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雾瑜 作者:羡凡 文案: 踏破“盛世”,他便是我的少年将军。 血洗皇城之际,污泥埋着的是忠骨明君,站在光下的是恶贯满盈,全盘皆输的残局下,你仍要相信,腐朽亦可孕育奇迹。 忠臣不叛国,天下择明君。 两位名动天下的“贤婿”终成眷属,叫人不甚惋惜。 ☆温润公子受(谢陵瑜)×毒舌美人攻(青丘玦) ☆攻前期恶劣喜欢作弄人,后期粘人精。 ☆受被逼急了会骂人,还会打人。 互宠,应该不虐,都是好人。   1 楔子   作者有话说:章节修正完毕,序号不影响阅读。   五王之乱,血染江山。   朝廷乱如一盘散沙,百姓以泪洗面。   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脏污,显于明处的针锋相对,让这个朝代蒙上了黑色。   “太子殿下,无论如何,青丘一族与您共生死。”   男人踱步至窗前,月光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一张俊朗苍白的面容,他摩挲着指板,自嘲的笑了笑。   “子珩,曾经本宫以为为君者治天下,而如今为君者亦可乱天下,不惜百姓,不为仁君,就算登上那高处,不过也是独守空城,有何意义?”   青丘鹤抬眼凝视着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眼里半忧半喜:“太子殿下,臣等追随明君为的不过也是一句天下太平,四皇子已死,当下局势险峻,唯有一法可破。”   太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青丘鹤的神情凝重而坚定:“青丘一族不会灭,臣青丘鹤誓死追随太子殿下,不死不休!”   天不遂人愿,暮修年初,血染皇城半边天,五王之乱,拉开帷幕。   城外山林中,死尸遍地,每个人的眼睛都是赤红的,分不清是血雾还是疲惫,刀光剑影中像是下了场大雨,潮湿而危险。   太子被护在中间,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在自己面前倒下,他悲悸万分,拔剑怒吼:“重戮!你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弈王重戮闻言大笑,似乎在嘲笑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皇兄:“太子哥哥,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吗?”   “你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的好榜样啊……”   重戮的表情一变,狰狞犹如索命的厉鬼:“可谁又能像你一样顺风顺水,在那肮脏龌龊的背地里,谁活的有你自在!”   “我自小受人欺凌,一个卑贱的丫鬟都能使唤我,都是群捧高踩低的小人!可是那些人都死了,你…… 尊贵的太子殿下,也逃不掉!”   “这天下是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们都得被我踩在脚下!”   他神经质的笑了起来,眼里是野兽般的疯狂与杀意,“太子哥哥,下去好好陪着父皇吧,好好演你们的父慈子孝……”   ————   暮修年末,似乎大局已定。   没有人知道曾经翠绿山林间下过一场血雨,尘土掩埋了腥臭的尸体,雨水冲刷掉深色的淤泥,风带走了腐朽的气息。   年初闹得人心惶惶的天下大乱,就这样被人忘记,或者说不敢提起。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蓬头垢面让人看不出年岁容颜。   几个狱卒骂骂咧咧的走来,嘴里不断发出污言秽语,紧接着牢房的门被粗鲁的打开,“砰” 的’一声砸在墙上,灰尘扬起,狱卒们大步走到那人面前,伸手想要去扯他。   就在这时,那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眸,清澈透亮,而此刻这双眼睛里只剩下淡漠与冷意,像是宝剑一般凌厉,直直盯着这群莽夫。   狱卒的动作顿了一下,刹那间他居然因为一双眼睛而忽略了其狼狈的样子,被看得背脊发凉,下一刻他猛地回神,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像是乞丐一般的犯人:“奶奶的,给老子老实点!”   为首的狱卒用力的扯起他,被推搡的人垂下眼,一言不发的接受了这些屈辱。   走到门口,他远远看到一个破烂发臭的囚车,自己突然被人往左推了一下,被带到了隔间,刑部尚书邢尚负手而立,闻声转了过来。   他手里提着一壶酒,背着光让人看不清面容,他轻嗤一声:“青丘一族世代忠良,圣宠不衰,如今却是只剩下大公子一人了。”   他摆了摆手,一副看戏的样子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我与青丘鹤是老朋友了,且备好酒送上大公子一程,你们下去吧。”   狱卒这会全没了嚣张的态度,恭恭敬敬的告退。   苍凉的风吹动了囚车上的破布袋,邢尚像是脱力一般卸下伪装,疾步走到青丘玦面前,他眼眶通红,哽咽道:“大公子……”   青丘玦没说话,只是先将人扶好:“邢伯,辛苦了。”   邢尚抖着手,为青丘玦将脏乱的头发理顺,露出他灰扑扑却难掩俊朗的容颜,邢尚喉头哽的发疼,他紧紧握住青丘玦的手,摸到了满手疤痕与灰尘。   他眼中闪过愤恨与不甘,最终他只能紧紧握了握青丘玦的手,形势紧迫,容不得半点差错,邢尚走到布满镣铐的墙前,将第五个镣铐取下,从怀中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挂上,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半米宽的地窖缓缓打开。   青丘玦抬起头,目光郑重,忽然身体一矮,重重的跪了下去,少年人年纪不大,背脊连跪着都是笔直的,邢尚望着眼前的少年郎,赤红着眼受了这一跪。   青丘玦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血水顺着明朗的轮廓蜿蜒而下,他直视邢尚的眼睛:“邢伯,今日之恩来日必报,青丘族不会就此覆灭,终有一天怀瑾会斩下重戮项上人头,以热血祭奠我族上下老小!”   邢尚红着眼说好,目送他进了地窖。   囚衣遮掩不了少年人的风姿,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他也没有弯了脊背。   青丘有家训,只为挚爱至亲之人弯腰。   邢尚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青丘玦,一袭劲装迎风动,脚踏云纹马靴,策马携族中儿郎前来问好,那时他利落的下马行礼,只笑道:   “小侄怀瑾携族中小辈问安,邢伯近来可好?”   2 三年后   三年后,初旭年初。   山泉后有一深潭,水波碧绿。   这天下好似是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潭水,一朝沉淀下来,脏污的淤泥静静蛰伏在水下,风吹不惊,只待暴雨倾盆,又是一片污秽。   “公子。”   一人自岩石上跃下,轻巧的像是一只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山泉中雾气缭绕,模糊了那人的身姿,只闻低沉悦耳的男声响起:“如何?”   雁闻默不作声的将衣物递过去,才笑道:“重戮似乎有所察觉,所幸 “闻” 那边出了点岔子,干脆透露了一点当年的风声,孟丞相怕受到牵连,毁了证据,倒是帮我们圆了过去。”   男人嗤笑一声,手一抬,利落的穿上衣服,水珠随墨发扬起而滴落:“重戮太自负,让 “闻” 最近老实点,只要没有风浪,他目前便不会起疑,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有,孟丞相之子孟毅近日频繁出没青楼,应当是发现了什么,此人有几分胆识,倒真不像孟书亲生的,透露点东西给他也无妨。”   “是。”   雁闻恭恭敬敬的应声,转眼间又消失于林间。发梢间的水珠将薄衫浸湿,男人随意的半坐在石桌上,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戒,被光照到的地方,依稀显现出一个 “玦” 字。   “谢丞相府……”   青丘玦喃喃自语,半响兀自笑了起来:“清正廉明不愚忠,竟与敌手独子亲如一家。”   繁华街道中央,谢丞相府。   一人靠在树干上,锦衣袖袍随风飘扬,他放松的闭着眼睛,精致俊逸的五官让人为之惊艳。   “谢陵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偷懒打瞌睡!” 男人气急败坏的站在树下破口大骂,用脚指头想就知道这人故意躲起来让自己找呢,每次生气了就知道玩这套!   谢陵瑜嘴角抽了抽,睁开眼睛,慢条斯理的斜睨了他一眼:“子越,你好歹是孟家大公子,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   孟毅表情扭曲,晦气的 “呸” 了一声:“我才不想当他儿子,成天就知道耍阴谋诡计的伪君子。”   谢陵瑜嗤笑一声,手撑住枝干翻身跃下,大步走到孟毅面前,手指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他。   孟毅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干嘛……”。   谢陵瑜掏出折扇,狠狠敲向他的脑袋,在对方吃痛的叫声中,沉声道:“你小子有脸说他,最近你名声臭成什么样了心里没数?”   孟毅揉脑袋的动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起来,欲言又止。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子越,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孟毅警惕的四处看了看,谢陵瑜盯着他,愈发觉得事情恐怕不简单,他皱眉轻声道:“子越,这里是谢丞相府。”   “你且放心说,这世上没有比谢府更坚固的墙。”   孟毅脸上的郁色散去了些,的确,这世上没有比谢府安全的地方,即使是重戮,也不敢在声望极高的谢家面前过于放肆。   他艰涩的开口:“你可还记得当年的五王之争,太子残杀手足,青丘一族满门忠烈鼎力相助,落得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下场?”   饶是谢陵瑜也是一惊,合上折扇凝眉看他:“你是说……”   孟毅眉头紧锁,这两日为了此事眼下乌青愈发严重。   “此事恐怕另有隐情,前不久陛下命人调查‘戮’,这个组织近几年日益壮大,他们只做合意的生意,幕后的人十分神秘,没有露出半点风声。”   “孟书那两天一直神神秘秘的联络谁,直到前几天收到了什么消息,突然急匆匆的进宫,停止了所有的调查,我觉得奇怪,去探了探他的书房,看见他将一封信放入了火盆,神色凝重的转身就要进宫。”   “待他离开,我赶紧吹灭了火,但信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只能隐约看到几个字。”   “‘闻’和缘熙楼。”   谢陵瑜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你频繁去缘熙楼,孟丞相没有怀疑?”   孟毅摇了摇头,“他想让我娶雅娴妹妹,可京城谁人不知她钟情于你,这不明摆着挑拨离间吗。”   猝不及防被火烧到的谢陵瑜尴尬的干咳两声:“我只把雅娴当做妹妹。”   孟毅翻了个白眼:“是是是,谢大公子一心报国,无意于儿女私情。”   “说回正题,我当时顺势发了通火,隔日便大摇大摆去了缘熙楼,孟书自然认为我是故意败坏名声,嚷嚷了几日就没管我了。”   “一开始我一无所获,只能无聊的听听小曲,直到昨日无意中瞧见缘熙楼的雁姑娘与一个黑衣男子在一起,我略懂唇语,他们在说当初……”   他说着突然停住了,谢陵瑜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孟毅没敢直视他的眼睛,皱眉低声道:“云楼,当今圣上可能…… 得位不正。”   四周一片寂静,只余下清脆的鸟鸣。   两人皆沉默着,谢陵瑜恍惚片刻,思绪像是被风裹挟着穿过了万里山河,如今再怎么看,都显得不真切,只记得那会儿他还是个稚嫩的孩童,第一次随父入宫赴宴,既期待又忐忑。   远远他便瞧见两位气质卓然的男人迎面走来,父亲笑着行礼,他也笨拙的跟着做,金纹白袍的男子生的俊美,看出谢陵瑜的促局,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谢陵瑜下意识看了父亲一眼,在他含着笑意的视线下试探的走了两步。   那男人突然笑了起来,大步走过来将谢陵瑜一把抱起,还熟练的掂量了两下:“这孩子生的极好,太师好福气。”   父亲当即笑的见牙不见眼,自然的应了这声夸赞。谢陵瑜见此也大着胆子抱住了男人的颈脖,跟着傻笑起来。   出宫后,父亲告诉他那是当朝太子重明,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身边儒雅正气的男人是青丘族长,世代辅佐明君,是圣上的眼睛,这太子便是历代青丘族长挑出来的,更是满门忠烈。   再后来……   一切来的都太过突然,自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后,父亲便不爱笑了,虽仍是忠君爱国的模样,但总归是不一样了。   多了本分规矩,却少了亲昵温情。   他再也没有提过曾经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似乎这个最得意的学生只是黄粱一梦,过眼云烟。   父亲不提,谢陵瑜便不敢问。   只是夜深梦醒之际,也会突然忆起那个曾托起他的手掌,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了,但似乎温暖可靠。   太子殿下笑起来如沐春风,听学时却总偷偷打瞌睡,被父亲用戒尺拍醒后也不恼,就讨好的笑笑。   青丘先生这时候就惯于装瞎憋笑,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被罚被打。   那会儿太子殿下见小陵瑜来了,便会偷偷掏出自己珍藏的桂花糕,一点一点掰碎了喂给他。   青丘先生也在怀中揣上些吃食,为了充当鱼饵将小陵瑜 “钓” 过去揉搓一番。   他还记得束发后,太子殿下曾问他喜欢什么,谢陵瑜想到夜晚满天星辰,便说喜欢星星。   太子殿下惊讶的望着他,突然翻出一本古籍,指着一句诗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待你弱冠,便叫星辰可好?”   谢陵瑜当时已满十五,自然理解了这番话的意思,那分明是太子殿下的一句承诺,我将星辰摘予你,保你一世平安喜乐。   他垂着脑袋掩饰微红的眼眶,却是轻声拒绝了,少年郎眼睛里满是敬仰与认真:“叫云楼罢,我愿登上那百尺危楼,摘自己想要的星星。”   然后送给太子殿下,这样殿下就可以去保护更多的黎民百姓了。   3 惊鸿一瞥   “云楼…… 云楼。”   孟毅忐忑的观察他的表情,只见谢陵瑜突然一笑,大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孟毅:“……”   谢陵瑜表情变幻莫测,看的孟毅惊心胆战。   “子越,此事先不要声张,当年的事我们不曾参与,但父亲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字不提反而更奇怪,应当是有什么苦衷。”   “此事不知真假,这些年你我二人也算有些人脉渠道,我们自己查,陛下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小辈。”   谢陵瑜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焰,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凝为实质,孟毅心中动容,郑重的回握住他的手:“好。”   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落入深潭,激起小小的水花,水面波纹晕染开,没有掀起浊泥,却离浊泥越来越近。   夜幕降临,街市上却依旧热闹,京城戌时前是各家串门逛街消遣的时候,正好饭后消食,算是一种民俗。谢陵瑜大摇大摆的拉着孟毅出门,街头小巷人声嘈杂,摆夜摊的都是些小吃食和精致的小物件,谢陵瑜在缘熙楼附近逛了逛。   没瞧出什么异常,他沉思了一下。   那日孟毅瞧见的人,应当是知晓内情的,若是重戮的人,又怎么会在一个不甚安全的地方提起当年的秘密?   此人极有可能是另一拨党派,当年的事情牵扯到的太多,太子殿下最后只余下一派拥护者,与青丘一族死在重戮的手下。   其他几位皇子的拥护者也被重戮斩草除根,父亲作为太师能被留下,也是重戮忌惮着谢家在民间声望极高,德高望重,加上父亲似乎对几位皇子的死漠不关心,心灰意冷下辞去太师一职,让重戮放下了三分之一的心。   剩下的三分之二,便是谢家人才辈出,家主谢惊弦数次谏言解决了诸多麻烦,属实是贤臣世家,就算曾经或许存有异心,如今该死的都死绝了,重戮自然不愿放过这么一块 “肥肉”,他根基不稳,正是需要谢家的时候。   在他出神之际,孟毅也在悄悄观察着身边各个摊位的小贩,倒真有几个看起来十分可疑,不似其他人一样吆喝,就坐在那里不动。   时不时还东张西望,孟毅不动声色的敲了敲谢陵瑜,亲热道:“今日我带你去试一试那滋阁的凉粉,听府中人称赞是极为不错的。”   谢陵瑜自然的接下去:“好。”   滋阁在缘熙楼的后面,也是京城特色酒楼之一。   有一道视线隐晦的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那小贩满面笑容的送走一位客人,不动声色的将纸条按在账本上写着什么,然后自然的将账本收进箱子里。   而在账本被丢到箱子里的前一刻,一条小黑蛇从袖口窜出,带着纸条迅速的消失在小巷里,夜幕是它最好的伪装,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的发生。   孟毅踏进滋阁,娴熟的跟老板寒暄了两句,便有伙计带他们来到了雅间。刚一坐下,孟毅便将方才的异象告诉了谢陵瑜,这些人大概率是被安插在街头及时了解讯息的。   谢陵瑜听完,将自己先前的想法告诉了孟毅:“你觉得,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孟毅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说不准,也许是重戮打探 “戮” 和“闻”的消息,也许是这些组织安插在京城的眼线。”   这么一想,事情似乎一点头绪都没有。   谢陵瑜却不这么觉得,如此看来,目前看似平静的朝堂,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   民间的组织重戮会这么关心,说明它们一定程度上威胁到了重戮。   或许是声望上,或许是掌握着什么。   他更倾向于后者,不过这种事情急不得,父亲的沉郁说明了一切,好在有人在冥冥中为他打开了一道门缝,让他可以窥视到一丝希望。   “不急,如果真的是我们猜测的那样,我们更不能打草惊蛇跟着添乱了。”   孟毅点点头:“我暗中命人去打探打探……”   “二位公子,凉粉来了。” 伙计笑的像朵花儿。   谢陵瑜冲他笑了笑,待人走后,拍了拍孟毅的肩膀:“这事儿交给我。”   孟毅突然愣住:“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谢陵瑜慢悠悠的嘬了口凉粉,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嘘,兄弟我自有门路。”   说来也挺遗憾的。   他自小更爱习武,幼时曾想做平定北疆的大将军,但后来父亲告诉他,文武只精于一个就好,后来长大了也慢慢就明白了。   丞相府的权势日益壮大,若在掌握兵权,恐会功高盖主,成为重戮最大的忌惮。   那会儿重戮刚刚继位,他以出游为借口去了一趟紫州,天高皇帝远的,他只身一人办事很方便。   谢陵瑜收留了一群孤儿乞丐,交给了他的挚友,贺蔚这些年来将他们教的很好,这些人只效忠于他一人。   贺蔚是谢陵瑜的 “左膀右臂”,他的母亲是谢家分支的女儿,贺家可以说是依附着谢家的商贾家族,对于朝中暗潮汹涌不甚了解。   同样的,那群权臣包括重戮都不会去关注这样一个小家族,就只是朝臣内斗,就够重戮头疼的了。   谢家这几年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谢陵瑜作为大公子年纪轻轻便是城中有名的风云人物,世人皆知大公子才学过人,玉树临风生的一表人才。   却无人知,大公子曾经却是个想当将军的少年郎,大公子梦过边疆寒霜镀盔甲,上阵杀敌闯四方,如今却只能在这不大不小的京城整日养花喂鱼,做个名动京城的儒雅公子。   ——————   两人吃完了凉粉,互相商量了一下之后的计划,孟毅付了账,转身便准备走。   谢陵瑜抬脚跟上,刚跨过门槛。迎面掀起了一阵轻风,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翻飞的锦袍,白衣金纹,十分雅致。   谢陵瑜忍不住好奇回头,骤然对上了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眸,他眼中像是有一层薄雾,又被泛红的眼尾衬出艳丽的意味。   男人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乍一看当真是像极了勾人心魄的妖精。“妖精” 此刻对着他微微一笑,凤眸微眯,眼中泛着细闪的光,当真是好看极了。   谢陵瑜从愣怔中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这么看十分不礼貌,难得尴尬的对男人拱手,急匆匆的转身跟上孟毅。   男人盯着谢陵瑜通红的耳朵,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柔光下依稀可见上头的字——“玦”。   4 回梦   “这位公子瞧着眼生,您看需要些什么?”   伙计热情的凑过来,脸上堆着笑,青丘玦脚步不停,淡声道:“一号雅间,找人。”   店小二有眼力见的很,见此便不再多问,笑嘻嘻的带路:“公子这边请。”   雅间内有人恭候多时,这人一袭黑衣负手而立,听到动静回过头唤道:“怀瑾。”   青丘玦径自坐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姿态娴熟:“闻肆,谈笔生意。”   闻肆淡笑,掀起衣袍坐在他对面:“得了吧,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想做什么?”   茶水上方浮着一层雾气,青丘玦将杯盖盖上,手指轻轻点过桌面,“之前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夜色更加浓郁,黑色的雾笼罩着月亮,月光在墨色下若隐若现。   “云楼,你怎么了?”   孟毅狐疑的看着他,就刚刚那一会儿没注意,好友就变成了个大红脸,还东张西望不敢直视他,明摆着的心虚。   谢陵瑜还在想刚刚那男人怎么生的如此好看,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眼熟,这问题问的叫他一时哑口无言,只能略显敷衍的说:“没啊,就这会儿有点热,你觉得呢?”   孟毅:“……”   “你刚刚是不是背着我瞧上了哪家姑娘。”   谢陵瑜摇摇头,“不是姑娘。”   孟毅了然的 “哦~” 了一声,随即惊恐:“难不成是男子…… 云楼!什么时候的事?”   谢陵瑜不愿多说,也不知道从何解释,有些恼怒的拿扇子敲他,正好此刻也走到了相府,谢陵瑜赶紧转移了话题:“今夜你歇在哪?”   孟毅果然瞬间无心八卦,瘪嘴:“我不想回去,歇在你这儿吧。”   两人各自回到房间,谢陵瑜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那双好看的凤眸。   那人似乎身量极高,姿态利落潇洒……   “啧。”   谢陵瑜气恼的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想什么呢,这是想什么呢?   他自顾自的气恼着,意识却慢慢变得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   好像没有在京城见过这么个人,只是他的眼睛好生眼熟,和一个讨厌的家伙一样好看……   眼前雾蒙蒙的,像是被水浸泡着。   一年一度的秋猎,少年郎们一人一匹骏马,踏过山林中的野草,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飞鸟。   谢陵瑜正是顽劣的时候,兴奋劲儿一上来,谁也拉不住,好不容易甩开了同伴,他却突然没了猎杀的兴致。   鸟鸣清脆,山泉氤氲。秋猎是风俗,而放下弓箭的他,却只觉得空虚。   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吆喝声,看见鸟惊的扑腾翅膀乱飞,逃离了这片林子,好像鼻尖都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谢陵瑜不知道在想什么,兀自站了一会儿,将马儿拴在树边,自己寻了块石头坐下。   马儿顽皮的嚼着他手里的野草根,拽也拽不断,谢陵瑜不自觉放松了警惕,好气又好笑:“什么都要嚼上一嚼,还是匹贪吃马。”   突然,一阵破空声响起,谢陵瑜神色一紧,下意识的侧头,手摸上了弓箭,随即他瞳孔骤缩,一时间竟愣在那里。   一条翠绿的青蛇被死死钉在树桩上,细长猩红的蛇信子拖在嘴边,没了生息。   颜色越鲜艳的蛇,往往毒性越烈,谢陵瑜背脊发凉,想想都有些后怕。   “荒林也敢分心,嫌命长了?”   黑袍绣金纹,是青丘族特有的装束。   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想来也是位心善之人,谢陵瑜对着他一拱手:“多谢青丘公子搭救,在下谢陵瑜,若以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公子可来谢府寻我。”   青丘玦没有回答这般说辞,轻笑一声,便拉过缰绳准备离去。   “公子且慢!”   谢陵瑜有些执拗的出声,扯过腰间的玉佩,翻身上马踱了过去,将玉佩硬塞入对方手中。   “谢家有恩必报,公子不必当做是玩笑话,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承诺无期。”   青丘玦挑了挑眉,目光落在掌心的玉佩上,又抬眸看了看郑重其事的谢陵瑜,手指不自觉的轻轻摩挲了一下。   然后又丢给了谢陵瑜,在对方明显懵掉的眼神中揶揄道:“不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吗,谢公子才貌俱佳,倒也不是不可……”   谢陵瑜涨红了脸,忍不住出声反驳:“那是女子,我怎可……”   然后他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中闭上了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谢陵瑜气恼的拉着缰绳掉头,又顿了一下,像是在挣扎,半晌忍着怒气道:“公子别拿在下寻开心了。”   说着他捏着缰绳转过头,眼神透亮,不太凶的瞪了青丘玦一眼:“只要你开口,不违背谢家家训,我一定尽力完成。”   说着,他策马向前,没有再回头。   可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那人的死讯,也没有等来只言片语。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次年秋猎。青丘家的大公子,一双凤眸含情,容貌俊逸艳丽,可谓是仙人之姿。   他骑在骏马上,披风微动,凤眸轻眯,慵懒的扫视着周围,这人透过人群找到他,还挑衅的噙着笑,气得他二话不说就别开了眼。   可最后却是囚衣散发,像街边的乞丐一样狼狈,被斩首在正午的街头。   谢陵瑜只远远看了一眼,便沉默的离开了,他只觉得心里酸胀,连带着眼眶都热了。   人群嘈杂,他整个人似乎被浸在了水里,又像是被一层膜包裹着,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突然,木块落地的声音响起,像撕破薄膜的利刃,又像是激起水花的石子,他只觉得什么变了,人群鲜活起来,声音瞬间涌入他的耳朵。   谢陵瑜猛的转过头,却只来得及对上一双好看清澈的凤眸,他们隔着人群对视。   “怀……”   下一秒,寒芒刺伤了他的眼睛,鲜血四溅。   “荒林也敢分心,嫌命长了?”   黑袍金纹,是救了他的青丘公子,是曾经小辈中最出众的佼佼者,是他一直崇拜仰望,却因为别扭一直没有叫出口的 “怀瑾”。   这是他最想结交的兄弟挚友,即使在对方眼里,自己可能什么都不是。   “云楼,云楼!”   熟悉的咋呼声响起,谢陵瑜猛的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喘息着平复心情,半晌叹了口气认命的起身开门,门口的小童端着东西赶紧跑了过来。   孟毅被他眼底的乌青吓了一跳:“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谢陵瑜接过小童手里的东西,转身洗漱,心情有些低落,敷衍道:“打猎去了。”   “打猎,打什么猎?”   孟毅狐疑的看着他,慢慢的将眼睛瞪圆了,语气复杂:“你…… 我一直以为你是正人君子。”   谢陵瑜闻言差点咬到舌头,翻了个白眼回头恶狠狠的瞪他:“你想什么……” 呢。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和急匆匆的叫喊,“公子,公子!”   孟毅愣了一下,和谢陵瑜对视一眼,两个人齐齐向外走去。   家仆急匆匆的跑过来,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气都没喘匀,怕耽误了正事:“公…… 公子,周公公来府里了,要召公子进宫。”   谢陵瑜来不及细想,只好先和孟毅告别,跟着家仆去了,远远看见谢丞相在和一位公公交谈,他定了定心神,大步走过去。   礼节性的一拱手,客气道:“父亲,周大人,久等了。”   周喜向来比较冷淡,这次却对他露出个笑容:“谢公子客气。”   谢丞相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闪过惆怅,转身对周喜道:“小儿不懂事,还请大人照看一二。”   周喜点点头:“丞相放心。”   谢陵瑜偷偷观察着周喜,发现他肤色苍白的有些阴郁,眉眼间却精致的很,笑起来一扫阴霾,倒多了几分可爱。   5 紫州难民   周喜带着谢陵瑜进了宫,谢陵瑜这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暗自猜测陛下召他是所谓何事。   “谢公子不必紧张,陛下是有事相托。” 周喜明明走在前面,却像是料到了他的想法。   谢陵瑜心头一松,仍不敢放松警惕。   不过片刻,二人便来到勤政殿前,也就是陛下平日会见大臣、批改奏折的地方。   “陛下,谢公子到了。”   周喜上前轻声道,说完便退到一边。   重戮听到声音,放下手里的文书。   谢陵瑜不卑不亢的行礼:“陛下。”   重戮点头示意免礼,他正直壮年,眉眼间却带着阴郁和不怒自威,整个人看上去煞气很重。   重戮没有说多余的废话,拧着眉道:“近日紫州传来消息,说城中毫无征兆的涌入大批难民,朝中各位大人也并未发现自己的辖区有什么异样。”   “此番叫你前来,便是想让你前去查探一二,可有异议?”   谢陵瑜在听到 “紫州” 时眸光闪了闪,表面上却波澜不惊,恭恭敬敬的行礼:“臣定不辱使命。”   ——————   陛下下了急令,他们只好即刻启程。   和谢陵瑜一起前往紫州的还有孟毅和一位何姓武官,这何武官是陛下派来保护他们的。随行人数不多,以免打草惊蛇。   紫州不算远,但也不近。他们路上也耗费了不少精力,此刻都些点乏了。   “你说最近没声没息的,这么多那难民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两人骑着马晃悠着,孟毅忍不住凑过去问道。   眼见不远处小镇的轮廓显现出来,谢陵瑜叹了口气,折扇毫不客气的打在孟毅的脑袋上:“蠢东西,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   孟毅凝眉思索了片刻,一拍手:“你说是……”   谢陵瑜余光瞥见何武官,便揽过孟毅,假装打闹的拍拍他肩膀,轻声道:“回去说……”   嘈杂的人声传来,小镇房屋密集,瞧着热闹得很。谢陵瑜带人经过一家规模较大的酒楼,看着环境干净,便准备在此处歇歇脚。   他目光掠过牌匾下方悬挂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画着精致的纹路,雾中狐。   几人付了账,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房门口。   何武官是个粗人,不善言辞,中规中矩的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去了房间,态度谈不上热络。   小厮将行李轻手轻脚的放入房中,累出了一身汗,谢陵瑜见此,便多给了些银子:“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公子客气……” 小厮憨厚的傻笑,接过银子谢过二位公子,便麻溜的离去了。   孟毅打量着客栈,自己倒了两杯水:“紫州这些年可是从未出过岔子,怎么会突然……”   谢陵瑜拿起茶盏,摇了摇头:“贺蔚并没有给我消息,想来不是紫州的问题。”   孟毅纳闷了,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你知道?”   谢陵瑜自嘲的扯了扯嘴角:“陛下派我来查探,查探的哪是紫州城。”   这查的分明是他谢陵瑜,一来试探紫州城主与谢家关系,二来谢家树大招风,如果难民之事另有隐情,谢家有半分二心,这边有一丝风吹草动,京城的那位都知道是从哪吹来的。   ——————   雾绕群山,不见深处景,但闻鸟脆啼。   鹰眼几个呼吸间便熟练的跃过山岩,直直朝一处不起眼的岩石而去,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到那石头上。   那不起眼的岩石瞬间变发生了变化,大雾四起,一只栩栩如生的白玉狐狸嘴里叼着玉佩,而它身后,是精致华丽的殿堂楼阁。   主阁是雾绕阁,青丘家主的居所。   其他五个楼是留在总部的精锐。   这五座楼环绕着雾绕阁,一眼望去令人震撼,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隐在暗处的组织,只觉得若它现世,必定不凡。   雾绕阁边有一处温泉,往深处去有个小院。   鹰眼刚落脚,就见身着白袍的男人慵懒的斜靠在椅子上,金缠狗腿的给他捏腿,趁着空隙还能给他喂个水果。   鹿回和龙夺在下棋,龙夺看见他眼睛发光,像看到了救星。   除了任务在身都狐面,其他人都一副提前养老修身养性的懒散样。   鹰眼强忍叹息,唤了声:“公子。”   男人这才勉强睁开眼睛,挥开为钱谄媚的金蝉,坐直了身子:“难民到紫州了?”   下棋的人也停下了动作,遇到正事,他们终于收起了懒胚的样子。   鹰眼说起来就有些愤愤不平:“是…… 青城太过偏僻,即使路上我们的人一路关照,也有不少百姓已经病入骨髓,遭不住奔波死在路上。”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龙夺忍不住怒骂:“现在这朝廷真是蛇鼠一窝无药可医!重戮那孙子把心思全花在龙椅上了吧,青城虽然偏僻,但也不至于京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鹿回叹息着摇头:“重戮可没那么废物,怕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他只是不着急而已,眼下百姓的性命在他眼里,并不重要。”   金缠握住杯子,瞄了一眼青丘玦,状似不经意道:“谢家大公子好像快到紫州了,先下正在鄙人…… 不,咱们名下的酒楼住着。”   众人面面相觑。   青丘玦眼皮都没抬一下,也没有搭理金缠的试探,只道:“紫州是贺家地界,重戮还是放不下戒心啊,不过还真是谢谢他…… 直接把谢陵瑜送到我们跟前来了。”   几人诡异的沉默了一阵,鹰眼犹豫道:“公子,谢家到底是朝廷的半壁江山,谢家大公子不一定会趟这趟浑水。”   青丘玦勾唇一笑,重新懒散的往后靠去,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去查查‘危楼’,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鹰眼眸中闪过意外,点头道:“是。”   ——————   小镇上人口密集,孟毅在谢陵瑜的暗示下勾着何武官的脖子称兄道弟,不多时两人便从天南吹到海北,从京城聊到边塞。   谢陵瑜暗自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何武官虽然是重戮眼线,但他的任务只是盯着孟毅和谢陵瑜有没有异动,此刻两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自觉的就放松了警惕。   谢陵瑜自然的提议先去吃顿饭,说是今日休息一天,明天就能到紫州城了,途中还问了镇上的特色小吃。   何武官没有察觉到什么,毕竟这会儿到了饭点,没有什么不对。   几人说笑着进了一家特色酒楼,何武官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牌匾上,插着一面很小的旗帜,上面绣着繁星和一座缺角的楼。   危旗,“危楼” 的标志。   6 暗处的眼睛   店小二热情的凑上来,将汗巾搭在肩膀上,弯着腰道:“几位公子这边请。”   谢陵瑜抬手示意何磊先请,自己跟在后面,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孟毅聊天。   何磊面上不显,但心中舒坦不少。   谢陵瑜算是给足了他脸,就算大家对某些事情都心知肚明,但表面上的和谐还是要维持住的。   谢陵瑜问过孟毅和何磊,点了几道当地的特色菜,小儿麻利的吆喝,笑道:“我瞧几位公子品貌非凡,不是当地人吧?”   谢陵瑜瞥见何磊扬起眉毛,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心里暗道这马屁是拍对了。   “过誉了,我们三人也是路上结识的,听闻紫州城美名,特来游玩一番。”   谢陵瑜笑着道,顺手给何磊和孟毅斟了杯茶。   小二忙接过茶盏,粗布衣袖一晃,掠过谢陵瑜的白袍,淳朴的脸上露出憨笑:“公子莫动,这活儿是咱们粗人干的,哪能劳您动手!”   谢陵瑜松开手,冲他不好意思道:“劳驾。”   他不着痕迹的侧头观察两人,看见孟毅玩起了木桌上的杯子,顿时一口气郁结心头。   榆木脑袋就罢了,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年怎么还平平安安的,估计是傻人有傻福吧,谢陵瑜恨铁不成钢的踹了他一脚。   孟毅还傻不拉几的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何磊也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暗潮汹涌,过分自然的氛围让他忽略了一些细节。菜上的很快,何磊是武官,食量大,孟毅也是爱吃,这会儿大快朵颐,忙的都没时间抬头看。   这筷子是随手一伸,戳到哪是哪。   谢陵瑜看着他就觉得够了。   这一桌便成了焦点,大家有意无意的都看上一眼,原因无他。   三位公子模样生的都很好,其中两个像是几天没吃饭的,衬得剩下的这位公子活像挨欺负的那个,瞧瞧这下筷子都是慢悠悠的,不争不抢,多么的小心翼翼。   楼上某个隔间,一人斜靠在窗前,漫不经心的看着楼下。   闻肆默不作声的给他递了杯茶,沉声道:“怀瑾,你在犹豫什么?”   青丘玦接过茶盏,茶香沁人心脾,他轻叹一声:“当年父亲、殿下,至死也没有透露半分,若不是我自小跟在他们身边,怕是也认为谢家枉为忠臣。”   “只是父亲他们不说,便是不想让他们卷入其中。我一不知父亲和殿下的本意,二不知如今的谢家还有没有当年半分满腔赤诚。”   闻肆动了动袖子,将筷笼里作为装饰的危旗抽出来,两根手指并起,将旗子推到青丘玦的面前:“你心中早有打算,少在这无病呻吟。”   青丘玦抬眼看他,凤眸微眯。闻肆赶紧收手,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人的相貌和脾气真是呈一种微妙的正比。   “不巧,谢家那小子欠我一次,你知道的,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危旗被他困在掌中,修长的手指随意转动着,闻肆啧啧称奇:“你是把人算计透透的了,要是他拒不配合呢?”   青丘玦嗤笑:“重戮如今是根基不稳,待他沉淀下来,你以为谢家能得善终?”   闻肆摸了摸下巴,试探:“若他主动配合呢?”   青丘玦停下动作,缓缓将危旗拢在手中:“那他倒没那么蠢,可以用上一用。”   闻肆笑的意味深长,不可置否的挑眉,喝了口热茶:“哦?”   ——————   酒楼。   吃饱喝足,一行人回到来时的酒楼休息,明日一早启程,不过半日就能到紫州城了。   孟毅死皮赖脸的跟着谢陵瑜,这两人关系亲兄弟似的,何磊一路上也见怪不怪了,打了个哈欠一路摇摇晃晃的回到房里。   两人一到屋里,孟毅就不见外的往床上一躺,活像待宰的肥猪,谢陵瑜懒得搭理他,从袖袍中掏出一张轻薄的纸片。   孟毅眼尖的瞥见了,瞪圆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你居然背着我……”   谢陵瑜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办的事。”   说着,在孟毅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把你衣服上吃的油渍擦擦,别滚到我床上了。”   孟毅悻悻的爬起来,又好奇的凑过去:“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真一点都没发现。”   谢陵瑜目光凝视着纸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有些奇怪的皱眉。   纸上写着,贺蔚已经知道他来了,以及…… 有人在暗中给他们传递消息。   在暗处有别的势力窥视着,不知是敌是友,但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威胁。紫州的异常如果只是个意外,不应该引起这么多人注意。   难道,难民之事另有隐情?   果然,如果没有原因,又怎么会出现那么多难民,一定是重戮隐瞒了什么。   他烧掉纸片,蹙起眉往后靠着墙,抬头看着孟毅喃喃自语:“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   夜幕降临,星海点缀着的城下,繁华热闹。   紫州城外有一小镇,名唤雾鲸落。   传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贫瘠,有天一人路过,看见漫天的大雾,耳边是鲸的鸣叫。那人抬头,发现天空变成了蓝紫色,银色的星星点缀着,像一片异海,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在鲸绵长悠远的鸣叫声中,这人隐约看见鲸模糊的影子,它被雾包裹着,身上流光溢彩。   而他在这古老神秘的仪式中沉沉睡去,次日醒来,贫瘠的土地变成了花海,对面是一片碧蓝的湖,白鹄落在一处岩石上好奇的看他,而他自花海中醒来,起身时蝴蝶环绕。   看着这一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古籍中记载,“一鲸落万物生”。那或许是山海深处的精灵,在生命的尽头为人间带来些许福泽。   于是这人虔诚的摘下几朵花,温柔的扎成花圈放入碧波中,水波荡漾了几下,带着花圈游向湖心。他又在湖边用石头打磨出一个碑,刻上了三个字——雾鲸落。   后来这里慢慢发展成了小镇,习俗却一代代传下来,每年举办一次 “寻屿节”。寓意是希望造福人间的雾鲸可以寻找到自己的岛屿,后来演变成适龄男女结缘的节日,在寻屿节这天一起放花圈,并在节日的比赛中获得 “雾鲸屿”,将雾鲸钥和屿锁合二为一,便是完整的纪念品。   相传两人将雾鲸钥和屿锁合二为一,便像在两人的命运上套了把锁,白首不相离。   谢陵瑜此刻黑着脸,身上穿着蓝白色衣袍,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一颦一笑真有几分动人心魄。   孟毅被他留在了酒楼,以防万一,他简单的柔化了五官,想从临近的小镇打听打听难民的消息,正巧赶上一年一度的寻屿节,整个街市人头攒动,倒是遂了他的意。   不过这小镇民风和景色倒是极好的,谢陵瑜琢磨着将来老了就到这儿养老。   14 寻屿节   谢陵瑜并没有抹太多的脂粉,只是稍稍柔化了面部轮廓,在月色下美得雌雄莫辨。   他身量略高,但柔化后的五官过为精致,让人觉得是位身量极高的姑娘。   他混在人群里,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向谢陵瑜搭话的,不是俊逸的公子,也不是美艳的小姐,而是一位手里拿着花圈的婆婆。   婆婆慈爱的看着他,即使岁月在她的脸上烙下了深深的皱纹,却并不显得可怖,只让人觉得好生亲切。   “贵人瞧着眼生,是外乡人吧,寻屿节一年一次,本是一种接受福泽的节日,后来慢慢才演变成如今的结缘日,姻缘也好福泽也罢,到底都是天赐的好事。”   婆婆的声音苍老,却耐心的为他解释。没有因为他雌雄莫辨而表现出奇怪,也没有贸然称呼,只是笑着递给他一个花圈。   “您拿着吧,希望雾鲸会给您带来好运。”   谢陵瑜心头一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老人的身躯佝偻着,眼神却出奇的明亮,他接过花圈,拿出一枚金叶,温声细语:“婆婆,多谢您的花圈,礼尚往来,这是我的回礼。”   婆婆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要不得要不得……”   谢陵瑜弯下腰给老人家顺顺气,柔和道:“婆婆,收下吧,这是我回赠的好运。”   说着他将金叶塞到老人的手里,谢陵瑜对婆婆感谢的一行礼,老人家尚且愣怔着,只见这位贵人宽大的袖袍一挥,人也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   京城,华丽的宫殿中,侍卫们整齐有序的巡视着,皇宫很大,却安静的很,怪不得说深宫之中,很难溅起水花来。   重戮在自己的寝宫,虽然后宫被象征性的送了不少女人,但戒备仿佛深入骨髓,他没办法在一个陌生人的枕边酣然入睡。   “陛下,夜里凉。”   周喜为他披上了外衣,娴熟的帮他研磨,将散乱的奏折整理好。   重戮抬眼:“谢陵瑜明日该到紫州了。”   周喜只道:“陛下不必忧心,大局仍在陛下手中,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重戮看着他,猎鹰一般的眸子此刻带着平和的意味,周喜是他继位就跟在身边的,平时不谄媚聒噪,却又悉心照顾着,不声不响的站在一旁,却比谁存在感都强。   “周喜,朕乏了。”   这是他唯一近身的心腹,也只是在周喜面前,重戮才会偶尔显现出不符合帝王身份的神态,带上了点鲜活的情绪。   周喜停下动作,耐心伺候重戮更衣,捋顺他微乱的头发,将床铺铺好,自己不紧不慢的告退,在门口守着。   微暗的烛光印在窗户上,隐约可以看见门口的人影,重戮眸光微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挥手灭了蜡烛。   视线一下子暗了下来,看不见任何东西。   ——————   雾鲸落处,华灯初上。   “寻屿节这般热闹,老板生意不错吧?”   谢陵瑜寻了一处角落,与一个卖面具的小贩搭话,小贩若没听见磁性的男声,也不敢相信眼前美若天仙的竟是位公子。   “这人来来往往的,能一眼惊艳的是极少数 ,公子不如买个面具吧,今日是寻屿节,您这相貌还是遮掩一二为好。”   谢陵瑜正有此意,不想被过多的注意,他瞥见一个银色到淡蓝色渐变的鲸鱼面具,这面具做的极为精致,上面撒着银粉,恰好可以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周围的肌肤。   不知为何,白衣蓝纹的衣袖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的,他买下了这个面具,也没让人找零,小贩见他出手大方,笑的见牙不见眼。   “不过我一路走来,听闻紫州城来了不少难民,说是最近不太平啊,可惜慕名而来,如今……”   趁着小贩乐呵,谢陵瑜状似不经意的叹息一声,似乎尤为苦恼。   小贩刚被照顾了生意,此刻有什么说什么:“是不太平,这些难民有的半路上染了疾病,不知道死在哪里,小孩老人无依无靠的,哎…… 看着难受啊。”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啊,这些难民是从偏僻地方来的,估摸着又是哪里贪官腐败,天灾人祸的百姓活不下去了。”   小隐晦的朝西边指了指,叹气摇头,对此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的生活都是勉强维持,又怎么去管别人的死活,心里久而久之就闷出了怨气。   有能力去治理的人视而不见,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皇城繁华至极,这犄角旮旯的脏污之地,到底是入不了各位大人的眼了。   谢陵瑜抬头看向西边,只看见攒动的人头,心中有了猜测。难民们估计不是突然出现的,小贩又暗示是西边出事,这说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当地一个小贩都知道的事,皇城那位又怎么可能不知,但他只字未提,摆明了态度,这种 “无伤大雅” 的小事,在他眼里不值一提,或者说眼下朝中涌动的权谋才是当务之急。   派他过来,一是试探,二是让他收拾烂摊子。   加上今天的发现,有另外一股势力在暗处推动,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重戮太自负了,他预算好难民到了紫州,在路上就会死很多人。有疾病的会被拦下检查,这些人多半又积劳成疾,以为了紫州百姓安全为由将人 “带到” 诊所诊治,最后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毕竟表面上说起来还是仁义的。   最后进城的难民少之又少,这时候只要经验不多的他 “查清真相”,弄个天灾的名头把贪污腐败的传言压下去,岂不是很好?   可惜他没想到会有人一路互送百姓们进城,在路上为他们医治,最后大大减少了死亡人数,疾病不严重的基本痊愈,大批难民入城。   这等于是在逼朝廷给个说法,难民们不可能一直聚在紫州,他们需要一个公道。   想到这里,谢陵瑜眼中闪过钦佩,不论幕后之人是谁,能为百姓做到这个地步的,实属少见,就算目的是针对重戮,倒也做了一大善事。   “公子…… 公子?”   小贩唤回了谢陵瑜飘远的思绪,只见小贩无奈的对他说:“紫州最近乱啊,您今晚就尽兴玩,等会诗词、比武就开始了,公子不妨去看看今年福泽会降临在哪二位的头上。”   谢陵瑜闻言回头,看见人群逐渐聚集在两个地方,一处人们着装风雅,一处劲装肆意,看着不远处的擂台,他心里有些痒痒。   他谢过老板,悄悄放了片金叶在面具上,转身朝劲装处走去。习武多年却无用武之地,这里不似京城,没有各个势力的眼线,也没有人认识他,错过这一次,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去打擂台了。   花灯燃起,照亮了湖面上点缀的花圈,谢陵瑜将花圈放到水面上,手指在水中轻晃几下,他的花圈朝着湖心游去。   湖畔人多,谢陵瑜没看见他侧方不远处,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男人眉头都写着不耐,随意的把花圈一扔,修长的手指胡乱拨动两下,到底是把它往湖心方向推了。   金缠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暗嘲这祖宗敷衍的好生理直气壮,也不知道谁能受得了这烂脾气,他眼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瞪大眼睛。   “老大,你看!”   青丘玦被扯了一下,不耐的回头看了一眼,凤眸扫到某个熟悉的身影,微顿,随即轻笑:“还以为要找一下,没想到自己送上门了……”   这时,一位灰袍人走了过来,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青丘玦点了点头,那人将一枚金叶恭敬的递给他,抬头之际足以让人看清楚,这竟是刚刚那个小贩!   谢陵瑜放完花圈,就朝着擂台走去,那灰袍人将东西交给他就离开了,青丘玦将金叶揣进怀里,也抬步向前走,金缠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他们步调相似,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在湖水的推波助澜里,无人问津的花圈带着湿润的水汽,触之即离。   15 入套   擂台下,一群武者身着劲装,频频对谢陵瑜投去探究的目光。   有些欲言又止,有些面露讥讽。   谢陵瑜没有理会那些目光,见身旁有人担忧的看着他,便一行礼问道:“公子,请问规矩如何?”   他此刻带上了面具,柔化过的五官被挡住大半,看上去就是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但在大部分武者的眼里,多是瞧不上的。   细胳膊细腿,身形修长没个肌肉,还打什么架啊,别让人一拳头抡飞了。   眼前这人倒是没什么偏见,见此给他细细说起规矩来,还好意提醒:“擂台上点到即止,若有不适及时叫停,公子莫要伤着。”   谢陵瑜感激的谢过他,抬脚向中央走去。   “这是走错了吧,穿成这样比武?”   “长得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挨几拳头。”   “估计就是来看看,你以为呢?”   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响起,嘈杂的很。   谢陵瑜又不是聋了,听见对自己的偏见,有些好笑的挑眉。   钟声的翁鸣散开,似乎尘土都被激荡起来。   人群一静,比武开始。   比武耗费精力,大家一般点到为止,不仅仅一味的比试,台下的都是行家,看力道,技巧和速度,就知道差距在哪了。   谢陵瑜看见几个格外出挑的,挑了挑眉,一个借力跳上了擂台。晚风将他的发丝扬起,看上去显得格外雅致。   对面刚干趴下对手的人顿了一下,敏锐的直觉让他没有低估眼前这个看似精致的男人,那眼神分明是不慌不乱,带着点戏谑。   怎么像是在看猎物一样?   那人不爽之余吞了吞口水,四周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眼睛紧盯着擂台。谢陵瑜笑着一行礼,下一秒,白衣纷飞,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直直朝那人袭去。   那人很快反应过来,侧身躲过。两人过招极快,令人目不暇接,那些先前瞧不上的人个个看的津津有味,面露惊叹。   最后尘埃落定,谢陵瑜脚尖点地,对面的人向后滑行几步,全然没了瞧不起的心思。   整个擂台安静的可怕,良久响起了认同的掌声,越来越多的人上来挑战,谢陵瑜依旧是笑着一行礼,出招却毫不留情。   龙夺悄摸着观战,愈发觉得这谢家公子有点东西,可惜生的太俊,不够威武。   墨香浸魂,另一边,青丘玦身姿挺拔,修长的手执笔,游云惊龙,笔锋一转行云流水。四周多是文人墨客,女子们忍不住频频观望,虽然这位公子带着面具,但这身姿气度摆在这,还是太过惹眼了。   墨迹似乎浮于纸上,悄悄向天空延伸去,不知觉中,明月都染了雾气。   在一声悠远的钟鸣声里,湖上的渔船放起了花灯,霎时间微醺的灯火照亮了这个小镇,每个人都面容似乎都柔和起来。   两个擂台的中间便是湖心,雾鲸钥和屿锁放置在湖心亭里,小船会将他们带过去,然后留下一只船,剩下的时间留给有缘人。   异性若是彼此有心,便是一段佳话。   同性彼此投缘,便可畅谈一番,称兄道弟,义结金兰。   此时小船轻晃着向前,谢陵瑜不由得沉思,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显得体面一些。若是女子,从湖心划到岸边,还有那么多人看热闹,他选择投湖。   船夫看出他的紧张,忍不住笑了:“公子莫慌,这纪念品本就是个福泽,若您不愿,也没人会逼迫您不是?”   船桨带起一阵水流,谢陵瑜微微叹气:“在下看镇里姑娘个个极美,担心若是位姑娘,一不小心就在此处安了家。”   听出他的幽默,船夫 “嘿” 了一声,笑着跟他聊了几句,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谢陵瑜呼出口浊气,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涟漪荡起,夜幕下的湖面像是沉郁的浓墨,灯火星星点点的撒在上面,像是银粉,又似星辰。   不远处湖心亭挂着两盏鲸鱼灯,衬得黑水之上似是起了晚雾,朦胧而静谧。   船头抵岸,谢陵瑜谢过船夫,转身踏上阶梯,水声让他略显混沌的意识有了一瞬的清明,待他笑着抬眼,便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双凤眸。   谢陵瑜:“……”   说实话他有一瞬间的卡壳,含混的字眼在喉间咕哝了一下,尴尬的停住了。   白衣金纹,凤眸,狐狸面具。   此人不正是他在酒楼遇到的那位公子吗?   “很失望?”   他似乎笑了一下,施施然的坐下,显然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失望。   谢陵瑜反应过来,失笑摇头:“怎会,公子也许不记得了,在下与公子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他便觉得,若是青丘玦那厮再长个几年,应该就是这种风华正茂的样子。   青丘玦戏谑的挑了挑眉,打开石桌上的锦盒,漫不经心道:“在下青寨,阁下怎么称呼?”   青寨,清债。他此番前来,本就是要债的。   谢陵瑜看着他,脑子里闪一片黑衣金纹,那人凤眸含情,也总是喜欢逗弄人。他垂眸,黑亮的眼睛看着那精美的雾鲸锁钥,若真有福泽,那……   “…… 在下谢思瑾。”   雾气似乎更浓郁了一些,灯火散发着暖意,谢陵瑜没有抬头,只看着锦盒。   青丘玦瞳孔骤缩,修长的手指轻颤了一下,那一瞬间好像他们都被夜色吞没,灯火辉煌处,是少年策马跟在他身后,执拗又真诚。   “谢家有恩必报,公子不必当做是玩笑话,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承诺无期。”   好一个承诺无期,好一个有恩必报。   正午街头,百姓声讨,木牌落地时,谢公子可曾在人群里远远看过一眼,是不忍直视转身离开,还是漠然看完全程。是偶尔夜深一想,还是过目即忘,有无红过眼眶,落下一滴泪来。   青丘玦很快笑了起来,眼里是一片幽深的黑,灯火遮掩了他眼中的玩味。   他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哦?”   “谢公子此番前来,不知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没有,天色已晚,就不担心好友安稳与否?”   清润低沉的嗓音在湖心亭一方响起,似是水波溅起的音律,此刻却像是雷电炸开,谢陵瑜只觉得背后一凉,神情猛的冷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对他的身份行踪了如指掌,气定神闲的陪他在这卖关子,除了幕后的推动者,还能有谁呢?   先下估计何武官毫无知觉,而孟毅已经被控制了,谢陵瑜眼睛盯着他,沉沉的叹了口气,终究是大意了。   这人欠嗖嗖将锁钥当着他的面合为一体,将锁锁上了,钥匙在上面形成了完整的雾鲸寻屿,放在桌子上像精致的小物件。   青丘玦翘起嘴角:“思瑾兄,合作愉快?”   谢陵瑜看着他,袖袍下的手握拳攥的紧紧,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合作愉快。”   月下人影极美,幽深湖心处缓缓荡出一艘小船,人们欢呼着将花瓣撒入湖中,庆祝着两位获得福泽的有缘人。   16 感伤   谢陵瑜无奈的划着浆,流水声也很难让他心平气和,更造孽的是后面那位还挑三拣四,一会儿说这船不稳,一会儿说划的慢了。   “思瑾兄今日精神不济,怎么如此软绵无力?”   懒懒的声音响起,谢陵瑜脑中的弦 “啪” 的崩断了。他一把将船桨扔下,皮笑肉不笑的回头准备问候一下。   “青寨兄真是……”   霎时间眼前掠过墨发,他撞入一个温润结实的怀抱,冷香味扑面而来,一瞬间竟让他觉得是如此的熟悉,那感觉来的突然,再回忆却抓不住分毫。   谢陵瑜一时之间怔住,呆呆的抬头看着青丘玦,凤眸在月下显得更为摄人心魂。   “怎么,思瑾兄这么直白的盯着在下,是在暗示什么吗?”   此人笑起来真像是道行颇深的狐狸精,漫不经心又勾人的紧。   朦胧似梦的感觉瞬间破碎,谢陵瑜面无表情的一肘子杵开他,顺便把浆丢给他:“青寨兄想必是夜里吃多了,那便正好借此消消食吧,在下乏了,先闭目养神一番。”   青丘玦轻笑一声,握住船桨轻轻滑动起来,灯光带着温暖的颜色,照亮了每个人喜悦的脸,谢陵瑜远远望去,一下子就沉沦在这份热闹的安宁里。   没有权谋纷争,尔虞我诈。   他们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衣着得体,为人和善,对他们这些外乡人没有戒备和偏见。   没有人吃不上饭,衣衫褴褛,可见生活的很好,他们笑的发自内心。   若是太子殿下在这,一定会开怀大笑,摸着他的脑袋耐心的说。   “这才是天下该有的样子啊,看见了吗云楼,这便是为君者的初衷,治天下,爱天下,为天下。”   谢陵瑜垂下眼,心中酸涩。   他在一个小镇看到了天下,在奢靡繁华的皇城却只看到了腐烂 。   百尺危楼不甚寒,待他走过白骨尸骸,挺过严冬酷暑,总能在精疲力尽时登顶,摘下那颗想要送给不归人的星星。   他抬起头,墨色浸染星海,他最快乐的时光随着太子殿下和青丘家离开,他忍下惆怅皱眉,只觉得夜色醉人,无酒自醺。   谢陵瑜的目光定格在前方的背影上,宽肩窄腰,修长有力又不显单薄,背脊挺的很直。   若是那个家伙还在,应与此人不相上下,怕是长成了风华绝代的公子,不知惹得多少姑娘家惦记……   他这看的出神,青丘玦只觉得一道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背后好要被盯穿了一般,他侧过脸戏谑道:“思瑾兄,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不被搭理的打算,毕竟这人根本不经逗,没想到还真接了话茬。   “…… 你真像我一个故友。”   谢陵瑜难得没跟他计较,只是盯着那小半张带着面具的侧脸,鼻梁高挺,凤眸清亮。   青丘玦不着痕迹的顿了顿:“哦,老相好?”   谢陵瑜苦笑,随意盘起一只腿,胳膊懒散的搭在上面:“不,是一个少时的假想敌,后来才发现,我多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月色下两位公子俊朗非凡,头顶是星海绕月,脚下是墨色沉湖,周围是灯火辉煌,人们笑着为他们祈愿,而他们各有心事,稀里糊涂的接受了这份福泽。   谁也没有看见,谢陵瑜眼中的惆怅,青丘玦面无表情的握紧了船桨。   波澜荡开,热情的人们在岸边为他们撒着花瓣,谢陵瑜即使心情晦暗,也忍不住抿唇一笑,青丘玦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里拿着锦盒。   众人见是两位俊郎的公子,也不好在闹,祝福了几句也就散开了,谢陵瑜松了口气,抬眼看看天色,是时候要走了。   耳畔掠过一阵风,温热的气息随之而来:“待你到了贺家,我便携锦盒登门拜访,届时可要为在下留间房。”   青丘玦嘴角勾着笑,凤眸微垂,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叫人牙痒痒。   谢陵瑜一肘子把他顶开,磨着牙笑道:“放心吧,贺府的柴房茅屋多的是,不会没有公子的一席之地的。”   说着,不等青丘玦反应就大步的往前走,背影里写满了烦躁和郁闷,几步就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可见若不是顾及颜面,就要用跑的了。   青丘玦把玩着手里的锦盒,金缠跟个小太监似的,谄媚的凑过来就想接过锦盒:“老大,怎么样,那边我都安排好了,给姓孟的喂了颗糖豆,就给他吓得快哭了……”   青丘玦眼皮子一掀,躲过他跃跃欲试的手,转身大步离开,懒懒道:“这些死脑筋,真是不用脑子就能骗。”   金缠讪讪的收回手,委屈巴巴的跟在他后面。   虽然老大好像是在骂别人,但怎么听着就是那么奇怪呢?   夜已深了,忽闻窗口细微动响,白色衣角一晃而过,谢陵瑜脚尖点地,比猫还轻巧。   好家伙,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好友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还塞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布,眼中包含泪水,屈辱二字写在脸上。   谢陵瑜无奈上前给他松绑,刚摘下布,见他呜咽一声就要哭,谢陵瑜二话不说又给塞回去了,孟毅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的生活突然灰暗了。   接二连三的,他得罪谁了?   孟毅见好友冷漠无情的凝视他片刻,见他不叫唤了才压低声音开口:“小声些。”   孟毅蔫了,点了点头:“……”   谢陵瑜这才松开他,谨慎的在门前听了片刻,这才将今日的事大致说给他听。   孟毅听到那贼人不要脸的 “合作请求”,气的当场一蹦三尺高,猛的拔高声音,脏话都到嗓子眼了:“他……”   谢陵瑜轻声呵斥:“小声点!”   孟毅哽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看门口,然后憋屈的放低声音:“这他娘的多不要脸啊,咱们真要听他的?”   谢陵瑜默默喝了口茶,上手摸了摸好友。   孟毅受宠若惊,略带娇羞:“你,你这是干什么?”   谢陵瑜瞪他,关心道:“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孟毅感受了一下,摇头。   谢陵瑜松了口气,安慰道:“他只是想要挟我,只要我们配合,便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别害怕。”   孟毅愧疚的搓了搓手,正要说些什么,谢陵瑜却给他倒了杯茶,顺手拍了下他蔫了吧唧的脑袋,像是喃喃自语。   “不过不一定是坏事…… 站在那位对立面的势力,究竟会是谁呢?”   孟毅叹了口气:“也许是青丘遗部,也许是当年隐藏的太子党,也许是那位的旧敌,谁知道呢?”   谢陵瑜轻笑一声,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清朗的嗓音携轻风向明月荡去,裹挟了尘世的无奈:“可笑此时我们终于有了‘正当’查证的理由,明明是受人威胁,可我们心中早已有了定夺,不是吗?”   “云层之上百尺楼,是手摘星辰之人的夙愿。”   17 势在必得   天刚蒙蒙亮,房外不远处穿来了何武官打哈欠和走路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陵瑜睁开眼睛,反手拍了拍睡得四仰八叉的孟毅,两人洗漱一番,便佯装精神的下楼。   何武官昨夜睡得那叫一个香,此刻黝黑的脸上都显出几分红润,孟毅趁他不注意狠狠瞪了一眼,颇为气不过。   谢陵瑜看在眼里,抿唇一笑,但是想到今日抵达贺府,不日就要见到某个讨人嫌的玩意,扬起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   雾鲸落渐渐隐没在天边,一片绿色彻底将它笼罩在后,谢陵瑜收回视线,将此处划入以后养老的圣地。   贺家富商出身,这些年小辈有些本事才得以与朝廷有了联系。谢陵瑜幼时与贺蔚是一起长大的,谢陵瑜的母亲因生他而去世,父母伉俪情深,谢惊弦因此备受打击,看到孩子的心情也很复杂,贺蔚的母亲心疼孩子,便主动请缨照顾着,谢陵瑜一直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   贺父贺泯和谢家的生意上有联系,贺母是谢家分支的女儿,也算是谢惊弦的挚友,谢陵瑜要称贺家夫妇一声 “义父”、“义母”。   贺家财大气粗,府邸建的华丽,牌匾是金镶玉,门口两座神兽像嘴里含着夜明珠,屋里的摆设都是收藏品。   老远看见了贺府的牌匾,谢陵瑜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他的手攥紧了缰绳,这一别多年……   “哥——! 哥!”   谢陵瑜根本藏不住笑意,还没看见人就先答应上了:“哎!”   只见贺府门口早早就蹲着个人影,见他来了 “噌” 的一下弹了起来,胡乱拍拍衣服,也不管人多,双手放在边扩音,露出两个张扬的小虎牙。   街头巷尾的路人好奇的看看他们,这一看竟都认出来他,纷纷热络的笑。   “这是贺家的公子,从小就在这的。”   “那会儿还是个小幺儿呢,如今成了大公子咯,终于回家了……”   人群窃窃私语,但都善意的说着。谢陵瑜隐约听到些许,心头一片温烫。   何武官瞥了他们俩一眼,没吱声,默默观察着,孟毅倒是好奇的瞅着贺蔚,脸上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谢陵瑜轻笑一声下了马,贺蔚跟个小火箭一样冲了过来,用肩膀跟他撞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哥,你来了!”   谢陵瑜用拳头锤了他一下:“长得倒是端正,一天到晚没个正形,看我回来治你。”   贺蔚傻呵呵的笑,余光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看起来促局又紧张,他疑惑的道:“这是……”   谢陵瑜扯住孟毅的后领把人拎了过来,“这是孟毅,我兄弟,那位是何武官,京城里来的,过来办点事。”   孟毅热络的凑过去打招呼:“叫我子越就好,我经常听你哥提起你,以后都是兄弟了。”   两人岁数差不多,贺蔚果断接住橄榄枝:“子越哥,久仰大名。”   他看向旁边的何武官,行礼道:“何大人,一路辛苦了。”   说着他一甩袖,请他们先走:“饭菜住处都安排好了,你们舟车劳顿,先进来再说吧。”   贺蔚让何武官走在前面,这倒与谢陵瑜想到一块去了,几人也落得个轻松,在后面眉来眼去,眼神交流,活像村头结伴回家的小孩子。   贺家夫妇出来迎接,谢陵瑜老远就看见了,压抑着疯狂上扬的嘴角,规规矩矩的行礼。   贺母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他,摸摸脸,拍拍肩膀,嘴里念叨着:“生的这般俊咯,这么多年吃苦没有?路上累到了吧,哎哟我看看瘦了没有……”   贺蔚拉着孟毅说谢陵瑜小时候的事,两个人时不时还笑上两声。贺父没办法只能用渴望的眼神看看他们,拉着何武官虚伪的客套,然后自然的把人请进去喝酒,道:“他们估计有的闹腾,大人先与我共饮几杯吧。”   煞风景的人走了,他们在门口拖了一会儿,还是不情不愿的进去了,索性贺父能喝,没多久何武官就开始 “认贼作父” 了,硬生生矮了一辈他还高兴的不得了,被 “便宜爹” 哄骗着回了房间,走的时候颇为依依不舍。   贺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回头发现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吃的那叫一个风卷残云,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贺父板着脸不开心了:“…… 咳咳!”   谢陵瑜赶紧凑过去把人揽过来,给他碗里夹了个小山丘出来,讨好道:“爹,辛苦了。”   贺蔚忙里偷闲,嘴里还包着饭:“是啊是啊,爹你可太厉害了,快多吃点。”   孟毅羡慕的感受这种氛围,想起自家那个爹,郁闷的扒了口饭,这时,一块红烧肉被放在了他的碗里,贺母笑道:“到了家里就是自家孩子,别拘束啊。”   孟毅简直受宠若惊,贺蔚也凑过来附和,傍晚的霞光落下,在院子里照出一片辉光。   ——————   城外的某间客栈里,几人围坐。   屋内熏着香,棋盘边上养着一缸观赏鱼,有假山花瓣,浮着雾气,几人跪坐在软垫上。   金缠推门而入,龙夺和鹿回在和青丘玦对弈,龙夺这会儿满头大汗,看样子像是快要坚持不住了,让他下棋不如直接取他首级。   鹿回叹了口气,把棋盘推了,点了点金缠:“老大,有正事了,放过龙夺吧。”   龙夺抹了把脸,眼巴巴看着他。   青丘玦收回手,叹了口气:“莽夫。”   龙夺:“……”   呸,有文化了不起啊?   金缠翻了个白眼,早就习以为常了:“谢公子已经到贺府了,我们何时登门拜访呢?”   说着他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龙夺也悄悄瞄着青丘玦,鹿回扯了扯嘴角。   青丘玦点点头,击碎了他们的妄想:“没有们,你们原地待命,我一个人更好接近他。”   金缠试图改变他的想法:“不是,老大你看啊,您一个人办事儿那多不方便,我们……”   青丘玦冷漠脸:“要什么方法,他兄弟的命捏在我手里,还敢不从?”   金缠苦口婆心:“那万一呢,万一他发现了什么的,就是不从呢?”   青丘玦轻笑一声,颇有些蛮不讲理的意思:“那就霸王硬上弓啊。”   鹿回清了清嗓子,龙夺欲言又止,金缠直接哽住,三个人眼神飞速交流。   青丘玦没管他们,把玩着那把小危旗,缓步走到门口,凤眸里满是势在必得:“他会是我们的人。”   18 梅开二度   作者有话说:现在的青丘玦: 他真傻╮( ̄⊿ ̄)╭ 以后的青丘玦: 啊,他真可爱 (?′ 3`)?   夜幕降临,孟毅困得不行,打完招呼回房倒头就睡,谢陵瑜在自己房里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又怕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个 “狐狸精” 就是最大的变数,而且目前看来是个解决不了的大麻烦。   “叩叩——” 轻缓的敲门声响起,谢陵瑜转过身前去打开门,贺蔚站在门外,贼头贼脑的伸着脖子往里看:“没人吧?”   “这是你家你不清楚?”   谢陵瑜不想废话,把他拉进来,反手关上门,贺蔚一瞧这架势就知道没好事,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陵瑜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沉声道:“小二,我总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贺蔚也不管什么事了,瞬间急眼:“你能不能别叫这土鳖称呼,你这让人听着了我怎么在紫州混……”   “我的猜测是,太子殿下余党仍在,目前应该是想与我联手。”   “啪——”   贺蔚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猛的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谢陵瑜捏了捏眉心,虽然他的猜测不一定是对的,但八九不离十,一但联手,最终的目标一定是京城那位,他们迟早都要对上。   而他们的联手也可以用另一个词概括——“谋反”。他想查明真相,凭一己之力犹如大海捞针,可他不能堵上谢家满门。   该怎么办呢……   他自己问自己,却也得不到答案,半晌,他低声道:“也许不久后会有人登门拜访,给他准备间房,去了解一下近年崛起的组织新秀,特别是‘闻’和‘戮’,我怀疑那些人就蛰伏在这些组织里。”   贺蔚拍了拍胸脯:“放心吧,交给我。”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谢陵瑜拍拍他的头,叹了口气:“若日后出了什么岔子,你就赶紧退下来,剩下的哥来解决。”   贺蔚先是没有动,在谢陵瑜还想说些什么劝慰的话时,他突然一反常态的挥开谢陵瑜的手,气的脸都红了。   “你说什么呢?” 贺蔚气的眼眶都红了,怒声道,“你瞧我怕死吗,我是那种会弃你于不顾的鼠辈吗?”   谢陵瑜怔住了,赶紧把他拉到身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你多大了怎么还这么毛躁?”   “你才毛躁!” 贺蔚气的神情扭曲,好像要把他吃了,“我告诉你,别想着自己冒险,咱们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听见没?”   这话说的窝心,谢陵瑜露出个无奈的笑来,用力锤了他一下,轻声道:“知道了,小二。”   这一晚他们心照不宣,当谢陵瑜说出那番交代时,其实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走一步算一步,如果真有不测…… 他便与谢府 “决裂”,重戮一定会迁怒谢府,但不敢多大阵仗。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   次日清晨,谢陵瑜起了个大早,饿的七荤八素,幽魂似的飘向厨房,准备和厨娘撒个娇,直接偷点东西吃。   没想到半路就被人截胡了,孟毅远远跑来,脸上是七分惊恐三分奔丧,谢陵瑜直觉没有好事,转身也想跑。   孟毅在后边鬼哭狼嚎的哀求他:“云楼,云楼…… 你别跑,救救我!”   眼看着贺府的家仆就要聚过来看热闹了,谢陵瑜叹了口气,定住脚步。孟毅从后边窜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脚上,手里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   谢陵瑜:“……”   “到底怎么了?” 谢陵瑜按住自己跃跃欲试的手,咬牙切齿,“你怎么一大清早这幅德行?”   孟毅被摧残了将近一个时辰,无比后悔今天怎么就醒的那么早,他期期艾艾的诉苦:“今日我醒得早,去前厅吃早饭,过了一会来了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他脸上带着狐狸面具,我就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谢陵瑜心里咯噔一下:“……”   “他对我笑笑,我就跟他聊了一会儿,结果谁知道他张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告诉我……”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看,特地压低了声音:“还告诉我我的毒是他下的,你说这是人吗?这就算了,他给我介绍了一个时辰的毒,还给我描述死后惨状,毒发有多么的痛苦,整整一个时辰啊呜呜呜呜呜……”   谢陵瑜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半晌,他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不跑呢?”   孟毅瞪大眼睛抬起头看他,脱口而出:“我哪敢啊,他多可怕你知道吗?”   谢陵瑜发誓,他当时差一点就把人踹翻过去了,但是好歹存了一丝理智。他气的饭也不吃了,二话不说疾步走向前厅。   沉声对孟毅道:“你自己缓缓,我去会会他。”   到了别人地盘还敢撒野,狐狸都这么嚣张的吗,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前厅,青丘玦无聊的把雾鲸钥和屿锁放在木桌上,余光看见一道气势汹汹的人影,勾了勾嘴角,看这架势是要来算账了。   他抬眼,冲谢陵瑜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谢陵瑜视而不见,直接发难:“青寨兄这是什么意思,这番行径未免太不识抬举?”   “青寨” 轻轻蹙眉,凤眸垂下竟显出脆弱感:“思瑾兄误会了,在下舟车劳顿,见那位公子着实有趣,便忍不住逗弄了几句。”   ???   谢陵瑜气笑了,这人不但会算计,还擅长装蒜,瞧瞧这弱不禁风、惹人垂怜的模样,当真是棘手的很。   青丘玦自顾自的喝粥,也不看他。   谢陵瑜也不说了,径自坐下用餐,总不能作俑者吃的畅快,他半个主人气的不吃饭吧。   结果他刚吃第一口,就看见青丘玦凑了过来,贴着他坐下,他直觉不好。   果然,青丘玦用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说出了一句不太像人的话:“思瑾兄不必忧心,那日孟公子吃下的并非毒药,不过是颗孩童喜欢的糖豆罢了。”   谢陵瑜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口热粥卡在喉咙管,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手里的勺子 “啪” 的一下砸回了碗里,只觉得他特别想把这人撕了,撕的稀巴烂,“青寨,你不要太过分了!”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能有多脏!   他没有看见,青丘玦愈发上扬的嘴角。   谢家家规严谨,但他此刻被怒火冲昏头脑,张口就要骂:“你到底……”   青丘玦却好整以暇的撑着下巴,侧头意味不明的看着他笑。   “思瑾兄怎么这般不警惕,这粥味道不错吧?” 青丘玦盛满笑意的眼里闪过恶劣的趣味,轻声道。   谢陵瑜怔住了,只觉得迎头被人泼了盆冷水,激的他立刻站了起来。   他反应过来,低头看向自己刚喝过的粥,但为时已晚,连他都被这人不着调的外表迷惑了,这人分明就是蛇蝎美人。   “孟公子只是让你放下戒心,我的目标可一直都是你啊。”   青丘玦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愉悦的笑了:“给孟公子的是糖豆,给你的,是我自己研制的毒,解药只有我有,思瑾兄,合作愉快?”   在同一个人手里栽了两次,这种事情谢陵瑜还算顺风顺水的前半生里,是想都没有想过的。那一瞬间他气的发抖,却苦中作乐的想自己也算是明白孟毅为什么不跑了,因为命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半晌,他轻笑一声,重新坐下,在青丘玦出乎意料的目光中,当着他的面喝完了那碗有毒的粥。   然后一把将碗摔在地上。   霎时间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迸射。   谢陵瑜盯着青丘玦的眼睛,缓缓道:“合作愉快。”   19 前路   作者有话说:等会还有一更   青丘玦清楚的看到了他眼里蓄势待发的烈焰,谢陵瑜长大以后任谁都要夸上一句温文儒雅,但他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人物。   他见好就收,翘起腿,直截了当:“思瑾兄隔壁房没人吧,今晚可以有人吗?”   谢陵瑜觉得自己可以出家了,心平气和的招来家仆:“将我隔壁的房间收拾一下,今夜这位公子入住,辛苦了。”   青丘玦挑眉,得寸进尺:“今夜思瑾兄没有别的安排吧,也许我们可以彻夜长谈?”   谢陵瑜皮笑肉不笑,虚伪道:“当然,长夜漫漫有人作陪,真是太好不过了。”   真是太好了,好想给他上坟。   就在谢陵瑜快要忍不住甩袖离开时,贺蔚乐颠颠的来了,刚要张口,余光先看到一地不明物体,低头一瞧,他瞬间就沉默了。   他让家仆处理了一下碎片,抬头小心翼翼的瞅瞅这个,又小心翼翼的瞅瞅那个,表情里充满了欲言又止。   青丘玦 “善解人意” 的解释:“方才思……”   “在下谢陵瑜,字云楼。” 谢陵瑜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并纠正了称呼问题。   青丘玦微顿,随即点点头,从容不迫的笑:“方才云楼手滑,还好没有伤到。”   “哦……” 贺蔚看看地上干净的碗,必然不信啊,这要怎么手滑?   他不在的时候肯定发生了什么,先下看了看他哥阴云密布的俊脸,决定等会儿再问。   几人各怀心事,气氛倒是没有那么沉重,谢陵瑜不欲多言,他现在只想捋一捋,自己是怎么又栽在这个狐狸精手上的。   好在贺蔚带来了一个消息,原来贺父昨日就应该出趟远门,但得知谢陵瑜回来,便协商着耽搁了一天,这会儿和贺母收拾好东西,想请他到房里说几句话。   谢陵瑜心中骤然生出几分不舍,匆匆告别了二人,走之前还不忘了给青丘玦一记眼刀,意思大概是 “别趁我不在欺负人”。   青丘玦无辜的眨眼,也不知道看明白没有。   家仆们有条不紊的往外运行礼和货物,谢陵瑜看着,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 老大来了?”   贺母听见脚步声,便停下手头的东西。   谢陵瑜轻声唤了句:“爹,娘。”   小时候贺母也纠正过很多次,但小陵瑜总是嘟着嘴说:“您是娘亲,她是母亲,爹爹是爹爹,父亲是父亲。”   “娘亲,爹爹把我养大。父亲,母亲给了我命,你们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   贺母想起这些,一下子就红了眼眶,转身去锤丈夫:“都怪你,都赖你,选的什么好日子!”   贺父也是低着头叹气,内疚的把谢陵瑜揽过来道歉:“儿啊,这是爹不好,这不凑巧几个月前就定的日子,就正好让你撞上了。”   谢陵瑜一听就乐了。   贺母闻言反手就去揪他耳朵:“好你个姓贺的,合着还怪上孩子了?”   这番插科打诨冲淡了谢陵瑜心中的难过,哭笑不得的上去抱了抱贺母,哄道:“娘,别跟爹爹置气了,等孩儿忙完这些事,再来看您,不急于一时。”   贺母看着贺父心烦,把他打发出去收拾东西,贺父悻悻地被推着往外走,叹了口气,顺手拍了拍谢陵瑜的肩膀以示安慰。   贺母关上门,转过身捧着他的脸看,生怕又是三年五载的见不着,她拿起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这是娘去寺里求的平安福,给你缝在这里头了,你随身带着啊,我们也放心。”   谢陵瑜手指摩挲了一下,突然低下头在贺母的颈窝撒娇似的蹭了一下,嘟哝道:“娘,如果孩儿一定要去做件事,但是前路未卜,不知对错,没有回路,该怎么办啊……”   贺母叹了口气,自己带大的两个孩子,她又怎么能不清楚,她把孩子揽进怀里,柔声安慰道:“如果一定要做,那就去做,闭着眼睛蒙着头做,山中不曾有路,那都是先人走出来的。”   “孩子,别怕…… 我们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20 前路(2)   马车离开贺府,谢陵瑜、贺蔚以及孟毅在门口,活像三个留守儿童,孟毅比他们俩还要郁闷,耷拉个脑袋愁眉苦脸的。   贺蔚见状忍不住打趣:“我说子越哥,你怎么比我还舍不得?”   孟毅正要张口,谢陵瑜就揶揄道:“孟公子多愁善感,你习惯就好。”   孟毅气的一脚就踹过去,谢陵瑜侧身躲掉,一溜烟跑了,孟毅瞪大了眼睛,骂骂咧咧的追上去,贺蔚大笑他们俩幼稚,自己也跟在后面凑热闹。   果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天色渐晚,三人去了贺蔚房中,他们都惦记着今早的事情,一进门就一人占了个座位,眼巴巴的看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听书的。   谢陵瑜看着他们的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孟毅急切的凑过来:“哎呀,你快说呀,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能听明白。”   “对啊对啊,你快说。” 贺蔚也在旁边帮腔。   谢陵瑜沉吟片刻,开口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两人叹了口气,脑门上都急出了细汗,贺蔚无奈道:“你管他好消息坏消息,你赶紧先说一个吧。”   “好消息是,你子越哥没中毒,那天他喂的是颗糖豆。” 谢陵瑜道。   孟毅先是松了口气,突然觉得不对,赶紧追问:“那坏消息呢?”   谢陵瑜顿了一下,笑容惨淡:“坏消息是我中毒了,是他自己研制的毒药。”   “什么?!” 孟毅和贺蔚同时拍案而起,怒吼声震的谢陵瑜都是一个激灵。   他赶紧站起来想要把两个人按住,没想到他们一个比一个激动。   孟毅张牙舞爪,咆哮着说:“他娘的,真是给他脸了,要不是我今天早上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早就上手打人了!”   贺蔚目眦欲裂,当场就把桌子掀了:“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子越哥,我们跟他拼了!走,抄上家伙,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孟毅斗志昂扬,当场转头就开始寻找凶器:“没错,给他点颜色瞧瞧!”   “闹够了没有!” 谢陵瑜忍无可忍,上去就是一人一脚,两人猝不及防,结结实实的被踹翻在地。   谢陵瑜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也不忍心骂人,自己默默的把桌子复原,坐在椅子上不吭声了。   两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也知道自己怒上心头,一时冲动了,眼神交流了一会儿,都腆着脸过来道歉。   “哥…… 哥~我这不是激动了嘛,别生气嘛~”   “云楼,我们这也是着急,这不急病乱投医,你要不打我们一顿?”   “就是就是,你可别气了,万一催着毒……”   “呸! 呸呸呸!说什么呢?”   谢陵瑜无奈的把两人拉着坐下,耐心的解释:“目前我并没有危险,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而且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是不信任我,所以没事的。”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种异样的暗喜,虽然这是一种威胁,但却让他可以更加坚定自己的路。他必须要做这件事,如今却有人帮他担了责任,让他是 “被迫” 的,而不是 “自愿” 的,他其实要感谢这股推力。   也许以后他会慢慢想明白,但现在他更愿意当个缩头乌龟。他并不受制于人,即使表面上看上去是受人胁迫。   孟毅懊恼的耷拉着脑袋,嘟着嘴轻声道:“还不如是我中毒呢……”   谢陵瑜心间一烫,眉眼带笑,手上却毫不留情的拍了他一巴掌:“瞎说什么胡话?”   两位好兄弟愁眉苦脸,他却伸出手握拳。   谢陵瑜勾唇一笑。   “这是一场博弈 ,输赢不知,我一成把握也没有,你们可愿意相信我?”   瞬间,他的拳头被碰了两下。   “你是我们中最聪明的,我信你。”   “虽然前途未卜,但这并不妨碍我站在你这边,哥。”   21 夜深   黄昏将至,天色渐沉,最后月亮带来了稀落的星辰,在他们眼中缀上了肆意和青春。   在两人的追问下,谢陵瑜忍着丢人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讲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孟毅干巴巴的道:“这,这简直……”   贺蔚也是叹为观止,脱口而出:“好贱啊。”   两人刚刚到壮志雄心瞬间沉到谷底,悻悻地半天不说话,心里琢磨着以后离此人要多远有多远,连谢陵瑜都着了道,以他们的段位估计是连骨头都不剩多少了。   谢陵瑜好笑的看着他们:“怎么,现在不抄家伙了,去给他点颜色瞧瞧啊。”   两位好兄弟眼观鼻鼻观心,望天看地,就是不吱声,显然是冷静下来了。   谢陵瑜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所以,贼船已经上了,接下来,我们也要想想下一步了。”   贺蔚、孟毅对视一眼,收敛了神色。   “好。”   待他们将近期的事情捋上一遍,又互相说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夜已经很深了。   贺蔚倒还好,孟毅困得睁不开眼睛,后半段完全是在强撑,到底是个直肠子,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贺蔚见他那样,也没让他再走回去了,怕他半路醒神晚上睡不着,孟毅半推半就的就躺倒床榻上,衣服脱到一半人就睡过去了。   谢陵瑜没忍住就笑出了声,跟贺蔚对视一眼,两个人合力把孟毅给扒了,当然没有扒光,给他留了白色的中衣。   孟毅迷迷糊糊的知道有人扒拉他也不慌,还挺配合的抬胳膊抬腿,眯着眼睛,嘴里嘟囔着:“谢啦兄弟,我先……”   “睡吧你。” 贺蔚哭笑不得的拿被子给他盖好,孟毅也不挣扎,舒舒服服的找了个姿势,贺蔚拍拍他的被子,转身去送谢陵瑜。   “哥,你说这么晚了他还会去找你吗?” 贺蔚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担心。   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孟毅,正想说要不我们仨挤一挤吧,反正也这么晚了,谢陵瑜却摇了摇头:“没事,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再说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弄死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陵瑜不以为然,都这么晚了,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耐心,自己轻手轻脚一些他一定听不见。   贺蔚神色犹豫,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最终还是妥协了:“那你自己小心啊。” 不要在着他的道了……   这话他没敢说出口,怕伤他哥自尊心。   一路寂静无声,脚踏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无意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心里和四周都是空荡荡的,连厨娘养的宝贝老母鸡都歇下了,谢陵瑜路过时听见 “咕咕” 的声响,这才有了不是一个人的感觉。   他忍不住抿唇一笑,临近自己的院子,谢陵瑜就那么一抬头,远远便看见一个修长优雅的身影,那人大摇大摆的把他屋子里的灯点上了,门一开,光落到外面,他倒好,搬了把摇椅,悠哉悠哉的往他房门正中央一杵,好不自在,也过于放肆了。   谢陵瑜右眼皮突突的跳,步伐倏地停下了,有种强烈的想转身就走的感觉,但为时已晚。   那人躺在摇椅上,屈尊似的伸出个手晃了晃,那手修长好看,极其显眼,他头都懒得抬一下,用肢体表达了 “我已经看见你了赶紧过来” 的意味。   谢陵瑜深吸一口气,认命的走过去,闷闷的开口:“青公子,这是何意?”   青公子不但没有回答,还耍起了小脾气:“这么晚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瞧瞧这兴师问罪的嘴脸,也不知道是谁蹬鼻子上脸,这么一问倒是他理亏在先了。   谢陵瑜忍住想要上去掀翻他的冲动,咬牙:“青公子管的未免太宽了些,再者说你难道不觉得私闯别人的寝室是一件很无礼的事情吗?”   青丘玦轻笑一声,谢陵瑜条件反射想堵住他的嘴,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绝对没有好话。   果然,青丘玦叹息一声,状似怅然道:“男人的心思果然难以捉摸,前些天还亲切的唤我‘青寨兄’,今日就是客气疏离的青公子。”   谢陵瑜瞪大眼睛:“???”   我呸,还是我薄情寡义了?   你搞清楚下毒的是你,中毒的是我。   他又眼睁睁的看着青丘玦起身,走进他灯火通明的卧室,又慢悠悠的倚在门边,还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你看见了?”   “…… 看见什么?” 谢陵瑜绷着脸,一头雾水。   青丘玦勾起笑,像是嘲笑:“我是光明正大的的进出,你没拦我不就是默认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什么道理?!   “你……!” 谢陵瑜憋的脸色都有些泛红,如果不是怕暴露自己会武,他此时此刻可能脚已经碾上了对方的脸,能忍到现在属实是突破极限了。   青丘玦愉悦的看着他被气红的脸,满意的转身回到了房里,还 “善解人意” 的道:“不早了,赶紧进来歇会儿吧。”   谢陵瑜只觉得心脏 “砰砰——” 的跳,又泄气的跟着进去,反手甩上了门。   谢陵瑜自及冠以来,在外一直都很克制,可以说这是第一次这么失态,倒是有了几分当初少年肆意的样子,鲜活有力。   到了屋里,谢陵瑜先发制人,隐忍道:“有什么事快说,已经很晚了。”   青丘玦还有闲心给自己揉了揉手腕,慢悠悠的开口:“这会儿倒是不装客套了,也知道很晚了?”   谢陵瑜吸气:“……”   他压着火坐下,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今日是谢某失礼,有什么说吧赶紧。”   青丘玦满意的点点头,在谢陵瑜略带疑惑的眼神中起身:“隔壁住的不自在,有些太冷清了,我瞧思…… 不,谢兄这里不错。”   谢陵瑜的目光从不可置信渐渐演变为疲惫,但青丘玦一直是个残忍的人,他笑道:“太晚了,早点休息吧,在下等候多时,这会儿乏了,若谢兄不嫌弃,也可以与我同塌而眠。”   说着他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自己慢条斯理的解开腰带,就往床上去了。   谢陵瑜站在那里,愣了好久,直到里屋传来声音:“谢兄,走的时候关门熄灯,有劳了。”   谢陵瑜:“……”   他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这不是明摆着报复他吗?认命的叹了口气,挥手灭了灯,关上门,自己疲惫的去了隔壁刚收拾出来的房间。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脾气能好到这个程度。   而他一走,房里的青丘玦只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清爽的香味,无言的盯了一会窗幔,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将窗幔散下,闭上了眼睛。   似雪天的冷梅,又混着纸上墨香。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个味道。   22 孩童之墓   养在后院的大公鸡梗着脖子鸣叫,宣告夜晚的结束,而谢陵瑜在床上睁开眼睛,眼下一片乌青,露出惨淡的微笑。   “砰” 的一声轻响,有人用脚踢开了门,谢陵瑜笑容渐渐淡了,侧头望去时,恨不得自戳双目。   那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妖精,又…… 来了。   青丘玦径自坐在他床边,见他的眼珠子一直跟随着自己,又呆又好笑,逗人的心思又上来了,卡住谢陵瑜的下巴把他的嘴往里挤。   瞬间,谢陵瑜瞪大了眼睛,配合着嘟嘟嘴,可爱又可怜,像是某种小动物。   小动物挣扎起来,并踹了作俑者一脚,气急败坏的裹住被子往里边缩,怒骂:“你不要太过分了!”   青丘玦浅尝辄止,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毕竟这大清早的,时间还很长。   谢陵瑜迅速穿好衣服,男人很有礼的背对着他,但谢陵瑜没心情在和他拖下去:“大家都是自己人了,你对我想必也很了解,不如坦诚一些。”   “你到底是谁?”   青丘玦负手而立,他推开窗让阳光照进来,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过身对他道:“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他也不等谢陵瑜追问,抬步就走。   谢陵瑜摇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上折扇揣进怀里,这才匆匆跟上了。   城郊的一处木屋,四周寂静,人烟稀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屋顶处有些破损,但好歹位置不错,没有阴冷潮湿的味道,谢陵瑜隐约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时他们走进了,才发现房屋被打扫的很干净,屋檐角落里没有灰尘蛛网,里面是隐约可以看出是临时铺着的床位,都是崭新的白布,看出来是用了心的。   谢陵瑜忍不住看了一眼身侧的青丘玦,心中五味杂陈。   不等他多想,一位青袍男子抱着毯子出来,谢陵瑜一开始没太注意,定睛一瞧在发现毯子里裹着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这孩子瘦的不行,脸上暗淡无光,嘴唇白的…… 不像个活人。   这个想法出来,谢陵瑜整个人都是一惊,刚想拉住人问一下,却有人先他一步。   青丘玦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没救了?”   谢陵瑜心下一沉,目光愣怔的看着那个孩子,一时间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只觉得,他还那么小啊,可能是营养不良,生病昏过去了?   那青袍男子的话粉碎了谢陵瑜的幻想,他语气中带着愤懑:“这孩子长期营养不良,打出生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这一路奔波染了风寒,我们…… 实在是尽力了。”   青丘玦没说话,只是轻轻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孩子心口处。那青袍男子见此忍不住红了眼眶,轻声道:“公子这两天没来,这孩子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惦记着,后来撑不住了,抓着我的衣袖谢我们,说他已经知足了。”   瘦弱濒死的孩子不哭不闹,怕弄脏了别人的衣服,自己费劲的搓了搓手,这才扯住一片青色的衣角,扬起笑容:“哥哥,真的谢谢你们…… 不过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你们都是好人,我多活了这么久,已经很开心了…… 漂亮哥哥不嫌我脏,还,还喂我桂花糕吃。” 说着,他已经开始喘不上气了,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但还是坚持道:“你们都好好的,我,我来生…… 做牛做马…… 报答你们……”   话音未落。   他的瞳孔涣散开来,手无力的滑落,所有人都不忍的红了眼睛,只愿这孩子来生…… 不求锦衣玉食,只求食能果腹,安康无忧。   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他们身上,谢陵瑜只觉得刺骨的冷,他看见青丘玦一言不发,动作轻柔的接过孩子,一瞬间觉得很恍惚。   青丘玦抱着孩子往前走,青袍人叹息一声,对他们俩拱了拱手,便急匆匆的进了屋,里面还有很多人需要他。   谢陵瑜沉默的跟着青丘玦,不远处是一片坟包,数量不至于到密密麻麻的地步,但也不少。   青丘玦寻了处绿荫,将孩子放下,自己拿起铁锹,一点一点的挖出个小坑,谢陵瑜没有上前,这一刻他微妙的窥视到青丘玦的想法,他想亲自送孩子走。   谢陵瑜掏出手帕,走过去为孩子擦擦脸,整理整理衣服的褶皱,突然开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青丘玦动作不停:“没有名字,父母不详。”   那一刻他心头涌上了浓郁的无力感,不在说话,认真的把孩子的指甲缝都擦了一遍,最后悄悄卸下玉佩放入他腰袋里。   轻声道:“哥哥没有糖,你到那边拿玉佩换了钱,想要什么自己买。”   铁锹被扔到地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露出地面,青袍人送来一个小棺材和碑石,青丘玦抱起孩子,将毯子铺在下面,把人放正。   余光撇到他腰间露出的半块玉石,却并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孩子的鼻子,便合上了棺木。   尘土一点点填满空缺,露出个和四周一样的坟包,只是这个更小一些。谢陵瑜看见青丘玦亲自刻画着石碑,目光专注。   他并没有刻字,只是将其磨得光滑了些,刻上了装饰纹路,更像是某种经文。青丘玦将没有刻完的石碑立好,谢陵瑜以为他是想请别人来刻,也没在意。   “这样的孩子有很多。”   谢陵瑜见他突然开口,没反应过来:“嗯?”   青丘玦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有些孩子都撑不到紫州,还有的直接死在母亲腹中。老人,青年,妇孺没有一个肥胖的,大家眼里都没有什么光彩,还落得一身毛病。”   “他们一开始惧怕我们,有些力气的男子试图袭击我们的人,后来知道我们是来救人的,他们便拿出自己积攒多日的食物,他们没有银子,自己都吃不饱……”   “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谢陵瑜沉默了,他自然是知道的,却也形容不出心里的滋味,只觉得心沉的很。   明明国库资金充裕,哪怕分上一点给百姓,都足够他们生活,怎么会造成这幅局面,百姓很淳朴,并不会贪求更多,也不敢贪求更多。   谢陵瑜张了张嘴,脑海里闪过一群灰头土脸的难民,眼睛里是希冀和感激,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恩人,哪怕自己身患重病,饥肠辘辘。   他看着男人紧绷的背影,莫名其妙的,他觉得此刻青丘玦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他在为这些难民难过,也在为当今的天下难过。   谢陵瑜心头涌上异样的热度,忍不住开口道:“天下不会一直如此,我们会看见太平盛世的。”   青丘玦转过身看他,眼前的青年执拗又认真的道:“太…… 我最敬爱的人曾告诉我,天下会选明主,枉为人君之人,必众叛亲离。”   23 小木屋   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谢陵瑜忍不住眯眼,青丘玦对他的言论不予置评,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便带着他往回走。   谢陵瑜走着,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无字碑静静的立在那里,他心中的情绪几乎要溢满了,一种热血、愤懑、哀伤、和无力混杂在一起的感觉激荡在心口,他迫切的想做些什么。   却又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   青丘玦带着他走到木屋前,他们一路上遇到许多行色匆匆的青袍人,多是面带倦色,看见他们也不拘礼仪,只是简单的问声好。   谢陵瑜偷偷打量着青丘玦。   他看样子像是个首领,但也并不在意这些礼数,别人冲他打招呼,他也回别人个好,不像朝廷那一套,关系好不好都要客客气气的,免得回头还要遭人话柄。   谢陵瑜在这胡思乱想。   但很快,他就没办法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扑面而来的药味,凌乱的咳嗽声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青丘玦侧头看他,一言不发的递给他一个药丸。   他问都没问就接过吞下,表情扭曲了了片刻,青丘玦挑眉:“不怕是毒药?”   谢陵瑜咬牙:“毒药都比这个好吃点。”   如今他摸清了点门道,反倒是安心了不少。   青丘玦这人看起来不正经,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他身边的人对这些难民的关心不似作假,没有把他们当做工具,而是尽心尽力的医治照顾,真心希望他们痊愈。   医者父母心啊。   所以谢陵瑜猜测,这个应该是防止传染的药,他跟着青丘玦踏入门槛,眼神扫视一圈,发现里面都是难民和青袍人。   这些难民虽然面色不好,多是有些疾病的。   但他们面上总带着笑意,青袍人忙里往外的也没有不耐烦,柔声问候。   “这是最后一批没有入城的难民。” 青丘玦道,之前进入的难民,也就是引起京城注意的难民,都是分批被护送进去的,这样一来保住了许多性命。   他们似乎都认识青丘玦,对他露出感激淳朴的笑容,转眼见到个面生的俊俏公子,便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上几眼。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凑过来,水润润的大眼睛瞅瞅他们俩,可爱极了。   青丘玦掏出一颗糖给她,谢陵瑜看了一下,这里一共就两个孩子,一个刚刚埋在后院,剩下的就是眼前懵懂的小女孩。   他蹲下,摸了摸小女孩的麻花辫,小女孩吓了一跳,猛的往后退了两步,但看着这个哥哥温柔又小心,也没有跑。   谢陵瑜试探的握住她的手,轻轻把她往回牵,小女孩不明所以,抬头求助似的看向青丘玦,大眼睛里满是信任和依赖。   青丘玦安抚的点点她的鼻子,小女孩笑了起来,转身就扑到了谢陵瑜怀里,他受宠若惊的把小姑娘扶好。   “她叫周小,那位是她的母亲。”   谢陵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位面色枯黄的妇人正慈爱的看着他们,周小看见娘亲,本能的就往回跑,谢陵瑜在身后护着,也跟着她来到母亲身边。   那妇人促局的冲他们笑,只是不断的道谢。   谢陵笑了笑,偷瞄了一眼青丘玦,见他没有反对,便就地坐下,柔声道:“小小娘亲,恕我冒昧了,你们是怎么……”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妇人也明白了,她捋了捋头发:“公子言重了,我们啊,是从青城来的。”   青城?   谢陵瑜皱眉,他并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青丘玦淡淡的开口:“青城是一个很小的城镇,位置很偏僻,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会无人问津?”   谢陵瑜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妇人也附和道:“是啊,我们那里虽然偏僻,但在这之前日子还算说得过去,没有人愿意出城,城里人都互相帮衬着,现在想想……”   妇人眼睛忍不住红了,笑着抹了把眼泪:“哎,瞧我…… 这一想啊,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们城主是个好人,谁家要是困难,都借口送些油粮,后来说是京城来了个大人,他可不是个好东西…… 城主为了我们,把他给得罪了。”   “那人把城主软禁起来,我们气不过,要去讨说法……” 说着,她突然停了下来,神色哀伤的看着孩子,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周小也不挣扎,只是疑惑的看着娘亲。   “我家那口子,当时就被打死在城主府门口,当时去闹事的死死伤伤,我们恨啊!那位大人逼迫我们每月上交银两和油粮,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米?”   “后来可能是老天降罚,闹了旱灾,苦苦支撑了几年,那位大人眼看不对,卷了我们的银子和粮食就跑了,那是挨家挨户的搜啊,有反抗的就打,我们真是没有办法,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青城偏僻,死了人就是死了,我们这些人反抗不得,这算是什么官?”   妇人明明年纪不大,但面瘦肌黄,眼睛里是对生活的疲惫与无力。   谢陵瑜试想过那个场景,却怎么也没有满面泪痕的妇人带给他的震撼多,他声音沙哑,张了张嘴:“这种东西就不算个人,迟早一天要遭天谴。”   妇人见他嘴都白了,以为他不舒服,赶紧止了话头:“公子啊,这里味道不好,可是将你熏着了?”   边上听了半天的青袍人们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阿娘,这公子不是不舒服,是被气着了。”   谢陵瑜心头哽着一股郁气,脸色都有些不好了,青丘玦撇了他一眼,正要开口。   妇人自己就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们心里头都有数,二位公子身份不凡,不必为我们难过,只愿这天下以后繁荣昌盛,看见你们,我们心里就安了。”   这个不大也不小的木屋里,人人都染着病,他们却纷纷附和妇人说的话。   “是啊,我们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还是晓得是非好歹的。”   “还有人能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操心,大家这心里头真是感激啊。”   “我读过几年书,知道公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左右一条烂命,如今去讨个说法,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谢陵瑜愣怔的看着这一幕,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摩挲玉佩,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如今埋在后院的小坟包里。   青丘玦此刻一点没有平日里不正经的样子,他沉声道:“你们只管把病治好,去与你们的家人团聚,剩下的交给我们。”   难民们总想做些什么,七嘴八舌的劝。   谢陵瑜拍了拍腰间玉佩的位置,突然释然的叹了口气,众人安静了一瞬,他才笑道:“哪有让你们冲在前面的道理,谢某没什么大本事,但也愿意搏上一搏。”   “你们安心将病治好,且看这天下国泰民安。”   24 城内难民   马车轧在微润的泥土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这片的路不稳,人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心里的疑惑解开了大半,但仍有小半未知,谢陵瑜却先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说,这样的城镇是不是有很多?”   青丘玦闭着眼睛,此刻微微睁开了些:“哪样的?”   “被压榨没办法反抗的,吃不饱穿不暖的,草菅人命的,民不聊生的。”   青丘玦掀开帘子,山林中有许多动物,也有许多它们的残肢。   “飞鸟择木而栖,亦有猎人断它羽翼。” 青丘玦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京城如今根基烂了,只能拔掉烂根,植入新木。”   谢陵瑜心中微动,主动凑过去:“所以,你究竟是谁?”   青丘玦也不睁眼瞧他,只勾起一抹笑:“你不是猜到了吗?”   “‘戮’的首领为什么要带属下的面具?”   青丘玦不理会他,眉眼舒展,似乎很惬意。   谢陵瑜也不在乎,喋喋不休的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真的在问他问题。   “你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同我说道说道。”   “喂,大家都是盟友了,至于这么小气吗?”   谢陵瑜见他还是那副死样子,也消停了,忧郁的叹了口气,但他很快振作起来,安慰自己毕竟刚入伙,打听不到消息很正常的。   他只知道当时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不像是巧合,倒像是蓄谋已久,原本重琰殿下和重淼殿下一母同胞,感情甚笃,若没有人挑拨离间,怎会反目成仇?   太子殿下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会亲手杀死驻守边疆,一心为国的重森殿下?   先帝死的蹊跷,当年这一乱皇家只余下一个重戮,太子殿下和青丘家本就是朝廷的半壁江山,这一杆子打下去,如今只剩下谢家充当顶梁柱,和为数不多的忠良苦苦支撑着这残破的 “盛世”。   谢陵瑜吐出一口浊气,没等他接着胡思乱想,马车缓缓的停了,他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想过去那些东西是最没用的做法。”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青丘玦扔下这句话,很不负责任的下了马车,谢陵瑜已经开始习惯了,默不作声的跟着。   谁料刚进贺府,就碰上了何武官,他狐疑的盯着二人,显然对谢陵瑜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道去干嘛这件事情产生了怀疑。   谢陵瑜不慌不忙,用力拍了青丘玦一把,解释道:“我的这位…… 故友,第一次来紫州城,便让我带他见识一番,但谢某公务在身,只能抽出这么点时间来,这不就要跟大人去查案了?”   何武官半信半疑的看了一眼青丘玦,也没有死咬着不放,点了点头道:“那便出发吧,难民多数被安置在城内,我们去问问情况,督促一下就行了。”   谢陵瑜不着痕迹的和青丘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嘲讽二字,青丘玦面无表情的告辞,全程眼神都没施舍给何武官。   何武官觉得莫名其妙,冷嗤一声觉得被怠慢了,谢陵瑜这次只装作没注意,两人一路无言,没了孟毅那个调节气氛的,当真是挺难熬的。   城内某处临时安置难民的地方,说的倒是好听,实际上就是搭了个帐篷一样的大棚子,一群人挤在里面,当地以养牲口的方式对待他们。   谢陵瑜远远看到几个官兵打扮的人把一口大锅搬到门口,里头的难民像是习惯了似的,挨个排好,手里拿着破旧的碗。   他发现,这些人如果是一家三口,或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的,也只有一个碗。那锅里装着的是水分很大的粥,根本没有多少米。   那碗本就不大,这些官兵至多不过打了半碗,一个三口之家的妇人忍不住祈求:“官爷,您看可否通融一番,我家孩子还小,家里还有个男人,您…… 哎!”   那官兵一把将妇人推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那碗应声而碎,男人、孩子赶紧去扶,妇人却捧着碗的碎片大哭。   没有人会给他们碗,连半碗粥都领不到,三个人该怎么活啊?   但任凭她怎么呼天抢地,那官兵除了骂骂咧咧以外,并不给予理会,甚至还恶劣的啐上一口。   后边的难民不忍的别开眼。   大家曾都是朝夕相处的人,街头巷尾遇见了都笑着打个招呼,但如今这局面,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怎么去顾及别人呢?   人群里有个年轻人盯着他们出神,看了看自己的碗,眼里闪过挣扎之色,半晌,他咬了咬牙,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而就在这时,素色锦袍的袖子里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轻柔的将妇人扶了起来,顺带着摸了摸孩子的头。   谢陵瑜冷着脸,眼神若利剑般犀利,刺向面露难色的官兵:“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安置’?”   何武官紧跟其后,这会儿见势不对,刻意的清了清嗓子:“你们怎么办事的,还不赶紧给人重新准备个碗?”   这是轻飘飘的想把事情揭过去了。   谢陵瑜冷笑一声,突然发作把何武官都吓了一跳,他上前一把夺过大勺子,在稀粥里搅和了两下,直接把勺子砸了回去:“就这么点米,一人半碗?”   “是朝廷苛刻了你们粮食,还是你们自己起了贪心,搁置在自家粮仓了?”   若是朝廷苛刻粮食,就不是小事了。   几人闻言急出了满头大汗,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全然没了刚刚的 “威风”:“大人赎罪,我们,我们也就是个施粥的,断然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啊……”   谢陵瑜挑眉,一副很不好讲话的样子:“哦…… 不是你们,那就是你们管事的贪污了?”   几人苦不堪言,这要怎么说,反驳吧就等于说是朝廷的问题,他们不要命了?不反驳吧,那就是他们管事的问题。   那也不成啊!   何武官见此又想开口打圆场,嘴唇刚动两下,又被打断了,谢陵瑜义正言辞道:“我是陛下派来监督调查的,鄙人姓谢,希望你们洗心革面,别给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否则就不要怪在下不客气了。”   他在 “陛下派来” 上加重了语气。   何武官:“……”   这是直接堵死了他的话,他只是个随行武官,人家是正儿八经陛下钦定的。   平时谢陵瑜脾气好,让他蹬鼻子上脸,这会儿真动怒了他倒也不敢多言,跟在后面狐假虎威的使唤:“怎么,没听见谢公子的话吗,还不赶紧给准备充足的粮食?”   谢陵瑜冷声补充:“还有碗,一律重发,从你们那不中用的主子手里扣。”   何武官虎着脸附和:“听见没,还不快去?”   几人不敢反驳,连滚带爬的告退了。   谢陵瑜发完火回头,发现大家眼里含着泪,感激的看着他,他不自在的退后一步,歉疚道:“对不住了各位,在下来晚了。”   大家都摇头,眼里带着希冀,感激的谢他。   谢陵瑜难得有些无措,眼看那妇人和男人牵着孩子要给他跪下,嘴里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们一家三口来生给您做牛做马……”   谢陵瑜慌了,赶紧上前一大步把三人扶起来:“你们不必如此。”   眼见妇人又要哭,谢陵瑜赶紧转移话题:“在下正好也有事相求。”   “劳烦你们了。”   25 施威   地方官员让难民们回到帐子里,何武官自觉的揽起监督他们的任务,谢陵瑜借一步说话,那妇人让男人带着孩子先回去,自己跟谢陵瑜来到了树下。   “公子想问什么?” 妇人有些促局的看着他。   谢陵瑜请她在石凳上坐下,这才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是哪里人,发生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那妇人叹了口气:“我们是青城来的,那地方偏僻,原本虽然不富裕,但过得还算如意,城主也体恤我们。后来京城来了人,原以为是好事,没想到那人压榨百姓,还软禁了城主,我们是根本吃不饱,还要给他上交银两粮食……”   “后来发了旱灾,这人带着我们的东西跑了,我们没有办法,这才一路来到了紫州城。”   和之前小小娘亲说的一样,妇人满眼无奈,见谢陵瑜沉默,忍不住轻声问:“公子,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谢陵瑜看见她眼里的期盼和祈求,一瞬间心中五味杂陈,觉得有些心虚,自认为配不上这个说法:“我……”   “哎呦!谢公子来了也不说一声,下官来迟了,罪过罪过……” 一个谄媚讨好的声音响起,一个圆滚滚的身体在他面前跪下,激起了一地灰尘。   真是作孽了,趴在地上的人满头大汗,听手下的人说有位姓谢的公子来兴师问罪,一听见是姓谢的,他连滚带爬的就过来了,开玩笑,京城谢家,除了丞相府那位,还能有谁?   那妇人吓了一跳,立刻就要起身,谢陵瑜做了个手势,意思让她放心坐好。   谢陵瑜打量着面前抖如糠筛,肥头大耳的男人,嘴角落下个不咸不淡的弧度:“张大人是忙人,哪能让您跑这趟,在下原本也是没打算让您辛苦,奈何您手下似乎欺人太甚,谢某这才斗胆叨扰。”   这接二连三的 “您” 和“斗胆叨扰”让张随心里咯噔一下,他脸色难看极了,挤出个小心翼翼的笑:“担不起担不起,是下官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利,污了大人的眼了。”   谢陵瑜但笑不语,站起身,对妇人温和道:“你先回去吧…… 有我在,你们不用担心。”   他担不起这份寄托,但仍会尽力而为。   妇人感激的三步一回头,待到她回到帐子里,谢陵瑜这才缓缓转身,面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但却没有直接发难。   “张大人对难民之事可有了解?”   谢陵瑜漫不经心的问。   张随摸不准这位的意思,眼珠子瞎转,模棱两可道:“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 谢陵瑜声音听不出喜怒,“怎么,等我来给你查?”   张随忙道:“不敢不敢不敢,下官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他说着就要跑,谢陵瑜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倒是说说,查什么,怎么查?”   张随眼睛珠子乱撇,心理压力极大,本来以为是来糊弄的,谁知道这回碰上个硬茬,他唯唯诺诺的说不出话:“这…… 这……”   谢陵瑜把他的脑袋掰起来,因为背着光,张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满是冷意的声音:“去查那位从京城去青城的‘大人’,彻查,懂我的意思了吗?”   张随都不敢说话,连连点头,谢陵瑜满意的松手,他如释重负,赶紧溜了。   这时,官兵新端来一口大锅,里面是白花花的米饭,旁边的箩筐里摆着崭新干净的碗,谢陵瑜看了一下,是陌生的面孔。   他走了过去,拿下挂在腰间的钱袋,低声凑到其中一名官员面前说着什么,那人连声说好,小跑着走了。   谢陵瑜接过另一位官员手里的大勺,让他帮忙发碗,难民们被人叫出来,刚出门就看见那位俊俏的锦衣公子冲他们笑道:“过来排队吧。”   这位公子很大方,给他们的粥都是沥干了水的,大部分都是米饭,盛的满满一碗,每个人拿到手里都是沉甸甸的,也没有之前一家人一碗饭的 “规矩”,这是他们离开了那个小木屋后,第一次吃上饱饭。   那跑腿的人回来,带来了两大箩筐的下饭小菜,招呼着同伴一起分发,谢陵瑜看他们这么热情,跟之前那伙人形成了一种对比,以为是被教训过了,也没太在意。   直到其中一个和他四目相对,冲他客气的笑,他才隐隐觉得不对,那人隐晦的晃了晃藏在袖中的玉佩,谢陵瑜这才反应过来,是 “戮” 的人。   那几人分发完东西,任务也就结束了,那位冲他笑的男人路过他时,轻声道:“公子放心,我们不能做的太明显,只能给困难的人家塞几个馒头,虽然吃不饱,但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谢陵瑜也轻声回答:“辛苦了。”   那人摇摇头,步伐没有停顿,他们好像全程没有交集一样,没有人发现不对。   只有那个妇人的儿子突然小声道:“娘亲,这个哥哥和小木屋的哥哥一样好看,你说他们会不会认识?”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往往是最接近真相的。   那妇人赶紧捂住小孩的嘴,吓了一跳:“不许胡说,不能把木屋的哥哥说出来知道吗?”   说着,那妇人看了一眼谢陵瑜,嘴里还残留着小菜的咸味:“但是这个哥哥也是好人,他们都是我们的大福星,知道吗?”   孩子懵懂的点头:“知道了。”   在一群人忙着吃饭时,谢陵瑜悄悄的走了,跟何武官说了声让他帮忙盯着,何武官乐意至极,他便放心的走了。   谢陵瑜回府后先去了找了他的兄弟们,结果去二人的院子里皆是扑了个空,他纳闷的问了家仆才知道,原来两个人约着去后院的湖里钓鱼去了。   谢陵瑜远远看见两个人凑在一起钓鱼,时不时的还打闹两下,就知道他们肯定钓不上来鱼,果然走近一瞧,这都一上午了,才钓上来一条。   谢陵瑜默不作声的站在他们身后,觉得这鱼估计是心情不好,蔫头耷脑的。   孟毅本来还在吹牛,说今天一定要钓一锅回去,结果定睛一瞧水面上居然有三个人影,吓得他魂差点都没有了。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搞暗杀!   他猛的侧身躲开,还不忘推了贺蔚一把,大喝一声:“小贺,快躲开!”   谢陵瑜:“???”   “噗咚——” 是贺蔚猝不及防,莫名其妙被推到水里的声音。   孟毅抬头人就傻了,看了一眼表情麻木的谢陵瑜,又看看被他推到水里的贺蔚。   孟毅:“?!!”   谢陵瑜:“……”   贺蔚骂骂咧咧:“别聊…… 咕嘟咕嘟…… 快救我咕…… 咕嘟嘟……”   26 谎言   贺蔚被二人合力救上来的时候,已经蔫了,任谁聚精会神却突然被推下水,都会变成全身上下写满脏字的危险人物。   孟毅愧疚的不行,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谢陵瑜心虚的摸摸鼻子,强装镇定的带他们回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祸不单行,几人回去的路上,偶遇了悠哉悠哉躺在摇椅上的青丘玦,他大刺刺的横在谢陵瑜的院前,身侧还放着水果,时不时捻上一个,反衬的他们狼狈至极。   几人面面相觑:“……”   青丘玦勾唇:“哟。”   几人心中警铃大作,谢陵瑜只好上前一步,心想今日也要给京里写信了,至于怎么写,多少还是要和这个盟友商量一下的。   “一起吧。” 谢陵瑜邀请道。   青丘玦这才赏脸似的站起来,看着如临大敌的三人,觉得很有趣,他笑了笑:“走。”   一行人来到贺蔚的院子,待贺蔚换好衣裳出来,谢陵瑜有种回到了昨天夜里的感觉,只是这次略有不同,多了个青丘玦。   几人落座,关好了门窗。   “这里的官员纪律松散,我今日稍稍整顿了一番,也表明了态度——彻查青城贪官。” 谢陵瑜皱眉道。   孟毅忍不住问:“陛下的意思就是要看你的态度,这样一上来就跟他对着干好吗?”   贺蔚摇头:“陛下了解谢家,我哥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敷衍反而奇怪,不是我哥的作风。”   孟毅一想觉得有道理,虽然陛下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显然难民数量太多了,只会越闹越大,这个时候试探的……   孟毅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是在试探你的能力?”   谢陵瑜仍蹙着眉,叹息道:“不全是,他应该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难民存活率会这么高,背后的人是谁,以及…… 我和这个背后之人有没有关系。”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的聚集到 “背后之人” 身上。   青丘玦挑眉,整个人呈一种放松的状态,谢陵瑜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问他:“你觉得,我该怎么交代这件事情呢?”   “你觉得他不知道是‘戮’的手笔?” 青丘玦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谢陵瑜沉吟片刻:“他知道,但不知道是你们做的,还是受人之托。”   青丘玦满意的点头:“所以是我们做的还是受人所托呢?”   谢陵瑜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受人所托,不对…… 我并不知晓。”   虽然贺蔚与孟毅插不上话,但这不妨碍他们觉得现在的局面,很像在是在学堂私塾。   青丘玦点头:“你才刚刚抵达紫州,而且‘戮’不会往外泄露内部的事情,你没有人脉,只能凭猜测,所以应该模棱两可,并且适当怀疑,我是否是当年的余孽,或者说我是否替人办事。”   贺蔚一拍手,在孟毅云里雾里的眼神里道:“啊,我明白了!这样我哥就就撇清了关系,并且其实根本没有报上去什么有用的信息。”   谢陵瑜点点头:“而且以重戮自负且多疑的性格,根本不会把我的怀疑当一回事,甚至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暗示的当年余孽提醒了他,他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这样暴露在外的‘戮’反而没有太大嫌疑。”   “甚至,会成为他下一个拉拢对象。”   说完,谢陵瑜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青丘玦,似乎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青丘玦不动声色的摩挲着玉佩:“大致是对的,但他没那么好糊弄,之后对你的监督会更严密,无论是你还是‘戮’,都会被他划入怀疑的名单。”   “这样也有一个最大的弊端,那就是哪边有点风浪,都会吸引他很大的注意力。说白了,就是没什么脑子的瞎怀疑,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他也就只能靠着这股狠劲了。”   青丘玦嗤笑,嘲讽的神情几乎要化为实质,语气里充斥着对重戮的不耻和不屑,他无意间目光扫过谢陵瑜,心下居然颤了一下。   谢陵瑜正认真的看着他,那是一种探究和怀念的神情,他尚且愣怔着,忘了收敛表情,让青丘玦一颗万年不动的老心稍微上提了那么一点点。   另外两个敏锐的感受到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悄摸着观察。   “怎么了?” 青丘玦稳住心神,冲他眨眨眼,“谢兄怎么总盯着人家看?”   孟毅贺蔚同时瞪眼:“???”   那么不要脸呢?   谢陵瑜却收回视线,表现的比他还心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回了一句:“无,无事。”   几人聊的也差不多了,孟毅他们秉承着离狐狸精越远越好的想法,当场就要送客,谢陵瑜却先他们一步起身。   “走吧。” 谢陵瑜主动朝青丘玦道。   青丘玦微微蹙眉,点头:“嗯。”   孟毅和贺蔚面面相觑,眼神交流。   这不对劲。   一路无言,直到临近小院,谢陵瑜才停下脚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没头没尾的道:“你是太子余党。”   这句话他虽说是问的,但却用了肯定句。   青丘玦顿了一下:“算是。”   谢陵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小的问了句什么,但青丘玦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他跟蚊子哼一样的问话。   “那你一定知道青丘大公子…… 他,他还…… 活着吗?”   谢陵瑜脑子乱的很,他不止一次的觉得这人和青丘玦像,一个人可以长得像,但如果在符合这个条件的同时,性格也像。   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许是一个人?   会不会青丘玦根本没有死,眼前这个就是,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太好……   谢陵瑜眼里染上了笑意,低头看着他微动的衣摆,心中越发肯定。   “死了。” 清冷的声音像是秋末的风,让谢陵瑜燃起希望的心骤然冷却。   他几乎是错愕的抬头,撞入了一双冰冷的眸子,青丘玦薄唇微动,一字一顿道:“死在正午的街头,没有全尸,乱葬岗勉强拾了下,埋在山里。”   他眼睁睁的看着谢陵瑜的脸惨白起来,眼里是一片暗沉和不解。   为什么要做出这幅表情,是在为他难过?   可为什么会难过呢,明明避之不及好像他是洪水猛兽一般,甚至不曾去看过一眼。   “确认了吗?”   半晌,谢陵瑜重新低下头,声音沙哑而艰涩。   青丘玦顿了一下,拧眉看他:“确认无疑。”   天色向晚,两个人在微风中衣摆轻晃,谢陵瑜突然觉得宁静的很,让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一颗心整个沉到了底。   失望和不敢相信的情绪来势汹汹,将他一下子淹没,来不及反应。   青丘玦等了半天发现他一动不动,眼神空洞,竟是毫无征兆的发起了呆,表情愣怔又可怜,青丘玦心情复杂,半晌伸出手。   拉着他的手腕把人往房里拖,谢陵瑜低头看了看,也不挣扎,失魂落魄的跟着他走。   “你在想什么?” 青丘玦把人带到房间,临走前忍不住问。   谢陵瑜抬手遮住眼睛,放松的往床上倒:“可我觉得他还活着。”   青丘玦那家伙,别的本事没有,记仇讨债第一名,自己还欠他条命呢,他怎么就死了?   这不可能。   心里头是这么想,眼睛还是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   “我还欠他东西,他怎么还不来拿?” 谢陵瑜声音闷闷的,似是喃喃自语,又像真的在问。   青丘玦脚步微顿,嘴唇似乎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回应谢陵瑜的,是关门的声音。   27 饿肚子   谢陵瑜没去吃饭,先在案前将信写了,描述了一下难民的处境,言语间充斥着正义凛然,特别符合他现在的形象。   年轻气盛,无脑正义,一看就古板且不太聪明。顺便把自己的怀疑一股脑的写进去,什么怀疑太子余孽仍在,什么怀疑‘戮’就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最后义正言辞的表示一定要抓住那个贪污腐败的败类,还朝廷一个清白。   完美。   谢陵瑜满意的掸了掸纸张,出门去找了何武官,他带着一只不起眼的白鸽。   谢陵瑜看着他将信绑在鸽子的腿上,白色的小东西扑棱翅膀,飞的还挺快。   “这信大概何时能送到?” 谢陵瑜看着鸽子消失在天边,好奇的问道。   何武官摆摆手:“今晚陛下就寝前便能送到,别担心。”   谢陵瑜日有所思的看着天边,心里琢磨着重戮看到信的反应。   看到太子余孽时,会有瞬间的心惊吗?   ——————   夜深了,奢华的宫殿里,熏着清雅的香。   重戮在自己的寝宫,案前堆积着一堆净说废话的奏折,看的他愈发不耐,“哒哒——” 远处的门被扣响,他隔着屏风,皱眉停笔:“进。”   “陛下。” 周喜手里抱着一只白鸽,绕过屏风毕恭毕敬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重戮放缓了情绪,冲他招手:“过来。”   周喜上前几步,低着头将鸽子送过去,重戮却没有动作,他搁下笔道:“朕想听你念。”   烛火摇曳,周喜微顿,还是将信纸打开,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   重戮表情渐渐变得满意,冷嗤:“不错,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正人君子。”   周喜手指摩梭了一下纸张,眼中闪过笑意,很快又变成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谢公子倒是敢想敢说。”   重戮不可置否的皱眉:“若真是余孽,怎敢舞到朕面前来,‘戮 “确实可疑,但可疑的不仅仅是这一个,谢陵瑜也待定。”   说着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坐视不理就说不过去了,拨些银子过去,青城那个废物抓起来不日问斩,你给他回封信。”   周喜垂下头,看不出情绪,低声道:“是。”   ——————   紫州城主府,谢陵瑜隔壁院子里。   “咕嘟……” 这是他第三次肚子叫,晚上不吃饭的报应来了,这大半夜的。   原本他屋里倒是被贴心的备着些糕点,这会屋子被人霸占了,这里是啥也没有。   让他去找青丘玦,算了吧,不如饿死。   这个点厨房应该也没人了,但如果剩下点馒头糕点什么的,应该很合理吧。   那毕竟是厨房,还能一点儿食材没有吗?   在第四声肚子的 “怨念” 响起前,谢陵瑜一跃而起,鬼鬼祟祟的推开一道门缝。   很好,没有人。   那…… 准备出击!   谢陵瑜一路小跑到厨房,别的地方倒有灯,厨房没点,这会黑灯瞎火的。   他在黑暗里艰难的摸索着,想要找到蜡烛或者灯盏,谢陵瑜渐渐适应了黑暗,勉强能看见一点点轮廓,他的手摸到一个类似于蜡烛的东西,赶忙凑过去看。   “你在干嘛?”   清冷的嗓音毫无预兆的响起。   在寂静的,黑灯瞎火的夜里。   谢陵瑜吓得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了,整个人毫无预兆的一抖,猛的转头去看。   一个人形的东西悄无声息,突然的出现在眼前,谢陵瑜心惊肉跳,寂静的夜里只余下急促的心跳和微乱的呼吸。   下一刻,摩擦声响起,火光毫无预兆的亮起,谢陵瑜闭了闭眼,睁眼就发现对面这位正是霸占他的屋子和糕点的青丘玦。   这就非常尴尬了。   青丘玦欣赏着他羞恼的样子,也不说话,就这么从上到下,在从下到上的扫视他。   谢陵瑜恼羞成怒,沉声道:“还不是因为你占了我的屋。”   说着,他的肚子附和似的叫了一声。   谢陵瑜沉着脸,双手捂上肚子。   都到这个份上了,也没必要追究什么面子,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转身去搜刮食物,他这才发现桌上的根本不是蜡烛,而是一根细长的胡萝卜。   馒头什么的都没有,只有一些基础食材,谢陵瑜看着箩筐里的面条发愁。   虽说他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孩子,但是他属实真的没有下过厨,毕竟能大半夜饿的找不着东西吃,他也是头一回……   但其实是第二回。   第一回,是跟着太子殿下去了青丘府,那时候他约摸十来岁,还没有变声。   青丘府没有在屋里备糕点的习惯,谢陵瑜半夜太饿了,就悄悄溜去了厨房里,他远远望着有灯光,高兴极了。   兴冲冲的跑进去,鼻尖闻到香气,抬眼一看,一个跟他差不多的的小公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小公子神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动作,也没有开口的意思,自己孤零零的煮面,脸上手上还有淤青肿胀,谢陵瑜不敢吱声,怯怯的望着他。   锅里的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谢陵瑜看他动作娴熟的加着油盐,偷偷咽了咽口水。   小公子斜眼赏了他个眼神。   “怎么了?” 他不耐烦的开口。   谢陵瑜眼睛亮了起来,软着声音道:“哥哥,你在做面条吗?”   他充满暗示的看着他锅里的食物,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小公子顿了一下,没吱声。   谢陵瑜久久没得到回应,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有点委屈的低下头看着脚尖,两只脚不安分的动了动。   突然,黑袍金纹的衣摆出现在眼前,一阵雾气和熟食的香味扑面而来,一碗面被递到了他眼前。   谢陵瑜惊喜的睁大眼睛,抬眼去看。   他这才发现小公子生的漂亮极了,凤眸清亮,皮肤白皙还透着红晕。   小公子见他半天不动,有点不耐烦:“你吃不吃?”   谢陵瑜这才赶紧接过碗,感激道:“谢谢哥哥!”   小公子很冷酷的 “嗯” 了一声,自己又去重新煮了一碗面条,谢陵瑜狼吞虎咽吃完了也不急着走,趴在那里陪着小公子,眼睛眨也不眨,还冲人傻笑。   后来可能是吃饱喝足,心情又好,迷迷糊糊的眼睛越来越睁不开,眼睛一副努力睁开但没能成功的样子。   小公子吃完了面,抬头发现小孩睡着了,小嘴粉嫩嫩的轻轻嘟起,睫毛细长,脸上睡出了红晕。   他冷笑一声,抬步就走,“啪” 的带上了门。   半晌,厨房的门又被推开,有人来了又走。   第二天一早,厨娘发现谢陵瑜在这里,吓了一跳,赶紧把人叫醒:“小公子怎么晚上在这里歇下了,赶紧回屋去,着凉了可不好。”   谢陵瑜睡眼惺忪的揉眼睛,感觉有什么要从肩膀上滑下去了,扯过来一看。   是一件黑色的披风,上面有漂亮的金纹。   小狐狸样式的。   28 同塌而眠   青丘玦冷眼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就像一颗蔫了的小白菜,萎靡不振起来。   目光定格在箩筐里的面条上,他扯了扯嘴角:“你看着它会变成熟的吗?”   谢陵瑜别过脸没心情理他,无奈的道:“你能不能回……” 去。   下一刻,箩筐被人拿走了。   谢陵瑜惊讶的抬头,撞进一双嘲讽十足的凤眸,这人用手点了点柴火:“不会做饭,生火总会吧?”   谢陵瑜咬牙:“…… 会。”   青丘玦把东西放到桌上,在灶台上找到了一盏油灯,用火折子把它点亮,然后把火折子扔给他。   谢陵瑜伸手接过,轻轻说了一句 “谢了”,转身去架柴生火,青丘玦从缸里舀了一票清水,放入锅里煮沸。   夜色愈深,厨房却亮起了暖色,烟雾在黑墨似的空中向上浮。   谢陵瑜一心添柴,没一会儿面就好了。   青丘玦揭开锅,自然的盛了两碗,谢陵瑜下意识问:“你也饿了?”   青丘玦一脸荒唐的看着他:“难道我要看着你吃?”   谢陵瑜默默扒着面,嘟囔了一句:“也不是不行啊。”   说着,他突然顿住了。   低头看了看面,又尝了一口。   好吃是还挺好吃,但是这个味道……   谢陵瑜皱眉,这味道与当初在青丘府的那碗别无二致,甚至青出于蓝。   谢府的厨娘喜欢往面里加麻油,导致谢陵瑜一度不喜欢吃面,这才将那碗面记得清楚。   谢陵瑜心底冷笑,心里怀疑更甚,也许他不是青丘玦,但他肯定和青丘家脱不了干系,更何况这人满嘴胡话,根本不可信。   瞧瞧这面下的都是一个样式。   所以他的话估摸着真假参半,要么他就是青丘玦,要么就是青丘玦那厮教唆的!   谢陵瑜这么想着,恨的牙痒痒,把碗里的面条当成青丘玦那厮吸溜,吃的倍儿香。   他没看见青丘玦用一种看猪的目光看着他,没有食物就蔫的像颗白菜,有了食物吃的头都不抬,这不是猪是什么?   谢陵瑜吃完用手帕擦擦嘴,发现青丘玦也正好撂筷子,他温和道:“走吧。”   青丘玦微顿:“…… 嗯。”   两人走到院前,青丘玦刚想告别,就见谢陵瑜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扯了扯嘴角:“谢兄今晚要与在下同塌而眠?”   他做出一副乐意至极的样子,想要欣赏谢陵瑜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料谢陵瑜笑道:“对呀,正好一个人睡挺冷清的,那就一起吧。”   太好了,如果这人半夜说梦话泄露点自己有没有做亏心事,就更好了。   青丘玦危险的眯眼:“?”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两人走进屋,青丘玦眼睁睁看着谢陵瑜褪下外衣,迅速钻进被子滚进里边,露出个脑袋看他,还拍了拍外套空着的地方:“你快来呀。”   青丘玦笑了,气笑的。   他磨了磨牙,低声道:“这就来。”   两个人挤在一起,原本以为是睡不着的,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睡意便来的汹涌。   他们迷迷糊糊的抢被子,不一会呼吸就匀称起来。   窗外寂静无声,一时间天地似乎只余下二人。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何武官打着哈欠,捧着鸽子来找谢陵瑜。   一般这个时候,谢陵瑜是起了的,但是有个懒胚在身边,他也忍不住多睡了一会。   何武官在外头大大咧咧的叫了声 “谢公子”,然后象征性的敲了敲门,就抬步进来了。   “嗯,有人来了?” 谢陵瑜刚睡醒,声音有些软绵,带着温柔缠绵的意味。   另一个陌生低沉的声音含糊的应道:“嗯。”   何武官眼睛睁大,一下子就顿住了,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这……   房内,谢陵瑜睡眼惺忪,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踩了青丘玦一脚。   “嘶……”   青丘玦闷哼一声,压着火道:“啧,下去。”   谢陵瑜慌乱的替他揉揉,连连应声:“好好,我马上走,你再睡会儿。”   青丘玦用被子蒙住头,不搭理他。   谢陵瑜匆匆穿好衣服,走出屏风才发现是何武官,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表情感觉像是癫痫犯了。   “何大人不舒服?” 谢陵瑜纳闷道。   何武官绷着脸摇头,把信递给他:“叨扰了,这是陛下的回信,下官告退。”   谢陵瑜接过信,还没道谢呢,何武官就大步走了,那速度之快,活像身后有狗咬他。   青丘玦打着哈欠出来,身上散散的披着外袍:“写了什么?”   谢陵瑜正认真的看信:“…… 贪官已压入大牢,不日问斩,盯着‘戮’的动作,安置好难民便可启程回京。”   谢陵瑜收起信道:“大致是这个样子。”   青丘玦点头,固定了一下有些松了的面具。   谢陵瑜忍不住道:“你整天戴着面具不难受吗,睡觉也带着。”   说着他自嘲一笑:“不会是防我吧?”   青丘玦顿了顿,伸手放到面具上,缓缓摘下。   谢陵瑜不由屏住呼吸,自己都没发现他有多紧张。   直至面具被完全摘下,一张平平无奇却又莫名顺眼的脸出现,谈不上英俊,到还是有几分清秀的。   但不是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谢陵瑜有些心口有些失落,开玩笑掩饰道:“这长得不是挺俊,天天捂在面具里做什么?”   “见不得人的时间长了,自己也就习惯了。” 青丘玦半真半假的道。   一双凤眸在谢陵瑜脸上定格几秒,垂眸无声的笑了一下,他的失落都写在脸上了。   谢陵瑜先去洗漱,收拾收拾便准备去安置难民:“不知道拨了多少银子下来,我瞧这里不错,要是能让他们在这里定居……”   青丘玦摇头:“应该只够他们生活,不过如果他们愿意,不一定要住在城里,可以去城郊重新再来。”   谢陵瑜点点头:“砖瓦这些的费用我可以先宰张随一笔,然后贺蔚他们和我凑一凑,应该差不多了。”   青丘玦顿了一下:“其实我这里有几个能用的木匠”。”   谢陵瑜惊喜:“那太好了,他们现在在哪?可以先过来商量一下。”   “今天下午能到。” 青丘玦算了一下时间道。   解决了第一步,接下来该去安置点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最后一批难民还没有入城,我们……”   “入城了,昨夜你吃面的时候就到了。”   青丘玦眼底闪过嘲讽,被谢陵瑜看个正着。   谢陵瑜语塞,纳闷了:“…… 你不是昨天后半夜一直跟我在一起吗,哪得来的消息。”   青丘玦嗤笑,说了一句让谢陵瑜似曾相识的话:“第一,我是在你眼皮子底下看的消息。”   谢陵瑜:“……”   好了,别说了,他不想听。   青丘玦:“第二,它昨晚还和你打了招呼。”   谢陵瑜:“???”   一瞬间他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不自觉的一激灵,谢陵瑜吞了吞口水。   什么东西,能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   和他打招呼?   ……   29 微光   谢陵瑜的表情愈发凝重,青丘玦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他凑近了些,垂眸看着眼前沉思的人,蛊惑似的低声道:“想知道吗?”   谢陵瑜百思不得其解,微微仰起头,黑润的眸子写满了求知若渴。   青丘玦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确定吗?”   谢陵瑜狐疑的看着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强烈的直觉让他想要放弃:“要么还是算…… 喂!!”   下一秒,奇怪的触感从手上传来,谢陵瑜忍不住低头这么一瞧。   他骤然对上一双豆豆眼。   谢陵瑜瞬间魂飞魄散,他几乎一眼就辨别出这条乌漆嘛黑的东西是他娘的蛇!   是!蛇!!!   “拿走,快拿走!” 他一边把那条胳膊甩出了残影,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轮转,一边拔高音量疯狂输出。   连作俑者都被他震的怔住了几秒,刚想伸出手把自己的小使者拿回来,只见谢陵瑜一个无敌风火轮,“歘” 的一声。   一道黑色的残影被猛的甩到门板上,“pia 叽” 一声又掉到了地上。   青丘玦:“……”   谢陵瑜喘着气,慢慢冷静下来,望着被自己甩出去的小蛇:“……”   谢陵瑜发誓,那一刻他存了死志。   在这窒息的几秒里,青丘玦终于反应过来,走到门口轻轻捻起小黑蛇,它软趴趴的搭在他手上,一动不动。   青丘玦把小黑蛇放到桌子上,还是一动不动,没办法只好用手指轻轻晃了晃它的脑袋,掏出一瓶不知道是什么都药丸给它喂了一颗。   谢陵瑜这会愧疚的坐在旁边,隔了一段距离,小心翼翼的看着青丘玦:“…… 对不起。”   青丘玦顿了一下:“没事。”   到底是傻子,明明是他吓唬人在先,被吓唬的反倒是倒上歉了。   谢陵瑜脸全都红透了,连带着眼睛里都涌上水色,小声问:“它怎么样了?”   青丘玦还没来及说话,谢陵瑜又急道:“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之前差点被蛇咬,我乍一看见被吓到了。”   “我没有想……”   谢陵瑜懊恼的锤了一下大腿,以为自己杀害了盟友的爱宠,现在特别难受。   “它没死。” 青丘玦面无表情。   谢陵瑜忧郁的看着他,又看看一动不动的小黑蛇,颓废的抹了把脸。   “它只是被砸昏过去了,我刚刚已经喂过药了,回去让鹿回看一眼就行了。”   青丘玦服了,连嘲讽都表情都做不出来。   谢陵瑜:“……”   两个人耐心等了片刻,谢陵瑜眼尖的瞥见小蛇的尾巴动了一下,瞪大眼睛:“动了动了,尾巴动了!”   青丘玦用眼神示意他安静,自己用手安抚着小蛇。   谢陵瑜往后退了退,想想又忍住了。   小黑蛇终于醒了过来,绿豆似的眼睛看到他时,尾巴僵直了一下,“嗖” 的一下窜回了青丘玦的衣袖里。   袖子还以肉眼可见的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它乱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陵瑜呆了一下,理智逐渐回笼。   他看看青丘玦,又看看青丘玦袖子里的蛇,再看看他们俩昨晚睡得床。   他勉强笑了一下:“你这小宠物,平时挪窝吗?”   青丘玦委婉的说:“其实他不咬人的,也很听话。”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谢陵瑜铁青着脸摔门而去,转角遇上了何武官。   他立马变脸,表情缓和下来,温和道:“何武官,在下有事要交给你办。”   谢陵瑜交代何武官的是去当地官员哪里的清点银两和粮食,实际上是在警告张随不要搞小动作,顺便支开何武官。   而他自己则去了安置点,这样见到了之前那些难民,问起来就方便的多。   远远看见了帐篷,现在不是饭点,只留下几个官员看守,谢陵瑜一瞧乐了,这不就是昨天被他骂走的几个人吗。   那几个人看见他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匆匆对他行礼:“公子,您来了。”   谢陵瑜高深莫测的背着手,冲他们笑笑:“去前面看着。”   “是。” 几人不敢多言,恨不得理他八丈远,一得到命令就跑到二十米开外把关去了。   谢陵瑜深吸一口气,去掀开了帘子。   帐篷内光线很暗,难民们蜷缩在一起说着什么,听见异动齐刷刷的转过头来看。   他站在光下,为这里带来一束微弱的阳光。   不及烈火,却如甘泉。   谢陵瑜清了清嗓子:“好久不见。”   瞬间,小女孩惊喜的嗓音在晦涩的光线下突兀的响起,像是割裂泾渭分明的清流,人群活了起来。   周小哭着跑过来抱住他:“呜呜呜哥哥!”   谢陵瑜抱起她,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乖。”   周小的娘亲在后面愣是没拉住,叹了口气过来道:“公子,有劳了。”   其他难民这才意识到什么,转头七嘴八舌的问,小木屋里见过谢陵瑜的那拨难民一一作答,不一会儿大家就知道这位俊朗的公子和之前护送他们的公子是一伙的。   角落里一个小男孩嘟嘴:“娘亲你看,我就说吧,他们一定认识!”   那妇人哭笑不得的摸了摸孩子的头。   谢陵瑜被他们围在中间,只好席地而坐,将周小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安置好,这才开口。   “在下今日前来,是想问问你们的想法。”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朝廷拨款下来了,你们是想各自分开,还是在这里重建家园。”   谢陵瑜话音落下,身边一片寂静,但他们不是犹豫着分开还是重新开始,而是……   其中一个男人红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 我们还能有家吗,像之前那样?”   其余的人也纷纷开口。   “是真的吗,我以为我们要流浪一辈子了呜呜呜……”   “我们要在一起,我们要重建青城!”   “对,我们要在一起……”   谢陵瑜听见这些,觉得扎他屁股的野草都变得可爱起来,他没有打断难民们抒发情感,而是静静看着他们。   一个个灰头土脸,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明亮的眸子,淳朴而善良的笑容。   他们即使在脏乱无光的帐篷里,也没有失去生机和善意,像是长风掠过荒原方可起死回生的野草。   这一刻他坐在中央,侧头看向空荡荡的手边,像是回到了当年。   而那时这里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笑着把他揽到怀里:“百姓是最可爱的人,小星星长大了可别学朝廷那一套,我们从不高人一等。”   教他看人间,教他懂人情。   “高处不胜寒,谁爱去谁去。”   谢陵瑜也拖长声音:“我们以后——”   那人捏捏他的鼻子,他们哈哈大笑,一起冲着天空大喊。   “先爱天下,再治天下,最后为天下。”   为天下鞠躬尽瘁,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他们像两个疯子,在穷奢极欲的皇城脚下肆意。   30 官府   周小歪着头担忧的瞅着他,小心翼翼的拉住谢陵瑜垂在身侧的手。   谢陵瑜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安抚的握住她的小手,示意自己没事。   小姑娘这才放心的靠在他怀里,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   了解了他们的意愿,谢陵瑜耐心的等难民们说完,这才开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那位…… 嗯,之前的那位公子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说着,他将睡熟的周小交给她的娘亲,这才朝大家一拱手,众人纷纷跟着起身。   “诸位,在下过些天就要走了,看不到你们重建家园了,大家都好好过日子,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难民们起身送他,感激的要给他跪下,谢陵瑜拦不住这么多人,只好涨红着脸赶紧让他们起来。   难民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两位公子以后若有什么他们能帮的上的,他们一定义不容辞。   离开帐篷时,谢陵瑜一颗心被填的满满涨涨,他回到贺府,直奔自己的屋子去。   他一把推开门喊到:“青寨。”   “嗯。” 侧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谢陵瑜侧头望去,发现他今天也没有戴面具,这会儿一只手支着下巴看风景,另一只手在窗沿有节奏的敲打着。   他刚想走进些,脚步突然一顿,犹豫:“小黑今天在吗?”   青丘玦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他,充斥着嘲讽:“回去养伤了,被你吓坏了。”   谢陵瑜悻悻地倒了杯水掩饰尴尬:“我那又不是故意的…… 咳,如你所料,他们准备重建青城,不愿意分开。”   “嗯…… 还托我告诉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能帮上的尽管吩咐。”   青丘玦垂下眼摇头,走过来夺过谢陵瑜给自己倒的水,一饮而尽:“明天启程?”   谢陵瑜微怔,失去杯子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心头骤然涌出几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舍。   他张了张嘴:“对…… 明天就走了。”   说着,谢陵瑜忍不住问:“那之后我怎么和你联系,接下来要做什么?”   说完,他就知道嘴快了,怎么整得他好像多积极的要和给他下毒的乖孙联系似的?   青丘玦好整以暇的将杯子还给他:“接下来狐面或者鹰眼会告诉你怎么做。”   谢陵瑜顿了一下,低头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到:“那你呢?”   青丘玦凑近了些,盯着他:“舍不得我?”   谢陵瑜一脸的荒唐:“怕你出了意外没人给我解药而已。”   青丘玦嗤笑,站直身子往外走:“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以很多身份。”   谢陵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么看来,京城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安稳,内里或许早被无声无息的植入了别的势力,而主人却可笑的以为把握一切。   谢陵瑜也站起来,去了一趟官府。   何武官在那虎着张驴脸,坐在椅子上监督他们查账,点粮。   张随那手帕都换了几轮了,冷汗冒个不停,见谢陵瑜远远过来了,膝盖一软。   旁边的人赶紧扶住他,七嘴八舌的关心:“大人!没事吧大人……”   张随糟心的挥开他们:“哎呦!让开让开!”   转脸冲谢陵瑜扬起个谄媚的笑容:“公子来了啊,快快请坐。”   说着瞪了一眼旁边的人,恶狠狠道:“愣着干什么,备茶!”   那人连连应声,张随跟唱京剧似的变脸,自己笑呵呵的端了把椅子给他。   谢陵瑜谢过他,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张口第一句话就让张随差点哭出来:“账核对完了?”   张随嘴唇哆哆嗦嗦,眼看着就发白了。   这时,何武官走了过来,冷笑一声:“张大人,你这是准备让上头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张随 “噗通” 一声就给他们跪下了,老泪纵横。   谢陵瑜看向何武官:“差多少?”   何武官声音洪亮,半个院子都能听清楚:“朝廷早就拨发了银两,张大人私吞了大半,粮食也是一样,差点为朝廷抹黑,呸!”   说着,他还对张随啐了一口。   张随的哭叫瞬间停止,脸色苍白的抬头,一脸茫然和惊慌:“不,不可能!”   他是贪,但他更怕死,贪的都是些小便宜,朝廷根本没有拨款下来!   何武官阴恻恻的看着他,眼里含着隐晦的警告,张随哑了,颓废的低下头,心里头算是清楚了,这是要自己出来背锅,这把老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接过官员递过来的热茶,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扬起一个神似青丘玦嘲讽的弧度。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谢陵瑜清了清嗓子,何武官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刚想提醒这个愣头青公子,不要把事情搞大了,否则朝廷名誉受损,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没想到谢陵瑜这次非常上道,用一种蛊惑的语气说:“想必张大人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吧?”   张随抬起头,小眼睛里闪过希冀:“大人,给小的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小的上有老……”   谢陵瑜笑了,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呢也不想为难你,把拨款补上,多做些好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怎么样?”   张随感激涕零,连连道:“大人放心!小的保证,接下来一定把欠款补上,多做善事!”   谢陵瑜满意的点头。   何武官有些诧异的同时,觉得谢陵瑜这次特别上道,省下了不少麻烦,准备在之后向陛下汇报的时候说些好话,毕竟他看上去就是个愣头青。   况且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还真能跟人密谋什么不成?   谢陵瑜完成任务,交代何武官 “威慑” 一下张随,不要散播抹黑朝廷的言论,让何武官愈发肯定他是自己人,打包票说包在自己身上。   谢陵瑜身心舒畅的走了,踏出官府的那一刻,他吐出一口浊气。   青城贪官不日问斩,朝廷拨了款让难民得以生存,张随贪小便宜还债。   总的来看,事情非常圆满。   回到贺府,谢陵瑜看见孟毅和贺蔚就大大咧咧的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酒,冲他招手。   他走过去一手一个,把人拎回府里。   他们走到前厅,贺蔚蔫了吧唧的伏在桌子上,一脸的愁容:“哥,你们又要走了。”   孟毅也叹了口气,眼巴巴的看着谢陵瑜:“云楼……”   谢陵瑜看看两个,觉得自己真像是当了爹,强忍叹息:“皇命难违,陛下说即日启程。”   眼见贺蔚嘴巴一瘪,谢陵瑜赶紧道:“不过哥有事拜托你,事成之后,你也能来京城小住,怎么样?”   贺蔚反应极快,惊讶:“你是说……”   谢陵瑜点头:“将你珍藏的半数黑白温玉棋带给我,这不就名正言顺了嘛?”   孟毅撇嘴,不满道:“喂,你们俩打什么哑谜?”   贺蔚看了看谢陵瑜,见谢陵瑜没有阻止,便凑过去跟他嘀嘀咕咕解释了一番。   31 活着   谢陵瑜是危楼的 “星君”。   每个组织都有着它们独特的构造,“危楼” 分黑旗,白旗两个分布。   黑旗从武,白旗从文,他们作为搭档,接下一些生意,例查探消息,护送宝物,保护某个指定人物等等等。   总之不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他们什么都干。   他们名下也有商铺,会在牌匾上挂上标志性的物件 “危旗”,想要做生意的拿着信物去他们名下的商铺即可。信物可以通过人为引荐,有点身份的人多少有点路子。   而每个组织都有标志性的符号。   “戮” 是雾中狐,“闻” 是耳廓。   “危楼” 则是缺角的楼和三颗星。   孟毅大吃一惊,看着谢陵瑜半天说不出话,一把攀住他的肩膀,坚定道:“云楼,我后半辈子就靠你了。”   谢陵瑜笑骂:“上了我的贼船就是我们的人了,你可别想跑路。”   孟毅摆手,表示自己绝对可靠。   半晌,他神头鬼脸的凑过来:“那你们现在接生意吗?”   贺蔚还在笑,闻言一怔:“嗯?”   孟毅一副我终于有门路的样子,摸了把脸:“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丢人了,捉奸这差事你们接不接?”   谢陵瑜:“……”   贺蔚瞪大眼睛:“啊?”   捉、捉奸?   谢陵瑜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确定?”   孟毅给了他一个隐忍的眼神,一向没什么苦恼的脸上添了几分郁色:“我娘就是被这老东西气病的,走的时候都在说对不起我,可分明就是我没用,害得娘亲在孟府里受人欺凌,郁郁而终。”   谢陵瑜过去拥住孟毅的肩膀,拧眉:“子越,当初你才几岁,这不是你的错,莫要辜负戚姨对你的期望,她要你好好的,而不是活在内疚里。”   孟毅搓了搓脸,掩饰微红的眼眶。   贺蔚当即义愤填膺,终于听明白了,他对孟丞相早有耳闻,此人老奸巨猾,绝不是正派。   “子越哥,这事交给我们!” 贺蔚拍了拍胸脯。   孟毅看着他面色缓和不少,点点头道:“正好我此前频繁出入青楼,大家定然认为我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陵瑜会意:“这时候我与你私交甚密,那位反而安心了,觉得我们不成大事。”   三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三人顺便在前厅用了晚膳,中途谢陵瑜去邀请了青丘玦一起,于是两位兄弟埋头苦吃愣是不敢抬头。   而青丘玦自从上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戴过面具,两个小鹌鹑一边害怕一边又去偷看。   谢陵瑜看他们就着白米饭吃,忍不住上手给他们添菜:“别一天天挑食,白米饭能吃出滋味吗?”   然后他顿了顿,心道一碗水要端平,若无其事的给青丘玦夹了一筷子。   贺蔚余光瞥见,一个不察就呛到了,咳得脸红脖子粗,孟毅见状赶紧给他顺气,其实心里也觉得真不得劲。   气氛一片诡异的祥和,两个人扒完饭火速溜了,匆匆打了个招呼就你推我我推你的走了。   走出好远两个人才松了口气的样子,慢下脚步默契的开始往后边指指点点。   “果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刚刚总觉得我饭里有毒。”   “确实,此人深不可测,我们还是躲为上策。”   两人唏嘘不已。   贺蔚摸了摸下巴,疑惑的喃喃自语:“但我怎么觉得…… 他不应该长这样呢?”   孟毅一听,有种找到知音似的眼睛一亮:“对,具体的感觉说不上来。”   “但他在那,我的眼睛就是忍不住往他那撇,总觉得…… 他应该是让人一眼惊艳的才对。”   这边谢陵瑜不疾不徐的吃完,侧头看向身边已经吃完的青丘玦,他食指有节奏的扣击着木椅。   见谢陵瑜看他,挑了挑眉:“吃完了?”   谢陵瑜点点头,看了眼微沉的天色:“一起走一会儿?”   青丘玦颔首,两个人起身走过前厅,来到贺府的后院。   鸟儿在屋檐上探首,歪着头冲他们叽叽喳喳,游鱼在水里安逸的窜动,谢陵瑜捻了一撮鱼食,搓捻着将它们散入水里。   “你们早就混入了京城。”   谢陵瑜想起酒楼的初遇,有些想笑:“那个时候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像个狐狸精。”   青丘玦挑眉,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狐狸精?”   谢陵瑜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怵他:“很显然我的感觉是对的,这不是连着被你坑了两把。”   青丘玦但笑不语,谢陵瑜吹着晚风,整个人也变得懒洋洋的:“等事成之后,我就去雾鲸落建个府邸,留着将来养老。”   青丘玦轻笑,整个人懒懒的靠在柱子上:“放心,若你身陨,我自掏腰包给你添坟。”   谢陵瑜眼睛眯起:“……”   这盆冷水猝不及防,谢陵瑜黑着脸转身就走,觉得自己要和青丘玦散步简直是荒唐,这种人就应该把嘴缝上。   没走两步,就被人一把拉住了。   谢陵瑜头也不回,如玉的俊脸上气出了红晕:“撒开。”   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谢陵瑜甩袖回头,眼前闪过一个白色物件,他下意识的接住,发现是一枚精致的玉佩。   玉佩上是栩栩如生的狐狸,边角镂空,十分的新颖精致,谢陵瑜忍不住摩挲了一下。   “你这是想贿赂……”   谢陵瑜原本还不屑的嗤笑,他无意识的将玉佩翻了个面,映入眼帘的那个字让他瞬间哑然,瞳孔骤缩。   那是一个 “玦” 字。   他捏紧了玉佩,觉得喉咙有些干。   这家伙才不会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别人,难道他真的……   青丘玦看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抵在下颚准备揭下易容的手一顿,蹙眉不解:“你……”   谢陵瑜抬头,深吸了一口气:“青寨,我们如今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   青丘玦颔首:“嗯。”   “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若你信任我,可否给句痛快话……”   “他活着吗?”   谢陵瑜握着手里的玉佩,忍不住再次固执的问:“他还活着对不对?”   青丘玦沉默片刻,抵住脸颊的手缓缓放下,露出一   个玩味的笑容:“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谢陵瑜张了张嘴,低头看着那枚玉佩:“我还欠他东西,我要还的。”   “我等了好久,这王八蛋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含糊的骂,怕不是直接忘了。   谢陵瑜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落寞,手指不断的摩挲玉佩,看起来竟有些委屈。   青丘玦低头看他,目光沉静,良久才道:“活着。”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蔫了吧唧的某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也没有过问他到底在哪,过得怎么样,好像知道青丘玦还活着,对于他来说就是莫大的鼓励。   青丘玦无言的转过身,眼底是一片说不清的复杂,他懒懒的抬起手晃了晃:“走了。”   谢陵瑜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落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看起来像后面的人跌跌撞撞的想要追上前面的人。   而他们最终并肩而行,没入昏暗与光影的交界处。   32 暗号   两人回到房间,谢陵瑜小心翼翼的把玉佩收到锦盒里,像藏东西的小老鼠,把它塞到了枕头下面。   两人洗漱一番,各自褪下外衣。   谢陵瑜早早的躺在里面,随手拿过案上放着的话本正看的津津有味,见身边传来动静,侧头一看,青丘玦手里也拿着本书。   他好奇的凑过去一瞧,发现上面并不是文字,而是奇奇怪怪的符号,谢陵瑜皱眉,完全不能从它的形状分辨出半分意味。   他坐直了身子,靠过去时不小心将头发带了过去,青丘玦觉得有些痒,躲了躲道:“别挡着。”   谢陵瑜听话的往后缩了缩,凝眉琢磨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青丘玦目不斜视,又翻了一页:“暗号。”   书上的符号很复杂,也多,谢陵瑜目光聚集在一点上,那是个十字符号,横长竖短,也是这里面最简单的一个。   谢陵瑜看它在一众复杂的符号里脱颖而出,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意思,方向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   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谢陵瑜刚想岔开话题找补,青丘玦就淡淡的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谢兄眼光独到。”   谢陵瑜脸色一僵,直觉不好:“怎么说?”   青丘玦指着那个符号,修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十字:“横为凶,竖为吉,凶多吉少的意思,这个我们很少用到,因为留下这个符号的人,都回不来了。”   说着他手指轻抚了一下书面,眼神渐渐变沉,他伸手捏了捏鼻梁。   谢陵瑜心里也是一沉,顾不上调侃自己的 “好运气,赶紧转移话题”:“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一个暗号吧。”   青丘玦侧头看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陵瑜不知道想到什么,自己先乐了,很快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上画了一个符号,叫人看的一头雾水,椭圆上画了个星星。   青丘玦感受掌心温度的流逝,他沉吟片刻:“天上掉馅饼?”   谢陵瑜瞪眼看他,想想又觉得是人都看不出来,于是卖了个关子:“不是,再猜。”   青丘玦这次更离谱:“胸口碎大石。”   谢陵瑜张了张嘴,一副憋笑的样子:“不对,是我相信你的意思。”   青丘玦冷漠的挥开他,觉得自己被耍了。   谢陵瑜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急急道:“真的,我没骗你。”   说着,他耐心的解释:“我是这个小玉石,因为我名字中带了个‘瑜’,你看小玉石捧着一颗星星,说明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信任你可以做到。”   “那个时候我上树掏蛋,下地捉鸡,没少被罚,无奈定下这个暗号,我就把它画在鸡窝门口,贺蔚那家伙小时候就喜欢孵蛋,每天都要去跟鸡蛋说说话,他看见就会去跟爹爹娘亲求情,给我捎好吃的过来。”   谢陵瑜想到往事眉眼都染上笑意,还一本正经的补充:“你可别说出去啊,那家伙知道了得跟我拼命。”   任哪个少年郎愿意承认自己儿时的梦想是孵蛋呢,这多没面子。   青丘玦挑眉,点点头:“不说出去可以,拿一个你小时候的糗事交换。”   谢陵瑜抬头看他,觉得自己好心喂了狗,一言不发的把话本扔到桌上,转身拉被子一气呵成。   青丘玦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随手将书搁在枕边,挥手灭灯,还贴心的将被子往上提了提,低声道:“早点睡。”   回应他的是明显拱着被子远离他的背影。   青丘玦无声的笑了,转身把被子一卷,那边的人被迫往后挪了一下,听见某人不耐的声音,他愉悦的闭上了眼睛。   33 离开   一夜无梦,晨间。   意识渐渐清晰,谢陵瑜抱着被子翻滚了一圈,突然发现不对劲。   身边好像没有人。   他茫然的睁开眼睛,手往旁边摸了摸,发现空无一人,谢陵瑜打了个哈欠,走下床榻:“青寨。”   房间空荡荡的,谢陵瑜没找到人,以为他去前厅了,回去穿好衣服洗漱,准备去找人,路过桌前时,发现上面有一张纸条。   谢陵瑜顿了顿,沉默的拿起来。   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后会有期,勿念。”   谢陵瑜冷笑,狠狠的将纸的揉作一团:“谁念你,自作多情。”   他离开屋子,何武官在前厅等候多时,谢陵瑜走过去问:“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吧?”   何武官点点头:“拨款点清了,其他的事情也交代好了。”   谢陵瑜颔首,坐下用膳,差不多快吃完了,孟毅与贺蔚才姗姗来迟,两个人整日厮混在一起,感情升温很快。   这会又要分别,倒真挺不舍的。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谢陵瑜身侧,唉声叹气,满脸愁绪。   贺蔚满心不是滋味,何武官也坐着,牢骚又发不出来,只能在桌子底下扯他哥袍子。   谢陵瑜喝完最后一口粥,一侧头就对上了弟弟幽怨的眼神,他轻咳一声:“待你来京城,为兄给你介绍好姑娘。”   孟毅嗤笑,差点吐噜嘴说出 “你先给自己物色物色”,又怕何武官记上这事,回头陛下真给好兄弟指门亲事。   贺蔚勉勉强强的答应了,几人墨迹了一会儿,张随倒是直接来府上了,一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样子。   谢陵瑜领着几人刚出门,就撞上了张随。   张随还是用它随身带着的手帕一路走一路擦,看见他们赶忙迎上来,笑道:“谢公子这是准备出发了?”   谢陵瑜点点头:“张大人,后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张随连连答应,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公子放心…… 只是,这些难民听说您要走,非要来送,我一时拿不准,就放他们出来了,您看?”   实际上是因为这些难民态度强硬,他刚被敲打不敢轻举妄动,没有办法就把人放出来了。   谢陵瑜有些惊讶,和孟毅、贺蔚对视一眼,笑道:“无妨。”   何武官睥睨着张随,语气不善:“那就走吧张大人,我们时间紧迫。”   张随笑容一僵,忍着火气让开,走到了后面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心里腹诽。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一个小武官倒是端上架子了,呸!   谢陵瑜看在眼里,抿唇掩下笑意。   马车在门口等候多时,城主府围着不少人,有难民也有当地百姓,远远看见他出来,难民们纷纷眼前一亮。   “这一路舟车劳顿,公子回去好生歇上几天。”   “公子若空闲,记得回来看看。”   “公子,后会有期啊!”   他们七嘴八舌的告别,眼中带着不舍,谢陵瑜叹了口气,心头也涌上几分酸涩,正要开口,就发现衣摆被扯了扯。   低头一看,周小仰望着他,大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嘴巴一瘪,她的母亲在后面想要把她扯回去。   谢陵瑜吓了一跳,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哄,冲周小的娘亲摇摇头,示意没事。   “小小不哭,乖。”   谢陵瑜柔和的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周小听话的忍住眼泪,死死抱着他的脖颈,委屈的把小脑袋埋进去。   孟毅见此赶忙做鬼脸想逗她开心,贺蔚也拉着她的小手轻晃:“不哭不哭。”   周围一圈人露出善意的笑,小姑娘好不容易破涕为笑,几人都松了口气。   谢陵瑜见差不多了,便把她交给了贺蔚,周小眨着眼睛看看贺蔚,又看看谢陵瑜和孟毅,第一次开口:“哥哥,你们要走了吗?”   谢陵瑜弯腰,耐心的道:“对呀,哥哥要走了。”   见周小皱着小脸,他又赶紧补充道:“但是哥哥会回看你们的。”   周小嘟着嘴:“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谢陵瑜温柔的捏捏她的小手:“等小小长大了,哥哥就回来了。”   周小懵懂的点头,眼睛里好像只剩下这一个人,最后安静的靠在贺蔚怀里,和一群百姓目送马车离开。   她很久以后都记得这个场景,大家目光里带着生动鲜活热情,像是看见阳光那般。   是敬仰,亦是希望。   34 回京   作者有话说:哎,最近好惨淡呀 (*?????)   马车里,孟毅扒着窗口往回看,依依不舍的挥了挥手,谢陵瑜闭目养神,端坐在车内。   何武官在外面驾车,孟毅看了一会儿,等到距离越来越远,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   谢陵瑜睁开眼睛,心中叹息。   他又何尝不想多留几日,但如今身不由己,眼下又不是时候,便只能指望着以后了。   马车摇晃着发出声响,却并不显沉闷,他们留宿来时的客栈,途经熟悉的村落,在晚霞漫过天际时,回到了热闹的京城。   谢陵瑜疲惫的睁开有些干涩眼睛,推了推熟睡的孟毅,声音暗哑:“到了。”   孟毅迷迷糊糊的揉眼睛,还没等他们掀开帘子,一声娇俏的声音响起:“云楼哥哥,子越哥,你们回来啦!”   谢陵瑜心中警铃大作,倦意瞬间消失,孟毅本来还睡眼惺忪,这会瞪大了眼睛。   完了。   他们心里同时想着。   一只纤纤玉手掀开帘子,迫不及待的凑进来,来人一袭水蓝色罗裙,脸蛋只有巴掌大小,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眉心一点美人痣,明艳动人。   谢陵瑜掏出折扇,心中叹息,无奈的叫了一声:“雅娴妹妹。”   邢雅娴笑的像朵娇花,凑过来问:“此去多日,云楼哥哥可曾想我。”   谢陵瑜不动声色往后让了让,手上狠狠的拧了一把孟毅的大腿。   孟毅表情扭曲一瞬,忙接过话头:“我说雅娴妹妹,子越哥怎么没这待遇?”   邢雅娴见此抿唇一笑,大方的回身下车:“行了行了,不逗你们了,先下来吧。”   谢陵瑜松了口气,利落的跳下马车。   “雅娴,不得无礼。”   一道低沉的男声淡淡的道,言语间倒是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带着无奈和宠溺。   孟毅本来带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回身对谢陵瑜做了个苦瓜脸。   谢陵瑜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孙黔,邢雅娴的表兄,孙正忠大将军独子。   年纪轻轻练就了一身软硬不吃的本事,死板的很,孟毅在他手底下吃过不少亏,也就是这表妹能克制住他了。   “孙兄,有礼了。”   谢陵瑜一拱手,露出一个笑容。   孙黔虽不及孟毅他们来的亲近,但也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此人虽然严肃刻板,但高风亮节,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   孙黔点点头,回礼:“谢兄一路辛苦,是我们叨扰了。”   邢雅娴看不惯他们那副客套的官腔,翻了个白眼推着孙黔往前走,冲谢陵瑜俏皮的笑:“云楼哥哥回去好好休息,雅娴也是听到了消息特来相迎,那就改日再叙哦。”   谢陵瑜闻言无奈一笑:“好,改日我和你子越哥陪你逛街市。”   邢雅娴吐了吐舌头,心满意足的走了。   孟毅松了口气,刚刚在孙黔边上他都不敢说话,两人抬步往谢府的方向走去。   谢陵瑜侧目调侃道:“你就这么怕他?”   孟毅瞬间跳脚:“我怕他?我那是怕他吗?”   说着他手舞足蹈的给谢陵瑜诉苦,“他比我爹还古板,你瞧瞧咱们跟他像是同辈吗,当年我们俩上一个学堂,安正清老先生给我俩坐一块儿,那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连罚抄都不会偷工减料,我跟他说做人莫迂,他非跟我扯大智若愚,而非瞒心昧己。”   谢陵瑜见他脸色气的涨红,觉得好笑:“人家是正儿八经军营里出来的小将军,咱们是从小就蹿天入地的野猴,自然是比不得。”   孟毅不满他这番说辞,认为抬举了孙黔,一路上生闷气,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35 归来   回到了京中,孟毅径自跟谢陵瑜回了家,路过孟府都不曾侧目看过一眼,孟书还是听家中侍卫禀告才知道那逆子回来了。   孟书气的脖子通红,把手里的茶盏一扔,气急败坏:“吃里扒外的小杂碎!”   他气也没法,总不能拿绳子将人绑回来,孟书到底是要面子,旁人面上不显,背后指不定怎么嘲笑他呢。   儿子整日不归家,整个京城谁人不知他和谢惊弦那老匹夫是对头,这要是闹大了,那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谢府院落里,孟毅骂骂咧咧半天突然打了个喷嚏,他谨慎道:“怎么回事,不会是孟书那老家伙骂我呢吧?”   谢陵瑜笑了,宽慰的拍拍他:“那可不是吗,你这天天踩你爹脸,他能不急吗?”   孟毅冷哼一声,脸上没有半分松动:“骂早了,过两天大礼就该到了。”   谢陵瑜有些无奈,但他深知孟毅为何这般恨孟丞相,劝慰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进屋吧。”   两人回了各自的屋子倒头就睡,这两天马车颠簸没睡好,回来饭都没顾上直接就歇下了。   谢丞相谢惊弦得知孩子回来的消息就赶了过来,听说两位公子都歇下了,只好悄悄打开房门往里头看了看。   谢陵瑜在里面睡得香,整个人抱着被子缩成一团,谢惊弦笑了笑,轻轻掩上门,命人备下吃食,以防不时之需。   ——————   邢府。   刑部尚书邢尚处理完一天繁琐的事物,略有疲惫的下了马车,邢雅娴亲亲热热的扑过来:“爹爹。”   邢尚无奈的点点她:“你啊。”   孙黔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行礼,邢尚也没在意,邢雅娴叽叽喳喳的说今天谢陵瑜回来了,这两天要好好休息,等过几日在找她玩。   那言语间尽是小女儿家的姿态,知女莫若父,这丫头分明是芳心…… 呃,芳心明许呢!   邢尚有些意动。   这谢家公子俊朗有才,是个可托付之人,而且没有婚配,瞧瞧我家丫头漂亮的,真是郎才女貌。   邢尚默默在心里惦记上了,回到书房整理了一下刑部琐事,就听见有人敲门,他随意道:“进。”   他抬眼一瞧,原来是孙黔。   这真是稀客,自己这外甥平时像个小古板,从不与旁人亲近,今日这是怎么了?   邢尚见他一声不吭的走到面前,和蔼的问:“小黔,是有何事?”   孙黔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好像多年未见他一样,细细的看。   邢尚觉得怪异,但又有些莫名的酸涩,缓缓将手中的笔停下了。   半晌,孙黔突然掀起衣袍跪下,哑声喊了一句:“邢伯。”   手上的毛笔骤然落下,邢尚颤抖着手,眼眶瞬间通红,把人扶起来,拍了拍肩膀,又摸了摸头发,终于哽咽了一声,喃喃道。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青丘玦的眼眶终于红了,他们仿佛回到了那天转角的隔间,邢伯也是这样心疼的安慰他,那双大手温暖可靠,像是父亲。   只是那会儿他又脏又臭,像个乞丐,是要离开。   而此刻他身着锦衣,终是归来。   36 孙家小将军   “孙黔” 乖顺的低头,任凭邢尚摸摸脸,拍拍肩,耐心的听他絮叨:“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青丘玦点头:“挺好的。”   “受伤没有,旧伤痊愈了吗?”   “恢复的差不多了,没受什么伤。”   “好…… 好。” 邢尚红着眼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好,但又忍不住去拍拍青丘玦,好像怕自己看错了。   青丘玦难得收起了倒刺,像是归家的狐狸,收敛了野性。   邢尚激动了半天,才想起来问自己外甥的下落,他犹豫的看着青丘玦:“怀瑾啊,小黔他人呢?”   青丘玦伸手抵住唇边,尴尬道:“有点小误会,人没事,被我请到府上喝茶了。”   此事说来话长,原本他想着孙家小将军应该是个聪明人,奈何他明示暗示了半天对方也没猜出来他的身份,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理解的,非认为他是乱臣贼子,如今是居心叵测的要逼迫他。   青丘玦失去了耐心,但看在邢尚的面子上没有动手,只是将人关在了屋子里。   邢尚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给些吃食就行,这孩子死脑筋的很,还须费上一番口舌。”   竟是就这么把外甥卖了。   而此刻,孙黔本人端坐在房中,与对面二人对质,眉目冷肃。   对面二人一个斜在软榻上,一个抱胸靠在墙边,他们也不说话,三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孙黔冷眼看他们:“我再与你们说一遍,放我走,我便不与你们计较。”   鹰眼端坐在那,深深叹了口气。   他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苦口婆心的解释半天,奈何此人心如磐石,根本听不进去。   他操心的又要开口,龙夺就看不下去了,从旁边的软榻上起来,拎起鹰眼怒吼:“你都讲了半天了,到底行不行?”   鹰眼糟心的抹了一把被唾沫星子洗礼的脸,他很想甩下一句 “有种你来” 转身就走。   但他看了看龙夺这三句不对就要干架的样子,又瞅瞅旁边一声不吭手就没从剑上离开的孙黔。   鹰眼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他挥开躁动的龙夺,坐下闭目养神。   龙夺盯着孙黔,孙黔睥睨龙夺。   五指 “咔咔” 响,剑出鞘的翁鸣,两人同时眯起眼睛,他们身形微动,千钧一发之际!   “小黔,莫要失礼。”   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孙黔立刻停下动作,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二舅?”   邢尚无奈的看着他,孙黔的视线却缓缓落到了他身后,那里站着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孙黔凝眉,严肃道:“二舅,你怎么也被他们骗了?这下可不好了。”   鹰眼:“……”   龙夺活动了一下五指,粗犷的嗤笑:“你以为你二舅跟你一样?”   “孙黔” 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也没好哪去。”   龙夺:“?”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鹰眼再次叹息:“小将军,我们真的不是乱臣贼子,也真没有要逼迫于你,请邢尚书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我们是好人,真的是好人。”   说着,他充满希冀的目光看向邢尚。   邢尚干咳一声:“小黔啊,这位当初可是天天跟你比武,你们两个天天鼻青脸肿的回府,当真忘记了?”   孙黔眸光一震,不可置信的迅速看向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拧眉,“死狐狸精?!”   青丘玦危险的眯眼:“你再说一遍。”   37 孙家相助   孙黔愣怔半天,走到他面前却笑了,目光缓和下来:“你还活着啊?”   青丘玦凤眸垂下,俯视着他欠嗖嗖道:“当然,难不成还能活不过你吗?”   邢尚无奈的看着他们,按住青丘玦,开口道:“小黔,你可愿帮上这忙?”   孙黔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良久放在剑上的手终于收了回去,看着青丘玦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你的佩剑被我收在家中,当初事发突然,还是我连夜去你府里偷来的。”   “你若有难,孙家会鼎力相助,待时机成熟,你便记得来取剑,尘埃落定,我们再痛痛快快的比一场。”   青丘玦伸手给了他一下:“现在的你可打不过我。”   孙黔反手就抡了回去:“那可不一定。”   最后还是邢尚往中间一站,两人才不情不愿的消停了,几人在屋里简单说了一下如何行事,制定了下一步计划。   孙黔和邢尚不便多待,便要匆匆离去,临走前孙黔驻足片刻,没有回头,只是不大自在的道:“这些年不止我们挂念你,我偷剑时撞上了谢家那小子,若有机会,不妨去看看他。”   那挂念二字说的含糊。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终于回过头认真道:“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你的支持者,远比你想的要多。”   毕竟青丘一姓,枯骨成灰堆砌的忠烈二字,一朝有难,心中有些血性的,多少会帮上一把。   青丘玦望着他们离去,沉默的垂下眼。   谢陵瑜在府中歇了两日,孟毅忽而想起对邢雅娴的承诺,便颠颠的来找人,正巧谢陵瑜这两天没有听到有用的消息,心浮气躁。   两人一拍即合,前往邢府找人。   邢雅娴听侍从说孟、谢家公子找,兴奋的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众花花绿绿的衣裙中挑了个鹅黄色留仙裙,她对着镜子满意的绕了一圈,便像个花蝴蝶似的 “飞” 了出去。   “子越哥,云楼哥哥……”   她远远瞧见谢陵瑜,眼底闪过惊艳。   其实他也没多做打扮,一身月牙白外袍,里头是墨色鹤纹一点红,一直延伸到外袍,整个人看上去温润又俊朗。   孟毅看在眼里,嘴唇不动,含糊不清道:“这丫头眼睛珠子都要黏在你身上了。”   回应他的是谢陵瑜收起折扇,一下子敲在他头上,嘴唇微动:“少给我找事,我真没那意思。”   邢雅娴不知他们背地里的交流,一蹦一跳的在二人面前站定,活泼的转了个圈:“怎么样?”   孟毅撇了谢陵瑜一眼,给面子的夸赞:“我们雅娴穿什么都好看,水灵灵的。”   谢陵瑜附和的点头,见她不满的嘟嘴,连忙道:“正巧想买些小玩意,这便走吧。”   说着他抬步就走,根本不给邢姑娘说话的机会,邢雅娴泄气的在后面瞪谢陵瑜,孟毅摸了摸鼻子,拉着她走:“好啦,快走吧。”   最后孟毅站在了中间,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以免冷场,还要救场。   38 宫宴传闻   一路上邢雅娴使出浑身解数,分别从侧方,正方,甚至身子不动头动来试图接近谢陵瑜,奈何孟毅反应极快,本着不让妹妹 “误入歧途” 的心。   两人一路上像极了斗鸡,你脖子在哪我在哪,你人在哪我跟到哪。   谢陵瑜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在两个人几乎要打起来了的时候,突然停在了一个卖精致物件的小摊旁。   身边两人暂时休战,邢雅娴一看那些小玩意,眼睛就亮了起来,随手拿起一个把玩,夸赞道:“好漂亮呀。”   那摊主笑眯眯的,一抬头对上谢陵瑜审视的眼神,他也不慌,视而不见垂头解答邢雅娴的问题。   谢陵瑜越看,越觉得哪不对,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之前买面具那小贩呢?   那小贩从容不迫,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还好声好气的道:“公子小姐若是喜欢,不妨挑上几件,咱们做小本生意的,价格自然也公道。”   说着,他冲邢雅娴笑道:“再说小姐生的美若天仙,就是将这小摊送与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邢雅娴被夸的心花怒放,娇嗔:“还是个尽会花言巧语的。”   孟毅偷偷戳谢陵瑜,眨巴眨巴眼睛,意思很明显: 你不管管吗?   谢陵瑜瞪他: 我管什么,这该我管吗?   心里是这么回的,手上却拿起一个桃木剑穗,刻的是只小狐狸,瞧着憨态可掬,心下萌生出几分喜欢。   他问那摊主:“这个怎么卖?”   那摊主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若喜欢,便送你了。”   孟毅大方的掏出银子放到小摊上,善解人意:“你也说了是做小本生意,我等不缺钱财,兄长喜欢,却也不喜亏欠。”   摊主看了看他们俩,稀奇道:“你兄弟二人感情倒是极好。”   孟毅骄傲的昂起头,被谢陵瑜用手压了下去:“家弟嚣张惯了,莫要见怪。”   他说着,将剑穗揣进怀里,状似漫不经心道:“我瞧摊主面善,颇有些一见如故,若是遇上了麻烦,可来谢府寻我。”   孟毅这次总算是聪明了一把,抬眼看了看仍然笑眯眯的摊主,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小气的将那银子揣回兜里,一本正经道:“大家既然这么有缘,在下就不与你客套了。”   那摊主也不恼,邢雅娴听不懂他们打的哑谜,挑了把玉梳和一颗透明的珠子,孟毅那一锭银子到底是没保住,进了那小贩的口袋里。   几人又去绣裳阁挑了几件顺眼的衣裳,沿路经过滋阁用膳时,已经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了。小二带他们来到常去的雅间,三人说着近况,东拉西扯的耗去不少时间。   邢雅娴突然愁眉苦脸起来:“近日陛下要设宫宴,潭天寺的灯寂大师云游归来,说是要给他接风洗尘。”   谢陵瑜和孟毅对视一眼,觉得并不简单。   潭天寺是国寺,灯寂大师则是陛下钦定的国师,但以重戮那薄情寡义的性格,应该不会这样兴师动众才对。   看出他们的疑虑,邢雅娴压低声音道:“我听我爹说,这灯寂大师是借着云游四海的幌子去体察民情了,这次回来似乎带回来了个大消息,只是具体是什么个消息,我们一概不知。”   谢陵瑜了然,心道果然如此,这次的宫宴不出意外的话是有场好戏,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要借此来昭告天下。   孟毅和邢雅娴将此事当做谈资,说完一笑而过,谢陵瑜却沉下心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心里有事,一直琢磨着,直到他们满载而归,这才如梦初醒。   邢雅娴不舍的晃了晃他的衣袖:“云楼哥哥……”   谢陵瑜后退一大步,无奈道:“雅娴妹妹,莫要胡闹。”   邢雅娴眼里飞快闪过失落,却在下一秒扬起一个阳光的笑容:“谁要跟你胡闹,我走啦,下次见。”   谢陵瑜推拒的话被堵住,孟毅跟她挥手,这才揽着谢陵瑜进府,叹了口气:“走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谢陵瑜心情复杂,皱着眉转身,蓦然,他目光猛的一顿。   谢府侧面不远处便是缘熙楼,而他侧头时却看见一人依着窗,慵懒的对他摆了摆手。   一袭白衣迎风轻动,一张清秀的脸上带笑,无声的对他做了个口型。   “艳福不浅呐……”   谢陵瑜看着他的口型,喃喃自语的道。   孟毅没听清,疑惑的看他:“什么?”   谢陵瑜低头笑了笑,合起折扇:“没什么,我说…… 我得躲躲。”   孟毅了然的往前走,一边还点点头附和:“确实,她既是知道你的意思,你便只能躲了。”   “哎,傻姑娘,天底下好男儿多了去了,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   谢陵瑜斜眼看他:“是啊是啊,我们孟公子多识趣,天底下怎么就没个姑娘慧眼识猪,治治你这毛病。”   孟毅一下子就听出话中的玄妙之处,跳过去掐他脖子:“又折损我,你找打……”   谢陵瑜反手抵住他下巴往外推,分毫不让:“说的就是你,怎么,想打架?”   “我呸!”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闹,家仆们似乎习以为常,交换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便看天看地,若无其事的各司其职。   傍晚,谢丞相一脸疲惫的回到府里,听说谢陵瑜今日出府逛街,便先去了趟他的院子。   谢丞相推门而入时,谢陵瑜正在看书。   他有些惊喜的起身:“父亲。”   谢丞相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紫州如何?”   谢陵瑜规规矩矩的坐下回答:“爹爹娘亲变化不大,如今出了趟远门,小二还是老样子,就是太玩心重。难民们都被安顿好了,孩儿走时他们还特意来送,我不放心…… 让小二帮忙看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谢丞相静静的听着,眸子里闪过笑意:“可有累着?”   谢陵瑜摇头,腼腆道:“路途不远,孩儿也没有费什么心,怎会累着?”   说着,他自柜中拿出一盘棋和两个棋篓,将它们递给谢丞相:“这是我托人寻来的暖玉棋,父亲可喜欢?”   谢丞相爱下棋,自然是极为喜欢的,他爱不释手的摸了摸,就这么拿在了手上,不曾放下:“有你惦记着,为父很欣慰。”   谢陵瑜笑了笑,谢丞相把玩了一会儿,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口:“最近怕又要生事,陛下这次设宫宴,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虽不知道所谓何事,但多半不是好事。”   谢陵瑜凝眉道:“陛下此举,无非是昭告天下。”   突然,他脑内灵光一闪。   离重戮登基已有三年,会不会是…… 他想立后?   可这与灯寂大师又有什么关系?   谢丞相叹息一声,无奈道:“圣心难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39 狐面   谢丞相公务繁忙,不到片刻便起身离去,谢陵瑜目送他离开,愁绪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静不下心,只好执笔练字,待写满八张纸,谢陵瑜才勉强沉淀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来到剑架旁,摸出怀中桃木狐狸剑穗,将原先的青玉剑穗解下放到一边,挂上小狐狸的。   剑鞘是白底黑纹组成一个太极似的墨鱼、白鱼相吻,剑身刻着一个 “瑜” 字,但这把剑自太子殿下走后,再未出过鞘。   多年未用,却不曾蒙灰,谢陵瑜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剑身,突然眉目一凝,兀自转身:“谁?”   “小本生意人,来助公子。”   来人笑眯眯的,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是他有过两面之缘的 “小贩”。   只见小贩叹了口气:“公子莫怪在下来迟了,谢府当真是戒备森严,若非今日公子街头承诺,在下恐怕要费上一番心思。”   谢陵瑜眯起眼睛,试探到:“狐面?”   早就听闻 “戮” 的狐面是个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脾气古怪,算计这块拿捏到位。   狐面无辜的眨眨眼:“公子可不要瞎说,在下清清白白一良家男。”   谢陵瑜透过这人,仿佛看见了那欠打的幕后主使,他皮笑肉不笑:“阁下有事说事,谢府不留闲人。”   狐面这才慢悠悠的坐下,递给他一瓶药丸,撇嘴:“真没意思…… 不过,你就不好奇重戮为何设宴?”   谢陵瑜兀自拿起剑,搁在桌子上擦拭:“愿闻其详。”   狐面托腮看他:“潭天寺那秃驴是去了繁镇,那里闹了瘟疫,重戮压下了消息,如今形势严峻,他却大举设宴,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谢陵瑜动作顿住,思索一番:“昭告天下闹瘟疫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狐面点头:“国师,瘟疫,设宴…… 他倒是有点脑子,只可惜想的太美了。”   谢陵瑜目光一凝,突兀的站起来,面若寒霜。   重戮登基三年,如今青城旱灾,繁镇瘟疫,根基本就不稳的他需要拉拢一个扎实的势力,为国师接风洗尘,说得好听。   不过是拿天下不稳来当做他拉拢势力的借口,而最快的方法就是——   “他想立后。” 谢陵瑜眉头紧皱,咬牙切齿的道。   如今三方大势力,谢家不用说,是半壁江山,孙家掌管精锐兵权,邢家刑罚审计。而谢家,孙家的嫡系都是独子,只有…… 邢家这一代是嫡女。   若他娶了邢雅娴为后,邢家与谢、孙两家一向交好,这根本就是在威胁他们!   谢陵瑜脸上染上薄怒:“真卑鄙!”   狐面见他想明白了,老好人似的拍拍他示意他坐下,指了指桌上的药丸:“莫慌,这药丸可致女子假孕,届时你将它混入食物中给邢家小姐服下。”   谢陵瑜冷静下来,紧握住那个瓶子,又犯了难:“可雅娴妹妹的名声…… 就是不提名声,她哪来的男人?”   狐面无言的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有男人这茬,就不能是邢小姐深情以付,云雨一番后执意留下孩子,不愿意供出男人吗?”   谢陵瑜满脸愁绪,但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他立即就想写信,却被狐面拦下:“不必写信,邢府已经得到了消息,只是近日重戮在邢府四周安插了眼线,邢雅娴的身边被送了个侍女,不好将东西送给她。”   谢陵瑜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将药瓶收进怀里,犹豫了一下问到:“若去缘熙楼找人,要如何找。”   狐面是何等的人精,笑容未变道:“说找雁姑娘作陪,带足银两就行。”   雁姑娘。   谢陵瑜心下了然,看来这算计比他想象的还要早,缘熙楼可能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青楼了,可京城权贵都没有看出来异常。   狐面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起身掸了掸衣服,掀起眼皮道:“公子可要为我准备一副好棺材,不出意外明日我便会横死街头,届时记得好好表现。”   谢陵瑜心下一沉。   果然不出青丘玦所料,重戮还是怀疑他,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   今日 “小贩” 进入谢府,他虽不知道谢陵瑜是否有异心,但碍眼的东西除去便好,在宫宴之前,重戮不会允许自己的视线里出现半粒沙子,所以狐面小贩的身份是用不了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青丘玦只在缘熙楼远远跟他打了个照面,他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   谢陵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小心。”   他本是随口关心,谁料狐面露出一个见鬼的表情,他诡异的笑了一下,那笑容让人汗毛倒竖,像是鬼上身一般可怖,反正不像阳间玩意。   狐面舔了舔牙,阴森森道:“跟我们对上,要小心的永远是敌人。”   谢陵瑜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觉得他确实需要一副棺材。   40 缘熙楼密谈   送走了狐面,谢陵瑜琢磨着去缘熙楼的事,便找到了正在逗鱼的孟毅,孟毅一听寻思着这地方我熟啊,转头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衣裳,还逼着常年身着素色的谢陵瑜穿了一声艳红。   两人对镜自照,颇为满意。   孟毅一身绛紫色衣袍,英气逼人,谢陵瑜被逼着穿了压箱底的红袍,衬得肤色白皙,愈发精致俊郎,虽说有些不习惯,但真像那么回事。   孟毅拍手叫绝:“好!”   这阵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去 “嫖娼” 了。   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了府,一路上还有说有笑,却不知家中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被管家告到了谢丞相那。   谢管家满面愁容,在谢丞相面前急得直拍手:“丞相,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大公子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好好的……”   他说着想到最近孟毅频繁出入青楼,顿时是唉声叹气:“这孟公子也是,两位公子也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断然不是沉迷女色之辈啊……。”   谢丞相见他如此,停下手中的动作沉思起来,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凝眉,良久才缓缓道:“莫急,云楼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谢丞相叹道。   谢管家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附和。   ——————   缘熙楼,幽香扑鼻。   谢陵瑜与孟毅刚迈进大堂,就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姑娘们颊边带粉,望着两位俊俏的公子窃窃私语起来。   四娘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娇笑着过来道:“孟公子来了…… 哎呦,谢公子可是稀客呀,今日二位是来听曲儿的,还是找位可人呢?”   谢陵瑜闻着扑面而来的脂粉味,下意识就想往后撤,他定了定心神才道:“听闻雁姑娘琴技了得,谢某慕名已久。”   四娘了然,笑容不变,叫了个小丫头给她们带路:“带二位公子上雅竹间,叫雁姑娘好好准备,客人要听琴。”   孟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勾着谢陵瑜脖子,两个人打打闹闹的上了楼。   不远处,一个身着锦衣,相貌平平的男子静静看着这一切,与同伴冷笑:“看来不出陛下所料,这孟毅就是个饭桶,谢陵瑜跟着他迟早也得有这么一遭。”   同伴点头附和,两人不以为然,瞥见路过娇笑的姑娘,便伸手揽入怀中,手上也不安分,不一会就被蛊惑的五迷三道了。   被议论的两位 “饭桶” 浑然不知。   楼上很静,谢陵瑜与孟毅在雅间喝茶,雁姑娘推门而入,面带轻纱,手抱古筝,冲他们欠身道:“二位公子想听什么曲目?”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故人未到,听什么都乏味。”   雁姑娘笑了笑,将门锁上,走到屏风前弯腰,恭恭敬敬道:“公子。”   这一出声,竟是男子独有的磁性。   孟毅瞪大了眼睛,瞧瞧面前这 “姑娘” 玲珑有致,面若娇花,居然是个男子?   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雁姑娘将屏风推开,露出一张木桌,桌上摆着棋局,坐在椅子上的人漫不经心的抬眼,笑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孟毅恶寒的抖了抖。   谢陵瑜平静的点点头:“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青丘玦挑眉,伸手做了个手势。   雁 “姑娘”,也就是雁闻会意,上前递给他一个玉指板,在边缘处轻按两下,一个刚好容纳小药丸的凹槽便出现了。   “宫宴人多眼杂,有了这个,公子行事会方便些。” 雁闻将玉指板递给他。   谢陵瑜道谢接过,将怀中带着的药瓶拿出,就这么放了进去,顺手将玉指板戴到手上,想了想又揣进怀里。   青丘玦哼笑:“算你聪明。”   孟毅一头雾水的看着他,谢陵瑜解释道:“如今外头全是眼线,说不定这楼里就有,若他们注意到我此前未带指板,恐会引人怀疑。”   孟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熏香是淡雅的清香,谢陵瑜看着青丘玦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对劲。   “若我今日不来,怕是就得不到这个方便。”   谢陵瑜原本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东西没有让狐面一起交予自己,这会想想这人当时靠在缘熙楼看他,分明就是在钓鱼,问题是他真的上钩了。   这种被别人算计成功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谢陵瑜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青丘玦却勾唇一笑:“谢兄若来看我,我自是要帮上一把,若不来,那便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可就要自生自灭了。”   雁闻低头挠挠眉心,掩饰他抽搐的嘴角,心说公子最近真是愈发不要脸了,瞧瞧这理直气壮的嘴脸,谁跟着都得受气。   谢陵瑜冷眼看他,没与他计较,说起了正事:“且不说宫宴在即,恐怕此后我们身边多少都会跟着‘眼睛’,他的手伸不进丞相府,但……”   但他身边的人,恐怕难逃约束。   青丘玦摇头:“重戮只相信眼见为实,这疑心的毛病大的很,似院里看门的老犬,见谁都要咬上一口。”   孟毅表情复杂,虽然这比喻颇为形象,但好歹是天子脚下,这般猖狂是否有些不妥?   他这么想着,突然发现青丘玦的目光锁定了他,冲他一笑。   孟毅:“……”   果然,这人笑眯眯道:“再说孟公子大义灭亲,孟丞相这风评也够他烦心一阵了。”   繁镇的瘟疫本就叫他焦头烂额,如今重戮迫切的拉拢势力想要站稳脚跟,能分出这点精力实属不易。   看来还是不够忙啊。   谢陵瑜手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明日狐面……”   青丘玦没说话。   雁闻瞧了瞧自家公子的脸色,见他没有反对,便笑道:“公子无需担心,那家伙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去了,不知公子可曾听闻傀儡术?”   谢陵瑜目光一凝,心下大震。   傀儡术出自南溪国,是传说中极其阴狠毒辣的禁术,需将入土恰好七日之人重新挖出来,因为残忍诡异,没有多少人愿意尝试,最后慢慢的便不再听说了。   没想到,如今居然还有人会。   傀儡与常人无异,但只能完成简单的动作,面部也比较僵硬,充当尸体在合适不过了。   谢陵瑜放下心来,意味深长道:“看来是谢某多虑了。”   这 “戮” 放出去的消息,恐怕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这个组织神秘强大,估计连当今实力第一的 “闻” 也早已不敌。   可 “戮” 愈发成熟,“闻”却毫无动静。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一山不容二虎,究竟是 “闻” 动不了“戮”,还是他们早已联手,不分二家呢?   谢陵瑜收敛了心思,如今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前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   41 明暗眼线   青丘玦见他沉思,便站起身来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孟毅不解的看着他。   眼前落下一个阴影,谢陵瑜抬起头,扑面而来的香气让他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错愕的抬头:“你做什么?”   孟毅也被波及到了,呛咳着偏过头,惊骇道:“不会是毒吧?”   这下毒的方式也太生猛了,也是怪自己大意,竟然眼睁睁看着别人下毒!   青丘玦俯视他们俩,气笑了:“下毒?”   他将瓷瓶搁置在桌子上,整个人斜靠在木桌上,不屑的哼笑一声:“我需要?”   孟毅悻悻地揉了揉鼻子,谢陵瑜被熏的直皱眉,手指蹭过鼻翼:“这是何物?”   雁闻见此出言解释:“两位公子在嗅嗅,可还有气味?”   孟毅闻言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惊讶的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咦,怎么没味儿了?”   青丘玦的袖中小心翼翼的探出一个脑袋,黑黢黢的,谢陵瑜不幸的再一次对上那双绿豆眼。   他 “噌” 的一下离开凳子,往后退了三大步,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你不要告诉我……”   青丘玦故作苦恼,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在下也是无奈之举,人是进不去这谢府了,只能靠这些小家伙了,谢兄还得克服一下,毕竟小家伙们都很乖,不伤人的。”   “这些”和 “们” 刺痛了谢陵瑜的耳朵,想了想那蛇密密麻麻的样子,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你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青丘玦眸中带着做作的伤感:“人在江湖,若想保全性命,可不就得指着它们防身?”   谢陵瑜在心里狠狠啐了他一口,面上却是一副虚伪关切的嘴脸:“是吗,那想必青寨兄这些年也不容易,否则也不会是如今这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雁闻和孟毅见他们你一眼我一语,纷纷抹了把脸,为自己的兄弟 / 公子感到丢人。   这场闹剧最后以谢陵瑜拂袖而去,青丘玦还在后边说,“谢兄真的不与小黑亲热亲热吗,在下害怕届时谢兄无法自控,将我的小黑残忍杀害。” 收场。   谢陵瑜冷着张脸,却在开门的瞬间挂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看上去满面红光。   一旁的孟毅看的唉声叹气,他的好兄弟与这妖人结识后,竟也变成了这幅表里不一的样子,真是令人发指!   堂中的眼线时时刻刻关注着楼上的动静,见人一下来,赶紧将脸埋进姑娘的颈窝,惹得姑娘又是一阵娇笑。   这在青楼里也是见怪不怪了,谢陵瑜眼神顿了一下,脚步未停。   他二人一走,那人一把推开了姑娘,顾不上看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与同伴对视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四娘正跟客人说笑,目光微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手被背在身后动了动,一个胡子拉碴的醉汉摇摇晃晃走了出去,人们恶嫌的躲开他,却也不太敢招惹。   孟、谢二人打道回府,路上孟毅还在吹缘熙楼的姑娘多么多么漂亮,那身段玲珑有致,面如桃花,谢陵瑜只淡淡的笑着,瞧着心情是极好的。   对话内容叫后边的有心人听了个清楚,谢陵瑜察觉到不对也不着急,只在心里暗道,子越这家伙怎么如此能编,说的跟真的似的。   两人一路穿过街市,回到了谢府,走了没多久,孟毅就垮下脸:“如今我牺牲可大了,若以后讨不到姑娘,你可得赔我!”   谢陵瑜笑了,勾住他的脖子哄道:“放心吧,就是我自己讨不到姑娘,也得把你和小二的终生大事给办了。”   说着,他见谢管家一脸的复杂,忍不住问:“谢伯何故如此看我?”   谢管家叹息一声,委婉道:“二位公子还是要注意身体,莫要沉迷罢。”   谢陵瑜这一琢磨,暗道坏事,他小心翼翼的问:“父亲那边可知道了?”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谢伯都晓得了,父亲又怎会不知,见谢伯又是一声叹气,他呐呐道:“父亲可曾动气?”   孟毅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可是他把谢陵瑜 “带坏” 了,谢伯不会把他赶出去吧?   谢伯摇摇头,给了他们一剂定心丸:“丞相只道,公子有自己的打算,老奴看着二位公子长大,自然是知道,只是这名声可开不得玩笑,二位,要自行掂量掂量啊……”   谢陵瑜上去拥了一下谢伯,闷闷道:“谢伯愿意相信我二人便好。”   ——————   缘熙楼,暗阁中。   络腮胡子的醉汉推开门,一把撕下黏着的胡子,还有几根倔强的黏在上面,脸上白一块黄一块,瞧着糟心极了,不过一看那周正的五官,不是龙夺是谁?   青丘玦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屈尊降贵似的睁开眼睛问:“如何?”   龙夺摆手,先提起酒囊喝了一口,这才道:“楼里的不是重戮的人,我跟了一下,是往城郊林家的方向去了。”   青丘玦挑眉。   林家,林城将军当家,此人乃重戮的亲舅舅。   “当初的事,林城可谓是功不可没,他当初是重森的副将,如今却是重戮指哪打哪的利刃,得找个机会搓搓他的锐气。” 青丘玦面若冰霜,冷笑道。   龙夺点头:“是。”   青丘玦放松的后仰,意味不明道:“重戮的狗,也该去给他送消息了。”   “公子料事如神,谢府盯梢的,已经换了一波人了。” 龙夺说道。   ——————   皇宫,勤政殿前。   地上跪着二人,他们恭恭敬敬,未听到指示,便不敢有动作。   上头传来威严疏离的声音:“朕要你们盯着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矮些的那个道:“陛下,我等在谢府门口蹲了些时日,这孟、谢二人前两天恐是在休息,今日倒是去了缘熙楼,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倒…… 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重戮皱眉,周喜适时道:“详细些说。”   高的那个赶紧补充:“这二位今日在缘熙楼点名要听雁姑娘的曲,进去了约摸个把时辰,出来时满面红光,看起来与姑娘呃…… 颇为投缘。”   重戮扬眉,挥了挥手,两人会意,弓着腰退下了。   偌大的殿里,重戮意味深长:“这两位倒是讲究的,前脚陪邢家小姐逛街市,后脚就去了青楼…… 不过谢家小子这次倒是表现不错。”   周喜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谢公子到底是年轻气盛,风流了些。”   重戮畅快的笑了,摆手:“男人风流些无碍,倒也是一桩美事。”   最怕那些自诩君子之人,端的一副清高模样,简直油盐不进,恨不得用命写上那 “光明磊落,两袖清风”,难缠至极。   人若有了贪念,那便好把控了,一开始也许还残留几分理智,越往后,越会变成被欲望指使的傀儡,沉沦在纸醉迷金中。   重戮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了个龙飞凤舞的 “谢” 字,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42 闹剧   周喜不曾抬头,却听重戮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道:“周喜,你觉得谢家如何?”   周喜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山水,一板一眼道:“奴才愚钝,只是这些年谢丞相也算本分,若对陛下忠心耿耿,倒是个可用之人。”   重戮半晌没说话,大殿里静的落针可闻,周喜低着头,摸不准他的意思,细汗顺着鬓角滑下,陛下不张口,旁人也不敢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重戮从鼻腔中哼出一口气,冷笑一声:“忠不忠可由不得他,这天下是朕说了算!”   