器又打了八折。中国则需每年用茶叶、桐油、矿产金属原材折算金额来还贷。   此时的苏德的援助,对中国都是雪中送炭,熬过了初期最艰难的几个月。   但是,接下来西班牙内战结束,使得德国不必舍近求远获取中国的钨矿,加上日德的协议,德国会果断掀翻友谊的小船,下令召回顾问团。   弗兰克沉思片刻,郑重点头,“我答应你,一定尽最大努力!”   十天后传回消息,南京保卫战,阵亡中高级军官47人,其中少将就有8人,牺牲后,尸骸都没有运出。中队仅有三万多人,撤离南京,其余均阵亡,或者被俘后,被屠杀。日军死亡三千多人,伤九千多人。由此也可以看出实力与军心的对比。   没有看到王守卿的名字,但也没有他的消息,沈梦昔默念,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弗兰克告诉她,王守卿在滁州,腿部骨折,炮弹震伤,导致内腹出血,正在医院抢救。沈梦昔听了立刻决定去滁州。   弗兰克拉住她,“小鱼,你爱他,是不是?”   沈梦昔看着弗兰克的眼睛,“我不想他死。” 第七十五章 赵三儿的手   沈梦昔到底没能去滁州,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可不是说到就到的。   此时,没有一架飞机肯朝着南京的方向飞,沈梦昔只能祈祷滞留在滁州的王守卿,能够得到妥善的治疗。   南京,此时就是中国的一个大伤口,血淋淋地痛到了所有中国人的心上。一个国家的首都,短短时间就轻易落入侵略者之手,让所有中国人感觉耻辱和痛心。   此时,南京城所有城门被封锁,外界并不知道城中所遭受的屠戮,但也可以大致想象,全国上下都在怒骂南京守备司令唐生志,丢了首都,还有脸活着,应该立刻自杀谢罪!还有人开始谣传他已被军法处死。   但是并没有,他被姜委员长保护下来了。弗兰克就见到他了。只是唐生志十分沮丧落魄,整个人毫无生气。   南京沦陷六周后,城门打开了,陆续有幸存的市民逃出城去,城中惨状传了开去,士兵俘虏尽数杀死,平民也屠杀了近半,奸淫掳掠,骇人听闻。   舆论一片哗然,纷纷谴责日军对待俘虏和平民的残暴行径。   但是除了谴责又能怎样呢。   受了欺负,诉苦除了博得同情,毫无用处。   你要懂得想办法打回去,你要有勇气打回去!   《纽约时报》社论,“中国人竟然听任自己被包围,然后被按部就班地大批屠杀。成千上万中国士兵的坟墓,也可能就是所有中国人抵抗日本侵略的希望的坟墓。”   沈梦昔在南京沦陷后,仿佛是感应到第二只落地的靴子,反不似从前那般焦虑,因为该发生的终于都应验发生了。她现在回不去上海,打听到88师的伤员转送到了徐州,她也开始准备去徐州了。   弗兰克起初不肯,但随着他们接到德国发来的回国指令,只能答应。   终于在弗兰克的作保之下,沈梦昔被严密检查了一番,得以离开武汉,辗转合肥去了徐州。   王守卿躺在病床上,乍见沈梦昔还不敢相信,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看到门口沈梦昔笑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你怎么到了这里?太危险了,我不是要你跟住弗兰克吗?”   “他们国家正在召回顾问团,难道我要跟到德国!”   “也可以啊。”   “也不能事事依赖外国人吧。”   王守卿伤得看来真是不轻,一个月过去了,他还躺在床上,腿上打着板子,吊了起来,头上有两处疤痕刚刚长了新肉,一只胳膊也缠着绷带,胸口也缠着绷带,应该是做了大手术。   “嘉瑜,你又救了我一次,没有你的防弹衣,我肯定死了。”原来,王守卿使用无人机在凌晨前勘察日军大营,又指挥炮兵轰炸,炸掉一座小型军火库,以及两门大炮,一时间军心大振。不料第二天,88师第二天就被一只特种部队偷袭,一发炮弹就落在王守卿不远,他的副官和几卫兵扑过来,挡住了他,当即就有人被炸得四分五裂,他被气浪掀翻,身上多处嵌入弹片,震伤肝脏,落地时又跌断大腿,当即昏死过去。   若不是有防弹衣保护,他肯定也会和副官一样,当场死掉,当他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急着问起那架无人机和热像仪,被告知已经被炸毁时,又问及身上的防弹衣,医生面色复杂地说“将军,您那件防护衣,真是让人惊叹不已,它保护住了你的要害部位,虽然也导致了您的内脏震伤,但是没有它,您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那件衣服已经破损不堪,好像是,好像是给扔了。”   王守卿大怒,但他没有力气发脾气,还是卫兵了解他,跟医生问了地点,好容易把防弹衣找了回来。   “对不起嘉瑜,防弹衣破损了,无人机和热像仪也毁掉了。”   “没关系,你活着是最好的。”沈梦昔将放在床下的装着防弹衣的背包拿出来,“还我吧,我还有用处。”沈梦昔非常谨慎,她不想被人追问这件防弹服的出处,放到武陵空间无疑是最安全的。   王守卿很遗憾,他十分想把这件防弹衣留作纪念,但也只能说好,“上海回不去了,否则租界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王守卿忧心地看着沈梦昔。   “徐州目前也是安全的。你就安心养病吧。”   王守卿赶不走沈梦昔,只得任凭她在医院附近住下,每天来给他送饭。   不久,沈梦昔在军方医院,以志愿者身份留下了,——徐州会战打响了,每天有大量伤员送下来,沈梦昔没有时间再给王守卿做饭,她大多时间在手术室度过,往往下了手术台,连路都走不了。虽然很累,但是她心里踏实了。   王守卿可以下地活动了,让副官推着他去看她,只见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歪着身子睡着了。一个护士跑来喊沈梦昔做手术,被王守卿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沈梦昔这一觉睡得很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揉揉酸疼的脖子,就看到王守卿正坐在对面看着她,有些尴尬,揉了一下眼睛,“有点累,睡着了。”   “救人是要紧,但也要爱惜自己。”   沈梦昔点点头,“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出来多久了,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到处走?”   护士又来叫她,沈梦昔连忙跑了出去。   一个伤员大喊大叫着,不肯手术,“我不截肢!没有了手,我还怎么打枪!我还怎么打回老家去!我特么不截肢!”   “赵三儿!”沈梦昔大喝一声。   那个伤员立刻收声,扭头吃惊地看着沈梦昔,“章,章小姐?你你你咋在这儿!”   “你能在,我就能在。”沈梦昔上前检查他的伤口,“手掌大面积感染化脓,如果不马上截肢,恐怕会有生命危险,赵三儿!你是要手,还是要命!”   赵三儿哀嚎一声“我要手!没有手我就是个废人,还要这条烂命嘎哈呀?“   “早说你是个死心眼,右手没了,左手不还在吗?真想打枪,好好练就是了!”   赵三儿听了,似乎心中一动。   “伤员很多,时间就是生命!你再闹就出去闹,想好了再说,如果信得过我,我现在就给你做手术,没时间了,三,二”   “做做做!我做手术。”赵三儿服软,老实躺下让护士麻醉。   手术很成功,截肢后的赵三儿,小臂只剩下一寸多一点,醒来,他还是哭了。声音压在喉咙深处,听了让人心生悲哀。   德国也因为中苏关系密切,打算放弃中国,   弗兰克一起去滁州,看到热像仪   人命如草芥压力太大   撤退中,受伤   第一次见到日军,用炸弹,   遗留南京   拉贝是糖尿病患者,   美国提供5000万贷款,并收购中国白银,中国同样用桐油、钨砂、锡矿等作为抵押。 第七十六章 火锅压压惊   沈梦昔租住的那户人家,只有一对老夫妻,都是七十多岁,他们没有逃出城去,仍然像往常一样,老太太慢悠悠地做饭,慢悠悠地打扫着房间,再侍弄一下院子里的几盆花。   左右邻居大半都陆续逃出城去,只有少数的几家留下没走。   沈梦昔问及,老太太回答“老了,走不动了,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死在家里。”   好些话在嘴边,沈梦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交通不便,这样一对老人,似乎真的只有坐在家里等死的份儿了。   “徐州城破了,我和老头子就等着,要杀就杀,跑来跑去的干什么?”老太太的陶土盆里,一株木槿开了七八朵,娇艳无双,这花儿,花期很短,但是花骨朵多得似乎开也开不完,一朵败了,就有新的骨朵打开了。   “人不能活得太长啊,要不总得经受战乱,我娘说我小时候经受过了,老了就好了,谁知还是没躲过啊。我是前世做了孽,到老连个送终的儿子都没也,大的那个小时候就病死了,小的那个也抓了壮丁死了,真狠哪,我只有一个儿子了,还抓了去!现在,我们老两口要去找他们了,莫让孩子等得太久。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太太双手合十连连祈祷。   “你们不打算逃,也不打算反抗?”   “我们又打不过,怎么反抗?连当兵的都打不过他们!”老太太嘟囔着,“乱世啊,作孽呀。”   老头一直不言语,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背,混浊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地面。   沈梦昔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他的面前,老头也不抬头,拿过喝了一口。   沈梦昔笑了一下。   老太太说“年轻时,混天混地的,我都看不着他,孩子病了都找不到他!老了才消停了,哪也去不了了,天天看着他了。”   老头的眼珠微不可查地转了一下,依然面无表情,沈梦昔忍不住哈哈笑了。   男人大抵有两个时期,比较容易听女人的话,一个是幼儿期,他们刚开始区分男女,喜欢跟在小女孩的后面,过家家、做游戏,十分听话,当然,也有一种男孩喜欢以为难女孩来表达自己的喜爱,另当别论;另一个时期就是老年,不是成熟了醒悟了,而是没有精力了。   老太太做好了简单的饭菜,邀请沈梦昔一起吃,她忙说吃过了,回了房间。   翌日和王守卿聊天,说起这对老夫妻,他静默了几秒,“虽然死在了一起,可谁来安葬那个老太太呢。”   “一付躯壳而已。即便老头儿安葬了老太太,最后还不是没人安葬老头儿。”沈梦昔说到这里,忽然鼻子有些发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嘉瑜,上海是座孤岛了,你也回不去。好在你的家人在租界内还算安全。我在重庆早就买了房子,这是钥匙,你过几天就去住吧,不要随着军队了,也不要再这里陪我,去重庆踏实地住着,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去找你。”王守卿将沈梦昔的一绺头发放到耳后。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到重庆找个医院或者学校,一样工作。”   “我听不懂重庆话。”   王守卿哭笑不得,“那就当一门外语来学好了!”   德国顾问团早就给国民政府提出建议,一个是持久作战,一个是以西南为大后方,总之是以中国为战场,利用西南的地理优势,牵扯日军精力。南京保卫战后,国民政府就立刻宣布迁都重庆,姜委员长到武汉遥控指挥战役,但政府官员,包括章嘉璈也都去了重庆。   王守卿是在德国顾问团来之前就去重庆和成都买了房子,本意是想将父母安顿下来,结果前几年父母相继过世,那边的房子就一直空着。   “那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去重庆吧。”沈梦昔建议道。王守卿一时半会上不了战场,徐州、武汉都少不了一场战役,与其这样步步后退,不如直接到重庆安心休养。   王守卿眼睛一亮,“好的,我们一起!”   “重庆未来也不见得多安全,但是总要好一些,你的伤,没有一年半载的也好不全,还是去重庆好好休养吧。”   王守卿秘密打了报告,要求到重庆休养半年,不久武汉来了回复,批准他的报告。   护送王守卿的有两个排,分坐两辆卡车,中间是汽车,王守卿自己横坐后排,沈梦昔坐在副驾驶。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合肥。   车速一直不快,行到中午也不过才出了徐州城百里。   他们停车活动了一下,又吃了一点东西,继续赶路。路过一处隘口,只听一声枪响,中间的汽车被打中油箱,轰的一声爆炸了。   前面后面的都卡车停下来,士兵迅速跳下车,开枪还击。   但是对方却再没有了动静,就像这一枪是天外客打的。   躺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的王守卿坐了起来,“这是日军特别部队潜入徐州了,报复我炸死了他们的松田中将,哈哈,就让他们以为我被炸死了吧,咱们调头回徐州!”   车下的士兵胡乱开了几枪,匆忙将卡车调头,飞快地开回了徐州,只剩路上的汽车残骸燃烧着熊熊大火。   随后,徐州传出,中将王守卿重伤未愈,赴渝休养半路被刺,同行女医生一同被炸杀身亡的消息。从徐州到武汉,都开始调查泄密人员,各处城门也严加防守,严格盘查。   三天后,宋梓文派专机来接了王守卿和沈梦昔,直接飞往重庆。   到达重庆,沈梦昔总算松了一口气。宋梓文亲自接机,章嘉璈也来了。   “守卿你这次真是吓了我们一跳,幸亏你们坐到了卡车上,那杀手也没有多做纠缠,否则敌暗我明的,你可经不起折腾了。”宋梓文拍着拄拐的王守卿的肩头说。   “是的,幸亏嘉瑜建议我坐到卡车上。”   “章小姐真是福星!”宋梓文笑着对沈梦昔说“你四哥吓得魂飞魄散,就差没有亲自飞去徐州了。”   章嘉璈心有余悸地上下打量着妹妹,喋喋不休地说“早知道如此,就应该让你留在上海,真是应该让你留在上海!”   沈梦昔笑着指着哥哥的鬓角,“是不是惦记我,一夜白了头发?”   “嘉璈兄为国操劳,两鬓染霜,实在令人敬佩!”宋梓文戏谑道。   “五十了,该有白发了。”章嘉璈笑着说,“不过这几天,头晕目眩倒是真的,你再看我这鼻翼,起了一个好大的疖子,实在是上火啊!”   “那不如我们吃些火锅压压惊吧!”沈梦昔建议道。   四人哈哈大笑。 第七十七章 孩子不要怕   还没有来得及庆幸到了陪都,沈梦昔就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轰炸。   一颗炮弹,落在章嘉璈住处200米左右的地方,玻璃碎了,房子都在颤抖。   沈梦昔正在书房写文章,她扔下笔就出来,发现连防空洞在那里都不知道,干脆回屋,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章嘉璈跑过来,拉起她就往外跑,他的警卫员也从外面跑进来,护着他们朝防空洞跑去。   “完了完了,中国没有安全之地了。”章嘉璈边跑边吼道。   沈梦昔的头嗡嗡地响,去徐州前,弗兰克抓着她的双肩祈求,“不要固执,跟我回德国吧!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沈梦昔从这个青年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狂热,她笑着说“弗兰克,我是中国人,我就在中国待着。”   “国力薄弱,统帅无能!你为什么还要死守在这里?!”   “你的国家也不安定。”   沈梦昔还清楚地记得,八十年后,也是德国专家的评价中国将会不可战胜!   中国将会不可战胜!   那时候的沈梦昔生活安定,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安全感,而今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最后还要藏到地下。   章嘉璈看着有些呆愣的妹妹,以为她吓傻了,拍着她的后背说,“别怕,哥让你去香港。”   沈梦昔恍若未闻,任由哥哥带进了防空洞。   重庆从1937年9月就开始修建防空洞了,有专门的防空司令部,如今公家私家的防空洞有近千个,他们躲进的防空洞,是一个高约五米,宽约六米的拱形通道,是公用防空洞,但是基本上都是附近十余家政府官员公用。   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姑娘吓得大哭不止,保姆抱着她在洞里走来走去,耐心地哄着她,孩子的母亲嗔怪道“让你哄个孩子都哄不好!”   沈梦昔忍不住走过去,查看了一番,拉过孩子的小手,在她的手心揉了揉,轻声说“乖宝宝,没有事了,没有事了。”   然后用拇指顺着她的手腕向手肘轻轻推送几下,孩子扭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停止了哭泣。沈梦昔抱过她,将她的头放到自己的心脏处,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不怕不怕,过去就好了。”孩子轻轻抽噎着,疲惫地要睡过去,沈梦昔又逗着她说笑了几句,保姆感激涕零,连连弯腰行礼,孩子的母亲也过来感谢,孩子见到母亲,立时伸手要她抱,将小脑袋歪在母亲的肩头,委屈极了。   章嘉璈与那女孩的父亲显然是熟识的,他们站在一起聊着天。   此时正是徐州会战时期,日军只是试探性地对重庆进行了轰炸,三架飞机轰鸣着盘旋了二十分钟,扔下几颗炸弹就飞走了。重庆守军除了打了落空的几炮,毫无他法,眼睁睁看着飞机扬长而去。   没有轰炸的日子,重庆气氛祥和,人们像是忘记了一切,依旧工作,笑着打招呼,一群孩子在石板路上跑来跑去。   沈梦昔高高低低的走了小半天,她来到八路军红岩办事处的斜对面,静静地看着石阶上,紧闭的大门,和门边上的牌匾。   看了几分钟,正待转身离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短发女子笑着走出来,下了台阶,抚了抚衣襟,朝后看去,一个浓眉男子也走出来,戴着一顶圆帽,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照相机的人,他们在门口找了位置,准备拍照,两人相偎着微笑,男子将左手朝腰间反手一叉,摄影师拍下了照片。   这个动作让沈梦昔一怔,她眯眼细看,认出了这对夫妻,嘴角不禁上扬,眼泪却禁不住掉了下来。   她引起了门外警卫的注意,过来客气地说“这里是八路军办事处,如果无事,请到别处走一走吧。”   沈梦昔想说,我能要个签名吗,我可以合影吗,我有很多黄金要捐给你们呢!   警卫一脸严肃,那边人已经进门去了,沈梦昔遗憾地点点头走了。   王守卿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重庆的地形和他的伤势,决定了他只能在住处等待沈梦昔来探望,他常常看着带来食物的沈梦昔欲言又止,他既不想再次错过机会,又担心自己伤愈上了战场生死不知。   沈梦昔只是在王守卿面临危险的那段时间,情绪难以控制,如今他一平安,就又恢复了淡然,她只是偶尔去王守卿的家里看看,平时都住在章嘉璈的家里。   王守卿有些抱怨,“为什么只有在我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候,你才肯多看我几眼。”   说的沈梦昔哈哈大笑,“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章嘉璈倒是直接挑明了说“嘉瑜,如果你愿意,哥哥就给你做主了,父亲骂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沈梦昔啼笑皆非,“我自己的事情干嘛要你做主?”   “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件好事。”   “不不不,四哥,有情人总是终成怨属。我们个性都很强,这样远远地看着就很好了。”   “怎么会呢!”章嘉璈非常不理解,“这么好的男人,小心让别人截胡了!”   “呵呵,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忍心变成丈夫。”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沈梦昔将一个帆布的双肩背包给了章嘉璈,“拿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背起来就可以进防空洞了。”   里面是一些生活必备品,食物和药品,还有枪和子弹。   章嘉璈看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瓶,很是惊奇,“这个瓶子很巧妙,不会漏水吧。”   “别灌太热的水,不会的。”   “哦。那你平时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出去的话,也先看清附近的防空洞,我要是顾不上你,你也不要怕啊。”   “知道了,哥,我都快四十了,不是十四岁。”   “是啊,你都快四十岁了,再不是那个出嫁前又哭又笑的小姑娘了。嘉瑜,你要好好地,四哥当年瞎了眼,为你找了不好的丈夫,如今战战兢兢,有时候怕你一个人孤单,有时候又怕你所托非人,索性一个人算了,但又担心哥哥老了也照顾不了你多久”   沈梦昔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怎么又提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四哥,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还有阿欢,你不要事事都惦记着我,你还有自己的一大家呢。该操心静姝的事情了,啊。”   章嘉璈抹了一把老泪,“我怎么过得去,你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被别人辜负了,还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昨夜又梦到母亲了,她还在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沈梦昔无奈地摇头。   “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住在你家里,要撵我出去?”   章嘉璈气得指着她,“你!你就会欺负我!”   沈梦昔笑,学着他的语气说“你就会欺负我。咱们南方的男人就是太不硬气了,你应该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吼我,你再说!再说我揍你!”   “我可做不来。”章嘉璈也笑。“说实话,打仗还得是北方人。”   沈梦昔也不知道他说的打仗,是打架还是两军作战,反正都一样,认同地点头。   “四哥,以后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一切顺其自然,现在,能平安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也不知道父亲他们在上海怎么样了?”   兄妹两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地吃了晚餐,絮絮地说了一番亲人的话题。   国民政府将军事和工业资源由华东向西南转移,盘尼西林制药厂就设在重庆的一个地下防空洞里,美国的技术员也跟着到了重庆。   沈梦昔特意去看了一眼,没被允许进入,真的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   广西、云南也迁入了许多工厂,中国人民何时何地,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利用身边的一切,将日子过下去,并且越来越好。   沈梦昔拒绝了章嘉璈送她去香港的打算,一是这一路太过遥远,路途艰险,到了香港也只有投奔林跃升,香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安定,还不如在四哥身边待着。再者,她一直想将手中的大笔黄金捐出去,苦于没有渠道。   她干脆在中央医院做了医生,偶尔投稿发表一些文章。   到达重庆三个月的时候,她从《新华日报》一位工作人员那里得知了林惠雅的消息,原来华北沦陷后,他们一家四口辗转从北平一直到了宜宾,并且听他的意思,林惠雅身体状况不佳,似乎是病倒了。   沈梦昔立刻写信过去,寄了些常用的消炎药和儿童药品,这个时期,难说哪里是安全的。她没有邀请林惠雅一家搬到重庆,只是将自己在重庆的情况写明,也留下了地址,由他们自己决定。 第七十八章 昏迷中的话   武汉沦陷后,姜委员长也转移到了重庆,至此国民政府所有重心都转移到西南,而重庆面临的轰炸也更加密集起来。   防空部队和防护团在许多高低搭起架子,上面套着几根绳子,每根绳子上都挂着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灯笼,分为红绿两色,预警警报拉响时,架子上就挂出一个红灯笼,空袭警报拉响时,就挂两个红灯笼,紧急警报拉响时,就挂三个红灯笼。   当日本飞机飞到重庆上空时,三个红灯笼将同时放下,当空袭警报解除,或者两次空袭间隙时间较长时,架子上就挂一个绿灯笼,人们就可以从防空洞里传来透透气。   最初的轰炸都是几家飞机一飞而过,高高地朝着高楼扔下几个炸弹就走了。   人们也从高度紧张、恐惧,变成了麻木、无所谓。很多人认为空袭轰炸也就是那么回事,往往要等到三个红灯笼都挂起,才肯找地方躲藏。   五月三日这天,日本飞机来得特别快,从预警到挂起三个红灯笼,只用了十分钟。此时,沈梦昔正在医院上班,听到警报拉响,她和护士迅速将病人转移到防空洞。   这次飞机飞得特别低,沈梦昔回头一看,乌压压一片,一阵尖啸声响起,接着是炸弹落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混合着尖叫哭喊声,顿时,刚刚的人间变成了地狱。   沈梦昔扶着一个病人,只来得及跑到防空洞门口,就觉得一阵气浪推来,整个人就飞了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有人握紧自己的手,耳边聒噪得厉害。她厌烦地转过头去,却觉得头有千斤重。   又感觉口中被喂了清水,甘甜无比,意识慢慢回归,第一感觉就是好痛啊!   浑身无处不痛。   阳光照在眼皮上,她缓缓睁开了眼,又迅速闭上了。   房间里发出几声惊呼,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感觉有人伏在耳边轻轻喊着“梦昔,小西!”   恍惚中,她不知身在何处,是死了吗,是死了又回到第一世的年代了吗?   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章嘉璈大大的圆脸,她移开视线,——还是这该死的民国。   章嘉璈受伤地抱怨“守卿,她看到我非常失望,甚至不想看我,刚才应该你来喊才是。”   伤势已经痊愈的王守卿,伏在沈梦昔床边,“你可算醒了!”   “我还以为我死了。”沈梦昔艰难地气声说着。   “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时被炸弹气浪掀起,好多人都摔死了,你幸运地落到一棵树上,被树枝托住,但是肩头也被戳了个洞,脸上身上也有划伤,只是昏迷快一整天了,医生说你没事,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醒来,我们喊你你也没有反应,最后我试着喊了你的笔名,居然有了一点反应,哈哈,醒来就好。”   沈梦昔动了一下,肩头疼得要命。王守卿扶她坐了起来,喝了一杯水。   “修建防空洞的钱也要贪污,还是人吗?”章嘉璈破口大骂。   警报忽然想起,众人大惊失色,王守卿上前抱起沈梦昔就朝外跑去,章嘉璈在后面背起妹妹给的背包,又抓了条毛毯跟了上去,一群警卫围上来,护着他们进了防空洞。   沈梦昔发现这里是长岭防空洞,原来她已经被接回了家中。   她被安置在一个长沙发上,盖上了毛毯,防空洞里阴冷潮湿,沈梦昔浑身疼痛,尤其是整个后背,所有的骨节都痛,像是被拆散又重新组合了一遍。   她紧皱着眉头,缩在沙发上,听着外面飞机轰鸣声,炸弹爆炸声,大地都在颤抖,那个爱哭的女孩到底是又哭了起来,沈梦昔觉得脑仁都疼了,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   王守卿将她半抱在怀中,焦急地一个劲问着“你怎么样,你怎么样?那里痛?”   沈梦昔只觉得头昏脑胀,大吼一声“闭嘴!”。   其实只如蚊蚋,动了动嘴。王守卿却看懂了,立时收声,安抚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沈梦昔渐渐觉得空中有什么飞来飞去,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下乡的临江农场,还看到小狼饭包,看到大马萌萌四蹄腾空飞奔而来,画面一转,又回到童年,扯着奶奶的衣摆,跟着她学唱国歌,看到自己结婚那天头上带着俗气的花,最后画面回到她依偎在王建国的怀里,王建国一下一下拍着她,身子轻轻地前后晃着,就像安抚一个孩子,沈梦昔慢慢合上了双眼。   “妈妈,奶奶,我结婚了,我离婚了,小虎小万啊我的商场呢,不能让人知道,不能,我有黄金,我有一个秘密地方,不能说,我不想去下乡,老王,你要死在我后面”沈梦昔不停地低声胡言乱语。   王守卿一动不动,流下一行眼泪。   只见沈梦昔意识迷乱中忽然抓住喉咙,挠了起来。   王守卿大叫一声,抱起沈梦昔朝防空洞门口而去,护卫拦着他不许他出去。   “打开!”王守卿目眦欲裂,拔出了手枪对着护卫。   门打开了,空气中满是刺鼻的火药味,硝烟弥漫中,几架飞机盘旋着又丢下一枚炸弹,扬长而去。王守卿被气浪掀翻,弹回防空洞内,被护卫接住,两人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王守卿的手上依然紧紧抱着沈梦昔。   硝烟稍稍散去,王守卿抱着沈梦昔又跑了出去,警报解除的声音响起,人们陆续出了防空洞。王守卿死命地晃着沈梦昔的肩膀,让她醒来。   “要死了”沈梦昔痛苦地呻吟,王守卿一把抱住她,“醒了醒了!”   “闷死了”王守卿哭笑不得,松开怀抱,和章嘉璈将她带回家中。   章嘉璈偌大一个房子,被炸掉了一半,沈梦昔警报之前躺过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章嘉璈破口大骂,“昨天炸,今天炸!丧尽天良的倭寇!”   街上都是咒骂的男人,哭泣的女人和孩子。   他们商量了一下,就在那半边房子里暂时安顿下来。   “嘉瑜,你在防空洞里迷迷糊糊的喊什么小虎、商场,下乡,是什么东西?”章嘉璈一边指挥警卫清理砖头,一边回头问了一句沈梦昔。   沈梦昔眼珠微微一动,疑惑地看着章嘉璈,“不知道啊。“   ”不要多说话了,好好睡一觉,你那会儿是缺氧了,产生了幻象。”王守卿将沈梦昔放到沙发上,“刘副官你去看看仁爱医院或者中央医院,有没有病床?”   “早知道就不该接她回来。”   “那边的防空洞里人太多,如果今天在那边的防空洞里,嘉瑜大概就活不成了。”   “妈的!搜刮了那么多钱,就修出这样简陋的防空洞,我要面见委员长!我告他贪赃枉法!我特么辞职不干了!”章嘉璈气得跳脚。   这个城市的人们,似乎永远在挖防空洞,永远在修补房屋。   警报一响,人们就跑进附近的防空洞,飞机一走,人们又走出来,将残砖破瓦收拾干净,重建家园。这个城市建在砂岩岩脉上,到处是巨大的防空洞,坚固无比,工厂和商店都建在山洞里,房屋顶都交错地铺设着一层层的竹排,为的是防止炸弹钻入建筑内部爆炸,原理是当炸弹击中楼顶时,利用毛竹的弹性,引爆炸弹,使其无法钻入房屋内部爆炸。   章嘉璈的住处距离国民政府大楼不远,附近住着许多高官,另外立法院、司法院和外交部也都相距不远。附近的防空洞,条件都还不错,章嘉璈附近的防空洞,被取名长岭防空洞,不知是谁家带的头,居然安放了沙发和椅子,安装了电灯,刷了白灰,甚至按照每家每户划分了区域,拉了警报,就钻进防空洞,去到自己家的区域,互不干扰,洞口铁门一关,门口再守着卫兵,倒也不觉得多么难过。连那个哭得很凶的小姑娘,也不那么紧张了。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的防空洞条件,外面的公共大多数防空洞,里面拥挤得厉害,空气混浊,昏暗低矮。   这天,沈梦昔下班途中,正遇到空袭警报拉响,慌忙中跑进一个公共防空洞,里面拥挤不堪,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小时后,警报解除,出了防空洞,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中嘀咕着是不是得让章嘉璈往上面反应一下,猛地被人拉住了手。   “章小姐!”一个年轻的声音充满惊喜。   沈梦昔一转身,看到是好久不见的何鸿志。“啊,鸿志,你,你也在重庆?”   “是啊是啊!”鸿志非常高兴,“您活着!您活着!”   街上一片混乱,一地的砖头,有的地方还着火了,人们一边咒骂一边收拾着,沈梦昔拉着鸿志朝家里走去,鸿志拒绝了,“我马上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空袭已经耽搁了。阿欢好吗,您身体好吗?前段时间因为您遇险了,我非常难过,看到您依然健在,真好。我真的要走了,回头我去医院找您!”鸿志边说边倒退着急急地走了。   王守卿的伤势痊愈, 第七十九章 章家收容站   沈梦昔曾经问过王守卿,自己昏迷中都说了些什么,王守卿就将防空洞的情形完整描述了一遍,当说到那句”老王,你要死在我后面“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自得”嘉瑜,我知道你最是嘴硬的女人,你的心里一直有我,我懂你的顾忌,我不逼迫你,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只是不要太苦着自己。“   沈梦昔好尴尬,此老王非彼老王啊。   但是,尽管王守卿情意绵绵,不舍离去,却还是主动申请返回战场,去了长沙战区。   沈梦昔倒也佩服他一腔爱国热枕,起码无愧于肩上将星。   她还是将那件防弹衣,重新手缝了布面,给了王守卿。而王守卿则将自己房子的钥匙,不由分说塞到她的手里,让她保管。   王守卿无事的时候,沈梦昔并不是十分在意他,丝毫没有想过要和他再进一步,但是,他一旦上了前线,深涉险地,她就又开始担心他了。沈梦昔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心理,只是忽然有些理解,一些人为什么喜欢搞暧昧的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不用负责任,又具备吸引力的关系,原来真的有其魅力所在。   章嘉璈的房子很快就修复完成,楼顶架设了层层竹竿,远远看去,家家户户都是这样,估计附近山上的竹子都被砍光了。   空袭不是天天都有,有时候几个月一次,有时候一个月几次,但是日子也得过下去,不能天天守着防空洞的门口转悠吧。   沈梦昔的左肩还没有痊愈,就去上班了,她不是工作狂,只是不想闲在家中,全城人都在紧锣密鼓修复家园,她不想留在家中,单手和邻居太太打麻将。   左肩的伤口是被树枝戳的,几乎穿透,有点像是古代刑罚锁琵琶骨的意思,每次换药都是受刑一次,要将棉签裹上纱布伸进伤口,章嘉璈看得呼吸困难,每次都比沈梦昔还痛苦。王守卿看过几次,也是说情愿伤在自己身上。搞得沈梦昔忍痛之余,还要安慰他们,庆幸没有伤到骨头,没有被炸弹碎片击中。   王守卿一上了前线,她就去医院了,同事们都很照顾她,她只要左手不用力,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章嘉璈虽然不同意,但他前脚上班走了,这边后脚沈梦昔也上班去了。   结果,第一天去上班,回来她就带了五个孤儿,章嘉璈愣愣地看着五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你是什么意思,孤儿院不能收容吗?”   “孤儿院人满为患,我暂时带回来,他们没爹妈没吃住的,太可怜了。”   然后,房主章嘉璈就眼睁睁看着妹妹带着五个孩子进了浴室。   一周下来,她陆续又带了四个孩子回来,章嘉璈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这些孩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都是三岁到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在章家很是畏手畏脚,时刻看着章嘉璈的脸色行事,不敢高声说话,也从来不乱跑乱跳,甚至想起了爹娘也不敢哭出声音来。   “四哥,为什么我看着你是慈眉善目的,孩子们却惧你如虎?”沈梦昔吃饭的时候问章嘉璈。   “吃我的,喝我的,还不忘挤兑我,也就是你了。”章嘉璈一推饭碗,”饭都不香了。嘉瑜,政府又新建两家孤儿院,到时候把他们都送去吧,时常去看看他们,接济一些钱粮都可以,带到家里不是很方便。”   沈梦昔哼了一声,自怨自艾地说“唉,娘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啊,我这是招人烦了。”   章嘉璈切了一声不理她。   九个小孩住在警卫室里,横着住在两张床上,沈梦昔给他们找了新衣服,给女孩子扎小辫子,给他们讲故事。   平时她去上班,孩子们就呆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不跑不闹,他们知道,此时这个章医生收留了他们,给他们吃饭,这是救了他们。如果他们吵闹惹得那位先生生气,他们大概又要流落街头,一旦有了轰炸,就会跟家人一样炸成几块,然后死掉。   沈梦昔下班回来,每次看到他们乖乖的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   这天,护士喊沈梦昔说大门口有人找她,沈梦昔以为是鸿志,出去一看,却是拖家带口的林惠雅一家,她又惊又喜,哎呀了一声,“怎么是你们啊!快快快,跟我回家!”   这群跟难民差不多的一行人,是林惠雅一家四口,以及金岳龙和一个成都的青年。原来,成都也频频遭受轰炸,他们居住的宜宾轰炸虽然不多,但连像样的预警也没有,往往都是听到飞机轰鸣才躲起来,几人商量一番,索性来重庆,好歹这边的防空洞多一些,好一些。   林惠雅一脸病容,看得沈梦昔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先带她进医院检查。   居然是旧病复发。林惠雅天生体弱,逃难路途中,几次感冒,反反复复,使得体质更加孱弱,又遭遇一次飞机轰炸,被震得吐了血,终于导致旧病复发。   宜宾没有好的药品,这也是他们到重庆的原因之一。   林惠雅直接就被收治住院了,沈梦昔带着大小五人回到章家,章嘉璈以为又是孤儿流浪汉之类,听妹妹一介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梁公子,连忙客气让到家中。   沈梦昔对于金岳龙紧跟林惠雅脚步的执着劲头,也是彻底服气了,——就连逃难都不放松啊。   “没有岳龙,我们全家也到不了四川。”梁诚如洗漱出来,又是谦谦君子一个,只是瘦弱得厉害,他坐下来,和章嘉璈说起他们逃难的经历。   金岳龙笑着摆摆手。这一路,他应该也是吃苦颇多,两颊深陷,神情憔悴,不知经历了什么痛苦折磨。   那个四川青年叫黄进方,是在宜宾结识的朋友,孤身一人,索性就跟着他们来了重庆,一路上帮了大忙。   梁诚如看着章家还收留了一群孤儿,就立刻和章嘉璈提出,要他帮忙找一处住处,买或者租都可以。章嘉璈一口答应了,让他们几人先安心在章家住着,房子大得很,完全住得下。   就像是给林惠雅一行人一个下马威,他们刚到重庆,下午就迎来了一次空袭。   警报声骤然响起,让沈梦昔的心脏遽然紧缩,远处的红灯笼挂起一个,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了些食物和水,沈梦昔让孩子们都报了数,就浩浩荡荡进了长岭防空洞。   章家呼啦啦多出来这么一群人,让邻居们十分好奇,对于孤儿他们不是很关注,但听闻那位是梁公子,马上就过来几人,握手致意。后来干脆围坐相谈。   冰冰坐在沈梦昔的身边,小小的眉头皱着,十岁的女孩在担心母亲的病情。爆炸声响起,冰冰小脸煞白,紧紧抱着弟弟阿平,阿平哭了起来,吵着要妈妈,沈梦昔连忙搂住他们俩,安慰他们,妈妈在医院的防空洞里,不会有事的,等空袭一过,他们就可以去看望她了。   爆炸一声接着一声,那几个孤儿围坐在一起,小身子颤抖着,恐怕,这一生,他们心灵所受创伤,也不会真正的消失了。   就连沈梦昔,此刻听到爆炸声,都禁不住担心自己下一秒又会被炸飞上天空。 第八十章 朝阳孤儿院   林惠雅的病情很严重,他们辗转云南贵州的时候,她就患上了支气管炎,困扰了一年多,她的身体孱弱,免疫力低下,最终导致了肺结核。   如今,她一直在医院传染科住着,两个孩子也不能经常见到她。   常常是沈梦昔带着冰冰和阿平在病房窗外的草地上,远远地和她挥手致意,沈梦昔能做的就是为她联系药品,为她做营养餐。   林惠雅外表柔弱,内心却比沈梦昔想象的强大,她积极配合治疗,好好吃饭锻炼,从未因病情掉过一滴眼泪,三个月后她痊愈出院,整个人焕然一新,甚至还胖了一些。   这三个月里,梁诚如参与了几座大型防空洞的设计建设,此时重庆的防空洞已经升级为隧道、洞体,阔大的防空洞里,甚至开起了茶馆、工厂,甚至,连学校的考试都没有停止。   梁诚如的身体也不好,当年的摩托车事故,导致他的腿和腰椎受伤,一直留有后遗症,这两年颠沛流离,导致病情加重。两个人人钦羡称道的建筑学家,有几人知道他们默默承受了多少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呢。这对夫妻从无抱怨,只是默默地承受,将中国人的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动辄矫情的沈梦昔无比惭愧。   每一个光鲜的背后,都有一个咬紧牙关的灵魂。   他们还有一个大的举动,那就是几人商议后,决定办一个孤儿院。   这种没有收益的无底洞,不是一般人可以支撑下去的。但他们信心十足,一定可以办下去,办得更好。   在章嘉璈的努力下,他们获批在李子坝附近一处空地建了所大房子,房子坚固美观,有教室,有寝室,房顶是层层叠叠的竹竿,房前是一百多平方的院子,做为操场。临着山体挖了拱形的隧道,里面宽阔深邃,通风良好,还摆设了桌椅,空袭时甚至可以继续上课。   沈梦昔出资最多,梁诚如设计图纸,金岳龙和黄进方监督施工,沈梦昔还向周围的官员邻居募捐,报社记者闻风而动,纷纷报道,很多热心公益的人们纷纷捐款。   他们的孤儿院取名朝阳,共收留了60个孤儿,已近饱和状态,他们雇了四个当地妇女做工,两个负责做饭洗衣,两个做保育工作。   孤儿院收留的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只是刚过百日,嗷嗷待铺。孤儿院的孩子们平日里,大的照顾小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轮班到厨房帮厨、打扫教室、宿舍和防空洞的卫生,大的女孩还要帮助保育员照看婴儿。   而大孩子们的授课和教育,由黄进方和两个附近中学来做义工的学生负责,沈梦昔则利用业余时间来帮助管理财务和定期为孩子们检查身体。   梁诚如夫妇和金岳龙都被重庆大学聘请,他们的工资也大半投入到了孤儿院的日常开销中。   日子在频繁进出防空洞中,缓慢又飞快地度过。   没有什么真正的乐观,空袭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大概是所有人都处于同一种状态的原因吧,恐惧被均摊了,大家还算平和地生活着。   来自上海的一个消息,让章嘉璈和沈梦昔惊呆了。   ——章嘉珩做了汉奸。   沈梦昔瞪大眼睛问“你再说一遍!”   章嘉璈无限懊恼地坐到沙发上,“三哥被汪伪政府召去,做了什么卫生部的官员,中国人轻视西医,但是日本人却看重中医疗效,他据说还很受重视,给那个汪主席治疗旧伤,还给日本几个高官看诊针灸。”说到最后,章嘉璈把手边的茶杯“啪”地甩到了院子中,摔得稀碎。   沈梦昔半天才说“那父亲”   “父亲气得病倒了,章嘉珩都没说回去看望一下,他被猪油蒙了心了。章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光了!我这还是从情报部门那里得到的消息,人家说,这个人的曾用名和我就差一个字,拿着来问我,我恨不得钻进地缝去!他把宝山的产业都处理了,把诊所关了,完全不顾及父亲的意愿,还改了姓名叫什么钱耀宗!”   沈梦昔惊呆了,连姓氏都改了!   “四哥,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母亲去世时,我就有所怀疑,你要好好查清楚才是。可惜我们现在联系不上父亲,否则问问他就知道原委。”   章嘉璈也若有所思。   半月后,章嘉璈拿着一封信,到孤儿院来找沈梦昔,她正在教孩子们唱歌,一看章嘉璈的脸色,赶紧让最大的女孩陈柳青带着大家唱歌,自己走了出去。   章嘉璈一脸沉痛,“父亲过世了。”   沈梦昔“啊”的一声愣住了,章嘉璈抱住沈梦昔,兄妹两人抱头痛哭。他们除了痛哭,什么也做不了。   哭罢,沈梦昔拿过信匆匆看了一遍,一下子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信是大哥写来的,原来,章嘉珩并不是章父的孩子,而是章父青梅竹马的女子的儿子,与章父毫无血缘关系。当年,因为父母之命,两人各自成家,但是仍然彼此心中有情。后来,那女子夫家遭逢大难,丈夫死了,她早产生下孩子,也郁郁死去。章父闻讯赶去,也只见到一个新立的坟包。他抱回了襁褓中的孩子,放到章母名下,算做嫡出,取名章嘉珩,长大一些就将身家医术都倾囊相授,还将大部分家业交于他管理,对他寄予最大的期望。   章母心善,对待章嘉璈也如同己出,直到偶然机会,章嘉璈听到了父母的聊天,得知自己身世,却一直隐忍不发。章母发病那天,是他出言不逊,拂袖而去,将章母气得发病,昏倒在地,贻误抢救最佳时机,才导致章母去世的。   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将责任推到沈梦昔身上,章父虽然知道所有缘由,却选择了替章嘉珩遮掩,仍然将其视若亲子。   日本占领上海后,章家大部分人都搬入租界,章嘉珩在公共租界不知如何认识了一些人,最后被汪伪政府招揽,意气风发地要去南京做高官,章父一听是给日本人做事,当即反对,喝令他立刻辞去职务,安心在上海做个中医大夫。   章嘉珩不屑地看着章父,一句”你又不是我亲爹“,将毫无思想准备的章父气得血压升高,当即厥倒在地。   醒来,章嘉珩已经去了南京,章父深受打击,老泪纵横,细数自己十余个孩子,这个不是亲生的,反而是他倾注心血最多的,到头来,却是他伤害自己最深。   章父了无生趣,叫来几个儿子,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个清楚,言明将章嘉珩逐出家门,当天夜里,念叨着一个谁也没听过的名字,断气了,死不瞑目。 第八十一章   章嘉璈一边由着妹妹在左臂戴上黑纱,一边咬牙切齿,“我要亲手杀了他!”   自从知道章嘉珩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章嘉璈也对父亲产生了不满,将一个别人的孩子抱回家就罢了,还非得放到正妻名下,又教他医术,并将家中产业也交给他。得知母亲的去世也与他有关,章嘉璈更是七窍生烟,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   随即重金雇佣杀手奔赴南京,刺杀章嘉珩。   沈梦昔却大致理解,章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或许就是那个青梅竹马,他没有许诗哲那样的勇气,与家中反抗,接受了家中安排的婚姻,还得做出过得有滋有味的样子。   也许正是他对三个妻妾都没有太深的感情,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保证了家中所谓的妻妾融洽吧。   青梅竹马死后,他将孩子抱回家,更像是出于一种反抗的心态,或许,是一种寄情的方式吧。但是,往往越宠爱的孩子,越无法指望。   果然,章嘉珩丢尽了章家的颜面,也狠狠地打了章父的脸。   江边渡口,挤满了刚刚下船的逃难者,江岸搭着众多简易的难民棚,收容所也已经人满为患,重庆的物资非常紧张,通货膨胀严重,由于交通不便,粮食食盐的价格一涨再涨,前几天说是大米三元五一斤,这两天又上涨了。   即便沈梦昔双腿有力,应付山城的上下坡也有些吃力,林惠雅这样的柔弱女子,就更加悲催,每次上下班都是一场考验。肺病刚刚痊愈的她,总是走几步停下来喘息一阵,再接着走。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舍得做黄包车或者滑杆,省下的钱,都用到了孤儿院的开销上。   沈梦昔负责孤儿院的财务管理,也包括采买工作,她当年从美国购买的粮食还都没有动,这些日子,又派上了用场。她觉得自己像是敌后工作者一样,常常要到粮店转一圈,买一点粮食,雇人背回家,然后悄悄地在粮袋里添加一部分粮食,既要保证够吃,又要不被怀疑。   还要经常接受一些“无名的好心人”的捐助,章嘉璈不忍看着妹妹那么辛苦,在孤儿院成立半年后,做了一些工作,最后朝阳孤儿院也成为了公立福利院,政府每月按人头下拨一部分粮食和衣物,还给几个工作人员,发放少量的工资。   朝阳孤儿院新来了一位体育老师,叫做秦凌峰,他年纪四十多岁,带着一个女儿,也是因为战争,从北京逃到了重庆,他是形意拳的武术家,从报上看到朝阳孤儿院的新闻,特意来做义务老师,只求给他一片屋瓦遮风挡雨,巧的是梁诚如居然也听闻过他的事迹,很干脆地就同意了留下了。   战争年代,有一副强健的体魄尤为重要。于是,从前的课间操,变成了演武大会。   这些战争中失去家人的孩子们,大多在心中留有创伤,有的孩子来到孤儿院半年了,还经常在夜里哭着从梦中醒来,听到警报声还是惊慌哭叫。沈梦昔尤其可怜他们。   她自己曾经多年不能走出童年阴影,虽然那仅仅是个关于母亲的心结,但是依然盘桓心中几十年不得解开。   她更加重视他们的心理健康。接触中,她发现,不同的孩子对于创伤的反应也不同,有的孩子很快接受现实,有的孩子却一直深受影响,恨不能下雨阴天就要哭一场。不单单是心理治疗,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治愈。   七月的时候,姜夫人慰问重庆所有的孤儿院,带来大量的食物和玩具书籍。   她蹲下来,亲手将饼干放到孩子的手上,沈梦昔注意到这个一生没有儿女的女人,脸上充满慈爱,不似作伪,她还抱起了最小的那个孩子,询问她的健康状况。   她与沈梦昔及梁氏夫妇握手,对他们说,“你们做得很好。”   姜夫人穿着精美的墨绿色旗袍,边角都绣着繁复的花纹。关于这位第一夫人的传闻非常多,据说即便是战时陪都,她的生活依然奢华无比,衣物多得让人瞠目结舌,她的丝绸床单要一日一换,地毯颜色要根据心情随时更换,吃食也需要飞机各地采购。   沈梦昔想起某位名人说起姜夫人,“她每天早上一睁眼就需要服务人员,先来给她做一遍全身按摩,才能起床她总是定期灌肠她和美国总统以及外交家有着复杂的感情”   不论传闻是真是假,一想到这位夫人和她弟弟在美国银行的巨额存款,沈梦昔垂下眼皮,再看下去,她眼中的情绪就控制不住了。   第二次长沙会战中,102师有50的士兵身染疟疾,却没有药品进行治疗。不久传回消息,王守卿也染上了疟疾。   国民政府派出医疗队奔赴前线,一共六人,三个医生,三个护士,沈梦昔赫然在列,章嘉璈激烈反对,但反对无效。   ”父亲母亲都不在了,目前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你不能有半点差池!”   沈梦昔拥抱了章嘉璈一下,“我不会有事,我也不是为了王守卿一人前去前线,我是为了营救更多的人。”   章嘉璈一向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爱国激进的人,总是热血地冲动做一些事情。   “这次不比上海那次,你要千万小心。”章嘉璈觉得心如刀绞。   到了长沙,沈梦昔看到了一个苏联人,他居然是总指挥。   然后她就看到了正在打摆子的王守卿,她将驱蚊剂发放下去,然后给王守卿服用了羟氯喹,   第二次长沙会战中,102师有50的士兵身染疟疾,却没有药品进行治疗。不久传回消息,王守卿也染上了疟疾。国民政府派出医疗队奔赴前线,一共六人,三个医生,三个护士,沈梦昔赫然在列,章嘉璈激烈反对,但反对无效。 第八十二章 很重的东西   连续一个月没有空袭,朝阳孤儿院的孩子们,简直太幸福了,他们穿着姜夫人赠送的新衣服,加餐时再吃上一块香甜的饼干,然后到操场上互相追赶着跑一圈,章阿姨不忙的时候,还会给他们讲故事听。   但是,章嘉璈却十分暴躁。   ——沈梦昔接到一个命令,奔赴长沙前线,支援治疗群发疟疾。   他暴跳如雷,“你又不是传染科医生,还是个女人,为什么要你去前线?辞职!我们都辞职!”   “辞职也是回来以后的事情,于公于私我不能退缩。”沈梦昔却不同意,她隐隐猜测到此次被派往前线的原因。只是不能十分确定。   章嘉璈却在深刻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人,牵连了妹妹,“妈的!太狠了,有仇有怨就朝我来啊!我真是够了!”章嘉璈已经不止一次表露,对国民政府的失望,和对政府内部互相倾轧的反感。   “应该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沈梦昔连忙说。   章嘉璈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自责。   中央医院派出的领队是经验丰富的传染科医生邓宪章,还有中医罗富贵,再就是沈梦昔和三个二十几岁的护士。说实话,沈梦昔在这支队伍里,像是个突兀的异类,连邓宪章也说不出沈梦昔参加支援的理由,只是上方有令,他聪明地闭口不问罢了。暗暗猜测,难道这位是空降下来,到长沙白领军功的?