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一念之私 作者:回南雀   文案:   贪婪不是我的错,我只是生来如此   我霸占着属于纪晨风的一切,地位、家世、亲人……明知自己是个冒牌货,仍旧鸠占鹊巢,毫无愧疚。   我的骨子里天生流淌着自私的基因,贪婪无度,卑鄙无耻,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有,并且……不打算改变。   ***   一念善,一念恶;一念贪,一念错。   当混蛋拥有了爱人的能力,或许就是老天对他混蛋的最大惩罚。   ***   纪晨风x桑念,穷人家的贵公子x富人家的混蛋 第1章 凤凰落进鸡窝,还是凤凰   我从没想过这么烂的梗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狸猫换太子,我还是那只狸猫。   但就像一帆风顺的角色成不了主人公,没有起伏的音符无法组成传世金曲,如果老天觉得这样就能将我击溃,那也……太小看我了。   “这是……这几个月的钱。”严善华小心翼翼将一只折痕明显的牛皮信封放到茶几上,往后退了两步,粗糙黝黑的手掌无所适从地摩挲着裤缝,一副手里没点东西就连站都不知道怎么站的模样。   一大早就要应付宿醉、饥饿以及不想见的人,让我心情糟糕。扫了眼支楞在茶几上的信封,我嫌恶地蹙起了眉心。   “你可以走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踌躇着,犹豫着,眼里满是让我倒胃口的关爱与留恋,脚步没有挪动一分。   “你最近……还好吗?”   如此的假惺惺,如此的明知故问。自从知道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人生哪里还能好?她问我好不好,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过的怎么样吧,不过是想借此跟我拉近关系,好在用到我的时候将要求更轻易地说出口,仅此而已。   “晨风已经开始实习了……他说用不了两年,就能把钱全部还给你。”   我坐在沙发里,双手环胸,微微昂着下巴注视她,听到纪晨风的名字时,眼角不可抑制地抽了抽。   “你现在,是在装母慈子孝吗?”没有忍住,我脱口而出。   严善华话语一顿,脸色变得苍白。   “我……”她嗫嚅着干燥起皮的双唇,却什么也反驳不了。   穷酸,憔悴,怯懦,看着就让人火大。但偏偏,这样的人生了我,是我生物学上体内一半基因的提供者。   这样的人……就是这样一个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女人,彻底改变了我和纪晨风的人生。让我一个保姆的儿子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让纪晨风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从此沦落贫民窟。   我其实应该感谢她的,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但她就不能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吗?那样或许我会更感谢她。   当年明明是她亲手将我和纪晨风调换,现在还在立什么善良好母亲的人设?纪晨风或许会被她骗到,但知道所有真相的我,只会觉得她做作又伪善。   不过,太过刺激她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虽然她跟我再三保证不会向第三个人泄露秘密,但难保她哪一天不会失心疯跑去跟桑正白坦白一切,寻求宽恕。   以桑正白的性格,我是亲儿子尚且对我不闻不问,没有多少慈爱,一旦知道我与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过是只换了他真儿子的冒牌狸猫,怕是要将我赶尽杀绝,让我在虹市再待不下去。   想到这里,我按捺着性子和缓了语气:“我说过的,三十万可以不用还我,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严善华脸上还残留着一点被我戳破的难堪,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她还不到五十,头发已经满是灰白,眼角生着长长的纹路,皮肤干枯又暗黄。跟那个我曾经以为的,遗像上美丽的“母亲”比起来,她苍老又丑陋,让我生不出半丝亲近之心。   “还有事吗?”我再次下逐客令。   她缩着脖子摇了摇头,转身一步步往门口走去。   我没有起身的意思,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目送她离开。   走到门边时,她忽然回头,轻声道:“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   哈,难道不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我才会活得这么累吗?   我冷冷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承受不了地先一步挪开目光,悻悻带上门消失在我面前。   室内重归寂静,自肺腑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我起身往浴室走去,半路便将厚实的睡袍褪下,一丝不挂地步进淋浴间。   浴室内没有一点热乎气,冰冷的水流落在肌肤上,升起难以忽视的刺痛,但很快,当人体适应了这样的温度之后,一切就开始变得麻木起来。   要是在严善华的事情上我也可以变得这么麻木就好了。   指甲扣抓着肩膀,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额头抵在冰冷的瓷砖上,却无法熄灭心中的不忿。   我的身体里竟然流着那样卑贱、寒酸的血液。太恶心了。   我怎么能够是那种人的儿子,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想归这样想,但内心深处我又十分明白,没有搞错,我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三年前她找到我后,我便偷偷拿着她的头发做了亲子鉴定,我和她确实是无可争辩的母子关系。而桑正白那边我也同样抱着微弱的期望做了亲子鉴定,那份报告在打开的几分钟后便被我撕得粉碎,冲进了下水道。   洗完澡,身体冻得越发苍白,我立在宽大的镜子前,额前滴着水,阴郁地注视着镜中脸色难看的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眉眼间和刚刚那个女人有几分神似。   “哗啦啦!”   暴躁地掀翻了洗手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将吹风机用力砸向那面映照出一切的镜子。碎玻璃散了一地,有一块不小心飞溅出来划伤了我的脚踝。我喘着粗气,无暇顾及。   门口传来电子锁的开锁声,这个时间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来了。   我用脚踢开一地狼藉走出去,就见唐必安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外卖艰难地用脚勾上了门。   “啊!”他一抬头,见我什么也没穿地站在他面前,吓得手里的东西都差点掉了。   “我马上给你擦干。”他将外卖放到餐桌上,着急忙慌冲进了浴室。   唐必安比我小两岁,是我父亲……是桑正白贴身秘书的儿子。因为太笨,读不好书,为人处世也不在行,只能送到我这里做个马仔。老娘伺候桑正白,儿子伺候我。   许是被浴室里飓风席卷般的景象震住了,他好一会儿才从里边出来,手里拿着块巨大的浴巾,将我从头裹住。   “我流血了。”我扯住浴巾,仍然站立在原地,连一步都不肯挪动。   他愣了一下,将我从头打量到尾,最终在我脚踝处发现了那个小口子。   鲜血顺着未干的水迹流淌出一条稀薄的血痕,洇进雪白的棉布拖鞋里。他拿来医药箱,就那么跪在我面前,用棉签替我处理伤口。   耷拉着眼皮,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唐必安绝对忠诚的姿态多少取悦到了我。等他贴上创可贴,我甩掉拖鞋,赤脚踩在地板上,嘱咐他将浴室和拖鞋清理干净。   外卖盒铺满一大桌,都是我喜欢吃的菜色。小唐不算聪明,但还算努力,是条好狗。   我吃饭很慢,吃一口玩一会儿手机,期间唐必安整理完浴室,洗完了拖鞋,开始替我喂乌龟。   客厅里有只占据半面墙的雨林缸,3mX1mX2m的大小,假山、流水、青苔,一应俱全,隔段时间还会从顶上喷出水雾,是我五年前花重金打造的。做这样的造景并不是为了居家美观,而是为了养乌龟。   乌龟严格说来不是我的宠物,是我某任前女友留下的。她是我小姨公司里的外籍模特,工作结束要回国了,就把乌龟留给了我。与它一同留下的,还有封言辞激烈的辱骂信。   无论如何,这几年我把它照顾得很好,或者说唐必安把它照顾得很好,已经比当初大了一圈了。   “少爷,小龟好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唐必安打开雨林缸的门,探头进去观察了一会儿,有些忧心地道。   “它终于要死了吗?”刷着手机,我抬头往那边看了眼,不甚关心地道。   “要不要带它去看下医生?”唐必安走到沙发边,开始整理被弄乱的抱枕,“不过不知道那些看猫猫狗狗的能不能看乌龟的,或者我去买水产的地方问一下老板怎么治?”   你不如问下老板怎么炖吧。   丢下筷子,我抽出纸巾抹了抹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起身往卧室走去。路过茶几时,脚步微微停顿,弯腰将上头的牛皮信封一把抓过。   从卧室换完衣服出来,唐必安也清理完了桌上的残羹。他开着车将我送到了陈医生的私人诊所。因为一早就有预约,前台直接将我引进了幽静的诊室。   等待期间,我从西装的内侧袋里掏出一支扁圆的黑色电子烟,无所事事地把玩。   离约定时间还差两分钟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心理医生从外头进来,坐到了办公桌后,属于她的位置。   稍作准备,时间一到,她便开始进入角色。   “上次我们提到的治疗方案,您回去有试验过吗?”   我盯着地毯上一处细小的污渍,想象着它形成的缘由,手指规律地翻转着电子烟。   “试着去阅读一些人物传记或者小说,对平复您的情绪和提高您的认知能力都会有帮助。上次我们提到的评分表,您有好好记录吗?”   “我注意到您换了电子烟,根据疗程,您在上周应该已经不能使用它了。”   我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看向对方。   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温和地注视着我,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摆在桌面。   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心理治疗后,这位陈医生是桑正白为我找来的又一位“权威”心理专家。   戒烟,则是这位专家为了在我身上彰显本事迈出的第一步。   我盯着她,缓缓开口:“我做的治疗,从来都是纠正、克服,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更简单一点?”   “更简单?”   从刚才我就在想,要怎么改变我如今的境况。   三年前为了给纪晨风治病,严善华跑来问我借了三十万,虽然我说过不用还,但她还是执意每隔两三个月就跑来还一次钱,每次几千元不等。   我统一将信封全都锁进卧室的保险箱内,牢牢地,就像锁住我和他们之间那个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可它毕竟只是只保险箱,意外总会发生,我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有除我以外的人将它打开。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叫严善华和纪晨风就这样钳制我一辈子。严善华会止步于三十万吗?纪晨风会像如今这样一直毫无觉察吗?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得想想办法,我得化被动为主动。   “直接把我讨厌的东西全都清缴、铲除,不是更好吗?”   陈医生微微愣了愣,顺着我的话问:“东西你确实可以毁掉,但如果是有生命的事物呢?如果是人呢?”   我躺进并不柔软的靠背沙发里,咬住电子烟嘴,闻言喷出一口带着浓郁薄荷味的白雾,隐隐绰绰遮挡在我和她之间,使彼此的表情都不太分明。   如果是人呢?   我勾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愚蠢的问题。   结束充满形式主义的治疗后,我走出诊室,问一直等在外头的唐必安拿来车钥匙,让他自己打车走。   “我讨厌她,把她fire掉。”我对唐必安道。   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克服某个问题呢,我只要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掉不就好了?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处理方法。   半个小时后,我将车停在了一栋三层楼的宠物医院门前。宠物医院的门头是非常亮眼的蓝色,可能是周六的关系,进出的人还挺多。   唐必安车上有烟,真正的烟,我用打火机点燃了,在入口的前一刹那又停住,最终还是没有抽。   我讨厌克服的过程,讨厌必须努力才能解决的问题,但如果处理这个“问题”已经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那我更讨厌半途而废。   左手伸出车窗,指间垂落着点燃的长烟。我注视着不远处忙碌的宠物医院,视线随着玻璃门后那抹高大的身影来回移动。   不说其它,纪晨风的眼睛还挺好看的。双眼皮呈现恰到好处的宽度,眼角不会过于圆钝,也不会太尖锐,高眉弓衔接同样高挺的鼻梁,使得眼窝深邃,让他就算戴着口罩,依然不会叫人错认了这份英俊。   凤凰落进鸡窝里,还是凤凰。大少爷哪怕在贫民窟长大,也是落难的贵公子。   只可惜,被严善华养成了个残废。   视线落到对方的左耳。纪晨风的头发很短,是普通人无法轻易尝试的那种短。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佩戴更牢固,还是故意想要露出耳朵上的仪器才剃了这样的发型。左耳耳廓上连着导线贴住头皮的黑色人工耳蜗叫人一览无遗,配合他的白大褂,无端渲染出几分酷炫的科技感。   没了这东西,他是不是就成了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了?   当年严善华找到我,将一切真相告诉我,并问我借了三十万。三十万,对我不过是信手拈来,几盒雪茄的钱而已,于她却是笔天文数字。而她这么急的要这笔钱,正是为了给纪晨风装人工耳蜗。   我还记得,那一天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站在我面前,用忐忑的表情颤抖地叫出我的名字。   “桑念……”   我在夜店喝得微醺,看到她的一瞬间还以为是公寓楼里的哪个保洁。   “嗯?”挽着衣服,我停下来听她要说什么。   “你,你好……我姓严,叫严善华,善良的善,华贵的华。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我是照顾过你的保姆,在你刚出生的时候,还喝过我的奶。你屁股上还有粒痣,特别喜欢别人抱着你,不抱你你就不睡……”   她带着口音,没有重点的说话方式很快让我感到厌烦,我不得不打断她,问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就像那种在小巷子里兜售违禁物的不法分子,生怕突然哪边窜出个便衣将她逮捕。   她要求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我详谈,号称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说。   我没有理会她,直接用指纹开了楼下公寓大门,不想再听她废话。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说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想要我投资他们不切实际的垃圾项目,或者跟我攀些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罢了。   我喝过她的奶?真的又怎么样?光是想象那副画面就够让人倒胃口了。   “等等,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试图阻止我进门。   我被拉得一趔趄,往后倒退几步,可能喝了酒的关系,脚下有点飘,身体差点维持不住平衡摔倒。   “放开!”我站稳身体,回过头一字一顿,带着警告地命令她。   她不住向我道歉,手却还是没松开。   “桑念,小念……”她叫着不该她叫的亲昵称呼,牢牢抓着我的胳膊,嘴里吐出荒唐至极的语句,“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生的,我才是你妈妈……”   一阵微风,吹散烟头长久积累的烟灰,带着余温的灰烬滚过手背,烫得我瞬间蹙起了眉,从回忆里醒神。   熟悉的摩托声自后方传来,我心里暗骂一声,几秒的功夫,交警就在我车前停稳摩托,下车朝我走来。   “这里不准停车。”   我回身从扶手箱里掏出驾驶证,熟练地递给对方。   “我知道。”   交警看着我,没好气地从我手里取过证件。   开好单子让我签好字后,他将驾驶证递还给我,语气不善地警告道:“马上开走,不然我叫拖车了。”   扯了扯嘴角,我随意将证件丢进箱子里,最后再看了眼宠物医院方向。   纪晨风对远处的窥视一无所觉,接过护士递给他的记事板,似乎是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微微俯身,将脸更凑近对方。   小护士红着脸,忽然想起什么般,赶忙绕到了对方戴着人工耳蜗的那一边。   收回悬在窗外的手,掐灭烟头,我在交警的注视下,故意制造很大的轰鸣声,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第2章 明明就是个变态   “你在看什么?”   莫妮卡从身后探头过来,一脸好奇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   我不动声色退出邮箱,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回头看向她。   “你这样很没礼貌。”   莫妮卡完全不以为意:“我看到了,是个好酷的帅哥,你改性向了吗?”   莫妮卡今年二十四岁,拥有178的傲人身高,若踩上一双七厘米的高跟鞋,差不多与我齐平。她是我小姨公司里人气最高的女模之一,意大利与丹麦混血,少见的红发与脸上零星的雀斑让她很受运动品牌的欢迎,几乎一有档期就会被订。   虽然从小长在国外,但她中文却非常好,曾经还给自己取过一个中文名,叫“杨玉环”。若不是后来知晓这位美人三十多岁就香消玉殒,怕触了霉头,可能现在还到处逼着人叫她玉环呢。   “你喜欢男人我都不会喜欢。”我冷冷道。   莫妮卡刚刚惊鸿一瞥的,是私家侦探发来的关于纪晨风的近况汇总。里头附了张对方的生活照,拍得跟模特卡似的,因此引起了她的误会。   严善华虽然与我是血缘上的母子,但我俩可说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25年来,她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又怎么可能轻易地相信她,把自己重要的未来全压在她一张嘴上?   从三年前开始,我就聘请了专业的私家侦探监视她和纪晨风。每个星期,侦探事务所都会将两人的行踪轨迹、交友情况等等汇集成册通过邮件发给我。   纪晨风毕业实习的事,严善华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就连纪晨风拿到实习工资那天,买了一只小小的蛋糕与她一同庆祝这种小事,我都是一清二楚的。   “那可不一定。”莫妮卡绕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来,“你和那些女人长久不了,说不准正是因为你没有找准‘型号’。”   看不下去我整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小姨许汐在自己的模特公司“艾丽娅”里给我安排了一个经理的闲职,好让我在桑正白面前看起来像点样子,少挨点骂。   我不需要每日坐班,也不用参与公司的任何决策与经营。有时候许汐会让我坐在电脑前帮着看模特卡,挑选要签的模特。她一直说,虽然我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挑选美人儿的眼光却一骑绝尘,非常独到。   “跟自己一样的身体做,不觉得恶心吗?”我有些嫌弃道。   虽然是个闲职,但碍着我的身份,艾丽娅里从上到下不是对我敬而远之就是逢迎巴结。只有莫妮卡敢和我开玩笑,还敢开带颜色的玩笑。其中一部分原因,纵然是她天性如此,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是许汐的同性情人。实打实的,会接吻上床的那种情人。   我要是孝顺点,都可以尊称她一声“小姨夫”。   “才不一样。”莫妮卡双手抓握着胸前的两团空气,用一种我不想明白的自豪语气道,“丽莎的胸比我大多了,超级软!”   有那么瞬间,我深觉她真是只恼人的美洲大蠊——没有哪种生物光靠翅膀发出的震响,就能让人如此心惊胆战。   没等我想好对她的发言做何评价,一本厚厚的文件夹便将她的脑袋打偏到一边。“碰”地一下,带着响。   许汐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红唇抿起,脸上透着薄怒。   “摄影师等你半天了,你在这里聊得倒很开心。是我给你工作安排的太少了是吗?”   莫妮卡表情吃痛地捂着脑袋,一刻不敢停留地站起身:“哎呀,我以为还没到时间呢。我这就去,这就去,你别生气了!”说罢,逃似的一路小跑着远去。   对着消失在拐角的女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许汐收回视线转向我。   我以为她要算方才的账,刚想提醒她先聊起18禁的是她的小情人,就听对方开口道:“听说你又把心理医生炒了?”   许汐长相艳丽,浑身透出成熟女人的韵味,与莫妮卡那种阳光少女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虽说是“小姨”,但她其实只比我大十岁,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桑夫人最小的妹妹。因为性向的问题,除了我和桑正白,已经约等于同家里人断绝来往了。   “我又没病,看什么心理医生。”我瞥了眼她,点开手机里之前看了一半的电影。   “你我这么觉得没用,得你爸也这么觉得才行。你要是能改掉随便乱发脾气的毛病,不要老闯祸,他或许就不会再逼你看医生了。”   “他要的不是儿子。”我笑起来,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要的只是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完美的复制品。这个复制品不能有任何情绪波动,要时刻冷静睿智,拥有像机器人一样的假笑。”   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让他满意过。从前我以为是他太苛刻了,现在一想,又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是他的种,所以怎么也无法达成他的期望。如果换成纪晨风,或许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好了,不提他了。你难得来公司,中午和我们一起去吃饭?”许汐转开话题。   “不了,我下午有约。”   “又交女朋友了?”   在她眼里,我可能只有在身边有伴儿的时候才会变得忙碌起来。我确实也很愿意去满足那些女人的需求,但可惜这次不是。   “没有,我要带我家的乌龟去看病。”   她走向办公桌的脚步就像突然被胶水粘住了一般突兀地停止,表情充满难以言喻的古怪。   “你家的……乌龟?”   是的,我家的乌龟。   我将那只巴掌大的中华草龟装进快递盒里,带到了纪晨风所在的宠物医院。   等候区坐着好几个与我一样带着自家宠物的男男女女,可能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无聊,对面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孩渐渐聊到了一块儿。   “你也是网上刷到的吗?我也是。我听说这里的医生很厉害,异宠也能看,我就把我家的小狐狸带过来给看看了。”白衣女孩拍拍膝盖上的藤箱道。   “他们医院官方号我一直有关注的,平常做的一些科普都很专业,医生讲话也都是条理清晰,很有逻辑的。特别是最近新来的纪医生,哇,你有没有看过他正脸,超级帅,又帅又专业。”粉裙女孩说到兴起,分贝都高了一些。   就这小小一家宠物医院,竟然还有官方账号?真是网络大数据时代,什么都要做数据。   许汐前几天还在那嘀咕,要不要也开个官方号做些模特行业的日常视频发网上。一来赚点知名度,二来也搞搞科普,省得老有不明真相的群众以为进了模特圈就跟进了盘丝洞一样,到处都是妖精。   两个女孩没一会儿叫到了号,一前一后离去。我掏出手机轮换着搜了几个关键词,很快搜到了各个平台上“白橡果宠物医院”的官方账号。   戴上无线耳机,点开浏览量最多的那支视频——主角是纪晨风与一只海盗眼的白猫。   白猫体态匀称,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完好的那只眼睛是纯粹的蓝色,另一只眼睛眼眶部位微微下陷,有着块狰狞的疤痕。应该是眼球受损,进行了摘除手术。   视频里,纪晨风仰躺在一张躺椅上,脑袋往画面的另一侧歪斜,胸膛缓缓起伏,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似乎有着波斯猫血统的白色长毛猫迈着优雅的脚步走向他,仰头观察一番,后足一蹬,轻松跃进了上方男人的怀里。   纪晨风一下被它的重量压醒,没有口罩遮掩的正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呈现在视频里。令人印象深刻的深邃眉眼,带来清冷感的薄唇,以及收束干净的锋利下颌线,组成一张视觉冲击力满分的男性面孔。   他蹙着眉,睡意朦胧。我以为他会生气,是我就会生气。但他却连声抱怨也没有,只是垂着眼,好像很习惯了一样抱过膝盖上的白猫,将双唇轻轻贴上它的脑袋,用下巴磨蹭它的耳朵,做着完全不符合他外表的事情。   白猫长长的尾巴轻柔地扫过男人的手臂,脑袋搁在对方颈窝,光看它恨不得把整只猫都贴在对方身上的架势便不难看出——它爽炸了。   纪晨风亲了白猫片刻,兴许是太困了,搂着它重新倒回方才的位置。白猫温驯地蜷在他胸口,没有挣扎,惬意地闭上了眼。两者就如同一对缠绵的恋人,彼此依偎着睡去。   【妈妈,我恋爱了!】   【我竟然磕了人外,救命啊!】   【人不该,至少不能……】   【纪医生的颜也太能打了,我愿用身上十斤肉换被他抱在怀里亲一亲额头!】   【我发出鸡叫!!隔壁七十岁的奶奶以为天都亮了!】   【酷哥的宠爱谁能拒绝的了?谁能?!连我们一向高冷的船长都沦陷了!小猫咪果然也是颜控!】   这甚至不是一个科普视频,纪晨风搂着猫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理解,倒回去又看了一遍,这次把弹幕都给屏蔽了。遮挡画面的弹幕消失后,连纪晨风唇角略微上扬的弧度都变得清晰起来。   我本来以为清冷系的长相不适合笑,没想到他一笑起来颇有点“冬日暖阳”的调调。如果他给许汐投简历,我大概率会让她签下他,然后送他去拍秋冬系列的男款风衣广告。   一个被保姆养大的,长在贫民窟,从小饱受欺凌,被骂难听绰号的家伙,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笑?   没钱没势,连三十万做手术的钱都拿不出的人生,有什么可开心的?   我将视频暂停,定格在纪晨风抱起猫,露出浅淡笑容的那一幕上。   说不定是为了数据故意演出来的……   “请问是桑先生吗?”   注意到眼前摆动的手,我取下耳机。   “是我,已经叫到我了吗?”我收起手机,抱着纸盒起身。   “是的,请跟我来。”护士将我往走廊另一头引,“您预约的是纪医生吧?看的宠物是中华草龟是吗?”   “对。”   “纪医生可是我们的网红医生呢,最近很多人预约他。”护士笑着道。   我跟着护士的指引,进到编号为“3”的诊室。   “纪医生,中华草龟,年龄是八岁左右,雄性,症状是不吃东西,没有精神。”护士将我之前登记的信息表给到房间里的年轻男人后便离开了诊室。   对方看了一眼板子,戴着口罩的脸从电脑后探出,轻声念出我的名字:“桑……念?”   嗓音低沉悦耳,十分配他的长相,音调却非常奇怪,就跟莫妮卡一样,并非完全的走调,只是不那么标准。   “是我。”   他视线在我脸上停驻片刻,点点头,放下板子,身体转向电脑:“宠物叫什么?”   我将快递盒放到桌子上:“小草。”   几年来,这还是这只乌龟第一次有这么正式的名字。平日里只有唐必安会亲昵地叫它“小龟”,我有时候心情好,会叫它“小王八”。   确认过姓名后,纪晨风起身朝盒子里探出手。   他的靠近使我能轻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不是香水味,甚至不是沐浴露味,更像是……医院里随处可见的,大块洗衣皂的气味。   廉价,还有点涩。是我讨厌的味道。   纪晨风动作轻缓地拿起盒子里的乌龟,在我面前仔细做起检查。修长的手指抚过乌龟的每一片背甲和躯干,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病灶。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看来严善华并没有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他或许知道有人借了三十万给他们母子,但并不知道是谁。   他一定到现在都在感念那个帮助了他的“好心人”,心心念念想着早日把钱还给对方。哪晓得“好心人”并不稀罕他的三十万,只希望他快点去死。   话说回来,三十万还了三年,纪晨风预备再还两年才能还清,兽医这份工作看起来也不怎么赚钱。还不如去做模特,多接两个广告,说不准一个月就能还清了。   干脆给严善华一笔钱,让她把纪晨风送出国继续念书吧,省得他待在国内总让我提心吊胆的……   “你能……不要一直盯着我吗?”纪晨风将乌龟翻了个面,继续检查它的腹甲,说话时,只是朝我这边扫过一眼,又轻轻落回原处。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和我说话。   “抱歉,第一次见到真人,有点失态了。”露出笑容,我往后退了点,拉开彼此的距离,以降低自己的压迫感。   他没有回应,不知是并不在意还是懒得理睬。   见对方注意力全在乌龟上,我的唇角一点点回落。   不悦。或许他只是不习惯被人注视,但在此时此刻的我听起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只觉得刺耳。   更何况……明明就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装什么神圣不可侵犯呢? 第3章 你知道你插得是谁的队吗   知己知彼才能更详细地制定计划,私家侦探的优秀程度远超我的想象。可以说,纪晨风在我这里不存在什么秘密。   我知道他的性向,知道他前任的名字,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   纪晨风和对方算是竹马之交,小时候住在一片地方,到初中都是一个学校。高中虽然分开了,但可能是距离产生美,两人反而擦出了早恋的火花,背着父母偷偷搞到了一起。   然而,初恋之所以美好,全在于年少时无需去想未来和现实,仿佛只要心中有爱,一切都不是阻碍。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同性情侣。长大了,总要考虑更多的东西,考虑两人的将来,考虑世俗的目光,也考虑亲人的感受。   爱情不能当饭吃,男人哪里找不到?细节不知,但应该是经过一番拉锯争吵的。竹马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20岁那年毅然决然抛弃了两小无猜的恋人,踏上国际航班远走海外,自此与纪晨风天各一方,再无联系。   可能受了刺激,纪晨风自小就受损严重的听力从那时起便一日不如一日。最终在某天醒来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四处求医的结果都十分统一——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听力,如果不植入人工耳蜗,此生都将活在无声的世界。可一个人工耳蜗就要三十多万,并不是他们那样的家境能负担的。   严善华四处筹钱碰壁后,最终想到了我,唯一能帮助他们,也是绝对不会拒绝她请求的人。   四舍五入,要不是因为纪晨风喜欢男人,还没用的被男人抛弃,严善华也不至于跑来问我借钱。   现在被一个男人多看两眼就摆出一幅被冒犯的模样,装给谁看呢?   “桑先生,你有注意到它眼睛上的白膜吗?”纪晨风检查完小草,将它放回了纸盒里。   我看了眼盒子里正慢慢缩回脑袋的乌龟,眼睛上确实有层白膜。但老实说,我已经不太记得它正常的样子了,毕竟我虽然是它的所有者,但饲养照顾它的一直以来都是唐必安。   “它之前都是我弟弟在养的,我刚接手没几天,也不是很清楚它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眼也不眨地编制瞎话,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纪晨风重新坐到电脑前,指腹敲击在键盘上,发出干净利落的声响。   “它的眼睛发炎糜烂了,白膜是炎症引起的分泌物,阻挡了它的视线,所以它才会无法觅食。”   “能看好吗?”我轻轻蹙眉,忧心问道。   打印机里吐出纸张,纪晨风撕下一联,将它钉在病历上给回我。   “嗯。”   医嘱上写着,每天用药剂清洗全身,晾干后在患处涂抹药膏,一日两次,持续一周,还需要把食物送到乌龟嘴边让它进食……   好麻烦。   “我最近工作繁忙,可能没法每天定时上药,能办理住院吗?”   这当然也是瞎话。这种脏活累活完全可以丢给唐必安,哪里轮得到我亲自动手?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达到进一步接近纪晨风的目的。   “让护士给你办理手续吧。”他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已经结束这次看诊,叫了下一个号。   相比起动物,他对人类的态度要冷淡得多。我不可抑制地挑了挑眉,简直要控制不住脸上的扭曲。   在我的人生里,已经许久没遇到这样不会看我脸色的家伙。偏偏我还得堆起自己的笑脸,尽可能让他感到亲切,与他拉近关系。   我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所以纪晨风也必须在我掌握之下。这是目前的策略,因此就算再恼火,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发作。   我向他礼貌地道谢,随后走出诊室。一见到外头路过的护士,便将手上的纸盒迫不及待丢给对方。   “麻烦帮我办理住院。”从口袋里掏出免洗洗手液,我边揉搓手指边冷着脸道。   唐必安发现草龟不见了,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已经被我吃掉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个怎样残暴野蛮、茹毛饮血的形象。   “我送它去医院看病了。”   越过他,我走到桌边,打开外卖看了眼。虽然都是我爱吃的,但可能严重缺觉的关系,身体疲惫不堪,胃也恶心得难受,光看一眼上面漂浮的油花就已经让我食欲全无。   “真的?”唐必安关上雨林缸的门,不是很相信地语气。   你是什么重要人物值得我说假话来骗?临到嘴边的骂人话,在出口的前一秒又咽了回去。   “你要是不信,今天就和我一起去看看它吧。”   已经两天了,宠物医院虽然有天天发照片给我,更新小草的身体情况,但因为没有纪晨风联系方式,我和他的关系仍旧停滞不前,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这样可不行啊,得快点和他亲近起来。   “现在吗?”唐必安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都九点了。”   我置若罔闻,打开通讯软件,找出宠物医院的聊天框,询问对方今晚纪晨风纪医生是不是有值班。   在确定了对方今晚值班后,便转身往浴室走去。   “24小时的。把桌上的都扔了,等我洗好澡我们就走。”   “咦?你不吃吗?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揉着僵硬的肩颈,头也不回道:“要你扔就扔,哪来那么多屁话?”   刚起来时确实是不饿,但等身体彻底复苏,需要尽快补充体能的迫切感也突显出来。也就是说……我饿了。   宠物医院对面正好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我让唐必安下去给我买吃的。对于我的反复无常,他并不敢过多置喙,在确定了我可以接受的食物后,下车小跑着进了便利店。   我开着副驾驶的窗,面上吹着微凉的晚风,指尖规律地敲击着车门的金属外壳。   真慢啊。   只是等了两分钟,我就开始不耐烦起来。   明明已经快要十点,便利店里却还是排起了四五个人的长队。总算轮到唐必安时,身后一个走路不稳的中年男人却一把掀开他,若无其事丢下自己的东西,让收银员先替他结账。   唐必安想要跟他理论,男人回身推了他一把,指着他鼻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满脸的凶相。   唐必安被吓住了,跟只鹌鹑一样,缩着肩膀,不敢再说话。   收银员像是见多了这种事,不想惹麻烦,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般麻利地替中年男人结了账。   废物。   我暗骂一声,推开门下了车。   宠物医院所在的街道不算宽敞,只是条小小的,勉强够双车通行的马路。沿街两边都是林立的商户,餐饮、理发、服装、奶茶……应有尽有。但可能深夜的关系,现在大多都关门了,连行人都变得寥寥无几。   为数不多开着的,是远处一家门面窄小的酒屋。不时会有喝醉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抱着门前的大树呕吐一番,随后满面通红地拎着衣服离去。   他们的生活可能并不如意,但谁又容易呢?   我可是一天没吃饭了。   我拦住中年男人的去路,对方醺红着眼,仰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手上握着一罐还没打开的罐装咖啡。   “干……干什么?”他大着舌头,说话间,从嘴里冒出令人作呕的酒气。   我的胃越发地不适,蹙眉问他:“为什么要插队?”   “什么?”   “你知道你插得是谁的队吗?”   中年男人打了个酒嗝,伸出食指警告般地指向我:“让,让开!”   我睨着他,猛地握住他手指往反方向折去。他吃痛地惨叫,膝盖打弯,下意识地扭转身体减轻手指的疼痛。   熟门熟路一脚踹向他的膝弯,我拎着后领将他整个压趴在地上。对方本来就喝得烂醉,身上没有多少力气,非常轻易就被我压制住了。   “你恁娘的……起开……”咖啡滚到一边,男人不住拍着地,发出含糊地叫骂。   我一巴掌扇在他头上,接上自己先前的话:“……是老子的队。”   犹不解气,又重重扇了两巴掌。   “没家教。”   中年男人像条濒死的鱼一样无力弹动着,身体却因过多的摄入酒精处于完全麻痹状态,只能屈辱地任我殴打。   扇完了,我拿起一旁咖啡喘着粗气站起身。而这时,唐必安也从便利店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   “少、少爷,你又打人了?!”他害怕地蹲下身查看,“你没把人打死吧?”   用袖子狠狠擦拭了下易拉罐口,拉开拉环,仰头灌下全是糖精的咖啡。胃里有了东西,不再翻江倒海地抽搐,紧蹙地眉心得以舒展。   “只是轻轻拍了两下,怎么可能……”   忽然,视线与马路对面的一双眼睛对上。   纪晨风里头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外头套一件白大褂,正站在宠物医院调低了亮度的招牌前,手里夹着一支烟举在半空,看向我这边。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从他停顿的姿势可以看出,他应该是看到刚才我做的一切了。   看到我打人,还抢对方的咖啡。   妈的。心里疯狂冒着脏话。   本来想伪装得更无害一点的,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了本性。这下想要接近他看来得花更多的心思了,毕竟,正常人是不会和当街施暴的人做朋友的。   与我四目相对后,纪晨风显然也察觉到了一丝尴尬,先一步移开视线,烟也不抽了,转身就往医院大门走去。   将最后一口咖啡咽下肚,捏扁易拉罐砸向唐必安。   “啊!”他吓了一跳,捂着脑袋抬头。   “处理好了过来。”留下一句话,我急急往马路对面跑去。 第4章 不喜欢,下次不准买   男护士本来在打瞌睡,被我推开玻璃门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抬起头。   “我来找纪医生。”双手插在薄毛呢外套里,由于刚刚跑得有些急,我说话时不自觉带上喘。   可能我熟稔又自然的语气给对方造成了误会,男护士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道:“是纪医生的朋友吗?他刚刚去楼上查房了。”   第一次听说兽医还需要查房的。   大步朝楼上走去。二楼灯光充足,偌大的空间被分割成三间小间,每间靠墙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铁笼,有的关着动物,有的则空着。   正对楼梯的那间病房传来几声犬吠,我直觉纪晨风在那里,过去一看,果然见他背对着我,在替一只博美检查点滴。旁边的泰迪兴许是被吵醒了,不停扒拉着铁门,喉咙里发出连串的呜咽声。   “我并不总那样。”   纪晨风手一抖,砸在一旁笼子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一瞬间,病房里的小狗们兴奋地吠叫起来。连锁反应,另两个病房的狗也开始叫唤。   我皱起眉,被吵得头痛,索性将我和纪晨风所处的那间病房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吵闹。   纪晨风稳住了差点被自己碰倒的机器,回身看向我,眉间的褶皱比我的还要深。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里全都是对我的谴责。   “对不起,吓到你了。”虽然并不觉得愧疚,但我还是主动向他道了歉。   “二楼只允许医护人员和患宠主人上来。”   潜台词是要赶我下去吗?   真难搞。   “楼下的人让我上来的。”我同他解释,“你还记得我吗?我的乌龟在这里住院治疗,我是来看它的。”   他点点头,越过我向门把伸出手:“它不在楼上,我带你过去。”   狭小逼仄的空间,加上他身上新鲜的烟草味,令我体内的瘾蠢蠢欲动。我不自觉地深吸口气,由衷觉得,呛人的烟味要比廉价的肥皂味更适合他。   病房空间本就狭窄,他为了不碰到我,尽量侧过身体。由于我俩的身量都不矮,显得他好像是从我身边挤过去的一样。   与他的距离近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工耳蜗上亮着的绿色小灯。   我尽可能地美化自己,胡乱添油加醋:“那个人在便利店里对我弟弟动了手,我只是替弟弟教训他。平时,我不是那么爱动粗的人。”   我设想过纪晨风的许多种反应,但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我话音未落,他就一把捂住自己耳廓上的人工耳蜗,眼睛和嘴紧闭起来,就像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你还好吗?”他的反应太激烈也太诡异,我想凑近去看他的情况,下一秒却被他用力推开了。   重重地,整个背部都砸在铁笼上,我失去平衡踉跄着坐倒,引发了再次的犬吠BGM。   低血糖,被插队,被莫名其妙推倒……就算再三地告诉自己要忍耐,到这会儿我也有点忍不下去了。   我仰头怒视纪晨风:“你是不是有病?”   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对我动手,纪晨风脸上表情空白了几秒,随后扯下人工耳蜗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抱歉,仪器好像出了点问题。”他将手伸给我,“你还好吗?”   我可以打开他的手,拒绝他的道歉,然后一走了之。这是我本心所向,也是我最常做的事之一。但就像戒烟一样,一旦付出了努力,我更讨厌功亏一篑。在这个节骨眼,一走了之固然爽快,可我所要的却不是这一时的爽。我要一劳永逸,要彻底地解决这个“大麻烦”。   所以,不能乱发脾气。   “还好。”我嘀咕着,握住了他的手,借力起身。   没等我站稳,他便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多和我接触一秒,就会染上无法治愈的恐怖细菌。   这家伙这么反感人类,到底是怎么和同学、同事相处的?   心里腹诽着,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下到一楼,在一间似乎是办公室的小房间里见到了静静卧在玻璃缸中的小草。   小草眼部的白色覆盖物减退不少,整体看起来精神不错,大概率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不错嘛……”我刚要回头夸两句纪晨风,发现他倚在门边,有些心不在焉。   没了人工耳蜗,他便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无法再接收外界的任何讯息。   真麻烦。只是很短的时间,我便对这样艰难的相处模式产生了厌倦。如此看来,竹马会跟他分手,或许也有这部分原因在吧——不是谁都能忍受无法及时给出情绪反馈的恋人。   纪晨风可能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头朝我看来。   “你说得慢一点,我能看懂你的口型。”他说。   我直接掏出手机,示意他扫我的名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添加了我的联系方式。   【小草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谢谢你,纪医生。】   这句话发出的下一瞬,办公室外便隐隐传来了唐必安的声音。   “我来找人的,就刚刚进来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差的人……”   我朝门外吼道:“在这里!”   唐必安消停了片刻,找了过来。   “少爷,都搞定了。那个大叔没事,我往他口袋里塞了点钱,把他扶到酒屋那边去了。老板认识他,答应会看他到酒醒的。”他眼角余光扫到办公桌上的玻璃缸,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小龟!小龟真的还活着!”   他冲过去,扒着玻璃缸看了又看,像在确认这只乌龟和他认识的是不是同一只。   从刚才唐必安进来,纪晨风便第一时间从门边退到了墙角,表现出了强烈的拒绝社交的意愿。   【这是我弟弟。】   我给他发去信息。   他看了眼手机,又抬头看了眼我,单手打字回我。   【再过三天应该就能办理出院了。】   三天啊,三天够做什么?三天什么也做不了。这三天,得想其它能和他产生交集的办法才行。不然三天一过,再找别的理由接近他就会显得不安好心。   【好的,谢谢。】   我礼貌地回复完,转头又是另一幅语气:“喂,小狗。”   唐必安回头看向我,已经非常习惯我这样叫他。   “走了。”我朝门口抬了抬下巴。   “下次再来看你。”他揉了揉乌龟的背甲,轻声细语地告别。   唐必安像个智障一样哼着歌走出办公室,纪晨风全程只是倚在墙角一言不发,似乎在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好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再见。】我在他面前站住,发去信息的同时,朝他摆了摆手。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   “再见。”他用生涩的发音回我。   羊角包绵软甜蜜,落进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一连吃了四个,我擦擦手,将剩下的半袋面包丢到后座。   “少爷,你好像很喜欢这家的羊角包哦?”唐必安大着嗓门,试图盖过汹涌而入的风声。   升起车窗,我仔细回味了下刚刚那几个羊角包。严格说来味道也不如何,无非是仗着我肠胃空空,吃什么都香,才得了我一点垂青。放在平时,这种货色别说入口,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就像……纪晨风。要不是迫不得已,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会和他那种人有什么交集。   “不喜欢,下次不准买。”说完,我调下椅背,闭上眼休息。   因为新医生的事,我久违地受到了桑正白的传唤。见面地点在自家商场的米其林餐厅内,只预留了一个小时,因为之后他还有重要的客户要见。   装修典雅的包厢内我与桑正白隔着1米5的圆桌面对面坐着,唐照月安静无声地立在桑正白身后,形如一株完美的壁花。   从我有印象开始,她就是桑正白的秘书,这些年陪桑正白走过风风雨雨,两人可谓是事业上的最佳拍档。   除了长相,唐必安没有一点像唐照月的地方。哪怕十分之一,唐必安但凡有一点他妈的聪慧,也会得到桑正白的重用,不至于被我当狗一样使唤。   “新医生姓周,国外回来的,只比你大几岁。”   桌上摆放着一笼笼的传统小吃,虽然已经六点,但我四点才醒,完全没有胃口,身体疲累又困倦,只想赶快结束话题回去睡觉。   “同龄人应该更有共同语言,你明天去见一下他,看合不合你的眼缘。”桑正白夹起一只虾饺送进嘴里,不是和我商量的态度,只是知会而已。   我一筷没动,食指烦躁地点着桌面,哪怕心中再不耐烦,还是乖乖点头答应。   “知道了。”   “看你的脸色,昨晚又熬夜蹦迪了?”桑正白放下筷子,沉声道,“让你少和郑解元他们来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只要他让唐照月稍微去打听打听,就该知道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郑解元他们了。我脸色差,纯粹是因为失眠造成的。   从小到大,他都只是在装作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连多问一句我的近况都嫌麻烦。   为我不停地请心理医师,也不是真的想我好,不过是怕我哪天再发疯,给他丢脸罢了。   望着对面桑正白板正、严肃的面容,另一个更年轻,也更俊美的形象渐渐与之重合。两人虽然长得并不相像,但冷漠的表情却出奇一致,该说不愧是亲父子吗?   “已经很少来往了,但你不是说过吗,也不好闹得太僵,毕竟他是郑叔叔的儿子。”端起小盏中的普洱一口饮尽,微乎其微地压下了心中些许火气。   一如既往的,在挨训中度过了整餐时光。时间一到,唐照月上前小声提醒,桑正白用餐巾抹了抹嘴,起身道:“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等我说什么,他快步离去,走路带风。   吃个屁。   看了眼桌上自己一动未动的碗筷,我冷嗤着,拿起那只小盏放到眼前细看。   观之洁白无瑕,触之细腻滑润,是只好盏。   猛然一掷,茶盏重重砸向地面,摔了个稀巴烂。一如我现在的心情,也是稀巴烂。 第5章 自私是本能,贪婪是天性   郑解元的父亲与桑正白是商场上的合作伙伴,因着这层关系,我和郑解元小时候经常见面,自然而然地也就熟悉了起来。   他比我要小上一点,至今也是整日游手好闲,与狐朋狗友们四处疯玩。因此他爸见到桑正白,总会有一种找到知音的过度热情,喜欢翻来覆去地聊两家的儿子,聊得桑正白烦不胜烦——他实在不需要另一个人跟他强调他的儿子有多废。   【要来玩吗?今天我包场。】   手机跳出郑解元的信息,因为头像是新换的,差点没让我认出来。   照片里,一头红发的郑解元半坐半靠在一辆黄色超跑的引擎盖上,脑门上架着副金边蛤蟆镜,向镜头嚣张地竖起两根明晃晃的中指,一幅放荡不羁的混混样。   也难怪桑正白总觉得是他带坏了我,他从头到尾,简直连头发丝上都写着“坏小子”三个字。   其实近两年我俩已经没那么频繁地混到一起了,我戒了酒,不喜欢吵闹,不爱买车,对他的那些朋友也没有好脸色。他到现在还会持续地约我出去,除了看在往日情分上,更多的也是一种习惯使然。   聊天记录往上翻十条,都是差不多的对话,郑解元问我出不出来,我回“不”,连多打一个字都嫌累。   这次依旧想要拒绝,但在发送前,又临时改了主意。   【哪里?】   反正无论我有没有出去鬼混,桑正白都会觉得我去了,那还不如真的去。   【总算请动你这尊大佛了。】   郑解元没多久发来了定位,是家他从以前就很爱光顾的夜店,在市中心,从我住处过去只要二十分钟。   拿上外套出门,一路畅通无阻,比预计还要快五分钟到达。   将车钥匙丢给门口泊车小弟,一踏进店里,我就被嘈杂的音浪震得太阳穴微微跳痛。   虽说才十点,店里的气氛已经十分热烈,舞池里一众男男女女群魔乱舞,空气中弥漫着烟酒与各种不知名香水混杂的古怪味道,熏人欲呕。   服务生认识我,知道我和郑解元是一道的,不用吩咐便引着我到了二楼最大的卡座。   “桑念!”郑解元远远地看到我,举手打了个招呼。   “念哥!”   “念哥。”   围着他的一帮人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十来人左右,紧随着同我打了招呼。   对郑解元我都是难有好脸色的,更何况他的这些马仔。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我直接坐到郑解元对面,让服务生给我拿了一瓶气泡水。   “有一阵没见你了,我差点都以为你要从良了。”郑解元从面前桌几上拿过一只烟盒递给我。   “比较忙而已。”我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电子烟,示意他不用。   他看了眼我手里的黑色电子烟,挑眉道:“戒烟了?”   “嗯。”我没有多作解释,吸进一口电子烟,流经肺腑,再由鼻腔缓缓呼出。瞬间,周围原本窒闷难闻的空气都染上浓郁的薄荷香。   喝酒、划拳、跟着DJ的音乐扭动身体,发出欢呼,郑解元兴致勃勃望着楼下的人群,上半身随着音乐轻轻晃动,一幅乐在其中的模样。   十一点一过,店里人越来越多,DJ拿起话筒向在场所有人喊话,感谢郑解元的包场,让大家尽情狂欢。   灯光打到二楼,郑解元手里夹着烟的同时,吊儿郎当地握着只威士忌酒杯,遥遥朝楼下一敬,掀起满堂喝彩。   年轻多金,潇洒阔绰,灯光下的郑解元一改在他老爸跟前的畏缩窝囊,自信得就像变了个人。   这或许就是他沉迷夜店的原因吧。能得到在家人那边得不到的认同与追捧,虽然虚无,但就跟烟酒这些东西一样,一旦成瘾,想戒就会很难。   快十二点,郑解元这趴待腻了,打算转场去吃东西,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店。   还真有。   “宵夜我请,让他们跟着我的车。”我扶着车门道。   “那你带路。”郑解元说着,钻进了我的副驾驶座。   半小时后,我们一行人达到了江边的渔人码头。成片的大排档连在一起,组成灯火璀璨的壮观矩阵。   虽然远离虹市中心城区,周边又都是破落的自建房与老旧大楼,但因为大小算个游客打卡地,如今又处于旺季的尾巴,虽是深夜,用餐的人也并不少。   一连几辆颜色各异的超跑停在路边,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几个排挡老板纷纷跑出来抢客,招揽我们去自家用餐。   我不为所动,目标明确,带着众人一路往前,掠过生意最好的几家排挡,来到码头最偏僻的角落。   “这家?你确定?”郑解元打量四周,满脸怀疑。   我勾了勾唇:“确定。”   显得格外寒酸的排挡口,正在擦桌的男人听到动静回过头,见到我时,脸上难掩惊诧。   “呀,纪医生?”我也装出一副意外表情。   纪晨风系着围裙,手上拿着块抹布,像是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问了一个听着有几分好笑的问题。   “你来……吃饭?”   围裙下,他穿着寻常的卫衣牛仔裤,少了几分白大褂带来的高冷,多了些随性与平易近人。   “是啊,我和朋友们一起来吃宵夜。”在离纪晨风最近的那个位置坐下,我感叹着,“真巧啊,这样也能遇上。”   当然不是巧合。这家排挡的老板与严善华、纪晨风他们是多年老邻居,严善华每天会在结束医院保洁的工作后晚上来这边端盘子打零工,而一到旺季人多,纪晨风也会过来帮忙招呼客人,从高中开始,雷打不动许多年。   那只小王八制造的话题实在有限,为进一步接近纪晨风,我也只能这样人工增加偶遇了。   “晨风啊,你过去端菜吧,我来招呼客人。”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纪晨风回过头:“就来。”他将桌上一份折起来的广告纸塞进我怀里,道,“这是菜单,你先看一下。”说罢转身离去。   他一走,身前没了遮挡,正往这边走的严善华也发现了我。她双眸不受控制地睁大,一个“桑”字差点要说出口,被我冰冷的眸光又逼了回去。   她急急跑过来,掌心局促地在腰间围裙上擦了好几下:“坐……你们坐……都可以坐的。”   殷勤招呼着众人,在向郑解元介绍着排挡的招牌菜时,严善华时不时就会偷瞄向我。   这样偷偷摸摸的注视,并没有比光明正大的直视要好到哪里去,但如果特意点出,反而会惹人怀疑。   看就看吧,反正其他人是绝不可能猜出我和她的关系的。   “你点吧。”将点菜大任交给郑解元,我环伺周围,将视线放到了远处纪晨风的身上。   相较于码头其它排挡十几二十桌的规模,这家“李叔排挡”只有三张圆桌,每张也只够坐五六个人,位置还是又偏又不起眼的角落,生意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一行人来之前,排挡里只有一桌客人,两个人,相比别家可以用“冷清”形容。   纪晨风将盛着食物的盘子放下,顺便收走了客人吃完的盘子,期间他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好与我的目光对上。   我冲他笑了笑,表现出最大的善意。   他的视线在我面上轻轻掠过,表情纹丝不动,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仿佛不只是聋了,连眼睛也瞎了。   “就这些吧。”郑解元没有跟我客气的意思,点了满满当当一页纸的菜。   严善华重复着确认了一遍,给我们拿来饮料后便去给老板打下手了。   “你认识这家排挡老板?”郑解元拆着一次性碗筷,好奇地打探,“这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不是最讨厌这种脏了吧唧的路边摊吗?”   “不认识老板,认识服务生。”我指指炉灶后熟练将残羹倒进泔水桶里的纪晨风,把给乌龟看病的经过掐头去尾告诉了郑解元。   “你竟然会管那只乌龟的死活?”   虽说我和郑解元没有太多相似的爱好,但不愧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他一下子便抓住了重点。   “好歹养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也很正常吧。”处理完了脏盘子,纪晨风来到严善华身边,似乎想要接手她的工作,被她笑着挡开了。   老板李强是个长相敦厚的中年胖子,身上的短袖T恤早已经湿透了,额头脖子不停往下滴着汗,看得人不免要担心这一粒粒饱满的汗珠会不会不小心也滴进他做的菜里。   他与纪晨风说了什么,纪晨风端起一旁凳子上的一只大茶缸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大半杯水。   李强舒爽地眯缝着眼,笑得一脸和蔼,下巴指了指那把炉灶旁的休息椅,看意思也是让他去休息。   纪晨风唇边带上一点笑,这次终于没有拒绝,坐了过去。   “我记得你一开始很讨厌那只乌龟,还说迟早要炖了它来着。”可能难得能找到一个可以和我聊下去的话题,郑解元绕来绕去都是那只小王八。   我收回目光,语气无法克制地带上嘲讽:“人心嘛,总是很复杂的。”   龙生龙,凤生凤,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应该是像严善华吧。   二十五年前,严善华怀孕七个月时,在工地打工的丈夫因为闲暇时与工友打牌发生冲突,被一板砖拍成重伤,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下一名男婴,也就是我。   家里失了唯一的经济来源,面对巨额医疗费与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整日以泪洗面,最终经医院好心护士的介绍,成了桑家小少爷的乳母。   桑夫人许婉怡难产血崩而亡,留下一子。桑正白猝然死了妻子,事业又正值关键时期,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孩子都来不及看几眼,便将其交予了这个面相老实的女人。   这份工作于严善华可谓雪中送炭、绝渡逢舟,然而面对不定的将来与桑家优越的家庭环境,私心之下,有意为之,她将自己的孩子与桑家的孩子偷偷做了调换。自此,我成了桑正白的儿子,纪晨风成了她的儿子。   如果不是人心复杂,严善华哪里能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人心复杂,我又怎么会坐在这里,明明知晓一切,偏偏要跟她装作互不认识?   自私是本能,贪婪是天性;善是一时,恶是一世。严善华如此,我作为她的儿子,自然也是如此。 第6章 看我发现了什么?   整顿宵夜,纪晨风并没有与我有过多的交流。除了上菜,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座位上。隔壁桌吃完了,他就主动起来收拾碗筷,收拾干净,又会坐回去发呆。   “那小子真的不是你姨家的模特?”可能见我心不在焉,郑解元便也留心起了纪晨风。   “你没看到他耳朵上的人工耳蜗吗?”吸一口电子烟,再缓缓吐出,我扯扯嘴角道,“听不见怎么做模特?让摄影师给他打手语?”   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蒜香骨,郑解元笑道:“现在P图技术不是很厉害的吗?把他那助听器P掉啊。我上次见到个小网红,照片跟本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人家也是P的,粉丝老多了。”   江边风大,电子烟刚从嘴里吐出,瞬间就被带着泥腥味的风吹得一干二净。   我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郑解元这家伙总把职场想的很简单,认为人人都应该包容又友善,每天笑嘻嘻就把活儿干完了。   他但凡在许汐办公室坐一下午,多看看她接电话、挂电话的两副面孔,多听听她骂甲方的那些词汇,都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你说他怎么聋的?是从小就聋的还是长大才聋的?我看像是天生的,他说话音调怪怪的。我之前认识个网红,她就是天生听力有问题,到十几岁才有钱装了一侧的人工耳蜗,说话比他还不利索,跟捋不直舌头一样。”   许是一晚上喝了不少酒的关系,郑解元话有点多,要是平日,我不理他他也该闭嘴,今天却没有停止的迹象。   “不过漂亮是真漂亮,这大概就是上帝为她关了一扇门,但给她留了一扇窗吧。”   他要是认识客户也能跟认识网红这么勤快,他爸也不至于整日唉声叹气。   “没问过,可能是天生的吧。”我说。   桑夫人生下的男婴,从头到尾都很健康,不然严善华也无法顺利地将我和纪晨风调换。   纪晨风会聋,还要从他三岁那年说起。   三岁时,他生了一场病。这病本也没什么,看个医生配点药就能好,严善华却贪一时便利,没送他去医院,只是自己在家给他用药。   吃着吃着,纪晨风开始出现药物性耳聋的征兆,听力下降、眩晕、反应迟缓,严善华统统没有注意。一直到三个月后,她发现纪晨风连日常对话都很难听清了,这才觉出问题,送医救治。   可惜已经晚了。   纪晨风的听力损伤严重,能保住剩下的残余听力已是不错,想恢复根本没可能。至此,小少爷戴上助听器,成了个残废。   他会聋,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人心不古,严善华换了他还要养他。   身侧掠过清爽的微风,我与郑解元同时停下交谈。   上菜的口子就在我边上,纪晨风将手上的盘子放下,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要走。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离去。   “这道菜我们好像没有点。”   上一道菜上桌时,他明明说我们的菜已经上完了,况且点菜的是郑解元,这小子最讨厌南瓜,连万圣节都不过,怎么可能点南瓜饼?   手里一空,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纪晨风简洁明了地吐出两个字:“送的。”   谁送的,为什么要送,统统省略。   “老板还挺会做生意,应该是很少接到这么大单吧?”郑解元自动补齐纪晨风的话语,将那盘南瓜饼推得离自己更远了些,“你们吃啊,我就算了,吃不下了,你们谁喜欢多吃点,别浪费。”   指尖似乎还留存着肌肤温热的触感,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我搓了搓手指,抬头去搜寻纪晨风的身影。   应该是打算收摊了,纪晨风弯腰从地上抱起一箱啤酒,卷着袖子的小臂,肌肉因用力而显出明显的线条。之前穿着白大褂没发现,他原来这么结实。   用膝盖调整了下位置,他稳稳向着路边一辆开着后盖的面包车走去,矮胖的中年男人则捧着一箱子的调味料,略显吃力地跟在后头。   真像两只蚂蚁。   忙碌、勤勉,又那么渺小。无论生还是死,对这个世界都无足轻重。   一旦桑正白得知真相,我和纪晨风的位置就会彻底调换。让我擦拭油腻的桌椅,往面包车上搬运重物,与严善华一同回到那个狭小昏暗的住处,还不如杀了我。   和生来就觉得自己是蚂蚁,不会质疑,不会反抗的纪晨风不同,我做惯了山巅的巨人,已经无法仰头视物。   所以,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大家在各自该在的位置上,谁也不会难受,谁也不会不幸,皆大欢喜。   “走吧走吧!”   酒足饭饱,郑解元大手一挥,号令众人起身,回家的回家,继续下一轮的下一轮。   我掏出车钥匙抛给他:“你先去车上等着,我买完单就来。”   “行。”   郑解元嘴里叼着烟,嬉笑着携众人离开。   将电子烟塞进裤子口袋,我转身朝严善华的方向走去。   她站在一把巨大的伞下,穿着脏兮兮的围裙,身前是已经使用完毕的锅灶。随着我的靠近,表情越来越忐忑。   “小念……”   隔着灶台,我与她相对而立。   “多少钱?”   “小念……你,你怎么会来?”   虽然就我和她两个人,但她还是将声音压得很低。   “多少钱?”扫出放在灶台上的二维码,我又问了一遍,语调更缓,也更沉。   她像是害怕一样瑟缩了下,慌乱地翻出账单,给了我一个确切的金额。   “你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吧?”一边输入数字,我头也不抬地问。   就算不言明,她也能轻易猜出我口中的“他”是谁。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她慌忙否认。   灶台后很快响起电子女声确认收款的提示音,我跟她没有多余的话好说,转身就打算走了。   “小念,你要做什么?”严善华自背后怯怯叫住我,“晨风什么也不知道,你……你不要伤害他。”   不要伤害他……   停下脚步,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太过好笑,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这句话,她才是最没有资格说的吧?要不是她,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优渥的生活,又没有办法狠下心对待被她调换的孩子。想通过虚假的母爱弥补一切,说白了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罢了。   将抢来的钱全部捐给穷人的强盗就不是强盗了吗?   只要不将恶贯彻到底,恶就可以变成善,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既然选择成为恶人,将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从做下决定的那一刻起,道德和仁慈就都是多余的。   不伦不类的善,比纯粹的恶更叫人作呕。   “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转过身,我冲满脸担忧的女人笑了笑,道,“我只是对他有点好奇而已。感觉……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这种程度的安抚已经是我的极限。严善华像是还有话要说,我却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在她张嘴之际再次转身,面无表情地大步离去。   “老板,下次再来啊!”   满身是汗的中年男人正好在此时回来,与我交错而过时,朝我憨笑着点了点头。   真脏啊。   漠然地扫过一眼,我没有理他,加快脚步远离。   马路边,路灯下,纪晨风站在面包车后,正弯腰整理着车厢内杂乱的箱子。   人工耳蜗这种东西,虽然能叫失去听力的人重新听到声音,但无法叫他们很好地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与距离。   也就是说……   “纪医生。”我站在他身后,用正常音量叫他。   纪晨风猛然回过身,可能没想到我会离他这样近,下意识地后退,结果一个不稳失去平衡往车里倒去。   也就是说……哪怕我已经走到他背后,他可能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如果我突然出声,他就有很大概率被我吓到。   我承认,我确实存着几分故意。比起冷冰冰的表情,他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更有趣。   “小心!”对于欣赏他的狼狈,我满心期待,表面却仍作出想要搭救他的样子。   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划过手背,慌乱中纪晨风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没能起来,反倒凭借着惊人的巨力将我也拉了下去。   等回过神时,耳边全是嘈杂的规律鼓声,刺鼻的机油味充斥鼻腔,身下则是纪晨风像石头一样硬的身体。   车里常年堆放锅具,尾箱全是油腻,手刚撑下去,就被又粘又滑的手感恶心到不行。我赶忙换了位置,改撑住纪晨风的胸膛,这才发现那吵闹的鼓点声原来是他的心跳。   他不知道是不是摔到了哪里,半天没有动静。昏暗的光线下,他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下半张脸则被路边的路灯染上温暖的橙红,叫人辨不清表情。   “纪医生,你没事吧?”   掌心下的心跳又重又乱,看来刚刚被吓得不轻。   “你先下去。”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听上去沙哑异常。   摔倒的时候我和他的腿交错在了一起,加上现在我的手撑在他胸口,姿势确实有点尴尬。   “抱歉,压到你了。”我答应着,挪动身躯,膝盖一不小心往上顶了顶。   纪晨风闷哼一声,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被顶到的地方硬度可观,我动作微顿,低头看了眼。   不是我的电子烟。   空气安静地可怕,纪晨风喉结颤动,艰难吐出一个“我”字,半天没了下文。   哈,看我发现了什么?注视着纪晨风隐在黑暗中的双眼,惊讶过后,兴奋伴随厌恶席卷我的全身。 第7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   杂乱的汽车尾箱,意外的身体接触,不该起的生理反应……场面一度陷入死寂。在我想要进一步弄明白这件事时,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   “哎呦,这是怎么了?”李强放下怀里的箱子,慌忙过来查看情况。   来得真是时候。   我蹙了蹙眉,退开身,下车到一旁整理衣物,拍去身上的浮灰。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纪晨风借由李强的搀扶重新站立起来,一边回答着对方的问题,一边往我这边看来。   有第三个人,说话终究不方便,况且郑解元还在车里等我,时间久了一定又要话多。   来日方长,我总能搞清楚纪晨风是怎么回事。   “那我先走了,纪医生。”视线扫过他的下半身,那里被黑色的围裙挡住,若不是亲身感受,实在想不到它会那么生龙活虎,“再联系。”   我迈步离开,擦过纪晨风身侧时,意外地得到了他低低地回应。   “……再联系。”他说。   国内的外模,通常都是由国内模特公司从国外母公司租借而来,莫妮卡一开始也是。许汐从一众模特中选中了这个雀斑女孩,付了高昂的保证金,将她接到国内,安排她的工作,负责她的食宿。   但不知哪个蠢货出了纰漏,导致莫妮卡的住宿出现问题,让她只能暂时与许汐住到一起,也由此开启了两人的孽缘。   许汐从一个平时办公桌上不能见一粒灰尘,洗手台上不能有一滴水珠的超级洁癖,到同意莫妮卡养猫,还接连养了三只。要不是她把公司经营的很好,我都要怀疑莫妮卡这个女人是不是给她下了蛊。   我曾经因为好奇问过莫妮卡,她是怎么说服许汐作出完全与自己习性相悖的决定的。   莫妮卡撑着下巴,笑得像只不安好心的红狐狸:“成为情人,一切都会好办很多,会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丽莎可是超级沉迷我的肉体呢。”   成为情人……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我想要掌握主动,所以接近纪晨风,与他产生交集。但老实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并没有太多的头绪。往常只要一个眼神,那些人就会来到我身边,不用费心,更不用悉心维护,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交朋友原来也是这么麻烦的事。   如果能从其它方面控制纪晨风,那所有的事都会变得简单起来……   “桑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周及雨,您叫我及雨或者Jair都可以。”   伸到眼前的手掌白皙骨感,指甲修剪地十分整齐,配合温润的嗓音,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除我以外的人。   放下支在沙发扶手上的胳膊,我抬起头,没有想跟他握手的意思。   “我等了你二十四分钟。”   戴着银边眼镜的斯文男人一愣,微笑着收回手,面上不见半分尴尬:“再次抱歉,我没想到您会提前过来。”   约的是上午十点,确实是我早到了,但那又怎样?收着高昂的治疗费,难道提前半小时就位恭候客人都做不到吗?   “你应该想到的。”向后靠进沙发里,我阴沉地注视着他。   面对我的针锋相对,周及雨仍然十分淡定:“您不用对我怀抱这么大的恶意,我们不是敌人……”   他拿着记录板,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我是来帮助您的,您可以信任我。”   这句话我大概已经听到过七八回了,每次都从不同的心理医生嘴里说出来。   说得可真好听,来帮助我的?难道不是收钱办事,替人消灾吗?   “帮我什么?”我牵动唇角,露出一抹假笑。   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在办公椅上坐下,大言不惭地作出比他的前辈们更大胆的发言:“治愈童年,矫正暴力。”   脑海里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疼痛、饥饿、女人的咒骂……   连虚假的笑都懒得维持,我彻底冷下脸。之前的几个起码还能坚持个三四回,只是两句话就让我这么厌恶的,周及雨还是第一个。   掏出口袋里的电子烟,我起身朝办公桌走去。   “听我父亲说,你和我差不多大?”   我们一个站一个坐,这次换他仰头看我。   “26。”   “那只比我大一岁,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笑了笑,没有谦虚的意思。   停在办公桌前,吸一口电子烟,我垂眼睨着周及雨,从他剪裁精良的西装,一路往上,来到他打理地帅气又时髦的发型上。   “碰!”   一把抓住对方的头发,将他的脸狠狠按在办公桌上。   周及雨双手撑住桌面,努力抬高头颅,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被我更用力地按了回去。俯下身,一口烟尽数喷在他从容不复的面孔上。   “这里的房租很贵吧?你这套衣服也不便宜。想要维持住这些东西,你最好少管闲事。”我收紧手指,冷声道,“把我调查得这么清楚,那三年前我差点失手杀人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他呼吸略微带喘,过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知道。”   “不是你还会是别的心理医生,我懒得再换,但你最好搞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要是让我再发现你试图掌控我,搞些恶心的心理小把戏,这次我可不敢保证自己还会失手。”   我拎起他的脑袋,问他有没有听明白。   他的眼镜歪斜着,表情还算镇定,但脸上那种伪装出来的温和无害已经消失不见。   这也不过是一只品种稀罕点的蚂蚁。蚂蚁能够帮助我?简直可笑。   “明白了,桑先生。”   “不要叫我‘桑先生’。”   周及雨从唇间隐忍地呼出一口气,识时务地改口:“明白了,桑少爷。”   我满意了,松开他,将眼镜架回原位,又装模作样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以后好好相处吧,周及雨。”直起身,这次换我伸出手。   他抿着唇,犹豫了两秒,谨慎地抬手与我交握。   只是象征性地握了下就松开了,我整了整自己的西装衣襟,顺手将电子烟插进内侧袋里。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抄了把因刚才剧烈动作垂落下来的发丝,我转身朝门外走去。   手才握住门把手,想起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回过头:“对了……”   周及雨没想到我会杀个回马枪,整个人一激灵,从椅子上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那模样仿佛是怕我突然冲过去丧心病狂地掐他脖子。   “您说。”   对于他的惶恐,我习以为常,并不打算计较。   “给我开些安眠药,药效越猛越好。”   他眸光微微一闪,显得有些诧异,但经过方才一役,他已完全领略了我骨子里难以治愈的“暴力”,也就没有不怕死的多嘴。   他点头道:“请在贵宾休息室等待几分钟,我这就让护士为您取药。”   我连一分钟都坐不下去,在这里,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拉开门,我直接找到正在休息室玩手机游戏的唐必安,问他拿了车钥匙,让他独自留下等药。   “拿好药给我送过去,今天就不用再给我送饭了,我在外面自己解决。”背对着唐必安,我勾着钥匙冲他摆了摆手。   十一点二十分,我将车停在了白橡果宠物医院门外。   上次见纪晨风,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说着“再联系”,但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这两天我们都没有过任何交流。连今天小王八出院,都是宠物医院的官方号给我发的消息。   推开玻璃门,护士从前台探出头,一眼认出了我。   “啊,纪医生交代过了,等您来了就把小乌龟给您。”她站起身,从下面捧起一只白色塑料盒摆到了台面上。   瞟了眼三号诊室,对着大门的墙壁有一块用于透光的玻璃,虽然拉着百叶帘,但可以隐隐绰绰看到里面走动的身影。   纪晨风今天有在,却委托别人将小王八给我。很明显,他不想独自面对我。   我没有碰那只白色塑料盒,转而询问护士他们的午休时间。   “应该是十一点半到一点,但其实一来急症可能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她说。   诊室内有人推门出来,纪晨风便将脸上口罩脱去,边朝一旁中年女人嘱咐着什么。女人手里抱着一只穿花裙子的吉娃娃,认真听着纪晨风的话,不住点头附和。   吉娃娃一直在叫,始终维持同样的频率与高音,吵得人脑仁疼。   路过我时,纪晨风眼尾扫到我,话音不由一顿,又很自然地接上,将女人送到了门口。   离去前,女人突然握住纪晨风的手,不停说着感谢的话语。   纪晨风没有像对我那样粗暴地甩开对方的手,甚至连眉心都没皱一下。他安静地接受,虽不热情,但脾气一点也不古怪。   女人离开后,他往我这边走过来,却直接无视我,与前台护士道:“我去吃饭了,暂停三号诊室接诊。”   对方点头道:“好的,纪医生。”   纪晨风越过我要往楼上走,我一把拉住他:“我请你吃饭吧?”   他回过头,看了眼被我攥住的胳膊,扯了扯,没扯动,脸上又开始出现那种不悦。眉头深深蹙起来,嘴角也耷拉下来。   “不用,我自己带了饭。”   “那晚的事……总要说清楚吧?你难道就没有话跟我说吗?”   医院里人来人往,已经不少人看向这边,前台护士一双好奇的大眼更是明目张胆地在我和纪晨风身上来回穿梭。   可能是不想引起围观,纪晨风很快妥协下来:“知道了,你先松手,我们去对面茶餐厅聊。”   谅他也不可能夺路而逃,我松开手,冲他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纪晨风得了自由,立马将那只手插进了自己的白大褂里,快步推开门走出宠物医院。   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两人穿过马路,到了宠物医院对面的一家茶餐厅。   中午的关系,周边上班族都来用餐,里面人挺多,我们进去时,只剩最后靠角落的一张小桌。   角落也好,安静,方便说话。   我将菜单递给纪晨风,让他点菜,自己则托着下巴肆无忌惮打量他。   他翻了几页菜单,停在某页,低着头道:“我说过了,别这样看着我。”   难道他是什么闺阁小姐,连被男人看一眼都不行吗?明明两天前还对着我胡乱翘下半身,现在又开始一本正经起来了,真是伪君子。   这样想着,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放到远处。   靠窗的位置,坐在宝宝椅里的孩子突然打翻了面前的食物,从胸腔里爆发出宏亮的嚎哭,引得一众大人手忙脚乱哄抱。   整个餐厅都响彻那孩子的独奏,不少食客往那桌看过去,脸上是满满的嫌弃。   年轻妈妈不住道着歉,抱起孩子快步去了外面。   