周喜这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如今林城手握大部分兵权,有谁不知林家是他的人?常言道文臣武将,若是谢家也表明了态度,重戮的这把椅子,可就是坐的稳稳当当了。   重戮心中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翘起嘴角,心情愉悦的问:“宫宴事宜准备的如何?”   周喜弯腰,恭恭敬敬道:“陛下,一切准备妥当了。”   重戮点点头:“明日便将灯寂大师接来宫中小住,朕要与国师商讨繁镇之事。”   ——————   次日一早,谢府的家仆急匆匆的找到谢陵瑜,他这会正和孟毅喝茶聊天,家仆哭丧个脸道:“公子啊,昨日来见你的小贩,今早摆摊时被受惊的马儿给…… 给踏死了,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谢、孟二人愣然的对视一眼,谢陵瑜脸色一变,拍案而起,脸上的急切与愤懑不似作伪,怒道:“什么?竟有这等事发生!那马儿为何无人看管,可知主家是谁?”   家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显然是得到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报信的。   孟毅见那家仆唯唯诺诺说不出话,当机立断拉着谢陵瑜就走:“我看他也不知晓,你我还是速去现场瞧瞧。”   谢陵瑜皱眉点头,不忘吩咐家仆:“你速去准备葬礼事宜。”   家仆应声,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走了。   趁着没到门口,孟毅低声促狭道:“云楼天赋异禀啊,将我都给唬住了。”   谢陵瑜侧目似笑非笑道:“子越还是省些力气,待会有你唱一出的。”   别说,今日他们还挺忙。   这头哭完丧,那头就要去孟府搭台子唱戏,怕又是一场恶战。   两人迅速来到街市,一众家仆在后边跟着,远远瞧见人们围了一个圈,谢陵瑜眉头微蹙,疾步走在前面,家仆小跑着跟上,吆喝着:“让一让…… 哎各位让一让了……”   百姓们回过头,看见来人自觉的让开了一条小道,对着那惨死的人指指点点,有摇头叹气的,也有嗑瓜子看戏的混不吝。   谢陵瑜一下子掀开衣袍,不顾对方血肉模糊的肢体,蹲下探他的呼吸,孟毅急切道:“怎么样?”   “没救了。” 谢陵瑜摇摇头,目光有些暗淡,他摸了摸小贩冰凉的尸体,叹息道,“身体都已经凉了。”   百姓不知何时声音小了起来,都看着他的动作。谢陵瑜起身毫不犹豫的揭下外袍,将月白色的锦袍盖在小贩的尸体上,自己穿着中衣,本是不雅的事,叫他做起来却让人不觉的怪异,谢陵瑜吩咐家仆将小贩的尸体收敛了,好生安葬。   他自己冲周围一拱手,扬声道:“此事谢某有过失,惊了诸位父老乡亲,还望大家海涵。”   百姓们神色各异,纷纷退后一步,连连摆手。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马儿受惊,谢公子如今念着情义将人好生安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何来过失一说?近年来谁人不知谢家公子美名,年纪轻轻便是俊朗出尘,才貌双全的贵公子。   百姓见他如此有礼,也不轻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心中好感更甚,有些胆大的倒是安慰起谢陵瑜来,谢陵瑜回以苦笑,谢过他们。   待两人离开,人群慢慢的才散了,回到家去把这档子事说给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听,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而被议论的主角,则急匆匆回府换了身衣裳。   孟毅破天荒的直接回了孟府,和他那虚伪的老爹东拉西扯,演的那叫一个父慈子孝。   只是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人好不容易在一张桌子上坐了约摸半柱香的时候,一名家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话支支吾吾的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   孟丞相见此心中咯噔一声,愈发不耐道:“到底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那家仆看看孟毅,又看看孟丞相,哭丧个脸道:“这…… 这……”   这怎么好说呢?   说您外头养的妾室耀武扬威打上们来讨说法了?   孟丞相一看这架势,嘴角下拉,心道坏了。   孟毅见他们俩面露难色,当他眼瞎似的挤眉弄眼,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面无表情道:“原来有事是孩儿不能听的,既然如此,你们自便。”   说着他站起身,孟丞相有心要拦,谁知这时一道尖利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气势汹汹道:“孟书,你这是要置我孤儿寡母于何地啊?你不认三儿也罢,可你居然在外头有了别人,怎么,你难道还想让那小贱人也给你生个儿子!”   这妇人来势汹汹,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生的过于精明,少了几分柔美。   后边的家仆碰也不敢碰,只是在后头苦苦哀求着:“夫人…… 现下不能进啊夫人……”   那妇人充耳不闻,瞪着眼睛疾步走过来。   孟丞相瞧见了,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这会是头痛欲裂,根本不敢去看身侧儿子的表情,出了一身冷汗。   孟毅顿住,一言不发的杵在原地,冷冰冰的视线搁在孟丞相身上,是无声的危险。   那妇人看见他,气势弱了两分,很快又一瞪眼,怒道:“孟书,你说那城西的贱人是怎么回事?竟耀武扬威到我头上了,谁给的胆子,我看就是你孟书给的!”   孟丞相没了往日怜惜的心情,此刻面沉如水,眼里含着警告:“李素梅,你不要太过分了!”   那妇人瞪大眼睛,嘶吼道:“过分,我过分?!”   “老娘给你生了两个儿子,连个名分都没有!到底是谁过分啊?” 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孟毅,啐了他一口,“若不是因为这小杂碎,我可怜的孩子会没有个身份吗?”   孟毅捏紧了拳头,眼里酝酿着风暴,轻声道:“夫人?”   他一字一顿的问:“你是哪门子的夫人?丞相府的夫人如今在陵墓安葬,那是我的母亲,戚府的嫡小姐,我爹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   孟毅死死盯着妇人,又一次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山雨欲来风满楼。   ——————   谢丞相府。   谢陵瑜换了身衣裳,在后院无聊的投喂锦鲤,等着孟毅的消息,突闻家仆慌张的大喊:“公子,公子啊!”   “何事?” 他回过头,疑惑的问。   那家仆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逾越了,拽着谢陵瑜的袖子就走:“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孟公子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谢陵瑜一听瞪大眼睛,连忙甩开他,一路疾跑出谢府,直奔孟府而去,都没顾上准备好的马车。   孟府的家仆见是他也不拦着,还十分热心的给他指路,显然也是拿不住注意了,谢陵瑜谢过他,疾步朝那处跑去。   他人还未到,远远的就听见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家仆们乱哄哄的叫喊,谢陵瑜心下一凛,即使知道孟毅是做戏,也忍不住心中焦急。   他踏入门槛,只见孟毅冷眼旁观,孟书将那妇人一巴掌抽倒在地,妇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爬起来就一边尖叫,一边照着孟丞相的脸抓,家仆们手忙脚乱的拦。   真是乱套了。   谢陵瑜皱眉,径自走过去将孟毅拉到一旁,轻声问:“没事吧?”   孟毅沉默的摇头,谢陵瑜瞧着不是滋味,自己兄弟他能不知道吗,平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几时露出过这副表情。   虽说是孟毅自愿大义灭亲,可这出戏唱到了最后,人也早就是那戏中人了,瞧着这戏里未施粉黛的人,却比什么都浓墨重彩。   谢陵瑜无言,用力一把揽住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子越,别低头。”   谢陵瑜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意,鼻尖一酸,喉咙处哽的发疼,他们耳边是谩骂和撕心裂肺的尖叫,他道:“子越,不能低头,你给我把头抬起来,在这里只有你能抬着头!”   “你是戚姨的孩子,是孟家嫡长子,你没做错,你给我好好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不准哭!”   谢陵瑜猛的将孟毅拉起来,露出他通红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他直视着孟毅藏不住难过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我谢陵瑜的兄弟,谢府就是你的家,我爹就是你爹,你有家…… 明白吗?”   说到最近,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孟毅嘴唇颤动,半天抹了一把脸,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他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母亲柔美的面容,戚家的女儿面相生的柔弱,却极为韧性。   御史大夫戚大人教子有方,女儿当年也是极具才华,她笔下着墨文采斐然,引得多少儿郎钦佩爱慕,却一时走眼看上了孟书这种货色,从此深居简出,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孟毅字子越,是母亲赐他的,他始终记得含义,耳边似乎响起母亲温柔的声音,“骥子龙文,超群越辈,以后毅儿就叫子越如何呀?”   “骥子龙文,超群越辈……” 他喃喃自语。   孟毅睁开眼睛,耳边谩骂声不停,他苦笑道:“可我自小愚钝,比不上母亲聪慧,何谈超群越辈?如今让人家叫嚣到家门口来了……”   他顿了顿,握紧了拳头,眼里有股狠劲:“可真是把报仇的机会送到我跟前来了!”   谢陵瑜见此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心落下大半。   孟毅冷着脸转身,漠然道:“闹够没有。”   这句话淡漠的很,没什么重量,却真叫几人安静下来。   43 宫宴在即   孟丞相瞧见谢陵瑜,脸色更差了,心道这事估计是瞒不住了,在对家小辈面前下了面子,孟丞相心里头又恨又悔,但碍于儿子铁青的脸色,他没敢吱声。   倒是李素梅安静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指着孟毅鼻子骂:“你狂个什么劲儿,我告诉你,要怪就怪你那短命的娘,她没那福气……”   “啪——” 的一声,没人看清孟毅的动作,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这一下子他没有刻意的收住力道,将李素梅抽的嘴角溢出血迹,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一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孟书呆了呆,忍不住想去扶李素梅,到底是还有些情分的,不料孟毅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冷漠又疏离,像是个局外人,叫孟书心里没底,这伸出的手就收了回去。   李素梅缓了半天,自己晃悠悠的爬起来,退后了几步,不敢像之前那样耀武扬威,她声音低了下去,还在逞强:“我,我给你们孟家生了两个儿子,我的孩子理应有个名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孟书恨得牙痒痒,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想伸手扶人家起来,此刻就想把她那张破嘴撕了,他出言打断:“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来人,给我把这…… 把这泼妇扔出去!”   李素梅不可置信的看着孟丞相,眼看又要撒泼,那几个家仆见识过她的厉害,一时之间还真不敢拉她。   这时,孟毅却笑了,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谢陵瑜都不曾见过他这样。   “给孟家生了两个儿子?” 孟毅意味深长的笑了,“大娘这是糊涂了吧。”   孟书急急的要说话,眼珠子直转,一看就是在想怎么圆过去。   孟毅却没给他机会,接着道:“我娘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至于大娘说的孩子…… 这辈子都进不了孟家大门,就算你再辛苦,又有什么用呢?”   “孟家只会有一个嫡长子,你若安分些,我倒能赏你们个好日子,若你不识好歹,别说两个,十个八个的都算给你李家添坟了!”   李素梅面色惨白,慌乱的去看孟丞相,却见孟书低头不语,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次怕是真将孟书惹恼了,李素梅原本想着孟丞相与孟毅关系不合,自己有很大胜算。   这下坏了,没想到孟毅在孟书心里还是有几分重量的。   她只好软下声音来:“丞相,今日是素梅失态了,你……”   孟毅嗤笑,抬手示意家仆:“扔出去。”   “以后来一次扔一次,谁敢放她进来,自己就给我滚出孟府!” 他背着手怒声道。   家仆们这次不敢犹豫,拖着还要挣扎的李素梅出去,中途还给她嘴里塞了块抹布。   一些人远去,先下只剩下孟丞相,孟毅,和谢陵瑜站在前厅。   气氛压抑的过分,半晌,谢丞相盯着压力开口:“子越,爹不是……”   孟毅打断他:“好了,你不必解释。”   他转过身看着孟丞相,第一次袒露心声。   “孟书,我母亲可未曾怨你半分,你可曾愧疚过半分?你害了她一辈子!”   “你那两个儿子只比我小几岁,孟书,可真有你的,你对得起我娘当初对你一片痴心吗?”   “她死后你哭过吗,你管过我吗,你只在意你自己,整天在朝堂上虚与委蛇,你可曾关心过孩儿半句!”   孟书被骂的抬不起头,他有意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在对上孟毅那双眼睛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孟毅见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急促的呼吸两下,终于泄下气来,别开脸轻声道:“老东西,我的院子不用留了,从此以后你自己珍重,孩儿不奉陪了。”   孟丞相听到这里终于抬头,却只看见孟毅已然挺拔的身姿,不知不觉的,那个会叫 “爹爹抱” 的小奶娃已经长成个男人模样了。   谢陵瑜匆匆跟上,孟书却顾不上了,他想去拦,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样,迈不开步子,也张不开嘴。   孟丞相呆呆的盯着孟毅宽阔修长的背影,心下有一种感觉。   这孩子,是真的不会在回家了。   跨出孟府的门槛,孟毅这次走的干脆,没有回过一次头,无视门口狼狈的妇人和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他赤红着眼睛走在前面。   谢陵瑜两步追上去,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揽住他的肩膀,叹息道:“别难过了,我们回家吃顿好的。”   孟毅难过的瘪嘴:“想吃荷花酥了。”   谢陵瑜这会儿有求必应,哄道:“给你上十盘,要多少有多少。”   这一上午闹腾的二人精疲力尽,别说他们了,就是那些传递消息的也都累坏了。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孟家的丑事,戳着孟书的脊梁骨骂,说他尽办荒唐事,大家把故事说的那叫一个精彩,戚大小姐再被提起,世人皆为她不值,个把性格急躁的还要每天去孟府门前啐上一口。   重戮得知此事倒是不惊讶,只当个乐子听,但架不住那些老东西几次三番弹劾孟丞相,搅的他整日没个好心情,愈发觉得孟书此人难堪大任,只能在朝堂上使些阴谋诡计。   也难怪孟家小子整日往青楼跑,上梁不正下梁歪…… 倒也不是坏事,人若没个把柄,怎能叫人安心呢?   宫宴在即,重戮闲坐亭中,落下一子,笑着问对面的人:“大师可曾参悟何为因果?”   对面的人背脊挺直,眉间有道细长的疤痕,他眉宇淡漠,瞧不出情绪:“因果由缘。人生百态不过是心念一动,正如下棋,一子动全局,最终不过也只有两种结果罢了。”   落子无悔,无非输赢。   重戮若有所思:“大师是说,若没有这‘念’字,便不会有什么因果?”   灯寂垂眸,只叹息道:“山木皆有情,万物总有心。”   人已入局,不死不休。   ——————   天边是一片吉色,倒印着皇城脚下。   宫宴在即,皇宫里外热闹的紧,宫女太监行色匆匆,众人在宫门口便攀谈起来,爽朗的笑声老远就能听见,倒是平时都要寒暄几句的笑面虎孟丞相,一反常态,沉默不语的自己先行一步。   众人唏嘘不已,但都是默契的一笑而过,绝口不提孟家的事。   离宫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大家便慢悠悠的走,各个方向都有人过来,当孟毅乘着谢家的马车下来时,周围喧嚣杂声似乎都低了些。   谢陵瑜刚跳下车便眼尖的瞧见孙黔,一把揽过孟毅的肩膀,与谢丞相打了个招呼:“父亲,我和子越去寻孙大哥了。”   谢丞相点头,刚要嘱咐几句,恰好对面有人凑过来和谢丞相攀谈,无奈只好拍拍他,谢陵瑜也没打扰,拉着孟毅直奔右侧一个人站着的孙黔。   “孙兄。” 谢陵瑜友善的冲他一笑。   孙黔淡淡的看他一眼,点点头:“谢兄。”   谢陵瑜笑着,暗自掐了一把孟毅,孟毅死犟着不开口,那脸恨不得贴到地上去。   孙黔视线扫过四周,见众人都在交谈,并不会注意到他们,便上前一步,面无表情低声道:“孟公子可别迁怒于我,在下可是很记仇的。”   谢陵瑜爽朗的笑容一顿,猛的抬头看他,又怕自己动作太明显,勉强的笑了笑,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你疯了?!”   这回是孟毅一把掐住谢陵瑜的胳膊,说的话能把他气死:“完了,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谢陵瑜挥开他,不想说话。   披着孙黔皮的青丘玦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淡笑了一下:“无妨。”   谢陵瑜看着他,心下有些生疑,若是别人倒还好说,但这孙黔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人物,若是强行逼迫他,必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可若不是这样,能让孙家相助且不露半点风声,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青丘玦对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正巧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孟毅目光一动,轻轻扯了一下谢陵瑜的袖子:“雅娴来了。”   邢雅娴小跑着过来,邢尚则被谢丞相和孟将军拦下,远远的用手点了点这丫头,满脸的无奈,邢雅娴冲他吐舌头。   她转过头来甜甜的打了招呼,见 “孙黔” 也在,自然的过去用手挽住他的胳膊撒娇:“表兄,你近日都没有来看雅娴了。”   青丘玦淡笑,不着痕迹的收回手:“雅娴,莫要调皮。”   谢陵瑜看的津津有味,眼尖的发现他略微僵硬的身体,再看看他脸上那副宠溺又刻板的表情,比孙黔还像孙黔。   呵,真能装。   邢雅娴也没在意,或者说先下也没那心情,若不是谢陵瑜看见她的手有点颤抖,都要被她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糊弄过去了。   他与青丘玦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谢陵瑜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青丘玦沉默半晌,摸了摸她的头。   “莫慌,表兄在。”   邢雅娴怔住了,眼眶霎时间红了半圈,她还是笑着的,害怕自己露出破绽,却轻轻扯住青丘玦的衣袖,低声委屈道:“表兄,我怕。”   谢陵瑜叹息一声,压低声音凑过去:“雅娴妹妹,哥哥们如今都在这里,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孟毅也是做鬼脸逗她,调侃道:“呀,我们雅娴是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邢雅娴这才破涕为笑,转身就去锤他,孟毅乱窜,一会儿躲到谢陵瑜身后,一会儿躲到青丘玦身后,邢雅娴气的跺脚,冲孟毅龇牙。   转头就去找青丘玦告状:“表兄,你看他!”   青丘玦目光落到孟毅身上,古板的脸上写着 “你危矣”。   孟毅不敢跟他造次,灰溜溜的躲到谢陵瑜身后,学着邢雅娴的样子矫揉造作道:“昂~云楼,他瞪我~”   谢陵瑜胃部稍有不适,别开了脸,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邢雅娴彻底被逗笑,拍了拍青丘玦的肩膀,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无奈道:“表兄,这你都不笑一笑?”   青丘玦无奈的扬起僵硬的笑容,谢陵瑜叹为观止,真不是他吹,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孙黔本人在这都得怀疑哪个是自己。   他放下心来,忍不住在心底暗道一声算你狠。   44 醉翁之意   几个小辈打闹嬉戏,引的原本不太熟的同辈人也不好意思往他们那边挪,想要一起。   他们脸上带着善意腼腆的笑容,也不打扰,就往青丘玦几人身边一站,谢陵瑜是出了名的温润好相处,他见都是同辈,便递了个话头,孟毅为人热情,很快气氛便融洽起来。   他们聊的欢畅,殊不知后头的父辈们频频看过来,又是欣慰,又是惆怅,邢尚慈爱的眼神看看谢陵瑜,又看看青丘玦,再看看孟毅。   心中有些无法割舍,谢家小子脾气好,有才华,怀瑾足智多谋,稳重踏实,孟家小子活泼开朗,像个半大的孩子。   他的目光略过其他的小辈,长得都还算端正,回头让夫人去了解了解,闺女如今岁数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准备准备了,只是今日这一遭,恐怕是要损了不少好名声。   众人驻足聊了一会,渐渐开始往里头走,远远的见周喜带着一众宫女太监浩浩荡荡的过来,引着他们往设宴处走。   宫女们引着女眷,太监们引着诸位大臣、公子,崔喜淡淡的露出个笑容:“宫宴时辰将至,各位大人、夫人可先行落座。”   诸位大臣给面子的一拱手:“谢主隆恩。”   谢陵瑜一行人跟在他们后面走,前头的位置都是给朝中大臣的,他们这些小辈一般躲在后面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谢陵瑜右侧是孟毅,左侧是邢雅娴,再右边才是青丘玦,而此刻后有个小太监伺侯着,谢陵瑜未曾回头,但仍能感受到他不安分的视线。   谢陵瑜抬眼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抬着头,这是明晃晃的监视,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左右也没犯事,心中不虚,便随他去了。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指板,静候时机。   青丘玦垂眸饮茶,敏锐的感受到一道不善的视线,他抬眼望去,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正目光阴沉的盯着他。   他略微回忆一番,此人应该是林城的儿子林荐。   那倒是怪不得了,孙家和林家一向不合,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些年林城仗着陛下恩宠,隐隐有压孙家一头的趋势。   没想到这儿子倒是拖了林城后腿,处处不敌孙黔,给林城丢了不少人。   青丘玦心下觉得好笑,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冲林荐点点头,这一下让林荐骤然瞪大眼睛,像是炮仗被点着似的,差点当场拍案而起,好在还有些理智。   身侧的林城警告的看了一眼林荐,林荐很恨的喝了口酒,将气憋了回去,青丘玦垂眸,深藏功与名。   这头谢陵瑜一直找不到时机,想来只能在行礼时动些手脚了,反倒是孟毅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焦急,琢磨着自己也帮不上忙,便灵机一动。   他冲青丘玦道:“孙兄可否换个位置,我想与赵公子聊聊些新奇事物。”   这赵公子生的一张好嘴,讲的就没歇过,闻言立即转头,热情的邀请,又朝孙黔道:“孟兄懂我啊,孙兄可否行个方便?”   两人好似那一见如故的知己,青丘玦点点头,心里明白他的想法,依言坐在了谢陵瑜身侧。   谢陵瑜想到行礼这一茬,瞧着身侧的人有些担忧,让青寨跪重戮,那多少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可这若不跪,更是没有道理。   又见邢雅娴不停的吃那案上的果盘,别人看来就是姑娘活泼可爱,不拘小节,但实则是她紧张,借此掩饰。   眼见她都要把水果吃完了,谢陵瑜终于看不下去了,委婉道:“雅娴妹妹,宫宴还未开始,若渴了便倒杯水凉着。”   谢陵瑜说着拿起水壶,刚碰上便被身后的小太监拿了去,小太监恭敬道:“公子莫动,奴才来侍候便可。”   谢陵瑜笑意不变,袖袍下的手掌却握成了拳头,他点点头。   突然,一声尖利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顿时偌大的宴席间寂静下来,众人俯身之际,谢陵瑜宽大的袖袍略过邢雅娴的茶盏,那药丸遇水即溶,看不出问题。   他放下心来,侧头瞥见一言不发就要跪下的青丘玦,他明明没什么表情,但却平白无故叫人觉得难受,谢陵瑜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最后在对方膝盖触地时,将自己的手握成拳,正好垫在他膝盖下,宽大的袖袍遮掩住这一切,青丘玦的表情出现了片刻错愕。   很快他便理解了谢陵瑜的意思,另一只手握拳垫在自己另一个膝盖下,不知是惊到了还是怎么的,青丘玦感受到自己心如擂鼓。   似烈酒入喉般烧心,竟尝不出个滋味。   “吾皇万岁——” 众人皆拜,齐声喊到。   在一众乌泱泱的人群里,几乎看不见他们,青丘玦不是没跪过,只是向来背脊挺直,不卑不亢,此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心想对着死人拜拜就当重戮上坟了。   只是当膝盖下突然被塞了个拳头时,他低头看着谢陵瑜的袖袍与他交织在一起,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却又酸又痒。   “诸位爱卿平身。” 重戮袖袍一挥,坐上了那最高处。   待众人平身落座,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将拳头收回去,青丘玦侧头,眼神不是一贯的嘲讽和恶劣,漆黑的眸子里游弋着深意,藏住了深处的一点茫然不解。   良久,他低声道:“谢了。”   奈何谢陵瑜没听清,凑过去问:“嗯,什么?”   可怜某人千年难遇一谢就这么被错过了。   青丘玦脸上闪过不自在,指着案上的水果道:“我说你吃葡萄,甜。”   谢陵瑜没多想,依言剥了个尝尝,谁知刚入口,登时被酸的说不出话,神色扭曲片刻,差点就骂出声音来了。   这时,上座重戮难得露出个笑容来,谢陵瑜见此心中冷笑,一看就知道憋不出个好屁。   “诸位爱卿近来可好?”   重戮慢悠悠的说,似乎只是闲谈而已,没得到消息的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给面子的说了两句,气氛这才热络起来。   重戮笑着点点头,端的是贤君模样。   他右侧坐着一位僧人,瞧着很是淡漠,此人便是重戮钦定的国师,灯寂大师眉眼深邃,周身的气质似端坐在山峰上的隐世高人,他的眼神很淡,轻飘飘的落在一处,却又好像没有哪一出能入他的眼,皆是隔着层轻纱。   周喜清了清嗓子,身旁的小太监会意,冲远处招了招手,霎时间,一阵孤傲清寂的萧声扬起,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动作,抬眸望去。   只见水袖纷飞,闻琴声渐起,婀娜多姿的舞姬迈着莲步来到殿中,袅袅雾气在脚下丝丝缕缕的荡起,身体柔软若无骨,舞姿轻灵似鸿雁,一颦一笑明艳动人,叫人看痴了去。   诸位大臣忍不住放松下来,脸上不再严肃紧绷,纷纷斟着小酒与邻桌对酌说笑,顺手捻上个水果解渴,青丘玦端坐着抿了口酒,时不时侧头与谢陵瑜聊上两句。   他装的那叫天衣无缝,听见往日里不着调的人终于说起了人话,谢陵瑜这才心平气和,转头看见邢雅娴与另一位小姐相谈甚欢,两人掩面而笑,瞧着是没那么紧张了。   他看了看茶盏,温声道:“雅娴妹妹,茶凉了。”   邢雅娴点头,对那小姐笑了笑:“与许姐姐聊的尽兴,竟忘了要喝水了。”   逗得那姑娘直笑,邢雅娴拿起茶盏,慢吞吞的喝了几口,一边喝一边与那许家小姐说笑,谢陵瑜这才放下心来。   重戮坐在龙椅上,见他们有说有笑,意味不明的从鼻腔中哼出个没什么意义的音节。   周喜面色如常,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声冷哼。   灯寂大师不饮酒,只是抿上一口热茶,在闹哄哄的宴会上闭目养神起来。   舞姬早些便退下了,不知觉已经酒过三巡,重戮抬了抬眼皮子,周喜便喊道:“诸位肃静。”   谢陵瑜一直关注着上座,见此与他人一起放下手中的酒杯,众人脸上红润了不少,想来也是微醺了。   重戮这会才沉声道:“众卿可知,朕为何要设这宫宴?”   底下一片寂静,没有人敢接茬。   重戮也不恼,自顾自的说:“国师云游四海之际,途径一小镇,这镇上生了瘟疫,先下形势十分严峻,不知诸位爱卿可有愿前往繁镇救灾的?”   这下宴会上彻底炸开了锅,原本大家脑袋倒还有些迷糊,这会儿被吓的彻底清醒了。   重戮见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就是没有一个主动请缨的,眉头的折痕预示着他的不耐:“怎么,在坐的各位没有一位愿意?”   听出他的不悦,朝臣们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就要起身跪下,重戮却挥了挥手:“行了,别跟朕来这一套,你们不愿,那朕只好自己挑了。”   听到自己二字,谢陵瑜直觉不好。   重戮视线扫过他时停顿了片刻,谢陵瑜定了定心神,却见重戮突然看向林城身边幸灾乐祸的林荐:“林家公子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可愿去历练一番?”   谢陵瑜有些惊讶的看过去。   林荐原本还想看戏,一听这话登对脸色就白了,求救似的看向他爹林城。   没想到重戮却突然沉下脸:“朕很可怕吗,林荐你总看林将军作甚?”   林城皱眉,在桌子底下踹了儿子一脚,低声呵斥:“想什么呢!还不快跪下?”   林荐六神无主的跪下,哆哆嗦嗦道:“陛下…… 陛下…… 臣,臣实在是没有经验,唯恐坏了大事,背上千万条人命啊!”   重戮没说话,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宴会上蔓延开来,林荐抖如糠筛,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林城也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袖袍下的拳头紧握成拳,就在他想要起身求情时,重戮突然笑了,脸上的怒意一扫而空:“朕只是问你愿不愿历练,你既不愿,那便坐着吧。”   林荐苍白的脸露出一瞬狂喜,随即意识到不对赶紧收敛起来,给重戮磕了个头:“谢陛下隆恩!”   重戮摆了摆手,眼睛里闪过嘲讽,他的眼睛扫视四周,忽而落到一个角落,重新笑了起来。   45 不在酒   谢陵瑜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好死不死的,他一个不留神就与重戮四目相对了,谢陵瑜不动声色的低头,错开视线。   然后毫不犹豫的一掀衣袍,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到大殿中央,这一跪不卑不亢,他朗声道:“臣愿往。”   清朗温润的嗓音在寂静的人群中荡开。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人错愕,像是石子落入湖中,溅起不少的水花,大臣们面面相觑,谢丞相不动声色的看过来,眼里忧喜参半。   重戮却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意味深长的反问:“哦?谢公子先平身,来说说你为何愿往。”   谢陵瑜生的剑眉星目,一副俊朗正气的长相,他此刻义愤填膺,身形修长的站在那,沉声道:“繁镇瘟疫刻不容缓,我瞧方才陛下问了半天,竟无一人愿往,只觉得甚是可笑。我想问问在坐的诸位,何为官,何为民?”   “作为朝中大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地方官员不能为百姓谋福,如今已经到了最需要我等的时候,若无一人愿往,是置百姓于不顾,亦是对陛下不忠!”   “谢某不才,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愚臣,但谢某懂的诸位也懂,谢某能做的诸位为何不能做?小辈本不该逞这威风,可如今人命关天,瘟疫非同小可,望陛下、诸位大人恕罪。”   谢陵瑜皱着眉,眉目间是一片忧愁和无奈,说完这些,他掀起衣摆跪下,再一次不卑不亢道:“臣愿往繁镇救疫!”   重戮眼中一片晦涩,令人捉摸不透。   短暂的寂静后,不知是谁带头跪下,依稀听的是位少年的声音,他朗声道:“愿为陛下分忧,愿为百姓谋福!”   众人这才像如梦初醒一般,越来越多的人附和,老一辈失笑摇头,也纷纷跪下,这一刻他们看向大殿正中央身姿挺拔的儿郎,见他眉宇间的坚定正气,心中不约而同的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   此人不容小觑,将来必成大器。   孙将军笑着摇头,意味不明道:“莫欺少年穷啊。”   邢尚赞同的点头,别看这谢家小子现在没个一官半职的,但就凭这今日,怕是离平步青云不远了。   重戮心中惊奇,面上却不显露半分,他打量着下头跪着的谢陵瑜,心中舒畅不少,这一出帮他省去了不少麻烦,真是有许久没看到这帮难缠的朝臣如此配合了。   看来这谢家公子…… 倒真能用上一用,如今谢陵瑜已经表明了态度,那么离谢丞相归顺还远吗?   今天倒是收获了个意外的惊喜呢。   重戮愉悦的笑了,这次是真的开怀大笑,将底下众人笑的心惊胆战,要知道这可是陛下第一次这么失态的大笑。   重戮才不管他们,亲自下去将谢陵瑜扶起来,谢陵瑜近距离直面他,心中一凛,不过幸好重戮只是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道:“谢家出了个好儿郎啊,朕甚是欣慰。”   谢陵瑜状似惶恐的拱手:“陛下谬赞。”   重戮摇头,慢悠悠的回到上位,“众卿平身。”   “朕与诸位共饮一杯,且祝谢家公子此去顺利。” 他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依言起身共饮一杯,谢陵瑜恭恭敬敬的叩首道:“谢主隆恩。”   重戮满意的坐下,挥手示意他免礼归位。   谢陵瑜暗自松了口气,回去坐下后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他不着痕迹的在袖子上擦了擦,眼前突然多了颗剥好的荔枝,他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见了 “孙黔”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谢陵瑜心中一哽:“……”   即使知道这是披着孙黔皮囊的青丘玦,但他还是觉得怪怪的,无奈的伸手接过,客气道:“还是孙兄贴心。”   话音刚落,另一侧就递过来一把剥好的荔枝,他僵硬的回头,对上了邢雅娴笑眯眯的眼神:“云楼哥哥,那我贴心吗?”   谢陵瑜:“……”   不好说。   他反手借着袖袍宽敞,往青丘玦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青丘玦皱眉反手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道:“谢兄何故摸在下大腿?”   谢陵瑜瞪眼:“?”   虽然我掐你是我不对,但你来这套就过分了。   眼看邢雅娴眼神都不对了,他只好风轻云淡的笑笑,打落牙齿肚里吞,“方才不小心碰到了,孙兄莫怪。”   孙兄大方的点头:“无妨。”   谢陵瑜转过头,不搭理他了。   “众卿想必也知道青城的百姓,也是发了旱灾才流落到紫州。上座的重戮放下酒杯,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倒真是会避重就轻,分明是百姓被那贪官压榨才没撑过旱灾,谢陵瑜暗自腹诽。   重戮自然听不见他的心声,看了看灯寂大师,笑道:“国师前些日子与朕对弈时,提点了两句…… 如今朕登基已有三年,这后位一直悬空,怕是影响了国运。”   “龙凤呈祥,缺一不可。” 灯寂大师垂着头,闻言没什么感情的点头,淡漠的声音显得清寂。   这下大家心里多少有数了,场面再次喧哗起来,众人用眼神交流的热火朝天。   谢丞相微微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担忧的看向邢尚,邢尚却像是什么都没想到似的,悠闲的喝了口酒。   谢丞相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朕本无心儿女情长 ……” 重戮叹息一声,“罢了,礼部曹宪可在?”   “臣在。” 曹宪行起身礼。   重戮点头询问:“如今京中可有适龄,八字与朕契合的姑娘?”   曹宪从怀里掏出名册,沉默间诸位大臣也不自觉盯着那册子,邢雅娴盯着茶盏发呆,似乎心不在焉,实际上袖子里的手死死的掐住自己,唯恐露出马脚,谢陵瑜余光瞥见,却没办法安慰。   没耗费多少时间,曹宪上前将名册呈给重戮,低声说了几个名字,重戮点头,挥手示意他下去,曹宪又退到下侧待命。   大殿又安静下来,几个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面色各异,有的面露期待,喜上眉梢,有的面露难色,心事重重。   重戮沉默良久:“刑部邢尚可在?”   “臣在。” 邢尚不动声色的行礼。   “邢家小姐如今可有婚配?” 重戮漫不经心的问,实际上眼睛一直盯着邢尚。   邢尚面色如常,甚至还露出个笑来:“小女未曾婚配,陛下……”   就在此时,一位女子突然跌跌撞撞的跪下,掩面哭泣:“陛下恕罪!”   邢尚转头一看,随即脸色大变,呵斥道:“雅娴,不得无礼!”   说着他匆匆跪下,“陛下,小女无意冒犯……”   重戮皱眉,心头涌上不详的预感,他状似大度的挥挥手,“无妨,邢家小姐这是何意?”   邢雅娴哭的梨花带雨,唯唯诺诺道:“陛下恕罪,小女本不愿提及此事,唯恐丢了家中颜面,便一直不敢告知父亲,但如今……”   “如今事关重大,小女不敢欺瞒,望陛下饶过邢家,一切都是小女的罪过,请陛下恕罪!”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的磕头,邢雅娴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细皮嫩肉的不一会额头就出了血,谢陵瑜低着头,那声音让他心里头不是滋味,根本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邢尚眼睛一红,颤抖着声音道:“雅娴啊…… 你这是做什么傻事,有什么你倒是说啊,为父用你一个小丫头护着吗?”   邢雅娴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谢陵瑜捏紧拳头,正要起身求情,却见身边的人骤然起身,他身姿挺拔,跪在邢雅娴身边将她稳稳扶住,他沉声道:“陛下恕罪,雅娴是女子,身子骨弱,陛下莫与她一般见识。”   重戮沉下脸,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忍住了,声音中带着压抑的火气:“今日设宴本就是讨个喜气,邢家小姐有什么要说,倒也不必如此。”   邢雅娴面上闪过挣扎,似乎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妥协般的道:“小女已有身孕,唯恐拖累国运,这才……”   她没有说完,底下却炸开了锅,这邢家小姐的美名大家可都是听过的,人美心善,极好相处,怎就…… 怎就摊上这么个糟心事?   谢陵瑜忍不住皱眉,心中的愁绪挥不去,虽然一直清楚此事的后果,但如今看来仍对邢雅娴的名声有极大影响,雅娴妹妹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了。   重戮猛的扔了酒盏,一瞬间迸射的碎片朝四面八方溅去,他怒道:“岂有此理!”   众人惊的跪倒在地,嘴里念叨着 “陛下息怒。”,一片诚惶诚恐。   邢雅娴浑身一抖,还好有青丘玦稳稳的扶着她,谢陵瑜在下面也捏着把冷汗。   重戮平复着呼吸,冷哼一声,目光阴鸷:“来人,去把太医请来,朕倒要看看,是你邢家装腔作势,还是真的关心国运。”   邢尚面色阴沉,脸色很难看,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盯着不远处的女儿,像是当真不知道此事。   没过一会儿,太医和小太监急匆匆的跑过来,皆是满头大汗,二话不说就要跪下行礼。   重戮却不耐的摆手,指了指邢雅娴:“免了,去给这位姑娘诊诊脉。”   那太医连连点头,拖着他的小药箱来到邢雅娴面前,谨慎的掏出垫包,将一块干净的白布搭在她手上,这才将手放上去诊。   不一会儿,他的眉头一拧,收回手,将东西放入药箱,转身跪下道:“回陛下…… 这位姑娘已怀有身孕,估计是气血虚弱,这腹中胎儿至多两月,隐隐有滑胎之象,需好生养着。”   他语毕,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心里开始打鼓,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重戮面沉如水的点头,“朕知道了,下去吧。”   那太医这才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重戮的脸色阴云密布,众人心中为邢家惋惜,这下触了陛下霉头,看来邢家要坐上冷板凳了,他们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情。   邢尚气的发抖,脸色难看至极,连声道:“好…… 真是好啊……”   他赶在重戮发怒前大声吼道:“邢雅娴,你给我说,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这一声洪亮的震耳发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重戮的火被压了回去。   46 卖身葬父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你真是反了天了你!”邢尚气的满面通红,说到最后呼吸紊乱,竟有些呼吸不上来,从喉咙管里发出 “嗬…… 嗬……” 的气声。   身边的孙将军和谢丞相吓了一跳,赶紧给他顺气,苦声劝道,“老邢,哎呦…… 你这是做什么?”   重戮冷眼看着,随即又顾及这三人的身份,只好不情愿的开口,“爱卿坐下吧。”   邢尚却是一下子老泪纵横,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一片灰败,跪在地上哽咽道:“请陛下降罪,臣入官场已有二十余年,最后竟落得个教女无方…… 臣无颜面对圣上,无颜面对邢家列祖列宗!求陛下降罪!”   他伏在地上颤抖着,脸上羞愧难当,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得人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   谢丞相也跟着跪下:“陛下,邢尚书也是不知情,正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孙将军见状叹了口气,往地上一跪:“臣粗人一个,不会说话,但邢尚书这些年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越来越多的人求情,重戮的脸色从暴怒趋于平静,他稍稍冷静下来,心下有些犹豫。   这邢家不行,倒也还有两家女儿,重戮念着邢家和谢、孙两家的关系,心里盘算着,要真闹得那么难看,怕是日后徒增隐患。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如今还有求于人。   他沉默半晌,憋着气挥手,长叹一声:“罢了,邢老近日不必上朝了,你父女二人先在府中休养,朕暂时不想看见你们。”   “谢主隆恩。”   众人齐声道,重戮疲惫的摆手。   孙将军和谢丞相一左一右架着邢尚让他坐下,宽慰了几句,邢雅娴也在谢陵瑜和青丘玦的扶持下落座,额上的伤口血迹蜿蜒,顺着轮廓流下,她自己默默撕下衣袖,简单的缠绕几下。   谢陵瑜知道她心中难受,但眼下并不是安慰的时候,重戮已经重新拿起册子,他沉思片刻,索性把剩下两个符合要求的都叫了一遍。   “张大人,李大人,家中女儿可有属意的郎君?” 重戮淡淡的问。   那张大人喜上眉梢,立即回答:“小女待字闺中,无属意郎君。”   李大人是个严肃的人,不卑不亢道:“小女也心无所属,全凭陛下吩咐。”   这次倒是顺利不少,重戮眉宇间的郁气散了些,心里琢磨起二人的身份。   张大人是礼部尚书,曹宪是礼部侍郎,这二人心里头的小九九重戮明白的很,而李大人是左都御史,这二人的实力旗鼓相当。   只是这李大人为人刚正,讲起道理来六亲不认,只看事实,不论情义,典型的帮理不帮亲。   张大人则是个笑面虎,手段了得,为人圆滑狡诈,出了名的护犊子,与李大人恰恰相反,选谁对他更有利,那是明摆着的事。   重戮并没有考虑多久,眼中闪过暗芒,他清清嗓子,“两位爱卿可真是叫朕为难,既然如此,李大人……”   李大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臣在。”   重戮道:“朕听闻李大人家中女儿年幼些,李大人估计也想在留个两年吧。”   李大人听懂其中的意思,笑了笑道:“还是陛下考虑周到,小女年幼,臣唯恐她坏了宫里的规矩。”   说着,他大方的向张大人一行礼,“那便恭喜张大人了,来日李某定奉上厚礼!”   张大人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摆手,“李大人言重了,该是张某要备上大礼才是。”   他们相视一笑,默契的一同跪下:“谢主隆恩。”   诸位大臣脸上带着笑,自觉的跪下,“恭喜陛下!”   重戮开怀大笑,显然是心情极好,侧头与灯寂大师定好黄道吉日,便一挥袖子道:“诸位随意。”   这风波算是过去了。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余光看见青丘玦捏着眉心,仔细一瞧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他凑过去担忧的低声问:“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青丘玦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谢陵瑜犹豫了一下揽住他,刚张口要问,青丘玦一声清晰的笑声不小心漏了出来。   谢陵瑜:“……?”   他的脸逐渐黑了下来。   青丘玦赶在他暴起前轻声解释,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声音有些含糊,“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张家小姐是位妙人,陛下应该是极为喜欢的。”   谢陵瑜一头雾水,好在这时身侧沉默许久的邢雅娴在邻桌小姐的安慰下缓过神,也好奇那以后母仪天下的是哪位小姐。   邻桌的小姐面露难色,但还是悄悄给她指了个方向,谢陵瑜正巧听见这句,下意识顺着那手指的方向看去,霎时间被震了一下。   只见那…… 呃,姑娘生的极为 “出众”,一张国字脸方方圆圆,眉毛甚是浓密,嘴唇略厚,眼神薄凉,像是常年不曾睁开,身材丰腴,似杨贵妃在世,玉手不那么细长,根根若甘甜的胡萝卜,瞧着令人 “自觉形秽”。   谢陵瑜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青丘玦的反常,感情是在幸灾乐祸呢,他目光中含着隐晦的同情,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上座心情正好的重戮,估计是觉得娶回来当个摆设,重戮就没有在意,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当真是天赐良缘。   谢陵瑜又瞧瞧张大人,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喝了口茶,看着还是随了爹。   一放松下来宫宴便过得很快,谢陵瑜后半段一直琢磨着繁镇瘟疫的事情,一入神就忘记了时辰,灯寂大师为人淡漠,不喜热闹,早早地就告退了。   这会重戮喝了些酒,诸位大臣多少也都微醺了,见差不多了他便摆摆手,“今日就到这吧。”   话音刚落,周喜便自觉的弯腰将手递过去,重戮顺着力道往下走,诸位大臣见此也纷纷告别,慢悠悠的向门口去了,嘴里还在说笑。   谢陵瑜喝了几杯,走路都有点发飘,孟毅哭笑不得的扶住他,笑他的时候没发现自己也是东倒西歪的,这让几个老家伙看的发笑。   谢陵瑜一本正经的推开孟毅的手,严肃道:“你不要拽我,我要站不稳了。”   孟毅瞪眼,手欠的非扯他一把:“我就不。”   邢雅娴哭笑不得,只好拽住跃跃欲试的孟毅,谢陵瑜看见她头上的纱布,愣了一下,“雅娴妹妹还没有包扎。”   邢雅娴心中一暖,轻声道:“没事的。”   邢尚见状叹了口气走过来,在外头人多眼杂,只好冷着脸对邢雅娴道:“还不跟上,少给我丢人现眼。”   谢丞相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黔” 默不作声的跟在他们身后,三伙人正要道别,谢陵瑜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伸手就把他拽了回来:“你往哪走,我在这里。”   谢陵瑜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形,想都没想就上手死死抓住。   孙将军这脚都往门外迈了一步了,转头一看就乐了:“哟,这是要带我儿子回家?”   青丘玦低头看着他两颊的红晕,瘫着孙黔的脸道:“谢兄,你认错人了。”   谢丞相一言不发,眼中闪过狐疑,站在原地没动。   谢陵瑜茫然的看着他,瞧着很呆,青丘玦心中好笑,脸上却面无表情,拉过一旁呆滞的孟毅塞过去,谢陵瑜被撞了一下只好松手,皱着脸犹豫的看了看孟毅,还是伸手抓住了他。   只是眉毛还是紧皱的。   谢丞相这才拉过两个孩子,三伙人互相道别,上了自家的马车,一路上谢陵瑜都皱着眉头,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道讲什么,谢丞相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便好笑的问:“瑜儿说什么?”   他凑过去听,只听见模模糊糊的话。   “没…… 我没认错……”   ——————   第二天一早,谢陵瑜的脸还是皱着的,宿醉的感觉真不怎么样,他坐起来晃晃脑子,眉头紧皱,只觉得昨晚跟人打了一架,浑身难受。   门外的小厮听到动静,敲门进来伺候他更衣。   原本小厮弯着腰,谢陵瑜还没觉得哪不对劲,结果那人突然说了句话:“没睡好?”   谢陵瑜吓得一激灵,后撤三步抬头一看,那小厮此刻站直了身子,露出那张清秀的脸,狭长的凤眸似点睛之笔,衬的那并不出众的脸格外的顺眼,瞧着还挺俊。   谢陵瑜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脱口而出:“青…… 唔……”   刚喊出一个字,就被青丘玦捂住了嘴,他挑眉:“喊,接着喊,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   谢陵瑜瞪眼,一把推开他的手,小心的看了看外面,这才审视起青丘玦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连重戮的人都混不进来,他是怎么逃过外头众多眼线,又瞒过谢府层层排查的?   “戮” 的手能伸进谢丞相府?   这也太扯了。   在谢陵瑜毫不掩饰的怀疑下,青丘玦笑的风轻云淡,一副很清白的样子,“也没什么,只是在你谢府门口卖身葬父,还特地问了门口盯梢的眼线们要不要买我,最后你们家管家看不下去了,就把我买回来了。”   谢陵瑜半天没说话,似乎被震撼到了,半晌才艰涩的问,“他们没有怀疑吗?”   青丘玦眼中带着无辜,瞧着十分欠揍,“有什么好怀疑的,反正我右边是算命卜卦的,左边是卖子求生的,这么一看就我孝顺。”   孝顺?谢陵瑜被堵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而青丘玦看似吊儿郎当,垂下的眸中却是一片深色,他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顺利,原本他在白布上写了个 “青” 字,是想着等到谢陵瑜听说后过来卖他回去,他将小黑蛇带在身上准备传递消息,想来最迟午时谢陵瑜也就醒了,谁知没过多久谢管家就出来把他买了回去。   此事绝非偶然,谢家有时也收外头的人,只是多半是打杂的,不可能被分配到伺候主子起居,这必然是谢丞相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谢陵瑜最近反常,谢丞相猜到了什么,也有可能…… 是知道了他的存在。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在向他传递着一个信号,这是善意的相助。   看来谢丞相还是当初的谢伯。   看来当年太子殿下给他的两条路,他终究选择了第二条。   47 启程繁镇   丞相府另一头的书房中,谢丞相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出神,案上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盒,边角已经磨成钝圆的样子,他却视若珍宝,拇指轻抚了一下,翻开木盒,露出里头泛黄的信纸。   信纸封口写着 “吾师亲启”,落款是 “学生重明”。   谢丞相红着眼眶又细细看了一遍,即使这封信他早就烂熟于心,甚至哪处由于写的匆忙,沾染了墨滴,都记得一清二楚,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震动。   当年太子身陷囹圄,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却仍不忘保住了他这个太师,谢丞相没能见太子殿下最后一面,见到的是一封绝笔信。   而这封信里是为他谋划好的以后,太子殿下只字不提自己安危,就好像他最得意的学生从未离开过一样,这只是他们的计谋而已,也许尘埃落定后太子殿下自己就回来了。   谢丞相拿着信的手在抖。   信中说,他与子珩时日无多,如今已是负隅顽抗,太师不必参与进来,愿来生再遇太师之际,天下已然太平。   太子给了谢丞相两条路。   其一,撇清与他们所有关系,以后好好做他的丞相,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其二,若太师心中仍有不甘,多年后有青丘家的消息,或有势力找上门来帮忙,请太师帮上一帮。   谢丞相当时只是匆匆略过第一个,细细的看接下来的话,选哪条路他从没有犹豫过,若是心中有犹豫,便成就不了如今刀枪不入的丞相府。   忠臣不叛国,天下择明君,是他言传身教,一点点交给太子殿下的。   只是不想这一晃就是三年了。   谢丞相拿着信的手缓缓垂下,目光看向远方,喃喃自语:“来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信又被放进了破旧的木盒中,泛黄的边角在黑暗里看不出颜色。   不知何时能重新现世,不知何时能重见故人。   ——————   谢陵瑜房中,两人正大眼瞪小眼。   青丘玦毫不客气的坐下,狭长的眼睛一抬,有种反客为主的意思,“重戮和张氏大婚你是赶不上了,不出意外过会儿周喜会带着圣旨过来,你收拾收拾东西,待会直接上路吧。”   谢陵瑜虽说正有此意,但什么叫让他收拾收拾上路了,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他皱着眉,看着青丘玦没动。   青丘玦顶着小厮打扮,大爷似的往那一坐,皱眉道:“愣着干嘛,指望我来给你收拾?”   谢陵瑜跟他僵持片刻,冷哼一声,将扇子往怀里一揣,默不作声的收拾行李去了。   青丘玦随手捻起桌上的点心,一边吃一边看着谢陵瑜说三道四:“衣裳叠好,你一股脑的塞带过去还能穿吗?”   谢陵瑜腮帮子鼓了鼓,额上青筋跳了跳,双手紧绷但是动作轻柔的将衣服叠好。   偏偏这男人嘴碎起来聒噪的很,仿佛一只喋喋不休的大青蛙。   谢陵瑜闭了闭眼睛,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但那声音无孔不入,搅得他一口郁气堵在胸口。   “折扇带那么多做什么,两把足矣,匀我一把。”   “那件红袍就别带了,人家那头闹瘟疫,你穿这么喜庆,不是明摆着讨打吗?”   “说了别堆在一起…… 哎对,这就对了嘛。”   谢陵瑜觉得脑子里那根弦紧绷至极,隐隐作痛,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特别是那双修长的手,一直想要往声源处袭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青丘玦淡定的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不疾不徐的走过去把谢陵瑜挤到一边,谢陵瑜眉头紧皱,拳头跃跃欲试,嘴巴里酝酿着胡言秽语。   外头家仆小心敲了敲门:“公子?”   谢陵瑜很恨的转身,无奈只好忍下这口气,沉声朝外头道:“进。”   那家仆不知与谁低语几句,这才推开门来。   谢陵瑜抬眼望去,只见周喜笑眯眯的抱着拂尘,左边跟着气质温和的谢丞相,右边跟着面沉如水的孙小将军。   谢陵瑜想到身后还有一个 “身份不明” 的随从,登时觉得心哽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忙行礼,“周公公,孙兄,父亲。”   周公公不在意的摇头,“谢公子多礼了,没在京城待上几日便又要动身,辛苦公子了。”   谢陵瑜淡笑:“怎会,在下正值出去闯荡一番的年纪,应当多谢陛下给的这个机会。”   他们俩打着官腔,说话滴水不漏。   原本相安无事,偏偏孙小将军平时不苟言笑,也不过问别人之事,今日不知怎么的一直看着那收拾行李的小厮,犹豫着道:“这衣裳叠的不错。”   谢陵瑜回过头,发现那衣裳是自己叠的,东西是自己收拾的,这人忙活了半天实际上就是把它们垒在了一起,动作慢的令人发指。   只见那粗布衣裳的人转过身来,嘴角抿起个羞赧的弧度,低眉顺眼的行礼。   看起来清秀可人又乖巧。   谢陵瑜:“……”   几人心思各异,一时有些寂静。   周喜见此也没在废话,淡淡道:“还请谢公子接旨。”   谢陵瑜只好原地跪下,低头道:“臣在。”   周喜将圣旨拉开,一字一句的念,谢陵瑜也没把这些听进去多少,无非就是让他去繁镇救疫,孙小将军随行……   突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眉头轻微的皱了下,好在他低着头,没有人看见,周公公说,押送粮食去繁镇的,是林城将军。   虽没有摆在明面上说,但林城与孙将军算是对头,林城是重戮的亲舅舅,这些年陛下算是有失偏颇,隐隐有偏向林家的意思,好的东西都往姓林的那去了,苦差事全是孙家操劳。   林家军这些年耀武扬威,孙家一直没理,只觉得他们像御前的狗,尾巴翘得老高,总不能咬狗一嘴毛。   很快,圣旨念完,谢陵瑜起身接旨,悄悄看了孙黔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这才放下心来,谢过周喜。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谢丞相府,送走了周喜,谢丞相才转过头看他,目光中含着复杂的情绪,“此去千万小心,以自己的安危为重,知道了吗?”   谢陵瑜悄悄观察,觉得今日父亲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有种被压抑的沉坠感,他看了谢丞相一会儿,突然走过去抱住他,还伸手安慰的抚他的背。   “父亲,别担心了,您若想我,便将孩儿带给您的温玉棋拿出来玩玩,孩儿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谢陵瑜轻声道。   谢丞相心里泛酸,拍了拍他的背,连连应声:“好,好……”   他说着不舍的松开谢陵瑜,转头对孙黔交代道:“小黔,你十五岁便与你父亲上阵杀敌,云楼到底是书里养出来的温玉,还得请你照看一二了。”   孙黔点点头,郑重道:“谢伯放心,于公于私我都会照顾好谢兄的。”   谢丞相这才放下心来,见谢陵瑜领口微皱,便伸手仔细的替他抚平。   谢陵瑜顺从的没动,余光见青丘玦和小厮们打成一片,已经将他的行李搬出来了,心中疑惑孟毅这家伙怎么还不来。   这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孟毅才背着一包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我来迟了…… 哎哟,我怕到那去吃不好你饿,特地买了些糕点吃食,谢伯久等了哈。”   谢丞相哭笑不得,摆了摆手。   孟毅笑嘻嘻冲谢陵瑜挤眉弄眼,就差把 “快夸我” 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谢陵瑜憋笑,隐晦的指了指他身后。   孟毅一头雾水的转头,就看见了孙黔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孟毅:“……”   他当时就想走人了,还好谢陵瑜还有点良心,死拽着把他拉上了马车,嘴里小声劝慰着,孟毅梗着脖子,一副很不好讲话的样子,孙黔看也没看他,翻身上马在侧方带路。   青丘玦冲打量他的谢丞相赧然的笑笑,利索的坐上马车的车板,一动缰绳,嘴里熟练的吆喝一声,马儿才慢悠悠的动了起来。   车窗里探出个脑袋,谢陵瑜看着父亲,又伸出一只手挥了挥,轻声道:“父亲,在府中无事便串串门,别总闷着啊。”   谢丞相笑着点头,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脑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将谢陵瑜的脑袋按回去,叹息道:“走吧。”   这句话里有不舍,也有欣慰。   谢丞相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他年轻丧妻时痛不欲生,错过了孩子最可爱的时候,贺夫人说,小瑜幼时顽劣的很,上蹿下跳像个泼猴。   后来他幡然醒悟,将孩子接回来。   谢陵瑜性子闹腾,却似乎极为怕他,乖巧的很,没过多久竟真的静下心来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多年后成了京城有名的公子。   谢丞相本以为他是天资聪慧,没想到有一天夜里大雨,谢丞相放不下心来,悄悄去看了看,到了窗户边掀起一条缝。   却发现谢陵瑜根本没睡,烛火被书四周围着,光线很暗,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苦读,小眉头紧皱,半晌他终于放弃了,抱着书喃喃自语:“我就偷一天懒!”   又过了一会儿,他皱着眉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又对着书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劝谁。   “算了算了,看完就好了……”   谢丞相摸不着头脑,以为他是在看什么话本,但见他不害怕,便也没多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些谢陵瑜看过的书,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名书。   他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天赋异禀,那个像 “泼猴” 一样顽劣的小陵瑜,每天晚上挑灯夜读,只是为了父亲偶尔随口一问,他能答上几句,只是为了学堂里他回答起来头头是道,老师问他是哪家小公子,他能抬起头说自己是谢丞相的孩子。   谢丞相仰起头,背起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这孩子打小身上就有股劲,温养也不会失了韧性,他能在安逸中肆意,也能在乱局中镇静。   也许看起来异常艰难的那条路,真的会有人走出来。   48 客栈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山路,青丘玦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搭在马车的木板上,垂下的袖中有一条小黑蛇顺着木板下去,尾巴上绑着个不易察觉的东西,它没入草木之中,迅速消失在林间。   繁镇离京城不近,几人路上就要耽搁好些天,他们走的这个方向要路过一处山岭,据说里头有猛兽出没,他们必须赶在日落前走出去,否则到了夜里就不安全了。   这山林中寂静无声,粗壮的树木枝繁叶茂,挡住了外头的光,远远望去只能瞧见阴暗的轮廓,待久了叫人心里头发怵。   孟毅那小嘴就没消停过,但光线越来越暗,他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似乎察觉到异常,便不敢说话了,唯恐招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谢陵瑜忍不住皱眉,掀开窗帘朝外看了看,稀疏的光线照进来,却没有暖意,目光所至处还有着没入土壤的森森白骨,他当即心下一凛,伸手撩起门帘,“这……”   “嘘。” 前面身着粗布衣裳的人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吞云岭,别出声了。”   孙小将军也放慢了速度,调动着马走过来,声音压的很低,“不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心慌,动静小点就没事,现在还是白天。”   谢陵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扯下一截衣服将孟毅的嘴围了两圈。   孟毅:“?”   谢陵瑜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道,叹息道:“委屈你了子越,怕你克制不住,为兄便帮你一把。”   孟毅:“……”   谢陵瑜推开他要吃人的脸,兀自闭目养神。   但心中却不似表面那么平静,吞云岭是出名的 “食人岭”,这里出过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   传说吞云岭中有蛇海,群狼,猛虎等凶兽,若是惊动了他们,便是尸骨无存,还有人说,这里有一种古老的部落,他们以食人为乐。   更有甚者道,这里曾是某个朝代的皇宫,有许多枉死的怨灵,夜里危机四伏。   久而久之,便传出来个规矩来。   途径吞云岭,白日不语不看不听,夜里不进不过不闯。   这下谢陵瑜和孟毅可算知道为什么陛下派孙小将军来随行了,孙小将军不过及冠之年便有 “夜闯吞云岭,携旨救父” 的美誉。   当年孙将军危,孙小将军连夜带着兵符硬闯吞云岭,出来的时候浑身浴血,却带着完好无损的马儿及时搬来救兵,成了第一位夜里从吞云岭中出来的人物。   因为这个,多少人自命不凡,结果身陨其中,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吞云岭,后头的人这才不敢轻易尝试,只留下一堆白骨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孙小将军是怎么出来的。   外头的两人仔细观察着四周,不敢分心,其实他们本来还有另外一条安全的路,但那路途要耗费更多的时间,现在的繁镇等不起了。   孙小将军状似无意的放缓速度,青丘玦抬眼看他,打了个哈欠,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孙小将军刚要说话,突然神色一变,青丘玦也皱眉,两人同时朝身后看去,马车骤然停住了。   在马车后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只吊睛白额虎,正死死盯着他们。   这老虎体积很大,差不多是寻常老虎的两倍,孙黔下意识要拔剑,却被青丘玦一把按住,他另一只手伸进马车,做了个 “别动” 的手势。   谢陵瑜和孟毅对视一眼,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马车外的二人与那老虎对质,青丘玦也不动,只是淡淡的看着它,老虎嘴里发出低吼声,身子也做出了攻击姿态。   马车里谢陵瑜骤然回头,自然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听的清楚,后头是一只健壮的大老虎,但想起青丘玦的手势,他没有贸然动作。   青丘玦一动不动,眼神冷厉,他轻轻动了动衣袖,暗芒一闪过。   有些麻烦了,虽然现在是白天,但若真的打斗起来,声音恐怕会引来更多难缠的家伙,只能用淬着毒的飞刃试试。   青丘玦用缰绳轻轻拍了一下马儿,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慢慢的往前走,他一边观察着老虎,一边将手里的几枚飞刃捏紧。   那老虎却没动,盯了他们一会儿,缓缓朝后退去,青丘玦在它伏着身子后退时,看见它的肚子隆起,这才无声的松了口气。   这是头怀孕的母虎,看着是要临产了,正在找隐蔽的地方,所以不会去攻击他们。   孙黔显然也看见了,握在剑柄上的手松了下来,直到老虎离开他们的视野,他这才踱着马,来到马车的窗边,轻声道:“没事了。”   谢陵瑜一直听着后方动静,摸摸出了一身冷汗的孟毅,冲外头道:“有劳了。”   孟毅苦着脸,紧紧挨着谢陵瑜,连小声说话都不敢了,两个人贴在一起暖融融的,不一会儿居然就来了困意。   他们稀里糊涂的睡了过去,好在接下来运气不错,没遇到什么猛兽,只是碰见只窜稀的鸟,不小心给孙小将军的衣裳添了点纹路,又恰好撞上了只不讲理的野蛮猴子,被打劫了几块糕点,最后遇到巨蟒拦路的时候,孙小将军终于忍不了了,当场拔剑送它上路了。   青丘玦从始至终都放松的靠在马车边上,一点出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乐在其中,对孙黔投去赞赏的目光。   孙黔无言的看了看青丘玦无事一身轻的样子,又看看自己一片狼藉的衣服,扯扯自己凌乱的头发,摸摸自己被猴子抓伤的手,最后将沾血的剑擦了擦,放回剑鞘里。   瞧着小将军阴云密布的脸色,看样子应该是想要动手了,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暗沉的颜色褪去,不远处是一片明亮,青丘玦略微紧绷的背脊这一刻终于松动了些,虽然一路上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一直处于戒备状态,若真的点背遇上点东西,拖家带口的谁也别想出去。   一行人又向东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人烟,是一处极小的城镇,孙黔问过当地人,一行人来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这里似乎生意不太好,但还算干净。   青丘玦打眼一扫,便敲了敲马车边沿,“到了。”   谢陵瑜被 “叩叩” 两声惊醒,整个人打了激灵,趴在他身上的孟毅也吓得一抖,两人迷茫的对视,缓了一会儿才下了马车。   谢陵瑜脚踏上平缓的土地,半晌没回过神,好像上一秒还在那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下一秒就来到了人烟十足的镇里乡下。   脑袋被狠狠弹了一下,谢陵瑜吃痛的捂住,抬眼震惊的看向作俑者,“你……”   青丘玦好整以暇的冲客栈扬了扬下巴,理直气壮道:“愣着做什么,付账啊公子,一窝人等着你养呢。”   孟毅在后边一只脚刚挨到地,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去看,那第二只脚都忘记怎么使了,还是孙黔默默扶住他,孟毅光顾着震撼了,顺着那力道下来才反应过来身边的是谁,他僵硬的道谢,然后尬笑着把愣着的谢陵瑜拖进客栈。   那掌柜的和伙计热情的相迎,脸上笑出了一串褶子:“客官,几个人啊?”   谢陵瑜掏出钱袋,直接扔了个金豆子过去:“四个人,要最好的房……”   孙黔皱眉,按住他低声道:“谢兄,要两间房就行。”   谢陵瑜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改口道:“两间上房,烧些热水,饭菜你看着上。”   掌柜看着那小金豆笑的见牙不见眼,连声应好,伙计一听将汗巾搭在脖子上,朝里头吆喝着 “烧水”、“上菜”。   几人自己将行礼拿出来,路上孙黔解释道:“在外乡不要独处,有些地方的客栈不能住,民风也不好,这里我早些年来过,没什么问题,当还是小心些为好。”   谢陵瑜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他们没麻烦别人,自己将行李拿上楼,好在东西也不多,他们踏过楼梯,却在房门口僵持住了。   青丘玦似笑非笑的倚在门框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孟毅死死拽住谢陵瑜,用表情硬生生挤出 “救命” 二字,孙黔犹豫了一下问,“谢兄是与青公子一起,还是与我一起?”   孟毅反应激烈:“他与我一起!”   孙黔为难道:“你与谢兄都不习武,若遇上问题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把谢陵瑜问住了,孙黔并不知道他会武,他虽也没有刻意隐瞒孟毅,但这傻东西估计是不会察觉的。   谢陵瑜感受到自己胳膊肘上越来越重的力道 ,他憋笑问:“嗯…… 子越,你看你是跟青公子,还是跟孙小将军?”   孟毅:“……”   孟毅僵硬的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 “狐狸精”,又嫌弃的看了一眼严肃刻板,但一看就是正人君子的孙小古板。   他内心挣扎片刻,终究是不情不愿的跟了小古板,他闷声道:“小将军,有劳了。”   谢陵瑜生怕自己嘴角一不小心咧大了,目送好兄弟进屋后,这才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靠在墙上笑眯眯的青丘玦。   谢陵瑜:“……”   他瞬间收住表情,虚伪的冲他笑了笑,“走吧。”   说着谢陵瑜抬脚就走了进去,顺便还夺过青丘玦手里装着糕点的包裹,青丘玦懒洋洋的直起身子,慢悠悠的跟着进去。   几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便下楼用膳,就这么会儿功夫,外头就昏暗下来,谢陵瑜粗略算了算路程,觉得要像今日这样,最起码要四、五天才能到繁镇。   这样还是太慢了,得想想办法。   49 抵达繁镇   谢陵瑜心不在焉的扒饭,突然道:“我们明日起轮流驾车吧,这样约莫两三天就能到。”   孟毅掐指算了算,附和道:“累是累点,但早些到了也放心,你们看呢?”   另外两位自然没有意见,倒是孟毅这顿饭吃的不安心,吃到一半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家客栈也真能开的下去,今日不会就我们这一个生意吧?”   谢陵瑜哭笑不得,瞧着四下确实没人,忍不住笑骂,“你就不能想点正事?”   孙小将军放下筷子,正儿八经的琢磨起来,半晌皱眉道:“不止,方才我瞧着东边厢房里人住,开门时看见他们东西还未收拾,应该不比我们早多少。”   说着他又点了点四周几个木桌:“这几个木桌上有层浮油未干,应该也是有客人刚走不久,这里生意不好,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活路。”   孟毅捧着碗愣住了,这次倒没抬杠,只是瞧着孙黔说过的地方,挠了挠头:“还有这些讲究呢?”   谢陵瑜也没注意到这些,目光掠过那几处,不免佩服道:“不愧是小将军。”   孙黔摇摇头,看起来并不在意。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一群身材壮硕的男人粗声粗气的走进客栈,穿着劲装,瞧着豪爽又不好惹,腰间别着铜钱。   一直没有说话的青丘玦懒散的眼神在几人身上停顿片刻,勾起个笑来。   这帮人聒噪的很,声音洪亮震的人脑瓜子嗡嗡的,谢陵瑜头疼的放下碗筷,侧头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孟毅却充耳不闻,大朵快颐,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放下了碗筷。   谢陵瑜如释重负,四人一同上楼,他们身后的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孟毅吃完饭就开始犯困,不情不愿的与谢陵瑜道别,便跟着孙黔回房了,谢陵瑜转头冲伙计招手:“小兄弟待会儿送些水来,有劳了。”   那人了然,先让人将浴桶搬上来,谢陵瑜不动声色的看向楼下,恰巧与一人对上视线,那人匆匆别开眼,谢陵瑜凝眉不语。   青丘玦看他一眼,随手打开门道:“别看了,不碍事。”   谢陵瑜闻言有些疑惑,顺从的跟着他进屋,把门关上后迫不及待的问,“你如何得知不碍事?”   青丘玦脚步未停,慢条斯理的拿出自己换洗的衣物,伸手抖了抖,“你觉得他们是山匪?”   谢陵瑜点点头,又摇头,手指摸了摸鼻子,有些拿不准,“乍一看像,但他们身上没有匪气,腰间也没有别刀,应该不是。”   山匪身上常年备着弯刀,眼神也充斥着煞气,更不会这样和气的坐在客栈里喝酒。   青丘玦将衣物放好,走动走动着消食,随口指点,“看见他们腰间的铜钱串了吗?”   谢陵瑜自然注意到了,但他并没有听说过,于是老实的点头,“嗯,这是何意?”   青丘玦这次没嘲讽他见识短浅,若不是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的多了,恐怕也不知道这帮人。   “这些人是‘善客’,腰间的铜钱数是他们行善的次数,他们四海为家,走到哪是哪,都是些孤苦无依的侠客罢了。”   青丘玦说话不疾不徐,声音低沉清朗。   谢陵瑜听着楼下粗犷的声音,突然觉得没那么吵闹了,他笑了笑,“那倒也潇洒。”   青丘玦不可置否,声音听起来有些淡漠,“若有家可回,谁愿漂泊在外?”   他们信善,为了死去的家人在外积善行德,老了病了也不拖累别人,自己寻个顺眼的地方等死,也许是树旁,也许是湖边,也许是隐蔽的林子里。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知该说是清醒还是糊涂。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谢陵瑜这人爱操心,尽为了别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谢陵瑜顿了顿,看着眼前的人,想到的却是…… 他在说这番话时,心中是否也会涌出几分酸楚?   没有给他深想下去的机会,外头传来伙计的吆喝,“公子还请开个门,热水来喽!”   谢陵瑜赶紧一个箭步过去将门打开,两个伙计满头大汗,搬着个浴桶,后面还跟着几个,手里拿着装着水的木桶。   他们将浴桶放到屏风后,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终于将浴桶给装满了,谢陵瑜谢过后去找换洗的衣裳,那头青丘玦自觉的很,已经走到屏风后褪下了衣物。   谢陵瑜一回头就看见屏风后令人遐想的影子,偏偏那人坐进浴桶,还仰起脖子露出轮廓明显的喉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匆匆别开眼,气咻咻的拿出糕点摆了个盘,青丘玦却突然出声,“要一起么,这浴桶挺大的。”   谢陵瑜动作一僵,犹豫道:“我没有与人共浴的习惯。”   半晌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嗤笑,谢陵瑜心里门清儿,这是嘲笑他矫情呢,对天翻了个白眼,静下心来操心起繁镇的事情。   想的有些入迷,丝毫没发觉水声早已停下了。   青丘玦墨发随意落在肩头,在布料上晕开水色,他眼眸清亮,视线懒懒的落在谢陵瑜脸上,轻笑一声。   苦大仇深的,真是个劳碌命。   谢陵瑜听见动静一惊,回过头就看见青丘玦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衣裳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非要袒胸露乳,头发也不擦干,肩头湿了大半,一眼瞧上去就不是正经人家的男子。   他看不过眼的皱眉,忍不住甩过去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擦,把衣裳穿好。”   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现在一看更不像了。   青丘玦伸手接过,谢陵瑜也懒得管他怎么想,等人将水换了后便褪下衣物,舒舒服服的沉进清水里。   温热的水将他包裹住,谢陵瑜也忍不住轻叹一声,真舒服。   他闭着眼睛,将头往后仰,还不忘了关心繁镇的情况,“如今繁镇形势如何了?”   不远处传来青丘玦淡漠的声音:“一日不如一日……”   说着,这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来到了屏风前,但屋内很安静,就好像他在自己身侧一样,“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先行一步,混入救疫的人里,不过这次瘟疫势头太猛,还需我们尽早赶到。”   谢陵瑜警惕的睁开眼,屏风后是清晰的人影,他们都只能看见对方的影子。   “嗯,我们也等不起了。” 谢陵瑜皱眉道。   两人都没有在开口,屏风前的影子离去,屋子里静的只能听见细细的流水声。   片刻后,水珠溅起,谢陵瑜扯过衣裳利落的套上,用白布随意的擦拭几下,伙计们进来将浴桶搬出去,贴心的替他们关上门。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他耳边只余下青丘玦翻书的声响,谢陵瑜心中不安,不过舟车劳顿一天,大家也都累了,他竟是听着那轻缓的翻页声,迷迷糊糊的睡去。   睡得姿势不对他睡得不舒服,还能自己把鞋子蹬掉,往床里头滚去,烛火摇曳几下,被人挥手灭了去,青丘玦揉了揉眉心,将横在床上的人往里推,这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还配合的往床里边拱。   青丘玦拉开被子,良心发现似的给他盖了一角,自己卷着大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   夜色无声,晚月清轮。   一夜无梦,但谢陵瑜并不舒服,他皱着眉睁眼,只觉得胳膊酥麻,他定睛一瞧。   入眼是一张恬静俊朗的脸,别说这人这么一瞧还颇有几分姿色,当然,前提是他没有把自己当抱枕,也没有用自己的胳膊垫着头。   谢陵瑜眉头越皱越紧,他也不出声,就动了动胳膊,盯着青丘玦看。   果不其然,青丘玦微微睁开眼,见他这副表情还愣了一下,脸上写着无辜二字,自然的从自己头底下把谢陵瑜的手抽出来还给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谢陵瑜面无表情,手气的都发抖了,他一脚踹上某人的屁股,冷漠道:“起来,准备出发了。”   青丘玦似笑非笑的转头,阴郁的脸色一看就很不好惹,“这就是你踹我的理由?”   谢陵瑜分毫不让,学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阴阳怪气道:“怎么会,脚抽筋而已,别介意。”   片刻后,两人面色铁青的下楼,端坐在楼下的孙黔抬眸,埋头苦吃的孟毅也感受到了危险。   孟毅瞧着从楼上下来的二人,咽下一口粥,他等人落座,忍不住悄声问道:“云楼,你们昨晚没睡好啊?”   谢陵瑜脸色缓和了些,摇了摇头,“无妨。”   眼下还有要事在身,几人也没心思多说,他们离开客栈,按照之前说的轮换赶车,路上不停的话,两三天便到。   他们途径荒山,绕过水路,几天下来都憔悴不少,两个没受过什么苦的眼瞧着都瘦了,反观青丘玦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孙小将军也还算精神。   不过令他们比较在意的是,越靠近繁镇,人烟便越稀少,等他们终于到了繁镇前的一个村落,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烟,甚至房子的四周都生了厚厚的蛛网。   谢陵瑜心下越发沉重,这般看来,繁镇的瘟疫可能比他们想象的严重的多,几人强打起精神,终于在天光泛白前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小镇前的石碑上刻着两个字——繁镇。   他们终于到了。   镇上的大门紧闭,此时天还未亮,徒增了几分苍凉,他们停在门口,孙小将军上前叩门,里头立即穿来了声响。   “来者何人?” 里头的人喝道。   孙小将军朗声道:“陛下有令,前来救疫。”   门一下子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位守门侍卫,他满面愁容,看见他们就流下眼泪来,跪下行礼,“卑职见过各位大人,如今形势险峻,请大人们救救各位父老乡亲!”   诸多看守的侍卫和当地官员闻讯赶来,为首的那个官员帽子都带歪了,见此情形将那侍卫推了个趔趄,骂道:“你杵在这作甚,还不快让大人进来?”   50 刘府古怪   谢陵瑜皱眉制止了他拖拽的动作,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抬,上前将那侍卫扶起,沉声道:“我等自然会尽力而为。”   眼下天方才蒙蒙亮,那领头的官员是个瘦杆子样,两颊微凹下去,有些刻薄相。   他见此讪讪地收回手,规规矩矩的行礼自报家门,“下官清回县县令,刘道清,几位公子舟车劳顿,眼下时候尚早,不如先休息几个时辰?”   谢陵瑜回头看了看几人,见他们未露疲倦之色,便摇头道:“罢了,如今形势严峻,还请县令引见当地的郎中,我们先了解一下情况。”   刘县令应声,低声命人准备厢房,又差遣了方才那侍卫去寻郎中来。   谢陵瑜又补了一句,“找位靠得住的,有劳了。”   那侍卫会意,行礼告退。   几人在刘县令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府邸,瞧着还挺新,牌匾上写着刘府二字,谢陵瑜挑了挑眉,与孟毅对视一眼。   孟毅四处看看,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没想到刘县令在这小镇上竟还有府邸?”   刘县令知道他问的什么,苦笑一声:“南凌水乡,出门划船行,小女自小体弱多病,寻了个算命先生一瞧,说是不宜见水,下官之后来着略偏的小镇图个安稳,谁知…… 哎!”   谢陵瑜适时蹙眉 ,露出惋惜的神态,安慰道:“世事难料,县令万事还是要向前看。”   刘县令瘦的没剩下二两肉的脸上露出个笑来,奈何面相不太好,瞧着属实不那么和善,他道:“那便借谢公子吉言了。”   刘府不大,比不了京城各处的府邸,不过到也有一番风味,几人一路走来还算和谐,全程仿佛只有三人行,孙小将军向来话是不多的,是个小古板。   身侧那位平时就挺让人捉摸不透,话不算多,但也不少,若他不想透露的事,便笑着不说,装聋作哑,若他想告诉你,也是拐弯抹角的让你自己猜。   谢陵瑜一边应付着刘县令,一边暗自走神往身侧瞥了一眼,恰好就对上了一双清亮的凤眸,青丘玦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谢陵瑜面不改色的错开眼,心中有了个莫名的念头,只觉得这人周身似有薄雾笼罩,叫人看不真切,就好像碧波荡漾中的虚影,只能窥见个模糊的轮廓,即使他们同塌而眠,近在咫尺,谢陵瑜也觉得他远在天边。   从一开始,他就没看透过。   几人心思各异,倒也无暇顾及其他。   不多时,刘县令穿过一扇门,带他们来到平时会客的前厅,下人们低眉顺眼,规规矩矩的为他们泡茶,上点心。   谢陵瑜下意识掏出折扇,慢悠悠的晃着,身侧有一片阴影,他侧目望去,青丘玦低垂着眉眼,瞧着乖顺的很,见谢陵瑜看过来还疑惑的弯腰,小声问:“公子?”   那声音低沉轻柔,听的谢陵瑜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摆手道:“无事。”   过了一会儿,又犹豫的伸手拉过一把椅子,谢陵瑜漫不经心的道:“坐吧。”   青丘玦抿唇,看了看刘县令,一张有点小俊的脸上写着纠结,为难道:“公子,这不合规矩。”   谢陵瑜心里头翻白眼,面上却配合的冷下来,不悦道:“让你坐你便坐,不讲究这些。”   孟毅见状赶紧打圆场,不赞同的拍拍谢陵瑜:“云楼…… 云楼!你瞧你,怎么还动上气了,来…… 呃,小青啊你也累一天了,坐下歇歇吧。”   孙黔听见 “小青” 二字便低下头,手指揉了揉鼻子,挡住他抽搐的嘴角。   刘县令也赶忙道:“是啊,小兄弟请坐吧。”   青丘玦这才腼腆似的低着头坐下了,谢陵瑜瞬间侧开脸,属实不想看他矫揉造作的嘴脸。   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谢陵瑜闻声扭过头,将白色袖袍随意搭在扶手上,看向那名侍卫,以及他身边的老者。   这老郎中鬓角生出几缕鹤发,面色瞧着还算红润,许是平日里好好调养过。   人至前厅,谢陵瑜给了个眼神,青丘玦便自觉的给老郎中搬了把椅子,那侍卫刚弯腰要作揖,谢陵瑜便摆手道:“不必多礼,小兄弟怎么称呼?”   此人面色黝黑,但生的周正,此前还特地下跪为百姓鸣苦,可见心中坦荡。   侍卫一愣,似是惊讶于京城里来的大人,居然会问他一个小侍卫的名讳,他不敢多言,只道:“小人柳岿。”   谢陵瑜偏头不着痕迹的与孙黔对视一眼,见他点头便笑着对柳岿道:“我们初出茅庐,日后还请柳侍卫多多关照了。”   柳岿不可置信的抬头,又匆匆低头,屈膝就要跪下:“多谢大……”   只是这还没跪下去,一个石子便不重不轻的打在他的膝盖上,柳岿微怔,他也是习武之人,便抬头朝石子袭来出看去。   孙黔皱着眉,一板一眼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许跪了。”   柳侍卫红着眼朝他作揖,谢陵瑜瞧见他眼中泪花,无奈的挥了挥手,一本正经道:“好了,我那行礼中有一要物,便是放置在木盒中,柳侍卫可否帮我跑个腿,好生放入房中?”   柳岿自然愿意,行了个礼便恭恭敬敬的告退,都忘记去看刘县令那黑沉的脸色。   谢陵瑜能忽略他的脸色,却不能忽略身边传来的轻笑,他警告的瞪了青丘玦一眼,青丘玦无辜的低下头。   那木盒哪是木盒,分明是大号的食盒,可不是要物吗,心头装着谢大公子的心头好,什么莲花酥、龙须酥、绿豆糕…… 应有尽有。   谢陵瑜定了心神,看向老郎中温和的问道:“镇上如今情况如何,老丈可否详细说说?”   老郎中捋了把黑白参半的胡须,叹息道:“如今怕是有些不好啊,镇上死了不少人了,百姓心里头有怨气,活着的人也死气沉沉,这瘟疫委实是霸道,老朽行医三十余年,也只在古籍上见过相似的。”   谢陵瑜皱眉,心下略沉,“老丈的意思是,如今这瘟疫仍无药可医?”   老郎中摆手,有些混沌的眼珠中含着清晖,能叫人安下心来,他耐心道:“不尽然也,并非无药可医,老朽这些天与诸位大夫研读古籍,如今也快有成果了,眼下也有可以遏制的药,但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瘟疫人传人,这药赶不上病,我们也是束手无策啊……”   “有些没耐性的,指着咱们鼻子骂,指着天骂,怨天怨地的引起暴动,这人啊不能动气,心中若有郁结…… 便是在燃寿,我们是顾得了前头顾不了后头。”   谢陵瑜心下叹息,倒也不能怪百姓如此,人生了病心中本就焦躁不安,若总瞧不见希望,怨气大也是常态。   他亲自给老郎中沏了杯茶,稳稳当当的递过去,“老丈,诸位辛苦了。”   这郎中本已是颐养天年之际,如今却在这怨声载道的镇上受累,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老郎中受宠若惊的微微起身,恭敬的接过茶,叹息道:“公子折煞老朽了……”   谢陵瑜摇头,“如今还得劳烦老丈…… 那我便不多留了,镇中百姓还等着诸位的救命药,拜托了。”   老郎中点头,起身告辞:“定当竭尽全力。”   谢陵瑜欲送,一直没说话的刘县令却挂上笑脸,轻轻按住他道:“公子且回去歇会儿,这里下官来送便好。”   谢陵瑜会意,只好冲老郎中笑笑,刘县令领着老郎中向外走,前厅便只剩下他们四个与刘府下人,但他们并不敢掉以轻心。   孟毅打了个哈欠,适时道:“回去还能歇两个时辰,走吧。”   其他三人自然没有异议,这脚刚迈出去一步,青丘玦就被叫住了,那人也是一身小厮打扮,有些紧张的道:“哎,小兄弟…… 你随我来吧。”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小厮住的地方与他们不在一起,青丘玦笑了笑,竟真的走了过去。   不行,这样一来他们行事不方便,带在身边商量什么都好说,谢陵瑜眉头一皱,按住青丘玦冲那小厮道:“这是贴身伺候的,随我一起便好。”   那小厮一愣,也不好多言,只能笑着应下,去将青丘玦的行李送到谢陵瑜房中。   而青丘玦全程都是一副仍任拿捏的样子,敛去所有锋芒,留下个看似无害的软壳,谢陵瑜扪心自问,若是今天他毫不知情,真的能堪破青丘玦的伪装吗?   不一定,或许真的不能。   孟毅和孙黔身份在,不必像之前那样挤着睡,各自回到房中休憩。而此刻谢陵瑜摸了摸柔软舒适的床铺,端坐在床头与青丘玦对峙,尽管这人是留下来了,但架不住他们又要两看相厌了。   谢陵瑜叹息一声,认命的和衣滚到里头,自暴自弃的拍了拍身侧的空挡,大方道:“来吧,现下还能眯上一会儿。”   青丘玦也不客气,他进了屋就收了 “神通”,瞧着一点也不好欺负,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躺下了:“嗯。”   两人皆闭上眼睛,心中却清明的很,毫无困意,只是疲惫罢了。   如今…… 控制不住的瘟疫,怨气冲天的百姓,倒真是有场硬仗要打,只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最坏不过兵败葬黄沙,以身殉家国。   可这场仗…… 他们败不起。   51 镇中动乱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外头的天色亮全了,两人默契的睁开眼,整理微乱的衣襟,闭目养神了这么久,精神都好了很多。   青丘玦不等谢陵瑜吩咐,便挂上小厮招牌的腼腆笑容,去隔壁叫人起来,谢陵瑜不动声色的跟着,琢磨着想要学个技巧。   谁知他们刚迈出门槛,便遇上了正在敲孟毅房门的孙黔,谢陵瑜心道也是,孙黔到底是小将军,对时间的把控很到位。   孟毅听见动静揉着眼睛出来,糟心的打了个哈欠,往谢陵瑜跟前凑去,嘴里嘟囔道,“走吧,咱们现在去做什么?”   他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近况一无所知,老郎中也说了如今百姓生怨,当下还是先去各处看看情况为好,不能操之过急。   谢陵瑜沉吟片刻,询问三人,“先去看看情况再定,你们觉得呢?”   孙黔点头,吩咐下人去准备暂时防疫的药,他沉默片刻,犹豫的说起自己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外头情况怕是不太好,据我刚刚了解,前夜刘县令强行下令,染上瘟疫的人被关在镇西,未染上的被关在镇东。”   这会儿四下无人,青丘玦眸色暗了暗,语气莫测,“强行下令?”   难怪坏事,不与民众沟通强行下令,染病的至亲被人压走,不知生死,官员不顾百姓如何哭叫,冷漠至极,本就难以令人信服,也许本意是不让病情扩散,只是如今…… 怕是会引起暴动。   谢陵瑜叹息,心中不赞同这一做法,他正要开口,就见方才取药的下人急匆匆的跑过来,脸上尽是惶然无措。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都生出不好的预感。   下人喘着气带着哭腔道:“大人们快去瞧瞧吧,镇东那帮百姓带着农具跟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谢陵瑜瞳孔骤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等下人说完,孙黔和青丘玦先动了,朝那处疾步赶去,谢陵瑜回过神,拉过孟毅就跑,生怕慢一步就来不及了。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来了,他们人还未到,便听到嘈杂的叫骂声,谢陵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抿着唇松开了孟毅的手,往外一瞧。   官员侍卫手忙脚乱的拦,激愤的百姓手里拿着锄头、钉耙这些农具,见人就抡,官民相互推搡的地方,平白无故的生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一边是狰狞慌乱,一边是哭天抢地。   地上不小心摔倒的人被踩上好几脚,其中还有迷茫害怕的孩子,站在原地委屈又害怕的大哭,被人带倒,又被人扶起,他们仰着头只见大人们狰狞的面目。   孙黔和青丘玦及时赶到,一声不吭的去扶被推到地上人,那些人被扶起来后有些一声不吭,有的直接厌恶的推开他们,在恶狠狠瞪上一眼,但也有人会轻声说句 “多谢”。   青丘玦见谢陵瑜顿在那里,在人群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又去安抚百姓,谢陵瑜看见他脖子被人不小心抽了一巴掌,但他没吭声,只是冷着脸继续去扶,默不作声的将哭闹的孩子抱到空旷的地方,免得被不小心波及到。   谢陵瑜脑子突然就嗡的一声,他明白此刻最应该稳住的就是自己,因为他是陛下钦定的人,他不开口,孙黔他们便开不了口。   “够了!” 谢陵瑜厉声喝道,平日里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气,如玉的面颊染上粉色,胸口剧烈起伏两下。   人群安静了一瞬,突然更加激动了,骂声一片,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有的甚至捡回了钉耙就要往前冲。   刘县令便是这时候赶到的,他一瞧这架势就知道不好,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谢陵瑜冷着脸走到人群前,将青丘玦和孙黔拉回来,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沉稳有力,他朗声道:“我乃陛下钦定前来救疫,现在所有官员听令,全部退下!”   若眼前的是敌人,他提剑的手不会有半分犹豫和颤抖,可如今眼前的是无辜的百姓,百姓们指着他们痛骂,群情激奋。   谢陵瑜目光掠过他们的脸,心中情绪复杂。   百姓原本都准备硬拼了,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劲,反而渐渐安静下来,略微冷静的他们面面相觑。   官员们踌躇不定,都向谢陵瑜身后的刘县令看去,谢陵瑜瞧着怒火中烧,面色愈发冷淡,一字一顿的怒喝:“…… 给老子退!”   这一声来的突然,就连孙黔都忍不住侧目,小心的看了一眼气头上的谢陵瑜,跟在后头的孟毅身子一抖,他们兄弟多年,真是头一回发那么大火。   刘县令腿一软,其他官员赶紧低下头,纷纷往边上让去,不敢不听了。   谢陵瑜看也不看走到身侧战战兢兢的刘县令,只是看着这群百姓,突然冲他们一行礼,百姓们下意识的后退,经过这么一出,怒火反倒消了大半。   见他们冷静下来,谢陵瑜这才道:“在下先与各位乡亲赔罪了,未妥善安置各位,是我们的过失,但还请诸位听我一言。”   众人没有应声,但也没有拒绝。   谢陵瑜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背脊松懈了些许,他温声道:“如今镇西那头是你们的亲人,将你们分开实属是无奈之举,诸位也知道这瘟疫传染,药物是可短暂预防,但它有时效,也并非一定可防。所以我们只好出此下策,许是官员们太过粗鲁,惊扰了诸位,谢某在这里给大家陪个不是。”   人群窸窸窣窣的说起话来,谢陵瑜也不着急,耐心的等,果不其然,人群中一个壮汉瞪眼,质问道:“你们少说漂亮话!我婆娘孩子都在对面,你把我们关起来叫怎么个意思?”   谢陵瑜指节轻敲折扇,这意思是好歹能谈,他不急不慌道:“非也,在下是来放人的。”   那壮汉先是一愣,很快又换上一副凶相,恶狠狠道,“少婆婆妈妈的,我们要讨个说法!”   很多人附和起来:“对啊…… 我们要个说法……”   谢陵瑜心思活络,早就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们看这样如何,我能放你们,但放不了镇西的人,他们已经染病,为了你们的安危,也为了他们着想…… 不如你们照常做一日三餐,平时在外面嘱咐几句……”   他还没说完,就有人不屑的打断他:“呸!这和我们分开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 我们就是放心不下,你们这些黑心的贪官,休想蒙骗我们!”   刘县令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被谢陵瑜淡淡看了一眼,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谢陵瑜伸出手,做了个 “打住” 的手势,觉得有些好笑,“别着急,待我说完,你们想天天见面是铁定不成,这样风险太大了,制药也需时间,不如你们领了药,每三天一见可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些意动。   其实他们也知道,如果今天大伙儿都去了,或许真的连那一线生机都没有了,但他们仍执意如此,因为这些官员不可靠,万一妻儿亲人死在那头,他们都不知道!   若是如此,他们宁可死在一起,但现在他们有了另外的选择,百姓也不是不讲理的,知道制药需要时间,所以这个三天一见并不苛刻,甚至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这让他们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这位俊朗非凡的公子,心中无端生出了几分期待。   谢陵瑜见他们不说话,便知道这事成了,他露出个笑容,转头便对上了青丘玦略含深意的眼神,他反手就把折扇丢了过去。   青丘玦众目睽睽之下抿唇,低眉顺眼的将折扇揣进怀里,像被迁怒的可怜巴巴的小仆人,孟毅心说要不是场合不对他当场就要给他用力鼓掌了。   百姓七嘴八舌的正商量着,看起来还算平静,最后还是那个壮汉做了代表,勉为其难的同意了,谢陵瑜瞧他那敌对的模样也不生气,招来侍卫中的柳岿,让他带队把人好好安置了。   柳岿抱了抱拳,接了这门差事。   百姓被客客气气的请回家,人群渐渐散开。   衣摆被扯了扯,谢陵瑜疑惑的回头,青丘玦眼观鼻鼻观心,谢陵瑜余光看见面色难看的刘县令,这才想起来有这号人物。   刘县令见他看过来,脸色愈发难看,上前拱手道:“下官失职,还请公子恕罪!”   谢陵瑜温和的笑笑,手上下意识想摇两下,却发现空荡荡的,青丘玦识趣的将折扇递过去,谢陵瑜这才舒坦了,摆手道:“无妨,县令不必介怀,眼下谢某还想去各处看看……”   刘县令仓惶的心安定了不少,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便,下官这就不打扰了。”   谢陵瑜淡笑,见刘县令走远了,这才询问起另外三人的意见:“接下来我想去镇西瞧瞧,你们是随我一起,还是兵分两路?”   要去镇西还得先服药,如今刚来第一天就碰上这档子事,接下来可见是不平静的。   “今日不去镇西,你跟我去郎中那,孙小将军和孟公子可以去探一探……” 青丘玦轻笑一声,眼中一片深沉。   “探探这南凌,到底沦陷了几处。”   孙黔的目光骤然变了,“你是说……”   谢陵瑜目光一暗,想起一路上稀疏的人烟,荒凉的景象,突然脑中抓住了什么。   青丘玦却伸出手制止他们,只道:“不必多言,先行动起来。”   孟毅全程就没跟上他们,闻言像是见到了救星,点点头:“对对对,先动起来嘛。”   眼下当务之急是将瘟疫控制住了,其中两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药和瘟疫范围。   谢陵瑜看着身侧一身粗布衣裳的青丘玦,他眉间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漠,似乎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不显慌乱,而自己终归是在京城待久了,方才一点暴动就让他心下微乱。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明显,青丘玦慢吞吞的侧目看他:“谢公子,有事儿吗?”   谢陵瑜轻轻笑了下,拍了拍孟毅以表鼓励,将他推到孙黔身边,孙黔冲他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这位昔日同窗的。   谢陵瑜放心了,用折扇 “啪” 的拍了下青丘玦的胳膊道:“走吧,小青。”   52 被隐瞒的真相   镇中不乏郎中,这些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医者们,自己霸占了一处小阁楼,整日窝在里头制药,为了个药方商讨争辩。   阁楼后院和门前都晒着草药,地上散乱的放着杂物,进进出出的也有不少打下手的,瞧着不像小厮,估计是镇中来帮忙的百姓。   此番前来的郎中都是有真才实学,小有名气的,意见不和辩驳两句已是常态,这不谢陵瑜和青丘玦前脚刚进,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吵什么吵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吵!外头多少人等着咱们呢,能不能收了自己那点固执好好说话!”   谢陵瑜循声望去,说话是是一位瞧着不像郎中的郎中,此人留着络腮胡子,双目一睁,倒是有几分匪气,他瞪着眼睛一拍桌子,“别跟老子瞪眼,外头现在已经什么样了,你们怎么就拎不清呢?真是没空跟你们这帮老匹夫掰扯!”   他说着一把夺过医书,也没管门口站着的人,自己去旁边看去了,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生气,反倒是纷纷好言相劝起来。   谢陵瑜心下觉得稀奇,清了清嗓子笑道:“谢某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啊?”   之前与他面谈的那位老郎中自医书中抬起头,见他来了忙拍了拍方才发脾气的匪气郎中,生闷气的匪气郎中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其他人也不好意思的冲谢陵瑜行礼,嘴里念叨着 “失礼了失礼了……”   谢陵瑜抿唇笑了下,摆手示意无事,走进屋子才发现这里真的不大,一张木桌上堆满的医书古籍,脚下横七竖八的扔着一堆没用的杂物,眼见着就要没有能下脚的地儿了。   诸位医者估摸着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平日里他们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手忙脚乱的去捡,谢陵瑜制止了他们,“不必了,诸位近日劳心劳力,不必拘于小节,在下贸然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到这里,他正色道:“外头的百姓等着你们,我们这些没用的人指望着你们,如今形势紧迫,还请诸位尽力而为。”   这些郎中们也收敛了表情,看着谢陵瑜的眼神含着深意与打量,他们对视一眼,点头:“我们自当尽力。”   他们早就听闻京中来了人,在坐的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只是这一位,倒有些特殊啊。   那位鹤发的老郎中这才笑了,挥挥手让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自己上前一步,给他细细说了起来,“公子,如今我们这药方已经有了雏形,阁楼里只是一部分人,我们三天一轮换,现下更多的人在镇西照顾着。”   老郎中捋着胡须,感慨了一句。   “不过能有这样的进展,那还得多亏了鹿大夫,这位啊看着年纪轻轻的,手里头是有真本事的,老朽与几位友人皆是心服口服。”   谢陵瑜微讶,心中记下这个名字,侧头看向默不作声的青丘玦,见他不着痕迹的点头,便拱手笑道:“多谢老丈,那在下便自己瞧瞧,这就不打扰了。”   老郎中摆摆手,重新投身到医书药草中,还不忘塞给他一本他们自己编好的书,里头详细的记录着此次瘟疫的症状和每一份药方。   谢陵瑜背过手转身,与青丘玦走出阁楼,来到外头晾着药草的地方,寻了块木墩子坐下,随手翻看医书,另外一只手招了招青丘玦,随意询问道:“一起?”   青丘玦瞧着那只剩下一点的空位,伸手推了推他,蛮不讲理道:“往旁边去去,就你腚大?”   谢陵瑜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两人僵持片刻,好歹想着眼下不宜干架,谢陵瑜耐着性子往旁边挪了些,这人才婆婆妈妈的坐下了。   不过确实是挤了些,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大腿隔着布料挨在一起,谢陵瑜压下怪异的感觉,将医书递给他,坦白道:“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你瞧瞧能不能看懂?”   其实他就是随口一问,毕竟青丘玦这样的一看就不是能静下心来学医的,他一看就是当阎王索命的,这谁家摊上这么个大夫谁倒霉。   谁知青丘玦接过,当真一本正经的看了起来,还是那种细细的看,眉间微皱,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折页上,多了几分书卷气。   谢陵瑜没打扰他,只是静静看着,愈发觉得此人不欠的时候,像个良家好儿郎。   不多时,青丘玦放下书,表情有些不对,谢陵瑜敏锐的察觉到,低声问:“怎么了,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这是古籍上都不曾记载的一种疾病,症状是全身起可怖的疹子,这些疹子越严重,越会危害其内脏,到最后全身腐烂而死。” 青丘玦脸上没了笑容,看上去有些阴沉。   谢陵瑜被他说的心中一寒,没有记载就说明即使研制出了药,也不一定就能一次成功,注定要尝试许多次,而现在的百姓根本不信任他们,只怕是难办了。   不过事已至此,再难都得搏上一搏了,谢陵瑜忍不住皱了一下脸,将身子微微斜靠在青丘玦身上,也算是安慰他了。   感觉到身上传来的重量,青丘玦翻页的手一顿,却并没有推开他,只是斜眼看他道:“这才刚刚开始。”   谢陵瑜收起懒散的表情,凑过去扒着他也跟着看起书来,青丘玦盯着医书下方被涂抹掉的痕迹皱眉,模模糊糊依稀能分辨出这里原来写的什么——焚烧可摧。   他一下子合上书,谢陵瑜看见了他手臂上的青筋跳动,而青丘玦脸上没有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不那么像他,谢陵瑜只觉得此刻的青丘玦有一种距离感,他一碰似乎就能化作雾散开。   