或者说,这次救援没有什么风险,反而是次难得的机会?   出发的前一天,鸿志来到孤儿院,他带来一些粮食和衣物,说是八路军办事处同事们的心意,沈梦昔谢过他,收了下来。   得知沈梦昔要去长沙,何鸿志非常担心。沈梦昔反过来安慰他,自己会非常小心,不会有事的。在鸿志临走的时候,她将两把重庆中行的保险柜钥匙交给他,“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托我交给你们组织的,只说是很重的东西。”   鸿志接过钥匙,一脸迷惑地看着沈梦昔。沈梦昔笑说,“你放心,不是炸弹。”   鸿志连连摆手,他没有怀疑沈梦昔,只是不知道所谓重的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您信任我?”   “傻孩子,我当然信任你,你把东西交给你们的组织就是。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了。”   “啊。”何鸿志轻轻感叹了一声,“您放心,我一定不负重托!”   此去长沙,吉凶未卜,沈梦昔将张翰青黄金的一部分存入银行保险柜,由何鸿志转交给八路军办事处,算是她的一点贡献吧。   在章嘉璈的万般不舍中,沈梦昔随队登上了去往长沙的飞机,同机带去了一批唐非凡刚刚研制的治疗疟疾的药物羟氯喹、盘尼西林以及消毒药品等。   他们的飞机由两架战斗机护航,飞往长沙,沈梦昔的紧张被邓宪章看在眼里,“章医生,你是第一次做飞机吗,不要紧张,很快就到长沙。”   沈梦昔点点头,心说,我是担心飞机被击落啊!   很幸运,他们无惊无险到了长沙,他们没有马上深入军营,而是被战区长官接见。   沈梦昔在几个长官中,看到了一个苏联人,他叫契科夫,高鼻深目,唇上一从浓密的胡须,开口就是流利的汉语,让沈梦昔惊叹,更惊奇的是,他居然是会战的幕后指挥。   契科夫来华的任务是,帮助中队死死拖住日军的腿,阻止日军北上,避免苏联同时应对德日二线作战的处境。为此苏联这几年,陆续派了五百名军事顾问,二百名技术专家,来华培训十万余人。还派出3600多人直接参战,包括1691名飞行员。   说白了,中国在二战中扮演的角色,就是以自己的国家为战场,拖住日军陆军主力,让美苏顺利打击日本的要害。   对于实力薄弱的中国来说,无法独立对抗日本,即便明白被他国利用,也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并尽职尽责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二战中98的弹药都消耗在了中国战场。   契科夫此次是带着150架战斗机、100架轰炸机、300门大炮、500辆卡车以及大批相关装备来到中国的,他有着丰富的战斗指挥经验,也有信心完成领袖交给的任务,但是到达中国后,他发现了军队流行疟疾,士兵战斗力锐减,他的计划几乎无法实行。于是对重庆政府提出派出专家医疗队,这才有了沈梦昔一行人的长沙之行。   一个下午的会议后,医疗队根据军医汇报的情况,迅速制定计划,他提出,第一个行动就是将患病的士兵,与其他健康士兵隔离开来集中治疗,然后对营区进行彻底的消杀。   距离营区两公里的山坳里,火速搭建大批帐篷,分别将重症和轻症的士兵进行区分治疗。使用进口药物氯喹和唐非凡研制的羟氯喹,以及随队中医罗显贵的中医药方。   沈梦昔并无治疗特长,连同行的医生看着她穿着长袖衣服,戴着手套和蓝色口罩,也没说什么。   医疗帐篷里,一个士兵热得开始撕扯身上的军装,他烧得满脸通红,没一会儿又冷得浑身发抖,盖了两床被子依然喊冷。   一个重症的士兵,已经奄奄一息,他严重贫血,整个人抽搐不止,意识模糊,胡言乱语,虽然马上给他治疗,灌下药物,依然没能挽救这个年轻的生命。此前军营已有多名体质弱些的士兵,因此丧命,就算轻症,一旦发病,也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   疟疾的治疗并不复杂,只要有对症的药物,轻症的年轻士兵很快就可以康复,当然,进口药品可不便宜,特别是这样大批士兵感染的情况,沈梦昔怀疑,国民政府其实早就知道了102师的情况,如果不是契科夫提出,估计也就放任自流,任其发展了。   沈梦昔定时给自己喷驱蚊剂,大热天长衣长裤长靴,戴着手套帽子口罩,严阵以待,邓宪章笑她,你可真是全副武装啊。   沈梦昔笑说,被蚊子叮一口太不值得了。   由于特效药的普遍使用,年轻的士兵恢复很快,军营的卫生防护工作也做得很好,沈梦昔一行忙碌了一个月,基本完成了任务。   这期间,同行一个叫曲兰的护士,正值生理期,忙碌了一天,疲惫不堪,夜里突然发烧,腰背酸痛,极度虚弱,其他两个护士,一个值班,一个睡得死死的,曲兰记忆中不曾被蚊子叮咬过,就以为是伤风了,她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另一个护士发现时,她已意识模糊,一番抢救,仍然没有保住她的性命,邓宪章说她是脑型疟疾,治疗不及时,死亡很快。说完还看看沈梦昔,表情意思是,风险还是很高的,功劳没那么容易拿到手。   沈梦昔无辜无奈地笑笑。 第八十三章 溅了一脸血   结束了对102师为期两月的疟疾治疗救援,中央医院支援小组依然在长沙待命,他们随行所带的药品已经几乎用尽,再无留下的必要,但是没有接到命令,也没有回重庆的飞机,只好继续在长沙滞留。   不久重庆防空洞惨案发生,那晚,日军出动24架飞机分三批轮番轰炸重庆,空袭长达五个小时,十八梯大隧道洞内聚集人数饱和,但隧道口被宪兵封锁,不许市民在空袭间隙出入隧道,10小时的高温缺氧,致使上万避难民众因窒息、踩踏死亡。   大隧道惨案与花园口决堤、文夕大火,并称抗战时期的中国三大惨案。无一不体现国民政府的无能与。   沈梦昔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她有过那种缺氧窒息的经历,心脏憋得要爆炸,意识迷乱,痛苦不堪。空袭五小时,隧道口却封锁十小时,这分明是宪兵玩忽职守造成的事故,外敌入侵不够,国人还要雪上加霜。   亲友们去公共防空洞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五个小时的轰炸,也不知孤儿院现在如何。她问邓宪章什么时候可以返回重庆,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原地待命,邓医生也很抓狂,他的父母妻儿都在重庆,生死不知,另外三人也都如热锅蚂蚁,一个护士当即就哭了出来。   长沙也不安定,春华山一场血战,尤为惨烈,日军使用飞机、大炮轮番轰炸,中方升空的飞机以及炮兵与之激烈对抗,天空时有飞机坠毁,大地硝烟弥漫,日军最后在吴寺冲高地施放了毒气、细菌,最终,坚守高地的所有官兵全部壮烈牺牲。   沈梦昔并不清楚王守卿在什么位置,只是听到炮响,就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那个方向。   这天,在驻地医院不远的街口,沈梦昔与一个男子擦肩而过,让她迟疑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袭上心头,直觉就是这是个日本军人。   她回头盯着那人的背影,他身穿一件卡其色风衣,戴着帽子,手提一个长箱子,面孔看上去与中国人没有区别,但是一瞥之下,沈梦昔却敏感地分辨出,他的神情和气质与国人不同,于是干脆转身回去,尾随那人,他朝医院走去,在医院门口转向,拐进了医院对面的巷子。沈梦昔看看巷子里的尖顶教堂,走进了医院。   她迅速跑进医院,不顾一切地拿出哨子使劲吹了起来,顿时所有警卫都动了起来,沈梦昔一眼看到刘副官,看来王守卿也在医院,难道他又受伤了?   不及细想,沈梦昔与刘副官说,自己在街口遇到一个疑似日本人的风衣男人带着一个长箱子,往教堂那边去了,如果他上了教堂顶,会对医院造成威胁。   刘副官看了一眼教堂,立刻命令警卫队守住各个路口,包围教堂,自己返回了医院,沈梦昔也跟了过去。   当沈梦昔出现在病房门外时,看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的一个人,右臂吊着,头脸包着纱布,根本看不出是谁。见到沈梦昔,那个木乃伊动了,他抬起左手伸向门口,只听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穿透玻璃,射向床上的人,刘副官大叫一声,屋内的其他两个警卫也扑过去,沈梦昔大叫一声也冲进病房,只见王守卿左臂血肉模糊,子弹嵌入骨头,他疼得大叫了一声。   也幸而是一抬手挡住了子弹的路径,否则定是心脏中弹无疑。   众人将王守卿移到到远离窗口的位置,沈梦昔立刻给他急救止血,王守卿居然呵的一声笑了。   沈梦昔的眼泪却掉了下来,在这个宁用奴才,不用人才的政府,王守卿顶着西点军校的名头,因不会逢迎,不善人际,在这国难当头、敌我悬殊之际,硬是多次被司令部派到极其危险的前沿,丝毫不加珍惜。这次想必又是到了几乎全军覆没的境地,才致主官受了重伤,由此可见其处境之艰险。   如此下去,他早晚要死在战场上。   沈梦昔多次经验表明,历史有自己的脚步,你只能改变一时,改变不了结局,——王守卿注定是要英年早逝的。   她的眼泪又多了起来。   医生来了,手术室准备妥当,王守卿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外面断断续续的响起枪声,想必是警卫已经发现了偷袭的日本特务。   沈梦昔在手术室外等候,她神思不属,王守卿一次次涉险频临死亡,让她认定,当初从租界及时拉住了他,也不过是让王守卿换个死法而已。   手术还在进行,外面的枪声停止了,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沈梦昔抬头看去,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掳住,一条坚硬有力的胳膊锁住她的咽喉,呼吸顿时困难起来。   是那个穿风衣的日本人!   他的腹部中弹,鲜血滴到走廊的水泥地上,他嘴里嘀咕着日语,“这次非要杀了他!为将军报仇!”   刘副官大骂着“一群废物”举枪冲了过来,但一只手枪抵在沈梦昔的太阳穴上,让刘副官顿时止步。   那人用不十分熟练的汉语喊“让王守卿出来!不出来就杀了他的女人!”   那人过于激动,将沈梦昔勒得过紧,沈梦昔的脸已经憋得紫红,发出呜呜的声音,双腿发软,往下瘫坐。那人稍微松了一下手臂,大喊一声“站好了!”抬手用手枪柄狠狠砸了沈梦昔的一下,顿时鲜血顺着头发滴落。   沈梦昔大口呼吸着空气,胸口剧烈起伏,嘴里慌乱地喊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那人看着沈梦昔的胸口,像是想到了什么,扼住沈梦昔颈部的左手,顺势揪住沈梦昔的衣领,大声喊“不出来,就扒了你女人的衣服!”   周围的警卫气得大喊“缴枪不杀!”,却丝毫没有办法。   沈梦昔哭喊着“不要不要,我不是他的女人。”   那人喝止“上次我就看到你了!你这个老女人!骗子!”   沈梦昔浑身发抖哭着喊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手术室外的走廊里乱作一团。   那人烦乱地大喊“八嘎!闭嘴!”   哭声顿止。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门慢慢打开。   那人朝着手术室开了一枪,又迅速将枪口抵回沈梦昔的右边太阳穴,烫得沈梦昔忍不住啊了一声。   手术室内传出一个护士的尖叫声。   “放开她,你来杀我。”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我的双臂都不能动,你放开她!你既然是为松田来的,还不进来杀我!”   那人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用枪抵住沈梦昔,示意手术室里的人都出去,然后警惕地挟持着哭哭啼啼的沈梦昔,退入手术室。   “原来你是个胆小鬼,还是个没有信用的人,日本的武士精神不过如此!”王守卿嗤笑道。   那人却不受激,一脚将门踢上,听声辩位,回手就是一枪,刚才还瑟瑟发抖的沈梦昔,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右手一抡,那人咽喉喷射出鲜血。与此同时,一颗子弹也打中了那个日本人的头部,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梦昔,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门外冲进刘副官等人,迅速护住王守卿,“嘉瑜!”   沈梦昔转过头,王守卿看到溅了一脸血的沈梦昔,又喊了一声“嘉瑜!”   手术室的床下钻出一个手持手枪的军人,冲着沈梦昔敬了一个军礼。   沈梦昔笑了一下,看看王守卿,比了一个ok的手势,手中赫然是一把手术刀。 第八十四章 夫人的推荐   刺杀事件惊动了第九战区司令部,也惊动了重庆政府,上次汽车被炸,这次病房被袭,都是有人泄露了王守卿的行踪,重庆方面很重视,派出专人彻查此事。   报上也刊登了沈梦昔用手术刀杀死日本特工的新闻,并戏称这是美救英雄,还煞有介事地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守卿看了报纸勃然大怒,他认为这些报道会将沈梦昔置于险地,他担心日本人会再度报复。   那个日本杀手,是松田的亲弟弟,得知是王守卿炸死了他的哥哥,就发誓要亲手杀死王守卿,徐州那次他以为自己得手了,谁知最近又得知王守卿参与长沙会战,才知仇人还好好活着,于是擅自潜入长沙,孤军深入,只为亲手杀死仇人。   这人极端轻视中国人,包括中人,探知王守卿的病房,就大摇大摆地到了医院对面的教堂,登上屋顶,占据制高点,准备狙杀王守卿,却被沈梦昔吹哨打乱计划,腹部中弹后,索性拼个鱼死网破,掳了沈梦昔做人质,结果却被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反杀。   至于是否还有人会为这个杀手报仇,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守卿伤势稍微稳定下来,宋梓文特意派专机接回王守卿和沈梦昔。   一到重庆,就有中央医院的救护车等着,宋梓文笑着过来,摸摸王守卿不能动的两臂,说“守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你看来是命中注定,要以身相许才能报答恩情了!”   王守卿哈哈大笑,“求之不得啊!”   章嘉璈看着头上还包着纱布的妹妹,一把抱住她,老泪纵横,“四哥想办法送你去美国!”   沈梦昔将头靠在章嘉璈的肩膀,唉,即便四十岁,有个真心照拂的哥哥,就还是那个被放在心上的小妹妹啊。   “四哥,你还好吧?”   “好,好,我们都没事儿。”章嘉璈的圆脸瘦了不少,他摘下眼镜擦了一把眼泪,“我的女儿都没让我这么操心,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了。”   沈梦昔的脑震荡并不十分严重,但是林惠雅很是紧张,她按着沈梦昔躺下休息,吩咐厨房做各种营养餐,很是精心。   孩子们见到她回来,非常开心,轮番跑来看她,那个最小的婴儿如今已经会走路了,她被金岳龙取名渝新华,此刻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她并不记得沈梦昔,只是看着姐姐哥哥们都来了,她也就来了。   沈梦昔一见那孩子笑得纯真,就心情舒畅,一把抱到怀里,“新华,你又重了!”   新华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沈梦昔开怀大笑。   林惠雅告诉沈梦昔,金岳龙在她去长沙期间,已经去西南联大任教,沈梦昔惊奇地说“他居然舍得?”   林惠雅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国难当头的,你还有工夫拿我开心。”   沈梦昔呵呵地笑。   冰冰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林惠雅又把沈梦昔按到床上躺下。   “我已经好了。就是破点皮而已。”   “脑震荡了,还逞强,躺下!”林惠雅坚持道。“对了,报纸上都在说你们的事呢,什么时候结婚啊?”林惠雅的反击来了。   沈梦昔笑而不语,林惠雅恍然道“是啊,这种事情当然要男士主动的啊。”   休养中的王守卿告知沈梦昔,他已获知,之所以她会被派去长沙,是姜夫人力荐的,她称赞沈梦昔医术高明,宅心仁厚。   沈梦昔并不是十分吃惊,只是苦笑。她还记得慰问孤儿院那天,姜夫人的表现完美无缺,只是在看向自己的一眼里,有一种探寻和不知名的情绪。   沈梦昔自问没有得罪第一夫人,只把一切归罪到张翰青的头上。   形势比人强,自己都不够人家一个手指头拈的,沈梦昔借着伤势,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她真的是过了愤青的年纪,看姜夫人也没有非把自己致于死地的打算,老老实实回家打坐,平息自己的情绪。   八月时,姜委员长的环山别墅曾被日机轰炸,别墅一角被击中,当时各战区的将军和参谋长都云集于此,召开军事会议,众人躲入防空洞,日机又猛烈轰炸防空洞,导致洞口被崩土堵塞,姜夫人也与死神擦肩而过,手中的书籍都被炸碎。   国民政府像个筛子,姜委员长要召开会议,居然被日军获知,还从意大利大使口中得知环山别墅的存在,于是日军制定了轰炸计划,对姜委员长实施”斩首“行动,差点就真的将他们包了饺子。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才使得无人顾及医疗队,致使他们滞留长沙吧。   那么多国家大事,谁有闲心调理一个年过不惑的老女人呢。   国民政府的钱始终是不够用的。   抗战初期,美苏德都提供了贷款和物资支援,其中美国大量收购中国白银,通过租借法案后,又向中国贷款480亿美元。   战前,中国空军已初具规模,仅是东北军的空军也不可小觑,但是,时任航空委员秘书长的姜夫人,认为只要有钱,何愁买不到飞机,她主张把空军经费先“储蓄起来”,暂停购买飞机,只要够维持日常训练就行了。   抗战爆发后,西方各国忌惮日本,纷纷拒绝向中国出售先进战机,并大幅度提高战机价格。以至于,战争初级,中国空军使用的都是老旧战机。   即便如此捉襟见肘,国民政府还是固执地同室操戈,制造皖南事变,连美国政府也质疑姜委员长,——给你抗日的钱,到底用到了哪里?   战机升空,高下立见,大量战机和飞行员的损失,使得姜夫人不得不联系美国陈纳德,高价购买战机,又以高出中国飞行员十余倍的薪水,聘请美国飞行员,同时承诺重金保障其生活水平。   就这样,飞虎队降临中国。   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正式参战,   十二月二十日,飞虎队接到日军突袭昆明的消息,将全部战机升空,迎战日军。   十架来袭日机,被击落六架,击伤三架,而飞虎队却无一架损失,初战告捷,欢欣鼓舞。   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沦陷。   章嘉璈的计划并没有得以实施,他提出辞职被姜委员长痛骂一顿,降了一级,贬去防空洞司令部下属的一个部门任职,章嘉璈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但是政府经济部门有更会捞钱,更心狠手辣的人,他就职的铁路部门已经形同虚设,到防空部门也好,与其吃闲饭,不如做些实事。沈梦昔劝他安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即便睁眼看到的都是绝望,也还要在夜里闭目静思时充满希望。   兄妹相对长叹一声,互相鼓励着击掌一下。   章嘉璈最近更懊恼的是,由于汪京卫的脊椎有伤,很是依赖钱耀宗的针灸治疗,平时对他的保护很是严密。章嘉璈雇佣的杀手在南京盘桓数月,居然没也机会杀死钱耀宗。   无奈,只好先撤回杀手,章嘉璈恨恨地说“狗汉奸,让你先多活几天!” 第八十五章 一只火油钻   沈梦昔带着孩子们,团团围坐在院子里,一起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嘉瑜!”一个声音在大门外响起,沈梦昔回头看,竟是孙胜仪,她抱着一个孩子,拉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更大一些的,跟在身后,也不过十岁的样子。   沈梦昔啊的一声,站了起来,快步跑过去,与她相拥。   见到多年前的好友,分外亲切。   孙胜仪的两个大孩子,很快就和孤儿院的孩子玩到了一起,那个小的,不到周岁,还没有断奶,时不时掀着母亲的衣襟,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弄得孙胜仪十分难堪。沈梦昔带她到房间里,给她一杯温牛奶,让她喂给孩子。孩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唇上沾着一圈奶糊,她伸出小舌头,飞快地舔了一圈,然后吧嗒一下嘴巴,很是幸福地点着头,小身子一拱一拱的,孙胜仪看得流下了眼泪。   沈梦昔握住她的手,看她瘦得厉害,“胜仪,你现在怎么样?”   孙胜仪看了一眼沈梦昔,低下头,“嘉瑜,我不好。”然后眼泪流得更多了。   原来,孙胜仪在1937年跟随婆家,搬迁到重庆,当时重庆的房价已经很高,他们一大家子加上佣人,足足二十几口人,买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丈夫跟着朋友一起做些贩卖粮食的买卖,她也在小学教书,赚些家用。   三八年,重庆开始遭受轰炸,他们的房子被炸毁,当时丈夫的大哥一家、二哥都被炸死,她的大儿子也死掉了。   房子维修是一笔钱,丧葬费又是一大笔钱。   他们索性卖了房子,换了间小一些的。   后面的几年全靠他们夫妻工作来维持家用,谁知就在大隧道惨案那次轰炸中,他的丈夫那晚正巧出门,躲入那个防空洞,活活闷死在里面,公公一急,也跟着去了。   如今家中只有她和婆婆、二嫂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再办完两桩后事,家中所剩无几,物价随风见涨,孙胜仪的工资少得可怜。   前段时间在报纸上看到新闻,知道沈梦昔也在重庆,犹豫了好些天,这才找了过来。   沈梦昔抱了她一下,“你早该来找我的。”   “这个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若不是为了几个孩子,我不会来给你添麻烦。”孙胜仪有些难堪地说。   “胜仪,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是孤儿院,有很多孩子需要照顾,在我这里,应该比在外面还要辛苦,有可能还需要你嫂子也帮忙做事,你能帮我吗?”   孙胜仪忽然哽咽了一声,然后无声地点头,眼泪落在了粗布的袍子上,“我懂。我能。”   林惠雅下班回来,沈梦昔替她们介绍了,林惠雅也表示欢迎孙胜仪,“太好了,我们夫妻都在外面教书,孤儿院里嘉瑜根本忙不过来,你能来,简直是太好了!”   为了孩子的安全,冰冰和阿平一直在孤儿院里住着,院子旁边的山体里是坚固的防空洞,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地方了,林惠雅夫妇平时挤在大学的宿舍,周末才回到孤儿院。   孤儿院的房子虽大,再多这八口人,也是很拥挤了。但是,沈梦昔不能不管他们,重新安排了一下,请人来将竹床改成了上下铺,让大孩子住到上铺,终于还是给他们一家腾了一个房间。   孙胜仪和婆婆商量着,把自己的房子租了,那房子地势高,离防空洞也远,每次警报,拖家带口跑到防空洞都是狼狈不堪。   全家八口搬到了孤儿院,她二嫂一脸病容,瘦弱不堪,婆婆倒还康健,主动提出负责照看孤儿院的几个小孩子,平日养尊处优的老太太,如今布衣荆钗,粗茶淡饭,却毫无怨言,满头白发之下,是一张坚毅的脸,沈梦昔知道,那坚强背后,是一颗丧夫丧子的滴血的心。   孙胜仪提出她和婆婆及最大的侄子帮助孤儿院做工,不要工资,只要全家一个落脚之地,另外将房屋租金全部补贴给孤儿院。她之所以来求昔日的好友,只图这个孤儿院有个独立的防空洞。   沈梦昔全部答应下来,坦然收了孙胜仪的钱,让孙胜仪松了一口气。   几个孩子平时和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起上课,游戏,最大的男孩需要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打扫卫生,择菜挑水。   孙胜仪不再出去教书,安心在孤儿院教导孩子们,她二嫂精神好的时候,也帮着做饭烧火,虽然艰苦,谁也没有怨言。   警报拉响,孩子们大叫着跑出房间,沈梦昔打开防空洞大门,大孩子只顾着小孩子,有序地进入,几个大人也都进去,也不过是才挂了第二个灯笼,大孩子点名,数好了人数,报告给了沈梦昔,她才闩好了门。   防空洞内有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孙胜仪看着灯火通明,空气流通的防空洞,抱着小女儿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泪。   王守卿的伤势好转,只是左臂不能完全伸直。   1942年的春天,王守卿和沈梦昔举行了简单而热闹的婚礼,参加的不过是章嘉璈和梁氏夫妇、孙胜仪一家、宋梓文及他的几个好友。   王守卿身穿军装,沈梦昔穿一件紫红色的旗袍,在孤儿院摆了两桌,宴请亲友吃了一顿饭,就算是完成了仪式。   两人都是二婚,都觉得不宜声张,而且说不准下一刻警报声响起,就要躲进防空洞,干脆简单了事。   一院子的孩子围坐在长条矮桌边,合唱了祝福的歌,唱完就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就是这样的婚礼氛围,宋梓文说了一句很诗意的话,“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说完自己有些动容。”   沈梦昔与王守卿听了相视一笑。   林惠雅拥抱沈梦昔,她的眼泪流了又流,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祝福你。对不起。   孙胜仪也为好友由衷开心,“真好,你们看起来像是相携多年的老夫老妻,真是羡煞我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嘉瑜,没有结婚戒指你就嫁了?“   果然,沈梦昔的手指光秃秃的。   沈王二人哈哈大笑。   ——王守卿的求婚很实在,他是这样说的嘉瑜,我觉得你的身边最安全,你可怜一下我,收了我吧。   沈梦昔任由王守卿往自己的手指上套一只火油钻戒,那戒指有些小,卡在无名指第二指节前,不能再进,王守卿又不敢用力,忙得一头的汗。   “这是给哪个野女人准备的?送不出去才给我的吧!”沈梦昔甩手不干,佯装大怒。   “冤枉死我,这就是给你准备的!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你手都胖了?”   