纪晨风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那个噪音源,仿佛那是餐厅里再常见不过的一种背景音,完全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纪医生,好像对声音的耐受力非常好。”我忍不住道。   他翻过一页餐单,反问:“你是指哪些声音?”   “小狗的叫声,小猫的叫声,人类的叫声……”如果缺觉困倦的时候听到这些声音,我可是会发疯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领略过寂寂无声的世界,就不会拒绝任何一种声音来到你的身边。”   视线落到他架在耳廓的黑色设备上,我又问:“什么声音都喜欢吗?”   “嗯。”   桌子本就狭小,坐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显得更局促了,上面还好,下面简直是随便动两下就能膝盖打架的程度。   小腿往上抬一抬,碰擦到纪晨风的膝盖,肉眼可见地,他的睫毛一颤,捏着菜单的手指关节都更突出了几分。   我笑起来:“纪医生,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8章 这次抱在怀里的,好热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纪晨风眉心微锁,一幅没听清我说了什么的样子。   装模作样。   靠进椅背里,我双手交叉置于膝头,配合地再次重复:“纪医生,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声音?”怕不够明确,我特意做了一些补充,“会x潮那种喜欢。”   仔细回想起来,每次他出现巨大的、不合常理的反应,都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   男人这种生物,生来就会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控制不住下半身。沉迷于某个特别中意的声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沉迷于声音但是讨厌其它的部分,更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这样也可以解释纪晨风为什么一边对我起生理反应,一边又对我没有好脸色。   “我想你误会了……”   纪晨风嘴上说着“误会”,却在吐出六个字后没了下文。没有想好该怎样撇清自己的关系,只是一味的想要否认,大概就是他这样吧。   对于他的死不承认,我早有预感,因此并没有要跟他争个对错的意思。我痛快地、没有任何障碍地顺着他的话应承下来。   “嗯,确实是我误会了。”我说,“可能是我想当然了,纪医生不用放在心上。谁都会有身体出状况的时候,那天的事不过是场意外,就让我们都忘了吧。”   纪晨风看起来还想解释什么,但思索片刻,又放弃了。想来也是,台阶已经递到他脚边,他除了顺着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纪晨风没有点菜的心情,我干脆从他面前抽过菜单,叫来服务员。   “你有忌口吗?”我问。   纪晨风摇了摇头。   他不发出声音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格外寂静,甚至可怜兮兮的观感。   明明是北极熊,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海豹幼崽啊,真是令人不适。   点了几个招牌菜,服务员确认过菜品后,拿着菜单离去。   “其实我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了另一件事……”我自然地重新换了一个话题,“最近我家正准备装修,怕现场灰尘多,噪音也大,对小草的健康有影响,就打算让它再多住半个月的院。”   装修当然是没有的事,比起每天去那个肮脏的大排档用餐,将乌龟放在宠物医院让纪晨风照顾要更容易也更方便一些。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前,乌龟是唯一能接近他的借口,要好好利用才行。   “半个月吗……”纪晨风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让我无法理解的要求,“继续住院当然没有问题,但希望桑先生工作之余,能够经常来看看它。”   我仔细地观察他的脸,发现他是认真的,有些荒唐:“它难道会想我吗?”   “会的。”   因为他太认真了,表情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反而更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发笑。   我抖动着肩膀笑起来,他再次露出那种被海豹幼崽附身的表情,让我的笑越发停不下来。   “抱歉,你实在太有意思了。”我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努力压下唇角。   纪晨风垂下眼,没有生气,也没有继续说些让人发笑的话,只是端起面前柠檬水浅浅饮了一口。   到底只是家没什么水准的街角茶餐厅,味道并不合我意,吃了几口我就放下了筷子。纪晨风倒是胃口很好,一个人闷头扫掉了大半桌的菜。   为了不使白大褂溅到汁水,他将它脱在椅背,露出里头淡蓝色的短袖工作服。   这样近的距离,让我更清晰地观察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这种程度的话,应该可以把任何女人……不,任何男人顶在墙上吧?   从他的身高和手臂肌肉就能看出来,他的大腿肌肉应该也不会差。和那些靠精细的饮食,吃增肌粉吃出来的肌肉不同,它们不会轻易消退,手感也更好。   真是可惜了,长在纪晨风的身上。   看纪晨风吃得差不多了,我叫来服务员买单。   “你吃得很少,是不合胃口吗?”纪晨风看了一眼我十分干净的骨碟。   总不能说这家店的水准就像是拿脚碾碎的混着蛋壳的白煮蛋吧?他刚刚可是吃了相当多这种垃圾。   “不,这里的味道很好,是我的问题。我早上吃多了,到现在还有点撑,所以吃不下别的东西。”   做了得体的回答,纪晨风不再有疑问。   买完单,我与他一同离开,回到宠物医院门口时,纪晨风停了下来。   “你……先进去吧。”他自裤兜里掏出一只瘪瘪的烟盒。   饭后一支烟,快乐似神仙。曾经的我也拥有过这份快乐,但现在的我,需要尽可能地避免回忆那种感觉。   留他一人在门外,我推门进到宠物医院里,找前台护士替小王八办理续住手续。   纪晨风抽完烟回来,所有手续已经办完。我向他扬了扬手机里的付款记录,他什么也没说,抱起装有乌龟的白色塑料盒,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我跟在他后面,进到办公室后顺手关上了门。   纪晨风小心拿出已经痊愈的乌龟,将它重新放进玻璃缸里。   办公室狭小无窗,密闭环境更容易让某些气味堆积。纪晨风身上的烟味直接窜进我的肺腑,刺激我的大脑中枢,让我不自觉地分泌唾液,心跳加速。   正当我全力抵抗那股汹涌而来的烟瘾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瓶……果粒酸奶。   我顺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一路看到纪晨风的脸。   “酸奶,饿的时候可以喝。”他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它给我。哪怕是幼年,我的人生里也没有这种东西,自从戒酒,唯一喝得下去的饮料就成了咖啡,各种各样苦涩的咖啡。咖啡里的牛奶大概是唯一能和这东西产生联想的存在,但两者的质感可说是天差地别。我能喝得下拿铁,不代表我愿意尝试果粒酸奶……   “谢谢。”我接过那瓶酸奶,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很需要它,当即拧开瓶盖灌了一口。   酸甜浓稠,真恶心……   花了一番功夫才彻底咽下去,我拧紧瓶盖,打算出门就把它扔进垃圾桶。   “看不出纪医生喜欢这种东西。”   难道真的是没有断奶的海豹幼崽吗?   “别人送的。”纪晨风拉开自己的储物柜,露出里面一排饮料。   竟然把别人送他的东西给我喝。一时,口腔里的异味变得越发难以忍受。放下酸奶,我说了声要去洗手间就快步出了办公室。   仔仔细细漱了口,又洗了把冷水脸,整个人都清醒不少,那股被纪晨风勾起来的烟瘾也消退下去。扯出大量纸巾,边擦手边走出洗手间,才走没几步,就听到楼梯尽头有人喊叫起来。   “小棉花越狱了!!快抓住它!”   我恰巧走到楼梯下,顺着声音望上去,就见一道黑色的旋风以极快的速度冲下来。   放在以往,我是绝不会管这种闲事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毕竟是纪晨风工作的地方,留下好印象或许会对拉近我们的关系有所帮助。这样想着,我抬起一条腿,拦在了那道黑影的必经之路上。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黑影非但没有被逼停,反而撞了上来,然后……挂在了我的腿上。   “啊!”楼梯上的年轻护士发出一声惊呼,慌忙跑下来,“不好了,小棉花咬人了!快来人啊!”   名叫小棉花的黑色土狗牢牢咬住我的小腿,尖利的牙齿扎进肉里,升起无法忽视的疼痛。   我甩了甩腿,想将它甩开,却使它越发收紧咬合。   红色的液体顺着裤腿滴落到地上,护士越发惊慌失措。   “您先别动,先别动!我去拿鹿皮手套,很快回来,您忍一下。”   各个诊室陆续探出好奇的人头,医生护士们纷纷赶来帮忙。   “您别怕,小棉花打过疫苗的,没事的……”   “手套拿来了没有?快点快点!”   “您别紧张,它应该会慢慢松开的……”   抬着脚太累,我索性踩到地上,拖着那只土狗走了两步。它完完全全没有松口的意思,歪着脑袋挂在我的腿上,对所有想要碰触它的对象一致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低吼。   这畜生到底怎么回事?属王八的吗?如果会咬人就看看好啊。随着疼痛愈演愈烈,我的耐心也逐渐见底。   “难道你们就没有什么麻醉枪、电击枪之类的东西吗?”我扶住墙,疲惫地揉着眉心,已经很难压抑话里的火药味。   “啊,纪医生,是纪医生来了……快快,救命了纪医生!”   不知谁喊了一句,土狗的耳朵敏感地动了动,几乎和我同时间看向人群外。   纪晨风应该是听到动静才从办公室出来的,因为身高过于出类拔萃,哪怕被挡在人群外也轻松就能找到。   本来还紧咬着我不放的土狗在见到纪晨风后立马松开牙关,一屁股坐到地上,舔了舔嘴,迈着轻快的步伐往他那边跑去。   围观群众均是肉体凡胎,不敢阻挠,慌里慌张让出了一条道。   唯独尾巴的毛格外长的黑色土狗扭着屁股来到纪晨风脚边,完全不复方才凶狠,抬起两只前腿扒拉着他的裤子,嘴里发出讨好的嘤咛,一幅求抱求摸求亲亲的模样。   “桑先生……”纪晨风看到地上的血,眉头一紧,就朝我这边走来。   哪想土狗见他要走,不仅跳起来发出嘹亮的犬吠,更是用前爪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纪晨风无法,只好弯腰将它抱起。   该死的畜生。   我瞪着那只趴在纪晨风怀里,吐着舌头,看起来表情格外惬意的黑色土狗,脑海里已经用麻绳将它捆扎妥当,扔下火山口一百次了。   “拿来了拿来了……”去拿手套的护士风风火火从楼上下来,见此一幕,也有些愣住,“啊,结束了吗?”   “小棉花是我们医院收养的流浪狗,脾气可差了,但特别喜欢纪医生……话说起来,好像动物们都很喜欢纪医生呢。”护士放下医药箱,道,“纪医生,您一个人可以吗?需要我留下来帮忙吗?”   纪晨风拖了张椅子坐到我面前,从医药箱里拿出棉签、纱布、碘伏等物,头也不抬地道:“不用了,你去忙吧。”   小护士瘪瘪嘴,失望地“哦”了声,推门离开了办公室。   “虽然小棉花打过疫苗,但是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注射下狂犬疫苗。”纪晨风道。   “我这样怎么去?”虽然咬的是左小腿,不妨碍开车,但走路却是个大问题。如果叫唐必安过来,很快桑正白也会知道我被狗咬的事情。绝不能让他知道纪晨风的存在。   “算了,我运气应该没那么差……”   “我陪你去。”纪晨风打断我,“附近的医院就有犬伤门诊,你是我们医院的狗咬伤的,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他戴上医用手套,朝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撩起裤腿。   一脚踩在他岔开的两腿间,椅子的边缘部分。拉扯着膝盖上的布料一点点往上,露出黑色的、吸满血的袜子。   袜子被皮质吊袜带好好的固定住,没有因为方才的剧烈动作有丝毫位移。松开夹住袜子一侧的鸭嘴夹,我试着拉下袜子,露出被咬的伤口,因为太疼而宣告失败。   挫败地倒进椅背,我只能叫纪晨风接手:“你来吧……”   纪晨风看了眼我的伤口,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把剪刀:“可以吗?”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我点点头,让他快点。   冰冷的金属刀身贴着皮肤剪开袜子,一直到脚踝,纪晨风停下来,松开我的鞋带,替我轻轻脱下鞋子。   可能是触动了伤口的关系,已经凝住的血又开始往外冒。鲜红的颜色衬得周围的肌肤格外苍白。   呼吸微微发窒,我移开视线,将双眼钉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   “可能会有些疼。”话音刚落,冰凉而绵软的东西按压向伤口,过于猛烈的激痛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小腿肌肉都颤抖起来。   想要缩回腿,脚踝却被纪晨风牢牢握住,固定在原位。   脖颈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冷汗,我坐起身一把扯住纪晨风替我消毒的那只手,喘着粗气道:“轻点……”   纪晨风闻言一顿,没有说什么,但之后的动作确实有轻一些。   抓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我嘶着气,因为疼痛,本就不稳定的情绪直落谷底,语气也变得糟糕。   “都说了轻点……”   “好痛……你到底会不会弄?”   “够了,放开我!”   纪晨风把止血钳上的棉球丢进一旁的黄色垃圾桶,随后从耳朵上取下人工耳蜗,非常顺手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省点力气吧。”一个小时前还信誓旦旦说着任何声音都喜欢的男人这样对我说。   虽然说要陪我去打针,但最后还是没能去成。宠物医院里来了急诊,一只吐血的大金毛,纪晨风走不开,只好叫医院里的男护士陪我一起。   男护士会开车,送我去打完针,直接又送我回家。看我不好行动,他还想送我进家门,被我拒绝了。   拄着单拐,一开门就看到桌上端正摆放的牛皮纸袋。   不知道是不是疫苗的不良反应,我感觉头很痛,身体很重,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又酸又胀。撕开纸袋,拆开里头的强力安眠药,我直接往嘴里丢了一粒,干咽了下去。   艰难地拄着拐杖进到卧室,我倒进床里,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我一度以为,她是我的妈妈。   她总会给我食物,给我玩具,然后在桑正白在的时候,对我非常亲切。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分辨妈妈和怪物呢?   我的世界里,妈妈和怪物是并存的。她给我食物,她给我饥饿;她给我温暖,她给我痛苦……   迷宫一样的房子里,只有她抚育我,只有她饲养我。   直到人们发现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疤痕,一瞬间,妈妈和怪物都消失了。除了难以磨灭的零星记忆,留给我的只有无限的可悲。   不是妈妈,从来都不是妈妈……   再次被吵醒,是因为持续不断的手机铃声。   我抹了把脸,胡乱摸索着床铺,最后在枕头下找到了那台不断震响的手机。   因为没有显示姓名,以为是骚扰电话,接通了正准备破口大骂,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纪晨风的声音。   “是桑先生吗?”   真是奇怪,上过小学应该都知道,声音不可能是静止的吧,声音的本质就是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可是为什么纪晨风的声音听起来这样安静?简直就像是……   “……从摩天大楼里,望出去的一场暴风雪。”   纪晨风静了静,可能是被我游魂一样没有逻辑的话语吓到了,声音更紧迫了些:“桑先生,你还好吗?”   “感觉没什么力气,身体很烫,应该是发烧了。”   “家里有别的人可以照顾你吗?”   “没有。”我翻了个身,瞬间感觉眼前更晕了,整个天花板都在打转,“怎么,你打算来照顾我吗?”   “距离我下班还有半小时。你吃饭了吗?要我给你带吗?”   一听他真的要来照顾我,我愣了愣,从床上撑坐起来,确认道:“你要来我家照顾我?”   “如果你需要的话。”   这样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   确认了地址,以及他可以给我带的晚饭,挂断电话后,我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衬衫,被上头消毒水夹杂汗水的味道熏得差点吐出来。   拖着整个肿起来的腿进到浴室,洗完澡并没有往常神清气爽的感觉,反而身体好像更沉重了。   以为开下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好一些,却被高楼异常凌冽的秋风吹得头痛欲裂。   我艰难地关上窗户,虚脱般倒到床上,有种这一觉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的错觉。   到底是疫苗的副作用还是周及雨那混蛋想谋害我,怎么会这么晕?   【我不行了,你到时候自己上来,密码是……】   用着最后的力气给纪晨风发完语音,我蜷缩进被子里,昏昏沉沉睡去。   那之后的记忆,都是不连贯且呈片段式的。   我听到有人进了我的卧室,睁开眼,额头上同时落下一只手。冰冰凉凉的,非常舒服。   叹息着闭上眼,随后又被腿上的疼痛惊醒。   朦胧的视线中,床尾坐着一个高大身影,正在替我更换淋湿的纱布。   “怎么洗澡不做防水?”   他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像是有多重回响,每个字都要重复无数遍。   虽然他没有指责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指责我。这让我回忆起了记忆深处的那只怪物,“为什么总是生病”、“为什么不好好吃饭”、“为什么让你爸爸看出你在害怕”……被放大的恐惧让我啜泣起来,不住地求饶。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无法对焦的视线越发模糊一片,眼角不断有液体滑落。   温热的大掌抚过我的面颊,擦去那些液体,始终平静的音色里终于染上一丝波动。   “桑念?没事了,是我……”他一遍遍地安抚我,“是我。”   眼泪干了,身体不再颤抖,我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影是谁。   “纪晨风……”我张开双臂,牢牢将他抱住。   已经忘了是哪个前女友曾经说过,我就像个吸血鬼,总是贪婪地吸取身边人的温度,吸着吸着,对方也没有热量了,变成冰冰凉凉和我一样的鬼,然后怀着怨恨离我而去。   明明一开始都是那么温暖、那么鲜活的……   “我们两个……都是可怜蛋,没人喜欢的可怜蛋……”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可以互相取暖。   “不可怜……”   耳边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其实我……不是……你……”   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是因为发烧的关系吗?这次抱在怀里的,好热。   大清早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高层应该听不到鸟鸣,但不知为什么,从刚刚开始耳边就一直围绕着叽叽喳喳的吵闹鸟叫声。   好不容易没有怎么做梦,还有想要继续睡下去的欲望,到底哪里来的声音?   不爽地睁开眼,正要寻找声音的来源,身旁的人却比我先一步地伸手越过我的身体,够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将那吵死人的铃声按灭。   顺着眼前的白衬衫一路往上,对上纪晨风有些疲倦,但依旧清爽的面容。   在一系列复杂的,诸如“为什么会有男人在我床上”的心理活动后,我很快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是我。   是我抱着他没让他走。   该死。 第9章 真神奇   身体还残留着退烧之后的酸软无力,以致于闻到从厨房飘出的阵阵食物香气,会有种身在梦里的不真实感。   最近一次使用厨房,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最近一次有人特意为我准备早餐,也忘记是谁了。   从三年前开始,失眠越来越严重,就算吃药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睡下的时候天亮,睁眼的时候天黑,几乎成为生活的常态。   明明睡了很久,身体却仍然疲惫。骨头、胃、还有心情,都非常糟糕。吃着东西,随时随地都像是会吐出来,挑食日益严重。   这样的情况下,早餐的时间用早餐,无形中成了一种奢望。而让我心平气和在早餐的时间坐上餐桌,更是堪比随手写一组数字,结果中了大乐透般的奇迹。   真神奇。我望着前方微微出神。无论是落地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阳,还是厨房里忙碌的声音,都很神奇。   “鸡蛋,你要几分熟的?”   转向开放式厨房的方向,在看到炉灶前的纪晨风后,脑海里同时闪过“这个男人也很神奇”的想法。   正常人真的会因为工作单位的狗咬伤了人,就跑去照顾对方,并且在对方家过夜吗?   怎么可能。   外表再禁欲,说到底,这家伙不过是个放荡的男同性恋。只要声音好听一点,老二翘得比谁都高。   “随便。”   喝了口杯子里的热水,觉得实在寡淡,起身准备给自己泡杯美式,手才刚要按上咖啡机按钮,那边就响起纪晨风的声音。   “桑先生,你最好……不要喝刺激性的饮料。”   偶尔也会有只是约会了两次的女人,要求我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本以为那已经够烦人的了,想不到还有更烦人的。   只是过了个夜,连彼此的x器官都没有摸过,就觉得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干涉我的喜好了吗?   “哦,好。”   拖长了音调回复的同时,粗鲁地将茶杯丢到料理台上,由于力气过大,把里头的水都甩了出来,还发出了刺耳的磕碰声。   难得的早餐是白粥配荷包蛋,简单到寒酸的程度,但入口之后,味道意外地还行。白粥薄厚适宜,米香浓郁,荷包蛋的火候也掌握得不错,咸淡正好。   我喝粥,纪晨风就打开外卖袋,吃昨天他给我带了又没有吃掉的烧味饭。   就算没有变质,但已经过去一夜,食物早就不新鲜,对我来说这种东西只配喂垃圾桶。可对纪晨风来说,这却是可贵的,必须要珍惜的食物。   本该是少爷的人,吃着残羹冷饭。而应该是仆人的人,却大摇大摆,坐享少爷亲手烹饪的美食。这种倒错感,真是比任何咖啡都要让人兴奋。   “好吃吗?”捧着粥碗,我故意问道。   纪晨风顿了顿,从塑料袋里抬起头——仿佛是为了不弄脏桌子,他没有把饭盒从袋子里拿出来,骨头也是直接吐在袋子里。   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缓缓将少了一半米饭的烧味饭推到我面前。   “要吗?”   除了两根青菜,叉烧和烧鹅几乎没有少,还十分完整地铺在另一半米饭上。他小时候一定是那种会将草莓蛋糕上的草莓留在最后吃的小孩。   “谢谢。”笑了笑,哪怕并不感兴趣,我还是将大半的烧味扫进自己碗里。   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就是要承受被人横刀夺爱的风险啊。   看着顷刻间露出更多白饭的饭盒,纪晨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将饭拖回自己跟前,埋头再次大口咀嚼起来。   冷掉的烧味虽然不好吃,但因为是从纪晨风那边抢过来的,也算别有一番风味。意外地,我竟然全部吃完了。   用完餐,纪晨风十分自觉地收拾起桌子。我则因为吃得太撑,没有立即回卧室休息,而是移动到客厅消化。   打开电视,调到晨间新闻,虽然不感兴趣,但因为别的更不感兴趣,也就凑活着看了。   在播到一条无聊的邻里纠纷时,面前茶几上突然被人轻轻放下一杯深褐色的热饮。   挑了挑眉,我抬头望向一旁安静站立的纪晨风。   “不是不给喝吗?”   这才像样嘛。端起杯子,兴致勃勃饮下一口,甜、腻、浓浓奶味……因为想象的和入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味蕾坏掉了。   “是牛奶巧克力。”纪晨风慢半拍地介绍着自己做的刷锅水。   是在报复我吧。用相像的东西糊弄我,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勉强咽下嘴里的牛奶巧克力,我冲纪晨风举了举杯,违心地称赞了他的手艺。   “谢谢,我很喜欢。”   因为想要用情感牵绊他,所以哪怕心里再不痛快,再想将不合心意的东西直接泼到他脸上,也不可以真的那么做。   25年的人生里,除了面对桑正白,还没有过这么憋屈的时候。一想到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这种事情,那点因享受纪晨风伺候而产生的快感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行,得换个法子。   我握紧了陶瓷杯的把手,盯着漂浮有细腻奶泡的热巧克力表面,难得因睡眠充足而明朗的心情转瞬便落到了谷底。   “我该走了。”纪晨风看了眼时间,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往门口走去,“身体有任何不适,记得打电话给我。”   嘴里还残留着甜腻的味道,我根本不想说话,也没有和他道别的意思。   纪晨风走到我和大门之间,正好一半的位置,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电子门锁忽然响了,传出了“密码输入错误”的提示音。   “咦?记错了吗……”门外隐隐传来唐必安的声音。   纪晨风下意识地停下,往我这边看来,而我也第一时间看向了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拉住他的手,拖着他一路进了卧室。   唐必安这狗东西,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来了?   与宠物医生交好是一回事,让宠物医生在自己的床上过夜是另一回事。叫唐必安起疑不是什么好事,他虽然是蠢货,但他老娘不是吃素的。   也是慌不择路,分明锁住卧室门就行,唐必安绝不可能有胆子进来,我却选择将纪晨风推到床上,用被子从头裹住,然后自己也上了床。   偌大的房间,浴室、衣帽柜、窗帘后……那么多的地方能藏人,藏起来也很方便,我偏偏选了床上。   我可能真的被烧傻了。   “少爷,你已经醒了吗?”做完这一切,唐必安也进到了屋子里。   该死,忘了关卧室门了,不过遮光帘拉着,卧室很暗,他应该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少爷?”看我半开着卧室门,唐必安果然朝这边走来。   紧紧蒙住纪晨风,手指摸索着他被子下的唇,轻轻捂住,示意他不要出声。   “出去。”嗓子因为昨晚发烧的缘故,还带着些沙哑,倒正好像是没睡够被吵醒的样子。   唐必安停在门口的位置,光从外面铺进来,他的影子也从外面蔓延进来。   “我看到外面有双不认识的鞋子,有客人在吗?”   “我的私生活也需要向你报告吗?”我冷下声音,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丢了过去。   唐必安吓了一跳,急急往后退去。台灯砸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好运地没碎。   “我就是好奇……”他嘟哝着,后半句接近自言自语,“哪个女人脚这么大哟。”   喷吐在掌心的呼吸一窒,指尖沾上一点湿润,我后知后觉发现,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将手指探进纪晨风唇间的关系。   干燥的嘴唇,柔软炙热的口腔……不合时宜地想到,如果他用这里伺候我,以后面对他的僭越,或许我的耐心会更好一些。   我对进入另一个男人的身体没有兴趣,可一想到能将纪晨风那张平静、干净的脸弄脏,让他露出恍惚的神色,不免也有些心猿意马。   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控制不住下半身,男人就是这样可悲的生物。到头来我和纪晨风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别吵我,滚出去。”我再次下令,嗓音越发喑哑。   “知道了知道了,我填满冰箱就走。”唐必安长叹一口气,替我拉上了门。   等外头唐必安走远了,我才掀开蒙住纪晨风的被子。   睡眠越不好,对睡眠环境的要求就越高。床垫、隔音、还有遮光帘,都是设计师口中价位与质感并重的品牌,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一旦关上门,室内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黑暗、寂静、冷,非常适合睡觉。   捂住唇舌的手掌被拿开,牢牢攥住,纪晨风撑坐起来,用一种莫名虚弱的声音道:“能……开一下灯吗?”   通过手臂传递过来的微弱颤动,以及黑暗里异常醒目的、他耳廓上亮起的红色小点,让我很快意识到,他的人工耳蜗没电了。   既然是电子设备,当然需要定时充电。纪晨风昨天没有回家,电到这会儿才用完,已经算耐用了。   看不见,听不见,只有触觉和嗅觉的世界。而我是他在这个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知道了,你先放开我……”说完才意识到,他根本听不到。   有些艰难地甩脱他的桎梏,虽然很黑,但到底是自己的卧室,我摸索到床头,很快找到了阅读灯的开关。   床头上方微微亮起一盏黄色的小灯,房间终于不再一片漆黑。   “可以了……”回头看到纪晨风的样子时,最后一个“吧”字不自觉吞没在齿间。   他简直就像一只跋涉了七天七夜,却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搞错了方向越夏的北极熊。高大的身躯颓然跪坐在被褥上,手臂僵硬地探向前方,似乎是想在黑暗中够到我的位置。无论是颤动的双眼还是苍白的面色,都让他看上去格外的脆弱。   真神奇。比初升的太阳,烟火气的厨房还要神奇。我的下半身,仅仅是因为他的凄惨,就慢慢抬起了头。   身体精神得要死,但又一点都不想做。只是持续兴奋着,疼痛着,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要命的疫苗副作用。   与他的苍白不同,我的脸上甚至露出一点笑容。   “乖啊,没事了……”   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拉扯着将他拥进怀里,我抱住他的脑袋,轻拍他的肩背。   在一瞬的僵硬后,他一点点松下肌肉,仿佛终于放下心防的野生动物,犹豫又谨慎地让我拥抱他,亲近他。   气味、触觉、连肌肤的温度都和女人完全不同,只要抱在怀里,就绝不会认错他是男人的事实。   “你还真适合,被关在狭小黑暗的笼子里啊……”望着天花板上刺目的光晕,我轻柔地抚摸着纪晨风因为惶恐而格外滚烫的后颈,与动作相反,嘴里尽是吐出恶毒的话语。   我对他,没有想要侵犯、进入的欲望,唯有不断践踏、弄脏的冲动。让他变成全身心都只有我,只会为我喘息的废物,似乎也很有趣。   十分钟前还觉得不行了,现在又好像找到了新的乐子。 第10章 又被狗咬了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让纪晨风待在卧室,自己出去看了眼。   冰箱被食物填满,垃圾也不见了,室内的各个角落都不见唐必安身影,应该是走了。   以后与纪晨风的交集必然越来越多,得叫唐必安减少来这里的次数了,不然撞见会很麻烦。   但没有他,吃饭、卫生、出行都会成为问题,如果不能妥善处理,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更麻烦的事。   ……已经开始头疼了。   揉着后颈转身,发现纪晨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卧室门口,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握拳垂落在身侧,正望向我这边。   分明肩膀宽阔,身形比我还要高大,却无端这让我想到了小时候观察过的野猫——有食物时,总是母猫先上前查探,小猫在远处观望,等确定没有危险,小猫才会在母猫示意下放心地跑过去大快朵颐。   “过来吧,没有人了。”我朝我的小宝宝招了招手。   纪晨风简单观察了下四周,直直朝我这边走来。等走近了,我才看出他握在手里的是他的人工耳蜗。   “没有声音,如果它掉了,我会感觉不到,所以要放好。”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摊开手掌给我看了下那枚彻底失去电力的黑色电子设备,随后将它小心放入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现在去医院吗?”   我特地说得很慢,加上手势辅助,他很轻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嗯。”   “听不见也没问题?”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备用电池在医院里,昨天走得急,忘拿了。”   啊,原来男人也会耍这种小心机。表面上在回答我的问题,实际却透露出他昨天是多么担心我,急着赶到我这边,甚至为此遗忘了自己重要的备用电池的讯息。   都这样了,还说是我的误会,我到底误会什么了?   “可以走了吗?”他问。   “当然。”我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他可自由来去。   纪晨风安静地穿鞋,安静地开门,直到要走出屋子才回身看了我一眼。   “再见。”说完,不等我回应便出门离去。   盯着合拢的大门片刻,我转身来到客厅,在看到空荡荡的茶几后,又往厨房看了眼。   拿起被洗刷得亮洁如新的陶瓷杯,凑近嗅了嗅,只闻到淡淡洗洁剂的味道。   唐必安这小子……手脚挺麻利。   将杯子放回原位,因为也不知道这么早醒能干什么,干脆回卧室继续睡了。   那之后的几天,只是与纪晨风在手机上聊天。   说聊天也不准确,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互相给对方留言。上班时间,纪晨风并不会回我信息,到中午或者下班后,才会陆续回复。而我那时候可能已经不是清醒的状态,等再回过去时,往往已是深夜。   但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留言,也一直温吞地持续着,没有中断的迹象。   狂犬疫苗需要打五针,分别在被咬之后的0、3、7、14、30天接种。   第三天,就像知道我不会自己去医院一样,纪晨风特地发来信息,说上次送我去打针的男护士会来接我,陪我去医院打第二针。   男护士知道我住哪儿,开着车过来,接上我直接去了医院。   车上我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纪晨风身上,对方毫无所觉,爽快地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全都吐露出来。什么纪医生很受欢迎,不少宠物主人都对他表示过好感;又什么医院里很多护士也对纪医生虎视眈眈,暗送秋波,但纪医生一心扑在动物身上,对这些明示暗示都不为所动。   当然不为所动。我满是讥讽地想。柔软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对那家伙不过是毒药,他只喜欢和自己一样硬邦邦的男人。   亲吻能尝到胡渣的唇,舔又腥又臭的棒棒糖。   大脑不受控制地出现画面,感觉到裤子的紧绷,我瞟了眼自己的下身。   妈的,是憋太久了吗,为什么又起来了?   只要开了头,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自从我的“兴奋点”猝不及防成了纪晨风,这两天就总是控制不住地说起立就起立,简直比我青春期那会儿还要频繁讨嫌。之前因为长期失眠,明明性欲都已经减淡了。   不过,应该很快就能适应吧。彼此相爱的人互看七年都会腻,更何况是对一个男人的想象?   我一连失踪好几天,连唐必安也拒之门外,许汐得知消息,可能怕我有个好歹,特地跑来家里查看情况。   她进门时,我穿着白色的棉质睡袍,正窝在柔软的沙发里看血腥恐怖片。   “原来你醒着,那怎么不回我信息?”她放下包,走到落地窗前,刷地拉开了窗帘。   刺目的阳光一下照进昏暗的客厅,我就像个真正的吸血鬼一样,用胳膊挡住眼睛,难受地眉头紧蹙。   “因为我在看电影。”我没好气道。   她看了看血浆横飞的巨大投影屏,评价地相当克制:“你的兴趣爱好真够特别的。”   我坐起来,揉着眉骨的位置道:“你的性取向也很特别,我说什么了吗?”   一只抱枕准确砸中我的侧脸,力道大到我的脑袋都往一旁偏了偏。   “穿上衣服,跟我出去走走,你总在家里窝着怎么行?”她双手交叉环胸,气势汹汹地命令道,“你就是动少了才会睡不好。”   “不要,太累了。”我想也不想拒绝。   又一只抱枕砸过来,许汐几步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强势地关闭了投影仪。   “你还不如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呢。”   如果我真的变回从前,她一定又会说,还不如整天宅在家的时候呢。   五岁到十五岁,这之间的十年,我都是在许家长大的,所以同许汐感情一向很好。后来要不是她出柜,气得许家二老纷纷病倒,无力再照顾我,我也不会回到桑正白身边。   许汐与家里决裂的第三年,许父突发心梗去世,隔年许母也郁郁而终。许家人都觉得是她气死了老父老母,因此没有一个人通知她葬礼时间。甚至她到现场,也被拦在门外,禁止悼念。   她说过,血缘上的亲人,她只剩我了。要是知道我是个冒牌货,她会不会后悔这些年为我操过的心?   会吧。   对着一坨烂泥,谁都会感到头疼吧。   因为太了解许汐的脾性,非常清楚不把我拖到阳光下,她是不会罢休的,我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就见许汐站在满是阳光的落地窗前,黑发红唇白得发光。   “什么?联系不到他?电话也不接吗?”她用英文骂了句脏话,“知道了,我现在赶过去看看。你们先安抚品牌方,问他们愿不愿意换个模特,如果不行……就走赔款流程。”   挂了电话,她脸色十分不好看。   我系领带的动作停顿下来,问:“我是不是不用出去了?”   她剐了我一眼,快步走到我面前,亲自动手替我收紧领带,翻下衬衣领子,然后告诉我:“你想得美。”   模特这个行业,想要工作源源不断,本身条件优秀是一点,业务能力好是另一点。耍大牌和无故旷工是大忌,不仅败坏自己口碑,也会连累签约公司。   阿吉是许汐最近新签的一名外模,身高虽然只有一米八,却有双非常漂亮的蓝眼睛,身材也管理得很好,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商务型男,因此一来就签下两单生意。   “这个点,他原本应该已经在甲方的棚里拍照了,但他经纪人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他。”说着话,我与许汐一前一后走出电梯轿厢。   “许总、桑总,你们总算来了!”戴着黑框眼镜,斜跨公文包的年轻男人向我们跑来,“我一直打阿吉手机,屋里头是有声音的,就是没人接。”   这张平凡的面孔,我略有印象,似乎是艾丽娅某个经纪人的助理,叫“小左”,专门做杂活的。   许汐踩着高跟鞋停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一声轻响后,房门缓缓打开——为了应对特殊情况,提供给所有外模的住房都会事先录入她的指纹。   其实我已经做好了会面对一具尸体的准备,毕竟电影里这种事情很常见。但情况要比想象的好一些。   许汐在浴室的地上找到了阿吉。他浑身尿骚,胡子拉碴,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对外界的呼唤没有太多反应。   “他怎么了?”未免发生说不清楚的事情,小左从进屋开始就一直在录像,说话时,也是将手机对准了阿吉的方向。   里面的气味太恶心了,我停在浴室门外,犹豫着要不要去外头等他们。   “阿吉,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许汐皱着眉,忍着洁癖靠近地上那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   不行了,再待下去我就要过敏了。我转身准备去屋外呼吸新鲜空气,而就在这时,浴室里突然爆出了外国男人粗犷的怒吼,许汐的咒骂,以及小左的尖叫。   “外面有恶魔!外面有恶魔!!世界要毁灭了!大家都要变成丧尸了!!!”   “操,你干什么?疯了吗?”   “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   回头都来不及,我被逃出来的许汐撞个正着。扶住惊慌失措的女人,眼角就瞥到地上像野兽一样的男人四肢着地地朝这边冲过来。因为他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将许汐换了个方向,自己挡在他面前。   熟悉的疼痛感从腿部传来,金色大块头一口咬住我的右小腿,非常凑巧的,与左小腿被黑狗咬的位置是对称。   听医生说疫苗管一年,在这期间再被狗咬,应该是不用多打一次了吧?   “啊啊啊啊啊!!!”   刚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小左举着一块马桶水箱盖大吼着冲出来,对准阿吉头上就是一砸。   金发男模两眼一翻,立马软倒下去。   一切发生地混乱且仓促,许汐被吓坏了,做模特经纪这么多年,她大大小小的场面见过不少,这样暴力疯狂的,却少之又少。   警车、救护车接连赶到,虽然惊魂未定,但阿吉毕竟是艾丽娅签下的模特,许汐需要对他的方方面面负责。在没有搞清楚他是嗑药磕多了还是突发精神疾病前,她只能充当临时监护人陪护在一旁。   走前,她执意要我也坐上救护车,去医院让医生看看腿。   咬下去的时候确实很痛,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这段时间去医院的次数比我过去几年加起来的都多,我实在不想再闻消毒水味了。   “桑念?桑念!!”   装作听不到她气急败坏的叫喊,我快步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回了家。   【我的腿有点疼。】   洗完澡,躺到床上,我给纪晨风发去信息。知道他下班了才会回复,所以发完就将手机丢到一边,埋进枕头里睡去。   在我的生物钟里,是没有准确睡眠时间的。只要想睡了,随时都能睡。这也意味着,我可能在任何时间点醒来。但如果不是我自己醒的,而是半途被吵醒的,我就会很火大。   门铃响起一声,我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门铃再次响起,我已经有点醒了,但并不打算开门。   门铃第三次响起……我睁开眼,开始犹豫要不要把门铃连同门外的人一起拆了。   我以为还会有第四声,门外却恢复了寂静。又过了会儿,电子门锁传来按下密码的声音,门被人打开了。   我警觉起来,坐起身,看向卧室门。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下一刻,房门被轻轻推开。   当看到来人的剪影时,我一下松下肩膀。   “我还当是谁……”摸到床头灯打开,昏黄的灯光映照出门口的纪晨风。   他可能没想到我醒着,愣了下才想起要解释。   “你没有回我的信息,也没有接我的电话,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确认一下。”   许汐是为了工作不得不对阿吉负责,确认他的安危。可纪晨风是为了什么呢?医院又不是他的,怎么次次都是他做这种辛苦活?   因为医生的良心吗?算了吧。别的不知道,但他好像学会了严善华的装腔作势。   “在睡觉,手机调了免打扰模式,所以没听到。”我明知故问道,“你就是为了这个特地跑过来吗?”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目光落到被子下,我双腿的位置。   “你的腿怎么了?”   “哦,这个……”我掀开被子坐起身,“运气不好,又被狗咬了。”   他朝我走过来,将外套随手丢在地毯上,蹲下身查看我伸出来的右腿。   “处理过伤口吗?”由于灯光昏暗,他不得不将我的脚踝抬高,才能看清小腿上红肿的伤处。   没有破皮流血,但牙印有点深,红中透紫,明晃晃的人类齿痕。   纪晨风作为兽医如何分辨不出?   指尖羽毛一样拂过,他抬起头:“这不是狗……”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来?”我睨着他,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像是被我问住了,微微张开唇,却没有任何声音冒出来。   注视着他那双仿佛不曾染上任何欲望的眼眸,我笑了笑,单手扯开松垮的浴袍带子,将腿更往一边分开。   “要舔吗?” 第11章 完美的结束   纪晨风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北极看到了一颗长满面包的树。有点疑惑,又有点震惊。   “……什么?”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眼前神奇的树。   “把好不容易睡着的人吵醒,不需要赔礼道歉吗?”   装什么傻?既然递到嘴边,就给我乖乖吃下去啊。   “抱歉。”握住脚踝的手指松开,纪晨风作势要站起来,“我想我们之间的误会,还是需要说清楚……”   暧昧时的拉锯,若即若离的挑逗,欲拒还迎的肢体接触。以前别人对我做这些时,我会觉得那是情趣。可如今换做纪晨风,一切就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并不享受,也不觉得可爱。光是听他假惺惺的故作矜持,刚才鼓胀的地方就要瘪下去了。   脚掌踩住纪晨风的大腿,阻止他起身,我俯下身,食指缓慢划过他的侧脸。   “纪医生,这一套玩多了,就不好玩了。如果你还要扫兴地说‘是误会’这种话,我就真的要生气了。”好好相处,好好说话,好好压抑住坏脾气,哪怕如此焦灼恼火的时候,我也对自己默念着要遵守的基本规则,“喜欢我的声音也没关系,我也很中意纪医生的脸。”指尖落在他的唇角,“想听什么,我都会说的。不想看到我这张脸,那就闭上眼,想你喜欢的类型。”   撑在地上的手收回去,乖乖维持原来的姿势。纪晨风听完我的话后,整个人沉默下来。   至今为止,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所有情绪都克制又平淡,连欲望好像都不能让他变得火热起来。   摩天大楼外的暴风雪……不止声音,性格也是。应该长成更危险的东西,嚣张的、跋扈的、更符合他那张漂亮面孔的,却只是看起来可怕,实际安静又温吞。   【因为残疾,小时候受到不少排挤和霸凌。】   侦探的调查报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可我好像能明白那些恶劣的小孩为什么总是欺负他了。   丢掉他的书本,抢走他的助听器,把他关在黑暗的卫生间,他不会反抗,不会咆哮,只会默默忍受,无声哭泣。当恶行总能完美施展时,刺激感带来的愉悦,足以使一群本就讨人厌的死小孩变成恶魔。   指尖抬起,五指从侧面插入他短硬的发间,再往下,覆在脖颈。   “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长久的沉默后,纪晨风开口了。   “怎么会呢。”一边想象着纪晨风躲在黑暗卫生间瑟瑟发抖的模样,一边分出心神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一直否认,是觉得我在恶心他吗?不,我确实在恶心,这一点他颇为敏锐。仔细想想,一起摔到汽车尾箱里的时候,发现膝盖顶着他对我翘起来的老二,那一刻的表情,我可能并没有很好地控制住。   但现在怎么能承认呢?不管是因想象而复苏的下半身,还是以一个正常人的逻辑,都不能承认啊。   手指下的皮肤烫得惊人,比我指尖的温度高出不少,要不是刚刚摸他的脸并没有异常,我都要以为他也发烧了。   难道一紧张后颈这块的温度就会升高吗?可是脸一点事都没有,不烫也不红。是脸上的毛细血管都死光了吗?真是个怪胎。   要是被坏小孩发现,一定会剥光他的衣服,确认他身体的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这样神奇的……   “因为什么……被咬的?”   纪晨风的声音让我再次回过神。   被狗咬还有为什么?因为遇到了咬人的狗,正巧我的腿又是肉做的。   但可能是预感快要成功了,呼吸不自觉加快,揉捏他后颈的幅度变大,对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也更具包容性,我当真回忆起大金毛的疯眼疯语。   “好像是把我当恶魔了。”   “恶魔……”他重复着,呢喃着,琢磨着。   “对,恶魔。”按着他的后颈,试探地往胯间压去,“纪医生,想好要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回答,等来的只是他突然抬起的手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从他的后颈上拿开,接着又抓住我的脚踝。   “……那就当做利息吧。”   以为是要拒绝,刹那间差点就骂了脏话,结果腿被扯开推到床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他在说什么。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手指胡乱摸索着,从后领探下去,再抓上来。   心跳没有了间隔,呼吸好像停止了,头顶的筒灯那么晃眼,我却没有办法从它上面移开视线。   该死,好爽,简直像要融化了。   更有力,更灼热,更能知道哪里才是重点……在服务同性这方面,男人或许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对女人,我总是需要通过指令才能让她们知道该怎么做,但对纪晨风,言语都是多余的,哪怕最好的老师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甚至……有些太猛了。   我想让他等一下,夹紧了腿,下一秒却被更用力地打开。看到他耳廓上空空如也,才模糊地回忆起,刚刚无意间似乎是有打落一样东西。   还想在他的嘴里待更久一些的,这样也没办法了。真麻烦。不用下令和接收不到指令,还是不同的。   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就要从耳朵里跳出来。他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往后退开。   不行啊,这一点不及格。   在他完全退开前,挺起腰,手掌及时地按住他的后颈,固定在他该在的位置。   睫毛、鼻梁、嘴唇,整张脸变得一塌糊涂,我粗喘着,轻抚他的侧颈。   “这才是,完美的结束。”   进浴室做了简单的清洗,再出来,纪晨风已经走了。   这样也好,继续待着,我总不能真的跟他谈情说爱,更不可能礼尚往来,请他用我的嘴。   发泄了精力的缘故,肌肉有种剧烈运动过后的酸胀感,不用服药,被打断的睡意便自己找了回来。   入睡前如果持续的想某样事物,会有一定概率在梦里梦到。   我梦到了纪晨风。   但因为我一向梦多,所以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跟睡前的那场运动有关。   那严格说来并不是梦,而是我的记忆。   纪晨风做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时,我去看过他。   当然不是因为愧疚和关心之类的情绪。去之前,我甚至幻想过,如果手术失败,他死在手术台前,那可真是皆大欢喜的事。   可惜,植入手术风险并不大,算微创。手术两小时,住院不过一周。   我走进拉着纱帘的病房时,纪晨风才刚刚做完手术,严善华本在打瞌睡,一看是我来了,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小、小念……”   我来到床尾,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年轻男人,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桑正白的影子,没有成功。彼时他虽然唇色浅淡,双眼紧闭,但还是可以看出长得很好看。不过也不是很像桑夫人,更像是夫妻俩优点的结合。   “他就是纪晨风?”   严善华讪讪点头:“唉……”   “我们说话,他现在听不到吧?”   “听不到,只是植入了芯片,还没开机呢。”   确认纪晨风听不到,我不再盯着他不放,转向严善华道:“三十万就当送给你们了,你不用还。”窗外吹进微风,将薄薄的纱帘吹得飞向半空,阳光直直落在身上,隔着衣服都觉得火烫。我换了个角度,背对病床,“除了我,别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你和我都会倒大霉。” 第12章 实际上正好相反   入睡前的神清气爽,在醒来后完全消失不见。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胃沉甸甸的,大脑更是疲惫不堪。   已经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我整晚都在各个花里胡哨的梦境里穿梭,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这些操蛋的疼痛消失?药物不管用,性爱也不管用。   难道只有去死才行吗?   一动不动地瘫在床上。因为身体太过难受,导致脑海里什么思绪都无法进行,只是一味地在意疼痛,结果恶性循环,让那些不适越发突显起来。   完全不想动,可身体却开始叫嚣着要吃东西了。   由于让唐必安没有允许不准过来,卧室外面这会儿也不可能有热腾腾的外卖。柜子里似乎还有泡面,就吃那个吧。   虽然已经想好了要吃什么要怎么做,可身体就像生了锈,半天只是坐起来,呆呆望着脚下的地毯。   昨天,纪晨风就是跪在那里……   大腿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强有力的抓握,让那块地方微微发热。颤动的睫毛,湿润的嘴唇,向上看过来的眼神……光是回忆,疲惫的身体就好像又有了感觉。   抱着淋浴或许可以使精神好一点的想法进了浴室,又抱着重温昨晚的爽快或许可以使身体恢复活力的想法进行了一番努力。   脑海里翻来覆去全都是纪晨风被弄得一片混乱的脸,然而身体再怎么战栗,呼吸再如何急促,得到的快乐都很空洞。最后也是十分潦草地结束了。   额头抵在瓷砖上,随着微凉的水流,手上的脏污一点点被冲进下水口。太阳穴像是针扎一样地痛着,小腿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从脚踝开始发酸,只要稍稍放松,膝盖就会控制不住地弯曲。   好乏味。   呼吸逐渐平复,盯着已经看不出痕迹的掌心,慢慢收拢手指。   “果然,不是那张嘴就不行……”   吃着没有被完全泡软,口感奇差的方便面,我打开手机看了眼,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昨天纪晨风打来的。另外还有几条对方询问我状况的未读消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了。   【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昨天太过得意忘形了,再怎么样也应该假装关心地问一句到家了没。不过现在补回来,也不晚吧……   放下手机,专心地嗦了两大口面,正思索下午要怎样打发时间,唐必安来了电话。   “什么事?”   “提醒一下,下午要去周医生那里复诊的,少爷你别忘了。”   他不说,我还真的忘了。   “要我过来接你吗?”唐必安问。   “不用。”   周及雨的诊所就在市中心,开在一家高级写字楼里。窗户看出去望到的城市地标建筑,与从我的落地窗看出去望到的是同一个。我去那里,可比去纪晨风那里方便多了。   “少爷你是不是最近恋爱了,这么防着我……”   几口把面吃完了,丢下叉子,我抽过桌上纸巾擦了擦嘴,道:“挂了。”   “等等等等!!”唐必安急急大喊,“还有一样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的,你先别挂!”   “有屁快放。”挂断的速度有所减缓,我起身来到客厅存药的柜子前,翻找着止疼药。   “那个……施皓回来了,前两天刚从国外回来的。”   抠出止疼药的动作一顿,过了两秒,才继续将药片丢进嘴里。   “回来就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回来见施老爷子最后一面的,他老人家昨晚上过世了。少爷你、你之后见了他千万别冲动,万事以和为贵。”   夏初就听说施家老爷子快不行了,本以为能熬过今年,想不到秋天还没过就死了。   桑家与施家好歹都算是虹市有头有脸的人物,生意上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个小辈虽然不争气、不对付,但碍于面子,桑正白怎样也会带我一同出席告别式。   到时候不可避免的,就要与施皓对上了。   “我爸让你来敲打我的?”   “不是敲打,就是叮嘱一下……”   唐必安这小子直接接触桑正白的可能性不大,所谓的“叮嘱”,怕是从唐照月那里得到的任务。而唐照月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她这样做,必定是接收到了桑正白的旨意。   对待儿子也像是对待公司的事务一样,只是把自己的精神核心传递给心腹,再由心腹层层向下转达,最终完成指令。   可真是方便啊。   胶囊干涩地卡在喉咙口,因为没有水的滋润,怎样都咽不下去。从舌根处弥漫开恶心的,连满是香精的方便面都难以盖过的苦味。   “告别式在什么时候?”   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大口灌下,苦味却像是黏在了喉咙口,怎样也冲刷不掉。   “后天。”   毫无预兆地挂断电话,我趴到水池前,用手指抠挖起喉咙里的药片。   唾液混着血丝被干呕出来,铁锈的味道战胜一切成为口腔的主宰。抽出手指,指尖染上淡淡的红色,喉咙口疼得要死。   “操……”   也不知道是骂谁,唐必安、桑正白,还是那颗格外苦涩的止疼药。   施皓回国的消息,郑解元应该也听说了,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都被我按断了,最后索性将他拖进黑名单。   【桑念,施皓那狗娘养的回来了。你这几天出门的时候小心一些,最好就别出去了,实在要出去记得叫上我,我给你当保镖!】   以为是纪晨风的回复,结果只是郑解元的消息。   午休时间难道不看手机吗?   烦躁地将手机丢到一边,前方进停车库的队伍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降下车窗,探出脑袋想一探究竟,却什么也看不到。   视线无意识地往对面车道瞥了眼,凑巧地正好看到周及雨从一辆黑色SUV上下来。   他穿着一件驼色的长风衣,里头搭着米色的针织衫和深色的西装裤,比起心理医生,更像T台上走下来的模特。   双手插进口袋里,他观察着来往车辆,准备穿过马路到这边来。车里的人这时降下车窗,叫住了他。   深栗色的头发,深邃硬朗的五官,驾驶座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国人。   周及雨疑惑地回身走过去,没说两句话,外国男人伸出一只手,拉下他的脖颈,与他吻到了一起。   两人就这样在马路边,光天化日下,接了一个长吻。   哦。   还在奇怪现在做医生是不是都有容貌要求了,一个两个衣品都很不错,但如果是同性恋,好像也能解释得通。   许久不动的队伍终于有了动静,没有再管那两个当街接吻的同性恋,我缓缓驾驶着车子往地库开去。   当我停好车乘着电梯来到周及雨的心理咨询诊所,他已经坐在办公桌后头等着我了——这次学乖了,直接提前了半小时就位。   “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桑少爷。”他的脸上再次戴上温和的假面,但说话更谨慎,也更有分寸了,“您想怎样开始?或者我们什么也不做,您在这里休息一下?”   他是个聪明人,已经完全领会我的意思了。   诊室内的沙发座椅柔软而舒适,指尖划过表面,可以摸到细腻的、属于头层牛皮的纹路。   一下下地点着沙发扶手,我久久没有出声,周及雨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   “对于如何才能让另一个人迷恋上自己,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周及雨眨了眨眼,发出诧异地单音:“啊……”   “回答我让你回答的问题,敢多问一个字,或者向别人透露我告诉你的东西……”我面无表情看着他,“你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并没有夸大或者开玩笑的意思。周及雨清晰地感觉到了,表情也在一瞬收敛,恢复到专业模式。   “您请放心,医生对患者的隐私有保密义务,您告诉我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我冷笑一声,并没有当真。   “我看到了,你和那个外国男人在路边接吻。说说看,你是怎么让对方迷恋上你的?”   剔除金钱和权势,身边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该怎么让女人迷恋自己,就更不要说男人了。而对于许汐,这种话题也无法说出口。一旦追根究底,让她得知纪晨风的存在就会很危险。   周及雨没想到话题猝不及防落到了自己身上,面色微变,失语了半晌才找回从容。   “每个人的情况都有不同,我的经历可能并不一定适用您。不如您说一说对方的性格吧,我也好根据您的描述,提供更恰当的意见。”   性格?   垂下眼,我回忆起来:“对别人都很友善,只对我忽冷忽热。每次碰触都会反应很大地推开我。似乎特别喜欢我的声音,但不愿意承认,坚持是我的误会。半强迫地让他舔,他也做了,可做完又跟生气一样一声不吭地走了。”说着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地皱眉,“与我的地位相距悬殊,没什么钱,做着一份又累又没前途的工作……胃口很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耐心地等待周及雨的反馈,可等了半天都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抬头看过去,只见他唇角带着奇怪的微笑,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走神了。   指尖的敲击静止下来,我打量着他,冷声问:“很好笑吗?”   因为骤然冰冷下来的气氛,猛然回神的心理医生慌张地看向我:“抱歉,我不是笑话您的意思。”他做着不知真假的解释,“您的描述,让我想起了从前认识的人。那个人……对自己喜欢的对象反而会很冷漠。我问过他原因,对方说……自己太紧张了,紧张到连表情和语气都失去控制。”   “一被碰触脑袋就什么也不剩了,只是维持住不要像西瓜虫那样蜷缩身体,就已经拼尽全力。所以避免说话,避免碰触,甚至避免眼神的接触。看起来就跟讨厌才远离一样,实际上正好相反。” 第13章 你的身上,好臭   周及雨道:“心理学上将这种口是心非,称为‘反向形成的防御机制’。因为太过喜欢而紧张、焦虑,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对方越靠近越了解真实的自己就会开始讨厌,所以只好伪装成冷漠的样子,来保护自身不被伤害。”   冷漠是大脑开启的……防御机制?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古怪的性格,纪晨风当年到底是怎么和初恋在一起的,全靠心灵感应吗?   “对方是你……”我猜测道,“前任?”   如果只是寻常认识的人,那他刚才笑得也太恶心了。不是以前的男人,应该也是暗恋过的人。   周及雨点了点头:“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起时年龄很小,分开时我二十岁,他也不过十九。”   又是青梅竹马。周及雨的话让我想到了纪晨风的那位初恋。记忆有些模糊,但对方好像也姓周来着。周玉?还是周钰?毕竟是三年前的一扫而过,记不清了。   “为什么分手?”可能是对方的前任与纪晨风有诸多相似的关系,让我起了难得的好奇心。   周及雨显然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脸上闪过一闪而逝的痛楚。但只是须臾,那表情又从他脸上消失,变成一贯的温和。   “我们虽然认识很久,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两年。这两年……让我明白很多道理。他很好,但我想要更好的。”他说这话时,笑容也好,语气也好,没有任何愧疚的成分,“所以我抛弃了他。不,应该说,我抛弃了过去的一切。”   虽然一开始觉得这家伙自作聪明的样子很让人恼火,但认准目标就拼命往上爬的这份冲劲儿,和毫不避讳过去无耻行径的这份坦荡,倒也挺让人欣赏的。   “如果糟糕,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甚在意道。   周及雨默然片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想要让对方迷恋自己,彻底上瘾,当然不是难事。观察他的言行,投其所好,再一点点从弱点开始攻破,非常容易。我来教您吧……”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直到晚上七点,纪晨风仍然没有回我。   一个人去了订好的餐厅。经理做到他这个位置,已经十分会察言观色,兴许是从我的脸色和周身气压上感觉到什么,一声不吭地就将桌上的玫瑰花撤了。   牛排的火候控制得很好,但咬在嘴里却没有留下多少鲜嫩的印象。只是完成任务般,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   时间过得尤其慢,一次次拿出手机确认,到最后用完餐也不过才八点。   买完单往停车库走,却忘了车停在哪里。绕了两圈才凭借零星的记忆找到,到这时,怒火已经达到顶点。一脚踹在车门上,不够,又踹了第二脚、第三脚。   车辆发出刺耳的警报,车灯也开始闪烁。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以为我是哪里来的疯子。   发泄了浑身的力气,保安也姗姗赶到。   “别动,你干什么呢!”   喘息着,我一振西装衣襟,给他们看了挂在指间的车钥匙,随后当着众人的面拉开车门扬长而去。   一路狂飙上了高速,看到慢吞吞的车就不顺眼,一辆辆加油门超了过去。到渔人码头时,不过才用了半小时。   车停在路边,手肘支在降下的窗框上,吞吐着电子烟。李叔排挡依然冷清,不见纪晨风的踪影,只有严善华在招呼客人。   犹豫了会儿,还是拿出手机拨通纪晨风的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声音却很陌生。   “喂?”   确定没有拨错,我才不客气地开口:“你是谁?纪晨风呢?”   对面的男声道:“纪医生在做手术,您找他什么事?我等会儿让他给您回过去。”   六点就该下班了,但现在还在做手术,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回我吗?   “没事。”   烧着体内脏器的汹涌火焰熄灭了一些。我挂了电话,再次发动引擎,只是停留了五分钟,又开车回了家。   周及雨说,要想猎到最美味的猎物,就必须成为最有耐心的猎人。   那就再等等吧。   起床第一件事,先看了手机。   本以为醒来就会看到纪晨风的回复信息,最起码,也会问一下电话的事。结果一夜过去什么也没有,聊天栏干干净净,就和昨天入睡时一样。   将手机扔到一边,在心里骂了许多脏话。   顶着糟糕的脸色去了艾丽娅,正好遇到阿吉的经纪人蔡聪聪在许汐办公室聊公事。   只是与我打了个招呼,对方便继续与许汐谈论之前的话题:“母公司那边是说他没有嗑药史的,那小子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在酒吧被下药。但真相是什么,谁知道啊。”他强硬道,“反正亏不能我们一家吃尽,要是他们那边不打算负责,那以后大不了别合作了。”   看来阿吉的事还没掰扯清楚。   “损失我们一家,他们还有千千万万家,他们难道会在乎吗?”许汐很轻地叹了口气。   蔡聪聪原本还颇有底气,听到这里一泄如注,也跟着叹气:“外模太坑了,真想多签点国内的模特。幸好上次的客户挺理解我们,同意换模特改拍摄时间了,但是选中了卢岁。那小子,脾气太差了,我可能镇不住。”   “卢岁确实,外形好,业务能力也不差,就是那脾气,跟仙人掌一样。”   “需要找个镇得住的。”   “是啊,需要找个……”   办公室诡异地安静下来。光明正大听着他们谈话的我感到奇怪,从手机里抬起头,就见许汐和蔡聪聪两人一同望着我,目光炯炯。   我皱了皱眉:“怎么?”   许汐笑着走到我身后,殷勤替我按着肩道:“是这样的,客户是禾子时装……”   郑解元的父母在他十三四岁时就离婚了,郑母辛禾子中年创业,成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现如今虽不能比肩郑父的商业帝国,但也算是事业有成。   之前因为郑解元的关系,我与这位辛阿姨见过两面,算是有些交情。   “以你的身份,在旁边坐着应该就能镇住场子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卢岁哪怕耍些小脾气,对方也不会真的发飙给我们难看的。”   原来在打这样的算盘。   好歹也是在艾丽娅挂了“经理”头衔的,卖个人情给她,也没什么不妥。   “只此一次。”我伸出食指。   “好的,宝贝儿。”   许汐欢呼着从后面抱住我,长长的黑色卷发蒙住我的头脸,呼吸间全是浓烈的女士香水的味道。   是寻常女人的香味。但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接触,竟然觉得陌生到难以接受。太浓郁了,鼻子感觉都要废掉了。   午餐是与许汐一起吃的,单方面听她说了许多与莫妮卡还有三只猫的事。   走时,她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又没睡好,看起来很疲惫,胃口也不好。   我知道她在担心我,然而我的烦恼她帮不上忙。敷衍了两句,我开着车离去。本来要回公寓,结果在经过十字路口前,临时改变了主意,改换车道朝着宠物医院的方向驶去。   周及雨说得轻巧。游刃有余的猎人,必定有许多备选的猎物。可我只有纪晨风一个,他如果不进我的套,一切假设都是白搭。   进门第一件事,去看三号诊室,纪晨风不在那里。   我来到前台:“纪医生在吗?”   前台护士已经认识我,指了指小办公室的方向道:“您来看小乌龟的吗?纪医生在办公室休息呢,您要不要……”   她还没说完,我就迈着大步往纪晨风的办公室走去。   差点忘了还有只小王八。那就说自己是来看乌龟的吧。   没有敲门,直接拧开把手推开了门。还没到下午上班的时间,纪晨风躺在一张躺椅上,睡得很熟,身上趴着一只上次视频里看到的单眼白猫。   见到陌生人,白猫娇柔地喵了一声,无声跃到地上,擦着我腿边出去了。纪晨风也被这动静惊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我反手关上门,落了锁。   侧着脑袋睡觉的关系,纪晨风一边脸上被压出了红印子。   “……桑念?”仿佛还没有完全清醒,叫我名字的声音格外含糊。   用寻常音量说话时,在某几个特别的音上,他的吐字会有些怪异。而如果是这样的轻声呢喃,更是会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变得黏黏糊糊。   只是听一次,耳朵都跟要黏住了一样。舌头分明就很灵活,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抱歉,吵醒你了。”看了眼玻璃缸里缩着脑袋的中华草龟,我说,“我来看看小草。”   他静静注视我半晌,应该是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到我不是他的幻觉,连忙要起身,被我上前按住了。   “不用起来,继续睡吧,我过会儿就走。”   他以坐着的姿势仰头看着我:“要带它走吗?”   身体抵在身后的办公桌上,我闻言笑道:“不走,你忘了吗?我家在准备装修。因为之前被狗咬了,所以一直耽搁着。这几天伤口愈合,也该动工了。”   到时就住到酒店去吧,这样就算和纪晨风在一起,也不怕许汐、唐必安他们突然找来我的公寓。   不过离这里或者纪晨风家近一些的,似乎都没有什么五星级酒店,这点让人很头疼。   “那天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这些天也不联系,是生气了吗?”一直按在肩膀上的手抬起,拇指轻抚着纪晨风脸侧的红印,视线怎样也不能从他的唇上移开,等回过神,指尖不自觉探进去了一些。   纪晨风偏了偏头,避开了我的纠缠。   “没有。”   真的是喜欢不是讨厌吗?周及雨要是敢骗我,就死定了。   “那是……在害羞吗?”手指落到后颈,那块地方迅速地开始发烫,白色的灯光下,从正面甚至可以看到透出肌肤的一点粉色。   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我的表现确实有些差劲,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补救。   “很累吗?放松一下吧。”我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对他的耳朵呼气的同时,手指准确落到了他的裤腰带上。   嘴是绝没有可能越过的障碍,但手姑且可以借他用一下。在狭小的,随时都会有人进入的办公室偷情,要是被人听到奇怪的声音,他的脸色应该会很精彩吧。   “你的身上……”耳边的呼吸陡然一沉,纪晨风一把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的动作,力道大到甚至让我的骨头都隐隐作痛。想要抽离,也不被允许。   搞什么?   纪晨风的上半身往后倾斜了一点,得以与我对视。   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语气比往常还要冷冽几分。   “你的身上,好臭。” 第14章 对你不存在戏弄的心思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认真到仿佛我的身上真有个巨大的恶臭源。   疑惑捏住西装外套闻了闻,明显的女士香水的味道。应该是上午从许汐身上蹭到的,经过几个小时的挥发,已由最初的浓烈转为淡雅。臭味难道就是指这个吗?   狗鼻子。   “哦,这个。”我笑着解释,“是不小心蹭到的。不喜欢的话,我把外套脱掉吧?”   纪晨风良久地看着我,松开了力道。   我直起腰,将西装外套脱在了办公桌上,顺便解开了自己的衬衫袖扣。   “你……为什么突然又出现?不是已经拒绝了吗?”   解扣子的动作微微停顿。拒绝?是指这两天不联系、不回消息的态度已经是他在“拒绝”我了吗?   我被拒绝了?开什么玩笑。   这家伙……性格扭曲也要有个度吧。把头埋下去,像狗舔肉骨头一样舔我的时候,可没见他多不情愿。怎么,只是过了两天,身为男同性恋的自尊心就发作了吗?   “那天我可没有强迫你……”   “因为拒绝了见面的信,以为你不会见我了,结果突然就出现了,还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那天晚上确实是我自愿的,是我个人的报恩行为,把你当做恩人才会那样,可你好像……只是把我当做无聊时的消遣。”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与我平视:“三十万会尽快还给你的,请不要再戏弄我了,桑先生。”   这是纪晨风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用他一贯平静的表情,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波动。然而这短短百来字的陈述,却好比从天而降的原子弹,直接在我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你怎么……”为什么会知道三十万的事?严善华说的吗?那女人不是说什么也没告诉他吗?还有那见鬼的信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话要问他,怕他知道三十万,也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可大概是大脑一时接收到太多讯息的关系,变得很难组织语言,只是徒劳地抓住他的胳膊,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不可以。   我不可以失去现在的一切。   虽然本该是他的,但已经给我了,就应该是我的。什么也没有付出的人,凭什么就可以得到一切?不会还给他的,绝对不会。   抓着他的手越来越紧,混乱的大脑开始被暴力情绪控制,甚至思考起了用角落的玻璃缸袭击对方的可能。   反正,桑正白会搞定的。像三年前那样,我不是也什么事没有吗……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逐渐失控的想法,叫我骤然回神。   “纪医生,有只小泰迪情况不太好,你快点过来看一下。”   纪晨风看了眼关住的门,回道:“就来。”   一点点将我的手拨离,原子弹爆炸后,他没有要管伤亡情况的意思,什么话也没留,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门开了又关,室内一片寂静,我靠坐在办公桌上,短短几秒钟,不止掌心,连后背都被冰冷的汗水覆盖。   妈的,差点就成杀人犯了。   “真是疯了……”受不了地捂住脸,咬牙呼吸着,后怕着,直到恐惧褪去,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将折起的袖口抚平,重新扣上扣子,再穿上西装外套。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拉开门,穿过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宠物医院。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将刚刚取下的,夹在雨刮器上的罚单揉皱,我压抑着怒火质问电话那头的严善华,“为什么他知道那三十万是我给的?还有信,什么信?”   “我……我真的没跟他说过你的任何事。”严善华颤颤巍巍地保证,“我绝对没提过你的名字。”   纸团被我握进拳头里,胳膊用力砸在车窗上,我低吼着:“那为什么他知道是我?你以为你养大了他桑正白就会放过你吗?你少他妈做梦了!我一旦暴露,你也得跟着一起死!”   “小念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我发誓我肯定没跟他透露过你的事。那个信是这样的,每次还钱,晨风都会在信封里夹一封给你的信,我怕你看到不高兴,就每次都会拿掉……”   但没有回应,她又怕纪晨风会怀疑。因此每次还完钱,都会在我公寓楼下的礼品店里,买一张贺卡,请老板随便写一句话带回去。就这样骗了纪晨风三年。   “顺利植入人工耳蜗后,他就一直想要亲自感谢你。但我跟他说你是我以前的老主顾,借钱不为了别的,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好不要打扰你。他相信了,之后也没怎么提。我以为他放弃了,可几个月前,他毕业找到了实习的工作,突然又在信里提出想要见你……”   严善华当然不可能让他见我,为了彻底打消纪晨风的念头,当日便退回了信,也没再给他贺卡做安慰剂。   随后,纪晨风好像彻底打消了见我的念头,或者说被打击到了,不再给我写信,只是老老实实地还钱。   怪不得他今天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原来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这女人,自作聪明什么?   “那些信呢?”我问。   “在……在家里,我放好了,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找时间给我。”我厉声警告严善华,“别再做多余的事。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给我闭嘴,我好过了,你才能好过。”   丢了电话,在车里坐了许久,电子烟已经无法缓解心头的烦躁,于是驱车去了之前经常去的酒吧。   虽然还没开始营业,但因为是大客户,时间也就不再重要。老板亲自招待了我,拿出之前在他这里存的酒,一杯杯替我倒着。   改掉一个习惯很难,但改回来要容易得多。   烈酒入喉,没什么难以下咽的感觉,就那么非常滑順地沿着食管落进了胃里,很快身体就热了起来。   怎么结束的记不清了,如何回家的也没什么印象。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我躺在公寓的大床上,手机好好放在床头,外套放在床尾,头疼得像是只熟透了的西瓜——随时随地都要炸开。   手机里有酒吧老板发来的信息,说是车给我停在车库了,车钥匙在茶几上,后头还附了张停车位的照片。   与纪晨风的聊天记录仍旧停留在几天前,似乎真的不打算再理我的样子。   虽然我不是个有耐心的猎人,但想从我这里逃跑,没那么容易……   斟酌着在聊天框内输入文字,改了又改,删了又加,最后汇成一句。   【我对你,不存在戏弄的心思。】   盯着手机上的字句,一遍遍重复默念,确定语气应该足够真诚,才将它发出去。   几乎是下一秒,唐必安的电话就打了个过来。   紧绷到差点断掉的心神在接起电话时全都化作了对他的怒火:“找死吗?”   唐必安静了静,怯怯道:“少爷,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有施老爷子的告别式?我等会儿就来接你了,你不是还没起来吧?”   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解着衬衫扣下床,我往浴室走去:“知道了,会准时下楼的,别再打电话了。”说完粗暴地挂了电话。   “你的脸色怎么回事?”桑正白有多嫌弃我,眉头皱得就有多紧。   虽然洗了澡,喷了绝对能盖住酒气的男士香水,但因为长时间的失眠,加上宿醉的关系,我眼下的青黛恐怕唯有用化妆品才能遮住。   “有些不舒服。”我垂着眼道。   “不舒服?”桑正白发出根本不信的冷哼,“既然不舒服,吊唁完你就回去休息吧,之后的斋饭也不用去了。”   大脑一侧的神经间或跳动着,随之就会升起一股尖锐的疼痛。我确实不舒服,所以就算明白他是为了不让我在人前丢脸才这么说的,也没有反驳他的提议。   “桑正白、桑念父子到!”   说话间,已经轮到我们吊唁,桑正白收回视线,大步往礼堂内走去。   我跟在他后头,一如小时候那样。唯一区别,可能在于我已经没那么急切想要追上他了。   司仪递上香,我与桑正白三鞠躬后,相继上前将香插入香炉。   “节哀顺变,老爷子没了,你更要保重身体啊。”