谢陵瑜心中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触到一片温热,他问道:“怎么了?”   青丘玦没吭声,半晌才勾起个笑,站起身来掸了掸灰,“无事,先回去看看孙黔他们打探到什么没有。”   这些郎中将这点抹去,便是信不过当地,应当是没有传出去的,就怕有人误打误撞,用了自焚这法子,到时候……   罢了,到时候再说。   两人回到刘府,一路上谢陵瑜识趣的没有多问,青丘玦一向是个秘密很多的人,他也并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好奇心。   只是没想到刚走到门口,迎面而来两个人影,谢陵瑜仔细一瞧,还真是孟毅和孙黔,他们驻足等了一会儿,在门口相会。   几人默契的一起往前走,待来到青丘玦和谢陵瑜的屋子,这才坐下来谈。   孟毅是个憋不住的,刚坐下就苦着脸开口,“云楼,我们就去打听了一下为何别的镇如此荒凉,话刚说一半呢就被打了!”   谢陵瑜这是真没想到,瞧着孟毅递过来的…… 孙黔的手,上头有一片青紫的痕迹,像是被钝器砸出来的。   这一下子可不轻,这得亏是常年习武的孙黔,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孟毅,估计得伤及筋骨了,他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黔抽回手,皱眉道:“我们去镇上准备随意问问,正巧瞧见个卖菜的阿婆,我见她慈眉善目,便准备将那些菜收了,付了银两这才问了问,谁知……”   孟毅接过话头,绘声绘色道:“谁知那老太太突然发难,眼神有点飘忽不定,抡起那个棒槌就冲我砸过来,还好孙大哥慷慨救我,不然这要是抡到我身上…… 然后她就把银子扔给我们,把我们赶走了。”   他唏嘘不已,又心虚的替孙黔揉揉手,“不过你说说这老太太那么大反应做什么,我们不也没问什么吗?”   谢陵瑜顿了顿,按道理说老太太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不可能是这个反应,可若连老太太都知道那些小镇不对劲,刘县令又怎可能不知?   如今这刘县令只字不提,百姓避而不谈,谢陵瑜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刚到镇门口时,柳岿含泪跪下了说的那句话。   “见过各位大人,如今形势险峻,请大人们救救各位父老乡亲!”   当时他没心思想那么多,这会儿回过味了颇有些醍醐灌顶,柳岿当时此举倒也说得过去,他心中有志。但谢陵瑜忽略了,若是在寻常,这再怎么都是轮不到一届侍卫来说的,柳岿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那根本不是在请他们尽力而为,而是在暗示他们情况不对,也许镇中各处已经被控制住了,这些人并不会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让南凌沦陷的消息传出去,方才的老太太不一定是针对他们,说不定是以为他们是哪里来的外乡人,这才出此下策,让他们赶紧跑。   谢陵瑜捋顺思路,下意识偏头去看青丘玦,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两瓶药,抛给孙黔道:“有劳了。”   孙黔如今身上新添了不少处小伤,娴熟的给自己上药,突然他似乎琢磨明白了什么,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崩了一瞬,定定的看了一眼青丘玦,带着怒意拂袖而去。   孟毅摸不着头脑,谢陵瑜好意提醒道:“去看着他吧,给人上药。”   孟毅这时听到 “砰” 的一声关门,也顾不上问别的了,转头就出门去了。   谢陵瑜缓缓喝了口茶,侧目看着青丘玦,“你说他是不是也想明白了?”   青丘玦轻笑,“他又不蠢,你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   谢陵瑜不慌不忙的放下茶盏,勾起个笑来:“不,我说的是…… 他是不是想明白你早就心中有数,还特地让他去挨打这回事儿?”   不远处传来孟毅喊门的声音,青丘玦垂眸,无辜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道:“怎么会,你多虑了。”   53 消息   眼下算算日子,押送粮食的那批人约摸还有两三天才能到,不过好在他们粮食充裕,并不用盼着他们来。   如今繁镇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静,彼此心中也许都有数,但湖面不惊,便不成风雨。   他们琢磨明白镇中古怪,便没再有多余的动作,如今写信送去京城,来回最快也得要两天时间,更何况如今摸不明白重戮的意思,而现下他们人在镇上,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倒不是怕那位隐瞒真相的知府,只是如今好不容易安抚好百姓,若是再生事端,便愈发不好控制。   窗外悄无声息的探出一只黝黑的小脑袋,脑袋上还顶着个方块,谢陵瑜目光一顿,瞳孔骤缩。   小黑慢慢爬到窗户框上,豆豆眼中闪过犹豫,青丘玦嗤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挥,小黑这才慢吞吞的顺着墙面游到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结,将自己的脑袋递过去。   谢陵瑜这才看见那方块是何物,通体漆黑,是个轻便的小木盒,青丘玦手指一动,将木盒打开,拿出里头折叠好的信纸看起来。   另一只手还悠闲的点点小黑的脑袋,带着点夸奖的意思,小黑蛇吐着蛇信子,亲昵的蹭蹭他,回头瞧了瞧谢陵瑜,“嗖” 的一声窜回青丘玦袖子里。   谢陵瑜:“……”   小玩意儿还挺记仇。   纸张不大,不过几息之间便能阅完,谢陵瑜见青丘玦玩味的笑容,掏出折扇敲了敲手,“有好事?”   青丘玦没有回答,反问,“还记得这次送粮的是谁?”   谢陵瑜沉思片刻,诚恳问:“你又想干什么。”   青丘玦笑容恶劣,瞧着就没安好心,“城郊林家……”   谢陵瑜为人正直,猜不透此等坏心眼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林家父子要倒霉了,毕竟连孙小将军都难逃一劫,更何况他的手下败将呢?   青丘玦将信纸随意揉进手心,漏光处写着一行秀气的小字: 狐面已扮作张副将进出张府。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思前顾后可是大忌,青丘玦笑意不达眼底,修长的手一点点缩紧,将纸张揉碎,似乎那纸张是重戮的本体。   既然如此,那便给你指条明路——自断后路。   屋子里十分寂静,显得外头鸟鸣清脆,谢陵瑜瞧着树中落窝的鸟儿,突然思及一件事,“刘县令的妻儿似乎并不在镇中。”   刘府不大,瞧着就是简单的一家府邸,若是刘县令妻儿在此,出入多多少少都会碰见。   如今这情况看来,要么刘县令是受人要挟,要么就是共犯,谢陵瑜想起他干瘦的样子,皱眉。   青丘玦抬眼看他,瞧见他眉间愁绪,长叹一声:“谢大公子,你若今日就开始犯愁,在下就真的担心你时日无多了。”   谢陵瑜被说的干咳一声,他这心里头一有事就忍不住皱眉的毛病,确实得改改了,不过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倒还是有的。   瞧着青丘玦丝毫不慌的样子,心里头大抵有了数,“戮” 的人估计已经到了,很可能已经成功打入内部,所以他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自然是不慌不忙。   谢陵瑜抬眼看着天色,快正午了。   他偏过头询问道:“你饿吗?”   青丘玦懒懒的看着他,摇头,“无所谓。”   谢陵瑜知道他这是懂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笑了一下,用折扇轻点他一下,“那便走吧,去瞧瞧镇中百姓。”   说的是去瞧,但实际上其实是去帮忙的,努力挣点好感,镇上百姓不少,他们挨家挨户今日是肯定来不及的,只能由东到西这样来。   青丘玦小厮打扮,瞧着做事挺麻利,但谢陵瑜算是看透他了,累活能干,脏活一点不碰,给人做饭择菜行,挑粪不干,抹桌子擦板凳行,生火不干。   这人还是那种不着痕迹的把脏活推给他,但看起来好像还是谢陵瑜占了便宜似的,这头谢陵瑜帮夫妻俩在菜地里翻土,那边青丘玦还好似怪心疼的抓住他的手瞧他掌心的红肿,皱着眉轻轻帮他吹了吹。   谢陵瑜鸡皮疙瘩起来的同时直觉不好,刚要说 “我没事”,就见青丘玦夺过了他的锄头,指了指那边装满屎尿的两个小桶道:“公子去挑桶吧,这种重活我来就好。”   谢陵瑜抓着把子没松手,他感受到了青丘玦想要抢锄头的力量。   虽然,挑桶是比翻土来的轻松些。   但是,我怎么总觉得是你嫌它脏呢?   谢陵瑜无言的看着他,又见他那副虚伪的嘴脸,半晌恨恨的把锄头扔给他,烦躁的皱眉,“给你给你给你!”   青丘玦低眉顺眼的接过锄头,谢陵瑜还听见那小夫妻说他 “不识好歹”、“瞧人好欺负” 云云,他气的深吸一口气,还被浓郁的粪味呛了个正着,咳了个脸红脖子粗。   正在锄地的青丘玦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嘴角。   不过倒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这么好说话,更多的人防备心太强,见到他们就用扫帚撵,他们整得还挺狼狈,谢陵瑜好说歹说半天,还是被拒之门外。   有些人家撵了半天见赶不走,犹豫着也就放进来了,想着左右是来帮忙的,他们也吃不了亏。   谢陵瑜用手腕擦着汗,算了算今日进了十几户人家,他们最后走的时候,看见那些被关照过的人悄悄坐在门口送他。   有些还不太自在,看一眼就走,像那户小夫妻热情点的,还能塞两个鸡蛋送个笑脸,谢陵瑜也回个笑,但没收人东西。   “这公子倒是没架子,还能帮咱们干活呢。”   那小夫妻中的娘子用胳膊肘戳戳相公,悄声道。   她相公揽住她,附和的叹息一声:“这个瞧着是没什么坏心眼儿,咱们回头跟咱娘说说,别为难人家了。”   娘子点头:“那确实。”   谢陵瑜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夸了,揉着微微酸痛的腰,皱着脸回到房里,这会儿都快傍晚了,他是又累又饿又不想动,叹息一声将脸贴在木桌上。   他人没动,眼睛跟着步伐矫健的青丘玦移动,又感受了一下身上的酸痛,忍不住问,“你不累吗?”   青丘玦可能是良心发现了,居然亲手给他倒了杯茶,还算温和请示他,“辛苦了,饿了吗?”   谢陵瑜先是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盏,又突然想起今天不太愉快的经历,警惕的盯着他,青丘玦任由他打量,露出个诚恳的表情。   谢陵瑜稍稍放下心,看着他就想到了在紫州吃的那碗面,满满一大碗,香气扑鼻。   他不太矜持的咽了口口水,犹豫道:“想吃面,之前的那种就好。”   青丘玦点头,没说多余的废话,起身便去了厨房,谢陵瑜盯着他离开的地方出神,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被放到眼前,他被热气扑了一脸,这才回过神来。   对面青丘玦递给他一双筷子,自己自顾自吃了起来,谢陵瑜看了一会,这才慢吞吞用筷子搅了搅,发散一下热气,嘴角也不知道是被蒸到了还是怎么着,控制不住的上扬。   吃到一半,门突然被推开了,孟毅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寻着香味过来的,见他们吃的香,怒了,“好啊,我说什么玩意这么香,感情是你俩吃独食呢?”   孙黔自他身后走出来,盯着青丘玦没说话,但谢陵瑜总觉得看见了他眼里的控诉,好像在问 “你坑我就算了,居然不带我吃饭?”   谢陵瑜刚笑了一下,就见孟毅饿狼扑食般凑了过来,他神色一凛,下意识把碗护住,将剩下的面条卷吧卷吧塞进嘴里,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差点把自己噎死。   孟毅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兄弟情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刀两断了,他气愤的的卡住谢陵瑜的脖子怒吼,“好家伙我缺你这一口吃的吗,太过分了你!”   谢陵瑜虽然被嘞的够呛,但还是忍不住回嘴,嘴里包着面,含糊不清道:“不缺你别过来啊!”   眼见着谢陵瑜要翻白眼了,青丘玦这才大发慈悲的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孙黔默不作声的架走了还在叫嚣的孟毅。   “你撒开我,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给你做饭,别闹了……”   两人的声音远去,谢陵瑜乐了半天才发现自己靠着青丘玦,顿觉晦气的弹开,礼貌的道谢,“有劳了。”   青丘玦嗤笑,这会儿又不讲良心了,诠释了男人的喜怒无常,他指了指桌上的碗筷,“吃饱了吧,给你消食,不用客气。”   说完他也不等谢陵瑜变脸,径自出门散步去了,谢陵瑜看着他离开的地方,此刻觉得无比清醒,面无表情 “霹雳乓啷” 的把碗筷收拾好,便端着去厨房了。   路过柴房,谢陵瑜听见一声有节奏的鸟鸣,不动声色的垂眸,脚步一转,柴房中也是有水的。   柴房的门开着,里头有个小厮打扮的人在劈柴,见他来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谢陵瑜笑了笑,舀了瓢水洗碗。   那人将门关上,四周看了看,便凑过来低声道:“公子。”   “怎么样?” 谢陵瑜侧头问。   “我们已入京郊,不敢贸然入城。” 那人道。   京城不安全,他们没有 “戮” 那样的资本,能悄无声息的吞下缘熙楼,京郊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陵瑜点头,“避开林家,注意京中的风吹草动,刘县令妻儿可有消息?”   那人叹息一声道:“在卢知府手上,目前没有危险。”   谢陵瑜松了口气,将手上的水弹了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玄一,辛苦了。”   玄一抿唇一笑,低声道:“贺公子行李都收拾好了,等公子回京便可启程。”   谢陵瑜轻笑,表情却谈不上轻松,缓缓道:“那行李可要落灰了。”   原本他也没料到这繁镇之事竟有这么多的猫腻,现在只是略知一二,并不确定是否还有其他的事件牵扯其中,这镇中瘟疫是从何而来,是人为还是巧合,他们仍然没有头绪。   但如今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更何况还有林城这个麻烦要来,距离回京之日,竟真的无法预料了,谢陵瑜拍拍玄一的肩膀,叹息一声。   “看着点贺蔚那小子,别让他偷偷溜过来。”   这趟的浑水之下是不易察觉的沼泽,一不留神便会被吸入其中,难以逃脱。   54 自欺欺人   谢陵瑜端着碗筷离开柴房,走时还帮玄一将门带上了,他不疾不徐的端着碗筷走向厨房,透过窗扉看见里头用膳的二人,想来也是觉得一来一回太远了,便直接在厨房吃上了。   孟毅见他来了,反应很大的把碗抱到怀里,显然怒气未消,都不拿正眼瞧他了。   谢陵瑜放好碗筷,心下叹息,腆着脸过去拍拍他,好笑的说,“真闹上脾气了?”   孟毅不理他,谢陵瑜再接再厉,“就一碗面,真不理我了啊?”   孟毅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饭,最后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让给他一块红烧肉,勉强道,“就一块,多的不给啊。”   谢陵瑜嗤笑,用扇子敲他脑袋,孟毅瞪眼看他,孙黔头也不抬,面无表情的咀嚼食物,显然也是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了。   “这几日好生歇息,过些天可没这好日子了。” 谢陵瑜没在打扰他们用膳,撂下这句噩耗转身就走,无视孟毅在身后大呼小叫。   孙黔抬眼警告的看了一眼孟毅,他一顿,这才消停了,扒了两口饭,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见四周没人这才犹豫着问:“这镇里是不是有古怪啊,我们有麻烦了?”   筷子不小心敲在碗上,发出清脆的 “咔哒” 一声,孙黔有些惊讶于孟毅这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一天,不过想来也是,到底是位能说会道的主,孟毅从来都不傻,只是有时候缺根筋罢了。   他并未多言,只是将红烧肉往孟毅那推去,凝眉看着他衣裳上的油渍,递了块手帕过去,“别多想。”   孟毅不好意思的接过,眼睛悄悄观察着孙黔,觉得有些愧疚。   其实一开始还挺抗拒这么个古板的家伙,后来发觉到孙黔的实力,不由得出了几分钦佩之情,他乐道:“也是,有你们在也不用我费心了,我们孙小将军可是夜闯吞云岭第一人!”   孙黔瞧见他丰富的表情,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下来,他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不由自主的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虎口处,那里有一个狰狞的牙印,如今已经化作了白色的疤痕。   夜闯吞云岭是他的美誉,却不应该是他的。   当年父亲被困北疆,驻守的将士没有兵符不敢出兵,孙黔别无他法,只得请旨,只身一人带着圣旨策马赶路,途径吞云岭,这是出了名的食人谷,但他早已没了退路。   孙家傲骨不催,可败不可退,正如他深知此去凶多吉少,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孤身涉险。他将兵符交给了一位副将,副将绕过吞云岭走,但他的父亲已经等不起了,副将将兵符带到之际,孙将军应该早就殉国了,他们能保百姓平安,却只能以命相搏。   所以他只能赌。   孙黔带着一腔孤勇,面无表情的前进,恍惚间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令他猛的勒马回头。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一幕。   夜色中一人提着灯,策着匹高头白马,腰侧别着一把弯刀,背后背着弯弓箭囊,里头还装着两把剑。   这人生的艳丽无双,俊郎非凡,凤眸天生一副睥睨众生的嚣张样子,他骑着白马奔来,眼中一片清明,还带着星星点点笑意,老远的从箭囊中抽出把剑扔给他,朗声道,“什么都不带就夜闯吞云岭,你活腻歪了?”   孙黔当时整个人愣在那里,被剑砸中了脸,一片酸痛,眼眶忍不住红了一下,他嗫嚅着说不出话。   黑袍金纹的衣袖在他眼前一晃,递给他一盏灯,这人悠哉悠哉的从他前面过去,慵懒狂妄的声音被风揉碎了些,显得有些温和。   “走了,带你找你爹去。”   孙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陪自己走了这趟不归路。   吞云岭中险象环生,他们一路上受了不少伤,几乎九死一生,被猛兽突袭,被吞云岭中奇怪的部落追杀,被暗处的机关所伤。   在孙黔几度心灰意冷,想要放弃时,青丘玦却总能带他化险为夷。   他那会儿身上的伤不比孙黔轻,但孙黔没见他乱过,一双凤眸在月光下凌厉的像静候时机的猎人,临危不乱,置死地而后生。   那一刻孙黔屏住呼吸,似乎明白了为何族中小辈每每提到他时,眼中都会流露出敬仰与向往,他此前不屑这人做派,还整日找人约架。   孙黔摩挲着虎口处的疤痕,突兀的笑了一下,可若不是钦佩青丘玦,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主动去找别人麻烦?   夜闯吞云岭的不是孙小将军,而是京城第一公子,风华绝代,提剑亦可破玄机。   ——————   谢陵瑜打着哈欠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倚在窗边的青丘玦,他懒散的靠着窗扉,用糕点的碎渣喂着一只小麻雀。   谢陵瑜瞧着还挺新奇,刚上前一步就惊走了那只怯生生的小麻雀,但他看的分明,这玩意走的时候还不忘叼走一口糕点碎。   青丘玦 “啧” 了一声,回头责怪他,“你讨人嫌弃也就罢了,怎么鸟都不愿意搭理你?”   谢陵瑜:“……”   谢陵瑜一时语塞,没办法反驳,小黑蛇记仇不爱搭理他,这鸟也确确实实是他吓跑的,也许他天生跟在些小东西无缘。   没打算跟他瞎扯掰,谢陵瑜走过去把糕点吹飞,怕夜里有老鼠闻见甜味进来,他毫不留情的把窗户合上,在青丘玦谴责的眼神中拖着他的木椅把人拖到桌边。   也许是被他粗鲁的举动震到了,青丘玦居然没动,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想问什么?”   谢陵瑜弯了眉眼,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凑过去问:“那群郎中里是不是也有他们的人?”   “他们” 指的自然是隐瞒疫情的知府,青丘玦点头,修长的手指比了个三,“有三成是他们的人,不过都不起眼,也没有什么动作,应该只是眼线。”   谢陵瑜若有所思的点头,心里琢磨着有几成是 “戮” 的人,他觑了眼青丘玦的脸色,状似无意的试探道,“明日我们去镇西?”   青丘玦抬眼深深看他,勾起个笑来,给他喂了粒定心丸,“去,当然去…… 等人来请我们去。”   谢陵瑜了然,看来此人在郎中里头地位不低,他心中一松,不在纠结这些,至于南凌知府瞒报的事,还是要等他们有确切的进展才能写信送往京城,否则届时就算重戮信了,他们身边也会被安插眼线,若是在不巧将林城留下,那可就麻烦了。   夜色渐深,数道黑影窜过,掠过枝叶时留下一阵风声,树叶轻晃两下。   谢陵瑜没想到,今夜的太平并没有持续多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睡眠也比寻常人浅的多。   谢陵瑜和青丘玦已经睡下多时了,突闻隔壁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东西被碰到了地上,他们同时坐起身来,青丘玦似乎就等着这一声,立刻下床,身形若猎豹般敏捷,速度快的几乎能看到残影,谢陵瑜紧跟其后,心下一沉。   隔壁住的是孟毅,看来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的,直奔他的卧房去,他们赶到时孙黔也听到动静过来了,他们踹开门,打眼一看约摸有五六个人,皆是蒙面黑衣,孟毅被人绑住,正在拼命的挣扎。   几人同时动了,青丘玦一手卡住蒙面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拎着孟毅往回扔,抬脚踹飞了扑过来的蒙面人。   孙黔将孟毅接住,转身护住谢陵瑜,此刻谢陵瑜气涌心头,给孟毅解绑后还有个不长眼的窜过来,孙黔刚用手肘顶开一个,青丘玦一脚踩在其中一个的头上,见状只好先踹开那人的头颅,身影一晃就挡到谢陵瑜身前。   青丘玦抬脚欲踹,只见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挺粗暴的扯住蒙面人的头发,将他的头用力砸向地面。   “砰——砰——” 连着砸了两下,鲜血自那人头上流下,糊了一脸血,谢陵瑜冷着脸听他惨叫,还是孟毅缓过神来拽住谢陵瑜,呐呐道:“算了算了,云楼…… 他说不定没洗头呢。”   谢陵瑜本来还打算再来两下,一听这话气笑了,毫不留情的松开手,那脑袋软趴趴的倒下去,惨叫声也停了,蒙面人昏死过去。   孟毅赶紧抽出手帕递过去,谢陵瑜擦擦手,目光掠过相安无事的孟毅,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他刚侧目就对上了青丘玦戏谑的眼神,谢陵瑜顿了顿,又看了看孙黔,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艰难的读出了复杂二字。   擦手的动作缓慢起来,青丘玦看见谢陵瑜的耳朵一点点红透了,勾了勾唇。   谢陵瑜有些尴尬,便赶紧问孟毅:“怎么回事?”   “别提了…… 我睡的正香呢,一群人突然窜出来把我给绑了,上来就捂住我嘴,我发不出声只好瞎扑腾,刚将那椅子弄倒了,你们就踹门进来了。” 孟毅说起来还挺气,你说说这不是缺德吗,再说了如今大难临头了绑他做什么,他又不是灵丹妙药。   谢陵瑜安慰的拍拍他,心下多少有了数。   这时,青丘玦目光一动,退到谢陵瑜身后不起眼的地方,孙黔上前一步挡住他们,神色微冷,低声道:“来了。”   慌乱的脚步声传来,谢陵瑜却不慌不忙的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孟毅会意,顺从的坐下。   刘县令身着中衣,鞋子都没有穿好就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不少侍卫,他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跪下,“公子恕罪!”   谢陵瑜淡淡的看着他,接过孟毅递给他的茶慢悠悠的抿了一口,目光带着冷意。   “刘县令,事到如今就没必要来这一套了。” 淡漠的声音让气氛陡然紧绷,刘县令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停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看见了眼前的白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令刘县令脸色惨白。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刘县令?”   55 鹿大夫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在开口,似乎连风都绕道而行,避之不及,独留一室静谧,后头的侍卫个个面色如土,他们一动不动的低着头,把呼吸放的很轻,生怕被人注意到。   刘县令盯着眼前的白袍,按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着,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底一片晦涩。   谢陵瑜也不着急,垂眸好整以暇的看着跪在眼前的刘县令,他瘦骨嶙峋的背佝偻着,整个人显得很颓废,他嘴唇发白,嗫嚅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孙黔抬眼扫视外头的侍卫,上前一步,侍卫们纷纷向后退去,佩剑相碰发出声响,显得有些慌乱,他们眼巴巴的瞧着刘县令的背影,但此刻刘县令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不说给他们指示了,就是回头都做不到。   刘县令只觉得头顶有千金重,压的他抬不起头,他呼吸粗重,像是缺水的鱼。   孙黔向来是不会废话的,将他们逼退至门外便将门甩上了,发出 “哐当” 一声。   这关门声惊得刘县令浑身一抖,如梦初醒似的捏紧了拳头,谢陵瑜笑了笑,蹲下身子与他持平,显得从容不迫。   半晌,刘县令叹息一声,泄气似的松了力道,任由僵硬的肢体瘫软下去,声音沙哑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他自嘲的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眼中是几乎绝望的神色,谢陵瑜收起笑容,默不作声的递过去一张手帕。   刘县令没接,突然狠狠的给他磕了个响头,“砰” 的一声闷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愣在那里,刘县令没抬头,保持着那个叩首的姿势,眼泪混着鼻涕和血蜿蜒到地上。   “我刘道清窝囊一辈子,如今也死有余辜,但是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妻女,我……” 刘县令哽咽着,瘦骨如柴的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声音听的人心里发酸,“我家小女儿才两岁,去年刚刚学会走路,我,我夫人身体不好,生了孩子后身子骨更弱了,不知道还能熬几年…… 我该死,都是我的错!但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妻儿,他们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救救她们……”   刘县令整个人伏在地上,嘴里不停念叨着,又哭又笑,脊柱的骨头隆起,瘦的几乎只剩下骨头,跪着时瞧着触目惊心。   初见时这人瘦脱了形,让人瞧着有些刻薄相,可如今一言却道尽了生离之苦,想来也是日日夜夜思念妻女,忧心操劳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陵瑜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伸手抓住刘县令揪住头发的手,刘县令惶恐的看向他,像是生怕他说出要伤害自己妻儿的话。   孟毅看不过去,别扭的掏出手帕直接糊在刘县令脸上,给他勉强擦了擦,“我们也没说要把你怎么样啊,你说说你折腾自己干嘛呢?”   刘县令僵住,眼中闪过茫然,似乎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反应,整个人僵在那里仍由孟毅动作,谢陵瑜还是皱着眉,对刘道清绑孟毅的行为耿耿于怀,但还是把他拉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口问,“说说吧,为什么绑孟毅?”   刘道清促局的坐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心下愧疚又懊悔,呐呐道:“今日你们像是察觉到镇中古怪,我怕你们将此事告到京城……”   知府大人一但被降罪,他的妻女必然会陷入危险之中,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谢陵瑜知道他的心思,今日有惊无险的救下孟毅,刘县令也坦言自己妻女受知府胁迫,真说起来反倒是件好事。   这样一来 “内忧” 便解决了,若他们一致对“外”,也就是知府大人,便能省去不少麻烦。   “若刘县令愿意相信我们……” 谢陵瑜略微放低了声音,“我们会护你妻女平安,也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刘道清沉默了许久,干瘦的手指拢了拢杂乱的头发,郑重的点头,“公子,我信你们。”   谢陵瑜这才松了口气,笑弯了眉眼,手中的折扇挥舞两下,敲在孟毅胳膊上,“那就多谢了…… 孟毅,送送刘县令。”   孟毅在人前还是很给他面子的,伸手要扶,但刘县令哪敢让他扶,赶紧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整理整理仪容拱手道:“下官自己来便可,今夜叨扰各位公子了。”   见他推辞,谢陵瑜也不勉强,按住孟毅要上前的动作,也朝刘县令一拱手:“慢走。”   外头的侍卫不敢走,也不敢听,只好站在院子前约摸十米的地方待命,战战兢兢的等着刘县令,没想到刘县令并没有发难,而是面色如常的带他们回去。   如今时候不早,约摸已经子时了,孟毅一向困得早,今天这是被吓的清醒,危机一过去眼神就开始迷离了,又有点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这会儿拉着谢陵瑜的袖子不肯撒手,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谢陵瑜心一软,刚要张口应声,就听见侧方传来一声轻笑,孟毅收了可怜巴巴的表情,警惕的看过去。   青丘玦眼中带着明晃晃的嘲笑,伸手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道:“多大的人了倒是胆子挺小,害怕倒是找个会武的陪啊……”   他说着顿了顿,笑的有些恶劣,“你们俩一起若是出了事,是指望我和孙小将军再来一趟吗?”   谢陵瑜反驳的话被憋了回去,在别人眼里他确实不习武,果不其然孟毅也犹豫了,半晌才不情不愿的松开谢陵瑜,找青丘玦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危险,只是没想到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孙黔。   他干笑两声,如今有求于人,只好放低姿态,好声好气的问,“孙兄,你看能不能跟我将就一下?”   孙黔沉默了一瞬,面无表情的看向一脸无辜表情的青丘玦,垂眸忍气吞声的应了一声。   谢陵瑜似乎从他坚强的外表中看出了一丝憋屈,又想到之前孟毅的话,忍着笑同他们告别,回到自己的房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青丘玦褪下外袍,将其搭在屏风上,谢陵瑜眼尖的瞧见他脖子上被磨出了红痕,手腕上也有,想来是粗布衣裳穿着不太舒服。   青丘玦没在意他的目光,兀自揉着手腕上床,谢陵瑜爬到里边时注意到这个动作,想到他已经揉了一路的手腕,莫不是方才打斗伤着了?   “方才伤到手腕了?” 谢陵瑜凑过来自然的抓住他的手,拿到眼前瞧了瞧。   不得不说青丘玦的手生得极好,白皙修长,虎口那里还长了一颗极小的红痣,犹如点睛之笔般亮眼,谢陵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青丘玦肌肉有瞬间的紧绷,但很快松懈下来,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打量,等他看够了才抽回手,轻描淡写道:“没事,扭到了而已。”   谢陵瑜也没有深究,被窝里很暖和,方才这一出闹得他头疼,这会儿已经有了困意,他躺下陷入温软的床榻中,舒服的喟叹一声,含糊道:“早些睡……”   烛火被人用掌风挥灭,屋内陷入了寂静,意识随着夜色混沌,将于天明时重归。   ——————   次日清晨,谢陵瑜是被热醒的,他含糊的哼唧两声,下意识蹬了蹬热源,触感硬邦邦的,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入眼便是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他温热的呼吸还扑在上面,怪不得会那么热,这下惊的谢陵瑜赶紧往后退了退,视野渐渐变得宽阔起来。   胸膛覆着一层精瘦有力的肌理,褶皱的里衣微微敞开,隐隐可见一点艳色,谢陵瑜的脸发烫,一路烧到了耳朵,不自在的蜷缩了一下身体,往后面挪去。   这一来二去的终于把人吵醒了,青丘玦嘴里发出一声不耐的音节,闭着的凤眸睁开了个烦躁的样子,伸手按住动来动去的人,暗哑的声音含糊道:“你别动。”   谢陵瑜不敢再动,想到之前这人被吵醒了也是一副烦躁至极的样子,猜测他不喜睡觉时被打扰,便顺从的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   两人都安静下来,谢陵瑜悄悄看了一会儿青丘玦睡着的样子,细长的睫毛垂下,瞧着乖巧无害,与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没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慈爱,而这样的平静也并没有维持多久,突然小厮敲了敲门,闷闷的声音透过木板传过来。   “公子,鹿大夫求见。”   谢陵瑜神色一僵,瞥见青丘玦缓缓睁开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赶紧应了一声,小厮听到回应便离开了,青丘玦已经醒了过来,就是脸色极其难看。   谢陵瑜轻手轻脚的下床,默默将衣裳递给他,青丘玦冷着脸穿上了,心里给鹿回记上一笔。   “衣服是不是不合身?” 谢陵瑜犹豫着问。   青丘玦的怒火中断了一瞬,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指尖抚过领口,脖子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他顿了顿,“无妨。”   谢陵瑜没说话,目光掠过青丘玦微红的喉结,皱眉记下了这件事,准备回头让刘县令找几身尺寸合适的衣裳来。   两人一同出门,守在院前的小厮说孙黔去后院练剑了,孟毅昨夜没休息好,此刻还未起,谢陵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抬眸寻找那位鹿大夫。   他目光一顿,不远处的石桌上坐着一个人,瞧着倒是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生的秀气俊朗,周身萦绕着一股出尘的气质,这莫非便是昨日青丘玦说的,来请他们的那位?   谢陵瑜侧目询问似的看了一眼身侧小厮打扮的人,青丘玦跟在落后他一步的位置,见他看过来便轻轻点头,低声道:“是他。”   谢陵瑜放下心来,轻声应了声,“好。”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们,露出个温和的笑,起身拱手行礼,“公子。”   谢陵瑜也回了个礼,两人客套的寒暄两句,便在石凳上坐下了,鹿回眼神戏谑的看向站在谢陵瑜后侧的青丘玦,谢陵瑜仿佛能感受到身后的杀气。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青丘玦含着不爽的眼神,谢陵瑜见四下无人,便拉着他坐在自己身侧,低声道:“好了,别置气了。”   正事要紧,还是先哄哄吧。   56 镇西   鹿回戏谑的眼神缓缓转为疑惑,询问似的看向默不作声的青丘玦,仿佛在问这是什么情况。   可惜青丘玦并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背上覆着的手,垂下的眸子叫人看不出情绪,谢陵瑜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心里有气,还安慰似的又拍了两下,这才冲鹿回歉意的笑了笑。   鹿回又看了看没了动静的青丘玦,心下有些震惊,这不对啊,他家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那臭脾气谁不知道啊?   再说了之前是谁说要霸王硬上弓的?   这么一看分明是口不对心啊,莫非这二人的关系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恶劣?   青丘玦蜷缩了一下手指,正巧谢陵瑜也收回了自己的手,他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而是先给鹿回斟了杯茶,沿着光滑的桌面推过去,客气道:“鹿大夫,久仰大名。”   鹿大夫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抿了口茶,“谢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听说你狼心狗肺,为人愚蠢,死心眼子还不会骂人?   青丘玦警告似的看了一眼鹿回,眸中含着细碎的冷光,鹿回又笑了,露齿的那种,非常猖狂,青丘玦沉下脸,决定回头给他找点事做。   风自他们身边过,拂过脸颊时留下一丝痒意,谢陵瑜察觉到气氛不对,觉得有些奇怪,原本以为都是自己人关系应该是极好的,眼下看来到了哪里都有不对付的。   不过也可能是玩笑似的互斗,谢陵瑜无奈的用指节点点桌面,抬眼看看两人,“好了,说说正事吧,鹿大夫?”   这其实有点护短的意思,不知道为何,就是见不得青丘玦憋屈的样子。   鹿回收起玩味的表情,从药箱中拿出一本用细麻绳将就拼起来的草书递过去,眉宇间不小心泄露出一丝疲态,“情况不太好,这里是我们几次研制出的药,但都是部分人适用。”   谢陵瑜简单翻看了两下便递给了青丘玦,心中思量着,眼下换了一个又一个方案,仍未配出最好的药方,而这部分适用的还不能根治,需要慢慢调养。   谢陵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大夫们眼下需要的是支持和时间,他必须在此期间稳住百姓,不能让矛盾激化。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鹿回眼尾有多日未休息好的青灰色,他轻声道:“这种瘟疫是古籍上尚未记载的,我们一开始也是束手无策,这几日方才摸出点门道,不过眼下百姓情绪都不好,公子…… 我等还是得劳烦你了。”   谢陵瑜明白这个道理,比起日夜操劳的大夫们,他们已经算得上清闲了,“百姓的事有我们想办法,还请各位大夫尽早配出良方。”   “那是自然。” 鹿回应下,又从药箱中翻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递给他们,“这是可暂时预防的药,至多只有三个时辰,请二位服下。”   两人接过药丸吞下,又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鹿回才起身带他们前往镇西,小镇不大,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到了地方,但这里与谢陵瑜想的不一样。   镇西一片狼藉,像是荒废已久的废屋,地上扔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谢陵瑜余光看见一只老鼠从他脚边窜过去,一没留神踩到了个发霉烂掉的苹果,他狠狠的皱眉。   “这里怎么这样破败?” 谢陵瑜忍不住问。   鹿回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们再往前一点就到染上瘟疫百姓居住的地方,鹿回却停下来,转头对他们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公子待会儿遇见什么就忍忍,这些百姓都不容易,能退一步是一步。”   谢陵瑜闻言一惊,下意识掏出折扇握住,往青丘玦身边凑了凑,青丘玦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避开。   三人继续往前走,鹿回站在门口轻轻的敲门,柔声道:“我们进来了。”   房门被打开,里面却是一片死寂,谢陵瑜心里咯噔一下,一只脚刚踏进去,就觉得小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敏锐的侧目望去,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满脸脓疮的男人,眼里一片恨意和嘲讽,他费力的抬起头,声音沙哑还伴随着急喘,“京里就派来这么个人,你们不如直接把我们都杀了!何必互相折磨呢?”   鹿回张了张嘴,有些无奈想要解释,“李叔,这位公子……”   谢陵瑜却抬手按住了他,在看清楚屋内情况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就难看起来,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染了瘟疫的百姓身体溃烂,动弹不得,像具具尸体般躺在铺好的床垫上。   若是非要用一个词形容,那便是死气沉沉,这里并没有多干净,地上被扔的乱七八糟,全是破烂的衣物和沾血的白布。   鹿回低声解释:“待会儿会有人收拾,他们现在去配药了,还没到时辰。”   谢陵瑜沉默的点头,他清楚自己的样子瞧着很不靠谱,看上去就是个京城派来搪塞他们的纨绔公子,他也不指望一上来就多顺利,只求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眼下百姓都盯着他们,那眼神让谢陵瑜想到了丛林深出被逼到绝境的狼,看得人心里发怵,他这次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有些时候行动比话语更有用,眼下他说什么百姓都是听不进去的。   谢陵瑜能感受到百姓在自己靠近时警惕的绷直身体,似乎他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就会同他鱼死网破,身后的青丘玦也不似昨日那样挑三拣四,跟着他一起小心的收拾。   不知道捡了多久,身侧终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那是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正慈爱的看着他,“小娃娃,歇歇吧。”   这似乎是某种信号,周围的百姓终于收起了攻击性的姿态,只是警惕的看着他。   谢陵瑜摇摇头,见她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心里一酸,转身出去打了盆水,用干净的布轻柔的给她擦拭,老人觉得不好意思,他只好一边擦一边跟老人聊天,露出个温和腼腆的笑,“大娘别害怕,我没有恶意的,回头我给您擦得干干净净的,过些天才好让家里人来看是不是?”   老妇人愣了一下,犹豫着问:“家人来看?”   谢陵瑜没抬头,仔仔细细的给她擦手,耐心道:“他们都很想你们,不见面也放不下心,以后就约好三天一见,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能让他们放心了。”   老人眼中骤然亮了起来,枯槁的手小心的拍拍他,重复道:“谢谢你们了……”   周围的人相互看看,低声窃窃私语,青丘玦将最后一块脏衣服扔到外头的篮子里,便瞧见谢陵瑜蹲在那里,眉眼弯弯,白袍落在地上沾了灰尘,却显得格外干净。   他静静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伸手将门推开了,微热的风吹进来,卷走了一室阴沉的霉味,光斜射进来,带来了一线生机。   略显刺目的阳光印在青丘玦的脸上,他凤眸微眯,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慢悠悠打了个哈欠,身侧一片阴影悄然而至。   鹿回跟着他看向蹲在地上的谢陵瑜,低声问:“霸王硬上弓还是他鬼迷心窍?”   青丘玦嗤笑一声,转身出门留下一句,“关你屁事,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说吧。”   鹿回习以为常的摇头,蹲下身子去观察百姓的情况,从药箱中翻出小本本记录。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一群郎中乌泱泱的赶来,青丘玦蹲垂下眼,指节敲敲门框,低声朝里面道:“来人了。”   谢陵瑜正巧端着木盆出来,抬眼看了看,先舀出一瓢水洗了洗手,青丘玦又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小青,贴心的递过来一张手帕,谢陵瑜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了句谢。   鹿回正与那群郎中说着什么,谢陵瑜见他们朝自己过来,上前两步指了指屋子,摆手道:“好了,不讲究这些,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   那群人这才停下,面面相觑一会儿,匆匆朝他一拱手,便朝屋里去了,谢陵瑜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这些百姓对医者倒是没有恶意,配合的抬手抬腿。   他放下心来,转身带着青丘玦去了趟镇东,继续做苦力来博取同情,今天要比昨天好的多,没有人拿扫帚撵他们了。   “呼……” 谢陵瑜放下一大捆柴,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汗,他瞥了眼青丘玦,恰巧看见一滴汗水沿着他的喉结下滑,落入精致的锁骨蜿蜒,没入松散的衣襟。   谢陵瑜没有来的觉得有点热,匆匆别开眼拉了拉衣襟,想驱散那种燥热的感觉,他忍不住朝屋主讨了碗水喝,坐在劈柴的石墩上仰头叹了口气。   屋主是位孙姓的大娘,她运气好,是远嫁,瘟疫爆发的时候她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回了趟娘家,谁知一回来镇上面目全非,眼下儿子在制药的阁楼里打杂,家里头其他人都在镇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眼下日头毒辣,瞧着要到正午了,孙大娘多烧了几个菜,冲他们招手,“今日劳烦两位小公子了,大娘就一个人,留下来吃顿饭吧。”   谢陵瑜本想拒绝,听了这话才不好意思的答应了,吃完后还自觉的让青丘玦洗了碗,惹得孙大娘恨不得把他当亲儿子,越瞧越喜欢。   “小公子真好哟,大娘要是有女儿就好咯……” 青丘玦见谢陵瑜僵住,勾了勾唇,谁知大娘没说完,特地跑过来拍拍正在洗碗的青丘玦,咯咯直笑,“你家这个小伙子不错咧,瞧着叫人喜欢哟。”   谢陵瑜很不客气的笑出了声,诚恳的拉住孙大娘,“大娘您倒是瞧瞧街坊邻居有没有适龄的姑娘,我家这个年纪也不小了,公子我得给他把把关呢。”   说起这个大娘就来劲了,两人聊的热火朝天,从镇东说到镇西,几乎把镇上的好姑娘说了个遍,青丘玦默不作声的洗碗,手臂上青筋暴起,却无能为力,显得有些萧条。   57 林间心跳   今日要比昨日要轻松得多,虽然四肢有些酸软,但他们…… 不,但谢陵瑜觉得很满足,反观青丘玦从孙大娘家出来后就没个好脸色。   两人沉默的走着,后边那个在怄气,前面这个心中偷笑。   谢陵瑜见刚过午时,又思及各家用膳的时辰不一,便去了郎中聚集的阁楼瞧瞧有无新进展,人还未到就听见里头传来喧哗的声音,很是嘈杂,似有争辩,有叹息,还有某位脾气火爆的叫骂,让他们声音小一点。   谢陵瑜笑了,刚想对青丘玦挤眉弄眼,就发现对方并不想搭理他,凤眸垂下个不悦的弧度,将头侧了过去视而不见,一看就是上记仇了。   谢陵瑜笑意一僵,讪讪的敲了敲门。   里头寂静了一瞬,紧接着传来一阵 “霹雳乓啷” 的响动,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边被打开,老郎中若无其事的捋着他那几缕胡子,不好意思的冲他笑道:“公子久等了。”   “无妨,是在下打扰了。” 谢陵瑜不在意的摇头,好奇的走进去瞧了瞧,这帮人方才还乱成一锅粥,现在都一板一眼的盯着医书猛瞧,仿佛里头有什么黄金屋,谢陵瑜搓搓手,“有什么用的上在下的地方吗?”   他说着眼神扫了扫四周,地上倒是干净不少,应该是刚刚才收拾的,门口小厮忙前忙后的晒草药,磨药粉,看起来有条不紊,属实没什么能用到他的地方。   那老郎中和诸位大夫面面相觑一会儿,这才为难道:“这哪能劳烦公子您……”   “哎哎,打住。” 谢陵瑜无奈的将折扇拍在手上,扇面应声折回,他目光掠过采药的篓子时骤然一亮,“这药草哪里能寻到?”   老郎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支支吾吾的回头看其他人,结果发现谁都拿不准主意,低头不语,老郎中抹了抹额头的汗,“这…… 这药草……”   “公子您要不歇歇吧,老朽去给您沏茶倒水……” 他不敢真让谢陵瑜去采药,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找了个借口想开溜。   谢陵瑜却伸出手一把按住老郎中,深深叹了口气,“老丈,您就当给我找点事干成吗?有哪些需要的药草,您说说吧。”   老郎中仍然有些犹豫,还是之前那个一身匪气的郎中不耐烦的将药篓子捡起来递给谢陵瑜,神色烦躁的冲老郎中道:“你这老家伙怎么那么多规矩,人公子都说了闲得慌,你怕什么?”   说着他从乱糟糟的桌上翻出一本落灰的书,这书瞧着像他们自己捯饬出来的,离散架不远了,那匪气郎中也是一顿,似乎没想到它在短短的时间内会变得如此破烂。   他下意识放轻动作,若无其事的吹了吹灰,用手随意的掸了掸,然后扔进篓子里一并递给谢陵瑜,“这里是需要的药草,公子可以去小镇外的落梅山寻到。”   说着他似乎还不放心,又细细给他说了一遍山里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东西不能摘,郎中们时不时操心的附和着补充两句。   谢陵瑜受宠若惊,眼看着他们滔滔不绝的讲,只好一把拉过身后臭着脸的青丘玦,笑道:“诸位不必担心,我家小青略懂医书,此去有他陪着便好。”   臭着脸的小青瞬间变成羞赧的小青,他似乎极为不好意思,呐呐道:“只是略懂一二。”   这一二倒也够用了,辨识药草乃入门之学。   众位郎中这才放下心来,热情的给他们牵了两匹马,谢陵瑜感激的冲他们一拱手,背上药篓子翻身上马,小腿一夹马腹,迎着风和阳光策马而去。   青丘玦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又变成了那副死样子,谢陵瑜看了看他,用自己的马去拱了他一下,好笑道:“干什么你,真生气了?”   青丘玦垂下眼睛,冷嗤了一声。   谢陵瑜轻笑一声,看来还好,那就不哄了。   落梅山并不远,他们途经其他的小镇时留意了下,远远瞧去一切正常,下午这会儿没什么人,只是有许多结伴砍柴伐木的勾肩搭背往回走,街市上也有不少的人走动。   “你怎么看?” 谢陵瑜收回视线,侧目看向一旁的青丘玦,“这里一切如常,不似作伪。”   只是奇怪的是,这个小镇与繁镇相邻,先不说每日都会有大批的人上山采药,就这市井中小道消息无孔不入,怎么会一点风声不露呢?   可若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必然是人心惶惶,不可能会如此清闲才对。   青丘玦若有所思的摸了摸马匹的鬃毛,“源头不在此处,消息也被压下来了…… 应该就在这两天,不必操心。”   谢陵瑜心下了然,明白青丘玦的意思是就在这两天便能得到消息,事情原委一目了然,虽然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凡事还是要讲究证据。   好不容易稳住京城那位,若证据不足让那知府反咬一口,届时重戮在生疑,岂不是前面所有的努力都白搭了?   “到了。” 淡漠的声音传来,谢陵瑜这才回过神。   眼前是一片林子,依稀能瞧见野兔在丛中穿梭的身影,谢陵瑜没耽搁时间,翻出医书就跟着青丘玦走,突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谢陵瑜差点没勒住马,身子有些前冲,他疑惑道:“怎么了?”   前面的人没说话,扔过来一瓶药粉,谢陵瑜屏住呼吸打开,以为又是浓郁的香味,没想到确是淡淡的幽香。   “撒点在身上。” 青丘玦在前面引路,头也不回的说。   谢陵瑜依言撒了些,觉得还怪好闻的,好奇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前面的人似乎顿了顿,半晌,漫不经心的声音被风吹到谢陵瑜耳旁,显得有些含糊不清,“驱蛇的。”   谢陵瑜一愣,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嘴角忍不住的上扬,亦步亦趋的踱着马跟在他身后。   “不生气了?” 谢陵瑜凑过去,把瓷瓶小心的揣进怀中,哥俩好似的去揽住他的肩膀,“你也采过药草?”   第一眼青丘玦时倒觉得他是位儒雅温润的公子,了解些许后就觉得他像放火烧山的土匪。   清冽温热的气息靠近,发丝纠缠间有些痒意,但这次青丘玦没有躲开,只是象征性的抖了抖肩膀,见没有把人抖开,便也没了动作,只是淡淡的应声,“嗯。”   谢陵瑜侧目看他,林叶间斑驳的阳光印在青丘玦脸上,他垂下眼时淡漠疏离,却被暖意熏染了温柔的气息。   很难想象他一个人背着药篓静静辨识药草的样子,只觉得或许那一幕是养眼的。   书中记载的药草习性不一,两人将马拴在树旁,背上药篓细细的寻找,谢陵瑜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些东西长得都差不多。   青丘玦漫不经心的扫视着,时不时摘下几株药草,有些似乎不太好分辨,他便轻嗅几下,不一会儿便将药篓装了大半。   谢陵瑜皱着眉拿着医书跟几株药草比较,一只修长的大手伸过来,替他将药草收进篓子,“是对的,拿不准便过来问我,别傻站着。”   谢陵瑜心下感动,刚要点头便听到下一句。   “浪费时间。”   谢陵瑜:“…… 哦。”   两人往林子深处去,树木更加茂盛,也寂静了许多,一些喜阴的药草便生长在潭边湖边,这里的泥土有些湿润,他们靴子上沾了不少泥巴。   谢陵瑜学聪明了,拿着医书比对一会儿,拿不准就转身问人,这一路下来竟真把这些药草记下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走近湖边,这湖似乎还挺大,石山堆砌成了个小瀑布,有水源源不断的流下,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   但湖边的水确实波澜不惊,是漂亮的碧绿色,清澈见底,他忍不住伸手进去,细细的暗流在他指尖划过,清凉舒适。   谢陵瑜转头正想邀请青丘玦一起,突然余光被一个异物吸引,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他惊得抬头望去,身子下意识向前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灰黑的身影在谢陵瑜眼前一晃而过,青丘玦脚尖轻点岩石,几息之间便似鹰隼般掠过瀑布顶端,他将篮子抱住,稳稳当当的落在谢陵瑜身侧,劲风袭来,却身轻如燕。   两人在微风中站立,没有一个人开口。   他们齐齐看向那个篮子,对视时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知所措。   半晌,谢陵瑜才缓过神,他见青丘玦僵硬着身子,视线一瞬不转的望向那篮子中的幼崽,这是个很可爱的小婴儿。   眼睛很大,嘴巴有些微嘟,许是方才被吓到的缘故,睫毛还是湿润的,他此刻不知怎么的突然安静下来,乐呵呵冲他们笑,瞧着一点都不怕生,这眉眼他看着极为顺眼,竟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   当然,如果…… 他没有抱着青丘玦的手指啃的话,就更可爱了。   谢陵瑜清清嗓子,觑着青丘玦铁青而僵硬的脸色,试探的伸手将卡住小婴儿的腋下,小孩疑惑的歪了歪头,葡萄般剔透的大眼睛眨了眨,配合的伸出肉肉的小手要抱抱。   青丘玦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嫌弃的将手放入水中搅和几下。   谢陵瑜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到怀中,过程中襁褓松了些,露出里头莹白的玉佩,他伸出手将玉佩拿出来,上头刻着一个 “宿” 字。   “宿…… 小阿宿?” 谢陵瑜笑弯了眉眼,凑近小婴儿温柔的唤道。   “嗯…… 嗯呐……” 小阿宿似乎知道自己的名字,肉肉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两下,嘟着嘴吧哼唧着。   谢陵瑜见此笑意更甚,他抬头看向一旁的青丘玦,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清亮又干净。   在小阿宿咯咯的笑声中,青丘玦不知为何竟下意识错开视线,他的手微微抬起,又很快放下。   只觉得林间燥热,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些。   58 小阿宿   “这是……” 谢陵瑜心绪复杂的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小孩子怎么会有人舍得丢弃,瞧着小小一只,若今日他们不在……   想到这里,谢陵瑜眼中的笑意淡了下来,看着怀中冲他们乐呵的小阿宿,心疼的用指尖点点他的鼻子,“乖。”   眼下捡到这么个小东西,肯定是不便继续逗留下去,青丘玦看看背篓,里头满满当当,已经采了不少药草了,他拎起篮子往外走,“走吧 。”   谢陵瑜抱着小阿宿,手指一下下捋着他的背安抚着,心中思索着该怎么安置,两人骑着马都没有说话,倒是小阿宿半分困意没有,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谢陵瑜好笑的捏捏他嫩软的脸颊。   他们没有去阁楼,而是先回了刘府,柳岿被刘县令调到府中伺候,见到孩子的时候愣了一下,这才慌忙行礼。   谢陵瑜对他点点头,青丘玦将两个篓子递给他,让柳岿送到阁楼,柳岿自然没有异议,只是眼神还是忍不住往谢陵瑜手上瞟,青丘玦轻咳一声,柳岿这才回神,利索的一路小跑着走了。   “嗯嘟……” 小阿宿嘟着嘴,在谢陵瑜怀中也不安分,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小肉手费劲的在空中捞来捞去,谢陵瑜见他费力的往青丘玦那里抓,小心的靠近了些,小阿宿一伸手,终于抓住了青丘玦的衣袖,顿时眉开眼笑,“呐呐!”   小小的孩子将那片衣料抱到怀里,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谢陵瑜忍不住抬眼去看,青丘玦垂眸瞧着没什么表情,只是耳廓有点可疑的红晕,身体也僵直着没有动,半晌才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戳戳小阿宿肉肉的小拳头。   谢陵瑜心中骤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心脏好像被羽毛尖尖戳中了,痒得不行,这一幕真的是太可爱了。   他嘴角克制不住的上扬,使坏的一把将孩子塞进青丘玦怀里,看着青丘玦皱眉又不得不抱住孩子的样子,谢陵瑜忍不住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青丘玦脸色一点点黑下去,令人熟悉的嘲讽表情再次出现,他低头看了看无辜的小阿宿,又看了看笑的不能自己的谢陵瑜,似笑非笑的低声缓缓道。   “好的很。”   不远处。   孟毅和孙黔听到消息便结伴赶来,问题是那人也没说别的,就说谢公子回来了,谁知他们一来瞧见的就是这诡异的一幕,孟毅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如果他没瞎的话青丘玦手里抱着的是个小人吧!   他瞧瞧笑傻了的好友,又看看不好惹的小青,谨慎的问,“这是谁的?”   谢陵瑜乐呵着,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花,刚要解释,就听青丘玦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他笑的那么开心,你还不明白吗?”   谢陵瑜笑容一顿:“……”   孟毅的眼睛渐渐瞪大,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猛的看向谢陵瑜,目光中带着惊叹和佩服,他就说云楼怎么笑的如此灿烂,原来是喜得贵子啊!   好家伙,难怪这么多年都对姑娘不感兴趣,原来是藏的够深啊,孩子都有了。   谢陵瑜也许猜到了青丘玦不会轻易吃亏,但绝对没想过,孟毅这头蠢驴居然真信了他人鬼话,他张了张嘴,又指了指孩子。   “先不说我到底哪来的功夫生孩子,孟子越你到底是哪边的,你不信我?”   孟毅心说我哪敢啊,这不是你确实反应很奇怪嘛,但眼见谢陵瑜脸都黑下来了,只好赶紧先哄哄,他谄媚的凑过去,“那不能,我指定信你啊,我这不寻思着…… 要是你的我还能凑个干爹当当嘛。”   谢陵瑜自然是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懒得搭理他,恨铁不成钢的掏出折扇敲敲他脑袋,心里琢磨着该拿小阿宿怎么办,他犹豫着道:“如今瘟疫当头,大家都没心思照顾孩子,要么我们先自己养着吧?”   “行啊,小家伙瞧着还挺乖。” 孟毅忍不住凑到孙黔身边,跟他一起看小阿宿,头也不回的问:“云楼,他有名字吗?”   谢陵瑜也走过来,站在青丘玦身边,握着小阿宿的小手,柔声道:“有的,他叫小阿宿。”   小阿宿听见有人叫他,大眼睛眨巴眨巴,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咿呀!”   四人的眉眼不约而同柔和下来,就连孙黔也露出个不太熟练的笑容,伸出带着薄茧的大手,小心翼翼点了点孩子。   小阿宿很小,还不会说话,但他似乎很喜欢青丘玦,也许因为是青丘玦将他从瀑布上抱下来的,他此刻有些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是固执的抓住青丘玦的衣袖哼哼唧唧。   青丘玦一顿,背过身挡住太阳,抱着小阿宿回房,谢陵瑜在后面低声跟他们说是怎么捡到小阿宿的,孟毅听了颇为后怕,低低说了几声,“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   小家伙此刻已经睡着了,嘴巴微张,呼吸平稳。   青丘玦在床边放了几个木椅拦住,防止他掉下来,几人眼神交流,自觉的去了隔壁屋。   忙活了一天终于挨到椅子,谢陵瑜舒了口气,“你们今日去做了什么?”   “等孙小将军练完剑回来,我们就去了镇西帮忙。” 孟毅一脸的没睡好,不过瞧着倒是挺开心的,“然后听说你们去落梅山采药了,我们就学着你们去了百姓家里做苦力,混个脸熟嘛。”   “对了,阁楼的郎中们又有了新的药方,现下还在反复确认药性。”   谢陵瑜闻言眼中闪过惊喜,就算这药方依旧与之前的一样,也是一个很好的消息了,这样下去百姓也知道有人在尽力的救他们,只要百姓愿意相信,愿意配合,那便离回京不远了。   “今日你们去帮忙,诸位父老乡亲可有为难你们?” 谢陵瑜思索着问。   孟毅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倒没有…… 也不是,只有几户人家不太好说话,我们瞧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便也没有强求。”   “他们像是瞧不上我们的样子,觉得我们在,他碍手碍脚还不如自己来。”   他没说的是当时有个暴脾气的瞧见孙黔那张死人脸,气的把手里抱着的柴火一扔,怒骂,“不想来别来,老子他娘又没逼你们……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孙黔依旧瘫着张脸,皱着眉说:“我没有。”   那暴脾气不顾孟毅苦口婆心的解释,用菜刀把他们撵出去了。   想到这里孟毅叹了口气,侧目看向孙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孙兄,以后该笑的时候还是得笑。”   谢陵瑜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具体何事,但多少心里是有数了,他正要开口安慰两句,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孙小将军不如多照照镜子,自己瞧瞧每天对着这张脸会不会折寿。”   孙黔黝黑的眸子盯着青丘玦,似是不服,青丘玦挑眉,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抛过去,“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好好练练,别整天让他人替你操心。”   孙黔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一瞧发现那居然是枚小铜镜,边上还刻着精致的纹路,漂亮极了。   孟毅眼见着孙黔捏着铜镜的手泛白,青筋暴起,欲言又止。   谢陵瑜在桌下按住青丘玦的大腿,示意他收敛一点,青丘玦身形顿了顿,瞧着那只手没吭声,他们都准备好拦架了,就见孙黔将铜镜狠狠揣怀里,二话不说摔门而去。   留下的三人沉默了许久,孟毅试探性的问:“他这是生气了?”   谢陵瑜觉得手下温热的大腿动了动,青丘玦若无其事的将他的手拿开,慢悠悠道:“不一定,兴许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试试呢。”   孟毅:“……”   谢陵瑜头疼:“好了,你少说两句。”   谢陵瑜只是那么一说,根本没指望这尊大佛能管住自己那张灵巧的嘴,谁知青丘玦都已经轻嗤出声了,却突然闭了嘴,瞧着还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抬脚就要走。   这时,门外突然穿来了敲门声。   青丘玦脚步一顿,走到谢陵瑜身边做低眉顺眼状,对此其他二人已经习惯了,谢陵瑜喝了口茶淡淡道:“进。”   来者是府中下人,他低着头恭敬道:“刘县令请诸位公子一叙,还请公子们移步前厅用膳。”   “好,有劳了。” 谢陵瑜站起身,对孟毅低声道:“去将孙小将军请来,说刘县令找。”   孟毅点头,迅速去隔壁敲门,几人在院前汇合,孙黔还是老样子,只是脸比平时更冷一些,眼神绝不往谢陵瑜身边看而已。   刘县令在前厅摆了一桌菜,屏退了小厮丫鬟,为了不引人怀疑,他特地请来了声望极高的鹿回,看来是有事要谈。   “刘县令。” 谢陵瑜冲他一拱手。   刘县令连忙回礼,做出个请的手势,“公子还请上座。”   谢陵瑜向来不讲究这些虚礼,摆摆手拉着青丘玦在自己身侧坐下,本意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些,免得他又搞什么小动作。   “不必了,刘县令请坐吧。” 谢陵瑜径自坐下道。   刘县令见他不在意这些,人也已经坐下来,便没有再坚持,鹿回见孟毅踌躇着,便自觉的坐在青丘玦身侧,孟毅松了口气,感激的冲他笑了笑,低声道:“多谢鹿大夫。”   “无妨。” 鹿回失笑,心道自家公子真是到哪都讨人嫌,这一个个都避他如蛇蝎,想来平日里也没有少干 “好事”。   青丘玦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凤眸微眯警告的看了他一眼,毕竟眼下他只是一个人轻言微的小厮随从,不能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几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谢陵瑜耐心等待,半晌刘县令才缓缓开口。   “想必各位公子心中都有数了,瘟疫的源头并不在繁镇,如今我们仍不知它是如何传进繁镇的,也没有足够的证据。”   “但下官知道源头在哪,它是从南凌城传来的。”   59 心乱   谢陵瑜有猜测这件事与管辖南凌区域的知府逃不了干系,没想到直接牵扯到南凌城,也就是说南凌城城主是默许甚至包庇的。   “刘县令如何得知?” 他沉吟片刻,问道。   “下官妻女皆被他们掳去,他们让我来到繁镇扰乱视听,想要打消各位公子的怀疑,不曾想公子们个个聪明绝顶,就连下官也…… 心悦诚服。”   “这些天下官派信得过的属下去调查,但那帮人始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所以也没有找到什么有利的线索,下官唯恐再查下去打草惊蛇,这才想要寻求公子们相助。”   刘县令羞愧的低下头,谢陵瑜不觉得这有什么,更何况那帮人以刘县令的妻女相胁迫,本就是不仁不义,他做起事来多少都碍手碍脚,不敢轻举妄动。   “那刘县令可知令夫人被带到了哪里?” 谢陵瑜犹豫着问,“或者大概的方位也行。”   刘县令表情微怔,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他关心的是这件事,连忙道:“大概是知道的,他们料到我不敢妄动,定会将我的妻儿关押在南凌城内。”   他们并未听闻南凌城有异,想来城内百姓是安全的,只是周遭的小镇、村落也许被殃及到,更何况说不定城内染上瘟疫的百姓,早就被他们转移到偏僻的村落,或是直接灭口,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毫无人性可言的。   眼下在控制住繁镇瘟疫的同时,需要初步掌握有用的证据,而他们当务之急是要先将刘县令的妻女救出,这样那帮人就失去了约束他们的筹码。   谢陵瑜与刘县令你一言我一语,一顿饭吃下来几人心中都有了底,孟毅和孙黔一个听不懂,一个不会说话,而青丘玦是聪明能说但是得装,所以到最后只有谢陵瑜一人没有吃饱。   但得到了这么多消息,也捋顺了思路,谢陵瑜心里十分满足,各自告别后便回到房中,直奔里间翻出那个装着糕点的包裹。   房门被关上,青丘玦慢悠悠的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壶和小汤匙,见他如此倒没有出言不逊,只是指了指身后,“你是想馋死他?”   谢陵瑜背后顿时汗毛倒竖,猛的回头看去,只见小阿宿在襁褓里歪着头看他,不哭不闹,大眼睛直直望着他手中的糕点,嘟了嘟嘴可怜巴巴的,“唔……”   “完了,小阿宿一定饿坏了。” 谢陵瑜这才想起来今天捡了个孩子回来,赶紧拍拍手上的糕点屑,把孩子抱起来,又看了看糕点,犹豫道:“他应该不能吃这些,府中可有……”   青丘玦坐在谢陵瑜身边,拿过茶盏将壶中的羊奶倒进去,用汤匙搅了搅。   谢陵瑜愣了一下,他就说这人刚刚回来怎么突然拐了个弯,原本以为他要散步便也没管,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细心。   倒是自己,什么都忘了。   谢陵瑜有些愧疚的捏捏孩子的小手,轻声道歉:“对不起……”   小阿宿自然是听不懂的,歪歪头用小肉手握住谢陵瑜修长的手指,“唔啊……”   “他原谅你了。” 青丘玦拿好汤匙,漫不经心的道:“抱好了,别待会呛着。”   谢陵瑜忙把孩子抱好,小阿宿像是饿急了,小嘴几次咬住汤匙不放,青丘玦挑眉,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他这才松开,眼睛巴巴的瞧着青丘玦。   两人一抱一喂,画面说不上来的和谐。   小阿宿吃饱了便打了个奶嗝,迷迷瞪瞪的 “咿咿呀呀” 了一会儿,眼皮子就渐渐耷拉下去,打了好几个哈欠。   谢陵瑜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到里间的床上,青丘玦将壶和汤匙交给外头的小厮,转身便瞧见谢陵瑜坐在桌边看他。   “有事?” 青丘玦反手关上门,坐到他对面。   谢陵瑜见他一副无辜的样子,没好气的反问,“你难道没事与我说吗?”   大家都是盟友了,分享分享线索怎么了?   望着谢陵瑜充满求知欲的眸子,青丘玦顿了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吞吞道:“想知道什么?”   谢陵瑜从摸了摸鼻子,犹豫道:“…… 都想知道。”   “嗤。” 青丘玦气笑了,没在跟他打太极,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扔过去,“林城已到南凌境内,源头已经有头绪了,证据仍在收集中,那现在可以给重戮写信了,算算日子也差不了多少。”   谢陵瑜一边听一边看着字条上内容,心中不免震动,上面写的很清楚,从京中来人到南凌知府,再到刘县令可信与否,以及他的妻女身在何处,一览无余。   短短的时间内能搜集到这么多消息,这当真是他比不了的,“戮” 比他想象的可怕的多,谢陵瑜无奈的想,幸亏他们不是敌人。   他心情复杂的放下纸条,谢陵瑜猜测 “青寨” 是组织明面上的首领,他也许是直属于青丘玦的心腹。   既然如此。   那 “戮” 和“闻”的关系如此暧昧,会不会青丘玦其实是 “闻” 的掌舵人?   不,不对。   “闻” 成立的时间对不上。   “想什么呢,捋明白了吗?” 青丘玦见他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出神,心中多少猜到他在想什么,向来临危不乱的青丘公子心中烦躁了一瞬,略微有点心虚的打断他,“给重戮写信罢。”   谢陵瑜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中有些懊恼,摇了摇头去一旁拿笔墨纸砚,对着信纸沉思片刻才缓缓提笔。   毛笔润墨在纸上似游龙般流畅,谢陵瑜的字自成一派,大气肆意却又在收尾时带上点圆滑,与他本人的脾性一样。   青丘玦凤眸轻敛,淡淡的端详他极为认真的侧脸,待他写完,满意对纸张吹吹掸掸,这才状似不经意的垂下眼帘。   谢陵瑜将纸张递给他,“这样可还行?”   青丘玦伸手接过,打眼一扫。   很好,前两段在夸陛下慧眼识珠,给他了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中间三段将南凌知府与城主狼狈为奸写的绘声绘色,最后表忠心,表示自己有信心将此次的任务完成。   青丘玦的目光在那句 “陛下信臣,臣便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顿了许久,嘴角不自觉抿出个不悦的弧度。   谢陵瑜悄摸着观察他,见他目光定格在那句马屁上,以为他在为自己谄媚昏君的样子而不爽,赶紧出言解释:“这…… 这不是,我这是迷惑他。”   “迷惑他?”   青丘玦垂眸,捏着纸张的手微微用力,他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的重复了一遍。   谢陵瑜莫名觉得背脊一凉,正襟危坐道:“我这是塑造一种愚忠正义的形象,绝对没有半分真心。”   青丘玦没吭声,将信纸还给他,中肯的评价,“不错,进退有度。”   意思是可以了,谢陵瑜将信纸封入信封中,他打开门将信交给小厮,嘱咐他交给侍卫送去京城,回身进门将门栓架上。   谢陵瑜回头,看见青丘玦立于案前,提着笔随意的在纸上勾勒几下,婴儿的五官渐渐鲜活起来,谢陵瑜没有打扰他,而是静静在一旁看着。   只是越看,越觉得这五官眼熟的紧,他凝眉思索片刻,只觉得答案近在眼前,却抓不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   蓦然。   一张含笑温和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中,那人带他走过山水,闲谈天下……   他终于想起来小阿宿像谁了,稚嫩的眉眼尚未长开,却像极了那位谦逊有礼的太子殿下。   青丘玦放下笔,毛笔末端轻触木桌,谢陵瑜仍然楞楞的看着那幅婴儿像,半晌才艰涩道:“加上日子吧,以后便是阿宿的生辰了。”   青丘玦听出不对,转头去看,对上了一双闪躲泛红的眸子,他顿了顿,“你也觉得像?”   谢陵瑜别开眼,半晌才摇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   理智在说,他是阿宿,不是太子重明,是他们从林间救下不谙世事的小婴儿,而不是某个人的影子。   但是人都会有私心,谢陵瑜忍不住把对太子的感情倾注到小阿宿身上,忍不住心存幻想。   阿宿阿宿…… 是宿命的宿。   他侧身去看屏风后熟睡的小阿宿,手指摩挲着怀中刻着 “玦” 字的玉佩,恍惚的想。   待尘埃落定,故人是否会静立槐树边,是否会策马朗笑来,谁也不知。   身边似乎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怀中露出一角的折扇被人抽走,谢陵瑜下意识看去,吃痛的闷哼一声,“唔……”   “你打我作甚?” 谢陵瑜皱起眉,不悦的想要夺回折扇,却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说了带两把分我一把,这个归我了。” 青丘玦身子往后仰,打了个哈欠往里头走。   谢陵瑜顿时什么伤感的心思都没了,抬脚欲踹,青丘玦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回头凑近他,“别想偷袭我,你功夫还不到家。”   这话说的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谢陵瑜心中一惊,这人却像是随口一说,转头便开始宽腰解带,“明日摇篮便到,今日先挤挤。”   谢陵瑜见小阿宿睡得正香,便没有吭声,褪下外衣小心翼翼的进到床里边,将小阿宿护到怀中,免得某个睡姿霸道的压着他。   小阿宿咂咂嘴,埋进了谢陵瑜怀中。   烛火被掌风熄灭,室内陷入了昏暗,身边传来两道匀称的呼吸,青丘玦却难以入睡。   方才瞧见谢陵瑜露出哀伤的神情,他心中骤然涌上一股奇怪的烦躁,鬼使神差的便夺了折扇,妄图扰乱其思绪。   没什么缘由,不过是心念一动便去做了。   许是念着往日情分,许是觉得他是个可结交之人,只是一时冲动罢了,根本不必深究。   60 林城已至   夜色浓郁,人陷不自知。   清晨枝头立着两只喜鹊,清脆的鸟鸣混着晨雾的淋漓,谢陵瑜起了个大早,与鹿回闲坐庭院中,聊了会儿瘟疫的情况。   鹿回将摇篮送了过来,还贴心的带了个驱虫的小药囊,谢陵瑜很是感激,与他打了个招呼后悄悄进屋,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放进摇篮里,轻手轻脚的将其推到青丘玦身边,以防不测。   小阿宿睡得很香,小嘴动了动,却没有醒过来,谢陵瑜无声的笑了一下,抬眼间瞧见青丘玦眼下有淡淡青色,他皱眉凝望片刻,心中纳闷的思忖。   他们这几日早早的便睡下了,青丘玦怎么还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谢陵瑜虽然奇怪,但眼下还有客人招待,就也没有深究,摇了摇头便转身出去了。   阁楼中的诸位郎中都在挑灯夜战,为的就是那一纸药方。   两人在院前聊了许多,鹿回的意思是,最终的药方已经有眉目了,只是其中几味药材极为难寻,且难以预估是否人人皆能适用。   但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已然是最好的消息了。   鹿回眼下正忙着镇西的事,不便多留,两人匆匆告别,独留谢陵瑜一人负手而立,对着广阔无云的天际沉思。   他如今在刘府的院中,却也不难想象如今外头热闹的样子,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各家各户早早便排起了长队领药。   一家人分隔两地,他们也许每日闲下来便会伏在窗前,朝着镇西望去,镇西的人们也许会透过门缝朝着东面瞧,街头小巷层层叠叠屋子的尽头,便是他们的至亲,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就好像他在父亲书房看见母亲的画像,只能在心里不断描摹着母亲的眉眼,梦里数次相见,却终究是过眼云烟。   思念思念…… 便是重要的人不在身边,只好一次又一次沉浸在过往里,分明似黄粱一梦般暧昧朦胧,却又令人酸涩的痛彻心扉。   所以,只有握在手中的美好才不会跑。   “发什么呆?”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谢陵瑜思绪被惊扰,又因为情绪不高涨,便没有动作。   “小阿宿呢?” 谢陵瑜看向身后的屋子,只见两个体态丰腴的妇人一前一后进去,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别担心,她们是奶娘。” 一只温热修长的大手拉住他的手腕,谢陵瑜下意识挣动一下,没挣开,反而被身后的力道扯的一个趔趄,后背撞入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此人应当常年习武,心跳稳健有力,可以感受到他布衣之下覆着薄薄一层肌理,并不像寻常男人那样虬结,清瘦又结实。   这是谢陵瑜的第一想法。   此后两人都是微微一僵,谢陵瑜反手一肘子顶过去,青丘玦没躲,闷哼一声。   谢陵瑜捋捋微乱的衣摆,抬头无奈的问:“你扯我做什么?”   青丘玦喉结滚动一下,抚了抚心口的衣料,淡淡道:“怕你闯进去,不方便。”   谢陵瑜正欲开口,便听这人又道:“今日午时左右林城便到,此人心机颇深,可惜与重戮是一丘之貉,改不了疑心的毛病。”   谢陵瑜这下顾不得之前想要说什么了,算了算时辰,约摸那会儿镇中百姓都去镇西探望家人了。   “林城带了多少人?” 谢陵瑜谨慎的问,此人他多少有些了解,是个阴险狠辣却又不露声色的人,能忍又有野心。   当初他只是是重森殿下的副将,如今倒是风光,仗着重戮宠爱,行事也嚣张惯了。   青丘玦明白他的意思,无声的跟他比了个数,轻嘲道:“知道以为他是押送粮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呢。”   谢陵瑜不满的皱眉,“真是好大的架子,即便是陛下亲临,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呸,真不要脸,分明是想给他来个下马威报复吧,那日在殿上自己儿子不争气,倒是怪到他头上了。   谢陵瑜沉着脸,他生的俊朗,这种神情令人觉得沉稳又可靠,似乎他心中早已有了定夺,青丘玦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偏过头无声的笑了下。   指定是在心里头骂人呢。   谢陵瑜不方便带着小阿宿,只好将孩子托付给府中奶娘,好在两位奶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性子好,哄孩子也很有一套,小阿宿并不排斥她们。   谢陵瑜这才放心。   他们并没有因为林城将至而自乱阵脚,谢陵瑜照常去了郎中聚集的阁楼,意外发现上面居然有了牌匾,墨底金字——悬壶济世。   谢陵瑜心里蓦然掀起来涟漪,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青丘玦,这必然是他的手笔。   只是他似乎从未参透青丘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而肆意妄为,嚣张又会算计,时而淡漠疏离,似乎没什么能入他的眼,也没什么在乎的事,时而沉稳可靠,令人信服,时而又让人捉摸不透,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   他似乎有很多面。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会记得给孩子喂食制床,会私下命人为这不大不小的阁楼送上个 “悬壶济世” 的牌匾,为他们正名。   这些细节拼凑着一个温柔细腻的,一个他尚未了解的青丘玦。   “你……” 谢陵瑜看向青丘玦,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到对方清亮的凤眸时,又化作了一声无奈的笑。   他甩了下衣袖,没再去看青丘玦含着询问的眼神,径自走进阁楼里。   谢陵瑜心中释然。   罢了,他是怎样的人,就算问出来了又有何意义?与其听人言说,不如自己亲身体会,慢慢去了解。   只是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去了解这么个麻烦的人,就好像当初心中一直惦记着和青丘玦称兄道弟一样莫名其妙。   照例在阁楼里绕了一圈,这帮郎中没了一开始的拘束,已经将他们当自己人了,屋子里医书横飞,再一次令人无法下脚,晾着的药草都变得歪七八扭,一看就是随便摆的,屋檐脚下已经开始结了薄薄一层蛛网,黏着不幸路过的虫尸。   谢陵瑜看的眼皮子直跳,但瞧他们那副与瘟疫死磕到底的样子,到底是没说出来,老郎中这些天白胡子似乎又多了些,匪气郎中也愈发暴躁,好在药方的事还是有进展的,这令他们舒心不少。   谢陵瑜今日去不了镇西,也不用给百姓帮忙,只好再次背起药篓,同青丘玦去落梅山采药,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天光落下的地方而去。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阿随…… 阿随?你这是发什么呆呢,叫你多少声了,喏…… 这个给你,赶紧送去镇西吧。” 一位小厮打扮的年轻男人冲少年喊道,眉眼带着无奈。   阿随匆忙收回视线,低着头连连道歉,也不管人家应不应,转身就跑了,小厮嘴里纳闷嘟囔了几句,“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   他穿着粗布衣裳,急匆匆的走在大街上也没人在意,谁也没瞧见他惨白的脸色,和一直颤抖不停的双手,他嘴里还在念叨着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同谁说的。   “啊……” 谢陵瑜揉了揉脖颈,发出一声喟叹,他晃晃悠悠的骑着马,身后是满满当当的药篓,嘴里喋喋不休,“这两天我都快把这些草药认齐了。”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谢陵瑜立马转头盯着他,觉得准没好话,谁料这人今日没抬杠,夸赞道:“谢兄天赋异禀,羡煞旁人。”   谢陵瑜被夸的一愣,还没开口说话,便看这人猛的一夹马腹,马儿瞬间嘶鸣一瞬,衣袖翻飞间这人回头看他。   谢陵瑜愣住了,只瞧见他潋滟的凤眸含笑。   “午时已过,来不及了。”   声音随着风掠过耳畔,谢陵瑜回神后也策马跟上去,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马尾在奔跑中扬起,不小心染了别的气息。   午时已过,林城的人已经到了,而林城本人却不知是何原因,仍然未到,士兵将小镇包围起来,谢陵瑜赶到时,气氛剑拔弩张。   孙黔的手按在剑上,眉宇间一片冷意,一向傻乎乎的孟毅也沉下脸,站在孙黔身侧与前方的士兵对质。   谢陵瑜与青丘玦心下了然,这是明摆着刻意为难他们,谢陵瑜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手指一拍折扇,打断了这紧张的气氛。   他带着温润的笑意,眼神扫视了一圈,脸色忽而一变,领头的那位将领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已经想好了怎么答话。   谁料谢陵瑜脸色蓦然一变,急道:“怎么不见林将军?”   那将领心说果然如我所料,笑眯眯的开口,语气很不友好,带着点不屑,“我们将军……”   只是他后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谢陵瑜打断了,谢陵瑜上前一步,担忧道:“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将军伤势如何?林将军英明神武,若无事断然不会让属下先行……”   谢陵瑜说着,眼神中带上了惋惜与愧疚,几欲哽咽,“你且实话实说,林将军…… 林将军究竟出了何事?镇上皆是郎中,你们不必担心!”   那将领顿时哑口无言,如鲠在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张了张嘴结果又被打断。   “难道…… 林将军已经?” 谢陵瑜轻声问,似乎怕刺激到这些可怜的人。   那将领本就是个暴脾气,当即眼睛一瞪,正要发火,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咳。   “多谢谢公子挂念,本将身子好的很。”   沉稳的声音响起,众人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来人身着黑色锦袍,额前有半指长的刀疤,目光森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正是林将军本人。   61 卢随   触及到他目光的那一刻,谢陵瑜想到了狼,还是一种凶恶贪婪的狼,似乎下一秒就会弓起身子朝你扑来,将猎物狠狠的撕碎。   都说久经沙场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煞气,但孙将军给人的感觉就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派正气,是不怒自威的肃穆。   林城身上的是凶煞气,仿佛能闻到萦绕在他周身的血腥味,谢陵瑜垂眸,遮掩住不喜的情绪。   那将领自知着了道,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暗自懊恼,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谢陵瑜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退后,谢陵瑜面上淡淡的笑着,眼神却不失锋利的直视林城,心中冷笑。   好一个林大将军。   为难晚辈,官职压人,真是没有得到半点重森殿下的风范,偏偏凭着与重戮是舅甥关系,在朝中横行霸道,也没人敢乱嚼舌根。   “林将军无事就好,这阵仗可真是吓坏晚辈了,是晚辈失言,这便给林将军赔不是了。”   谢陵瑜说着利落的冲他一拱手,瞧着没有半分怨言,林城顿了顿,目光更冷,没有理会谢陵瑜 “诚恳” 的道歉,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粮草押送进来,这才不咸不淡道:“走吧。”   谢陵瑜也没在意,闻言一挥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衬的林城的人愈发嚣张跋扈,孟毅在后边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安慰似的撞了撞孙黔,能有这样的对家,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孙黔一言不发的跟在后边,将林城的嘴脸尽收眼底,脸色铁青。   但话说回来,无论于公于私,今日林城所为都是欠妥的,他虽是将军又是长辈,但如今谢陵瑜是陛下钦定派往救疫的主官,而林城则只负责押送粮草,他此番行径实属是喧宾夺主了。   但他们能想到的,林城心里自然也清楚。   一方面,他是故意要给谢陵瑜一个下马威,那日宴会上被落了面子,这小子颇有几分不知道天高地厚,打算趁机教训一下他。   当然,也是想试试此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林城原以为不过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没想到还挺难缠,这一路下来竟真找不出破绽,倒是显得他仗势欺人。   气氛沉郁的吓人。   谢陵瑜远远瞧见了刘府的牌匾,心中琢磨着另外的事情,不过看来要让这些士兵撤退,还须费上一番口舌……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公子不好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陵瑜皱着眉抬头,只见几个小厮打扮的人一路急匆匆的跑过来,脸上还都带着伤,身上也是灰扑扑的。   在场的各位哪个不是人精,瞬间便有了数,心下皆是一沉。   谢陵瑜定了心神,按住小厮的肩膀,沉声问:“可是镇西出了事?”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啊,镇西此刻亲人相见,怎会出问题?更何况染病的百姓都被照顾的很好,难得一见,百姓此刻应该都在享受这不易又温馨的时刻才是,究竟是哪里不对?   小厮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士兵身上,哽咽道:“百姓们好不容易才相信咱们,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公子身后的这些人是来杀人灭口的,是您将他们骗到镇西,好一网打尽!”   四下皆惊,就连谢陵瑜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当下也顾不上林城了,挥手招来柳岿,让他安置好小厮们和林城的人,自己带着三位友人前去镇西。   谢陵瑜走了几步又回头握住孟毅的手,拜托他和孙黔立即去查散播谣言的人是谁,他打算兵分两路,自己一个人前往镇西。   孟毅知道这事不能马虎,推着他的手催促他赶紧走,嘴里应声道:“好好,我们知道了,你快去你快去……”   谢陵瑜顺着力道被推着走,眼下他们也耽搁不起,他只嘱咐了句 “多加小心”,衣袂在空中翻飞几下,转身离去。   镇西。   远远的便听见一阵嘈杂,哭天喊地,谢陵瑜的额头一下子就开始隐隐作痛,他加快了脚步,可待他们踏进院里,却发现情况好像没有那么的糟糕。   而且…… 说不上来的奇怪。   很难描述当下的情况,百姓与诸位郎中处于一种对峙的状态,但染病的百姓又在维护日日照料他们的郎中,于是镇东的百姓便只好同他们的亲人解释,说是外头已经来人了,今日让他们过来探望便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那些郎中整天伺候这些染病的百姓,跟伺候祖宗似的,一听这话当即就沉下脸,有点本事的医者谁没点怪脾气,当下就跟镇东的百姓对骂起来,双方情绪激动。   反而是染病的百姓,一边要拦住自家至亲,一边还要劝慰这帮郎中,鹿回更是里外不是人,夹在中间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徒劳的把郎中们往后拖。   一时间场面异常混乱,那叫骂让谢陵瑜哑口无言,可以说他小半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骂人的话。   但看着情况还算好,又听见这些人牛唇不对马嘴的对骂,谢陵瑜忍不住按着眉心笑了起来,无奈的上前一步,拖长声音,“我说诸位——”   人群安静了一瞬,郎中们缩缩脖子不说话了,倒是百姓更激动了,指着他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警惕的看着他身后。   谢陵瑜也不说话,任由他们骂,待百姓看他身后半天没有人出现,觉得不对声音渐渐弱下来时,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不知你们听信了什么谣言,但若公子我真有这打算,何必每日来往奔波,给你当牛做马的作事,去落梅山为你们摘草药?”   “然后——还要站在这里给你们当孙子,被骂的抬不起头?”   谢陵瑜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自嘲,淡然中又带着调侃,并没有过激的语言,却叫百姓们面面相觑,慢慢红了脸。   激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个把要强的也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没有再出言不逊,因为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谢陵瑜说的很对。   这些日子谢陵瑜一行人做了什么他们都看在眼里,要说没有动容那不可能,只是方才听闻这一切也许都只是假象,恍若当头棒喝,这才怒上心头。   说到底…… 倒也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公子,对不住咯……” 年迈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是之前谢陵瑜帮忙擦脸的老妪,她伸着枯木似的胳膊拉住自家孙儿,轻轻拍了拍,“郎儿,快给公子赔不是。”   那年轻人方才只是站在原地皱眉,并没有一言不合便要闹事,如今听了这话自是羞愧难当,膝盖一曲便跪下给他们端端正正行礼道歉,谢陵瑜上前拉起他,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那年轻人面红耳赤,连连道歉,身边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赔起不是来,谢陵瑜并未计较,而是温声道:“此事不怨你们,是谢某没有考虑周全……”   “才不是,分明是那林将军欺人太甚,公子不过是极具才华,抢了他儿子的风头,这才……” 身侧默不作声的青丘玦突然愤愤的打断他,又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抿了抿唇懊恼的屈膝要跪下,“公子,我多嘴了……”   谢陵瑜瞧见他屈膝眼皮一跳,赶忙去扶,心下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谢陵瑜摇摇头,“错不在你,不必如此。”   说着他绝口不提林城,默默泼了盆脏水。   他只道:“今日的…… 贵客并无恶意,只是害怕粮草被劫,这才多带了些人。”   这话说的巧妙,方才青丘玦点出他们有过节,又说是位将军,这将军怕被劫粮草本就窝囊,若是以权压人,假公济私,那更窝囊!   四下心里都有了数,愈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林将军不屑,谢陵瑜安抚了民众,余光瞥见暗自抹汗的鹿回,走过去递了个手帕,低声道:“鹿大夫,辛苦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鹿回接过手帕道谢,目光掠过他身后某处,无声的笑了下,又立即正色道:“好,你放心。”   身后青丘玦若无其事的收回眼刀子,对看过来的谢陵瑜无辜的眨眨眼。   今日算是有惊无险,踏出门槛时谢陵瑜方才觉得松了口气,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刘府招待林城,而是去问过小厮们友人身在何处,去找了孙黔与孟毅。   “你觉得是人为还是无意?” 谢陵瑜缓下脚步询问。   今日青丘玦灵活的小嘴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朴素起来,一板一眼的回,“人为。”   谢陵瑜心下惊奇,不由得侧目瞧他,又试探性的问了句废话,“那你觉得是谁干的?”   青丘玦突然停下脚步,眼神专注的看了他一会儿,谢陵瑜还没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过,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怎么?”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有疾与否。”青丘玦脸上带嘲,撂下这句话就继续向前走,留下一脸 “这才对嘛” 的谢陵瑜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们在郎中的阁楼里找到了另外孟毅与孙黔,他们面前缩着一个抱头蹲在墙角的人,此人身形瘦削,瞧着年岁也不大,这让孙黔他们无从下手,看着谢陵瑜他们像是在看救星。   孟毅一脸为难的凑上来,低声解释,“云楼你想想主意,这孩子死犟,非说是他自己失言,与他人无关。”   谢陵瑜听着孟毅的话,看向那个把自己抱作一团,试图逃避现实的少年,心中无声叹了口气,他走到少年跟前,缓缓蹲下。   谢陵瑜并没有废话,低声问,“是谁指使的你,你又有何苦衷?”   少年的身子顿时一哆嗦,像是害怕极了,谢陵瑜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他惨白的脸,但他并没有去安慰少年,而是淡淡的扔下一句话,“今日若事成,你害的是全镇百姓。”   他向来看的分明,那日没有多为难刘县令,是因为来绑孟毅的人未伤他分毫,只是迫于压力,可这次不一样,此事若成了,百姓闹到他那里到还好说,但林城可不是个善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束手束脚,届时就算是屠镇,想必重戮念及旧情,也不会伤其性命。   谢陵瑜面色冷淡,见那少年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里有些沉郁,低声交代孙黔将少年看好,便要转身离开。   “对不起……” 身后突然传来带着哭腔与愧疚的声音,这一声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到最后只余下略微颤抖的气音。   谢陵瑜转头望去,对上了一双含着绝望的眸子,不难看出少年神色挣扎,眼睛里最终带上了孤注一掷,狠狠对他磕了个响头。   “小人卢随,乃南凌城知府庶子,求公子救救我娘亲,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62 南凌知府   坚定又带着狠劲的声音在屋子里荡开,令人神色一凛,屋外原本充斥着郎中们争辩的声音,这下却出奇的安静。   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明显。   谢陵瑜缓缓回头,对上了一双含着不甘的眸子,卢随双眼通红,狠了狠心,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谢陵瑜一把扶起。   谢陵瑜心中无奈,这些日子时不时的就得扶人,也不知道这帮人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行大礼。   “不必如此,可否详细说说?” 他缓下脸色,低声问。   卢随赤红着眼睛,用袖口狠狠抹了把眼泪,粗劣的衣料蹭过,他脸上红了大片,卢随再也不复之前畏畏缩缩的样子,他恨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谢陵瑜越听,越觉得心惊。   原来这南凌知府原本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因家中穷酸破败受人欺凌嘲笑,整日抬不起头,一副畏缩懦弱的样子,好在那时遇见了卢随的娘亲,她开了家小酒馆,凭着祖传的酿酒手艺,生意倒真不错,大家都亲切的称她酒娘。   那穷书生被人戏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酒娘见他可怜的样子,被勾起了些往日不好的回忆,想起自己当初的窘境,她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平日里都帮衬一二,两人渐渐便娴熟起来,后来南凌知府进京赶考,倒真让他受益匪浅,不虚此行。   那天他骑着匹棕色高头大马,昔日欺他的人个个瑟瑟发抖,唯恐被报复,可他一点也不在乎,无暇顾及其他,循着熟悉的酒香而去。   终于他一拉缰绳,瞧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酒馆,和酒馆里笑着擦汗的姑娘。   他一回来便求娶酒娘,酒娘自然不会不应,几乎是喜极而泣,那会儿卢知府已经是县令了,酒娘唯恐落人话柄,为了相公只好关了小酒馆,从此深居后院,即便如此,似乎也足够令人艳羡。   酒馆的老客摇头,说南凌城的酒香淡了许多。   但好景不长。   随着卢知府的官越做越大,酒娘也愈发觉得眼前人再也不是那个清正廉明,红着脸求娶她的夫君了。   夫妻离心,两看相厌。   南凌知府不知结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开始花天酒地,被酒肉熏上了官场的腐气,他开始不着家,开始厌倦乃至厌恶酒娘,一连娶了三四房年轻貌美的妾室。   那会卢随已经约摸十来岁了,他本是长子,却因为南凌知府嫌弃他母亲出生低微,硬生生被改说成庶子。   但他这些年来最多只是怨而已,直到卢随撞破了一件事。   “城中出现了一种怪病,得者全身腐烂而死,被…… 卢笛知道后,他以防止传染为由头,将百姓关在郊外,一批一批的杀掉就地掩埋…… 我……” 卢随抬眼,眸中满是绝望。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于是我就想着带着娘亲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   “但是终究是我考虑不周,娘亲情急之下含泪一把将我推到水里,我自小水性好,佯装被卷入急流,这才逃过一劫。”   卢随紧紧抓住谢陵瑜的衣袖,凝重道:“瘟疫是从城里传出的,源头是凛东湖,他们埋尸一时不察,有尸体滚入湖里,这些尸体由上游被冲到下游,虽然及时找了回来,但总有几个不巧饮用,接触那水的。”   “卢笛唯恐东窗事发,我怀疑他是有什么靠山,所以才有恃无恐的控制各地百姓,暗中将接触过水源的人抓走关在一起,根本不管他们究竟有没有染病……”   可这哪里瞒得住,百姓中早有风言风语,只是怕失言惹祸上身罢了。   卢随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谢陵瑜也抬起头,缓缓开口,“所以,繁镇并不是最严重的地方,对吗?”   卢随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可是究竟有哪几处,我并不知晓……”   谢陵瑜却了然于心的摇摇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他们自己便能查到,可若非今日卢随坦言,他们定要费上几天时间。   他转头让孙黔带卢随下去休息。   孙黔领着浑浑噩噩的卢随下去,孟毅脸色不太好,有些凝重,显然是感受到如今形势的可怖,他不安的看向谢陵瑜,“云楼……”   谢陵瑜抬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见后者皱着脸这才拍拍他,“别想太多,去跟着孙小将军,提醒他暂时不要回刘府。”   孟毅似懂非懂,担忧的问:“那你们呢?”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温润的躯体微微凑近谢陵瑜,两条影子在地上重叠,青丘玦指了指窗外刘府的方向,慢吞吞道:“去解决那只该死的耗子。”   ——————   刘府,林城带着几个下属,面色铁青的坐在前厅,刘县令眼观鼻鼻观心,众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林城心中狠狠的又记了谢陵瑜一笔,这下马威没给到,倒是被一个小辈反将一军,自己在这前厅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若不是为了做表面功夫,他早就将刘府砸了!   不过从那小厮透露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谢陵瑜有麻烦了,这让他心头好受不少。   林城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放到桌上,发出 “哐当” 一声,他冷笑一声,下人们纷纷缩了缩脖子,就在这时,清朗的声音传来。   “林将军久等了。” 谢陵瑜缓步而来,露出个讨人喜欢的笑容。   林城眼皮一抬,只见谢陵瑜风度翩翩,衣裳一丝不苟,没有半分褶皱,他脸色蓦的一沉,有些阴阳怪气的嗤笑一声,身子懒懒的靠在椅子上,“不敢,谢公子大驾,林某岂敢造次。”   他嘴上这么说,目光和姿态都是高傲不屑的,谢陵瑜笑容未变,并未接茬,而是轻飘飘的揭过话头,询问道:“林将军有何打算?”   林城嘴角微翘,“自然打算小住几日,怎么,谢公子不欢迎?”   自己带着这么多人,一是灭灭这不知天高地厚小辈的嚣张气焰,二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明白他林家才是如今最得圣宠的。   孙家不过是一群自视清高的武痴。   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众人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谁料谢陵瑜露齿一笑,看起来很欣慰的样子,林城微怔,觉得不对。   果不其然,谢陵瑜诚恳的望着他,“林将军,还是你想的周到。”   林将军:“……”   林城沉默了片刻,不知自己什么想的周到,就听谢陵瑜又道:“将军带那么多人,是来帮助百姓的罢,谢某愚钝,这才明白将军的用心良苦。”   林城眸中闪过冷光,怒气上涌,直直盯着笑容满面的谢陵瑜,他正要开口打断对方的一厢情愿,谢陵瑜却猛的拍了下桌子,吓得众人一哆嗦。   他不好意思的缩回手,慢吞吞道:“将军有所不知,百姓们瞧您带了那么多人,竟然以为你是来杀人灭口的,我方才又惊又怒,这才道出了真相,百姓们自知误会了将军,让谢某代他们向您请罪。”   此言一出,前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谢陵瑜却像是察觉不到一般,笑的如沐春风。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城,他此刻面色阴沉,嘴角绷成一条直线,两人无声的对质,良久,林城笑了,咬着牙道:“那就多谢谢公子了……”   他目光阴鸷,笑容中似乎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缓缓朝谢陵瑜走去,众人皆是为他们捏了把汗,清晰的脚步在安静的前厅荡开,一步又一步。   林城在他面前站定,用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慢吞吞的道:“我们……”   “来日方长。”   林城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不是一路人,那便没有求和的必要,林城打量着眼前的玉面郎君,唇角微勾,他有今日凭的可不是耍嘴皮子,一个小辈妄图骑到他头上?   ——真是荒唐。   谢陵瑜抬眸,眼中一片幽深,他没有应声,而是转身吩咐刘县令,“刘县令,林将军便交给你们了,有劳了。”   刘县令连忙点头,吩咐下人去打扫住处,他规规矩矩的请林城及其下属移步,林城没有多做纠缠,将意味不明的目光收回,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肩而过。   众人纷纷离开前厅,偌大的院里只剩下两人。   谢陵瑜站在原地良久,直到身侧传来淡漠的声音,“刘县令妻女已经妥善安置,卢知府如今夜不能寐,不知公子可有高见?”   这一席话让谢陵瑜惊讶的侧目,他视线下意识扫过四周,虽然早就见识过 “戮” 的能力,但还是忍不住吃惊,先不提刘县令只给了一个大概的地点,如今南凌城定是戒备森严,在这短短几天里,他们不但能成功打入敌方内部,还已经救出刘县令妻女,将其好生安置。   这是何等可怖的实力?   谢陵瑜没有掩饰眼中的钦佩,青丘玦微微垂眸,看见他仰望自己,眸子似清潭倒映着星空,令人呼吸一窒。   “高见谈不上。” 谢陵瑜撞了撞青丘玦的肩膀,观察着他的脸色,“不过他手上没了筹码,我们人证已有,所以,你想先斩后奏?”   青丘玦挑眉,轻轻笑了笑,“不,这招叫……”   “趁火打劫。”   说着,他拨开挡路的谢陵瑜,径自朝他们的院子里走去,谢陵瑜匆匆跟上,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青丘玦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的看过来,谢陵瑜觉得他一定在憋坏点子,果不其然,他慢悠悠道:“给孙小将军收拾点东西,让他去南凌城软禁卢知府。”   