王守卿摸着沈梦昔的手,每天在孤儿院什么事都做,这几年早已变得粗糙,他将那手抬起,低头郑重吻了一下,“嘉瑜,嫁给我,让所有人都安心。如果有一天,我战死沙场,你就把重庆成都的房子都卖了,拿着钱,去德国,去英国,美国都行。我是男人,死也死在自己的国家,你不用,你要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了。”沈梦昔把手放到王守卿的手心,笑着说。   她决定不再计较生死,不再计较王守卿的生死,几次共同患难,让她领悟,有时候,一瞬间即是永恒。是她的求全心理,让自己错过了很多。   那个小了一圈的戒指,她居然给忘记了。   也没有给王守卿准备戒指。   却见王守卿忽然从裤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赫然是已经扩大一圈的火油钻戒,他抓起沈梦昔的手,将戒指为她戴好,众人欢呼着鼓掌。   沈梦昔也神秘地一笑,右手轻抚头发,轻轻一抓,手掌摊开,里面是一只男款黄金戒指。   冰冰大呼“太神奇了!再来一遍!”   “没有了!就这一次!”沈梦昔笑着将戒指给王守卿戴上。 第八十六章 坠落的战鹰   一九四二年,日本像是一个战争疯子,年初向荷兰宣战,后又占领吉隆坡,占领马六甲,入侵缅甸、菲律宾等国家。   ——当疯子手握权柄的时候,世界是注定不能安定的。   度过新婚蜜月的王守卿,已经准备好奔赴浙江前线,在他的心中,政治也罢,领袖无能也罢,都不是他逃避军人职责的借口,抵御外侮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出发前,章嘉森一家来到重庆,夫妻二人带着大小四个孩子,很是狼狈,章嘉璈腾出家中房间,让他们住了进来。   章嘉森一直认为战争发动之后,没有真正的赢家,发动者往往也难逃战争之害。他反对以革命的方式改造中国,他主持制定的宪法也是以限制总统权力为目标,意在建设一个理性的政党,德法相辅,以造福民众。   但他却不得不因为战争,带着妻子儿女一路颠沛流离。   得知妹妹到底还是嫁人了,而且还是王守卿,他非常生气,但是如今境况窘迫,再无底气说出“二哥养你一辈子”的话来,只能是怒目瞪着沈梦昔,紧攥拳头,“父亲孝期未满,你居然敢擅自结婚?”   章嘉璈出来解围,“二哥,现在是战时,一切就不要拘泥旧例了。”   “这怎么是拘泥?这是孝道!”章嘉森这几年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冲着章嘉璈斥道“你就是这么为人子为人兄的?嘉瑜不懂事,连你也不懂事?这就是你们的政府官员,哼!”   章嘉璈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黄诗影忙着在旁说“好了好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明明心里高兴,非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嘉瑜现在有了好归宿,你不是也能放下心来吗,只几年不知道多么担心,怎么见了面就不能说句软话?”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反正是缓和了紧张气氛,章嘉森看看妹妹居然没有顶嘴,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低头不语,心里忽然一软,“算了,成事不说,二哥不是古板的人!祝福你们!”   伸手与王守卿握手,王守卿也不计较他的态度,一家人坐下来吃饭聊天。   话题从章嘉森的近年生活聊起,一直说到如今的战况,王守卿认为如今日本战线过长,虽然风光一时,占领许多国家,但是很快就会因后继无力,而衰退失败,战争结束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几人听了也纷纷认同。   章嘉森说“我虽一直反对战争,但是‘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民主政权,战略防御都是必要的,放弃战备就是自取灭亡。说到底,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是要有‘战’的能力,才能设想的。我们的国家,如今太弱了,一想到这些年的战火弥漫,心里都滴血。”   “是啊,国际上先进武器发展迅速,我火生产太过落后,我们发明了火药,结果现在几乎所有的火药都落到了我们自己的国土上。”章嘉璈沉痛地说,“落后就挨打啊。”   “守卿是要再返战场了吗?”   “是的,二哥,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嘉瑜的丈夫。”王守卿转头看着沈梦昔,“除了国家和嘉瑜,我心中再无第三人。”   沈梦昔听了垂下眼帘一笑,章嘉森却大怒,“那你就应该一心为国家献身,干嘛娶我妹妹!”   “二哥,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蹉跎了岁月。那次日本特工刺杀,让我想通了,我要和嘉瑜在一起!几次命悬一线都是嘉瑜机缘巧合救了我,老天注定,我们要在一起的。我不会说哲理的诗意的话,一杯水,50度,99度,都不叫开水。一杯开水,从100度晾凉了,它也是凉白开。即便明天我死在沙场,今天我还是会娶她的。我死了,她可以再嫁,她曾经是我妻,就够了。”   “胡闹!什么狗屁逻辑!”章嘉森拍案而起,“你必须给我安全回来!”   出征那天,王守卿主动拿出防弹衣,穿好,”嘉瑜,我会平安回来的,你安心等着我。“   沈梦昔其实心中忐忑,她并不能确定王守卿此去吉凶,脸上却笑着,将一个折好的粉色信笺放到军装口袋里,扣好扣子,“我等你回来。”   夫妻二人久久相拥。   目送王守卿走远,沈梦昔还是落泪了。   坐在车上的王守卿迫不及待拿出信笺浮世万千,吾爱有三,一为日,二为月,三为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王守卿仰头哈哈大笑,笑罢将信笺重新折好,仔细放到胸口的衣袋里。   三月时,日军22架战机空袭成都,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组织截击,但敌我力量悬殊,战斗异常惨烈,虽击6架日机,但中国空军却损失飞机13架,6人负伤,8人阵亡。其中就有林惠雅的弟弟林衡。   得知消息的林惠雅悲痛欲绝,她写下缅怀弟弟的长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林衡是林惠雅的三弟,在林父去世后,一直与林惠雅夫妇一起生活,与他们感情非常好。一二九学生游行时,遭到宪兵毒打,是梁诚如跑遍北平医院和胡同,才找到受伤的林衡。   林衡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准备走实业救国的路子,七七事变后,林衡毅然转报航空学校,投笔从戎,成为航空学校第十期学员。当时学校请了德国教官,严格得近乎冷酷,但林衡在1940年春天,以优异成绩毕业了,同期一百多名学员,名列第二。   当时空军的装备极端落后,淞沪会战后,能参战的飞机所剩无几,常常是飞行员驾驶着民用机改装的战机,与驾驶先进战机的日军进行对战。   这次战斗,由于防空警戒系统的不完善,导致日机飞临成都上空,中国空军才仓促起飞迎战。林衡不顾日机轰炸扫射,驾机起飞迎战,在击落一架日机后,被敌机击中坠落,壮烈牺牲,年仅26岁。   林惠雅伏在沈梦昔肩头,哭湿了她的衣服,”嘉瑜,我自私地想着,是否我们离开了成都,弟弟就不会那么拼命了,但他还是走了,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结婚生子”   沈梦昔没有见过林衡,但是也很难过,最优秀的年轻人,血洒长空,壮怀激烈,她不由得也想起战场上的王守卿,孙胜仪也想起死去的丈夫和亲人,顿时,房间里满是压抑痛苦的哭声。   “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第八十七章 艰险人生路   孙胜仪的婆婆康老太太,虔诚的信奉佛祖,每天早晚要念经,手腕上常年带着一串紫檀佛珠,无事做的时候,便拿在手中,摩挲着捻转佛珠,眼神凝滞,念念有词。   一个人虔诚信仰宗教,往往是经历了苦痛病痛,以求精神和的解脱,例如有人认为,今生所受的苦难,都是因为前世自己作孽,怪不得别人。于是也再不存侥幸,而是安心承受,或者把一切抉择交给佛祖上帝,过好过孬都是神灵的安排,自己心灵上、精神上不再背负包袱。   这一类人,神情平和,往往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而没有信仰的人,往往意志更坚定,固执不屈,但看上去,更像是在野外左突右冲的孤军作战的野马。   人的大脑是个神秘的黑箱,没有人能正确解释梦境、幻觉、预感和人格分裂。   也没人能说清,为什么有的人固执如牛,但却轻易被洗脑。   信仰,对于个人来讲,是寄托精神的去处。对于统治阶级,最后就是一种控制人心的手段。   孙胜仪的二嫂李若云,在那次轰炸中,失去丈夫和一个孩子,从此就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给人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沈梦昔看着更像是得了抑郁症,几次和她聊天,想着开解一二,但是李若云都爱搭不理,心情好的时候,来厨房帮厨,心情不好的时候,连门也不出,动辄就哭个不停。   “活着真没意思。”沈梦昔听到她关门前如是说。   她们一大家五个孩子里,有三个是李若云的,但她并不怎么照顾他们,只是经常看着他们叹气,有时候会放下饭碗,哀叹自己无能,全靠弟妹养活自己的孩子,甚至连婆婆也不如,身体糟糕,不顶用,还不如死了呢。   众人都纷纷安慰她,等她身体好了,再做事一样的,现在还是安心养好身体才是。几个孩子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脸麻木,也不哭,想必这些年是听多了。   沈梦昔无奈地摇头。   孙胜仪倒是比沈梦昔想象得还要坚强,同样失去丈夫和一个儿子,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需要她,她就坚强地站起来。每天除了给孩子们上课之外,还承担一些洗衣做饭的杂事,在她的心里,如果不多做些事情,是无法心安理得带着一大家子人,住在孤儿院的。   孤儿院每天需要大量粮食蔬菜,需要很多生活用水,这都需要棒棒挑担运到孤儿院,棒棒军,可谓重庆的功臣,当年是这些人用肩膀,将10万吨工厂物资从宜昌运到重庆,得以使民族工业在战火中重生。   每次,沈梦昔都会多给挑水送柴、担米送菜的棒棒一点钱,他们也乐意给这家大方的孤儿院送货。重庆的有钱人大部分是全国各地来逃难的,出力的棒棒反而都是当地的农民。   孤儿院有过几次失窃的情况,丢的都是粮食。   还有一次运粮回家的路上,被抢劫,抢粮的是五六个半大孩子,挑担的棒棒抡起棍子砸了几下,沈梦昔站住石阶上,没有动。若是成人她或许会愤怒地拔枪,但是这些是孩子,虽然行径恶劣,但让她冲他们开枪,还是做不到。   她甚至没有报警。   只是加强了孤儿院的警戒,把王守卿留给她的两个警卫,从家里带到了孤儿院。   这天,早上吃饭没见孙胜仪的婆婆出来,几个小孩子由稍大的几个女孩带着,说是康奶奶病了,躺着呢。   沈梦昔疑惑,走进房间查看。一进门就听见痛苦的呻吟声,康老太太鼻间冒着汗珠,侧躺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   “您病了?我来看看!”   老太太有些想拒绝,沈梦昔按下她的手,试了一下额头温度,又问她哪里疼。   老太太最后难为情地掀开衣襟,沈梦昔大惊,原来康老太太的左侧肋下长了一片疱疹,并向后背蔓延开去。   “带状疱疹!这么严重了?几天了?怎么不早说?”沈梦昔站起来,准备回去拿药箱。   “不打紧。”康老太太嘴上说着不打紧,心里还是很紧张,民间对于蛇盘疮有种说法,就是疱疹缠满腰身一圈,人就会死掉。   沈梦昔迅速拿来药箱,孙胜仪也连忙跟了过来,见到婆婆的情况,很是自责。   康老太太一摆手,让她宽心。她疼了三天了,最初以为是上火长了疖子,等疱疹连成了片,才惊觉有可能是蛇盘疮,大晚上的她不好意思喊醒别人,只好忍着,到了早上,疼得受不住哼出了声音,几个帮忙带孩子的小姑娘进来,见她疼出了汗,才出去喊了人。   沈梦昔给她口服了抗病毒药物,又涂抹了药膏,用纱布轻轻包上,避免疱疹破裂。   带状疱疹是水痘病毒引起的,往往是出过水痘的人,病毒并未除尽,潜伏在人体中,在人的免疫力低下时,爆发出来,病毒顺着神经蔓延,那种疼痛,可谓是一种极致的剧痛,如果疱疹治疗不及时,一直发展下去,会导致免疫力越来越低,身体越来越差,最后可能导致死亡的。   李若云闻声过来探望婆婆,听了病情后,落泪哭起来,“都是儿媳没有用,让您老操劳,都是我不好。”   沈梦昔头都大了,连忙拉起她出去,“老太太的病吃吃药,养上个把月就好了,你别哭,有力气就帮着带带孩子吧。”   李若云十分为难,她每天都觉乏力不堪,虽然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她并没有亲手带过,都是家中佣人带大,她自小家境还算优渥,她除了会绣花写字,什么也不会做。   沈梦昔一挥手,“算了,你教几个大孩子做女红吧,以后院里的衣服咱们自己动手做,省下的钱买好吃的。”   当晚,警报响起,大家有序地躲入防空洞,康老太太躺在一张矮床上,身前坐着最小的孙女,一群孩子,一排排安坐在小竹凳上,昏黄的灯光下,小儿媳在给孩子们教英文,小孙女时不时伸手朝妈妈喊一声,二儿媳却坐在黑暗的角落,低头不语。老太太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后背又刺痛了一下,造孽啊。   黄进方在报社工作,业余时间就来孤儿院帮工,这天也在孤儿院,他和沈梦昔坐在一起聊天,“章姐,中途岛战役,日军惨败,沉了四艘航母!真是大快人心啊!”   沈梦昔也笑,太平洋战争出现转折点了。   “但是河南遭遇蝗灾”   沈梦昔笑容凝固,她看过一部电影,就叫1942。   晋冀鲁豫遭遇蝗灾,河南尤为严重,虽然国民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设立粥厂,调拨赈灾款项。但是日本人阻止灾民向日战区流动,并将其向国共控制区驱赶。   临近冬季,灾民熟练剧增,个别地方卖妻卖儿,易子而食。   饿殍遍野,人间地狱。   沈梦昔不愿意想这些画面。   外面轰炸声不断,大地震动,防空洞里的泥土簌簌落下,李若云忽然大叫一声,朝门口跑去。   沈梦昔和黄进方连忙去拉她。   “活不了了!要死了!要死了!”李若云状若癫狂,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烦躁不堪。力气大的两个人都按不住她。   康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忍住腰间剧痛,几步走过去,两个耳光扇了上去,“能活不?活不下去就悄悄地自己去死!在这里唱念做打的给谁看?放眼看,还有几家是齐全的?只有你可怜不成?”   李若云被打得嘴角渗出了血,一下瘫坐在地上,老实了。她的三个孩子扑了过来,抱着她一起哭。   沈梦昔无力地看着她,也懒得去拉她。   她想起《雪山飞狐》中胡一刀的妻子,在丈夫死后,扔下刚刚满月的儿子,第一时间自尽追随。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她还是个中学生,就对胡妻十分不齿,她不认为那是殉情,而觉得那是逃避母亲的责任,相对抚养孩子长大,死是最容易最轻松的选择了。 第八十八章 夫人的能力   康老太太的带状疱疹逐渐好了起来,她十分感谢沈梦昔的医治。   “唉,念佛也不是百病全消啊。”   “心情平静倒也能治五十病呢。”沈梦昔笑着逗趣。   两人常常这样一边忙碌一边聊天,要知道孤儿院大大小小几十张嘴,都等着吃饭,每天消耗的米粮就是一笔数目,政府每月都有定量的粮食补贴,但是康家一大家人是没有的,他们交上来的房租其实远远不够伙食费,康老太太为了孙子孙女有安全的防空洞,早已将尊严亲自踩到了脚下,硬着头皮在孤儿院住着。   她对沈梦昔的感觉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沈梦昔是小儿媳的朋友,是自己的晚辈,一方面又是全家人的恩人,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的恩情。难得的是,这位章小姐从不居功,事事做得妥帖,给足了她这个老太太面子。   康老太太的病痊愈后,就开始跟着沈梦昔在孩子们后面,上下午各做一次的间操。沈梦昔说她免疫力下降,是因为这些年饮食失调,情绪紧张,导致体质下降了。老太太并不指望吃食上的改善,于是就多锻炼了。   沈梦昔对康老太太的坚韧很是佩服,一个人,能享福,能吃苦,宠辱不惊,才是真的活明白了。。   “一个人享受多大的福气,是有定数的。”康老太太叹口气说“我这样的人,是先享福,到老了才吃苦,说到底还是没运气的。”   “这几年的遭遇,的确是提醒了我们,应该惜福。不过,这并不是最后的结局,您的几个孙子都是聪明伶俐的,将来您的福气都在他们身上。”沈梦昔笑说。   康老太太听她夸自己的孙子,很是高兴,“借你吉言了!章小姐,你的孩子”   “我儿子现在在美国,现在已经工作了,是工程师,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上一封信还是去年辗转很久才收到的,也不知道他收到我的信没有。”沈梦昔有些想念阿欢,他信中说,交了一个马来西亚的女友,是个很好的女孩。   李若云还是郁郁不乐,沈梦昔有心给她找些抗抑郁的药物,但是她十分抗拒,只得作罢。   这天,林惠雅悄悄在沈梦昔耳边说了一句话。   “嘉瑜,我怀孕了。”   沈梦昔张大嘴巴,眨巴着眼睛看着林惠雅。   “喂,至于吗?”   沈梦昔回过神来,拥抱着她,“太好了太好了!你的身体现在完全恢复了,生个健康的宝宝完全没有问题!恭喜你!惠雅!”   林惠雅抿着唇笑,“还要谢谢你!”   沈梦昔笑着胡乱摆手,她的心里在想,一切也并非不可改变,林惠雅就是现成的例子。   日机的轰炸有时半月一次,有时三天两头就来一次,时间段也没准,有时是早上,有时是夜半。为了安全起见,林惠雅请假在家养胎,梁诚如照常工作。   沈梦昔又担负起照顾孕妇的重任,她每日工作排得满满的,没有时间写作,也没有时间想念和担忧王守卿。康老太太告诉她,担忧即诅咒,只要经常想着家人越来越好,就会真的越来越好,又心情复杂地对沈梦昔说“我最牵挂最惦念的儿孙都没了,最喜欢的大儿媳也没了。剩下这两个,不怕你笑话,我从前是都不大看得上的。胜仪太要强,不够温良恭谦,但是现在看来,遇到大事,家中的女人至少得有一个是这样性子的。没有她,这个家早就完了。”说完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二儿媳。   沈梦昔越来越相信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每个经历了岁月洗礼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智慧,都有可取之处,沈梦昔自己虽有感悟,仍然愿意听取他人的经验。   “就听你的,我天天都想着念着,我们所有人都会越来越好!”这不是盲目的相信,而是多年的经历,让沈梦昔相信一切的信仰、祝祷和诅咒都是有力量的,正如人是有磁场的一样。   王守卿曾捎回来过两封信,说是打仗有赢有输,没有负伤,一切安好,勿念。   直男的信里,一句像样的思念也没有,只说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劳累。   沈梦昔受了康老太太的影响,不再考虑字面背后的含义,真心当作一切安好,谁问起,就回答没有负伤,一切安好呢!   十一月底,沈梦昔在《中央日报》上读到新闻,《姜夫人安抵纽约就医,成为白宫上宾》,她想起上次宋梓文曾经无意说起,姜夫人患有荨麻疹,久治不愈,并且胃病严重,很是苦恼。   沈梦昔只知道姜夫人赴美演讲拉来诸多“赞助”,原来为了治病,提前这么早就去了美国。   荨麻疹和胃病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情绪影响,一般情况下,焦虑会导致皮肤问题和胃溃疡,更会导致免疫力低下。想来,这些年姜夫人的心理压力也是很大的。   转过年,报上又说,姜夫人在美国国会演讲,引起极大轰动。之后又在波士顿、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等大城市多次发表演说,她的演讲总是座无虚席,成百上千人为她的演说流泪。还回到了她的母校,也受到热烈欢迎。   历时八个月,姜夫人载誉归来,姜委员长盛赞夫人的能力,抵得上20个陆军师。   姜夫人此次赴美,使得中国获得上千万计的支援,姜委员长也受邀参加开罗会议,并且,因为她的访问,美国废除了延续60年的《排华法案》,一时间,姜夫人风光无两,熠熠生辉。   沈梦昔却不认为,美国对华支援全部都是姜夫人的个人魅力,最讲求实际的美国人,是不会仅仅因为几场出色的演讲就随便掏腰包的,大概是因为,美国目前最大的敌人是德国,他们想利用中国牵制日本,来避免与日本作战,姜夫人的访美,恰好正是美国人对中国抗战充满尊敬和同情的时期,所以她处处受到礼遇。   但是沈梦昔知道,姜夫人赴美的路线是以凶险著称的驼峰航线,这条航线坠毁飞机无数,在这个危急时刻,勇敢地担起重任,也是让人肃然起敬的。   姜夫人回到重庆后,慰问前线将士官兵,组织妇女活动,又慰问了所有的公立孤儿院,沈梦昔不禁有些紧张,担心自己会派到浙赣前线。   还好并没有,姜夫人得知沈梦昔已经再婚,还特别地祝福了她,看到民国才女林惠雅的大腹便便和略微浮肿的脸,也特别关心地询问了她的健康状况。   沈梦昔观察,她的皮肤病和胃病似乎都好了,整个人气色上佳,神采飞扬。   应该是心情好了,身体也随之好了吧。 第八十九章 新生的阿吉   1943年8月23日,林惠雅生下她的第三个孩子。   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出生。   23日早上,正在吃早饭,警报忽然拉响,遥遥看到一个大红灯笼徐徐升起,“快吃,吃完的排队进防空洞!”沈梦昔冷静吩咐。   于是,孩子们几口快速吃完碗里的粥,有序地进了防空洞。   林惠雅有些紧张,出门的时候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扶住了门框。虽然没有摔倒,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一个多小时的轰炸结束,警报再次拉响的时候,走出防空洞的林惠雅的裤子上已经染上了鲜血,一个孩子见到血迹,大哭起来,“血!出血了!要死了!”   康老太太气得上前拍了那孩子一巴掌,“闭嘴!不会说话就闭嘴!”   那孩子捂着嘴巴,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委屈地躲到其他孩子的身后。   沈梦昔顾不上那孩子,和孙胜仪一起扶住林惠雅。   “没关系,我心里有数,只是早上受惊吓见红了,离生还早着呢!康老夫人不要责骂那孩子,她许是见过亲人流血而死,才如此惊慌。”林惠雅接过丈夫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血迹,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个时候,再去医院,已是不易,近处虽然没有被炸到,但再往远走就不一定了,医院的情况也不确定,根据经验,每次轰炸过后,各个医院都是病人最多的时候。   以林惠雅现在的情况,走去医院是不大可能了,梁诚如即便腰椎没有受伤,那个瘦弱的体格估计也抱不动妻子。沈梦昔的眼光刚落到两个警卫身上,林惠雅就连忙拉着她的手,“嘉瑜,你为我接生吧。”   “你信任我?”   “我信任你。”林惠雅微微笑着说。   沈梦昔也一笑,“那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吃的,等下疼起来,该吃不动了。”   太阳从东边转到了中天,又转到西边,所有的孩子都安静坐在院子里,没有人吵闹。房间里传出轻轻的呻吟声,梁诚如如热锅蚂蚁一般,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冰冰拉着阿平的手,站在母亲的产房门外,严肃而担忧。   林惠雅虽然瘦弱,但是这段时间身体调理得不错,孩子不大,又是经产,傍晚西天一片红霞时分,朝阳孤儿院终于响起了婴儿响亮的啼哭,门外顿时哗然。   梁诚如居然向着西方红霞连连合十感谢。   沈梦昔给孩子剪了脐带,擦洗干净,又等胎盘娩出,在门口冲外面喊了一声5斤5两,母子平安!   外面响起一片欢呼声,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跳着蹦着,林惠雅笑着低低说了一句谢谢,沉沉睡去。   这个孩子长得天庭饱满,相貌像母亲多一些,一切指标都非常理想,沈梦昔看着自己一手照顾的成果,十分欣慰,捋开他的两只小手,将食指轻触他的掌心,孩子一把紧紧握住。   孩子喝了一点温水,就安静地睡在母亲身边,母子两人睡得香甜之际,梁诚如已经给孩子取名敦敏,梁敦敏。   别人不知,沈梦昔却是知道,今天这次轰炸之后,重庆大轰炸就此结束了,随着美军的持续反攻,日军在太平洋战场遭到沉重打击,不得不从中国战场调走大量兵力,日机也都被征调进入太平洋战场,所以,为期五年半的重庆大轰炸也就结束了。   这五年半,重庆共遭受218次、9000多架次飞机的轰炸。几乎每十天左右就有一次轰炸。重庆人民没有见过一个日本人,却承受了11500颗炸弹。   林惠雅让沈梦昔给孩子取个小名的时候,她想到这孩子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就说,“叫阿吉好了,希望这孩子带来吉兆!”   果真,阿吉出生后,警报再没有拉响,大家都说,这个小子真是个福星!   孤儿院里学龄儿童都到附近小学就读,没有了炮火的轰鸣,似乎安定了许多。   孙胜仪张罗着要搬回自己家去,后来又羞惭地打消了念头,因为此时通货膨胀严重,物价飞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即便找到也无法养活一家八口。只好继续留在孤儿院,努力帮着做事。   沈梦昔劝她安心住着,孤儿院如今实在离不开她们婆媳的帮助。   李若云的大儿子十四岁了,个子长得不高,由于母亲的生病,他特别懂事,帮着奶奶做事,还主动负责寝室卫生,让康老太太觉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由于多年抗战,物资匮乏,加之运输困难,物价逐渐上涨。与此同时,国民政府一再加印法币,以弥补巨额财政赤字,更加剧了通货膨胀。   军官们按照人数领到一笔军饷,把根本不存在的和阵亡士兵的军饷装入私囊,以致最后造成,最高当局甚至不清楚何时何地到底有多少兵力可用的局面。   