桑正白握住施家长子的手,说了几句劝慰的话。   施家一众直系披麻戴孝,不论真情假意,至少看上去都挺伤心的。   我安静站在桑正白后侧,想象自己是一只被他牵在身后的狗——只要乖巧地听主人安排就够了,别的都和我没关系。   不动声色地看向施家直系队伍的末尾,从刚才开始,就能感觉到一道阴森的视线纠缠着我不放,明目张胆地用眼睛剐着我的皮肉,非常不爽。   披着白麻衣,头上扎着白布的年轻男人直直迎向我的目光。浓黑的眉毛与厚嘴唇同照片上的施老爷子简直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一家的。原本还算英俊的面貌,被额角延伸到颧骨的一道长疤破坏殆尽,让他显出几分狰狞。   哦,原来是施皓啊。我就想,谁这么恨我。   无惧于对方阴鸷的眼神,藏在桑正白身后,在施老爷子巨大的遗像前,我对他的孙子无声吐出三个字。   “狗东西。” 第15章 我是他的救赎   面对我的挑衅,施皓眸色一狞,踏步就要上前。   我大大方方不躲也不闪,看他敢不敢过来。   果然,他不敢。   踏出的那一步便止于一步。施皓也没那么傻,这毕竟是施老爷子的灵堂,要是他敢闹事,他爸的那些叔伯兄弟就敢把他踢出族谱永远流放。   狠狠瞪着我,他不甘不愿收回了脚,脸色黑得跟炭似的。   与施皓的过节,说起来有些复杂。追根究底,和他有过节的不是我,而是郑解元。   施皓的出生并不光彩,妈妈是小三上位,当年挺着大肚子逼走了正宫。而这位正宫好巧不巧,正是郑解元的大姨。   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谁对自己亲人不好,谁就是大坏蛋。因此就算两家在郑解元还没出生时就解除了姻亲关系,郑解元仍然在从小的耳闻目染中,对施家、对施皓有了一套自己的看法。   “你就是那个贱人生的儿子啊?”这是七岁的郑解元见到施皓后,用童稚的声音问出的第一句话。仇怨就此结下。   两人因为年龄相当,被送到了同一所12年制国际学校就读。随后就跟烂俗的八点档剧情一样,一开始就成了水火不容的状态,彻底将上一辈的恩怨延续到了下一辈。   本来他们交恶,只是他们两家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施皓那个狗东西像是得了狂犬病,不仅是郑解元,连和郑解元交好的也不放过,最后连我也咬了。   虽然过了三年,但那晚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   那是郑解元的22岁生日,请了一帮他的朋友去酒吧狂欢,其中就有我。   因为严善华和纪晨风的关系,当时我有些心烦意乱,整晚都在喝酒,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喝到后半夜意识都有些模糊,靠在卡座上休息时,听到了郑解元的咒骂声。   就是这样巧,虹市酒吧那么多,郑解元和施皓偏偏选中了同一家。施皓那天带着人也要包场,听到有人捷足先登本来都走了,结果就看到了一生宿敌郑解元。   跟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两方人马很快发生摩擦,你来我往地放着狠话。   音乐停了,灯球仍旧转动着发出耀眼的白光。眼看要打起来,想到桑正白如果知道我也有参与,说不定又会叫我过去训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站起身,准备把郑解元拉走。   “怎么,这就要逃了?”施皓显然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看我拉住郑解元,脸上的表情越发嚣张。   “谁他妈逃了?”郑解元撸起袖子就要开干。   我挡在他与施皓之间,沉下脸道:“够了,施皓。”   桑家和施家好歹也是合作伙伴,我以为施皓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看在桑正白的面子上就此作罢。但施皓这家伙,可能真的是个蠢货吧,完全没有理会我的用心,甚至将矛头对准我捅了过来。   “干什么,真把自己当老大了吗?你少他妈命令我。”施皓嗤笑道,“郑解元愿意当你的狗,我可不愿意。”   这句话彻底将郑解元点燃,他张牙舞爪地想要越过我去够施皓:“你说谁狗呢!你他妈才是狗,你妈就是千人睡万人睡的母狗,你以为被施家认回去就真是少爷了?屁!你和你妈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抓住他。”我偏过头,给了身后那些狐朋1、2、3一个眼神,让他们控制住郑解元,不要让他再瞎叫唤。   施皓这时候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身世永远是他不愿被人提及的痛点,郑解元在这么多人面前戳他痛处,这晚注定不可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他看郑解元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块肉,一块鲜血淋漓,即将被他这台绞肉机绞得稀碎的肉。   一个两个……就不能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发疯吗?按着他前胸,我阻止他继续往前。   他凶狠地朝我低吼:“让开!”   “别再往前了,我怕你不好收场。”我警告他。   “操!”施皓瞪着我,点了点头,“好。”面孔扭曲着,他却在这种情况下笑了起来。   我皱起眉,被他笑得很不适。   “那老子就连你一块儿揍!”他突然将脸凑到我跟前,用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充满做作地说道,“听和你上过床的女人说,你身上有被烟烫过的痕迹,背上、腰上、屁股上,是小时候被保姆虐待的吗?真可怜。你知道我们在背后怎么议论你吗?”   “我妈再不好,也比你们这两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好。”   酒精上头,记忆变得断断续续,等回过神的时候,四周都是吵死人的尖叫。我把施皓按在地上,一手掐着他脖子,另一手高高扬起,握着只剩一半的玻璃酒瓶。   施皓脸上酒、血相交,一道狰狞的血痕自额头延伸到他的眼角。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却还在笑。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鲜血顺着咧开的唇角渗进去,染红了他的齿缝。   死吧。   去死吧。   都去死吧!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没有恐惧和犹豫,全是愤怒的杀意。   锋利的那端对准脖颈,众目睽睽之下,酒瓶朝着施皓插了下去,结果在只剩两厘米的地方,被身后扑过来的郑解元阻止了。   紧紧握住我的胳膊,将我从施皓身上拖走,郑解元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很不真切。   “松开!松开桑念!”过了许久,才渐渐听懂他在喊什么。   半个酒瓶从手指间跌落,警察这时冲了进来。   被按在地上,反铐住双手,押进警车。那一个晚上,我和郑解元是在警局度过的。   为了这件事,桑正白亲自出马去找了施老爷子。两个人做了一番谈判,具体不知道怎么谈的,但第二天一早我和郑解元就都被放了。没多久,施皓也被送到了国外。   对外,只说施皓挑衅,我为了维护郑解元才冲动动手。但只有我知道,不是。就像被戳到痛处变成疯狗的施皓,我也是因为被戳到了不能碰触的溃烂伤口,剧痛之下发了狂。   “好了,你回去吧。”   吊唁仪式一结束,桑正白便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好像我再多呆一分钟,就会有人不识相地上前让他介绍下我这个儿子。   从礼堂大步离开,往停车场的路上就松开了领带。   唐必安在打瞌睡,被我突然拍窗的动静惊醒,抚着胸口开了车锁。   “这么快啊?现在要去哪里?酒店吗?”   “回去。”我在后排落座,将领带丢到一旁,又解开了两粒扣子,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点。   “啊?哦……好。”唐必安不住透过后视镜观察我的表情,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我的样子讨嫌又烦人。   一脚踹上椅背,我冷冷道:“看前面,给我好好开车。”   唐必安赶忙移开视线,之后一路都不敢再跟我说话。   目送唐必安的车消失在转角,我没有上楼,而是直接拉开了车库里一辆红色跑车的车门,驾驶它再次上了路。   穿过繁荣的市中心,在江的另一边有片低矮的城中村。因为住着这个城市的贫穷之人,环境又十分脏乱差,被人称为虹市的“贫民窟”。   这片破旧的棚户区,住着三教九流,藏着蛇虫鼠蚁。它就像是这座城市的牛皮癣,铲不掉,治不好,便只能放任自流,随它野蛮生长。   这就是纪晨风从小长大的地方。   将车停在长阶下,没有监控也没有人烟的荒凉路边。   可能会被小偷砸玻璃,但我并不在乎。   插着口袋,一级一级往上走,直到走到阶梯的尽头。狭窄的过道上堆满了杂物,靠阶梯的那间屋算是一排房门前最干净的了,只摆放着一张简易的小方桌,上头倒扣着两把更小的板凳。   刀与砧板的碰撞声从单薄的门板里泄露出来,虽然才五点,但屋子的主人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   没有门铃,只能忍着恶心敲了敲看起来并不怎么干净的门板。   “谁啊?”   蓝色的铁门吱丫着从里面被推开,严善华手上戴着袖套,身上穿着围裙,从门里探出头。   见到我,她不敢置信般睁了睁眼。   “小念……”   “信呢?”我开门见山。   她反应过来,马上转身进了屋:“哦,哦哦。等等,我找给你。”   迈进昏暗的室内,一进门,右手边就是狭小到只能容一人转身的厨房,左手边是对称的,狭小到只能容一人使用的浴室。再往里,是拥挤又逼仄,铺着榻榻米的客厅兼餐厅。   没有多余的地方摆放椅子,地上只有一张小小的矮桌。客厅中央的位置装了两片帘子,靠阳台的一块地方叠放着枕头和被子,似乎帘子一拉,就能再兼具卧室的功能。沿着客厅往里还有一扇门,应该是另一间卧室。   严善华钻进这间卧室里,很快拿着一叠东西出来。   “就是这个!”她将厚厚一只信封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了,在她面前席地而坐,抽出信一封封看起来。   纪晨风的字迹端正漂亮,撇捺之间透着冷锐锋芒,和他的人倒是很相衬。   信里大多是一些感谢的话语,夹着无聊的日常。谈论天气,谈论学业,偶尔也会告诉我新听到的奇妙声音。   光是看文字,好像就能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姿势怎样的表情,在这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写下这些信的。   我让他重新听到了声音。   我是他的救赎。   哈,早知道他是这样看待我的,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接近他?只要勾勾手指,他恐怕就会匍匐着来到我身边了。   信有些多,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也忘了时间。   “小念,那个……”严善华跪坐在我身边,一脸为难,“晨风要下班了,你再不走,怕是要跟他撞上。”   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六点了。   将信塞回信封,还给严善华,我冲她笑了笑:“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我为什么要避着他呢?”   严善华愣怔地接过信封,双唇嗫嚅着:“那……那你要留下来……留下来吃饭吗?”   脏兮兮的厨房,充满霉味的空气,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食材,怎么可能吃得下?   想是这样想,但我还是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   “嗯,麻烦你,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了。”   灰蒙蒙的双眼一亮,严善华喜出望外地起身:“不麻烦不麻烦,我……我这就去做饭!”   听着厨房里复又响起嘈杂的锅碗瓢盆声,我支着下巴,再次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空间。   墙上挂着不少照片,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其中有张纪晨风小时候的,脸上绽着腼腆的笑,紧挨着靠坐在床头的消瘦男人。   男人一脸病容,面色枯槁,应该……就是严善华那个倒霉老公纪韦了。   被一板砖拍成重伤后,纪韦昏迷了将近一年,以为再也醒不来了,突然就醒了。严善华为了照顾他只能从桑家离职,之后,我就被交给了新的保姆照顾。   经过艰难的复建,纪韦虽然恢复了语言能力,但却再也没有站起来,只能终日瘫在床上。纪晨风八岁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男人死在了一场感冒上——常年卧床让他身体孱弱,导致小小的病毒就能夺走他的命。   至此,他走完了苦难的、毫无意义的一生。   要我说,死得太晚了。早点死,说不准严善华和纪晨风的日子还能好过点。   “小念,我……我出去买两个凉菜,你坐着等我一会儿啊。”   只听到那老旧的铁门又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呻吟,甚至来不及叫严善华别瞎忙活了,门就再次关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又脏又小,但无论光线还是温度都催人欲睡。   也可能是宿醉未醒,趴在矮桌上,我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半小时,或者更久,纪晨风他家那破门又开始发出崎岖的呻吟。以为是严善华回来了,只是皱了皱眉继续睡,没有当一回事,直到听到更沉也更疾的脚步来到我面前。   睡意朦胧地抬起头,就见纪晨风呼吸略喘,一脸诧异地盯着我。   “你怎么会……在我家?”   看来他也被门外那道长到过分的“天梯”折磨得够呛。   撑着脑袋,我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笑道:“因为没地方去,只能来你家吃饭啊。” 第16章 要进来坐坐吗   矮桌挤两个人尚可,三个人就实在有些勉强。桌面只是摆四个菜就满了,饭碗唯有端在手里。   四个菜里,两个是严善华特地出门买的凉菜,烧鸡和酱牛肉;两个是现炒的家常菜,黄瓜和鱼。如果我没有突然到访,这炒黄瓜和红烧鱼估计就是他们今晚的晚餐了。   真寒酸。   从进这个家开始,处处透着寒酸。筷子上沾着奇怪的颜色,盛饭的碗是缺了口的,矮桌下的三双腿无处安放,只能难受地盘起。唯一可以称得上优点的,大概就是“寂静”吧。   夜幕降临,鸟儿归巢,这片破落的住宅区失去最后一点活力,耳边除了筷子与碗碟发出的磕碰声,以及墙上的时钟行走声,再也没有其它动静。屋外的街道小巷都像是睡着了,明明是在城市里,却完全听不到属于城市的噪音。   “小……桑先生,你吃,多吃点。”严善华夹了一块烧鸡在我碗里。   完全不给面子,纪晨风对我的印象会变差吧?   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才最终将那块鸡放进嘴里。完全嚼不动皮,肉又很柴,还有股恶心的油臭味道……简直比不用水干吞药还要让人难以下咽。   努力咀嚼着,看向纪晨风,他手里那碗原本堆得跟小山似的白米饭竟然只剩半碗了。   吃这样的食物也能长得这么高大,他应该是那种没有菜只吃白饭也觉得香的人吧?真是意外地好养活。   “纪医生,我问过阿姨了,她说她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钱是我借给你们的?”放下几乎没有动的米饭,我的用餐宣告结束。   严善华略有些紧张地看看我又看看纪晨风,缩着脖子不敢插嘴。   纪晨风扒饭的动作略有停顿,咽下嘴里的饭后才回答我的问题。   “看到的。”   “看到的?”我皱了皱眉,还想继续追问,严善华已经忍不住开了口,“你哪儿看到的?看到什么了?”   见纪晨风专心地吃着饭,我瞪向严善华,示意她闭嘴。女人一怔,顺利接收到我的讯息,抿了抿唇,低头不再做声。   “做完手术那天,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看到他说三十万不用还。”纪晨风说到这里抬头看过来,“既不是我们家的亲戚,也不是我的朋友,那就只能是债主了。”   做完手术……那不就是三年前吗?竟然那么早就已经暴露了。   先前做了诸多猜测,甚至想过是不是这家伙鬼心眼多,跟踪了严善华。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满脑子只有食物的小宝宝,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吃完了饭,严善华起身收拾碗筷,留我和纪晨风两人在小小的客厅里。   纪晨风坐在我的对面,他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地看着他。两人相顾片刻,他忽然撑着矮桌作势要站起来。   “喝茶吗?”   “不喝。”   他又坐回来,再次陷入沉默。   “你很紧张吗?”手肘撑着桌面,上半身缓缓欺近对方,我在一个有些暧昧的距离停下。   他第一时间不是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先去看了不断传出水声的厨房。   存着些故意的成分,我并没有刻意放低音量:“你妈妈还不知道吧,你喜欢男人……”   双唇被干燥火烫的手掌牢牢捂住,纪晨风向来平淡无波的双眼闪过一丝焦灼。   “拜托。”似请求,又似喟叹。   鼻间可以闻到极淡的消毒水气息,应该是讨厌的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闻多了大脑好像都要被刺激得战栗起来。   总觉得……身体是不是记住了那晚的感觉,有点食髓知味?现在一和他独处,整个人就会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   廉价的香味、粗糙的手掌、相同的性别,无论是单独还是组合在一起,除了厌恶,心里再没有别的想法。可如果前提加上“纪晨风”这个选项,所有的一切就会变成让人晕头转向的催情剂。   虽然穿得不是紧身裤,但如果此时此刻站起来,一定会被发现吧——发现我自说自话就顶起了帐篷。   本来是想捉弄他的,可似乎最后尴尬的只有我。   往后退开,我清了清嗓子道:“给我倒杯茶吧。”   纪晨风似乎是松了口气:“稍等。”说着,迅速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盘着腿,双手撑在身后,我仰头望着头顶泛黄的天花板,数着暖黄色吸顶灯里的小虫尸体,拼弃杂念,等着消肿。   “晨风,你来看看,好像又堵了,水都下不去……”   “我看看……”   厨房静了片刻,纪晨风卷着袖子出来。   “你再等一下。”   路过我时,他匆匆说了句话就蹲到阳台上翻找起来。没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钢丝模样的东西又回了厨房。   我站起身,也跟了过去。   厨房面积小,纪晨风在里头,严善华就必须出来。   “老房子,下水道太窄了,一天到晚堵。”见我来了,她主动让开位置,讪笑着同我解释。   我斜倚在门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纪晨风颀长挺拔的背影。   整洁的衬衫溅上污水,胳膊上的肌肉紧绷着,不用触摸,哪怕肉眼也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   厨房狭小窒闷,管道可能也确实堵得厉害,最后纪晨风忙活了半天才疏通完毕,后背的衣料都显现出汗水的痕迹。   冲洗双手,将通下水道的器具重新卷好,他回头看到我,愣了下,随即低头扫视了眼自己的衣服。   似乎是觉得太失礼了,他提出请求道:“能再等一下吗?我想先洗个澡。”   等了一次两次,再等多一些也没有差。   “当然。”我直接让开了路。   严善华忙道:“我去给你拿衣服!”   不想和严善华单独相处,纪晨风洗澡期间,我穿了双看起来像是纪晨风的拖鞋,到外面走廊上吹风。   夜风寒凉但不刺骨,整座贫民窟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从高处望出去,能瞧见远处的霓虹幻影,也能看到近处的幽暗死寂。   抽着电子烟,严善华忽然出来,将一杯热茶摆在了我身前的小桌子上。   “这是……大麦茶,补气的,不会睡不着的。”   我的脸色已经差到一眼就看出来需要补气的程度了吗?   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呼出一口白烟,我问:“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吗?”   确实,纪晨风拜托了我,可我没有答应啊。   “同……”笑容凝固在唇边,严善华毫无防备,瞪着眼,张着嘴,接受了我这擎天一击。   对于一个思想守旧的农村妇女来说,这辈子她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交换了我和纪晨风。男人喜欢男人,她怕是想破脑袋都没想过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吧。   含着一点笑意,我充满恶意地道:“干嘛这副表情,又不是亲生的,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以后生不生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资格管他吗?”   严善华紧紧攥住胸前的衣服,像是随时随地要喘不过气了。   “我……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一个偷来的孩子,是不是同性恋有什么重要的?难道她还想帮他成家立业,以后儿孙绕膝吗?   想得可真美,这世上的美梦,都快让严善华一个人做光了。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缓缓靠近她,我用气音在她耳边道,“所有事。”   严善华的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恐惧。   这时,半开的蓝色铁门内传出浴室门被推开的声响,纪晨风先是往里头走了几步,又转身朝门口走来。   铁门缓缓朝外打开,纪晨风穿着一件短袖白T,顶着半干的头发出现在我和严善华面前。   握着门把,他看了眼桌上的大麦茶,一句话没说就再次回了屋里。   怪胎。   心里腹诽着,将电子烟塞回口袋,我对严善华表示自己要走了,进屋里去换了鞋。   “走了吗?”背后响起纪晨风声音。   穿好鞋,回头看去,目光触及他耳廓上的黑色仪器,突然意识到他方才返回屋里应该是去戴人工耳蜗的,毕竟这东西可不防水。   “你难道要留我过夜吗?”我笑着问他。   “你会住不惯吧,这里。”没有被我轻佻的态度唬住,他回身从衣帽架上拿了件薄毛衣外套,边穿边道,“外面太暗了,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与他前后出了门。   严善华还站在原地,见我要走了,没有挽留,只是笑容稍显僵硬地互道再见后,目送我们离开。   没有路灯确实很黑,不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根本看不清眼下的阶梯。   错开一个身位的距离,纪晨风走在我的前头,拿着手机的手朝我这边倾斜过来,照亮了我脚底的一小块区域。虽然光线微弱,但也不算全然无用。   “你还在生气吗?”   如果把他从这里推下去,他的脖子应该会摔断吧。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纪晨风问。   非常远的地方,可以听到隐隐的狗叫,除此之外,冗长黑暗的阶梯上只有我和纪晨风两个人的说话声。   “再不确认,我可要连睡觉都睡不好了。”抬手捏住他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晃眼的后颈,轻轻地揉捏,“装作不认识你,就是怕你把我当做恩人啊。纪医生,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   仿佛能摸到细小的鸡皮疙瘩成片地占据后颈,纪晨风抬了抬手,快走几步逃离了我的“魔掌”。   立在下头的台阶上,他微微偏过脸,眉心轻拧:“请不要没经过我同意就碰我。”   总有一天,让你哭着求我碰你。   “okok。”举起手,我作投降状。   长阶终有尽头,快到底的时候,纪晨风忽地停下脚步,随后以一种熟练又迅猛的奔跑姿态冲下阶梯,向我的跑车而去。   “喂!”   这时我才看到,有两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凑在我的车旁,不知道是偷东西还是刮车漆。   听到纪晨风的怒喊,两个小孩一丝犹豫也没有,拔腿就跑,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纪晨风追了两步,回头看了看我,放弃了。走近了,发现地上都是碎玻璃,副驾驶座的车窗被砸了。   穷鬼小杂种。   不紧不慢走到纪晨风身边,那两个身影一会儿工夫就靠着复杂的地形跑没了影。天这么暗,又没有监控,应该是找不到了。   纪晨风检查了下破损的车窗,让我确认有没有少财务,说着就要拨打报警电话。   我忙按下他的手:“这点小事不用报警了,多麻烦。车里没有钱,几个小鬼,抓到了又能关几天?”   纪晨风像是不认同:“这样,他们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那就肆无忌惮啊。横行在贫民窟的老鼠,还想挣脱命运成为高贵的天鹅吗?   纪晨风这样的,从来都是少数。多数住在这里的人,小时候是小坏蛋,长大了就变成大坏蛋,穿上西装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恶臭,只配烂死在阴沟里。   而纪晨风能成为特例,没有变成罪犯,除了基因作祟,想来也有严善华的一份功劳吧。   可为什么?   养育他长大,供他上学,关心他的生活……为什么?愧疚吗?   那她对我呢?有过愧疚吗?   “有父母是什么感觉?”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想收回已经晚了。   纪晨风没跟上我换话题的节奏,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   慌乱地,甚至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地,我飞快说道:“没什么。”打开车锁,我打发他,“你回去吧,反正碎的不是驾驶室的玻璃,这样也能开。”   纪晨风看了我良久,没有追问,缓缓退到路边:“路上小心。”   他没有即刻往回走,好像是打算等确定我安全离开了再回去。   哪怕生在泥潭,他也是洁白的天鹅。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为了告诉别人,他不属于这里。他天生不属于这里。   “纪医生……”扶住车门,略作犹豫,我抬头朝不远处的纪晨风发出邀请,“要进来坐坐吗?” 第17章 知道巴甫洛夫的狗吗?   因为刚刚洗好澡的关系,纪晨风身上的那股廉价肥皂味尤其突显。发根带着些许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水汽,抓在手里,不一会儿就将掌心也染湿了。   正常的车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坐着都不可能很舒服,更不要说跑车的后排,那简直就是沙丁鱼罐头。   双膝跪在皮质座椅上,口中呼出灼热的气息。这是大马路上,随时可能会有行人路过,甚至严善华久等不到纪晨风回去,也有可能随时下来查看情况。夜还未深,连九点都没到,我的车窗在刚刚还被人砸碎了,玻璃都来不及清理。地点、环境、时间,没有一样合适,大脑清楚地知道是错误的,身体却停不下来。   手指蜷缩着,揪紧了纪晨风肩膀上的外套。体内好像藏着一座火山,岩浆沸腾着、翻滚着、叫嚣着,将皮肤烫化,使血液蒸发。   或许是经常接触消毒水的关系,纪晨风的手虽然修长骨感,但触感并不细腻,甲缘十分毛糙,指腹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就是这一双手,就是这一双手……给予的巨大感官刺激,就如闪电击中腰椎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贴紧、颤抖、眼冒金星。   一开始邀请他上车坐,确实是想要招待他。可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爽,又有些不悦,特别是……亚洲人怎么可能长成那个尺寸,这小子吃的劣质食物里绝对加了膨大剂吧?像吹气球一样就起来了,比上次黑暗里顶到的时候还要夸张。   “可以……坐上来吗?”男人的自尊心致使我动作懈怠,纪晨风感觉到了,虽然是礼貌地询问,但下一秒就将我拉到了他的身上。   这大概是我坐过的,最不舒服的椅子。而随着姿势的变换,他也很快发现了我不可言说的状态——火山兴奋地宣告着自己的觉醒,看样子不来场爆发,是绝不会甘心恢复平静的。   “一起吧。”他用比平时更低哑,也更含糊的声音说着,再次不等我回应就从我手里夺过了主动权。   太诡异了……无论是听觉、视觉还是触觉,这一幕都太诡异了。   车后的街道空无一人,分明那么黑、那么静,双耳却宛如被岩浆翻滚的奇怪水声充斥着,视野里也总冷不丁地出现炸开的白色光芒。   纪晨风另一只手起先只是扶住我的腰,但随着交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不再安分待在原处,开始向下探索。   臀部被掌心覆住,我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激灵,危机感迅速上涌。   谁他妈允许你碰那里了?把你的手给我他妈放开!   “放……”   不带指甲的指尖搔刮着绝没有人碰过的地方,一瞬间,从腰开始僵直,被亵玩的愤怒与呼吸都要中断的悦乐交织在一起,将情绪推往更高的地方。   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抓紧他的头发,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怒斥。   嘴唇颤动着,脖颈好似连脑袋的重量也支撑不住了,只能将额头脱力般抵在纪晨风的肩上,闭上眼喘息。   “放开……”延迟了十数秒,我才接上先前被迫中断的命令。   纪晨风从喉咙里又轻又缓地吐出一个近似“啊”和“嗯”的音,听上去比起答应,更像是不走心的敷衍。但他确实停止了动作,无论是哪一只手的。   他紧紧抱住我,束缚着我,仿佛是想将我按进他的胸腔,让我成为他的骨,他的血。   下巴磨蹭着面颊,他一点点松开怀抱,但没有完全地结束。   被他弄得有些痒,我不满地抬起头,却正好迎向了他蹭过来的唇。   怔了怔,当反应过来被什么东西伸进了口腔,双眼一点点睁大,心情比起愤怒,可能用“荒唐”这个词形容更贴切一些。   容许男人的舌头伸进嘴里,太荒唐了。   猛地推开纪晨风,脸上表情甚至来不及伪装,直白地展现出了我对这种行为的厌恶。   纪晨风顺着我的力道重重撞进椅背,情欲迷蒙的双眼在茫然过后,逐渐恢复清明,再慢慢被静谧的寒霜腐蚀。只是一刹那,车内就从酷热的夏季切换到了寒冷的冬季。风从破碎的车窗外吹进来,吹在汗湿的脊背上,汗毛都要立起来。   好不容易哄好了,千万不可以在这里前功尽弃。   只有这一个想法。捧住他的脸,在他还没彻底冷却前亲吻上去,一遍遍地轻啄着他的双唇、颧骨、眼角,还有额头。看起来缱绻多情,实际只是为了逃避更亲密的唇齿相交。   “抱歉,我只是……吓了一跳。”我嗓音沙哑地为自己找着借口。   他摇摇头,避过了我的纠缠,似乎并未在意。   休息了一会儿,等整理好了仪容,我们这才一前一后钻出跑车后排。   “你什么时候休息?”为了看起来不像个糟糕的渣男,我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为自己设计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可能是刚刚进行了亲密交流的关系,他没有动不动挥开我的手,变得对我的碰触耐受许多。   “后天。”   “要一起……吃饭吗?”   他垂眼看着我,点了点头:“这次我来请你吧。”   提问时还没意识到,等他答应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心里松了口气。如果这是游戏世界,那纪晨风应该算是地狱级难度的攻略对象吧。好不容易故事发展到这儿了,眼看就要顺利通关,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要让他更死心塌地,死心塌地到绝不会背叛我才行……   回到家,先发信息给唐必安,让他报修车子,又点了外卖,然后就开始边等外卖边在手机上看酒店。   先把五星以下的都剔除,太远的不要,太老旧的不要,交通不方便的不要。一圈筛选下来,能挑的就剩两三家。   北望春景……记得是郑解元他们家的酒店,要不就住这儿吧。   选定之后,因为懒得打包行李,打算让惯去的服装店给我准备,第二天空着手就过去了。要了最大的套间,直接预付了一个月的房费。   可能是以前留过资料,前台不仅将我请到了VIP室办理入住,甚至连酒店经理都惊动了,亲自下来迎接我,说了许多客套话。   “您有什么需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酒店经理哈着腰同坐在沙发上的我说话,语气堪称恭敬。   “那……床垫、枕头、床单被套、还有冰箱咖啡机这些,别人用过的,都给我换成新的。”我毫不客气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没问题没问题。”经理忙不迭点头,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想来他的职业生涯遇到过不止我一个奇怪的客人。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与纪晨风的约会。可到了晚上,当我躺在沙发上看血腥恐怖片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拿起一看,是日程提醒,上面写着明天我需要与蔡聪聪一起,去郑解元妈妈的公司,陪卢岁拍他们的春夏大片。   操,完全把这回事忘光了!坐起身,我难办地揉了揉鼻梁。自从睡眠不好之后,记忆好像也越来越糟糕了。   许汐这些年没求过我什么,更何况是这种“只此一次”的请求。但纪晨风那边也是重要的约定,如果爽约,搞不好那家伙又会觉得我在玩弄他……   权衡良久,最后还是给纪晨风打去了电话。   “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风声很大,致使纪晨风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飘忽。   “码头。”   “在大排档帮忙吗?”   “嗯。”   “才下班,不累吗?”看了眼时间,我问。   “已经不是旺季,不用天天来。这星期也就来了今天一次,因为明天休息。”   听他提了明天,我讷讷开口:“明天……”   “明天?”   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被打乱计划总是不可避免的。我又不是后宫里等着他临幸的妃子,凭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取消吧,明天我有事,你自己打发时间。想好了说辞,是曾经可以毫无阻碍说出的话语。   “明天下午我临时有点事,可能会忙到很晚,你……”可真当说出口,又变得犹豫起来,最后莫名其妙地给了他折中的选项,“你要不要过来找我?”   “帅哥,这边要两瓶啤酒!”   几乎是和我最后一句话重叠到一起,电话那边隐约传来食客的呼唤声。纪晨风不知道是不是被分散了注意力,没有即刻回复我。   没看到在打电话吗?不马上喝到这两瓶酒会死是吗?   忍不住想要隔空对着那名不会看气氛的食客骂脏话的程度,已经打算再问一遍了,纪晨风的声音却透过手机,从遥远的渔人码头伴着风声传递过来。   “知道了。”他好像并没有觉得这点变动会影响什么,“等会儿麻烦把地址发给我。我这里有些忙,先挂了。”   盯着被挂断的电话,我发了会儿呆,松懈了肩膀。   脑海里响起周及雨关于迷恋,关于成瘾,关于怎样彻底虏获猎物的谆谆教诲。   “当猎物进入圈套后,就要开始进一步的操作了。你需要建立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特殊的记忆点。知道巴甫洛夫的狗吗?眼睛,鼻子,耳朵,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都可以形成反射机制。”   “驯养他,调教他,在他的心里植入锚点,让他成为你……乖巧的宠物。”   听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可能,我还需要多上几节课吧。 第18章 不行   约好的拍摄时间是上午十点,但由于我没起来,只能让蔡聪聪带着人先行过去,我晚点再到。   开车到禾子时装已经是下午一点的事,刚被前台引到摄影棚门外,一名挑染着白色齐肩发的中年女人就带着好几个下属模样的人远远走了过来。   “辛姨。”我冲对方微微颔首。   “小念,好久不见了。我们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吧?时间过得真快。”辛禾子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揽着我一同进了摄影棚。   拍摄正在进行中,蔡聪聪双手抱臂立在外围,专注地盯着背景布前的男模,表情介于严肃与轻松之间,像是时时绷紧了神经。   发现我们来了,他马上放下手臂朝我们走了过来。   “桑总,辛总。”他向我们汇报进度,“拍摄很顺利,今天六点前应该是可以拍完的。”   “顺利就好。还是你们艾丽娅的模特专业,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希望以后能继续保持合作。”辛禾子向后招了招手,一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磨磨蹭蹭从她身后走出来。头上扎着发髻,穿着全黑的上衣和下裙,一脸的不情愿。   “这是我们的男装主设计师,韩汝,非常年轻,也非常优秀。”辛禾子笑着为我们介绍。   “你们好。”韩汝这是做做样子地牵起两边的唇角,又飞速落下。   简单打了个招呼,她又一个人闷不做声转到远处,双手抱臂盯着相机前熟练摆着各种姿势的男模。   “别理她,她就那样。之前那个模特她特别喜欢,知道换人了之后就这样了。”辛禾子叹着气解释道,“是在生我的气,和你们没关系。”   只是待了五六分钟,她就以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开为由,带着韩汝又上去了。走前让我们拍完照千万别走,她要晚上请我们吃饭。   “不用……”   “就这么说定了,别跟我客气。”不等我拒绝,她就一幅事情已经敲定下来的模样转身离去,根本不给我选择的余地。   如果是别人,我大可以说走就走,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偏偏是郑解元的妈妈,怎么也是长辈,不好做得太难看。   操,纪晨风为什么要今天休息?跳过今天,哪一天都不需要这么麻烦。我徐徐呼出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烦躁。   我不过是镇场的吉祥物,拍摄进度有蔡聪聪盯着,我只需要坐在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室里看看杂志,喝喝咖啡就好。   休息室也是化妆室,全透明玻璃打造,坐落在巨大的摄影棚内,配有高端咖啡机与三层点心架。   翻阅着杂志,正好看到一篇卢岁的采访。   18岁出道,20岁巴黎走秀,如今22岁,已经拿下四大之一的美版封面,排名一直在稳步递进,再过几年,说不准能成为时尚圈的新宠儿。   之前好像听许汐说过,这家伙是个双面人,阳光开朗都是装出来的,对待工作人员和他看不上的“下等人”,别说阳光,连个礼貌的正眼都别想从他那里得到。而且据说已经找好了下家,在考虑解约的事了,所以最近连许汐都有些看不入眼的架势,很难叫动。   【工作还顺利吗?】   盯着屏幕上跳出的“纪晨风”三个字,我没有点开APP,直接将手机放到了一边。   本来想着让他过来,两人汇合后再一起去吃饭,但现在难道要带他参加工作饭局吗?他是谁啊?这也太奇怪了。更何况蔡聪聪他们也在,万一之后同许汐多嘴了怎么办?   而就算蔡聪聪不多嘴,让纪晨风太过深入我的圈子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不需要知道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认识的人都有谁,就像宠物狗永远不需要知道主人每天出门是在做什么。   想着晚些时候再跟纪晨风说取消晚餐的事,没有再看手机,一本本翻阅完了架子上的杂志,还因为喝了太多咖啡去了好几次厕所。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尺码!”   一回到化妆室,就听到卢岁在发脾气。负责换衣服的工作人员是名年轻的设计师助理,手里拿着一件衬衫正不知所措,蔡聪聪则在旁边面色黢黑,一幅恨不得把衬衫套在卢岁头上把对方绞死的模样。   “确实不是你的尺寸,之前是阿吉的尺码,改得有些急,可能把这件漏了。摄影师也不拍后背,让他们把衣服后面的线拆了,你穿上把前面扣子扣上,后面再用线缝一下,看不出的。”蔡聪聪苦口婆心地劝着。   “那为什么一定要拍这件?让他们换一件啊。”卢岁嫌弃地瞥了眼小助理手里的衣服,一动不动,“反正我是不会拍的。”   擦着手,我缓步进入休息室。   “怎么回事?”   蔡聪聪一脸救星驾到的表情,快步走到我面前,向我小声解释着如今困局。   品牌方拍摄广告大片都会提前两个季度进行,衣服在这种时候当然不可能进行量产,所以模特穿在身上的大多是手工缝制的样衣。之前禾子时装定下的模特是阿吉,他没有卢岁高,和卢岁也不是一个尺码。换模特后,样衣工加班加点地把尺寸改成了卢岁的,但可能中间出现了偏差,导致其中一件衣服漏改了。卢岁发现自己穿不上衣服,坚决要求换造型,怎么也不肯继续拍摄。   “你们都出去。”将潮湿的纸巾塞给蔡聪聪,我从小助理手里夺过那件衬衫,取代他站到了卢岁面前。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休息室,没有在外面围观,而是走向了不远处的摄影师,应该是交涉安抚去了。   “桑总……”卢岁对我时态度倒还乖巧,没有太过跋扈,“我真的不是无理取闹,之前的拍摄我都有好好完成,您在这里也看到的。我就是不想穿不合身的衣服,让他们换件别的样衣吧,我是标准尺码,其它样衣我应该能穿上的。”   “主推款不是你想换就换的,你不穿,会给很多人造成困扰。”我将衣服递到他面前,好言相劝,“乖,把衣服穿上。”   卢岁蹙了蹙眉,没有接我手里的衣服,还是不肯合作:“明明是他们自己造成的问题,为什么要我买单?我又不是缺他们这一单工作。”   那为什么艾丽娅又要为你的任性买单?模特要求甲方换主推款衣服,这像话吗?   微薄的耐心只是两句话间便用尽了,我加重语气命令他:“我再说一遍,把衣服穿上。”   争执的发生有时候就是一个你强他也强的过程,我态度变差,卢岁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一把抓过那件衬衫狠狠丢到地上,面无表情冲我吐出一个单音。   “NO!”   以前都是我朝人家扔东西,或者被女人丢东西,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男人敢跟我扔东西。   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广告,我现在应该在和纪晨风约会,而不是站在这里和一个狗杂种争论穿不穿衣服这种白痴问题。一而再被打乱计划,还要像幼稚园老师一样一遍遍重复一个并不难懂的命令。   只是三秒,我就决定不再讲道理了。讲道理的效率太慢了。   猛地掐住卢岁的双颊,我俯下身,凑到他面前,用与动作截然不同的轻柔嗓音道:“你知道我现在就算把你的脑袋按进镜子里,也不会有任何事吧?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证人,我会告诉大家是你不小心被绊倒了。除了你,不会有人声讨我。”   卢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面颊因我指尖的力道而变形,显得更蠢了。   我有点被他蠢笑了,掐着他的面颊晃了晃,道:“最重要的脸也毁了,你还能做什么?我不是许汐,她可以容忍你说‘NO’,我不可以。”松开他的脸,食指挑开他的衣襟,“现在,给我他妈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然后让助理给你换衣服。别作妖,别说傻话,乖乖完成工作。今天以后,爱他妈去哪儿去哪儿。”   眼角忽然瞥到玻璃休息室外有人影,我不由停下声音,朝那边看过去。前台有些尴尬地看着休息室里的我,而她身边的纪晨风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人并排立在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操,忘发信息了。但现在连五点都没到,明明不是约定的时间,为什么过来了?   我触电般松开对卢岁的钳制,直起身追出去的同时,纪晨风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真是倒霉透了,为什么会这么巧被他看到?既然说好了几点,就好好遵守,不要随便乱提前啊。   纪晨风跨的步子大,走得也疾,我好不容易追上,刚抓住他的手,就被他反应剧烈地抽了回去。   “抱歉,我来的不是时候。”他将被我抓过的手举到胸前,用另一只手用力搓揉着,仿佛是要把我留在上面的触感尽快消除。   这家伙……难道是嫌我脏吗?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   纪晨风停下来,神色非常平淡,没有愤怒,也没有被玩弄的不甘。   “我什么也没看到。”他甚至很有礼貌,“你这里忙的话,今天的晚餐就取消吧,我们下次再约。”   傻子都知道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什么“下次”,绝对会把我拉进黑名单的。我以前也很擅长用这招哄别人。   边上正好是男厕,一楼本来就没有别的部门,只设立了前台和摄影棚,厕所使用频率并不高。我直接将纪晨风推进了厕所,然后反锁住了门。   “看见就看见,为什么装没看见?你就是不相信我,觉得我是随便的花花公子。”我将他抵在门上,双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   他靠在门上,平静反问:“你不是吗?”   我确实是。但在他面前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承认?   “我以前的确有过几个女朋友,但我对别的男人……”那两个字重如千斤,我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吐字,“不行。你应该能感觉到吧,我从没有和男性有过亲密行为。” 第19章 那么好为什么不去找他   厕所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虽然陈述的是事实,但仍然让我窘迫到头皮发麻。   以前我也曾陪前女友们看过一些情节曲折的电视剧,这些电视剧在某些情节上会有不可思议的共同点。比如一旦女人被怀疑失去贞洁,总会泪眼盈盈地扯着丈夫的手臂,向对方发誓自己这辈子只有他一个男人。台词大同小异,也就与我方才所说的有七八分相似。   说出口的那瞬间就开始后悔,后悔到想要把这段记忆清除,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的程度。   “所以,这是你的施舍吗?”   在我为说了羞耻的话而悔得肠子都青的时候,纪晨风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欣喜也没有感恩戴德,说话时维持着冷漠的原样,甚至切入的角度更刁钻了。   哈,说“施舍”也不为过,给他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可为什么说得好像只是我的问题?乞丐也可以拒绝嗟来之食,他如果从一开始就感觉不舒服,何必要接受我的“施舍”?说来说去,不也是享受其中吗?   “你这样说,我很伤心啊纪医生。”   预感今天光靠言语可能不太好哄,我挣扎着,考虑是否要给予更多的“奖励”来挽回关系。   可这毕竟是外头,还是在郑解元老妈的公司,万一生出什么奇怪的传闻只会更得不偿失。太过火的事注定做不了,显然,我就只剩一个选择。   抚上纪晨风的侧脸,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压下脑袋吻过去。   不是唇贴着唇,温情脉脉的吻,而是舌尖抵进对方齿间,交换着唾液,撕咬着双唇,饱含欲望与占有的吻。   闭上眼,试着想象这是个比我还高大的女人,却总是被纪晨风口腔里的淡淡烟草味与掌心过于短硬的头发而拉回现实。   一想到我吻了一个男人,舌头都开始僵直,无法顺畅地同对方继续纠缠。身上好像有蚂蚁在爬,以相触的唇为起点,迅速蔓延至全身,让整个身体都开始发麻发痛,产生严重的过敏反应。   我竟然吻了一个男人。我竟然把舌头伸进了一个男人的嘴里。我竟然在吃男人的口水。   如果说这是“施舍”,也是“以身饲虎”的程度了。   不过是做做样子,想着糊弄一下就好,可刚有松手后撤的打算,腰上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勒住,使得上半身动弹不得。   仿佛埋在冰层下的炸药终于被点燃了,整个冰面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纪晨风热切地回吻过来,鼻间的呼吸粗沉又急促。   与我所有经历过的吻都不同,柔韧地舌头讨好地舔过牙龈,刮擦着上颚,像是要够到喉咙深处敏感的悬雍垂,不断探入,不断撩拨。   我有些惊惶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推抵着对方的肩膀,心中满是一种即将被侵入、被刺穿的恐惧。   纪晨风看也不看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更扯向他。   心脏都要被他从嘴巴里勾出来了……分明也没有做什么剧烈运动,光靠鼻子呼吸却似乎变得有些困难。   够了……   别再继续了。   快要……快要缺氧了。   “奇怪,是坏了吗?怎么锁住了?”   隔着门板,纪晨风身后传来的声音倏地将我从昏头昏脑的缺氧感中拉扯出来,冷汗没有间隔地覆上后颈与脊背的肌肤。   “有人吗?”来人拍了拍门,并没有走开。   我一下撇过脸,避开纪晨风的缠吻。   “有、有人……”因为呼吸凌乱,导致我说话也断断续续。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放开我的打算,脸往我这边凑了凑,一副还想接着来的样子。   我疯了才会允许他继续。   “别……”举起手捂在他唇上,我示弱道,“我等会儿……等会儿还有工作呢。”   他没有再动,静了片刻,眼里欲色稍减,缓缓松开了胳膊。   “好。”双唇贴着手指,说话间,他的气息全数落在指腹上,滚烫潮湿。   脱离他的怀抱,我转身快走几步到洗手池前,为了让自己尽快摆脱缺氧的恍惚境况,弯腰用凉水洗了把脸。   比天气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皮肤,寒冷如一把刺刀,直直扎进大脑。   我瞬间清醒过来,双手撑住台面,看向身前的巨大镜子。   嘴唇虽然还有些红肿,但并不明显,除了沾湿的衣襟和头发让我看起来有点狼狈,其它同平时没什么两样。   “不生气了吧?”我将视线落到镜子中的纪晨风身上。   “我没有生气。”他从固定在墙上的抽纸机里抽出两张擦手纸递到我身旁,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没有生气,那刚刚算什么?中午的菜醋加太多了吗?   接过纸巾,擦了擦手,盯着纪晨风比往常更红润的唇色,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等等……”我转身看向他,“你不是懂唇语吗?我是在调情还是在骂人,你刚才看不出来?”   纪晨风像是被我问住了,愣了一下才开口:“我……”   “咦?有人吗?”门口的人走了又来,新的声音再次响起,转动着门把试图开门。   我和纪晨风同时看向紧闭的厕所大门。   再不出去,下一次怕就是修理工带着开锁工具来撬门了。   “说太快的话,我看不懂。”随口回复完我的问题,纪晨风从我身边擦过,先一步跑去开了门。   外头的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关什么门啊”走了进来,一眼与我对上,霎时变得紧张而恭敬。   “您好您好!”   模样有点熟悉,应该是摄影棚内的工作人员。   敷衍地颔了颔首,将擦手纸丢进废纸篓,我往厕所外走去。   纪晨风等在外面,见我出来了,与我一同回了摄影棚。   一路上,我和他解释了休息室里的情况——当然,去除了暴力和脏话部分。他好像真的被那个吻安抚了,全盘接受了我的解释,没有再提出质疑。   我的威胁非常有用,卢岁最终还是穿上那件衣服,顺利完成了拍摄工作。   “还是您厉害。”望着镜头前虽然表情僵硬但还是乖乖摆拍的卢岁,蔡聪聪暗暗朝我比了个大拇指。   快六点时,辛禾子的秘书找下来,说是在餐厅已经订好了位置。   “餐厅就在边上的五星级酒店,您先带着人过去吧,辛总会议一结束就来。”秘书这样说道。   瞥了眼坐在休息室内缓缓翻阅时尚杂志的纪晨风,我婉拒道:“和辛总说一声,我正好有朋友过来找我,就不一起用餐了……”   “既然是桑总的朋友,那就一起吧。辛总千叮万嘱一定要留您吃饭的,酒店那边菜都点好,就等我们过去了。”秘书连忙道。   “桑总,一起吧,多一个人也热闹些。”蔡聪聪说着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您不在我这级别跟辛总吃饭不像样啊。”   拧眉思索片刻,没想到更好用的借口。如果就这么走了,传到许汐耳朵里,或许她反而会好奇这位能让我拒绝辛禾子饭局的“朋友”是谁。   算了,就是一顿饭,又不是直接把他带到桑正白面前,怕什么?   推开玻璃门,纪晨风听到声音抬起头。   “好了吗?”   我停在他面前,用十分抱歉地语气将吃饭的事告知了他。   “和你同事一起吃饭?”他合上杂志,仰头看着我,表情有些错愕。   我叹着气道:“同事是次要,长辈才是主要。如果不是长辈,我早就拒绝了。”   本来以为他可能不愿意,还有些顾虑,没想到他直接站起身,将杂志放回沙发旁的杂志架,表示并不介意一起用餐。   烦恼了一下午的事就这样轻松解决,心情变得愉悦的同时,因为突破了唇舌的防线所带来的冲击也减退不少。   如果一个吻就能让他变得这么听话,那这个吻还不算亏。   吃饭的酒店虽然离辛禾子的公司不远,走过去也不过五分钟路程,但我和蔡聪聪还是打算各自开车过去。   经过唯一一个红灯时,余光瞧见纪晨风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一样。   “你的手怎么了?”我直接开口问道。   纪晨风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这个吗?不小心被抓伤了。”他缓缓解开袖口,往上提了提,露出手腕上鲜红的三道抓痕。   虽然已经结了血痂,但因为伤口比较深,乍看上去还跟刚抓上去的一样。   “原来万人迷也会被抓啊。”我调侃道。   “做兽医总是免不了要遇到这些的,习惯就好了。”他说着,再次扣上袖口,“我不是万人迷。我如果是万人迷,小时候就不会总被人欺负了。”   这些我都知道,私家侦探早就事无巨细地全写进报告里了。可坐在这里的并不是已经将他的事烂熟于心的桑念,而是第一次听这些的桑念。   “被欺负?你吗?”我装出好奇的模样,“你小时候块头应该也不小,怎么会被欺负?”   “在自然界,残疾的幼崽是会被逐出族群的。由于戴着奇怪的助听器,看起来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我也被逐出了人类幼崽的群体。”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似乎已经彻底释怀,不含一丝对过往的怨怼,“他们不仅排挤我,抢我的东西,还会把我推倒,将我关进厕所。”   “真是群……小混蛋。”把“狗杂种”咽回去,我选了个较为文明的骂人词。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样。我有个……朋友,小时候就住在我家附近。每次我被抢走书包、鞋子、助听器这些东西,他就会再帮我抢回来。多亏了他,省了不少冤枉钱。后来因为大家都怕他,也就渐渐不再欺负我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我听出不对。   什么朋友,不就是他的第一个男人吗?以为我不知道就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说着前任的事,还好意思说我是花心大少?   操,那么好为什么不去找他,让他赏你棒棒糖啊死同性恋!   一想到被这张舔过别的男人的嘴吻过就恶心的要死。   我满怀恶意地揭他伤疤:“这么好的朋友,现在还联系吗?”   纪晨风沉默下来,直到绿灯亮起都没有再说话。   刺痛他我应该很畅快,起先我是这样认为的。但不知为何,他真的被刺痛了,我又开始恼火。   这股无名火一直烧着我,闷闷的在包裹在胸腔里,让我连追问的兴趣都丧失了。   将车开进酒店雨廊下,正要下车让酒店门童帮忙泊车,纪晨风那头在长久地沉默后忽然开口。   “他厌倦了我,也厌倦了一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生活。六年前,从他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说完,他推开门下了车。 第20章 你不是恶魔   我们落座没多久,辛禾子也带着公司的几个高层赶到。秘书订的包厢足以坐下二十人,而我们只有十个人,桌子过于巨大,每个人坐得都很宽松。   蔡聪聪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经纪人,非常会在酒桌上找话题,与几个高层互相吹捧,谈论新闻八卦。整顿饭多亏了他,就没有冷场过。偶尔话题也会转到我身上,询问我的见解和看法,我都会以一种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的态度给出“是吧”、“嗯”、“挺好”一类敷衍的回答。次数多了,可能也感觉到我情绪不高,便不再到我跟前讨嫌。   卢岁目标明确,专攻辛禾子,一开始还一口一个“辛总”,到最后索性叫了“姐姐”,郑解元直接一顿饭多个舅。   只要不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与周及雨一样,这种人我其实很能欣赏。野心写在脸上,刻进骨子里,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绝不浪费时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看着他们庸庸碌碌,挣扎着往上爬,也是一种乐趣。   纪晨风不知道是仍沉浸在对前任的追忆中还是怕生,除了一开始我向众人简单介绍他的时候跟大家打了招呼,之后都没什么存在感。不主动加入话题,也一副没有在听别人讲话的样子,从头到尾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食物,简直就跟……真的只是来吃饭的一样。   我坐在纪晨风左手边,韩汝坐在他右手边,我一抬眼,发现韩汝也在看纪晨风。眼神火热又直白,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块肥美的牛排,她磨刀霍霍,口水都要滴下来。   我差点忘了,纪晨风很受欢迎。小时候尽管是小可怜,但现在的的确确是个万人迷了。   同事、顾客、看了他视频的观众,还有像韩汝这样的路人,都太容易被他身上矛盾的特制吸引。连小时候使他遭受排挤的耳疾,现在也不再是什么难题。   他对我有好感,不过是因为我帮助过他,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借了三十万给他,但如果有比我更能帮助他的人出现呢?万一那个竹马前任回来了呢?纪晨风说,对方出国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他,而不是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说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等着对方联系他。   一想到自己只是备选,是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男人的替补,就感到牙尖痒痒。无关情爱,这是对我尊严的一种挑衅。   绝对不会把纪晨风让给任何人。他是我的猎物,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想要染指,就要做好被我撕成碎片的准备。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敌意,韩汝忽地朝我看过来,对上我视线后,整个人怔了下,忙道:“啊……我、我看这位帅哥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在想是不是你们家的签约模特,没别的意思。”   “他是我的朋友,本职是名兽医,从来没接触过模特这一行。”我慢吞吞开口。   韩汝咬了咬唇,看起来不是很甘心,问向一旁纪晨风:“也没兴趣搞个兼职吗?你实在太适合穿我的衣服了,比之前所有的模特都要适合。你就是……我脑海中的人。”   额角青筋抽动两下,我紧紧握住盛着苏打水的高脚杯,克制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下摔杯而起。   “抱歉,暂时不考虑。”好在纪晨风丝毫没有受到蛊惑,表情不变,直接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韩汝失落万分地叹了口气:“那太可惜了。”   这场对话只发生在餐桌的小小角落,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之后韩汝也未再与纪晨风搭过话。   到八点,饭已经用完,酒过三巡,蔡聪聪醉得满脸通红,几个高层也各显醉态。   我以戒酒为由一杯没喝,纪晨风却被硬灌了两杯红酒。由于还在介意他对前任的念念不忘,我全程只是冷眼旁观,没有阻止。不过看他喝得时候也没有很抗拒,应该是还在他酒量之内的。   到辛禾子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桌上的大部分人已经东倒西歪,酒店特地派人将几个醉得走不动路的高层搀到门口,请了代驾一一将他们送回去。   被门外的风一吹,辛禾子酒劲上来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卢岁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过去,直接让对方靠在了他的身上。   “辛姐,没事吧?”   “哦,没事没事。”辛禾子固然历经风霜,儿子比卢岁年纪还大,但仍旧躲不开这小鲜肉的殷勤讨好,本是微微醺红的面色一下子更红了。   之后以顺路为由,卢岁直接上了辛禾子的车。   望着绝尘而去的黑色商务车,蔡聪聪嗤笑一声:“顺路……”   是不是顺路,见仁见智,只希望郑解元不用一顿饭多个爹。   上车前,纪晨风让我将他送到最近的地铁站就好。看了看他略显迷蒙的双眼,我没有听他的,直接开车往他家的方向而去。   越到郊区路灯越少,也越寂静。我放了音乐,在等红灯的间隙又看了眼纪晨风,发现他直愣愣望着窗外的景色,眼皮比平时要更耷拉几分,虽然不吵不闹,面色也正常,但怎么看怎么像是……醉了。   我尝试跟他交谈:“纪医生,你真的不想做模特吗?像卢岁那样。他拍一套照片,可能就是你几个月的薪水。”   他仍然看着窗外,但很快对我的话作出了反应。   “那谁来……给小动物看病呢?”   “没有你,还有别人。你不做兽医,难道就没人当兽医了吗?”   “那不一样。我会对它们很好……”他在车窗上呵了口气,由于温度差,车窗上迅速起了一小片白雾,“我很会照顾小动物。”他伸出食指,在白雾上画了一个简笔的猫头。   听到这里,我已经确定他是真醉了。   这家伙……不能喝为什么还要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仗着别人不会发现他喝醉了吗?   “如果赚到更多的钱,你就能有钱装第二个人工耳蜗,还能从现在的地方搬走,住进像我一样的房子里,不好吗?”   做有钱人,不好吗?我欣赏明确的野心家,同时,也厌恶故作清高的贫者。   纪晨风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只猫头出神。我以为他是醉得思维停摆了,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也就没有再将对话进行下去。视线落回前方,等着红灯过去。   “赚更多钱,很好,但我已经答应过了……”他躺回座椅里,在黑暗中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出了一场意外,之后就瘫痪了。从我有意识以来,他都是躺在床上的。母亲要工作养家,直到父亲去世,大多数时间都是我陪在他身边,做饭、擦洗,和他聊天……”   他的音色带上一些模糊的笑意:“最初的理想,是想当医生。想当能避免我和他这样悲剧的人类医生。那时候不过六七岁,连字都不识几个,别人都觉得我异想天开,但他从来不会笑话我。他总说,我把他照顾得很好,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   “可是后来……我还是没有照顾好他。”   空旷的大马路上,信号灯已经从红灯跳到绿灯,但我仍然停在原地,没有行驶的打算。   “所以,做兽医,不光是因为比起人类更喜欢动物,也因为对我父亲的承诺。我答应了他……要做个好医生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纪晨风声音逐渐转低,半晌后,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说着说着睡着了。   只有我一辆车的关系,一直停着也没有影响,干脆熄火停在中间。   将车窗降下一指宽的缝,我掏出电子烟吞吐起来。   好伟大的梦想……   这样想着,不禁哂笑起来,清凉的烟雾触碰到眼珠,升起细细的刺痛。我眨了眨眼,却无法将这刺痛消除。   半个小时后,停在上次被砸窗的老位置,我拍着纪晨风的脸将他叫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已经到家了。   “再见……”同我道谢后,他推开车门,脚步不稳地下了车。   比起刚出酒店那会儿,他更有了酒醉的模样。这幅样子爬那该死的通天梯,很容易就会摔倒吧。他要是为此摔断脖子,倒也算合我心意。   就像听到了我的心声,纪晨风在走了没几节台阶后,突然一个趔趄,扶着护栏歪斜地坐到了地上。   “啧。”   熄火,下车,我往他的方向跑去。夜凉如水,呼着白气,确认他并没有摔得很严重后,我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他如果就这么摔死了,到时候我也逃不开责任。严善华要是发起疯来觉得我害死了她的宝贝儿子,破罐子破摔向桑正白告发我,等着我的罪名可能就要变成“蓄意谋杀”了。保险起见,还是把他送进家门好了。   “你怎么还没走?”纪晨风转头看到是我,忽然笑起来。   明白他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不可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可仍然被他的笑惹恼了。   “小心脚下别说话。”不认为他会记得今夜说过的所有话,语气也选择性地差起来。   所幸虽然喝醉了,但纪晨风还算听话,之后好好盯着脚下走路,真的没再说话。   等好不容易将他送到家门口,我大力叩响铁门,只想严善华快点出来把这沉重的包袱接过去。   “我可以说话了吗?”纪晨风问。   “你不是已经在说了吗?”我又敲了几下门,不甚在意地道。   “我喜欢你的声音,但不是因为好听才喜欢的。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上了天堂。”纪晨风用酒醉后显得异常拖曳的语调,说着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所以,你不是恶魔。”   “哈?”我转过头面向他,眉头疑惑地蹙起。   “你是……我的天使。”说着话,他轻轻覆上我的唇,给了我一个含着淡淡酒气的吻。   破旧的蓝色铁门缓缓打开,严善华披着衣服前来开门,就这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面了亲儿子与养子间,颇具冲击性的一幕。 第21章 不过如此嘛   这一吻似乎耗光了纪晨风今晚所有的电量,他贴着我的唇往下滑,就这样软倒在了我的身上。   怔愣了片刻,我转头看向门口的严善华,与她无声对视半晌,在她惊恐的注视下,将纪晨风扶进了屋子里。   扶着完全失去意识的纪晨风在他那床被褥上躺下时,后方一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刚刚看严善华脸色不是很好,应该是病了。   随便将被子一角扯到纪晨风身上,再拿下他耳朵上的仪器放到一边,做完这一切,我伸了伸酸痛的筋骨,转身往门外走去。   并没有要顾忌严善华的意思,也没有想要跟她解释什么,只是冷漠地从她面前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弯腰穿好鞋,我推门而出,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不自觉将肺部挤压到极限,深深吐息。往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就听到身后铁门猛地被打开的声音,以及夹杂其中的凌乱脚步声。   “小念……”   早有预料,所以也没有很惊讶。我停下脚步,在呼唤中半转过身。   严善华踉跄着追上我,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受到打击太大,在慌忙抓住我的胳膊后,整个人便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嶙峋地突起,她颤抖着,几乎要将我的外套从身上拽落。   “小念,不要这么报复我,求你了,不要这样……”她仰起脸,露出满是泪痕的面孔,“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造的孽!你不要这样,我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   我麻木地睨着她,完全不为所动:“你知道你走后,我在桑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翻来覆去地道着歉,仿佛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   “你走后,桑正白又找个一个保姆带我。在人前,她对我非常好,就像我真的是她的亲儿子一样。可一旦只剩我们两个,她就会对我各种打骂。”   严善华的哭声忽地被堵住了,她微张着嘴,愣愣看着我,除了眼泪仍旧不受控制地滑落眼尾,身体就跟被人按了暂停键似的,彻底静止了。   “她会让我舔掉在地上的饭菜,还会用烟头烫我,扇我的耳光,把我的脑袋按进水里……”我以为提起这些我会感到痛苦,毕竟上次施皓在我面前提起这些时,我差点把他脑浆都打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点不痛苦。硬要说的话,还有点痛快——发泄情绪,刺痛严善华,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桑正白忙着生意上的事,就像对你一样,他很放心那个保姆,认为对方把我带的很好。我就这样……被她折磨到了五岁。最可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我以为她是我妈妈,我以为……所有的妈妈都是那样的。”   没有人告诉我“妈妈”到底是什么,但当我学着其他孩子那样笨拙地喊那个女人“妈妈”时,她都会显得很高兴,之后也会对我没那么残忍。   长大后才明白,对方高兴,并不是因为高兴能当我的妈妈,而是因为……她以一个低贱的身份愚弄了上位者,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耍得团团转,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高兴,为自己的勇气和心性感到高兴。   她乐于一遍遍让我叫她妈妈,然后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予我最尖锐的疼痛。就像那些马戏团里的动物,明明有掀翻驯兽师的能力,却还是会乖乖的匍匐在主人脚下瑟瑟发抖,不敢有一丝违抗。她享受这样“驯服”的乐趣,我就是她的小狗。   要不是后来许汐来看我,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揭露了保姆的罪行,或许我会就这样一直被虐待着长大,并且以为这是所有人成长必须经历的痛楚。   “不……”严善华露出惊恐的表情,虚弱地摇头,喉咙口仍旧跟被什么堵着似的,只是往外艰难地漏着音节。   “我遭受虐待的时候,纪晨风在哪里?他被你们呵护着长大,捧在掌心里。”我一点点将手臂抬起,摆脱她的纠缠,“就连三年前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给他治病。”   严善华紧紧攥住最后那点布料,哽咽得语不成句:“小念……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毫不留情地彻底甩脱对方,我垂眼看着这个跪坐在地上,狼狈又痛苦的女人,没有停止自己的折磨。   “这些年我过的并不好,桑正白眼里只有自己的生意,桑夫人的父母虽然将我养大,但并不亲近我。”我一指那道蓝色铁门,“纪晨风的奖状,你都有细心的装裱,挂在墙上。可我的奖状,从来没有人在意。”   无论多努力都得不到认同,无论多期盼夸奖,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潦草的搪塞。   在一年一年的失望中长成了如今的样子,结果突然有一天被一个奇怪的女人告知,二十几年来我都在霸占着别人的人生。   哈,我?霸占?   这种情况下,难道我不应该有恨吗?完全接受现实,想着将自己的一切拱手让人的家伙,真的存在世界上吗?   俯下身,我替严善华轻柔擦去脸上的眼泪:“你可以去告诉他的,我在图谋什么,算计什么。但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要是那么做了,我会恨你,并且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感受到掌下的细微颤抖,我笑了笑,继续道:“现在不好吗?他开心,我也开心。我们开心了,你才能开心,不是吗?放心吧,只要秘密还是秘密,我就不会伤害他。”   说完,我直起身,将手插进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长阶漫漫,因为光线昏暗,我走得并不快。情绪发泄后的畅快感被风一吹,连走下长阶的这点时间都维持不住,倏忽而逝。   走到一半的距离,我干脆坐下来,在黑暗的长阶上,仰头望向点缀着稀疏星子的天空。看着看着,由衷地感慨……这个地方,连夜空都这么丑啊。   将那只沾染了泪水的手举到眼前,因为在口袋里攥紧的关系,指尖的泪痕沾到了掌心,经微薄的月色一照,透出一些反光。   耳边响起纪晨风黏糊的嗓音,他说,我是他的天使。   “什么天使……”我嗤笑着收紧手指,干燥的秋夜,那一点水痕只是很短的时间便完全没有了踪迹。   我又坐了片刻,抽了会儿电子烟才起身继续往阶梯下走。   之后的几天都没有主动联系过纪晨风,并不是怕了严善华,就是……提不起劲儿了。   也不是很担心严善华对纪晨风和盘托出,虽然没有朝夕相处过,但这个女人是一眼就能看出性格的那类人——她不敢的。   搬到酒店的关系,没了巨幕投影,一时看不了恐怖片,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去了艾丽娅。   许汐已经从蔡聪聪那里得知了在禾子时装的事,对我大加赞赏一番,请我吃了顿午餐。   “再过几天就是姐姐的忌日,你到时别忘了。”   握着刀叉的手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接上,我语气自然地接话:“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都二十多了。”   许汐笑道:“姐姐要是还活着,看到你长这么大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要是她还活着,可能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了。   明知自己是假冒的,这三年我仍然若无其事地祭拜了桑夫人,今年……更是勾引了他的儿子。   如果真的有天堂地狱,我和严善华绝对会在死后下地狱遭受审判吧。   与许汐用完餐,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结果就看到了纪晨风早上给我发的信息。   【能来看一下小草吗?】   几天没有联系,第一条短信只是让我看一下那只王八吗?   “怎么了?”许汐边穿外套边问,“一脸晦气的。”   我将手机塞进兜里,插着口袋同她一道走出餐厅:“没事,垃圾短信而已。”   “下午和我一起去看秀吗?”   我犹豫了下,道:“不了,我要回去睡觉。”   明明是要回酒店睡觉的,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把车开到了宠物医院?   望着不远处熟悉的亮蓝色门头,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   算了,来都来了,就进去看一眼小王八吧。   下了车,才推开门,里面嘈杂的争吵声就涌了出来。   “你这个庸医,你赔我宝宝……你害死它了,都是你它才死的!你简直是谋财害命!”   “您冷静点,有事好好商量,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不是您动手的理由……”   “操你妈,我们家猫被你们的医生治死了,你让我怎么冷静?我们就是来绝育的,结果死在你们手术台上了,你让我怎么冷静?”   男男女女的争吵声从走廊的尽头,那间属于纪晨风的小办公室内传出。   不少等候在诊室的宠物主人都探出头好奇地观望,办公室门口也围着好几个看热闹的。   我走近那扇门,因为身高优势,一眼就看到了里头靠墙站着的纪晨风。   颧骨红肿了一块,白大褂也皱皱巴巴,他垂着头,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一副被抛弃的流浪狗的凄惨模样。   他的对面,是看着像夫妻的一男一女。女的一直坐在椅子上抱着一团白布包裹的东西哭泣,男的则凶神恶煞地与另一名穿着白大褂,年纪更大一些的中年医生争执。   “你们必须给了说法!”女人嘶吼着,从白布包中掉出一条失去活力的,毛茸茸的银色尾巴。   纪晨风身体一震,往女人方向看了一眼,又飞快收回,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哦。我听出点门道,来了兴趣。   这是遇到医疗事故了吧?不知道是谁说,自己很会照顾小动物来着?也不过如此嘛。 第22章 捕获的快感   “手术前我们都是有告知风险的,气麻确实更安全,但也有很小的过敏几率。并且一旦过敏,这个抢救回来的可能是非常低的。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理解一下……”中年医生挡在纪晨风与暴躁的男主人面前,苦口婆心地解释着意外发生的原因。   男主人一身黑衣,剃个板寸,胳膊上的腱子肉十分出众,不用想也知道,就是他打伤了纪晨风。   “我们来的时候好好的,做检查也好好的,你说是过敏死的就是过敏死的?我还说是被你们家医生弄死的呢!”健壮的男主人食指指着中年医生,一副“你休想骗到我”的模样,“这事儿你们医院不给我个交代,我明天就在你们门口拉横幅,跟路过的每个人说你们谋财害命,臭不要脸!”   中年医生急道:“这怎么是我们害的呢?我们知道你们确实很难一下子接受这个事实,但就算人做手术也不可能百分百没有风险的。这个跟医生没关系,哪个医生会希望手术失败的,您说是吧?”   女主人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说辞,边嚎边道:“那我们宝宝就白死了吗?你现在意思是你们一点责任也没有?做医生也太好做了吧!”   她将怀抱里的东西往前一送,白布包裹向四周散开,露出静静躺在其中的银白色小猫。白色的猫毛上沾染着干枯的深红血迹,紫色的舌头无法收缩地吐在外头,短短的四肢已经完全僵硬了。   纪晨风下意识地看过去,目光掠过门口时,不期然地与人群中的我对上了视线。   应该是没料到这样难堪的一幕会被我撞上,他的面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怔忪几秒后便慌忙别开了脸,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那你们也动手打了我们的医生,这又怎么算呢?这样吧,作为院长,我在这里做个承诺,下次你们带宠物来绝育,我们免费做手术,不收你们钱你们看行吗?”中年医生朝纪晨风招了招手,“另外我再让我们医生给你们道个歉。小纪,你过来。”   纪晨风先是看了中年医生一眼,没有动,在对方不断的眼神示意下,才最终缓缓走了过去。   “虽然与你无关,但你还是跟人家道个歉吧,毕竟是上了你台子没下来。”中年医生道。   纪晨风视线落在下方那具小猫尸体上,很久没有动静,最后在中年医生的催促下,才于满含怨气的宠物主人面前,于大庭广众之下,低低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你是不是耳朵有问题?”女主人盯着纪晨风耳廓上的仪器,突然发问。   纪晨风一愣。   “为什么要让一个残废给我家猫做手术?”女主人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散的点,逮着纪晨风的残疾歇斯底里地质问起来,“你们医院是雇不起正常人了吗?”   看到这里,我都替纪晨风感到委屈。分明是不能预料的意外,所有人却将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他挨了打,挨了骂,还要遭受公开的羞辱。   由此可见,他小时候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可笑。就连做个兽医,他都需要时刻承受来自他人的歧视和质疑。想成为人类医生?做梦吧。也只有纪韦爱子心切,才会认同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的听力没有问题,它不影响我的专业性……”纪晨风拧眉为自己辩解。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吗?”男主人蛮横地打断他,“免费绝育?谁稀罕这玩意儿?想用这种东西就打发我们,没门我跟你说!”   所以我总是很讨厌这些文明人。为什么要讲道理呢?如果对方愿意听道理,又怎么会胡搅蛮缠到现在?一退再退,不过是增长了对方的嚣张气焰罢了。   提着后衣领,将身前看热闹的家伙拎开。我进到办公室,二话不说大力关上门,随后抵着门,在屋里四人震惊不解的目光下,掏出电子烟抽了起来。   “说吧,要多少钱?”呼着气,我问大块头。   对方警惕心骤起,打量着我道:“你是谁?”   我抬抬下巴,指向纪晨风:“这位纪医生的朋友。