谢陵瑜神色复杂:“……”   青丘玦见他欲言又止,还出言安慰,“放心,走了他还有我,能保你们平安无事。”   谢陵瑜知道这话是在逗自己,这人与他相见便是在湖心亭,对彼此的能力心知肚明,只是平时都装傻充愣罢了。   孙小将军此去怕是带不得孟毅,这小子不会武,带去了反倒碍手碍脚,他脑中闪过一个人选,生的周正老实——柳岿。   “你觉得柳岿如何?” 谢陵瑜脱口而出,这才惊觉自己这么顺口的就问出来了,有些尴尬的挠挠鼻尖。   好在青丘玦没有沉默太久,只是略微思索,便点点头,“柳岿是个好人选。”   “做侍卫有些可惜了。”   谢陵瑜知道,对于青丘玦来说,这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他心里开始琢磨着回京时把柳岿带走,去孙府当差,说不定能谋个一官半职的。   不过这都得问过柳侍卫本人的意愿。   63 前往南凌   屋内。   谢陵瑜冷眼旁观青丘玦收拾包裹,他非常有闲情逸致的慢悠悠给包裹系了个花结,青丘玦转头还特别有脸的问:“如何?”   想起他粗暴的将衣裳团吧团吧塞进去的样子,谢陵瑜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违心道:“甚好。”   他虽心中惭愧,但转念一想,孙小将军走了一了百了,脱离苦海,他可是要与此人朝夕相处,同塌而眠的,自然要依着他说话。   谢陵瑜心中叹息,甚至能想到孙小将军眉头紧蹙,眸中带火瞪着眼前包裹的样子,顿觉头疼,他欲言又止。   “这样……”   青丘玦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谢兄是觉得我过分,还是于心不忍?”   “…… 我觉得衣裳带多了。” 谢陵瑜心虚的侧过头,心里给孙小将军磕头认罪。   死道友不死贫道,孙小将军,对不住了。   青丘玦满意的点点头,将为数不多的衣裳又挑下来两件,又良心发现的给他塞了些防身的暗器,这才提着包裹出门了。   谢陵瑜默不作声的跟在后边,这个时候孙黔估摸着刚安置好卢随,他知晓林城在此,定是不愿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青丘玦此举倒也说不好是相助还是为难。   谢陵瑜觑了一眼神色如常的青丘玦,无声笑了笑。   或许都有,但偏于前者。   他们正巧碰见被差遣回来拿行李的小厮,询问之下知晓他们如今在镇西前的一处四合院里,而刘县令也托人告知他们,林城及其下属已被安排在别院。   谢陵瑜面色如常,嘱咐了句好生招待。   他心中清楚,林城之所以留下,其一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搓搓他的锐气,其二便是重戮的意思。   但这帮人在繁镇除了碍事以外,别无他用,得寻个时机把人赶走才是。   他琢磨这些时,眉宇见又不小心露出愁色,突然眉间传来温热的触感,似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谢陵瑜诧异的抬头,看见了青丘玦尚未来及完全收回的手。   “不必在意,林城也不能尽言,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青丘玦的嗓音低沉又清越,似古琴嗡鸣,又似湖水激荡。   谢陵瑜的愁绪慢慢被抚平,的确是这样,就算是重戮身边的近臣,也没办法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林城也不能表现出对谁的敌意或示好,否则反而会适得其反。   谢陵瑜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突然萌生出几分想要亲近的感觉。   他脚步微顿,忍不住朝离青丘玦近一点的地方靠过去,微风带着一缕淡香而来,谢陵瑜觉得站在他身侧时,对方身上萦绕着的雾都消散了些,他得以窥视到一片真情。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安慰了,这人似乎总能摸清他心中所想,他并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的相处很舒适,让他心中生出几分亲昵。   “你说得对。” 谢陵瑜凑过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还自以为自然的拍了拍,心中稍稍满足。   青丘玦身体猛的一僵,又很快松懈下来,他侧过脸用手捂嘴轻咳一声,犹豫了一下,没有避开,肩膀上的触感温热有力,他仿佛能感受到主人略显雀跃的心情。   青丘玦瞥见垂在他肩头的手轻颤,想来也是不太熟练,心中紧张的。   心头蓦然软了一下,青丘玦心里叹息,纵容的将身体靠过去些,挺直的背脊卸了些力道,让他揽的能舒服点。   但这只是自己欺骗他有些于心不忍罢了,揽一下又不会掉块肉,随他去罢。   ——————   镇西四合院内。   孙黔安顿好卢随,便与孟毅将隔壁的屋子打扫一番,这里的屋子有人清理过,并不多脏乱,他们收拾好,算了算时间小厮差不多应该到了,便坐下喝了杯茶。   孟毅觉得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不太好,犹豫着问:“孙大哥,要不我过来陪你吧?”   孙黔处处护着他,手臂还因此受伤,眼下他的死对头住在刘府,孙黔退避本就已经是委屈了,若没个人在身侧唠嗑,那得多无聊啊?   孙黔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还是摇了摇头,“无妨,我一个人……”   “哟,都收拾好了?” 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孙黔谨慎的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声源处望去,粗布衣裳的人身形修长,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低头挠鼻尖的谢陵瑜。   孟毅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的去看谢陵瑜,没想到谢陵瑜对上他的视线,目光闪躲片刻,居然直接低下头装死了,瞧着还挺心虚。   孙黔的目光上下巡视,最终定格在自己的包裹上,它被系了个花结,小厮定然是不敢这样做的,其他人也不会这么恶劣,那只能是青丘玦亲手收拾的了。   这人绝对不会这般好心,那就是有事相求了,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眼见孙黔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抗拒,青丘玦眼中染上几分恶劣,他嘴边噙着笑意,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包裹,“孙小将军,到你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不待孙黔拒绝,他又道:“如今你对家在刘府住着,你避而不见不是,上赶着被虐也不是,不如即日启程前往南凌,将那卢知府关押起来,这样一来你回程之时,林城也走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话虽如此。   但从这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屋内陷入了沉默,青丘玦也不急,慢吞吞走过去将包裹放进他怀里,还伸手拍了拍,无视孙黔幽幽的目光,垂下的手露出青色的经脉。   他微微顿了一下,指节突然叩上谢陵瑜的手腕,拉着他坐下静候。   孟毅大气不敢出,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几次欲言又止,又怕陷入更窒息的氛围,只好闷头喝茶,不一会一盏茶水就见了底。   谢陵瑜伸手捂嘴轻咳一声,孟毅眼睛一亮,却听好友道:“孙兄,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孟毅一愣,余光看见青丘玦露出笑容,他磨了磨牙,刚要反驳便见好友正色道:“南凌知府虽算不上威胁,但如今刘县令妻女已被救出,若不尽早捉拿,唯恐生变。”   孙黔闻言收回幽幽的目光,低着头似乎在思索,孟毅泄气似的趴在桌上,谢陵瑜给了他应该安抚的眼神,他这才撇撇嘴。   “好。” 孙黔沉吟片刻,利落的答应了。   他起身拿起自己的佩剑,深深看了一眼青丘玦,对他们一拱手道:“我即日启程,用不了多久便能归来,诸位保重。”   谢陵瑜回礼,颇为不好意思,“孙兄,有劳了。”   青丘玦没动,指了指他怀中的包裹,“给你带了些阴人玩意防身,不要掉以轻心。”   孙黔握着包裹的手紧了紧,紧绷的面容松了些许,低声道:“谢了。”   外头有人备好了马匹,两匹良驹打着响鼻,蹄子在地面上不安分的交替踏着,一人伫立,手中牵着缰绳,正是柳岿。   孟毅跟在孙黔身边,见他利落的翻身上马,不舍的挥了挥手,“孙大哥,一路小心啊。”   孙黔低头看着三人,也抬手挥了挥,等柳岿也上了马,便一勒缰绳,扬长而去,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走了。”   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夕阳下那身影高大沉稳,不难看见以后更加成熟的影子,孟毅对着他离开的地方愣神许久,突然笑出了声。   谢陵瑜也笑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谢陵瑜笑骂:“当初是谁说人孙小将军不像同龄小辈,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简直是避之不及,在看看现在……”   孟毅瞪眼,想要解释又无从下口,好在余光瞥见默不作声的青丘玦,他灵光一闪张口就来,“那你们俩一开始还跟斗鸡似的呢,现在都一起养孩子了!”   谢陵瑜笑容一僵,愈发觉得孟毅这张破嘴该锯,他觑了眼青丘玦意味不明的脸色,抬脚就踹,“就事论事,你扯我做什么?”   孟毅灵活的闪开,正要嘲讽,便看见青丘玦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他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那个,我去看看卢随他……” 孟毅察觉到不对,想要开溜。   青丘玦慢吞吞的开口,“说起孩子,孟公子整日清闲,小阿宿我们也不放心交由他人,这便有劳孟公子了。”   孟毅:“……”   我为什么就非要多句嘴?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一边想着推辞的话,一边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向谢陵瑜,这次好兄弟再一次背叛了他,见死不救的冲他笑,还胳膊肘往外拐。   “是啊子越,小阿宿那么乖,你不喜欢吗?”   孟毅犹豫了一下,脑中浮现出小阿宿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嘟嘟的嘴唇,还会要抱抱。   他纠结片刻,终究是小声道,“行吧。”   几人打道回府,孟毅嘴上不情不愿,刚到刘府就迫不及待的去了小阿宿的院子,两位奶娘都是青丘玦找来的人,尽心尽力的照顾着,绝不会有问题,让孟毅去不过是怕他无聊罢了。   孟毅听不了弯弯绕绕的东西,带在身边办事怕他不喜,便干脆给他找些事做。   路上没遇到林城的人,但一想到此人与他们同住刘府,谢陵瑜心中难免有些膈应,他进屋小心眼的把所有窗户都关上了,生怕看见他们的影子心烦。   一转身却直直撞到个人,他鼻尖擦过对方柔韧的颈窝,那片肌肤细腻光滑,他鼻尖充斥着青丘玦独有的淡香,许是被吓到了,一瞬间他心如擂鼓,眼神不知道该往哪放。   红晕染上耳廓,蔓延到脖子,谢陵瑜方才不曾觉得热,此刻却无端被蒸的出了汗,他匆匆退后一步。   背抵上了窗扉,他听见眼前的人问。   “你很热吗?”   谢陵瑜抬眼,看见他同样微红的耳廓,这人顿了顿,犹豫着道。   “要一起沐浴吗?”   64 较量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只余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这个问题有些似曾相识,却打的他措手不及,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陵瑜有些为难,他不曾与人这般亲密过,就算是幼时也不曾与贺蔚共浴。   可这莫非是青丘玦示好的方式?   也许他与好友都是一起沐浴的?   若是自己拒绝了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或者觉得失望?   谢陵瑜脑内闪过一连串的问题,可谓是天人交战。   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妥协的低声道:“…… 好。”   这一声里不难听出犹豫。   但其实青丘玦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方才无端觉得有些尴尬,想到什么也就说了,谁知谢陵瑜一反常态,不按常理出牌,愣是让他噎住了。   这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那只能打落的牙齿肚里吞。   青丘玦喉结滚动几下,含糊的应道:“啊,好。”   刘府有一处浴房。   比不上京城精致华贵,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屋内有一深池,约摸到成年男子的大腿处,四壁由光滑的木板围成个浴池,衣物可放置在屏风或不远处的木椅上。   此处一般是供给主人家使用的,如今刘县令无暇享受,但好在每日有人打扫,这才便宜了他们二人,两人自方才起就沉默着,各自拿好换洗的衣物,便进了浴房。   浴房中烟雾缭绕,热气袅袅上浮,家仆贴心的点上熏香,见青丘玦侍候着,便规规矩矩的退下,顺手关上了门。   谢陵瑜还在踌躇,手指搭在腰带上,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犹豫着转头,恰好看见青丘玦衣衫半褪到肩头,粗布衣裳滑落到地上,露出他精瘦有力的躯体,覆着薄薄一层不显夸张的肌理,双腿笔直修长。   这本是十分养眼的一幕,谢陵瑜下意识想要别开眼,心里念叨着非礼勿视,却在下一刻,目光凝聚在他脖颈肩头处,那里有大片被衣裳磨出的红痕。   谢陵瑜皱眉,目光顺着那红痕一路向下,看见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这些疤痕像是陈年旧伤,呈月牙白色,却意外的没有破坏掉这份美感,反倒是多了几分侵略的野性,令人看了莫名口干舌燥。   青丘玦搭在裤腰上的手一顿,最终留了件底裤,谢陵瑜见他要转身,这才匆匆扯开腰带,三两下便把自己的衣裳胡乱褪下,也有所保留。   也许是浴房中热气蒸人,谢陵瑜整个人泛起粉色,又因为莫名的心慌,故作大方的大步跨入池中。   溅起的水花打在一只脚刚跨入浴池的人脸上,青丘玦微微偏头,眼睛下意识闭上,但还是进了些水,有些涩。   谢陵瑜见他揉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他心虚的凑过去抓住青丘玦的手腕,不让他碰,“怎么样,难受吗?”   青丘玦眯着眼睛眨了眨,入眼一片白皙,晃得他又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无妨。”   谢陵瑜不放心的端详片刻,见他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外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尴尬的气氛在这一刻被冲淡了,谢陵瑜退后坐下,水池的水刚好到他锁骨处,对面青丘玦也陷入水中,露出宽阔有力的胸膛。   室内水声淋漓,谢陵瑜忍不住问:“你们平日里喜欢共浴?”   这个问题其实是随口一问。   他知道青丘玦虽是习武之人,但文采丝毫不差,否则也不会在雾鲸落一举夺魁,可他没有文人的酸气,也没有武者的蛮劲。   他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   很难想象青丘玦与一群壮汉共浴的样子,谢陵瑜只是略微设想,便被惊的一抖。   “偶尔,迫不得已时才会。” 青丘玦淡淡道,声音有些低沉。   谢陵瑜一愣,想问那为何会与我一起,可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含混的应声,“原来如此……”   他垂下眼,心里莫名的有些乱,他伸手拨了拨流水,细流自指缝中溢出,谢陵瑜放任自己没入水中,温热的触感包裹着他。   “至多三日,孙黔便能归来。” 青丘玦仰头,放松的靠在池壁上。   前提是不出意外的话。   谢陵瑜看向他,目光不小心露出一丝专注和狐疑,没有理会方才他说的话,而是一字一顿的问,“青寨,是你的真名吗?”   青丘玦背脊紧绷了一瞬,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状似若无其事的道:“为何这么问?”   一向从容淡定的人难得有些不安,心中似有刺挠一般。   谢陵瑜看出他似乎不想提起这个,心中有些懊恼,又有些莫名的失落,他很快笑了笑,“无事,只是随意问问……”   有些鸿沟难以跨越,他们本就……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两人神色一凛,之前粘稠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们拿起白布随意擦拭几下,顾不得别的,迅速套上衣裳,一路疾走出门。   浴房的门 “碰” 的一下被推开,室内的热气争先恐后的浮出,冲散了蒸腾的水汽,他们二人墨发蘸水,随意的落在身后,不一会儿便湿了一大块衣襟,但如今已然无暇顾及。   谢陵瑜见家仆们神色慌张的乱窜,随意抓住一个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家仆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他的衣袖,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尊卑有别了,他哭丧着脸,“公子快去瞧瞧吧,林将军的属下方才去阁楼巡视,不知怎么的与人生了争执,这会乱成一锅粥了,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谢陵瑜心下一沉,怒火中烧,他松开家仆的手,大步朝阁楼赶去,他一路上面沉如水,却被一股力道按住了肩膀,谢陵瑜一愣。   他们脚步未停,那股力道似乎是为了提醒他,转眼便收了回去,青丘玦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谢陵瑜,静心。”   这是青丘玦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谢陵瑜犹如当头棒喝,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往前走。   阁楼位于镇中,有点动静街坊邻居几乎都会被惊动,此刻他们远远的站在自家门前,冷冷的看着林城极其下属,郎中们与那群武将对峙,气氛紧绷,剑拔弩张。   首当其冲的是那位匪气郎中,正在叫骂着,愣是不带一个脏字把人骂的狗血淋头,那下属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当即脸红脖子粗的要骂回去,刚张口就被林城狠狠抽了一巴掌。   “够了!” 林城余光瞥见谢陵瑜匆匆赶来,面色更加阴沉。   那下属被这一下子打蒙了,不可置信的捂住脸看他,嗫嚅道:“…… 将军。”   谢陵瑜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神色微冷,径自站到一众郎中前方,是十足的保护姿态,后头的郎中叫骂声小了些,只剩下愤愤不平的嘟囔。   他们的埋怨传到谢陵瑜耳里,让他勉勉强强拼凑出一个大差不差的原委。   大约便是这林家军平日里在京城嚣张惯了,巡视时一副高傲嘴脸,本就叫人瞧着不爽,他们此次只是押送粮草的官员,按理说不应该插手瘟疫之事,可他们越过谢陵瑜这个主官,堂而皇之的去阁楼指指点点。   一进门便嫌弃的挥手,一会儿说这地方脏乱,一会儿有说他们窝在一起能讨论出个什么玩意,原本他们还能忍忍,十分想念当初谢陵瑜的彬彬有礼,谦逊有度的样子。   谁知这属下记恨谢陵瑜的下马威,阴阳怪气的讽刺谢陵瑜办事不利,就连这些小事都安排不好,那匪气郎中本就是个暴脾气,他向来爱憎分明,这些日子谢陵瑜几人的真诚他们看在眼里,这帮人算什么东西,于是他当场拍案而起,将那下属骂的狗血淋头。   这次郎中们没拦他,大家合起伙来将他们撵了出去,这下属显然也没想到这次居然碰上了硬茬,当即就有些心虚,其他同僚拿不准注意,这才去叫了林城过来,便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谢陵瑜换了一袭青衫,显得格外出尘,他沉下脸来,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林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林城脸色难看,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自己的下属,他如今是骑虎难下,照这情况的确是他理亏在先。   但有一说一,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一个小辈赔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一脚踹向那位惹事的下属,那人被他踹的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结实,好歹也是耀武扬威惯了的,这般掉了面子让他难堪至极,但碍于林城的威严,只能憋屈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但林城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森冷的声音令他背脊发凉,“怎么,等着本将军给你赔礼吗?”   那属下脸色一白,堂堂七尺男儿犹如被罚的孩童,战战兢兢的看着他,瞧不出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将,将军……”   林城眼神更冷,几乎带上了久经沙场的煞气,那属下不敢多言,对着谢陵瑜屈膝跪下,艰涩道:“公子恕罪,诸位大夫恕罪……”   谢陵瑜却压根没看他,心中冷笑一声,原先想着找机会搓搓林城的锐气,没想到天助他也,将这机会送到了他跟前。   这岂有放过之理?   谢陵瑜嗤笑一声,没有理会那属下的话,而是淡淡道:“将军是爽快人,那谢某便直言了。”   “于公,在下乃陛下钦定之人,若林将军有心救繁镇百姓于水火,何故晚宴之上将这大好的机会让给小辈,于私,无意得罪将军,谢某不过心中有片天地,怀着报国之心,还望将军海涵,不要因为私人恩怨为难晚辈,如今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这一段话令大家恍然大悟,看向林城的眼神也变得不屑鄙夷,这两者的行径做派大家看的分明,早前便觉得京中不太平,这么看来确实不是空穴来风啊。   林城握紧了拳头,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谢陵瑜,谢陵瑜分毫不让,目光温润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警告,两人目光相对,已是一种较量。   65 死心眼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现在越深沉,以后越狼狈。   按照林城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之事断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但谢陵瑜的话令他有了几分忌惮。   聪明人向来不会让自己处于一种被动地位。   正如他所言,于公于私都是自己理亏,若今日在不依不饶的闹下去,对他来说没有半分好处,林城目光阴鸷,半晌却笑了,略微弯腰对谢陵瑜一行礼。   “今日是本将之过,还请谢公子莫怪。”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要知道如今林家 “金贵”,朝中诸位大臣都没有这份 “殊荣”。   谢陵瑜见好就收,回礼规规矩矩道:“晚辈不敢,将军今日想必也乏了,晚辈便不留了。”   言外之意是,赶紧回你的屋子睡觉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给人找麻烦。   林城没在多做纠缠,顺着谢陵瑜给的台阶下,他的部下一个个像是夹着尾巴的狗,不敢多吠半声,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林城路过他时脚步微顿,留下个意味不明嗤笑,谢陵瑜面不改色,只当他放了个响屁。   他转头安抚诸位郎中,好生将人请回阁楼,又冲围在一起的父老乡亲一拱手致歉,命人给百姓分发粮食。   众人心中这才安了些,侍卫们轻车熟路的将百姓请回屋中,与之前针锋相对不同,这次他们动作轻柔,客客气气,百姓也不在推搡他们,而是顺从的离开,有些相识的还能唠上两句。   谢陵瑜见此松了口气,忽而听闻身侧的人低声道:“做的不错。”   他有些惊奇的看过去,忍不住生出些许雀跃,就好像幼时得到褒奖似的,谢陵瑜张了张口,却发现竟叫不出一个合理的称呼。   叫青寨兄讽刺意味太强。   叫青寨生疏。   小青恐怕会惹他生气。   他们总是有分寸的避开这些,而分寸便是鸿沟,谢陵瑜莫名觉得心情又落下去了一点。   他们二人沿着小路往回走,静谧蔓延开来。   谢陵瑜犹豫,试探的道:“…… 小青?”   身边的人骤然顿住,谢陵瑜心中叹息,看来要生气了,刚想好哄人的措辞,便听见青丘玦低叹一声,妥协似的道,“阿诀。”   谢陵瑜笑容一僵,敏感的捕捉到熟悉的字音,愣怔的抬头看他,可这次青丘玦没有看他,而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走,声音也带上了些许落寞,“是诀别的诀。”   ——也可以是玉玦的玦。   或许是私心作祟,想听他叫一声 “阿玦”。   “…… 阿诀?” 谢陵瑜喃喃自语,思绪乱了一瞬,余光却忽而间瞥见前方略显孤寂的身影,他穿着粗布衣裳,身形修长,衣摆在长风中微微起伏,周身似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   他方才说,是诀别的诀。   谢陵瑜心里乱的很,似乎明白了他为何对于自己的名字避而不谈,他身姿气度摆在那里,似是高门子弟,又像漂泊在外练就的一身淡漠。   也许是家中生变,也许是别的原因,才会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字。   他想起青丘玦说起 “善客” 时的轻嘲,“若有家可回,谁愿漂泊在外?”   想起青丘玦喜欢靠在窗边朝外看,可如今一想,镇中百姓闲暇时,不也是这样望眼欲穿的朝着镇西瞧吗?   他们初识时,自己总念叨 “青丘玦”,是否让他心中酸楚,分明是相似的字,却是不同的期许。   这便是他不愿提及的原因吗?   酸软微涩的滋味在心头蔓延着,谢陵瑜匆匆追上前方的人影,那一刻他有些恍惚,因为一字之差带来的心乱平静下来,似乎青丘玦的面容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那张清秀却又格外顺眼的脸。   不可置否的是,青丘玦的确是他钦佩又敬仰的人,这点不会变,只是星辰虽美,却只可远观。   即使是青丘族灭,他也可以卷土重来,这样的人不需要别人去操心。   也许阿诀也是这一类人,可莫名的,谢陵瑜觉得他是需要自己的。   纷飞的衣袂被握住,青丘玦侧目望去,撞进一双小心隐藏着关切的眼眸,他恍惚了一瞬,就好像秋猎那日一样,小心翼翼的凑近自己。   “阿诀,我那日让刘县令给你做了几身合身的衣裳,明日便能穿上了。”   他眼中一片坦荡,藏不住半分情义。   “谢家有恩必报,公子不必当做是玩笑话,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承诺无期。”   这一刻,青丘玦的目光变得有些愣怔,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褪去,回到了当年,那时青丘仍在,小辈们总是叽叽喳喳的跟在他后边,孙黔时不时找他约架,他也会任性的同父亲争辩,然后摔门而出……   “…… 阿诀。”   突然,略低的声音响起,似是刺破美好的利刃,青丘玦眼神清明起来,看向眼前有些窘迫的人,神色不自觉软下来,犹豫着抬手,不太熟练的揉了揉他的脑袋,“多谢。”   可那都是过去了。   他们身在突发瘟疫的繁镇,天下也换了副样子,过去不在,眼前却并不那么糟糕。   许是遇见了位死心眼的故人。   即使他改头换面,即使不知道他的身份。   也仍旧固执的将他当做了重要的人。   谢陵瑜尚且愣怔着,就被人一把拥进怀中,头顶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是他没听过的温柔,“有劳了。”   那一瞬间,谢陵瑜瞪大了眼睛,耳畔是强健有力的心跳,温热的躯体紧贴着,随着呼吸起伏,这是他第一次与除了娘亲以外的人这般亲近。   幼时与贺蔚尽干偷鸡摸狗的事,不会有这样的温馨时刻,后来回到谢府循规蹈矩,更不曾有这样的时候,父亲最亲近的动作,也只限于轻揉他的脑袋,反倒是他,总是会扑过去抱住父亲。   可这不一样。   谢陵瑜感受到青丘玦将头搁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掠过颊边,热意蔓延,他心中又酸胀,又喜悦。   这是阿诀,平日里嘴毒又会算计,谢陵瑜总觉得看不透他,可他如今终于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归巢的倦鸟般拥住自己,这才显现出一丝脆弱的情绪。   那捉摸不透的雾气似乎也接纳了他,谢陵瑜听见头顶显得柔和的声音,忍不住也抬起手抱回去,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也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极轻的叹息一声,“没事的。”   青丘玦很快松开他,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慢悠悠的往回走,此刻天色渐沉,谢陵瑜想起小阿宿,心里痒痒,两人携手去了趟孟毅的屋子。   没想到一大一小相处的还挺好。   孟毅抱着孩子,脸上表情有些古怪,见他们二人来了仿佛看见了救星,反手关上门便扯他们过来问话,鬼鬼祟祟中又带着严肃,“云楼,你同我说句实话,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头?”   谢陵瑜知道他这是看出不对来了,也学着他露出严肃的表情,“就是在湖上捡来的,真不是抢的。”   孟毅看着熟睡的孩子,想跳脚又生生压住了,他看看孩子的脸,又看看明显逗他的好友,在看看默不作声的青丘玦,只想叹气,“…… 云楼!”   谢陵瑜见状赶紧拍拍他,安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凑巧罢了。”   他说着捏了捏小阿宿的手,声音放柔了些许,“小阿宿真的是我们捡来的。”   孟毅神色复杂,低头仔细看着小阿宿的脸蛋,孩子虽小,但稚嫩的五官尚未长开,即使如此,也能模模糊糊的瞧见日后的水灵样子,这分明与前太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平日里轻松欢脱的表情渐渐淡了,剩下一派凝重,孟毅倒不是怕惹祸上身,而是担忧小阿宿的以后,就凭这幅长相,他们根本没办法将孩子带回京城。   谢陵瑜心中虽有不舍,但形势所迫,他准备将小阿宿托付给贺蔚,贺府是他长大的地方,知根知底,倒也安心。   若实在不成,便交给 “戮”。   他拍了拍孟毅,低声道:“小贺会照顾好他的,若是心里惦记,随时都可以去看。”   孟毅怀抱着熟睡的小阿宿,勉强点了点头。   交代了一番,两人回到自己的屋子。   谢陵瑜坐在案前,青丘玦凉了两盏茶水,斜靠在窗口。   信如今差不多已经送至京城,孙黔马不停蹄的赶往南凌,谢陵瑜正琢磨着需要多少时间,便听青丘玦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最迟后日。”   以孙黔的能力,约摸明日傍晚便能传来消息,他为人虽然愚钝,但动起手来绝不含糊。   谢陵瑜缓缓抬眼看他,心中疑惑为何他对孙黔会这样了如指掌,青丘玦却像是没看出他的狐疑,笑道,“我猜,他会直接绑了城主和南凌知府。”   南凌并不是什么富饶之地,想来二位大人也预料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谢陵瑜这些日子也略微了解了孙黔的性格,想要短时间内控制住南凌城……   谈是没必要谈,纸包不住火,若他一开始弃暗投明,孙黔说不定还能温和一些,可他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残杀无辜百姓,将南凌城弄成这幅模样,已经是罪该万死。   谢陵瑜没有深究,附和的点头,“等他来了消息,我们也差不多送走了林城,届时便看诸位郎中们的本事了。”   说着,他走过去将青丘玦身后的窗户打开,晚风幽幽的吹进来,谢陵瑜也趴在窗口,和他一起注视着远方的灯火。   “阿诀,你精通医术……” 谢陵瑜想到阁楼的环境,顿了顿道,“明日我差人去阁楼拿些医书来,你闲来无事便看看可好?”   青丘玦身份特殊,明明有一身的本事,却只能默默站在他的身后,谢陵瑜看见他身上的粗布衣裳,只觉得碍眼至极。   他不由得想起当初酒楼惊鸿一瞥,思绪一下子飘得有些远,目光变得怀念起来。   青丘玦见他眼神飘忽,原本拒绝的话哽在嗓子里,闷闷的应了一声。   66 拿下南凌   他们二人这里安逸轻松,可同在刘府院中的另一边天,却是阴沉压抑的。   屋内一片寂静,众人刻意放轻了呼吸。   林城坐在首位上,一身锦袍微微发皱,他面沉如水,盯着地上跪着的一众属下,他们一个个面色煞白,不敢有一丝动作,唯恐引起上座人的注意。   “一个个的很能耐啊。” 林城轻声道,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下一刻。   他猛的拔起自己腰间的佩剑,寒芒闪过,利刃破风而至,架在了那个方才惹事属下的脖子上,森冷的声音犹如索命的阎王,令人胆寒,“张厉,你很有主见?”   那名叫张厉的属下脖子僵住,手臂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他咽了口口水,惶恐道:“将军…… 将军…… 属下知错!”   他余光瞥见剑离自己又近了几分,惊恐的连连解释,林城看着他狼狈又没有骨气的样子,眼里闪过恶嫌之色,他毫不留情的挥剑,血迹溅到木门上,尖利的惨叫只响了一瞬。   一只断臂滚落在地上,温热的鲜血争先恐后的涌出,粘稠的红色蜿蜒,不一会便聚成了一摊血迹,张厉刚惨叫出声,便被几位同僚同时捂住嘴,他失声痛哭,望着自己缺失的臂膀,这根本就是他断送的前程!   他面目狰狞的痛嚎,却被同僚死死抱住。   林城冷漠的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他挥挥手示意他们滚出去,其中一位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将屋子里的残肢血迹打扫干净,轻轻为他掩上门。   林城听见轻微的 “咔哒” 声,放松的靠在椅子上,呼吸粗重,他闭上眼睛,手却紧握成拳,林城将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水花碎片迸射而出,他咬着牙笑了,“谢家……”   这笔账,他算是记下了。   门外的几人刚走出去一段路,便听见这声异响,张厉失血过多,脸色煞白,听见这一声吓得一抖,他身边的同僚拥住他,叹息道:“忍忍就过去了。”   而他拥住张厉的右手别扭的弯曲着,虽想极力掩饰,却足矣叫人看清全貌。   他只余下三根手指。   张厉垂下眼,愤恨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轻声应了句,“嗯。”   ——————   南凌城,天方才蒙蒙亮。   城主府中侍卫交替巡视,正如他们所料,戒备森严,想必城主与那卢知府都在这里,他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的蚂蚱,每日过得也是战战兢兢。   孙黔与柳岿悄无声息的落在屋檐上,他们二人不能硬闯,只能静候时机,只要摸清楚城主与卢知府的住处,一举拿下他们二人便好。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孙小将军敌国大营都潜过,这两个缩头乌龟还能绊住他不成?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柳岿掩好,自己一个借力掠过几个屋顶,一点点往城主府中心而去,他脚尖轻点瓦砖,只发出细微如鸟燕的响动。   队伍末尾的一名侍卫如有所感的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他皱眉又看了看,前面的人自顾自的走,他不知不觉便掉了队。   “对不住了。” 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   那侍卫汗毛倒竖,猛的回头,还没看见是何许人也,便被干脆的劈昏过去,有人接住了他,倒下去时身后的人也露出真容——正是方才察觉到机会的柳岿。   柳岿将人抗到角落,利落的换上那人的衣服,以防万一又将他绑了起来,嘴里塞了块衣物,这才匆匆跟上。   他前面的侍卫发现不对正要喊人,就瞧见柳岿自己回来了,那侍卫压低声音问:“你小子怎么回事?”   柳岿伸手捂住肚子,正要开口,便听前面的首领厉喝一声,“后边两个干什么呢!”   那名侍卫抖了抖,呐呐的应了声,不再说话了,柳岿的手缓缓放下,松了口气。   屋檐上的身影正快速掠过,孙黔绕着城主府观察一周,终于锁定了一处主屋,那里四周都有侍卫巡视,屋里灯火通明,像是一夜未熄。   这里的守卫都是花架子,有些甚至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很困倦的样子,即使有人来袭,也抵抗不了多久,这里的主人心知肚明,这么做不过也是图个安心而已。   可他们如今只有两人,硬闯虽也是可以,但要耗费更多时间,更好的办法是静观其变,一举拿下城主与卢知府。   孙黔躲过守卫,一点点靠近中心主屋,隐约能听见里头似乎有激烈的争辩,这说明卢知府与城主都在那个屋子里,他心中一松。   恰好此时,交替的守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孙黔闪身躲进阴影处,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发觉柳岿已经混进了侍卫中。   孙黔捻起一粒石子,手腕一动便朝柳岿弹去,柳岿被砸到小腿,反应极快的伸手捏住,他转头看见了阴影处的孙黔。   孙黔给他做了两个手势,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柳岿了然的点头,垂眸若无其事的跟着那群侍卫,而孙黔重新一点点靠近主屋,如若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辩,外头巡逻的侍卫面色麻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 我们如今是一伙的,若我出了事,你也别想逃!”   “好你个卢随,真是白瞎了我这么多年关照你,我告诉你这事可跟我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如果不是你非要杀人灭口!至于有今天吗?”   “我呸!杀人的是你……”   卢知府正在与城主争辩什么,孙黔只听了个大概,都是些没用的互相推卸,争吵声越发放肆,他们吼的脸红脖子粗,全然不知危险已经悄然而至。   又是守卫交替的时间,屋子外安静下来,只余下门口站着的几名守卫,他们的争吵并未停歇,而就在这时,窗户被猛的砸开,发出巨大的响动!   屋内的两人同时一抖,狼狈的互相推搡着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刚要叫喊便被冰冷的利器抵住喉咙,化作无声。   外头的守卫听见响动时便已破门而入,可惜孙黔速度更快,一脚踩住肥头大耳的城主,手中的剑架在卢知府的脖子上,他抬眸望向闯进来的侍卫,以及他们身后匆匆跑回来的守卫,淡定的又将剑往前送了送。   卢知府惊恐的瞪大眼睛,连连后退,却发觉整个人已经抵在了墙上,眼见自己就要见血,他连忙冲门外大喊,“别过来,都别过来!”   说着他冲孙黔讨好的笑笑,脸上带着惶恐和谄媚,忙不迭的道:“大人饶命…… 大人!”   门外的守卫逼近,城主面色如土,正要下令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便听见一阵骚乱,他匆忙抬头望去,只见自己的侍卫统领被一个无名小卒按在地上,寒芒闪过,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颈边。   一时间鸦雀无声,似乎只余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卢知府与城主脸色发白,其他人也不敢有动作,孙黔这才满意的用剑的光面拍了拍他颈侧的肌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卢知府,城主大人。” 孙黔一本正经的称呼着,却令两人汗毛倒竖。   他一字一句的道:“不想死就听我的。”   “明白了吗?”   两人哪里敢说不明白,点头如捣蒜道:“明白了明白了!”   即日起,城主府的守卫都被遣散出去,破天荒的开始做起了好事,百姓失去了胁迫,街市上有了孩子奔跑嬉戏的身影。   孙黔一纸书信,派城中信使送往繁镇,自己则策马带着人赶往城郊,救援那里被关押起来,染上瘟疫的百姓。   ——————   繁镇,阁楼。   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中拿着半页碎纸,整个人陷于阴影处,他的手上有一处处于半腐的状态,似是被抠破的脓包发了炎,他死死盯着那一处,止不住的发抖。   手中的碎纸被他捏的发皱,从指缝间掉了出去,他却仍旧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像是魔怔了一般,直到远远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的要跑,刚踏出一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匆匆捡起掉在地上的碎纸,转身就跑。   屋内。   谢陵瑜收到信使送来的信时,正在镇西巡视,他将信纸递给身侧的青丘玦,忍不住道:“如你所料。”   青丘玦神色淡漠的随意扫了几眼,见孙黔已经成功将南凌控制住,修长的手指撕掉那封信,将它随意扔掉,“万事俱备,待送走了林城,我们的人便能放出消息了。”   外界并不知道繁镇瘟疫居然还有这么一出,信已经送到京城,想必重戮也能猜到其中蹊跷,他们现下证据齐全,只要把林城这个麻烦送走,便能安心的处理剩下的事。   “他不会多待,经过昨日之事,他已经处于下风,不会再自取其辱。” 青丘玦沉吟片刻,笃定道。   谢陵瑜点头附和,今日林城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去挨家挨户的帮忙,奈何众人昨日听闻他们不合,自然是帮着谦逊有礼,又待他们极好的谢陵瑜。   几位属下仿佛过街老鼠,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不但没有挽回名声,反倒是令众人更加心生厌恶。   青丘玦安静下来,垂眸认真的翻阅书籍,谢陵瑜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的陪着他。鹿回他们研制出的药方,虽仍不是所有人都适用,但不在是只能暂缓的药方了。   不少适用的百姓已经渐渐康复起来,脓包不在生长溃烂,已经结痂消肿,这一进展也让其他百姓看见了希望。   镇西的屋子里也会时不时传来几声闲谈,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67 阿三   十六七岁的少年仓皇又漫无目的的跑着,临近镇西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手中紧紧攥着那页碎纸,恍惚片刻,又折身返回阁楼,这一次他走的很慢,远远看见阁楼很热闹,里头人来人往。   他透过半掩的窗扉,看见了里头手持折扇的公子,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正与他的随从说笑。   阿三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记得这个随从明明昨日还穿着粗布衣裳,今日就换上了淡雅的青袍,手中还拿着医书,不卑不亢的与他的公子座谈。   阿三已经悄悄观察他们很久了,谢公子为人谦逊,不似那些站在高处,不在意他们死活的 “贵人”,他在楼中打杂时听说,药方已经有了新的进展,若不是有公子顶着外界的压力,郎中们又怎能潜心投入医书中?   然而这位公子仍旧每天挨家挨户的帮忙,雷打不动的每隔几日便去落梅山采药。   还要应付找麻烦的人……   若在传出些消息,公子真的还能顶得住吗?   并非不信任公子,只是他不敢赌,也不想在失去更多亲人了。   阿三眼眶渐渐红了起来,站在远处看了好久,半晌,他一直紧紧捏住纸张的手缓缓松开,弯腰将它压在一块石头下。   那纸上的字略微潦草,似乎看见写信之人颤抖的样子,上面写着: 家中小妹年幼,还请公子照看一二,食能果腹即可。   落款,阿三。   阿三望着手上小片的腐烂,目光有些愣怔。   一切都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他采药时碰见其它镇上人,当时没太在意,那人不慎用匕首割破了他的手臂,吓得连连致歉,愧疚的为他包扎伤口。   蹊跷的是阿三回来两天后便觉得浑身乏力,接着又长出了脓包,他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开始刻意避免与人接触,悄悄去其他几个临近的小镇观察,这一下真让他察觉到不对。   瘟疫可能早就侵袭了整个南凌城,可镇中百姓却大多不知,那位林将军处处为难谢公子,也许等到消息的那天,会引起更大的暴乱,或者说,可能谢公子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没有办法宣之于众。   虽然他也可以去镇西,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年岁小,又刚染上几日,他去了便有郎中救他,能等到妹妹长大,能走在热闹的小镇上,但……   那个时候,他最爱的人真的还在吗?   在瘟疫里,所有人都像是蒙了层灰,只会叫骂怨恨,暴乱一起,真的还有路可走吗?   阿三仰起头,忍住再次回头的欲望,忍住想要往镇西去的想法,一步一步的朝前方走去,瘦弱的身躯在风里轻晃,似乎要被刮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风掀起了纸张一角,隐约可见它的背面有一行被抹去的小字。   谢陵瑜若有所感的抬眸望去,却只看见一片灰色的衣角,青丘玦翻页的手指一顿,朝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怎么了?”   “没什么……” 谢陵瑜摇了摇头,莫名觉得有些古怪,“随便看看而已。”   青丘玦盯着他,看见他眉宇见的折痕,蓦然笑了,“皱眉老的快。”   谢陵瑜手指下意识抹平了眉间褶皱,抬眸却看见青丘玦戏谑的眼神,他尴尬的放下手,却见青丘玦缓缓起身,拉着他推门而出。   外面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已经接近午时了,青丘玦带着他走到之前看着的地方,“觉得古怪便去证实,总搁在心里想有什么用?”   “没有人的判断永远是对的,这不是草木皆兵,若心中存疑,不妨亲眼去瞧瞧。”   谢陵瑜心中微震。   他仰头看着青丘玦被阳光晕染的眉目,心中躁动。   为何他总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要害怕失误。   作为丞相府的大公子,又是长大后才被接回的长子,他从小便知道四个字——谨言慎行。   也许父亲并不在意,但当别人打量的目光袭来,眼底藏着不怀好意又或是试探时,他下意识这么做了,谨言慎行,规矩懂礼。   这种观念早已刻入骨髓,谢陵瑜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只是不想掉了父亲面子,母亲因自己而死,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做好父亲的儿子。   要说恨过父亲吗?   恨他不曾看过几眼自己,就将他丢给贺爹爹。   算有恨过吧,但贺爹爹带他偷偷去看过父亲,他透过窗扉看见父亲卧房中挂着母亲的画像,一个人暗自垂泪。   后来他又得知,自己最爱的拨浪鼓,最喜欢吃的糖人,都是父亲亲手买的,只是每回大老远过来,都不敢与他相见,只在院前驻足片刻,看他与贺蔚打闹嬉笑。   他幼时童言无忌,眼尖瞧见这么个人,居然扯住下人问,“这个伯伯是谁呀?”   他记得父亲仓惶离去的背影,也在那时得知,这便是他的父亲。   谢陵瑜一愣神,不自觉的盯着墙壁看了许久,手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青丘玦轻轻拉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很违和,就好像一只高傲的野狐狸,会低下头去蹭蹭人类的膝盖,露出乖巧的神情。   谢陵瑜思绪蓦然断了,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蔓延着,好似生长迅速的藤蔓,霸占了一块地方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暗处伸去,似乎怎么都不会满足。   他鬼使神差的反手抓住青丘玦的手,却又在下一刻惊醒,谢陵瑜指尖颤抖了几下,一时间骑虎难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自己的手被紧握了一下,谢陵瑜心中一跳,有点莫名的热,他抬眼望去,却发现青丘玦脸色不对,凤眸一瞬不瞬的盯着拐角处,似是发现了什么。   谢陵瑜神色一变,也朝那处望去,只瞧见一张被石头压住的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有字。   这下顾不得其他,两人大步走过去,青丘玦表情有些凝重,手指轻轻拿起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抹去纸上的灰尘,露出上头略微潦草的一行字。   ——正是阿三所留。   字身潦草,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抖意,彰显着主人当时留下这行字时的心情,那必然是不轻松的,甚至有害怕和无助。   谢陵瑜发现这张破纸有种说不上来的眼熟,他脑中灵光一闪,就着青丘玦的手将纸条反过来,果然看见上面有一行被抹去的小字,隐隐可以看见其原本的样子。   “焚烧可摧……” 谢陵瑜喃喃自语,这是那本医书上的纸,这行字,竟正是他们当初发现的那本医书上的。   青丘玦闭了闭眼,细微的懊恼在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立刻起身道:“通知官员,立即清点阁楼小厮人数,看看少了谁,让守门的侍卫看好,不要让人溜出去。”   谢陵瑜点头,跑回阁楼立即吩咐下去,小厮们不敢耽误,方才还一派平静的地方顿时慌乱起来。   这阿三应当是发现了什么,他之所以留下纸条就是极其信任他们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让他不得不做出牺牲。   可究竟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是让他放弃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做的…… 而且这个原因,说不定与他们有关,否则他不会留下这么一张没头没尾的纸条。   谢陵瑜抬眸看向衣袖消失的地方。   他走过去站定,往阁楼看去,这里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他和青丘玦方才待着的地方,他并不觉得这会是巧合。   青丘玦与他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谢陵瑜心中愈发不安,今日之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   天色向晚,天幕一点点昏暗下去,从夕阳到月轮,小镇不似往日的宁静,是沉冷的灯火通明。   众人从午时找到现在,只得到零星的消息,目前只知道那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父母早亡,与妹妹相依为命,平日在阁楼里打杂,是个很好的孩子。   而今日失踪的,也只有这一个。   谢陵瑜听到这是个半大的孩子,眉间愁绪更甚,天越来越黑,外头的动静也惊动了镇上的百姓,大家披着外袍出来,听说是阿三失踪了,纷纷也跟着找起来。   青丘玦不似往日的漫不经心,他手里捏着那张纸,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出情绪,谢陵瑜走过去靠近他,并没有说话。   两个人静静靠在一起,桌前是谢陵瑜现画的图,一张小镇简易的地图,上面有许多地方的名称被杠去,这些都是找过的地方。   镇里几乎找了个遍,青丘玦的人不久前已经去了镇外寻找,可找这么一个人谈何容易,还是一个已经存了死志的人。   “大人…… 大人!” 小厮急切的声音传来,那几乎可以称之为嘶吼,“有消息了…… 阿三在镇外一处破败的木屋里,但是他不让我们靠近,说他在等人!”   青丘玦和谢陵瑜立即动身,跟着小厮往那处跑去,披着外袍有些困意的百姓顿时精神起来,一伙人浩浩荡荡的往镇外跑。   镇外不远处,潮湿而破败,木屋早已被虫蛀空,被风吹的 “吱呀” 作响,阿三手中举着火把,眼前站着一群同样面露关切的熟人。   “阿三,快跟叔回去!”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呢,别闹了啊。”   “阿三……”   大家一点点向前,想带他回去,阿三的目光掠过每个人的面庞,嘴角有痣的是李叔,一直关照他们兄妹二人,包姐是卖早点的,每天总有 “剩下” 的馒头咸菜,周姨家的孩子也总有“穿不了的破衣服”……   阿三突然笑了,脚步不由自主的也向前一步,手臂抬起似乎想要抱抱他们,他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有什么从眼睛里流出。   众人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笑意。   可下一秒,他却一挥火把,这一下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阿三声音暗哑,“别过来……”   阿三不敢去看众人的眼神,自己踉跄着退了三大步,抬眸的那一刻,他愣了下,看见远处的火光跳跃,好多好多人朝他跑来。   为首的二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袍,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都是熟悉亲切的面孔,他们举着火把,有些都没来及披上外袍。   他们…… 都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真好。” 阿三喃喃自语,眸中印着火焰的暖色。   那是他这一生看过最美的风景,一群人带着火光而来,像是划过夜幕的流星,他贫瘠的一生中,终于有了除了妹妹以外,闪闪发光的东西。   只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68 火光   谢陵瑜透过人群,一眼就瞧见那位孤身举着火把的少年,阿三很瘦,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容,谢陵瑜似乎看见他轻轻弯了弯眉眼。   似比火光温暖。   他刚松了口气,便听见阿三声嘶力竭的大喊,声线不稳带着颤音,“诸位亲人!”   谢陵瑜猛的抬头,意识到不妙。   “南凌已经整个沦陷了,此乃朝廷昏庸无道,但请相信谢公子,他能救咱们……”   阿三哽咽着,他眸中火光越来越近,每个人的脸都清晰起来,山雾被暖色晕染出格外明亮的色泽,他们急切,担忧的跑来。   听说人之将死,会看见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阿三在一片乱哄哄的叫喊中,似乎回到了那年大雪,他的爹娘被野狼所袭,好在老马识途,带着他们兄妹二人来到邻近小镇的湖畔,他与妹妹哭着叫着,一抬头,就看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他们跑来。   年长的叔伯一把将他们抱进怀里,阿三撕心裂肺的哭,那大手粗糙温热,让他可以有片刻的安心。   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圆,眼前众人奔来的场景似乎与那场大雪重叠在一起,他未觉得冷,只觉得热至心头。   “相信谢公子!你们都要好好的……”   “阿三愿以身祭天,佑家人们平安。”   一定要等到药方。   等到团圆。   等到妹妹长大。   …… 只可惜,他没办法亲眼看见了。   阿三喊完这一句,便义无反顾的扭头冲进房屋,晶莹的水珠闪过,落在无人问津的尘埃上,留下了个不平整的圆形水迹。   众人紧跟其后,地底却突然的竖起一面面厚木板,将他们死死堵在外面。   这是猎户的惯用的小把戏。   谢陵瑜渐渐停下,在十米外站定,目光愣怔的看着这一切,那些话似乎在耳边回荡着,而他眼前是一片冲天的火光,木屋刹那间炸开,火星四溅,却被厚木板拦住,没有波及外头分毫。   谢陵瑜最后看见了少年远远看他的那一眼,带着少年郎的盛气,眼中却是泪意,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渐渐化作了坚毅,毫不留念的冲进破屋,那火光似要窜上天际,几乎是撕裂黑夜的黎明。   来晚了。   谢陵瑜愣愣的站在那里,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触摸那炽热的温度,最后脱力的垂下。   屋里应该被早早泼了酒,浓郁的酒味夹杂着焦味扑面而来,不难想象阿三被瞬间吞噬的场景。   做这些的时候他害怕吗?   喊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向前一步就能回家。   但他没有。   因为阿三明白,南凌沦陷的事情一但被镇上的百姓知道,必然是谁也劝不住的,他们不在信任朝廷,也不会信他谢陵瑜。   所以他以这种方式,燃尽自己的性命去喊,这样的声音可以进入人的心里。   焚烧可催,阿三最后喊的那一句,便是希望以自己为祭,化作那可摧瘟疫的火舌,为他最爱的人们驱散阴霾。   他们是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护在了身后,还自诩是怀志公子,为百姓谋福。   冲在前面的人推倒那厚实的木板,没有一个人先去回味那句 “南凌沦陷”,他们大喊着去扑火,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焦烟升起,他们便去翻找破碎的木块,想要找到阿三的尸骸。   谢陵瑜一言不发的走进人群,徒手翻找,高温烫的他手红肿起来,但他没有停下,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眶充血,懊悔的反省。   如果他今天没有犹豫,会不会早一点找到他。   如果他早在觉得不对时冲上去追,阿三会不会还能笑着在阁楼打杂。   突然。   一只大手握住他还在颤抖的手,谢陵瑜没抬头,他不解又茫然,“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轻的叹息,手腕被松开,青丘玦撕下自己的新衣裳,将他的双手裹起来,没再管他有没有在发呆愣神,自己转身去找阿三的尸骨。   沉重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青丘玦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其他人也如此,用衣物堆起一块可以容纳阿三的地方。   一块焦黑的木板被推开,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人终于忍着哭腔喊道,“找到了,在这里……”   谢陵瑜疾步走去,却在目光触及到尸骨时,不敢再看第二眼,方才还鲜活的人被一把火烧的面目全非,留下还冒着焦烟的枯骨。   其他人将尸骨放入方才铺在地上的衣物上,谢陵瑜见他们一言不发,终于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今日是谢某之过…… 阿三所言不虚,南凌已经沦陷,还请诸位信我。”   他也不奢求百姓回答,或者说不敢面对,谢陵瑜吩咐刘县令处理后事,看上去沉稳冷静,但青丘玦目光下移,不难看出他的手正微微颤抖。   谢陵瑜目光掠过表情各异的百姓,知道他们有人信了,也有人不以为然,有些个脸上带着怒意,似是想要争论一番,却被李叔沉默的拦住了。   阿三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断然不会欺骗他们,这才勉强得以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但若接下来没有新的进展让他们信服,那么一切怨念都会再度爆发,好在阿三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   夜幕中的火光似乎失去了温度。   一行人回到繁镇,沉默再次席卷小镇,谢陵瑜惦记着阿三妹妹的事,一回到刘府,就吩咐柳岿明日一早便派人去照料着。   直到他们回屋,谢陵瑜才从恍惚中走出来,发觉青丘玦沉默了一路,他侧目望去,发现青丘玦正定定的看着他,带着少有的正经和冷淡。   谢陵瑜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有多糟糕,他有些颓废的松了力道,任由自己瘫在椅子上,“阿诀,对不起。”   这声 “阿诀” 冲散了青丘玦压着的火气,但他却并未松口,“知道错哪了?”   谢陵瑜自然知道,清楚得很。   其一是他太容易被影响了,对于一个主官来说,此乃大忌,其二是方才他没有及时下令组织百姓,而是自己在那里愣神,过于优柔寡断。   谢陵瑜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一板一眼的陈述了自己的过失,说完也没有放松感觉,而是眉头紧锁,懊恼又羞愧。   眉心突然传来了温热的触感,谢陵瑜郁结的表情一顿,露出些许茫然,他抬眸望去,却被抵住了脑袋,叫他动弹不得,只能瞧见面前人沾了灰尘的里衣。   头顶传来低沉淡漠的嗓音,“如今在这里,大家都眼巴巴指着你,你却自乱阵脚。”   “以大局为重,若你总被这些事绊住,那阿三的牺牲又有何意义,天底下的冤屈苦难多的是,你能一一插手吗?”   “你一直往前走,才能保护更多的人,逝者已逝,愿生者安康。”   青丘玦的嗓音是清朗又低沉的,谢陵瑜放任自己用额头靠住他的手指,心绪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了许多。   “给。” 青丘玦错开视线,眼睛里闪过复杂。   谢陵瑜抬眸,看见一封信,他疑惑的接过,拆开信封打眼一扫。   下一刻,目光猛的顿在落款处。   ——故人青丘。   谢陵瑜手指一颤,差点没拿住信纸。   他稳住心神匆忙去看,发觉只有短短一行字。   ——谢公子,归期已定,来日方长。   谢陵瑜抹了把眼泪,定定的瞧着这短短一行字,无奈的低笑两声,他将信纸折的方方正正,小心翼翼的放进暗格中的木盒里。   青丘玦垂眸看他,很快又错开视线,莫名有些别扭,眼前人雀跃和斗志都写在眼睛里了,也不知道藏一藏。   他清了清嗓子。   “所以,想明白了吗?”   半晌,谢陵瑜低低应了声,“我知道错了。”   他平日里温润细腻,在别人眼里是挺沉稳的样子,此刻却像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嗓音低低柔柔的,显得很乖巧。   青丘玦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不自在的收回手,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卡了壳,干巴巴道:“你知道便好。”   似乎有些受不了此刻怪异的氛围,青丘玦走进里间,利索的褪下里衣换上新的,偏头道:“早些休息。”   谢陵瑜也没抬头,含糊的应声,匆匆褪下衣物,他们背对着彼此,今夜似乎比往日长的多,静默让呼吸都变得克制。   谢陵瑜闭着眼,脑中想着方才那一幕,也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当青丘玦靠近时,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香味,那气味让他忍不住心生依赖,想要…… 抱住他,去吸取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   身侧之人的呼吸渐稳,谢陵瑜的热意却未减分毫,他小心的转身,外头的月光漏进来,映在青丘玦的脸上,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谢陵瑜觉得此言有理,他的眸子顺着月光描摹青丘玦的骨相。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谢陵瑜眼睛渐渐合上,就这么侧着睡了过去。   青丘玦也未睁眼,只是轻轻为他拉了拉被子,夜色中似乎听闻一声极淡的叹息,又似乎只是风过的声音。   ——————   次日。   林城可谓是火冒三丈。   因为有阿三在先,众人不愿直接与谢陵瑜针锋相对,原本已经忍了下来,谁知林城的人还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这令他们忍无可忍。   这下就连林将军本人去也没用,大伙儿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们像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最终林城的手下没忍住动了手,好在柳岿及时赶到。   谢陵瑜得知消息便匆匆赶去,刘府被人群围了起来,百姓嘴里叫骂着,林城面色如土,却无能为力。   谢陵瑜这次没在收敛自己的情绪,他冷着脸过去,人群顿了一下,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他冷声道:“柳岿,去给林将军收拾行囊。”   林城猛的抬头,嘴唇气的发抖,“谢陵瑜…… 你敢。”   谢陵瑜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脸上似乎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   我还真敢。   柳岿的动作很快,小厮们将行李和马车备好,谢陵瑜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给他半分面子,他勾了勾嘴角,“林将军,不送。”   林城的目光晦涩,虽然侮辱性极强,但这的确是个台阶,他们今日不走,百姓也不同意,只是……   “谢公子,下次再会。” 林城意充满挑衅意味的道。   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谢陵瑜没有接茬,目送马车远去。   他身后垂头的青丘玦却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还能见上几面。   你那生性多疑的外甥,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呢?   69 黎明已至   送走了一尊大佛,他们却并未觉得轻松,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来到繁镇的样子,百姓得知真相后不在像往常般露出个笑脸,甚至隐隐有了敌对的意思。   有些明理的知道他们不易,也会出言安慰几句,但这毕竟是少数。   谢陵瑜经过阿三之事后定下心神,不再像之前那般被人扰乱思绪,但如今几乎每日都会有寻衅滋事的,镇西也陆陆续续有百姓不治身亡。   阁楼的郎中按部就班的泡在医书里,谢陵瑜却知道他们才是压力最大的,暴躁的匪气郎中已有多日没有发火了,老郎中白胡子又多了,他们表面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着急。   谢陵瑜渐渐忙碌起来,南凌几处严重的瘟疫区已经被控制起来,他们的人已经前往瘟疫区,熬过初期,后面就会好很多。   万事开头难。   谢陵瑜他们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几天下来人就消瘦了,下巴也蓄上了青渣,无暇打理。   这些日子过得压抑又平淡,百姓和官员们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似乎都在等待爆发的那一刻,繁镇与往日一样,可终究还是不同了。   谢陵瑜眼下泛着青色,眉宇间透露着疲惫,他刚挨到木椅,准备喝口茶缓缓,身侧没有人跟着,莫名有些冷清。   青丘玦人在镇西,和鹿回商量如何安葬已逝百姓,这些天忙昏了头,有些地方出了漏洞,都是青丘玦跟在后边添添补补。   谢陵瑜兀自出神,抿了口温热的茶水,一个小厮小跑而来,他早已经司空见惯了,娴熟的放下茶盏站起来,准备去处理事务。   那小厮却呐呐的道:“公子,大娘没了……”   “砰——” 茶盏被猛的砸到木桌上,溅出的水渍顺着桌沿滴下,谢陵瑜没有去管,疾步赶往镇西。   大娘便是他初去镇西,那位让他歇歇的老妪,谢陵瑜每回去探望,大娘都是慈爱的看着他们,笑眯眯的打招呼。   他其实知道大娘身子骨本就孱弱,如今更是一天比一天差,心里也有了准备,但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心里的酸楚还是那么强烈。   ————   镇西的院子。   谢陵瑜刚到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叫喊凄厉悲痛,似乎能刺入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脚步一顿,却只犹豫了一瞬。   脑中闪过那天夜里青丘玦的话,谢陵瑜轻抚心口,发现那里竟真的平静下来,他吸了口气,踏入门槛。   简陋的屋里只有大娘和她的亲人,两个郎中在一旁不忍的别开眼,偷偷掉眼泪,他们不敢将大娘留在之前的地方,唯恐其他染上瘟疫的百姓愈发没有生机。   大娘身下铺着棉被,身上盖着白布,伏在她身侧的是儿子媳妇,看起来感情极深,两人悲恸的神情仿佛能让人与之共情,知晓那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谢陵瑜鼻尖酸涩,缓步走过去,他站在一边,没去打扰他们最后的告别,待到二人缓过来,这才看向他。   谢陵瑜本以为他们会痛骂自己无能,低着头准备挨骂,谁知他们只是沉默片刻,脸上实在是疲于做出表情,儿子轻声道:“娘说了你们不易,公子也不必内疚。”   谢陵瑜握紧了拳头,又听那儿子低声哽咽道:“娘还说,她早年喜欢去落梅山砍柴…… 便将她火葬在哪吧。”   谢陵瑜仰起头,试图淡化那酸涩的感觉,他拍了拍大娘的儿子,哑声道:“好。”   火葬二字狠狠刺了一下谢陵瑜,他仿佛看见阿三冲进火海的样子,原来百姓们都将那日阿三的话听了进去,大娘和她的孩子想借这种方式来缓和如今僵硬的局面。   谢陵瑜安慰了几句,便差遣人将他们送回去。   “来年又是另一番风景。”   谢陵瑜望着小厮抬走大娘的尸体,站着原地喃喃自语。   落梅山上的那场火葬,镇上百姓来了大半,大家都沉默的看着火焰肆虐,眼中被跳动的火舌染上的暖意。   那天大娘的儿子媳妇都没有来,来的是她的孙儿,孙儿名叫齐郎,他脸色不大好,目光却带着温和和怀念,说是父母心中郁结,卧病在床,他来送送祖母。   谢陵瑜将装着骨灰的瓷器小心递给他时,齐郎愣怔着红了眼,半晌偏过头道,“公子将她撒在落梅山吧,祖母爱转悠…… 别把她拘在那一小块地方。”   可大娘自染病以来,也没机会出去转悠了,整天和大家窝在一个院子里。   那会儿……   谢陵瑜的手骤然捏紧了,他低着头道:“好。”   齐郎摇摇头,红着眼离开了,谢陵瑜一个人站在林间许久,低头看着脚下那寸土地。   “对不起。” 谢陵瑜小声说。   不知过了多久,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传来,谢陵瑜的视野里多了双靴子,他没抬头,或者说不敢抬头。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谢陵瑜的下巴被人卡住,强制抬起头来,他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像是想哭又强忍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青丘玦不自觉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无奈的用袖子替他胡乱擦擦,“怎么动不动就爱哭鼻子?”   好歹是个丞相府大公子,整天哭唧唧的成何体统。   谢陵瑜本来眼泪强忍住了,此刻却像是被触到了某个点,他瘪着嘴哭,也不出声,就跟小孩子赌气一样,哭起来又丑又滑稽。   青丘玦都看笑了,声音带上了不自知的温柔,“别哭了。”   他自然知道谢陵瑜心里不好受,若是论权谋战术,谢陵瑜称得上是八面玲珑,心思活络,不会有什么心软可言。   可如今谢陵瑜送走的,是他想要保护的黎民百姓,他哭的是自己无能。   谢陵瑜悲从心来,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扑上去抱住青丘玦,哭的毫无形象可言,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青丘玦这次没有笑,心口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情愫,他垂眸叫人看不出情绪,手上却一点点收紧,将谢陵瑜揽进怀里。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林间的微风也吹不去燥意。   青丘玦突然深吸一口气,将头埋进谢陵瑜颈窝,语气里带上了点自暴自弃,“别哭了。”   哭的人心都乱了。   好在谢陵瑜没让他沉思更多,很快便止住了泪意,接近傍晚,云霞将天边染成一片暖色,他们将骨灰撒在落梅山,而后风卷起,掠过每一个角落。   京城的圣旨终于姗姗来迟,谢陵瑜也回信将一切说明,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姓与官员间的关系势如水火,唯恐下一刻就打破这份脆弱的平静。   谢陵瑜以肉眼可见的憔悴下来,内外大小的事务都要经他之手,孙黔已经控制住南凌城内,各地的瘟疫也得到了极大缓解。   这天,镇内又暴动了一波小小的动乱,谢陵瑜原先不知,还是仆人说漏了嘴,他才缓过劲儿来,那仆人结结巴巴的还想掩饰,“也,也不是多大的事…… 青公子也是想帮衬着……”   大家都知道谢陵瑜身边的这位随从与之更像是知己,此人生性腼腆,但头脑灵活,帮了不少忙,左右又不会害人,他们也愿意听这位青公子的话。   谢陵瑜自然是不信,一番逼问下才得知,原来诸多琐事都是青丘玦帮忙解决的,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忙的焦头烂额时得以喘息。   他的事可不比自己少,每天却像没事人一样,但又好像都有迹可循,一些被忽略的细节被再次忆起,谢陵瑜心头五味杂陈。   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在心里化开,心跳也在彰显存在,他最后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隐瞒,让他没办法生气。   “罢了。”   良久,他一拂袖,转身问了小厮青公子在何处,直奔那处而去。   阁楼。   谢陵瑜透过半开的窗扉,看见青丘玦手中拿着医书,他身边围着一圈郎中,鹿回也破天荒的从镇西过来了,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静静的看着里头热热闹闹的,驻足看了片刻,迫切的心情缓了下来,谢陵瑜几乎专注的看着人群中气度不凡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上几分促局。   迈出的脚步慢慢缩了回来,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独自悄悄离开,青色的衣袂在拐角处一晃而过。   下一刻,青丘玦自医书中抬头,若有若无的朝那里看了一眼。   藤蔓顺着镇西的围墙一直延伸到房顶,但早已经无暇顾及,瘟疫的危险期悄然而至,没能熬过的百姓相继长眠,落梅山的火光昼夜不歇,犹如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谢陵瑜下巴上长出青渣,眉间愁绪不散,青丘玦整日不见人,从一开始的夜不归宿到后来直接在阁楼住下,谢陵瑜不放心的去看过几眼,瞧着还行便也没管。   过了半月左右,朝廷人马才慢悠悠赶到了南凌城,将卢知府与南凌城主押送大牢,城中怨声载道,讽刺当今圣上的说书人随处可见,一回合下来赢得不少叫好,就连孩童唱着稚嫩的曲调都在暗讽朝廷无能。   他们远在繁镇,倒也能听到些风言风语,权当听个开心,不予置评。   好在阴郁的乌云终于散去了些,倾泻出一片亮光愈烈,他们费劲千辛万苦,早已忘记了一夜无梦是何感觉,只知道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在某天天光乍现时,等来了一纸浸透无数心血的药方。   那天清晨,大半镇上的百姓都被吵醒了。   镇中阁楼传来声嘶力竭的又哭又笑,很是吵闹,亮了一夜的烛火在他们的吼叫声中悄然熄灭。   黎明已至,天亮了。   70 再无瘟疫   刘府院中。   屋内,谢陵瑜和衣而眠,身边依旧没有那个温热的躯体,让他得以酣然入睡,他辗转反侧,索性起身提笔静心,不知觉已然天明。   突然,一阵熟悉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他抬眼猝不及防的看见了心中惦记的人。   青丘玦背着光站在门口,细细看着执笔之人,半晌才泄出些许笑意,“药方有了。”   ——我回来了。   谢陵瑜眼眸清亮,此刻微微瞪圆了眼,毛笔落下,墨汁染上了一身青袍,似水墨丹青般素雅,他顾不上去管,疾步上前想要拥抱青丘玦,却突然有些犹豫。   双手不尴不尬的伸着,好在有人握住他的手腕,青丘玦整日泡在阁楼,染上了淡淡的药草味,谢陵瑜忍不住小心的吸了几下,手拥住他的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贪恋姿态。   青丘玦垂眸,手上力道紧了几分,微弱的晨光在此景下显得有些暧昧不清。   “云楼云楼…… 呃。”   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陡然响起,搅乱了这奇怪的氛围,天光似乎都突兀的亮了些,谢陵瑜回神,莫名有点心虚,下意识往后退了三大步,一瞬间心如擂鼓。   青丘玦怀抱一空,垂下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看向旁边一脸莫名是孟毅。   孟毅这些天倒真挺靠谱,将小阿宿照顾的好好的,顺便还能处理府中杂事,这不刚得到药方的消息就想着来报喜,没想到居然让人捷足先登了!   云楼居然还和这个狗贼抱在一起,他俩什么时候相处的如此融洽了?   眼看着孟毅的眼神逐渐幽怨,谢陵瑜立即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顺带着还拍了拍他的背脊,“子越,你也听说了?”   孟毅一听,全然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乐呵呵道:“那是自然,如今这消息人尽皆知,你是不知那帮郎中激动的模样!”   孟毅手舞足蹈的给他模仿,眼中笑意灿若星辰,谢陵瑜虽没有亲眼所见,但瞧着孟毅眼里的喜悦,无奈的摇摇头。   那又怎么是模仿,分明他自己也是如此。   知道这事的人激动的无以复加,拍着邻居家的门喊着,街市都热闹起来,药方的消息不过多时便传过大大小小的巷子,一扫冷凝的气氛,家家户户终于打开了关了多日的门,亮堂的光一下子扑进院子,渗进角落里。   谢陵瑜立即召来刘县令,让其将药方已成广而告之,阁楼的郎中们激动过后,便重新投身于药草中,如今南凌城对药的需求很大,他们制药也得历经不少时日。   青丘玦没有再去阁楼,他将药方的事全权交予老郎中帮忙把关,自己留在刘府,与谢陵瑜一同部署南凌瘟疫的计划。   他们在纸上画出南凌地图,青丘玦抬手提笔,将写着繁镇二字的地方圈了起来,他凤眸微敛,又将几个陌生的地名圈起来,看似毫无章法,谢陵瑜却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以繁镇为中心,四方延伸,严重地域先加以控制,是这个意思吗?”   青丘玦看着他,含着浅淡的笑意道:“嗯,知我者,云楼也。”   谢陵瑜轻咳一声,如玉的脸上热意攀升,心里竟有些窃喜,含糊的应声,“嗯……”   药方被命名为 “焕骨丸”,正如其名,此药呈墨色药丸状,嗅起来微苦,寓意为焕然一新,枯骨重生。   谢陵瑜寄信去京城,药方已成的消息传到京城,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不少人早已暗地里去拉拢谢家,但都被谢丞相三言两语,轻飘飘的揭过去了。   繁镇的瘟疫已经缓解许多,好在更多的百姓都等到了 “焕骨丸”,症状轻些的已经离开镇西,与亲人团聚,有些严重的不仅仅得每日喂药,还须配上其他几味药好生调养。   即使如此,也仍有病入膏肓的百姓没能熬过这场瘟疫,毒入肺腑,只能含泪离去,落梅山的火光从早到晚,最后只余青烟入云霄。   又过几日。   南凌各处告急,谢陵瑜虽疲乏,但面上不露分毫,稳稳的端坐于刘府前厅,每当他一时拿不准主意不敢冒险时,身侧总有人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果断利落。   他侧目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淡漠的凤眸,青丘玦眼中是一片幽深,静坐在谢陵瑜身侧,犹如一棵不倒的大树。   一些难以抉择的割舍,谢陵瑜会犹豫片刻再做定夺,青丘玦却只会斩钉截铁的说出结果,奇怪的是他们很少有争论的时候,似乎总能在两个选择中默契的做出让步,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   谢陵瑜有时精疲力尽,上一刻还嚼着白馒头,下一刻就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再醒来便瞧见自己身在塌上,不远处的书案前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青丘玦从容不迫的处理着事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不知疲惫一般。   谢陵瑜这时便会安静的站在他身侧,两人一同处理着大大小小的琐事,官员们来一波走一波,天色一亮一暗,他们不在山林无人处,却也终于明白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感受。   好在老天开眼,某天。   繁镇的街市回归了热闹,百姓像往常一样赶集,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嬉戏打闹,镇西空无一人,只剩下扫着落叶蛛网的小厮。   落梅山中火舌掠过的土地长出了新草,邻镇的男人结伴砍柴,背着一捆一捆的柴火谈笑着下山,到了岔路互相道别,落了满地斑驳的朴实宁静。   刘府进进出出的官员从少了许多,谢陵瑜看着地图,上面只剩下两个小圈,但他们并没有放松那根紧绷的弦。   谢陵瑜在前厅照例写着给京城的信,余光瞧见一人匆匆而来,一抬眼发现竟是沉稳的孙小将军,小将军不似往日里的面无表情,他抿着唇,眼睛里带上了货真价实的淡笑。   孙黔押送卢知府与南凌知府入京后便赶回来,来往奔波于南凌各地,他这次风尘仆仆的回来,也不负众望的带来了好消息。   “谢兄,你看。”   他将手中捧着的一摞信件塞过去。   谢陵瑜瞧着,突然瞪大眼睛,惊喜的看了他一眼,孙黔肯定的冲他点头。   心头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意,谢陵瑜急切又小心的挨个翻看信件。   渔镇一切安好,即将回程。   杨镇一切安好,即将回程。   苏源一切安好……   济北……   洛南……   他认真的看完每一封信,哪怕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谢陵瑜狂喜的抬头,孙黔郑重的对他道:“南凌境内,再无瘟疫。”   谢陵瑜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然后脚步一抬,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谢陵瑜带着信一路狂奔,院子的门大开,他顺利来到屋里,他欣喜若狂的喊,“阿……”   下一刻,谢陵瑜猛的闭上了嘴,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骤然一怔,顿在那里。   屋里的书案前坐着个人,他敛目小憩,背脊挺直,一手还执笔落在纸上,墨迹早就晕开了小半张纸。   青丘玦安静的坐在那,清亮的凤眸微闭,眼下的青色愈发明显,他素日里似是不知疲倦,却就这么坐在案前困倦又克制的睡去。   原来他并不是不累,只是在强撑而已。   谢陵瑜的心好像被什么攥住了,他缓缓放下拿着信的手,蹑手蹑脚的走到青丘玦身侧,随意寻了把椅子坐下。   若是从身后看,完全看不出来坐在案前的人已经睡着了,谢陵瑜没有叫醒他,鬼使神差的凑近去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一遍又一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仿佛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青丘玦撑着的手一松,谢陵瑜反应极快的伸手去托,墨迹糊了大片衣袖,他的手稳稳拖住了青丘玦的肩膀。   细长浓密的睫毛轻颤,慢悠悠睁开了,他眼睛里带着初醒的迷茫,明明睡着的人是青丘玦,谢陵瑜却觉得自己如梦初醒。   他僵硬着,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愈发觉得荒谬。   怎么会……   谢陵瑜想压下那股怪异的心动,身体却跟他唱着反调,心如擂鼓,一下又一下,他心虚的站起身,唯恐被身边的人听了去。   青丘玦闭了闭眼,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他看见谢陵瑜慌乱的神情,眉头微蹙,“怎么了?”   “我……”   这句话让谢陵瑜更加慌乱了,他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放,余光瞥见自己手里的信件,如获珍宝般的递了过去,“好消息,你看!”   他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青丘玦狐疑的接过,看了几眼,眉间的疲态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闲散的笑容。   他呼出口气,“终于。”   谢陵瑜只看了一眼,就错开视线,低头看自己袖口的墨迹,青丘玦注意到,又看了看案前溅的全是墨汁,无奈道:“去换身衣裳。”   “好。” 谢陵瑜巴不得赶紧跑,脚步匆匆就去了里间,青丘玦以为他急着换衣裳,并未多想。   只有他自己听见尚未平静的心跳,谢陵瑜转身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   他一进屋就看见自己的枕头贴着青丘玦的枕头,心虚的他想要伸手给它往里挪挪。   却又不知为何,没下得去手。   71 心跳   “云楼?”   屋外传来一声疑惑的询问,谢陵瑜赶紧远离床榻,匆匆套上衣裳,“…… 来了。”   青丘玦盯着他通红的耳廓,眼中闪过狐疑,可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将案前准备好的信纸推过去,示意谢陵瑜给京中报喜。   谢陵瑜定下心神,提笔的手一动,没有犹豫斟酌的地方,不过多时便放下笔。   照例举在空中掸了掸,递给青丘玦过目,青丘玦垂下眼,粗略扫了几眼便将其封进了信封中。   孙黔选了匹快马,命人加急送往京城。   ——————   两日后,京城皇宫。   周喜立于重戮身侧,无悲无喜的着低头,忽闻外头传来一声,“陛下,繁镇来信。”   重戮批阅奏折的手一顿,眼皮子抬了抬,“进。”   那名侍卫恭恭敬敬的呈上信封,周喜上前接过,那侍卫不敢多言,行礼告退。   “念。” 重戮头也不抬的吩咐。   周喜习以为常,打眼一扫信纸,脸上瞬间就有了笑,一封信念完,就连重戮也抬起头,眼中带着讶异。   半晌,他一拍桌子,大笑道:“好,真是好啊!”   “周喜,吩咐下去,给谢家公子接风洗尘,将此事昭告天下!”   重戮大笑,藏不住的欣喜。   这谢家公子倒真是个宝贝,繁镇之事如此棘手,当初宴会上无一人敢接,这谢陵瑜不但接了,还当真给办好了,真是比那帮废物好用太多了。   不愧是谢惊弦的儿子,即便日后谢惊弦不愿表态,只要谢陵瑜忠于他,那便少了个后患之忧。   周喜看着重戮脸色变了又变,突然在纸上写了个端端正正的字,只一眼,便让周喜低下头,再不敢乱看。   重戮写的那字,是 “侯”。   他看着纸上的字,慢慢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陛下,林将军求见。”   外头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一听到 “林将军” 二字,重戮的嘴角就往下塌了些,他将笔拍在案上,意味不明的沉默了一会儿。   思及先前眼线带回来的消息,又见自己刚得到消息,林城便急匆匆的赶来了,重戮眸光沉了沉,冷笑一声,慢悠悠道:“朕乏了。”   林城这个老东西,宠出个废物儿子也就罢了,还敢有谋逆之心。   若不是怕他说出点不该说的东西,重戮也不会如此忍让,更何况他们相安无事多年,多一个帮手少一个敌人的买卖谁不乐意做?   可若是有人逾越了,让其闭嘴的方式有许多种,只怕最后还有人惦记着亲缘,以为他下不去手。   可他为了皇位,连最喜欢的幼弟都能推进冰冷的湖里,连最敬爱的兄长,都能算计。   他林城算什么东西。   最是无情帝王家,更何况这份亲缘,还是他憎恶至极的。   小太监会意,如实转告外头到候着的林城,林城被当面下了面子,气的脸色铁青,只好压着火气拂袖而去。   ——————   三日后,繁镇。   刘府近日可谓是热闹至极,总是有百姓来送些鸡蛋菜叶,鸡鸭鹅样样俱全,谢陵瑜前些日子还带着青丘玦出门闲逛,一瞧这架势顿时闭门不出。   原因无他,一时招架不住热情的百姓。   可若是闭门不出,在院子里更令人坐立难安,谢陵瑜这两天无比庆幸有孟毅这个好兄弟,孟毅喜欢串门的毛病如今看来真是妙啊。   院子里只听见孟毅叽里呱啦的声音,“刚来那会儿怎么也没想到咱们能有今天,那会儿官员和乡里乡亲那叫一个针锋相对。”   “你再瞧瞧现在,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谢陵瑜神色诚恳,做倾听状,“如此甚好。”   一连几日没见到好友翻白眼,孟毅颇有几分不适,他原本一肚子话要说,现在看谢陵瑜这般认真,居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遵从本心的问了一句,“云楼,你最近怎么了?”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觉得谢陵瑜奇怪,就连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孙小将军都说,觉得谢兄近日怪怪的。   你要问怎么个怪法,倒也不好说。   就是那姿态好似在逃避什么,但他们苦思冥想也没想到谢陵瑜到底在怕什么。   难不成是有人对他做了什么?   这么想着,孟毅狐疑的视线便飘到了青丘玦那里,却发现青丘玦也心不在焉的喝茶,一言不发。   真是奇了怪了!   眼见孟毅越想越多,谢陵瑜心惊肉跳,只好出声打断他,“京城的回信约摸就在这两天了,你若有交好的,不妨好好道个别。”   地方偏远,他们这些京城来的,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机会再来一趟了。   孟毅点点头,谢陵瑜刚送了口气,抬眼就看见方才还眼观鼻鼻观心的青丘玦正盯着他看,那目光凌厉,仿佛要把他这个人看透了似的。   谢陵瑜一怔,隐约看见他的薄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公子,京中来信!”   送信的侍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唯恐耽误了事,谢陵瑜快步走过去,心中第一次这么感激重戮。   他决定日后多给重戮上柱香。   信里写的无非就那几句话,谢陵瑜匆匆掠过,目光在 “宫宴” 上顿了会儿,勾了勾唇。   这次的宫宴,应该会发生一些他喜闻乐见的事,不知林将军心中是何感受。   谢陵瑜将信递给二人,孙黔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刚进门就听见孟毅咋咋呼呼的声音。   “云楼,咱们可以回家了!”   孟毅热泪盈眶,一个已经及冠的男子就这么掩面哭了起来,边哭还别含糊不清的说话,最后被谢陵瑜一把捂住嘴。   他尴尬的冲孙黔笑笑,把人送进了房里。   孙黔看着青丘玦,两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孙小将军面无表情的问:“你跟着谢兄回府吗?”   青丘玦摩挲了一下腰间玉佩,垂下眼道:“不知。”   这些天谢陵瑜奇怪的反应他看在眼里,这次他却摸不准谢陵瑜心中所想,以至于一连几日都没个好脸色。   “这不像你。” 孙黔有些惊讶,他向来只能从青丘玦的嘴里听到肯定的答复,到底是什么能让他犹豫?   在他沉思之际,青丘玦却突然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这天底下没什么能拘的住我,所以我究竟去哪,待定。”   这一句说的随意,又好像是在强撑什么。   可愣是让谢陵瑜脚步一顿,整个人僵住,直到屋里的孟毅疑惑的喊了他两句,他这才回过神来,来不及品味心中涌上的酸涩,便神色如常的推开门。   他没敢去看青丘玦的脸色,而是冲孙黔道:“孙兄若是有交好的,不妨去道个别,我们明日便能启程。”   孙黔点头应声便转身离去,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人,可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谢陵瑜以去与刘县令告别为由,先行离开了,青丘玦终于抬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桌子。   晚间,谢陵瑜磨磨蹭蹭的不想上床,青丘玦却似乎困极了,早早歇下了,他们连着几天都没有什么交流,谢陵瑜心里堵的慌。   不过青丘玦这样倒让他轻松不少,谢陵瑜蹑手蹑脚的挥灭烛火,往床里边爬去,他平躺在床上,听见身侧的人呼吸平稳。   他独自盯着虚空一点出神。   “这天底下没什么能拘的住我,所以我究竟去哪,待定。”   青丘玦的话在他脑中响起,于寂静的夜里似乎格外清晰,谢陵瑜不可自控的生出几分焦躁。   不想让他走。   这个念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占据了谢陵瑜的思绪,可为什么?   他们本就应该这样,各取所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   谢陵瑜想要将这些杂乱的念头赶出自己的脑子,眼前却总出现青丘玦策马的身姿。   青丘玦看书的样子。   青丘玦挑衅的神情。   青丘玦无奈的笑容。   青丘玦睡着的……   他猛的侧过身,答案分明早就摊开在那里,可总有怯懦的人不敢去翻阅。   可再怎么想要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在即将分别的时刻,那突然冒出来的伤感不舍还是一点点将他吞没,紧攥着被子的手一点点松下去,谢陵瑜若还想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   他心悦阿诀。   是想要占为己有的心悦。   终于直面了内心,谢陵瑜重重喘出口气,好像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呼吸,原来方才他想的入迷,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谢陵瑜顿了顿,小心翼翼的又翻了个身,借着外头漏进来的月色,看清了身边人的轮廓,他凑近了些,看了许久。   笑意在眼眸中淡去,谢陵瑜小声在心里问了句,我不想拘着你,你能不能带我走呀。   可是他走不了,青丘玦也留不了。   云身不由己,太阳也不会换一边升起。   突然,青丘玦突然不耐的 “啧” 了一声,吓得谢陵瑜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下一刻,淡香扑面而来,谢陵瑜被人一把揽入怀中,呆愣的抬头去看,对上了一双不耐微眯的凤眸,“大晚上不睡觉?别动……”   说着他就闭上眼睛,手上霸道的将人圈住,谢陵瑜静静窝在他怀中,听着青丘玦稳健的心跳,不安的感觉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愈烈的心跳。   思绪沉下去,谢陵瑜也闭上眼睛,在平稳的心跳中缓缓睡去,恍惚间莫名想到在客栈时,青丘玦说的话。   “若有家可回,谁愿漂泊在外?”   也许,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等到谢陵瑜熟睡,揽着他的人这才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青丘玦勾唇一笑。   你的心跳,我都听见了。   72 离开繁镇   清晨,天方才蒙蒙亮。   谢陵瑜在青丘玦臂弯中醒来,迷迷糊糊的蹭了蹭,抬起头看了看,望进了一双含笑的凤眸。   谢陵瑜瞬间气血上涌,蹭蹭往后手脚并用的退,完了还不忘抱着被子掩饰尴尬的处境,他强装镇定,“怎么也不叫醒我?”   青丘玦自然的起身穿衣,闻言侧目看他,那目光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有个小爪子勾人似的,“看你睡得香。”   谢陵瑜含糊的应声,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衣裳,两人穿戴好便推开门,去与孟毅孙黔汇合。   之所以起了个大早,无非就是想低调的走,趁着百姓大多都还未起,收拾收拾便走了。   孟毅是被孙黔强行叫醒的,此刻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脸的不开心,见他们来了这才抱怨道:“你看,云楼他们也是这个点儿才来!”   孙黔目不斜视,“不过半柱香罢了。”   孟毅顿时蔫了,大马金刀的把腿分开,身子往后一倒,嘴里敷衍的附和,“是是是,半柱香,孙小将军料事如神。”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讽刺呢,但孙小将军向来古板,活不明白,他犹豫了一下道:“谬赞了。”   孟毅:“……”   谢陵瑜偏过头憋笑,青丘玦是豪不客气的笑出了声,接触到孙黔狐疑的视线,他又换上一副诚恳的表情,“孟兄所言极是。”   孙黔不懂其中关键,但他知道此人绝不是好鸟,并没有接茬,而是说,“既然如此,那待你们用完早膳,便立即启程?”   谢陵瑜觑了眼天色,询问的看了一眼青丘玦,见他摇头便道,“不了,收拾收拾便走罢,我们路上随意吃些就好。”   其余二人自然没有异议,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刘县令竟早早的候在了前院,他脸上带着笑,手里抱着个肉嘟嘟小姑娘,身侧站着一位温婉贤淑的妇人,想来正是他的妻女了。   那女娃娃看见他们眼睛一亮,双手伸出展开,口齿不清的喊,“嘚嘚……”   谢陵瑜疾步走过去,在刘县令含笑的眼神下接过孩子,得到了一枚香吻,身后的家仆正帮忙运行李,他们便停下聊了几句。   刘县令似乎胖了些,原本瘦骨嶙峋显得面相有些刻薄,如今有了些肉,笑眯眯的,竟有些英俊的味道,谢陵瑜毫不吝啬的夸赞,“看来夫人是位贤妻啊,这一回来刘县令可就圆润了些,显得英俊不少。”   那夫人爽快的笑了笑,她长相虽是温婉一挂的,性子却半点不扭捏,“我家夫君为了咱娘俩吃了不少苦,也走了弯路,多亏了公子放他一马,还不计前嫌救了我母女二人。”   “此去一别,不知此生还能否相见,但公子的恩我们夫妇记着,咱们没什么本事,但只要公子开口,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说着,她侧身行礼,还不忘用力拍了自家男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谢陵瑜却不在意这些,只是心中有些意难平。   救了他们的不是自己,是阿诀。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青丘玦此刻的样子,低眉顺眼的跟在他身后,敛去了所有锋芒。   谢陵瑜摇摇头,把一直想要将手往青丘玦方向伸的小女孩递给他们,用手轻轻点她的鼻子,小女孩茫然的打了个喷嚏。   谢陵瑜勾起笑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道:“有恩谈不上,你们若过得好,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他顿了顿,“况且救出你们的并非在下,而是我家小青,此事由他全权负责。”   青丘玦一怔,一拱手道:“全凭公子吩咐。”   刘县令却连忙回礼,“多谢青公子,若日后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尽管开口!”   青丘玦腼腆的笑笑,“刘县令言重了。”   行李不多,小厮早已备好马车,家仆也在一旁等候,他们不便久留,就要告辞。   刘县令及其夫人在门口送他们,谢陵瑜一行人上了马车,却发现孙黔站在马车旁没动,他正要开口,便被孟毅按住了。   “他在等柳岿,昨日他们约好的。”   若柳岿有意,便在天亮时来刘县令府上。   此刻天色还有些灰蒙蒙的,孙黔望着刘府前的柿子树,没什么表情。   谢陵瑜看了眼天色,约摸还有小半柱香的时间,天就亮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天光驱散了阴影,空旷的马车前依旧没有出现人影,孙黔摇摇头,转身策马,“走了。”   谢陵瑜应声,心中有些可惜,他没有放下帘子,而是一路看着沿途熟悉的景色,神色有些怅然,不知觉的,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心,家家户户都已经能对上号。   小阿宿被青丘玦的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有人好生照料着,阁楼的郎中们操劳了许久,谢陵瑜也托鹿回帮忙看顾,留下了足够的银两和一封书信,待到他们休息好了,便可重回五湖四海,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阁楼的牌匾谢陵瑜特地交代过,那烫金的 “悬壶济世” 会永远留在繁镇,日后也许会作为祠堂,将此次瘟疫的故事永远封存在里面,供后人知晓传颂,上香供奉,以祭亡灵。   小镇虽远,人心不散。   阿三,大娘,李叔……   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放在人群里谁也不会注意,平凡铸就的传奇,往往没有人传颂,但知道的人,方知刻苦铭心。   那火光冲天的夜晚,照亮的不仅仅是繁镇,更是人心。   谢陵瑜思绪翻涌,马车临近镇口,他静静的看着,忽而发现一丝怪异,街头巷尾空无一人,这时候多多少少出摊的小贩应当已经准备好了才是,怎会如此寂静?   他转头去看青丘玦,发现他正静静看着自己,青丘玦目光微微错开,看向帘子外,眼眸含笑。   “真是……” 一声无奈的低叹。   谢陵瑜侧目望去,不远处的镇口,两侧分别站着一群人,为首正中央的,正是半天不见人影的柳岿。   马车缓缓停下,孙黔策马上前,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个罕见又短暂的笑意,“你倒是个有主意的。”   柳岿下马行礼,“小人柳岿,愿同公子前去京城,公子知遇之恩,小人毕生难忘!”   谢陵瑜揭开门帘,利落的跳下马车,身后紧跟着孟毅与青丘玦。   人群躁动起来,依稀能听见是些感激的话,有人清了清嗓子,嘈杂的声音停了下来。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当初初见时,用石子砸他的李叔,李叔唇色还是有些发白,但精神气不错,身侧有个壮汉小心扶着他,是先前叫嚣最厉害的那位。   李叔不复之前那般憔悴可怖,脓疮消散后露出原本的面貌,显得有些和蔼,那壮汉收敛了敌对的样子,显得憨厚老实。   不难看出小镇之前温馨的样子,却因为一场飞来横祸,失去了许多亲人。   “公子,不敢耽误你们回程,我代表在场的诸位,感谢公子救命之恩。”   “愿公子此生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李叔说的话简单,眼里的情绪却很真挚,他鬓角花白,像是一位舍不得孩子离开的老人,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但都是有分寸的站着没动,唯恐惊扰到他们。   鹿回站在另一侧温和道:“公子,剩下的事交给我,你们放心去罢。”   谢陵瑜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唯一变了的,是他们脸上红润有光泽,带上了淳朴的笑容。   初来乍到时天方才蒙蒙亮,像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阴郁,如今天光云影,大家有心为他们送行,早早等在这里。   淡淡的疲惫散去,似乎这多月里的操劳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在值得不过了。   谢陵瑜笑容灿烂,没有带上离别的忧愁,而是干净利落的一行礼,清朗的嗓音融入小镇的风里,足以让每个人听见。   “诸位保重,就此别过了。”   希望有机会再来时,能看见小镇最初的模样,愿你们无忧无虑,愿落梅山的魂灵能够安息。   就此别过了,繁镇。   在众人的注目下,马车缓缓驶离繁镇,即将看不见时,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伸出来,故作潇洒的挥了挥,逗得百姓一乐。   南凌的瘟疫就这么结束了,虽然元气大伤,但总归是好的结果。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林间,他们一路悠闲看看风景,听听说书人讲的民间故事,其他人都放松下来,唯有谢陵瑜整日心不在焉的,就连孟毅都看出了不对。   “哎,云楼。” 他鬼鬼祟祟的戳戳好友。   谢陵瑜偏头,双眼无神的随口应声,“嗯?”   孟毅瞧他这副样子,沉沉叹了口气,“你究竟怎么了,整天心不在焉的?”   谢陵瑜摸摸自己的脸,下意识朝门口望去,那里有个人抱臂靠墙,直面夕阳,橘红渐变的柔光落了他满身余晖,青丘玦半瞌着眼睛,长睫垂下,令人忍不住想要拥抱。   想沾上他的人间烟火,相拥沉沦在醉意之中。   谢陵瑜别开眼,藏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低头抿了口酒,却只觉得寡淡无味,“无妨,只是有些想家了。”   只是在想,我还能陪他多久罢了。   73 回京   作者有话说:宋乐(yue)澜   这一路上,谢陵瑜多次欲言又止。   打了满肚子腹稿,却在青丘玦看过来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知该怎么问,也不知该以什么立场问,更不知该不该问。   谢陵瑜略微烦躁的捏住拳头,如玉的脸上露出几分出丧气。   更何况就算问出了结果,又能改变什么呢?   若是问出的是自己不想面对的结果。   又该如何是好。   门口伫立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离去。   就这么一会儿发呆的功夫,青丘玦就不见了踪影,隐约瞧着是向竹园去了。   谢陵瑜的余光里没了那令人安心的身影,他有些焦躁的放下酒盏,对孟毅道:“我出去透透气。”   临近京城的小镇住着不少富商,他们并未选择客栈,而是留宿了孙黔常来的一家民宿,这里的主人便是当地的富商,原是做布匹买卖谋生的,奈何长子自小聪慧,将那小铺子硬是做成了大买卖。   早年间长子走南闯北,押货时意外遇上了山匪,正巧被行军路过的孙黔及其部下所救,长子感激涕零,从今往后孙黔途经此处,总会来小住几日。   一来二去,也称得上一声故友。   如今那位长子在前厅与孙黔叙旧,孟毅又太了解他,令他坐立难安,谢陵瑜在抵达竹园前,忽而转身,发泄似的一拳头狠狠砸在了身侧粗壮的树干上。   真是烦得很。   “噗通咚——”   一连串的落地声响起,掺杂着几声闷响,谢陵瑜被砸的一愣,慢半拍的抬头,一颗石榴在眼眸中一点点放大,最后砸的他眼前一黑,晃悠的退后几步。   人在树下呆了半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滚落的石榴,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儿。   “噗。” 憋笑破功的声音响起,“好掌力。”   谢陵瑜慢吞吞的回头,看见了青丘玦要笑不笑的脸,也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呆滞,青丘玦从憋笑到放声大笑,凤眸中晕染着暖色,像是撒欢的狐狸。   谢陵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心口,几天的郁结在这一刻散去,他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从鼻腔叹出一口气,走过去抬手就给了青丘玦肩膀一下。   这一下他没收劲,带着点忿忿的意味。   “不许笑。”   笑什么笑,都是因为你。   谢陵瑜心里抱怨着,却又开始后悔刚刚是不是劲使大了,这人身上保不齐有什么陈年旧伤,想想又替他揉了揉。   青丘玦看他俊朗的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又替自己揉揉肩膀,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想当初初见之际,谢大公子可是当着他的面砸碎了茶盏,一副凶狠要咬人的模样,谁知现在还知道心疼人了。   “你跟树过不去做什么?” 他好笑的问。   这些天某人烦躁都写在了脸上,还刻意避着他,也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谢陵瑜闷闷的就地坐在竹园的石碑上,风迎面吹过来,他舒服的眯起眼,眉头倒是没放松,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心里烦。”   青丘玦乐完,又恢复不咸不淡的样子,伸手弹他的眉心,“在想京城的事?”   