预算员额为五百万,实际吃军粮者为七百二十万人,但如核实整编,能有三百万已经是好的。国民政府多次打算削减军费,核实士兵人数,最后都因各种阻力,而不能付诸实施,通货膨胀和吃空饷愈演愈烈。   刚到重庆时,食盐是3角钱一斤,到了1944年,已经是32元一斤;一盒万金油战前是一角钱,战后到了140元。市民出去买一回粮,都要背个大的皮包来装钱。   如今理发都要60元,手电筒的三节电池也要400元,沈梦昔都是出去问了价格,然后悄悄从武陵空间拿出食品,再找人挑回孤儿院。花生80元一斤,糖果160元一斤,她一样拿出二斤,准备给孩子们甜甜嘴。   至于理发,她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女孩子的齐耳短发,男孩的子小平头,都是沈梦昔亲自操刀,她有一个带卡尺的电动推子,嗡嗡几下就推好一个,孩子们也觉得是个乐趣,当然,也有几个护头的小家伙,每到剃头的日子就哭丧着脸。   说到剃头,就不得不说孤儿院孩子们的洗头洗澡了。水都是花钱雇人挑上来的,不能浪费,一盆水至少要洗五个头,洗完的水倒到桶里,留着拖地,至于洗澡,不存在,只是擦澡而已。   沈梦昔非常注意孩子们的卫生,孤儿院定期消毒,孩子们定期洗头擦澡,衣服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孩子生了虱子。   这几年,沈梦昔觉得自己腿上的肌肉结实很多,连脚上的鞋子也大了一号,她每天都是不停歇地忙碌,虽然辛苦,但内心安定踏实。   林惠雅这半年没有上班,梁诚如的工资虽然翻番了,但是物价却涨了近百倍。   其他工种的工资涨的幅度要大些,只有公务员和教师的工资涨的有限。前期梁氏夫妇的积蓄大半用到了修建孤儿院上,如今三个孩子读书花销也都大增,林惠雅很是苦恼。   章嘉璈的工资不多,但明显他有赚钱的门路,章嘉森一家和他住在一起,开销也不小。沈梦昔却从未听他诉苦过,知道必然是有敛财之法,她并不苛责兄长清廉,这个世道,好好活着已经不易。沈梦昔她知道,未来五年,物价更是涨到飞起。   沈梦昔对外说是卖了嫁妆,贴补孤儿院,林惠雅也变卖了一些书画。   孩子们有懂事的,知道两位阿姨的付出,排成一排站在院中,齐齐鞠躬行礼,表示感谢。   期间,鸿志红着脸又来找过她一次,将一张上次的收条交给她,上面盖着根据地的红章。何鸿志看着孤儿院的情况,有些期期艾艾,沈梦昔知道他的来意,也不多说,又给了他一把银行保险箱钥匙,鸿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不该伸手接过。   “用来抗日,又不是给你的,拿着!”沈梦昔淡淡地说。   何鸿志接过钥匙,立正,敬了个军礼,含泪离开。 第九十章 章嘉珩之死   朝阳孤儿院没有像样的客厅,也没有沙发,但是同样聚集了一众友人,有章家三兄妹、黄诗影、梁氏夫妇和孙胜仪,患难与共的几年,大家已经处得和家人一样亲密。   条件艰苦,没有鲜花,没有音乐,沈梦昔翻出一条格子披肩,铺在孩子们的低矮的饭桌上,林惠雅将阿平采的野花插到一个茶杯里,摆到桌上,众人笑着说,有了有了,有气氛了!   沈梦昔将半罐速溶咖啡拿出,得意地一晃,众人人顿时兴奋地齐齐噢了一声,孙胜仪大声感慨,“我简直有一个世纪没喝到咖啡了!”   今年的物价比之去年,又翻了几番,咖啡实在是奢侈品了。   没有加糖的清咖,香气氤氲,仅仅是闻到气味,众人精神已为之一振。   快满周岁的阿吉好奇地左右看着大家,他站在父亲的膝头,一个劲地跳起来,小脚丫踩在梁诚如那没有什么肉的大腿上,时不时还拧一下脚掌,梁诚如呲牙咧嘴、痛并幸福地笑扶着小儿子的腋下,不时歪头听着妻子侃侃而谈。   今天的话题从奥运会停办谈起。   “历史上的夏季奥运会有两次停办,1916年柏林奥运会和1940年东京奥运会,加上今年的伦敦奥运会,三次都是因为战争而停办”林惠雅先开头讲起,众人纷纷各抒己见。   沈梦昔心中悄悄补充,还有一次是因为大疫,呵呵,日本想要独立办一场奥运会,难着呢!   ”那个参加了第十届洛杉矶奥运会的刘长春,你们还记得吗,他后来又参加了第十一届奥运会,只是由于晕船,还是没有什么好成绩。这人也是个硬骨头,他本是大连人,日本人占领大连后,就让他代表满洲国比赛,他就是不同意。后来被抓进监狱囚禁一个多月,出来后,在东北待不下去了,陆续到几所大学担任体育助教、讲师和副教授,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章嘉璈唏嘘。   沈梦昔还能想起当年,那个大男孩阳光的笑脸,又想起东大的足球队,更是惋惜,中国国力最弱的时候,男子足球勇猛无敌,所向披靡,国力渐强的时候,国足却一直萎靡不振,屡战屡败。真是件神奇而无奈的事情。   “近年上海的电影真是百花齐放,除了拍摄国防电影、抗战电影,商业娱乐片也非常卖座,抗战初期,苏州河两岸,一边是炮声隆隆,一边是笙歌燕舞,租界内彻夜灯火通明,与闸北的战火连成一片,实为奇观。前日收到家中信件,他们都还安好,嘉栋还说,不好意思把七妹地下室的粮食都吃了个精光。”黄诗影笑着说。   沈梦昔笑着摆手,“就是给家人准备的。”   二姨娘早在上海沦陷前就去世了,安葬在了章家祖坟。   章家一大家人分散着住在沈梦昔的别墅、章父的公寓以及林老夫人的别墅,林老夫人跟随儿子去了香港,临行前,和章父说让他们尽管住,就算是帮忙看房子了。所以,这些年,章家除了章父被章嘉珩气死,章嘉珩一家去了南京,其他兄弟姐妹都还安好。   “上海彼时虽是孤岛时期,但是却也繁荣之至,人们若想看场周末电影,也要预先订票,夜总会也比比皆是,夜夜笙歌。重庆上映《木兰从军》时,我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说电影拷贝被观众焚烧了,后来,政府文化部重新做出评价,认为这部电影可激发人民抗战情绪,得以重新放映,我还一直没有时间去看呢。”林惠雅一边说,一边从丈夫手中接过小儿子,交给大女儿,让她带弟弟去玩。   “是啊,来到重庆,我也没看过电影,天天就担心一颗炸弹落到头上,哪还敢出去乱跑。唉,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家里什么样儿都快忘了。”沈梦昔感叹。   章嘉森说“林嫂替你管得井井有条,她儿子要接她回去享福都不肯。大黄还在兢兢业业看家,只是有些老了。”啜饮了一口咖啡,他忽然面带神秘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沈梦昔看到书名是《zd选集》,大惊。   “这套选集一共五卷,我读到了第二卷 。诸位应该都读一读。”章嘉森一脸热切地推荐。   章嘉璈也看到了,一把抓过来,塞回兄长的背包,“还是你自己看吧,不要在这里拿出来。”然后转移话题,“日汪政府强征我国妇女充当日军军妓,这些年的慰安妇约有二十万死去,几乎相当于南京的大屠杀”   “为什么不可以读?书出版了不就是给人读的?有可取之处为什么不许推荐推广?美军观察组都到延安考察了你不知道吗?”章嘉森的固执劲又上来了,他十分不满弟弟的行为,打断他的话头,还要往外掏那本书,被妻子轻轻按住了手。   看着黄诗影微微隆起隆起的腹部,章嘉森没有挣扎,叹口气松开了手。   黄诗影与沈梦昔同岁,与章嘉森结婚近20年,已育有四个子女,如今这个是第五个孩子。章嘉森已经57岁,对这个尚在腹中的老来子甚是期待,故而收到妻子的暗示,立刻乖乖不再出声。   沈梦昔趁机问起了黄诗影的预产期,和身体情况,叮嘱她注意血压、血糖,有事情就只管找她。   好歹是把话题转移了开去。大家又谈起西南联大,谈起太平洋战争,孤儿院虽无北平林惠雅的四合院那么幽静自在,但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也聊到了日暮西山。   11月,报上消息,汪京卫病死于日本。   章嘉璈腾地站了起来,眼睛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攥紧了拳头。   半月后,孤儿院刚安装不久的电话响了,是章嘉璈打来的,他哈哈大笑笑着对妹妹说“嘉瑜,大仇得报!那个钱耀祖,已被杀手一枪打中心脏,去地下给父亲磕头道歉去了!”   说完忽又声音哽咽,“父亲糊涂啊。”   沈梦昔一时无语,心情复杂。   章嘉璈并没有赶尽杀绝,对于章嘉珩的妻子儿女都没有伤害,章嘉珩的长子甚至要杀手带回一封信,信中说,对于父亲的行为,身为人子,也是无法。但对于父亲的行为也有所理解。   原来,章嘉珩并不热衷于中医,他更希望能像哥哥弟弟那样去读书,去留学,去从政。但是从小就被父亲逼迫着背诵汤头歌,背诵艰涩的医书,被迫继承衣钵,很是无奈,多少次羡慕地听着兄弟讲述留学的经历。十八岁时,一次无意中听到父母争吵,才知,原来他并非章家的儿子,并且章母还说了句”死了还要搅合的别人家不得安生”,章嘉珩心目中一向温和敦厚的母亲形象顿时坍塌,他特意寻机去查了自己生身父母的资料,得知自己本名钱耀祖,又得知是因为章母的原因,才导致章父与母亲不能结合,于是心中竟恨上了章母,认为是她怕自己抢了她亲生儿子的风头,才阻止他去留学。   其实,善良的章母除了那句抱怨,一直将章嘉珩视若亲子。章嘉珩却一直将这份仇怨埋于心底,表面还是个孝子。   直到沈梦昔离婚后回国,老太太无意中发现章嘉珩中饱私囊,贪污医馆的银钱,怒斥章嘉珩,毫无思想准备之下,被这个养不熟的狼一番质问,血压暴升,一头栽倒在地,章嘉珩却狠心拂袖而去,没有施救。   后来,汪京卫承诺给予他卫生部官员,他就毫不犹豫地脱离章家,奔自己的大好前程去了。照样丢下一句扎心的话,气死了疼他五十年,将自己最看重的一切都倾囊相授的老父亲。   只能说,后天环境固然重要,但章嘉珩基因里的劣性,还是战胜了章家良好的家教和和睦的家庭氛围,让他几十年来仍然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信尾,章嘉珩的长子说,他们不怪四叔,全家都给爷爷奶奶磕头祈求赎罪,并承诺,一生永远不会为日本人做事,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章嘉璈最后在电话里悻悻地嘟囔了句,哼,死得那么痛快,真是便宜了这个畜生! 第八十一章 再迎新生命   黄诗影的预产期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章嘉森接到邀请,去美国参加太平洋学会会议,同去的还有国内众多知名学者,他有些犹豫,妻子高龄产子,他自然想陪在身边,但是这次会议又很重要。   黄诗影自然知道,此时太平洋学会会议虽是学术会议,但是各国代表的言论已代表半官方观点,更何况此次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处理战后日本》。就劝丈夫放心去参加会议,“生孩子你又帮不上忙,还是安心去开会吧。”   章嘉森将妻子托付给弟弟妹妹,依依不舍地告别,踏上了赴美之路。   沈梦昔干脆搬去章嘉璈家中,与黄诗影同住,并提前多请了一个保姆照顾。   每天的饮食搭配合理,营养均衡,傍晚还带着她在住处附近散步,控制体重,并让他们家九岁的老四唱歌读书做为胎教。。   黄诗影很是感激小姑子的周到,虽然也惦念远在美国的丈夫和在昆明读书的大儿子,还是每天尽量保持情绪愉快,少给家人增添麻烦。   临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黄诗影的血压稍微有些不稳定,但总体一切还算正常,胎儿也不大。不知道为什么,沈梦昔心里总是毛毛的,离预产期还有三天,沈梦昔就把黄诗影送到中央医院妇产科住院了,她怕出现林惠雅那样的临时状况。   果然住院后的第二天,黄诗影开始腹痛、腰痛,陪着她的二女儿章纯和看着母亲裤腿淌下的血水,还算镇定,立刻跑去叫来护士,15岁的女孩见到赶来的姑姑,立刻抓紧她的手,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不慌不慌,阿和做得非常好,第一时间喊来医护。”沈梦昔摸摸侄女的头,轻声说。   黄诗影被送进产室,但是久久都没有声音,连黄诗影的呻吟声都没有。   医生推门出来,有些焦急地和沈梦昔说,胎心不好,胎儿窘迫,产妇情况也不好,怀疑是胎盘早脱。沈梦昔大惊,要求进入产室陪产,医生本与沈梦昔熟识,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下来,沈梦昔换上白服,让纯和在产室外安心等待,哪里也不要去。   女孩脸色瞬间煞白,仍然坚强地点头。   父兄不在身边,母亲处于险境。女孩,往往就在瞬间长大。   黄诗影的情况并不好,脸色苍白,浑身大汗,时而恶心呕吐,她已经听到医生的话,对沈梦昔说“七妹,一定要,保住孩子。”   沈梦昔没理她,对医生说“杨医生,大小都要!如有危险,就保大人!”   “七妹!”黄诗影气若游丝,着急地喊。   “要保孩子,你自己就要先挺住!”沈梦昔冷冷地说。   黄诗影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又监测了一下胎心,沈梦昔果断决定,“杨医生!宫口没有开全,胎心实在不好,立刻剖腹产吧!”   杨医生有些犹豫,她接生无数,但是真正开始做剖腹产还是最近几年,一共也没做过多少例手术。看出她的犹豫,沈梦昔又看看黄诗影,“我来主刀,你配合。”   杨医生舒出一口气,“这,这不合规矩啊。”   沈梦昔斩钉截铁,“我是患者家属,也是执业医师,我负全部责任!”   杨医生见此说“那好吧。”   “二嫂放心,我有把握。”沈梦昔握了一下黄诗影的手,去做术前准备了,这边杨医生迅速找来麻醉师给黄诗影麻醉。   沈梦昔在下腹一下刀,杨医生就愣了,怎么是横刀口?   但是她聪明地什么都没有问,全程木然地配合沈梦昔,从切开腹壁,切开子宫,到胎儿取出,不过是十多分钟时间,她看着那个十厘米的刀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黄诗影是胎盘前置,并且提前脱落,幸亏早做决断,及时剖腹,否则母子都有生命危险。沈梦昔亲手给侄子剪断脐带,照着小屁股拍了一下,呜哇!孩子高声啼哭,声音里带着委屈与愤怒——真好!又一个新生命降临人世!   黄诗影全程清醒,她能感受到冰冷的手术刀划破皮肤,也能感受到儿子脱离母体那刹那的撕扯,那一刻,她无比的凄惶,直觉母子二人的生命都变得再无法掌控。   当听到儿子的哭声,看到儿子微微发紫的脸,她流下激动和心疼的眼泪。   杨医生迅速清理胎儿、称重、包裹。又把婴儿抱出去给家属看。   沈梦昔一边缝合,一边和黄诗影聊天,“啧,二哥回来一定会怪我,我在他夫人的肚子上缝了一条蜈蚣,这可怎么办呢。”   黄诗影无奈地闭了闭眼睛,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珍惜生命了。   整个手术过程,加上麻醉时间不过四十多分钟,章纯和从杨医生手中接过包得好好的弟弟,无声地哭了。章嘉璈一头大汗地跑来,看到孩子,乐得哈哈笑,“好啊,生了生了!男孩女孩啊!”   章纯和哭得更加厉害了。   手术结束,沈梦昔几近虚脱,她实在紧张,二哥远在美国,如果黄诗影有半点差池,她将一生无法释怀。好在总算是有惊无险,她冲着黄诗影说“我太难了!”   “谢谢你嘉瑜。”黄诗影几乎无声地说。   从1944年6月起,美国本着“最大限度减少美军伤亡”的宗旨,开始组织b-29超级堡垒轰炸机群,对日本本土实施大轰炸,重点目标是工业区和商业区。   ——终于,轮到日本品尝被轰炸的滋味了。   财大气粗的美国,出手豪阔,总是几百架飞机组成机群,轮番轰炸,每次都投下数以千吨计的炸弹。   1945年2月,美军首次对东京使用大规模燃烧弹,日式建筑多为木制,炮弹落下,顿时火烧连营,直接焚毁东京四分之一的中心建筑群。   3月9日夜,美军实施“火牛行动”,派出334架b-29轰炸机,遮天蔽日,从关岛直扑东京,进行了两小时轮番地毯式轰炸,投下了2000吨燃烧弹,东京市中心40平方公里被夷为平地,死亡9万人,烧伤10万人,100万人无家可归。   这次的日本的损失超过了之前历次轰炸的总和,足足25天,才将烧焦的尸体清理干净。   10日,317架b-29对名古屋飞机制造厂轰炸。   13日,美军300架飞机对大阪投下1700吨燃烧弹。   此后陆续对神户、横滨等十余个城市进行轰炸。   4月,罗斯福病逝,杜鲁门继任。   4、5、6月美国继续对日本持续性的轰炸,再轰炸。   其中5月25日,美军又组织470架轰炸机对东京再次大轰炸,22万栋建筑被毁,死亡数万。城市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再次被强行撕开。   日本65个城市,几无一座完整的建筑物。   沈梦昔看着报纸的报道,面无表情。   只能说,善恶终有报,日本加诸中国人民身上、心上的伤痛,终于以同样的方式得到了报应!   4月底,墨索里尼被处决,希特勒自杀。阵营解散。5月德国投降。   7月,中美英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投降。28日,日本公然拒绝投降,发誓军方要在本土进行“陆上特攻作战”,战斗到最后一人。   虽然败局已定,但是日军仍在冲绳等地疯狂抵抗,宣称只要第一个美国人踏上日本本土,就处决所有盟军战俘。神风敢死队驾驶装载炸弹的飞机,直接撞击美军军舰,导致大量盟军官兵伤亡,为尽快迫使日军投降,并抑制苏联在远东的势力扩张,美军决定投掷原子弹加快战争进程。   8月6日,美军在广岛投下一枚原子弹。   广岛是日本的陆军之城,是日本防卫本土的第二总军司令部所在地,所有前往中国、朝鲜、东南亚、南洋诸岛的陆军,都是从广岛起航。   9点14分,原子弹从b-29轰炸机上落下,在广岛市中心上空600米处爆炸,发出眩目的白色闪光,空中随即发生震耳欲聋的大爆炸,一个巨大的蘑菇云升腾而起,天空充满奇异的蓝光,几百根紫色火柱直贯万米高空。   广岛,瞬间沦为焦土火海。   处于爆炸中心的人和物体,像原子一样分崩离析,强光使成千上万人失明,放射雨使无数人在以后20年中受尽折磨,缓慢而痛苦地走向死亡。这次爆炸,直接死亡近9万人,但是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更加痛不欲生。   令人瞠目的是,至此日本仍不肯无条件投降,对外宣称,是一枚陨石落在广岛市。   他们仍寄希望与苏联的调停,并赌美军只有一枚原子弹。   9日,苏联宣布对日宣战。   同日上午11点30分,美军又在长崎投下一枚原子弹。   15日,日本天皇发布诏书宣布投降。   即便如此,日军仍然处决了一些盟军战俘。   还能说什么呢,这样一个民族。   他们慕强,但是有一日,你稍稍露出疲态和漏洞,就会遭受它的反杀。   人,从来都是以己度人,好战的民族时刻觉得有人打算侵犯他的领土,善于抢夺的国家,无论你怎么做,他都觉得你在觊觎他的财物。   心中没有善意的人,感受不到别人的善意。   而善良的、喜爱和平的民族,却最容易放松警惕。 第九十二章 无条件投降   9月9日9时,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大礼堂,举行了中国战区受降仪式,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何英钦弯腰接过受降书的照片,引起一片骂声。   后来,王守卿写来信件,告诉沈梦昔,他当时也在大礼堂就座,日军虽是投降,被要求全体剃了光头,但是气焰仍旧嚣张,递交投降书的不是冈村宁次,而是日军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日军陆大毕业的何英钦,本就对日本习惯性的谄媚,加之中方代表过宽的桌子,接受投降书时必会弯腰,使得中方气势顿时荡然无存。   为此他特别窝火,气得在信中大骂何英钦,又骂盟军的安排。   信末让沈梦昔尽快搬回上海,他目前留驻南京,不久国民政府就会还都南京。又嘱咐沈梦昔尽快将房产处理了,很快就派人去接她。   沈梦昔依言将重庆和成都的房子都卖了。但是孤儿院却是个难题,这些年与孩子们相依为命,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她向民政部门打了报告,很快就派下来新的院长,接管了孤儿院,离开的那天,所有的孩子按照大小个头,站在院子里齐声唱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年龄小的几个孩子干脆仰天哇哇大哭,还有几个抱着她的腿不肯松开,让沈梦昔生出自己抛弃了他们的感觉。   1946年初,林惠雅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北平,沈梦昔也跟随两个哥哥一起回到上海,孙胜仪带着家人与他们同行,但目的地却是南京。   上海似乎更繁华了,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女人依旧打扮时尚,男人依旧风流潇洒,黄包车依旧跑得飞快,黄浦江依旧静静流淌,从来没有浪奔浪流。   站在别墅前,沈梦昔依稀恍惚,——八年多没有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一条戗毛戗刺的黄狗慢慢走出来,见到沈梦昔,脸上似乎出现了拟人化的表情,忽然激动得不能自己,鼻子打着响,原地转了一圈,又因年老体衰而不得不放弃用继续转圈来表达兴奋,沈梦昔推门进去,大黄将头抵在沈梦昔的膝盖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控诉她离开了太久,沈梦昔抱着大黄的头,伸手抚着它的脊背,跟着流下了眼泪。   林嫂闻声出来,激动地啊呀了一声,跑了过来,她也老了很多,人还是那么干净利索,接过沈梦昔手中的行李,嘴里说着“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家里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是章家兄弟几家从来没有来住过,沈梦昔走向客厅,大黄呜咽着在后面亦步亦趋,沈梦昔招手让大黄进了客厅,林嫂顿时发出不满的抗议声,沈梦昔连忙笑着说“林嫂,大黄很懂事的。”又转头对大黄说“是不是大黄?”   大黄摇摇尾巴。   “林嫂,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沈梦昔握住林嫂的手说。   林嫂很是不适应,局促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沈梦昔笑着不松手,还摇了摇。   吃过饭,沈梦昔打算上楼稍稍睡了一会儿,大黄还是跟着她,仿佛怕一眼看不住,女主人又会长时间消失不见。   沈梦昔招呼它上楼,但是大黄只上了两级台阶,就已经爬不动了,沈梦昔心中大恸,一条狗的寿命能有多长,它这八年,大概相当于人的五十几年,它是不是一直都在等待?   她指着门口说,“好狗,你看着门,我上楼休息,不出去。”   大黄听了,卧到了楼梯下,沈梦昔想笑又想哭,拍拍大黄的额头,上楼了。   休息了一个小时,她打算去看看林老太太,林跃升去年就从香港回来了,这些年,他建立“忠义救”,锄奸杀贼,募捐集资,在抗日方面做出巨大贡献。但是目前上海的副市长,曾是他的门生,两人有过过节,最近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沈梦昔带着大黄登门拜访,大黄到了林老太太的别墅,自动卧在大门口,阿圆迎出来,见到沈梦昔热泪盈眶,让沈梦昔也不由得眼睛发潮,“阿扁呢?你们都好吧。”   阿圆更难过了,哭了出来,“阿扁死在了香港,到了香港没多久,他就染病死了。阿方也早嫁人了,只有我留在老夫人身边。”   沈梦昔啊了一声,“八年了,真正是物是人非啊。”   “您快去看看老夫人吧,从香港一回来,她就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谁知没几天,就病倒了。”   沈梦昔听了连忙疾步上楼。林老太太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沈梦昔一阵心酸,抓起林老夫人的手,贴到脸上,“义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林老夫人睁开眼睛,一滴混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到枕头上。   “好。”老太太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结婚了,嫁给王守卿了。我在重庆一直挺好,四哥一直照顾我”沈梦昔坐在窗边,絮絮地给老太太讲述着当年在南京和重庆的经历。——那些过往,久远的似乎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如今再提起,不真实的好像不是自己经历的事情。   林老夫人的嘴唇颤抖着,却很难再发出声音,沈梦昔难过的哽咽不止,林老太太明显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这一场战争,是迄今为止人类爆发的最大规模的战争,先后有61个国家和地区,超过20亿的人口卷入战争,造成的经济损失高达5万亿美元,参战各国死亡人数超过9000万,仅中民就占3500万。林老夫人幸运的是有个好儿子,得以看到胜利的曙光,更多的老人连战争初期都熬不过去,就如徐州城的那对老夫妻,跑不动逃不掉,城门失守之日,就是他们命丧之时。   云裳服装店居然一直没有停业,是章嘉蕊在经营,沈梦昔笑了一下,有种非常荒诞的感觉。   黄姨娘和章嘉蕊很快上门,黄姨娘没什么变化,倒是章嘉蕊成熟了很多,她主动将账目拿给沈梦昔看,沈梦昔细细看过说“这些年多亏有你们照顾父亲,照顾云裳,稍后我将账目算清,这些年云裳的收入,我只要两成,其余都给嘉蕊好了。”   黄姨娘大喜。   章嘉蕊却没有什么表情,“七姐,你结婚了?”   沈梦昔闻言一笑,“是的。”   章嘉蕊张张嘴,再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些年的收入也是不小的一笔,嘉蕊,你可以拿着钱,自立门户,也做个生意,当个老板。”沈梦昔合上账本,笑看着章嘉蕊。   那母女脸色一变,章嘉蕊想了想,点点头,“我会的。父亲的那栋小公寓,一直是我和母亲在住,几个哥哥都照顾我们”   “我也不会争的。”沈梦昔接口道。   黄姨娘连连点头称是。   不用问,章家的遗产都是几个儿子分了,出嫁的女儿是没有份儿的。那公寓大概就是章家兄弟商量了,给黄姨娘养老用的。   宝山的服装厂,厂房和机器都尽数损毁,沈梦昔也没打算再继续做,干脆放弃了。   甚至连云裳也不打算再做,她知道内战将起,这比抗日还让人抓狂。   章嘉璈那日说要让四嫂回到上海,沈梦昔却说“我打算去美国。”   章嘉璈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第九十三章 告别的方式   早上醒来,忽听林嫂在门口焦急地喊着大黄,沈梦昔从窗子探头看出去,只见林嫂在狗窝附近弯腰看着,连忙疾步跑下楼去。   到得门口,却见狗窝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撮黄色的狗毛在风中微微晃动,沈梦昔拈起那黄毛,眼泪落下来,——大黄走了。   