放心,我很有钱,无论你们要多少,我都可以替他支付。”   男人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老婆,似乎自个儿拿不定主意。   “五万!”女人张开五指朝我举起,“我们养到现在也付出了很多,没五万我们是不会罢休的。”   这放哪儿都是医闹吧?我心里冷笑。五万?纪晨风半年的工资都不知道有没有五万。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应该还在实习期才对。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大块头男人面前,让他记一下。   “记什么?”他茫然道。   “律师的电话。”我按下手机里的录音结束键,再点击播放,下一秒,狭小的办公室里便回荡起了方才我与夫妻二人的所有对话。   播放着录音,我问男主人:“蓄意伤人加敲诈勒索,报警你知道能判几年吗?”   男人一下被我问住,支吾着说不出话,他老婆“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我怒道:“你别乱说我警告你,这个钱是你要给我们的,又不是我们主动提的。”   “我说给你们就狮子大开口是吗?那我现在也可以给你们一百万,账号拿来,我马上就能打过去,你敢要吗?”我阴恻恻注视着两人,“金域律师事务所,虹市最好的律师都出自他家。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要成为他们的顾客需要怎样的资本。”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金域的顾客,桑正白才是。但管它呢,对方恶,一定要比他们更恶才行。这世道,没有人不是欺软怕硬的。   果然,夫妻俩似乎被我唬住了,一时都没有说话。   “刑事调查的同时,我会请金域的律师向你们提起民事诉讼。”握住身旁纪晨风的下巴,我将破皮红肿的那边脸展示给对面的两人,“等会儿就去做伤情鉴定,这几天的误工费,名誉损失费,还有精神损失费,都会让你们赔出来。当然,你们也可以请律师,让律师和律师谈就好。”   是被戒指划伤了吗,竟然还流血了。吃那么多饭,长这么高大,结果连打架也不会。都被别人打脸上了,基本回礼也要把对方的腿打断吧。   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如果留下痕迹,这张脸也太可惜了。以后,还得看着这张脸高X呢。   “桑念……”纪晨风有些不适地挣脱我的钳制,轻声叫着我的名字。   虽然只是两个字,但我已从他的语气里清楚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他这是要我适可而止,不要继续的意思。他觉得我太过火了。   几天没有联系,发消息也只是提乌龟的事。看他窝窝囊囊的就替他出头了,以为他会感激我,结果好像并不是那样。   早知道就不多事了。让他被欺负到哭出来,为自己莫须有的罪名跪地道歉,被践踏到尘埃里……那时候再出现,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一番,给他一个最喜欢的吻,可能他会黏在我身上,求我帮帮他吧。   抿着唇,我咬住烟嘴,收回手机,没有再继续刺激那对年轻夫妇。   “请马上离开这里吧,不要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营。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也很遗憾,但如果你们再无理取闹下去,我就只能报警了。”纪晨风语气依旧客气,但客气中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强硬,看着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中年医生赶忙道:“大家和气生财是不是?警察真的来就很难收场了。我们这里还有几只待领养的小猫咪的,你们也可以看一下的。各退一步,不要闹那么难看嘛是吧?”   大块头理亏动手在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妻子,显然已经萌生退意。   女人红着眼,不甘地重新包裹起怀里的小猫:“我回去就给你们打差评,让大家知道你们医院多恶心!”粗暴地打开门,她快步走了出去。   大块头狠狠瞪视一圈在场几人,冷哼一声,撞过纪晨风的肩膀,追着女人也走了。   门外已经没有人围观,白色木门受了多余的力,开到极致,又晃晃悠悠停在半当中,为窒闷的办公室带来新鲜空气。   “终于走了。”铭牌上写着“吴荣”的中年医生长长吁了口气,走到纪晨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放心上,这种事也是没法避免的。你受委屈了,今天早点下班吧。”接着调转方向,笑容灿烂地向我道了谢,“谢谢谢谢,今天要不是有您,真是不知道怎么收场。”   握着我的手十分诚恳地道了许久的谢后,吴医生表示自己先去忙了,将办公室留给了我和纪晨风。   办公室门重新阖上,亮着白炽灯的室内一时只余我和纪晨风轻浅的呼吸声。   “上次给我用的那个医药箱在哪儿?”将电子烟随手放到桌上,我问纪晨风。   他神情疲惫地坐进办公椅内:“柜子里。”   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来到纪晨风面前,掰开一次性酒精棉签,我抬起他的下巴,微微俯身,替他消毒脸上的伤口。没有问他刚刚那两个人的事,也没有提那晚醉酒的事。   他仰着脸,在我并不温柔的触碰下,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被我弄得很疼。但就算这样,他也只是默默忍受,没有出声。   真是受气包一样的性格……   一旦知道他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冷硬,像我这样的恶人就会得寸进尺地欺负他。他这样,迟早是要被吃得骨头渣也不剩的。   “抱歉,把你牵扯进了……和你无关的事件当中。”当中停顿了下,是我又把他弄疼了。   将用过的棉签丢进废纸篓,我从医药箱里取出创口贴,问:“你就只有这些要跟我说吗?”   他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直愣愣地,像个傻子一样望着我。   刚刚那股气势跑哪儿去了啊?为什么又变回小宝宝了?   我好心给出提示:“发信息给我,真的是想让我来看乌龟吗?”靠坐在办公桌上,拇指抚过他红肿的颧骨下沿,我轻声补充,“想好了回我。”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片刻后,抬起胳膊按住了我作乱的手,却没有将其扯离。   我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并不催促。   “不……”良久,他握着我的手腕,嗓音低沉沙哑地道,“是我想要见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了。”   从手指开始发麻,所有不快一扫而空,情绪在他迷恋地注视下不可思议的高昂。比咖啡,比任何功能饮料都要另人精神振奋,酒精与尼古丁更是无法相比。这就是,驯服的乐趣,这就是……捕获的快感吗?   “那晚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快的话吗?”   差点被这股过于愉悦的感受夺去心神,我暗暗抽了口气,挣开纪晨风的手,替他的伤口贴上了创口贴。   “没有。”我说,“是我这几天太忙了,以为你会主动联系我,哪知道你只是让我来看乌龟。”   更弯下腰,捧住他的脸,隔着创口贴,吻在他的伤处。   “别不高兴了,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要带他去更多的地方,领略更多的东西,设下只属于我和他的情感反射,让他……迷恋到彻底不能没有我才行。 第23章 喜欢这个吗   虹市周边地势较为平坦,没什么壮观的高山,多是低矮的小山。并且因为上头缺乏名胜古迹,观光步道修得也不如何,一直人气惨淡。除了徒步驴友,和一些公司会组织团建野营,基本没有游客会去。   “一些公司”,其中就包括艾丽娅。   大概是去年初秋的时候,许汐亲自到我公寓将我从床上挖起来,塞进车里带到了虹市边上一座叫“五晏”的山上。经过与艾丽娅其余员工大约两个小时的跋涉,最后到达了深山里的一座民宿。   这两个小时,堪称我这几年来过得最漫长的两小时。我穿着不合适的鞋、不合适的衣服,在泥泞的山路上走了整整六公里。   完全和跑步机上的六公里不是一回事,哪怕当时天气已经非常凉爽,结束整个徒步时我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除了坐下喘息,就连面对莫妮卡的无情嘲笑都没法作出有力的回击。   事后我才知道,车其实可以从另一条路开到民宿门口,非常方便。但为了让大家更团结,更勇敢,更有毅力,许汐还是与向导设计了这条长达两小时的魔鬼之路。   开着车一路出了虹市,到达五晏山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再过一个小时太阳都要下山。   带着纪晨风,当然不可能选那条徒步线。我从另一条路进了山,根据导航直接将车停在了民宿门前的空地上。   办理入住的前台大厅是一栋朴素的生土建筑,由于来之前就打过电话,老板手脚麻利地登记完毕后,给了我一把钥匙和一张地图。   “沿着这条路上去,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老板到门口替我们指路,“晚餐一个小时后送过去您看怎样?”   “OK。”我点点头,随即招呼不断打量四周的纪晨风,往建筑后的一条小路走去。   小路曲径通幽,蜿蜒向上,隐在高大的植被间,微风一吹,头顶便簌簌作响。   “路有些滑,你小心一些。”我头也不回地嘱咐跟在后头的纪晨风。   台阶由青石铺就,难免有苔,加上山里早晚湿气重,走快了就容易打滑。   “今晚……不回去了吗?”纪晨风的声音从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你们院长不是让你明天在家休息养伤吗?既然休息,住一晚也没关系吧。”停下脚步,我转身看向他,“还是……你不能外宿?”唇角微微上勾,我露出一个近似“挑衅”的笑来。   夕阳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纪晨风仰头看过来,也不由停下了脚步。   “没有,就是有些突然。”   我“哦”了声,转身继续往山上走:“还以为你家教那么严,连和朋友在外头过夜都得事先打申请呢。”   “你之前发烧,我在你家住过。”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那也算是外宿了。   “既然我们早就同床共枕过了,就更不需要有什么顾虑。”朝身后晃了晃手中的钥匙牌,我笑道,“好好享受今夜吧,纪医生。”   根据地图,走了有十分钟,在小路的分叉口,我们还算顺利地找到了门口竖着“天枢”字样的林中泡泡屋。   透明的充气泡泡屋矗立在木质平台上,一共三个球互相联结,一个内部配有床品和太阳能照明设施,一个配有餐桌,最后一个不透明的白色球体,里头是基本的卫浴设施。   钻进泡泡屋,将照明全都打开,我脱掉外套,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坐过来。”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纪晨风收回好奇的目光,乖乖走到我身边。空间有限,这张双人沙发尺寸迷你,坐两个大男人显得十分局促,我们的侧身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松开领带,我撑着脑袋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目视前方,短暂地充当为纪晨风讲解的工作。   “这个泡泡屋是整座山观看日出日落最好的地点。”   沙发正对着透明的充气墙,放眼望去,视野开阔,除了外头的一圈护栏,没有任何植被遮挡。可以轻易地看到夕阳将天边的云彩映照成梦幻的蓝紫色,最底下的树林在失去阳光的照耀后,形成的剪影美得就像一幅油画。   去年要不是看在这份景致的面子上,许汐早就被我拉进黑名单了。   景色虽美,但可能已经看过的关系,不再有那么大的冲击。我移开视线,改为观察身边的男人。   纪晨风似乎彻底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瞩目的霞彩,连呼吸都变轻了。   晚霞照进他的眼瞳里,落在他的面颊上,洒在他的头发间。他彻底地融进了这片暖色,找不到一丝违和的地方,仿佛……他天生就该带着这样温暖的颜色。   “好看吗?”   “嗯。”他用目光细心地描摹着眼前的每一朵云,每一棵树,眉宇间存了一路的沉郁,终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重新看回前方。   “是吧,我也觉得很好看。”   我们两个就那样坐在不太舒服的沙发上,静静地,毫无交流地欣赏完了整出太阳落山的过程。   山上不能生火,晚餐都是由民宿工作人员提着保温箱与餐具从前台大厅送上来的。味道比不上外头现做的,但在幽静的山林间,昏黄的灯光下吃上这样一餐饭食,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纪医生以前有野营过吗?”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边用银勺搅拌身前的浓汤,边问向坐在对面的纪晨风。   电子蜡烛摇曳的火光下,纪晨风从食物中抬起头,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没有。”   “野餐呢?”   “也没有。”   “我在读书的时候倒是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在一个大公园里,大家各自扛着帐篷到处找搭建的地方。睡觉在小帐篷里,吃饭则是在更大的帐篷里。不算真正的野营,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很有意思。”回忆起来,那也是少有的,幼年时让我感到轻松的时刻。   五岁开始,经由许汐的强烈要求,我被带到许家抚养。后来到了读书年龄,又进了一所同郑解元一般的12年制寄宿学校就读,也多亏如此,不用绞尽脑汁去想要怎样与许家两老相处。   然而就算是寄宿制的学校也总有放假的一天,寒暑假一旦来临,我就必须回到那座压抑的大宅。这种时候,参加夏令营就成了我逃避与许家人相处的,最好的方法。   “小时候……我们没什么多余的钱去旅游玩乐。学校组织的活动,我很少参加。不过夏天的话,蝇城的孩子会组织试胆大会。”纪晨风徐徐道来。   “蝇城”是住在里头的人对贫民窟的称呼,带着他们本地人的自我调侃与挖苦,寓意——苍蝇聚集之地。听起来并没有比“贫民窟”好到哪里去,但他们自己倒是叫得挺上口。   “试胆大会?去哪里试?”因为对恐怖片有着奇怪的热爱,听到“试胆”两个字,不由便产生了兴趣。   这可是不少恐怖片的经典开头。   “去最破最烂的楼里试。每个人身上只能带一支蜡烛……”他陷入到回忆中,随着话语,眼里逐渐涌现出淡淡笑意,“进入建筑后,要爬到最高那层,从窗口探出身朝大家挥过手,再原路返回。这样一趟用时最短的人,就能成为那年的‘勇士’。”   如果没有和纪晨风交换,每年的勇士应该都会是我吧。这样想着,搅弄残羹的动作一顿。据说,每个人毫无例外地都会对自己过去曾是个蠢货这件事没有异议。而现在的我,对上一秒会生出如此可笑想法的自己,也同样感到愚不可及。   我难道是在羡慕纪晨风吗?羡慕他可以有机会夺得那样一个无用的“勇士”头衔?   有病吧。   “你有成为过‘勇士’吗?”   丢下银勺,我站起身,从一旁餐车里拿起赠送的白葡萄酒,用开瓶器打开。   “没有,我不太喜欢……黑暗。”   替纪晨风倒酒时,他一手捂住杯口,另一手抬起倾斜的酒瓶,示意我不用给他倒。   我挑挑眉:“不喝一点吗?”   他摇着头,将杯子挪得更远了些。   “会醉的。”   “今晚有什么必须要在清醒下做的事吗?”我明知故问地开他玩笑。   他轻轻抬眼,用那双不说话就会显得格外冷漠的眼眸与我对视片刻,又垂下去。   “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失去意识。”   那真是可惜。喝醉了,说不定嘴里的温度会更高,而且也更好摆弄。   脑海里尽是禽兽的想法,表面上我却还是笑意盈盈。   “你不喝,那只能我喝了。”我晃晃瓶子道。   用餐完毕,工作人员上来撤走了盘子,离开前让我们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就打前台电话,并表示之后没有特别原因的话,都不会再过来打扰。   这下是真的,只剩下我和纪晨风两个人了。   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其实时间还早,如果不找些别的事做,根本就睡不着。   别的事……   纪晨风进浴室洗漱期间,我坐在沙发上,望着远处和头顶的星空,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就将整瓶白葡萄酒都喝完了。   不像纪晨风那个菜鸡,我的酒量从以前就很不错。只不过因为戒酒,三年没怎么碰过酒精,甫一喝下整瓶,多少还是会有些不适应。   大脑是清醒的,身体却生涩地开始发热,指尖、眼底、还有口腔,连呼吸出来的气体,都带着熔岩般的热度。   解开领口的纽扣,再是腰间的皮带。   纪晨风从浴室里出来时,我正好解开拉链,任由裤子自由落体,坠向地面。他穿着民宿提供的灰麻色浴袍,擦着潮湿的头发,见此一幕,瞬间定格在原地。半晌后,好似带着重量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向下游移,长久地停留在下半身。   浴袍材质轻薄,身体有什么反应立刻就会被看得清清楚楚。哪怕只是视线接触,也没有人会小看纪晨风那只在暗处静静抬头的野兽。   为什么只有这个地方是怪兽级别的?虽然已经是第二次目睹,但我还是在心底发出了不受控制地惊叹。   “怎么,喜欢这个吗?”我低下头,扯了扯夹住衬衫下摆和袜子边缘的黑色固定带。   抓着毛巾的手自然垂坠下来,他终于抬起头,将视线落到了我的脸上。   “嗯。”   喉结滚动着,仍然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回复,却比平时更为低沉磁性,钻进耳朵里的时候,就像有电流穿过。但也可能,只是我的酒劲上来了。   我笑着坐到床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那就……不拿下来了。”   工祝呺火星妙妙屋 第24章 偶尔也会喜欢人类   许家家境殷实,两个女儿从小都是接受最好的教育长大。许婉怡大学期间认识了桑正白,两人志趣相投,很快走到了一起。   后来谈及婚嫁,一切都很顺利,许家二老颇为赏识桑正白的才干,在他创业路上帮助良多。   许婉怡并不是桑正白背后的女人,她更喜欢与丈夫一道并肩作战,攻克难题。可以说,桑正白事业的成功,离不开许家,也离不开许婉怡。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生儿育女成了横在许婉怡面前,不得不面对的一道难题。许家二老的催生,以及自身年龄带来的焦虑,让她最后决定于三十五岁这年怀孕生子。   可惜命运弄人,前三十五年的运气仿佛一夕间用尽。可能因为高龄产子的原因,也可能单纯的运气差,一命换一命,许婉怡最终没能从产床上下来。更要命的是,祸不单行,桑正白的生意在这时也出现了问题。   做生意的人大多带点迷信,或许这也解释了桑正白为什么从来对我只有严苛没有慈爱——他爱不起这个从出生就克父克母的孩子。   保姆虐待事件后,认识到桑正白对我的懈怠,许汐强烈要求父母将我接到许家照顾。初衷是好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经历中年丧女之痛后,两位老人身体本就大不如前,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花在我身上。加上……兴许是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记忆中,他们面对我时总是分外哀愁,难有笑脸。许老太太甚至不能与我共处太长时间,不然就要伤心流泪。   小时候哪里懂大人间的弯弯绕绕?他们越不待见我,我越是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为了讨好他们,我加倍努力学习,积极参加各种学校活动,为的不过是取得荣耀后能使他们多看我一眼。   记得有一年我拿到了“学校之星”的奖状。这个奖不仅要参考平时成绩,还要参考活动参与率,每个年级只有一人可以得到,非常难得。期末拿到这个奖时,我兴奋极了,拿着奖状直接回了桑家,随后一整天都在期盼桑正白回家。   那天一直到深夜,桑正白才打着电话从外头姗姗归来。我等得快要睡着,听到动静后立马冲下了楼,忐忑地候在玄关。   手里紧紧捏着那纸奖状,在他踏进大门的下一瞬,鼓起勇气上前。   “爸爸,你看,我得‘学校之星’了!”我尽量克制语气,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骄傲自满,但唇角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桑正白捂住电话,低头看了我一眼。   “嗯,不错。”只是匆匆扫过我手上的奖状,他便掠过我接着与电话那头的人谈论公事,“没事,我们继续吧……”   我耗费了一个学期辛苦取得的奖状,忍着睡意等了他一个晚上,他却连一分钟都吝啬给我。   或许我应该感谢他不是看一眼就走,起码还赏赐给我三个字。可老实说,当时除了失望,根本生不出别的情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我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没法儿得到的。   第二天我就回了许家,而迎接我的是同样空旷冷寂的大宅。通过工人才知道,许家二老在几天前便出发去看望在国外念书的许汐了。他们明明可以提前告诉我的,却选择用最糟糕的方式知会我。   成长的过程,我好像什么都不缺,特别富裕,又好像什么都缺,贫穷到……连一个真正的“家”都未曾拥有过。   桑家、许家,不过是我暂时的居所,同我的公寓,以及酒店的套房没有区别。就似雏鸟被孵化出来,于巢穴中长大,鸟巢对雏鸟来说,只是个方便父母抚育它们的场所。离巢的那一天,它们不会有任何留恋,也不会想要再次回去。   泡泡屋没有窗帘,这就意味着,当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林间,我注定要在刺目的阳光下醒来。   不适地睁开双眼,朦胧的光线下,第一眼便看到纪晨风盘腿坐在床尾,正对着日出的方向。   可能是昨晚那件浴袍弄脏了,不能再穿,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是几点醒的,但可以确定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   朝阳要比昨天的落日更亮一些,自地平线缓缓升起,为他周身镀上一层热烈的金边。   我凝视他背影片刻,从床上撑坐起来。大腿肌肉传来古怪的酸痛,掀开被子,衬衫下摆,两腿外侧,靠近腰胯的位置,肌肤上夺目的青紫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听到动静,纪晨风身形一动,往身后看来。我若无其事放下被子,冲他露出一抹事后清晨慵懒的微笑。   “你怎么醒的这么早?”   他指了指我们头顶的一棵树:“听到鸟叫我就醒了。”   睡着的时候好像确实有听到鸟叫,但因为大脑过于疲惫,并没能将我吵醒。这样一想,这或许也是我睡眠断断续续的罪归祸首之一吧。   “昨晚没摘吗?”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既然能听到鸟叫,意味着他昨晚睡觉时没摘人工耳蜗。可这东西人毕竟是电子器械,睡觉也戴着,不会难受吗?   纪晨风抬手按住耳廓上的黑色仪器,解释道:“带了备用电池,电量很够用,所以就没摘。不想……你叫我的时候什么也听不到。”   心脏就像要炸开一样混乱地跳动了一下,由于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猝死的前兆。   所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种可怕的心悸便消失了,心脏再次有序跳动起来,找不到一点曾经错乱的踪迹。   应该是缺觉导致的吧。默默按了按胸口。看来得找个时间去做下体检了。虽然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但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叫前台送早餐上来吧,吃完我们就回市里。”掀被下床,我浑身只着一件衬衫踩在地毯上,扫视一圈后,在沙发上发现了自己叠放整齐的剩余衣物。   不做兽医也不做模特,他其实还挺适合做保姆。会做饭,学历高,医学背景,脾气还好……应该有很多雇主会对这样一位赏心悦目的“小保姆”感兴趣吧。   抓过裤子,我在纪晨风的注视下进入浴室。   对着镜子脱掉衬衫,在脖颈和锁骨位置,可以清晰看到一枚枚鲜艳的吻痕。   脑海里的记忆在视觉的刺激下一点点复苏。如果说前两次的“深入交流”,纪晨风在我面前还维持着基本的绅士风度,这次在那两条固定带的刺激下,算是彻底撕去文明的外衣,露出颇为符合他外在的、野蛮的兽性。   一开始倒也还好,我单方面享受他的服务,在漆黑的森林中,璀璨的星空下,体验可以说是无与伦比地好。   鉴于过于好了,胡乱摸着他面颊和耳垂的时候,差点又不小心碰掉他的人工耳蜗。   他仿佛早有预料,及时攥住我的手掌从颊边扯离,递到了自己泛着水色的唇边。   “别再碰掉了……”他轻柔地吻过我的指尖,用粘稠地宛若蜜糖一样的声音说道,“我想听你的声音,任何声音。”   手指烫到简直要烧起来,而我甚至分不清那惊人的温度是来自于自己还是纪晨风。   “继续……”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抽出手指,我按住他的后颈,这次有小心没有碰到他的耳朵。   身体因为回忆而微微发热,再想下去可就麻烦了。   努力强制自己不再去回顾,但可能昨晚的记忆实在太过新鲜,就算屏蔽了视觉,也能轻易通过触觉回想起来。   手指顺着花洒的水流一碰触到大腿,相应的记忆就跳了出来。   享受过纪晨风的服务后,本来想像上次在车里那样出借双手,礼尚往来。然而才碰到他的衣角,就被他按着肩膀推到了床上。   以为是要接着再来一次,虽然有些累了,可想着不能在这方面被看扁,也就没有制止。前面步骤都没有什么问题,纪晨风将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好,除了手上力道有些大,和太过热衷我的股薄肌,基本找不到别的错处。   他的姿态,他长久的表现让我放松了警惕,结果就让他得寸进尺了。手已经是对他的恩赐,他却胆大妄为地肖想我的腿。   意识到他并拢我的双腿是要干什么,下意识就踹了过去。   这种姿势,这种近乎于把我当女人的姿势……让我觉得恶心又羞辱。   心里疯狂爆着脏话,脚踝却被对方再次准确地抓住。白天就连躲避别人的拳头都不会,这会儿倒是一抓一个准了。   “不可以吗?”纪晨风跪在床尾,俯视着我,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问道。   不可以……吗?   胸膛愤怒地起伏着,想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大脑又该死的理智,知道如果在这种时候言辞激烈地拒绝,那这么久以来对于纪晨风的“攻略”,也可以基本宣告功亏一篑了。   第一次还可以用不适应搪塞过去,第二次再这样排斥,他绝对会怀疑我了吧?怀疑我为什么明明不能接受男人,还要招惹他。   操。好像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先……放开我。”僵持了片刻后,为了大局找想,我还是不甘不愿地妥协了。   木头和木头摩擦,人类自此有了火。皮肤和皮肤摩擦,带来惊人的烫。   吐在颈间的灼热呼吸,勒在腰上的手臂,到现在那感觉还鲜明万分。   和女人交往时,特别讨厌她们碰我的烟疤,但因为它们全都存在于人体的背面,这种机会并不多。可一旦背对着纪晨风,就代表着把伤痕也袒露在他的面前。   原本以为光线昏暗,他应该看不到的,谁知道他摸到了。   放纵过后,他脱力地将整个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背上。平时这点重量我当然可以轻松支撑,可彼时两轮过后,我也有些体力不支,就顺着力道倒进了床里。   隔着衬衫,有力的、甚至有些聒噪的心跳声传递过来,鼓点一样敲打在我的脊背上。   都要记不清有多久没和人这么亲密过了,感觉其实不坏,就是……好热。又热又沉。   “我快呼吸不过来了。”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我松开一直抓着的床单,浑身懒得一丝力气都聚集不起来。   身上的重量在下一秒便轻了许多,纪晨风蹭了蹭我的耳后根,用一种满足又愉悦的声线道:“抱歉。”   说完,他翻了个身,躺到了我的身旁。   没了大北极熊的压迫,呼吸都顺畅起来。更神奇的是,不知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由于体力耗尽的原因,我竟然慢慢积累起了睡意。   维持着趴卧的姿势,眼皮止不住地上下打架。能感觉到纪晨风的手掌抚弄小动物般地流连在我皮肉上,有点痒,有点烦人。   “这是怎么来的?”他的指尖带着点力度地按揉着位于我腰臀上的烟疤,第一个,第二个,再是第三个……好似只是靠着触摸,他就完美地记住了它们每一个的位置。   “这个啊……”睡意软化了本该怒张的刺,也冲散了被提及痛点的不快,“是被坏女人弄的,非常坏非常坏的女人……”   之后的记忆就完全是各种记不清的模糊梦境了。记得有被老虎追,追了很久,我跑得好累,到最后实在跑不动了,被庞大的野兽一下子扑倒,残忍地咬掉了双腿。   爱看恐怖片和自己成为恐怖片的主角,根本不是一回事。虽然失眠以来我一直会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这样的噩梦仍然是少数。希望下次别再有了。   沐浴露擦到身后时,手指碰触到了一些异样的触感,有几块地方似乎是肿了起来,按压还会有痛感。   扭转身体,掰过屁股上的肉看了眼,清晰的深红色牙印映入眼帘。一连检查了几个地方,都是如此。   冲去身上泡沫,我来到镜子前,一边取过浴巾擦拭身上水珠,一边背转过身。   果然啊,身上有烟疤的地方,都被盖上了咬痕。尽管很讨厌这些伤疤,但其实通过现在的医疗技术,想要祛除它们并不困难。然而,只要一想到会被陌生人碰触,他们还有可能会对我进行丰富的联想,这样的想法便就此打住了。   从来没想过还能用这种方式来遮盖它们,简直就像是独属于纪晨风的个人烙印。   竟然不感到生气。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不过,在事情发生的当下生气才有意义,如今已成事实,咬都咬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吧。   穿上衣服,我走出浴室,餐桌上已经摆满丰盛的早餐,纪晨风不在餐桌旁,也不在卧室里。   去外面了吗?   屋外的空气要更寒冷一些,没有穿外套的关系,一走出泡泡屋,就因为巨大的温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很快我就找到了纪晨风,他立在平台边上的灌木丛里,手上托着什么东西,并没有注意我的到来。   “纪医生?”我往他那边走去,“你抓到了什么?”看到他手里一坨毛茸茸、红彤彤的,还以为是他抓到了什么东西。   纪晨风朝我转过身,将手里的那坨东西小心递到我面前。   “不是抓的。”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只鸟。   “这应该是只今年夏天刚出生的红头咬鹃,飞行技术还很稚嫩,刚刚不小心撞到我们的泡泡屋上了。还好,我检查了下,脖子和翅膀都没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受到点惊吓,还有些晕头转向。”   蹲在他掌心里的,有着鲜艳红色羽毛与长长尾巴的小鸟眨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不断歪着脑袋打量我,仿佛还没意识到站在它面前的庞然大物是什么。瞧着确实有些呆。   “长得还挺别致。”我点评道。   可能是休息够了,小鸟开始扑腾翅膀。   “这科的鸟类擅长攀爬,但不太擅长飞行,所以它们不会迁徙,终生都将留在这片出生的土地上。”说着话,纪晨风走到远离小径与泡泡屋的地方,在巨大的树冠下,单手自然伸展,掌心摊开,静静等待起来。   双手插在裤兜里,我想到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鸟类放飞场景,问:“就这么等着,不用抛一下助飞吗?”   风吹过树梢,使阳光照射的位置不断发生变换,落在纪晨风身上,有一种阳光都在爱抚他的错觉。   “那样其实很容易给小鸟带来二次伤害,这样就可以了。”他说,“它们会自己飞。”   话音未落,红色的小鸟在刹那间振翅而去,虽说不善飞行,可转眼间就在林子里不见了。   纪晨风眯着眼,望着那只鸟离去的方向,确认过它不会再无缘无故掉下来,才收回视线回到我身边。   “它会去哪里?”我随口问道。   并没有想要明确得到什么富含科学性的回答,不过是寻找能和纪晨风一起探讨的话题罢了。   纪晨风想了想,道:“可能会回家吧。”   回家?   “对小鸟来说,家的概念存在吗?”   “倦鸟归巢人返家。小鸟疲惫时回去的巢穴,栖息的树枝,休息的洞穴,就是它们的家。树林、山川、溪流,也可以成为它们的家园。这片土地包容万物,热爱每一个生灵。小鸟是它的孩子,它是小鸟的归处。”他停顿了下,用十分严谨的语气作下结论,“所以,小鸟应该是有家的。”   天地为家吗……   我以为小鸟和我一样,永远在找寻下一根可以降落的树枝,原来它们有家啊。倒是我格局小了。   “纪医生真的很喜欢小动物呢。”轻触他脸上的伤。昨天洗了头的关系,他脸上的创可贴也报废了,还好经过一夜,刺目的血色已经消失,剩下的红肿,过两天应该也能痊愈。   可能有些疼,他不受控制地拧起了眉,我以为他要避开,下一秒他的脸却更往我掌心里蹭过来。   “偶尔也会……喜欢人类。”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就跟刚才的小鸟一样,他掀起眼皮看着我,模样纯真至极,语气也暧昧至极。   随着一次更比一次深入的亲密行为,纪晨风是越来越粘我了。尽管有时仍会出于防御机制显得过于冷漠和沉闷,但只要抓住规律,看透表面直达内心,就会发现他其实还挺好琢磨的。   欣赏了会儿他温驯的模样,我将手从他脸上拿开,改为去牵他的手。   “走吧,进去吃饭了,外头有些冷。”说着,我拉着他往泡泡屋走去。   从泡泡屋回来的第二天,我入住的酒店套房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纪晨风他们医院的院长,吴荣。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希望您能喜欢。”吴院长坐在对面,将一盒高级茶点缓缓推向我。   我扫了眼,淡淡道:“客气了。”   “其实早该来看望您的,上次我们医院的小狗不小心将您咬伤的时候就该来了,但那会儿我在出差,就给耽误了。”吴院长笑呵呵道,“这次得您解围,正好两次并一起,是道歉也是道谢。”   我和他实在不熟,聊了没两句便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吴院长干笑着,作势要起身。   “吴院长。”我叫住他。   吴院长身形一顿,又坐了下来。   “您说。”   双手环胸,我长久地盯视着他,盯得他脸上的笑容逐渐难以维系,眼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浓。   我迟缓地开口:“如果医生在实习期表现不佳,也可以选择不录用的吧?”   “呃……是这个道理。”   “纪晨风的表现怎么样?”   “纪医生专业水平过硬,对待小动物非常耐心,宠物医院的客人对他评价也都很高。”他像是误会了什么,“您不用担心。麻醉意外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纪医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去抢救那只小猫了。猫没救回来,他可能是除了宠物主人外最难受的人了。这些我从医这么多年,都是明白的,不会因为一个意外就对他个人评价产生什么偏差。”   吴院长笑着道:“我已经打算缩短实习期,提前录用他了。”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吴院长,喜欢钱吗?”   他明显地愣了愣,才消退的疑惑再次出现在脸上。   “……您的意思是?”   “需要多少钱,才能收买吴院长做一件既不违法,也不会太难做到的事呢?”   对方这把年纪,又是经营医院这种需要经常跟人打交道的行当,很快就听出了我的话里有话。   他嘶着气道:“明人不说暗话,您还是直接告诉我您要我做什么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口舌。   “那我就直接说了。多少钱,才能让纪医生无法通过实习呢?”   吴院长眨了眨眼,模样颇为震惊。他可能怎样也想不到,我会提这样奇葩的要求吧。   确实,身为朋友实在不应该这样背地里使坏。不过……我又不是纪晨风的朋友。   “开个价吧。”我冲他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吴荣走后,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拨通了严善华的手机。   几声铃响后,严善华接了起来,很久才“喂”了声。   面对她存着恐惧的声音,我置若罔闻,简明扼要地与她说了自己打电话给她的原因。   “想补偿我吗?”洁净的玻璃上显现出我模糊的倒映,脸色是常年缺觉引起的过度苍白,狭长的眼眸除了阴冷,毫无生气。这是一张……说得好听点是桀骜难驯,说得难听点,总是处在愤怒边缘的脸。   “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告诉纪晨风,你需要钱,很多很多钱,让他来找我。” 第25章 能帮帮我吗?   接近纪晨风,替他出头,跟他约会……林林总总,至今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取得他的好感,为自己谋求利益。   和他在一起,确实要比和郑解元他们在一起有趣许多,得到的快乐也很新奇。但情侣游戏表面玩玩就够了,人终究还是要多为自己做打算。   彻底切断他的经济来源,同时制造他无法承担的金钱缺口,用熊熊烈焰将他逼到绝路。这世道,从来都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三年前没人帮他,三年后也不会有人帮他。如此一来,他就只能求助于我了。   就像童话里的英雄,我会从天而降,替他扑灭烈火,救他于危难。而他会像高塔里不谙世事的纯真“公主”,对我感激涕零,毫不怀疑。   在一点又一点恩情的加持下,他必将沦陷在我为他编织的陷阱里。最后……变成一株依赖大树存活的菟丝子,食取我施舍的养分,攀附在我的脚边,与我成为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   “找不到他吗?”   胸口铭牌上写着“李雅”的前台护士尴尬地冲我一笑,道:“抱歉啊桑先生,纪医生已经离职了,目前我们也联系不到他。”   望了眼走廊尽头那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因为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语气也逐步糟糕起来。   “那我的乌龟呢?”   “被……被纪医生带走了。”   “找不到人,也找不到乌龟,你们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是这个意思吗?”   面对我的强势,护士缩着脖子,垂着脑袋,说话都不利索了。   “对、对不起……不然我给您我们院长联系方式吧,您问问看他?”   问个屁。   懊恼地一拳捶在台面上,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护士却仍然吓得够呛,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桑先生,您、您冷静下。纪医生人很好的,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不会虐待您的乌龟……”   紧抿着唇,压根没听对方在说什么,我转身大步离开了宠物医院。   距离收买吴荣那个老东西已经过去一周,今天是纪晨风实习的最后一天,也是告知他不续约决定的日子。但是从早上开始我就找不到他,联系严善华,电话始终没法打通,不知道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该死!到底去哪里了?   坐进车里,我用力啃咬着大拇指上的指甲,以此来发泄内心的烦闷。   严善华该不会把真相告诉他了吧,不然为什么两人同时失去联系?还是老东西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纪晨风察觉是我在背后搞鬼?   不,不会。   昨天之前都好好的,两天前还见了面,带他到我住的酒店一起看了恐怖电影。那会儿虽然他全程心不在焉,可对我的态度却同以前没什么区别。我假意问起时,他只是说工作太忙没有休息好什么的,但我猜测应该是严善华问他要钱了——按我说的那样,编一堆瞎话,让他想办法去筹钱。他为此烦恼,但出于面子,不想让我知道。   这两天我一直在等他开口,台词都想好了,结果现在连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为什么这点小事都会出岔子?就不能爽快地按我的设想发展吗?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手指猛然一痛,回过神的时候,拇指上本来修剪地十分整洁的指甲已被咬得惨不忍睹,边缘凹凸不平不说,最顶端的地方更是渗出了缕缕血丝。   嫌弃地蹙了蹙眉,我扯过车上的纸巾粗鲁地将手擦拭干净,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机。   安安静静的,无论是电话还是消息,纪晨风都没有回我。   往常上午发给他的消息,他如果连中午都在忙,那晚上下班后怎么也会回我。因为差不多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我到晚上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找到宠物医院的时候,纪晨风早就不知去向。   虽然知道实习期限是三个月,但老实说并没有记得很仔细,从而导致了如今的境况,这大概就是百密一疏吧。与其说是懊恼别人,不如说更厌恶痛恨大意的自己。分明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应该更小心一点的……   从宠物医院出来后,又去了纪晨风家。自走廊上的厨房小窗望进去,里头黑漆漆一片,什么声音都没有,完全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不死心地锤击着蓝色的铁门,除了发出巨大的噪音,半天不见人来开门。   拖着脚步走下阶梯,由于走神,我差点摔了一跤,幸亏及时抓住了旁边生锈的扶手,但就算这样,整个人也狼狈地滑坐到台阶上。   虹市已经彻底入冬,从早上起天空就灰蒙蒙的,像是随时随地都要落下雨来。   望着贫民窟上方杂乱穿插各种电线,不见一粒星辰的天空,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真是不顺啊。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   就这样坐在肮脏不堪的台阶上,用抓了一手锈渣的手掏出手机,我尝试着给纪晨风发去又一条语音。   “我刚刚去你家找你,结果不小心在楼梯上摔倒了。纪医生,好疼啊。”   靠在栏杆上,期间有人从身后台阶走下来,由于太暗,竟然都没发现角落里的我。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天上逐渐飘起小雨,就在我打算起身离开时,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纪晨风的,我连忙接了起来。   “你怎么……”   “你他妈到哪里去了?”   双方具是一静,随后的几秒都是不知所措的空白期。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咬着牙改换措辞。   可能是透过电子讯号感受到了我的怒火,纪晨风颇为识相,没有什么废话就交代了自己的下落。   “我发定位给你。”   根据导航,最后来到了距离贫民窟不远的一座小型游乐园。纪晨风坐在正对游乐园大门的便利店里,身前放着一个塑料小盒子,从朦胧的剪影不难看出,里头是我的小王八。   我气势汹汹地推门进入店里,在店员“欢迎光临XXX”的背景音里,直直走向靠窗的纪晨风。   都已经气成这样,是以前就一定会动手,但纪晨风的话,就怎么也得忍下去。所以只是停在他面前,粗重的呼吸着,思绪在抑制暴力与一拳揍上他英俊的面孔之间来回拉扯。   为了找他,晚饭没吃,跑了一个晚上,摔了一跤,裤子到现在还有泥印,身上还被雨水淋湿,整个人又冷又粘。让我变得这么狼狈,他倒好,一个人窝在温暖的便利店,还有心情带着宠物看风景。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沉着脸问他。   他坐在圆凳上,微微仰头注视我,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的意思。   “……对不起。”   本就握紧的拳头一下子攥得更紧:“我去了医院,他们说你离职了。”   “他们这么说的吗?”他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不是离职,只是没有通过实习期。”   坐在纪晨风旁边吃了一碗泡面,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在巨大的玻璃上打下破碎的霓虹。   对面的游乐园已经关门,但游乐设施上的灯光还在持续闪烁,变幻出各种五颜六色的光芒。其中,巨大的摩天轮尤为显眼。   “小时候,我总是很羡慕别的孩子能有爸爸妈妈带着去游乐园。”纪晨风望着远处的摩天轮道。   将满是浓烈香精味的泡面桶推到一边,用纸巾擦了擦嘴,我说:“好巧,我也是。”   纪晨风偏头看向我:“长大后也没去过吗?和你的……那些女朋友?”   我对她们,大概就是桑正白对我的态度——只要满足物质条件就够了,情感需求完全看心情供给的。而很多时候我自己心情都不好,也就无法同时兼顾她们。   “没有。”   忍受不了嘴里的泡面味,我起身去收银台买了盒薄荷糖。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吧。”回到纪晨风身边,我朝对面游乐园大门方向抬抬下巴,道,“把小时候没去的地方,没做成的事,全都做了。”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唇边扬起微弱的弧度:“……好。”   淋雨的应该是我吧,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连眼神都湿漉漉的表情?   更凑近对方,捧住他的脸,我低下头吻住纪晨风,完全不顾这是人来人往的便利店,三米开外甚至还有两名店员。   这一吻,仿佛关闭了纪晨风今晚在我面前一直强装的镇定,他按住我的后脑,更深入地吻回来,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从接触的地方,可以感觉到有细微的颤抖蔓延。   薄荷的味道在彼此口腔扩散,舌尖的疼痛拉回了我的理智。睁开眼眸,余光里,柜台的店员不时往这边偷瞄着,彼此窃窃私语,显然已经发现我们出格的行为。   两个男人在便利店接吻。他们一定觉得变态吧?没关系,反正我也觉得变态。   到今天都非常不可思议,和男人接吻,互相抚慰,同床共枕……每一样既恶心又变态,竟然就这么做下来了。   为了权力财富,人真的可以变成鬼啊。   抵着纪晨风肩膀将他推开,随后拉起他的手就往店外冲。雨已经小了许多,就这样一路跑到停车的地方也不是问题。   “等等……”   纪晨风挣脱我的手,再次返回店里。再出来时,手里抱着方才被遗落的小草,和一把新买的伞。   从他手上接过伞,拆开包装撑开,我先一步走进雨里,却半天不见对方跟上来。   疑惑地回头看去,纪晨风立在便利店门口的雨檐下,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捧住塑料盒的十指因为用力,甲床顶端泛出苍白的颜色。   预感他要说什么,并没有催促,我只是单手插在裤兜里,撑着伞静静等待。   片刻后,他僵硬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体内那股不想屈服的自尊最终还是战败了。败给了……无法左右的残酷现实。   “桑念……”隔着雨幕,他问,“能帮帮我吗?” 第26章 手机好像漏电了   能帮帮他吗?   当然能啊。如果不是为了要好好“帮”他,我何苦搞这么麻烦的事?   “去车里说吧。”将伞倾斜向他,我温声道。   伞有些小,不能完全遮住我们两人,各自都有一小半身体露在外头。所幸停车位离便利店并不远,过去也就十几米。   这一小段路,纪晨风捧着乌龟盒全程不再言语,似乎方才向我寻求帮助说的那短短一句话,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进到车里,我立马打开暖风,随后抽了一沓纸巾塞给纪晨风擦衣服。   “发生了什么?”给自己也抽了几张纸巾,按在缀着水珠的袖子表面,我主动开口,延续之前的话题,“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纪晨风捏着纸巾坐在黑暗里,视线落在膝头的塑料盒子上,车外的雨又开始大起来,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将路灯投射进来的光切割成无数的不规则形状。   “我需要三十万。”   无法克制地挑了挑眉。严善华还真的会挑数字,又是三十万。   “很急吗?”也可以什么都不问,直接跟他要卡号把钱打过去,但为了演得更逼真,我还是决定多了解一下严善华到底怎么忽悠他的。   纪晨风无声点了点头,过了会儿道:“无论是之前的三十万还是这次的三十万,都会还的。我可以写欠条,如果找到工作,五年内应该可以还完。”   本想好人做到底,让他不用还。但一张嘴,盯着他落寞的侧脸,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就变了味儿。   “你是不是觉得,问我借钱很不好意思?担心我会看不起你?”将对方手里那几张已经被握得皱皱巴巴的纸巾抠出来,我替他轻轻擦去头发上的雨水,笑道,“纪医生,你好像总是把我想得很坏。没关系的,三十万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纪晨风闻言终于看向我,表情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变得轻松。   “你应该放在心上的,你不是我的提款机,你甚至不知道我要这笔钱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难道不是因为你闭着那张跟牡蛎一样紧的嘴不肯告诉我吗?   “如果不想告诉我,就不要告诉我了。我完全相信纪医生的人品,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你是绝对不会开口问我借钱的。”   把湿乎乎的纸巾揉成一团,随手丢进车门旁的置物格,我调整档位,将车慢慢驶离停车位。   “……谢谢。”   许久,副驾驶座忽然响起纪晨风的声音。   我简直要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受害者向始作俑者道谢,这真是一出可悲又可笑的黑色喜剧。如果现在告诉纪晨风真相,他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可惜,永远没这机会了。   将纪晨风送到家后,我带着小王八回到酒店,当晚就给对方转去了三十万。   那之后的一周都很难找到他的人,不是说有事,就是说暂时可能没空。要不是一切都是我主动策划,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们母子仙人跳了。   拿到钱就翻脸不认人了吗?躺在沙发上,泄气地将手机丢到一边。   他到底在做什么?都已经没工作了,为什么还这么忙?难不成为了尽快还钱去赌博了吗?   胡乱想着各种可能,忽然我整个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够过手机,点开了长久没有看的邮箱。   邮箱里静静躺着好几封还来不及打开的“调查报告”,最新的一封,发件日期是昨天。   差点忘了,我还雇着私家侦探监视严善华和纪晨风呢。   从相隔时间最久的那封邮件开始看起,侦探十分敬业,在两人的行踪报告中,有我的部分并没有刻意的省略,全都如实记录在案。   【纪晨风与桑念夜宿五晏山。】   看到这条记录,额角青筋抽动两下,一想到我和纪晨风在泡泡屋的一举一动或许都在侦探的监控之下,就感到深深的不适。   给侦探回去邮件,告诉对方以后有我的部分都无需记录,之后点开了最后一封邮件。   难怪……纪晨风一直说自己没空,说自己有事,原来他根本不在虹市。在收到三十万的第二天,他就带严善华去了首都,并在首都第一胸科医院挂了专家号。   什么啊,我让严善华设计骗纪晨风借钱,这么巧,她就真的病了?这女人演技要不要这么好?也不怕玩脱吗?   翻找出侦探的手机号,犹豫片刻,还是打了过去。   只是两声,对面的人就接起来。   “喂,大佬啊,什么事啊?”电话那头传来年轻活力的女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只让人叫她“阿瑶”。   比起男人,女人更不容易引起怀疑和警惕,做事也更细心周到,这是一开始会选择女侦探的原因。而对方亦没有辜负我的信任,这些年把我交给她的任务进行得很好。   “你还在跟着他们吗?”   “在啊,不过这几天他们行程都差不多,就是酒店、医院两点一线。”   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我问她:“知道严善华得了什么病吗?”   “应该是蛮严重的病吧,他们看的那个专家,擅长胸部肿瘤诊断和肺癌综合治疗。”阿瑶不知道在喝什么东西,边说话边嘬吸管,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需要打听出来吗?”   需要吗?和我有关吗?无论是她还是纪晨风,谁得了重病,谁要死了,对我只会是好事吧。   钱也给了,难道还要我在床头尽孝吗?   所以……不需要吧。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不需要。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就行。”说完,我挂了电话。   冬天最讨厌的就是连绵阴雨。爽快的暴雨也就算了,来得疾,去得也快。偏偏牛毛细雨下个一整天,晚上好不容易停了,第二天又继续。寒冷的水汽刺破衣料钻进骨缝里,就跟关灯之后才出现的蚊子一样——你知道它的存在,但你拿它毫无办法。   知道纪晨风压根不在虹市,我一下子心情舒畅不少,正好郑解元邀我参加泳池派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了。   快到地方的时候,寂静的车厢内突然响起两道交错在一起的急切猫叫。叫了两声,诡异地又消失了。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又开了一阵,结果没多久就再次叫唤起来。   我的车里有猫。   因为在高架上,不好停车检查,我只能尽快将车开到郑解元发来地址的酒店。   将车停在雨檐下,酒店工作人员正想上前替我泊车,我示意他稍等,绕到跑车前方,打开引擎盖,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喵!喵!”   一声更比一声急的幼猫叫声从右下方传出,我卷起袖子,将手伸进缝隙里,什么也没掏出来。   “先生,可能是在轮胎那边。”酒店工作人员这会儿也看出我的意图,忙出声提醒。   不等我动作,他先一步趴到地上,手往轮胎与车架的缝隙出探进去。   “有了有了!”很快,他抓着什么东西举起手。   一只眼睛都还没睁开的白色幼猫被他抓着后颈提溜出来,没有牙齿的嘴开合着发出惊恐的惨叫。   面对这毛茸茸、脏兮兮的生物,我后退一步,朝远处门童打了个响指,让他去找一个纸盒子来。   对方连连点头,很快冲进酒店内。   “还有一只……”趴在地上的工作人员将猫崽放到一旁,再次伸出手,没一会儿又抓出一只橘色的小猫。   站起身,把两只不足巴掌大的幼猫捧在掌心里,工作人员叹着气道:“应该是天气太冷了,母猫想把小猫转移到温暖的地方,就钻到您车里去了。这么小,没了妈妈怎么活呦。”   “先生,盒子!”在他的感慨中,门童奔跑着将一只小尺寸的快递纸箱送到我面前。   我接过了,示意工作人员将猫放进去。   睨着纸箱里的小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心情也像过山车一样再次烦闷起来。   带着它们去参加派对,等派对结束,它们可能差不多也要咽气了吧。   到底是怎么做妈的,车是随时会开走的都不知道吗?   就这样丢进路边的草丛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吧,本来就不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   猫这种东西和乌龟不一样,会掉毛,会掉很多很多毛,许汐家的三只猫一年四季都在掉毛,所以……   操!   拿着装猫纸箱回到车里,没有上楼参加派对,也没有打电话同郑解元说一声,只是在酒店门口转悠了一圈,我又原路回去了。   虽然暂住的酒店套房四季如春,常年保持在最舒适的温度,但这两只小猫实在太小。我担心它们没有母猫的体温会给冻死,就给它们做了个简易的保暖装置——矿泉水瓶注入热水,再包裹上毛巾。   两只小猫一直在盒子里乱爬,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似乎是饿了。   小猫要怎么养?给它们找一只猫奶妈?真是麻烦死了,为什么那么多台车偏偏要钻进我的车里……   正准备检索一下讯息,纪晨风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用肩和耳朵夹住电话,抽出张纸巾,隔着它戳了戳小猫的身体,看它们都有动才放下心来。   “在做什么?”纪晨风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打扰到别人,又似乎疲惫到连提高音量都做不到。   小猫身上有不少黑灰,想帮它们擦一下,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了,其中一只突然仰着脖子叫起来,而另一只被传染一样也开始叫起来。我瞬间合上纸箱盖,将小猫和它们响彻云霄的叫声关在里头。   “捡了两只猫。”我说。   “两只猫?”   把怎么发现小猫和怎么将小猫从车里掏出来的经过讲给他听,讲着讲着想到他就是兽医,论照顾小动物,没有人比他更专业,于是向他咨询该怎么养这两只东西。   “没睁眼的猫出生不会超过一周,需要两到三小时喂一次奶,用针筒喂。我看看你附近有没有宠物医院,可以叫个宠物奶粉的外送……”   两到三小时?   平时酝酿睡意都不止两小时,意思是我以后都可以不用睡了是吗?   可能我长久的沉默让纪晨风感觉到了什么,他带着些微笑意,同我商量道:“明天……明天晚上我去找你。今天你辛苦一点,明天就换我来照顾它们,好吗?”   手机好像漏电了,电得耳朵一片麻痒。   我疑惑地将其拿远,屏幕跳动着通话时间,指尖触感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桑念?”   赶忙又把手机贴回耳边,我收拢心神,回他道:“嗯,我等着你。” 第27章 我和纪晨风不一样   奶瓶、奶粉、尿垫、还有温暖的窝,乱七八糟地铺了一桌子。手机定着每三小时一次的闹铃,电视上投着最喜欢的血腥恐怖片,觉得困了,就喝一杯胶囊咖啡机制作的意式浓缩。   困……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觉得困。   已经差不多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睡了,头痛到快要裂开,思维也慢慢变得迟缓,眼睛盯着电视,却无法理解正在播放的电影情节——哪怕我已经看过这部电影无数遍。   猫窝里的一白一黄两只小猫睡得香甜,与我形成鲜明对比。   两个小时前阿瑶发来信息,称纪晨风他们已经登上回虹市的飞机,算算时间,这会儿也该抵达。但如果要拿行李,要送严善华回家,又要从他家过来的话,少说还要再两三个小时。   大脑内的神经跳痛着,我横躺在沙发上,胳膊遮住眼睛,从没有这么渴望纪晨风的到来。   好困,昨天应该把它们全丢垃圾桶的。我讨厌猫,讨厌一切嗷嗷待哺的生命,等我睡醒就要把它们连着那只王八一起冲进下水道……   如果戏剧再夸张一些,狸猫以太子的身份长大,在得知自己其实是假太子后,能够忍住对真太子的好奇,不去探究,不去了解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比我做得更好吗?他有我优秀吗?他会回来抢夺我的一切吗?   不能吧。   只要“狸猫”是个正常人,都不能吧。   所以我也不能。   不能不好奇,不能不探究,不能不去了解。雇了侦探,每周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打开邮箱,仔细阅读纪晨风的行程明细。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在哪里打工。   偶尔心情糟糕,找不到事物发泄时,就会像个猥琐的偷窥狂,出现在纪晨风去学校、去打工点、或者回家的各种必经之路上。   远远看着他,看他过得那么辛苦,为了生活奔波忙碌,人生比我还要不如意,沉郁的心情也能得到适当纾解。   因为成绩优异,做事沉稳,深得导师喜爱,哪怕身体残疾,学校也给了纪晨风一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学费和生活费倒是不用愁,有各种补贴和津贴,但是如果要还钱的话,就会不够。所以在繁忙的课业之余,利用休假打各种零工,也成了纪晨风的日常。   寒暑假游客多的旺季,会去李叔的大排档帮忙,等到了淡季,就改去咖啡店打工。   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的一大乐趣就是坐在咖啡店的露天座位上,看纪晨风挨训。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调试完善的关系,明明都已经植入人工耳蜗了,但他总是会错漏店长的指示,等出了错,就会被瘦猴精一样的小个子男人当众狠狠训斥。   “你到底会不会做事?去冰、去冰听不懂吗?当初要不是可怜你也不会雇你,结果这点事都做不好吗?耳朵不行就要更努力地听啊,难道要我整天在你面前拿个大喇叭重复吗?”   那么小的个子,骂人的声音却出奇嘹亮,直接就从敞开的店门内毫不含糊地冒了出来。   不少路人纷纷朝店内看去,还以为是有人吵架。   “对不起,以后我会更仔细的。”纪晨风在他面前完全白费了那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就算被这样羞辱也只是垂着脑袋乖乖道歉,脸上不见丝毫忿恨。   怂包蛋。   把围裙甩在对方脸上,告诉他老子不做了啊,一份咖啡店的临工而已,以为自己是什么月薪百万的香饽饽吗?   “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帅就不认真工作,有本事去做演员模特赚大钱啊,也不用在这里听我训。”纪晨风的温顺没有让他见好就收,反倒助长了他的气焰,“投胎不好还不努力,就算你以后做了别的也不会有大出息。”   从侧面看,纪晨风的下颌有瞬间的紧绷,但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闭了闭眼,又再次松开。   “对不起……”   他还是选择了隐忍。   兴许是嫌纪晨风闷不做声的没有太大成就感,瘦猴精这次倒是不再骂了,抬手看了眼腕表,道:“行了行了,今天你再多留半个小时吧,算是将功补过。”   纪晨风抬起头:“可是我晚上还有事……”   “那就扣工资,二选一,不能做错事就什么都不罚吧?”瘦猴精态度强硬,吃准了纪晨风不敢反抗。   果然,纪晨风闻言略作犹豫,根本没想过第三种可能,选了扣工资。   没多久到了换班时间,他默默走向员工间,换回自己衣服后,独自从后门离去。   望着那个背着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站起身,朝店里走去,插着口袋,装模作样打量起橱窗里的蛋糕和沙拉。   “我感觉小纪挺好的,我们跟他交流都没问题的,怎么到店长就老出错,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瘦猴精去了后面仓库,收银台只留了两名店员,两人趁他不在,开始小声吐槽起刚刚发生的事。   “你还不知道他?柿子专挑软得捏,就是个周扒皮!”说着,店员呸了声。   “小纪好可怜啊,是我就不忍了,大不了不做了呗。”   “你以为人人都有退路啊?我看小纪吃饭的时候都在看书,那笔记密密麻麻的呀,我看一眼都头晕。店长还说人家做事不认真,以后没出息,我看小纪以后一定比他有出息!”   话音刚落,瘦猴精从仓库出来,店员马上默契十足地结束话题,装模作样找活儿干。   我直起身,走到收银台前,道:“我要点单。”   “好的先生,您可以看一下我们的新品……”   “菜单上每一个都要。”   店员一愣:“啊?”   “菜单上所有的咖啡和茶类饮料都要,按照规格、温度、糖度分开做。”为了便于理解,我举例道,“比如你们的美式一共有八种规格是吧?这八种规格我都要一杯。以此类推。”   这下不仅店员愣住,连听到我离谱要求的店长也惊得跑了过来。   “客人,这……这我们没法做啊,太多了,我们做了您的生意别人的生意都做不了了。”   各种组合算下来,少说也要一百多杯,还是不重样的,确实有点多。   “你的意思是你们拒绝为我服务?”   但那又如何,跟我有关系吗?我不觉得我的要求触犯了哪条法规或者道德底线。   我打开手机录像功能,故意对准店长拍摄:“你能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事后我会将这支视频做成投诉材料发给你们集团和有关部门。”   店长连忙将脸挡住:“唉,客人,我没这个意思,你误会了。先把手机放下,我们做的,做的!您找个地方坐一坐,我们这就给您做。”   放下手机,示意店员立马打单。   付完款后,将收款界面冲着店长晃了晃,我说:“相信你们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是吧。”   店长闻言脸都绿了。平均一杯两分钟,一百多杯,他们怎么样也得不停歇地做个两小时吧。   我打电话给唐必安,让他代替我到咖啡店候着,等到所有咖啡都做完了,就给许汐他们送去。   “少爷你请许小姐全公司喝咖啡啊?你知道他们多少人吗?”   “我买了一百多杯,他们人再多也够了。”   “一百多杯?”唐必安震惊了,“他们公司最多也就四五十人吧?你买那么多喝不掉的。”   我有时候真是觉得他年纪轻轻,但罗里吧嗦的,像个“奶奶”。   “那就一人喝两杯,喝不完打包回去给家里人加餐。”不想听他再废话,我一下子冷了声音,道,“行了,我已经买好了,闭嘴。”   唐必安乖乖闭嘴,我挂了电话。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走出咖啡店,阳光依然明媚,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杂质。   那时候我给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心情好。纪晨风被骂了,所以我心情好,给艾丽娅全体员工买了咖啡。   但现在再看,或许也存了一点不平吧。   如果没有与纪晨风交换,过这样人生的就是我,被瘦猴精店长刻薄地指着鼻子骂“投胎不好还不努力”的也会是我。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一个屁也不是的杂种这样轻视,被踩在头顶拉屎,就完全没有办法忍耐下去。   我和纪晨风不一样,他习惯了遇到矛盾先退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我,绝不退让。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要让他更不痛快。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将我从断片般的睡眠中吵醒。   人还没完全清醒,手就朝声音方向摸了过去。眯着眼身体下意识地按了绿色的按钮,直到听到手机里传出郑解元的声音,才发现自己是接通了电话。   “桑念,怎么回事啊?你干嘛昨天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不是说好了来参加派对的吗?你不给我面子啊。”   “昨天临时出了点事……”我闭着眼躺在沙发上缓了缓神,说话时不自觉带上了久睡刚醒的恍惚。   郑解元也有点习惯我这副腔调了,无奈道:“这次就算了。下周六我生日,你无论如何都要来听到没?不来朋友都没得做啊!”   说话间,外头门铃忽然响了。   “知道了,会来的。”   我拖着还有些绵软的躯体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穿着毛呢大衣与黑色高领毛衣,越发像个模特的纪晨风站在门外,朝我伸出了手。   带着室外寒凉的掌心贴着我的后脖颈,见面第一件事,他给了我一个吻算作招呼。   “听底下的经理说你住进我家酒店了?你自己家怎么不住?哪天我去找你……”郑解元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却已经无心顾及。   胳膊垂在身侧,默默挂断了电话,我攀住纪晨风的脊背,因为不断深入的吻,揉皱了他平整的外套。 第28章 也该杀杀他的锐气   穿着浴袍走出卧室,就看到纪晨风外套脱在一边,正撸着袖子给小猫喂奶。相较于我的手忙脚乱,他娴熟地完全可以颁发“金牌奶爸”勋章。   喂完了奶,他小心顺着小猫的脊背,我坐到他身旁,问他这是干吗,他说在拍奶嗝。   我装模作样点了点头,其实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现在它们太小了,喂奶会比较频繁,等再长大一点就可以逐步拉开喂奶频率了。”   纪晨风这些天似乎也没有休息得很好,眼里红血丝非常多,身上的烟味更是浓郁到像是浸进了骨头里,连说话音调都透出浓浓疲惫。   “怎么了?”手上仍然轻轻抚摸着小猫的脊背,他侧过头看我。   我盯着他的侧脸盯得太专注,让他不免觉出几分古怪。   “这些天你都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忙?”   “就是……到处投简历,然后面试。”他错开眼,没有说实话。   我故意又问:“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啊?”   他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声。   看来,我的小狗还保留着毫无意义的倔强,没有学会彻底地依赖我呢。   “饿了你就自己叫客房服务吧,我先去睡了。”   洗完澡短暂地补充过一点精力后,身体被更浓重的睡意侵袭。站起身,我打了个呵欠,没再管他,往卧室走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隔天早上,整整睡了十个小时。洗漱完走出卧室,客厅静俏俏的,一点声儿也没有。   还以为纪晨风走了,等到沙发旁一看,才发现他披着自己的外套睡在沙发上。高大的身躯委屈巴巴的蜷缩着,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太舒服,眉头微微蹙起。   窗户只是拉着薄纱,因此室内十分明亮。手肘支在沙发靠背上,我撑着下巴,俯视下边纪晨风的睡颜。从英气的眉毛,挺拔的鼻子,再到颜色浅淡的唇……   这几天没休息好吧,连嘴唇的颜色都难看起来了。只要把严善华生病的事告诉我,除了钱,明明还可以在更多的地方帮到他的,为什么不说呢?   自己硬抗很了不起吗?既然已经接受了我的恩惠,那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真搞不懂他啊,这种时候了还要在我面前强撑没必要的自尊。   像个废物一样我才能安心啊……   这样想着,手指拨弄了下纪晨风的发梢,没想到就这一下把他给弄醒了。   眼珠在眼皮下颤动起来,眉心蹙得更紧,没一会儿,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内里全是初醒的茫然。   我索性拍拍他的面颊,将他彻底唤醒。   “起来了纪医生,太阳晒屁股了。”   眼瞳慢慢有了焦距,他揉着太阳穴坐起身,够过茶几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打开胶囊咖啡机,塞入随便一颗胶囊,再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要了西式早餐,期间,纪晨风起身前往浴室,很快里面便传出了水声。   等早餐送到,他也洗漱完从里头出来。   “还好有你,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瞥了眼茶几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叹气道。   纪晨风如同运用手术刀一般灵活运用着餐刀,将烤肠和鸡蛋一一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   “等晚些时候,我会打电话问下以前的同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产崽的母猫可以喂它们。”   端起咖啡的动作一顿,我问:“要把它们送走吗?”   纪晨风垂着眼道:“我可能没有办法一直照顾它们。”   “因为要去找工作?”轻抿一口咖啡,我将杯子放回杯托,发出明显的磕碰声。   “一天找不到工作,我就一天没办法还你钱。我不想那样。”他将食物送进口中,细嚼慢咽着,心事重重的与从前吃什么都香的样子可谓天壤之别。   不就是三十万嘛,有必要连饭都不好好吃了吗?   想着等他开口不知猴年马月,我干脆主动出击:“纪医生,现在好工作很难找吧。不如你来替我工作怎么样?”右手指尖小幅度地敲击着咖啡杯杯身,我提议道,“我这里有猫有乌龟,你照顾它们,跟在外头照顾别人的猫狗应该差不多吧?我给你每月两万的工资,你来做我的私人兽医,这样……你不用五年就能还清欠我的钱了。”   同时,把他拴在身边我也能更安心,可谓一举两得。   我自认这是个好主意,纪晨风却好像不这么认为。   他注视着眼前的餐盘,听完我的话后,咀嚼停止了,动作也停止了。他的唇紧抿着,从侧脸看过去,就像被暴风雪吹拂过后结成的人形冰雕。用更简单易懂的话来说就是……他看起来似乎生气了。   回顾了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没找到什么不能容忍的愤怒点。给了他合适的工作,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让他能有尊严的还我的钱,还有什么不满的?   虽然从前也会因为不顾及女方的感受被她们说毫无绅士风度,但这次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我已做到足够的体贴。   “桑念……”在长久的静默后,纪晨风轻叹口气,终于抬头朝我看过来,“不要同情我,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说这句话时,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我们之间筑起了防御的冰墙,无声无息地隔开了彼此。   这不是因为“喜欢”而产生的口是心非。他不喜欢,不喜欢我的给予,不喜欢我这样替他着想。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喜欢”。   他叹气时,我甚至可以脑补出他的潜台词,他在说:“我们果然不一样,你什么都不明白。”又仿佛在说:“我已经很累了,麻烦别多管闲事。”   指尖僵硬地贴住杯子,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心脏连着喉咙口都像是被蛋黄粘住了,噎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我有点不悦——应该是不悦,感觉很像,只是不清楚为什么,不悦中夹杂了些疼痛,仿佛……我被他的话刺痛了。   然而他仅仅是婉拒了我的好意,让我不要同情他罢了,我为什么会感到刺痛?   因为这是我难得的,主动递出的善意?   是了,应该就是这个。我难得想的这么周到,处处替他着想,他竟然不领我的好意,还说自己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倒是硬气到底不要问我借钱啊?   心脏每跳一下就会感到苦闷,我被他的不识好歹刺痛了。我竟然……被活得比狗还不如的家伙给刺痛了?   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纪晨风对我说了不客气的话更让我生气,还是被他的话刺痛这件事更让我生气。脑袋被冲击地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霍然起身。   “那就当我没有说过吧。吃完你自己走,我就不送了。”冷着脸说完,我看也不看纪晨风,转身回到卧室,大力关上了房门。   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犹不解气,干脆锁上了门。   躺在床上,故意将电视音量开得很大,掩盖住外头的一切声音。   要是他来敲门,我就装听不见,让他也感受下什么是被刺痛的感觉。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拿起一看,是周及雨诊所的来电。   知道是提醒我下午准时赴约的,没有接,直接掐断了。   看着电视里不知所谓的综艺节目,脑海里不自觉就回放纪晨风刚才的话,每播放一遍,心脏就会更沉闷一点。   不是把我当恩人吗?正常人会用那种眼神、语气和恩人说话吗?而且到现在都没有来道歉,难道是要我先跑去跟他道歉不成?   去死吧。越想越生气。严善华病死,纪晨风照顾她累死,都死了算了,我皆大欢喜。   在房间窝了两个小时,觉得有些渴了,我从床上起来,于巨大的电视背景音中,双手握住卧室门把,在开和不开间反复犹豫。   口渴了倒杯水也是正常的吧?想着,我猛地推开房门。   扫视一圈,桌子上的餐盘已经被清理干净,茶几上的零零碎碎都不见了,包括那两只小猫,取而代之的是用木质纸巾盒压着的两张纸。   纪晨风走了。自己走不算,还带走了我的猫。   一边觉得荒谬,我一边朝茶几走过去,拿起那两张纸看了起来。   第一张上头写着把猫带走了,让我不用担心,还有一张……是签着他名字的借条。扣除这三年来已经还给我的那部分,他取了个整数,共欠五十万整。   还真是有骨气啊。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将两张纸揉成团,揉成再也恢复不了原状的小球,狠狠地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之后我回到卧室,换完衣服后便出发去了周及雨的诊所。   “你教我的方法根本不管用。”懒散地靠进单人沙发里,我只手撑着脑袋,咬着牙质问周及雨,“怎么回事?”   “想要彻底掌控一个人哪里这么容易?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痛并快乐着才是成功要诀。之前都是甜,现在也是时候让‘他’疼一疼了。不用理‘他’,继续晾着,晾到‘他’主动联系你就行了。”周及雨吹了吹杯子里滚烫的咖啡,淡定道。   我眯了眯眼:“要是他一直不来联系我呢?”   微微笑着的男人笃定道:“不可能。‘他’带走了猫,还给你留了借条,你看看这是不想再跟你再联系的样子吗?相反,这是怕你不联系‘他’的样子啊。”   从鼻腔沉沉呼气,觉得有些道理,我想了想,点头道:“那就照你说的做吧。”   确实,一直哄他哄了这么久,也该杀杀他的锐气。 第29章 千万别骗我   郑解元的生日派对非常巧的,就安排在我所入住的酒店顶楼,请了男男女女不少人——有他钟爱的网红,有模特明星,还有他的狐朋狗友们。   室内雇了DJ助兴,室外虽然寒冷,但郑解元为了大家玩得开心,特地叫工作人员将无边泳池的水温调到了更接近人体的温度,因此也非常热闹。   郑解元作为今日主角,自然是焦点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搭讪闲聊,以至于每和我说几句话,就会被别人叫走。次数一多,我也有点腻味,端着酒独自去了外头,找了个被伞型取暖器辐射的安静角落发起呆来。   已经一个星期了,纪晨风没有联系我。   周及雨说这是一场博弈,谁先坚持不住谁先输,七天一个坎儿,不是在今天就是在下一个七天,只要我不主动,对方一定会联系我。   他干脆不要做心理医生,去当占星师吧,神神叨叨的还挺合适。   “桑总,好久不见了……”伴随话语声,一旁休闲椅坐下一个高瘦的身影。   我轻轻抬了抬眼,发现是卢岁。   如果不是心情不好,真想给他鼓掌。这是什么样的人脉扩展能力?上次上了辛禾子的车,这次来了郑解元的生日派对,下次他该不是要过门成为郑家新妇了吧?   “郑解元邀请你来的?”我似笑非笑地问。   “是啊,辛姐上次吃饭的时候特地把我叫过去介绍给了郑少。郑少一点架子都没有,待人特别热情,一顿饭下来就说让我跟着他混,他以后罩我,还让我来参加他的生日派对。”卢岁长得实在很讨巧,模样太过阳光天真,只是随便一笑,都好像带着几分腼腆的少年气。任谁看到他,都不会觉得他是多赋心机的一个人。   可惜我早已看穿他的画皮,不会上他的当。   “他那不叫热情,叫白痴。”我嗤笑着道,“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身边揽,一点都不挑。”   卢岁白净的面容当即变了变,很有些下不来台。   我呷了口酒,看回远处城市夜景,没再搭理对方。   “桑总,上次是我不好,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卢岁也是沉得住气,这样都没走,说着还起身从路过的服务生托盘里取过一杯威士忌,朝我敬了敬道,“我自罚一杯,您随意。”   好烦,为什么天气这么冷还有蚊子到处飞?这些蚊子如果能学会安静地吸血,说不准还不会这么招人烦。吸血就吸血,偏偏还要在你面前嗡嗡嗡,嗡嗡嗡地到处飞,往你脸上撞,激得你杀性大起将它碾落成泥才罢休。   是不是贱?   “桑总,您既然不肯原谅我,那我再自罚一杯。是我不懂事,让您费心了。”   一个人的表演终究寂寞,卢岁见我看也不看他,很快又取来一杯威士忌,这次直接站在我面前,弓着身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今天是郑解元的生日,我要是闹出什么摔杯踹人的动静,他面子上过不去,我情分上也过不去。所以也只能做些聊胜于无的口头驱逐。   “滚开,别烦我。”   “桑总……”卢岁将空杯子随手放在茶几上,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胳膊,表情真挚恳切,眼尾带着抹淡淡醺红,说话的声调,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哭出来似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烦我。您只要一句话,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直接笑了:“我猜猜……你以前只当我是许汐的废物外甥,因此看不上她也看不上我。但自从你搭上了辛禾子,她跟你科普了很多以前你不知道的事吧。比如,原来我跟他们是一卦的,慌神了是吗?”