谢陵瑜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是啊,不然还能烦什么。”   不然还能烦你究竟是去是留。   “啧,这有什么好愁的。” 青丘玦端详着他,似是难以理解,“我在不需要你烦这些。”   谢陵瑜黯淡的眼睛骤然迸射出光芒,眯起的眼睛瞪圆润了,嘴角忍不住上扬,自动忽略了其他话,满脑子只剩下最后一句。   “我在不需要你烦这些。”   我在。   他说他在!   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青丘玦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看来是猜对了,神色复杂的瞥了一眼容光焕发的谢陵瑜,青丘玦目光晦涩。   心绪轻而易举的被搅乱,他却抬步就走,身后谢陵瑜莫名的扭头看他,“喂,你去哪?”   青丘玦没回头,嘴角扬起个恶劣的弧度,只是挥挥手,“瞧瞧此处姑娘水灵与否。”   只是无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现在都不便深究,也许以后也不会,他背着青丘血仇,怎能无端拉人下水。   能让它被埋葬,最好。   谢陵瑜一下子站起来,眼里的喜悦化作愤怒,抬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儒雅的谢公子忍不住咬着牙骂了句脏话。   ——————   路途不远,老远便能看见皇城脚下的繁华,锦袍公子摇着折扇谈笑,华裳姑娘驻足摊前嬉闹,这里是富商和权贵的地界。   美其名曰——京城。   谢陵瑜自那番对话后,再也没拿睁眼瞧青丘玦,可见是气得不轻。   他和孟毅看沿途的华丽,居然觉得有那么点陌生,这几个月像是过了多年,令他颇有些近乡情怯。   孟毅放下帘子,脸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感慨,他侧过头看向谢陵瑜,叹道:“怪不习惯的。”   谢陵瑜噙着笑闭眼假寐,两余月没做戏了,可不就是不习惯了嘛。   “那你可得好好缓缓。”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宫宴,就在今晚。   谢陵瑜视线落在落后孙黔几步的青丘玦身上,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又换上了粗劣的布衣,正默不作声的骑着马。   “这次,你会带给我什么惊喜呢……” 谢陵瑜喃喃自语。   孟毅没听清,特地把耳朵凑过来,“什么?”   结果被谢陵瑜嫌弃的推开,“我说乏了,眯一会儿。”   “哦……” 孟毅悻悻地坐回去,合着又自作多情了呗。   ——————   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小心的避开人群,朝着无人的阴暗角落而去,它寻着沿途的异香而去,这种药粉有两种,只有服下另一种,才能彼此相吸引。   小黑蛇避开人,低调的游入一处府邸,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威严贵气。   ——邢府。   邢尚下巴上蓄了些胡须,略显颓废的伏在案前处理公务,突然,一声奇怪的响动令他警惕的侧目。   只见半开的窗扉前,先是露出一个摇摇晃晃的四方小盒,紧接着出现一双充满睿智的蛇眼,和它漆黑的身躯。   小黑有礼貌的用头点了点窗扉,将木盒推进屋里,紧接着黑色的身躯一扭,消失在偌大的邢府。   邢尚走过去拿起木盒,将里面的信纸取出,目光顿时一凝,看完后将纸条揉成一团,放到蜡烛边点燃,落在地上化作了灰烬。   他不疾不徐的走出去,信步踏入东边的厢房,头顶的牌匾写着 “落闲” 二字。   此乃邢雅娴的住所。   ——————   谢丞相府。   周喜早早侯在前厅,正坐着与谢丞相品茶,并不多热络,不咸不淡的谈上几句。   谢管家疾步走来,脸上带着喜气,规规矩矩的低声道:“公子已到。”   周喜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淡笑,起身整了整衣袖处的褶皱,向后伸出手。   身后的小太监会意,恭敬的递上托盘,上头有一卷明黄。   除了孙黔直接回了孙家,其余三人都跟着来到谢府,谢陵瑜一踏进门槛,便瞧见一行人立于前厅,淡笑着迎他们。   他加快脚步,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这才行礼,“周公公,父亲。”   “谢公子,好久不见。” 周公公接过圣旨,笑眯眯道。   谢陵瑜淡笑,余光看见父亲正细细看着他,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谢丞相稍稍放下心来。   周公公拉开圣旨,一字一句道:“谢陵瑜接旨。”   “臣在。” 他一掀衣袍跪下。   谢陵瑜一跪,身后的孟毅也只好跟着跪下,他眼睛贼溜溜一瞟,却发现青丘玦那厮在进前厅前便直接去了别处,压根不在场。   失策了,孟毅痛苦的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丞相长子谢陵瑜救南凌百姓于水火,为朕分忧解难,实属贤良,特赐……”   谢陵瑜听着一大堆赏赐,内心毫无波澜,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在他人看来就是宠辱不惊,能堪大任的模样。   周喜念完,合上圣旨捧给他,谢陵瑜谢过皇恩,起身接过。   “谢公子,宫宴在即,好好休息一番养养精神气。” 周公公淡笑道。   谢陵瑜接旨的手一顿,眸中闪过惊异,但只是一瞬而已,他笑道:“那便多谢周公公了。”   周喜点头,带着小太监离开,谢丞相起身想送,却被周喜拦下,“丞相留步,谢公子刚回来,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谢丞相一拱手,“多谢周公公。”   周喜摇摇头,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谢丞相才仔细看起了谢陵瑜,孩子明显瘦了一圈,眼下还带着多日未休息好的青色,但好在神采奕奕,眼睛亮晶晶的,即使尽力克制,也不难看出这是等着人夸他呢。   他无奈的摇头,伸手拍了拍谢陵瑜的头,“你啊……”   “这次事办的漂亮,乐澜在天上看着,也该安心了。”   谢丞相头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宋乐澜是她母亲的名字。   谢陵瑜握紧拳头,心中不在只有难过和彷徨,父亲的手握在他的肩头,一字一句道,“云楼你要记着,无论你走到哪,都是我们的小瑜。”   陵瑜之意,是陵中之宝,是乐澜留在人间的念想,是他们最牵挂的血脉。   坚硬的剑羽不一定能刺伤他,柔软的情意却总能轻而易举的让他缴械,谢陵瑜扑过去抱住父亲,眼里的柔光渐渐化作狠厉。   “我会记住的,父亲。”   他一定要扳倒重戮,替太子殿下与青丘正名,保护自己至亲至爱。   这一次他有能力挽回,就不会再让重要的人离开。   74 宫宴拉拢   皇宫晚宴。   谢陵瑜刚下马车,就察觉到了不同于往日的气氛,热闹之下是平静,平静之下是暗潮汹涌。   “父亲……” 谢陵瑜开口。   他还未说完,谢丞相就摆手道:“去罢。”   谢陵瑜会意,抬步离开。   青丘玦跟在他身后,孟毅东张西望,忽而眼前一亮,暗暗戳他,“那边。”   谢陵瑜抬头一瞧,正是孙家和邢家的马车,便准备前往汇合。   不过这几步路走的格外艰难,平日里不相来往的大臣笑着拦住他寒暄几句,不少家族的公子都围了过来,话语里不乏有试探的。   谢陵瑜谦逊的回应,未见丝毫不耐。   不远处林城面色铁青,将一切尽收眼底。   “嗤,不就是会做表面功夫,有什么好……”   林荐神色不屑,小声嘲弄着,剩下的话却在林城狠厉的目光中淡去,缩缩脖子,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林城狠狠瞪了他一眼,厌烦的收回目光,没心思跟这帮笑面虎寒暄,抬步就走,冷冰冰留下一句。   “没用的东西。”   林荐面色苍白,显然是对林城这句话敢怒不敢言,他面容有些扭曲,阴毒的目光朝人群围住的地方看去,咬牙低骂了一声,又憋屈的匆匆跟上父亲的步伐。   谢陵瑜忙里偷闲,目光漫不经心的往那里一瞥,淡淡的笑了。   这就内讧了?   好戏可还没开场呢。   林家圣宠不衰,只是不知血浓于水究竟能不能敌过疑心相对呢?   谢陵瑜在人群中从容的应对着,费了些功夫才甩开这些吸血虫,来到孙黔他们一行人跟前,孟毅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谢陵瑜的目光掠过他们,在邢雅娴身上顿了下,凝眉看她憔悴的面容,和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莫要说他人,即便是他深知内情,都被这样子震了下。   精致如画是眉眼间尽是疲惫,哪怕有脂粉掩盖一二,也挡不住虚弱的苍白。   “雅娴……” 谢陵瑜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邢雅娴淡淡笑了下,抬手抚上小腹,柔和道:“云楼哥哥莫要担心,我很好。”   这个动作让谢陵瑜眼中的担忧散了些,邢雅娴藏在袖子里的小指正俏皮的翘了翘,他心中无奈摇头,这小丫头装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孙黔站在她身边,没有人敢不识趣的凑上来奚落,但京中鱼龙混杂,难免落人口舌,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知道背地里受了多少委屈。   衣袖被轻轻晃动一下,两人的指节短暂的碰在一起,谢陵瑜侧目往去,看见了青丘玦含着笑意的眸子,他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同孙黔他们一道往前走。   只是嘴角的笑意再也没有落下。   宫宴不同于往日。   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陛下近日有些过于安分了,没有脾气不说,竟然还意外的好说话,令众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众人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过林城屡次请见被拒这回事闹得是沸沸扬扬,现在风向隐隐变了,没想到最得宠的林家竟然被拒之门外,倒是孙家根基稳,说不定借此机会能够压林家一头。   只是今晚,说不准是要变天了。   数道隐晦的目光朝谢陵瑜看去,这其中不乏眼红不屑的,只见他淡然的斟茶,侧头与几位好友闲谈,似乎根本没有将今日的宫宴放在心上。   只是在旁人未注意到时,他眼睛一抬,不着痕迹的朝林城望去。   林城脸色不佳,平日里的矜傲碎了个干净,近日陛下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安,可又实在找不准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强行灌了口茶水。   不可能的,陛下绝不可能放弃林家一脉!   林家可是与他血脉相连,更何况他手上还有把柄!   那件事情,陛下绝不可能想让别人知道的……   晦涩在他眼底一闪而过,林城看着不远处的龙椅,突然勾唇一笑。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垂眸呷了口茶,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兽已入笼不自知。   青丘玦这次作为随从,只能在他身后站着,他刻意隐藏了气息,众人的目光又大多集中在谢陵瑜身上,很难引起他人的注意   说来好笑,他上次赴宴还被当个贼防,如今这些眼线倒是没有明目张胆的站在他身后盯着一举一动了。   众人各怀心思,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明黄色的衣袂纷飞,一派寂静间众人起身,跪下道。   “吾皇万岁!”   是重戮来了,他稳步踏上阶梯,坐上龙椅。   这才缓缓道:“众卿平身。”   今日皇后张氏 “身体抱恙”,无法赴宴,但清楚内情的都知道,这位表面光鲜亮丽的皇后,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陛下需要的,只有她背后的势力。   众人平身落座,重戮眼神巡视一圈,找到了谢陵瑜的位置,他先是不悦的皱眉,旋即露出个笑来,挥了挥手,“来人,给谢公子赐座,就在朕身侧罢。”   大殿一静,众人面面相觑,谢陵瑜眼中也闪过犹疑不定,他缓缓起身,推辞道:“陛下厚爱,臣乃晚辈,怎能与诸位长辈一起?”   林城面色铁青,他落座于重戮侧下方,而重戮给谢陵瑜赐的坐,好巧不巧的正好在他前面,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陛下用踩他来博取谢家的好感?!   若今日谢陵瑜当真落座他上方,那就是骑在他头上了,宫宴上的风向易倒,林家本就不如谢家有底子,失了陛下的殊荣,那便是再难东山再起了。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林家没落,当初好不容易才振兴的林家,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陛下,这……” 林城强笑着开口。   却在下一秒,被重戮冷冰冰的视线噎住了,将嘴里的话缓缓咽了回去,他如鲠在喉,心里有些冷。   陛下的态度不对。   林城背后被冷汗浸湿了,这才恍然意识到近日的种种异常不是他想多了,可是怎么会?   不可能的。   林家分明是重戮最不可能放弃的啊!   重戮的声音响起,显得意外的柔和,林城麻木的抬眼,看见方才还对自己冷眼的人脸上带着笑,对着角落处的年轻公子道。   “无妨,若谢公子不愿,那便落座于丞相身边罢,此次你立了大功,谢爱卿当真是教子有方,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众人惊诧,就连谢丞相动作都是一顿,不动声色的与邢尚对视一眼,很快又默契的垂首,谢丞相淡笑着,没有接茬。   谢陵瑜将这话拆开咂摸出了味,心思一转便有了底,今日重戮是打定主意要拉拢谢家,重头戏应当还在后头。   只是这林家,不知还能不能苟延残喘下去,到底是血脉相连,当初又帮他 “打下” 了半壁江山。   这一子,至关重要。   想了这么多,在他面上不过只是略微一犹豫,这才谢恩,“陛下抬爱了。”   谢陵瑜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谢丞相身边,林城愣怔着看着他落座,眼里的茫然逐渐化为藏不住的煞气,林荐大气不敢出,唯恐惊扰到父亲。   偏偏谢陵瑜还淡笑着看向他们,和气的点头,林荐僵硬的扯扯嘴角,余光看见林城手中的杯子裂出道道缝隙,发出不小的声响。   孙黔几人眼观鼻鼻观心,谢陵瑜露出个疑惑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无辜,低头了口喝茶。   林城偏开头,双拳紧握。   重戮没说什么,只是警告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宫宴像往日一样开始,众人却再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他们频频朝谢陵瑜看去,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今日不会太平的度过。   偏僻的角落里。   邢雅娴不动声色的起身,和身侧的孟毅打了个招呼,便小心的将手搭在小腹上,起身离开了大殿。   后花园的假山旁。   凄厉惊恐的尖叫骤然响起,邢雅娴定了定心神,疾步走去,绕过假山,看见了一柄沾血的剑,血迹蜿蜒处有个人躺在地上,看不清面目,那人不远处站着个表情惊恐的女人。   ——正是皇后张氏。   皇后看见她,眼中闪过慌乱,“不,不是……”   不行,不能让事情闹大,她初登后位,本就不得宠,就算证明了她的清白也会染上污点,那便更难讨陛下欢心了。   张氏眼中划过厉色,目光掠过地上的人,耳边突然传来了人声,她抬起手装作不可置信的指着邢雅娴,打算反咬一口。   只可惜邢雅娴突然压下张氏的手,推搡间假装脚一崴,跌倒了地上,霎时间她痛呼出声,张皇后瞪大眼睛,一点点低下头,看见她裙底渐渐晕开血色。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怒极的指着她,“你!”   人声愈近,邢雅娴大声呼救,“救命,来人啊——”   张氏下意识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刚捂住就是一僵,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知道大事不好。   下一刻,有人喝问。   “那边是谁,快住手!”   ——————   宫宴上还算和谐。   重戮举杯,正想与诸位共饮一杯,突然外头传来禁卫军首领的声音,“陛下!”   他不悦的放下酒盏,杯中酒杯震出圈圈涟漪,“何事?”   禁军不敢闯宫宴,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假山后发现了张副将的尸体,皇后娘娘与邢小姐都在场,邢小姐…… 小产了。”   “陛下……”   那禁军首领硬着头皮道。   75 心照不宣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打的众人措手不及,先不说张副将如何会与皇后身在一处,这本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关键这张副将,乃是林城的副将。   明里暗里的目光瞄向林城,林城却无暇在意,他面如金纸,平日端着的矜傲散的干净,只留下惶恐不安,“不,这其中定有蹊跷!陛下……”   “够了!” 重戮脸上的笑意也散了个干净,一把扔掉手中的酒盏,指着他的鼻子压着火道,“你给朕住嘴!”   急于解释的林城表情愣怔,嘴里的话卡了壳,眸中尽是不可置信,呆呆的僵在那里。   “陛下……” 他呐呐道。   重戮没有施舍半个眼神给他,而是冷哼一声,甩袖带着一众大臣移步后花园,谢陵瑜垂头跟在谢丞相身侧,眉目微凝,他心中了然,面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后花园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   “小产” 的邢雅娴早已被赶来的太医带走,只留下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他们匆匆赶到时,只见神色癫狂的皇后张氏,和被白布盖住的尸体。   张皇后看见重戮,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她发髻早在与禁卫军拉扯中散的七七八八,抬眼间尽是期盼与不甘心,跪在地上匆匆往重戮身边爬,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毫无形象可言。   “陛下,臣妾冤枉…… 不是臣妾!”   她先是喃喃的解释,后来越叫越大声,尖利的声音划过耳际,像个疯婆子,哪里还有皇后的贵气。   重戮眼中闪过厌恶,衣袖动了动,禁卫军统领了然的上前,禁军守卫拔出长剑,拦在张氏面前,她的话戛然而止,愣楞的看着眼前的锋利的剑刃,颤抖着跌坐在地。   而与她结发的男人,不曾施舍过她半个眼神,只是厌恶的随意一扫,便冷漠的下令,甚至不愿问她前因后果。   “来人,将皇后请回凤仪宫,张副将尸身交由仵作。” 重戮压着火气道。   “邢尚书何在?”   邢尚脸上尽是急切和担忧,大老爷们儿眼睛红了一圈,重戮一顿,缓下声音道:“今日之事朕定会给爱卿一个交代,邢尚书……”   邢尚却突然跪下,哽咽道:“陛下,您若信臣,不妨让臣自己彻查此案,老臣也定给陛下一个真相!”   孙黔在他身侧虚扶着他,重戮沉默了一会,挥挥手,“罢了,你若愿意,那便交由你查,朕准你今日先行回去休息,回头朕赐些补品给邢小姐补补身子。”   邢尚书没说什么,谢恩告退。   谢陵瑜站在谢丞相身侧,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的重头戏还没上,宫宴仍然要继续下去,重戮即使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也得顾全大局,他只好顺坡下驴,令邢尚全权负责此事。   一是暂时安抚邢家,二是不想在今日将事情闹大,计划没有成功,还不能撕破脸皮。   皇宫大殿。   众大臣随着陛下回到宫宴,气氛一度凝固,大家哪还有心思欣赏舞姿丝弦,纷纷在心底唏嘘,今日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瞧瞧林将军的脸色,再瞧瞧孙将军那笑眯眯的德行,这局势他们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今晚之后,恐怕都要重新站队了。   谢陵瑜见大家神色各异,抿了口茶,突然起身行礼,“微臣多谢陛下给臣这么个历练的机会,若没有陛下的信任,当机立断,怕是如今南凌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中。”   “云楼此去受益匪浅,陛下亲自为臣设宴,云楼不胜感激!”   重戮火气散去了些,心中更加满意,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淡笑道,“谢公子谦逊了,若非你有能力,南凌之事又怎会解决的如此顺利?”   大臣们这才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对谢陵瑜赞不绝口,重戮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又突然肃起脸道,“谢公子此次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谢陵瑜犹豫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重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没有半分不耐,倒是好奇他究竟想要什么。   诸位大臣屏住呼吸,一齐瞧着谢陵瑜,就连谢丞相也不着痕迹的看了儿子一眼。   谢陵瑜抬起头,就在众人以为他终于要开口的时候,他却突然掀起衣袍跪下,诚恳的道,“臣想了许久,并无想要的赏赐。”   重戮挑眉,佯装怒道,“怎么,这宫中就没有谢公子瞧得上的?”   谢陵瑜不卑不亢的摇头,“臣只愿天下太平,若陛下用的上,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便是云楼的心之所向,不图名利,只求盛世。”   “为人臣子,不就是为陛下排忧解难吗?”   “您是天子,臣能得到陛下赏识,便就是最好的赏赐了。”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若是他人来说,多少显得谄媚,偏偏谢陵瑜表情很稳,显得格外真诚。   重戮面沉如水,叫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气氛逐渐紧绷,就在这时,重戮却突然朗笑出声。   “好,好啊!” 龙心大悦,众人自然也跟着露出笑容。   可接下来重戮的话,却让他们闻之色变。   “谢陵瑜,你不要封赏,朕偏偏还就是要给你。”   “谢丞相,谢陵瑜接旨!”   众人摸不清他的想法,稀里糊涂的瞎琢磨。   “传朕口谕,谢丞相教子有方,乃贤臣之家,特封安贤候,可有异议?”   重戮仍然淡笑着,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可这句话犹如落入碧波的石子,大殿顿时哗然一片。   谢陵瑜也微微抬眸,他知道重戮要拉拢谢家,却真没猜到他居然玩的这么大。   “陛下!” 林城目眦欲裂,猛的抬头直视圣颜。   重戮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林爱卿这是何意?”   林城尚且嗫嚅着,重戮便开口,“历代君王不乏有此举,谢丞相位高权重,这些年来屡立大功,当初朕初登宝座,还得多亏了谢丞相为朕操心忧劳。”   “林将军有何不服?”   重戮语气中带上了不耐,心中暗嗤,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子若无用,弃之便是。   他看着林城不可置信的眼神,冷笑的扯了扯嘴角,当真以为血脉相连在帝王之家是枚筹码?   他做到这个位置,手上沾了多少血,杀了多少无辜人?   他最爱的幼弟,最敬重的兄长……   原本一切都该有回旋的余地。   重戮神色只恍惚了一瞬,不过眨眼就又恢复了那副尊贵威严的模样,他看着林城,目光森冷。   林城连忙低下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僵硬道:“…… 陛下圣明。”   这一声像是当头棒喝,在众人心头狠狠敲上一记,回神后赶忙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谢陵瑜与谢丞相领旨谢恩,在众人不一的目光中淡然落座,只是嘴边都带上了笑意,反观昨日还是京中圣宠不衰的林家家主,脸色难看至极,脱力般的瘫软下去。   伴君如伴虎,林家嚣张这么多年,这突然一下的失势,竟叫人生出几分兔死狐悲。   宫宴结束。   谢陵瑜扶着微醺的孟毅,正费力的把他往马车上推,结果某个醉鬼不老实乱动,自己差点掉下来,好在孙黔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孙黔冲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在笑,“谢兄,恭喜。”   谢陵瑜摇摇头,四周皆是人,不好多说什么,他只道:“孙兄可别调侃在下了,改日来谢府小聚,咱们共饮几杯。”   孙黔爽快的应下,“一定。”   车轱辘碾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夜色沉静,谢丞相闭目养神,孟毅已经睡了过去,这家伙酒量不行,偏偏还爱逞能。   谢陵瑜无奈一笑,轻轻偏过头,借着模糊不清的夜色,在被风掀起的间隙中,静静瞧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不似以往的挺拔颀长,青丘玦刻意改变了脚步的轻缓,背部微微向下,不显佝偻,是普通小厮的模样,就这么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让一位翩翩公子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小厮。   看起来简单,但谢陵瑜知道这背后的不易,他心中似有刺挠一般,愈发好奇青丘玦的过去,思绪一沉沦,又陡然清醒,谢陵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拉下帘子,心跳有些乱。   就在这时,谢丞相睁开了眼睛,眼中是一派清明,“小瑜……”   谢陵瑜忙转头看去,吓得背后寒毛都立了起来,“父亲。”   谢丞相细细的看着儿子,眉眼稚嫩已退,带上了沉稳温润,与他年轻时像极了,这么一瞧,原本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晌化作一声轻叹。   谢丞相回想起曾经年少,眸中带上了笑意,当年他做过多少旁人不敢做的事,闯过多少天大的祸,几次三番差点命丧黄泉,可他如今好端端坐着。   要问后悔吗,还是铿锵有力的两个字——从不。   谢陵瑜惊心胆颤,面上却不动声色,父亲的目光让他一度觉得父亲察觉到了什么,父亲分明什么都没说,他又觉得好似什么都说了。   “早些休息。” 谢丞相摇了摇头,手指轻轻在马车壁上敲了两下。   谢陵瑜却错愕的抬头,看向淡然的谢丞相,“父亲……”   马车缓缓停下,打断了谢陵瑜的话,而谢丞相也没有出声,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背着手下了马车。   谢丞相晃晃悠悠的走,不一会就进了谢府的门。   谢陵瑜看着父亲手指敲过的地方,倏地的笑了起来,那一刻他福至心灵,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这算是幼时父亲与他不成文的约定,起源是当初他想要习武,父亲告诉他文武精通一样便可,这是他第一次与父亲生闷气,回府就关上房门,都顾不上用晚膳。   夜里饿的头昏眼花,便听到两声动静,谢陵瑜闻到香味,狐疑的推开门左右观望,而门口不见人影,只放了两件东西。   一样是食盒,另一样则是他的佩剑。   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心照不宣,是父亲无声的妥协。   青丘玦挑眉望着谢丞相离开的背影,又无言的瞧了一眼里头傻笑的谢陵瑜。   谢陵瑜抬眼看他,笑的招人的紧。   76 大势已去   谢陵瑜将烂醉的孟毅塞给家仆,这小子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他,又扑上来傻乐呵,含糊不清道,“云楼,云楼…… 恭喜啊……”   谢陵瑜无奈的拧他的脸,孟毅觉得疼,龇牙咧嘴的掰开他的手,不乐意跟他好了,乖乖的跟着家仆走了。   剩下的两人简单的沐浴更衣,待坐上自己熟悉的软榻时,谢陵瑜喟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将他包围,这便是 “归家” 的感觉。   青丘玦坐在他斜前方的木椅上,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茶盏,似是在沉思,谢陵瑜若有所感的望过去,听见了他有些暗哑的嗓音。   “我们不会逗留太久。” 青丘玦犹豫着开口,“应当就这两天便会有消息。”   谢陵瑜坐直了身子,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可奇怪的是玄一并没有告知他有什么异常,只说林家近日的开销很古怪,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往外头落。   他虽有过怀疑,可并不知其中蹊跷。   “与林家有关?” 谢陵瑜猜测道。   看来林家是下血本把消息压下去了。   青丘玦点头,手指点了点桌面,“莫湖水患,林家的管辖地,重戮态度不明,林城不敢上报,擅自将消息压了下去。”   谢陵瑜顿时觉得脑内闪过什么,若有所思的起身,落座在他的身侧,联想到之前繁镇见到的那张纸条,顿时明朗起来。   他心思活络,加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有了些难以言说的默契,不过几个呼吸,谢陵瑜便将事情的缘由串联在一起。   “所以,从前往繁镇的那刻起,你就已经在布局了。” 谢陵瑜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此等城府谋略,他自愧不如,不要说他,想必若是太子殿下仍在,也会赞许几句。   此前张副将出入张皇后的本家,本就让重戮生疑,如今宫宴这一出好戏,既保全了邢雅娴,邢家全身而退,也令张家与林家元气大伤,短期内难以生出什么幺蛾子,若此刻在传出莫湖之事,或许有机会直接扳倒林家。   见谢陵瑜露出恍然之色,青丘玦勾了勾唇,凤眸垂下,一片晦涩,“庆功宴见血,张皇后难辞其咎,灾祸四起,保不齐是凤位不稳,触怒天庭呢?”   言之有理。   谢陵瑜隐隐嗅到了阴谋的气息,他将这话琢磨了片刻,忽而定定的看向眼前不漏山水的男人,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次他没有试探询问,只意味深长道:“可这消息如何传,即便是有这些流言蜚语,重戮恐怕也不会在意,你如何有把握?”   青丘玦没说话,放下手中的茶盏,低低笑了一下,谢陵瑜见他如此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伸手轻锤了一下他,惊叹道。   “国师居然是你们的人,藏的可真够深的。”   “好了,太晚了。”   青丘玦顺势拉过他的手,左顾言他,没有接茬。   倒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自己这虚假的身份已经有了松动之意,谢陵瑜又如此聪慧,若继续这么不加以掩饰,恐怕就危险了。   他略微心虚的喉结滚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   城郊林府。   “砰——哗啦——”   重物落地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瓷瓶玉器砸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林荐战战兢兢的跪在一边,家仆纷纷低头,不敢有动作。   林城胸口剧烈起伏,气的脸色涨红,他低头看向自己窝囊的儿子,眼中尽是厌恶,他上前拎起林荐的领口,林荐都要哭了,哭丧个脸喊,“父亲……”   林城伸手想打,眼睛瞪大如铜铃,手臂颤抖片刻却又无力的松下,将他扔到地上,整个人疲惫又压抑的倒在身后的椅子上,咬牙道,“都滚出去。”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空荡的前厅只剩林城一人,他呆愣的看着虚空一点,似是孤寂将他锁在了木椅上,半晌,林城才喃喃自语,“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疯了似的狂笑,癫狂的笑声在林府荡开,月色之下灯火都显得阴森,令人心中胆寒。   莫湖水患被他压下消息,林府每日的支出不小,如今林家隐有失势之意,没了其他家族贿赂的礼品,没了陛下隔三差五的赏赐,他还能撑上多久呢?   林城眼中一片狠意,若他覆灭,定然也不会让他人好过。   只可惜,一切早已偏离了原本的发展。   次日上朝,邢尚便狠狠参了林城一本,说是林城副将与张皇后来往甚密,这是得到了林城的授意,林城抵死不认。   奈何邢尚早有准备,拿出这些年林、张两家来往的凭证,都是些不干净的利益来往,林城简直是百口莫辩,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一片冰凉。   他早年与张家确实有些来往,只是这些东西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查到?   很快他便知道了答案。   张大人唯恐林城拖累,自己站出来将事情抖落了个干净,关键时刻,只能想着先将林城退出去,保住自己初登后位的女儿。   林城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朝堂上上演了一出狗咬狗好戏,弄得是乌烟瘴气,重戮震怒,将林城与张大人压入大牢,待事情查清后在做处置。   谢陵瑜听到这个消息时,人在自家院前,与孙黔几人品茶聊天,邢雅娴在府中静养,有人盯着她一举一动,恰好他们几个男子,也不好这个时候去探望,便约在谢府小聚。   青丘玦为了不引人耳目,又换上了粗布衣裳,只是衣服是谢陵瑜特地吩咐做的,用的是好料子,尺寸也刚好合适。   谢家如今封侯,谢府的牌匾原本应该换成安贤候府,谢陵瑜却婉拒了,只道:“一身功名身外物,忠君不二乃本分。”   这句话传到重戮耳中,又是龙心大悦。   孟毅着咂嘴,啧啧称奇,“我说云楼,你这说话就是不一样,有水平!”   孙黔颔首表示赞同,放下茶盏道,“灯寂大师已在赶来的路上,今日傍晚便能到。”   这话他说的自然,青丘玦神色却微不可查的一僵,不着痕迹的侧目,瞧了一眼正在喂鱼的谢陵瑜。   谢陵瑜挠挠眉心,心头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看来自己果然是最后知道的那个,偏偏知道之后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他没有接茬,而是轻声问,“莫湖附近的百姓如何,可有妥善安置?”   青丘玦点头,语速有些快,“洪水将村落都冲没了,我们的人已经将百姓安置好了,林城一心治水,没有察觉。”   “林家也风光够了,恐怕这下林城是真的出不来了。” 谢陵瑜抿了口茶,淡淡的笑着。   他目光看向青丘玦,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哪怕他们如今不过是君子之交,大局也未定。   谢陵瑜垂下眼,一口热茶温到心头,似他将情愫藏进心底,暗暗想着若日后阿诀身边无人,他未必不能做那知心人。   缘,不争取争取如何知道呢?   ——————   皇宫御花园。   闲亭中二人对弈,心思却都不在棋局上。   重戮将棋子扔回棋篓中,叹息一声。   灯寂大师双手合十,敛目道:“陛下,何故如此?”   重戮起身,摇晃着背起手来回走动,半真半假的问,“国师料事如神,怎会不知朕心中所想?”   灯寂大师沉默片刻。   忽而将手中的佛珠放在棋局上,那佛珠圆润光滑,一看就是被主人悉心保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中间的一颗竟生了裂纹,在一颗颗圆润饱满的佛珠中,显得极为明显。   重戮自然也看到了,脸色倏地变了。   灯寂低喃道,“这串佛珠乃师傅所赐,自我拜入潭天寺便一直带着,他老人家早已功德圆满,位列仙班,谁料前些日子我诵经焚香,手中却传来一声脆响。”   灯寂大师闭眼念了句佛号,这才缓缓道,“龙凤难合,天灾不断,佛珠朝南,水之所向。”   “陛下,您可明白?”   重戮面沉如水,眸中一片晦涩,他沉声道,“多谢大师提点。”   龙凤难合,乃张家。   南边之水,只有林家莫江最大。   难怪来往甚密,这分明就是合起伙来算计他,想必礼部这一事中,少不了林城授意!   重戮望着灯寂大师离开的地方,突然掀了棋盘,眼中压抑着怒火。   好一个张家林家,他给自己拉拢的两大势力,没想到竟是最大的阻力。   真是胆大至极!   “来人。” 重戮咬牙道。   周喜低眉顺眼的走出来,“陛下。”   “给朕审张、林两家,派人去查莫湖的情况,还有皇后与朕的八字!”   周喜领旨退下,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那嘴角微微一挑,很快又归于平整。   林城前一刻还在大牢里耀武扬威,狱卒们也不敢亏待他,毕竟往日的积威仍在,谁知后一秒就被押入了邢部,邢尚站在布满刑具屋中负手而立,见他狼狈的跌在地上破口大骂,露出个淡笑,只不过眼中一片薄凉。   “林将军,陛下有旨,得罪了。”   林城瞪大眼睛,挣扎的动作停下,随即又大声质问,“这不可能,邢尚,你少给老子玩花样,陛下不可能……”   邢尚懒得和他废话,眼皮子一抬,狱卒们便齐齐上去将人按在木椅上绑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林将军还得认清形势啊。”   邢尚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林城嘴里的叫骂很快变成了惨叫,渐渐消失在刑部大门的尽头。   林城如今自身难保,手下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正因如此,前往莫湖的探子很快便带回消息,莫湖周遭的村落无一幸免,洪水泛滥,堤坝屡修屡塌,各个村落的村民们被迫搬离莫湖附近,好在当地富商宅心仁厚,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栖息之所。   重戮怒火中烧,上朝时大发雷霆,收缴林城全部兵权,张皇后被囚禁在冷宫。   天子震怒,万人俯首。   谢丞相退朝归来,神色有些疲惫。   谢陵瑜只得亲手为他煮上一碗热茶,谢丞相接过,叹了口气。   77 莫城   “父亲,孩儿是来辞行的。” 谢陵瑜缓缓开口,袖中的手有些潮意,静候谢丞相发问。   可谢丞相什么都没问,似乎心中有数,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交代他多加小心,嘱咐完后,一时也没了旁的话要说,只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父子俩沉默许久,谢陵瑜忽而粲然一笑,“父亲,孩儿定平安归来。”   谢丞相见他如此,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他转身负手而立,慢悠悠道:“行李为父交代谢管家收拾好了,你且放心去罢。”   知子莫若父,这一番话令谢陵瑜安下心来,没有依依惜别之意,他只身一人入宫请旨,重戮正是愁眉不展之际,谢陵瑜主动请旨犹如雪中送炭,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哪有推拒之理?   他当即下旨,命谢家大公子前往莫湖治水。   京中权贵再度哗然,恍惚间再度忆起当初谢丞相的辉煌,不难想象谢家日后门槛要被踏破的局面。   谢丞相之子再次名动京城,现如今林家已倒,还接二连三的触陛下霉头,再难翻身了,京中风向大乱,依附林家的权贵急于寻找新的大树乘凉。   可这些并没有让身处风暴中央的人放在心上。   谢陵瑜跳下了马车,抬头便骤然停住了。   谢府门前早早备好了马车,而马车前倚着个清瘦的身影,他抱臂倚在马车旁,腰侧别着弯刀,正偏头看过来。   风声略过耳畔,吹起了马车上的丝带,不小心缠到了那人的墨发。   谢陵瑜忍不住抬步走过去,眼前人比他略高些许,他需微微扬起头,伸手为他摘去丝带,捋顺发丝。   青丘玦没躲,挑眉看着他,等到完事了,这才退后一步,略微欠身,“多谢公子。”   谢陵瑜轻笑摇头,不做纠缠,进府与孟毅道别,也让他给孙黔带句辞别的话,此行不好带上他们遭罪,再见也不知何时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孙黔居然也在,谢陵瑜嘴角上扬,心中是一片温烫。   孙小将军对他一行礼,郑重道:“谢兄此行多多保重,京城有在下与孟兄,你且放心。”   谢陵瑜回礼,“多谢。”   孟毅越过孙黔,不舍的给他一个拥抱,他们二人自相识以来很少有分别的时候,这一去早说数月,多则半年,叫人如何舍得。   谢陵瑜也回抱他,心中也不好受,低声安慰道:“我已给贺蔚书信一封,若是闲来无事便与他去寻孙小将军聚聚,京中诸多事宜就交给你了。”   “雅娴妹妹你多看着些,父亲若是操劳,你便拦着些,知道了吗?”   孟毅一一应声,最后深吸一口气,用力的拍拍他的背,将人推回青丘玦跟前,挥了挥手,“去罢,京中一切有我们…… 你们万事小心。”   青丘玦站在一旁,静静与谢陵瑜一起拱手道别,他没有吭声,离别之苦早已化作烟灰埋葬在心底,更何况此行不是他一人。   这次只有他们二人前往。   林城被革职后,莫湖更是一团乱麻,急需一个引领他们的人,治水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挽回的。   散沙堆不起坚实的堤坝,不难想形势的严峻,回想这一路走来,多少天灾人祸,分明可以避免,可位高权重的人选择视而不见,放任成灾。   谢陵瑜没有坐在马车里,行至郊外后,便与青丘玦并肩坐在马车的栏板上,摇摇晃晃的一路闲聊看着风景。   “阿诀,莫湖坐镇的是哪位能人?” 谢陵瑜靠在门板上,好奇的问。   “戮” 可真所可谓是卧虎藏龙,鹿回能算上是一代神医,这让他愈发好奇更多的人,也不知道青丘玦是哪里找来的。   青丘玦斜睨他一眼,“你很好奇?”   谢陵瑜点头,目光一片诚恳,状似漫不经心道:“想了解你,这些自然是想知道的。”   “……” 青丘玦不自在的偏开头,“富商是金缠,狐面也在。”   狐面他不陌生,金缠的大名也够响亮,毕竟论起铁公鸡一毛不拔,谁也拼不过他。   谢陵瑜现在差不多摸清楚 “戮” 的内部情况,与他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此前他交代玄一盯着“戮”,那会儿还是针锋相对,如今就没那必要了。   更何况,“戮” 或许早已发现了他们的小把戏,只不过不痛不痒,便也懒得去管了,青丘玦怕是早就知道了。   谢陵瑜也不慌,并没有觉得窘迫,反而勾起了淡淡的笑容,自怀中翻了翻,掏出一枚黑白玉佩,在光下泛着润色,正是 “危旗” 样式。   这是危楼星君独有的旗符,可号令黑衣白衣,危楼虽不及 “戮” 庞大,但也是一方大势力,只不过它平日里不惹是非,不愿犯险,过于低调了些。   如今既已决定趟这趟浑水,又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青丘玦见到他手中的玉旗,神色微微一变,下一刻,谢陵瑜便将玉佩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 你?” 青丘玦望着手中的玉旗,有些愣怔。   谢陵瑜坦坦荡荡的用肩膀靠住他的肩,“你想必早已知晓,不过玉旗仅此一枚,你可别丢了。”   说着他一顿,又小声道,“丢了也没关系,以后混个脸熟就行。”   青丘玦攥紧手中的玉佩,眼前的人坦坦荡荡,似乎无论对哪个 “阿玦” 都是如此,一眼看过去干净通透的像是清潭。   可自己假死时压根没在意过他,如今 “活过来了” 却仍要欺骗他,他分明有坦白的机会,可因为无聊的逗弄,硬生生的错过了。   现在是进退两难,贪恋暧昧,又怕说清后云楼会因此与他心生隔阂,从而远离他。   真是咎由自取。   青丘玦面无表情的内心天人交战,混杂着一些脏话,半晌才心虚的低下头,声音暗哑的道:“好。”   然后将玉旗放进怀中,是紧贴心口的位置。   莫湖位于南方。   离京城还算有些距离,若非如此,林城也不能瞒天过海,多快活那几天。   玄一在谢陵瑜得知消息那天,便带着人前往莫湖,先他们一步到。   这次的事态比他们想象的更严峻,不仅仅是水灾,沿途城镇的百姓毫不避讳的谈起莫湖水灾,民众积怨已深,根本不畏皇权,痛骂朝廷迂腐。   还好因为他们之前的事迹,百姓对他们还算理解,并没有与朝廷混为一谈。   越临近莫湖,戾气便越重,稚嫩的孩童拍手唱起讽刺圣上昏庸的歌谣,唱完哄堂大笑,这一幕竟令人心中发寒。   谢陵瑜并不觉得愉悦,只觉得心口发闷。   一路颠簸,马车行进到一半被迫停下。   四处遍布着房屋倒塌后的残骸,泥土湿润软烂,马车无法继续前进,好在他们二人带的东西不多,背上包袱也不觉得吃力,只不过湿哒哒的泥土不一会就将靴子与衣摆弄得一片狼藉。   谢陵瑜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向不那么讲究,就是青丘玦一直沉着脸,看样子是将林城在心里千刀万剐了无数遍,眼看着靴子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青丘玦停下脚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脚尖轻点身侧的废墟,跃上粗壮的树枝,低头眼神认真道,“树上干净些。”   谢陵瑜先是一愣,随即止不住的想笑,愈发觉得青丘玦一脸嫌弃的样子好玩极了,青丘玦的嘴角在他的笑声中愈发下平直,最后泄气的叹息,语气里带着点恼怒,侧过脸不看他,“你上不上来?”   “这便来。” 谢陵瑜见好就收,敛了笑容,只是眼中星星点点的笑意久久不散。   两人掠过废墟,似是穿梭在村落间的飞雁,他们要前去的地方是莫城,金缠、狐面以及当地的官员都在那里,这次水灾淹了不少村落,莫城却安然无恙,水往低处流,倒也真是巧合。   谢陵瑜一身狼狈,青丘玦也好不到哪去,两人抵达莫城时,忽然被一抹金色晃了眼。   莫城城门大开,百姓来往,在一片灰朴的颜色中,那金色格外嚣张,谢陵瑜第一眼压根没看到脸,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定睛一瞧。   只见那人腰间别着金元宝配饰,手持一把鎏金折扇,整个人散发着珠宝的金光,瞧着富贵的很,他不合时宜的想,还好重戮没瞧见,这一身明黄锦袍似乎要将造反二字写满全身。   青丘玦的脸色更黑了。   金缠却毫无察觉,脸上笑出了一朵花,迫不及待的朝他们这里走来,充满八卦的眼神黏在谢陵瑜身上,看的青丘玦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金缠。” 微微咬牙的声音响起。   金缠一愣,抬头看见老大的脸色很不好,下意识后退一步,再一瞧好家伙这一身狼狈,难怪如此。   他觉得自己懂了,挥手命人去准备衣物,凑到青丘玦跟前谄媚道,“老大,衣物都给您准备好了,客栈是咱们在这最好的,您啊就放心住,好好休息。”   金缠一边说,一边眼神还在打量谢陵瑜,明知故问,“这位是……”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吞了口口水,莫名有些紧张,“在下……”   话未出口就被打断了,青丘玦显然忍无可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你爹。”   金缠一噎:“……”   男人果然都是阴晴不定的。   谢陵瑜也惊异的抬头,青丘玦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五指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人朝里走。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能和老大叫板吗?   不能。   金缠背地里撇撇嘴,看了一眼手上新得的鎏金扇,又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老大,走错了在这边!”   青丘玦头也不回,金缠只好憋屈的一路小跑跟上,令他感动的是谢陵瑜几次三番回头看他,好像生怕他丢了。   金缠追了一会,眼看就快追上了,却突然停了下来,缺了根筋的脑子突然就转过弯来,眼睛逐渐瞪大。   不对啊。   老大和谢家小子什么时候如此要好了?   78 莫随   作者有话说:预告: 掉马倒计时了   谢陵瑜见金缠突然顿住,以为他不高兴了,只好回头苦口婆心的劝青丘玦,奈何手腕上的力气还隐隐有加强的趋势。   看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青丘玦不悦的拉着人往前走,心中琢磨着回去要扣着点金缠的开销,省的一天到晚在外头招摇过市。   忽而听闻一声无奈的叹息,“阿诀,我累了。”   脚步倏地停下,青丘玦背脊僵直,手上不自觉卸了力道,谢陵瑜眼睛一亮,反手握住他的手往回带,再接再厉道,“你瞧咱们身上如此狼狈,想必金公子已经准备好热水了。”   据他观察,这对于阿诀来说,应该很诱惑。   果不其然,青丘玦犹豫了一下,顺着他的力道半推半就的就往回走了,金缠不小心目睹了全程,一下子觉得自己错过了好多东西。   “不是,老大……” 金缠表情呆愣,喃喃自语。   你这不对啊,你不应该甩开这位谢公子的手,然后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擦手,接着高贵冷艳的甩下一句 “别碰我。” 吗?   老大你怎么回事啊!   结果被青丘玦一记眼刀甩过去,他瞬间老实了,把疑惑吞进肚子里,讪讪的跟在他们身后,眼神隐晦的在两人之间流转,试图窥视隐情。   谢陵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主动抛了个话头,“怎么不见狐面公子?”   金缠瞬间一扫阴霾,义愤填膺的将那鎏金扇打的 “啪啪” 作响,“说起这个就来气,老大你可管管他吧,狐面这阴损玩意将傀儡乱扔,给我败了多少生意了!”   青丘玦终于施舍了个眼神给他,还未说话,便听闻一声冷意森森的嗤笑,“我说臭蛤蟆,好处你没少拿,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你说谁臭蛤蟆,你个,你个……” 金缠脑子里蹦出太多外号,一时竟不知骂哪个最恶毒。   狐面这次是清秀公子的打扮,用这张脸做出个邪笑的表情,显得有些吓人,“你什么你,再敢告我黑状,爷今晚把傀儡送你床上。”   “你敢!”   “你要试试吗?”   两大统领像是幼童一般拌嘴,谢陵瑜神色复杂。   被他们吵的头疼,青丘玦阴着脸,咬牙道,“都给老子闭嘴。”   狐面算是能给青丘玦几分薄面,意犹未尽的闭上嘴,金缠只好愤愤不平的偏开头,真是不想看着阴损玩意,呸!   两人暂时休战。   “又见面了。” 狐面看向谢陵瑜,露出个谈不上友好的笑容。   谢陵瑜知道他性格如此,也见怪不怪的点头,“好久不见。”   狐面挑眉,先金缠一步做了个 “请” 的手势,惹得金缠吱哇乱叫,青丘玦眉头紧锁,隐忍的走在前面。   最后四人一起来到了客栈,一路上金缠都在斤斤计较翻旧账,到了地方才休停下来,屋内备好了热水,谢陵瑜和青丘玦简单的沐浴一番,一来二去的也没了倦意。   待到谢陵瑜穿戴好走出屋子,发现他们三人正坐在桌前论事,金缠收了那副商人嘴脸,正说着莫湖水灾的情况。   青丘玦翻看着账和狐面记录的修堤情况,眉头紧锁,看来是不容乐观。   谢陵瑜没有打断他们,自己静静的在青丘玦身侧落座,见金缠滔滔不绝的说着,谢陵瑜便递上一杯茶,金缠说到要点上也没想太多,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倒是青丘玦掀起眼皮子瞧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揉揉眉心。   谢陵瑜听了一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如今这银两是大把大把的往外头花,可修堤效果仍不尽如人意。   莫湖乃是莫江之水流入形成的一个不小的湖泊,要想止住莫湖源源不断的水,还须从莫江下手,好在莫江附近并无村落,否则不难想洪水来临后的惨烈。   倒真怪不到当地,这大水来势汹汹,根本来不及修,奈何还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更是雪上加霜,修到一半的大坝被一下子冲塌,好在有经验的老人发现不对,撤离的及时。   否则怕是损失惨重。   湖水上涨,如今只能先疏通几个支流,否则难以进行下去,可要疏通谈何容易,先不说需要多久才能疏通一个支流,就单单说这过程凶险,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   谁愿意接这活儿呢?   谢陵瑜凝眉沉思,主动开口,“如今可有自愿去疏通支流的?”   他强调了 “自愿” 二字。   狐面古怪的笑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带上了探究,视线顺着谢陵瑜游弋到青丘玦身上,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这两个人倒真是很像呢。   皆是京城官宦子弟,却总能与布衣共情。   何等有趣?   谢陵瑜没注意到他,只见金缠面露犹豫,“有是有……”   只是人数远远不够,而且他们无法保证这些人的安全,不敢轻举妄动。   谢陵瑜知道他的意思,可这事拖不得,治水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还须想个办法先遏制住水患,这才能想如何根治。   “等不了,得先在莫江挖几处支流。” 青丘玦蹙眉,吩咐金缠,“再去问问有没有自愿的,没有那便补上我们的人。”   金缠还在犹豫,便听青丘玦说了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算上我。”   金缠瞪大眼睛,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第一个反对,急道,“不行!老大你怎么能去呢,这事儿是闹着玩的吗?”   青丘玦一脸莫名的看着他,不耐道,“谁跟你闹着玩?”   狐面难得与金缠统一战线,皱着眉头看他,“你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天灾是无法预料的,若是真出了事……   “哪一步?” 青丘玦表情很淡,谢陵瑜察觉到他有些生气了,“我若回不来你们如何?”   金缠急得头顶冒烟,来回踱步,闻言立即 “呸呸呸” 了三声,还拉着青丘玦一起,非让他 “呸” 个三声。   青丘玦偏偏不如他意,只是异常认真的道,“你们如何,他们的家人便如何,明白吗?”   这句话令谢陵瑜心尖一颤,在最柔软的地方荡起阵阵涟漪。   狐面整个人一顿,若有所思的垂下眼。   金缠踱步的动作停了下来,表情有些愣然,旋即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喃喃道:“老大……”   是啊,他怎么忘了。   若老大真是那样弃别人性命于不顾的人,自己又怎么会有今日呢?   很多年前金缠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蜗居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整日蓬头垢面,遭人嫌弃,他似乎从记事起便没有在抬过头,时不时被打的伤痕累累,也没银两去瞧病,精打细算着早已馊了的饭菜,浑浑噩噩的活着。   好像他的人生里只剩下这两个字,“活着”。   那会儿他还没有名字。   直到黑色的衣角掠过,有人扔给他几锭银两,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抬头。   这位黑衣公子不嫌弃他,也许对于公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金缠记了很久。   所以后来偶遇到青丘玦,他内心是狂喜的,即便知道这是条不归路,他也毅然决然的踏上了这条路。   那会儿,他也没想过自己。   更没有留过后路。   这话说的窝心,轻而易举的安抚了金缠。   谢陵瑜也点头同意了青丘玦的提议,“也算上我。”   青丘玦皱眉侧目,嘴唇动了动,但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手指不自觉的蜷缩在一起,像极了他复杂的心绪。   “…… 嗯,吩咐下去。” 青丘玦道。   很快。   京中来人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据说是位公子,还是那位安抚紫州难民,平息繁镇瘟疫的公子,乃是当朝丞相独子。   众人彷徨到心莫名安了些,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他们虽不信朝廷,但谢丞相在民间的声望一直很高,而这位谢公子一连解决了诸多困难。   他们如今六神无主的,倒也不是不能试着信一信。   管辖莫湖地域的是林城的属下,名唤莫随。   莫随一得到消息,便匆匆赶往客栈,他刚从莫江回来,一身衣裳都没来及换,唯恐怠慢了人家。   谢陵瑜瞧见他满身污水的狼狈样子也是一惊,连忙命人准备热水和换洗的衣物。   “小人莫随,见过谢小侯爷。” 莫随恭恭敬敬道。   谢陵瑜摆手将他扶起,“莫大人不必多礼,在下更愿听大人唤我一声云楼。”   莫随眼中闪过笑意,看来传闻不假,这谢公子当真是个谦逊有度的君子,“谢公子客气了。”   他目光掠过后头的青丘玦,冲他礼貌的点点头,谢陵瑜顿时对莫随好感倍增,愣是推着人先进去沐浴,以免染上风寒。   莫随盛情难却,红着脸进去了。   谢陵瑜拉着青丘玦在自己身侧坐下,两人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停下来商讨几句,那图上画着的是莫江与莫湖。   不过片刻,莫随便出来了,见状赶忙上前,细细的给他们说莫江的构造。   莫江有两个支流,一个通向椿城的隋江,一个通向落雁镇的雁江,而莫湖便是水流通往雁江时,又形成的一个分流。   莫湖虽没有隋江和雁江大,可坏就坏在莫湖地势低洼,大部分积水一股脑的倒向莫湖,反倒是两江流域附近的城镇相安无事。   其实办法倒是有,谢陵瑜和青丘玦方才也说了,便是在莫江再开辟两道支流,分别通往临近的城池,重修莫湖的堤坝。   可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极难。   谢陵瑜问莫随,“眼下可有对水灾经验丰富的老人愿意前去的?”   原本都最好了莫随说 “没有” 的准备,没想到莫随没有犹豫,“有。”   谢陵瑜眼睛一亮,赶忙追问,“是谁?”   莫随笑了笑,“我。”   当然,不仅仅是他。   谢陵瑜和青丘玦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莫随只得继续道。   “二十年前这里也曾爆发过水患,当年参与治水的便有家父,后来父亲意外离世,家中留下的手撰相关书籍有多本,小人自小翻阅,前几年也参与了几次治水,应当算得上有经验。”   莫随这一席话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谢陵瑜欣喜的看着他,“自然算得上,我们对此一窍不通,还得仰仗莫大人了。”   “不敢当,谢公子言重了。”   79 赈灾银两   作者有话说:金缠: 得了呗,意思就是从聘礼里头扣呗。 (#`皿 ′)< 怒怒怒怒怒怒!!!   三人座谈,这一坐就是一下午,待捋清整个计划,天色昏暗,已然是傍晚了,他们原本想留莫随一同用膳,却被他婉言拒绝了。   谢陵瑜也不强求,送走莫随后心神一松,忽然觉得饿的厉害,特别想念当初在刘府的一碗汤面。   青丘玦在案前核对账目,感受到他的视线,微微一顿,“我去命人准备些……”   “阿诀。” 谢陵瑜轻声唤道。   青丘玦手一松,账本便倒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喉结滚动,垂眼状似漫不经心道:“嗯?”   谢陵瑜凑近了些,灿若星辰的眼中带着可怜巴巴的的意味,“想吃汤面,你做的汤面。”   “呲啦——” 是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   青丘玦面色平静,不动声色的扶正椅子,淡淡的问 “加蛋吗?”   谢陵瑜先是一愣,旋即笑着点点头,“好。”   他看见青丘玦步伐稳健的朝外走,似乎正常的很,只是露出的耳廓鲜红,却让他尝到了甜头。   谢陵瑜垂眸掩住汹涌的情绪,搭在椅子上的手缓缓收紧。   也许阿诀并非毫无察觉,再敢想一点,他或许也并非无动于衷。   谢陵瑜回想着青丘玦红透的耳廓,呼吸微微有些乱了,眸色暗沉下来,一些更亲昵的画面在脑中不停闪过,并不那么清晰,却令他异常兴奋。   “在想什么。” 冷清又淡漠的声音响起,似惊雷劈过,吓得谢陵瑜浑身一颤。   谢陵瑜呆愣的侧目看过去,只见青丘玦站在屋外,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里头的荷包蛋蘸着汤汁格外有色泽。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青丘玦神色似乎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自己分明也没想什么啊,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   “没,没什么。”   谢陵瑜结结巴巴的回答,心虚的迅速回想刚刚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脸上有没有露出一些微妙的表情,但是属实是想不起来。   青丘玦端详着谢陵瑜的表情,有些狐疑,他方才还未进门,便看见谢陵瑜的表情十分晦涩难懂,垂下眼帘的样子与平时温润的模样大相径庭,更像是蛰伏的猎者,不小心泄露出一丝占有欲。   眼下被发现了却蔫头耷脑的,方才露出的危险感像是他的错觉,青丘玦缓步走过去,谢陵瑜眨巴着眼睛抬起头,露出个讨好的笑容,“阿诀你真好。”   青丘玦偏开头,低低应了一声。   碗被放到眼前,谢陵瑜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两人面对面嘬着面,青丘玦原本没什么食欲,但看着谢陵瑜吃的正香,嘴里的面条似乎也有了鲜香。   谢陵瑜心虚的紧,鼻尖都渗出细密的汗珠。   用过晚膳,两人便商讨着分发赈灾款。   “你我二人还是得去走一遭。” 谢陵瑜沉吟片刻道。   虽说如今治水是第一要紧的事,可也不能草草的将赈灾的银两分发下去,其一是此事本就是朝廷之过,乃林城知情不报所致。   其二,他们也需要去亲眼瞧瞧百姓们如今的生活状况,若是有怨声还得及时安抚。   青丘玦赞同的点头,中途金缠来了消息,人员的缺口已经被补上,自愿参加的人竟然不少,这是令众人出乎意料的。   青丘玦手指轻点木桌,吩咐金缠将他们分为三拨人,一拨修堤,另外两拨则去疏通支流,并在每一拨人中安插几位他们的人,尽力保证百姓的安全。   谢陵瑜静坐在一边,替他核对账本。   待到金缠离去,谢陵瑜才抬眼看向青丘玦,青丘玦下意识揉了揉手腕,随即似乎想到什么,又漫不经心的方下。   可谢陵瑜本就擅长察言观色,更何况是他格外关注的人,几乎同时就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阿诀。”   青丘玦动作一僵,妥协似的将手腕搭在桌子上,无所谓的晃了晃,声音有些低,“有些旧伤,不碍事。”   他眼中闪过寒芒,谢陵瑜看的分明,见青丘玦不愿提起,他也没有深究。   只是夹带私心的悄悄将手搓热,等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这才试探性的伸出手,温热的触感轻轻落到酸软的手腕上,青丘玦却觉得很痒,这种酥麻的感觉一路从手腕蔓延到心头,令他差点忍不住抽回手。   但为了不显得奇怪,青丘玦屏住呼吸,勉强忍住了。   谢陵瑜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将椅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小心又仔细的替他按揉。   窗外月轮高悬。   夜里显得很是寂静,静到五感格外敏锐,许是二人心虚的半斤八两,平日里的洞察能力散了个干净。   谢陵瑜若稍微一抬头便能瞧见青丘玦专注的目光,青丘玦若心里头没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会发现谢陵瑜的手微微发颤。   清潭一晃,泥水相融,浑浊之下,怎辨心意呢?   ——————   次日一早。   金缠与狐面便侯在客栈门口,两人也不说话,各自瞧不上的看另一边。   今日他们没有带多少人,除去分发赈灾款的,也就是车夫与随从了。   这里的随从仍是青丘玦,他与车夫一同坐在车板上,令金缠一路都坐不踏实,战战兢兢,狐面就看不上他这样,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忍住将人一顿讽刺,谢陵瑜瞧着好笑,摇了摇头便起身掀开帘子。   互骂声一停,金缠没好气道:“让你管不住嘴,将谢公子吵烦了吧!”   狐面冷嗤一声,其实两人都知道不是这个原因,只不过是见缝插针罢了。   但很快,他们就放肆不起来了。   谢陵瑜轻轻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笑着道:“老伯可否移步车内,在下想同友人叙话。”   车夫是位憨厚的中年男人,闻言直摆手,说自己可以去后面的马车,谢陵瑜好说歹说才将人哄进去,坐在了青丘玦身侧。   青丘玦轻轻一笑,谢陵瑜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坐着,没有半点尴尬,反而悠然自得。   听见后头的嘲闹声骤停,他们相视一笑。   车内那就是另一番境地了。   狐面和金缠面对着车夫憨厚老实的脸,到底是没脸扯掰下去,三人不尴不尬的眼神各看一处,坐立难安。   偶尔视线对上了,车夫还憨厚的冲他们笑。   金缠尬笑:“哈哈……”   狐面扯扯嘴角:“呵……”   他们也只好僵硬的笑笑,然后又是一片寂静,金缠追悔莫及,真的是难熬紧。   早知道他刚刚就该收敛一点,谢公子这招也太损了,一定是和老大待久的缘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缠都已快将车壁抠破了,马车这才不疾不徐的停下了,他们都如释重负的吸了口气。   谢陵瑜跳下马车,眼神环视四周,这里似乎是废弃的村庄,被打扫干净成了附近村民的暂住地,莫随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见他打量着周围,便出言解释。   “此处乃小岩村,这便是我同公子所说的,二十年前家父曾参与过治水的地方。”   谢陵瑜闻言很是惊讶,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在里头,他没想太多,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抬步走进村子。   金缠与狐面在后面负责分发赈灾银两事宜,莫随与青丘玦便跟着谢陵瑜一起进入村子。   一眼望去村子不大,人却很多。   应当是好几户人家挤在一个屋子里,此刻正围坐在自家门前择菜闲聊,只是眉间多少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愁绪。   谢陵瑜今日身着白色打底,墨色点缀的锦袍,右胸绣着一只仙鹤,衬的人愈发丰神俊朗,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走到一个适当的距离停下,淡笑着一拱手,“叨扰诸位父老乡亲了,在下谢陵瑜,京城人士,今日前来分发赈灾款,还请各位见谅。”   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众人早就听说过这谢公子大名,如今一瞧当真是没话说。   莫随不似林城一派,早早将事情告知百姓,这也减轻了谢陵瑜的负担,百姓对这位前来救灾的公子并无敌意。   但也没有多么热络,毕竟如今家都被大水冲没了,任谁能笑得出来?   谢陵瑜也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是眼神一扫四周破败的样子,低声吩咐莫随,“还是得将小岩村翻新一下,治水不是易事,也急不得,莫大人还请看顾一番,翻新的银两由在下承担。”   莫随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连连应声,“多谢公子,小人替百姓们谢过您!”   他们的声音不大,只有附近的几人能听见,但村民们瞧平时沉稳的莫大人如此欣喜,想来也是好事,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来。   倒是狐面抬眸瞧了他两眼,眼神中透露着几分意味不明,这与他眼中的权贵大相径庭,在他的故乡,君王是天,权贵是云,依附着广阔的天空,换了一代又一代。   可他如今却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青丘玦注意到他的目光,挑了挑眉,没搭理他,任由他琢磨去了。   谢陵瑜没有去打扰百姓,只是给莫随提了提翻修的意见,以及可以在村子后面的空地上在建一排屋子,否则若是治水过程不顺利,村民几户人家又挤在一个屋里,有些摩擦很容易生火。   莫随越听这嘴角咧的就越大,谢陵瑜说起盖房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银子,金缠多少次欲言又止都被青丘玦冷眼瞪了回去,站在一旁替他肉疼。   他们还要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谢陵瑜与村民道别,村民大多也都愿意给公子个面子。   “莫大人留步,日后就劳烦大人帮衬了。” 谢陵瑜一拱手,诚恳道。   莫随这会儿是喜上眉梢,真心道,“能遇见谢公子,是我等的福分!”   两人互相恭维片刻,谢陵瑜便先行离去。   金缠乐颠颠的跟上,心说没想到今日居然没花银子,转头就被青丘玦拎住了后脖子。   “建房的银两从聚宝阁扣。” 青丘玦低声道。   金缠:“……”   80 心悦   作者有话说:下章…… 懂的都懂 (ˊ?ˋ*)?   “老大!” 金缠登时要叫唤,却被后脖颈上愈发加重的力道所胁迫,这才不情不愿的应声:“哦……”   青丘玦满意的收回手,恰逢谢陵瑜回头,他敛了神色,抬步跟了上去。   金缠站在原地,目光跟着二人的身影晃动,摩挲着下巴暗自揣测,却实在是看不懂他们的关系,无奈的挠了挠头,慢慢往前走去。   莫随送过他们,脸上的喜色难消,转头便毫不吝啬的将此事告知百姓,没有一丝揽功的意味在里头,有的只是纯粹的激动,替村民们高兴,“大家听我说,谢公子方才……”   他将事情娓娓道来,村民摘菜的手都不知觉的放下,仰头望过去,脸上都是自己不曾察觉的笑。   待他将此事说完,村民一片哗然,眼中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一层晶亮的希望。   每个人心头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这位谢公子会像传闻里的那般,给他们带来福泽吗?   如今他们,也算是有盼头了。   而谢陵瑜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成为了村民们生活下去的指望,他此刻踏上一块废墟眺望莫江,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每次抨击在岩石上,都发出 “轰隆” 巨响,令众人的表情严肃起来。   谢陵瑜负手而立,望着那江水冲击在岩石上溅出的白浪,眼中是一片沉静。   此乃莫江,水患根源处。   莫江真的很大,大的让人心底刚生出那几分豪情壮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派凝重的深思。   谢陵瑜特地束起的墨发被风扬起,凭添了几分少年郎的意气,他看着莫江出神,不但没有心生退怯,反而有种跃跃欲试。   实则情况并没有很糟糕,他们只需要稳住水情,先江莫江积水导出,多挖几个分支流向隋江与雁江,待将水位平稳,方能修建好堤坝。   剩下的,就完全可以放手交给莫随等当地官员了。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参与治水的人员已经到齐,青丘玦命狐面领着他们,几个队伍有条不紊的安排治水事宜,这里头大多都是有经验的,水性都很好,更何况青丘玦早已安插了他们的人在其中。   谢陵瑜走在最前面,为了方便换上了一身劲装,江水毫不客气的溅到他们身上,似是示威,众人按照定好的流程疏通江流,莫湖那里仍在艰难的修筑堤坝。   众人埋头苦干,阳光淡去,显得幽寂。   来时是正午,去时天暗沉。   夜里看不太清,水路湿滑,恐有危险,便没有继续下去,他们同百姓告别,谢陵瑜与青丘玦回到客栈,洗去一身污浊。   治水难得是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个耗费人力的过程,急也没有办法。   劳累了一整天,谢陵瑜倒不见疲惫,他坐在案前核对着账本,他手拨算盘,几乎有了残影,嘴里还念念有词,“五万两千六百两…… 八百二十两……”   青丘玦沐浴出来,周身萦绕着尚未散去的雾气,抬头就瞧见他头发也不擦,专注的算账,看来这是打定主意要重戮大出血了,他心中略微一想。   可就这么一会儿走神。   待他反应过来时,低头望去,不知何时手中的白布竟已经搭上谢陵瑜肩头的墨发。   而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揉搓了两下,这让沉浸在账本中的谢陵瑜一个激灵,转头一瞧是他,又舒了口气,继续拨弄那算盘。   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似撩拨着心头的软肉,反复研磨。   那份信任被摊开放在青丘玦眼前,轻而易举的取悦了他,青丘玦沉默片刻,慢半拍的替他擦拭头发,手上的力道却是克制的。   “阿诀,今日可累着了?” 谢陵瑜感受到身后的温热,发丝偶尔会被轻扯,他顺着力道摇晃,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恰到好处,很舒服。   青丘玦仔细替他揉搓着发丝,闻言又是一顿,“无妨。   过了会儿才轻笑一声,调侃道:“倒是你,精力还挺旺盛。”   谢陵瑜一拍账本,得意一笑:“原本还是有些疲乏的,奈何一想到这开支……”   剩下的话他没有明说,如今林城入狱,这些年搜刮了不少 “油水”,可要尽数填补自己埋下的恶果了。   谢陵瑜笑的有些蔫坏,就着青丘玦的手抬头,后脑恰好抵在身后替他擦拭水渍的手上,那双眼睛灿若星辰,屋内的烛火跳跃其中。   青丘玦瞳孔骤缩,他的手不自觉收紧,又有些慌乱的松开,胸腔传来强有力的震动。   可他没有第一时间抽身离开,青丘玦凝视着那双清亮的眸子,他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似乎要挤走满室暖光,独占那一处地方。   这种感觉令他忍不住沉沦其中,青丘玦下意识低下头想要看的更清楚,像是着了魔一般,谢陵瑜没有躲,不由自主的抬手抓住青丘玦垂下的衣袖,有些愣然的看着他。   两人的呼吸喷洒的对方的脸上,清晰又暧昧。   青丘玦这才犹如当头棒喝,醒了个彻底,他猛的拉开距离,欲盖弥彰的将谢陵瑜的头扶正,将白布丢给他,声音有些压抑,“自己擦。”   撂下这句话,他匆匆推门离开,谢陵瑜下意识站起来跟着走了两步,手里还抓着那白布,喊道:“阿诀,你去哪?”   青丘玦的声音有些含混,只道,“去交代点事,不用等我。”   那颀长的身影远去,谢陵瑜却像是回不过神似的站在门口良久,他摩挲着手中的白布,耳廓连着面颊绯红,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轻咳两声,似是要将那份旖旎的感觉散去。   方才,他几乎以为阿诀要亲上来……   他有些懊悔方才自己如此怯懦,分明那么近的距离,他却不敢去瞧阿诀的神色。   谢陵瑜擦干头发,躲进暖和的被窝,将头也埋了进去,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光明正大的想。   想一些平时不敢深思的问题。   …… 阿诀对他也许并非没有感觉。   他们方才离得极近,谢陵瑜努力回想着,自己似乎听见了阿诀的心跳,很快。   快到让他难以辨别究竟是谁的心跳。   他扑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似乎也不平稳,带着火热的意乱情迷。   所以。   所以……   谢陵瑜慢慢瞌上眼睛,困倦如潮水般将他吞没,迷糊中他仍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什么甘甜的美梦。   ——————   另一边,青丘玦与狐面、金缠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青丘玦确实是有事吩咐,也不算完全落荒而逃。   金缠听明白了,意思是在村子后面建房的事要抓紧动工,治水不易,总得让人有个指望,别满身疲惫回家还要蜗居在一个破落的屋子里。   若有人家困难,能帮便帮,村子里大多男子都去治水了,地方官员也都在内,自然要照顾好他们的亲人。   莫湖似一盘散沙的人心,到底是聚拢了些。   狐面一言不发的听着,表情有些阴郁。   青丘玦心中有数,起身离开,果不其然,狐面自己跟了上来,青丘玦放慢脚步,两人在客栈后院中的亭子里站立,晚风微凉 ,却很宜人。   “怎么?” 青丘玦侧目看他。   狐面低着头,声音有些暗哑,“怀瑾,君王是天,百官如云,子民乃蝼蚁。”   “这是我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青丘玦轻嗤一声,笃定道:“你若真这么以为,便不会来问我。”   狐面没有反驳,而是靠在柱子上,轻声道:“是啊……”   “我依稀记得父皇当初还是个闲散王族,他告诉我子民是很热情的,并非蝼蚁,君王也难以为天。”   “可后来他登上王座,像是变了个人,与害死我母后的女人生下一个想要加害于我的皇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青丘玦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狐面仰头,眼睛赤红。   “你说是不是帝王无心,是不是登上那高处的人…… 都会如此?”   此处静谧,能将情绪无限放大,青丘玦借着夜色,能将心中的人看个清楚,从父亲到族中小辈,太子殿下…… 最后化作谢陵瑜的脸。   他缓缓开口,夜风中的话语显得温和,“非也。”   “贤君爱民,识官。”   “忠臣不叛国,天下则明君,凌易,你心中已有打算,何必介怀过去?”   狐面的表情有些愣然,心中回味着 “凌易” 二字,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怀瑾,我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脸上的人皮面具戴久了,都忘了自己原本的相貌,他曾以为来到了异国,便能逃过使命,却不想在这里让他遇见了一群傻子。   以身犯险,求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   青丘玦拍拍他的肩膀,觑了眼天色,摆了摆手,“好好想想。”   狐面应声,侧目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独自坐在凉亭的石阶上,觉得寂寞,便召来两个傀儡。   一左一右陪着他。   ——————   屋内,烛火已熄。   青丘玦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放轻动作褪下衣物,这才走到床边。   塌上的人呼吸平缓,青丘玦没有立即上去,心烦意乱的反思。   之前同塌而眠是为了方便,可后来呢?   后来他是因为什么而没有开口,青丘玦自己也说不清楚。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之前那是无意的。   今日,方才。   他到底想干什么?   青丘玦犹豫了,答案几乎就在眼前,可他盯着眼前窝成一团的人,一向果断的猎者,却不敢举起弓箭。   半晌,脚步声离去。   青丘玦走出了屋子,将金缠揪起来给他重新安排了一间屋子,就在对门。   金缠欲言又止,几次看看对面,又看看屋内,觑着青丘玦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老大,你跟谢公子吵架了?”   青丘玦摇头,金缠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他问,“金缠,何为心悦?”   金缠瞪大眼睛,一口气吊在喉咙管,结结巴巴道:“啊…… 心悦就是…… 就是……”   救命啊为什么老大会问这种问题啊!   问题是金缠也不知道金缠他只爱钱啊!   就在金缠绞尽脑汁的想着 “心悦” 究竟作何解释时,青丘玦突然糟心的摆摆手,“行了,去休息吧。”   在他问住口之际,就已经有答案了。   81 人皮面具   翌日。   谢陵瑜悠悠转醒,睁开略显迷茫的眼睛,盯着身侧空荡的位置发呆,半晌,他伸手摸了摸,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温度,也没有褶皱,说明青丘玦彻夜未归。   昨晚飘上天的心思顿时荡到谷底,谢陵瑜心头失落之余混杂着一缕忧愁,凝眉沉思。   会不会是阿诀看出了什么?   一边又忍不住心生希冀,也许是真有要事,干脆在别处歇息了呢?   谢陵瑜心不在焉的起身穿戴整齐,下楼早早候在了客堂,他寻了处偏僻的角落坐着,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楼梯口处。   客堂并没有多吵,是恰到好处的热闹,谢陵瑜看着他们谈笑,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楼上缓步下来,青丘玦整理着袖口,身后跟着金缠狐面,抬眼漫不经心的一扫,轻而易举的发现了角落里的谢陵瑜。   谢陵瑜没由来的紧张,下意识错开了视线,青丘玦亦是如此,他不自在的偏开头,一向稳健有力的步伐一顿,这才慢悠悠往角落走去。   金缠跟在后边打了个哈欠,瞧着他们俩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吵架还是怎么的?   没吵架为什么突然分房睡?   他整个人一愣,也不对啊。   客栈那么多房间为什么非要挤一间?   金缠纠结片刻,奈何脑子里只有钱和如何赚钱,对这感情之事不太擅长,摇了摇头便也放弃了。   谢陵瑜见他一步步走近,哪里还坐的住,干脆也站起身,两人简单的点头致意,一同走向客栈外。   “昨夜……”   “你……”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谢陵瑜看着他,“…… 你先说。”   青丘玦垂眸,伸手捏了捏眉心,“昨夜有事,回来时见你已经歇下了,便没有打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对门已经收拾好了,不必担心。”   谢陵瑜一愣,勉强笑了笑,“嗯,好。”   两人一路无言,各看一边,沿途的风景似乎都没有往日鲜活,谢陵瑜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意,问起金缠村子翻新和建房的事。   金缠听了下意识瞄了一眼青丘玦,心说这俩人还真是心有灵犀,也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也不通个气。   他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马车里有金缠喋喋不休,恰好缓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谢陵瑜听的认真,作祟的私心被压下,找到了平日的畅意。   很快,马车便停了下来。   莫江已至,谢陵瑜一行人跳下马车。   人员各就各位,已经准备好事宜,谢陵瑜望着汹涌的浪,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今日的浪,似乎比往日都要大一些。   江水溅到身上,混杂着细碎的泥,谢陵瑜抬手擦了擦,又被一个巨浪扑在脸上,好在及时扶住了一块岩石,稳住了身形。   “谢公子——” 远远听闻有人叫他,谢陵瑜转头望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这是当地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男人,此刻一身狼狈,走来的路上还被浪扑了一下。   谢陵瑜只好也往他那去,布料蘸水拖的人步伐沉重,两人艰难的相会,那中年男人抹了把脸,说话带着点拗口的乡音,“马上要下大雨了,咱们还是先回莫湖,这里在呆下去就危险了。”   谢陵瑜望着仍是晴空的天,相信了他的话,点点头,“行。”   “狐面,马上要下雨,回去了!” 谢陵瑜高喊,狐面在不远处,比了个了解的手势。   果不其然,不出几个呼吸,天就暗沉下来。   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岸边,呼吸粗重的互相慰问,谢陵瑜拧了拧湿透的衣服,忽而听见大家的惊呼,他心中一紧,连忙抬头望去。   “大刘!”   “快,还有旁边的那位公子!”   “快救人快救人——!”   “都小心些,递绳子…… 绳子呢,绳子放哪了!”   霎时间人群都慌乱起来,谢陵瑜的眼睛陡然瞪大,脸色倏地变了,视线中一人被浪冲倒,几乎眨眼睛就被洪流淹没。   另一个身影似是游鱼般迅速抓住他的领子,翻飞的衣袂在水中浮动,隐约可见一片熟悉的灰色,那是谢陵瑜昨日亲手从行囊中拿出来的。   是阿诀。   谢陵瑜呼吸一窒,脑中嗡鸣,那一刻他觉得人声远去,他几乎同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青丘玦这里的情况也算不上好,他一手死死抓住一块岩石,可急流难挡,那人似乎撞到了什么,已经失去了意识,让他没办法借力。   就在这时,青丘玦听见身侧传来异响,有人跳入了水中,他侧目望去,愣了一下。   岸上一片惊呼,纷纷拿出绳子扔给他们,谢陵瑜小心的攀上一块岩石,先将昏迷的村民捆上,这才与青丘玦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使力,岸上的人轻松的将人拉上去,可就在这时!   那人竟突然清醒过来,溺水的人下意识挣扎起来,溅起的水花迷了众人的视线,大家心中都是咯噔一声,不好!   青丘玦虽然有所提防,奈何这人一脚正中他的腕部,他手上一麻,刹那间便被巨浪卷入急流,难以自控。   这下危矣。   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青丘玦失去意识前的想法。   只是恍惚间…… 他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的喊了句什么,眼前似乎晃过一片熟悉的青色。   “砰——” 背后猛的撞上岩石,青丘玦瞬间耳鸣,有些痛苦的呛咳一下,眼前遁入一片黑暗。   “阿诀——!”   谢陵瑜在看见青丘玦松手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头似乎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那一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也许他应该稳住村民,然后再去搜寻青丘玦,但他那一刻想不了那么多。   他只想抓住离他远去的人。   在金缠和狐面急切的嘶吼中,谢陵瑜没来得及思考就松开了手,急流将他吞没,有些浑浊的污水阻隔了他的视线。   直到他听见一声闷响,以及人在水下痛苦的呛咳,在水下这本是细小的声音,可谢陵瑜偏偏就听见了,声音在心中无限放大,他奋力控制着自己朝那处游去。   谢陵瑜什么也看不见,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就在眨眼间,他终于在一片浑浊中抓住了一片晃荡的衣袖。   那一刻他终于听到了其它的声音,急流在耳边涌过,谢陵瑜感受到胸腔中几乎爆裂的疼痛,眼睛也终于撑不住酸胀而合上,可他却笑了。   因为他手上死死的抓住了那片衣袖。   ——————   “滴答…… 滴答——”   一阵阵有规律的滴水声在耳边响起,谢陵瑜的手蜷缩了一下,忽而偏头有些痛苦的咳出一滩水。   眼睛干涩几乎要睁不开,但他还是强撑着酸疼的身体爬起来,下意识慌张的去找另一个人,好在一侧头就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   谢陵瑜赶紧凑过去,青丘玦的唇边有点点血迹,肩胛骨也有被岩石剐蹭的伤痕,他顾不得那么多,按压他的胸口想要将积水弄出来。   谢陵瑜的眉头紧皱,手上动作不停,看着青丘玦苍白的脸色,心一抽一抽的疼起来,不知是闭气久了的后遗症,还是其他的什么。   突然,青丘玦偏头咳出一滩混杂着淤血的水,谢陵瑜看见他睁开了微眯的眼睛,可那眼神茫然,显然没有清醒,很快又昏了过去。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顾不上其它,扒开了青丘玦的衣服,他目光匆匆掠过那些陈年旧伤,找到了伤处,果不其然背后一大片淤青,泛着紫,印出了血丝。   虽然看上去严重,但应该没有伤到骨头。   谢陵瑜确认了青丘玦暂时没有危险,这才想起来观察四周,这里似乎是个洞穴,里头还有些潮湿,想必他们是被急流冲到这里的。   他替青丘玦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将人靠在岩石上,这才朝洞穴外走去,外头下了大雨,没有办法生火,他只好随手折下几根树枝。   好在这里似乎是山里,他在繁镇学了些识药的本领,去寻了用的上的药草,浑身湿透的回到洞穴口。   谢陵瑜又确认了一下水不会涌入洞穴,这才折身返回。   他们身上都是潮湿的,谢陵瑜没有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的将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挂在方才折回的树枝上。   即使洞穴中有风,可衣裳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很难干,青丘玦的背后有伤,不能一直被水浸泡着。   谢陵瑜咬了咬牙,褪下自己的衣裳挂在树枝上,风吹到皮肤上,他顿时打了个哆嗦。   忍着不适,谢陵瑜将青丘玦靠在自己身上,褪下他的上衣,将准备好的药草磨碎,细细敷在他的伤口上。   他们此刻只能等,外头又下着雨,谢陵瑜感受到青丘玦浑身冰凉,只好不断的揉搓他的身体,揉到手腕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他怕自己冻到青丘玦,将自己身前搓热了才让青丘玦靠着,谢陵瑜双手滚烫,背后却是一片冰凉。   雨声响了一夜,谢陵瑜只是闭目养神,待感受到怀中的人温度低了,便用手去搓。   挂在树枝上的衣物被吹了一夜,很凉。   还有些潮湿,但到底能披在身上。   谢陵瑜将衣裳揣进怀里捂暖,这才披到青丘玦身上,他小心翼翼的将人扶到一块巨石靠着,自己披上青丘玦湿透的衣裳,去寻些食物。   刚下过雨升不了火,谢陵瑜只好寻了些野果,回到洞穴中,他也顾不上自己吃,微弱的光线给洞穴带来一丝暖意,他径直走到青丘玦身旁,准备碾碎了喂给他。   谢陵瑜不经意间抬眸,瞳孔骤缩。   青丘玦的头无力的侧歪着,他借着昏暗不明的光,看清了他耳垂下方微微翻起的褶皱。   他的心脏好像被人用手攥住了,一个惊人的猜测闪现在脑海中,谢陵瑜鬼使神差的抬起手伸向青丘玦的脸,轻轻顺着方向一撕。   那下方的皮肤白皙,透着病态的苍白。   阿诀脸上,带着人皮面具。   82 心如明镜   他整个人僵住,手指细微的颤抖着,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洞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真相明晃晃的摆在眼前,谢陵瑜何等的聪明,以往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一点点被放大,串出清晰的缘由,他却还在给青丘玦找补。   也许是有什么难处呢?   也许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   ……   可他找再多的理由,心中还是有一个名字缓缓浮现,过去的画面如影随形,一点点将他的幻想击垮。   小青。   阿诀。   玉佩。   书信。   ……   诸多信息都指向一个被封印在过去辉煌的名字,那是曾经多少人仰望的人,他像是一团柔光,追随他仿佛是人的本能。   周围 “滴答” 的水声不断,一下又一下,似乎敲在了他的心上,谢陵瑜深吸一口气,表情从愣怔到平静。   手轻轻一动,被水浸泡多时,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轻而易举的剥落。   一片寂静。   谢陵瑜表情凝固,呼吸不受控制的乱了起来,即使他再清楚再明白,可当看见那张脸时,还是没忍住失了态。   洞穴的光很暗,可那张熟悉的脸却像是撕开眼前的一切,带着他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他放在心里的美好,不敢回忆的画面……   那令人眷恋的光景分明就像是昨天,他死死盯着眼前的面容,记忆中模糊的身影莫名清晰起来,像是缺失的东西穿过万里山河,破开束缚,狠狠撞入灵魂深处。   太子殿下,青丘伯伯……   他们的脸清晰的印在脑中,甚至温和的在冲他笑,过往的痕迹在心头绽开,这些年压抑的情绪在洞穴中回荡,谢陵瑜躬起身子,牙关紧咬,也难掩颤抖。   被压弯的脊骨在悲鸣,演奏着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乐曲。   他赤红着眼,细细去看,像是生怕自己看错了。   那面具下的容颜似乎令黯淡的洞穴都亮堂起来,朱唇泛着白,凭添一丝脆弱,凤眸紧闭,垂下的睫毛似勾人的柳,鼻梁高挺。   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他比之前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像是成熟的果实,对人有着致命的诱惑,只一眼仿佛就能让人沉沦其中。   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这便是他年少想要与之并肩的人。   当初京城几乎所有权贵子弟都想要成为的人。   ——正是青丘嫡长子,青丘玦。   如今,谢陵瑜即便心中再五味杂陈,也忍不住惊艳,此等容貌,在他心中仍无人匹敌。   可怎么偏偏就是青丘玦。   当年青丘未灭,青丘玦尚未及冠,便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公子,其中不乏有赞扬他容貌昳丽,就是现在翻遍整个京城,乃至其他王朝,也仍找不出此等美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苦笑。   曾经仰望的人,现在爱慕的人。   阿诀,阿玦。   是一人。   他胸腔中酸涩晕回一丝甘甜,仿佛这辈子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汇聚心头,简直恍惚的像梦。   偏偏就在这时,躺在石头上的人咳嗽起来。   谢陵瑜脑中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本能的伸手将人揽过来。   之后他自己愣怔了一下,垂下眼去看那熟悉的面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落寞极了,“阿诀…… 阿玦……”   可昏迷的人没办法给他半点回应。   他有些疲惫的伸手拿过身侧的果实,捏碎了给他喂进去,动作很小心,生怕他呛着。   他有些负气,又像是喃喃自语。   “为什么骗我?”   “把我耍的团团转,是不是很好玩啊。”   “我明明……”   明明都没有瞒过你啊。   明明都将棋符交给你了。   你到底还想要我给你什么呢?   我还有什么能让你骗的?   明明他都决定了这条路,还有什么好骗的呢。   谢陵瑜在心里偷偷埋怨着,眼神却是温和的,庆幸要比埋怨多的多。   外头的雨似乎停了,只剩下树叶相依发出的动静,谢陵瑜低头,神色蓦然柔软下来,凑近青丘玦的耳边,似是耳鬓厮磨般的道。   “青丘玦……”   “好久不见。”   三年前的惨烈人尽皆知,还好你逃出生天,又平安归来了。   带着你我的执念。   谢陵瑜将青丘玦轻放在岩石上,面无表情的将他脸颊边的褶皱抚平,他端详了一会儿 “阿诀” 的样子,他曾经不断在心中描摹过。   已经刻在心里很深了。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无奈。   年少时被他的才华能力吸引,一根筋的想要追随这么个人,及冠后又再次折在同一个人手上,这次啊,赔的是心。   枝叶被风吹的晃来晃去,谢陵瑜对着那张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似是自嘲般的摇头,起身出了洞穴。   偏偏他眼光独到,就栽在这么一个人身上了,及冠前是,及冠后也是。   输得彻彻底底,简直狼狈不堪。   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洞穴外还很潮湿,这两日他们只能勉强果腹,青丘玦的人想必也在搜寻他们,那他总得弄些标记。   谢陵瑜带着自己撕成布条的衣物,扎在树上,一点点朝前走去。   ——————   另一头,莫城。   莫城乱的像是炸开了锅,金缠急得眼泪直飚,好在狐面足够冷静,先请郎中为受伤之人诊治,令金缠安抚好百姓,然后带着自己的人连夜搜寻两人的踪迹。   暗卫在山林中极速的掠过,黑色的衣摆下方绣着一只展翅的鹰,是鹰眼的部下。   狐面操控着四个傀儡,分别往四方而去,山林太大,他们只好兵分四路,若是一方有发现,以傀儡为引,方可知晓。   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天色渐晚,莫名添上了几分诡谲与肃穆。   距离两人失踪,已然过去了两日。   他们搜过所有江水可能冲向的地方,这里是最后一处,若在此处仍没有发现,那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狐面思及他们可能有危险,一向邪肆的表情变得有些陌生,瞧着是端正的长相,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狐面耐心告罄,在心里暗骂一声。   非要逞能。   但…… 不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吗?   狐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下头默默祈祷。   贼老天,你若是有眼,记得保他们平安。   他刚在心里说完这句话,手中的摇铃便发出一阵异动,身侧窜行的暗卫骤然一停,狐面都惊了,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他潇洒的冲上头挥挥手,“谢了。”   “走了,西边有线索。” 狐面又摇了几下摇铃,带着暗卫们迅速朝西边掠去。   洞穴内。   谢陵瑜做好标记回来时带了些野果,洞穴中除了滴水声仍然很寂静,他一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直到他走到岩石前方,抬头对上了一双潋滟的凤眸。   “云楼,你……”   他陡然一惊,凤眸的主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带着温和的意味,这本没有什么,他甚至习以为常。   可如今谢陵瑜知晓着面具下是谁。   他实在笑不出来,也不愿意勉强自己露出个好脸色,干脆把果子往他手里一塞,敷衍道:“趁热吃,我出去瞧瞧。”   说着也不管自己的话有多驴唇不对马嘴,毫无留恋的起身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快步就往外头走,谢陵瑜本就不打算跟他耗着,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他没心思玩这些虚的。   不像某人。   揣着明白装糊涂。   青丘玦有些愣怔,他不确定的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果子,没明白怎么 “趁热吃”。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着果子的手一紧,脸色倏地变了,自己在水中泡了那么多天……   手迅速的触上耳根处,摸到的是一片平整。   青丘玦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心往下沉了沉,狐面的人皮面具虽然牢固,若是平日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他在水中泡了大半天,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脚步声早已远去,青丘玦不知道谢陵瑜是否还在洞穴附近,他心头陡然涌上了异样的慌张,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青丘与太子覆灭在山林,他得到消息时不可置信,害怕,甚至疯狂。   云楼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如此,青丘玦微微倾身,身上盖着的衣物滑落,是青袍。   剧痛从背后传来,全身仿佛被碾过一般,青丘玦不觉得这算什么,利落的起身,想要出去寻人。   “坐好。” 带着冷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青丘玦背脊一僵,侧目望去,正是谢陵瑜,可他此刻神色冷漠,目光也不似平日的温暖,青丘玦又是一愣。   他乖乖坐下,只是目光仍跟随着谢陵瑜,难得手足无措,低沉又清朗的嗓音不似以往淡漠,而是带上了微微的颤意,听起来有些委屈,又有些勾人,“云楼……”   一时之间,青丘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喊了这一声后,便低下头。   良久,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点在耳后,将那如今形同虚设的人皮面具揭下。   就像是捅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岌岌可危,脆弱至极的窗户纸。   那张夺人心魄的脸明晃晃的露出来,青丘玦坐着抬头仰望谢陵瑜,目光中似乎只有他一人,那双凤眸含着微红的薄雾,竟显得有些可怜,“云楼,对不起。”   谢陵瑜深吸一口气,侧过头不愿意看他。   他怕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心软。   这不是别人,这是青丘玦,也是阿诀。   青丘玦盯着他,黯然神伤的低声喃喃,“你果然知道了。”   谢陵瑜突然低低笑了起来,他背过身去,声音被洞穴口吹进来的风绕着这潮湿的环境一周,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青丘公子好雅兴,这些日子是谢某献丑了。”   “云楼,我不是……” 青丘玦急于解释,又百口莫辩。   谢陵瑜也没准备听他辩解,身上还套着青丘玦湿透的衣服,弄得一身冰凉。   他望着虚空一点出神,眼前一会儿是青丘玦,一会儿是阿诀。   一会儿是人群簇拥,众星捧月。   一会儿是孤寂清冷,伪装度日。   可无论哪个他,自己都不讨厌。   又都很讨厌。   83 摊牌   两人之间寂静片刻。   谢陵瑜这才缓缓开口,似是要诉尽当年的一切,又像是随便说说,可那细微的颤音,还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丝自嘲与在意。   “…… 你当初走的倒是风光啊,那会儿大街小巷的多少人送你,我见姑娘们个个哭的梨花带雨,还有个把小公子哭红了鼻子呢,可惜你没看见。”   “我去你府上想搜刮你的‘遗物’,也恰巧碰见几个熟面孔,你瞧瞧你多遭人惦记。”   谢陵瑜笑着笑着,眼中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对了,你走的那天,傻大娘哭了…… 那时候你爱吃她家的米糕,她记得你。”   “她有时候神志不清,就抓着我的手惶惶不安的问,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去她们家买米糕吃了。”   “可我知道你并不是多爱吃米糕,你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后来你走了,米糕还是每日都能卖干净,那些在意你的人都替你护着大娘,但我忽而一想,你会不会早就回来过了。”   谢陵瑜垂下眼,叹息一声,声音含着化不开的失落,又似疲惫的低喃。   “就好像你当了那么久的阿诀。”   “看着我因为青丘玦的一个信物,哪怕是一句话失态,又看着我沦陷在陌生的你身上,是不是特别好笑啊。”   “青丘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寂静蔓延开来。   青丘玦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谢陵瑜的背影,青丘玦看不见谢陵瑜的脸,但他觉得谢陵瑜在哭。   一点都不好笑,他从未如此后悔过。   青丘玦心口隐隐作痛,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所有的东西都脱离了他的掌控,难以挽回,却更难割舍,他缓缓开口。   “云楼,刚开始我的确存了逗弄你的心思。”   青丘玦郑重的道歉,“抱歉,当初是我失礼在先,是我混账,可后来……”   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仿佛失了灵,令他再度卡壳,青丘玦神色复杂,心中焦躁。   可后来他一点点发现了谢陵瑜的过人之处,自己也总能发觉他不一样的地方,又怎会只有他一人沦陷其中,分明半斤八两,输得差不多惨。   人算计多了,就容易把自己搭进去,他原本是猎者,却放松了警惕,又放下了弓箭,一退再退,两者肉搏,输赢早已难辨,也根本不重要了。   猎人放下弓箭的那一刻,或许就开始向往远离杀戮的生活,而若非他招惹,猎物亦不会攻击他。   就像他们之间,未必要两败俱伤。   只是他辜负了谢陵瑜的仰慕,他想要的也许…… 不仅仅是仰慕。   可如今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现在恨不得回到抛玉佩那天,狠狠的给自己来几剑。   为什么那天非要一根筋到底,为什么就想要看看后续,说开了不就好了吗?   青丘玦兀自懊恼着,有些跟自己生气,眉头紧蹙。   突然,异样的动静传来。   青丘玦和谢陵瑜同时神色一凛,青丘玦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立即起身快步走向谢陵瑜,因为急切而撕扯到后背的伤口,是他尚且能忍受的疼痛,谢陵瑜见他站起来,心中一急,皱着眉去扶。   整齐而有规律的动静愈发清晰,谢陵瑜戒备的转身,将青丘玦护在身后。   青丘玦却神色一松,脚步声轻而快,是经过训练的,约摸十来人,是鹰眼的部下。   “别怕,是我们的人。” 青丘玦趁机拉过谢陵瑜的手,半边身子都靠过去,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贴在谢陵瑜耳边低声道。   示弱的很明显。   谢陵瑜不自在的侧过头,让耳朵远离他,没什么表情的将他推开了些,应了一声。   果不其然。   狐面首当其冲,踏入洞穴,一边喊着,“公子,谢公子,你们在吗!”   “在这里!” 谢陵瑜朗声回应。   狐面面露喜色,快步走来,就见到两个似乎是抱在一起的人影,蓦然愣了下。   还没等他仔细瞧,突然一个人就被推过来,砸的他猝不及防的向后踉跄几步,定睛一瞧发现是自家公子,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表情很是落寞。   狐面原本还挺淡定,甚至有些劫后余生的惆怅,可再一看不对啊,青丘玦这家伙怎么用的真容?   狐面惊疑不定:“你!”   他转念一想,完了,被水浸泡那么久,估计是被识破了易容。   谢陵瑜笑了笑,拧了拧衣裳,稀稀拉拉的水滴落在地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走罢,你家公子受了伤,还须早日就医。”   狐面人精一个,瞧瞧谢陵瑜脸上并不真诚的笑容,又看看满面沉郁的公子,这不明摆着闹矛盾了吗?   也是,让你骗人家怎么久,换谁谁不气啊?   狐面一点也不同情青丘玦,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二人,露出个玩味的笑容。   真是还没见过怀瑾这幅德行呢。   青丘玦推开某个看戏的家伙,往谢陵瑜那里走了两步,他一双凤眸因为疼痛变得微红,致使原本冷清如神祗的面容染上了一层艳色。   谢陵瑜却错开了视线,沉默的转身先行离开,背后传来一阵轻风,似乎有什么被披在了肩上,他微微一顿,伸手去摸。   触感有些微潮,但基本上已经干了,是他自己的衣裳,青丘玦就静静站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回头,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这与谢陵瑜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同,又相同。   记忆中的青丘公子高傲清贵,似乎对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黑底金纹的锦袍是青丘一族的象征,作为嫡长子,青丘玦的锦袍心口处,有只优雅又不失野性的九尾狐。   其他小辈只可用一尾。   可青丘玦随性的很,时而一袭白袍到处晃悠,惹得人脸红心跳,白衣衬得他如同误落凡间的仙人,愈发出尘。   无论是何色泽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似乎都被赋予了新生。   作为青丘下一任家主,青丘玦无疑是最亮眼的后辈,能风雅醉琴棋,亦能骑射穿靶心,没有文人的酸腐,也没有武者的蛮劲。   有时候懒洋洋的不乐意搭理人,像极了懒惰的狐狸,但也不是全然淡漠,他也在与小辈攀谈时笑的酣畅淋漓,多少人看呆了去。   …… 好像走在哪,都是人群的中心。   可青丘玦长了双多情的凤眸,却配了个重情重义的心,即便他容貌惊为天人,想留在他身边的人前仆后继,也无一成功。   正如青丘玦自己所言,这世上没什么能拘的住他,自己又怎么会是特殊的那个?   谢陵瑜脑海中闪过方才青丘玦有些慌乱的眼神,和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愣神。   他甩了甩头,烦躁的吸了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连带着莫名的不舍和犹豫。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当个傻子了。   即便无论是青丘玦还是阿诀,对于他来说都很重要。   洞穴中。   狐面见他一动不动,轻轻叹了口气,褪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说来好笑,前些日子还是自己烦心,没想到现世报这么快。   “走了,都先冷静冷静也好。” 狐面叹了口气,推着青丘玦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青丘玦没动,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将一腔混乱的心绪压下,这才继续往前走,声音听不出喜怒,“莫城情况如何,可有骚乱?”   