最近一周,大黄饮食减少,大多数时间趴在狗窝昏昏欲睡,昨天傍晚,沈梦昔蹲在狗窝前,抚摸大黄,大黄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它的肚子起伏着,仿佛喘气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沈梦昔心中难过。   但是没想到大黄会在死前离开家,离开她。昨天舔的那两下算是告别吗,它是怕主人难过吗,是怕主人看到它狼狈的样子吗?   沈梦昔手里捏着那撮狗毛,跑出大门寻找大黄。   风烛残年的老狗狗,能走多远呢,但是,沈梦昔几人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见到大黄的影子,她失落地回家,不找了,大黄选择这样的方式与她告别,那她就不找了。   随手收养的一条流浪狗,随手喂些吃食,一直并未上心,并且中间隔着八年,这八年她几乎没怎么想起过大黄,但是很明显,大黄是在努力等她回来。   仿佛辜负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沈梦昔难过地伏在桌案上,久久不动。   王守卿回到上海,他是来接妻子去南京参加还都仪式的。   书房门口,他看着凝目盯着一撮狗毛的妻子,咳了一声“原来我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沈梦昔闻声侧头,看到王守卿,神情欣喜,但还残留着刚才的伤心,随后嘴角下撇,王守卿快步走过来,一把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我们去南京散散心。”   两人三年未见,没有什么陌生感,但也没有太多的激动,沈梦昔靠着王守卿的肩头,流了一会儿眼泪,心情渐渐平复。——有人陪你哭,和一个人孤单流泪就是不同。   “你说大黄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悄悄离开了呢。”   “大概是残存的狼性吧,它想死的有尊严一些。”   “真的吗?”沈梦昔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哈哈,我怎么知道?”   沈梦昔气得捶了他一下,“你还笑!”   经历了战火的南京,满目疮痍,民生凋敝,国民政府去年就拨款10亿元进行房屋建设,还从美国订购了1700栋简易房屋,并对中央军校的姜委员长的公馆、美龄宫以及汤山别墅进行了维修。   经过半年的修整,依然处处可见断壁残垣,可见创伤至深。   此时,出现很多官员抢占房产、抢夺金银珠宝的事情,1000余栋花园洋房,几乎全部落入提前回到南京,进行接收工作的军政要员手中。沈梦昔见到的孙胜仪,就一脸灰败,她家的那栋三层洋房,就被人占了去,回来三个多月,他们一直租房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中。   “南京老百姓都在骂,这些接收大员,是”五子登科“,就是房子、票子、车子、条子、婊子。根本没人管老百姓的死活,能抢的都抢到自己的腰包里。南京的物价高得吓人,我们简直都活不下去了!”孙胜仪一脸憔悴,“似乎还不如在重庆了。”   沈梦昔不满地看着王守卿,“说!你是不是也抢了?你也五子登科了?”   王守卿马上两手一摊,摇头否认,“不不不,这种事儿我可做不出。”   看看妻子难看的脸色,说“这种风气连委员长都没办法,法不责众啊。得,你别生气,我试试看能不能给要回来。”   沈梦昔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王守卿笑了,他觉得妻子这样几次三番“真的?真的?”的问,还挺有意思的。   王守卿分配的房屋在梅园新村,是一栋三层的洋房,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门口,敬礼后笑着说“夫人好!”   沈梦昔疑惑地看着王守卿,目光在问刘副官呢?   “这是辛副官。”   沈梦昔冲辛副官点头一笑,“你好。”   她没有再问刘副官的下落,王守卿身上新添的伤疤,和近些年,中央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就知道他们这些年很辛苦,那个忠心耿耿的副官,应该不是升职了,而是已经牺牲了。   下午,有工作人员来给沈梦昔登记了身份信息,并收了两张一寸照片,不久就送来一张国民身份证。   沈梦昔夫妇晚饭后,在附近随意走动了一下,住宅附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树,草坪也斑驳着没有长好,所有的房屋都是刚刚修缮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付百废待兴的架势。   有几个孩子互相追逐着,喊叫着,才显得这傍晚有了些生机,沈梦昔舒出一口气。   “林惠雅和二嫂居然都生了孩子,可惜我这些年不在家,要不然”王守卿看着奔跑的孩子,忽然说。   “是啊,我有阿欢,你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沈梦昔回头看着王守卿说。   “算了,她们生孩子都是九死一生,太危险了,阿欢也是我的孩子,转眼我们就做爷爷奶奶了,还要什么孩子,你当谁都有齐璜老人的能力吗?”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   笑罢看妻子还是看着他,就认真地说“二嫂难产有你给手术,你若是难产,谁能救你呢。我不想冒险。”   沈梦昔点点头,挽起他的胳膊,两人朝前走去。   就见不远处一栋房屋跟前,聚集着十余人,往里搬着行李物品,几人大声笑着,很是热闹,王守卿解释说“那是zg代表团的驻地。”   沈梦昔哦了一声,果然,那里还真有那对夫妇的身影,比之重庆红岩一见,沧桑了些许,但男士仍旧英俊,女士依然慈和。   王守卿忽见妻子目光灼灼,觉得十分刺眼,“不要看了,这里一直有人监视他们,你看多了小心惹事上身。”   5月5日,还都仪式在中山陵隆重举行,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因为25年前的今天,是孙先生就任非常大总统,成立广州革命政府的日子。在中山陵前谒陵拜祭,借此缅怀先生,并以告先生国民革命的胜利成果,以告国人不忘三民主义的革命初心。   文武官员,和各民主党派人士代表参加了典礼,沈梦昔遥遥见到二哥四哥,另有很多官员家属,如沈梦昔之类的也夫贵妻荣地受邀参加了典礼。   9时整,典礼正式开始,姜委员长夫妇率军政官员进入中山祭堂,军乐高奏,礼炮齐鸣,101响后,众人齐唱国歌卿云歌,又向先生像行礼,向抗战牺牲的将士、盟军官兵以及死难同胞默哀三分钟。   10时半,国民大会堂前聚集了两万多人,姜氏夫妇出现在主席台上,姜委员长慷慨致辞。   下午又举行了五五茶会,很多人都得到了姜夫人“胜利还都”的亲笔签名,沈梦昔一朝被蛇咬,没敢往前凑合。   她看了一眼修整一新的美龄宫的绿瓦,稍稍踱步,缓解双腿的酸疼。   “怎么了?”   “累了,我想走。”   “行,仪式也算结束了,我陪你。” 第九十四章 不善玩心眼   七月,还是在南京国民大礼堂,举行了中枢文武官员的宣誓就职典礼。   这次,沈梦昔没有资格观礼了。   晚上,王守卿回了家,只见他戴着二级上将的肩章,喜滋滋地冲着沈梦昔笑。   沈梦昔伸出手臂拥抱他,向他祝贺。   脸颊触碰着军服上的扣子,她迟疑起来如果她离开,王守卿能跟着一起走吗,他舍得这些年的军功无声隐退吗?   沈梦昔松开他站好,指着饭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说“你看看,我连饭都没吃,就等着给你庆功,谁知道,你一身酒气的回来!”   沈梦昔其实知道,他们一定会有宴会,但是仍然亲手做了一桌饭菜,以示庆贺。   王守卿哈哈笑着洗了手,坐在桌边,“我专门留着肚子回来吃你做的饭,那种宴会,能吃什么?不过就是象征性地喝几杯。再说,得了印玺的那几位才是今晚的焦点,我们只是宣誓而已。”   沈梦昔斜眼看着他,“哟,有情绪啊!”   “没有,如果我说,近些年,我抗战只是为了打日本人,你信吗?”   沈梦昔摇头,“不信。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哈哈哈。战争一停,随之而来的就是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我一直不擅长的。”王守卿毫无掩饰地承认自己不善于玩心眼。   “我明白。一个人的精力也就那么多,如果钻营于心计,往往没有心思安心做实际工作。你是个实干家,善作事实。”   “这次被任命国防部次长,也算对得起父母的培养了。”王守卿叹口气看向窗外。   哪个男人不希望封侯拜相呢,沈梦昔咽下自己的话,对着王守卿竖起了拇指,笑了笑。   “你满意吗?”王守卿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沈梦昔有些愣怔。   “我?”沈梦昔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对你没有要求,只是希望你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呃还希望你能经常陪伴我,希望你没有情人。”   “你看看,明明都是要求,偏偏非说没有要求。”王守卿大笑,抓起沈梦昔放在餐桌上的手,“嘉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多年不见,林跃升苍老了不少,不认识的人,大概会当他是个某个富家老爷子而已。但是你如果与他对视,就会立刻知道并非如此,那眼眸中难以收敛的精光,可不是谁都有的。   抗战期间,林跃升及帮会出力极多,他曾心中暗自猜度,大概姜委员长会给他一个上海市长当当,但是颇有些飞鸟尽良弓藏的意味,他还没到达上海,市长副市长都已经任命完毕,——他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   他那位昔日门生,对林跃升步步紧逼,大肆宣扬他是恶势力,还散发传单,办了报纸专门抨击林跃升和帮会。林跃升本不欲与他作对,但是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了。   于是他一面表面谦让,一面在政府安插自己的人手,并与自己的金兰兄弟戴利联合,借着戴利筹建军统局上海总站的时机,扳倒了那位副市长。   说起这位戴利,是个能让人想起东厂西厂机构的鹰犬爪牙的人,他创立了军统局,并努力将军统局塑造成一个“讲仁义”的单位。值得称道的是,1941年12月初,他领导的军统提前破译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阴谋,提前通知美国,但并未受到美军重视,珍珠港事件后,美方十分震惊,美国总统提出要亲自会见戴利。   1942年,戴利出任中美合作所主任。   1946年3月,戴利飞机失事,他连还都南京都没有看到。   对于他的死因,有说是zg出手的,有说美国出手的,有说是因为他的暗杀名单有姜夫人二姐,而被宋梓文干掉的。总之,众说纷纭。   沈梦昔感慨,此时,飞机失事率也忒高了。   若干年后,姜委员长不无遗憾地说若戴利不死,不至失大陆!   不管是不是找借口,足以说明戴利这个人的能力了。   林跃升与戴利两人在二十年前结拜成兄弟时,戴利还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小混混,当时林跃升在帮会的地位也不高,林跃升给了戴利一笔路费和介绍信,让他去投靠时任北伐军总司令的姜委员长,算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两人在抗战时期合作紧密,互为倚仗,如鱼得水。   得知戴利死讯,林跃升几乎崩溃,一是二人情义深重,再是两人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只剩他一个,被人报复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沈梦昔与王守卿回上海看望林老夫人,这一日,林跃升来看望林老夫人,也到了沈梦昔家中。   林跃升与王守卿热情见礼,两人聊得非常投机。   跟随林跃升来的是五夫人孟晓冬,此时大夫人沈月影已经去世,家中还是四个夫人。林跃升让沈梦昔喊她五嫂,沈梦昔笑着喊了,几人坐下来,喝冷饮,吹风扇,甚是惬意。   话题很快说到赈灾上,原来,近期苏北大旱,又有蝗灾肆虐,粮食颗粒无收,天花、疟疾、霍乱等瘟疫流行,数十万灾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为筹备救济款,林跃升决定举办“上海小姐”选举,所得全部收入都用来救济灾民。   听到此,王守卿忽然一把抓住沈梦昔的手,“嘉瑜,你再不可去灾区救援了!救助的方式有很多,你已经不年轻了!”为了让她相信,他不惜用力加强了“年轻”两个字眼,听得沈梦昔哭笑不得。   林跃升笑着说“的确不适合,嘉瑜你可以多捐款,联系药品。”   此时为了赈灾,很多文艺界知名人士都发动了义演活动,有戏剧、歌舞、杂技等。   “上海小姐”选举活动吸引了更多人关注,但是尽管电台、报纸上沸沸扬扬,但是报名者寥寥无几。   原来,在此之前,所有的选美活动,都是色艺双全的妓女,根本没有良家女子参与。   林跃升利用自己私人关系,鼓动周旋、王丹凤等明星参选,但最后都因人言可畏退出。   此时,林跃升就正为此一筹莫展,加上林老夫人病情加重,他简直有些焦头烂额。   “大哥,你宣传上不妨改改,强调上海小姐不但要求体型美,更注重品德美、思想美。选美中,不仅要展示才艺,还要现场回答一些考察品德和思想的问题。”   “妙啊!”林跃升击掌叫好。   沈梦昔从林跃升身上嗅到了和张翰青一样的气味,她微微皱眉。难道这香港期间,林跃升也成了瘾君子?不由得深深惋惜。   林跃升哪里知道沈梦昔的想法,拉起孟晓冬,说走就走。   第二天,各大报纸都陆续刊登了关于选美的最新解释,果然招来了几十名报名者,其中不乏大学生和中学生,最后,很多当红明星也报名了。   10月,“上海小姐”总决赛在仙仙林舞厅举行,场内布置奢华,富商巨贾纷纷被吸引,此时,除了预先赞助、当场捐款外,还出售选票,面额分为1万元、5万元、10万元不等,分别代表10票、50票和100票。竞选者以获票多者为胜。   让沈梦昔瞠目结舌的是,这次选美不仅有眼观、问答、表演的形式,还有一个泳装表演的环节,一时间舆论贬多于褒。   选美冠军是某官员的二姨太太,曾经做过舞女。她的丈夫一掷千金,使得她的选票硬是比第二名高出一倍还多,达到了六万多票,而那位呼声最高的第二名,一时无法接受,当场失声痛哭。   这些花絮都不提,这次选美,善款倒是筹到了不少,不算捐款,仅仅选票就卖了一个亿法币,当然,此时的法币比纸张也贵不到哪里去。   沈梦昔夫妇慷慨捐款,沈梦昔又将最近整理结集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的稿费,尽数捐出,还捐了大量药品,只是没有投票罢了。 第九十五章 卖国的条约   章嘉森今年虚岁六十,又逢抗战胜利后家人重聚,于是黄诗影张罗着办了一个生日宴会,将所有的兄弟姐妹,孙男娣女都聚集到了一起。   这些年虽是战乱,但是没有耽误生孩子,一群小家伙围着沈梦昔和王守卿叫七姑奶奶、七姑爷爷,喜得王守卿不停地挨个发放红包。   众人看着花甲之年的章嘉森,大腿不停地颠着,逗弄着膝上的儿子,都是哈哈大笑。   一向古板严肃的章嘉森,这次却不以为意,他对这个小儿子非常宠爱,取名章立言。因他是家中第五个孩子,大家就叫他小五,沈梦昔却只叫他小哼,因为他不爱哭闹,就是十分不舒服不满意,也只是哼唧几声而已。   对于七妹妹救了妻儿,章嘉森自是十分感激。   他从美国归来之时,沈梦昔他们已经迁回上海,章嘉森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举动,他紧紧拥抱了妹妹,双眼潮湿,不迭地说“你救了她,你救了她!”声音充满了心有余悸,看来这对夫妻之间的感情,比沈梦昔估计得还要深切。   热热闹闹庆生后,返回家中的章嘉森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那是一个匾额,上书“民主之寿”,是何鸿志送来的,他说“这是周先生亲笔书写,为先生贺寿的!”   章嘉森欣然接受。   章嘉森是国家社会党党首,是国共两党此时竟相争取的对象,他爱好和平,反对武力解决政治问题,牵头起草的《宪法》对总统的权力,有诸多限制,被姜委员长不喜。但他又不肯明确站队,沈梦昔她觉得二哥这样下去,最后无论谁执政,他都不会落好。但是固执如牛的章嘉森是听不见任何意见的。   多年不见的鸿志,已经非常成熟,他坐下来喝了一杯茶,走之前又将一张收条交给沈梦昔,还是盖着红印,沈梦昔仔细看了,收下。   “章小姐,周先生知道了您的善举,对贵兄妹评价甚高。我对您的感激依然如同当日,并且永志不忘,我很快要离开上海了,有机会会再来看望您。”   沈梦昔努力回忆着,他还是小男孩时的样子,笑着与他握手告别。   林老夫人陷入昏迷一周后,逐渐失去了生机,安详离世。   林跃升为她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此时林跃升的大夫人已经去世,沈梦昔作为义女,与其他几个夫人一同操办了葬礼。   前来祭奠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足见林跃升交游之广,七天之后,林老夫顺利下葬于林家墓地,牌位供奉于林家祠堂,高桥镇的男女老幼,全都来给林老夫人磕头祭拜,看得沈梦昔目瞪口呆。   林家祠堂非常宏伟富丽,五开三进的庙式建筑,祖先牌位供奉于第三进。楹柱龛屏都是雕龙刻凤,墙上也绘着一出出戏文,天井还有新式的玻璃天棚,气派十足。   林跃升平时就乐善好施,对门徒甚是慷慨,对家乡更是大方,他在高桥修建了一条柏油路,在祠堂后面还修建藏书楼、学校、医院和花园,小学校让家乡人免费读书,医院让家乡人免费就医。所以,此次林家葬礼,全镇人感念林跃升的善举,都来磕头祭拜。   葬礼结束,沈梦昔精疲力尽。   林老夫人过世,按理说,她与林跃升之间的联系纽带没有了,他们可以继续相处,也可以慢慢淡出彼此的圈子。但是,林跃升却没有,在阿欢带着新婚妻子回国探亲之时,以舅舅身份举办宴会,盛情款待,大有永世交好的架势。   沈梦昔明白,这个时代的人,很多都讲究情义,即便是面子情,也会做得非常周到。   倒是沈梦昔始终与人隔着一层玻璃,看得到摸不着,即便对王守卿也是有很多保留,她理性地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高期望,坚定地认为只有如此,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其实,林跃升此时的境况,已是颇为艰难,姜委员长不肯重用他,从前得罪的人,不时跳出来搅扰一番,很是困扰。   他问及沈梦昔的云裳服装店关门事宜,沈梦昔笑着说“大哥,我打算跟阿欢去美国住一段时间。”   “哦?那守卿能同意?”   “我还没和他说,他如果不去,我就自己走。”   林跃升愣怔地看着沈梦昔,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何如此胆大妄为。   “那你为何不在八年前就走?听说你们早就买了房子。”   “那时,随着弗兰克撤离南京,逐渐到了重庆,后来收留了一些孤儿,也就没有走,不能上阵杀敌,也总得为抗日做一些贡献。如今不同,外敌已败,我也不想再看手足内斗了。家父家母过世多年,义母也离世了,我再无甚牵挂。”说到这里,沈梦昔笑了一下,“到哪里都是家。”   林跃升默然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决断的。不过抽身而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晚,沈梦昔提起此事,王守卿也愣了。   他的运气一直不好,名校毕业,有才华有抱负,却常常莫名被排挤打压,也就是近年结婚后,才好了一些。   “我去和阿欢住一段时间,你也五十岁了,哪一天想退休了,就来找我。”沈梦昔一边整理着衣柜,一边说。   王守卿气愤地胸口起伏,“你又是这样,每次都是毫无留恋地甩脱我!”   “那你就跟我一起走。”沈梦昔放下王守卿的衬衣,拉住他的胳膊。   王守卿没有马上接话。   “舍不得?”   “我要考虑一下。”   沈梦昔点头,继续收拾衣物。   11月,中美签订《中美友好通商航海协定》。   这个条约,其实就是将中国全面向美国开放,是一张名副其实的卖身契。   章嘉森、章嘉璈拿着报纸来到沈梦昔家,四人围坐客厅,屏退佣人。   章嘉森最是气愤,林嫂一出去,他额头的青筋就暴了出来,“你们看看,看看!‘美国国民在中国享有居住权、旅行、经商,从事文化、宗教、慈善事业的自由;军舰和美国船舶可以在中国开放的任何口岸、领水内自由航行。’这是要做附属国了!这还要脸吗?啊?还要脸吗?这简直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最可耻的卖国条约!这是国耻!奇耻大辱!”   沈梦昔连忙安抚,“二哥,不要激动,你的血压高了。”   “我宁可立时死去,也不要看到这样的条约!”章嘉森老泪纵横。   “嗯,也好,到时候我会帮你抚养小哼。”   提到儿子,章嘉森立刻熄火,颓丧地坐回沙发。   这个条约的签订,将会给中国的主权和政治、经济利益带来极大损害。条约表面双方平等,但是中国的远洋运输不发达及生产落后,根本无法与美国平等地实现规定的权利。   美国商品一旦涌入中国市场,就会对刚兴起的民族资产阶级造成毁灭性打击,致使工商企业大量倒闭,工人失业。虽然没有了日寇侵略,百姓依然生活中水深火热中。   当天的报纸有人评价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条约,其所及事物之广泛,权益之优厚,地域之深远,是打破任何条约的记录的。”   沈梦昔忽然笑了,“既然是‘平等条约’,我为何不能去美国经商居住呢。”   “条约虽是签了,但是《排华法案》继续有效,一年只许105人移民!但中国对美国移民却没有数额限制!”章嘉璈担忧地看着妹妹,“嘉瑜,太远了,有事情哥哥都帮不上你。”   “没有说准,或许是香港,或许是欧洲,都可以。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沈梦昔轻声说。   王守卿坐着一直没有出声,他有种羞耻的感觉,因为自己是军人,现在自己的国家签订了卖国条约,他觉得抬不起头。   “守卿,经历了抗战,我不想再经历内战了。”   “我又何尝愿意。”王守卿喃喃地说。 第九十六章 别人的国家   街面上的美国货明显多了起来,一捆捆的法币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沈梦昔略带忧郁的神情,吸引了一个在街口拍摄的美国摄影师,他的镜头对准了这个年过四十的中国女性。她穿着得体,神情自如,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仿佛格格不入。   沈梦昔感觉到被注视,一扭头,发现是摄像机,她微一愣怔,随即恢复自然,冲着镜头礼貌地稍稍点头致意。   摄影师最近拍摄无数上海的风土人情,第一次见到这样镇静面对镜头的女人,他追过去,口中喊着“嗨,女士!”   沈梦昔站住,“您有什么事?”   “请问你是中国人吗?”那人好奇地问。   “呵!”沈梦昔笑了,“难道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你在别人的国家住得可好?”她特别加重了“别人”二字。   感觉到了沈梦昔的不友善,那摄影师笑了,一脸阳光,胡子跟着脸部肌肉咧向两边,“对不起,女士,我冒犯到了你,我对中国非常非常感兴趣,这真是个神奇的国度!我想到处去看看,最先就到了东方巴黎上海,上海很繁华,现在没有了战争,非常好,我想到处去看看。”   “很好。我也想到贵国到处去看看呢。”   “真的吗?欢迎欢迎!我是安德鲁,安德鲁威廉姆斯。”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来,沈梦昔轻握了一下,说“你可以叫我王太太,我想给我丈夫买一件国产的衬衣,但是没有找到,你看,到处都是美国货,真是挺苦恼的。”   “美国制造都是优质商品,中国人会喜欢的!”安德鲁兴奋自豪地说。   “是的,美国制造的枪炮原子弹质量也很好,一颗‘小男孩’落下来,死伤几十万,质量能不好吗?”沈梦昔眼含讥讽看着这个略显单纯的男人。   安德鲁有些黯然,“你知道,我们国家对原子弹的威力也不是很了解,就连投弹的飞行员都差点回不来。当然,这是结束战争的最有效的方式,避免了士兵的伤亡”   “对不起,我还要去买东西。”沈梦昔不想听这种美国至上的调调,转身就走。   “喂!夫人!”那人在后面徒劳地喊了两声。   沈梦昔没有拍照,她一路用眼睛看过去。   街上很多美国大兵和美女,他们在街上仿若无人地大声说笑,似乎在自己国度一样自由自在。   城隍庙里青烟缭绕,众多信男信女磕头上香,一脸虔诚或者一脸麻木地祈求着,一群人围成一大圈,两个人各执两把大刀挥舞着对打,有人叫好,不远处有个高杆,一个人爬到杆顶,倒挂金钟头朝下,鼓咚咚喝下一大杯牛奶,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喊了一声,递过一瓶可口可乐,要那人喝,沈梦昔扭过头,走了开去。   路边,有两个孩子趴在桌边吃大闸蟹,桌上一片狼藉,那个小的哭唧唧地喊着姆妈,还饿!”沈梦昔从包里拿出几块饼干,给了那孩子,身后传来女人感激的道谢谢谢太太!谢谢太太!   在百货公司遇到了翁太太,她瘦削干枯,正在看一块美国布料,还是她的大女儿先看到了沈梦昔,提醒她,她才发现。   热情地走过来打招呼,两人在百货公司外面的阳伞下坐下来,喝咖啡。   “一看到你,就想起在你的服装店喝咖啡,仿佛昨天。可是想到这些能的苦日子,分明是一分钟一分钟熬过来的,足足有一百年那么久。”   沈梦昔笑看着忧郁感性的翁太太,“可不是,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想来你还过得不错,你看我们同岁,我简直就像你的阿姨,啊哟不行了,老了。”   “不念过往,不惧未来。翁太太,我们一起共勉吧,我们虽不是最差的,但比大多数人已经好了很多。”   “有道理。”翁太太也笑了。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急于喋喋不休地诉苦,抱怨陆晓眉,而是安静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沈梦昔感叹,时间终是会改变一切。   “多好啊,上海很快就会恢复了繁华,但是人却不会了,老了就是老了。”   “好在您有个漂亮的女儿,她是您的延续,多好啊!”   翁太太果然眼睛一亮,欣慰地看着女儿。   “听说您和王将军结婚了,早该结婚,你们是多么登对的一对!”   沈梦昔笑,“几番峰回路转,还是在一起了。”   “对,月老牵线的人,怎么着都会到一起的。”