抬手挣脱卢岁的拉扯,我掐住他的下巴,不屑以极,“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   我还有什么是需要一个小丑替我做的?逗我发笑吗?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卢岁丝毫不惧,仍是紧抓着我的手不放:“那个残疾帅哥能为您做的事,我也能为您做。而且,我还可以比他做得更好。”他扇动着纤长的睫毛,最后一句话黏黏糊糊地说得格外暧昧。   就是郑解元那个白痴,这会儿听到他的话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知道我和纪晨风,知道我们是怎样一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我不在乎严善华有没有发现我和纪晨风的关系,左右她也不可能跑到我的圈子乱说。但卢岁不一样,他如果知道我在跟一个男人接吻,意味着迟早有一天郑解元也会发现这个秘密。他也会知道,原来我是个可以容忍男人像对女人那样待我的变态。   到时候我难道要扯着他的衣领让他相信我,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底线”,没有让纪晨风彻底使用我吗?   去他妈的。   卢岁在我阴冷的目光下瑟缩了下,道:“我不会乱说的。”   松开对他的钳制,我仰头一口喝干了桌上自己那杯威士忌。辛辣的酒液从喉到胃,一路灼烧,伴着灌入的冷风,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双唇轻颤着,将浊气吐尽。我用力将杯子扣到桌上,朝泳池抬抬下巴,道:“脱光衣服,跳下去。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原谅你,以后跟郑解元一样……把你收作身边的小狗,怎么样?”   卢岁闻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好歹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模特,这里又不是什么私密派对,人多眼杂,只要有人拍一条视频发出去他就摊上大事了。   嗤笑一声,我谅他不敢,起身欲走。   “等等……”卢岁急急拉住我的手腕,挣扎着道,“留条内裤行不行?”没等我点头或者摇头,他飞速脱掉自己的外套和卫衣,“您不回答我就当您同意了。”   到底做模特这行的,脱衣服飞快。将自己脱到只剩一条内裤,他在寒风中一个助跑,“噗通”一声跃进泳池。立时水面便被他掀起一丛巨大的水花,引得周围欢呼阵阵。不少人学着卢岁的样子,就地脱衣,同样纵身一跃。口哨尖叫不断,室外氛围一时被炒到了空前的热度。   又要了杯威士忌,我一边喝酒,一边也跟着无知的围观群众哈哈大笑起来,确实没想到卢岁这家伙能做到这份儿上。   如果纪晨风也能这么乖就好了……   只要向我道个歉,都不需要跳水,我就会原谅他了。   直到郑解元吹生日蜡烛,我都没有再见到卢岁。吹蜡烛时还出了个小插曲,外头服务生送上一只包装精美系着蓝丝带的礼物盒,说是有人给郑解元的惊喜。结果他兴致勃勃一打开,竟然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郑解元”铭牌的玩具毛驴。   郑解元拿起那块刻着自己名字的木头,思索半晌,忽地面色一变,像是反应过来这到底是谁的杰作。   连多拿一刻都觉烫手,他黑着脸将毛驴朝地上用力一掷,踹飞出去。谁承想,毛驴不知是被触到了哪里的机关,突然跟发癫一样,浑身抖动起来。   “我叫郑解元,我今天生日,哈哈。我叫郑解元,我今天生日,哈哈……”   郑解元气疯了,抓着毛驴大步去到室外,将它丢进了泳池。   卢岁便是这时候回来的。头发重新打理过,衣服也换了干净的,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众多宾客间,就好像刚刚被我狼狈逼进泳池的不是他,只是个跟他相似的西贝货。   派对结束时,我喝了烈酒的关系,酒劲开始上来,不仅头晕,还走路歪斜。   此时的郑解元状态比我还不如,早就醉的不省人事,服务员们则不是忙着安排代驾就是忙着给客人叫车,也都招呼不到我。我只能自己摸着墙,忍着眩晕往电梯口走。   脚下一绊,差点摔倒,还好被身旁人眼疾手快地给扶住了。   “桑总,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卢岁架住我一条胳膊,说话时,气息全都打在我一侧的耳朵上,“您是代驾还是叫车?我送您下去?”   我不舒服地避开了,看了他一眼,从裤兜里掏出房卡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我就住这里。”   他笑容愈大:“那很好啊,我送您吧,免得您又摔倒。”   送我?门口或许还不放心,最好把我送到床上是不是?   野心写在脸上,心机毫不掩饰。对辛禾子也是同样的套路,他的这些小心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有些醉,但我没有傻。   然而……他已经听我的话跳了泳池,之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我们无仇无怨,现在我并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如果我只是从女人换成了男人,我就不该表现得对一个男人情有独钟。纪晨风不是特别的。我不能让别人觉得,纪晨风是特别的——当然,他确实也不是特别的。   卢岁要是觉得他可以,那我为什么不能让他试试?换一张嘴,发泄而已,又有什么不同?   这样想着,我默认了卢岁送我回房这件事。   他刷着我的卡,搀着我出了电梯,一路絮絮叨叨扶着我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七拐八转,最后一个转弯,来到我的套房所在的走廊。   “您身体好烫,很热吗?要不要等会儿顺便替您洗个澡?”   酒精加快了血液流速,使得身体发热,心脏狂跳。耳边全是呼吸的声音,粗重带喘,明明没有剧烈运动,却好像快要缺氧了。   当看到静静倚靠在我房门口的纪晨风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回复卢岁,忘了停止走路,甚至忘了要呼吸。   我真不应该怀疑周及雨的,他他妈就是PUA之神吧?   纪晨风直起身,在我发现他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也发现了我和卢岁。   我的衣襟敞开三粒扣子,差不多快到胸膛的位置,卢岁刚刚说着我的身体好烫,把自己的手掌贴了上来。   喝得烂醉,东倒西歪和另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出现在酒店房门口,男人还抓着我的胸……这世界上可能也就郑解元会觉得我和卢岁是纯洁的友谊吧。   我压住混乱的喘息,悄悄挣脱卢岁的搀扶。   他还算有眼力见,看到是纪晨风,没有对我多做纠缠,爽快地放了手。   “桑少喝醉了,我就是看他走路都走不稳,好心扶他回来。”卢岁冲纪晨风笑了笑,用着与说话内容完全不符的,小人得志般的口气道,“你可千万别误会。”   我皱起眉,刚想让他滚,他自己就走了,走前还不忘给我飞了个吻。   “走了桑少,下次有空约我啊。”   卢岁走后,短短十几米的走廊静得落针可闻。大脑飞速运转着,还没想好怎么替自己辩解,纪晨风就开口了。   “因为我拒绝你的好意,所以你……不要我了吗?”他眼眸黯然,比起生气,更像是失望。   迟缓的思绪根本跟不上他抛出来的问题。为了“思考”,我不得不唤起更多更多被酒精麻痹的脑细胞。   身体全力以赴地应付纪晨风,以至于透支太过,心脏都开始绞痛起来。   明明是他先离开的,为什么指责我不要他?   这是什么先发制人的战术吗?   “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掠过他去刷房门,打算揣着绞痛的心脏先一步攀上道德制高点,“你有被我拥有过吗?”   握住门把,我偏头问他:“动不动就不联系我的是谁?连为什么要借钱都不告诉我的是谁?好心全当驴肝肺的又是谁?”   如果又吵起来,不是白费了这七天吗?得想办法安抚纪晨风才行……亲吻之类的奖励对他来说已经不够刺激,借了手,借了腿,难道这次要借嘴?   想了下那画面,我打了个恶寒。不行,绝对不行。   我进到屋里,抵着门,示意纪晨风也进来。   他有些倦怠地注视着我,没有进屋的打算:“我们的关系……我一直不明白,或者说,一直装着糊涂。”   “桑念,只有一次机会,之前我们是什么关系,过去的事不必追究。但之后我们的关系,由你来定义。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感到不知所措。身体很热,手心不停出着汗,但我一时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酒醉。回答的不好,纪晨风绝对就再也不会走近我了。他会留在门外,把我一个人关在狭小的房间里。   怎么办?   周及雨没教这个,我该怎么办?   明明是我赢了,纪晨风没有忍住在七天后还是来找了我,是我的胜利,可为什么狼狈的始终是我?   表现的更强势些,是不是可以夺回一点话语权?   试一下吧,就像这几天来一样,继续挫他的锐气。   我沉着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带着强制的口吻再次命令他进来。   纪晨风置若罔闻:“我和那个人一样,是吗?对我做的事,你也会对他做。带我去的地方,也带他去过……”他语气毫无波澜地说着,“在我之前,你确实没有和男人试过,但不意味着在我之后不能和别人试。”   我还待攒足气势继续挫他锐气,结果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将我打了个措手不及。   过载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行动起来,冲过去一把拽住了纪晨风的胳膊。   我几乎是用着一股蛮力把他拽了回来,伴着巨响将其抵在门上。   “只有你……”我气虚地抱住他,困住他,不让他走,“我不敢了,只有你,以后只有你。你和卢岁不一样,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要你,我要你。”   他僵硬片刻,在令人惶恐的静默中,终于回应了我。   “只有我吗?”   “嗯。”   “恋人?”   多少有点抵触,但我还是在他无法察觉的迟疑里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是!”   他环抱住我,一点点施加力道,在我耳边近似呢喃地吐字。   “……千万别骗我。”   心头一颤,有种被人当面戳破谎言的心虚。   为了化解这股心虚,我主动捧住纪晨风的脸,印上了自己的唇。   本来就有点醉热,加上刚刚那样刺激,肾上腺素飙升,又经唇舌这样勾勾缠缠地吻了许久,就有些起念。   男人嘛,起了当然就是解决它。   与纪晨风跌跌撞撞一路到了卧室,他将我推到床上。我以为就像以前一样,连方便他的姿势都摆好了,结果他的手指避开了那个位置,去到了更下面。   “你妈……”想问他在碰哪里?结果抬起上半身,只是刚触及他看过来的眼神,便一掌捂住了自己的嘴。   颤抖着呼气,湿热的水气打在掌心,像传染一样,指尖也开始无意识地轻颤起来。   “可以吗?”纪晨风按住我的腿,哑着嗓音问。 第30章 我什么样你都喜欢吗?   到底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询问别人的意见?   给了对方选择,又因为被拒绝生气的话,不是从一开始就切断了说“不”的可能吗?也太狡猾了吧?   纵然他并不知道我其实没有选择,但还是……怎么想怎么恼火。就算要突破最后的底线,也该他撅起屁股求我“惠顾”才对吧?   尽管对男人的身体兴致缺缺,可如果让他趴在那里,只是看背面,也不是不可以把他想象成高大的女人。捏着鼻子在这片荒地播下种子,让他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染满我的气息,写满我的名字,这才是我们关系的正常走向不是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   “东西都没准备好,太……仓促了吧?”我干笑着用手肘撑起身,试图与纪晨风讨价还价,“不然还是跟上次一样?”   纪晨风弯腰凑过来,手掌按在我的胸口,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衬衫扣子,仿佛完全没有在听我讲话。   看似温和,实则不容抗拒。   我咽了口唾沫,为从来没见过的,纪晨风如此陌生的一面感到心慌。按住他的手,我用了点力道下去,将他一点点扯离。在他漆黑的眼瞳看过来时,连忙解释。   “我……我去洗澡。”   眼里的冰一下子散成了氤氲的水汽,他拖曳着低低“嗯”了声,吻了吻我的唇角,这次退开了。   关上浴室门,我立时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抹了把尚且滚烫的脸,烦躁地直抓头发。   虽然之前也有过自己是在“以身饲虎”的想象,但我却从来没想过真的把身体奉献给野兽。   那样太过了。由外部侵入到内部的所有同性行为,都太过了。接吻已经是极限,别的更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外。   头一次反思用感情操控纪晨风这件事本身是不是个错误,毕竟他付出感情也是因为要从我身上谋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不能给予,他的感情就会消退,最后跟那些女人一样,诅咒着我离去。   然而这样一来,我不就进退两难了吗?哪怕不愿意,但为了不前功尽弃,也不能不给。   要是一直没有水声,可能会引起纪晨风的怀疑。我起身脱掉衣服步入淋浴间,洗了此生最长的一个澡。   反正喝了酒,干脆装晕吧?再喜欢男人,也不能会对一具“死尸”感兴趣吧?   或者……牺牲一下嘴?注视镜子里的自己,视线扫过由于刚洗完澡,显得格外红润的唇。忽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勾践忍受了三年的耻辱才最终取信吴王,卧薪尝胆、吃尽苦楚方成一代霸主。勾践都能舔苦胆激励自己,我舔根棒棒糖算什么?   蜷缩着手指,迟迟无法下手,仿佛门把刚刚被火舌舔过,还留着灼人的温度。深吸一口气,我猛地将门拉开,语气自然地询问:“纪医生,你要不要也洗个澡?”   纪晨风听到我的声音,从站立的落地窗前回过身,看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随着他的靠近,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脊背抵着门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连对视都好像没有办法做到,我逃避了纪晨风的目光。   很快,他在我身前停下。   “把头发吹干吧,当心感冒。”   发梢被指尖捻过,鼻端飘过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纪晨风说完,擦着我进到浴室。   摸了摸自己还滴着水的头发,又摸了摸心口的位置,这里刚才……好痒。心脏就像是跟头发通感了,明明被触碰的是头发,心尖却仿佛被纪晨风的手指搔弄了。   跟在他身后回到浴室,一边拿起吹风筒吹头发,一边透过镜子观察他。   覆着紧实肌肉的身躯暴露在眼前,不是那种夸张的鼓胀,也并非会轻易消退的单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完美得犹如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像。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看他的身体,可以说,这是具非常容易让同性感到挫败的身体,但同样很容易得到同性的赞赏。   纪晨风跨进淋浴间没多会儿,里头便传出水声。   放下吹风机,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默念着“卧薪尝胆”,我舔了舔唇,脱去才穿上没多久的浴袍,来到淋浴间外,握住金属握把,轻轻将其推开了一道缝。   “纪医生,我能进来吗?”   水声不曾断绝,内外冷热差形成大量的水蒸气,朦朦胧胧地扑到脸上,让我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没有等到纪晨风的回复,我后知后觉想起,洗澡他会把人工耳蜗的体外部分拿掉,当然是听不到我声音的。   将门又推得更大了一些,哪怕他听不到,我也样子做足。   “纪医生,我进来……”话还没说完,从雾气缭绕的淋浴间里头便伸出只湿漉漉的手掌,攥住我的手腕,一下将我大力拽了进去。   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的巨大水汽中,花洒落下的水伴着纪晨风的吻,交织着落在肌肤上。   “还以为你不愿意……”   手掌撑在磨砂的玻璃隔断上,手指不断抻直又收紧,在缀着水雾的玻璃上留下一个个挣扎的手印。   声音忍不住冒出来,被我用毅力,死死地又咽了回去,哪怕纪晨风并不能听到什么。   该死,怎么会这样?   因为听不到,所以根本没法告诉他自己的真正意图。运用武力当然也能脱身,但那样整个就完蛋了吧?   该死……他妈的……操……   史无前例地,全程心里都在骂脏话。骂严善华,骂她为什么没有看顾好纪晨风,让他成了什么都听不到的废物。骂卢岁,为什么要扶我回房,被纪晨风撞见。也骂郑解元,他们家的酒店浴室,为什么排风这么差,水这样烫,简直……简直要把我烫死了!   好不容易将淋浴间的玻璃门推开一条缝,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纪晨风却好像误会我的意图,一手勾住我的腰,一手抓住金属门把,再次将狭小的空间密闭。   水流带走了汗液,也带走了我的体力。   我怀疑自己是缺氧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止不住地要往地上跪。   纪晨风揽住我的腰,掰过我的脸,在连绵的水声中吻住我,占去我为数不多的,汲取氧气的器官。一下子我更晕了,睫毛、手指、腰,甚至连膝盖都在颤抖。   不行了,真的要死了……   醉酒加上缺氧,之后的意识都变得有些模糊。像是做了一场很累很累的梦。梦到自己在攀登一座无人可以征服的雪山。攀登了一路,脚下全是冰川积雪。身体到了极限,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腰不行了,腿也不行了,心脏更是难以负荷这样的辛苦跋涉。   偏偏都到一半了,除了继续,也没有办法说结束就结束。因此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不断的脏话里一步一个脚印地接着往山顶而去。   “为什么要长这么大?为什么就不能跟别的山那样小小的?”质问着山,得不到任何回复。   随时随地都感觉要吐出来了,肚子很不舒服,心脏也要爆炸了,就到这里吧,拜托……   在心里的默默祈祷也没有人听到。   本来一直忍耐的声音,到最后也忍不住了,开始崩溃地求饶。祈求雪山的神明,可以让这场试炼快点结束。   然而虔诚祈求了许久,发现完全不管用后,又开始咒骂起来。气喘吁吁地骂,尾音染上痛苦的颤音。   该死的命运,该死的老天,为什么要强迫让我忍受这样的折磨?看我狼狈屈辱,尊严丧尽,难道你们就快乐了吗?   神明只是一个劲儿地施予他的狂风骤雪,完全不管登山客的死活。   神明是个不听凡音的聋子。   最后,终于颤颤巍巍跪倒在山巅时,巨大而狂乱的喜悦击中我,让我忍不住弯曲身体,令自己与这座雪山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起初只知道骂脏话的时候,也奇怪为什么会有人乐衷于这种运动,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了。   风雪柔和起来,宛若情人的吻,舔去我脸上激动的泪水。   每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随着风化为齑粉,再也找不到自我。   我仿佛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只是眼前一黑,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床上。   纪晨风坐在床沿,耳朵上重新戴上人工耳蜗,也穿好了衣服,正担心地看着我:“你还好吗?”   理解归理解,还是觉得恶心……感觉肠子都要烂掉了。   手背轻轻抚过我的面颊,纪晨风又问:“要喝点水吗?”   抬起绵软无力地手,前一秒都还以为自己会骂他。可是一开口,却变成了同样绵软无力,毫无威慑性的话语。   “纪医生,我什么样……你都喜欢吗?”勾住纪晨风的脖子,带着点迷茫的酒醉感,我问道,“好的,坏的,都喜欢吗?”   他温顺地任我勾下他,俯身吻住我的唇,从喉间发出一个纵容地“嗯”音。   温存过后,他喂我喝了点水,补充流失的体液,随后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不过看样子,没有留宿的意思。   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干脆双手垫在脸侧,趴在了床上。   我昏昏欲睡,眼睛撑着一条缝与纪晨风勉强聊天,声音都有些含糊:“……我的猫都还活着吗?”   “嗯。”纪晨风似触非触地拨弄着我的头发,“给它们找了刚产崽的猫妈妈当奶妈,现在大了很多了。”   “那就好……”   “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它也在很用心地照顾。”   我笑了笑:“毕竟是‘妈妈’啊。”   “嗯,母性驱使它……接受了别人的孩子。”指尖停顿下来,良久之后,纪晨风的声音带着丝不确定道,“桑念,我好像……不是我母亲的孩子。”   刹那间睡意全消,身上的血液都仿佛凝结了。我颤动着唇舌,无法抬起头,更无法驱动大脑来分析当下的局面。 第31章 给你留记号呢   “前不久,她告诉我她得了癌症……”   有些话无法对炮友和玩玩的对象说,因为那是外人,也是路人。但恋人不同,他参与到他的生命中,他可以对他知无不言。我想这就是纪晨风的逻辑。   如果我今晚不曾给他“名分”,他今后或许会将我当做恩人、债主、熟人,唯独不是恋人。他不会再让我走进他的生活,不会再让我窥探他的内心,更不会容许我对他动手动脚。   而现在他对我敞开心怀,开诚布公地聊起严善华,聊起这段时间一直困扰他的事,或许是对这段刚刚建立的亲密关系的讨好。   本来被他讨好,我应该得意地要死才对,这简直是对我今晚辛苦付出的最好回报了。可……操,为什么纪晨风察觉了?察觉自己不是严善华的儿子,严善华不是他亲生母亲这件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让他知道的?   身体出于酸软和惶恐完全动不了了,就跟遇到危机陷入假死状态的负鼠,只能听天由命地静候老天的安排,生死难料。   “她让我不用管她,说我只是她抱养来的孩子。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她怕丈夫怪罪,于是就找了个被父母丢弃的男婴说是自己的孩子。”纪晨风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正握着一把锋锐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当然不相信她,只以为她是生病了,不想连累我才会编出这样的谎话……”   依纪晨风所言,他问我借钱,并非严善华的主意。   严善华得的是肺腺癌,一种恶性肿瘤,并且已经发展到中晚期,有脑转移。虹市的医生口径一致,表示无法手术,建议采取靶向药治疗。但疗效好的靶向药多为进口,十分昂贵,每月都要上万的药费。严善华平日里白天在医院做清扫,晚上在大排档帮忙,一个月也不过四千多,纪晨风刚刚实习,欠我的三十万都没还清,家里哪里还有余钱?   况且中晚期患者,就算用最好的靶向药,中位生存期也不过三年,只是人为地将死亡延后罢了。她了解清楚,问明白了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纪晨风,还编了套抱养的谎话,想让纪晨风不要管她,让她静静等死。   她可以淡然地面对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纪晨风不能。这个女人虽然又蠢又坏,丝毫不值得同情,可对纪晨风来说,她是抚养他长大的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彼此互为对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得知至亲得了这样的重病,以纪晨风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救她?   问我借了初步治疗所需的费用后,他便立即带着严善华前往首都医院寻求新的治疗可能。辗转一周,检查做了一大堆,最后的结论却与虹市医生们的建议相差不大。   “那天……记得是做一个血液检测。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她的血型。当我发现她是AB型血时,我意识到她说得可能都是真的。我是O型血,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趋于明朗,并非纪晨风知道了真相,不过是严善华在谎言之下又包裹了一层更严密的谎言。   虚惊一场,我骤然放松下来,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暖,宕机的大脑也恢复运行。   还好……剑没有落下。只要严善华守住秘密,一切都好说。   “阿姨生了病怎么都不告诉我?”手肘支在床上,我撑起虚软的上半身,暗暗蹭掉掌心的冷汗,开始说场面话,“小时候我还喝过她的奶,算起来,她也是我半个妈。三年前为了你她都知道来找我,现在怎么不知道为自己想想?但凡我知道这件事,这些天都不会让你那么累的。”   纪晨风靠坐在床头,而我支着手肘,只是抬起上半身,下半身仍旧趴在床上,两人视线存在一定高低差。他垂着眼,我仰着头。四目相对片刻,兴许是我演技太好,纪晨风深受触动。手掌捧住我的侧脸,指尖微微探入我的发间,他一点点蹭过来,今晚不知第几次地吻住我。   真好哄啊,三言两语就感动到恨不得黏在我身上了。就是因为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才会总是遇到渣男吧。   不过这种发展,难道又要邀我登山?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因为后面裂开去看医生。   想归这样想,却总是找不准时机撤退。和纪晨风的唾液像是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化学反应,舌抵着舌,唇贴着唇,怎么样都无法分开。   “我得走了……”纪晨风低声说着,再次吻了上来。   拇指摩挲着耳廓,不一会儿那里就开始充血发烫。纪晨风轻轻咬住我的下唇,温柔地含吮,胳膊开始颤抖,有些撑不下去,我才恢复血皮的体力值再次岌岌可危。   感觉又像是要缺氧了,心脏跳得好快,脑袋好晕,到底要黏黏糊糊地吻到什么时候?   仿佛心有所感,纪晨风眼睫动了动,下一瞬,我的唇角猛然一痛。   “唔!”条件反射地推开他,将脸撇到一边,嘴里很快尝到了腥咸的液体,舔了舔唇角,一阵刺痛。   被咬了,还出血了。这是发什么疯?   体内的坏脾气蠢蠢欲动。之前在泡泡屋趁我睡着在我身上盖满牙印就算了,人还清醒着咬成这样像话吗?明明是跟我一样大,怎么还属起狗来了?   “抱歉……”纪晨风赶忙凑过来,掰过我的脸,仔细查看我的伤势,“一时没控制好。”   宛如动物间的舔舐,他轻柔地舔去我唇角的血渍,丝毫不忌讳。柔软的舌尖扫过伤口,升起刺痛的同时,细微的麻痒也从那点迅速扩散。   既然道歉了,那也没办法再发脾气,不然显得我多小题大做……   集聚的怒气就这样不甘不愿地被舔散了,但不管怎么说,做错事还是要警告一下的吧?不然小狗可学不会规矩。   退开一些,我挣开他的手道:“纪医生要更小心地对待我啊,我可从来没有让你流过血。”   纪晨风跪坐在床上,闻言愣了愣:“好,我以后会小心的。”   他的唇上还染着我的血,但染得并不均匀,乍一看,仿佛被涂了红唇的女人动情地吻过,吃了一嘴的化学品。   “我真的要走了。”指尖从我的头发,耳朵,再到下颌,一路触碰过,纪晨风这次没有光说不做,收回手后立即便下了地。   从一旁沙发上取过自己的外套,他回头看向我,道:“早点睡吧。”   说完,似乎抬步欲往我这边过来,但下一秒又停住了,看了我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调转脚步往门口而去。   盯着合拢的卧室门,我扯了扯嘴角。想亲就亲,叹什么气啊,刚刚的话也没有很严厉吧,这就委屈上了?   等了好一阵,没有听到外面的关门声。   还没走吗?该不会……是在等我吧?心头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里面像是被塞了很多很多东西,使得情绪被动高昂起来。意识到纪晨风的依恋,身体虽然是疲惫的,但不得不说,心里可真是……爽得要死啊。   算了,安抚粘人的小狗,也是身为主人的一种义务嘛。   轻啧一声,我忍着不适下床,在纪晨风即将离开套房前叫住了他。   “等等……”   好不舒服,感觉肌肉都被撑松了,每一步都会牵扯到里面,引发阵阵异物感。它好像已经牢牢记住了纪晨风的样子,这辈子都不打算忘记了。   纪晨风见我追上来,原本关门的姿势一顿,变作开门。   “怎么了?”   我略略歇了下,道:“有空我会去看阿姨的,你也不要太过勉强自己。”犹豫了下,我还是重提了之前对他的提议,“还有替我工作这件事,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阿姨现在的情况,说不好三天两头就要往医院跑,哪个工作能请这么多假?况且靶向药一年就要十几万,三十万也不够阿姨吃两年的,之后要怎么办呢?”   钱只会越来越不够用,他就算不吃不喝,两年里也不可能赚到还完我的五十万还剩的巨款。   以他的自尊心,第三次是绝对不会再开口问我借钱了。那他要怎么办?卖肾卖血还报母恩吗?严善华配吗?   见纪晨风这次虽然拧了眉却没有明显的生气,我继续道:“纪医生,我想帮你,以……”卡了下壳,我对这个新身份还不是很适应,“以恋人的身份。我当然也可以直接给你钱,一年二十万,对我不是什么问题。但我尊重你,知道你不愿意欠我太多,所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也是最妥帖的方式了。”   所以,放下你的自尊心和骄傲,乖乖被我锁在身边,成为仰我鼻息而活的菟丝子吧。明明已经离不开我,为什么还要到处乱跑?   “纪医生,晨风……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在我叫他“晨风”时,他睫毛明显地一颤,眉心都舒展开来。   “我会好好考虑的。”他似乎将我的话听进去了,“谢谢。”   他上前拥住我,并不是情侣间的拥抱,更像是对待朋友或者亲人,没有情欲的成分。   几秒之后,他松开我,与我再次告别后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关门。   刚才那段话,大概是自我高中毕业演讲以来,说过的第二违心和虚伪的话了。   毕业演讲时,我告诉大家,每个人都会有美好的未来,每个人都会前程似锦,但其实我知道,很多事都是注定,不是靠自己就能轻易改变。   高官富商的儿子绝不可能与泥瓦匠的儿子有同一个未来,哪怕他们在某个阶段会出现一种……近乎平起平坐的假象。   金钱权势逐代累积,造就难以跨越的阶层。“只要努力,你也可以变成大人物”,是成人赋予幼童,最大的谎言。   喝了酒,又纵了欲,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在郑解元催命一样的敲门声中醒来。   脑仁一跳一跳地痛着,呼吸短促,身体很累,是我已经习惯的、缺觉的征兆。   我阴沉着脸拉开房门,还没开骂,郑解元便一头挤了进来。   “昨天人多我就没吱声,你知道那傻逼驴玩意儿是谁送我的吗?”   我起床气难消,十分冷漠地回了句“不知道”,将胶囊丢进胶囊咖啡机,转身就进浴室洗漱去了。   “我知道,我他妈一眼就认出那矬字是谁写的了!”郑解元跟了过来,“就是施皓,就是那王八蛋。他诚心的吧,每年我生日都要恶心我,是不是有病啊他?”   鲜艳的红发经过日晒夜洗,这会儿已经变成生嫩的粉色,与他痞子般的形象十分不符,甚至有几分滑稽。   “三年前打他的人是我,他回来不找我茬,反而给你送玩具。他该不是对你因恨生爱了吧?这么缠着你不放。”我故意恶心郑解元。   果然,他马上嫌弃地搂紧自己,打了个寒颤。   “你放屁!”   将牙膏挤在牙刷上,结果忘了嘴角的伤,被牙刷并不柔软的刷毛刮得阵阵生疼。   我扭曲着五官,指尖虚虚碰触伤口,心情瞬间更差了。   “唉?你嘴怎么了?”郑解元倚在水池边打量我,眼里渐渐升起八卦欲,“你昨晚带人回房间了?这妞挺辣啊,给你留记号呢。谁啊,我认不认识?是网红还是明星?”   透过镜子倒影睨了他一眼,我打发他道:“医生。”   “嚯,白衣天使啊,带劲!”   郑解元整张脸都亮了,之后完全将施皓抛在脑后,专心要我给他牵线搭桥,说也想认识几个美丽的白衣天使。 第32章 可以让我照顾你吗   桑正白突然叫我回家。自从上次与他一道去参加施老爷子的告别式,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本以为他是间歇性父爱发作,终于想到要好好维护下我们父子间的感情。到了才知道,他是要带我去参加商务酒会——桑正白前几年投的一家科技公司今年上市成功,股价一路飙升,因此特地在年底搞了个IPO答谢酒会。   其实,答谢的成分可能就两三成,剩下的,都是为了组建人脉,联络感情。   去酒会的路上,前半小时我们两人一句话没有,各自做各自的事。我观察车外景色,他调低椅背,以一个半躺的姿势闭眼假寐。还剩几分钟快到酒会会场时,桑正白忽然与我进行了一场简短的交流。   “你年纪也不小了,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总不是办法,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我一怔,回头看向身旁座椅。昏暗的车厢内,桑正白仍旧双眼微闭着,静静躺在那里。   “小姨那里我待得挺好……”   “所以你就想这么一直混下去?”桑正白打断我,缓缓睁开双眸,视线犹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冰冷地投向我。   我垂下眼,由于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让他满意,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桑正白可能以为我是默认了,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上点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都快26了,事业事业不成,感情感情没有,成天跟你小姨公司那些模特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我跟你这么大时,都和你妈妈结婚了,还有了自己的公司,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你再看看你?”   再看看我,成天闯祸,不求上进,每段感情都无法长久,也没有可以为之奋斗的事业,26了还像个巨婴一样事事都要别人照料,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就算不说,我对自己也有非常清楚的认知。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低低道。   桑正白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气撒不出,凝视我半晌,冷冷哼了声,简洁明了地做了结尾。   “下个月,你就到公司来上班吧,我给你在招商部安排了职位。那里是对外部门,可以给你积累人脉,也正好锻炼下你的交际能力。”   心脏重重一跳,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朝他看过去:“让我……进公司?”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桑正白也想让我进公司。但那时候我年纪轻资历浅,没有什么合适我的岗位,他便要我从底层做起,一步步靠自己打拼到管理层。   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本体是只“狸猫”,一心以为自己是桑正白唯一的儿子,是桑氏帝国的嫡出太子,身份高贵,怎么可能去给庶民当手下?   长久挤压在心里的不满让我觉得桑正白压根不重视我,没有将我当继承人培养的意思,三言两语跟他吵起来,最后从家里搬了出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又出了施皓的事,总怕桑正白察觉什么,嚣张不再,整日独居在家。心情好了就去艾丽娅转转,找许汐吃饭,心情不好就让阿瑶报纪晨风的方位,偷偷欣赏他的衰样,一过就是三年。   “你是我儿子,再不成器,这偌大的家业以后都是要留给你的。”桑正白调直椅背,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道,“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兴奋与雀跃冲淡了与桑正白相处所产生的不快。他让我进公司,他要培养我成为接班人,若干年后,我将成为桑氏集团说一不二的主宰。   到时候……到时候就算真的秘密败露,这些人又能奈我何呢?   况且严善华也撑不了这么久,最多三年,这个秘密就会随她埋入黄泉。只要三年,所有让我烦心的,叫我夜不能寐的,都会消失。纪晨风会回到他的阴沟里,我则继续过我的好日子,享尽荣华,与他再无联系。   太完美了。   “请相信我,”我急急向桑正白保证,“我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不会再让他失望。说出这句话时,我是百分百真心的,也确实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但没想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   “商业联姻”在富人圈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门当户对才能带来更多增益,强强联手方可组成坚不可摧的联盟。当然,有没有感情,婚姻是否能够维持下去又是另说。一旦和利益扯上关系,爱情这种唯心的东西便就不那么重要了。   当桑正白为我引荐顾氏酒液掌门人的小女儿顾颖时,我就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他一反常态带我出席酒会,还在车上给我灌了那么大口迷魂汤,原来喝酒吃饭是假,相亲才是真。   “我跟你顾叔叔还有些事聊,顾颖比你小一岁,你当哥哥的今晚好好照顾人家,听到没?”桑正白关照道。   就算心里再不愿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我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桑正白与顾颖父亲两人走后,角落就剩我和顾颖两人,一时气氛尴尬。   顾颖身材高挑,穿着高跟鞋大概有一米七左右,五官有别于许汐的美艳干练,亦不是莫妮卡那种活泼可爱型。脸上施着淡妆,一头黑亮的长直发别在耳后,露出缀着闪耀钻石的流苏耳坠,看上去优雅大方,十分文静。   哪怕是我还在跟女人没日没夜胡混的时候,她也不是我的取向。   “您不用感到紧张,我们今天只是初步地了解下彼此,还不会这么快被拷去结婚的。”顾颖随手从路过侍应生托盘里取过两支香槟,将其中一支递给了我。   “谢谢。”接过香槟,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我浅浅抿了一口。   “您有在交往的人吗?我是说,您父亲不知道的那种交往对象。”   香槟杯霎时以一个接近九十度倾斜的角度静止下来,喉咙也没有再吞咽酒液。过了会儿,我若无其事放下杯子,哂笑道:“和一个刚认识十分钟不到的男人聊这么深入的话题,会不会有些……太唐突了?”   “我们迟早是要聊的不是吗?”顾颖无所谓地耸耸肩,“如果您觉得有顾虑,没关系,我可以先摊牌。我有恋人,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但他家境普通,并不被我的家族接受。我试图抗争,最后失败了,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   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女人,上来不聊喜好,先聊自己的感情史。   “我很抱歉。”我不走心地安慰道。   “这件事跟您无关,您无需道歉。而且我们没有分手,他也知道我在相亲,在寻找一个……能够接受我一切的男人。”   我理了理思绪,很快抓住她的重点,带着点离奇道:“你该不会在找跟你处境相似的对象……合作吧?”   顾颖摇晃着手里的香槟,笑笑道:“您应该觉得我是疯了吧?但您看,这件事其实百利而无一害。我们假装在一起,可以骗过各自父母,让他们不再逼我们到处认识陌生的男男女女,又可以假借约会和恋人在一起。多好。”   我皱了皱眉:“几个月后,恐怕他们就要计划我们的订婚宴了。”   “那就订啊,怕什么?又不是立刻叫我们结婚。”顾颖道,“两家成了姻亲,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利益,我们得到了自由,各取所需,大家都不亏。”   我以为她是保守的大家闺秀,没想到玩得这么大。   “你和我订婚,你的恋人……就不会生气吗?”   一提到对方,顾颖整个表情都柔和下来,叹着气道:“比起我和别人订婚,他更无法忍受我和他分手。这是现实不是童话,我没有办法丢下一切和他远走天涯,所以总要他来妥协的。更爱的那一方……就是会更吃亏一点。”   她的提议对我有一定诱惑力。桑正白好不容易重新正视我,要是能顺利与顾颖“交往”,拿下顾氏资源,他必定会更看重我几分。   而且……我总是需要一个幌子,一个“门面”的,不然严善华三年不死,我难道要为了纪晨风三年不交女朋友吗?也太不像话。就算桑正白不知道纪晨风的存在,都要怀疑我是不是身体有问题。   “我没有恋人。”换上吊儿郎当的表情,笑容愈加慵懒,我道,“但我同您一样,十分向往自由。您的提议我很感兴趣,您的勇气和智慧也让我刮目相看,我们或许可以合作看看。”   顾颖的钻石流速耳坠轻轻晃动,她举起杯子,脸上喜色难掩:“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和您谈话实在是种享受。合作愉快,桑先生。”   “合作愉快,顾小姐。”说完,我举杯碰了碰她的杯子。   桑正白虽叫我照顾顾颖,但那么大一个会场,顾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可能愿意总和我黏在一起?达成口头协议后,她中途便愉快地去找自己的熟人聊天了。而我也趁着还没被桑正白发现,快步去到室外露台吹风躲清静。   最近酒越喝越频繁,算是白戒了,心里有些不甘心,就想着酒不行了,好歹把烟戒了,于是这段时间连电子烟都很少碰了。不过戒断需要过程,嘴里想要咬什么东西时,就会嚼一嚼口香糖。   呼着寒气,正在光线昏暗的露台吹泡泡玩手机,忽然纪晨风的消息就过来了。   【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是考虑好了吗?   其实现在不算方便,但我还是给他回了电话。   因为就在电话旁,纪晨风接得很快。   “今天天气好冷。”我说。   虽然冷,却很晴朗,天上星星格外多,明天应该也是个寒冷的好天气。   “你在外面吗?”兴许是听出我嘴皮子被冻得不利索,纪晨风问。   “嗯。”我吸吸鼻子道,“和我爸在外头参加答谢酒会。”   随意地闲聊着,说最近的新闻,说两只小猫,说严善华的病情,直到我打了个喷嚏,纪晨风开始催促我进屋。   “知道了。”确实有些冷得受不了了,我一边举着手机,一边拉开了露台通往室内的厚重玻璃门。   “桑念,你的提议我考虑好了。”   动作微顿,我呼吸都放轻了,没有催促他,更没有打断他。   “我会为你工作,照顾小猫,照顾小草。然后……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想再加一个工作内容。”   手指一紧,我无声扬起唇角,为终于成功的计划,也为今晚接连的好消息。   “什么?”   皮鞋榻上厚实的地毯,回到浮华的宴会厅,身上迅速暖和起来。顾颖似乎与朋友聊完了天,看到我回来了,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照顾你。我会……像对待小动物那样小心地对待你。”他问,“可以让我照顾你吗?”   脚下的地毯就像变作了浮云,我出现了一种飘忽的失重感,一会儿在往上飞,一会儿又在向下落。   如果问我,在和纪晨风的关系中,我有没有哪一瞬间是觉得愧疚的,那应该就是这一瞬了吧。但这抹“愧疚”实在微不足道,甚至比我对宇宙弦理论的认识还要浅薄一些。只是眨眼间,它们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他付出真心不假,可我同样付出了身体和金钱,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像他这样好骗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会被别人骗。被我骗好歹还能吃好喝好,万事不愁,被别人骗他哪里能这么开心?   “明天就来上班吧,纪医生。”顾颖已经离我只有几米远,我语气如常地找了个借口,对电话那头的纪晨风道,“我这边还有些事,先挂了。   “远远看到你讲电话,笑得那么甜蜜,还以为你在和美女聊天,原来只是医生吗?”挂断电话的下一秒,顾颖完全走到我面前。显然,她听到了我对纪晨风的称呼。   “你看错了。”我矢口否认,向下扯了扯嘴角。   酒会结束,桑正白送我回住处,在车上理所当然问起我和顾颖的相处情况。   “挺好,”我说,“您不必担心,我会和她好好相处的。”   桑正白一拍座椅扶手,满意地大笑起来:“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第33章 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   风雪肆虐着席卷而来,膝盖弯曲着撑地,止不住地打颤,望向前方的视线模糊而混乱。五指不断收紧,无措地抓握着,妄图以此发泄躯体受到的冲击。   以为只要征服过一次的雪山,多爬几次便会熟练起来,变得游刃有余。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每次神明都会降下新的考验,地形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分明还是晴朗的大白天,太阳仍然高悬在天际,风雪却又那样凶猛,疼痛地打在身上,裹挟着、强迫着我不断地向峰顶攀登。   很冷但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身体燃烧一样地热,热得恨不得脱掉所有的衣服,赤身躺在雪地里,这种现象被称为“反常脱衣现象”。许多登山客便是死于这种现象。   我或许也是要死了吧,体表滚烫得仿佛一片雪花落在上面,下一秒即刻就会蒸腾成水雾消散。头发根、脖颈里,手指间,哪里都是汗津津的,水分不断流失,体力所剩无几。   已经不想再努力,就到这里吧,我放弃了。如是表达着自己的意愿,风雪只是静止了片刻,下一瞬反而更狂猛地带着我颠簸而上,不容拒绝地强迫我完成这场攀登。   明明可以听到我的话,现在是打算装聋作哑吗?我对神明产生了浓浓的不满。   我挣扎起来,想要摆脱风雪的纠缠,反手去抵身后坚固的壁垒。   “马上就好了。”风雪这次说话了,神明附身其上,温柔地亲吻我的掌心,安抚我崩溃的内心,“再坚持一下……”   说得轻松,换你来试试啊,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够了,我说了不要……”既然能听到,就该好好执行我的话才对。   不只是手掌推拒,连整个身体都开始逃避。神明叹息着,更紧地压制住我,化作柔软的风钻入我的耳道。   “乖……”   从耳廓开始,整张脸迅速滚烫起来,我微微睁了睁眼,身上所有挣扎的力气仿佛在刹那间被这声呢喃的风给吹化了。   紧绷的肌肉松软下来,眼眶开始发热,我放弃了抵抗,无奈地默许了神明的挟持。   再次登上峰顶时,神明喜悦地拥住了我,一遍遍亲吻我的面颊,夸赞我的毅力,告诉我他有多享受这场征服。   我颤抖着喘息着,虽然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内心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享受其中。   如果是真的热爱这座雪山,热爱这项运动,或许早就沉迷其中了吧。   可惜……   戒烟戒酒,戒除纪晨风,不知道哪一个更艰难?   睁开眼的时候,脑海里莫名地浮现这一问题。卧室里静俏俏的,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明亮的天光。外头还是白天,我应该睡了没多久。   缺觉久了,全身上下就会不舒坦,胃沉甸甸的,肌肉也会格外酸痛,和现在这种状态其实差不多,可能已经习惯了,所以并没有觉得特别难熬。   起床踢开脚边的浴袍,从柜子里取出用机器熨烫到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衬衫,一粒粒系好扣子,正要从衣柜里取出裤子和袜子时,纪晨风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   见我醒了,他道:“你才睡了两个小时,不多睡一会儿吗?”   要是想让我好好休息,就不要一大早诱惑我做那种事啊。   “今天是这个星期最后一个晴天……”将裤子丢到床上,坐在床沿,我屈起一条腿的膝盖,边穿袜子边道,“之后就会一直下雨。想趁着天晴去外面走走。”   穿完了袜子,我四处扫了两眼,没找到自己的固定带。   为了使衬衫下摆不会挣脱裤腰带的束缚,失礼人前,或者产生难看的褶皱,带有鸭嘴夹的固定带是必须品。同理,为了不使袜子随着走动滑落到脚踝,在路上狼狈地提袜子,吊袜带的存在也有其道理。   两者的样式多种多样,分体的,连体的,Y型的,T型的,多为皮革和尼龙材质。老实说在纪晨风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有人会对这玩意儿性致高昂。   “在这里……”纪晨风从电视柜上抓过一卷东西,朝我这边走来。   非常自然地半跪在我的面前,抬起脚踝,将固定带套进脚尖,大的那个环卡在大腿,小的环则在小腿处收紧。   “会太紧吗?”他指尖探入小腿与皮环的缝隙,试着松紧问道。   “不会,正好。”   以为照顾我什么的只是一种情趣的说法,毕竟之前抱怨过他对待我不够小心,那他借此机会表明心迹,也不是说不通。   但没想到,他竟然是真的在照顾我。替我制作咖啡,整理衣柜,穿戴衣物……并且,不仅床下照顾得仔仔细细,床上更是伺候得妥妥帖帖。   哪怕唐必安那样的家生奴才,都不可能做得有他好了。   将另一条固定带依样穿戴好后,他取过一旁的裤子,就像对待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婴儿那样,耐心地替我套上。   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我向两边展开双臂方便他的动作。调整好位置,扣上扣子,再拉上拉链,全程什么都不用动,他就会为我做好一切。   午餐是纪晨风从超市买来食材,自己亲手做的三明治,配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巧克力加白煮蛋。可谓肉蛋奶俱全,营养均衡。   其实并不喜欢吃这样健康的食物,重油重辣才是我的口味,但这毕竟是“恋爱游戏”,香喷喷地吃下恋爱对象做的食物,再夸一句“好吃”是基本操作。因此也只能三口并做两口地将三明治解决掉,然后用腻人的牛奶巧克力冲进胃里,装作美味的样子。   说是想出去走走,其实心里已经有明确的目的地。当我将车停在游乐园的停车场时,纪晨风显得很惊讶。   “不下去吗?”熄了车,见他没有动的意思,安全带都还扣着,我不由询问。   纪晨风回过神,收回了望着外头巨大摩天轮的视线,很快解开安全带开门下了车。   两个男人逛游乐园,多少有些奇怪,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并肩在路上走着,好奇地观察着来往的游客。   “小时候我一直很好奇,这些五颜六色的棉花糖是什么味道的。”看到有个小朋友手里拿着支蓬松的粉色棉花糖,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纪晨风环顾四周,突然看着一个方向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着小跑着离开。   我往他离去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就是个卖棉花糖的摊位。   “啊啊啊啊啊!!”   头顶上方呼啸着驶过一辆过山车,车上众人无不放声尖叫,撕心裂肺地宣泄着自己的惊惧。   我同周围的人一道仰头观赏他们凄惨又滑稽的模样,在一票诸如旋转木马、碰碰车、海盗船的低龄游乐设施中,它显得是这么的不同,叫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纪晨风买完棉花糖回来后,我直接一手拿着棉花糖,一手拽着他的手腕,加入到了排过山车的队列中。   棉花糖只是外表好看新奇,本质不过是甜到齁的白砂糖而已。吃了几口我就不要吃了,将它给了纪晨风。   排在我们前头的是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可能是觉得两个男人吃一支棉花糖非常古怪,不时会回头看几眼我们,再聚在一起小声嬉笑。隐隐可以听到飘忽的,类似“好帅啊”的字眼。   一定是在看纪晨风,这家伙总是很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打量别人的东西前,顾忌主人的脸色是基本常识吧,没看到我已经很不耐烦了吗?   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利用身高优势彻底阻挡了女学生们的视线。身后静了静,接着耳边再次飘来她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声。   “生气了吗?”   “不给看呢……”   “……占有欲好强……”   因为只是群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人,并没有很用心地在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注意力只是一错开,便完全到了纪晨风身上。   棉花糖吃到鼻尖上去了啊。无论什么食物都能吃得这么专注,完全视旁人的目光为无物,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得了的天赋吧。   掏出纸巾,给纪晨风擦去鼻尖上粘着的一点糖渍,太突然的缘故,他一惊,下意识伸手按住了。   身后的女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小小的“哇”声,随后又欲盖弥彰地大声谈论起了不知谁的八卦。   纪晨风往我身后看了眼,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到底要怎么才能告诉别人,他是我的所有物呢?打个项圈给他套上吗?   不然坐完过山车还是回去吧,把他锁在酒店里,拴在我的床尾,到深夜再出门,并且只去人烟稀少的地方,还要让他记得戴上口罩。   排了半小时,终于轮到我们,过山车的速度惊人,周围尖叫声不绝于耳,确实很刺激。但对于我这种恐怖片当饭吃,不恐高也不害怕失重感的人来说,刺激有限,还不如……征服雪山来得让人亢奋。   不过相对于我的波澜不惊、应付自如,纪晨风就要狼狈许多。由于坐过山车要清空身上的零碎物件,纪晨风的人工耳蜗在上车前连同手机等物全寄存进了柜子里。到了下车去柜子里取东西时,看起来神色如常的他,手却颤抖地差点戴不上人工耳蜗。   我看不下去,从他手里夺过人工耳蜗,替他戴好开机。   “这么害怕啊?”绿色小灯亮起,收回手的同时,我顺道揉了揉他的耳垂,“早知道不坐了。”   “不是害怕,”纪晨风白着脸解释,“是头晕。如果耳朵听不到,眼睛也没办法跟上的话,大脑会无法确认我的位置,前庭系统就会失调。”   听得不是很懂,但我还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刺激的项目玩完了,幼稚的项目不想玩。休息了会儿,我和纪晨风慢慢踱着步,在园区里晃荡着,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园区里的礼品店都逛了一圈,网红美食也全都买过尝过嫌弃过。   天渐渐暗下来后,游乐园各处接连亮起了五彩的霓虹灯,巨大的摩天轮以及其缓慢的速度运转着,每一根钢铁的线条皆被银白色的灯光点亮了,远远看去,就像一枚会发光的神奇雪花片。   由于六点园区内有大型表演,大家全会去剧场看演出,玩游乐设施的人会少很多。我们到摩天轮入口时,前面只有一对小情侣。   本来是六人满员的座舱,由于玩得人少,也就给我们两个人坐了一舱。   “纪医生,要是害怕,可以和我坐在一起。”我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说笑道。   纪晨风的目光完全被外头美丽的夜色吸引住了,闻言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什么话没说又看回了外头。   “据说,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的话,两个人就能够永远在一起。”座舱轻轻摇晃,我们一点点升高,我撑着下巴,同纪晨风一样看向了外面的夜景。   大概七八分钟后,整个园区尽收眼底,就连远处的虹市标志性高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是蝇城……”纪晨风指尖点在窗户上。   相较于周围的灯火璀璨,那块地方简直像块没有生命的沼泽地,显得黑暗又死寂。   “那里是我家。”我点出这座城市中,最明亮繁华的区域,“不,也不能说是我家。那只是我买的公寓,我现在甚至不住在那里。”   “还没装修好吗?”   望着远处那一栋栋高楼,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压根没听清纪晨风在说什么,对他的问题只是不过脑地反问。   “什么装修?”   纪晨风顿了顿:“没有装修吗?”   我猛地回神,终于想起自己最初住酒店的原因,不就是扯了这个谎吗?   “啊,装好了,刚刚装好,在通风呢。”我赶忙把话圆了回来。   “能快点搬回去就好了。”   我挑挑眉:“怎么?你不喜欢我现在住的酒店吗?”   纪晨风看着我身后道:“没有,就是觉得不太方便……”他忽然起身,往我这边靠过来,“不能开火,做不了饭,有点影响我现在在照料的小动物。”说着,他一点点俯身,捧住我的脸,一条腿插进我两腿间,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跪在座椅上,吻住了我的唇。   余光中,我前方的视野不再开阔,已经逐渐可以看到跟在我们后面的座舱。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们刚刚路过了最高点。 第34章 他理应用他的一切回报我   只要严善华不复诊,不取药,纪晨风白天基本都会在我这里。为了不让严善华担心,他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从宠物医院离职的消息。在严善华眼里,他不过是实习期通过后,开始实行了稳定的朝十晚六的工作时间。   一般,纪晨风都是上午十点左右过来酒店,喂一下乌龟,然后叫我起床。   要是前一天晚上睡得早,醒得便会顺利一些。但如果前一天晚上是凌晨四五点,甚至早上才入睡,起床就会变成一场磨难——对我而言。   纪晨风叫早从来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像唐必安似的叫不醒就每隔十分钟来骚扰我一次,在耳边跟只烦人的大苍蝇一样嗡嗡嗡不停,他只会不断亲吻我的发际,用柔软的唇摩挲我的耳廓,一遍遍轻声唤我的名字。要是这招没用,就接着吻我的脖颈,胸膛,小腹……甚至某个在早上显得异常精神的地方。   前几样还能撑一下,闭着眼蒙混过去,最后那个简直神仙也遭不住。明明又困又累,却只能被动地兴奋起来,强制性地出一身热汗。更要命的事,有时候太过兴奋,还会擦枪走火,稀里糊涂就把他拉上床白日登山。   好几次都觉得心脏快不行了,有种随时随地都会到临界点,在胸膛里炸开的错觉。纵然每次都平安无事地挺了过来,但那种九死一生的惊险感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不是没和纪晨风讲过,要他不用刻意叫我起床,被他以我的身体健康为由拒绝了。   我的,身体,健康?亏他说得出口。心跳再这样过速下去我才会短命吧?   大树可以施舍菟丝子养分,供它生存,这是被寄生者的义务。哪里有菟丝子反客为主,贪婪汲取大树养分,把大树榨干的道理?   为了给他下马威,让他知道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个,晚上直接把卧室门反锁了,并且戴上了耳塞。第二天一觉睡到下午才醒,以为纪晨风会乖乖等在门外恭候我,结果推开卧室门只看到桌上凉透的饭菜,哪里都找不到纪晨风的人影。   严善华生病后,家里做饭的就成了纪晨风。我的饭菜都是他早上在家做好,用保温盒盛了带过来的。中午拿出来温度刚刚好,到下午就会变得又干又硬。   对着桌上的三道菜等了半小时,不见纪晨风回来,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短信。这在以前会被我默认为是“分手”的表现,绝不打电话,更不会出言挽留,不行就换下一个。然而……纪晨风根本没有替补,他独一无二,只此一人。除了继续耗在他身上,我别无他法。   极不情愿地拨通纪晨风的电话,都想好了质问的话语,脑海里甚至已经把冷掉的饭菜摔到他脚边,让他看看这像不像话了。   好歹是两万的月薪,怎么能把雇主随便丢下?   只是响了几声,纪晨风很快接听了电话。   “你已经醒了吗?”伴着他说话声传来的,是嘈杂的雨声。   “你在哪里?”起身去到窗边,发现外头竟然下着雨,雨势还不小。天空乌蒙蒙的,云层显得很低。   “在附近一栋写字楼里。”他似乎是移动了位置,雨声小了些,“冰箱里的牛奶正好喝完了,趁你在睡觉,我就去超市买了一些,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没有带伞,暂时只能在写字楼里躲雨,要等雨停了才能回来。桌上的饭菜看到了吗?用微波炉热两分钟就可以吃了,不够的话,冰箱里还有别的。”   这雨看起来要下很久的样子,如果两个小时不停,他就要傻傻等两个小时吗?既然我已经醒了,完全可以叫我去接他吧。一大早压着我做这做那不觉得是麻烦我,下雨让我去接他,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有时候好像可以读懂他,摸透他的心思,有时候又好像完全不行,搞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把你的具体位置发给我,我去接你。”我说。   纪晨风那头静了静,并没有欣然接受。   “雨很大,你先吃点东西……”   “发过来,立刻马上。”   我做的决定就必须要接受,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让他在原地等着,我迅速换好衣服后,问酒店前台借了两把伞,匆匆赶往坐标地点。   雨实在下得有些大,撑着伞走在路上,仿佛置身水帘洞。窨井来不及排水,路面上起了不少积水,裤脚湿了,皮鞋也湿了,冷得人想骂脏话。   好不容易到了纪晨风躲雨的办公楼,身上干燥的地方所剩无几。短短两三百米,硬是走出了马拉松的疲惫度。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我立在三面通风的雨檐下,到这会儿已经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   他要等就让他等好了,为什么非要假装体贴?   妄图隔着摩天大楼的巨大钢化玻璃触碰外头的风雪,本身就是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不掺杂真心的爱情,何需在意能不能摸透对方的心?   待在自己安全的空间内欣赏外头的狂风暴雪,管它嘶吼飞舞些什么,只要动摇不了我,跟我就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去管风的形成,去在乎雪的消融?   烦躁地抖去伞上的水珠,门口没有纪晨风的踪影,正要掏手机给他打电话,面前的玻璃门就推开了。纪晨风手里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大步从里头走了出来。   “抱歉,还要让你冒雨来接我。”   蹭去额角滑落的雨水,因为寒冷,我没控制住,小小地打了个哆嗦。   纪晨风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等走到我跟前,已经形成了深深的褶皱。   “衣服都湿了……”他喃喃着,将自己的围巾脱了下来,没得商量地缠到了我的脖子上。   围巾带着他的体温,瞬间叫快要冻僵的躯体暖和了起来。给了围巾不算完,他随后放下购物袋,又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大衣,作势要为我披上。   “你干什么?”我连忙制止他。   他里头就穿了件半高领的黑色毛衣,将外套和围巾都给我,就靠那件透风的毛衣,撑不撑伞意义都不大了,这跟直接走在风雨里有什么区别?   戏都演到这份儿上了,不差最后两百米。   “把衣服穿好。”   “可是你看起来很冷……”他抓着自己的大衣,有些迟疑。   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我说:“有这个就够了。”   纪晨风还有些犹豫:“那我们换一下外套吧?”   我直接把口袋里的折叠伞丢给他,自己率先走进了雨里。   “桑念!”   他在后头叫我,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短暂停下脚步。   “我的你穿不上。”说罢趁他连伞都没撑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出“体贴”的回馈,是一场漫长的感冒。   哪怕回房间就洗了热水澡,完了全身裹好棉被,饭都是纪晨风端到床边喂我吃的,第二天还是感冒了。   嗓子哑了,鼻子也塞住了,头还隐隐作痛,很不舒服。所幸没有发烧。直到一个礼拜后,这场感冒才彻底痊愈。   一切皆由锁门而起,不想再给自己找事情,那之后便任由纪晨风每天用自己的方式叫我起床,再没阻止过他。   阴雨连绵的周日,是纪晨风休息的日子,也是我去墓园祭拜桑夫人的日子。   早上八点,许汐载着莫妮卡来酒店接我。一上车,莫妮卡从前座回过头,探究地打量我,盯得我怪不自在。   “看什么?”   她与许汐一样,穿着一身肃穆的黑,怀里捧着一束娇艳的鲜花,闻言笑了笑,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不然好端端的公寓不住,为什么跑来住酒店?怕我们撞破你好事啊?”   女人真可怕,差不多完全猜中了。   “因为有人总是不请自来,硬要拖着我晒太阳,我只好到酒店躲清静,避免她的骚扰。”我将黑锅扣在了许汐头上。   “我那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许汐奋勇甩锅。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这套‘为你好’理论了?”我凉凉笑道。   “从你变成个伤透小姨心的混蛋开始。”   “丽莎,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莫妮卡掺和进来,用满是做作的语调道,“你的心只能为我而伤。”   许汐沉默片刻,道:“……你跟谁学得这么油腔滑调?”   “油吗?我还以为很动听。”   “下次不许说了……”   “你好冷酷哦!”   这一打岔,我住酒店的事就这么含糊了过去,一路上无论是莫妮卡还是许汐都没再提起。   我们到墓地时,桑正白也已经到了。墓碑前放着许婉怡生前最爱吃的水果蛋糕,两边点着香烛,还放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每年忌日,这些东西都由桑正白亲自准备,从不假他人。   许汐和许婉怡十分相似,圆眼睛鹅蛋脸,笑起来明艳动人,眉眼间一股英气,自信到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可能是怕睹物思人,无论是桑家还是许家,有关许婉怡的照片还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被束之高阁。唯一留下她痕迹的,便是桑正白现在住着的小别墅,几十年来完好留存着她当初亲自设计的模样。这也是哪怕桑正白再有钱,都没有更换过住房的原因。   天上阴沉沉的,天气又冷又湿,似乎随时都会落下一场雨来。   莫妮卡将怀里的花束递给许汐,由她摆到墓碑前。许汐接过了,将花束挨在玫瑰花旁,随后抽了三支香点燃,朝墓碑拜了三拜。   “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墓园仿佛有着一股特殊的魔力,能带走人所有快乐的情绪,让每个人都变成消沉的木偶——每年用同样的表情,做着同样的事。   小时候我特别讨厌桑夫人的忌日。一到这一天,大家都会变得愁眉苦脸,而我的存在也会显得尤为尴尬。   桑夫人的忌日,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我可怜的儿啊,我的乖囡啊……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是每年许老太太对着墓碑哭泣时,会说,又不完全说完的一句话。   早知道什么?幼时不懂,长大自然而然就领悟了。   早知道就不让你生孩子了,害的你丢了性命,根本不值得,不值得!   这大概是每个人的心声。   我也曾忿恨过,委屈过,甚至痛苦过,不过这些在我得知自己根本不是桑正白与许婉怡的孩子后,就全都从我的身体里抽离了。   没有人因我而死。我只是个误入的旁观者。一旦代入“看客”的身份,所有忿恨、委屈、痛苦便都失去了立场。反观自己成长的过程,会发现一丝可笑的成分——我竟然曾经那么地坚信,所有人的不幸皆是因自己而起。   是纪晨风。是他啊。害死自己妈妈的是他,不该出生的也是他。应该背负罪孽的是他,应该被烫得满身烟疤的还是他。我只是……代他受过。   所以,他理应用他的一切回报我。   许汐退下后,轮到我上前祭拜。熟练地点香,我朝着墓碑上笑得明媚如朝阳的女子拜了三拜。   “妈妈,要保佑我们啊。”说着,将香插进了香炉。 第35章 能不能为了我戒烟?   撑着伞,哼着歌,一路拾级而上。手里的蛋糕盒随着手臂摆动来回晃荡,里头的蛋糕或许已经变得稀烂,不过没关系,过生日的不嫌弃,别人应该也不会嫌弃。   “让你妈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叫我一声,大排档那儿不用担心,反正也是淡季,没几个生意……”   在台阶上停步,等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转身要走了,我微微倾斜雨伞,假意看向别处,没有同他照面。   矮胖的中年人没有注意到我,撑着破旧的雨伞匆匆与我擦身而过,在长阶半当中转了个弯,拐进了另一片杂乱肮脏的建筑中。   视线尚且来不及收回,耳边便响起了纪晨风的声音。   “……桑念?”   哪怕没有露脸,他还是光靠身形认出了我。果然是睡过的关系。   回身的同时,我抬起了雨伞,冲他咧嘴一笑:“是我。”   纪晨风扶住门框,带着些微错愕的表情,在我走近他时问道:“怎么突然就来了?”   他主动接过我的雨伞,关上门后,转身收进浴室沥水。   我脱了鞋,拎着蛋糕盒将它放到了吃饭的矮桌上。   “正好没事,就想来看看阿姨。”   外头天气不好,里头就会显得格外昏暗。刚才来客人的原因,桌上的茶杯还来不及收,一旁开着只小小的电暖炉,聊胜于无地为这间阴冷潮湿的屋子提供着微薄的暖气。但就算这样,寒冷依旧无孔不入地侵入每寸肌肤,只是坐下,便忍不住地想要裹紧身上的外套。   “很冷吧?”纪晨风弯腰收走矮桌上的茶杯,道,“这里电压不太稳定,用不了空调这类大功率的电器。你要是觉得冷,就把我的外套盖在腿上。”   我摇了摇头,道:“给我泡杯热茶吧,我暖暖身体就好了。”   纪晨风摸了摸我的脑袋,转身进了厨房。   唯一的一间卧室这时传出压抑的连串咳嗽声,过了会儿,卧室门被轻轻拉开,严善华披着棉服走了出来。   兴许是在里屋便听到了我的声音,因此看到我堂而皇之坐在他家榻榻米上时,她瞧着并不意外。   除了脸色略微有些憔悴,她看起来精神尚好,要不是纪晨风亲口告诉我,简直想象不出这是个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女人。   “小念……”她在我对面盘腿坐下,嘶哑着嗓音叫了我一声,神情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你来啦。”双唇嗫嚅半天,长久的酝酿后,只说了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早就想来看您的,奈何前阵子一直在忙,今天才终于有空。”时间当然有的是,就是不想来看她而已。要不是纪晨风现在能听得到,就连这种恶心的场面话都不想跟她说。   “这是给您带的点心。”我将矮桌上的蛋糕盒往她面前推了推。   “你来我就很高兴了,不用带东西的。”严善华好像完全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的真心话,哪些是我的瞎话,竟然就信了。   癌细胞转移到大脑,脑子也会坏掉吗?只是看着我的表情想一想就该明白,我不可能是真的为她而来吧。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解开蛋糕盒上绑扎的丝带,将盖子轻轻提起,表面铺满大颗红色草莓的奶油蛋糕一点点现出真容。   由于我的暴力运输,蛋糕的表面擦碰到了盒子内壁,剐蹭掉不少奶油,侧面看卖相不佳,不过从上面看还是相当完美的。   “这是我妈妈,生前最爱吃的蛋糕。”   顷刻间,严善华面色惨白,盯着那只八寸小蛋糕的眼神就像遭遇了一朵散发尸臭的美丽鲜花——之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惊恐。   “今天……”她颤抖着双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只是说了两个字就捂住嘴背过身剧烈咳嗽了起来。   纪晨风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见严善华的模样,连忙放下杯子过去给她拍背:“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胸口闷吗?想不想吐?”   严善华咳嗽声渐渐停了下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她抬头看我一眼,又飞速落下视线,应该是已经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换了桑夫人的孩子,本就心里有鬼,加上如今生了重病,可能也觉得是因果报应,对桑夫人有关的一切便越发恐惧。   “我,我有点累了,晨风你好好招待人家,我先进屋休息了。”她说着,挣扎着起身,脚步慌乱地进了卧室。   随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一旁电暖炉就跟受惊了似的,忽然“啪”地暗了下来。纪晨风和我不约而同看向它,见证了它最后的辉煌。   打开琳琅满目的工具箱,纪晨风支着一条腿坐在榻榻米上,手上握着一把十字螺丝刀,面前是已经被大卸八块,拆出各个零件的电暖炉。   “你连这玩意儿也会修啊?”端着纸盘上的蛋糕,叉起新鲜而饱满的草莓送进嘴里。酸甜的汁水瞬间溢满齿缝,配上微甜的鲜奶油,不甜不腻刚刚好,确实十分美味,怪不得会成为许婉怡的最爱。   “小时候我爸教我的。”纪晨风检查着手边一个个零件,头也不抬道,“没出意外前,他在工地干活,什么都会一点。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这些,说学会了,以后才能更好地照顾妈妈,好像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陪我们很久。”   叉子顿在半空,注视着已经被我吃得七零八落的奶油蛋糕,只是转瞬间就没了胃口。   “你爸爸真好。”   纪晨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墙,似乎是陷入到了某段回忆中,对着自己与纪韦那张合照略微出神道:“是啊,他特别好。”   纪晨风虽说不是专业选手,但耐不住有个优秀的老师,修理电暖炉这种小家电根本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便将其重新组装。电一插上,没多会儿橘色的光重新亮了起来,暖意再次降临矮桌周围这小小的一块区域。   吃不下的蛋糕全都给了纪晨风,他丝毫不嫌弃,不仅吃了我的,自己那块也吃得干干净净。   呆了个把小时,茶喝完了,蛋糕也吃好了,我起身打算离开。   “真的不留下来吃晚饭吗?”纪晨风将我送出了门,又接着将我送下长阶。天上的小雨已经停了,因此我俩谁也没撑伞。   “不了,晚上还有事。”桌子太矮太小,房间也太冷太湿,电暖炉烤得人又太烫,这样的环境,没吃都觉得胃要不消化了。   沿着阶梯缓步而下,长柄伞的尖头一下下敲击在石阶表面,发出规律的响声。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纪晨风点燃一支烟,无声吞吐起来。烟草的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顺着微风吹进了我的鼻腔。   如果说他什么时候最像蝇城出来的人,应该就是抽烟的时候了吧。   不抽烟的话,单看他就是个高冷的帅哥。可一旦手里夹上烟,再看他,无端就会升起一抹不良又危险的气质。先不论他的本质如何,单这外表还是很能唬人。   “纪医生抽烟是跟谁学的?爸爸吗?”   他抽的这种烟,口感清凉,是我以前很喜欢抽的牌子,自从戒烟后,除了他还没见过有谁是抽这个的。   有一次郑解元倒是因为好奇抽过一支,吐槽说自己像是吃了一大口薄荷味的牙膏,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可见普通人对它的接受度并不高。   “这个……”纪晨风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烟,又偏头看了看我,隔了好几秒才道,“不是。跟别人学的。”   别人?这个用词非常暧昧。朋友就是朋友,亲戚就说亲戚,“别人”是谁?   觉得他态度有些古怪,我进一步询问。   “谁?很特别的人吗?”   他含住烟,移开视线,从喉咙里模糊地“嗯”了声。   我瞬间停下脚步,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什么特别的人,是以前的男人吧?这么说,难道每次抽烟就会想到对方?怪不得还期待跟渣男重逢呢,一直想起来,当然忘不掉。明明是我的宠物,身上怎么可以有别人的锚点?   垂眼注视着已经走到下方的纪晨风,我加快脚步跟上去,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趁他回眸,出其不意捏住他嘴里的烟,将它抢夺了过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举着那支烟,我先发制人道,“纪医生能不能为了我戒烟?”   把别的男人都忘掉吧,只想着我就够了。   纪晨风微愣:“今天是你的生日?”   转动着湿润的烟嘴,我故意把自己描述得又惨又可怜:“我妈妈生我时难产死了,我从来没过过生日,但今天确实是我的生日。你如果点头,这会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纪晨风终于明白我今天为什么要带蛋糕到他家,诧异过后,漆黑的眼瞳一点点被诸多复杂的情绪侵染,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   半晌后,他点头道:“我会戒烟的,不过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不是生日礼物。你还可以要一样别的当做生日礼物。”   别的?我并不缺什么,也没有什么狂热的爱好,一时让我问他讨要,还真是不知道要什么。而且他的钱还不是我给的?问他要,跟我自己买有什么两样?   “先欠着吧,等我想到了再问你要。”我说。   说着话,长阶的尽头忽然响起哗啦一声脆响。我只觉得这声音耳熟,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纪晨风便朝发声处追了过去,身形快得甚至在我面前带起了一阵凉风。   等我纳闷地跑到台阶下,就见纪晨风将一个小个子牢牢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而我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那声音耳熟了——我的车玻璃又被砸了。   “你他妈放开我!”一身脏乱的男孩儿拼死挣扎着,不仅使出浑身力气扑腾,还想咬人。   纪晨风就像对待凶残的野猫一样,一把扣住他的后脖颈,再将他一条胳膊反扣在身后,膝盖压在他的大腿位置,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控制住。   见挣脱不了,男孩开始大声哭泣,卖惨求饶。   “对不起,我不敢了,呜呜呜放了我吧大哥哥……我,我家里还有妹妹和爸爸,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呢……我爸爸生了重病,瘫痪了,妈妈跟人跑了,我要是回不去,妹妹会饿死的……”   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头发不知几天没洗了,杂草一样纠缠在一起,身上衣服单薄地根本不足以抵御现在的温度,脚上的球鞋鞋底都裂了,脚趾也露了出来——这可能便是他没有跑过纪晨风的原因。   “报警。”   一怔,我看向纪晨风,他没有因为男孩的求饶生出丝毫恻隐之心,嗓音又冷又硬,侧颜更是覆了霜雪般没有一点温度。   “算了吧……”先不论男孩的话是真是假,他才这么点大,怕是还没到可以追究刑责的年龄,打碎个车窗,扭到警局又能如何?教训一顿,还不是要放了?   纪晨风抬起头,并没有听我意见的打算,再次用严厉的,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报警!” 第36章 还是希望,你不要那么做   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想过给自己过生日,一朝心血来潮,结果就进了警察局。   男孩经问询名叫程涛,今天十三岁,如他所说,有个小他两岁的妹妹,还有个瘫痪在床的父亲。母亲两年前丢下他们离开了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之后便不知所踪。他年纪小,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活计,平时就靠捡瓶子,翻垃圾桶过活,偶尔……做点小偷小摸的勾当。   “我不敢了,你们别抓我,我不能坐牢……”男孩双手铐着银亮的手铐,坐在问询室的讯问椅上,不住用胳膊抹着眼泪,“我坐牢了……妹妹和爸爸会死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就是想拿点零钱……给、给妹妹买个发卡……”   年轻警员对着男孩轻轻叹了口气,拉上了问询室的门。   “他年龄不到十四周岁,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以训诫为主,吓吓他,关他个24小时。”指引着我们往外走,他低声同我们解释,“这种孩子,这里太多了。