狐面轻笑着摇头,“真不愧是你啊…… 放心,莫城很安稳,你们这也算阴差阳错的博取了百姓的信任,他们都在盼着你和谢公子回去呢。”   青丘玦没说话,轻轻点点头,只是在听到 “谢公子” 时,落寞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快到狐面以为自己看错了。   转眼间,他就又变成那个处变不惊,淡漠疏离的青丘玦了。   狐面摇摇头,勾唇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那天晚上凉亭前,你同我说何为君王时,心里最后想的是谁呢?”   青丘玦瞬间背脊一僵,眼神猛的看向他,“…… 你想说什么?”   狐面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金缠一天到晚就爱摇扇子了,若他此刻有一把折扇,也故作高深的摇起来了。   “我想说——” 他拖长声音,欠揍的紧。   “之前你眼中是怀念,是化不开的哀伤,可后来你笑了,就好像最后想到的人……”   狐面回想着那场景,青丘玦那双凤眸含着风送来的月雾,原本带着哀伤的神色鲜活起来,在夜色下格外惊艳。   远处人间烟火都灭的差不多了,只亮着零星几个,但他好像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那个。   “是你捂在心尖尖上的烟火。”   这句话狐面说的很轻,似乎害怕惊走什么。   “怀瑾,你该回来了。”   ——————   青丘玦的伤势不明,客栈的屋子里早早有候着的青袍人为他诊治。   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近期需要静养,水下的冲击力太大,震伤了青丘玦的内脏,这才让他昏迷了那么久。   狐面那家伙去见了莫随,金缠眼巴巴的坐在一边,哭的眼睛都肿了,“老大,你们吓死人了。”   天知道他魂都吓没了,这两个人几乎眨眼之间就被大水冲走了。   “谢公子也是真在意你,要不然…… 哎,谢公子人呢?” 金缠回过劲来,疑惑的向后看看,确实是没人啊。   这不可能啊——不。   也不是不可能。   金缠下意识噤声,小心翼翼撇了一样老大的脸色,果不其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他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自己这张破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难不成那天夜里闹矛盾还没和好?   青丘玦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疲惫,又带着一丝妥协,“…… 他人呢。”   金缠这一听就知道是谁,有些犹豫,据说谢公子回来就毫不留念的去办差了。   他谨慎的回答,“谢公子估计是怕您操劳,去了莫大人那里。”   金缠半天没得到回应,悄悄抬头看了眼,发现老大垂着头,明明没说话,却莫名散发着一种…… 委屈和垂头丧气的气息?   不,这一定是他的错觉。   青丘玦嫌他碍眼,抬手将他打发了出去,独自抱着被子出神。   金缠叹息一声,贴心的替他关上门。   霎时间脑中电石火光闪过什么,他转身的动作顿住,眼睛蓦然睁大。   “金缠,何为心悦?”   老大那天晚上,问的便是这句。   金缠:“……!!!”   84 心软   作者有话说:金缠: 这不就来了吗?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   金缠猛的扬起手一拍大腿,却又怕打草惊蛇,挥到半空的手迅速收回。   这时候回想老大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十有八九是为情所困啊,两个男人之间能和感情扯上关系的,那除了女人还能有什么?   金缠豁然开朗,寻思着这可真不好说的,怎么偏偏就…… 嗐!   他回头坚定的看了一眼禁闭的房门,认为自己背负着重大的使命,金缠心中默念: 老大,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与谢公子重归于好。   他转念又想。   不过能让谢公子和自家公子同时看上的女子,必然也不是凡人,金缠叹息一声。   明明多好的一对知己,啧。   莫府内。   正出言安抚莫随的谢陵瑜忽然侧脸打了个喷嚏,将莫随吓坏了,生怕他染上风寒,连忙命人准备姜茶。   热腾腾的姜茶散发出辛辣的味道,谢陵瑜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他这两日的确是着了凉,虽然身体底子好,但以防万一还是得暖一暖。   他接过碗,下意识的想到了青丘玦。   金缠虽然不着调了些,但一定不会亏待他们公子……   想到这里,谢陵瑜蹙眉,突然仰头把姜茶干了,莫随见了都是一愣,试探性的问,“公子,再来一碗?”   谢公子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有些恼火。   怎么又想到那个骗人精了。   一连干了三碗姜茶,莫随担忧的看着他,欲言又止,谢陵瑜这才若无其事的擦擦嘴,冲他笑了笑,“这些日子麻烦莫大人了。”   “公子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小人应该的,倒是公子要保重身体…… 哎,不知青公子如何了?” 莫随先是摆摆手,忽而想到这一茬,关切的问。   谢陵瑜笑容淡了些,垂下头挠了挠鼻尖,“无碍,修养几天便好。”   莫随点点头,正欲再问,谢陵瑜却起身告辞了,“莫大人近日辛苦了,那谢某便不叨扰了,大人留步。”   思绪被打断,莫随不疑有他,还是坚持将人送到了门口,目送他远去。   谢陵瑜出了莫府,这才松了口气,一时觉得头有些昏沉,他向来身体好,方才也喝了姜茶,应当没有大碍,他径直回到客栈,准备好好休息一番,养养精神气。   谢陵瑜脚步一顿,眼神微眯。   对面的门微微敞开一条缝,似乎是无声的示弱,谢陵瑜却连眼神都没有偏一下,目不斜视的回屋,搭上门栓,他心中还带着气。   等他气消了,想清楚了,自然回去跟青丘玦好好谈谈,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另一边,屋子里的人正躺在床上,神色晦涩,他盼了许久,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响起,青丘玦瞬间抬头望去,可等了半天,只等来对面关门的声音。   那一瞬间落寞和淡淡的委屈在心里化开,是酸涩的味道,并不好受。   青丘玦仰头看着床幔,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郁气。   为什么非得另开一间房在对面?   我图什么?   现在怎么后悔都没用了,青丘玦苦思冥想如何道歉之际,忽而瞥见怀中的棋符,眼睛一亮。   ——————   翌日。   谢陵瑜与往常一样,他睡了一觉神清气爽,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大清早便带着狐面前往莫江,青丘玦负伤,留了金缠在客栈照料。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谢陵瑜琢磨出了个新想法,采取了轮换的方法。   两人一组轮换,一人身上拴着绳子下水去,另外的人便在岸上拉住,帮忙看顾,这样一来更安全些,若是出了事其他人也好帮忙。   大家有了休息的间隙,也不会那么疲乏了。   好在这两天他们不在,工程也并没有落下,狐面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将一切事宜都安排的很好。   那日被救上来的村民大刘颇为不好意思,见了谢陵瑜就连连道谢,既是感激又是愧疚,问着另外那位公子的情况。   谢陵瑜顿了顿,才笑着摇头,“不必担心,那位公子修养几日便好,没有大碍。”   听他这么说,大刘才放下心来,憨厚的脸上露出个感激的笑,没有多打扰,自觉的退到一边拿起绳子,和同村的人一起做准备。   这次的事给众人的冲击很大,都知晓了这位公子的秉性,早就将谢陵瑜一行人当做自己人,他们生怕再出事,于是更加谨慎,也更加卖力。   不知觉的,黑影吞噬天幕,谢陵瑜瞧了眼天色,冲狐面挥挥手,示意可以回去了。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互相擦着汗笑着聊两句,勾肩搭背的拖着工具各回各家。   谢陵瑜出了一身汗,实在是难受,干脆没上楼,恰好客栈后院有个水井,水温不凉,恰到好处,他跟金缠打了招呼,将院门锁了起来,准备在院子里冲洗一下。   劲瘦的腰肢有力,皮肤在夜色中显得莹白,谢陵瑜并不是特别瘦弱的类型,身体上覆着薄薄一层恰到好处的肌理,就着半温的井水,也不觉得冷,简单冲了几下,发丝蘸到些水,谢陵瑜也没管,随意扬手穿上衣裳。   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刚走出后院,就瞧见欲言又止的金缠。   金缠瞅瞅他,笑容有些谄媚,递上了一碗热姜茶,“谢公子,暖暖身子。”   谢陵瑜接过姜茶,觉得他八成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干脆往柱子上一靠,静候他发问。   果不其然,金缠叹了口气:“哎…… 最近我家公子茶饭不思,日渐萎靡,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谢陵瑜一顿,垂下眼故作迷惑,“哦?”   金缠见他不为所动,只好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沧桑道,“公子自小就重情义,偏偏身份使然,从不敢将自己的在意宣之于口,受了伤也不吭声,自己抹点伤药就熬过去了”。   所以老大他不是不在乎你,他就是不乐意说!   “那日公子见你睡下了,怕惊到你,这才去了隔壁,我从未见公子如此亲近一人过…… 他洁身自好多年,未曾动过心,谢公子,您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可不是嘛,这要是换了别人跟自家老大抢女人,早被打了,这…… 老大不但没发火还主动低头,那可不就是在意这个兄弟嘛?   谢陵瑜睫毛一颤,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你…… 这话什么意思?”   动心?   难道连金缠也……   金缠一听也愣了,谢公子竟然不知道吗?   “那日公子问我,何为心悦,我便知晓了。”   他一本正经的看向谢陵瑜,“正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谢公子所中意之人不知是不是良人,可我家公子仅此一个……”   谢陵瑜有些悸动的心顿时冷却下来,他表情有些古怪,重复道:“我中意的…… 女人?”   金缠以为他生气了,连忙摆手,“我没有诋毁姑娘的意思,只是……”   谢陵瑜气笑了,摇了摇头,掏出怀中的折扇抵住他的脑袋,没好气道:“金缠,以后还是经商吧。”   金缠不明所以,还欲再说,却被谢陵瑜拍了拍肩膀,“好了,去睡吧。”   说着,他也没管金缠作何反应,径自上了楼。   谢陵瑜背过身时,表情却不太轻松。   那句话令他有些在意,什么叫 “何为心悦”?   那天晚上,青丘玦怎么会没头没尾的问金缠这种问题,还是在他搬到对门以后。   上了楼,谢陵瑜下意识瞥了一眼对面,还是留了条缝,但他仍然没有理会,只是顿了一下,便回了自己的屋,一身疲惫在进屋后得到的片刻舒缓。   只是不等他放松。   突然,谢陵瑜神色一凛,手握成拳,冷声道:“谁!”   床幔散下,烛火摇曳。   忽而床幔被人掀起,探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墨发落下,里面的人没有起身,而是侧着身眼巴巴看着他,手也无力的垂在床畔。   “云楼。” 青丘玦低低喊道。   他没有戴人皮面具,暧昧的烛火让他本就绝色的容貌更加惊艳,青丘玦就喊了一声,便趴在那里乖乖的看着他,眼里还带着丝丝委屈,像是…… 撒娇的大狐狸。   谢陵瑜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表面上却有些冷漠的褪下外衣,“怎么,青丘公子走错房间了?”   青丘玦垂眸,摇了摇头,“没有。”   谢陵瑜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笑了笑,转身就准备去隔壁,青丘玦看见下意识就要追,背后的伤口撕扯,疼的他抽气。   谢陵瑜背脊一僵,有些暴躁的回头把人弄回床上,冷冷道,“不能动就别动。”   青丘玦立刻死死攥住他的手,乖巧的垂头道:“好,我听你的。”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抽手,没抽动。   两人僵持片刻,青丘玦突然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带着灼热的呼吸,低喃,“云楼,我好难受啊。”   谢陵瑜脸色倏地变了,将手放在他耳后,一片滚烫,他将青丘玦的脸抬起来,这才发现那层胭脂一般的红晕很不正常,“你干嘛了?”   青丘玦没有回他,只是将头埋进他怀里蹭了蹭,谢陵瑜的心骤然软了一下,沉沉叹了口气,声音不大自然,“先松手,我去找大夫。”   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就是不肯撒手。   谢陵瑜眼神复杂,曾经睥睨众生,扬言谁也拘不住他的的人,此刻正埋在他的怀里,像是归巢的倦鸟,满满的依赖。   令他不受控制的想到一些画面。   年少的青丘玦,似乎每天都是带着伤的,冷着一张尚且带着婴儿肥的脸,显得很不合群,众人仰慕他,亦畏惧他。   可大家只顾着看他光芒万丈,羡慕他才华横溢,却忽视了他作为青丘下一任家主,承受着何等的压力。   可此刻青丘玦放下了身段,挺得笔直的背脊弯下,那双永远凌厉又漫不经心的眸子里,含着委屈与脆弱,谢陵瑜其实清楚他有卖惨的嫌疑,但做到这个份上,更令人动容。   这是他不曾见过也不敢想的。   谢陵瑜恍惚了片刻,还是沉默着将手抽出来,哑声道:“我去叫大夫。”   青丘玦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没有阻拦,低低应声,“嗯。”   谢陵瑜偏过头,起身离开。   青丘玦靠着床边发愣,俊美的面容有些病态的脆弱,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又被打开了,他抬眸望去,有些惊喜。   谢陵瑜手中端着个木盆,正冒着腾腾热气,他神色如常,但就是不和青丘玦对视,“躺好,给你擦擦。”   青丘玦骤然笑了,霎时间明艳动人,似是攫取人心魄的狐狸精,谢陵瑜心跳顿时漏了两拍,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脸上出现什么可疑的红晕。   可他不看,也架不住有人就主动凑过来,凤眸里满满都是他的影子,青丘玦软下声音道:“脸烫。”   85 心不在焉   谢陵瑜当即往后退了一大步,青丘玦却分毫不让,修长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主动将脸贴了上去,谢陵瑜指尖触到一片光滑的肌肤,还带着滚烫的温度,惊的他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是不是很烫。” 某人无辜的看着他,很不要脸的蹭了蹭,整个人散发着无害的气息。   就…… 确实挺想上手摸一摸的。   谢陵瑜手指握成拳,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不松手,我怎么帮你擦?”   青丘玦闻言一顿,这才不情不愿的松开手,仍由谢陵瑜带着情绪的将白布按在他脸上揉搓,他一声不吭,不一会儿连着脖子都被搓红了。   谢陵瑜见他一句怨言也没有,就这么专注的盯着自己瞧,再一看白皙的肌肤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通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手上的动作不自觉的就放轻了。   一室寂静,气氛却并没有很尴尬。   谢陵瑜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出了气后莫名平静下来,他将手里的白巾叠成个方块状,搭在青丘玦的额头上,没想到这厮顺势就将头靠到了他腿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如此死皮赖脸。   谢陵瑜简直要气笑了,但他表面上还是那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冷漠道:“起开。”   青丘玦眨眨眼,垂下眼不去看他,也不动。   谢陵瑜挑眉,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到一阵敲门声,“谢公子,老大,郎中到了。”   是金缠的声音,谢陵瑜低头看青丘玦并没有避嫌的意思,仍然像条死鱼一样瘫在他的腿上,一副赖上他的样子,心中不由冷笑。   他都不嫌丢人自己怕什么。   “进来罢。” 谢陵瑜淡淡道。   金缠大大咧咧的推开门,将郎中往里头一推,郎中是个青袍男子,瞧着岁数不大,两人打眼一瞧屋内的情况,齐齐一愣。   青袍人眼神不自觉看向金缠,却发觉金缠也迷茫的看向自己,一时间两人进退两难。   反倒是作俑者气定神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谢陵瑜看向他们,温和的笑了笑,“怎么不进来?”   金缠莫名打了个寒颤,反手关上门拉住有些打退堂鼓的青袍人,勉强挤出个笑脸,自圆其说,“这孩子没见过老大与谢公子英姿,这不就被震慑住了,公子莫怪。”   青袍人:“…… 嗯,没错,见过二位公子。”   他敢怒不敢言,暗搓搓瞪了一眼金缠,心中腹诽,也不知道是谁在门口愣住了,害他以为这是自己不能看的场面。   青丘玦保持着靠在谢陵瑜腿上的姿势,自觉的将手腕伸出来,他只穿了中衣,修长有力的手无害的垂下,像是精雕玉琢出的美玉。   谢陵瑜眸色一暗,抬眼温和的笑了笑,冲青袍人招了招手,青袍人急忙将药箱放在一边,掏出软垫垫在下面,又将白巾敷在青丘玦的手腕上,这才伸出手,为他诊治起来。   青袍人眉头微微皱起,片刻后将青丘玦的手腕放进被子里,沉默了一会儿。   “无妨,只是平常的发热,许是伤口有些感染,待会儿我将伤药送来,内服外敷几日即可。” 青袍人道。   谢陵瑜点点头,青袍人匆匆告退,下去配药。   金缠见他们如此,觉得是自己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临走前还冲他们抛了个媚眼,可惜谁也没瞧他。   屋内又安静下来,青丘玦缓缓将手从被窝里拿出来,轻轻敷在谢陵瑜的手背上,“云楼,你是不是不打算搭理我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可更多的是小心翼翼,仿佛只要谢陵瑜回答个 “是”,他就会化作一团雾,散在这广阔的天地间。   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阿诀还是当初的青丘玦,周身都萦绕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也许他正与你说笑,可人却仿佛隔着山海,就好像不紧紧抓住他,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谢陵瑜皱眉,他虽然气,但也不会说就此决裂,他只是需要时间去平复自己的心情,以及…… 正视自己的感情罢了。   “没有。” 他低声回答。   青丘玦还欲再说些什么,目光柔和又耐心,是谢陵瑜既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阿诀经常会不自觉的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可他从未见过青丘玦如此。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却又在某个时刻毫无间隙的重合在一起,变成了现在这个让他欲罢不能的人。   谢陵瑜突然别过脸,挣开了他的手,起身将他放回床上,深吸一口气,“先别说了。”   青丘玦坐起来,凤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又克制的压回去,“我……”   谢陵瑜却打断了他,并不平稳的声线透露着他内心的混乱,他的语速有些急促。   “深思熟虑,一步三算才像你,我不会不搭理你,也不会与你就此决裂,可如今——”   “如今我们该以大局为重,我也不愿扰乱你的计划,青丘玦……”   “你且好好想清楚,你究竟将我当什么。”   “你将我当什么,我便会成为什么人。”   谢陵瑜这次没有躲,他坦坦荡荡的凝视着青丘玦,目光中带上了令人难以揣测的流光。   青丘玦看着他,突然失语。   两人僵持片刻,还是小厮送来了青袍人配好的药,才打乱了一室寂静。   气氛骤然一松,谢陵瑜没有让别人代劳,而是自己走到青丘玦面前。   青丘玦自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着,乖乖趴下露出精壮的背脊,恰到好处的肌肉上遍布着伤痕,裹着的纱布被揭开,又几处剐蹭红肿,看起来有些感染了。   谢陵瑜凝神,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放轻动作为他抹药,不多时便起身,用新的纱布重新给他缠上,又随手将桌上凉着的药碗递给他。   青丘玦沉默着配合,一饮而尽,没多说半句屁话,两人都各怀心事,青丘玦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很专注。   烛火被吹灭,人眼尚未适应黑暗,谢陵瑜却准确找到了软榻的位置,褪下靴子躺下,困意来袭,谢陵瑜懒得动,干脆合衣而眠。   月色漫延进来,渗透于每个角落,青丘玦对着软榻发呆,毫无睡意,方才他似懂非懂,却在触及谢陵瑜的目光时,犹如醍醐灌顶。   “你将我当什么,我便会成为什么人。”   他在心中不断咀嚼这这句话,若是当做题来解,他心中早有定夺,可为何会犹豫呢?   青丘玦扯了扯嘴角。   什么深思熟虑,一步三算,若是能解一个 “情” 字,那古往今来得少多少痴男怨女。   即使他机关算尽,也难算心算命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放在怀中的棋符。   “你会是我的人。” 青丘玦轻声道。   可这一次,他眼里没有势在必得,有的是星星点点的笑意,和一丝不愿他人知晓的窃喜。   而被注视的人呼吸平稳,累了一天,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自然什么也听不见。   青丘玦感受着他的呼吸,忍不住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渐渐合上了眼睛。   ——————   接下来的日子又忙碌起来,谢陵瑜整日早出晚归,似乎像是在躲着什么,青丘玦也没有打扰他,只是命人将软榻换成了宽敞的床,两人像是有种无言的默契。   青丘玦安分的吓人,每日按时吃药养伤,金缠都怀疑他撞坏了脑袋,他总在谢陵瑜回来之前便歇下了,两人一连好几天都没说上话。   每当谢陵瑜拖着疲惫一天的身体回到屋里,屋内总会为他留两盏烛火,这是青丘玦为他留的,烛火摇曳,暖融融的。   莫江这里越来越顺,大家都掌握了方法,对一些情况得心应手,随着莫江渠道的开通,莫湖修堤也轻松多了,两边的动作不停,情况基本稳定下来。   一切都很平静,谢陵瑜也这么以为,他心中没什么波澜,青丘玦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动静,可能已经是一种委婉的回答了。   大局为重,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背负着血仇的人,又怎能为自己分心?   他深吸一口气,明明心中早有准备,可还是被一股郁气堵在心口,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手中砍去杂草镰刀失了准头,一下子劈在手腕上,霎时间鲜红的血液蜿蜒而下。   “嘶……” 他毫无防备的抽了口气。   “公子!” 莫随吓了一跳。   “谢公子,你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们。” 莫随见他脸色不对,担忧的走过来想扶他去休息。   一旁的村民也频频望过来,那日他们为救大刘被江水冲走,村民们心里一直很愧疚,此刻更加担忧了,谢陵瑜勉强笑了笑,扯下衣摆草草裹住伤口,“无妨。”   莫随却不信他,神情凝重的看着他,低声问,“公子近日是不是身体不适,怎么整日无精打采的?”   谢陵瑜闻言一愣,“我…… 无精打采吗?”   “是啊,自从公子回来后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都瘦了一圈了!” 莫随瞪眼,愈发觉得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半推着让狐面带他回去,“行了行了,这里有我看着呢,公子还是先休息休息罢。”   谢陵瑜本想拒绝,可架不住狐面也推着他往马车里走,只好半推半就的上了马车,马车里只有他一人,谢陵瑜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谢公子,不必多虑。” 狐面的声音有些含糊,外面的风呼呼的吹。   谢陵瑜沉默了一会儿,挑开门帘问:“何出此言?”   狐面似乎笑了笑,无奈的长叹一声,“公子这小半辈子都没服过软,谢公子不妨多些耐心,仔细去瞧瞧。”   谢陵瑜垂眸,心中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再问。   狐面点到即止,心说公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就靠你们自己了。   “那疯子又犯病了,哎……”   “…… 行了,你少说两句。”   模模糊糊的字句传入谢陵瑜的耳朵,他慢半拍的掀起窗帘,朝前面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大树下,有个像是乞丐的男人又蹦又跳,他浑身脏兮兮的,全身上下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不像个疯子。   他似乎是个哑巴,一直用嘶哑的声音 “啊啊” 的叫着,像是尽力的想要喊出什么。   谢陵瑜放下窗帘的手一顿,那双眼睛明亮剔透,望着虚空一点,温和的笑着,只是他又蹦又跳的显得十分滑稽。   谢陵瑜有些出神,他莫名觉得,这个被说成疯子的男人,像是在认真的逗谁开心。   86 好久不见   “那是?” 谢陵瑜拧着眉问,神色有些探究。   狐面闻言望去,隔着人群仔细辨识了一下,而后习以为常的摇头,唏嘘道,“那原先是小岩村的村民,是个哑巴,听说来到这里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算是命运多舛,村长看他可怜,又合眼缘,便收留在家中做小厮。”   “村长一家有恩于他,自然感情深厚,谁料飞来横祸,又留下他一人漂泊,想必是接受不了,才沦落到这般光景。”   谢陵瑜静静的看了一会,放下帘子,那疯子瞧起来很脏,可那双眼睛却有着令人动容的东西。   马车走过那片土地,什么议论的声音透过车壁传来,寥寥几句,就诉尽了半生。   “他也是命苦,好不容易遇到个好人家,若是没那场大水,日子也挺好的。”   “可不是嘛,那会儿村长家大丫头跟他情投意合,父母也不嫌弃他是个哑巴……”   “那大小姐长得水灵哩,他没疯的时候也蛮俊的,造孽哦……”   “也不晓得天天对个树发什么疯,看得人心里头不是滋味儿……”   说是如此,众人哪怕唏嘘着,心头也难免沉郁,他们都曾见过这疯子曾经的样子,若是没有那天灾,想必过得比谁都舒心。   人间疾苦参半生,一辈子谁比谁如意呢?   人声渐渐远去,谢陵瑜这才缓缓睁开眼。   “狐面。” 他喊道。   狐面闻声回头,询问的望着他,谢陵瑜将钱袋递给他,简言骇意,“请人给刚才那位公子收拾收拾,回头给他安个清闲的差事罢。”   狐面看着他没说话,似乎明白了什么,掂量了一下钱袋,哼笑道:“谢公子出手阔绰。”   谢陵瑜没理他,倚着马车兀自出神。   数十年如一日的在那颗树下 “发疯”,被叫做疯子的人眼神却很专注,像是深情的凝望,他也许早就听不见别人的唏嘘了,谢陵瑜不愿叫他疯子。   他只不过活在人间,活在大水之前的小岩村里,活在村长一家的善意里,他也许忘了这辈子有多苦,但绝不会忘了天光云影下的小岩村,以及善待他的每一个人。   莫随带他走过那条路,那是小岩村通向街市的一条巷口,原本是没有树的,那场大水带走了太多人,也带来了泥沙土壤。   这树便是那时萌芽的,不出几年就可遮风避雨,或许疯子根本没疯,或许在他蹦蹦跳跳作着滑稽的姿态时,树上也会有位少女晃着脚丫,冲他甜甜的笑,亲切的唤他一声。   他用嘶哑难听的嗓音尽力的喊,谢陵瑜回想了好一会,像是在叫 “阿桑。”   这树下住着他心心念念的大小姐,是位名唤阿桑的姑娘,也许阿桑身后有着正笑望他们的长辈,正坐在院前乘凉唠嗑。   大树完全笼罩住他,像是在欢迎他回家,又像是为他挡去流言蜚语,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见心上人怎么能弄得如此狼狈呢。   谢陵瑜不动声色的将沾血的衣摆撕下,用衣袖挡住受伤的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那得打扮的人模人样,别叫人担心了去。   阿桑姑娘,愿你别嫌弃现在的情郎。   ——————   客栈。   谢陵瑜心不在焉的随意应付了下金缠,转身就上了楼,踏上楼梯时,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么多天没好好说过话了,也不知道青丘玦平日里在客栈做些什么。   木雕的楼梯尽头,谢陵瑜踌躇片刻,才状漫不经心的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拧起眉,桌上放着碗凉透了的药,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人不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陵瑜憋着的那口气呼出来,犹豫了一下又走出房门,准备去寻人。   当然。   他只是去看一眼青丘玦有没有作妖罢了,药不喝也不知道去哪里瞎溜达了,说白了就是真不让人省心。   客栈总共就那么大,谢陵瑜找遍了大半个客栈也没见到人影,火气蹭蹭的就上来了。   这家伙总不能出去找乐子了吧,伤也没好利索,金缠不可能放人,他能跑哪去?   在他冷着脸准备放弃找人,上楼睡觉时,忽然瞥见柴房门口露出了一抹灰色的衣角,像是不小心漏出来的,谢陵瑜一顿,不动声色的悄悄走近。   青丘玦此时正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他手长脚长的有些施展不开,显得很憋屈,手里拿着成色上好的暖玉,拿着锉刀仔细的雕刻着什么,谢陵瑜站定,不敢走的太近,怕被他发现。   从他这里看过去,柴房的屋顶上恰好漏出几缕光,青丘玦就坐在亮堂处,他没有戴面具,因为这是自己的地方,很安全。   那双向来散漫的凤眸低垂,专注于手上的暖玉,慵懒的气息散去,这样的青丘玦显得有些笨拙,配上他惊艳十足的脸,像是误入凡尘的仙人。   谢陵瑜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没有直接上前把人提溜回去。   他看见青丘玦蹙眉,像是怎么都不满意,看见他仔细的吹去上面的玉屑,露出温和的神情,看见他不小心挫伤了手指,就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上还冒着一串血珠。   这是谢陵瑜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眼中的人被染上了浓郁的烟火气,看起来温暖又令人向往。   不知觉的,云霞在天际晕开流动的光泽,青丘玦用白净的里衣擦了擦那块暖玉,又放在光下仔细看了看,谢陵瑜终于看清了那个约莫一指长的物件,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狸。   九尾模样,与青丘玦那件金纹黑袍的锦衣上别无二致。   谢陵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鼻尖一酸。   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矛盾的很。   就在这时,青丘玦露出个稍稍满意的笑容,毫无防备的转身,打眼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人,顿时一惊,他有些慌乱的将暖玉藏到身后,想想不对又拿出来,手足无措。   “云楼。” 他干巴巴的喊,瞧着有点心虚。   谢陵瑜走近了些,目光定在他被细小伤痕遍布的手上,青丘玦把手往里缩了缩,以为他在看自己雕的小狐狸,不由得露出个笑来。   青丘玦将手伸向谢陵瑜腰间的佩剑,谢陵瑜没动,任由他取下那个木质的小狐狸,青丘玦仔细的替他挂上暖玉九尾狐,轻轻摩挲了一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良久。   青丘玦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怀念。   “这只桃木狐狸是我幼时所刻,还是父亲逼着我学的,刻的不好看。   ” 但现在这个,是我心甘情愿雕的。” 青丘玦顿了顿,软下声音道:“我娘说,父亲年轻的时候给她雕了个九尾当做定情信物,说以后要将那九尾传给她儿媳妇。”   “…… 后来九尾跟他们去了,只剩下了我,所以我只好又雕了一个,云楼…… 你当初说,救命之恩来日必报,可还做数?”   谢陵瑜有些愣怔,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他慢半拍的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自然做数。”   “你说我将你当什么人,你便会成为什么人。”   青丘玦没敢去看谢陵瑜的眼睛,低声道。   “我将你当做心上人,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说着好像怕他不应似的,又急急补了一句,“你说过承诺无期的。”   谢陵瑜没说话,在青丘玦忐忑的视线下,轻轻拉过他的手,上面的疤痕已经结了痂,细细密密的像是划在了他的心上。   青丘玦心虚的往后缩,清了清嗓子,“无妨……”   下一刻,他微微睁大眼睛,低头望去。   谢陵瑜眷念的将头抵在他的颈窝,双手环住他的腰,是一种克制又眷恋的姿态,青丘玦愣了好一会,才伸手紧紧抱住他。   脖颈传来痒意,谢陵瑜轻轻蹭了蹭他,青丘玦的心软的不像话,从这个动作里读懂了他的委屈,他贴着谢陵瑜的耳朵,低声道:“云楼,好久不见。”   青丘玦声音里含着郑重,这是他第一次拥抱谢陵瑜,以青丘玦的身份。   谢陵瑜眼眶通红,带着浓厚的鼻音 “嗯” 了一声,却又突然笑了,如释重负道:“我不欠你了。”   多年之恩终得报,故人亦是心上人。   还好和金缠打了招呼,柴房这里没有人经过,两人腻歪的抱了许久,最后是谢陵瑜缓过劲来,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   连脖子都是绯红的。   青丘玦含笑盯着他,谢陵瑜老脸一红,暗骂他狐狸精,又忽而想起屋中冷却的药,他脸色一沉,皮笑肉不笑:“今日药没有喝,想必也没有敷吧?”   青丘玦笑意一僵,显然沉浸在喜悦里,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抓包了,他犹豫了下,点点头,“嗯。”   谢陵瑜要被他气笑了,扯着他大步往回走,“我还说最近真挺老实,没想到又给我来这套虚的。”   青丘玦乖乖顺着他的力道走,整个人几乎是挨着他上楼的,谢陵瑜看破不说破,怕走太快牵扯到他的伤口,刻意放慢了脚步。   只是没想到刚上楼就碰见了正寻二人的金缠,金缠眼睛瞪得老大,指着他们突然哽住了,“不是,你们?”   这不对吧。   这俩和好就和好呗,怎么那么腻歪上个楼还要贴在一起?   金缠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不对,一般兄弟相处起来似乎不是这样吧,他幻想了一下鹰眼他们跟自己贴着走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是算了。   没等他发问,青丘玦就嘱咐道:“吩咐人去煎药,早上那份我没喝。”   金缠有些麻木的应声,眼睁睁看他们俩关上了门。   这绝对有鬼,老大自己要喝药?   我呸!绝对有问题!   为了一探究竟,他亲自将药煎好,颠颠的上楼敲门,“老大,药来了。”   金缠激动的搓手,期待又兴奋,结果青丘玦开门淡淡的扫了一眼他,接过药碗,在他开口之前,“砰” 的关上了门。   金缠:“……”   切,不说就不说,他不会自己看吗?   他骂骂咧咧的下楼,遇上了来送账本的狐面,金缠登时眼睛一亮,走过去神神叨叨的看了看四周,压低的声音中透着窃喜。   “哎,我跟你说,老大和谢公子绝对有鬼……”   他故作高深的一顿,想看狐面诧异的表情,没想到狐面扫他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个不屑的音节,“嗤。”   “啊,你才看出来吗?”   “真是够蠢的呢。”   狐面欠嗖嗖的扔下这一句便扬长而去,背影都透露着愉悦的样子。   金缠:“???”   狂什么啊,知道这些很了不起吗?   阴阳人果然还是去死比较好啊!   87 苍天饶过谁   在谢陵瑜沉默的注视下,青丘玦爽快的干了这碗药,被苦的头皮发麻,碍于面子,他硬生生忍住了到嘴边的干呕。   他眉头紧皱,一抬头就瞧见谢陵瑜掏出了一包蜜饯,青丘玦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心里柔软的不像话,他自觉的上前两步。   谢陵瑜挑眉看他,捻起一块蜜饯,青丘玦勾起一抹笑,低头凑近,结果谢陵瑜眼睛眨也不眨,迅速将蜜饯扔进了自己嘴里,顺带着把那一包不紧不慢的揣进怀里。   一个不留。   他心里坏笑一声,抬头去看青丘玦的反应,青丘玦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静静的看着他,莫名令人有一种压迫感。   但谢陵瑜一点也不怵他,直视着那张令人脸红心跳的俊脸,甚至还拍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原本是给你准备的。”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青丘玦也清楚,这是气自己不喝药,没有好好养伤呢。   但今天最能解苦可不是蜜饯。   他微暗的目光在谢陵瑜红润的唇上流连片刻,许是吃了蜜饯的原因,呼吸都散发着甘甜的味道,青丘玦垂眸,压下心中的燥热,顺势拉了把椅子坐下,接着长腿一迈就靠在谢陵瑜身上,冷香扑面而来,是独属于青丘玦的气息,似乎要与谢陵瑜融为一体 ,侵略性极强。   就在谢陵瑜下意识想要推开他之际,他又指了指旁边的绷带,一脸坦荡,“伤药也没有敷呢。”   谢陵瑜哽了一下,没好气的将他椅子翻了个面,还是替他敷了药,衣衫半褪间,露出青丘玦背脊上不少陈年旧伤,他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当年在狱中,亦或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留下的,每一道伤疤似乎都在倾诉他不曾触及的那段岁月。   他没说话,怕勾起青丘玦不好的回忆,也怕自己听不了那些过去。   “等以后闲下来了,我便带你去看看这些年我走过的地方。” 青丘玦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淡笑着说。   他这些年过得倒也没那么不尽人意,走遍大江南北,倒也看到过令人忍不住驻足的美好…… 当然也有他不愿回忆的脏污。   脏东西总会沉在人的心底,也没有见光的必要。   而他只想带谢陵瑜看暖意初照,月下人间。   听他这么说,谢陵瑜眼神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期待,当初在雾鲸落他便想过这些,说来也巧,他们便是在那时相遇…… 不,重逢的。   “你觉得雾鲸落处如何?” 谢陵瑜仔细的替他绑上绷带,将他的衣服合拢。   青丘玦也得以转身,看见了谢陵瑜眼中淡淡的别扭,他轻轻笑了笑,下床走到案前打开暗格,从里头拿出一个精致的银盒,伸手打开,“咔哒” 一声,里面的物件崭新,一看就被保管的很好。   那是合二为一的雾鲸屿,青丘玦手指轻抚着它,歪头看向谢陵瑜,“云楼,这是你为我求来的福泽。”   是雾鲸落带来了福泽,带来了谢陵瑜。   他怎会不喜?   可青丘玦丝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有多招人惦记,他有伤在身,唇色并不红润,凭添了丝病美人的气息,凤眸含情,眼尾染上了红晕,看上去很…… 好欺负。   谢陵瑜喉咙有些干,他很想去触摸一下青丘玦长而敛的睫毛,想在他泛白的唇上轻咬一下,染上自己的温度。   等他再次回神时,人已经走到青丘玦身前,青丘玦正仰头望着他,愈发的明艳动人,谢陵瑜心如擂鼓,一手撑在案前,缓缓低下头。   两人越靠越近,突然。   青丘玦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再抬眼眸中带上了危险的意味,谢陵瑜一惊,整个人就被拉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这会儿他才感觉到青丘玦身上的力量,并非他所想的软弱无力,反而结实可靠。   可他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了。   青丘玦淡然又含着怒意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我说怎么回来这么早,还有脸找我的茬,手怎么回事?”   失策了。   谢陵瑜一动不动,心中懊恼,又苦中作乐的想真是苍天饶过谁。   这下换他装死了。   青丘玦见他心虚的将头往自己怀里埋,也没强迫他说,自己将那草草缠住的纱布解开,谢陵瑜这才跳起来,一边躲一边试图逃脱魔抓,“哎…… 你别,我真没事。”   可惜为时已晚,他这一躲反而将缠在手上的布条扯下,带着血的布条被青丘玦拿在手里,深而长的伤口暴露在他眼前。   谢陵瑜想遮,却显得苍白无力,青丘玦皱眉看着他,隐隐真的动了怒气,“伤口这么深,方才为何不说?”   他盯着伤口半晌没说话,谢陵瑜好说歹说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上没有什么疤痕,骤然一看显得有些狰狞,瞧得人眼皮子直跳。   谢陵瑜见他真动怒了,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那不是方才美色在前,他不想破坏掉这么好的气氛吗?   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色自头上一把刀。   青丘玦见他低着头不说话,又舍不得再说,好在伤药齐全,他一言不发的给谢陵瑜上药,眉头紧蹙着,动作却极为小心。   谢陵瑜悄悄抬头瞥他,忍不住低低笑了几声,青丘玦皱眉看着他,带着无奈之色,又放柔了声音,哄道:“下次不许了。”   “嗯。” 谢陵瑜点头,想起青丘玦背后伤痕累累的样子,忍不住补了一句,“你也是。”   “好。” 青丘玦轻笑。   有了珍视的人,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不要命的来了。   屋内的软榻失了宠,两人再次躺在同一张床上,分明也没有多久,却恍若隔世一般。   谢陵瑜身侧有了熟悉的气息,令他魂牵梦萦的冷香包裹住他,像是极好的安神药。   原本明明也不是很疲惫,甚至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可不知怎么的,都化作了绵长的呼吸,此起彼伏,胜却千言万语。   天色已晚,金缠揣着手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俩祖宗用晚膳,只好深深叹息,自己小心翼翼的上楼敲门。   两人这才清醒过来,金缠虽然心中一惊,但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勉强稳住了表情,命人将晚膳送上来。   进屋一瞧他就发现了不对,两人明显刚起,软榻整整齐齐,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更可怕的是,青丘玦放着自己的外袍不穿,偏偏披上了谢公子的外袍。   且慢。   让他来捋上一捋。   他家老大为什么跟谢公子吵架搬到了隔壁,而谢公子为什么又睡到了软榻上,最后两人莫名其妙和好了以后,为什么又睡在了一张床上。   还是在客栈房间如此充裕的情况下。   俩兄弟有这么闹别扭的吗?   没有。   这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种可能,金缠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   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88 归期已定   作者有话说:养老生活要结束了 (ˊ?ˋ*)?   忙碌的日子如同窗间过马,年月离他们远去,像是回到了繁镇。   谢陵瑜时而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好在莫城足够喧嚣,他只在夜深人静时慷慨,不知觉得竟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与青丘玦针锋相对的日子像是酒坛中落下的桃瓣,酒的醇香揉碎了花的芳泽。   余韵荡漾在心尖,不饮自醉。   莫江的渠道往附近的城池延伸而去,不枉费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劳,莫湖的堤坝成型,谢陵瑜没有放松警惕,命人再加固一层。   青丘玦的伤早就好透了,淤青和伤痕都已经痊愈,自然回到了莫江与他们一起,大刘可惦记着这位救命恩人,那是当祖宗供着,生怕磕着碰着了。   谢陵瑜几次差点笑出声,看着青丘玦复杂的脸色,他幸灾乐祸极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担心青丘玦肩不能扛呢?   “歇着吧——” 谢陵瑜拖长了声音,坏兮兮的凑到青丘玦耳边低声调侃道:“大闺女。”   青丘玦脸色一黑,伸手拉住他,“是不是大闺女你不知道?”   谢陵瑜无辜的眨眨眼,仗着人多眼杂这人不敢对他怎么样,尽情挑衅,“别闹,忙着呢。”   语气很轻松,一点都不像忙着的样子。   青丘玦无言的看着他,忽而露出个羞涩的表情,有那么点欲拒还迎的意思,谢陵瑜心道不妙,刚想抽手。   就见他一边轻轻推开他的手,一边低柔道:“公子,你别闹。”   为时已晚,谢陵瑜几乎瞬间转身,对上了莫随微妙的视线,他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干巴巴喊了句,“莫大人。”   莫随眼神飘忽,有些为难的看着他。   他受人所托,想来说门亲事,但是方才瞧着二位的举动,莫随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只得委婉道:“近日不少媒人托小人带句话。”   “青公子生的俊朗,性子又好,不少富家小姐…… 欣赏青公子,您看?”   说着他暗暗去瞥谢陵瑜的神色,没瞧出什么变化,难道是他误会了?   不过。   要论相貌与家世,自然是谢公子更胜一筹,但丞相之子可不是她们这些富商能攀上的高枝,青公子虽是随从,但相貌清秀,为人踏实,又跟在谢陵瑜身边,倒是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谢陵瑜笑意淡了几分,回头淡淡瞥了一眼青丘玦,果然有些招人玩意儿,哪怕带着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都有人能相中。   这会儿他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笑着跟莫随打起了官腔。   “我家小青无心这些,怕会耽误了人家姑娘,治水进展迅速,不久我们便要回京,怕是难成佳话了。”   莫随瞧着他,总觉得谢公子虽然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有点莫名渗人,但想到媒人们的叮嘱,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他们说无妨,愿与青公子前往京城。”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莫随不习武,自然什么也听不见,可青丘玦听的一清二楚,伸手拨了拨睫毛,挡住眼中的笑意。   谢陵瑜一个没忍住,用力过猛捏碎了手里的木柄,他勉强撑着没垮下脸,温和道:“青公子,你不妨自己说说,可愿意娶位美娇娘回京啊?”   青丘玦原本挺直的背脊更加板正,他敏锐的感受到危机,表情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小人此生只愿追随公子。”   谢陵瑜忽然愣了一下。   哪怕这只是一句推辞的话,谢陵瑜的心还是没出息的一颤。   只愿追随,这四字他年少时便想要对一人说,只可惜那人没来得及听。   天意弄人,他再次听见这句话,竟出自于这人之口,年少时的期盼被人捧着送到自己眼前,谢陵瑜却只能压下翻涌的人思绪,低声喃喃,“我只愿追随……”   多年前的那场秋猎后,谢陵瑜不由自主的去关注青丘玦的一切,几乎能打听到他所有的日常,他是听着青丘玦的名字,从鲜衣怒马少年郎到丞相府大公子的。   又是一年秋猎,野草长得又深又高,他透过树林间隙一眼就瞧见那个骑着骏马的颀长身影,他举手投足都是气定神闲的味道,弓拉满弦,眼神却似鹰隼般凌厉,射中猎物后表情也是淡淡的,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他低下高傲的头颅。   也许是被人注视的太久,他回头眼眸轻扫了一下谢陵瑜,又毫不留恋的策马离开。   那个时候谢陵瑜心跳久久难以平复,握紧了拳头,对着他离开的地方喃喃道:“我愿追随他,我只愿追随他。”   谢陵瑜神色混乱了一瞬,眼前似乎闪过少年的自己,他容貌稚嫩,笑的很灿烂,似乎也在替自己高兴,高呼道: 你真的做到了!   是啊,他做到了。   还收获了个意外的惊喜,想必即便是年少轻狂,也不敢想会是这种结果。   “是啊,他只愿追随我,让千金们失望了,改日谢某定奉上厚礼。” 谢陵瑜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对着莫随道。   莫随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还是点点头,他本就是个传话的,人家没这个打算,难不成他还能按着头让他们结亲吗?   更何况……   莫随走出去老远,还是忍不住悄悄回头瞄了一眼,恰好看见青丘玦用手摩挲了一下谢陵瑜的耳垂,那位温润如玉的谢公子顿时红了脸,却只用拳头不轻不重的锤了他一下。   莫随慌忙转过头装作没看见,愈发庆幸方才自己没有失言,如今一瞧这二位公子的关系,属实难言呐。   莫城稳定下来,谢陵瑜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回到客栈便与青丘玦商议着送信之事。   青丘玦虽然人不在京中,但该知道的一样都没落下,林城遭遇变故,病来如山倒,如今在狱中惶惶度日,他的精明没有匀给儿子半分,林家再无翻身之日。   皇后张氏的后位也难保,国师的几句提点传到民间,百姓将这几次的灾祸归根结底算到了 “龙凤不和” 上,舆论加剧,重戮也顾及着国师的话,最近正筹备着废后。   怪不到腾不出手来管他们,这么看来就这些真够重戮忙一阵了,两人一边说着京城近况,一边写送去京城的信。   信的内容无非就是莫城一切顺利,加上些溜须拍马的屁话,谢陵瑜写的极快,写好便搁置在一边。   倒是写家书时,提笔良久却难以下笔,最后不过寥寥几语。   一切安好,莫念。   青丘玦看着他轻笑,提笔又加上了几字。   归期已定,等我归来。   89 身世之谜   作者有话说:还是解释一下: 林城和重森殿下绝对是敬仰,没有其他的感情。   京城,灯火最盛处。   夜色迷离,京城却灯火通明,一派祥和的气息融入晚风里,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缕微不足道的风,也难吹进阴冷的宫墙,在附近打了个旋儿,便徒劳散去。   重戮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屏退了闲杂人等,偌大的殿中只剩他一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下手中的毛笔,脸色有些难看。   无人的大殿过于寂寥,没有半点人气,只能听见外面规整的巡逻声。   重戮忽而晃了个神。   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也曾与其他皇子挨个排好,站在勤政殿挨父皇的训,那个时候的皇宫,也像这般冷清吗……   这个想法只在他心里一闪而过,甚至没来得及掀起他内心的一丝波澜。   眼前的奏折堆积的像个小山,重戮已经数月没有回过寝宫了,大殿后方有个宽敞又奢华的床,是他特地要求的。   对于他来说寝宫和勤政殿其实都一样,好在身边有周喜帮衬着。   窗外吹来阵阵凉风,重戮有些疲惫的扶住额角,批改完今日的奏折,他准备先去休息。   毕竟明日还要上朝。   “陛下,莫城来信。” 周喜的声音传来。   重戮精神一振,倦意散去了些,“进来。”   周喜快步走进来,将信件呈上,重戮这次没顾上让他读,自己匆匆拆开信封来看。   字数不多,但句句都让他沉郁的心明朗起来,重戮露出个久违的笑意,大手一挥,“赏!”   周喜也淡笑起来,恭敬的告退,下去准备赏赐的事宜。   重戮将信纸放在案上,想起了苟延残喘的林家,冷笑一声,张氏如今有名无实,张大人作为国丈,先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窝囊,虽说比林家好了点,但已隐隐衰落之迹,这最得圣宠的两家一倒,原本对此趋之若鹜的家族都撇了干系。   不过一夕之间,人走茶凉。   弃子无用之迹,便是斩草除根之时。   没有人比重戮更明白这个道理,他手指摩挲着龙椅,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权贵之间的趋炎附势,总是残忍的。   ——————   狱内刑房。   昏暗潮湿的牢狱中死气沉沉。   林城满身污秽,缩在角落里,街头的乞丐都比他像样些,蓬头垢面之下露出一双赤红微凸的眼睛,看起来神志有些不清。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林城仓惶的抬头,却发现没有狱卒的踪迹,左右的犯人都被带走了。   这人是冲他来的。   林城尽可能的往后贴,背脊紧贴着冰冷污秽的墙壁,他死死盯着门口,咬紧牙关。   来人身量不高,身形有些瘦弱,他背着光,林城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警惕的绷紧身体。   “林将军。” 淡漠的嗓音响起。   林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整个人激动的站了起来,“是你?!”   来人缓步上前,昏暗的牢房为他挡去了光,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林城一愣,随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伸出脏污的手想要去拉住他,“是你,周公公…… 是不是圣上,是不是圣上想明白了?我有救了…… 我有救了对吗!”   周喜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林大人这是没睡醒呢?”   狱内一静,烧着烙铁的火盆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发出一点点动静。   周喜挥了挥手,将灰尘赶远了些。   林城僵在原地,心凉了半截,不过数月而已,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即使握着拳头,也像个枯木枝条,一折即断。   “周公公这是何意。” 他哑声问。   周喜凑近了些,欣赏了一番他狼狈的样子,这才咧开个笑容,有些残忍的在他耳边轻声道:“林副将,当初不是你撺掇子骁哥哥推我下湖的吗。”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一下子在林城心中炸开,他像是见鬼似的猛的往后退了一大步,瘦脱相的脸上惊恐的样子,比鬼还吓人。   “不可能…… 不可能!你离我远点!” 林城眼神倏地变了,摇摇晃晃的退后。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可周喜并不打算放过他,他语气平平,像是再说一见寻常小事,“林副将不记得我了吗,那…… 你可还记得重森殿下?”   “你可还记得重森殿下对你的提拔关照,可还记得你妻儿如何还能好好活着!”   林城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崩溃的抱住头,跪在地上大喊,“够了——够了!别说了……”   “你可还记得重森殿下到最后——都让你赶紧撤退!他想让你活着!”   “那封信压更不是求救信,林城,他想让你走。”   “因为你是他最信任的副将。” 周喜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林城叫喊声骤然一停,表情有些呆愣。   他仿佛脱力似的腿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林城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变得狠厉,眼眸最深处却脆弱的颤抖,像是有什么摇摇欲坠。   “他原本就有旧伤,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不来这一出,他也准备将大任交予你!”   “那你依旧可以是万人敬仰的林将军!”   周喜声音发颤,他抓住林城的头发,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他狠狠砸在了一旁的墙上。   林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愣了半晌才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滴落,林城慢半拍的抬手,摸到了一手湿润,他突然笑了,表情痛苦又扭曲,涎水沿着下巴滴落,可他停不下来,最后化作了痛苦的哀嚎,他伏在地上哭叫着,像极了疯子。   周喜静静的看着,胸腔中怒意散去,他淡淡喊了一声,“林将军。”   “…… 别叫这个,别叫我这个!” 林城手指死死抠住脸,挠出了道道血痕,他眼睛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将军的傲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将脸埋得更深,低声道:“我不配。”   周喜紧绷的神色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林城争了大半辈子,不惜背叛真正赏识自己的将军,和重戮一同谋反,最后却作茧自缚,落得如今这番下场。   权力纷争离他远去之际,林城突然觉得很空虚,他有点想念…… 边疆寒霜的味道了。   可他早就不配当将军了。   林城眼神浑浊,恍惚看见了那战火纷飞的一幕幕。   五王之乱末。   皇宫的墙上被溅上鲜红。   林城脸上全是血,带着自己的人正杀到宫门口,准备与重戮的人汇合,心腹前来送信,他知道这是重森殿下的求救信,林城手指轻颤了一下,没有拆开,而是塞进了怀里。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重戮登基,他林家必然振兴。   重森殿下,对不住了。   他感激重森的赏识重用,但林家等不起了。   所以他没有去支援,而是按照计划进行,结果是他们如愿以偿的赢了。   林城狂喜之下多喝了几杯,回府后才想起了烧毁信件。   他将信件缓缓放入火盆中,不知为何心中的喜悦突然被冲淡了,似有千金之重压在背脊上,令他抬不起头。   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离他而去了。   “信里…… 信里写了什么?” 林城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抖。   周喜没说话,扔给他一个木盒。   “当初送信的是你那好侄儿的人,送到你手上的也并非重森殿下的手信。”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左右林城都不会看的。   重戮截取信件后便命那送信之人将信烧毁,还好青丘玦的人趁乱杀人夺信,这才将这封早已泛黄的纸页保存下来。   林城将手在身上胡乱蹭了蹭,却越蹭越脏,他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张纸。   信中只有寥寥几语,是命林城带兵撤退,保全自己,却只字不提自己的安危,但林城知道,那时他已经陷入了险境。   似乎是怕林城愧疚,重森特地补上了一句,这并非临阵脱逃,林副将,以后诸位将士,就拜托你了。   这句的笔锋匆匆,像是慌忙加上的。   懊悔,惭愧汹涌而来,他口中发出嘶哑而无意义的音节。   像是埋葬多年坛子被摔破,里头冒出时隔多年的酸涩悔意,熏得人眼泪直流。   林城心中一乱,手中的信纸没有拿稳,就这样落入了火盆中,瞬间被火舌吞噬,他伸手去抓,却于事无补。   烧的发红的铁片碰到皮肤,瞬间发出 “滋” 的一声,可林城没吭声,咬着牙盯着那火盆。   一滴晶莹的东西落入火盆,转瞬即逝,像是那被瞬间吞噬的信纸一般,脆弱不堪。   可是林城退无可退,他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去想,若是当初他在,那重森便不会败。   若是殿下还在…… 他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可殿下不愿他冒险,不想将他与其他将士牵扯进夺位纷争,他却负了殿下的信任,将这份真心随意践踏。   “林城,你可知何为将才?”   “属下愚钝。”   “是本将愿你成才,林城,你可愿做我的副将?”   男人的话语间带着调侃,却又不失认真。   寒风凛冽入边塞,银霜覆着营帐,耳边短促有力的操练声余韵仍在,林城晃了片刻神,他看见自己敬仰的将军过回头,那是一张硬朗俊逸的脸,正笑着对自己说,“林副将,愣神可是大忌。”   林城激动的脸都红了,半晌才紧张的握拳,梗着脖子朗声道:“属下定不负将军厚望!”   那日营地里喝起了小酒,林城在篝火中涨红了脸,举着酒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朝天吼,“老子要打一辈子仗,将军在哪我就在哪!”   可他失言了。   人是会变的,林城终究沦陷在京城的醉纸金迷里,奢华无度将他淹没,引以为傲的才能也成了夺权的利器,只是他的 “刀尖” 对准了重森。   对准了那个告诉他,“我愿你成才” 的人。   林城失声痛哭,像是终于服了输。   这些年他身居高位,手段狠辣,一副没有心肝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林城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曾经是什么样了。   没想到如今锒铛入狱,混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后才终于明白。   他只是不敢想罢了,因为他从看见信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错了。   林城跪在地上,看起来痛苦极了。   “林城,你后悔了。” 周喜似叹息般的说,眼神中却没有怜悯。   他今日来,便是想要弄清楚当年究竟是什么,让林城突然反水的,亦或者…… 根本就是蓄谋已久?   “你若执意不说,必死无疑,说了…… 我倒能给你一线生机。”   周喜蹲下,与他平视道。   两人沉默良久,就在周喜以为今天问不出什么,冷笑一声准备离开之际。   一道难听嘶哑的声音传来,饱含着无力与沧桑,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重戮…… 乃我之子,林家嫡长子。”   90 渡我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快收尾了???????????   周喜收起不咸不淡的表情,瞳孔骤缩,饶是他也有些失态,大步走上前拎起林城的衣领,不可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林城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扯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重戮是林家的嫡子,是我林城的儿子…… 六皇子殿下,他从来不是你的四皇兄,四皇子殿下生下来就已经断气了。”   “是我作茧自缚,是我活该,哈哈哈……” 林城看着他笑了起来,脸上却是极其痛苦的表情,他一把推开周喜,瘫在墙边断断续续的边笑便咳。   眼泪混杂着血污糊了满脸。   当初四皇子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亲妹妹林媚,因难产而亡,孩子也没能保住,当时的林家已隐隐有衰落之意,林媚腹中的孩子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那时林城的夫人恰好前些天产下一子,林城也曾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可形势所迫,林家的长辈们施压,他才只好出此下策,狸猫换太子。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斩草除根不留祸患,他杀掉了自己的夫人…… 其实也不算,夫人本就体弱,拼了命的给他生了个儿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原本用药温养着,兴许能有好转,可林城选择了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的死去。   那未合上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赤红的像是猝了毒,林城一辈子也忘不了。   家中仆从也被林家暗中换血了一波,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已经跃入了深渊。   林城终于缓缓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眸子,在这时却显得温和,像是垂暮老人,他看着牢狱缝隙中刺目的亮光,暖晕间幻作从前,是他心底的影子。   凛冬之年。   算得上端正长相的少年郎骑着匹高头大马,眉宇间一点正气凛然,正挥手与长辈告别。   “小辈林城,即日赴往边疆,定不给林家丢人!”   “此去不知归期,望诸位保重!”   铁骑踏黄沙,将士保四方。   这是林城孤身前去北疆时心中默念的话。   “将军,林城知错啊……” 林城跪在地上,枯瘦的背脊凸起,向着西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但其实林城也清楚,若非落得如此,他也不会醒悟,仍是那个无恶不作的权贵。   他突然露出个苦笑,这样也好。   至少临走之际,能看个明白。   周喜攥住拳头,狠狠给了他一拳,林城像是破布袋子一样撞上了墙,咳的撕心裂肺,周喜深吸一口气,转身缓缓离去。   身后却传来了忍着抽气的声音。   “林家的兵符只能调动半数人马,林府我卧房的暗格中有枚兵符,是我的私兵,养在吞云岭脚下的莫虚山。”   林城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喉间血腥气上涌,忍着疼道:“…… 并非将功补过,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是别便宜了那小王八羔子。”   人影要消失在拐角处时,周喜又停了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多谢。”   牢狱内再次陷入寂静,林城安静的伏在角落,盯着放置烙铁的火盆发呆。   ——————   莫城。   狐面推开挡在他身前喋喋不休的金缠,这一下没控制好力道,将金缠整个掀翻出去,却只匆匆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金缠被推倒倒没有生气,反而听了这句脸色倏地变了,这阴阳人会道歉?   他正色去瞧,发现狐面收敛了往日的邪气,脸上有些凝重,步伐也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他心里咯噔一下,出事了,估计还不小。   金缠赶紧爬起来,来不及去拍身上的灰尘便匆匆跟上去。   狐面一把推开了房门,发出 “砰” 的一声厚重的闷响,像是敲在人心上。   青丘玦端坐在案前,放下执笔的手,清亮的凤眸没有波澜,却像是兜头浇下的凉水,令狐面顿了顿,冷静下来。   他轻轻喘着气,眼神扫视一圈,“谢公子人呢?”   “莫湖巡视,你说。” 青丘玦示意他坐下说话。   狐面摇摇头,反手将金缠拉进屋子,一脚踹上了门,他声音微沉,没有废话,“凌厉要攻打大玄,京中有敌国奸细,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如今大玄外强内虚,也不敢有此举措。”   “张氏必然有参与。” 青丘玦不过瞬息之间便捋清楚个大概。   狐面认同的点头,他脸色很难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沉沉吐出口气。   “怀瑾,我……” 他有些挣扎。   青丘玦摇摇头,打断他:“不必如此。”   他们都明白彼此的想法,青丘玦知道他无心皇位,所以不准备让他冒险。   青丘玦看向金缠,目光有些沉,“去叫谢公子回来。”   金缠原本看他们打哑谜摸不着头脑,见有事去办忙不迭应声,匆匆离去。   “你怎么打算。” 狐面静静的望着他。   青丘玦轻轻摩挲暗格下的银盒,目光晦涩,“先按兵不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金缠到底是商人,就算心中再怎么震惊急躁,面上都是笑眯眯的,不紧不慢的请谢陵瑜回来,结果一上马车就原形毕露。   谢陵瑜见他表情复杂,手指不停扣马车车壁,忍不住问:“金缠,出什么事了?”   金缠摆摆手,“我也没听明白,公子和狐面那厮不知道打什么哑谜,过会儿再说吧。”   两人迅速赶回客栈,谢陵瑜一推开门就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金缠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跟上来,谢陵瑜反手甩上们,在二人面前坐下。   “出什么事了?” 谢陵瑜拧眉。   青丘玦递给狐面一个眼神,狐面将南溪国有意攻打大玄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谢陵瑜的脸色倏地变了。   “重戮过些日子想必会知晓此事,可如今的大玄未必能敌南溪。” 谢陵瑜脸色有些难看。   他们虽想扳倒重戮,可从未想过通敌卖国,京中腐败,也仍有不少可用之才。   若是南溪打进来了,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权贵们也许相安无事,可百姓逃无可逃。   如今林城被压入大牢,能当这个顶梁柱的只有孙家,可重戮绝不放心将所有人马都交给孙将军,怕是仗还没打,内乱先起了。   青丘玦与他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同样的想法,狐面自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着,低着头兀自出神。   屋内只余下交杂的呼吸声。   良久,谢陵瑜抬头,青丘玦也恰好看过来。   谢陵瑜吐出一口浊气,眉眼弯弯的问:“阿诀,回去吗?”   青丘玦颔首,凤眸微眯,意味深长的道:“时机已到,岂有不回之理?”   他垂下眼,站起来上前轻轻拥住谢陵瑜,在他耳边柔声道:“去和莫大人道个别,我留狐面金缠在此,不会出岔子的。”   谢陵瑜一惊,条件反射去看了一眼狐面,伸手抵住青丘玦靠近的身体,脸色倏地红了,他在狐面戏谑的笑容中迅速退后,来不及细想便匆匆离开,“知道了知道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青丘玦听着谢陵瑜的脚步声远去,这才回头走到狐面跟前,表情有些郑重,弄得狐面一愣。   “凌易,我有一事相求。”   ——————   狐面和金缠没有来送行,他们走的很低调。   二人离开的事情并没有惊动他人,谢陵瑜与莫随道别,只说京中陛下急召,加上他确实行色匆匆,莫随并未起疑。   青丘玦早已给京中去了消息,想必当初太子一党,如今仍可信的家族都已收到消息,而他们也得到了京中的消息。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   重戮已然知道了南溪国的狼子野心,勃然大怒,最近正忙着招兵买马,可民间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开销不小,莫城更是独占鳌头,皇宫中又奢华无度。   这时候招兵买马无疑是几乎将国库都掏空了,如今的大玄犹如个纸糊的老虎,好在曾经的积威仍在,令南溪仍有些忌惮。   重戮在得到消息时便下令将张府抄了,张大人已然出逃,正在追捕中,女儿被囚在深宫,他却为了保全自己,抛妻弃子。   重戮盛怒之下,下令将张府所有人杖毙,京中人心惶惶,百姓愈发惊恐。   据说张府像是被血洗过一般,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蜿蜒的血迹渗进了门槛,向外延伸而去。   谢陵瑜莫名有些不安,紧紧握住青丘玦的手,青丘玦感受到他的情绪,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带着柔软,令人安心。   “不必担心。”   谢陵瑜手心微潮,不安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多年前的一切,也该有个了断了。   不过几日,两人便回到了京城。   月轮游雾,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京中有一鸿湖,不少百姓夜里会来此处赏月话家常。   而在鸿湖的对面,便是万家灯火。   一层层楼阁都笼上的暖意,纸窗上有着鲜明的 “皮影戏”。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谢陵瑜脸上带着人皮面具,缓步来到湖边,望着远处鎏金的 “京” 字,忽而摸了摸手中的佩剑,那里有一个小巧精致的九尾狐,他凑到青丘玦的耳边,轻声笑着问:“阿诀,反吗?”   在一片人声嘈杂中,显得极为嚣张肆意。   青丘玦侧目看向他,目光含笑,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反。”   眼前的人笑的更加放肆了,骤然乐的弯了腰,退后两步,可周围是人生百态,并不显得突兀,顶多有些令人心动罢了。   青丘玦静静凝视着站在石阶上的谢陵瑜,他背后是一片沉墨似的鸿湖,映上了月辉与温和的暖意。   他薄唇轻启,低声喃喃,可惜两人隔得有些距离,那些字句被人声盖过,又被晚风掠过劫走。   “黑水镀光不渡月,你在灯火辉煌前。”   水不渡月,你却渡我。   92 回府   作者有话说:收尾不代表不甜呐,正文是剧情完结,我发誓番外也会甜到发齁,还有带孩子日常和养老生活哦~   灯火一盏盏熄灭,繁华的京城陷入了寂静,像是蛰伏在山河地脉中沉睡的巨龙。   谢陵瑜掠过屋檐,犹如蜻蜓点水般在砖瓦上停留片刻,不远处谢府二字在月辉下反出凌厉的冷光,谢陵瑜勾起个笑容,直直往那处掠去,几乎在他落入庭院的同时,守卫便发现了他。   霎时间剑出鞘的嗡鸣四起!   为首之人形若鬼魅,眨眼便来到谢陵瑜身前,剑锋直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带着危险意味的剑气扑面而来,谢陵瑜却满意的点头,优雅的掏出折扇挡住,而这看似脆弱不堪的折扇,却实打实抵住了锋利的剑刃,再难进半分。   锋芒处倒映着谢陵瑜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为首的守卫退后两步,谢陵瑜这才不慌不忙的揭下面具,露出真容。   “不错,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也没有偷懒。”   “辛苦你了,玄一。”   谢陵瑜轻笑着摇晃折扇,玄一见怪不怪,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将剑收了回去,其余人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   玄一知道他的来意,不在废话,退后两步为他让出条路,“公子,请。”   谢陵瑜看似从容的离去,踏入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将折扇揣回怀中,心里直打鼓。   虽说父亲似乎已经察觉到他想做什么,也暗示他遵从本心,可 “谋反” 二字太过沉重,谢陵瑜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玄一的暗号,谢府的守卫都知道大公子回来了,所以他这一路走的畅通。   谢陵瑜顺利的来到父亲门前,可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口偷偷朝里头看了看。   等整理好心情,谢陵瑜深吸一口气,悄悄打开房门,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心中思量着怎么叫醒父亲才不会吓到他老人家。   突然,寂静的屋内传来一声淡然的问候。   “回来了。” 谢丞相靠在床头,静静的看着他。   谢陵瑜登时退后三大步,吓了一跳,捂住心口压低声音道:“父亲,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谢丞相反问,“那你个小崽子怎么这么晚偷偷摸摸的回来?”   父子俩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干脆也不点蜡烛了,这样的环境反倒给谢陵瑜壮了胆,他毅然决然的上前,在谢丞相的床边坐下。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谢陵瑜看着父亲的脸,忽而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父亲,你想造反吗?   不行。   父亲,孩儿想和你结个盟。   也不成。   父亲……   啧。   谢陵瑜踌躇片刻,声音有些发虚:“父亲,孩儿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丞相见他满脸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你都回来了,还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   谢陵瑜犹豫片刻,心刚一横,就感受到头顶被揉了揉,他愣了一下,抬头望去。   “青丘那孩子回来了,对吗?” 谢丞相露出个怀念的神情,月下方能看清他眼角细纹,“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   谢陵瑜神色倏地变了,“父亲?”   父亲如何得知青丘玦回来?   谢丞相拍拍他的头,轻叹一声,从床头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四方盒子,“咔哒” 一声,盒子被打开,露出里面有些泛黄的信纸。   “我知晓你近日会回来,特地从随身带着。”   谢丞相见他小心的将信纸展开,借着月光仔细的看上面的内容,缓缓开口,“你猜的不错,当初五王之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为父明哲保身,也是对太子的承诺。”   谢陵瑜已经阅完信中的内容,听到这里有些动容的抬起头,谢丞相看着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宽慰亡故的魂魄。   “谢家不倒,青丘不灭,天下方可太平。”   “小瑜,你可明白?”   这些话犹如千金重,狠狠砸在谢陵瑜心口。   也许如今世上最恨重戮的两个人,便是自己的至亲至爱了,一个在明处与重戮虚伪与蛇,一个在暗处伺机而动。   谢陵瑜喉咙干涩,“父亲,你为何从不与孩儿说?”   谢丞相凝视他良久,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按下两侧与中心处,玉佩便散落开来,谢陵瑜一眼就瞧见了落在其中的玉指板。   那是极其霸气的狐狸头,背面刻着一个 “鹤” 字,谢陵瑜顿时惊喜的看向谢丞相,“这是?”   “此乃青丘鹤的遗物,告诉青丘家那小子,他父亲最后的遗愿是……”   “愿吾儿不为青丘大公子,只为山水一过客,此生平安顺遂,方安吾心。”   ——————   邢府。   重戮这些日子忙着招兵买马,没空顾及其他,邢家又安分的很,这便稍稍放松了警惕。   幽香阵阵拂面来,邢雅娴闺房内。   邢雅娴眼睛红的像个兔子,孙黔在一旁蹙眉替她擦眼泪,虽说女子的闺房他人不便踏入,可如今也没有比这处更合适的地方了。   青丘玦没有戴人皮面具,一张俊美的脸上难得染上几分尴尬,他方才与邢尚刚进门,便向邢雅娴致歉,谁料邢雅娴一抬头看见他的脸,整个人如遭雷击,顿时哭了起来。   邢尚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青丘玦情急之下准备退出方面另寻去处,又被这小姑娘抽抽搭搭的拽了回去,孙黔来时还以为是青丘玦这牲口做了什么惹哭了妹妹,差点与他在堂前大打出手。   总之…… 一言难尽。   都是误会。   邢雅娴并非觉得冒犯,而是她没想到原来青丘家的兄长还活着。   “怀瑾哥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邢雅娴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若是没有三年前的大乱就好了。   那样怀瑾哥哥一定会比现在更加耀眼。   青丘玦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有些生疏的抬起手摸摸她的头,“不必担心,一切安好。”   邢尚嗔怪的点点她的脑袋,“你看看你,多大的丫头了,还兴哭鼻子呢?”   邢雅娴缩缩脖子,青丘玦看着好笑,心说可不是吗。   有些公子这么大了,不也总爱哭鼻子吗?   他心中一念,孙黔便若有所感的看过来,“谢公子呢?”   邢尚也看过来,目光还有些担忧,“怀瑾,你与谢家小子可还好?”   青丘玦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大局当前,他并未说太多与云楼的事,后来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怕是邢伯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们水火不容的那段日子。   “云楼先去了趟谢府,过会儿便来,我与他…… 甚好。” 青丘玦表情有些微妙。   看的孙黔眼皮子跳了跳,直觉不好。   他们都敏锐的抓住了重点,青丘玦唤谢陵瑜 “云楼”。   邢雅娴虽然云里雾里,但这并不妨碍她从青丘玦的语气中听出亲昵,小姑娘凑过去,悄声问,“怀瑾哥哥,那云楼哥哥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青丘玦淡笑的神情突然一凛,低头看向面露期待的少女,突然觉得她没那么可爱了。   看来云楼平时也没少沾花惹草呢。   一声细微的动静传来,青丘玦与孙黔敏锐的望去,房门被轻轻推开,谢陵瑜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反手关上门便恭恭敬敬的朝邢尚行了一礼。   “邢老,晚辈叨扰了。”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邢雅娴红着脸,与青丘玦这厮离得极近,谢陵瑜笑意一僵。   就半天没看住,看来阿玦真是艳福不浅呢。   邢尚原本含着担忧的目光变得慈爱,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番谢陵瑜,又看了一眼春心萌动的闺女,他心中叹了口气,先招呼人坐下,“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小辈,唤我一声邢伯便好。”   谢陵瑜依他所言喊了声 “邢伯”,便自觉的落座于青丘玦身边。   两人都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默契的选择秋后算账。   人已经到齐了,邢尚收起笑容,安抚了一会儿邢雅娴,让她先去隔间休息,邢雅娴知道此次必然事关重大,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依依不舍的看了几眼并肩坐着的二位谪仙般的公子,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她一离开,气氛便陡然变了。   邢尚环视一周,语气沉而缓,“陛下如今忙着御敌,不失为一个好时机,谢公子能来,想必也愿与我们一道,如今三大家族聚齐,暗处也有不少家族乃太子一党,当初奉命蛰伏。”   “而我们的对家,其中比较棘手的林家已倒,剩下的无外乎柳家和白家,若是陛下忌惮,将一半兵权分给这两家,恐会生变。”   毕竟他们如今大敌当前,南溪虎视眈眈,若是这时候柳、白二家想借此机会踩着孙家上位,保不齐会出什么叉子。   孙黔点头,接过话茬,“这两家家主都是野心极强之人。”   谢陵瑜与青丘玦相视一笑,看上去没有半点紧迫,谢陵瑜摇了摇头,“邢伯,孙兄,怕是等不到陛下划分兵权那天了。”   邢尚和孙黔具是一惊,青丘玦淡定的点头,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们此次回来,便是要在南溪打进来之前,做个了结。”   不等邢尚发问,孙黔便蹙眉摇头,“不可,京中戒备森严,我们没有内应,即便有我们三家及其太子余党,也有极大的风险。”   “谁说没有?” 青丘玦戏谑的看向他,“我们不但有,还不止一个。”   烛火下男人的面容明艳又放肆,却莫名令人信服,令人忍不住仰望,他仍是那个卓尔不群,惊艳众人的青丘玦。   谢陵瑜突然伸手握住青丘玦的手,像是无声的支持,源源不断的暖意传递,木桌挡住了二人的动作,青丘玦放肆的神情一僵,手却缓缓收紧了。   谢陵瑜垂眸笑了笑。   可他如今不用仰望了,他触手可及。   93 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阿凡: 自行领会:) (ps: 我是会断更的人吗,我不是。)   此言一出,邢尚与孙黔皆是一愣,相互望了望。   虽说青丘玦并未明说是谁,但谢陵瑜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其一毋庸置疑,是灯寂大师,这其二嘛……   其实也有迹可循,毕竟周公公曾给过他暗示,自第一次见面起,谢陵瑜就感受到他若有若无的善意。   只是不知是青丘玦授意,还是有其他原因。   说来也奇怪,这二位偏偏还就是重戮的身边人,愣是没让他察觉出端倪。   “国师是你的人?” 孙黔沉思片刻,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震惊,“你是如何……”   不应该啊。   灯寂大师稳坐国师之位,乃潭天寺上一任国师亲传弟子,他能有什么理由趟这趟浑水?   其实在座的都有这个疑问。   青丘玦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解释道:“并非我找的他。”   这句话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灯寂大师为何会找到你?” 谢陵瑜替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摸了摸下巴猜测道:“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青丘玦接过茶呷了一口,点头,“国师是被他的师父从湖中救上来的,并非来历不明的孤儿。”   他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   “当初青丘与太子殿下走投无路,被困在一处山林,重戮唯恐走漏风声,便屠了那附近的几处村庄,国师便是那几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唯一活下来的人。   谢陵瑜心里一沉,余光看见青丘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咸不淡的喝了口茶,像是将所有的痛苦都埋进了心里,可惜泛白的指尖还是泄出一丝压抑的情绪。   他又何尝不是青丘唯一活下来的人。   谢陵瑜抿了抿唇,手上用力的握住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掌,狠狠掐了他一把。   青丘玦这才动了动,示意自己没事,继续道:“他伤好后主动找到 “戮”,欲与重戮鱼死网破,他想让所有人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皇帝是个暴君,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青丘玦记得那日的场景,国师没有现在的风仙道骨,冷若冰霜,他那会儿只是个失去亲人的普通人,恨极了却又无能为力,眼睛赤红的像下一秒就会流出鲜血来,要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我要杀了那畜生。”   可重戮已经登上皇位,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即便对他的声誉有些影响,也无法撼动他的低位,反倒是灯寂大师,怕是凶多吉少。   也许是理解这样的痛苦,也许是透过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青丘玦久久没有说话,却在他丧气的准备离开时,走出了幕帘,他在赌。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国师,青丘玦赌赢了。   剩下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但几人大致都明白了,没有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邢尚手中盘着两个指板,“怀瑾,这其二是?”   青丘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谢陵瑜,眼中含着笑意。   谢陵瑜知道他的意思,笃定道:“是周公公。”   邢尚沉沉吐出口气,身体放松靠上了椅背,无奈的摇摇头,感叹道:“你小子…… 真是比我们这些老的有用。”   孙黔向来面无表情的脸再一次龟裂,忍不住又一次确认:“…… 周公公?”   “不是周公公。” 青丘玦摇头,语气淡然的像是饭后闲谈,“他乃大玄六皇子。”   曾是先帝最疼爱的小儿子。   “砰。” 茶盏砸到桌上,孙黔无暇顾及沾湿的衣袖,皱眉直直的看向青丘玦。   谢陵瑜也骤然回头,面露震惊,青丘玦看着他点头,“六皇子幼年并未溺亡,被太子殿下的人救了回来,一直养在郊外的庄子里。”   家贼难防,太子殿下即便有所防范,但到底输在了一颗仁心。   说着他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表情,“我大玄唯一的皇家血脉入宫当了太监,一个阴险的畜生却稳坐皇位。”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炸的人头昏眼花,谢陵瑜没说话,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邢尚沉声问:“…… 怀瑾,什么叫唯一的血脉?”   气氛有些紧张。   青丘玦看着他,目光幽深:“重戮并非先帝之子,他乃林家长子,这一切不过是林家欺君罔上,我们都被蒙在了鼓里。”   “邢伯,三年已过,亡魂难安呐。”   青丘玦一声轻叹过后,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也许是知道的消息太令人震惊,来不及反应,一丝悲凉之意袭上众人心头。   半晌,谢陵瑜终于抬起头,眉眼坚毅,“大玄不能毁在他手上,以血祭亡魂,定要还诸位一个公道!”   邢尚表情凝重,坚定的点头,“事已至此,岂有不反之理?”   “孙家随时待命。” 孙黔道。   “好。” 青丘玦眼中染上了些许暖意,很快又冷冽下去,“我亲自去送他上路。”   ——————   缘熙楼。   待他们谈完离开,天已经蒙蒙亮了,二人轻车熟路的来到缘熙楼,雁回给他们开了后门,后院的厢房里有个暗间,狐面弄了些障眼法,外面的人瞧不出门道。   两人简单的清理一番,便双双倒向床榻,谢陵瑜晚了一步,整个人砸进了青丘玦怀中,一声闷哼传进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以为青丘玦有伤在身,惊起了一身冷汗,马上就要撑着床边起来,却又闻一声轻笑,谢陵瑜被人拉了回去,整个人埋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冷香扑面而来。   一时之间倒真舍不得起来。   谢陵瑜安静的趴了一会儿,伸手撑在青丘玦脸颊两侧,借着光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偷偷摸摸看了许多回。   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真是头一遭。   被欣赏的人勾起一个笑,墨发如瀑散在床上,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凤眸淡淡的凝视眼前的人,含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与宠溺。   青丘玦展开双手,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谢陵瑜将撑在他两侧的手收拢,轻轻抚上青丘玦的面颊,并不是似女子般细腻的触感,却令谢陵瑜的脸一点点红透了。   两人离得极近,青丘玦眼眸渐深,展开摊在两侧的手抬起,顺着大腿按在他的腰间,谢陵瑜却突然起身,轻咳两声。   他脸上热意未消,自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小心翼翼的递给青丘玦,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青丘玦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这才伸手接过,手指微微一动解开锦囊,里头的物件亮光一闪,青丘玦的脸色倏地变了。   他顿了一下,匆忙将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枚玉指板,是一枚他在熟悉不过的玉指板。   此乃他父亲的遗物。   “云楼……” 青丘玦紧紧攥着手中的物件,喃喃的喊道。   在青丘玦有些彷徨之际,谢陵瑜再次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安抚,“阿玦,这是我父亲让我交由你的。”   “青丘伯伯还给你留了句话。”   谢陵瑜感受到青丘玦身体很僵硬,半晌才哑声问:“…… 什么话?”   “愿吾儿不为青丘大公子,只为山水一过客,此生平安顺遂,方安吾心。” 谢陵瑜贴在他耳边,带着怜爱之意温和的道。   青丘玦身躯一震,没料到会是这样简单的嘱咐。   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作为青丘嫡长子,他从小便深知自己身上的担子,长大后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小辈中的佼佼者,即便如此,父亲对他的严苛不曾减少分毫。   可如今,一句跨越了三年岁月的叮嘱在耳畔响起,似是父亲就站在他眼前,像记忆中无数次那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而这一次是释然。   直到生命的尽头,青丘鹤才发觉,原来他内心深处也只是一个寻常的父亲,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无忧。   青丘玦不受控制的颤抖两下,谢陵瑜心也突突的抽痛了两下,他安抚的顺着青丘玦的背脊抚摸,声音发紧,“阿玦,以后有我陪你一起。”   “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青丘玦的手臂骤然用力,谢陵瑜身子后仰,却又稳稳坐在了他的腿上。   谢陵瑜惊魂未定,刚要说话,青丘玦那张摄人心魂的脸突然凑近,他愣了一下。   就这愣神的功夫,青丘玦低头,长睫垂下,吻上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动作不那么温柔,力道却是轻缓的,像是对待珍宝一般。   温软湿润的触感传来,谢陵瑜整个人都是一麻,呆在原地,僵硬的任人摆布。   气氛一点点粘稠起来,像是煮沸的水起伏不定。   有风过堂,似是温和的低语。   “好,那说好了。” 良久,两人气息微乱的分开,谢陵瑜红着脸偏头呛咳了两声,青丘玦垂眸温和的看向他,忽而低下头埋进他的颈窝,鼻尖蹭了蹭那块细腻的肌肤,轻轻吻了吻。   显得有些脆弱,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幼兽。   要是这句话被别人知道估计能笑死,他青丘玦老谋深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畜生就不错了,还幼兽?   我呸!   谢陵瑜原本还有些羞恼,但见他如此,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突然,两人动作都是一顿。   谢陵瑜骤然推开青丘玦,连滚带爬的离开他的怀抱,滚到床的里边,窝成一团,声音闷闷道:“我乏了,要休息了。”   “好。”   青丘玦神色有些微妙,低头极快的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耳廓也有些红。   两人静卧,只余下清浅的呼吸。   谢陵瑜在黑暗中懊恼的睁开眼,整个人红成了番茄,还好光线足够暗,让他得以喘息。   越想越觉得羞愧丢人。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定力会那么差。   胡思乱想之际,温热的躯体贴上来,谢陵瑜又是一僵。   青丘玦好笑的看着那一团僵硬被子,伸出手臂整个揽住,抱了个满怀,知道谢陵瑜现在怎么都不愿出来,只好轻哄道:“好了,别胡思乱想。”   “来日方长,我们慢慢来。”   94 揭下面具   多日后。   皇宫御花园内。   一人身着僧袍,眉目平和,面上无悲无喜,正在亭中的软垫上打坐,双目微闭。   忽而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逼近,最终停在了他面前。   僧人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起身双手合十,不卑不亢道:“陛下。”   重戮面色有些憔悴,眼下乌青,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国师不必多礼。”   两人对坐,面前放着一盘棋,乍眼看上去已成死局,重戮脸色倏地变了,他皱着眉抬眸看向国师,可不等他发问,灯寂大师便摇摇头,“陛下稍安勿躁。”   说话间他又落下一子,棋子在光下闪烁片刻,原本的死局已破,风向陡然一转,令人颇有豁然开朗之意。   重戮紧皱的眉头松开,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语气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试探的意味,“大师棋艺精湛…… 只是不知这一线生机,何处能寻?”   “吞云岭下莫虚山,眉间有痣者。” 灯寂大师说完这句便闭上眼,不在开口。   重戮识趣的没再多问,能得到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十分惊喜了,“多谢国师指点。”   灯寂大师只是点点头,重戮习以为常,诸多事宜他还须仰仗这位国师,即便怠慢了些,也是可以容忍的。   脚步声离去,灯寂这才睁开眼,露出一个与他平时大相径庭的笑容,是说不出的怪异,他手指拨弄着棋子,嗤笑一声。   “只可陛下并非破局者,此去恐怕是——”   “自寻死路呢。”   ——————   回到大殿。   重戮当即下令,命人前往莫虚山寻一位眉间有痣者,此刻国库空虚,外敌当前,他不得不信国师的话,这生机至关重要。   他犹豫片刻,又暗自命人去请柳、白二家,虽说国师是可信之人,这些年对他也助力不少,可还防的还是得防。   他费尽心思得来的江山,怎么甘心被别人夺了去?   禁军迅速赶往莫虚山,为了不引人注目,去的人并不多,黄昏将至,一行人策马而去,却不知此去无回路。   莫虚山山路蜿蜒曲折。   一行人警惕的观察四周,这里幽静凄清,哪里像是有人迹的样子,其中一名禁军悄声问:“听说这莫虚山是处荒山,哪里会有人烟?”   “可不是嘛,吞云岭脚下,阴森森的。”   “莫非是陛下……”   几人小声嘀咕着,为首的人皱眉,转头呵斥道:“嘀嘀咕咕什么呢,谨言慎行!”   众禁军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莫虚山越往深处去便越幽寂,没了几人插科打诨,阴森的气息更重,眼看天都沉郁下去,别说寻那眉间有痣者了,就是人烟都没见到。   为首的人也忍不住心中狐疑,犹豫道:“你们觉不觉得,此处有些冷?”   其他人纷纷附和,他们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心中不约而同的涌上一股凉意,有些打退堂鼓。   可就在这时,一名禁军指着前方的一抹火光欣喜道:“快看!那里是不是一处村庄?”   为首的禁军迅速望去,策马又前进了几步,看清了远处的全貌,那里不但有村庄,还有走动的人群。   他们的出现一下子就减轻了那股子怪异的冷感,禁军首领压下心中的古怪,往那处而去。   村庄内。   木屋的窗户打开,一位公子立于窗前,他凤眸狭长,是熟悉的味道,眉心处有一颗红痣,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来了。” 他轻笑。   手指在窗户上叩击两下,外面忙碌的 “村民” 纷纷朝远处看去,一群人策马而来。   禁军首领扬声道,“你们这里有没有眉间有痣的人,带过来看看!”   “村民” 们面面相觑,首领抬眼一瞧天色,有些不耐烦,带着属下又上前几步,彻底进入了村庄,颇有些来势汹汹的意味,“你们——”   他瞳孔骤缩,眼中映着一道剑光,所有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在他说话的那一刹那,看似木讷老实的 “村民们” 突然动了,纷纷飞身掠来,势如破竹,被惊动的马儿撒开蹄子就跑,不少人猝不及防因此坠马,又被后头的马踩踏,痛苦的吐出一口鲜血,惨叫和嘶吼混杂着响起。   刀光剑影下倒映着人们惊惧扭曲的脸,一切很快又归于平静,阴森微凉的风略过窗前,带着浓郁的血腥味,窗前的公子嫌弃的挥了挥手,将味道散去。   “公子,准备好了。” 雁回轻声道。   龙夺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老大,完事儿了!”   人皮面具早已根据得到的消息制好,龙夺及其部下已经戴好,青丘玦回头,大步流星的走出门,白衣翻飞,“走。”   ——————   皇宫内。   白家和柳家收到消息,立即调动人马前来护驾,重戮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便让他们埋伏在暗处待命,不要打草惊蛇。   不多时,禁军带着人回来了。   此刻夜幕已然降临,重戮莫名有些不安,他压下心头的怪异,忙的有些昏沉的头脑清明起来,细细捋起最近发生的事。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百姓的态度,去年民间断然不敢如此放肆,可如今却愈演愈烈,流言四起。   甚至连几岁大的小童都哼着大逆不道的童谣,这究竟是灾祸四起,百姓生怨,还是…… 有人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重戮的背脊突然一凉,若真是人为,那这人究竟会是谁呢……   “陛下,人带到了。” 周喜小声提醒。   重戮猛的回神,发觉自己的背后有些潮湿,他定了定心神望去,才发现禁军首领已经领着人来了,是位白衣公子。   重戮上下打量他一番,虽说相貌平平,但周身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息,看上去不像是山野村夫,有那么些世外高人的意味,眉间确实有一点痣。   大殿里只有四人,重戮屏退了其他闲杂人等,外头埋伏着白、柳两家的人马。   此人胆量可以,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竟没有一丝想要跪的意思,重戮心中虽有不悦,但还是出言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白衣公子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重戮盯着他,心中腾升出一股子不好的预感,但想到外头有自己的人护驾,又微微放下心来。   “陛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青丘玦摇了摇头,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真的…… 不记得在下了吗?”   重戮皱眉打量他,是陌生的眉眼,他绝没有见过此人,可这人的腔调,总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青丘玦这回并没有刻意的掩饰自己的姿态,他背脊挺直,凤眸含笑,直勾勾的盯着上座的人,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那…… 这样呢?” 青丘玦轻笑,眼里笑意不达眼底,他轻轻揭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令众人毕生难忘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本该在三年前的街头被处死,断然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重戮瞳孔骤缩,“蹭” 的从龙椅上惊的站了起来,震惊又咬牙道。   “是你!”   95 势如破竹   几乎同时,外头埋伏的人鱼贯而入,死死挡在重戮的身前,禁军也将青丘玦团团围住,拔出剑来,发出阵阵嗡鸣。   一时间剑拔弩张。   周喜挡在重戮身前,身躯似乎有些发抖,目光却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大殿外的某处,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收到眼神,慌忙去请诸位大人。   重戮目光紧紧的盯着下方淡定自若的人,五指在宽大的袖袍下攥成拳,微微有些颤抖。   没想到国师竟然是他的人!   “陛下好大的阵仗。” 青丘玦不见丝毫慌乱,甚至又向前走了几步。   “怎么,难不成朕还要特地为你个乱臣贼子摆宴庆归吗?” 重戮不敢放松警惕,语气阴沉道。   青丘玦这番姿态,断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前来送死的,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还是自己将他 “请” 来的。   是他太信任国师了。   他忍不住心中发寒,这朝堂之上究竟有多少是青丘的人?   顺着思路捋下去。   当初青丘玦本应该被斩首于街头,如今却好端端的跑到他面前叫嚣,显然有刑部的人的手笔…… 许多他并未深思的问题再度浮现,越想越令人心惊。   青丘玦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得难看,这才玩味的将他的话重复一遍,“…… 乱臣贼子?”   “陛下可知什么叫贼喊捉贼?”   “在下今日敢来,便是要清算当年之事,我青丘一族不认的皇帝——”   青丘玦一字一顿道:“那便不是大玄君主!”   重戮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的大吼道:“放肆!”   “来人,将这信口雌黄的余孽拿下!”   “咚——咚——”   古老浑厚的鼓声响起,众人的动作皆是一停,目光不约而同的朝远处望去。   京城的最高处,有一鸣鼓楼。   与百姓鸣冤不同,此处乃每逢战归,祭奠逝去将士所用,鸣鼓祭魂之意。   而此一人身着锦袍,用力的击打着,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重的闷响,似是冤魂不甘的哀嚎,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鸣鼓祭英魂,魂兮归故土——” 谢陵瑜朗声喊道,底下的将士也跟着喊,那嘶吼好像令人置身边疆,心中备受震动。   不过片刻,鼓声停,余韵传千里。   百姓不由得停下手中的动作,痴痴的望着。   谢陵瑜遥遥望了眼皇宫,带着人马迅速赶来。   而此刻大殿内的气氛再次紧绷,方才的鼓鸣压下了重戮的命令,一时间没有人敢动。   谢家…… 谢陵瑜怎么会背叛他!   看来一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还要可怕。   “给朕拿下!” 重戮面色难看至极,这一声吼的令人振聋发聩,白柳两家的人这才如梦初醒,上前就要将青丘玦拿下。   可他们尚未近其身,冲在前面的几个便被突然暴起的禁军提剑斩杀,剩下的人警惕的后退两步。   青丘玦站在人群中央,气定神闲的看着重戮,“陛下不妨猜猜,这次谁会赢呢?”   回来的根本不是禁军,这分就是引狼入室!   重戮脑子嗡的一声,手不自觉的发抖,他咬牙恶狠狠道:“你怎么就没死?”   他不甘的看着青丘玦的脸,表面上谦恭已经被撕了个粉碎,眼里是令人胆寒的阴狠。   谢家,邢家…… 方才喊话的人多半是孙家的,如今掌管兵权的无非也就这几家。   青丘玦在皇城脚下,在他重戮的眼皮子底下,与当今朝廷的三大家族联合起来对付他,简直猖狂至极!   如今这朝堂就像是被蛀空的空架子,徒有表面的繁荣景象,他当初只不过一时不察放走了一只蚂蚁,没想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可那又如何?   他眼中闪过一抹暗芒。   他并非完全信任孙家,早就暗中将半数孙家的兵权给了白家和柳家,另外那半个兵符根本无法调动人马,加上原本这二家的兵权,他们也是稳操胜券!   重戮思及此事,忍不住慢慢勾起一个放肆的笑,青丘玦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也没有着急说话。   他在等。   果不其然,很快。   