翁太太感慨地说。最后没忍住还是说了几句,“我和文哥也是被月老牵线的,但是他的另一只脚上,也系了另外一根,比我的粗。你不知道,这么乱的年代,物价这样高,文哥还是给那个姓陆的请名师,开画展,他们两个人的佣人比我们娘六个还多两倍,可怜,公公留下的收藏都被他卖光了,他自己的衬衣袖口都是补的,只要那姓陆的一说缺颜料纸张了,他就立刻屁颠的喊着‘我来我来!马上马上!’,好像他特别有钱一样,可怜他打三份工,给人家推拿,赚的钱,只给我们留点吃用的,都花到了那头家里,人家四处搜集前夫的文章书信,要给他出什么全集,文哥却傻乎乎的往里添那个无底洞”翁太太的从容只保持了三分钟,又恢复了怨妇模式。   对于翁太太这种没有经济能力,为了生计和子女忍辱负重的女子,沈梦昔除了同情,也没有什么办法,这种女子,你鼓励她离婚,无疑就是逼她去死,她没有赚钱能力,这个社会也没给女子多少赚钱的机会,她的年纪连做人情人都没有资格了,给人家洗衣做饭,她也显然能力不足。   “翁太太,改变你能改变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也许会快乐一些。”   “是的。明天我要去教堂做礼拜,一起去吧,这些年如果没有主的庇佑,我大概早就死了八回了。真的,一起去吧!”   “不了,我家里还有很多事情。”   “哦,那太可惜了,下回有时间一起去啊!”翁太太非常遗憾地说。   沈梦昔笑着点头,两人就此告别。 第九十七章 抵达洛杉矶   1947年初,沈梦昔处理完自己名下所有的房产、地皮和公司,只身登上开往美国的邮轮。   这几个月,王守卿已不再犹豫,但是隐退之路却有些波折,章家两个哥哥没多说什么,宋梓文就非常不赞成他的决定,甚至惊动了姜委员长亲自过问。王守卿言称自己多年征战,旧伤复发,痛苦不堪,实难继续担当大任,只想去香港或者美国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   这半年来,内战愈演愈烈,王守卿从前没有意识的细微之处,在沈梦昔的提醒下,也显现出来,加之《中美通商条约》的签订,也让他生出未来无可期的感觉,甚至一度特别崩溃,那是信仰崩塌的痛苦。   妻子登船之前,郑重地说如果你打日本人,我无条件等你;如果你打中国人,那我无必要等你。   姜委员长以暂时无人可顶替为借口,拖着王守卿,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妻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船,平生头一回痛恨女子有太强的独立性。   一等舱内,沈梦昔还是有些离别的难过,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随着年龄增长,她越来越珍惜身边的亲人,真心关心她的,她真心关心的,能谈得来的,都是她万般珍惜之人。但是,她必须先离开,才能让王守卿下定决心,如果,他更重视名利,那她也不强求。   这几个月,沈梦昔迅速处理房产,换成美金,她并没有将别墅赠与亲友,她知道,用不了几年,那将会是他们的大麻烦。有心将大批金条交予何鸿志,又担心为自己和家人招祸,只得依旧在银行保险箱装满一箱金条,然后把钥匙寄给了何鸿志。   林嫂因害怕客死异国他乡,不肯去美国,沈梦昔就给了她一笔养老钱,让她安心回儿子家养老了。也给了马陈氏一笔钱,嘱咐她一定要让阿幸读书,不要急着嫁人。   孙胜仪南京的洋房没有拿回,人家已经住了进去,但是看王守卿的面子,按市价补给了她法币,孙胜仪也不执着,拿着钱迅速在上海买了个小房子,沈梦昔推荐她到报馆上班,也算是安定下来了。对于沈梦昔的漂洋过海,孙胜仪十分不舍,有这样一个坚强的朋友在旁边,似乎还有个依靠,现在她去了那么远,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好在侄子、儿子都渐渐长大,如今她每天都要念叨几遍孩子长大了就好了,才能将日子熬下去。   处理好了一切,沈梦昔给林惠雅写了一封信,又分别去章家和许家墓地祭拜了一番,甚至替阿欢去许诗哲墓地送了一束花。   沈梦昔来到邮轮甲板上,正好有人在欢呼,她向下看去,原来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高高跃起,翻出白色的腹部,仰面落入大海,发出巨大的声响,激起的水花溅到船上,沈梦昔笑看着,却见几个水手大喊大叫着,回舱取枪,要射杀鲸鱼。   有些人就是这样,无缘无故,视一切事物为自己的猎物,第一个念头就是占有和杀戮。   等他们拿来枪时,鲸鱼已经游得不见踪影。几人对着海水还是放了几个空枪,甲板的旅客一阵惊慌,又安定下来。   沈梦昔厌恶地看着那些拿着枪支,嚣张地大叹遗憾的人群,转身就要回到舱室。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嗨!王太太!”那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仿佛旧友重逢。   沈梦昔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那个摄影师安德鲁。这世界还真是小,寂寞的航程也总是会认识或者重逢一些人。   “嗨,威廉姆斯先生,不敢相信是您,您不是应该在中国各地旅行吗?”   “我妈妈打电报催我回国,说如果我限期不归,就再也不用回去了。”安德鲁无奈地耸耸肩。   虽然这个安德鲁有些聒噪,但是饭后在甲板散步消食的时候,做个聊天对象,也还合格。   他背后的家族很是显赫,是依靠化学工业和军火工业起家的财团,二战期间很是发了一笔横财。安德鲁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一向不喜经商,只是酷爱摄影和旅游,28岁,没有结婚,甚至居无定所。   他兴冲冲翻出一箱子冲洗好的照片给沈梦昔看,都是在上海、南京城乡拍摄的风景和风土人情,沈梦昔有理由相信,如果他母亲此时不催促他回国,很快他的行李就会多到拿不动。   沈梦昔最初的一点抵触是针对“美国”的,不是针对某个美国人,几天接触下来,她并不反感这个大男孩,只是跟他说话,你要直截了当,直抒胸臆,任何的潜台词和转弯抹角在他那里都毫无用处。   “王太太,你要到美国定居吗?”   “也许会住很久,也许不。”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可以帮你什么?”安德鲁非常热心。   “暂时没有,谢谢你,如果需要我会麻烦你。”沈梦昔客气地说。   到达美国后,会是什么样呢,是变得更好,亦或是变得更糟,她都不介意。——她还会怕变故吗?   在洛杉矶下船,她没有急着去旧金山的房子,也没有去找在纽约工作的阿欢,而是寄了一张明信片给王守卿后,就四处旅游。美国人对华人的态度跟对黑人差不多,沈梦昔倒也不见怪,到了人家地盘抢资源,人家还不兴不喜吗?这世界再没有第二个国家,如中国人一样无条件好客、热情招待所有外国人的了。   沈梦昔的观念里,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好,也不会无条件对别人付出。如果一个人心安理得地习惯了别人的无偿帮助,他将失去奋斗的念头,也失去了尊严。此时就不是帮人,而是害人了。生活在这复杂的世界上,还是尽量做到互不相欠比较好。   安德鲁一个劲地劝沈梦昔同他一起去纽约,遭到拒绝,有些遗憾地坐火车去了纽约,沈梦昔便就地在附近四处观光。   她去看了洛杉矶城内的博物馆,去了好莱坞,去了长滩。   一个人旅行,有些孤独,但是也别有滋味。   某个光天化日的午后,一个黑人从马路对面,直冲着她飞快地跑过来,抢夺她的双肩包,没有防备之际,双肩包被猛地扯掉,拉扯得双肩生疼,人也摔倒在地,她痛得闷哼一声,但是仍条件反射地从武陵空间拿出电棍,直接怼到那黑人的小腿上,黑人顿时倒地嗷嗷大叫,沈梦昔爬起来一把抢回背包,抡起电棍,一下下狠狠地砸向那黑人,直抽了五六下,才算稍稍解气。   警察一直没有出现,沈梦昔看看街边有几人在看热闹,又拿电棍照着黑人的肚子电了一回,黑人大哭着求饶,沈梦昔收回电棍,“记住!别惹中国人!”背好背包扬长而去。 第九十八章 升级做祖母   旅行的兴头被破坏了,沈梦昔干脆买了去纽约的车票,找阿欢去了。   阿欢的妻子是印尼华人,叫做韩珊妮,父亲是做矿产和石油生意的商人。他们是校友,相识相恋的过程,沈梦昔不是很清楚,那几年她在重庆,极少能接到阿欢的信件。等抗战胜利阿欢回上海,他们已经结婚一年,沈梦昔没有表露出不悦,毕竟儿子已经大了,到了适婚年龄,那样的战争年代,不能苛求。但是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辛辛苦苦养大的娃,就这么着成了人家的老公。   阿欢解释了两次,儿媳也跟着道歉,沈梦昔每次都无比真诚地说“你们过得幸福比什么都好!”她有经验,此时以后,阿欢最近亲的人已经变成了他身边的女人。   “珊妮,你最近身体如何?”沈梦昔松开珊妮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妈妈,我身体很好。”珊妮笑着回答。   “我想,你是有了宝宝,不到两个月。”   阿欢和珊妮都呆愣住了,互相看看,他们结婚两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珊妮,妈妈是医生,很厉害的!”阿欢自豪地说,他对沈梦昔的话毫不怀疑,“妈妈说你怀孕了,就一定是怀孕了!”   说完一把抱起珊妮兴奋地转了两圈。   珊妮一脸惊喜,捂着嘴巴,又哭又笑的。   第二天,珊妮要去医院检查确定,却被阿欢制止了,他犹豫地看了一下母亲,担心这样的举动会让母亲伤心。沈梦昔不介意,让他们随意。她则背上背包,出去逛街了。   平底鞋阔腿裤,运动帽和墨镜,沈梦昔十分自在,直到天黑才回来,进门就见儿子媳妇相对枯坐,一问之下,才知道医院并没有给出确定定论。   “哦,日子太浅,查不出来也是正常,再等半个月,差不多就有反应了。最近注意不要剧烈运动就行。”沈梦昔说完回了房间。   “妈妈是不是生气了?”珊妮小声问阿欢。   阿欢摇头,“妈妈没有那么小气,她没生气。不过以后你要多相信她。”   珊妮皱着鼻子看着丈夫,“你对你妈妈真好。”   “我以后也对你好。”   沈梦昔亲手做了几次饭,给儿子媳妇吃,说实话,她是给阿欢做的,顺便让珊妮吃吃,再大度理智的婆婆也就是那么回事,除非她不爱自己的儿子。   阿欢和珊妮吃得很嗨,上次回上海,都是吃的林嫂做的饭菜,这次沈梦昔亲自动手,他们吃得不亦乐乎。   这晚,他们在院子里烧烤,他们串了肉串、蔬菜、香肠、鸡翅膀,香气弥漫开来,吸引了周围的邻居,都是华人,操着各地口音都来问候,阿欢平时工作忙,和他们不是很熟络,沈梦昔来了几天,就和他们打成一片,大家坐下来吃吃喝喝,很是快活。   两周后,珊妮胖了大约两斤,她无奈地对着阿欢苦笑,阿欢说有肉很好啊,她马上就又笑了。沈梦昔不禁翻了个白眼。   珊妮的月事还是迟迟不到,他们又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次带着好消息回来,两人喜笑颜开,珊妮抱着沈梦昔的胳膊说“妈妈,您太厉害了!以后您说什么我信什么!”   然后蹦蹦跳跳去给她父母打电报报喜讯去了。阿欢情不自禁喊着“珊妮,你不要跳!不要跳啊!”   沈梦昔又翻了个白眼。   阿欢又激动地跑回来,抱着母亲,将头埋在她的肩头,很快肩头变得濡湿。沈梦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慢慢地摇着身体。   等王守卿终于来到纽约,珊妮差不多都要生了,沈梦昔也认识了更多华人朋友,她在华美周刊投稿,每天都动笔写一些文字,闲来就给孩子们做些好吃的,或者跟邻居聚会、喝茶、打麻将。   王守卿见到神采奕奕的妻子,心里酸得不行,这大半年,她只是例行的发电报问候了三次,一个字都没有催促过他,仿佛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由于身份限制,他年初辞职后,不被允许出境,直到后来战局紧张,他才找了机会去香港,转道欧洲到了纽约。章歆怀夫妇和章嘉璈几个月前,去了旧金山,他们安顿好也会来纽约看望他们。   阿欢一把抱住他“王叔叔!你可来了!”   阿欢像小时候一样和他亲近,让他很欢喜。看到小阿欢已经快做爸爸了,他很感慨。沈梦昔想到他大概是没有亲生孩子了,不由得心一软,过去拥抱他,“你怎么才来?”   王守卿立刻更欢喜了,“唉,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不是来了吗!”   沈梦昔亲自动手做了手擀面,用北平老范师傅的配方做了炸酱,直吃得几人痛快淋漓。   晚上,王守卿揽着沈梦昔说“吃上你做的面,我就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乡愁,你在那里,那里就是家,就是家乡。”   “哟,这是被谁调教了,嘴上抹了蜜蜂屎一样。”沈梦昔故作酸状。   “哈哈哈!”王守卿大笑。   另一间卧室,珊妮靠在阿欢身上,“只有在中国的华人,才能显出中国人的不凡,我们这些竹生,已经是四不像了,你看林舅舅,王叔叔,都是那么有风范的人!而且,我能感觉到,王叔叔真的很在意妈妈。”   “我知道。妈妈以后会很幸福。”   珊妮嗯了一声将头贴到了阿欢的胸口。   两个月后,家里添了小生命,是个女孩,阿欢说孩子长得像奶奶,沈梦昔自己并不十分认同。但是她确是很喜欢这个孩子,血脉相连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吧。只要看到她,就会不自觉地绽开嘴角,眯起眼睛。   珊妮有些忐忑,她知道阿欢是家中三代单传,生怕婆婆因此不喜,沈梦昔只好很明确地告诉她,“珊妮,我更喜欢女孩儿!”   珊妮低头说“妈妈,过几年,我再生。”听得沈梦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家里请了两个保姆,孩子很健康,很好带,每天小脸蛋都变一个样儿,越来越莹润饱满,王守卿十分喜爱,但是不敢抱她,只是在妻子抱着的时候,在旁边哦哦啊啊地逗着孩子。   阿欢让母亲给孩子取名,沈梦昔想了一下说,还是你自己取吧,我给取个小名儿就行。   最后孩子取名许嘉慧,沈梦昔听了捂脸,徐家汇吗?   她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儿叫乐乐,只盼望她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三个月后,章嘉璈夫妇、章歆怀夫妇到了纽约,正赶上乐乐百日,亲人在异国他乡重聚,十分激动。尤其是章歆怀夫妇,见到阿欢,就不免想起许诗哲,韩香眉晚上聚餐时,多喝了一杯,甚至哭着将酒撒到地上,“诗哲,你走得那么早,你看啊,你都做祖父了!”   章歆怀有些尴尬地笑,沈梦昔和王守卿也笑,表示不介意。   阿欢却是落了眼泪。   两家给了乐乐见面礼,逗留了几天,沈梦昔夫妇和他们一起返回了旧金山。   韩珊妮并不工作,家里请了三个佣人,这个家里并不需要两个女主人,所以,尽管阿欢非常不舍,沈梦昔还是给阿欢留足了美金,潇洒地去旧金山和老友亲朋抱团养老去了。 第九十九章 做个农场主   王守卿此番带来两个副官,以及他们的家人。   辛副官没有结婚,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另外一个是田副官,有一身好武功,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小的八岁都是自小跟着学武。   章嘉璈也带了两个心腹过来,章歆怀夫妇倒是没带,但是他们也有三个孩子,孩子也有了孩子。如此众多人数,旧金山的房屋根本挤不下了。   沈梦昔建议向郊区发展,在旧金山城外50公里,他们看中了一个农庄,那对老夫妇已经做不动活计,打算卖掉农庄,进城养老,隔壁一个农庄也有此打算,三家斟酌着到底买大的还是小的好。   就在犹豫之际,林跃升来到旧金山,敲响了沈梦昔的家门,沈梦昔见到这个黑帮头子,张大了嘴巴你你你怎么也来了?   “妹妹这是不欢迎我这个当哥哥的啊,那我去纽约投奔外甥好了!”林跃升看着呆立门口的义妹打趣道。   王守卿赶紧将他请进门,沈梦昔也缓过神来。   原来,林跃升在上海屡次遭受报复,甚至儿女的人身安全也不能保障,于是他花了重金托人,最快时间内,再度迁出上海,有两个儿子去了香港,其余的都来到旧金山,此时,几个妻子及儿孙都在旅店住着。   听说他们要买农庄,林跃升也跟着去看了。   最后,四家决定,买下相连的两个小农庄,重新规划,分为四份,在地块中间挖出一个小湖,四家分别在湖边建房,毗邻而居,既能密切联系,又能各自为政。   农场取名大同农庄。   他们的举动在旧金山华人圈子,引起不小的波澜,这天,唐人街大佬卢天奇亲自拜访林跃升,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一同去孙先生亲书的“天下为公”匾下礼拜,把酒言欢,真情假意,不必分说。   卢天奇帮助四家办好了建房手续,四家又分别买了汽车、卡车、拖拉机,还购买了枪支弹药。林跃升的两个儿子去了纽约,两个儿子去了洛杉矶,剩下最小的两个儿子跟着他住在农庄。两个女儿都跟着夫家留在上海,并没有跟来。   其余两家安顿下来后,几个孩子也陆续走出去发展,并没有留在农庄。   四家是一个样式的房子,半砖半木,地上两层,宽敞明亮,还有车库和地下室。   又分别在临着大房子不远处,建了两栋小房子,给随从人员居住。   四家约好平时各自经营,到了周末就轮番坐庄聚会,倒也其乐融融。   沈梦昔的家里,十分简洁,夫妻两人住一栋大房子,两人共用一间卧室,但各有一间书房,客厅里宽敞通亮,厨房也阔大清洁,桌面茶几墙上干干净净,除了壁炉上摆着一张和阿欢一家的全家福,就没有什么了。   没有安全感,人们就喜欢繁复,一切都摆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当什么都不缺时,就喜欢简洁。   韩香眉看了直皱眉头,这不就是薛宝钗那个雪洞一样的房间吗?她的家里,只是杯子大概就有一百只还多。   章嘉璈则说,还是七妹会过日子。他家不行,要按照妻子吕顺贤的意见布置,家中儿孙众多,虽然不是都在眼前,但也得准备出他们的房间,人多,物品就多,物品多就显得乱糟糟的。   “四哥,我们这个年龄,应该做减法了,减少,东西够用就可以了。”   章嘉璈离开中国,最近很是失落,他对于自己由高官变成了一个农民,很是不能适应,“守卿你也多留心着点,人家堂堂一个将军,你就让他劈柴!”   “将军又怎样,那是别人的将军,在我这里,将军和农民又有何区别,还不都是我丈夫。”沈梦昔白了四哥一眼,“章嘉璈先生,你要摆正自己的思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既然决定出来,就需要忘记自己原来的身份,从头开始,你不是银行家也不是部长大人了,安下心来,比起国内,我们不知道多逍遥呢,你不如买根好钓竿,去钓鱼。或者去林家下棋,或者听五夫人唱戏去吧。”   “唉,我现在才发现,我是个一无所长的人。”章嘉璈抓抓快秃了的头顶。   沈梦昔的农庄面积大约60亩,中间有一片大约五亩的树林。两个副官及家人都跟着搬到了农庄,他们一共八人,虽是人口最少,但是沈梦昔觉得,机械化农庄里,这些劳力足够了。   田副官的妻子平时带着孩子住在旧金山,周六放学回到农庄,周一再去上学。但是孩子们回来,都会去喂马牛,或者刷马,田副官的妻子也不闲着,帮着沈梦昔做饭、打扫。   辛副官的母亲,身体还挺硬朗,沈梦昔也没拿她当老太太,五十多岁,根本也不老。平时照顾一下菜园,或者给儿子洗洗衣服。   王守卿不会做农活,但是对开拖拉机很感兴趣,很快学会驾驶拖拉机耕种,喷药。他喜欢一切机械的工具,比如用电锯将树锯成一段一段的,再用斧子劈成四块或者八块。闲了就把枪支拿出来擦擦。   辛副官很是不安,他总是去抢王守卿手里的活计,他觉得让长官干活,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沈梦昔拦住他,“又不累,让他活动一下,更健康。”   他们共养了两匹马、四头牛、三十只鸡、种了白菜、辣椒、西红柿等各种蔬菜,远处种了玉米和麦子。需要出力的活计并不很多,沈梦昔负责所有人的饭食,王守卿不忙还会帮她洗衣服,还专门去买了洗衣机回来。   总之,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分充实。   韩香眉家里的活计都是雇人来做,她每天只是写写字,看看书。对于沈梦昔喜欢干农活,十分不理解,她哪里知道沈梦昔曾经做过知青,什么农活都做过。此时,既是适当劳动锻炼身体,又是一种回忆呢。并且,她的经验告诉自己,人活着,就要努力保持大脑和身体处于运动状态,一种持续而不过劳的状态。   沈梦昔有时拉着她去喂鸡,让她拿着筐子捡鸡蛋,或者拿着小锄头,跟着起土豆,拔萝卜。   几个月后,大家都晒黑了很多,韩香眉叫苦连天,但是也清楚自己身体健康了很多,加之当地人也多崇尚健美,她也逐渐改变了一些病态美的审美观。   林跃升的四位夫人也都不干活,他们家请了三十几个佣人,陆续还有众多的青帮门徒跟着来到旧金山,最初四家还经常在一起弹琴,唱戏,后来,随着林跃升几个儿子离开旧金山,林跃升又在纽约买了房子,他们家慢慢就不常在农庄住着了。   还要提一点,林跃升现在是四位夫人,大夫人早已去世,那年沈梦昔正在南京,好像是大夫人有了外遇,绿了一下林跃升。于是就剩三位夫人了。   沈梦昔想起那个眉目如画,端庄秀丽的大夫人,不大相信她会出轨,但是谁能说得准呢,民国开放得惊人,什么事都能发生。   等抗战时期,林跃升又娶了五夫人孟晓冬,就还是四位夫人。   此番搬迁,大夫人名下的长子没有跟来。次子守着香港的产业也没有跟来,八个儿子分了四处,各自都很出色,沈梦昔很是佩服。五夫人孟晓冬虽无子女,但林跃升对她极好。   沈梦昔就这样看着林家热热闹闹,来来往往,林跃升的能力卓绝,绝非池中之物,很快就在旧金山显露头角,重新打出了一片天下。   夏天的时候,林惠雅夫妇带着阿平和阿吉,还有他们的跟班金岳龙来到了旧金山,他们是趁着暑假来度假的,其实也是想考察一番,林惠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金岳龙就指着沈梦昔说“我的老天,你真是照着那首诗做的?”   见众人发愣,他就说起在剑桥时,沈梦昔离婚那天,朗诵的诗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哎呀,我记不全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众人拍手称好,纷纷说,我们可不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沈梦昔与林惠雅紧紧拥抱,阿吉很快又和她混熟了,像个考拉一样扒住她身上不下来了。冰冰考上了清华,也是个热血青年,平时会参加一些活动,这次没有跟来。   “我还记得父亲带我周游世界,他说女孩子更要放眼看世界,但是这孩子很有主意,她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坚决不肯跟着来美国,我想,就算我打算移民,这孩子也不会跟来的。”说起女儿,林惠雅有些担忧。   “是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孩子意志坚定,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是真的羡慕你的生活,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出来的?”   “不需要什么决心,在哪里还不都是生活。”沈梦昔笑。   “嗯,你就是有这样的能耐,在哪里都能活得有滋有味。”林惠雅摸摸好友的手背,“手都粗了。”   “嗯,全靠它们了!”沈梦昔攥攥拳头。 第一百章 新的社交圈   林惠雅想让阿平去纽约读书,因此只在旧金山逗留了一周,就匆匆告辞,章嘉璈夫妇同去纽约,看望鹿鸣和静姝。   “嘉瑜,你可以考虑回国,现在北方形势不一样了,东大迁回了沈阳,不过最近国民政府下令,东大必须迁到北平。我们夫妻推荐你去清华,中国人,到底还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才能舒心!”临行前,林惠雅拉着沈梦昔的手,轻轻地劝说。   沈梦昔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更清楚后来的形势,她的身份并不适合以后留在国内,仅仅是国民党高官的妹妹和夫人,就够她喝一壶的,即便有鸿志给她的收条,她也逃不过后来的一波又一波的各种运动,“他呢?”沈梦昔笑着扫了一眼王守卿,林惠雅立刻无语,“也好,阿欢在这里,你还是留在美国吧。”   其实沈梦昔想说,不要让阿平留学,也想提醒她以后不要跟人提及与自己的关系,但是,要怎么开口呢。   ”惠雅,你多保重身体!“两人拥抱着告别。   仅仅一年多,林跃升势力已经不容小觑,他与卢天奇也是分分合合,几次交恶,最后,他生生从卢天奇手中抢出了烟馆和鸦片,以及赌坊一半的生意,还有愈发壮大的趋势。   唐人街的烟馆,也有美国人光顾,很多年轻人聚到一起吸食大烟,二战期间,美国青少年违法现象特别严重,时有暴力事件,甚至涉枪事件发生,媒体开始以唐人街为例,宣传华人对子女的虎妈式教育,很多都是假新闻,但是,对于华人在美的社会地位提高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年初,林跃升出资建了一所医院和一所小学。只收很少的医药费,学费则全免,只收一点点书费。他清楚贩卖鸦片是损阴德的事情,故而常常做些慈善,来做弥补吧。   林跃升想让沈梦昔帮她管理慈善事业,沈梦昔以年龄渐大和农庄事忙为由推拒,林跃升也不介意,转而交给了五夫人孟晓冬管理。   沈梦昔倒是在小学里捐了一个小型图书馆,只有不到100平方米的面积,免费给孩子们阅读,并把图书馆交给高年级的孩子打理。华人的孩子总要多读些华人的书,懂些华人的道理。   图书是她列了单子,由青帮门徒帮忙在国内购置,还有一部分是林惠雅发动捐助的。   她每周会到林跃升的医院义诊半天,春秋两季也会施药,预防疾病。   沈梦昔一度很担心王守卿会一阵新鲜过后,就厌烦了农庄生活,但是并没有,王守卿一直还算自在,和章歆怀喝酒的时候,曾经说,“哈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王某流血流汗,半生戎马,也算尽到了责任,对得起国家和父母送我留学读书了!现在,日子是单调些,总好过张翰青吧,哈哈哈!梓文骂我是懦夫,在危难时刻逃跑,我夫人却赞我英明理智!如今跳出了那个圈子,我看得更加清楚,我是对的!”   章歆怀点头赞同,“大多数华人在美国都是挣扎求生的,我们这样已经是好的。所以那个《协定》就看得更加清楚了。因为明白了,心中更加痛苦,我亲眼看着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华人男孩,家境优渥,大声否认自己是中国人,他脸色紫胀,喊着他在美国出生,一落地就已经是美国人!守卿,多么痛心,当民族成了一种耻辱,让他羞于承认,他本身何尝不是失去了尊严!”   “我等终是不能安心做个田家翁啊。”王守卿看着神情激动的章歆怀说。   “他乡终究不是故乡。不过,你我早已看破局势,不是吗?”   ”是啊,又能如何?“   两人饮尽杯中之酒,半天也没有说话,此后再未谈论过这样的话题。   宽泛地说,唐人街是一个种族隔离的产物,是美国排斥华裔,将华裔拒绝于美国生活之外的一种表现,此时的唐人街,最赚钱的行业是妓院、烟馆和赌坊。   早期唐人街几乎见不到女人,都是出苦力的华工,后来慢慢有了妓女,都是从国内高价买来的,据说价格最高的是14岁的女孩,在国内大概花50美元买到,转手到了旧金山最高就可以卖到2800美元。中国妓院老板相比其他的中国商人,大概要多赚五倍的收入,每个妓女一年大约可为他赚取2500美元。   妓女们一般活不过20岁去,14岁开始工作,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经两眼混沌,颜色尽败。   当一个妓女不再有用,就是她生命的终结。   当中国医生认为她的病无法治愈时,就会被关进一间阴暗、没有窗户、没有家具的房间,一杯水一碗米饭和一盏油灯,几天后,油灯熄灭,就会有人来抬走她的尸体。   有的也会被遗弃街头,凄惨地死去。   最赚钱的行业,由唐人街帮会控制。他们与政客和警察共谋,不断从中国偷渡年轻女性,潜入美国,美国加州的中国移民通常被认为是劣等的,对于中国妇女遭受的苛刻待遇,并无人关注。   也就是说,致使华人妓女悲惨命运的,都是华人同胞,这何其可悲。   1943年《排华法案》被废止,到《中美友好通商协定》之后,每年有定额的移民指标,移民的多为经济和社会地位较高的中国人,旧金山华人的格局开始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章嘉璈几人都慢慢有了新的社交圈子,生活不再枯燥寂寞,农庄的收息足够吃喝花销,抛开社会地位不说,日子也算逐渐安逸自在起来。   这天,周末聚会只有沈梦昔夫妇和章歆怀夫妇,章嘉璈去洛杉矶会友,林跃升的房子更是只留了一家老仆,其余人都去了城市居住。   湖水清澈,几对天鹅自在地游来游去,远处还有野鸭追逐,沈梦昔烤了肉,坐了点心,切了水果,四人坐在湖边饮酒畅谈。   章歆怀喝了一杯红酒,忽然问沈梦昔“嘉瑜,你当初那篇《新世界》是怎么构思的,里面提到的大屠杀,貌似就是首都那次?”   “你居然还记得这样一篇小文章?”   “印象非常深刻,早就想问你了。现在我们身处异国,言语也无需顾忌太多了,你说说看啊!”   “那不过是个巧合罢了。”沈梦昔不想多说。这种明知其会发生,却无力阻止的灾难,回忆起来全都是痛苦。   “国外的华人苦,国内的百姓也苦,我们的民族史就是一部血泪史啊。”章歆怀倒上酒,又喝干了。   “哪个国家不都是这样?你再看看犹太人!”韩香眉接口,她不喜丈夫总是悲天悯人的语气,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无谓的担忧和沮丧,过好眼前的日子最重要。“嘉瑜,我遇到一个犹太人,他辗转从上海过来,听说你们夫妇来自上海,非常惊喜,说要与你们结识呢!”   二战期间,上海人民曾经搭救过3万犹太人,那是从希特勒屠刀下逃出生天后来到上海的欧洲犹太人,本身就国难当头的上海,收留和保护了犹太人。后来,数千犹太人经由上海去了他国,大部分犹太人留下了,上海也真的成为犹太人的“远东避难所”。   所以沈梦昔很能理解,这位犹太人一听到上海就非常激动的心情。   等沈梦昔和王守卿见到那个犹太人的时候,她惊呆了,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花白,他热情地拥抱王守卿和沈梦昔,一开口就是流利的上海话,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这个犹太人叫做维希福克斯,一笑起来,还真有些狐狸的狡猾。他曾经拥有千万家资,但是离开奥地利的时候,身上只被允许带10磅钱,幸亏中国大使馆鼎力相助,给他办了签证,才得以逃离。到了上海,看到战乱中的中国,有大量的难民流离失所,仍然热心救助犹太人,十分感激,他同上海人相处,产生深厚的情谊,直到二战结束才辗转来到美国,这次听说有上海人来了,他一心想见见,仿佛所有上海人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样。 第一百零一章 不许你回去   阿欢写信来说,韩珊妮又怀孕了,并邀请他们去纽约过春节。   算来乐乐也一周岁多了,怪想的,于是几家一合计,最后放下手头一切,都去了纽约。   抵达纽约,林跃升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举行了宴会。   来迎接的韩珊妮的气色不是很好,还在孕吐。她悄悄挽着沈梦昔的手臂,“妈妈,我这次的反应和怀乐乐时不同呢!”   沈梦昔看着她有些讨好的笑脸,忽然生了怜惜之心,“好孩子,男孩女孩都行,好好教育成人,比什么都重要。”   韩珊妮还沉浸在孕期反应的回忆中,浑不知婆婆在安慰她。   宴会上,居然看到了安德鲁,沈梦昔真正佩服林跃升的交际能力,也在心中暗忖,莫非他已涉足了军火生意。   安德鲁一见沈梦昔,立刻大叫一声过来拥抱她,沈梦昔给他介绍王守卿和亲友们。   席间,安德鲁终于知道了沈梦昔的年龄,“哦买噶!你真的有49岁?难以置信!哦,所有中国女人的年龄都是一个谜!”   沈梦昔当作是恭维,王守卿却十分得意,看了一眼妻子,微笑地不言语。   酒过三巡,安德鲁忽然拿出几张在上海拍摄的照片,正欲显摆,王守卿眼尖地认出照片中人是自己的妻子,一把抢过,纳入怀中。   安德鲁气得与之理论,两人用英文法文轮番辩论,其间喝下不少白酒,安德鲁招架不住,几乎瘫到桌子下面,他口中不住地说,“我以为她不过大我五岁,我想等他丈夫战死后,就娶她为妻,我母亲也会允许的,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死?还来了美国?为什么她已经50岁了”   众人哄笑,沈梦昔苦笑。王守卿则大怒,揪住安德鲁的衣领,提起他,问林跃升“这是你的朋友?”   “刚认识的,他父亲是美国最大军火商。”   “刚才他的话你们都听到了!”王守卿一拳打在安德鲁的脸上,一声哀嚎,安德鲁瘫倒地上,众人慌忙上来劝架,林跃升也非常为难。   沈梦昔拉住王守卿,“不必跟他一般见识,给大哥一个面子。”   王守卿哼了一声,没有再打。   1949年的春节,热闹而喜庆,纽约唐人街人头攒动,街面上满是穿着节日服装的华人,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伏,一支花车游行队伍踩着满地红色炮衣慢慢走了过来,两个大头娃娃,摇头晃脑,憨态可掬,财神穿着红色吉服,嘴里高喊着“恭喜发财”,所过之处,欢呼声起。还有舞狮团的精彩表演,后面还有扮成八仙的人站在花车上,冲着人们挥手。   沈梦昔挽着王守卿站在街边,兴冲冲地看着,不时两人交流几句。   不远处,站着一脸幽怨,左脸肿胀,左眼一块乌青的安德鲁,得知自己酒后失言,他很是懊悔,但是认为王守卿这一拳打得实在太重,他要求自己必须打回一拳,结果两人又比划了几下,他的左眼又多了一块乌青。只得放弃,“哼!让人又爱又恨的中国人!”。   沈梦昔夫妇在纽约住了两个多月,余下几家跟着也没有回去,韩香眉觉得自己其实更适合在纽约居住,这里高楼林立,设施先进,她拿着安德鲁带来的刚刚面世的拍立得,不停地给大家拍照,十分开心。   “嘉瑜,我十分佩服诚如,这些年,那个姓金的始终跟着他们,他是怎么受的?”王守卿苦恼地说。   “哈哈,你不必忍受,我不喜暧昧,一切都要光明正大才好。”   “那就好,那就好。”   沈梦昔体质不错,目前还没有更年期症状,她看着忙得焦头烂额的阿欢,和王守卿商量,多住一段时间,王守卿干脆地答应下来,几人各租了一个小公寓,准备住上一年。   阿欢高兴得不得了,他建议母亲在纽约置业,就在纽约定居下来。   沈梦昔没有立刻答应,“妈妈会考虑的。”   沈梦昔给韩珊妮搭配饮食,她的胃口逐渐好了起来,孩子发育也很好,这期间,亲家公亲家母也来了,韩父是个一眼看上去就很精明的人,手上带着大钻戒,在房间里也戴着墨镜,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韩母很漂亮,年龄与沈梦昔相仿,人很安静,手腕戴着佛珠。   韩父对阿欢赞不绝口,称赞他人品高贵,能力出众,沈梦昔听了很高兴,也不住口地夸赞儿媳贤惠美丽,娶到这样的媳妇就是惠及三代等等。   韩母来了,沈梦昔自然退居二线,返回公寓。   王守卿与章嘉璈几人讨论着报纸上的内容,原来春节前,姜委员长就下令将中央银行的现金移往台湾,大年初三,北平失守。   沈梦昔看着几人脸色,没有说话。   几日后,旧金山发来急电,说是收到姜委员长的急令,命令王守卿速回中国,奔赴战场。   王守卿沉默良久,大叹一声,站了起来。   正欲开口说话,沈梦昔出声说“我不回去!也不许你回去!”   众人都愣了一下,章嘉璈看着妹妹,欲言又止。   “早已是烂泥一块,你心中比我清楚,既然外敌已逐,你还纠结什么?”   韩香眉劝道“守卿,你还是听嘉瑜的好。”众人纷纷劝说,王守卿不再坚持。   五月,又接到电报,还是召回。   王守卿依然拒绝。   六月,接到通知,王守卿被开除党籍。   他当晚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沈梦昔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此时,杭州、武汉、西安、南昌、上海、青岛陆续失守。国民党开始向台湾撤退。   一周后,宋梓文夫妇来到纽约,王守卿与他拥抱良久,两人都流下了眼泪。   “这种滋味真是不好受。”宋梓文不再怒骂王守卿了,他自己也逃离了。   此时乐乐正跟着沈梦昔住,为的是让韩珊妮好好休息,小女孩非常乖巧可爱,长得还真有些像沈梦昔,刚会走路的她,跟在祖母身后亦步亦趋,王守卿也很喜欢她,喜欢抱她在膝上。   沈梦昔从厨房出来,看到宋梓文神秘兮兮地跟王守卿说着什么,一见她出来又装作若无其事。眼珠一转,从武陵空间翻出一支录音笔打开,趁着换茶添点心,悄悄沾到茶桌下面,然后带着乐乐去玩识字游戏。   等客人走后,沈梦昔悄悄取下录音笔,听到宋梓文再三劝说王守卿再纳一房姨太太,“守卿啊,你真该找个年轻的,能生的,你看你,先头那个身体娇弱,不能生,后头这个身体倒是好,但是太老,你总不能一辈子连个亲生儿子都没有吧!”沈梦昔默默收了录音笔,不动声色。   八月,韩珊妮又生了一个女孩,抱着阿欢大哭起来,沈梦昔一嗓子喝住她“哭什么哭!阿欢没嫌弃你!我也说过男孩女孩一样,还是你觉得我哪里不疼乐乐了?”   韩珊妮立刻没声音了,韩母慌了神,“珊妮是想给许家传宗接代呢,她想必心中愧疚了。”她只生了珊妮一个,但是丈夫在外面还有外室,生了两个儿子,她平日只做不知,如今,她担心女儿会和自己一样。   “岳母,女儿也是我的宝贝,也是传宗接代。”阿欢赶紧说。   “生男生女是由男性决定的,怪不到珊妮,你好好坐月子,乐意的话以后再生,哭哭啼啼的没有奶水,还不是孩子遭罪!”沈梦昔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包括阿欢,他惊异地看着母亲“妈妈,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韩珊妮总算不哭了,阿欢给她擦去眼泪,她不知怎么扑哧一声又笑了。   二孙女取名许嘉宁,满月后,沈梦昔几人就返回了旧金山,房租还没到期,林跃升和宋梓文都盛情挽留,沈梦昔却坚持要走。   临行前饯行,宋梓文笑着说“我怎么觉得王太太对我有所不满,似乎从不与我交谈和对视。”   沈梦昔垂眼一笑,“我倒是觉得您对我有所不满,似乎从不看好我和守卿的婚姻,不知您是否已经挑好了年轻能生养的女子给他?”   宋梓文大囧,有些狼狈,“弟妹这是什么话?守卿一直说和你在一起是他的福分,我当然希望他好。”   王守卿连忙喊,“嘉瑜!你不要乱说!”   “想有个亲生孩子,倒也是人之常情。我理解。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提,如果你提,我自会答应,如果你不提,我也绝不会主动提。”   王守卿一头大汗,“不提不提。”   “那就好。那就好。”沈梦昔笑着和阿欢告别,上了火车。 第一百零二章 地主的余粮   火车包厢里,沈梦昔沉着脸,一语不发。   王守卿有些尴尬,挚友的话居然被妻子听到了,其实他们是半开玩笑的语气谈论的这个话题,当然,如果他顺势接话,梓文是一定会为他牵线的。   “嘉瑜,生气伤身,我并无纳妾之意,真有此意还用梓文费心吗?再说我的腰包被你榨干了,拿什么纳妾啊!”王守卿说完还拍拍自己的后腰,沈梦昔差点笑出来。   章歆怀夫妇敲门进来,韩香眉拉着沈梦昔出去到餐车吃东西,顺路拉上四嫂,“嘉瑜,你不要介意宋梓文的话,男人间谈话总爱不着边际,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   沈梦昔斜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是是是,如果换做我,我也会发脾气的。”韩香眉梗了一下,承认道。“唉,女人一旦到了我们这个年龄,难免尴尬。你看齐璜老人,娶妻专娶年龄小的,起码人家怀孕了能生啊,到了我们这个年龄,那道鬼门关十有是过不去的。你看你二嫂,多玄啊,没有你肯定是”   “别看我,我过几年六十了,想过那道关也是没有机会了。”四嫂摆手对韩香眉说。   韩香眉低低地笑,依然风情万种。   “我没有生气,天下男人都是这样,农夫多收了三五斗,还想着那个小妾呢。”沈梦昔看着远处的田野。   “是啊,哪个大人物不是妻妾成群,那是男人成功的一项标志。其实,男人是顶没自信的,他们只有确认自己征服了足够多的女人,才会有成就感。”韩香眉一脸了然地说。   四嫂接口,“我可听说,上古时期,都是女人掌握一切,女人可以沟通天地,掌控一切呢。那时候,是女人压着男人,后来,他们反了天了,时时处处想着要压迫咱们女人,裹脚不给走路,不给私产,条条框框,清规戒律,那是怕咱们女人呢!你看武则天,做了皇帝,那些男人不还是得服服帖帖。可惜只有这一个女皇帝啊。”   “如今已经好多了,女人不用裹脚了,起码咱们还是掌着家里的钱呢。”   “那是他让你掌的,不让你知道的,你也没办法!”四嫂气哼哼地说。   “不可能!”韩香眉立刻否定。   沈梦昔笑了,男人喜欢征服女人,女人喜欢控制男人。   “你看公鸡都带着一群母鸡,男人也是一样的,哪朝哪代你见过男人死了妻子,就终身不娶了,不娶也有着妾呢,再看女子,贞节牌坊一立,就一个人苦熬着了。”四嫂说。   “是啊,道家讲求道法自然,其中男女之事一道,就说,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损寿。那件事情对于男人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纵欲不可,禁欲也是万万不可的呢。”   “堂哥呢。”   韩香眉听懂了小姑子问话的含义,大大方方地说“他是文弱书生,到了这个年纪,也该是偃旗息鼓之时,每日也只配对着齐璜的画作望洋兴叹罢了。”   沈梦昔听了哈哈笑。   “你家那位是武将,应该是雄风不减,要不连宋先生都替他抱不平呢。”   沈梦昔听了一笑,“地主也有余粮不足的时候。”   韩香眉张大嘴巴打量沈梦昔,频频点头,对四嫂说,“早听说她身体好,特别能跑,看来是真的,他们倒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了!”   四嫂喝了一口咖啡,捂着嘴笑。   “唉,要到更年期了。”沈梦昔叹口气。   “什么是更年期?是我们女子绝经之意吧?”   “是啊。”   “我也是啊。如狼似虎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韩香眉忽然满脸郁色。   沈梦昔看着韩香眉,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包厢,章歆怀已经离去,沈梦昔找出藏好的录音笔,戴上耳机听起来。   “嘉瑜,你手里的是什么?”王守卿总觉得对妻子有种歉疚之感,不由得过来主动搭讪。   沈梦昔翻了他一眼,转头不理王守卿,继续听录音。   三个男人的低声聊天,嘁嘁喳喳,嘻嘻哈哈。   他们对于1931年南京国民政府废除纳妾制度,深表遗憾,章嘉璈说,“幸而香港澳门还沿用大清律例,中国男人也算没有全被夫人卡死,我的钱全在夫人手中,拿什么纳妾?你呢,守卿。”   “四哥,你还不知道我,结婚后工资都上缴了,就是抗战那几年,也是一样的。”   “呵,搞得你们都没有外快似的。真是瞧不起你们,又没有夫人在旁边,何必这样虚情假意,我才是最惨的,我除了工资就是稿费,我才是被夫人死死卡住喉咙的那个人啊!”章歆怀大吐苦水。   其余两人无良地哈哈笑。   “守卿,四哥这些年看着你和嘉瑜走过来,知道你们很是不易,如果不是抗战,你们是可以有个孩子的。”   “两位哥哥不要说了,我虽是有些遗憾,但是毕竟五十多岁了,嘉瑜的年龄不适合生育,也没想过找姨太太。我早已断绝了生子的念头,阿欢有了孩子,我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人生也不是只有传宗接代和升官发财这些事,跟嘉瑜在一起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都很有意思。”   两个大舅哥对视一眼,章歆怀说“我们俩可不是来试探口风的,你别害怕。”   王守卿笑笑,“你们俩怎么能知道我和嘉瑜经历了什么呢,没有她,我大概早就废了,早就死了,那样不也是没有后代么。何况,家中兄长的的孙子也不小了。   沈梦昔关了录音笔,闭目沉沉睡去。   不管真假,知晓了王守卿的想法,那就继续安生过日子吧。   回到旧金山,他们继续过着农庄生活。   秋天到了,三家忙着秋收,辛苦而喜悦。   王守卿说,这种亲手经历所有过程的收获,才是最有成就感的。他驾驶着收割机在田间驰骋,好像驾驶着坦克冲锋陷阵一般,激情而投入,沈梦昔在地头看得怔怔出神。   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三家在沈梦昔家中聚会,三个男人看着桌上摊开的报纸,久久无人说话。   沈梦昔在厨房轻轻哼唱着“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   她做了一锅西红柿牛腩,清蒸鱼,红烧排骨,叫化鸡,还有两冷两热四个素菜,醒了一瓶红酒。   六人嗨吃了一顿,一瓶酒都没喝完。   年底,听说李代总统也来了美国,王守卿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出去锯木头了。   不久又听说,新中国的战犯名单,宋梓文和王守卿赫然在列,宋梓文更是排在姜委员长后面,名列第二。   王守卿那晚睡得不安稳,沈梦昔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王守卿转身抱住妻子的腰,将头埋在她的怀里,“让你跟我一起流亡了。”   “没有关系。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得去,现在也很好。”这是沈梦昔的真心话。 第一百零三章 心中的自由   沈梦昔接到林惠雅的来信,信中说梁诚如主持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她也参与了须弥台的花纹设计,并且参与了国徽的设计,来信中字里行间透着喜悦,连字迹都飞扬了起来,林惠雅告诉沈梦昔,新中国一切欣欣向荣,希望她可以回国效力。   沈梦昔合信百感交集,她很想回国效力,但是又惧怕随后的各种运动。   斟酌了一番,还是没有回信。只是将信给王守卿看了,然后好好的收好。   ”他们夫妻的确是适合留在国内的,两个人又都是那么有才华。如果不是我,你应该也可以留在一流大学,和他们一样了。“王守卿说。   沈梦昔摇摇头,“没有你,我也不适合留下。”   王守卿还待说,沈梦昔便说“当初是我先来的美国,你若不跟来,大概在台湾做高官吧。”   “不跟来,我大概会战死吧。”   两人一阵沉默。   为了转移话题,她翻看了一下王守卿手边的书,居然是《道德经》,甚至做了笔记。   “咦?最近在看老子?”   ”嘉瑜,如果当初希特勒或者姜委员长,看了这本书中的战争论、和平论、不战论就好了,局势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呵,认同这类书的,根本不会发动战争,发动战争的,也根本不会看这类书,恐怕还会烧掉不许别人看呢。”   “倒也是,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掠夺,他们怎么会认同无为,主张德仁呢。”   夫妇两人接下来就《道德经》、《庄子》聊开去,原来,此时《道德经》已经有十二种英译本,九种德译本了。   “诚如的父亲对《老子》持怀疑态度,梁先生认为,老子的书是公元前300年某些人杜撰的。”   “呵呵,每个人的思想都是有局限性的。戊戌变法成功的话,现在按照康先生的《大同书》所言,应该是全世界同一政府,无家族,无婚姻,男女同居不得超过一年,一年后就得换人。”   “哈哈哈!”   “哈哈什么,莫非你也想着换人?”沈梦昔危险地眯起眼睛。   “嘉瑜,你就是看我太紧,我是君子,怎么会有那样龌龊的想法呢,只是笑笑而已。”沈梦昔时常强行吃醋一回,王守卿总是很受用的样子,即便都是五十多岁,依然乐此不疲。   “哼,没有最好。不过,病了进养病院,老了进养老院,倒是不错。”   “死了火葬,这条不容易接受。”   “嗯,重视教育,发展生产,男女平等还是值得推崇的。”   夫妻两人促膝而谈,来串门的韩香眉在门口瞧见,回头同丈夫悄声说“你看看,聊得来,睡得好,才是夫妻和睦最重要的因素。”   章歆怀默默点头。   不几日,章嘉森夫妇带着三个小的孩子来到旧金山,他一贯主张不战,主张德法相辅,这下王守卿有了倾谈对象,两人秉烛夜谈,时而大笑,时而大吵。   章嘉森不满于国民党的一党独裁,反对马克思主义,提倡复兴儒学,他所有的主张都恰好踩在了节奏点之外,一直郁郁不得志,60岁无恒产,靠着稿费养活妻子和五个儿女。   沈梦昔看着这个二哥,只能一声叹息。   章嘉璈让二哥住进他家,沈梦昔说自己家人口少,不如住到她家,但是章嘉森还是选择了四弟家,妹妹家,到底是王家。   沈梦昔摊手无奈地笑,住哪里还不都一样,离得这样近。   她牵过侄子小哼的手,“走,到姑姑家吃好吃的去。”   1949年11月,新中国废除妓院。   1950年2月,新中国颁布严禁鸦片烟毒的通令。   1950年5月1日,新中国颁布婚姻法,废除包办,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并保护妇女儿童合法利益。   6月底土改,3亿农民分得土地   9月,帝国主义国家在中国大陆的驻军权被彻底取消。   10月,抗美援朝开始。   而姜委员长那边,放弃了海南和舟山,力保台湾,并加紧军事训练和军工制造,努力实现“反攻大陆”。   几家频频聚会,他们虽然身在大洋彼岸,但是内心还是关切着祖国的一切。   随着大陆一项项法令的颁布,章家几兄弟的谈话中心已经完全转向了大陆,特别是土改,他们非常惊异于政府这样的举措,让3亿无地少地的农民,无偿获得了7亿亩土地和生产资料,这是多么大的决心和魄力啊。   沈梦昔的平静生活有了改变,王守卿西点军校的校友联系上了他,再三邀请他去军校任教,沈梦昔持赞同意见,他不想王守卿遗憾,几年的田园生活,也获得了满足,于是将农庄全部托付给了章嘉森,带着田副官一家去了纽约。   西点军校位于哈德逊河西岸,距离纽约80公里。   他们住着一栋三层的别墅,离军校不远,房子周围有两亩地大小的空地,围上栅栏,开垦了屋后的土地,种上蔬菜果树,屋前种上鲜花。   沈梦昔在一所大学教授德文,课程不多,每周有三天开车去上课,其余时间帮着韩珊妮带带孩子,或者侍弄一下菜园子。   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沈梦昔二人一直没有入美国籍,安德鲁说可以帮忙,沈梦昔谢绝了。   他们仍以中华民国公民的身份住在美国。   1952年,韩珊妮生下了第三个女儿许嘉恬,得知还是女孩,几欲崩溃。   沈梦昔将阿欢叫来,认真和他谈了几个小时,让他不要有压力,生男生女都是许家的孩子,没有必要执着于什么传宗接代。阿欢也意识到是自己的执念,给了妻子压力,回去后夫妻两人好好谈了一次,韩珊妮才算安心做了个月子。   韩珊妮的身体一直不好,沈梦昔便将第三个孙女带在自己身边。   韩珊妮舍不得,但自己又照顾不来,常常哭泣。   六年后,韩珊妮终于生下一个男孩,喜极而泣。   但身体更糟糕,依然不能照顾孩子,沈梦昔于是又将只有五斤的孙子许嘉承接了过来。58岁的时候,老两口重新开始照顾一个婴儿。   对于这个没有什么心眼,喜怒完全形于色的儿媳,沈梦昔是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韩珊妮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专心照顾丈夫和孩子。如今生了儿子,她觉得自己完成了责任。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对于婆婆的教育方法也不认同,认为她过于严苛,对孩子的教育不科学,还常常和娘家母亲和外人抱怨婆婆的强势。   对于婆婆,她既敬又怕,有意见不敢当面提,如今还多了一丝丝嫉恨,她常常和丈夫感慨,自己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都不如婆婆的好,恐怕是活不过婆婆的。阿欢有些着恼,也很无奈。母亲对于他们的付出,他记得清清楚楚,出力出钱,没有怨言。但妻子因为生育,身体确实糟糕了很多,情绪也忧郁起来。他只能默默地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做着调和。   沈梦昔当然察觉到了这一切。   1960年,沈梦昔60岁了,她决定退休。   王守卿65岁,头发花白,但是重返军校的这些年,让他精神饱满,身体硬朗。   沈梦昔把孙女孙子送回韩珊妮身边,最难带的两年熬过去了,孙子现在健康坚韧,活泼懂礼,两岁多的孩子,不哭不闹,会做简单的算术,会背诗词,后面再带就容易了。   老两口登上了去欧洲的邮轮,两人第一站去了剑桥,那里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幸会,这位小姐,请问您是中国人吗?”王守卿笑着问老妻。   “是的。”沈梦昔也笑着伸出右手,“章嘉瑜,江苏宝山人。很高兴遇见你。”   “那是同乡啊,江苏无锡王守卿,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哈哈一笑,深情相拥。   半年后,阿欢接到母亲的信,信上说,他们周游了欧洲,拜访了昔日的朋友劳拉,还遇到了老朋友丹尼尔和弗兰克,他们已经决定在德国的维茨小镇定居,让他们夫妻好好过日子,不必操心她。随信寄了几张照片,康桥边、莱茵河畔、米兰大教堂前,沈梦昔神采飞扬,挽着王守卿的手臂,看着远方。   四十多岁的阿欢,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