我们会联系相关组织帮助他们,但他们愿不愿意接受帮助,能不能够改正,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希望以后不用再在这里遇到他吧。”   年轻警员一直将我们送到了大门口,临别时拍着纪晨风的肩,冲他说了声“谢谢”。   直到坐进那辆再次被砸破车窗的跑车里,我仍然没有想通为什么这是件值得感谢的事,那个年轻警员又是在为谁道谢。他自己?还是那个孩子?   风从破掉的车窗里灌入,暖气开足都没有用,只能尽可能地降低车速,减轻寒意。   “我还以为他是骗人的,想不到真的有爸爸和妹妹。”想来上次砸我窗的两个小孩儿,一个是程涛,另一个就是他妹妹吧。   羊毛盯着一只薅,车窗逮着一辆砸。这样的小杂种,真的会因为被关了一晚上,吓破了胆就改过自新吗?   “我以前……在路上遇到过他和他妹妹,本来想给一点钱让他们买吃的,他们没有要。”副驾驶座都是玻璃渣,我便让纪晨风坐到了后排,这样风也吹不到他。   “为什么不要?”   “可能是怕别人看不起吧。”   我嗤笑一声:“砸车窗偷钱就能被人看得起?”   “不能。所以一定要给予惩罚。如果不能让他害怕,他就会越来越过火,最终失去控制,演变为这座城市的毒瘤。”   心头一动,我抬眼看向后视镜,镜子里的纪晨风说这些话的时候,望着窗外,脸上表情很淡,没有惋惜,也没有高高在上的自诩正义。他只是尽己所能的,做着他可以做到,并且能够做到的事。不是想要得到谁的感谢,更不是为了拯救谁。   无关任何人,只关……他自己的原则。   冷漠又温柔,纯真而悍野,仁慈也无情。这家伙说不准前世真的是一座雪山吧。   生气时刮起危险的暴风雪,心情好了就雪过天晴。会冻死不尊敬他的人类,但悉心照料雪山上的小动物。偶尔遇到看得顺眼的登山客,就邀请一起登山,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如果他们的妈妈没丢下他们,他们或许不会过得这么惨。纪医生,你有怨恨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吗?如果他们没有丢弃你,你应该能够拥有健康的身体,也不会过得这样辛苦。”小心地将话题自程涛引到纪晨风身上,旁敲侧击着他对于自己身世的看法。   “‘抛弃’在外面的人看来是很严重的罪行,但在蝇城却司空见惯,我们很难留住想要离开的人。怨恨不能改变我的身体,也无法使我母亲痊愈。而且……”只说了两个字,后头的话便不再继续,消失在了他的唇齿间。   车缓缓停下,警局离纪晨风家也不过两公里,不多会儿便到了。前方路面还闪烁着新鲜的玻璃渣,昭示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犯罪行为。   因为又有点下雨的样子,干脆去后车厢拿了伞,打算让纪晨风撑回家。   “而且什么?”一手撑着伞,我将另一手递向车里。   比我更宽大一些的手掌握上来,手背上的掌骨因施力微微凸起,显得格外性感。   就着我的力道,纪晨风跨出车门,与我立在同一把伞下。   “而且,如果我不是我,我就没有办法遇到你了。”他的表情太过平静,一时我甚至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在跟我调情还是发自真心地这样认为。   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说的漂亮话吧?怎么可能有人愿意损耗健康和财富,只为了和另一个人相遇?又不是演电视剧。   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指,我注视着纪晨风的眼眸,问道:“哪怕我做了伤害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遇到我吗?”   “不会后悔。”听到这里,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但紧接着,纪晨风又补充道,“但还是希望,你不要那么做。”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口吻,背脊上却好像被锐利的刀山顶住了,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汗毛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操,为什么要问这么不吉利的问题?而且怎么看这件事对我的伤害才更大吧?   至少这三年,严善华还活着的时候,我要好好哄着他,被他白睡不说,钱也不能少花。之后分手,还要找一大堆不得以的理由。就算我确实玩弄了他的感情,这样一辈子不让他知道真相的话,算什么伤害?   在虹市最冷的月份,我空降到了自家商场的招商部,开始了又繁忙又无趣的坐班日常。   说繁忙,是因为年底将至,各品牌方纷纷发来饭局邀请,答谢我们一年来提供的服务。推脱不掉,便只好日日赴宴。   说无趣,是因为招商部已经形成自己固定的办事模式,小问题找经理、找副总监就能搞定,很少有需要我这个总监出马的时候。每个人都一致认为,我不过是来镀个金的,空降过来,很快又会离开,去别的部门体验生活。对我的态度往往是表面又敬又怕,背后乱嚼舌根。   “少爷,他们今天又在茶水间说你闲话哦,说你命好,能做到这个位置全是靠爹。”唐必安将托盘里的咖啡放到办公桌上,小声与我互通情报。   我进了招商部做总监,唐必安就跟着一道做了我的助理。但对外,大家只知道我是桑正白的儿子,不知道他是唐照月的儿子,还以为他是新招进来的大学生,说什么都不避讳他。   多亏了这条狗腿子,没用多久就把整个部门的人际关系给摸清了。   “也没有说错。”翻过一页文件,重复着签字的动作,我抬了抬下巴,指着桌角那叠文件道,“把那些拿出去分了。”   唐必安捧起文件,本来都要出去了,又转回来,道:“少爷,晚上要去顾小姐家吃饭的,你别忘了。”   笔尖卡顿在纸上,渐渐洇开一小团墨迹。我啧了声,移开笔,在另一空白处重新签上自己的名字。   “知道了。”   兴许是为了突显对我的重视,又或许是为了取信父母,我的车刚在顾颖家车库停稳,她便从门里快步出来迎接我,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对我嘘寒问暖。   “发给你的资料你都背熟了吧?”她笑着问道。   彼此的生辰八字、毕业院校、好友玩伴,是必须要知道的基本信息,为了避免露馅,提前背熟自不必说。每个星期她与父母说是和我约会其实是跟男朋友在一起的那几天,也需要互相沟通补完信息。甚至连我们之间应该进行到哪一步了,都有模拟预测。   “当然。”虽然麻烦,但一想到能从她身上获得的利益,便只好忍耐了。   鼻尖耸动着,方才在室外还没有,一进到温暖的室内,就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爆米花的香气。   “你家是做了爆米花吗?”   “爆米花?”顾颖皱了皱眉,满脸疑惑。   “焦糖爆米花。”   “啊,”她突然反应过来,捏着自己衣领闻了闻,好笑道,“是我的香水味。我男朋友很喜欢,说甜甜的,闻起来很有食欲。”   难以理解的品味。   比起爆米花,那我还是选廉价肥皂味吧,起码不会觉得自己每次呼吸气管都要被粘稠的工业糖精给黏住了。   应付完顾颖的父母,回到酒店已经九点多,纪晨风早就走了。桌上留着他写的字条,小草喂过了,冰箱里有三明治,可以当明天的早餐。   这几天太忙,总是早出晚归,感觉好久没见他了。   摸索着纸条上的字迹,我给纪晨风发去短信,问他明天能不能过来叫我起床。   虽然明天是周六,照道理他应该是休息的,可工作嘛,不就是老板说了算吗?   第二天一早,在纪晨风进入套房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只是故意躺着,等待他的叫醒服务。   结果他迟迟不来,不知道在外头磨蹭什么。   搞什么?不要他叫他硬是要叫,现在想要他叫了,反倒拖拖拉拉的。等不下去,粗粗套了浴袍,我轻手轻脚拉开卧室门。   客厅寂静无声,温暖整洁。透过狭窄的门缝,我很快锁定了纪晨风的所在,但当我看到他正在做的事时,双眸不禁微微睁大。   明亮的晨曦中,纪晨风侧对着我,立在沙发旁,手里捧着我的外套,将自己的下半张脸完全埋入到柔软的面料里,深深地嗅闻。就像一只……试图通过主人的气味得到安定的小狗。   “叮叮叮!”   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小狗的私人时光,使他受到惊吓般回头望向门口方向,我也下意识地慌忙关上卧室门。等窜到床上重新躺好,我才回过神……不是,我躲什么躲?   “……咦?你,你住这里吗?桑念呢?”   头皮一麻,跟床上通了电一样,我刚躺好,又猛地跳起来,连浴袍都来不及整理妥帖就这么松垮着系带冲了出去。   该死,都是因为纪晨风,让我也跟着变蠢了,一大早就这样按铃的家伙除了郑解元怎么可能有别人?   怎么办?要撒什么样的谎把纪晨风的事圆过去?私人兽医?郑解元会相信吗?   不管了,再扯也比被知道是同性恋要好吧。 第37章 他已经彻底离不开我   经过餐桌时,故意碰翻了咖啡。深褐色的液体顷刻在米白色的地毯上形成刺目的污渍,不用专业洗剂应该是很难清理掉了。   门口陷入到诡异僵持的两人闻声看来,抢在所有人开口前,我不好意思地对纪晨风道:“纪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一下酒店保洁?就跟他们说我不小心打翻了咖啡。”   纪晨风看了看还站在门口的郑解元,又看了看我,可能已经意识到我是有意支开他,只是点了点头便朝卧室走去。   “衣服。”在我面前略微停顿,他低声提醒。   低头一看自己的浴袍,才发现我和走光之间只差一个轻微的拉扯。   快速重新整理好浴袍,系紧腰带,待做完这一切,挡在我前面的纪晨风才再次迈开脚步前往卧室。进去后,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盯着阖上的房门,我抿了抿唇,定下心神,回身开始应付门口的大麻烦。   “什么情况?他不是之前大排档那个帅哥吗?”郑解元不住朝卧室方向张望,要不是我挡着,或许都想直接冲过去将纪晨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个透彻。   “是他。”   我告诉郑解元,由于之前唐必安没照顾好小草,害它差点死掉,我本着养就要负责任的心态,决定找个专业的人来照顾它。又正好这段时间纪晨风家里出了点事,从宠物医院离职了,很缺钱,就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雇他当我的私人兽医。   郑解元听得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我紧张不已,一会儿功夫手心便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看不出……你对那只乌龟还挺好的。”郑解元松开眉心,“之前给它看病我都很惊讶了,你现在竟然还找了个兽医专门照顾它,牛逼。”   信了。   心头一松,我暗暗吁一口气,庆幸的同时,也再次对郑解元刮目相看。竟然真的相信了私人兽医这套说辞,简直不知道该说他天真好还是愚蠢好了,怪不得卢岁都能跟他称兄道弟,他根本不会怀疑任何人告诉他的任何事,思考事物的方式还停留在小孩子的直来直往呢。   “不光是乌龟,还有两只猫……”   借此机会,我跟他解释了上次答应他参加派对又无故爽约的原因。   郑解元点点头,看了眼卧室方向,压低声音小声道:“他既然缺钱,叫你小姨用超低价签他啊,稳赚不赔的买卖。”   又来了。到底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热衷让纪晨风做模特?被他看到已经是失误了,怎么可能让纪晨风去拍广告,把脸暴露在更多人的视线下?弄丢他的工作,为的就是要把他牢牢锁在身边啊。   “再议吧。”我搪塞过去,转开了话题,“你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   “哦,我这不是从我爸那里听到你八卦了,一时兴奋就过来了嘛。你小子,找到女朋友了都不跟我说一声,听我爸说还是顾家的唔唔……”   没有容他继续说下去,条件反射般,我将他抵到墙上,一把捂住了嘴。   刚放下没多久的心再次高高提起,跳动的频率更是几乎连成一线。来不及向郑解元解释,也没想好要怎么解释,只知道要阻止他,不能让他在这里,在纪晨风的眼皮子底下提什么顾颖。   “唔唔?”郑解元挣扎着连连拍我的手腕,示意我松手。   回头看了眼卧室,见门仍然好好关着,我虚脱般塌下紧绷的肩膀。   直直望住郑解元的眼眸,手上的力道不敢有一丝松懈,我弱声道:“算我求你,别说,一个字都别说。”   郑解元从小认识我,从小知道我的脾性。向来是人求我,哪里有我求人的时候?听我说出“求”字,拍我的动作一滞,满脸的不敢置信。   “我有空再给你解释。”这么点时间,也不够我想到合理的解释。   郑解元虽然不解,但还是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   一点点移开手掌,因为太过紧张和用力,手指颤抖得宛如一名帕金森病人。   这么狼狈……   我竟然……因为怕被纪晨风知道假女朋友的事这么狼狈。这不对,这非常不对。我怎么可以怕他?应该是由我来掌控他、驯服他才对。和女人逢场作戏又如何?完全仰仗我生存的菟丝子,怎么可以连这点包容之心都没有?   “差点以为牙被你拍断了。”郑解元舔舔门牙,揉搓着自己的腮帮子道。   “我等会儿还要出门,你先回去吧。”应付他太折寿,我果断下逐客令。   郑解元一愣:“啊?”   “有事下次说,你走吧。”   对于我说风就是雨的坏脾气,他虽早就见怪不怪,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那我先走了,你记得联系我。”   “嗯嗯,知道了。”胡乱答应着,我推他出了门。   他前脚一走,我后脚便快步走到卧室门前,把耳朵贴了上去,想听里面纪晨风的动静。   理所当然地,什么都听不到。   轻轻推开房门,睡觉时拉上的遮光帘此时已经被全部拉开,充足的光线落进室内,叫阴影里的一切无所遁形。   纪晨风坐在床头,双手自然地垂在身前,手里直到我走近他,都在一直翻转把玩着什么东西。   “纪医生?”叫他没有反应,始终注视着手里的东西,我有些忐忑,换了个称呼,“……晨风?”   还是没有反应。   等走到距离他一米左右,他才像是刚刚发现房里多了个人,转过脑袋往我这边看来。   “你……”由此,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呼唤——他把自己的人工耳蜗摘了。   “聊好了吗?”重新将体外机戴回耳廓,纪晨风起身朝我走来。   “为什么要摘?”视线从佩戴妥帖的黑色仪器上转到他英俊的面容上,我问。   纪晨风神色淡淡道:“如果你希望我听到你们的谈话,就不会支开我了。”   心脏被虚空中一支不明来历的长箭射中了,因为太过突然,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导致错过了最佳的辩解时机。而这种对话如果不是立即接上的话,后面再怎么补救,都会像心里有鬼。   “其实我……”我别开眼,避免视线接触,让他看出端倪,“三年前差点失手杀人。当时喝了很多酒,脑子不清醒,被对方一激,就没了分寸。后来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我从那时起就开始严重失眠。”   转身走向角落的五斗柜,拉出第一个抽屉,里头有不少常备药品,其中一瓶是周及雨开给我的镇静抗焦虑药物,俗称——安眠药。   哪怕当年为了获得“学校之星”的奖状,我都没这样绞尽脑汁过。   握着那瓶药物,我回身走回纪晨风面前,将药瓶递给他:“刚刚那个人是我的朋友,名叫郑解元,三年前……就是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出的事。最近那个被我打伤的人回来了,郑解元一直很担心我,怕我遭对方暗算。今天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纪晨风接过药瓶,仔细查看着瓶身上的说明:“你一直在吃这个?”   “睡不着的时候会吃。”双手合拢,将他的手连同药瓶一起包裹住,我说,“支开你,是怕他说漏嘴,让你担心。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再把他叫来,和他当面对质。”   “不用,我相信你。”   纪晨风当然不可能让我把郑解元叫回来,而我也笃定他不会那么做。   抚着他的面颊,我深情凝眸:“你放心,我以后有事再不会瞒着你了。”   说谎这种事,是虱子多了不痒,要是被揭穿,就再想别的法子好了。   本来气氛都到这儿了,合理发展,就算不双双倒向大床,也该吻到一处互诉衷肠。偏偏,纪晨风今天跟吃错药一样,一反常态弃自己钟爱的运动于不顾,倒是关心起我的健康。   “你有在看医生吗?”他问我。   “有。”以为他是还有疑虑,我主动提出,“正好,今天下午我约了复诊,你和我一起去吧。”   周及雨的诊所,诊室不多,等候室却有好几个。我猜,应该是为了满足客人对隐私的需求而设置的。   将纪晨风安排在其中一间等候室内,我将杂志架上的一本医学期刊塞到他怀里,叮嘱道:“我很快就出来了,你要乖乖等我哦,千万不能乱跑,不然会被大灰狼抓走吃掉的。”轻轻捏了捏纪晨风面颊,“像你这种小宝宝,大灰狼都是一口一个的。”   纪晨风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道:“好,不乱跑,乖乖等你。”   手指刚离开纪晨风的脸,又仿佛被吸了回去,绕到他的颈后,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全怪郑解元,来得太不是时候,不然也不会这么憋。酒店不能住了,要快点找下一个落脚点才行。把他藏起来,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毕竟是在外面,不能太肆无忌惮,感觉快失控的时候,便强迫自己撤开了身。理了理衣襟,抹去唇边的涎液,我瞄了眼纪晨风的重点部位,笑得不怀好意:“纪医生,这可是在外面。”   他用杂志盖住胯间,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眼无声地谴责我。除了呼吸较平时急促一些,脸色如常,压根看不出正在经历非人的尴尬。不过我敢打赌,他的后颈一定烫得吓人。   临出门时,我将百叶帘的角度给纪晨风又调小了一点。   “我可能需要半个小时,纪医生,你要是等不及我就自己玩吧。放心,这里没监控的。”   没有得到纪晨风的回复,我心情愉悦地推门而出,一路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到诊室。   舒适地靠近沙发里,足足等了五分钟,周及雨才慌里慌张地赶到,额发和鬓角都是湿的,像是刚洗过脸。   “抱歉……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   他瞧着脸色煞白,确实是不太舒服的样子。   “保重。”我喝了口香浓的咖啡,没有同他计较。   周及雨在办公桌后坐下,大概有两分钟,都在不停翻看我的病例,像是猛然间从我的病情里发现了心理学上的重大突破,忽略了所有外在干扰,投入到了忘我的程度。   “喂。”放下咖啡杯,我可以忍受他的迟到,不意味我可以忍受他的怠慢。   周及雨在我沉冷的呼唤中回神,脸色更难看了,不再是苍白,而是灰暗,宛如死人一样的灰。   我有些看不过去:“你要是不行就去医院……”   “您和您那位怎么样了?他……他已经彻底迷恋上您了吗?”周及雨将病例推到一边,双手十指交叉支在身前,脸上虽然仍在微笑,但紧扣在一起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感受——他忍得很辛苦。   啧,硬撑归硬撑,可千万别死在我面前,坏了我的心情。   “当然。”心里腹诽着,我翘起腿,嘴上用一种极能满足男性虚荣的语气道,“从身到心,他都已经彻底离不开我了。现在就算我说要跟别人结婚,他也绝不敢有二话。不仅不会离开我,说不定还会哭着喊着,不要名分地跟在我身边伺候我呢。” 第38章 这才是我的一生   “您把我搞糊涂了,您花了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我以为您起码是……喜欢他的。”周及雨嘴角抽搐着,已经笑不下去。   喜欢纪晨风?思绪像是蔓延在大脑沟回的触角,刚一试图碰触这抹新鲜的念头,就被其释放的异常电流电得瑟缩起来,厌恶地再也不想靠近。   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人?   “只是男人的征服欲罢了,谈不上喜欢。就像……”我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向对方更准确地描述和纪晨风之间的关系,“登山运动满足了人类对大自然的探索与征服,但不会有人真的娶一座山当老婆。”结婚当然还是要跟女人结。   “他对您没有任何怀疑吗?”周及雨问。   “怀疑?没有。因为也帮了他很多,他对我可以说非常信任,生气了只要随便哄两句,就什么离谱的话都信了。”   “看来……他已经完全掉入您的陷阱了。”   纪晨风现在身在十几米开外的等候室内,我们之间只是隔着几堵墙而已,这种距离下,向另一个人阐述他是如何沉迷于我、依赖于我,宣示自己对他的主权,有种别样的满足感。   “多亏了周医生的教导。”我露出有些得意的笑。   由于周及雨身体不佳,只是交谈了十多分钟,又配了点安眠镇静类的药物,这次治疗便提前结束了。   也好,不用让纪晨风等太久。难得的周末,等会儿去吃点什么?法餐、日料,还是火锅?   或者回酒店吃吧,趁灰姑娘的午夜钟声响起前,还能做点别的……   “著名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格的构成分为三个结构。”当我穿上外套准备离去时,周及雨的声音像一只虚弱的幽灵,从背后缓缓响起,“最表层是个人意识,诸如情绪和记忆;最底层是集体无意识,也可以将其认作刻入基因里的本能;当中的,是个人无意识,通常是某种情结的展现。”   “情结由深埋记忆的缺失或者伤痛塑就,比如完美情结、自卑情结、恋父情结,还有……英雄情结。”   我整理着后领,莫名其妙看向周及雨:“什么?”   “您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在很多年前,我曾经抛弃了自己的恋人。”他坐在办公桌后,神色挣扎,额上冷汗涔涔。   “记得,有什么问题吗?”   “是抛弃,也是逃跑。在一起没多久,我就感受到了压力。很多时候他并没有把我当做恋人,我更像是……一座需要敬仰的雕塑。他供奉着我,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心灵的宁静。我是他的‘英雄’。他对我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我曾经对他的帮助上。”他循序渐进地切入主题,“但我其实并不是。我既不无私,也不勇敢,更不会处处替别人着想。每天戴上英雄的面具,把自己伪装成别人,一天到晚害怕被他发现面具后的真面目……这样的生活,太累了,所以我逃了。”   以为他是在提醒我戴好面具,不要被纪晨风发现了,我不屑地冷嗤一声,对他过去逃跑的行为做了一番犀利的点评。   “看不出,你过去还是个懦夫。”   发现又如何呢?只要彻底驯服,就算哪一天不小心暴露了真面目,他都已经成为依赖我的菟丝子了,难道还能真的离开我吗?   离开我他又能去哪里呢?   “确实,我是个懦夫。”周及雨靠向椅背,露出强撑起来的难看笑容道,“希望您的面具永远不会掉落。”   今天的周及雨真是奇奇怪怪的,吃错东西了吗?   多少觉得他的话有些晦气,我没有理会,拧开把手拉开门就出去了。   郑家的酒店是不能再住了,第二天我便找了中介看房子,看到下午,直接签下了一套在蝇城附近的崭新公寓房。因为地理位置不佳,一个月的房租甚至不及我住酒店的十分之一。   纪晨风不是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住回之前的地方。我告诉他那里离他家太远了,不方便,我想离他更近一点,他听完便没有再多问。   虽然离市中心远了些,每天早上去上班都会被高架上的车堵得很心烦。但一推开家门,看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厨房里纪晨风忙碌的身影,家里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摆放在我最习惯的位置,那一刻,从早上踏出家门开始所产生的烦躁情绪就会顷刻间消散干净。   并且,可能是均衡饮食的关系,或者作息规律了,就连困扰多年的睡眠问题也得到了改善。以往吃两粒安眠药才能睡着,半夜还容易惊醒,现在吃一粒就可以一觉到天亮了。   除了要不时出席顾家的家宴,或者带顾颖和桑正白吃饭,我的人生进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各方面都十分舒心的阶段。   舒心到连唐必安都惊叹我最近脾气好到跟变了个人似的。   “少爷,你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整个人气色都好了,有了爱情滋润就是不一样啊。”   唐必安微微弯着腰,立在我身旁,将怀里的文件一份份递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签完一份,便会将其拿到一旁,接着签他递过来的下一份。就这样宛如流水线作业一般,增加工作效率。   “你妈让你来打听我的私生活吗?”   唐必安一噎,过了会儿委屈巴巴道:“没有,她最近没管我了。少爷,你不要这么防着我,我对你忠心耿耿,不会害你的。”   他才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桑家的少爷”忠心,哪一天我不再是桑念,他也不会再对我保留忠心。   钢笔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骤然停下,我检查了一遍文件,拿起来问唐必安:“为什么没有彭凡的签名?”   彭凡是招商部的副总监,在我空降之前,他是最有希望坐上总监之位的人。名牌大学一流的高材生,智商情商,为人处世都挑不出毛病,在我面前也算恭敬。   如果是郑解元那个白痴,一定会把这样的家伙当做知心部下对待,不疑有他的放权下去,最后变成挂牌总监。用脚趾想都知道,他肯定对我只是表面恭敬,心里其实巴不得我犯错,然后被桑正白调到别的部门,或者继续做回四体不勤的废物少爷。   唐必安看了眼那份文件,道:“彭凡出外勤去了,不在公司。这个说是很急,要今天确认的文件。”   是一份确认位置的文件。品牌在商场的位置并不固定,如果业绩不错,新的一年又有更合适的位置,往往会选择换柜。低端商场是求着品牌入驻,而高端商场一旦有空出来的位置,就会成为品牌方眼里的香馍馍,想尽办法占为己有。   桑正白经历几十年奋斗,从食品销售起家,将正宜集团发展到如今规模,不仅涉足食品业、零售业,更涉足房地产业与金融业。   在虹市的正宜广场是桑家核心产业,地处市中心CBD,走的是高端精致路线,入驻的全是国内外一线品牌。这样的商场,对每一个入驻品牌的审核都极其严格,更不要说是一楼靠扶梯的位置了。这可是门面。   “末月,这个牌子……是国内的女装吧?”对于文件上的品牌名称,我有些印象,之前在艾丽娅混日子的时候有接触过这家。口碑一直不错,前两年刚刚IPO成功,港交所敲锣,对外的形象向来高级时尚,营销也到位,倒是不会辱没这个位置。   “A1-12这个位置好多人抢的,摩比斯好像也在关注。”   摩比斯是近年来新起来的一家潮流品牌,东西设计的古里古怪,非常受时尚达人喜爱,出的随便一款玩偶都会被炒到几万的高价。   这种牌子就跟炒股一样,现在风头正劲,自然客似云来,但若哪一天行情过去或者出了负面新闻,马上就会一文不值。   犹豫片刻,还是在末月的确认函上签了字。   我是总监自然是我说了算,以我的考量,毫无意外地,末月更适合这个位置。   只是站在门外,就闻到了从屋子里散发出的阵阵饭香。今天纪晨风煮了什么呢?感觉他最近的厨艺越来越好,外头的食物都要没有办法入口了。   迫不及待打开门,温暖的空气伴随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一白一黄两只小猫原本正在客厅地毯上翻滚玩耍,被我突然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四散奔逃,最终双双窜回角落摆放着的宠物航空箱内。   换了拖鞋,脱去外衣丢到沙发上,我来到厨房,从后头一把抱住正在料理食物的纪晨风,并在他偏头看过来时,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类似于打招呼,告诉他我回来了,这个吻持续时间并不长——自从上次吻着吻着从厨房一路纠缠到卧室,最后导致一锅食物成了焦炭,还触发了烟雾报警器,纪晨风在这方面就很克制。   “你把猫接回来了?”唇分开了,胳膊却还是搂着他的腰。   “嗯,可以断奶了,就接回来了。以后我会负责照顾它们的,你不用操心。”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正在烹调的排骨汤上,“去洗手吧,可以开饭了。”   亲了亲他的侧脸,我转身进了洗手间。   纪晨风在我吃完饭后,会把碗全部洗净,给我泡上一杯消食茶再走。   “那我就先走了。”他拿起沙发上自己的外套,向我告别。   “对了,明天我爸要我陪他吃饭,你就不用准备晚餐了……”我停下用逗猫棒逗弄两只小猫的举动,看向他道。   纪晨风没有即刻回复我,只是出神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另一件外套,我的外套。   这么喜欢吗?是不是又想闻味道了?真拿他没办法啊,他该不是会把我用过的纸巾收集起来每天回味的类型吧?   “……好,我知道了。”纪晨风回过神,直接穿上外套往门口走去。   若无其事地接着逗猫,结果发现他真的要走了,我不干了,丢下逗猫棒追到门口,在他开门之际一把勾住他的脖颈,不满地质问他:“纪医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托住我的腰,怔了怔,眼里升起淡淡疑惑。   见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唇角一点点向下,松开他的脖子,压抑着不悦,打算回去继续逗猫。   这种只有自己记得而对方完全没当回事的感觉太不爽了。到底有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就算不能做我肚子里的蛔虫,提醒到这份上了,怎么能够一点都想起来呢?   赌气地转身,才刚迈出一步,手腕便被纪晨风从后面拽住。   伴随一声轻笑,没有解释,只是用行动表明自己并没有真的忘记,他将我扯回怀里,低头准确地吻住了我的唇,给了我一个临别吻。   这才对嘛。闭上眼,我搂住纪晨风的脖颈。回家时要打招呼,离家时,自然也要打招呼……   “听说您把A1-12的位置给了末月?”敲了敲门,彭凡没有等我应答,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便闯了进来。   我停下手中的钢笔,靠向椅背,问他有什么问题。   “一个国产女装,知名度怎么能跟国际潮牌比?那个位置我早就答应摩比斯的。”彭凡撕破了多日来对我的伪装,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不再恭敬有礼。   “那又如何?”把玩着手里的钢笔,我不以为意道,“白字黑字签合同了吗?”   彭凡被我问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不就行了。出去吧,下次记得敲门。”   “但我们不是也没和末月签合同了吗?摩比斯在租金和扣率方面绝对要比末月更大方,而且它可以为我们商场带来更多年轻的顾客,新鲜的血液!”他双手拍在我的办公桌上,语气难掩焦急,“末月只是个不入流的国产女装,国际上谁认识他们?摩比斯的知名度是他们的一百倍。”   “摩比斯会带来的是新鲜的血液还是新鲜的黄牛?”他既然不客气,我只好冷下脸,“我不希望在一个高端商场里,顾客每天都看到大量的黄牛因为排队而争吵,也不希望他们堵在那个位置影响别的顾客通行。”   彭凡似乎觉得难以和我沟通:“你,你简直是在乱搞!”   “我是你的上级,我已经做好决定,就没有你置喙的余地了。”   “那我们就去桑先生那里,让他评评理,看我们谁有道理。”他再次用力一掌拍在我的桌子上。   “你以为这是小朋友打架吗?打不过就找老师主持公道?”身体前倾,我扬起手中的钢笔,眼也不眨地狠狠扎下。   彭凡下意识地缩手,惊恐地看着锋锐的笔尖扎进木质办公桌里,一时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   “下次就不是扎在桌子上了。”我朝办公室门抬抬下巴,轻慢道,“Getout,你可以去向我父亲告状了。”   彭凡气得不轻,握着自己的手腕,脸色不虞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晚上与桑正白吃饭,我有预感会影响食欲,毕竟每次都是如此。以为这次会是彭凡的事,没想到不是。   对于我坚持自己的主张,将黄金位置让给末月,桑正白并没有很生气,反而夸奖我有想法,做得不错。   “不过你御下的功夫还是要再改进,太粗暴了。”桑正白道,“动嘴可以,但是决不允许动手,听明白了吗?”   没有挨骂已经很不错了,也不好要求太多。   “听明白了。”我欣然应允。   一顿饭少有的和谐,眼看就要完美收场,桑正白用餐巾抹了抹嘴,又仔细擦过自己的手指,从西装内侧袋里掏出一只红丝绒的小盒子,交给了一旁的唐照月。   看到那个盒子,我心里便咯噔一声,有些不妙。   “你和顾颖也相处有段时日了……”   唐照月缓缓走来,将小盒子递给了餐桌另一头的我。秉着呼吸将其打开,一看,里头果真是两枚银圈素戒。   “这是当年我和你妈妈订婚时用的戒指,你和顾颖的订婚仪式,是时候跟她商量起来了。”   我抬起头,看向正在说话的桑正白,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想到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我们才约会过几次,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够二十四小时。”   桑正白不为所动:“你总要和她结婚的,早订婚晚订婚又有什么区别呢?顾家排外,旁人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早一点成为自己人,才能更好的接触他们的资源。”   从心口到嗓子眼都像是被石头堵住了一样,沉甸甸地闷痛着。我真该庆幸他没有一开场就给我来这出,不然今天这顿饭我怕是一口都吃不下。   银色的戒圈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洗礼,戒身划痕众多,色泽早就黯淡,但我还是觉得它刺眼,多看一眼都神经跳痛的程度。   桑正白的声音还在继续:“将正宜集团发展成世界性的企业,这也是你妈妈的心愿,你说过不会再让我失望的。”   分明只是声音,却好像凝成了实体,宛如巨山一样压向,压得我难以喘息,连将视线从戒指上移开都做不到。   是啊,我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我是桑念,是桑正白的儿子,我的人生本就应该如此。和家世相当的女人结婚生子,继承家业,结交权贵,奢靡度日。这才是我的一生,属于桑念的一生。   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啪”地合上戒指盒,将它紧紧攥住。   掌心被并不锋利的角扎的钝痛不已,我低垂着眼眸,沉声道:“我明白了,父亲。” 第39章 他果然还对他念念不忘   与顾颖约在环境良好的日料店。包厢里,我拿出了桑正白给我的订婚戒指。   她看了会儿,拿到手中:“前几天我父母也在问起了,看来他们私底下有过沟通。”叹一口气,她将戒指盒放回桌上,缓缓推回我一边。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顾颖手指指尖轮番轻点着桌面,思索片刻道:“先订婚,过个一年半载再取消婚约你看怎么样?”   “到时候由你提出,由你悔婚。”这样一来,桑正白也不好责怪我,我还能用情伤未愈为借口,拒绝他之后可能安排给我的相亲。   顾颖点点头:“OK,就这么说定了。”   事情敲定下来,她却没有要我的戒指,说这毕竟意义非凡,代表着我父母间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不能亵渎,希望我以后能将其送给真正值得的人。   真正值得的人?   脑海里闪过纪晨风的身影,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对戒指真正的继承者应该是他才对,我只是个冒领者,一个狡猾的小偷。   “那就找个时间一起去选戒指吧。”将红色戒指盒收进口袋,我提议道。   顾颖闻言,脸上显出一抹讽笑,举起饮料杯朝我敬了敬道:“辛苦了。”   沉默地与她的杯子轻轻相碰,我没有多的言语,一口饮尽了杯中微涩的茶汤。   开着车到了纪晨风家,不想爬楼梯,也怕车窗再被砸,就打电话让纪晨风下来。   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背靠车门,我耐心地在路边等待他的到来。呼出的气体转瞬便成了白雾,天气越来越冷,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   仰望蝇城上方错乱的电线,以及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的天空。月亮不知所踪,星星黯淡无光,明天又是个坏天气。   耳边听到脚步声,我将视线落向台阶上方,纪晨风自昏暗的夜色里步出,走进了聊胜于无的微弱路灯下。顷刻,似乎连幽暗的小路都被他趁得明亮了几分。   有种人,不需要卖力地彰显自己的存在,只是随便往那里一站,就可以夺得所有人的目光。心口生出一些酸涩来,说不上是嫉妒亦或羡慕。如果当初没有被替换,他应该会比我做得更好吧。   “怎么不在车里等?”纪晨风缓缓朝我走来,说着话,伸出温热的大掌贴上我的脸侧。   好温暖。   本来早就麻木了,还不觉得什么,一旦被他触碰到,有了对比,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冰冷。   “想更快见到你。”扯下他的手,轻轻拉拽,我偎向他,与他在车旁相拥到了一起。   “怎么了?”纪晨风敏锐觉察到我情绪的异样。   “就是觉得……有些累。”我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闷闷道。   寒冷的空气稀释了纪晨风身上的气息,要很用力地闻,才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皂香。以前觉得这味道廉价又俗气,现在闻习惯了,竟然也可以嗅出点前中后调了。   就好比现在,他应该是刚刚洗好澡,凑近肌肤,甚至还能闻到点类似阳光的味道……   “刚刚应酬完吗?”   双眼微闭,我懒懒拖长音“嗯”了声,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   “桑念,你身上……”手臂一点点收拢,纪晨风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我巨大的肠鸣音打断。   我倏地睁开眼,暗暗咒骂着按住自己的腹部,不太敢抬头看纪晨风的表情。   日料本来就不怎么管饱,和顾颖更不是什么可以坐在一起愉快用餐的关系,谈拢了合作,匆匆吃了两口东西便各奔东西,加上中午就吃了一盒藜麦沙拉,现在会饿也是在所难免的。   “饿了?”纪晨风退开一些。   我低垂着头,脸上有些发烫:“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没事,我回去自己叫外卖就行了。”   反正现在搬了家,离纪晨风这里也不远,开车回去不过十几分钟的事。   “那还要好久。”纪晨风牵住我的手,四处张望了下,最终选定一个方向道,“附近有家面馆,应该还开着,去吃那个吧。”   开在蝇城的面馆,不用想都知道是那种苍蝇馆子。厨师空手将面丢进锅中,一边大声说话一边煮面,煮熟了再加入各色模糊不清的浇头,将大拇指插进面汤里上菜。没吃都已经开始不舒服了,还不如回去吃泡面。   然而不等我婉拒,纪晨风已经拉着我沿小路往前走去。   风割着面庞,吹得人头痛,他握住我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面,缓慢在略微倾斜的斜坡上跋涉。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始终距离他一步左右,注视着他宽阔的肩膀,被冻得发红的耳垂,还有唇齿间呼出的白气,拒绝的话便不知不觉咽了回去。   “饕餮面馆”,名字很大,实际的空间却很小。推门而入也不过五张座位,还都是板前位,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环境不算脏,但很乱。   店里没有菜单,有什么都标注在正前方抬头就能看到的黑板上。因为辣肉面标注着“招牌”,就点了辣肉面。外套挂在后方的墙壁上,店里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不知道哪一年的电视剧。   店里只有一对老夫妇,看起来都要六七十了,头发已经花白,背也不再挺直。   “小纪啊,好久没见到你了。”老婆婆一脸慈祥地端上热茶,似乎与纪晨风和严善华是熟识,“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听说病得很重,没事吧?”   纪晨风摇了摇头,没有说太多,只是告诉他们目前已经控制住了,暂时不需要担心。   “控制住就好了。你妈妈太苦了,一个女人要照顾瘫痪的老公还要照顾那么小的孩子,虽说这里苦命人不少,但像她这样苦还坚持下来的,确实不多。”她就像个蝇城百晓生,什么都逃不过她的耳目,“远的不说,就近的,程涛那小子的娘,照顾了一年就不行了,跟着别人跑了,再没管过自己老公和孩子……”   在外人看来,严善华坚韧勤劳,对丈夫不离不弃,对孩子培养有道,简直可以颁发“蝇城十大光辉女性”奖章。没有人知道她光鲜伟大的外表下藏着多龌龊的内在,更没人怀疑她这样用心培养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如果程涛的母亲应该受到谴责,她就应该被绑在荆棘之上,痛苦哀嚎着遭受万人的唾弃,还她造下的孽债。   “好了,别尽聊这些,把碗给我拿来。”老爷子听不下去妻子的八卦,粗鲁地打断,“一天天的尽跟人说些有的没的,吃太饱了是吧?”   老婆婆撇撇嘴,不知嘟哝了句什么,回身去柜子里拿了碗。   没一会儿,面上来了。不知是本来就如此足料,还是看我是纪晨风带来的才这样,一碗面上来时,半碗全是料,还特意加了颗卤蛋。   纪晨风掰了筷子递给我:“婆婆家的面都是每天早上自己擀的,和机器做出来的不一样,你尝尝看。”   在三双眼睛的殷切盯视下,嗦下第一口面。   面条筋道,面汤鲜美,辣肉不咸不淡,搭配面条正好。第一口后,空荡荡的胃尝到了甜头,越发饥饿起来,筷子再没停下来过,不一会儿便端起面碗,咕噜噜连汤都喝干净了。   “我就说我家的面好吃吧。”老婆婆喜笑颜开,“小纪,以后带你朋友常来啊。”   纪晨风含着笑抽了张纸巾在手里,眼看要按在我唇边,在对上我错愕的双眸时又一下子停下了动作,似乎才想起来这是在外面,我们只是“朋友”。   “谢谢……”我自然地从他手里取过纸巾,擦着嘴道。   从饕餮面馆出来,我们又慢慢地走回了停车的地方。离别时,各自转身,他往台阶上走,我往驾驶座走。   “桑念……”   隔着车,抬头看向纪晨风,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立在马路对面那副压抑蜿蜒的台阶下,目光复杂地望住我。   “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控制手部的肌肉骤然挛缩起来,使抓着车门的手指不合常理地抽动。   垂下手,放松手指,再紧紧抓握,我隔着车,冲纪晨风掀起唇角:“当然。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默默看了我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没什么。”   虽然觉得多少有些怪异,但也不敢就这么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就这样在他的目送下开着车惴惴不安地走了。   周六约了顾颖在一家金店选戒指,顺便也改一下桑正白那对戒指的尺寸——要想戴上男人的手指,其中的女戒有些太小了。   “我等会儿还要和男朋友约会,随便挑一个吧?”顾颖看着销售端到面前的一盒戒指,点了其中一对素圈银戒道,“就这个吧,跟你那个像点。”   仰头灌了口销售递过来的矿泉水,我随意扫了眼,点头道:“行。”   付了钱,顾颖拿着其中一只戒指便走了,在等另一对戒指的时候,我意外接到了阿瑶的电话。   她一般没什么要紧事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按了接听键。   “大佬啊,你最近是不是都没看我给你发的报告?”阿瑶似乎是在马路上,可以隐隐听到汽车喇叭的声音。   “太忙了,没时间看,怎么了?”纪晨风整天都在我身边转悠,去哪里都会知会我,还需要看什么报告?   “就……你最好还是看一下吧。虽然你让我有关于你的都可以不用记录,可是这个人吧,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你说道说道的。”   让她不要挂,我跳出通话界面,点开了邮箱,找到最近一封观察报告快速阅读起来。   “还记得纪晨风的那个竹马初恋吗?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他回国了。不仅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还在市中心商务楼租了不小的办公室,成了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   【午12点,纪晨风与周及雨用餐。】   简练的文字下,附带两张照片,是隔着餐厅玻璃拍摄的。不知道阿瑶用的什么相机,清晰到连桌子上水杯里的柠檬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纪晨风与周及雨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正在交谈着什么,气氛和谐,阳光灿烂,一个温和知性,一个英俊逼人,宛如一对般配的璧人。   “……周及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阴沉沉地念出周及雨的名字。   “对,是他。”阿瑶砸吧着嘴,道,“大佬,跳出私家侦探这个身份,我有一个不成熟的小猜测,我觉得吧……他可能想吃回头草,挖你墙角。”   问我会不会骗他,其实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吧?我这边忙着,他那边倒也没闲着。怎么,转悠一圈,还是觉得第一根棒棒糖比较好吃是吗?如果没有那五十万,怕不是早就和初恋再续前缘了吧?   “纪晨风现在在哪里?”咬牙切齿地问道。   吃饭的日期是几天前,这么多天,他竟然什么都没告诉我。他瞒着我和别的男人吃饭,他瞒着我和之前的男人吃饭……妈的,除了吃饭还有没有做别的?   “在家里,咳咳,周及雨刚刚走。”阿瑶补充道,“可能是来看严善华的,我看他买了很多水果……”   随着一声巨响,手机砸在墙壁上,瞬间四分五裂,所有恼人的声音紧跟着消失干净。我喘着粗气,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让周及雨进了家门,他果然还对他念念不忘。 第40章 答案是绝对的否   “那个……桑先生,您的戒指改好了。”销售人员诚惶诚恐地推门进到VIP室,微微弓着身,双手平举着戒指盒呈到我面前。   可能是摔了手机,怒火得以发泄的原因,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被绞得一团乱的大脑也能正常运作了。   我跟纪晨风之间,唯有一个致命的秘密,便是我们的身世之谜。除了这个秘密,其它情感上的欺骗,哪怕周及雨将我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纪晨风,也并不是什么需要马上进入一级戒备的事件。   最糟糕不过一切回到起点,与纪晨风老死不相往来。但失败的不过是恋爱游戏,我的根基分毫未伤,人生更不会因此有太大的改变。   再者……不是我看不起周及雨那小子,野心大的人,自然熟悉怎么权衡利弊。就算他知道我的猎物是纪晨风又怎么样?当年他不能与纪晨风共苦,现在难道会为了旧日情人得罪一个他根本得罪不起的人吗?   从销售手中抓过戒指盒,踩过地上的手机残骸,我沉着脸大步离开了首饰店。   本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如果纪晨风不联系我,那我也不打算联系他。   重新买好手机装上电话卡后,第一时间让阿瑶查了周及雨的住址。明天倒也可以去诊所堵他,但今日事今日毕,能尽快解决的,我不想留过夜。   阿瑶办事效率一流,只让我等了十五分钟,便查到了周及雨现在的住址——离他的诊所不远,在一座高级公寓楼里。   按了房号后,可视门铃响了三声,被一个外国男人接起。   “我是周医生的朋友,能为我开一下门吗?”   外国男人嘀咕一声:“周的朋友?”随后朝远处用英语询问,“周,你有朋友来找你。”   一阵窸窣声后,可视门铃后头换了人。   “……桑念?”周及雨万万没想到这个“朋友”会是我,一时惊诧地直呼我的名字。   “开门。”我赖得计较,简洁明了地命令道。   过了会儿,底下的门禁开了。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优哉游哉地步进电梯,鲜红的数字一点点跳到周及雨所在的楼层,最终“叮”地一声,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皮鞋踏在大理石瓷砖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如果这是部电影,背景音乐这会儿应该已经危险起来。   周及雨敞开了门,带着戒备的表情候在门口。   “您……您怎么来了?”   我直接推开他穿着鞋进到了屋里。   室内装修风格温馨又明快,和周及雨野心家的性格并不符,倒是很配他斯文俊秀的外在。   餐边柜上摆放着一些他和男友的日常照,看起来两人在一起有几年了,至少度过了两三个夏天。   “你男朋友呢?不出来见见客人吗?”扫了眼走廊两边紧闭着的房门,我转身问向正在关门的周及雨。   “他是名建筑师,最近手头有个项目,正在赶图纸。”周及雨下意识地挡在我和那两道门之间,像是一只护崽的母鸡,怕我随时随地冲过去伤害他的小宝贝,“而且他性子直,不太会说话,我也怕他说了什么冒失的话惹您不快,所以……还是我来招待您吧。”   “建筑师啊。”角落里竖着一只高尔夫球包,包盖拉开着,露出里头一支支形状各异的高尔夫球杆。   抽出其中一只拿在手里掂量了下,我说:“那手应该很重要吧?”   金属球杆十分有力量感,保养得相当不错,猛然挥动起来,可以听到破风之声。   周及雨在我挥球杆的时候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强作镇定道。   球杆撑地,我打量着他,直到足够引起他的焦虑,才缓缓开口:“你和纪晨风说了什么?”   周及雨的表情在短暂的错愕后转为十足的惊骇,呆立半晌,才想起要为自己辩解:“我……我什么也没说,请您相信我,我只是和他叙了叙旧,看了下他的母亲。有关于您的,那是患者的隐私,我一个字都没提。”   抬起手里的球杆,看也不看地将餐边柜上的一只相框扫落,玻璃碎裂声随之响起。   “真的?”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他神情紧张,连连点头:“我发誓。”   两扇紧闭的房门中,有一扇忽然被拉开一道缝,从中泄出温暖的明亮灯光,以及外国男人的声音。   “周,你还好吗?”   “没事,我不小心碰翻了相框,你不用出来。”周及雨偏头安抚对方。   门里静了静:“好,有需要就叫我。”男人说着,再次关上了房门。   看周及雨的样子,应该真的什么也没说。而且,他和外国佬的感情意外地还挺好,这样的话,就算纪晨风旧情难忘,他也不可能重回对方的怀抱吧?   朝周及雨迎面走去,他好像以为我要打他,浑身紧绷着,手格挡的姿势都摆了出来。   我轻嗤一声,将球杆塞进他怀里,手掌按住他肩膀,欺近他耳边轻声道:“周医生,很高兴你始终坚守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的基本素养,没有让我失望。教我怎样引诱纪晨风的是你,教我如何让他对这段关系上瘾的也是你,我们是同伙,我河还没过呢,你可不能把我的桥拆了。”   周及雨身体一僵,紧紧抱着那支高尔夫球杆,再次展现出了从一开始就很被我看好的“识时务”这一优点。   “我明白的。我只是……无用的愧疚心作祟,所以瞒着您联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和他划清界限的。”这么点时间,他的发根就隐隐透出汗水的痕迹。   敲打过,或者说威胁过周及雨后,我神清气爽地离开了他的公寓。   回到自己家,以为迎接我的只有两只猫,没想到一开门,纪晨风也在。   可能是等乏了,他歪倒在沙发上小憩,听到我开门的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身上的衣服也滑落下来。   “今天你的手机怎么了?我老是打不通。信息也一直不回……”他带着初醒的,有些黏糊不清的口音道,“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因为太生气,干脆拉黑了,当然就打不通了。   “手机坏了,刚换了个新的。”脱去外套丢到一边,我岔开腿跨坐到他身上,同时捧住他的脸,热切地吻了上去。   周及雨会比我好吗?   五指插进他的发中,攥住发根,固定他的后脑,让他无法躲避。   牙齿啃咬撕扯着他的下唇,力度并不小心。   他闷哼着,揽住我的腰,从试图暂停继续交谈,到被我撩起火再也停不下来,当中只隔了一个目的性明确的顶胯。   手掌从裤腰的缝隙探入,鼻间呼吸逐渐粗重。纪晨风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太久,只是一会儿便反守为攻,开始大规模侵入我的领地。   舌尖搅弄着口腔,仿佛连大脑也一起被他搅乱了,我扶着他的肩膀,花了点毅力才结束与他的纠缠。   他还想过来吻我,被我抵着胸膛制止了。   “今天我们来玩点不一样的……”说着我站起身,卷起两边袖子,提了提有些紧绷的裤腿,在他面前弯下了膝盖。   周及雨那个狗东西会有我做的好吗?   纪晨风表情怔然了片刻,用拇指揩去我唇边的涎液,眼眸幽深,嗓音沙哑:“你确定?”显然,他已经明了我要做什么。   不就是吃糖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拆开了棒棒糖的包装。   我以为自己会很排斥,毕竟长这么大,甜口棒棒糖小时候吃过一些,这款的还是头一回品尝。但可能想要赢的胜负欲压过了一切,反而没有觉得多恶心。   一边想着不就是个恋爱游戏,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一边却还是闭上眼,抛弃了最后的底限。   没见过猪走也吃过猪肉了,虽说不是熟手,但多少有些自己的心得,一边吃一边回想要点,也算没有很手忙脚乱。唯一的问题是,糖不是正常尺寸,融化相对需要的时间也更久……   以前不是很能理解那些超出常规的棒棒糖,时常想,正常人真的能在正常的时间吃完它吗?大多数人买它其实也就是猎奇心理吧?现在换位思考一下,越发觉得不可能真的有人能做到耐心地一点点把它们吃完。   不咬碎已经不错了。   纪晨风手指抚着我的侧脸,像是一种无形的鼓励,又像是在无意识地抒发自己过盛的感受。   很好,很好,你做的很好,但你还可以做到更好。他没有言语,但他的动作似乎在表达这样的意愿。   已经很努力了,现在是在挑剔我吗?   不满地一抬眼,与他宛如蒙着一层水光的深邃眼眸对个正着,脊背顷刻像通上电一样,细小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的所有情绪,所有反应都因我而起,他的眼睛里全是我……   或许,应该,可能……我确实可以做得更好。   糖终于融化了,里面是更奇怪的流心。因为味道太难以诉说,我不喜欢,试图吐出来,纪晨风却没有允许我这样做。   他要我完全接受它,而我确实这么做了。   直到那股控制我的力量一点点减小,我撇开脸,呛咳起来,看着地板上那些从我嘴里滴落的痕迹,从这一刻才开始受到冲击。   然而没等我复杂的情绪酝酿透彻,化成恼怒或者厌恶,纪晨风扯过我的衣襟,丝毫不避讳我嘴里的东西,就这样吻了上来。   这他妈……   大脑叫着不要,太恶心了,身体却已经放弃抵抗,在满赋侵略性的激情热吻里高举白旗,早早投降。   翌日一早,在浑身酸痛里醒来。以往只是腰疼腿疼,这次却连嘴都开始疼了。   洗漱完毕,我吃了纪晨风昨晚准备的早点,再给两只不知道钻到哪里打盹的小猫添了些水,正打算出门去公司,一摸口袋,摸到两只戒指盒——红色盒子放着已经改过尺寸的两只男士对戒,蓝色盒子放着订婚要用的道具戒指。   本来改完了戒指尺寸,想把桑家的传家宝戒指送给纪晨风的,但现在……再看他表现吧。   将两只戒指盒统统丢进保险箱,我哼着歌出了门。   之后的半个月,一切都风平浪静。订婚日期最后敲定下来,在除夕这天。倒也好,不用我再另找借口敷衍纪晨风。   除夕前一周,由于有的公司都已经开始放假,对接不上,工作量也由高峰慢慢回落,从忙得脚不沾地,到望着窗外风景无事可做。   转动办公椅,我思索着要不要给纪晨风打个电话,煲下电话粥,郑解元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照理他应该还在睡的,怎么会这种时候打来?   “喂……”   “桑念,快点救我!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我丢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偷走了我的衣服……”郑解元大崩溃,“我手机快没电了,桑念,救命啊!”   我只当这是个平凡的早晨,但它其实远比我想象的重要。   事后我也曾问过自己,如果当时知道会错过纪晨风的重要电话,我还会不会去救郑解元?答案是绝对的否。   毕竟郑解元就算找不到我,还可以找别人。但纪晨风那时候,只有我。 第41章 恭喜你,桑念   郑解元将定位发给我后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我看了下地点,他在距离市区非常远的郊区,靠近五晏山的位置。   开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到定位地点,或者说定位附近。   在山脚下转悠了半天,没找到可以开上去的路,无奈只能找附近的村民问路。结果村名说这座山就没有车道,想去山顶,只能沿着一人行的爬山道慢慢爬上去。   抬头望向树荫遮蔽下,一眼看不到头的狭窄爬山道,我提了提手中并不沉重的衣服袋子,很有种冲动就这样放下袋子转身离去。奈何……   长长叹一口气,牛皮鞋踏上湿滑的台阶,我认命地开始一点点往山上爬。   奈何与郑解元怎样也是十多年的交情,他现在身无一物,孤独弱小冷,既然给我打电话,说明他第一个想到能帮他的就只有我。   车轮里的野猫都救了,难道还能放他这么大个人不管吗?   这几天天气不好,山上又湿又冷,还没有太阳。但就这样,我仍然爬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并且因为穿了不合适的裤子和鞋的关系,事倍功半,半小时都没爬上山顶。   操,到底哪个神经病把郑解元运到这里来的?   撑着双膝休息片刻,我咬着牙又接着爬了二十分钟,最终在寂静无人的山间小道旁看到一抹亮蓝色的建筑顶。   掏出手机查看定位,发现山里信号差,我的手机一直在在微弱的一格信号与无服务间来回摇摆。莫可奈何,只好踩着满地落叶走近那座看起来已经荒废已久的别墅。   蓝色与白色相间的外立面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早已斑驳不堪,院子里枯草丛生,被侵蚀得成了摆设的院门歪斜着,朝我敞开可供两人大摇大摆走进的一条小道。   每扇窗户都拉着白帘,四周静得诡异,天色再暗一些,院子里再添几只乌鸦,这处就是恐怖电影中典型的鬼屋场景。   抬手按了按门铃,因为年久失修,似乎是哑了。于是我改用脚用力踢向紧锁的大门,同时大喊郑解元的名字。   “来了来了!”   门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房门一下子被推开,门后出现裹着白被单,一幅遭了大罪模样的郑解元。   “我忘了啊……我就跟平时一样泡吧,喝了很多酒,我以为会有人送我回家嘛,再不济也会给我开间房,谁想到一觉醒来竟然在这里。”   屋子里比外头正常一些,虽然家具盖着白布,地板和灯具上都积了厚厚灰尘,但至少看到了文明社会的影子。   壁炉里的灰烬尚有余温,昭示着昨晚还有人使用它的事实,这或许也是我踏进屋里没有觉得太冷的原因。   “醒来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就都不见了,浑身光溜溜地躺在那块地毯上,身上就盖着块白布……”   根据地上的灰尘印子,可以判断客厅的沙发被人移动过。犯人将碍事的沙发移开后,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地毯,而从一旁的酒瓶、杯子判断,对方甚至悠闲地坐在这块地毯上喝了两杯。   地毯上有些红色的痕迹,乍眼看上去像是血,仔细再看,又似乎是某种颜料残留。   “你身上有什么感觉吗?”我抬头问向在转角处穿衣服的郑解元,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   “感觉?没啊,挺正常。”他穿好了鞋子裤子,从转角处走出来,手里拉着拉链,嘴上气愤难平道,“我跟你说,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算计我,不然老子一定弄死他。”   郑解元热爱泡吧不假,但平时同样十分注重身材管理,没事就会装备齐全的去户外骑车,身上肌肉虽然不到健美先生级别,却也相当有料。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背过身,弯腰去拿地上袋子里的衣服。   我盯着他的背,缓缓从地上站起。   “等等……”我制止郑解元,让他最好找面镜子看下自己的背。   地毯上的红色确实是颜料,纹身颜料。郑解元原本平滑的脊背上,此时被人宛若涂鸦般在小麦色肌肤上纹了五个字母——BITCH。B字靠近臀部,之后逐渐往上,H已经快到肋骨,像是盖戳没盖正,鲜红夺目地横在后腰。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郑解元哪里受过这种气,不一会儿浴室里便传出镜子被砸碎的声音,以及他暴怒的粗口。   又过片刻,他从浴室出来,脸色擦黑地穿上衣服,随后双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出了门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竟然下雪了。   看来今年过年会特别的冷。我仰头望向阴暗的天空,这样想着,不经意间被一片雪花偷袭,吻在了睫毛上。   眨了眨眼,眨去那点冰凉,再去看郑解元,对方已经走出老远。   上山用了一个小时,到下山可能郑解元情绪激动,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我们只用了三刻钟就到了山脚下。   一上车,手机就开始疯狂震动,涌进许多之前被屏蔽的信息。随手翻了下,有唐必安问我在哪儿的短信,还有许汐询问我订婚宴准备的怎么样的短信。纪晨风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与第二个间隔了半小时,第二个与第三个间隔了一小时。非常不巧,期间我都在山上,收不到讯号。   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应该又是找不到我,才会一直给我打电话吧。   虽然原本的初衷就是将他培养成什么都要依赖我的寄生物,但偶尔在我需要做自己事情的时候,识相地不打扰才是宠物应该做的啊。和周及雨认识这么久,连这一点精髓都没学会吗?   况且,就算我现在能腾出手,郑解元就在边上,表情还这么恐怖,怎么可能旁若无人地和他通话?   不差这几个小时。想着对方有急事会再打过来,发动引擎,我载着郑解元回了市里。   将郑解元送回家,已经要下午五点多。空下来后,一个个给手机里的未接来电回了电话。   唐必安只是例行询问我的方位,并无大事。许汐约我吃晚餐,说要负责订婚宴那天我的穿着,让我不要给她省钱。其实已经很累了,可她毕竟是我的长辈,试着推辞,发现推不掉后,我也就答应下来。   最后是给纪晨风回去电话。第一个他没有接,我隔了五分钟又打了第二个,这次他接起来了。   “桑念……”他的声音很低,周围没什么声音,似乎是在一个颇为安静的环境。   “抱歉,先前在开会,没拿手机。”发动车辆,根据导航前往与许汐约好的餐厅,我一边开车一边用车载蓝牙与纪晨风通话,“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纪晨风犹疑着,过了片刻,道,“没事,已经没事了。”   我没有接着追问,正想再说两句就挂断,他忽然向我请假,说接下去的一周可能都没法儿去我那里。   “医生说我母亲需要再做一些身体检查,抱歉,一请就请这么久……”   还真是瞌睡了就递枕头,老天这次总算没扯我后腿。一周的话,正好跟订婚宴重叠,等他回来,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也不用成天担心被他发现端倪。   “阿姨的身体最重要,你好好照顾她吧,我这边不用担心。毕竟当初雇你的时候就说好了,你可以随时请假的。”我大方地多给了他几天假,凑足十天,让他不用急着回来上班,“小雪和橘子我会好好照顾的,你放心吧。”   白色猫叫小雪,橘色的猫叫橘子,但就跟“小草”一样,是心情好时才会呼唤的大名,平时的话,只会在心里叫它们“猫”。   纪晨风闻言,似乎是笑了笑:“谢谢你,桑念。”   听到对面纪晨风郑重其事地道谢,我心中一动,脑海里忽然闪过周及雨的话。如果我从未帮助过纪晨风,如果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如果……我不是我,他还会喜欢我吗?   嘴唇嗫嚅着,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早就知道答案。   “客气什么。”   如果我不再是我,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不要说纪晨风,友情、亲情、事业,我恐怕一个都留不住。   所以我只能是我,我只能是桑念,纪晨风,也永远必须只是纪晨风。   随着时间推移,除夕越来越近,订婚宴就在眼前。   对父母说是不想铺张,只请关系近的亲朋就好,因此宾客只有四十几人。   场地在一座市中心的老洋房内。洋房历史悠久,住过许多名流,几年前被顾家买下,开了私人会所,用来专门招待顾家在商场上的那些朋友。   虽说都是假的,演戏,用来应付双方父母的仪式,但当天我还是早早来到老洋房准备,穿上了许汐精心为我准备的三件套西服。   “浅灰色的面料瞧着更有活力,马甲能在寒冷的冬季增添一份温暖,暗红的领带低调又富含品味,白衬衫则是每个男人衣柜里的必需品。”许汐为我整理好衣领,满意地点了点头,欣慰道,“姐姐要是能看到你订婚,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她总是会把“姐姐看到你如何如何一定会很欣慰/高兴”这样的句式挂在嘴边。仿佛我的存在只是许婉怡的延续,我的一言一行,都只是在讨这个已经不在二十多年的女人的欢心。   明明我和顾颖才认识没几个月,她却好像一点不关心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对方。   不过,她的公司桑正白也有出钱,还出了不少,就算我告诉她自己无心顾颖,她难道还能为我去反抗桑正白吗?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靠各种不同的利益联结,各有各的自私,或多或少的问题而已。百分百无私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基因不允许,人性更说不通。父母的爱,朋友的爱,恋人的爱,全不是无条件的,只要想通这一点,也就不会有什么期待了。   许汐为我整理好衣服,说要去看看顾颖,踩着高跟鞋便走了。休息室内安静下来,只剩我独自一人。   站在复古的格子窗前,望向楼下,入目所及全是白白的积雪,服务员们来去匆匆,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宛如一枚紧箍咒,箍着我的手,也箍着我的心,让我只是看着它,连呼吸都微微窒塞。   再几个小时,一切就结束了。   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在此时响起,我回身走至桌边,看了眼,发现是周及雨的来电。   蹙着眉,语气不太好的接起:“什么事?”   “我确实是个懦夫,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已经害过他一次,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让一个混蛋伤害他而我只是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周及雨字字有力,底气十足。   “听好了,我没有违反我的医生准则,桑顾两家联姻的消息不算大新闻,但也有那么一两家财经媒体报道,只要稍微花功夫搜索一下就可以找到。我已经把你订婚的新闻链接发给纪晨风,他再也不会被你蒙骗了,桑念。”   “当他知道自己一直努力攥紧的只是一轮水中的幻月,就再也不会有留恋。随便你之后怎么对付我,大不了老子和男朋友回国外去。”之后他用英语恶狠狠骂了一句脏话,用力挂断了电话。   愣怔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彻底暗下来,我的大脑还在处理周及雨猝然塞过来的爆炸性信息。   桑顾两家联姻的新闻?竟然有这种东西?周及雨那狗杂种还把它发给了纪晨风?   要当懦夫就一辈子当懦夫好了,忽然充什么英雄?还说自己戴面具累,我看他是戴了根本不想脱下来吧。   好啊,那就让他知道当英雄的后果,看我怎么料理他……   又惊又怒,重新解锁手机屏幕,想着赶快给纪晨风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事情真伪,却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拨号。知道要做什么,大脑也发下了指令,但身体对指令的解析好像出了错误,在最寻常不过的拨打电话这一步卡了壳。   该怎么做?打电话?可是电话要怎么打?我就像个白痴一样,花了比平时多十倍的时间才拨通纪晨风的电话。   没响几声,纪晨风接了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耳边全是他轻浅的呼吸声,我屏着气,大脑再次罢工,不知道该起怎样的头。   这时,窗户外隐隐传来嘈杂地汽车鸣笛声。别墅地处市中心,四面全是主干道,日常车辆来往密集,堵车也是常有的事。但就在下一秒,我在电话那头听到了几乎相同的背景音。   “你在哪里?”我艰涩地开口。   “在……大门外。”他极轻极快地一哂,带着浓浓自嘲,“我想看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骗了我。”叹息着,他说,“恭喜你,桑念。”   “你听我解释……”   继不会打电话之后,我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憋了半天,只是苍白地吐出五个字。急急抓着手机狂奔出门,路上不小心与唐必安撞个正着,他叫住我,我却根本无心停留,一路向着大门外头也不回地跑去。 第42章 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由于是私人会所,平时安保就十分严密,更不要说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所有来宾都需要经过身份核验才被允许进入,厚重的黑色铁门只会在来车时开启。这也意味着,没有邀请函的人想要独自进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从侧门出去后,稍稍环顾四周,便在不远处发现了纪晨风的踪影。   他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左手握着电话,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安静地倚靠着爬满枯藤的院墙。因为寒冷,耳廓被冻得通红。   刚才还跑得那样急,等真的见到他了,我反而脚步慢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晨风……”我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来到他面前,垂下仍保持着通话的手机,用被寒风刮得生疼的嗓子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将手机塞回兜里,平静……或者说冰冷地与我对视。那一刻,周围分明很安全,我却感觉自己遭受到了攻击。皮肤,舌头,内脏,全都搅在一起,刺痛不堪。我对这不知名的攻击毫无抵抗力,连呼吸间都似乎带上疼痛。   “我们进去聊,这些我都可以解释。”   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是交谈的好地方。我想让他和我进去,到院子里,找个没人的角落先将订婚的事解释清楚。怕他不肯,便伸手想拽他的手,结果隔着羽绒服摸到了奇怪的触感。   “……你的手怎么了?”   我一惊,连忙拉起他的袖子查看,发现他右手手掌到前臂二分之一的位置都被打上了坚固的石膏,而一周前,他的手明明还是完好的。   我想到那几个没有接到的电话,猜测道:“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纪晨风一秒都不曾停顿地否认,轻轻一扯,挣脱我的桎梏,将手重新插回了口袋,“走吧,你不是要换个地方聊吗?”   他真的生气了。   蜷了蜷手指,我收回手,垂在身侧,朝他点了点头道:“跟我来吧。”说完先一步转身往别墅大门走去。   别墅前有一块占地两千多平的大花园,靠院墙的位置中了几棵高大的香樟,粗粗算来,也有百年的树龄。   与纪晨风踩着积雪走到角落里,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我烦躁地抄了把头发,挑着重点将事情讲了。   “我和顾颖是假的,演戏罢了。她有男朋友,只是她父母不同意,所以没办法光明正大在一起,而我也……需要她这样一个幌子来应付家里人。我们不会结婚的,桑顾两家联姻不过是利益驱使下的产物,等过两年资源置换完毕,利益榨干尽了,我们的婚约自然就解除了。”   纪晨风静静听我说完,没有任何被说服的迹象,表情纹丝不动,漆黑的眼眸也显得非常阴沉,整个人仿佛与这寒冷的雪天融为了一体。   我咽了口唾沫,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失温,巨大的恐惧笼罩下来,简直要压得我喘不过气。而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纪晨风感到这样的害怕。   只是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他或许就要消失了。我要抓不住他了。   这股不安促使我上前一步拥住他,将他牢牢禁锢。攥紧他背上的衣料,我哑声道:“纪医生,你不相信我了吗?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可以找顾颖来当面对峙。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变化,我完全地属于你,谁也抢不走……”   “跟我走。”   我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都已经解释这么清楚了,怎么可能还提这样荒唐的要求?   然而纪晨风接下去的话,彻底打消了我的自欺欺人。   “不要和别人订婚。跟我走,现在就走。”他单手回抱住我,微微收紧力道,“只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起离开这里?抛下四十几名宾客,在桑顾两家人眼皮子底下和一个男人手牵手逃婚?   就算有选择,这个选项也不可能被我采纳。   这太糟糕了,糟糕透顶的糟糕。   “不行!”我猛然推开他,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逼我做这样可怕的事,更害怕他会不管不顾地拖着我就往门外跑。今天但凡出什么和纪晨风有关的事故,后果都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不能让这场订婚宴成为整个虹市商圈的笑话,绝对不能。   “我做不到。”我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纪晨风的距离。   因为这一举动,纪晨风眼里的冰破碎了。他好像终于坐实我只是个虚伪的骗子这件事,充当防御的冷漠坍塌,脸上露出了骤然得知真相的不敢置信与被欺骗的愤怒。   “你做不到?”他的眼尾泛出红晕,“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轻易许下承诺?”   按着圣经说要不离不弃的那些人不也说离婚就离婚了?人心易变,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我跟你已经解释过了,这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和顾颖什么都没有发生。”宴席马上就要开始,我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跟他掰扯,“我先叫车送你回去。等晚上,晚上回家我再跟你详细解释,到时候如果你还觉得生气,随便你怎么惩罚我好不好?”   我放软语气,以为纪晨风会吃这套,结果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反应剧烈地挥开了。   手指火辣辣地疼着,我错愕地看向他,随后,脑海里始终紧绷着的弦被他眼里浮现的厌恶击碎了。   厌恶?他怎么能够这么看着我?能给的都给他了,就因为瞒着他和女人假订婚,就因为这样讨厌我了吗?   那根弦是什么?可能是理智吧。我不知道,也可能是我的“面具”。五脏六腑再次搅在了一起,疼痛中,我没有收回手,而是改换目标,用力攥住了他的衣襟。   “你到底……”我咬着牙,想问他到底要我怎样才满意,应该幽静偏僻的角落却在此时生出第三人的声音。   “你别装蒜,我知道是你。那套别墅我查过了,就是你们施家的产业。你现在跟我说那天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他妈骗谁呢?”   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郑解元在距离我和纪晨风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随之止步。   “你自己喝得烂醉被人恶作剧丢到山上,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有证据是我做的吗?施家那么多人呢,房子钥匙又不止我一个人可以拿到。”第二个人懒洋洋地开口,听声音是施皓无疑。   这次的宾客名单是桑正白和顾颖父母一起拟的,我知道有施家,但不知道施皓也跟来了。   我僵立当场,郑解元还好糊弄,施皓可就难办了。所幸香樟树干粗壮,加上树荫下光线不佳,两人并没有发现我和纪晨风的存在。   “除了你施家还有谁这么恨我?你他妈有没有跟别人说你在我身上……在我身上那个……”郑解元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哪个?你身上怎么了?”施皓含着十足故意道。   纪晨风瞥了眼远处的两人,按住我的手,一点一点将其扯开,用着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很怕被他们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吧?”   我不确定他要做什么,只能摇着头,用更轻的声音求他:“不要……”   纪晨风久久凝视我,仿佛第一次有机会这样仔细地观察我。   “你从来不会让你身边的人察觉我们的关系,每当有人发现我,你就会惊慌失措地转移。”他松开我的手,唇角讽刺地扬起,“她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而我只是你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所以……你到底对谁才是逢场作戏呢?”   喉咙阵阵发紧,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而不等我说什么,纪晨风便在深深看了我一眼后决然转身,丝毫没有顾忌施、郑二人的意思,大步从他们身后走过,朝大门方向而去。   我刚追两步,被听到动静的郑解元叫住。   “桑念?”   不行,不能走。   纪晨风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转向郑解元。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了。”   晚上再哄吧,总要先把订婚宴应付过去才行。   郑解元见了我,当即不再理会施皓,往我这边跑来:“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跟他那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欠我的迟早要还回来,不过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就先放过他,我下次再找他算账。”   他背后,施皓嗤笑着,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郑解元,目光钉在我的脸上。   “你挺忙啊今天。”   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咬在唇间,他啪地按下打火机微微俯身,很快,烟头便被点燃。   “谁啊那是?”他口中呼着白雾,两指夹着烟,点了点纪晨风快要消失不见的背影。   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语气里隐隐带上警告意味:“不劳你费心的人。”。   互不相让地对视片刻,我移开眼,与郑解元一同离去,回了主楼。   订婚是假,宴席却是真。中午是与宾客们吃饭,到了晚上,则是桑顾两家的家宴。直到晚上九点多,我才得以脱身。   喝了酒的关系,开不了车,只能让唐必安送我去蝇城。   “少爷你大晚上去那儿干嘛呀?”他嘀咕着,“那里好乱的。”   脱去手上的戒指收进外衣口袋,我没有与他多说什么,只是催他快点开。   车一停好,我便摇摇晃晃下了车,唐必安想扶我,被我推开了,让他等在车里就好。   长阶上的雪没有人清理,早被踩成了结实的坚冰,不扶着一旁的护栏根本无法行走。而护栏又冰又湿,每走几节台阶,我就要停下来朝冻僵的掌心吹一口热气。   就这样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纪晨风家门口,敲门前我特地整理了下仪容,在心里将等会儿要怎么哄他的稿子又顺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了,我才敲响那扇蓝色的铁门。   就像知道是我来了,没有询问,门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接着吱呀一声,纪晨风推开了破旧的房门。   他敞开门,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半晌,转身回到屋里,独留我一人在门外。   唇边刚牵起的笑失去唯一的观众,难以维系,如昙花般迅速凋零。我进到屋里,关上门,将鞋脱在门口,穿着袜子踩上室内铺就的榻榻米。   狭小的客厅只亮着一盏昏暗难明的橘黄小灯,使屋内的摆设蒙上一层虚假的暖色。   卧室的门开着,里头黑洞洞的,不像有人的样子,严善华难道还在医院?纪晨风说她还需要做些检查,是住院检查吗?   “别生我气了,我也有很多的不得已,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说着脱去外衣,试图用放低姿态来弥补和纪晨风的关系。   