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白柳二家的掌权人带着人马一路杀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余重戮的拥护者,气势汹汹的迅速包围整个大殿。   青丘玦配合的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重戮这才放松了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怎么,方才不是还叫嚣的厉害么?”   “朕的天下,还轮不到你一个罪臣之子做主,朕这就送你去下面跟他们团聚!”   “来人——将此余孽拿下!”   他一口一个罪臣,一口一个余孽。   青丘玦的目光越来越冷,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龙夺忍不住骂骂咧咧的挡在他身前,拔剑上前两步。   突然,骚乱又起。   一道银光闪过,青丘若有所感的回头,精准的接了那物件,同体银白,是他的配剑。   孙小将带人突破重围,将剑扔抛给他,孙将军在儿子身后,带着人马与白、柳二家的人厮杀起来。   青丘玦毫不犹豫的转身拔剑,熟悉的触感传来,令他忍不住握紧了剑柄,擒贼先擒王,他的目光在一扫,瞬间锁定了柳、白二人。   场面异常混乱,外头的宫女太监缩在角落里尖叫,大殿内的一股脑挡在重戮身前,面露惊恐,重戮阴郁的目光定在青丘玦身上,握紧了身侧的配剑。   血水四溅,一片狼藉。   外面孙家夺取先机,重戮很快便发现了异常,柳、白二家的援军迟迟未到,而孙家的兵却源源不断的涌入。   这时他才真正的慌了,“人呢!你们的人呢!”   可柳、白二人早已无暇顾及他,青丘玦和 “禁军” 已经突破了士兵围起的保护圈,径直朝他们袭来。   凌厉的剑气袭来,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两位将军不敢轻敌,青丘玦眼中一片冷意,每一剑都直指要害。   突然,白将军的手腕被击中,青丘玦反应极快,瞬间抬手朝他胸前刺去,柳将军抓住几会横劈向青丘玦的脖颈!   青丘玦抬腿利落的踹上柳将军的胸口,借力一跃躲过白将军的一剑,可就在这时,重戮突然提剑而来,显然是盯了他许久了!   青丘玦一个旋身,自知躲不过这一剑,只好避开要害,手中的剑稳稳的刺向白将军的心口,眼看着重戮的剑就要刺进他的肩胛骨——一阵破风声响起!   一支箭破空而来,带着炽热的温度,在剑刺入青丘玦肩膀前狠狠扎进了重戮的肩膀,重戮的手瞬间脱离,剑也落到了地上,发出 “当啷” 一声。   青丘玦的剑刺入白将军的胸膛,又瞬间拔出,反手一个横劈,抹过柳将军的脖子,霎时间鲜血喷洒而出,面前的人一震,缓缓软倒在地。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青丘玦回头,撞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眸。   谢陵瑜骑着马,仍喘着气,手中拿着弓箭朝他晃了晃,轻轻眨了眨眼。   96 清算   孙将军与孙小将军利落的翻身下马,递给副将一个眼神,便向殿内走去,那名副将会意,带着众将退出大殿。   谢陵瑜也迈步朝青丘玦走去,右手还有些发抖,方才的险境历历在目,令他十分在意,现下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宫门口嘈杂一片。   诸位大臣被 “带入” 安全的宣政殿,便是勤政殿紧靠的那座大殿,武将们在里头骂骂咧咧,文臣满面愁容,来回走动,奈何他们寡不敌众,大殿外围了实打实几圈士兵,愣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人群唉声叹气起来,殿内的烛火摇曳,似众人摇摆不定的心。   突然。   有人将门推开,发出不小的动静,门后出现一道魁梧的身形,正是方才那名副将,他抬手恭恭敬敬道:“丞相,邢尚书,请。”   喧哗声骤停,谢丞相和邢尚对视一眼,从容的迈开步子,不见一丝一毫的心虚。   众人见状不由自主的为他们让出一条路,等到二人踏出门槛,门又被重新关上。   “要变天了……”   良久,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感叹了这么一句。   稀稀拉拉的叹息声响起,诸位大臣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染上了沉郁之色,不是为了 “变天”,而是他们想到了三年前。   大玄曾经的繁荣昌盛早已不在,他们也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中忘记了初衷,可那鼓鸣响起之际,他们骤然一悚,背后的汗毛直立。   就像是…… 突然醒了一般。   勤政殿内。   太监宫女战战兢兢,进退两难,不知何去何从,只好硬着头皮挡在重戮身前。   重戮却并不领情,伸手一把挥开他们,被推倒在地的宫人也不敢动,像鹌鹑一眼伏在地上发抖,生怕掉脑袋。   阴鸷的目光掠过众人的脸,重戮怒极反笑,捂住肩膀的手还在渗血,他冷笑,“好的很…… 真是好的很!”   “我大玄真是养出了一窝白眼狼!”   他双目赤红,像是恨不得把这些人千刀万剐,抽筋剥皮。   青丘玦嗤笑,若说方才还算是温和有礼,如今那便是讥讽挖苦,“白眼狼?”   说着他故作无辜的眨眨眼,“我大玄最大的白眼狼,难道不是陛下你吗?”   重戮脸色一变,刚要说话便又被打断了。   “还是说陛下认为,当初之事当真无人知晓?”   青丘玦嘴角始终噙着笑,是极为不屑的神态,“是陛下你欺君罔上,弑父杀兄!当初五王之乱不过是你与林家设好的局——”   “陛下,不…… 应该说林公子,这些年你当真没有半分后悔吗?”   一记惊雷砸下,一墙之隔的宣政殿也陷入了凝固之中。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重戮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两下,眼里带着浓郁的杀意,“放肆!朕乃先帝与林贵妃的血脉,什么局…… 休要胡言乱语!”   就在这时,勤政殿的大门开了,外头是化不开的浓郁夜色,凉风吹的人一哆嗦,门口的二人反手关上门,缓步而来。   正是谢丞相与邢尚。   重戮见此眼中怒火更盛,气的发抖,“谢丞相,邢尚书,朕自认待你们不薄,你们便是这样报答朕的?!”   谢丞相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丝隐晦的恨意,“待我们不薄?”   “你若真有良心,会亲手将六皇子殿下推入湖中,会设下五王之乱的局杀害自己的父兄?”   谢陵瑜忍不住抬眼望去,周喜静静的站在一侧,安静的过分,但他注意到在提及 “六皇子” 时,重戮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这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罢了!” 重戮稍微平静下来,冷冷的道。   “朕乃大玄名正言顺的君主,你们勾结青丘余孽,想要加害于朕,已是不忠!”   没有人急着反驳,这就是这幅满不在意的样子,令重戮更加心凉。   孙将军朗笑一声,“陛下有先见之明,收走了卑职半数兵权,那陛下可知外头的半数将士是从何而来?”   重戮盯着他没说话,心里咯噔一下。   孙将军拍了拍孙黔,孙黔冷漠道:“此乃林将军私兵。”   “啪嗒——”   重戮骤然退后一步,脚才上了剑柄,发出一声响动,他心中发寒,忽而涌上了十足的不甘和怨恨。   他们都知道了…… 他们全都知道了!   白、柳二人已死,剩下的将士就像是无头的苍蝇,张家通敌卖国,林家也被他亲手整垮,他紧靠着龙椅,忽而发觉背后也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   自己…… 输了。   重戮突然大笑起来,颇有些癫狂的意味,他死死盯着青丘玦,眼里充满了恶意,“那又怎么样……”   “当初青丘大公子多风光,还不是做了三年的丧家之犬!青丘一族顺风顺水几辈子,还不是死在了朕的手上!”   谢陵瑜猛的抬头,皱眉看向他。   “你青丘玦如今再怎么耀武扬威,还不是孑然一身!”   青丘玦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盯着他缓缓开口,可还没有发出声音,就被另外一道声音代替。   谢陵瑜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青丘玦挡在身后,声线气的有些发抖,他几乎吼出来的,“他身边有很多人!”   “时隔三年,即便冠上谋反的名声,我们也心甘情愿的追随他!”   “他向来风光,你龙袍加身也比不上他分毫,正如你不及太子殿下一般!”   大殿寂静了一瞬。   重戮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神色有些扭曲,“我是不及重明,可重明还不是死在了我的手上,青丘鹤精明了半辈子,还不是为我做了嫁衣!”   “是啊——我是不如太子哥哥,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那又如何,我赢了…… 他本就不适合做君王,优柔寡断哪有君主的样子!”   谢陵瑜胸口起伏两下,朗声问:“你当真认为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吗?”   重戮可怖的神情一怔,随即沉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陵瑜别过头,吐出口郁气,青丘玦没说话,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好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重戮,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你日后想做什么,你可还记得——先帝为何予你子骁二字!” 谢丞相严厉的声音响起。   重戮整个人僵住。   他幼时便钟爱兵法,那日他在勤政殿上说…… 要做护国大将,护太子哥哥一世平安。   心头缓缓的溢出酸涩的味道,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曾经对太子的敬仰孺慕不假,若是他不曾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   “子骁哥哥……”   “父皇之所以赐你‘子骁’二字,是许你骁勇善战之意。”   冷清平淡的声音响起,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悲痛。   声音不大,却令重戮浑身一震。   97 难言   作者有话说:想看什么番外可以提前说一说哦~   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重戮阴郁的表情怔住,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脑中 “轰” 的一声,眼神错愕,重戮没敢回头,他张了张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周喜!”   “你怎么……”   没有了方才的狠劲,重戮眼眸深处的执念摇摇欲坠,神色突然有些崩溃,他猛的回头,撞上了一双含着恨意的眸子。   “我……” 重戮看着那双眼睛,声音瞬间哑了,像是看见了当初的小六,嚣张的气焰彻底弱下去,只剩下笨拙的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小六怎么会是周喜?!   那这些年以来……   连重戮自己都没发觉,他早已忘记用 “朕” 自称。   “我不是周喜,你也不是子骁哥哥。” 六皇子重阳平淡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丝嘲讽。   “我被太子哥哥救下,养在郊外的庄子上,得以平安长大,太子哥哥其实早就知道是你将我推下湖。”   “可是……” 重阳看着眼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可是我们都没想到你会狠心到杀了父皇,更不曾想过你会置皇兄们于死地!”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会记得我爱吃荷花酥,哪怕被罚的鼻青脸肿也要给我带回来的子骁哥哥…… 会突然变成这样!”   “原来是因为一切都是假的!”   “不——” 重戮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挽回些什么,旋即又僵住了。   是他挑拨重淼和重焱的关系,令他们兄弟反目成仇,是他设计令重森误以为是太子杀害重森重淼,最后又以 “除害” 为名,围剿太子及青丘。   “是我设的局……” 重戮发觉自己根本无法辩驳,有些茫然喃喃自语。   像是有人狠狠的敲了他一棍子,重戮混沌多年的心被敲开一丝裂纹,源源不断的酸涩从里头冒出来,泛滥成灾。   这大殿里,竟没有一个他的人。   重阳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朝他伸出了双手,就像幼时无数次要抱那样……   “子骁哥哥,抱~” 小重阳摇摇摆摆的走过来,像个小糯米团子。   而如今,这张白净却总是布满阴霾的脸柔和下来,与记忆中的小六重叠在一起,“子骁哥哥……”   重戮知道危矣,可这是小六啊。   他像是被下了蛊似的,缓缓的向重阳走去 ,伸手将人抱了个满怀。   “噗呲——” 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重戮疼的一震,却没有松开手,而是微微退开了些,细细看起重阳的面容。   血晕开明黄的龙袍,重戮咳出一口鲜血,但他却笑了,有些苦涩,“…… 小六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不然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也不尽然,那时候挑贴身的太监,他一眼就看见了 “周喜”,白白净净的瞧着顺眼。   重戮眼睛红透了,他的小六没有死,却成了伺候他起居的贴身太监,是他亲手将小六害成了这样。   重戮感受到匕首微微发颤,痛苦的发出悲哀的抽泣,他的力气正在缓缓流失,回望这一生,没咂摸出个什么滋味,多是苦涩。   幼时的记忆朦胧,此刻在生命的尽头,他终得以窥视片刻美好。   一切似乎都是从他得知自己并非先帝之子开始的,阴暗一点点蚕食他的良知,令他变成一具被私欲操控的傀儡。   或许从他推小六下湖时,就已经没救了。   小六平日里就怕冷,那冰湖刺骨,小六得多害怕啊。   重戮低下头,头晕目眩的有些站不稳,他声音很轻的道,“小六,只能吃子骁哥哥给的荷花酥……”   如果他真的是四皇子该多好。   那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兄。   重阳表情一怔。   “小六,只能吃子骁哥哥给的荷花酥知道吗?” 年纪略长的重戮柔声叮嘱小重阳。   小重阳晃着脚丫,嘴角满是残渣的抬头,“嗯?”   重戮被他逗笑了,仔细的给他擦干净。   “因为有很多坏人,所以小六不可以轻信他人。”   “好~”   就是因为全心全意的信任,被推下湖水的那一刻,重阳都以为是自己失足落水。   如果他没有看见重戮挣扎中显得狰狞的表情。   眼前一空。   人影倒下去那一刻,重阳还是下意识的伸手将人接住,重戮的瞳孔涣散,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重阳的手,他笑了笑,嘴唇蠕动两下,被鲜血阻碍,没有发出声音。   可重明看见了,他在喊 “小六”。   这一刻,他才像是最疼小六的子骁哥哥。   手无力的垂下,重戮没了声息,眼睛却还是睁着的。   重明忍不住松了牙关,眼泪一下子决堤,模糊了视线,压抑的发出一声呜咽。   这些年过得像梦似的,混混沌沌。   如今梦醒,也得以清明。   他朝人群望去,目光掠过众人,缓缓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陵瑜心中陡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大步跨上前,面前却横了一只手臂。   青丘玦抬手拦住他,缓缓冲重阳点头,然后垂下眼,将谢陵瑜拉到身后。   其他人皆沉默着,并没有阻拦。   重阳捡起那染血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自己的心口,两人的血混杂在一起,重阳低下头,靠在大殿的柱子上,注视着腿上的重戮。   心跳渐渐沉下去,呼吸也费力起来,重阳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正在大哭。   那天下着小雪,夜已深了,他被梦魇住醒来哭闹,闹着要吃荷花酥,最后重戮没有办法,也不知道是从哪给他寻来的。   重阳只记得他回来时鼻青脸肿,带着一身寒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食盒,里面放着他要的荷花酥,笑着哄他。   他当时愣了一下,哭的更大声了,重戮还以为是自己的模样吓到他了,捂着脸就要退出去,小重阳跳下床一把抱住他的腿。   抬头眼睛通红,“子骁哥哥,我…… 我再也不吃荷花酥了!”   重戮一愣,蹲下来抱住他,眼睛也有些红,明明自己也很委屈,却还是说:“小六乖,皇兄没事。”   后来重阳才知道,重戮的生母林贵妃去的早,在宫中没有什么地位,每次替他去御膳房寻荷花酥,都会遭人奚落,那日雪天地滑,回来时摔了个结实,鼻子瞬间涌出血来,他胡乱擦了擦,是在众人的嘲笑里跑回来的。   这三年他忍着屈辱,也算是还了重戮先前的照顾,他们两不相欠。   只是重阳闭上眼时,一滴泪悄无声息的蜿蜒而下。   “子骁哥哥会永远陪着小六吗?”   “当然,不止是子骁哥哥,皇兄们都会一直陪着小六的……”   小六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悄悄在心里说过,子骁哥哥是他最重要的人。   血泊里两人靠在一起,似是从前无数次那样,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又好像是最圆满的结局。   一片沉默,谢陵瑜有些缓不过神。   青丘玦拦下他时,他便顿悟了。   六皇子这三年想必痛苦至极,身为皇子却甘愿如此,为的不过是今日,如今大仇得报,他身为皇子的自尊仍在,一身傲骨难摧。   至此,大玄皇家血脉已断。   天下再无 “重” 姓。   最后,谢丞相打破了这份死寂,他闭眼将情绪抹去,沉声道:“…… 不能再拖了,南溪国狼子野心,若是让他们打进来,苦的还是百姓。”   邢尚赞同的点头,推开门命人进来收拾残局,这才道:“如今大玄无主,不能让他国知晓。”   青丘玦点头,“鹰眼。”   鹰眼身形一晃,迅速单膝跪下,“公子。”   “起来。” 青丘玦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郑重道,“京中便交予你了。”   “遵命。” 鹰眼道。   他抬起头,赫然是重戮的脸,众人紧绷着的心放下了,谢丞相看向孙将军,“那便还请孙将军辛苦,挂帅出征了。”   孙将军爽朗的笑了两声,“我去会会南溪的那帮蛮子!”   他说着看了眼青丘玦,眼里带着跃跃欲试,“怀瑾自小便聪慧,我儿不如你,可要与我们一起?”   青丘玦余光看了一眼谢陵瑜,悄悄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嘴上回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   谢丞相与邢尚去安抚诸位大臣,孙家父子回去整顿,准备出征。   剩下的二人行至宫门之际,突然停下脚步。   京中有谢丞相与邢尚坐镇,出不了什么大乱子,青丘玦低头笑着问:“谢公子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谢陵瑜被他这称呼弄得一愣,旋即无奈一笑,“青丘公子不妨说说看。”   青丘玦凑近他,压低声音,“今日白柳实则没有兵符,乃重戮口谕,真正的兵符在莫城,我将它交予了狐面,我们即日出征,来不及去了。”   “谢公子,我在边疆等你。”   青丘玦说着眼神飞快掠过四周,确认无人后低下头温柔的覆上谢陵瑜的唇,谢陵瑜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又被用力按了回去。   这一来二去的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谢陵瑜心一横,干脆反击,两人分毫不让。   今天的青丘玦似乎各外的温柔,充满了耐心,一点没有平日里的野性,谢陵瑜忍不住愣了个神,被红晕染红了脸。   也正因如此,他错过了青丘玦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舍与深情。   最终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青丘玦珍视的吻了吻他的额角,谢陵瑜盯着青丘玦的凤眸,露出一个笑容。   “等我。”   98 离别   作者有话说:换封啦,好看吧 (≧ω≦)/ 小青和小谢的番外肯定是管够的,咱问的是有没有想看其他人的,没有我就自己看着来啦~   青丘玦静静看着他,眼前人眼眸晶亮,像是流动的星河一般,令他忍不住低下头,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谢陵瑜眸光闪了闪,有些狐疑的歪头,总觉得今日的阿玦有些奇怪。   具体哪里奇怪,倒也说不上来。   临近分别,谢陵瑜也无暇顾及那么多,只想与他亲近亲近,待到约莫傍晚道别,怕是就没这机会了。   他主动凑过去,青丘玦勾唇,美得惊心动魄。   “青丘公子。”   突然,谢丞相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隔得有些距离,听不太真切。   青丘玦:“……!”   谢陵瑜:“……!!”   原本被蛊惑到的青丘玦瞬间回神,随即缓慢而优雅的退开,若不是谢陵瑜正对着青丘玦,也会这么认为。   他发誓这是他头一回见青丘玦的眼睛睁到那么大。   谢陵瑜本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欲盖弥彰的甩了甩袖子,心虚的不敢跟父亲对视。   两人揣着一肚子心虚转头望去。   谢丞相就站在石拱门下,静静的看着他们,神色如常,可他们心里有鬼,怎么看怎么不对。   天知道谢丞相究竟什么时候来的。   天色暗沉,应当是看不出什么的…… 吧。   他们俩居然一个都没有察觉!   “父亲……”   “谢伯别来无恙,是晚辈失礼了。”   两人同时开口,青丘玦规规矩矩的作揖,神色诚恳,散发着乖巧懂事的气息,主动赔礼。   谢陵瑜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寄希望于青丘玦这张巧言善辩的嘴。   谢丞相缓步而来,青丘玦神色不变,喉结却不由自主滚动一下,几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谢丞相目光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眼前的身着白衣的人。   男子身形颀长,面如冠玉,凤眸狭长,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令人眼前一亮。   此人文武双全,更善谋略,当初若不是出了那些事,如今恐怕早已是名动天下的美男子了,比他的父亲更要出彩。   “真是一别多年了……” 谢丞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又问,“为何失礼?”   谢陵瑜抬头,有点好奇青丘玦会怎么回答。   青丘玦神色柔和,凤眸清亮,“父亲钦佩谢伯才华,怀瑾幼时便是看着谢伯的书长大的,此次归来本应登门拜访,奈何……”   他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   谢陵瑜差点都被唬住了,他暗暗瞥了眼青丘玦。   果不其然谢丞相露出一个笑来,眼睛里也染上了暖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你小子这些年不易,等一切尘埃落定,一起来谢府聚聚。”   旋即他话锋一转。   “我家小儿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说着他瞥了眼身旁一声不吭的谢陵瑜,眼中闪过狐疑,这小子平日里话也不少,怎么这会儿看上去有点心虚呢?   不等他深思,青丘玦便揽住谢陵瑜的肩膀,笑着道:“那便先谢过谢伯了,我与云楼一见如故,他帮了我不少忙,何来麻烦一说?”   谢陵瑜急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啊对啊。”   谢丞相盯着他,谢陵瑜心里发毛,赶紧挥挥手,“好了好了,我和阿玦还有要事,父亲您忙……”   说完就拉着青丘玦大步往回走,青丘玦回身匆匆笑着冲谢丞相点点头,“谢伯,回见。”   谢丞相点头,眼中含着深思,目光定格在谢陵瑜匆忙的背影上,皱了皱眉。   ——————   “你可真能装啊。” 谢陵瑜走出宫门,上了马车,终于忍不住戏谑道。   青丘玦也吐出口气,偏头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凤眸微眯,“你不喜欢?”   谢陵瑜轻咳一声,还未回答,眼前便凑过来一张令人惊艳的脸,他怔住,呐呐道:“你做什么……”   眼前的人声音有些暗哑,眸光像是捕猎的猛兽,低声道:“刚刚,还不够……”   “什么?” 谢陵瑜刚一抬头,便被人按住,尚未来及反应,“唔……”   温软的唇舌纠缠,谢陵瑜不敢挣扎,生怕惊动外头的车夫,只能轻轻用手揪住青丘玦的衣袖,青丘玦垂眸望了一眼,眸色更沉。   情愫暗暗滋生,两人都微闭着眼睛,一点点沦陷在深秋的风里。   外头的天正泛起鱼肚白,光不知何时一点点渗透出云层,点亮沉寂的京城。   好似昨夜的惊心动魄是一场稍显沉重的噩梦,谢陵瑜有些迷糊,等再回过神,他们已经回到了缘熙楼的暗间里。   “结束了。” 谢陵瑜靠在青丘玦怀里,喃喃自语。   温热的躯体黏上来,青丘玦像是圈地盘的狐狸,将人整个揽入怀中,轻声道:“快了。”   三年前的旧怨得报,如今便是为了以后了。   谢陵瑜靠在他怀里,回想着大殿中的惨烈,重阳落下的泪,两人的血交融在一起……   这些都令他没由来的心慌。   谢陵瑜双手揪紧青丘玦的衣裳,青丘玦一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凑过来捏捏他的耳朵,柔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们看不见的大好河山,我们先去瞧。”   “待我们归来,再说给他们听。”   青丘玦的声音低沉温和,与平日里的淡漠疏离不同,这是自己的特权。   谢陵瑜沉默片刻,突然自他怀中抬起脸,目光紧紧盯着他,“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青丘玦笑意淡了一些,好在天光不盛,看不分明,很短暂的沉默后,他轻声道。   “当然。”   无论以什么方式,他都会一直在。   ——————   傍晚,残阳如血。   青丘玦披上白狐裘,翻身上马,身侧是孙家父子,谢丞相与邢尚仍在宫中,来送行的只有谢陵瑜,以及匆匆赶来的孟毅。   谢陵瑜抬头看向青丘玦,只见他一身孤冷高傲的气息,却又在下一刻,凤眸紧紧锁定了他,带着浓烈的存在感。   不知为何谢陵瑜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捡到了一只狐狸,原本它高傲又冷漠,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们同食共寝,小狐狸慢慢放下戒备,会对着你撒娇,你也越来越喜欢它,可就在这时,小狐狸的找到了同类。   它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你松开它,它跳到地上,缓缓向同族走去,那会儿它好像又变成了那个高傲冷漠的小狐狸,好似它本就应该如此。   想放它自由,纵情山野,又怕它忘了归家,忍不住心中失落。   可就在这时,小狐狸回头了。   它紧紧的看着你,似乎也怕你忘了它,怕你会拥有别的狐狸。   谢陵瑜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温柔,他压抑着心中的爱意,唯恐显露的太明显。   “等我。”   他仰头,残阳映入眼帘,却只沦为陪衬,衬着那白衣暖意融融,令人向往。   藏在心里的从不是秋日残阳,而是心之所向。   心上人低头,晚风掠过,他肩头落下一片沾着柔光的叶,似是谢陵瑜送去的寄词,一切尽在不言中,青丘玦露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笑。   霎时间天地黯然失色,唯有这一处是目光所及。   秋瑟风萧索,他似春日盛极。   “我等你。”   马儿嘶鸣几声,朝着天边而去,谢陵瑜凝望着,那三道身影中一人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然后,消失在晚风街的尽头。   99 慌乱   作者有话说:许愿的番外基本上都会写到哒,爱你们 (ˊ?ˋ*)?   两人目送他们远去,良久才缓过神来。   “云楼。” 孟毅凑近细细的看他,眼中带着关切,两人分别了数月,原本憋了一肚子话要说,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干巴巴的问上一句,“…… 最近如何?”   “一切安好。” 谢陵瑜伸手用力抱了他一下,手下的触感令他皱眉,拉开了些距离,“倒是你,怎么瘦了?”   真是奇了怪了。   孟毅这馋嘴家伙在繁镇时都没有这么瘦,如今仔细一瞧脸上轮廓都明显了,俊朗了许多。   孟毅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在,摆摆手道:“嗐…… 我你还不知道吗,无非就是家里那点儿事。”   谢陵瑜了然的点头,没再多问,带着孟毅朝谢府方向走去,两人并肩走着,像是曾经无数次那样,恍惚间像是天下已定。   可一切都还未结束。   “子越,我可能……” 谢陵瑜吐出口气,停下脚步看向他,“今日也要启程了。”   如今京城显得有些冷清,边疆危险,他也不方便带着孟毅。   孟毅却不在意的摇头,没有谢陵瑜想象中的失落,反而勾住他的肩膀,孟毅略矮了一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云楼,兄弟我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也不至于这么矫情。” 孟毅看着他,眼里尽是笑意,“…… 你从不甘心埋没在京城。”   “我替你顾家,所以…… 放心去吧。”   谢陵瑜眼睛微微睁大,心中震颤,鼻尖骤然酸涩起来,他借笑意眼神发红的眼眶,锤了他一下,“等我回来。”   “好。”   ——————   月色朦胧。   谢陵瑜没有耽搁,甚至没有来及和父亲告别,只让孟毅带了些话,便孤身策马朝莫城而去。   许是夜里多愁善感,谢陵瑜觉得心中莫名的沉重,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似的,令他喘不过气。   但一想到青丘玦还在等他,谢陵瑜紧皱的眉头又忍不住放松了些,他抚摸了一下包袱,嘴角勾起一抹笑。   这里头装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小狐狸样式的,是他当初去青丘府上偷来的 “宝贝”。   马蹄踏过尘土飞扬。   他一人行动方便,从天边泛白到日暮时分,又过了一轮,便到了莫城。   莫城中的百姓认出是他,纷纷友善的打招呼,他挨个应声,眼中带着笑意。   莫城是鲜活的。   小儿嬉戏乱跑,街头小贩收摊回家,三两同行的人闲谈,他们对京城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谢陵瑜下来牵着马,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手上随意晃动着缰绳,他走在人群里,突然感到一丝空虚,这里不似京城,逢人面熟的都要打上两句官腔。   百姓们都尝着自家的酸甜苦辣,也许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却也习惯不了旁的味道。   怪不得说天下偌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身旁无人,心中空荡,就是走在这熙攘的街头,也像个不沾烟火气的怪人,听他人热闹,衬得自己愈发孤寂。   即便身侧的人再多,也只是过客罢了。   待到夜里各回各家,人烟散去,唯有月色作伴,残檐遮光,又是一人吹风听雨。   …… 总觉得脚下的每一步走的都不踏实。   谢陵瑜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慌,令他忍不住握紧了缰绳,加快了步伐,他换了条捷径,直奔金缠所在的客栈而去。   金缠恰好在核对账单,忽而听闻门被 “砰” 的一身甩到墙上,顿时心疼的眉毛一抽,怒道:“哎呦,这是谁……”   面前一道阴影落下,笼罩在金缠面前,金缠心里咯噔一下,嚣张的语气一收,他堆起个笑脸抬头,“哟,我就说是谁手上如此力,谢公子别来无恙嘛~”   谢陵瑜眼神扫视一圈,没心思跟他掰扯,神色有些凝重,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笑意,“狐面呢。”   金缠脸上的笑意有片刻的不自在,他挠了挠脸,指了指楼上,闷声道:“那里。”   谢陵瑜道过谢,便匆匆上楼,金缠在他身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稳健中带着一丝急躁的脚步声响起。   “砰。” 的一声,门被推开,又被人反手关上,谢陵瑜眸光微闪,看见了立于窗前的狐面。   两人都没有说话,谢陵瑜的呼吸有些粗重,他沉默良久,突然轻嗤一声,“你在等我。”   所有的反常在这一刻有了解释,兵符只是个幌子,谢陵瑜眼中闪过失落和愠怒,没等狐面作答,便准备甩袖离开。   窗外传来异动,数名暗卫将他牢牢围住,谢陵瑜脚步一顿,脸色冷了下来,“让开。”   暗卫们对他抱拳致歉,但没有退开,谢陵瑜怒极反笑,回身看向狐面,“狐面,你以为他们能拦得住我?”   狐面垂眸,令人看不出神色,“他们自然拦不住谢公子,但谢公子当真会伤他们吗?”   谢陵瑜神色并没有松动,“他有危险,你若拦我…… 别怪我不客气。”   这些是青丘玦的人没错,可他断然不会任由青丘玦去犯险。   谢陵瑜抽出腰间的配剑,还未抬手,狐面便又道:“怀瑾留了书信,谢公子不妨看过再说。”   谢陵瑜动作一顿,压着火气将剑收回去,大步走上前,手上却轻柔的接过信件。   那或许不能称之为信件,信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画。   一块小石头上面有一颗星星,路过的小狐狸衔起了那颗星,用爪子按了按小石头,刨了刨土将它盖住,最后狐狸带着星星走远了。   这是他曾经跟青丘玦说过的 “暗号”。   小石头是他,狐狸是青丘玦。   青丘玦带着他的夙愿离开,背水一战,哪怕以身犯险,也想护他周全。   谢陵瑜手指微微发颤,他捏着信纸,直视狐面,声线有些不稳。   “南溪二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如今大玄撑死只有十五万士兵,若无援军,胜算本就不大!”   狐面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谢陵瑜看着狐面,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我知晓他有把握能胜,我信他有这个能力,可那又怎么样…… 他把我当什么?!”   “他是有把握能胜,那他有把握不受伤不犯险吗,他若能,会不敢告诉我吗!”   狐面神色一怔,“他只是怕……”   “我难道不怕吗?!” 谢陵瑜红着眼吼了一句,儒雅的气息散去,添上几分肃杀之气,“他此去为青丘,为天下……”   谢陵瑜重新拔剑,这一次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狐面心中一惊,却看见他眼尾通红,一字一顿道。   “可我唯独怕,再失去一次他。”   100 大战   雾瑜章节阅读, 踏破 “盛世”,他便是我的少年将军。,(ˊ?ˋ*)?就是爱你们   气氛正僵持着。   就在这时,暗卫们却忽然退后一步,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紧绷的感觉骤然一松。   狐面随意挥了挥手,他们便迅速的退下了。   谢陵瑜眼见着狐面勾起一个笑来,迟疑着也放下横在颈间的剑,收回剑鞘中。   “你这是……” 他疑惑的问。   狐面戏谑的看向他,答非所问,意味深长道:“怀瑾好福气,能得谢公子这样的知心人。”   谢陵瑜耳尖泛红,想起方才自己的豪情壮志,尴尬的轻咳两声,往后退了几步,匆忙作揖道:“多谢,还请保重。”   说着他正要转身,狐面却又拦住了他,“哎。”   “谢公子这是不愿与在下同行了?”   谢陵瑜顿住,有些惊讶的转头,“你……”   狐面迎面走来,利落的揭下面具,露出一张俊朗阴柔的脸,“怀瑾有恩于我,且当我厚着脸皮将他当做兄弟吧,兄弟有难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这是谢陵瑜第一次见狐面真实的面容,不等他反应,狐面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重新认识一下吧,谢公子。”   “在下易凌,南溪国大皇子。”   似是春雷炸响在耳边,发出 “轰隆” 的巨响。   外面的风都停了,谢陵瑜眼神迷茫了一瞬,他紧紧盯着狐面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易凌眼眸深处有着淡淡的凝重。   看出他的震惊,易凌背过手,淡淡叙述起来,“如今南溪的王上乃父王与其他妃子生下的,自小便与我不对付,母妃去的早,父王为了保护我,只能与那妖妃虚与委蛇。”   “我本就无心王位,父王唯恐易厉加害于我,便命我假死脱身,一路上磕磕绊绊的,总算是来到了大玄,于是…… 便遇见了怀瑾。”   他没有细说这其中关窍,而是又道。   “父王临终之时担心易厉赶尽杀绝,便留给我一封密函,见此如父王亲临,若我依旧无心王位,可就此与南溪断绝联系,若我回心转意,便可借此…… 重夺王位。”   谢陵瑜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从这惊天的话语中缓过神,沉默片刻问:“所以,你打算怎么选?”   易凌看向他,目光有些郑重,“我从不认为我会是一个好君王,从小与那妖妃与易厉周旋,令我厌恶王宫。”   “我从想过将王宫的淤泥清理,会是怎样的光景,直到…… 我遇见了你们。”   “你们让我看见了为君者的初衷,我虽无心王位,可我仍爱我南溪子民。”   “易厉这些年也快活够了,所以……”   易凌偏淡的瞳孔映出些许火红,他沉声道:“我将夺回我本该拥有的一切。”   “谢公子,可愿与我同行?”   谢陵瑜缓缓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自然愿意。”   ——————   边疆。   寒风凛冽,刺的人骨头发寒。   战火一触即发,目前大玄还算占着上风,可南溪的援军源源不断,大玄如今想要与之硬战,胜算还是太小了。   军营营帐中三人对坐,孙将军本就是暴脾气,此刻脸色难看,唯有青丘玦闭目养神,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易厉此人阴狠狡诈,几次三番派人潜入大玄兵营,将主意打到了粮草上,好在青丘玦意识到不对,将粮草转移到别处。   论谋略他远不及青丘玦此类天纵奇才,就算孙将军带兵多年,都对其赞不绝口。   可南溪擅用阴招,这些潜入兵营的士兵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就是用来扰乱军心,他们也自知死路一条,可这无非就像是在耳边 “嗡嗡” 的苍蝇,令人不由得焦躁。   可就是这样挑衅,大玄也愣是不出兵。   他们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南溪几次三番的挑衅也是在试探大玄如今究竟如何,而这些人多半都是他们自己放进来的,所以…… 下一次来犯,他们会留下一个活口。   待到南溪认定他们外强中干,想要一举拿下之际,大玄会提出和议,献上一份绝对诱人的条件,这时南溪必然会放松警惕。   而青丘玦的目标——是易厉。   突然,三人动作皆是一顿,青丘玦也终于睁开眼睛,勾唇,“来了。”   外头隐隐传来嘈杂声,孙将军难看的面容缓和下来,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终于他娘的能淦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了!   ——————   残阳在天边拉出流动的霞光。   崎岖的山路泥土微润,马蹄踏出厚重的声响,是南溪士兵正策马往边疆而去。   忽然,马儿齐齐发出嘶鸣, 庞大的队伍渐渐慢了下来,为首之人鬓角微白,望着前方出现的人影,缓缓抬手,示意士兵们停下。   马蹄的声音渐缓,直至山谷寂静无声。   不远处两道身影踱着马,身形越来越明显。   为首之人瞳孔骤缩,捏着缰绳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龙将军,别来无恙。” 易凌笑着,像是寒暄一般,朗笑着道:“多年未见,将军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   “大…… 大皇子!” 龙将军先是一怔,随即骑着马急切的往前几步,可他这么一动,后面的将士也动了起来,巨大的响动令他陡然回神,人顿时僵住。   他身后是南溪援军,眼前的…… 是 “故去” 多年的大皇子,龙将军神色复杂。   他是暗卫出身,凭借着过人的能力,随后被先王挑了出来,而他从暗卫营中出来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保护大皇子。   可这一刻,似乎有一条宽阔的鸿沟出现在他们面前,令人难以向前半步。   龙将军停下马正色道:“不知大皇子何故拦我南溪大军?”   他的视线紧紧盯着易凌,像是生怕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龙将军自然不愿与之为敌,更不愿亲手杀害曾经全心全意保护的人。   可若是大皇子此番前来,当真是与南溪站在了对立面上,那他也只能……   先护国,再护主。   这是先王告诫他的话。   易凌见他如此,反而笑了,不急不慢的自怀中掏出一封密函,肃起脸色,“众将听令!”   那密函上印着传国玉玺,众人的脸色皆是一变,不敢怠慢,翻身下马利落的跪下。   易凌一字一句的念,声音洪亮,“见此密函如朕亲临,吾儿易凌……”   山谷空荡,万籁俱寂下,易凌念完那封密函,将它高举在空中,看着下方乌泱泱是人马,朗声道:“龙将军,我回来了。”   “不知将军可还记得父王之言?”   龙将军自然记得王上所言。   “先护国,再护主,二皇子的戾气太重,难以为君王,若是到了那时候…… 还请龙将军自行定夺。”   这是王上对他说的。   龙将军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那也是先王留给他的,乃南溪总兵符。   “众将听令,誓死追随大皇子殿下!”   “是!”   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似是地动山摇。   101 议和   作者有话说:谢陵瑜: 谢邀,已经提着刀来了,马上就到门口了(微笑)   南溪大营。   大玄拖着迟迟不出兵,令南溪愈发不屑,外头士气正高涨着。   营帐内的主位上斜靠着一人,此人身形高大,眉眼深邃,本是端正的长相,只可惜戾气太重,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添上了几分邪肆。   “王上!” 一人兴冲冲的闯进来,眉眼带着还未来及收起的惊喜,“大玄有意议和!”   易厉不悦的看向他,目光冰冷,被他这么一盯,来人瞬间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赶紧敛了笑意,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紧张道:“属下知错。”   易厉这才不咸不淡的点头,看上去并没有多惊讶,摆摆手道:“大玄正是空虚之时,若是不把握好机会,以后再难有今日,不必理会,立即出兵。”   议和?   若是等到大玄缓过来了,要考虑议和的就是他们南溪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可……”   那属下支支吾吾,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易厉不耐的皱眉,正欲让他滚下去,便听那属下小心翼翼道。   “可大玄称自愿归属南溪,每年进贡……”   不等他说完,易厉便猛的起身,吓了那属下一跳,嗫嚅着低下头不敢作声了。   易厉眼神闪了闪,脸上讶异的表情顿住,被热血冲昏的头脑清明的一瞬,冷笑一声又坐了回去,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拿出点诚意来。”   大玄此举不知真假,不过……   大玄如今国库亏空,外强中干的样子也不似作伪,否则他们几次三番的挑衅,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回应。   除非是实在…… 打不起了。   易厉的眸色渐深,似是贪婪的饿狼。   那属下不敢多言,带着他的口谕匆匆退下,待到看不见王帐了,方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   ——————   大玄营帐内。   青丘玦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旗,目光透露着少见的温和,孙黔大步跨进来,便见他这幅德行,顿时被恶心到了。   两人相视无言,青丘玦不紧不慢地收起玉旗,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孙黔冷声道:“果然不出你所料,南溪的意思是,要拿出点诚意。”   青丘玦勾起笑容,“贪心不足蛇吞象,即便南溪心知有诈,也不舍的放弃这块到嘴边的肥肉。”   就像是饿狼看见了肥美的羔羊,即便是知晓四周布满了陷阱,也只会想着如何跃过陷阱,而不是放弃羔羊。   “只是他们也不想想,难道南溪的营帐内…… 就是十足安全的地方了吗?”   青丘玦凤眸微抬,含着十足的嘲讽。   “长得人高马大,蠢得像头驴。”   孙黔知晓他骂的是南溪王上,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易厉虽是嚣张了些,可也算是有点资本,作为南溪最年轻的君王,此人城府极深,手段阴毒,就连他们也吃了不少亏。   如今却被人说成蠢驴……   孙黔无言以对,转身便走。   青丘玦比几年前更成熟,也更强了。   若非如此,换个人说要孤身闯敌营,孙黔都会觉得他异想天开。   可说这话的人是青丘玦。   若说三年前他是锋芒毕露的青丘大公子,那么三年后,他更像是掌权人。   也像是…… 一个会隐藏自己的猎者。   所以与其说易厉蠢,不如说他太会算计了些,易厉虽说兵法可以,但青丘玦算的——是人心。   而且算的极准。   对上这么一只想要夺命的狐狸,易厉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要知道,青丘玦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可以受伤,但你必须死。   ——————   寒风瑟瑟,南溪的将士气势恢宏,战旗被稳稳的举起,迎风飘扬。   不过多时。   风沙卷起,易厉眯起眼睛,望见远处有人策马而来,披风被吹起猎猎作响,马蹄踏出一片烟尘。   大玄,竟只来了这一人。   南溪的将士摇旗的动作都是一顿,将领们互望一眼,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易厉却忽然来了兴致,身体前倾,想要看看来着究竟是何方圣神。   余烟散去,人影清晰起来,来人凤眸狭长,被风沙吹的泛起红意,一张绝色的脸明艳至极,霎时间令肃穆灰沉的战场明亮起来。   一名将领自觉上前一步,朗声道:“来者何人!”   青丘玦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勒马,不卑不亢,勾唇笑道:“大玄青丘氏。”   南溪的人虎视眈眈,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可面前的人丝毫不慌,也没有要下马行礼的意思,风轻云淡的笑着。   一名将领皱眉,受不了如此怠慢,正准备上前呵斥两句,面前便伸出了一只手,他动作一僵,不敢再有动作。   易厉拦下身侧的将领,自己上前几步,颇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明眸皓齿,一双凤眸含情。   当真是位绝色的美人。   “这便是大玄的诚意?” 易厉毫不加以掩饰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青丘玦,又上前两步,“我倒是听闻青丘早已灭族,不知这位青丘公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青丘玦脸色不变,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勾唇道:“大玄的事就不劳王上操心了。”   众人闻言脸色倏地变了,唯独易厉笑着,瞧着还挺开心,意味深长道:“大玄的条件很诱人,只是不知这其中参了多少水分呢?”   “王上多虑了,若大玄毫无诚意,怎会派在下单枪匹马前来?” 青丘玦不慌不忙的道。   他的视线紧紧锁定易厉,此人确实谨慎,几位将领看似位置散乱,可恰好形成了一个难以突破的包围圈,令人难以近身。   大玄的人马早早便埋伏在山林中,只待他一声令下,大战一触即发。   自己的人分布的很散,都在不起眼的地方,完美融入了南溪大军,可若想杀了易厉后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受伤是必然的,他只能小心些,否则云楼又该闹脾气了。   有了珍视的人,便不愿像以往那样拼命了。   京城以南的莫城,还有人等他归家。   青丘玦静候时机,神色却无半点异常。   易厉手指把玩着缰绳,挑眉,“那不知,青丘公子可算这‘条件’中的人呢?”   什么青丘氏,说不定是大玄用来讨好他随便安了个名头。   此言一出,南溪的将领都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南溪民风开放,不乏有君王立男妃的先例,王上莫非……   他们小心的觑着易厉的脸色,易厉却不在意他们的想法,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兴致。   可大玄的公子可未必能接受啊,众人的目光朝着青丘玦望去,以为会看见一张铁青的脸。   谁料青丘玦风轻云淡的轻笑一声,凤眸微微上挑,却令寒霜遍布的边疆有了回春之意。   绝色的面容更加亮眼,像是荒漠中盛开的莲,尘埃都不忍沾他分毫。   易厉眸色渐深之际,青丘玦又淡淡道。   “算与不算,还不是王上说了算?”   他袖袍下的手,已然握上了把称手的利刃。   102 援军   作者有话说:大型捉奸现场:)   这话耐人寻味,易厉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显然被这句话取悦到了。   青丘玦并不瘦弱,宽肩窄腰,身形修长,身量看上去甚至可能…… 比自己还要略高一些。   不是他应该感兴趣的类型,可那张脸着实太过亮眼,被那凤眸凝视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云端里。   这样的美人才叫够味儿。   易厉挥了挥手,身侧的将领会意,准备上前搜身,青丘玦配合的展开双臂,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坦坦荡荡。   只是手中的利刃没入护腕的间隙,那里有一处极薄的凹槽,轻微的 “咔哒” 一声,缝隙被合上,露在外面的柄与护腕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问题。   那名将领虎着脸,头都不抬一下,不敢搜的太过放肆,毕竟这可是王上看上的美人,他还想多活两年,再者说了,他带兵多年,身上藏没藏家伙一眼就能看出来。   于是他只是草草的搜了一番,便客气的一行礼退下了,易厉满意的笑了,既然诚意已经到了,那便可以聊聊条件了。   他招了招手,“过来。”   青丘玦温顺的点头,慢慢踱着马过去,四周的将领的身体明显紧绷了,警惕他的一举一动,身后的南溪大军也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马蹄声缓慢,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头。   青丘玦神色自然,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查的动了动,凹槽悄无声息的被打开,锋利的匕首滑到他的掌心,五指缓缓合拢。   只要这几个将领有一人乱了,便是他们出手的最佳时机,青丘玦的人蛰伏在暗处,死死盯着几位将领,只要他们一动,不远处埋伏的大玄士兵便会瞬间攻来。   若是青丘玦不能一击杀死易厉,他们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配合青丘玦先解决掉几位将领,哪怕只是牵制住这几位将领,南溪大军群龙无首,也难敌大玄。   但青丘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易厉死磕,此人虽说愚钝,但到底是自幼习武的,反应定然极快,身侧又有这么多人替他挡着……   所以他的目标是易厉身侧的将领,此人的位置至关重要,若他身死,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自然也来不及填补空缺。   那么易厉四周的保护圈便破了,若这几位将领一心护主,便无法指挥,若他们想要指挥大军,那么易厉必死无疑。   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南溪的大军恐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若计划顺利,就算大玄人马远不及南溪,有孙家父子指挥,大玄的胜算也是极大的。   青丘玦一步步接近,偌大的战场此时却鸦雀无声,众人的心像是绷成了拉满弦的弓。   突然。   南溪大军里传来马儿的嘶鸣,有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众人下意识的回头望去。   就是现在!   青丘玦胯下的马也不安起来,下意识奔跑嘶鸣起来,他眼神微沉,有意识的控制着马朝易厉几人冲过去,面上却是略显慌乱的表情。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几乎瞬息便反应过来,易厉原本皱着眉,目光对上了一张略显无措的俊脸,青丘玦看向他,眼尾泛红,无意识的露出一丝祈求。   易厉紧绷的心松了一瞬,神色蓦然软下来,下意识想要上前帮他稳住马,他身侧的副将紧跟其后。   机会来了。   青丘玦无措的神情一收,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与先前的无害不同,似是宝剑出鞘般锋芒毕露,凤眸溢出煞气,泛红的眼尾流露出危险的意味。   易厉瞳孔骤缩,遭了,中计了!   他想后退闪躲,可眼前寒芒掠过,来不及了!易厉眼中闪过戾气,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毫不犹豫的拉过身侧的将领挡在身前。   利刃深深穿透盔甲,“噗呲” 一声鲜血四溅,温热的血迹滴落在易厉的身上,烫的他一激灵,他赶紧松手,退后几步。   没了支撑的力气,那名将领重重从马上摔下来,瞪着眼睛死死看着易厉,“王,王上……”   下一秒,受惊的马儿踏过主人的身体,那副将眼睛睁的几乎要脱眶,抽搐了一下后,便没了声息。   易厉晦气的后退,不去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抬头忍着恶心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神色难看的看向青丘玦。   其余的将领心不约而同的寒了一下,可不等他们反应,蛰伏在南溪士兵中的人动了,他们飞身掠来,瞬间与将领们缠斗在一起。   将领们脸色极差,这些人也不知什么来头,攻势极猛,令他们摸不清路数,青丘玦的匕首仍在滴血,他没有犹豫,加入战局。   南溪士兵反应过来,蜂拥而上,易厉拔出配剑,盯着青丘玦的脸,明明方才他还是个柔弱美人,如今表情一变瞬间就变成了不好招惹的杀神,俊美如神祗的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叫人不敢亵渎。   易厉暗自心惊,这才恍然原来他没有说谎,早就听闻大玄青丘大公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才能都惊为天人,如今一见,方觉传言不假。   不远处传来 “轰隆” 的巨响,大玄的旗帜高扬,气势恢宏的朝他们攻来,反观南溪犹如一盘散沙,难辨敌我。   易厉眼中闪过阴狠,目光死盯着青丘玦,露出个不屑的笑容。   南溪的援军用不了多久便到,大玄根本不可能敌得过他们,届时他要活捉了这位青丘公子……   一想到这样惊艳的人即将被他关在深宫中,任他蹂躏,易厉更加兴奋了,朗声道,“留口气,别给弄死了。”   其余将领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本来应付着就已经够呛了,有了这要求更加束手束脚。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援军马上就要到了,便也顺着王上的意思来,左右大玄人马都远不及他们,若非如此,他们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   大玄将士策马而来,踏起满地烟尘,为首的正是孙家父子,众将声势浩大的喊着 “杀!”,令人忍不住心生退怯。   南溪的将领艰难的指挥着,士兵们心知有援军,没怎么犹豫,便硬着头皮上了。   只是气势上便败给了大玄,两方很快厮杀起来,青丘玦已经解决了两位将领,还剩下两位时,易厉动了。   剑气迎面而来,青丘玦侧身躲过,顺势踹飞了侧方袭来的将领,匕首蹭过锋利的剑身,发出刺耳的声响。   “接着。” 孙黔朗声喊道。   青丘玦会意,迅速回头接住自己的佩剑,另一位将领见势不妙,躲开与之纠缠的士兵,猛的朝他的手刺来。   易厉一击未中,被匕首卡住,他卸了力道顺着青丘玦的劲脱困,反手横劈而来,青丘玦松开匕首,剑已出鞘,抬手挡去!   如此一来,他便躲不过将领的剑,可青丘玦神色微凝,从马上翻身跃到空中,衣袂纷飞,稳稳落在了那名将领的身后。   易厉神色倏地变了,那名将领只觉得背脊一凉,下意识转身抬剑去挡,可为时已晚,剑气凌厉而来,他眼睛瞪大,视线骤然模糊。   鲜血飚了出来,将领的头颅飞了出去,滚落在地上,青丘玦的神色冰冷,扯了扯嘴角,“还剩一个。”   还剩下一个将领,和易厉。   易厉咬牙看着他,迅速朝他袭来,阴冷的笑了,“南溪援军即刻就到,你……”   青丘玦愣都没愣一下,抬剑就上,那名被踹出去的将领嘴角带血,神色有些茫然的看着脚边的头颅,方才还鲜活的人,就这样没了。   他眼中闪过狠意,抓起地上的剑,上马朝着青丘玦攻去,南溪的士兵拼命的突破重围,朝着易厉而来,有些难缠。   大玄的人护着青丘玦,青丘玦余光瞥见那将领,抓住了破绽先退后几大步躲过易厉的攻势,随即朝着将领攻去,那将领反应也极快,瞬息间两人便过了七八招。   易厉从身后袭来,青丘玦没躲,手臂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而他的剑直直刺向将领,剑锋直指其心口。   南溪带来的四名将领,皆已阵亡。   易厉此时才惊觉眼前之人的可怕,可就在这时!   他们的身后传来巨响,是南溪的援军到了!   南溪的将士士气大张,纷纷欢呼起来。   易厉狂喜,带兵的开国大将龙将军,他提起的心放了回去,嘴角绽放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可那笑容绽放到一半便僵住了,援军气势汹汹的加入战局,可…… 杀的是南溪士兵!   易厉失态的瞪大眼睛,吼道:“不!这是在干什么,你们看清楚!”   他的声音埋没在一片喊打喊杀中,易厉心里一沉,目光触及到龙将军身侧时脸色陡然变了,拿着剑的手一抖。   那是…… 易凌!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易厉如今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龙将军也叛变了,南溪士兵察觉到不对,气势陡然落下去,全然不敌大玄。   在他愣怔之际,一抹白色的身影背上背着个包袱,势如破竹的杀出一条血路,朝他们而来。   青丘玦捂着手臂,修长的指缝中源源不断的渗出血来,他听见南溪援军来袭的声音,正准备挟持易厉,却发现这位身处险境的君王整个人傻在原地。   青丘玦抬眸望去,一眼就瞧见了那白色的身影,在一众灰扑扑的盔甲中极为亮眼,来人气势逼人,白袍被血浸红。   是…… 云楼。   谢陵瑜远远看见青丘玦受伤的臂膀,眼神更冷,一张儒雅俊朗的脸上阴云密布,神色与方才的青丘玦别无二致。   真是好的很,谢陵瑜暗自咬牙。   103 风雨前   作者有话说:我看见有人陪我好久啦,每到掉收藏心里都有一点点小难过,但看见你们的评论,我又满血复活啦。 从未签约到签约,陪我到现在的大宝贝们,都被我藏进心里了哦~   易厉回神之际,便见一人策马朝他冲过来,下意识提剑准备迎战,可就在这时,他背脊陡然一凉,锋利的刃紧贴着他的脖子,冷意自那片肌肤而起,直直窜到天灵盖。   大意了。   易厉眼中闪过不甘,不信邪似的微微一动,紧贴他脖子的剑刃又近了几分,细长的的伤痕溢出血液,向下蜿蜒。   “别动。” 饱含威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悦耳。   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温软。   易厉不敢再有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策马而来,他闭了闭眼,谁料马蹄踏过他身侧,竟直接越过了他。   难不成不是冲他来的?   易厉皱着眉睁眼想要一瞧究竟,脖颈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便软到在马上。   青丘玦眼睁睁看着谢陵瑜利落的反手将易厉劈晕了,手法十分干脆,表情冷的像是来夺他狗命的,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一下。   谢陵瑜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形势,大玄的士兵将他们牢牢护在身后,反观南溪像是无头的苍蝇,此刻大玄已经完全占据上风。   “云楼。” 青丘玦捂住手臂,余光瞥见战局已经稳定下来,这才讨好的朝谢陵瑜笑了笑。   谢陵瑜没理他,取下身后的包袱攥在手里,指节泛白,“青丘玦,你又骗我。”   声音平静,没什么情绪,却更令人心慌。   青丘玦低着头没说话,只是挪动到离他近一点的位置,将头缓缓抵在谢陵瑜的额头上,“……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如果重来一次,他仍会这么选,云楼不是需要保护的人,但青丘玦舍不得他犯险。   “你知道我年少乃至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谢陵瑜深吸了口气,“青丘玦,你问问我。”   青丘玦一怔,依着他问:“…… 是什么?”   “是与你并肩 。”   声音不大,却夹杂着失望和落寞。   青丘玦骤然抬起头,用受伤的那只手牵住谢陵瑜,哑声道:“云楼,我……”   谢陵瑜没有动,声音低了几个度,“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渐渐消失的尾音藏起了他不愿泄露的委屈,青丘玦捂住伤口的手一紧,血涌了出来,却不及他心尖半分疼痛。   他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将谢陵瑜骗去了莫城,可他没想过云楼也会怕。青丘玦紧紧靠着谢陵瑜,两人的温度渐渐融合,却没有人再开口。   谢陵瑜一直垂着头不愿看他,青丘玦察觉到他不一样的态度,心中沉了沉。   云楼从不是京城养出来的金丝雀,他应该是翱翔天际的鹰隼。   青丘玦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浊气。   他早该明白的……   不远处战争渐歇,毫无悬念,南溪多数士兵投降,龙将军手中有总兵符,无人敢不从。   谢陵瑜缓缓回头,扯住不省人事的易厉和他的马,温度的流失令青丘玦一愣,可眼前的人已经策马向孙将军他们而去,他也只好紧紧跟上。   孙家父子正与易凌与龙将军交谈,谢陵瑜将缰绳递给易凌,剩下的事情便是南溪自己的事了,他们不好插手,怎么处置易厉,就看易凌了。   龙将军看向青丘玦,目光带着欣赏,“这位是?”   易凌正要解释,便瞧谢公子自那包袱中小心的拿出一件黑色的披风,在空中一扬,稳稳的落在青丘玦身上,披风的一角绣着只九尾狐,众人看的分明。   “青丘大公子,青丘玦。” 谢陵瑜坦然道,脸上缓和不少,露出个浅淡的笑意。   青丘玦整个人都是一顿,这件披风是他当年留在青丘府的,云楼怎么会有?   答案不言而喻。   易凌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一眼,顺着这话打了个圆场,真是不容易,谢公子看样子是气坏了,否则一向冷静温润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强势起来?   这分明就是在宣示主权嘛。   他暗暗觑了眼谢陵瑜的脸色,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龙将军不疑有他,倒是孙将军表情奇怪扫了一眼谢陵瑜,孙黔吓了个半死,面无表情的替他们俩着急,奈何实在想不出怎么找补,只好没话找话,“…… 谢公子与青丘公子感情甚好,莫要见怪。”   孙将军本来没那么见怪,一瞧孙权这幅没话找话的样子,顿时心里头咯噔一下。   自己的儿子他还不了解吗,若是真像他说的那样,他根本就不会吱声,可这要是反着理解,那就是有事。   孙将军右眼皮跳了跳,忍不住侧目多看了两眼,谢陵瑜坦坦荡荡的冲他笑了笑,“阿玦这些日子叨扰了。”   青丘玦神色一顿,犹疑的点点头。   孙将军脸色一僵,干笑着摆手,“哪里的话,还得多亏了青丘公子。”   谢陵瑜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若非屡次语出惊人,青丘玦也以为他气消了,还好有孙黔和易凌帮忙打圆场,气氛这才舒缓起来。   说来好笑,如今大玄和南溪都易了主,易凌身后定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   易凌的视线落在青丘玦身上,向来邪肆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认真,“怀瑾,我要走了。”   此去一别,恐怕再难相见。   他们心知肚明,以后再不会像今日这般的亲近了。   青丘玦望着易凌,收敛了阴森气息的 “狐面” 变成了隐隐透露着威严的易凌。   他笑着摇头,沾血的手伸进怀中,甩了个东西过去,“大玄不拦你,闲暇时不妨回来看看。”   易凌下意识接过,发现那是个狐狸面具,这面具青丘玦随身带着,当初他便是带着这个与谢陵瑜相遇的。   如今,他也不需要了。   “好。” 易凌捏紧了面具,含笑看了一眼青丘玦,眼神促狭,接着朝众人一拱手,“诸位保重。”   烟尘四起,南溪的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他们目送了一会儿,便回到大玄的营帐。   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大玄,易凌想必也会留下使臣与他们交涉两国之事。   待到他们休息,已是夜深了。   青丘玦的营帐内。   谢陵瑜一言不发的为他处理伤口,青丘玦垂眸凝视着他,唤道:“云楼。”   这一路上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谢陵瑜都没有吭过一声,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伤口被包扎好,谢陵瑜刚将东西收拾好放到桌上,背后就敷上来一个温热的躯体。   “怎么不理我了?” 青丘玦温柔的低喃,吻了吻他的耳廓。   谢陵瑜一顿,没了动作。   青丘玦愈发觉得不对,手环紧了谢陵瑜的腰,像是要把人镶嵌到身体里,心里有些乱,语气发沉,“云楼,说话。”   可谢陵瑜偏偏不如他意,就是不说话。   青丘玦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想法令他很不安,忍不住掰过谢陵瑜的下巴,有些强势的吻了上去,心中烦闷,动作也止不住的粗鲁,“别不理我,说话……”   “唔……” 一声细微的呜咽传来,青丘玦一怔,赶忙放松了力道,谁料下一刻,他整个人被一股强力往后推了好几步,饶是他也猝不及防。   谢陵瑜眼睛通红,委屈几乎要溢出来,青丘玦下意识要挣扎的手一松,就这么被按在了床上。   104 心意   作者有话说:谢陵瑜携青丘玦: 冬至快乐(12.21)   青丘玦错愕的神色渐渐温和下来,倒是谢陵瑜像是一头发狂的小兽,发泄似的不断啃咬着身下的人,偏偏神色可怜的紧,让人舍不得责难他。   青丘玦长发散在床上,惊艳的五官不似平日里的淡漠,带着纵容的意味,任凭他为所欲为,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   原本到还好。   可渐渐的,他的眸色便暗沉下来。   都是男子,若是这样还不有反应,那才是出问题了,可谢陵瑜一反常态,死死的和他抵在一起,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青丘玦只好克制的按住谢陵瑜的腰,隐忍的哑声道,“云楼。”   耳边传来谢陵瑜略显粗重的喘息,尾音带颤,青丘玦喉结上下滚动,呼吸烫的惊人。   谢陵瑜小心的护住了他手臂上的伤,低头缓缓埋进他颈间,声音发颤还偏要故作镇定,“…… 要,要不要……”   青丘玦猛的挺腰坐起来,看样子是想将谢陵瑜压下去,谢陵瑜被迫环住他的脖子,后腰覆着一只滚烫的手。   可青丘玦的目光对上那双微红的眸子后失神了片刻,心突然软了,“云楼,你想不想…… 居上?”   谢陵瑜视线游弋在青丘玦身上,一双凤眸染上了情欲的艳色,半敞的衣袍下露出诱人的肌理。   他耳尖通红,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将青丘玦按了回去,小心翼翼的护住伤口处。   青丘玦眼中闪过宠溺,顺从的乖乖的躺下,只是当谢陵瑜解开他到衣裳时,身体还是忍不住紧绷了一瞬,但不知想到什么,又很快又放松下来。   像是收起了利齿的大狐狸。   见谢陵瑜看过来时,青丘玦还安抚的冲他笑了笑。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灭了,外头的寒风瑟瑟,里头却是干柴烈火,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突然,青丘玦一愣,身躯一震,“云楼,你……”   谢陵瑜红着脸不去看他,低声抽气道,“我的意思是,你受伤了,我…… 我可以自己来。”   一股邪火顿时窜上心头,那一刻青丘玦可以说没什么理智可言,起身就将人按在了身下,狠狠堵住了那张勾人的嘴。   “唔…… 小心手……” 谢陵瑜趁着间隙提醒。   青丘玦微微向下舔咬他的喉结,含混道,“无妨。”   这一刻他内心十分庆幸,还好他足够小心,就伤了一只手。   ……   温软压抑的低吟被一只大手捂住。   边疆隐秘处开出了一朵白花,风沙过后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它,花朵颤颤巍巍的抖动,像是想要避开这狂风骤雨,可边疆之大,无处可逃,只好微微蜷缩了花瓣,试探的触摸雨珠,像是无声的示好。   雨势愈演愈烈,恍惚间花朵发出了阵阵呜咽,却又似久旱得雨般忍不住索取,白瓣延伸出一片粉嫩,艳色诱人。   一片迷乱中,有人低声呢喃。   “怀瑾……”   你回来了,真真切切的回来了。   雨势渐渐平息,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   天色已经不早了。   青丘玦缓缓睁开眼,折腾了大半夜,两人都睡的极沉,倒也没有人来打扰,许是孙黔的功劳。   怀中热乎乎的一团,他垂眸望去,谢陵瑜的脑袋埋在他的颈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均匀舒缓。   谢陵瑜整个人手脚并用的缠在他身上,像是生怕他跑了。   青丘玦有些心疼,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鬓角,两人都是初次放肆,谢陵瑜疼的发颤也不吭声,还是他摸到了一手冷汗才知晓的。   许是情到浓时,青丘玦那会儿突然明白了谢陵瑜的反常,他是在害怕,正是因为不安才会不断索取,像是怕再一次被丢下,所以才想要更多。   这个认知令青丘玦慢慢垂下了头,神色带上了一抹受伤和落寞。   是他想错了。   就在这时,谢陵瑜动了动,青丘玦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嘶哑却带着点愠怒的声音响起,谢陵瑜尚未睁眼便没好气的道。   他只觉得浑身酸痛,好在他底子好,要不然今日恐怕都出不了营帐。   想起昨夜的放肆,谢陵瑜忍不住脸上一红,心里带着点气的推开他。   青丘玦赶紧把人拦住,凑过去轻声哄,“有没有哪里不适,我看看。”   谢陵瑜心说你现在当人了,晚了!   从鼻腔里呼出口气,他转头埋进了被子里,瓮声瓮气的道,“哪里都不适。”   青丘玦试探的掀开被子一角,手立刻就被拍了一下,小谢公子正在气头上,凶得很,埋在被子里生闷气,他凑过去好说歹说了许久,谢陵瑜才赏脸出来,只是仍不太想搭理他。   骗他这回事,可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一路上谢陵瑜的心都是凉的,唯独在见到青丘玦时才慢慢回温,可他心中还是后怕,后怕之余又夹杂着失望。   他的确拘不住青丘玦。   后腰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收起翻涌的思绪侧目望去,青丘玦正小心翼翼的替他揉腰,见他看过来动作一顿,“重了吗?”   谢陵瑜摇摇头,这力道恰到好处,于是他便顺从的没动,舒舒服服的半眯着眼睛假寐。   “云楼……” 青丘玦低声喊他。   “嗯?” 谢陵瑜睁开眼睛,询问的看向他。   青丘玦眼底闪过异样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满的快要溢出来,却又似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浅淡的笑意。   “没什么。” 他忍不住吻了吻谢陵瑜的额头,笑意里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让步。   谢陵瑜并未深究,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昨夜又放肆的过头,很快便抵不过睡意,呼吸均匀舒缓起来。   青丘玦轻手轻脚的给他掖好被子,穿戴好出了门。   南溪的事情未了,京城恐怕也不太平,只不过有谢丞相与邢尚书坐镇,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战胜的消息已经送往京城,孙将军令孙黔再写封家信,显然是惦记着夫人,父子俩都不善言辞,这字句怎么看怎么生硬,正对着信纸犯愁。   恰好这时有人来,说是青丘公子求见。   孙将军眼睛一亮,忙请人进来,青丘玦前脚刚踏入营帐,便听闻孙将军爽朗的笑声。   “青丘公子来的巧啊。”   青丘玦目光盯在那张信纸上,心中了然,“孙伯唤我一声怀瑾便好。”   说罢他提笔,寥寥几语便诉尽相思,孙将军疼夫人是人尽皆知,这一瞧满意的很。   “不错,不错。” 孙将军点头称赞。   青丘家这小子他是越看越喜欢,文武双全,更擅谋略,是带兵的好苗子,回头他得看好了,别又让那些文臣抢了去。   “孙伯喜欢便好…… 不过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孙伯成全。” 青丘玦一行礼,姿态很谦卑。   孙黔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孙将军一愣,扶住他的手臂,“你且说说看。”   “如今南溪的事尚未解决,京城那里想必也有诸多事宜,晚辈想回京城助谢丞相与邢伯一臂之力……”   青丘玦原本是想让谢陵瑜回京,可明白他的心意后,却不愿这么做了。   孙将军眉头一皱,没弄懂他的用意,“谢公子为何不回京?”   他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谢陵瑜一届文臣留在边疆,反而遭罪啊。   青丘玦摇摇头,“云楼并非文臣,他的武力不输于孙小将军,只不过这些年韬光养晦,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此言一出,孙家父子皆是一愣,孙将军继而狂喜,若真如他所言,这文武双全的好苗子岂不是又多了一个!   “好,真是给我捡到宝了……” 孙将军喃喃道。   青丘玦眼中闪过笑意,“那晚辈便在京城恭候诸位了。”   这次,便换他来等云楼罢。   105 让步   作者有话说:谢陵瑜拉了拉青丘玦的衣服: 最近降温,记得保暖哦。   大玄战胜,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外头热闹的很,孙将军吩咐夜里备酒,说是要好好犒劳诸位将士。   孙黔和青丘玦立在不远处看着将士们操练,寒风割的人脸生疼,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孙黔才侧目看向他,语气有些飘忽不定,“你与谢兄算是定下来了?”   青丘玦没怎么意外,自然的点点头,旋即轻笑一声,“你这榆木脑袋都想通了,想必孙伯心中也有数了。”   孙黔难得没跟他呛,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有些纠结,“…… 你们都是男子。”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也能听的明白。   青丘玦挑眉,按照以往孙黔绝不会问出这种话,但他还是接了茬,反问,“那又如何?”   说起来他与云楼也是自然而然,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似的,他一心想着为何会心悦云楼,却不曾想他们同为男子。   孙黔的表情有些奇怪,低声又问:“那你如何得知自己心悦谢兄的?”   青丘玦眼里闪过兴味,直勾勾盯着他强作镇定的脸,“这个嘛…… 想与他亲近。”   “而且只想让他同自己亲近。”   “见他和别人亲密就想把人抢过来。”   “做什么都想着他。”   ……   青丘玦每说一句,孙黔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最终他只匆匆留下一句 “知晓了” 便逃也似的甩袖离开。   看来这榆木脑袋也要开窍了,至于这另外一人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   青丘玦勾唇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做停留,转身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谢陵瑜此刻已经醒了,正盯着虚空一点发呆,青丘玦进来的时候他便察觉的,侧目静静的看着他。   青丘玦弯下腰,吻了吻他的眉眼,“怎么不多睡会儿?”   谢陵瑜摇摇头,到底是没舍得冷着他,露出个淡笑起身穿戴,眼下的泛着淡淡的乌青,一看就是接连几日都没有休息好的,他朝青丘玦招招手,“过来换药。”   青丘玦走过去坐下,整个人贴在谢陵瑜身上,这姿势别扭,弄得他哭笑不得。   “你别闹。” 谢陵瑜无奈的推开他。   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随他去了。   “今晚犒劳将士们,孙将军备了酒。” 青丘玦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谢陵瑜,目光很专注。   谢陵瑜先是一笑,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淡了些,轻叹,“怪不得那么热闹。”   他说着热闹,垂下的眼眸中却是深深的落寞,今晚过后,他便要回京城了。   昨日马蹄踏过黄沙,将士们的怒吼仍在耳边回荡,边疆与他想的一样,有寒霜,有风沙,还有他一心想要与之并肩的人。   不过谢陵瑜只落寞了片刻,很快眼里又染上了笑意,他想到了青丘玦披着那件黑色的披风回京的样子。   届时自己携着文武百官相迎,想必他仍是最亮眼的那一个,记忆中风华绝代的青丘大公子回来了,就像是回到了大玄盛极的样子。   谢陵瑜神色的变化没有逃过青丘玦的眼睛,他最擅的便是琢磨人心,可当他参透云楼的心思,却只觉得酸涩。   他张了张嘴,却只哑声道,“夜里更热闹。”   是你会喜欢的热闹,是属于你的热闹。   ————   火焰高窜着,时不时穿出一声轻微的炸响,火星相碰间骤然散开,又被寒风泯灭,将士们围坐在各自的火堆前,手中提着一坛酒笑闹着。   今日没那么多规矩,孙将军摆摆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他们去了,戎马一生也不知能有几回今朝,提酒畅笑的人不知来日是否还在。   众将的眼里印着火焰的光,手里的酒驱散了寒意,脸色通红,不知是醉的还是照的。   谢陵瑜挨着青丘玦坐着,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眼里头倒映着同样的火光。   孙将军提着酒站起来,同将士们诉了几句衷肠,将士们举着酒大吼着附和,吼着吼着眼眶就红了。   可干了这坛子酒,泪也就散了。   ——这便是边疆,儿郎向往的地方。   谢陵瑜默不作声的仰头灌了口酒,烈酒入喉,却不解心头之愁。   青丘玦一直没开口,直到谢陵瑜眼神迷蒙的堪比月色,他才轻轻笑了笑。   “…… 你笑什么?” 谢陵瑜慢半拍的侧目望他,有些不满。   青丘玦没回他,反而问,“为什么喜欢边疆?”   谢陵瑜有些混沌,谈不上清醒,也不至于不省人事,只是想顺着心意说。   “边疆好啊…… 没京城的勾心斗角,肆意的很,我幼时便想着,待我做了大将军,谁也别想越界一步。”   “我要好好守着大玄,待到百姓不必受流离之苦,孩童不知战火是何物……”   “可我现在谁也护不住。”   谢陵瑜眼睛亮晶晶的,又很快黯淡下来,青丘玦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吐出口气。   “待我功成名就,就娶阿玦过门……” 谢陵瑜已然醉了,喃喃自语。   说着他像是纠结的皱眉,“不对,是阿玦娶我…… 也不对……”   青丘玦愣住,鼻尖骤然一酸,他有些失态的偏开头,心里顿时软的一塌糊涂。   “你怎么护不住……”   昨日南溪的援军里,他一眼就看见了。   缓了一会,他才伸手揽过谢陵瑜,轻声安抚道,“明日我便回京了。”   既心知你愿留边塞,又怎舍你孤身回京。   谢陵瑜迷茫的抬眼看他,“嗯?”   “边疆交给你,这次换我等云楼可好?” 青丘玦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温和道,“待你功成名就,来娶我过门。”   谢陵瑜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道,“…… 好。”   青丘玦见他如此,无奈的弯腰将人扶起来,不远处孙家父子无言望他们许久,可青丘玦神色如常的朝他们笑了笑,便扶着谢陵瑜回去了。   孙将军目光复杂,半晌沉沉叹了口气。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青丘玦将人扶到榻上,却发觉谢陵瑜不曾闭眼,正盯着他瞧,目光呆滞。   这模样有些好笑,青丘玦凤眸垂下,弯下腰半跪在他身侧,“睡罢。”   谢陵瑜不依不饶的看着他,青丘玦垂头,挺得笔直的脊背弯下个心甘情愿的弧度,在他的眼眸上落下一吻,“乖,待会儿回来陪你。”   谢陵瑜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眼睛,青丘玦就这样半跪着看他许久,这才转身离开营帐,去与孙家父子交代一番。   青丘有家训,只为挚爱之人弯腰。   他未曾将心意挂在嘴边,却早已将心悦二字诉说了千万遍。   106 青丘归来   作者有话说:忘了说,正文要完结了哦。   一丝寒意顺着缝隙钻进来,霎时间席卷全身,谢陵瑜意识转醒,下意识侧过身子,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他猛的睁开眼,身边空荡荡的,有人睡过的痕迹还残留着,只是余温跟着寒风走了,没等到他醒过来。   昨夜的记忆模模糊糊的闪现,谢陵瑜瞳孔骤缩,宿醉尚不太清醒的脑子卡壳,他一个翻身下床,利索的穿上外袍,急匆匆的朝孙将军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还挺不死心的来回张望,熟悉挺拔的身姿却依旧没有出现。   孙将军与孙黔正在营帐内喝茶,谢陵瑜便急匆匆闯进来,他素来懂规矩,如今却顾不上了,匆匆一行礼便问:“孙将军,可曾见过阿…… 怀瑾?”   父子俩相视一眼,皆是怔住。   难不成这次青丘玦是不告而别?   “这…… 怀瑾大清早的便回京了啊。” 孙将军犹豫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他走时说边疆天寒,给你留了些衣物。”   模糊的记忆清晰起来,谢陵瑜恍惚了片刻。   “明日我便回京了。”   “待你功成名就,来娶我过门。”   谢陵瑜顿了顿,这才无奈的叹息一声,冲他们一行礼,“方才是晚辈唐突了,孙将军莫怪。”   是他关心则乱,什么也没想就急匆匆赶了过来,阿玦怎么说也不可能不辞而别的。   孙将军摆摆手,“无妨无妨。”   孙黔一直没出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他向来话少,谢陵瑜心里揣着事,也无心顾及这些,便匆匆告退了。   回到青丘玦的营帐,谢陵瑜视线一扫便瞧见桌上放置的包袱,挺大一个,方才自己也是真没瞧见。   那是一件白狐裘和一件藏青大氅,皮毛光滑厚实,正是上乘的色泽,最上头压着一张薄纸,谢陵瑜伸手拿起。   京城有我勿念,莫忘你我之约。   字体遒劲有力,落款处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狸。   谢陵瑜耳尖通红,想起自己的酒后失言,有些臊得慌,别开头却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将信件叠好塞进心口处。   就好像他是在边疆出征的将军,京城那头的待嫁 “姑娘” 盼着他归家似的。   ——————   大玄京都。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皇位空悬之事很快便被众人知晓,一时间人心惶惶,谢丞相与邢尚即便足够有威望,可也难免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南溪要攻打大玄的消息也被泄露,孙将军等人已经出征,却一直了无音讯,这朝堂里炸开了锅,闹得不可开交。   重戮在位时手段狠辣,自然不是明君的模样,不少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他这一死,曾经不敢露锋芒,不愿替他卖命的臣子在危难时刻冒出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京城,倒是替谢丞相和邢尚书省了不少力气。   少数 “豺狼虎豹” 叫嚣的厉害,如今外患仍在,谢丞相只好先强制将他们压入大牢。   以上,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那日血洗皇宫时赶来的都是一些朝廷大臣,足够有手段,多数官员都沉浸在美梦里。   鹰眼得到边疆的战报后便卸下伪装,他们借此挖出那些朝廷的蛆虫,来了一波大换血。   这些年足够让腐烂延伸到地下,要想重获新生,得将烂根挖去才行。   百姓是忧喜参半,重戮虽不得民心,但如今大玄无主,好似脚下踩得每一步都不踏实,一切都乱了套。   就在大玄骚乱之际,青丘玦回来了。   以青丘大公子的身份从边疆回来了。   京城陷入了哗然,青丘已灭人尽皆知,可那日正午十分,城门大开,青丘玦身上披着多年前的黑色披风,慢慢踱进了街市。   街市两边渐渐挤满了人,他们仰头看着,眼眶都红透了,曾经送他 “走” 的人,如今迎接他归来。   各家的公子小姐问讯赶来,青丘玦身姿挺拔,比几年前更加耀眼,凤眸狭长,却并不冰冷,含着温度的视线轻轻扫过他们的脸。   偌大的街市嘈杂,此刻却十分寂静,大家像是缓不过神似的,只有少数人窃窃私语。   青丘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朗声道:“诸位,大玄战胜,不日便凯旋而归!”   百姓先是一愣,继而狂喜。   青丘玦耐心的看了一会儿,眼神四下一扫,瞧见了卖米糕的傻大娘,她身边有人搀扶着,都是熟悉的面孔,一如多年前的繁华。   青丘玦轻笑,他一拉缰绳,离开时敛了笑容沉声道,“皇位悬空,可青丘仍在。”   “在下将秉承青丘家训,为大玄择明君。”   他孤身策马归来,身后空无一人。   可他身后又有无数人,他一人便是整个青丘。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怔住,随即不知是哪家公子高呼一声,声线不稳却铿锵有力,“恭迎青丘归来!”   众人纷纷屈膝跪下,青丘玦一言不发的垂眸,策马扬长而去,身后传来齐声高呼,“恭迎青丘归来!”   孤身策马的人没有回头,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衣角处的九尾狐泛着金光,众人被正午的日头晃了眼,恍惚间像是看见他身后有千万人策马,身着黑衣金纹的衣裳。   可再一眨眼,那些人的身影淡去,只剩越行越远的那一人。   “青丘公子啊……” 有人喃喃自语着,忍不住叹息一声。   青丘玦一路策马,来到皇宫之前的那座府邸,此处人烟稀薄,青丘府的牌匾摇摇欲坠,只留下青丘二字了。   他静静看了许久,才翻身下马,用力撕开封条,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大门发出不堪负重的声音,厚厚一层灰落下来,青丘玦伸手挥了挥。   青丘府很大,这里的每一处都是回忆,他曾在院里晨起练剑,在祠堂被罚跪…… 青丘玦每走一步,心里深埋的记忆便清晰一分。   “青丘家没有孬种,怀瑾,站起来。”   父亲手里握着剑,递给了被打趴下的他。   “怀瑾,不许贪凉!” 阿娘追着他满屋跑,生怕他冻着。   “怀瑾哥哥,我们也要和你一样!” 族中小辈总缠着他问东问西,他嫌烦就会躲到树上。   青丘玦终于停下脚步,直挺挺的跪在正中央,朝着西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阿娘…… 我回来了。”   “我把青丘带回来了,你们且安息罢。”   有风吹过,轻轻抚过青丘玦的面颊,似是阿娘的手,他垂下眼,保持着磕头的姿势,晶莹的液体渗入地下,有人低喃。   “怀瑾想你们了……”   107 力排众议   作者有话说:要完结啦 (ˊ?ˋ*)?   大玄不可一日无主,谨遵先祖遗旨,青丘玦身着青丘朝服,跪在皇家祠堂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身后跪着一众大臣。   “晚辈青丘氏第三十九任家主青丘玦,如今皇家无一血脉幸存,故晚辈请旨,暂代朝堂,直至下一任明君现世。” 低沉的嗓音中透着郑重,更像是许诺。   灯寂大师闭眼,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佛号,众人齐齐行叩首之礼,青丘玦盯着那三炷香,烧的很快,烟缓缓浮上,不见踪迹。   待到只余下灰烬时,他这才站起来,黑色金纹的朝服胸口处绣着只威严神秘的九尾狐,那是尊贵的象征。   “吾等恭迎摄政王!” 众人俯首齐呼,震耳欲聋,不绝于耳。   青丘玦脸上没什么表情,隐隐透露着威严与压迫,分明是个及冠不久的青年,却实打实令这帮老奸巨猾的大臣不敢造次。   青丘玦身后跟着灯寂大师和龙夺,在一片呼声中大步离开了祠堂,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心中预料着以后的日子恐怕是难过。   即日起,摄政王便是大玄的天了。   重戮离开后留下一大堆烂摊子,青丘玦算着谢陵瑜快回来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批阅奏折,众人皆知青丘公子当年便是惊才绝艳,谋略过人,如今才深刻的领会到此言不虚。   就连谢丞相和邢尚私下里也忍不住慷慨。   可再怎么能抗,这么拼命身子也撑不住,众人心里又开始犯愁,于是每日勤政殿前就有了有趣的一幕。   以谢丞相与邢尚书为首,诸多大臣轮番劝说摄政王,委婉的表示勤政是好事,可还是要劳逸结合,奈何除了那两位打头阵的,其余的人总是被轰出来。   也不知道这些文臣哪里来的毅力,日复一日,时候一到,绝不缺席。   这日,青丘玦一听外头吵闹,便放下毛笔深深叹了口气,闭上凤眸放松的靠在椅子上,略显无力的摆摆手。   鹰眼研墨的动作一停,给龙夺使了个眼色,龙夺会意,娴熟的打开门,抱胸站在门口,睥睨着一众大臣,那些个话都已经背下来了,“摄政王今日不便见客,诸位请回罢。”   谢丞相与邢尚书对视一眼,邢尚会意,开始打感情牌,“老臣如今是想见贤侄一面都难了,怀瑾可是嫌弃我这老头子了?”   屋内,青丘玦提笔的手一顿。   谢丞相不动声色的叹息一声,“当年子珩托我关照怀瑾,如今我却辜负了他一番信任。”   龙夺心里咯噔一下,这次看来是有备而来啊,他招架不住,只好求助的望向自家公子。   鹰眼不敢吱声,金缠这个大嘴巴特地写信将公子和谢公子那档子事告知了他们,别提多震撼了,倒是鹿回那家伙沉得住气,就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容。   可这外头打头阵的是谁啊?   邢尚书那堪比公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谢丞相更不必说,那是谢公子他爹啊。   无论哪一个,都把青丘玦拿捏的死死的。   “…… 公子?”   见青丘玦半天不出声,鹰眼只好战战兢兢的出言提醒。   青丘玦沉沉叹了口气,起身走向门口,龙夺有眼色的退下,青丘玦恭恭敬敬朝两人一行礼,众人吓得赶忙跪下回礼。   青丘玦觉得挺闹心的,但还是露出个和善的笑容,无奈的摆手,“不必多礼。”   说罢不等邢尚书与谢丞相说话,便主动表示愿意跟邢尚回到邢府休息,二老这才满意的带着一众朝臣回去了。   而看似服软的青丘玦却暗暗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般来说,狐狸卖乖都是有目的的。   ————   众人万万没想到,这摄政王一休息好,便开始了新一轮的 “征程”。   处理好手头的事,离谢陵瑜回京也不远了,青丘玦算着时日,瞧了一眼案前积累下来的信件,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修长的手指轻点几下,这都是边疆来的。   几日后,朝堂之上。   青丘玦端坐上位,下了旨意。   概括如下:   孙将军护国有功,封骁勇大将军,重修府邸,赏金银万两,谢陵瑜救援及时,有勇有谋,能堪大任,封玄机将军,特赐玄机营。   底下是哗然一片,这谢公子虽有些能力,可到底是位文臣,怎的能做将军呢?   偏偏这旨意颁下,青丘玦还笑眯眯的问,“众卿可有异议?”   自然是有异议,他们这段时间已经摸清楚摄政王的脾性了,青丘玦虽然也是手段狠辣果敢那一挂的,可他是真心为大玄好,所以一众忠良也敢谏言。   “殿下三思啊。”   “殿下,谢公子虽有过人之处,可……”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这帮文臣酝酿着准备来一场舌战,摄政王总是一针见血,将他们堵的没话说。   如今大玄确实是武将凋零,林、白、柳三家被灭,如今能堪大任的唯有孙家和近些年稍有好转的季家。   但也不能如此啊,这谢陵瑜是他们惦记已久的好苗子,好好的文臣不当跑去带兵打仗,这不是胡闹吗?   青丘玦淡淡的一抬眼,无形的压迫令众人渐渐噤声,待到大殿安静下来,他这才开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诸位还是一个一个来罢。”   谢丞相与邢尚一言不发,几位文臣对视一眼,骆巡抚先一行礼道,“殿下,谢公子虽有八斗之才,但令文臣变武将,未免太过儿戏了!”   青丘玦赞同的点头,“巡抚大人所言极是,可谢公子并未正式入仕,何来文臣变武将一说?”   “这……” 骆巡抚一噎,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人,户部尚书会意,上前一步。   “殿下,虽说大玄如今武将凋零,可谢公子不曾习武,未免…… 未免太过荒唐了!”   青丘玦仍是一副淡笑的样子,“的确如此,可冯尚书怎知谢公子不曾习武?”   冯尚书一愣,尚未来得及接话,魏副将便一行礼,神色有些愠怒,“殿下许谢公子将军之位,不知谢公子可否担起这重任,臣不善言辞,只是不知这谢公子,可否在臣手下过满三招!”   大殿陷入了死寂,众人悄摸着偷瞄上位端坐的人,青丘玦垂着头,叫人看不出神色。   魏副将耿着脖子,若是谢陵瑜没有这个实力,青丘玦此举无疑是在羞辱大玄武将,或许他这番言论恐会引得摄政王震怒,但……   “魏副将上前,其余人退后十步。” 青丘玦手指挥了挥,龙夺上前一步。   魏副将不明所以,以为是当众严惩,梗着的脖子缓缓低下,满心失望的屈膝,却被一枚玉石击中了膝盖。   “站稳了魏副将,龙夺乃我属下,谢公子的实力可是在他之上,准备迎战吧。” 青丘玦撑着下巴,淡淡笑着,哪里有不悦之色。   自家那位的实力他虽没有实打实的领教过,但好歹同床共枕这么久了,日常中不小心露出的习惯还是叫他瞧出了端倪,都是习武之人,就像那日孟毅被绑,谢陵瑜的反应与自己不相上下。   加上平时互相都不经意的试探,自然是心中有数,虽说比自己还是差了点意思,但实力绝对在龙夺之上。   众人一片哗然,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青丘玦说的话也令众人大惊,但他们来不及多想,魏副将迎战了。   先前那一愣之后便是跃跃欲试,龙夺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与谢陵瑜的温润完全是大相径庭。   武将们屏气凝神间,两人动了。   魏副将年纪不大,能在这个年纪当上副将的,自然是有真本事的,原本他怒极大放厥词,说是谢公子怕是无法在他手下过满三招。   可龙夺招招凌厉,魏副将竟渐渐有招架不住之意,他暗自心惊。   又是一记杀招,魏副将心中咯噔一下。   可龙夺却骤然收势,点到即止冲他一行礼,“得罪了。”   心中的不满与愤慨散去,魏副将涨红了一张脸,连连摆手,心悦诚服的朝青丘玦行礼,恭恭敬敬道:“是臣功夫不到家,魏某心服口服!”   诸位大臣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鼓掌赞叹,一扫方才压抑的气氛。   可就在这时,方才一直淡笑的人收敛了笑意,众臣一愣,这才安静下来。   “此次南溪攻打大玄,在下只身一人入敌营,我方人马不比南溪,只好铤而走险以望换的一线生机。” 青丘玦不愿称王,便一直用的谦称,他嗓音低沉肃穆,像是令众人回到了边疆。   “我也曾担心谢公子,便差遣他去了莫城,但他最后回来了,与南溪如今的君王易凌结盟,带着南溪的援军与大玄将士里外夹击,胜的易如反掌。”   “他自小便爱习武,可重戮怎能容得下谢家独揽大权?”   众臣渐渐羞愧的低下头去,心中豁然开朗。   唯有谢丞相始终抬着头,神情复杂。   “他从不是文臣,更不是文雅公子,他是在边疆提酒豪饮,说待他做了大将军,谁也别想越界一步的儿郎…… 是说要好好守着大玄,令百姓不必受流离之苦,孩童不知战火是何物的栋梁。”   “他本就该是将军,若非顾全大局,或许更早就是了。”   这一席话的以轻叹结尾,朝堂之上鸦雀无声,青丘玦又问,“诸位可有异议?”   “殿下英明!” 众人齐呼。   他们怎么忘了,眼前的摄政王乃青丘一族,那是千万忠骨堆砌的青丘啊。   谢丞相本不必行礼,此刻却也弯了背脊,恭恭敬敬的与众人朗声道。   青丘玦勾唇,满意的点头,“诸位辛苦,退朝罢。”   108 一如初见(完结章)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番外甜甜甜~   边疆的风吹的人皮肤皲裂,谢陵瑜分明是头一回来,却没受什么影响,孙将军观察了一段时间,对他是越看越满意。   南溪与大玄双方往来几次,耗了个把月,愣是将寒冬给耗过去了,他们没能赶在来年之前回京,与将士们守着边疆,度过了这一年。   直至昨日。   他们方才算是了结了与南溪的纠葛,再整顿几日,也好启程回京了。   谢陵瑜往京中去了不少信,皆是含蓄的思念,两人正值壮年,初尝禁果后便分隔两地,倒真是有些煎熬。   夜色中火焰跳跃。   谢陵瑜与孙家父子在营帐中捧着盏热茶,听着孙将军的豪言壮志,只觉得声音渐渐缥缈,他的一颗心早就飘到京城去了。   如今的京城恐怕已经回春了,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不知道京城形势如何,阿玦是否还忙着呢……   否则自己的信去了,怎会迟迟没有回音?   心头萦绕着淡淡的失落,但很快便被他藏起来,笑着附和了孙将军几句。   “…… 明日便回京罢。” 孙将军笑了几声,叹了口气道。   谢陵瑜一怔,下意识道,“这么快?”   孙将军哼笑,拿眼睛斜视他,“快,这会儿说快了?我看你小子心思早不知道飞哪去了!”   要不是看这小子有点实力,办事的时候也不含糊,他早就上家伙罚了。   奈何根本找不到机会,罢了罢了,还是回京让老谢烦去罢!   谢陵瑜被他说的脸上一臊,轻咳两声,但也没有反驳,不过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还是得好好想想如何同父亲去说。   只是……   就在他沉思之际。   孙黔突然放下茶盏,起身出了营帐,孙将军见怪不怪的骂了两句 “小兔崽子”,心中愤愤,自己如此豪爽一人,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孙兄近日似乎兴致不高。” 谢陵瑜有些担忧。   孙将军不在意的大手一挥,骂骂咧咧,“他什么时候兴致高过,一副死德行,哪家姑娘乐意跟他?”   谢陵瑜忍不住一笑,眉间的愁绪散去了些,安慰道,“孙兄生的一表人才,小小年纪便跟着将军出征,不少姑娘惦记着呢。”   孙将军叹气,“但愿如此。”   ————   翌日清晨。   天色尚且暗着,寒风裹挟着冷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士们的呼吸都有些粗重,马蹄踏出一片沉重的声响。   在天方破晓之际,一行人踏出了边疆地界,广阔的黑幕被乍现的清光撕裂,旭日东升,照亮了乌泱泱的大玄将士。   众将班师回朝,一路朝着京城而去。   谢陵瑜此前又书信一封,只有寥寥几字,告知某人自己归期已定,他望着沿途的风景,面色淡淡,却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待到身侧孙黔轻咳两声,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觉已经与二人拉开了距离,竟是跑到孙将军前头去了。   “孙将军,晚辈失礼。” 他一张俊脸涨红,窘迫的连连致歉。   孙将军笑着摆摆手示意无事,谢陵瑜心知他一向不在意这些个规矩,便也轻轻舒了口气。   京城路途遥远,谢陵瑜总是握着腰间的佩剑,九尾剑穗温润细腻。   月色与晨光交替,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   京城,勤政殿。   “公子,青丘府已翻修好了。” 鹰眼如实汇报,眼神却总是往青丘玦手上的信纸上瞟。   青丘玦微不可查的一顿,旋即淡淡应声,“嗯。”   鹰眼没有察觉到什么,见他提笔回信,终于忍不住问,“谢公子来了不少信,公子也逐一回了,为何不送给谢公子呢?”   青丘玦抬眼,轻笑一声,“你懂什么?”   他目光落在信纸上,神色柔和下来。   若是回了,云楼便知道他安然无恙,自然也就放心了,不回…… 云楼心中难免急迫,兴许会回来的早一些。   鹰眼见他那副神情,福至心灵,瞬间就领悟到了公子的心思,顿时打了个哆嗦。   说出去谁信?   如今威名在外的摄政王竟与情郎耍小手段,满腹谋略用在此处,当真令人扼腕叹息。   不等他继续编排,门外便响起了龙夺的声音,“老大,边疆来信。”   鹰眼发誓,他那一瞬间看见自家公子的眼睛 “噌” 的就亮了,龙夺递信时都被这眼神瞧的一愣。   青丘玦没管他们,接过信纸拆开一瞧,嘴角克制不住的上扬。   即日启程,归家结亲。   落款是瑜。   似乎能想象到谢陵瑜红着耳尖写下这封书信的模样,有些羞赧却抵不过相思。   青丘玦眼眸渐深,手指一动合上那封对折的信纸,低低笑了两声。   “去将红灯挂上罢。”   边疆没有红灯笼,但京城有,云楼向来喜欢热闹的。   两位属下对视一眼,眼中含着戏谑。   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   薄暮尽头晕着半边霞光,谢陵瑜远远瞧见京城最高处的鸣鼓楼,心跳愈烈,怕被人听见似的低下头轻咳两声。   沿途的风光淡去,露出了繁华京城的全貌,隐约能看见两排精致小巧的红灯笼,身后的将士传来一阵骚动,谢陵瑜抬眸望去,瞳孔骤缩,心跳都慢了半拍。   城门之下站着许多人,是来迎他们的。   最前面的人身着黑袍,藏青披风微动,墨发被高高绾起,规整的束进白玉发冠中,剩下长若流水的发丝在身后随风扬起。   他背脊挺的笔直,气度浑然天成,看见自己时凤眸温和的弯起,谢陵瑜握紧了缰绳,默念着古文才压下心中的悸动。   数月不见,愈发惊艳。   青丘玦望着越来越近的人,谢陵瑜长发被藏青发带束起,一身白色狐裘披风,衬得愈发俊朗出尘,目光中不小心露出的惊喜,凭添了几分少年肆意。   他不似年少惊鸿懵懂,却一如青丘玦心中林间初遇模样,只是如今他是凯旋归来的将军,亦是他的 “少年” 将军。   顾及着身后的谢丞相,青丘玦目光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勾唇一笑。   人都回来了,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待到孙将军一行人下马,青丘玦轻轻点头,鹰眼这才上前朗声道:“孙将军,谢公子接旨!”   众人齐齐跪下,唯有青丘玦与谢丞相未动。   前面的官腔叫人听不出毛病,直到念到关键处,谢陵瑜才一惊,差点忍不住抬头。   “…… 孙将军威震南溪,此前多次立下不世之功,吾等深感欣慰,封开国大将军,重修府邸,赏金银万两,谢陵瑜救驾及时,有勇有谋,封玄机将军,特赐玄机营!”   谢陵瑜心头狠狠一震,向来八面玲珑的人露出片刻的茫然,还是孙将军轻咳两声,才令他骤然回神,两人谢恩领旨。   谢陵瑜抬头,眼尾都有些泛红,是被强压下去的情绪所激。   他没敢去看青丘玦,怕被父亲看出端倪。   庆宫宴在夜里,青丘玦目光在谢陵瑜身上流连片刻,便主动先行一步,谢陵瑜跟在父亲生日悄悄目送他离开。   “边疆如何?” 父亲突然问道。   谢陵瑜下意识摩挲了一下佩剑,“与我梦中的一样。”   有了他这句话,谢丞相便也放心了,“孟毅在府中等你许久了,莫要怠慢了。”   谢陵瑜心中一暖,连忙点头。   回到谢府,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与父亲告别,他便直奔自己的住处,果不其然,孟毅早早候在了那里。   “子越!” 谢陵瑜喊道。   孟毅回头,眼神一下就亮了,兄弟俩差点抱头痛哭,谢陵瑜本来尚有泪意,奈何孟毅哭的太投入,令人忍俊不禁。   孟毅瘦了,瘦了许多。   谢陵瑜心疼的摸摸他,刚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宫里便来人了,他们只好先入宫赴宴。   夜幕不知何时已经降临,孟毅无所谓的拍拍他的肩膀,“罢了,此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改日再聊。”   谢陵瑜点点头,两人回屋换了身衣裳,便与谢丞相一同前去赴宴。   宫宴一片热闹的氛围,谢陵瑜作为半个主角却无暇欣赏,他一门心思的瞧着上位坐着的人,不知觉的,已然酒过三巡。   青丘玦似乎有些疲乏,没过多久便先行离去了,走之前朝他轻轻眨了眨眼,谢陵瑜顿时心猿意马,想要起身跟上去,却被人拦下敬酒。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谢陵瑜只好耐着性子陪他们喝上几杯,这一耽搁,直至差不多能散场了,谢陵瑜才得以喘息。   谢丞相今日高兴,喝的也有些多,孟毅更不用说,早已不省人事,谢陵瑜一路上找不到理由开溜,只好退而求其次,想着明日再去找阿玦。   “谢兄,我来帮忙罢。”   谢陵瑜刚将谢丞相扶上马车,身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孙黔。   谢陵瑜惊讶的转身,方才还扒着自己不放的人正安稳的靠在孙黔怀里,他愣了愣,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刚要婉拒便听孙黔又低声道,“怀瑾今日歇在青丘府。”   谢陵瑜:“……”   谢陵瑜看了一眼神态安详的孟毅,犹豫了一下,“那便麻烦孙兄了。”   孙黔摇了摇头,带着孟毅离开了,谢陵瑜心中忏悔,目送他们远去才上了马车。   谢府的家仆准备了醒酒汤,谢陵瑜为父亲送去一碗,自己喝了一碗,这才回到自己的住所,将下人们打发走,谢陵瑜吹灭了蜡烛,屋内寂静下来。   不一会。   一个身影自后窗翻出,掠过后院,直直朝谢府外而去。   青丘府不远,谢陵瑜曾经探过,还算是轻车熟路,若大的府中没有人气,谢陵瑜蹙眉,四下寻找。   掠过几片砖瓦,循着记忆掠过北边,果不其然看见了火光。   槐树下立着一人,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他褪去了朝服,换上了白衣,在夜幕中尤为醒目。   “云楼。” 他轻声唤道,凤眸垂下,显得有些脆弱。   若是自己今日不来呢,他要等到几时?   谢陵瑜心疼的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抱了个满怀,张口就问出了那个他耿耿于怀的事,“为什么不回信?”   乍一听声音还含着委屈,青丘玦忍不住笑了,胸腔的震动令谢陵瑜很不满,抬眼瞪他。   可就在这时,青丘玦恰好低下头,轻吻落下,谢陵瑜先是一愣,旋即扯住他的衣裳,用力的回吻过去,颇有些想要反客为主的意思。   青丘玦眼眸渐深,两人呼吸渐沉。   谁都经受不住如此撩拨,初春夜里微凉,两人却皆是滚烫,青丘玦翻身推着他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隐约间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喘息。   “烛…… 烛火。”   “今日不想灭,让我好好看看你……”   今夜的烛火彻夜未熄,时而摇曳,暧昧不明,情至深处,谢陵瑜紧紧揪住青丘玦滑落的衣裳,喃喃道,“怀瑾……”   “我在。” 伏在上方的人轻柔回答,尾音细微的颤抖。   谢陵瑜眼前有些模糊,之前的种种在眼前掠过,直到方才槐树之下的阿玦。   不知过了多久。   两人渐渐平息下来。   “阿玦,我心悦你……” 谢陵瑜趴在青丘玦身上,凑到青丘玦耳边轻声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似是借着朦胧的烛火许诺。   青丘玦气息骤然一沉,放在他腰侧的手用力,低低笑了两声,“那…… 夫君,什么时候给个名分?”   谢陵瑜也笑了,他目光掠过窗户上槐树的倒影,伸手握住青丘玦的手。   “快了。”   郁墨沉江晃秋月,   鸿雁直掠晚风阶。   回眸白袂乱人眼,   故人静立槐树前。   林间那一箭划破岁月穿心而过,故人是枕边人,亦是心上人。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