至于多低……就看纪晨风的需求。   “我身体好冷啊,不来抱抱我吗?”手指落在西装裤的纽扣上,我暧昧地冲他发出邀请。   他与我隔着矮桌站立,闻言脸上表情没有丝毫的动摇。   “不是每次这招都会管用的,桑念。”   动作一顿,我感到一阵难堪,他说得就好像我是在用身体跟他做什么交易一样。   蹙起眉,我颇为扫兴地捡起一旁的外套,掸了掸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做就不做,谁稀罕。   “今天整理我母亲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他一指身前矮桌,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经他提醒,我才发现那桌上是有东西的。待仔细一看,浑身的血液从头到脚都凝固了。   小小的桌子上,摊着厚厚一沓纸,每张纸上都被书写了不同的内容。字迹端正漂亮,锋锐有力……   是信。三年来,纪晨风写给我的信。本该给到我手里,却被严善华藏起来的……那些信。   我应该告诉过严善华,让她藏好的,为什么被纪晨风找到了?   “这是……”哪怕心里做过无数预演,我仍然无法预料到这样的事情发展。   纪晨风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头取出被叠放整齐的,大约二十几张花样不一的信封。   “还有这些,知道上面都写着什么?”他将那些装有贺卡的信封甩在我的脚边,问着根本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   眼前恍惚了下,我站立不稳地向后踉跄了一步,低头望着脚边一张从信封中滑脱出来的贺卡。白底的封面上,印着三种月相的变化,看着像是一张中秋贺卡。可就算这样,我也不可能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它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桑念,你根本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这些贺卡也不是你给我的回信,对吗?”   我茫然地抬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纪晨风犀利的质问。   摩天大楼的玻璃轰然倒塌,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无法触碰,安静无害的暴风雪,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第43章 新年快乐   外面天寒地冻,只是九点路上就已经看不到什么车了。按常理,今天是个阖家团聚的节日,是个……有再大的事,也会被劝说“有什么过完年再说”的日子。   偏偏纪晨风不按常理出牌,非要在这天把什么都抖落出来。   我有没有收到信很重要吗?今天天气格外晴朗,明天要给小狗做手术,又不是什么需要看过既焚的密报,当时看或者事后看有什么区别呢?   再者,藏起纪晨风给我的信,用贺卡欺骗他是我的回复,这些都是严善华一个人的自作主张。我只是在得知这件事后选择了继续让纪晨风误会下去,没有否认。至多就是个从犯,为什么现在好像全成了我的过错?   “因为不是自己做的,所以你也从来不提这些。我该早点意识到的,以你的性格,怎么可能送贺卡这种东西?”纪晨风看着地上的信,说到最后一句,几近喃喃自语。   当真相暴露在眼前时,回忆一下,会发现端倪早就出现过,只是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纪晨风现在便是如此。他终于无法再用各种借口说服自己,我们这段关系里那许多说不通的古怪之处。   “贺卡确实不是我送的,但我绝不是故意骗你……”我弯腰拾起那张中秋贺卡,看了眼里头的内容——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字不错,不知道严善华找谁写的,潇洒肆意,不拘一格,乍一看,和我字迹还挺像。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信的存在。阿姨可能觉得我不会回你的信吧,根本没有把信给我,我也是后来从你口中才得知了信的存在。那时候你那么深信不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我怕你知道真相后就不喜欢我了,更怕你怪罪阿姨,影响你们母子感情……”   除了隐瞒真相的原因稍稍不同,我说的全是实话,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   信和贺卡,这两样道具唯一影响的只是他对我好感的多寡,然而结果并不会改变。他最终还是会经不住我的引诱,掉入我的陷阱,全副心神都为我沉迷。   这从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注定好了的。我是赐予他新生,走出人生阴霾的救世主;是他于混沌中醒来,见到的第一缕阳光;也是支撑他重新找回学业与生活的心灵支柱。   如果他是鸟,我就是他的雏鸟情节。爱上我是他的本能,是天性,是他无法抵御的宿命。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其中无关痛痒的小小隐瞒呢?   “在你看来,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纪晨风就像有着读心能力,一针见血地道出我的心声。   我浑身一凛,直觉地开始否认:“不是……”   “那什么才是大事呢?要怎样的欺骗,才能让你觉得是大事?”纪晨风打断我,皱起了眉。   心里像是开了一个漆黑的洞,把所有努力堆积起来的耐心全都吞噬了。   充当家族的棋子,和根本不了解的女人订婚,是我自己的意愿吗?从进门,不,从白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哄他,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只是因为没有满足他的期望跟他一起逃婚,我现在就变成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了吗?   我有些被他激怒了,灼热的酒意冲上头顶。   “那你呢?我对你的隐瞒是欺骗,你对我的隐瞒又算什么?和前男友一起吃饭,让他进门,这些你不是一样没告诉我吗?你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纪晨风愣住了,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   终于扬眉吐气,我越发不留情面:“哦,还是有区别的。我和顾颖清清白白,你跟周及雨就不一定了。这么挑我错处,怎么,是想跟他再续前缘吗?”   我撕碎手里的贺卡,当着纪晨风的面撒了一地。   “他抛弃了你,改名换姓,自己去过好日子。我救了你,重新让你听到声音,给了你希望,你却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我就像是一条被踩到尾巴的蛇,恼怒之下,开始朝周围一切可攻击的对象喷吐毒液,“你贱不贱?”   不经思考的话使纪晨风面色急速苍白下来,他的眼睫颤动着,似乎被我狠狠刺伤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他问。   一股脑地发泄出恶意后,不是不后悔说了这么重的话,但想收回也晚了。   不过,情侣间吵架本就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有隐瞒,他也有隐瞒,既然大家都有过错,应该可以算扯平了吧?   “这几天我们两个都先冷静冷静,暂时别联系了。”穿上外套,我半转过身,不去看纪晨风。   现在他在气头上,哄不好,等过两天气消了,我再好好哄他就是了。   穿了鞋走出大门,直到踏上向下的楼梯也没听到纪晨风追出来的动静。回望身后,蓝色铁门我走时怎样还是怎样,大咧咧的敞开着,透出里头一点昏黄的灯光。屋里的人仿佛不畏寒冷,又或者已经无心在意冷暖。   抿了抿唇,我扶着冰冷的护栏快步走下台阶,回到了车里。   “接下来去哪里啊少爷?”可能看我面色不佳,唐必安语气十分小心。   我扣上安全带,将租屋的地址报给了他。   怕两只猫会冷,家里的暖气都是24小时开着的,所以进门后也没有感觉寒冷。   我疲惫地脱去外套,扯开领带,瘫坐到沙发上。   两只小猫闻声而来,在我脚边不停蹭来蹭去,小白猫更是跳到沙发上把头塞进我的掌心,发出撒娇般的呼噜声。   往常心情好可能还会逗逗它们,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兴致。   歪倒下去,蜷缩起手脚,好叫不大的沙发能容纳我的身躯。   明明很累了,却一点睡意没有。纪晨风今天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在脑海里不断循环重复。   心里的黑洞越来越大,吞吃了耐心,也吞吃了活力。   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纪晨风的气味,以致于每一口呼吸,都在加深脑海里对他的印象。   死气沉沉地躺了不知多久,窗外忽地响起炮竹声,我迟缓地眨了眨眼,撑坐起来,正好目睹一朵绚烂的金色烟花在窗外绽放。   十二点了。   手机开始震动,数不清的新年短信从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那里涌入,唯独没有纪晨风的。我俩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   “新年快乐。”手指挠了挠团在沙发靠背上打盹的小白猫,我轻声说着,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从抽屉里翻找出冷落许久的安眠药,一连吞服了三粒,又重新回到沙发上蜷缩起来。   回床上去睡当然会更舒适,但我现在不想那么做。硬要说出个原因的话,可能是……床上纪晨风的气息会更浓郁一些吧。   安眠药的效果显著,不出十分钟,本来还乱糟糟的脑子就松弛下来,像一大坨柔软的棉花,彻底放弃抵抗,发出“困”的信号。   一点点闭上双眼,我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   那之后的几天,放假在家,哪里也没有去。饿了吃外卖,无聊了逗逗猫、看看电影,晚上可以睡觉了,就吃两粒药。   纪晨风始终没有联系我。虽然周及雨是个狗东西,但他教我的那些理论却从没有出过错。按照上次的经验,我决定等七天。七天后如何纪晨风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他。   我将这场争吵看作新的较量,妄图像上次一样,让纪晨风低头来见我。不想第五天时,纪晨风没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找到了我。   “大佬,新年好啊。”梳着低马尾,脸上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牛仔裤、运动鞋、军绿色的羽绒服,站在门外的阿瑶,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只是名平凡的大学生。   “你不跟着纪晨风过来干什么?”我挡着门,没有随随便便让她进去。   她拽着肩上挎的单反,举到我面前,叹气道:“你一定又没看我发你的报告吧?我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我只好亲自来一趟了,正好也给你看些东西。”   给我看东西?   “什么?”我半信半疑地让开身,放她进屋。   她一进门便脱掉围巾,见到沙发上两只抱在一起睡觉的小猫时,还痴笑着打了个招呼:“哎呀,两个小乖乖在这里啊,好可爱哦。”   她匆忙地撸了两把小猫,拿起单反,按了几个按钮,随后将其递给了我。   我接过后,发现是一段只有两分钟的视频,不明就里地看她一眼,她没有解释,只是示意我快看。   按下播放键,我在沙发上坐下。视频应该是阿瑶执镜,镜头一开始对着车辆的前挡风玻璃,焦点一会儿虚一会儿实,像是在调节参数。   “除夕前一个礼拜,我照例蹲守在纪晨风他们家附近。正在嘬奶茶,突然就听到车外头隐约传来人声……”   随着阿瑶的解说,镜头一晃,对准了副驾驶的车窗。透过模糊的玻璃,镜头渐渐在长长的台阶上聚焦。   “我往外头一看,发现是纪晨风背着严善华心急如焚地跑了下来……”   天上下着雪,纪晨风连外套都没穿,就这样身着单薄的黑色毛衣,背着似乎是失去意识的严善华,从堪称陡峭的阶梯上快步而下。   台阶太滑了,背上又背着个人,他走得异常艰辛,看得也是让人胆战心惊。   隔在镜头与纪晨风之间的车窗玻璃这时缓缓降下,阿瑶拉近了镜头。   我从没有见过纪晨风这样慌张,眼里甚至流露出几分无助。   “妈,别睡……求你了,别睡……”   严善华的脑袋软软垂在他肩上,没有丝毫回应。纪晨风焦急地呼唤着,忽然脚下一个不慎,失去了平衡。   “啊!”视频里的阿瑶忍不住叫出了声,镜头剧烈摇晃了一下,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纪晨风整个人歪斜着侧身摔向了台阶,千钧一发之际,还不忘用一只手护住身后的严善华。可这样一来,他全身的重量便都落在了那只去撑地的右手上。   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捶打了。这种感觉,以往只有在看恐怖电影的时候才有。气氛紧张的时候切入恐怖的音乐,心脏就会被吓到用力跳动。但这次的力度前所未有,像是用尽了全力,让我的心口泛起持久而绵密的钝痛。   视频还在继续。纪晨风摔坐在台阶上,维持着一个姿势,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擦!”视频里阿瑶骂了声,丢下单反下了车,画面的最后,定格在了纪晨风因疼痛而迅速没了血色的面容上。   原来他的手是这样伤的……   “万幸他只是滑了一下,不是踩空,不然这么一摔,不死也要残。”阿瑶后怕道,“虽然是监视他,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嘛是吧,就下车去帮了他一把。严善华被她儿子护得好好的,一点事没有,纪晨风自己那手倒是伤得挺重。后来救护车来了,我看着他们上了车就走了。”   我再次调出视频,按了播放键:“严善华怎么回事?不是吃药控制住了吗?”   对了下视频拍摄的时间,那天纪晨风打给我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是在救护车上。   那时候,他是想寻求我的帮助吧。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怀着期冀向我求助,我总是会好好帮他的。   然而,这次我却错过了他的电话。   手伤成那样,是怎么一个人处理好所有的事的?拇指描摹着屏幕里,纪晨风的身形。当时找不到我,为什么事后不告诉我呢?难道只是三次没有回应,就不想向我求助了吗?   “具体不知道,似乎是恶化了,并且……”阿瑶语带惋惜道,“她现在住在医院的姑息治疗科,应该是没几个月好活了。” 第44章 我不会再报复他了   严善华要死了吗?   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更早。原以为我会因为她的死讯感到解脱和愉悦,但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镇静的药物吃多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感到大快人心,也没有什么痛苦遗憾的情绪,只是……很平静。   阿瑶走后,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陷入到一种放空状态。   最近我自己发明了一种不错的调节情绪的办法,我将它称为“鸵鸟法”——不想看到太阳,把头埋进沙子里就好了。不想烦恼,那不去想烦恼的事就好了。   只思考生存有关的事,睡觉、吃饭、上厕所,像老旧的计算机一样,一次只执行一条指令。而那些短期内无法改变的难题,不要碰,不要想。只要将它们锁在记忆角落,强行遗忘,身体就会变得轻松很多。   “喵~”小白猫睡醒了,跳到我的身上,升了个懒腰,开始不停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脸。   不胜其烦下,我只得收回心神,将注意力投注到它的身上。   猫这种动物,好烦,比乌龟烦多了。   “你是不是想纪晨风了?”我摸着小猫的脑袋道,“再过两天,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吧。”   第六天时,我的银行卡收到了纪晨风打来的钱,不多不少,五十万。   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身,盯着那串刺目的数字满是不敢置信。   就算严善华命不久矣,不再需要钱治病,纪晨风把后头问我借的三十万原封不动还我,剩下的二十万又是谁给他的?他哪里来这么多钱?   而且他这是什么意思?把钱还给我,再也不欠我的了,是准备和我……从此两清吗?   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想不出答案,也无人可问。   怎么办?   怎么办……   牙齿咬住食指指关节,我需要做些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   每当脑海里出现一个无解的问题,齿间的力度就会加大。疼痛使大脑不再全力以赴地纠缠在纪晨风的问题上,让我得以稍稍冷静一些。   严善华要死了,纪晨风把钱还给了我,要跟我两清……他要跟我两清……   我停下脚步,仿佛自蒙昧的黑暗中抓住一缕微光,整个世界逐渐明亮起来。   等等,这不就是我要的吗?严善华死后,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纪晨风再也不是威胁,他和我两清不是正好吗?   我糊涂了。这才是附和我预期的发展不是吗?老天这是在帮我啊,我急什么?   想明白了,我将红肿的指关节自口腔中取出,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终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我的人生即将回归正轨,没有严善华,没有纪晨风,没有任何贫穷寒酸的事物。   我会成为真正的“太子”,执掌桑家的产业,从此风光霁月,无往不利。   还有这里……   我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显得有些凌乱的客厅,以及茶几上堆积的外卖盒。   无论再如何像,也成不了真的。这里不是“家”,不是我的家,只是如同许家和桑正白给予我的那般,虚幻的错觉。我会离开这里,把这个地方,连同与纪晨风的记忆一起丢弃。   好歹是生我的女人,再不愿承认,我身体里始终流着严善华的基因。而且她确实遵守了与我的承诺,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当年的真相。   现在她要死了,恩怨全消,不为情只为理,我也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的,就当……结清与她缘分了。   年初七,我好好将自己打理一番。刮了胡子,头上打了发蜡,一丝不苟地穿好衬衫、马甲,西装裤,最后套上毛呢大衣出了门。   严善华所在的医院离蝇城不远,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在医院门口买了束康乃馨,按着阿瑶给我的住院信息,经由保安指点,一路弯弯绕绕,最终在医院一个偏僻角落,发现了一座被花园包围的低矮建筑。   姑息治疗科,仰头望着头顶的标识牌,我踏步往走廊深处走去。   走廊的尽头那间,就是严善华的病房了。   屋里有两张床,但另一张覆着塑料膜,暂时并没有人睡。或许再过两天,严善华的床也会空出来,就像这张一样……   收回视线,我将手里的花随意地摆放在严善华床边的柜子上。原本正在昏睡的女人听到动静惊醒过来,在发现来人是我后,双眼大睁着,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她比上次见到时气色更差了。浑身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着,显得一双眼大得恐怖。   “小念……”她艰难地坐起身,双手摸索着向我伸过来,“我是在做梦吗?”   我看了眼她枯瘦的手掌,在背对着房门的陪护椅上坐下,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那么贵的药,吃了也没效果吗?”   严善华的双眼一点点黯淡下来,收回手,讪讪笑道:“药是好药,是我自己没有吃了。多活两年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我一怔:“你自己停药了?”   病房有些热,我脱下了手上戴着的手套。指关节紫红色的牙印触目惊心,我睨了眼,将皮手套盖在上头,略微做了点遮掩。   “我多活一天,就要多拖累晨风一天。”严善华盯着身前雪白的被子,犹如一具形容枯槁的木乃伊,“我知道给我看病的钱是他问你借的,他不说,我也知道的。他不想我死,想尽办法给我续命,到处带我看病,我是真的心疼他。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但怕他伤心,就答应他会好好治疗。他不知道,这是我的报应,我活该啊。”   真是讽刺,纪晨风那么想让她活着,她却只想死。   “你确实活该。”我说。   严善华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晨风,对不起桑夫人和桑先生……”她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地哭泣起来,“当年你爸爸重伤躺在医院,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醒过来。我受了惊,早产生下你,你刚出生时又小又虚弱,我整日整日哭,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被我们家撞上。”   “你投在我们家真的太可怜了啊,我们什么都不能给你。当时脑子就跟坏了一样,一直想这些事。看到桑家那么有钱,就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她忽然激动起来,一巴掌一巴掌地往自己脸上抽,“我害了你和晨风,我害了你和晨风!”   她虽病入膏肓,力气倒是不小,没一会儿面皮就红肿起来。   我蹙起眉,沉声道:“好了……”   在我面前发什么疯,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谁要听她种种不得已?   严善华抽打的动作一顿,倒是停了下来,但下一秒便挣扎着翻下床,跪到了我的面前。   “你干什么?”我有些慌乱地起身,带动陪护椅在地上脱出刺耳的响声。   “小念,当年把你和晨风互换,是我,是妈妈的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她抓住我的衣角,哽咽着道,“妈妈就要死了,所有的罪所有的恨都由我来承担。你不要怪晨风,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不由自主退后一步,被身后的椅子抵住了。   退无可退。明明只是一把寻常的椅子,踢开就好,我却好像退无可退了。   瞪着眼前的严善华,视线从她满是泪痕的脸,再到紧紧揪扯我衣摆的双手。   就像她说的,所有的罪所有的恨都由她承担,她死了,这些东西也由她带走,一切到她为止。   踏出这里后,就再也不要联系纪晨风了。把他从生命里剔除,这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不甘心呢?   只是点个头就可以和纪晨风再无瓜葛,脊椎却僵直着无法弯曲,舌头连着整个口腔都开始麻木。   因为没有体面的分手吗?   是了。怎么能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呢?好歹是我亲口承认的恋人,就算要结束,也该由我当面说清楚才对。   是我提的分手,是我不要他的。这点必须明确,决不能糊弄过去。   “你都要死了,还想着他呢。”一点点扯出自己的大衣衣摆,我将严善华从地上扶了起来,淡淡道,“放心吧,只要我能继承桑家的一切,我缠着他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对他……情根深种。”   严善华被我暂且安抚了下来,颤巍巍起身,问道:“……真的?”   我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一句,是我不会再缠着纪晨风,还是,我不是真的喜欢他?   算了,不重要。反正都一样。   我扶她到床上,替她理了理枯草般的头发,又抽了张纸巾,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真的。”我顿了顿,道,“我不会再报复他了。”   她放心下来,可能哭累了,消耗了为数不多的精力,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将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拖过陪护椅,在病房里又坐了快半个小时,才起身戴上手套往门外走去。   推开病房门,本该毫不在意地大步离去,却在眼角余光扫到门边倚靠的身影时,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几秒后,我才找回飘散的魂魄,怀着侥幸心理看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纪晨风。   他就像除夕那天一样,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静静靠着墙壁,直到我发现他,才抬眼看过来。   眼前划过模糊的黑影,我踉跄地退后了一步。如果说除夕那天,他看我的眼神是初秋的雨,虽有凉意但温情仍在,那如今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冰川上最坚固、最致命的那节冰锥,只剩下尖锐的冷。   所有侥幸在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全都不翼而飞。   他听到了。   刚刚我和严善华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我完了。 第45章 我露馅了   “你要解释什么?”   姑息治疗科的病院楼后头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冬季鸟雀罕至,显得格外寂静。纪晨风靠住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与我相对站立着,当中隔开一米左右的距离。   从病房门口走到这里,不过短短几百米,几分钟的路程,我却已经心头大乱,六神无主。   条件反射下脱口而出的“你听我解释”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经典名句,不要说解释,我连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境况都没搞明白。   午夜梦回,噩梦连连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想过当真相败露,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景象。一直在防严善华主动泄密,怕她突然哪天脑子不清醒就跑去找桑正白坦白,或者出于愧疚把一切告诉纪晨风。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两种情况。   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百密一疏,功亏一篑。明明已经快成功了,严善华死后,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动摇我、影响我。我马上就可以做回纸醉金迷的桑家大少爷,同纪晨风,同身体里肮脏低贱的基因彻底割裂。   一百步的路,千辛万苦走了九十九步,眼看要完美到达终点,却莫名其妙死在最后一步。   我实在是……不服。   “想不出,就不要想了。”   从一个个离奇鬼扯的备选解释中回神,纪晨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眼里没有期待,更不见失落,仿佛早就料到我的所有反应。会给我解释的机会,不过是想看我还能怎么演。   他不会相信我了。我对他撒过太多的谎,他的心里,我的信用已经清零了。   意识到这点时,我知道只是靠单薄的语言怕是难以取信他。后背冷汗涔涔,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再不做点什么,我就真的完了。   “我以为你起码是有一点真心的,想不到连这一点都是假的。难怪你一个大少爷会关注我这样的人,原来不是关注,只是在……看笑话。”纪晨风眼皮微微垂落,遮住其中情绪,“太可笑了。我的母亲,我的恋人,都是假的,全是谎言。”   短短几句话,他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疲惫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的旅人,彻底失去愤怒的力气,已经完全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我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他嘶哑着嗓音,略显茫然地质问我。每个字都化为尖锐的钉子,一个一个戳刺在我的神经上。   “你说我是假的。这也是假的吗?”   手指颤动着,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就放弃思考,全凭本能行事。扑上前,捧住纪晨风的脸,我强吻,不,那根本不能叫“吻”,我像个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唇,他的舌头,他的一切……   要是在这里吃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   口腔里渐渐弥漫开腥甜的气息,感觉到他的抗拒,我更紧地按住他的后颈,试图维系这一粗暴又野蛮的吻。   这不是个接吻的好时机,纪晨风也完全不想接受这样的吻。纠缠拒绝中,他的耐性被我一点点耗尽。这个吻让他作呕,疼痛更像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愤怒。   身体向后失去平衡,视线划过树冠与天空,下一秒脊背猛地一痛,我整个人便被纪晨风压在了地上。   他嘴角淌着血,喘着粗气怒视着我,用没有受伤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不要碰我!”他眼里满是厌恶的情绪,好像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只恼人的臭虫,除了吸食他的血液,让他痛苦、生病,再没有可以带给他的东西。   我对他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我爱你。”我望着他的双眼,异常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纪晨风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个瞬间被我的“魔语”所蛊惑,产生了短暂的动摇。但在下一秒,他又找回清醒,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做这些,你不觉得恶心吗?”   现在你才更像那个感到恶心的人吧?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暧昧地摩挲他脉搏处的肌肤,另一只手探向他的侧脸,拇指轻柔地触过颧骨。   “那些话都是骗严善华的,晨风,我是爱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为今之计,也只能一步步来了。先稳住他,巩固一下双方的关系。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吧。   鸵鸟做久了,好像就只会鸵鸟的思考方式了。只能想眼前的事,将来、明天,甚至走出这家医院后该怎么样,都不在我的思考范围。   “原谅你,然后呢?你能为了我放弃一切吗?”纪晨风问我,“不要桑家的财产,不要现在的事业,和我两个人,就这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你可以吗?”   脖子上的力道远没有到令我窒息的程度,可听了他的话,我仍然像被巨力扼住了咽喉般,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放弃一切?那我的人生算什么呢,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指尖触电一样地弹开,哪怕是想象,我都没法接受这样的惨败。   “你看,你不可以。”纪晨风像是早就猜到答案,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想要的太多了,桑念。贪婪的人,最后都会一无所有。”   所以,要让我一无所有是吗?   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不过是想要取代我成为桑家的大少爷吧?   手指蜷缩成拳,离开他温热的面庞,落到一旁积雪上。虽然戴着手套,寒意还是很快自指尖蔓延到整个胳膊。   “哈,”舒展四肢,我收起浓情蜜意的嘴脸,露出符合贪婪人设的丑恶面目,“你不贪婪,你高风亮节,那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吧。我要的不多,只拿自己应得的。”   唇边的血渍已经干涸,纪晨风闻言瞳孔一缩,微微收紧了手。   窒息感逐渐上涌,但又在完全卡住我的气道前,一点点松开了。   静了片刻,他道:“钱有那么重要吗?”   他的问题让我发笑。   我也真的笑起来,笑得身体都在颤动。   “如果钱不重要,为什么程涛的妈妈会抛下丈夫孩子跑路?如果钱不重要,你植入人工耳蜗靠的是什么?如果钱不重要,周及雨为什么离开你离开了蝇城?”   已经完全是臭虫都不如的眼神了啊,硬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看臭虫尸体的眼神吧,烂到家了。   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我只能强行挤出字句,使它们像砂纸一样粗糙地磨过声道。   “这世界最恶的就是穷,有钱不一定会幸福,但没钱一定会不幸。你长在蝇城,从小因为没钱吃过的苦还不够多吗?你现在问我:‘钱有那么重要吗’,你自己不知道它重不重要吗?”反正也不会再好好说话了,干脆就把自己的想法嘶吼了出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我有什么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错。   听完我的回答,纪晨风没有任何反驳我和我争吵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注视我良久,随后慢慢直起身,扼住我脖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身上的压制感消失了,他站了起来。   我愣了愣,摸着喉咙支起手肘,仰头望向他。   “怎么,被我说服了吗?”喉咙里再次传来腥甜的味道,声道似乎被割碎了。   他看也不看我,用拇指抹了下唇角,抹去最后一点我残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我想我们可能没有必要再交流下去。”   什么啊,话说一半就走是什么意思?不骂我吗?不反驳我吗?大少爷不想跟我这样的臭虫计较了,懒得再和我产生任何交集了是吗?   该死,为什么要无视我?用你的手掐断我的脖子,用你的牙齿咬烂我的皮肉,把我打到连思考此时此刻的能力都没有啊。   回来,不许走!   你给我回来!   眼看纪晨风就要转身,我努力撑坐起来,想方设法地留住他。   “你刚刚不是问我跟不喜欢的人接吻会不会恶心吗?”可能是刚刚地上躺太久,感到冰冷的触感一点点渗透外套,侵袭我整个身体,让我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舌头都僵硬起来,“当然恶心啊。每次和你上床,都觉得恶心得要死。你的吻,你的触碰,你的所有所有,都让我恶心。”   纪晨风冷漠疏远的表情终于覆上了疼痛的颜色,离去的脚步也有所暂缓。   神奇的,看到他不再无动于衷,支离破碎的神经就可以得到安抚,心里的大洞也停止了无休止的扩张。   他的痛苦,仿佛是我的止痛剂。   “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的,最搞笑的是你还把我当什么天使……”我肆意嘲笑着他的轻信,“你不仅耳朵不好,眼睛也不怎么样。”   心底有个声音让我不要再激怒他了,事情不该这样发展,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可是嘴巴停不下来,就像失控的车辆一样,没了刹车,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横冲直撞,把别人撞得七零八落,也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你说得对。”纪晨风终于看向我,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确实,识人不清。所以别再靠近我了,桑念。回去做你的大少爷吧,我惹不起你。”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花园里的小径,朝病院楼而去。   我想留住他,可他只是走得更决绝了。   眼睛被白雪刺得生疼,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便在远处树木间消失无踪。   我咬了咬牙,刚想起身追过去,脚一滑,整个人便向前摔在了湿滑泥泞的地面上。膝盖重重磕在碎石子上,腿、胃、心脏、连头皮都疼痛起来,我一时眼前都冒起星光。   好痛……   双手撑在雪地上,我大口呼吸着,试图缓解这种痛苦,却无济于事。   身体上的不适令情绪愈加失控,我暴怒地一拳捶在地上,发泄着自己的烦躁。   在地上缓了好半天,我踉跄着站立起来,裤子膝盖的位置湿了一块,呈现更深的颜色。我没有去管它,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一瘸一拐往停车场方向走去。那是,与纪晨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回到租屋,身体在这半个小时的车程里每一秒都在变得比上一秒更冰冷,感觉随便吐一口唾沫,都能吐出冰渣子的程度。   哪怕身处温暖的室内,仍没有办法让身体暖和起来。我无法忍受,脱光衣服冲进了浴室。   膝盖上严重的擦伤在水流的冲刷下血色褪尽,伤口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白。虽然也痛,但不是不可以忍受。   以为洗完热水澡会有用,可等走出浴室,身体没一会儿还是开始变冷。将地暖的温度调到了在夏天都会觉得炎热的三十度,温度却迟迟上不来。   怎么回事?租给我的是垃圾货色吗,为什么这么冷?是要冻死我吗?   烦躁地翻箱倒柜着寻找所有能让自己好受的物品,结果在衣柜里找到了纪晨风的围巾。   烫手一样地丢了回去,牢牢关上衣柜门,我逃也似地离开卧室,最后在橱柜的最深处找到了两瓶威士忌。   得救了。   见到它们的瞬间,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喟叹。   打开威士忌,对着瓶口仰头灌下腥辣的酒液。模糊的醉意很快浮现,整个人都像漂浮在云层间。   身体暖和起来,膝盖上的疼痛也变得麻木,可奇怪的是,那种连心脏都要绞碎的剧痛反而更明显了。   痛到身体都控制不住地佝偻,脊梁就像卷尺一样,恨不得整个蜷成一团。   双手按住胸口的位置,我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弯折起身体,简直要屈服在这山洪海啸般的剧痛之下。   我认输了。   停止吧,停下来吧,我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向谁认输,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祷。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怜悯之心,对我的催折毫无停歇的迹象。   只要一想到纪晨风,整颗大脑都在尖叫,声波穿透骨骼,震碎了内脏,仿佛一张开口,就可以把整颗心都呕出来。   然而真当我冲进厕所,呕出来的只是酸苦的胃液和烈酒而已。   我是生病了吗?   大吐特吐了一番,我按下抽水键,脱力地坐在马桶盖上。   小黄猫蹭着门框走进来,对着我意义不明地叫了一声,绕着我的脚来回走着“8”字。   真不会看人脸色啊……   在它再次蹭上来前,我收回脚,它一下子翻倒下来,干脆就此躺在地上,朝我露出了圆鼓鼓的肚皮。   俯下身,挠了挠它的肚子,看着它悠闲自在的模样,我竟然生出些嫉妒。   “以后,你们就只有我了。”   小猫看着我,突然叫了一声,就像在询问我原因。   “因为……我露馅了。”我直起身,盯着指关节上发紫的牙印道,“说着变成什么样都喜欢,其实只喜欢我伪装的光鲜,一旦发现我的内里是团霉烂发臭的棉花,他就不要我了。” 第46章 这反击力度可不行啊   牵住铡刀的绳子已经断裂,从纪晨风得知真相的那刻起,我离“死期”便越来越近了。   没有再去公司,也没有联系任何人。成天窝在租屋里,拉上厚厚的窗帘,看电影,发呆,喝酒,睡觉。   脏衣服随处乱丢,没有臭就继续穿。垃圾桶塞满外卖盒,桌上、茶几上也不能幸免。有时候会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吃过东西,一查外卖订单,上一顿已经是二十四小时前了。   唐必安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每次我都以为他是来宣判我死刑的,结果每次都不是。   我突然称病在家,一个月不去公司,底下员工早就议论纷纷。而桑正白那里,唐必安说他一直有帮我打着掩护,就连唐照月都只当我生了病,需要在家办公。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那些文件全是唐必安登入系统帮我批复的。   外界平静地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但那怎么可能?   我不明白,纪晨风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去跟桑正白父子相认?为什么一个月了,我还没被扒去龙袍,丢出桑家?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头顶这把铡刀下落的速度太慢了,慢到超出我的想象,甚至让我有种想要跑去质问纪晨风到底什么意思的冲动。不过出于自尊心的考虑,这些也只是想想,不可能真的付诸实践。   他想要折磨我就折磨我好了,闹得那么难看,他会怎么对我都已经不足为奇了。   急促的门铃声将我从昏沉的睡意中唤醒,我下意识起身,一个天旋地转,人就滚到了沙发下头。   空了的酒瓶被我带到地上,没碎,骨碌碌滚到了茶几下面。头很痛,身体很沉,不知是宿醉的原因,还是安眠药的关系。   挣扎着从地上站立起来,缓过眼前的黑影后,我摇晃着朝门口走去。   “少爷,你可算开门了,我按半天了。哇,什么味儿啊?”他往门里嗅了嗅气味,紧接着捂住了鼻子,“少爷你多久没倒垃圾了?”   多久?不记得了。我连现在的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记得这种东西?   “你来干什么?”抹了抹脸,我没有招呼他,转身兀自进了屋。   茶几上还有小半瓶威士忌,立在一众白色外卖盒间,鹤立鸡群一样醒目。忘了是几时开的了,昨天,或者前天?本来就是酒精饮品,放久了应该也能喝吧。   “桑先生叫你去一趟,他要见你。”   酒瓶悬在半空,我回头看他一眼,问:“他就说要见我?”   唐必安环顾屋里堆积如山的垃圾,露出了无从下脚的表情,进来了就只是站在门厅那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方。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妈让我来接你的。听她的语气,好像是挺重要的事。”他板起脸,学着唐照月的口吻将话复述了遍,“你去将桑念找来,越快越好,桑先生要见他。”   哦,纪晨风等了一个月,终于折磨够了我,决定要动手了吗?   仰头喝下瓶子里的酒,随手将空瓶丢回茶几上,抹去唇边溢出的酒液,我对唐必安道:“知道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洗个澡,换身衣服。”   死刑犯行刑前还有口饱饭吃,铡刀既已落下,我怎么样也不能一身邋遢地结束“桑念”的一生吧。   抹去镜子上的雾气,注视着镜中苍白萎靡的自己,我僵硬地牵起了唇角,镜中的倒影马上跟着露出了一个勉强又怪异的微笑。   好丑。一旦放松双颊两边的肌肉,唇角就会耷拉下来,成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这样怎么行呢?这样的脸,谁都能看出来我变成落汤狗了啊。   调整角度,不断尝试,直到模拟出最让人满意,也是最像我以前的笑容,我才停止这种行为。   头发一个月没打理,有点长了,涂了发蜡,稍稍整了下造型,看起来精神不少。   穿衣服时,觉得尺码大了,但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这件衣服的问题,到穿上裤子觉得也有点松,突然意识到不是衣服大了,而是我瘦了。   只是一个月,腰竟然瘦到连裤子都要挂不住了……   准备好了走出浴室,发现屋里各处的垃圾不见了踪影,洗衣机与烘干机忙碌地运转着,连两只猫的猫砂盆都好像被清理过了。   “少爷你好啦。”唐必安正在给猫碗添粮,抬头见我整装待发,放下袋子便跑了过来。   “走吧。”说着,我转身先一步往门口走去。   三月的虹市仍旧有些冷意,但积雪已经消融,光秃秃的树梢也逐渐爆出嫩芽。   春天来了。   一个月没出门,我望着车窗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总觉得昨天还是冬天呢。   车上,唐必安时不时地往我这里偷瞄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少爷……”在等一个红灯时,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你是不是和顾小姐吵架了?你从前超级不能忍受脏的、旧的东西,能看到的地方都要一尘不染,穿过一次的西装就要送洗,吃东西也挑剔得要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不像生病,倒像是失恋。”   “我和顾颖是假的。”   唐必安“哦”了声,飞快转头看我:“啊?假的?可是你们订婚了啊?”   “假的。”我划出重点,又说了一遍。   唐必安沉默了,绿灯亮起,车辆继续行进。   过了有两分钟,他突然道:“其实我早就有些怀疑了。顾小姐很好,但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从搬出公寓住到酒店开始,我就觉得你应该是恋爱了,搬出去住,是不想让别人打扰到你们。后来你又换了住处,是离公司好远,离蝇城很近的地方。我猜那个女孩儿一定家境不太好,你怕先生不同意,所以只好把她藏起来。后来你决定订婚,我以为你和‘灰姑娘’结束了……”   “除夕那天,你让我把你送去蝇城。天上下着雪,你从长长的台阶上面走下来时,我知道,这才是结束。你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比跟任何一个前女友分手都要伤心。我都怕你下一秒就哭出来。”   我很伤心?   我回头看向唐必安,蹙眉否认道:“你没有伤心,也没有哭,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唐必安拿我没办法一样地摇了摇头,毫不畏惧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知道啦知道啦,你没伤心也没哭,是我眼瞎,我不好。”   到达正宜集团大楼前,我正要下车,唐必安叫住我,问用不用等会儿送我回去。   上去前我是桑家大少爷,下来后,我可能就是贫民窟的穷小子了,这车我怕是无福消受。   摇了摇头,我告诉他不用了,只管开走就好。看着他年轻稚嫩,还带着些孩子气的脸庞,想着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了,我叹了口气道:“你小子以后多长点心眼,多跟你妈学学,别老是傻不拉几的被人欺负都不知道还手,知道吗?”   唐必安闻言脸上显出迷惑的神情,但转眼间又被灿烂的笑容取代:“不要紧,我有哥哥嘛。我被欺负了,我哥会帮我找回来。”   唐必安父母在他八岁时就离婚了,之后他就没再见过爸爸,连姓都改做母姓。唐照月至今未嫁,一心扑在事业上,就算生也是弟弟,他哪里来的哥哥?   或许是哪个孔武有力的表哥吧,他家亲戚我又不可能全认识。这样想着,我开门下了车。   “走了啊,哥!”才走没两步,身后传来唐必安的声音。   我诧异地睁大眼,有些意外地回头,只来得及看到冉冉升起的车窗玻璃,以及缓慢驶离的SUV。   因为懒得跟别人介绍他的身份,无论是助理、司机还是奴仆,好像对,又好像差点意思,所以总是告诉别人他是我弟弟,这样一来对方也不会多问。想不到随口戏言,他竟然当真了。   自己被欺负了就自己找回来啊,又不是真的兄弟,怎么可能每次都帮他出头?况且,只是把他当做狗而已,狗被打了,做主人的当然要加倍讨回来,自己乱加什么戏。   在黑暗的环境待太久,春日的阳光刺着我的眼睛,让我止不住地泛起酸胀。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酸胀褪去,我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肌肉让自己的外在瞧着无懈可击,随即大步迈进了正宜集团气派的大门。   纪晨风、桑正白、许汐,分别坐在办公室内的三个方位,我一进门,几人便齐齐看向了我。   这是要三堂会审啊。   三道视线中,桑正白严肃,许汐忧心,纪晨风最为轻描淡写,端着茶杯瞥了我一眼后,很快收回了视线。   一个月没见,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身黑衣,冷峻依旧,看起来吃好睡好,似乎已经把我这恶心人的玩意儿忘精光了。   “下午好。”没有找位置坐下,挺直脊背,双手插在裤兜里,我站在他们面前,决定就以这样的姿态遭受“审判。”   “桑念,这次找你来,是因为有件事需要知会你。”桑正白双手交握,置于办公桌上,沉沉开口道,“这位纪先生今天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他养母严女士的遗书。信里说,你是她的儿子,纪先生才是我的儿子,当年凭借在我们家做保姆的便利,她交换了你们。”   他用词十分谨慎:“虽然听上去非常荒唐,但严女士二十多年前确实照顾过你。为了让这位纪先生信服,也让事情真相能够水落石出,我想安排一场亲子鉴定。鉴定我和纪先生的血缘关系,还有你和我的血缘关系。”   我微微一愣。严善华死了?死前还留下遗书,将当年的事公之于众,为纪晨风正名?   以纪晨风的性格来看,严善华纵然骗了他二十多年,但到底是养他长大的母亲,又到了生命最后的阶段,他绝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知道真相的事实,更不会为此冷落对方。这一个月,他只会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陪在严善华身旁,照顾她,看护她,送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严善华必定到死也不敢告诉纪晨风真相,不然不会只敢以这种方式还他公道。   所以,那个女人一边求着我的原谅,一边还是做了选择。   她选择了纪晨风,再一次地……放弃了我。   没有愤怒,反而很想笑,疯狂地大笑。   “小念你不要多想,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家的孩子。”见我不说话,可能是怕我生气,许汐急急出声安抚。   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对亲子鉴定的事发表意见,我转脸冲纪晨风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等了一个月,是为了折磨我。”   纪晨风闻言从茶杯中抬眼,与我对视片刻,清晰有力地吐出四个字:“你想多了。”   我一哂,无力反驳。   听到严善华的死讯我就知道了。他不揭穿我,不是为了折磨我,更不是对我还有什么爱情。单纯地,他只是顾及严善华的感受,不想在她死前多生事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周及雨说过,当纪晨风知道自己努力攥紧的不过一轮水中的幻月,就再也不会有留恋。当时还颇为不屑,原来是真的。   这些日子,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用做亲子鉴定了。”我大方向桑正白承认,“我不是你的儿子,纪晨风才是。”   桑正白像是十分意外,露出不解的眼神:“你知道?”   纪晨风来送信,不会真的光送信,其它一样都没说吧?   这反击力度可不行啊。对敌人,怎么能这么心慈手软?   “三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一直设法隐瞒真相,不仅用钱财贿赂了严善华,还用身体勾引了纪晨风。”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三人的表情皆是一变。   我露出得意的笑,继续道:“爸爸,你的两个儿子,都是同性恋呢。”   头就算断了,也要断的有价值,起码要在最后一刻,恶心更多的人。 第47章 眼泪是最无用的   我不痛快,其他人也别想痛快。管它是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付出所有只是咬掉对方的一块肉,这块肉带来的疼痛与伤疤便足以让我心中充满喜悦。   “还有顾颖。我们两个根本没有在一起,耍你们的而已。无论我是不是你的儿子,都不会跟她结婚。订婚是假的,儿子也是假的……”我笑着问桑正白,“爸爸,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完全不是,这种感觉挺不好受吧?”   桑正白面色铁青,撑着桌子一下子站了起来:“桑念!”   “如果你当年对儿子上点心,怎么可能被保姆换了都不知道?口口声声说做大公司是妈妈的愿望,那真的是她的愿望吗?”   耳边有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像是有人慌忙间放下了茶杯。   “桑念,别说了……”   “那只是你的愿望,别自我感动了!”纪晨风的声音与我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我没有管他,自顾自发泄着压抑多年的情绪,“她要是知道你弄丢了她用命换来的儿子,你就算把公司做到世界第一,她都不会原谅唔……”   “滚,滚出去!”桑正白呵斥着,抄起桌上的金属笔筒扔向我。   没有躲,只是偏了下头,笔筒里的笔四散于地,坚硬的突角正中我的眼尾。痛楚让我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只是几秒,掌心便传来湿滑的触感,鲜红的液体缓缓滴落,在白色的衬衫领口绽开点点血色。   “姐夫!”   “桑先生!”   许汐与纪晨风双双冲了过来,一个向我,一个向桑正白。   许汐脱下自己价值不菲的披肩,想要给我按压止血,被我挡开了。   “这是你第二次打我,来啊,再砸啊,把我砸死算了。”我放下手,任鲜血成串滴落,态度并没有因为这一击有所收敛。   桑正白当真还想砸,纪晨风按下他手里的纸镇,扭头怒视着我,吼道:“够了,出去!”   身体僵硬了一瞬,桑正白的笔筒都没让我害怕,纪晨风的怒吼却叫我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下。可等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这样可悲的情绪,对纪晨风这个始作俑者的恼恨在这一刻超过了任何人。   现在嫌我说太多了?当初是谁他妈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在我身上下不来的?   分明已经加快了呼吸的频率,氧气却好像断供一样,没有多少输送到大脑。眼前出现了模糊的花斑,我扶着额,站立不稳地摇晃了下,被许汐惊呼着扶住了。   “大家都先冷静冷静,桑念,我们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好不好?”许汐哄着我,将我不断往门外拖。   我本来就头晕,被她一扯,整个人只能顺着她的力道走。   短短一段路,我一直看着纪晨风,他同样看着我。直到我被拖出办公室,他的视线才从我身上移开,而我还在看着他。办公室大门缓缓阖上,他回头与桑正白说了什么,距离太远,我无法听清。没多会儿,木门彻底合拢,我看不到他了,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走吧,我送你去医院。”许汐将自己的披肩披在我的头上,替我挡去旁人探究的目光。   视野的一半变成了黑色的羊绒织物,我捏住披肩一角,按在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处,冲她低低道了谢。   “不用了,我自己去。”一秒都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快步走向了电梯口。   “小念!”   正好碰到有台空电梯要下去,我跨进轿厢,快速按下了关门键。   许汐没有追进来,她停在电梯外,红着眼眶,欲言又止,满含复杂地又叫了我一声。   “小念……”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现在还没来得及想得太细,仍把我当“桑念”,当许婉怡的孩子。可当她冷静下来复盘这整件事,就会毫无障碍地推出我是多卑劣、多无耻的一个人。   与其事后面对她的嫌恶,不如就在这里说再见。   垂下眼,任电梯门一点点合拢,我始终没有回应她。   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看过眼角的伤口后,说要缝四针。   “你这个好险,差一点就砸到眼睛了。”中年医生边给我缝针边替我后怕着,道,“皮肉伤没什么,砸到眼睛就麻烦了。”   “砸死最好。”我说。   医生看了我一眼,问:“女朋友打的?”   “不是。女朋友的爸打的。”   “怎么,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啊?”   扯扯嘴角,我道:“可能是觉得我玷污了他的心肝宝贝吧。”   医生轻轻摇了摇头,道:“嗨,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凑这热闹干啥。小伙子你这么帅,又年轻,是优质潜力股啊,看不上你说明他们没眼光,别气馁哈。”说完剪断缝线,示意我可以走了。   桑正白第一次打我,是在三年前。   我由于将施皓一酒瓶砸成重伤,同郑解元一道被关进了警局。桑正白连夜处理这件事,第二天清晨终于把我捞出来,从见到我开始脸就耷拉着,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就这样到了家,我跟在他后面进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骤然转身的他重重一巴掌扇在脸上。   “啪!”   这一巴掌用了他的全力,打得我耳朵嗡鸣,连牙槽骨都隐隐作痛。   “你真他妈给我丢人。”他食指指着我,怒骂道,“我桑正白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对得起你妈吗?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的?是你妈用命换的!我这辈子对你唯一的期许就是能帮我一起壮大正宜,可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啊?桑念,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我是什么样子?   我努力读书,努力取悦他,努力为接掌正宜做准备,这么多年从无错处。而现在,不过是打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狗杂种,我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吗?   我做对了,他从来没为我感到骄傲过。如今我做错了,他倒是失望起来。   “对不起,爸爸。”   但因为那会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不过是只低贱的“狸猫”,我并不敢吐露心声,与他正面起冲突。   我承认错误,承认他所有的指控,并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之后,便开始了“看心理医生”和“换心理医生”这样一个不断循环重复的过程。   我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心理问题,或许是有点失眠焦虑,可远远不到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程度,所以总是不配合。   周及雨应该是我看得最积极的心理医生了。然而到头来,这位不仅没帮我戒烟戒酒,甚至没帮我留住纪晨风……   伤口在半夜的时候忽然疼起来,我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去够茶几上的威士忌酒瓶和止痛药。   抠出一粒胶囊随酒吞服,我躺回沙发,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却迟迟无法顺利入睡。   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桑正白,梦到三年前在警局的那一夜,还梦到了……严善华。   梦到她牵着我的手走在那座长长的楼梯上,快到家时,翻出包里的糖果给我,说是雇主家的小少爷送的。   “小少爷听说你爱吃糖,特地让我带给你的。这可是进口糖,你下次见到人家要记得谢谢他知道吗?”   “他肯定是把自己不要吃的糖送给我吃了。”我冷哼着,没有伸手的意思。   “你这样说我就不给你了,我自己吃。”她说着就要把糖塞回包里,被我眼疾手快地夺了下来。   “给我了就是我的了。”我飞快剥掉糖纸,将晶莹剔透的水果糖塞进口中,刹那间甜蜜的滋味弥漫开来。我眯了眯眼,重新牵住严善华的手,欢快地哼起了歌。   “小念其实也很喜欢小少爷吧?”   “才不喜欢!”   “可是小少爷很喜欢你啊。”   小手牵住更大的手,因为心情非常好,忍不住前后晃起来。   “那他就喜欢好啦,谁稀罕。”   严善华无奈地笑起来:“你啊……”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望向她,可她背着夕阳,我无论怎么睁大眼,都没办法在阴影里看清她的脸。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甚至……没有和她走完那段楼梯。   我以为我会对严善华的死无动于衷。死了就死了,和死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我错了。   她死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她死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可以爱我的人。   胳膊搭在额头上,我对着黑暗喃喃自语道:“纪晨风才不会这么好心给我糖吃。他当了少爷,哪里还会记得我?”   本已经不再疼痛的伤口忽地升起锐痛,伴随温热的液体滑落面颊。   我困惑地爬起身。   伤口裂了?   没有开灯,我摸黑进了洗手间。当按下镜子旁的开关,头顶白炽灯亮起的一瞬间,我看到的不是伤口流血,模样可怖的一张脸,而是……满是痛苦、狼狈、失意,不住流泪的面孔。   怔了几秒我才确定,镜子里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摸到一手湿意。   不是血。是眼泪。   我哭了。我他妈……竟然哭了?为了谁,严善华和纪晨风吗?去他们的,我就算流干身上的血都不会为他们掉一滴眼泪。   我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白布满血丝,眼角肿着,下眼眶透出一条浅淡的红线。只是这样睁着双眼,眼泪就像失去堤坝的河水一样,不住地溢出来。   整个看起来凄惨到了极点,也可怜到了极点。   我怎么可以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怎么可以露出这样一幅被彻底击溃,脆弱到只能躲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表情??   急忙抓过一旁的毛巾,我粗鲁地擦去脸上所有可疑的水迹,完全不顾眼角的伤口。   紧盯着镜子,我不住后退:“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滚啊!!”   将毛巾重重丢向镜子,我怒气冲冲进到卧室,翻出所剩不多的安眠药,将它们全都倒进了掌心。   是那个梦的错。   我深信,我的软弱,我的失态,全是源于那个不切实际的梦境。而只要睡得够沉,沉到失去意识,就不会再梦到那些可笑的东西。   回到客厅,我将所有药片丢进嘴里,就着酒瓶里的酒咽了下去。   我没有伤心,也没有哭。那只是梦境的延伸,我的错觉。   只要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这样想着,我在沙发上躺好,没多久,迅猛的困意上涌,眼皮逐渐耷下,我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眼泪是最无用的。它既不能成为我的武器,也无法成为我的盾牌。我不需要它。 第48章 我才是被捕获的那一方   纪晨风的大学校门外,有一条生机勃勃的商业街。由于面向的都是学生,多是经营服装、餐饮一类的店铺。   其中有家西餐厅,食物糟糕,咖啡难喝,服务也不怎么样,可就因为它开在正对大门的位置,靠窗的座位能很好地观察到马路对面的行人,所以经常得我光顾。   纪晨风的行程十分固定,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放学,什么时候去打工,都有自己严格的一套时间安排。不能说百分百分毫不差,但前后不会相差超过五分钟。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洒在身上,给冬日午后增加一份灼热的暖意,放下咖啡杯,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两点了,纪晨风应该快出来了。   两点零二分,校门内走出一道亮眼的身影。利落的纯黑短发,俊美的五官,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哪怕只是穿着普普通通的地摊货,也是会让路人看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的存在。   迅速用手机买完单,戴上黑色口罩,我穿上大衣,推开店门,遥遥跟在了纪晨风身后。他完全没有发现我的跟踪,背着背包,一路快步往地铁站方向而去。   咖啡店的打工两点半开始,从学校坐地铁过去需要十五分钟,因此他每次都要赶两点零五分的地铁。如果错过了,虽然不至于迟到,但瘦猴精店长话会很多。   跟着纪晨风下到地铁站,他刷交通卡直接进去了,我却还要到一旁用手机笨拙地支付购票。等买完回过身时,四周早就没了对方的踪影。   刷了票急急进站,还好车没开,不过站台已经没有在等车的人,车门上方闪着灯,发出警报,预示着它快要关门发车了。   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完全是慌里慌张地冲进了车厢。车门擦着脚后跟关闭,我扶着吊环急促喘息,在轻微摇晃的车厢中,举目四望,想要找到纪晨风的所在。   这个时间点,车厢里人不算多,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尽管每个座位都坐了人,但不到拥挤的程度,没一会儿我就找到了他。   与我隔了一扇门,纪晨风靠在另一边的车门旁,手里展开本厚重的书籍,只是路上这十几分钟都不舍得浪费,专心汲取着里面的知识。   距离人工耳蜗植入手术过去两个月了,回学校继续学业也要一个多月,他看起来适应得挺好。   找了个斜对面的位置,我靠着座椅旁的透明挡板,明目张胆地向不远处的纪晨风投去视线。   为了手术剃掉的头发长得很快,黑色的线圈贴住头皮,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太出,耳廓上的语言处理器倒是有些显眼,不过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把它当做蓝牙耳机吧。   纪晨风看书看得太投入,我又看纪晨风看得太投入,导致到站了都没反应。直到车门快关上了,纪晨风猛然抬头,发现已经到了,赶忙合上书迈开长腿朝外头跑去。   我看他下了车,本也准备走了,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到了掉在车厢正中的人工耳蜗。   车门合上的瞬间,我刚好走到了人工耳蜗掉落的地点。小心将其拾起,我抬头朝车厢外看去,纪晨风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丢了东西,毫无所觉地沿着向上的楼梯离开了站台。   太习惯无声的世界,哪怕如今听到了声音,但因为时间尚短,如果突然回到听不到的状态,并不会在短时间内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之前查人工耳蜗的相关信息时,经常会看到丢失耳蜗的新闻。以为纪晨风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毕竟是好不容易重新拥有的听力,结果才两个月就弄丢了。   虽说补个体外机花不了几个钱,可那样严善华不是又要跑来跟我借钱了吗?没完没了的找我要钱,就算是小钱也会很不爽。   盯着掌心中的人工耳蜗,我攥紧手指,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好歹是用别人钱买的贵重物品,倒是给我珍惜一点啊。   又坐了一站下车,到对面站台换乘反方向的地铁再坐回去。犹豫着要用怎样的方式将人工耳蜗还给纪晨风,结果才出站台,就与纪晨风迎面撞上了。   脚步突兀地僵在原地,我完全被这猝不及防的正面相逢惊吓到了。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呼吸都要凝滞。下一秒,纪晨风与我擦身而过,没有注意到我,也未作停留。他匆匆地掠起一道微风,向着我身后的服务台跑了过去。   失序的心跳随着他的远离逐渐恢复正常,我摸着心口的位置,暗暗骂了句脏话。   “您好,有什么能帮您吗?”   “我的人工耳蜗可能掉在了车厢里,我想知道是否有人捡到了它,我坐的是两点二十分钟到站的那班地铁……”   回头看去,纪晨风已经与服务台工作人员交涉上了。   “人工耳蜗?这个东西长什么样的,有照片吗?您别着急,我打电话问下总控室有没有人捡到。”工作人员看起来并不知道人工耳蜗是什么。   纪晨风蹙着眉,努力分辨对方的口型,半晌后宣告失败:“抱歉,我现在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可以……尽量说得慢一点吗?”   “照片,照片有吗?”工作人员确实说得更慢了,但音量也更大了,来往行人都被声音吸引,朝他们所在位置投去好奇的目光。   “照片?”纪晨风终于分辨出关键词,掏出手机,翻找了片刻,拿给对方看。   “哦哦,就是助听器啊。”工作人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接着拿起了一旁的座机,开始与总控室通话,询问有没有人捡到一只黑色的助听器。   纪晨风焦灼地等在一边,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工作人员的嘴型。在看到对方和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明确没有人捡到他的人工耳蜗后,整个人就跟只一觉醒来发现被浮冰带出几百海里,彻底迷失在茫茫大海的北极熊——茫然又沮丧。   什么助听器,倒是告诉他那东西值五位数让他帮你调监控啊。   原地欣赏了会儿纪晨风有趣的表情,我环顾周围,看到扶梯前正好有个保洁员在拖地,上前将手里的人工耳蜗交给了对方。   我指了指纪晨风的方向:“应该是那边那个人掉的,麻烦还给他。”由于怕被纪晨风注意到,说完便加快脚步离开了地铁站。   这件事没多久我就雇佣了阿瑶。坐在她凌乱的办公室内,向她陈述自己的要求,短短十分钟就列了整整一张A4纸。   “还有吗?”女孩儿笑容都有些勉强,如果不是我出价确实高,她或许就要把我从屋里丢出去了。   想了想,也没有什么要补充了,想说就这些吧,开口时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小心纪晨风的人工耳蜗,掉了就帮他捡起来。”   阿瑶一愣:“是耳朵上那个吗?”她认认真真记笔记,“很贵哦?”   “还好,六七万吧。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麻烦。”   麻烦别人就算了,麻烦到我不行。   “六七万叫还好哦,大佬你真壕。”阿瑶连连咋舌。   从那以后,掌握纪晨风的行踪变得更方便了。每个星期都会看他去了哪里,和谁见过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看他,开着车,远远停在校门口,咖啡店前,或者大排档附近。为了不让他起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车开。   周及雨说过,人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都可以形成反射机制。狗被巴甫洛夫训练成了只要听到铃声,看到红灯亮起就会疯狂分泌唾液的模样,是因为每次只要一喂食,研究人员就会让它听到铃声,看到红灯亮起。   那如果一个人只要心情不好就去见另一个人,见到对方,便会为对方最平常的模样感到快乐,心情变好,久而久之,难道不会形成条件反射吗?难道不会变得一见到那个人……就心生欢喜,遗忘所有不快吗?   应该讨厌的,可就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像沉迷酒精与烟草一样,沉迷着纪晨风。   潜意识也知道这样不对,需要尽快戒除这个隐患,行动上却总是事与愿违。   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对方,现在看来全部荒唐又可笑。   因为怕他知道真相,所以要用情感控制他?因为无法接受半途而废,所以接受了亲吻,抚慰,和更多的身体接触?还有什么要把他变成菟丝子,养成废物囚禁在身边……   “制造一场交通意外,把他撞成植物人不是更方便吗?你看看你现在,简直吃力不讨好。”丢开一盏走马灯,扇着黑色翅膀的桑念来到我面前。   我垂下眼,半天才想出一个理由:“那样……就不能羞辱他了。”   “哈。”黑翅膀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绕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承认吧,你喜欢他。你喜欢他的吻,喜欢他的触碰,喜欢他在床上一遍遍叫你的名字。”   “你喜欢……不,你对这种充满独占性与被需求的亲密关系上瘾。他满足了你对家的所有幻想——温暖,干净,热腾腾的食物,还有优质的性。”   “不是他做的食物就难以下咽,没有他的抚摸就无法宣泄,连洗澡都换成了和他一样的香皂,你竟然还觉得是你在捕获他?”   我迟缓地抬头,从对方言语中得出惊人的事实。   “……那么,我才是被捕获的那一方?”   黑翅膀的桑念飞到我的头顶,斜卧在半空中,要笑不笑道:“在你为失去他感到心碎的时候,你就该意识到了。”   原来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就是心碎吗?我还以为是心脏出了毛病……   “可是他已经不喜欢我了,就算意识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望向一盏盏悬浮在半空的走马灯,我低低道,“回不去了。”   “不晚,还有救。”黑翅膀说着打了个响指,“还是可以回去的。”   还没明白他说的“回去”是回哪里,随着这一响指,走马灯迅速倒转,整个空间开始扭曲变形,耳边响起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嘈杂音符。   急切的呼喊,仪器的鸣叫,以及女人的哭泣……   猛地睁开眼,喉咙疼痛不已,异物感强烈。我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想要起身扯掉嘴里的东西。   护士赶紧过来按住了我乱动的双手,不知向谁说了句:“告诉家属,病人醒了。” 第49章 这个男人是谁?   再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挂着点滴,床头摆着心跳监测仪,只是稍稍滚动喉头,喉咙深处就传来剧烈的撕裂感。   身体有种轻飘飘的疲惫感,和我每次吃药吃多了,睡不着又醒不过来的感觉很像。   想摸摸喉咙到底怎么了,才一动,身旁仪器发出刺耳的嗡鸣,一道带着香风的身影猛地扑过来,按住了我的手。   “别动别动,要回血了。是不是觉得冷?我给你调慢点。”许汐握了握我的手,调慢了输液的速度。   “我怎么了?”我忍着痛开口,声音粗哑难闻,仿佛整个声带都经历了一场惨烈的交通事故。   许汐侧身坐到床边,一双眼微微红肿着,眼里泪光闪烁。   “你还问我怎么了?”她摸了摸我的面颊,一颗晶莹的泪珠砸下来,正好滴在我的手上,“人生什么坎儿过不去啊,你干嘛这么糟蹋自己?要是我和小唐晚到一小时,你说不定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小念,你要还当我是小姨,就不许再这么吓我了。”   我满心地疑惑。糟蹋什么?什么再也醒不过来?我吓谁了?   我记得自己喝了酒,也记得自己吃了安眠药,但听许汐的意思,是以为我在家……服药自杀?   笑话,我怎么可能自杀?   一想到死后会有多少人对着这件事指指点点,将我生平当做豪门八卦议论纷纷,是个阿猫阿狗都有资格点评我的为人。我就是做鬼都会想办法还阳,怎么可能主动赴死?   我不惧怕死亡,但我绝不允许别人看我的笑话。   “我没有……”我拧起眉心,试图跟她解释,可因为喉咙的不适加上身体上还未完全消散的倦怠感,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看你昨天那个样子,我就知道要出事,还好你密码锁密码跟之前公寓是一样的,不然我和小唐都进不去屋里。”   许汐确实没有信我,她认定了我是想不开要死,不然实在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会将烈酒和安眠药混服。   为了不再做梦。   我简单思索了下这个回答的合理程度,之后便乖乖躺好,老实接受了许汐苦口婆心的开解,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什么。   “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许汐替我掖了掖被子,含着浓浓鼻音道,“桑念,我知道你对我们有很多的埋怨。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二十年前被我抱在怀里带到许家的那个孩子。那是我见过最乖巧、最勇敢的孩子,他成长得比谁都要坚强。”   “无论你是谁,你的父母是谁,我都希望你以后健康快乐。”   对于我小时候的经历,许汐总是会避免谈论,这还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听她提及,竟然用了这么正面的评价。   她对我的滤镜未免太厚了……   我定定看着她,想要冲她微笑,让她不用为我担心,唇角却颤抖到无法长久固定在我同一个位置。   “……我住院,我的猫怎么办?”一开口,说得是全然无关的话题。   许汐似乎也明白我是在转移话题,没有强迫我继续:“两只小猫让莫妮卡接回家了,那只乌龟小唐说他来照顾,他有经验。”   “他有屁的经验。”我小声道。   他照顾得好,上次小王八就不会生病差点死掉了。   “你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就别想着乌龟了。”许汐无奈道,“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要好好休养才行。”   我昏昏欲睡地“嗯”了声,由于身体里的安眠药还未完全代谢掉,又说了会儿话便再次困得闭上了眼。   洗胃损伤了胃粘膜,导致那几天我只能吃流食,不停打营养针,三天后,医生确认我已经无碍,准许我办理了出院。   我并没有回租屋。我的酒精依赖和药物依赖日益严重,再不戒除,日后对我来说将是巨大的麻烦。长痛不如短痛,我请求许汐替我找了一家专门的戒断康复医院,一出院便无缝衔接住了进去,开始进行专业的戒断治疗。   住的是单人病房,房间里装了监控,没有任何锐器,唯一的一扇窗只能打开一条缝的大小,连个手都伸不出去,窗外还有隐形防护网。   一日三餐定时定量,吃药都有护士送到病房,午餐后会组织大家做各种活动,跳操、唱歌、打太极,能多健康就多健康。除了亲友能自由探视,这里简直就像个舒适的监狱。   情绪在药物控制下迅速稳定下来,不再充满愤怒,也不再怨天尤人。   唐必安和许汐她们会不时来看看我,陪我聊聊天,说说外面的八卦。   可能是怕刺激到我,他们从不说关于桑家的事。桑正白有没有对外公布我的身份,和顾颖的婚约怎么办,纪晨风是不是认祖归宗了……这些我都一概不知。   “哥,郑家的那位少爷最近一直在找你呢,大家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就都来问我了。”唐必安坐在病床旁的双人沙发上,一个一个往嘴里塞樱桃,将自己的嘴塞得鼓鼓囊囊,跟只贪吃的松鼠一样。   笔尖流畅地在纸面书写出字句,我从小桌板上抬头,问他:“你跟他怎么说?”   “我说你去修行了,山里没信号,不便外人打扰。”   眉尾抽了抽,不予置评,我低头接着干活。   “不过最近外面都在传郑家资金链断裂的事,说他们欠了几十个亿,快不行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一愣,笔尖再落不下去。   郑家快不行了?郑解元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事儿?   那他真是找错人了。如今的我,要一两百万倒还能凑凑,几十个亿着实太为难我了。   “哥,你每天写的都是什么啊?”唐必安端着樱桃忽然凑了过来,“你之前让我买了百来张贺卡我就觉得奇怪,现在谁还寄贺卡啊,太老派了吧。‘今日立夏,中午的饭难以下咽,但汤还不错……’哈哈哈哈你写什么啊这么好笑,我还以为你写情书呢。”   将贺卡倒扣,我狠狠剐了他一眼,冷声道:“吃你的。”   唐必安坐回沙发上,一边往嘴里塞樱桃一边仍在笑。   翻开贺卡,看着上面的内容,我有些不确定了……真这么土吗?可纪晨风当年不也是写这种很无聊的事情吗?   他能写我为什么不能写?   “哥,这是给……纪医生的吗?”唐必安试探着问。   那天吵架动静那么大,我一副丧家之犬的姿态从公司离开,估计上上下下早就传遍了各种流言蜚语。加上唐照月又是桑正白亲信,这种事想来不会瞒着她。如此一来,唐必安会知道我和纪晨风的事,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折起贺卡,我将其小心塞进淡绿色的素雅信封,没有写地址,拉开一旁床头柜的抽屉,直接从缝隙中投了进去。   “什么纪医生,现在不应该叫桑少爷吗?”   “呀,许小姐没跟你说吗?”唐必安讶然道,“纪医生走了,没有留在桑家。他说送信只是为了完成养母的遗愿,他有自己的人生,并不打算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要走的路。”   我一怔,有些难以置信:“爸……桑正白就这样让他走了?”   “桑先生可生气了,但拿他就是没办法。人家不要认祖归宗,总不能绑着他到警察局强制改名换姓吧。而且本来就没什么父子感情了,要是做太过分,对方索性就一刀两断了怎么办?”   亿万家财,纪晨风就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他是不是傻?有了桑正白这个有钱老子,别说宠物医院,就是动物园都能开,他想走哪条路不行?   想起那天在雪地里,他问我钱有那么重要吗,我回他这世界最恶的就是穷。我知道到了此时此刻,我不该再自作多情,但还是忍不住地想……他难道是要向我证明,他确实可以视金钱如粪土,只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吗?   夏天来临之际,我的康复治疗取得了不错的疗效,身上肉长回来了,气色好了,睡眠也正常许多。   莫妮卡和许汐一道来接我出院,替我整理行李时,发现了抽屉里上百封的贺卡。   “哇,这是什么?”   莫妮卡好奇地探向其中一只信封,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   “这个我自己收拾就行。”   她赶忙后退,表示自己无意侵犯我的隐私。   将贺卡全都理进纸箱内,正好满满一箱子。一手提着行李,一手夹着纸箱,我坐上许汐的车,离开了这个我待了三个月的地方。   外头的空气微微透着初夏的燥动,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枝繁叶茂,已完全恢复生机。   许汐想要我搬去和她住,话里话外都是对我的不放心。不过我没有答应,一来不想当电灯泡,二来有她们在,我自己做事也不方便。   车开进小区,停在租屋楼下,许汐下车送我到门口。   “有什么事就找我,别跟我见外。”许汐道。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做下决定,以后能不找她就不找她。   她和我不一样,是许婉怡的妹妹,桑正白的小姨子。不仅是亲缘上,事业上同样与桑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跟我来往多了,被桑正白知道,对她不是好事。   唐必安定期来打扫的关系,租屋内窗明几净,不见什么灰尘。所有的酒都被处理掉了,不管是红酒、洋酒,就连做菜的料酒都没留。   给三个月没开机的手机充上电,屏幕一亮,数量惊人的短信和未接来电便涌了进来。   大致查看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重要信息,全部一键删除了。   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我带着装满贺卡的纸箱再次出门。   冬去春来,春走夏临,草木不断变化,蝇城却始终不变。   天空中错乱的电线,破败的街道,还有危险又长得过分的阶梯,都让人观感糟糕。   之前不确定纪晨风会搬到哪里,所以一直没有把贺卡寄出去,就怕寄了他也收不到。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没有回桑家继承家业的打算,那他大概率还是住在蝇城,毕竟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冬天爬纪晨风他们家门前的楼梯都要气喘吁吁,更不要说夏天了,爬到顶,脖子和背上就都出了层密密的细汗。   郑重其事地将纸箱摆在蓝色铁门前,上头没有任何署名,但只要纪晨风能打开看一眼,就绝对会知道是谁写的。   这是我欠他的回信……   调整了下纸箱摆放的位置,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转身离开,在下楼梯时,远远便看到长阶底下有两个人并肩往上走来。   哪怕只是个模糊的身影,我都能认出其中一个就是纪晨风。   还没做好重新面对他的准备,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动机。慌乱下,我原路返回,越过蓝色铁门,跑进了走廊更深处,闪身躲到了一处堆放得比人还高的泡沫箱后。   几分钟后,纪晨风带着个陌生男人走了上来,停在了自家铁门前。两人手里提着袋子,像是刚从超市买完东西回来。   “咦?你有快递啊?”   陌生男人约莫三十不到,长相颇为粗犷,听口音似乎是北方人,身高虽不及纪晨风,但身材可以称得上魁梧。   他从地上捧起那只纸箱,颠了颠道:“挺重耶。”   纪晨风从他手里接过那只没有任何信息的纸箱看了眼,疑惑地蹙眉:“我没有买过东西。”   他跟三个月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穿着宽松的休闲T恤,全身清爽,看着就像放假在家的大学生。   “是不是熟人寄给你的你忘了?唉进屋拆吧,我热死了……”   “有这么热吗?”纪晨风笑着将纸盒递还给对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拿出钥匙迅速开了门。   男人推着他进了屋:“您冰肌玉骨,不怕冷不怕热,跟我们这种俗人怎么能一样呢……”   铁门“啪”地关上,隔绝了两人有说有笑的对话。   原地待了会儿,我从泡沫箱后缓缓步出,来到铁门前,视线恨不得穿透铁板,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只是三个月,纪晨风身边就有了这样一个人?看起来还很亲密?   他对他笑了,他们一起去买东西,还一起回家……   那是他的新男朋友吗?只是三个月,难道他已经爱上别人了?   一步步退后,转身疾步冲下楼梯,不管是否会因此跌倒摔折脖子。   回到平地,我撑着膝盖喘息了片刻,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随身药盒,往嘴里倒了一颗抗焦虑的药物。   没有水,只能干咽下去,有糖衣包裹的关系,并不会太苦。   往能叫到车的大路上走,我掏出手机翻找出阿瑶的电话,给她打了过去。进康复医院前,我已经将她的所有酬劳结清。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用上她了……   还好当初没删她电话。   “喂,大佬?”阿瑶很快接起来,道,“不是说不用跟着纪晨风了吗?是还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回头又看一眼纪晨风的家,蓝色的铁门异常醒目,就算离得远了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替我查一个人,我马上要他的资料。”   纪医生:   今日立夏,中午的饭难以下咽,但汤还不错。午睡时觉得有些吵,起身一看发现防护网上站了只喜鹊。   据说遇见喜鹊就会有好事发生,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才是好事,只希望它不要再吵到我睡觉。   桑念 第50章 我在他的世界被屏蔽了   男人名叫简行,今年28岁,是大纪晨风两届的师兄,在学校里担任学生会部长,负责学生的资助工作。   纪晨风的奖学金与助学金申请自大一起便由简行审批,两人一来二去便有了点交情。   简行毕业后,起初与纪晨风还有些联系,时间一久便断了。那天严善华晕倒,纪晨风背着她在台阶上摔折了手,母子俩一道被送进医院。严善华直接进了抢救室,纪晨风拖着手伤为她办理各种手续,很快自己也支撑不住。   而就是这样巧,那天简行恰好在医院看病,一眼便认出了纪晨风。不仅主动帮他缴费拿报告,上上下下各种跑,最后还留了联系方式,让纪晨风有需要帮忙的就再联系他。   毕业后,简行先是在虹市有名的宠物医院工作了几年,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后,便找门面看市口,开了家属于自己的小型宠物医院。医生护士加一起不足五个人,还没有夜诊。   刚开的时候信心不足,也怕亏钱,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不少宠物主人慕名而来,简行便想扩张下医生队伍,搞个夜间急诊。   纪晨风打电话向他道谢时,两人聊起来,得知纪晨风因为母亲的身体原因没有再从事兽医的工作,简行当即便发出邀请,希望纪晨风加入自己的宠物医院。   纪晨风没有立即答应,只说给他考虑时间,简行则承诺这个邀请会一直有效。   再后来,纪晨风和我闹掰,彻底撕破了脸。我一直奇怪那五十万他是怎么凑出来的。就算严善华治病借的那三十万没用掉多少,加上那两个月我发给他的工资,怎么凑只有三十万,剩下二十万必定是别人借他的。   我有猜过可能是周及雨,现在我知道了,是问简行借的。   纪晨风同意为简行工作,但是需要预支二十万工资。   简行知道纪晨风的为人,明白他一定要钱急用,爽快地一手交钱一手签合同,签下他三年。这三年扣除预支掉的二十万,纪晨风每个月只能拿不到五千块的工资。   “……以上这些都是我乔装打扮成顾客跟他们医院员工打听的。”阿瑶嘬着奶茶道,“为此我还特地去菜市场买了只兔子,每次去都谎称是兔子不舒服。”   我越过她,看向办公室角落的三层大笼子。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色兔子正蹲在一楼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干草一类的东西,一旁还摆着两根新鲜的水果胡萝卜。   “所以纪晨风这三个月都在简行的宠物医院上班?”   “对,而且他家也开了媒体账号哦。之前那个医院因为纪晨风离职了,视频一下子就没了热度,大家都好现实的。”阿瑶单手操作手机,调出视频给我。   我看了眼,账号名字叫“康康宠物医院”,视频是三个月前的,听声音拍摄者应该就是简行。   “这是我们新来的纪医生,非常专业非常优秀的一名医生,单身未婚,跟我一个大学毕业的,是我师弟。”   隔着诊疗台,镜头摇晃着对准了纪晨风的脸。   “哇,师弟你皮肤好好,你平常用什么护肤的?”   纪晨风停下打字的双手,无可奈何地偏头看他一眼,随后拉起口罩,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不要影响我工作。”   简行嘶了声:“走了走了,师弟生气了。”说着调转方向,去了别的诊室继续拍摄。   雪中送炭,绝渡逢舟……当初纪晨风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对我有好感的吗?不,不止我,还有周及雨。   所以,这会是第三个被选中的“英雄”吗?   将手机还给阿瑶,我斟酌着问道:“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阿瑶沉吟片刻,道:“目前看来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也不是恋爱专家,后面两人是不是会发展出什么超友谊的感情,我就不知道了。”   心刚刚放下又整个悬起,我瞪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加后面那句。   阿瑶握着纸杯,将奶茶吸管指向我,道:“所以你要加油啊大佬。这次就不收你钱了,好歹你照顾了我三年的生意,就当是额外的赠送服务吧。你们这对现实cp我磕了三年了,千万别给我整BE了啊。”   没怎么听懂她最后一句,不过前两句还是听懂了。不用她说我当然知道要加油,可也要摸得到油箱才行。   犹豫着,我问:“曾经把你贬得一文不值的前男友,突然找到你求你原谅要复合,你会怎么做?”   阿瑶咀嚼着奶茶里的珍珠,认真思考了片刻,道:“会打一顿让他滚。”   听过她的回答,我陷入了沉默。   习惯性地想要咬指甲,刚碰触到嘴唇,反应过来这不是应对焦虑的正确方式。试着深呼吸,将肺里的浊气统统吐尽,再吸入新鲜的空气,同时放松肌肉,不要让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反复几次后,感觉好多了,我再次开口,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阿瑶努力地想了想,五官都皱起来,十分勉强道:“如果……我还爱他,他可能……不用滚?”   大力关上阿瑶工作室的门,震得上头贴的春联横批都飘飘荡荡坠落下来。   自从我这个太子被废,“小伴读”唐必安便也一直赋闲在家。下了老旧的筒子楼,我打了辆车,直接去唐必安那儿接回了小王八,又带着小王八去了纪晨风现在所在的康康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开在远离市中心的偏僻小路上,周围没地铁没商场,居民小区倒是挺多。   可能是工作日的关系,里头带宠物看病的人并不多,一进门,前台便笑容甜美地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的。   “纪医生在吗?”我往几间亮着灯的诊室张望了下,道,“我的乌龟需要找他看一下。”   前台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透明乌龟盒,让我做了登记,随后指着两间诊室中靠里面的那间让我过去。   紧张地手心都有些出汗,提着乌龟,我立在诊室外,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轻轻敲响了眼前的白门。   一开始,戒断治疗并不顺利。总是忍不住乱砸东西,无法很好地控制情绪。不习惯医院的床,医院的食物,还有房间里不能打开的窗。   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无数次地想要放弃。   通过酒精与药物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做一只没有烦心事的鸵鸟不好吗?哪怕最后死去,也是毫无烦恼的死去,为什么一定要做个健康的正常人呢?   “进来。”   拧着把手推门而入,正好与回头看向门口的纪晨风四目相对。   可能有好几秒,我们只是注视着彼此,没人说话,没人移开视线,更没人动作。   直到胸口传来难以忽视的憋闷感,才惊觉自己甚至忘了呼吸。   确实,逃避会更轻松。但如果不能正常沟通,无法清醒地站在阳光下,我又该如何与纪晨风再次相遇呢?   反手关上门,我将乌龟盒放到诊疗台上,脑海里思绪一片紊乱,完全不知道作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应该怎样开头。   面对他,远比我想象的要难。   口唇嗫嚅着,终于决定了开场白:“那些贺卡……你收到了吗?”   “你又想干什么?”   纪晨风的问话与我后半段的话重合到了一起。他的眼神充满戒备,声线比冬日的河水还要寒凉。   我一愣,干笑着拿出早就想好的借口:“……给小草做个体检。”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纪晨风看了眼透明盒子里的小草龟,眉心渐渐蹙起,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说辞,“你跟踪我?”   我有些心虚,没有正面回答,将话题再次引回贺卡。   “那个箱子你拆了吗?”   纪晨风将桌上的乌龟盒缓缓推向我,下了逐客令:“请你马上离开。”   想要亲吻他。   想要抚摸他。   想要拥抱他。   想要,想要,想要他的一切。眼睛,嘴唇,喉结;声音,汗水,指甲……哪里都想要。   明明接受了正规的治疗,别的成瘾物都戒了,为什么只有纪晨风,为什么只有他,不仅没有戒除,反而像是瘾更深了?   用力咬了下唇肉,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   “不看看它吗?”维持脸上的笑容变得很难,我举起乌龟盒,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纪晨风看也没看盒子里的乌龟:“它很健康。别再利用它们达到你自己的目的了,这样只会让你显得更不堪。”   我一愣。什么是利用它们?他难道以为……之前是我为了接近他故意把小王八弄生病的吗?还有那两只小猫,是我故意找来说是自己救的,就为了在他面前立“天使”人设,他是这样想的?   而且他竟然用“不堪”来形容我。   这真的还有挽回余地吗?干脆在这里扑倒他强暴他吧,先满足心底那难以填补的欲望再说。   可是该死,我好像打不过他。   以前在床上的体力就不如他,力气也没他大,真要动起手来,绝对会被打得很惨吧。   “出去。”纪晨风说完话,面向电脑,再次重申。   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什么,我针锋夺秒道:“贺卡是我亲笔写的,每一张都……”   纪晨风拿掉了自己的人工耳蜗。   他将它放到一边,简单粗暴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想与我沟通。   千算万算,没算到还能这样。   哪怕已经站在他面前,他仍可以拒绝见我,拒绝听我,拒绝再接触我。   我在他的世界被屏蔽了啊……   “贺卡是我亲笔写的,每一张都是。一天一张,写了我整整三个月。每次提笔,都是想着你写的。想你在做什么,想你打开贺卡时会不会喜欢,想你……有没有想我。”   知道他听不到,我还是对着他的侧脸说完了后面的话。之后也不再讨嫌,提着乌龟盒,转身默默离开了诊室。 第51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身世暴露前,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到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等真的暴露了,发现不过如此。   桑正白没有疯狂报复我,许汐没有看不起我,唐必安那小子虽然不叫我“少爷”了,但一口一个“哥”,叫得比从前还勤。   曾经的我以为,如果自己不再是“桑念”,就会变得一无所有。理所当然地,我害怕的应该是“一无所有”,是金钱上的,权利上的,生活品质上的。   其实不是。   我害怕的,是手里唯一能抓住的那点东西到最后也不再属于自己——桑正白的认同,世人的尊重,亲人的关爱,还有永远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   明明已经得到了,认同、尊重、关爱、重视……从纪晨风一个人身上就得到了所有,可我却视而不见,把对方宝贵的真心踩进了泥里。   我抛弃了他,推开了他,伤害了他,做了那么多错事,现在被对方疏远、厌恶、忽略,也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想是这样想,坦然接受这一切却并不容易。   “你觉得心痛?”   “嗯,他不看我的时候,会痛。”   “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你是指从前的恋爱?没有,任何人都没有带给我这种感觉过。”按着心口,我沉思片刻道,“他对我露出讨厌的表情时,心就跟被碾进了玻璃渣里一样,连呼吸都会产生剧痛。”   唐必安抱着一袋巨型薯片,闻言哀愁地叹气道:“那你还挺好命的,现在才遇到这样一个人。每次我被喜欢的女生拒绝心都会痛到喘不过气呢。”   抓起茶几上的纸巾丢过去,正中唐必安的鼻子,尽管不痛,还是吓了他一跳,手里的薯片碎了一身。   “干嘛啊……”唐必安把纸巾放回茶几上,委屈巴巴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这能叫好命吗?”我怒瞪他。   “那我说你倒霉你也会发火啊……”唐必安一边捡着自己身上的薯片碎塞嘴里,一边小声嘟囔。   “我是来找你想办法,不是来找你吐槽我的。”   我开始思考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或许随便走进一家寺庙抽个签找师傅寻求答案都要比唐必安靠谱。   “我在想了在想了……”唐必安抱着薯片从沙发上起身,慢悠悠踱到窗边,看了看楼下的景致,又踱到放玻璃缸的柜子前,欣赏了会儿里头安静休息的小王八。   薯片匀速往嘴里塞着,一张嘴吧唧吧唧从始至终都没停过。   “想到了,哥!”就在我快不耐烦的时候,他停止了进食,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回头兴高采烈地看向我,“不然你去学手语吧?他听不到,但是可以看到嘛。”   学手语?   在阿瑶的调查报告里,倒是有读到过纪晨风会手语的信息,不过……   “……你有没有想过他会闭眼?”而且手语是说学会就能学会的吗?等我学到能自由沟通,纪晨风怕不是早就跟简行双宿双栖了。   “啊……”唐必安的笑僵在脸上,咬着薯片尴尬道,“那容我再想想。”   从唐必安家无功而返,回到租屋已是深夜。   站在门口,面对暖色灯光下的客厅,有些不想进去。   空间分明不大,可不知为什么,静得让人觉得非常空旷。时间像是成了胶质,空气变得粘稠,耳边只能听到似有若无的鸣叫。   沙发上,餐桌边,水池旁……哪里都有纪晨风的影子。   之前的我,会将这些视作一种折磨,怨恨于自己受到的痛苦。现在的我,已经知道这是人类最寻常,也是最普遍的一种情感——思念。   看不到他,所以想要见他。想要见他,所以哪里都是他。   “思念”并不危险,也不会伤害我,只是会有些苦涩,有些疼痛……   终于跨进房门,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让外面的噪音透进来。瞬间,树叶的声音,风的声音,远处马路的声音,喧闹地糅合在一起涌入耳道。   ……还有些寂寞。望着屋外浓郁的夜色,我在心里又补了句。   唐必安虽说不靠谱,但我现在对“怎样才能在不惹纪晨风讨厌的情况下接近他”本身就很摸不着头脑,姑且也只能试一试这位狗头军师的方法。   摸索着报了个志愿者手语培训班,开课时间在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七点到九点,地点在一座图书馆旁的文化活动中心。   图书馆就在地铁口,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五站。   我服用的抗焦虑药物有削弱注意力和反应力的作用,因此治疗期间有严禁开车和操作危险器具的注意事项。加上我现在毕竟是在坐吃山空,能省则省,既然已经成为普通人,就要有身为普通人的觉悟。   于是周三晚上六点半,我久违地坐上了地铁这种交通工具。   万万没想到的是,六点半正好晚高峰,进车厢要排队就算了,好不容易挤进去,还要和陌生人肉贴肉。   香水味、汗臭味、食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我紧紧蹙着眉,用纸巾捂住口鼻,简直忍不住想要吐在眼前不停抖腿的死胖子身上。   一个人占两个位置不说,还跟帕金森一样不停抖腿,没看到你身旁的女孩子已经被你挤到最边上,连肩膀都缩起来了吗?   死胖子身上还有股馊味,到底几天没洗澡了?   “呕!”我拉着吊环,捂着嘴往前倾了倾,作出干呕的模样。   胖子吓了一跳,从手机里抬起头,腿立马不抖了。   “哇你干什么?”   我拿开纸巾,更剧烈地干呕起来,好似下一秒就会连同隔夜饭吐到他身上。   胖子并起腿,惊恐地往一旁死命又挪了几公分,很快引来了其他人的不满。   “别挤了,再挤挤死了!”   “不是我想挤,这里有个人要吐了……”胖子满脸晦气地朝我嚷道,“要吐下去吐啊!”   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我再次捂上口鼻,睨着他冷冷道:“你他妈管得着吗?”   被我一凶,胖子脸色迅速由青转白,立马消音。将手机飞快塞进背包,他嘴里嘀咕着什么挤开我朝着门边而去,不知道是要下车了还是单纯被我吓得逃跑了。   胖子的位置空了出来,一旁女孩舒了口气,终于能够正常地坐正身体。身边几个乘客看了看那个位置,又看了看我,谁也不敢坐。   “坐啊。”我朝一名看起来有点年纪的中年妇女抬了抬下巴。   她愣了愣:“哦,好,谢谢谢谢。”随后乖巧地坐下。   图书馆站似乎是个大站,快到站时,许多人都站了起来,包括先前被挤的那个女孩。   我随着人流不用费力便到了门口。   “谢谢……”   听到轻柔地犹如蚊吟的道谢声,我偏头看去,是那个女孩。   想让她下次不舒服就自己说出来,眼尾不经意间瞥到不断离开站台的密集人流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注意力刹那间便被那抹与纪晨风极其相似的身影吸引,我拼尽全力往外挤着,不顾耳边的咒骂,也不顾被挤皱的衣衫,只想快些再快些,不要让对方跑了。   然而晚高峰的人流量超出我的想象,几乎是眨眼间,我便失去了那个人的行踪。   每个方向都找了,附近的商店也找了,刚才分明那样近的身影,如今却好像成了我一个人的错觉。   或许只是身形像,或许根本不是纪晨风。他家和工作的地方都不在这,干嘛往这边跑?   而且就算是他又能怎样?拉住他,告诉他我们缘分天注定,到哪儿都能遇到?   他只会怀疑我在跟踪他。   怀着些许失落地在路边坐了会儿,想起自己是为了上手语课而来的时候,都快到开课时间了。   急匆匆奔跑着进入活动中心,经由海报指引,顺利找到了二楼唯一开着门的教室。   “纪老师,以后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老师,大概学多久可以沟通无碍啊?”   “纪老师有接触过听障小朋友吗?他们会愿意和我们交流吗?”   还没进教室,就听到里头传出好几个人的声音,老师似乎已经到了,并且做完了自我介绍。   第一天就迟到,真不错啊桑念。   闭了闭眼,我踏进教室,朝着簇拥在讲台边的七八个人道:“不好意思,我来晚……”   众人纷纷回过头看向我,就这样于我和纪晨风之间,让出了一条清晰而笔直的路。   我看着他愣住了,他看着我也愣住了。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找了他这么久,结果他就在这里等着我。这都不叫天注定,什么才叫天注定?   “抱歉,我来晚了。”我走向他,主动伸出手,“我叫桑念,老师呢?”   唇边的笑淡去几分,纪晨风看起来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碍着人多,最后还是妥协下来,意思意思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姓纪。”   可能只有两秒吧,连感受掌心的温度都来不及,他就像是怕被我手里藏着的利器割伤一样,飞速地撤回了手。   “好了,大家都坐下吧,要开始上课了。”他不再看我,示意大家找位子坐下。   周围的人一一散去,离开了讲台,只有我没动。   我还沉浸在与纪晨风之间的,这一奇妙的缘分里。   “纪老师……”只是三个音节,却仿佛在舌尖经历了百转千回,每一个尾音都黏黏糊糊地贴着下一个字,到最后一个音,没有字贴了,只能隐没在笑意里。   纪晨风看了我一眼,微微倾身,用着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道:“不坐就出去,不要影响别人上课。”   “好。”我笑着应下,一点不生气。   见到他是今晚最大的惊喜,在这份惊喜没有耗光前,我的心情都是喜悦的。   转身走下讲台,刚才被打了马赛克,我完全忽略掉的同学们逐渐有了脸,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一个眼熟的女孩儿。   穿着橘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见我注意到她,朝我悄悄摆了摆手。   一列两个座位,她身旁的座位还空着。这是仅剩的一个正对着讲台,可以看清纪晨风,又离他足够近的座位,我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见我要坐她身旁,她赶忙将另一个座位上的布包拿走。   “好巧。”我一坐下,她便压低声音道,“刚刚在地铁上谢谢你。我叫孟雪焉,你叫我小雪就好。”   这不是跟我们家猫撞名字了吗?   “你叫我桑念就好。”我说。   孟雪焉一噎,刚想再说什么,讲台那边响起了足以引起重视的敲击声。   我和孟雪焉一道看过去,就见纪晨风用记号笔敲着白板,目光扫过孟雪焉,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安静。”纪晨风清晰而有力地吐出两个字道。 第52章 再也,不要碰我   由于第一节 课的关系,没有教太高深的内容,教得全是一些基础手语,数字,称谓,你我他等等。期间纪晨风会做一些互动提问,出题让大家完成,全班一共七个人,他从头到尾都无视我,就像我在他面前突然隐形了。   撑着下巴冷眼旁观他和别人互动,有点不爽他只看别人,但一想到接下来几个月每周可以见到他两次,也就无所谓了。   他总不可能每次都无视我,而只要他看我,只要一眼,就会有接下来的第二第三眼。慢慢来,我一定可以重新软化他。   课程结束后,与众人告别,我、纪晨风、孟雪焉三人因为同路,一道去了地铁站。   好碍事……   看了眼身旁孟雪焉,又看了看她隔壁的纪晨风,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就是我和纪晨风两个人一起走了。以后每次下课不会都要被她当电灯泡吧?   啧,真的好碍事。   “纪老师住得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坐地铁半小时。”   “哦哦,我家离这里还挺远的,要一小时路程呢,不过我公司离这里近点,差不多二十分钟吧……”   不过也有好处。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五站路,还挺近的。”我道。   就是在她和纪晨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过程中,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插入进去,间接与纪晨风发生对话,而他无法回避我。   显示还有两分钟地铁进站,时间比较晚的关系,站台人不太多,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四周,我们也就没有排得太整齐。孟雪焉一个人站在前头,我和纪晨风两个并肩站在后面。   “纪老师您本职工作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好有耐心啊,是老师吗?”   孟雪焉瞧着斯斯文文,十分内向,没想到还挺能聊。有一种“虽然不知道聊什么,但比起尬聊更害怕极度冷场”的努力感。   “兽医。”纪晨风回答道。   “哇,怪不得。”孟雪焉不愿厚此薄彼,转向我问道,“那桑念你呢,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啊,我现在没有工作,待业在家。”   我大方承认失业,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孟雪焉听了却显得有些不安,像是无意中提了我的伤心事。   她讷讷点头:“这、这样啊……那也挺好的,给自己放个长假。”   地铁缓缓进站,中断了我们的交谈。   车厢里的人尽管不比晚高峰,座位依然有限,将唯一一个空座让给孟雪焉,我和纪晨风选择一人靠着一边车门站着。   假装玩手机,其实一直在偷偷看着对面的纪晨风,看他笔直的腿,看他修长的手指,和垂落眼帘时,鸦羽一样的睫毛。和我不一样,对方一上车就掏出了背包里的手语书认真翻看,似乎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次的课程,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就这么过了两站路,在经过体育馆站时,忽然涌上一大波刚看完球赛的球迷。各个脸上抹着油彩,穿着统一的服装。他们神情兴奋地聊着不久前才结束的比赛,完全不控制自己的音量,整座车厢变得拥挤且吵闹。   我被挤到了纪晨风的面前,或者说,我自愿被挤到了他的面前。   背后是球迷的热汗,眼前是纪晨风清爽的皂香。我微微往他更靠过去几分,近乎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胸口忽地被什么硬物抵住,我低头一看,竟然是纪晨风先前在看的手语书。   隔着厚实的书籍,纪晨风抵住我,拧着眉低声道:“你靠得太近了。”   怎么?用手直接碰我是觉得太脏了吗,一定要用书隔着才行?   “可是很挤啊。”我满脸无辜,在后背完全没有推力的情况下,又往他那边挤了过去。   纪晨风的肌肉紧绷起来,尽力地抵挡,却仍然被我找到机会抓住胳膊,贴住皮肉。   “抱歉啊,纪老师。”我笑着道歉,毫无诚意。指尖摩挲着对方结实的手臂肌肉,留下一道道暧昧的触感。   车厢里空调开得很足,可不知是被挤的还是我本身体热,身上都开始出汗。   我灼灼盯着纪晨风,心脏为三个月来第一次这样接近他鼓噪不已。   思念再次发作了。可我明明与他已经近在咫尺。   好想他,好想他,好想吻他……   我凑过去,忍不住想在大庭广众下吻住他。   他错愕地一把抵开我,拉开两者间的距离,神情变得恼怒起来:“桑念!”   我回过神,发现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放松身体,任由纪晨风推开我,我没有再试图靠近,而纪晨风朝一旁撇过脸,也不欲再跟我交流。   到了我该下车的那站,我没有下,仍旧靠着车门,没几分钟,纪晨风该下去了,我跟着他出了车厢。   出站台,过闸机口,一路往深夜的蝇城而去。远远缀在纪晨风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我没有冒然靠近他,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一前一后走上台阶,两个人皆是默然无声。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只要稍微抬个头,就能看到正前方高悬夜空的硕大圆月。如此也使得这条昏暗的长阶不那么难走。   为什么要跟他下车,跟他回家?其实自己都说不清。   就是……想要跟他再多待一会儿,不想今晚就这样结束。   送他到家吧,看着他进门,然后我就走。   “你要跟到我什么时候?”前方的纪晨风停下脚步,带着些沙哑的清冷音色在长阶上回荡开来。   我不由跟着停步,仰头望向他的背影。   “你看了,那些贺卡了吗?”   纪晨风转过身,用一种弄不明白我在做什么的眼神道:“看了怎么样,不看又怎么样?”   似乎也不能怎么样。   目光落到纪晨风的右手上:“你的手呢,好了吗?”   忍不住想去触碰,可指尖才碰到对方的手背,就被纪晨风反应剧烈地避开了。   “不要碰我。”他垂着眼,内里情绪翻涌,痛恨都要溢于言表,“再也,不要碰我。”   迟缓地收回手,苦涩的味道从舌根蔓延,我点了点头,道:“好,不碰你。”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上走去。   注视着纪晨风的背影,我深吸口气,没有任何预兆地大声朝他喊道:“对不起!”   长到如今岁数,说我跋扈也好,傲慢也罢,除了少数几次不得不向桑正白低头,其他时候我永远都是接受道歉,被人奉承的那一个。   而就算跟桑正白服软了,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是第一次,我发自内心地为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感到抱歉,请求原谅。   纪晨风的步伐没有任何停顿,并且就像找到了应对我不断蛊惑的好办法,他又一次使用“听而不闻”大法,摘掉了自己的人工耳蜗。   我呆呆立在台阶上,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曾经说过任何声音都喜欢的人,现在却唯独讨厌我的声音。   不知道该如何前进,可也不甘心就这样后退,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寄期望于天降奇迹再次发生。   然而这次老天没再帮我。纪晨风拾级而上,很快转进了自己家门前的那座长廊。掏钥匙,开门,进屋,他从头到尾没回头看过我一眼。   暗暗叹气,这条路任重而道远,这才哪儿到哪儿。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追回纪晨风,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虽然失落,但也算是意料之中。   调转脚步打算离开,忽闻背后那扇破旧的铁门“吱丫”一声又开了。我满怀诧异地回头看去,就见打开的房门内,一只不大不小有点眼熟的纸箱被猛地抛出来,跟垃圾一样被丢在了地上。   随后,那房门重新阖上,就跟它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我愣了愣,往上走了两阶台阶,逐渐加快脚步,奔跑着来到走廊上。急喘着,望着地上散落的一地贺卡,有些好笑,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竟然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法,拒绝了我的求和。都说脾气好的人生起气来最要命,今天算是领教了。   蹲下身,摆正纸箱,我将散落的贺卡一张张捡拾进去。   早知道就用胶水封个口了,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拆开看过,又看了几张……   地上常年结着层黑色的脏污,有几张信封不小心沾染上了,怎么也擦不掉。   全部收拾完,我站起身,夹着纸箱对着蓝色铁门举起手。指关节却在触碰上门板的前一秒顿住,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放弃了。   算了,人家不要,何必强求。今天就算给塞进去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出现在垃圾桶。   “东西我拿走了……晚安。”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对着毫无动静的大门说完,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已是深夜,将纸箱随意丢在门口,我倒进沙发,明明没做什么,却觉得异常地疲惫。   往好处想,在知道是我给他的贺卡时,要是真的那么厌恶,他其实在那时就可以把纸箱丢掉的。一直留到现在,不就证明了……他对我还是有点留恋的吗?   休息片刻,我起身走进卧室,打开保险箱,从中取出红色的戒指盒。   轻轻打开丝绒小盒,里头并排的两只素圈银戒,原本的一大一小两只戒指,如今已被改成了差不多的大小。   摸了摸两只戒指,我内心一片哀愁。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它送出去呢?如果说是桑夫人的遗物,纪晨风应该不至于会丢掉,但应该会更厌恶通过这种方式强制他收下礼物的我吧。   等等。突然灵光一现,送,礼物,生日……纪晨风是不是还欠我一个生日愿望?   去年生日那天他说过,戒烟是他对我的承诺,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要一样别的生日礼物。   对着戒指傻笑起来。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第53章 神明,显灵了   每天早晨起床先晨跑,回来路上买点早餐,吃完服一粒抗焦虑药物,开始新的一天。   以前桑家有专门的理财顾问,只要将钱给他们,他们通过量化投资,智能化的手段,就能达到可观的收益。但就在几天前,桑家的顾问经理打电话联系我,表示无法再为我管理资金。我没有问详细原因,因为想也知道,这必定是桑正白的授意。   看着账户里多出来的七位数存款,重新找一家私募,将钱交给他们打理,每年少说有几十万的收益,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钱足以花销。可那样就太无聊了。   躺着数钱,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每天窝在黑暗的房子里看恐怖电影,如果只是像以前一样,那我在疗养院受那么多罪是为了什么?   最后决定一半的钱投入量化私募,一半的钱投入各种基金。不是较劲儿,更像一场试验。想看看和计算机比自己到底差多少,也给自己找点事做。   房产和车,在我名下的我统统没有动。让唐必安带了话,如果桑正白想要回去,我随时都可以去过户。   之后的几天,我严阵以待,甚至开始估算起如果桑正白要和我打官司,问我要回这么多年的抚养费,我有多少钱可以给他。   结果,房子、车、钱,他一样没问我要回。他只是登了报,彻底断绝了和我的父子关系。   看着报纸上豆腐块大的“声明”,我将它剪下来,塞进了自己的钱夹。   这种时候真是不得不感叹,纪晨风不愧是他的种,在对待我这件事上,两个人的态度简直惊人地相似。说不要就不要,半点不拖泥带水。   许汐为此特地打电话来安慰我,但可能是服药的关系,或者我确实是想开了,并没有什么太过难受的感觉。桑正白本来就不是我的父亲,也从来不像个父亲,既如此,我又何必苦苦抓着这段虚假的父子情不放?   琢磨着大盘走势,忽然手边电话响起,没有看是谁,我直接接了起来。   “喂?”   “哎呦桑先生你总算接电话了。”手机那头的人声音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我是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房东啦。我前两个月一直给你打电话,都联系不到人,发你信息也不回,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对方很快表明身份,道明来意,“是这样哦……”   房东的儿子两个月前忽然带了女朋友回家,说要结婚。经过询问,才知女方已经怀孕3个多月,再拖下去就要显怀。房东家一共两套房,自住一套,出租一套,现在儿子要结婚,租的那套自然要收回来做婚房。   “麻烦你尽快搬走,押金会如数退还的,也会给你适当补偿。房子真的是急用,最好这几天就空出来,谢谢谢谢。”房东说完,不等我反应便挂断了电话。   愣怔地望着手机屏幕,几秒后,我收到了房东限期搬离的短信,要求我明天就搬走,不然出现任何损失都不归他们管。   这算什么?   没好气地放下手机,我环顾四周,虽然明白这里不是真正的“家”,但好歹与纪晨风一同留下了许多的回忆。至今都只敢睡在沙发上,每天都会回忆在这里与纪晨风相处的片段,现在说搬就让我搬……那不是,不是连最后这点回忆也没了吗?   而且这么急,我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房子?   头好痛,我扶着额,瞬间感到棘手不已。   能收拾的东西本就没多少,唐必安第二天来帮我打包,问我要不要先住在他那里,被我拒绝了。   “你那里就一间房,怎么住两个人?”   “我睡沙发?”   注视着唐必安带着点傻气的面容,我叹气道:“不用了,没找到房子前我暂时住酒店吧。”   除了一些药物、衣物和电子用品塞进行李箱,随后与我一同去酒店,剩下的全叫唐必安给带了回去。   “咦,这些贺卡哥你还没送出去呢?”往后备箱搬东西时,唐必安看到了那个塞满贺卡的小纸箱。   怎么可能跟他讲这是送出去又被退回来的东西?   “嗯,没呢,你先帮我保管吧。”我含糊地点点头,把最后一箱东西塞进后备箱,催促唐必安快走。   “那你找到地方住了别忘了通知我啊。”唐必安上了车,还不放心地探头出来再三叮嘱我。   “知道了。”我挥着手,目送他离去。   晚上拖着行李箱就去了手语培训班。期间一直在想要住哪里,哪个酒店,住多少天,整堂手语课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半时间盯着纪晨风的脸发呆,另一半时间在桌板下偷偷刷手机找今晚住的地方。   纪晨风应该是注意到了,但他并没有在意,全程任我神游天外开小差。或许在他看来,我本来就不是真的为学手语来的,便也对我不存什么认真学习的期望了。   下课时,仍是我、纪晨风、孟雪焉三人同行去地铁站,孟雪焉看我提着个超大尺寸的行李箱,不免好奇我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住的地方。”我笑着道,“被房东赶出门了。”   孟雪焉一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可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到我的时候,总会随随便便就问出一些交浅言深的话题。   “我进去买点东西,你们先走吧。”才出活动中心,纪晨风便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下,与孟雪焉说完,转身走了进去。   这怎么看都是为了躲我吧。   紧了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胸腔里像是凭空冒出一团灼热的、难以排解的气体,撑得我整个人都很难受。   “那我们先走吧。”克制着追过去的冲动,收回视线,我对孟雪焉道。   可能是周六的关系,晚上坐地铁的人少了很多,我和孟雪焉这次都坐到了位子。   到蝇城那站我起身下车,孟雪焉见状惊讶道:“你今晚要住这里吗?”   我知道她为什么感到惊讶,蝇城又脏又乱又危险,实在不是个住宿的好地方。   “这里便宜,我没有多少钱了。”身上可以灵活取用的资金也就几十万,确实是要省着点花了。   孟雪焉欲言又止,似乎很为我的安全担忧。   “我一个大男人,出不了什么事的。”我安慰着她,等地铁门一开,便和她挥手告别。   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了一路,停在长阶前时,早就汗流浃背。我坐在行李箱上大口喘息,耳边全是知了的鸣叫。   好吵。好渴。   犹豫着要不要先找个小店买瓶水,远远地,就看到纪晨风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来他在便利店也没有耽搁太久。   手里拎着只便利店的塑料袋,就像没看到我一样,他毫不迟疑地,抬步就要继续往上走。   “你还欠我一个生日愿望。”为了防止他又摘人工耳蜗,我索性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打算,“我现在无家可归,在我找到新的住处前,收留我几天吧。”   纪晨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眼里不存一丝动摇:“虹市有很多酒店。”   “我没钱了。”我睁眼说瞎话,“桑正白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掏出钱夹,将里头的声明抽出来递给对方。   纪晨风看了眼那张皱巴巴的剪报,没有接:“你可以去找你的朋友。”   “我都不是桑家少爷了,哪来的朋友?”我抬起另一只手,不敢抓他,只敢去扯他手里的袋子,“纪医生,纪老师……就两天,两天我就搬走。”   纪晨风退后一步,像是生怕我不小心碰到他。   他抽回自己的袋子,简单明了地给出答复:“不方便。”说完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不方便?不方便简行来家里找你吗?   望着他不断远去的背影,我咬了咬唇,在行李箱上又坐了会儿,恢复了体力后,提着行李箱一阶一阶爬上楼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自己将近20公斤的箱子提到了纪晨风家门口。   敲响铁门,我大声朝里头喊道:“一天,不,就一晚上。借我住一晚,明天我就走,以后再也不烦你了!”   经常想得好好的,然后一见到纪晨风所有打算就都乱了套。   开始明明就是想去住酒店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见他为了不和我同行故意走进便利店,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满脑子都是……他越是不想看到我,我就越要往他面前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吃再多的药好像都不能改变我骨子里的偏激自我。   我真的是想住两天吗?才不是。   我想住进去就不走了。晚上偷偷撬他房门,钻他被窝,做到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都被蒸发,用最粗的锁链,把他锁在房里一辈子。   渐渐停下敲门的动作,我深深地为自己毫无改变的事实感到痛苦沮丧。   手滑落下来,我缓缓后退,疲惫不堪地蹲下身,靠着行李箱一屁股坐到地上。   双手抱住膝盖,垂下脸,想着再过会儿,等我感觉好受点了,就起来找酒店,找今晚过夜的地方。   我再也不要把行李箱从这么高的地方搬下去了,干脆用踹的吧,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坏……   好渴,早知道先去买瓶水了。   我现在,真的好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啊。   想笑,笑不出,想哭,又完全没有眼泪。我更紧地抱住自己,将脸埋进膝盖,整个人都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给我一个家吧,给我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已经知道了思念,知道什么是爱。天上的神明啊,我不会再让他伤心,不会再辜负他,我愿意一辈子守护他,成为他真正的“英雄”。所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不要抛下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哪怕要失去一半的寿命,我也愿意。让他再看看我吧。   我真的好想他……   平生不信鬼神,却莫名其妙开始祈祷。   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的程度,这非庙非观,怎么可能真的灵验?吸了吸鼻子,正想起身,眼前房门在这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一点点被人从里面推开。   纪晨风垂眼看了我片刻,按住铁门,往一旁让出了一条道。   “就一晚。进来,别吵到邻居。”   我张了张口,愣愣仰头看着他,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猝不及防。   神明,显灵了。 第54章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纪晨风家与我之前来时一样,又不大一样。   格局不变,仍然是狭小逼仄的户型,原本转不开身,显得异常杂乱的客厅现在却干净整洁了不少。   墙面似乎重新漆过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少了。   “你今晚睡在这里。”纪晨风指着客厅靠窗的一块区域道。   那是曾经纪晨风睡觉的地方,以前我来的时候地上总是叠放着整齐的被褥,白天做客厅,晚上当卧室。现在干干净净的,想来严善华去世后,纪晨风将房子重新整修,自己也搬到卧室去睡了。   “好,我凑合一晚就行。”我点点头,将行李箱贴着墙根横放下来,立时,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就叫它占了去。   纪晨风让我先洗漱,说着进了卧室,看样子是给我去拿被子和枕头了。   我又热又渴,见矮桌上放着便利店的袋子,露出大瓶乌龙茶的瓶身,忍不住咽着唾沫坐过去,拧开瓶盖举起来就往嘴里灌。   纪晨风抱着睡具再次出来时,我已经喝掉大半瓶了。   “抱歉,我太渴了。”指尖不安地抠挠着塑料瓶身,我重新将盖子盖好,道,“我会付钱的。”   纪晨风看了我手里的乌龙茶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将睡具一股脑丢在榻榻米上,冲我抬抬下巴道:“去洗澡。”   拿着衣服走向浴室,拉开门时,闷热的水汽瞬间扑面而来。   整个浴室拥挤不堪,淋浴、马桶、洗脸盆、热水器、洗衣机,小小的空间挤下这样多事物后,再放不下什么多余的东西。   靠淋浴的那面墙上,头顶上方开着一只小小的换气窗,望出去便是漆黑的夜空。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洗去所有汗水、灰尘,以及疲惫。   将肥皂涂满全身,一想到这块肥皂也在纪晨风的身上这样游走,鼻端嗅着熟悉的气息,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脖颈,肩膀,后腰,大腿……粗糙的表面划过肌肤,在心头荡起无法平息的涟漪。   额头抵住瓷砖,我闭上眼,睫毛不住轻颤着,想象着纪晨风的抚慰,握住那块刚开始使用没多久,还相当圆润的肥皂,将自己和它抵在一起,只是几分钟便激动地软了膝盖。   低头注视白色肥皂上伴着泡沫的粘稠液体,眼圈连着面颊都开始微微发烫。   几个月没发泄而已,用得着这么变态吗,竟然连纪晨风的肥皂都不放过……   迅速将肥皂冲干净放回原位,洗完澡拉开浴帘,要穿衣服了才想起自己忘带浴巾。   本来是准备住酒店的,也就没有带任何洗漱用品。   推开门,我探头出去,纪晨风已经不在客厅,应该是回卧室了。   “纪老师,有没有新毛巾新牙刷?我忘带了。”我朝卧室喊道。   过了大概一分钟左右,卧室门被打开,纪晨风抿着薄唇,手里拿着毛巾和新牙刷从里面出来,将它们递给了我。   湿漉漉的手指不小心划过掌心,他蹙了蹙眉,没有表现得太反感,但瞧着也不大舒服。   “谢谢。”我笑着冲他道谢。   穿好衣服走出浴室,发现纪晨风已经帮我铺好了床。   矮桌收起来靠在墙边,榻榻米上铺上软垫,再铺一层粗布凉席,“床尾”整齐叠放着薄毯,另一头摆着松软的枕头。   躺倒下来,用毯子蒙住头脸。   好棒,全都是纪晨风的味道。分明环境这样恶劣,我却感觉这里胜过任何五星级酒店。   扯下毯子,望向卧室的方向,隔着房门,不知道纪晨风现在有没有睡,没睡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想我。   头顶上方,老旧的电风扇呼哧呼哧旋转着,虽然开着窗,室内还是有些闷热。   可能是今天体力耗费太多的关系,或者这个地方天然地对我的睡眠有种神奇的魔力,才沾枕头没多久,我就困意上涌,一点点合上了双眼。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屋里不见纪晨风的身影,似乎是去上班了。   早上隐约有听到动静,但因为太困了,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完全没有醒。   还以为他会赶我走,没想到竟然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晃荡着起床洗漱,打开冰箱,在里头发现了牛奶和鸡蛋,又在橱柜里找到了泡面。   将牛奶、泡面和鸡蛋统统丢进一个锅里,煮熟后连面带汤咕噜噜下肚,总算填饱了空荡荡的肠胃。   照理说,一晚过去,觉也睡了,饭也吃了,我该走了。可好不容易进来的,走了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回来,就待一晚,总觉得有些可惜。   以前纪晨风是怎么对我的?   每天叫我起床,为我准备三餐,整理房间,洗衣服……   看了看四周,就这么点地方,好像也不需要我整理什么。   将薄毯连同被褥一道卷起来塞到角落,试着拧了拧纪晨风的卧室门,发现是锁着的。   这是在防着我吗?   撇撇嘴,进到浴室,没看到纪晨风的脏衣服,于是只洗了自己的。   如果回来看到有人为他准备好了食物,他应该会很开心吧?   至少他这么对我的时候我挺开心的。   要不要试着下厨?以前自己动手做过一些西餐,面条也能煮熟,感觉没什么问题。   在盲目自信下,我决定亲自下厨,为纪晨风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由于没有给我留钥匙,只得用纸片挡住锁舌,从外面卡主门缝。反正纪晨风自己屋子上了锁,就算来小偷也没什么好偷的。再者,哪个不长眼的小偷会偷这里……   查找了附近的大型超市,发现离得非常远,但步行五分钟就能到达一座菜市场。   以前不是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存在,但老实说,没想到第一次给我的冲击力会这样大。从踏菜场大门的第一秒开始,脑袋里便不停地重复三个词——好臭、好脏、好乱。   淌着污水的地面无从下脚,大部分摊位都有股难闻的气味,烂菜叶子随处可见,鱼摊的砧板上甚至还留着上一条鱼留下的内脏……   掩着口鼻,在小心翼翼地呼吸中买完了自己所需要的食材,走出菜场的瞬间,大口呼吸着,恍惚间都能听到自己闯关成功的胜利BGM。   如果有地狱,大概就是长这样了吧。   一个西蓝花,一个炒牛肉,再加一条鱼,两荤一素加个番茄蛋汤应该够了。   网上找了详细教程,一步一步,看了好几遍,简直到了每个步骤都烂熟于心的地步,然而等真正下锅,我还是乱了手脚,将步骤忘个精光。   煎鱼时,热油遇到水,整个炸开,不小心溅到我的手上,只是两分钟便生出了水泡。   面对被锅底粘得死死的鲫鱼,捂着手,我沉下脸,开始后悔做这样的挑战。   早知道直接点外卖就好了,骗纪晨风是自己做的,他反正没可能吃出来,也不用我做这么辛苦。   可惜想到得太晚,已经做这么多了,怎么可能前功尽弃?   半个小时,最后一道菜上桌。至此辛辛苦苦一下午,所有菜都做完了。分别是已经失去翠绿的焦黄西蓝花,糊成一团的炒牛肉,以及皮肉分离的红烧鱼,唯一看起来正常且完美的,大概只有那道番茄蛋汤了。就连米饭,也因为水放太多,变成了浆糊一样的奇怪东西。   但可能是第一次做饭的关系,客观理性的那部分完全不见了踪影,内心在那一刻被骄傲自得填满,对一桌菜打上了十级滤镜。   我这不是挺可以的吗?不比外卖差多少。   怀着期待又有点忐忑的心情,我坐在矮桌旁等待纪晨风回家,从四点一直等到六点,又从六点等到八点。   饭菜一点点失去热度,又被一次次放进微波炉加热,最后变成了比原来还要让人没有食欲的样子。   再次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半了。纪晨风以前也是这样等我的吗?好难熬啊。   食物可以加热,“期待”的保质期却很短,冷却一次就意味着过期,最终慢慢失去甜味,只剩苦涩与酸楚。   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冷掉的牛肉放进嘴里。   咸得发苦,老到咬不动,我试着配饭吞咽,结果发现软烂的饭配上这口牛肉味道更恶心了,捂着嘴就冲到厕所吐了出来。   拼命漱口,想要去除口腔里的怪味,耳边这时传来大门外开锁的声音。   纪晨风回来了!   抹去唇边水渍,我兴冲冲拉开浴室门,正好与开门进来的纪晨风四目相对。   他站在门口,维持着开门的动作,见到我后一点点皱起眉心,似乎没想到我还在。   “你怎么还没有走?”   唇边笑容一僵,关上浴室门,我用脊背牢牢抵住门板,恨不得自己能与墙壁融为一体,让他不要注意到我。   “我做了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敢应他的话,怕他下一句就是让我赶快滚。   “我吃过了。”他脱了鞋踩进室内,看了眼矮桌上我做的饭菜,不知是震惊于我竟然能把菜做成这样,还是嫌弃于我竟然好意思给他吃这样的东西,那一眼看得格外地久。   “哦,也是,都八点多了,正常的早就吃完饭了。”就我这个不正常的,守着一桌垃圾等他到现在。   弯腰端起矮桌上的盘子,转身将它们一个个全部倒进厨房的垃圾桶。   纪晨风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直到我拿起抹布就要开始洗碗,他才从身后出声制止。   “行了,我来吧。”兴许是看不上我洗碗那磕磕绊绊的样子,卷着衬衫袖子,他将我从洗碗池前挤开,夺过我手里的抹布,动作利落地清洗起餐具。   就在我心里又要升起自我安慰,分析他这种行为是不是还对我有感情,纪晨风便用言语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告诉我别自作多情了。   “如果你觉得可以通过我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桑家的一切我都不会要,你在我身上下功夫毫无意义,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手上还滴着水,我站在他身后,闻言一愣:“我不是……”   我急急为自己辩解,纪晨风却压根不想听,打断我道:“放你进来,不是因为对你还有留恋。而是我答应过你妈妈……会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帮你一把,仅此而已。”   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妈妈”指谁。   严善华,让他帮我一把?我满心不可思议。这算什么?托孤?她一边想好了纠正错误,坦诚罪行,一边又想好了我如果混不下去了,好歹还有纪晨风这个后盾。想得还挺周到。   我真是……谢谢她了。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我艰难地出声,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我不太爱听。   “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找到合适的房子。但不要再试图靠近我了,”他微微偏过脸,用着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冷酷的话,“我的生活好不容易回到正轨,不想因为你又打乱自己的人生。毕竟,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你的位置。” 第55章 他竟然忍住了   这话我果然不爱听。威力之大,叫我缓了半晌才能如常开口。   “你喜欢上别人了吗?”   身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那我的位置去了哪里?又或者……给了谁?   纪晨风动作快速地将碗一个个洗干净,放到一边,语调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变化:“和你没有关系。”   心头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如何用力呼吸都不能舒坦。   理智上来讲,确实和我无关,我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他爱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这是他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是简行吗?”但我从来不是理智的人,就算药物压下了大部分的坏脾气,使我看起来很理智,那也不过是假象而已。   药物可以帮助我平复情绪,却没有办法抹灭我的情感。   “是他吗?”见纪晨风久久不答,我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不要点头,不要说“是”。我死死盯着他的后脑,内心逐渐升起黑暗的想法。不要让我成为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人。   伴着水流声,纪晨风将筷子用力杵进筷架,像是对听到简行的名字感到荒唐:“不是,不要把别人扯进来。”   初生便张牙舞爪的黑色火焰旋即凝滞,越变越小,终至湮灭不见。   只因他的一句话,心口的石头、火焰、疼痛全都消失了,被魇住的心神得到释放,我迟钝地感到了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抠破了手背上的水泡。组织液伴着血水淌了半个手掌,瞧着有几分渗人。   刚刚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没再说什么,我托着手掌快步离开厨房,在客厅的柜子上抽了张纸巾,压住伤口。找了圈自己的手机,见在地上,我弯腰拾起来,塞进裤兜,转头一言不发地踩着纪晨风的拖鞋便出了门。   重重关上门,一路下了楼梯,根本没想过要怎么回去。   没有哪一刻让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纪晨风的可怕,他好像可以轻易地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只要是关于他的事,我就没有办法冷静。他比药物更能控制我的情感。   缓慢地行走在幽暗的街道间,等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一家亮着招牌的小小面馆前。   饕餮面馆……记得去年冬天,纪晨风带我来吃过这里的面。   已经快要十个小时没有摄入任何食物的肠胃发出应景地咕咕声,抬腿走进店里,正巧里面有人出来,与我撞个正着。   “对不……”拎着塑料袋的少年回眸向我道歉,一下子愣住了。   虽然剪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程涛,那个砸了我两次车,最后被纪晨风扭送进警察局的小孩儿。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神情变得拘谨起来。   “对不起。”站直身体,他毕恭毕敬地给我弯腰行了个大礼。   不等我回应,他再次弯腰,这次维持的时间更久了。   “谢谢您。”   直起身,他冲我腼腆一笑,随后捧着怀里的袋子转身跑进了黑暗。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满心疑惑。道歉我尚能理解,毕竟砸了我两次车,是该好好说声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谢我?谢我把他送进警局吗?   掀帘而入,正在看电视的老婆婆回过头来,一见到我便笑眯了眼。   “唉,这不是小纪的朋友吗?”   我笑了笑,在板前坐下:“您记性真好。”   “看你长得帅才记住的,别人隔天就忘了。”一旁老爷子说笑道,“看看今天吃什么?”   我要了和上次一样的面,等待过程中,状似不经意般问起了方才那孩子的事。   “你说程涛啊?”老婆婆一脸八卦,道,“他就是之前给你说的,妈妈跟人跑了,家里有个妹妹和残疾老爸的那个孩子。去年还在路上晃荡,搞些小偷小摸的,我都以为这孩子要废了,结果峰回路转,不知怎么就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不仅想办法让俩孩子回学校上了课,还给孩子爸找了家护理院,钱也是什么什么组织资助的。”   老爷子加入进来:“这就叫运气好。听说学校免去了兄妹俩的一切费用,政府还给申请了低保,虽说钱不多,但小孩子花不了几个钱也够了。有时候程涛会来我们店里买吃的,都是最便宜的素面,我看着心酸啊,上个月开始让他晚上作业做完后过来帮帮忙,洗两个碗,回去就让他带点菜走。”   “程涛和他妹妹好像读书都挺好的,老师也高兴他们能回学校继续念书。真能有出息就好了。”老婆婆感慨道,“咱们这地方,我不怕你笑话,就是个山鸡窝,土生土长的没几个拿得出手的,能读到高中都算有文化了。就纪家那孩子不一样……”   她一指纪晨风家的方向,竖起拇指道:“他是山鸡窝飞出的金凤凰。学识、长相、品性,那都是一等一的。我是注定一辈子当山鸡了,就希望这些小的,山鸡变凤凰,能变一只是一只。”   所以,程涛谢谢我,难道是谢我将他重新拉回正轨,让他可以有机会重回校园吗?   那他可就谢错人了。   虽然当时与纪晨风一道将他扭送到了警局,可内心深处,我其实并不相信这样做会有什么改变。潜意识里,我认定这里是臭水沟,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洗去身上的污浊腥臭。比如严善华,比如我。   而纪晨风不一样,是因为他生来就不同。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可以打破的。   今天以前,我一直都认为在周及雨和纪晨风的这段关系中,无疑周及雨对纪晨风的吸引力更大一些,但或许正好相反……   纪晨风就像黑暗里的光,让污秽的蛇虫鼠蚁既向往,又畏惧。   或许,是周及雨不由自主被纪晨风吸引也不一定。就跟我一样。   吃完了面,我磨蹭了许久不愿走,两位老人可能难得有人跟他们说那么多话,也由着我坐到关店。   听他们说了不少蝇城往事。什么以前纪晨风和周及雨经常来他们店里吃面,后来周及雨一走好多年了无音讯,纪晨风就很少来了。上次周及雨回来还来看过他们一次,变得大不一样了,老婆婆直呼差点没认出来。   又说起严善华,说二十多年前,他们还在路边摆摊,一天突然看到个女人抱着孩子在路上哭。   上前一问才知道,女人的丈夫瘫了,她一个人养家,从早忙到晚,孩子生病了也没空带他去医院,以为是小病就自己给吃了点药,结果吃药吃出毛病,把孩子吃聋了。   女人不停抽自己的耳光,抽得两颊都高高肿起来,嘴里来来回回喃喃自语,问着“怎么办,怎么办”。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粉雕玉琢一张脸,话都说不顺溜呢,就会给妈妈擦眼泪,让她不要哭了。可这样一来,女人反倒哭得更伤心,一把抱住他,嘴里翻来覆去的话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对不起”。   我默默听着,放以前心里定会冷嘲热讽一番,然而随着严善华的离世,情绪的稳定,除了淡淡唏嘘,也不再想揣测她的心理。   怎么走的,最终还是要怎么回去。重新回到那扇蓝色的铁门前时,已经接近十二点,夜深人静,隔着门板听不到里头任何动静。   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自尊心这会儿存在感满满,让我有点敲不下手。   要不干脆在走廊里凑活一晚?   看着身后的塑料小板凳和小桌子,我开始认真思考今晚趴上面睡一觉的可行性。   天反正挺暖和的,睡到明天,纪晨风要是能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走,还不给我留钥匙,我就把他的破锁给砸了,再找人来换新的。   这样想着,我在小圆凳上坐下,打量了番自己的睡眠环境,还算满意,于是枕着双臂酝酿起睡意,结果没五分钟就被轰炸机一样的蚊子军团袭击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用力拍击着铁门,眼角瞥到走廊不远处有抹黑影一闪而过,似乎是只跟猫一样大的老鼠。   这也太他妈大了……   脑海里瞬间浮现各类鼠类灾难片名场面,拍铁门的力道更大了。没多会儿,在我不厌其烦地骚扰下,铁门终于被缓缓打开,我眼疾手快一把拉开门,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反手关上门,受到惊吓的心跳尚未来得及平复,就因近在咫尺的纪晨风而跳得更重更疾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垂眼注视着我,压迫感十足地问道。   我抵着门,解释道:“我去饕餮面馆吃面,不小心跟老人家聊得有些晚了。抱歉,影响你休息了。”   听我是去了饕餮面馆,他眉间的纹路淡去几分,但身体依旧没有让开。   “你要是想住在这里,就要守这个家的规矩。”   寄人篱下,他说什么自然是什么,我没有异议,听他继续说下去。   “去哪里,做什么,最晚几点回来,必须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进我的房间;没我的同意,不可以动这里的任何东西。”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在这个屋檐下,我必须听你的。”   纪晨风往一旁让开,并不否认:“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大概就是风水轮流转吧。从前是他对我言听计从,现在换我向他俯首帖耳。都是报应。   冲他笑了笑,我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你做什么?”他看着被我迅速脱下,堆在脚下的裤子,舒展的眉心再次深深蹙起。   “脱衣服洗澡。”   双手交错着抓住T恤下摆,往上脱下衣服,夏天本就穿得少,不一会儿我就在纪晨风面前脱了个精光。   “你没说不可以这样。”我大大方方袒露身体,对于任何在他注视下产生的反应,不遮掩,更不觉得羞耻。   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多做停留,从前钟爱的身体对他来说仿佛已经不存任何吸引力。   “加一条,不许在浴室以外的地方脱衣服。”大步朝卧室走去,他背对着我说完,用力关上了房门。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从地上捡起衣服和裤子,推门进了浴室。   好消息是,他没有对我直白的小老弟面露厌恶。   坏消息,他竟然忍住了,操。 第56章 这是什么恶心的联想?   就这样与纪晨风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下来。在家时他总是将自己关在卧室,不与我说话,也不同我一起吃饭。当他从卧室走出来,往往就是去宠物医院工作的时候。   统共这么点大地方,竟然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到这个程度。放以前他这样,我能把房子都砸了。但现在,只要他不脱人工耳蜗,不跟我说话就不跟我说话了,而且他下班回来这么晚,有时候还排到值夜,不用等他一起吃饭对我也是好事。   纪晨风还是没给我留钥匙,所以我只能凡事叫外卖,尽可能不出屋子。所幸如今我不再需要出去应酬,可以称得上“工作”的,不过每日盯盯基金的涨跌,还是做五休二,朝九晚三。   至于手语课。虽说顺利住进了纪晨风家,但手语课我仍然有继续在上。一来如果上两节课就不上了,未免目的性太强,给人观感不好;二来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和纪晨风互动的机会,我不愿放弃;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我确实想好好学手语,想更了解纪晨风,更贴近他。   周三晚上,手语课下课后,仍旧是我、纪晨风、孟雪焉三人往地铁站走去。   孟雪焉知道我现在就住在蝇城,忙问我房租多少钱,说她知道别的地方房租也很便宜可以介绍我,就差把“快跑”两个字写在脸上。   “不用钱,我借住在朋友家。”视线掠过她,我看了眼似乎完全不关心我们在聊什么的纪晨风。   “这样啊……”一听是朋友家,孟雪焉再不好多说什么。   “那你之后要租房子就来找我哦。”她面上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我听朋友说蝇城很乱的,里面全是小偷和妓女,那里的人好没素质的。”   蝇城确实又脏又乱,居民多是三教九流,但没有“全是”小偷和妓女。至今遇到的大部分蝇城人,面馆的老夫妇,大排档的胖男人,包括严善华、纪晨风,每个都是认真生活,不偷不抢。   我知道外人对蝇城的偏见由来已久,从前我也是如此,看不起他们,轻视他们,然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认清了自己其实就是个“蝇城人”的关系,有些不太喜欢听孟雪焉批评它。   “你们先走吧。”正好路过便利店,纪晨风像上次一样丢下一句话便走了进去。   我都不喜欢听,纪晨风会喜欢吗?   我盯着他的背影,对一旁孟雪焉匆匆道:“我想起来我也有东西要买,你自己先走吧。”说完不等对方说什么便追着纪晨风进了便利店。   纪晨风站在冰柜前,拿了一大瓶的乌龙茶和一盒全脂牛奶进购物篮里,我凑过去,往他篮子里扔了一盒速溶咖啡。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世事难料。从前住个酒店都要把里面东西全换新的,咖啡机低于五位数就觉得做出来的是抹布水。现在别说咖啡机,有速溶喝都不错了。   “你生气了吗?”观察着纪晨风的表情,我试探着问。   “没有。”纪晨风没有一丝停留地转身往摆放面包的货架走去。   正常人不应该疑惑下为什么这么问吗?答得这样干脆,说明他很清楚我在说哪件可能让他生气的事。   他或许没有生气,但绝对非常在意。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你住在蝇城,她就不会那么说了。”看到有几个泡芙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有些好奇,于是拿了一个丢进了纪晨风的篮子里。   “我没有生她的气,你不用担心。”纪晨风对我乱放东西到他购物篮的行为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又拿了一袋吐司,一瓶果酱,提着篮子往收银台走去。   买单时,我跟在一旁,本来想着既然住他的,那东西就我来买。刚掏出手机就不巧有电话打来,我一看,居然是郑解元。   自从除夕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粗算已有四个月。从唐必安那儿知道他有找过我,可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我始终没有回他电话——他找我帮忙,我帮不了;他找我叙旧,我身份尴尬。   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他如果不找我,我也不会再联系他。但他如果找我了……我就不会主动挂断他的电话。   “喂?”我微侧过身,接起电话。   “我靠,通了?桑念,是你吗?你终于接我电话了!”郑解元似乎是醉了,说话带点大舌头,语气要哭不哭的。   “你怎么了?”   “桑念,我好想你啊!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你在哪里啊,你快过来找我……我没有你不行啊……”他醉得不轻,但又没有到完全失去神志的程度,还能顺畅地报出所在地的地址。   打量着收银台前的计生货架,指尖一个个掠过,最后停在“超薄001”上。拿了盒丢进正在结账的购物篮,收银员下意识看了眼我又看了眼纪晨风。   “这个分开结。”纪晨风将那只小红盒毫不留情地丢了出来。   这家伙……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挂掉电话,我将001推向收银员,问,“多少钱?”   买完单,没要袋子,直接将小盒子塞进了裤子口袋,回头一看,纪晨风都已经走到门外了。   “纪老师!”追出门,知道他不喜欢我碰他,特地抓的购物袋,“我要外出一下,跟你做个报备。”   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往前。   “去哪里?”他问。   “我朋友让我去一个什么酒屋找他,十二点前回吧。”   现在都快十点了,过去半小时,回来半小时,留给郑解元的时间不多了。   “酒屋?”   我点头:“对。”   “朋友?”   “是。”我再次点头。   纪晨风想了想,设下门禁:“超过十一点半,我就不会留门了。”   半小时,屁股刚坐热就得起来。   想跟他讲讲价,但一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眼,心头便是一凛,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半小时就半小时,我深吸一口气,道:“行。”   纪晨风坐地铁回家,我则直接打车去了郑解元处。   那是个与饕餮面馆差不多大的居酒屋。除了郑解元,店里还有两对顾客,都是有说有笑的,只有他一个苦大仇深,身前两碟小菜,一瓶巨大的清酒,喝得面色酡红,醉眼朦胧。   “你可算来了。”   一见到我,他便拉着我的手要我坐下陪他一起喝。我说我戒酒了,他立马耷拉下眉眼,一幅惨遭抛弃,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不太一样了。”他端起酒杯凑到唇边,歪了歪头道,“好像……变了。”   “哪里变了?”我确实要比之前瘦一些。   “变回……以前的桑念了。”他打了个酒嗝,“以前的你就是这样的,虽然谁都看不起的样子,但不会乱发脾气。后来你老是阴沉沉的,我都有些怕你了……”   我一愣,原来是这个变了。   “你家的事怎么样了?”   “别提了。”郑解元一甩胳膊,“我都不知道我家怎么突然就欠债几十个亿了,我爸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他说他去想办法,然后就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我找我妈帮忙,结果他妈撞见卢岁穿着个浴袍来开门,一分钱没借到不说,还跟他打了一架。”   郑解元这人生也够狗血的。   “你妈单身有钱,想找几个是她的自由,你想开点。”我劝他。   他重重放下酒杯,怒道:“我不理解!他妈的那个龟孙子竟然还跟我称兄道弟,我把他当兄弟,他想当我爹!去他的!”   他一时义愤填膺,声音没控制住,引来店里其他人的纷纷侧目。   我赶忙安抚他:“行了,没事了没事了,下次再见他我帮你一起打他。”   郑解元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长长叹了口气,看向我道:“不过我还是要比你好一点的。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你爸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了啊,为什么?之前不是还订婚了吗?能跟顾家联姻,你爸应该很高兴才对。”   拍他背的手闻言一顿。看来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桑正白这“家丑”藏得还挺好。   尽管不是他亲生,总是他养大的。我以为自己不像他,但其实还是像的。骨子里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愿被人看笑话的倔和傲,简直一脉相承,如出一撤。   “我和顾颖是假的。”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对郑解元坦白道,“我喜欢男人。”   他眨了眨眼,从不理解,到一点点反应过来了,睁圆了眼睛,整张面孔都透出浓浓震惊。   “你喜欢……喜欢男人?”他梦呓一般喃喃自语,“怪不得顾颖跑国外散心去了……不对,你们是假的,她伤啥心……这是故意躲她爸妈吧。不是,你喜欢男人?”他向我再三确认,“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都一直只交女朋友的,你确定你喜欢男人?”   准确说,我喜欢的不是男人,是纪晨风。不过这些对郑解元来说不重要,他只要知道我现在喜欢的是男人,是个同性恋就够了。   要不要继续和我做朋友,由他决定。   “我和男人上床,我还让他……”我斟酌着用词,可实在找不到能代替的词汇,只能凑近郑解元耳边,轻声吐出那两个劲爆又富含冲击力的字眼。   “操!”郑解元捂着耳朵远离我,发现自己叫太大声,另一只手连忙捂住嘴。   我点点头,表示他理解的没错:“对。”   单方面听郑解元吐了一大堆的苦水,直到他连吐字都变得吃力,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找来老板结账,搀着他上了出租车。   本来想送他回去,可一想他家都欠几十个亿了,他那房子还能是他的吗?而且他醉成这样,也不太好放他一个人吧。别人喝醉就喝醉了,他喝醉了能被人绑到深山老林纹身。迟疑了下,还是向司机报了蝇城的地址。   现在回去差不多是十一点半左右,让郑解元跟我在客厅将就一晚,明天再让他走吧。   虽然想得很好,可架着郑解元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停在蓝色铁门前时,仍然免不了心里打鼓。   将郑解元先放在走廊的小圆凳上,我敲了敲门,忐忑地等着纪晨风开门。   门口响起脚步声,没一会儿,铁门开了,但只是开了二十公分左右,纪晨风便转身再次进了屋。   “你晚了三分钟,下次不会再等你了。”   我忙扒开门,急急叫住他:“等等!”   他回头看向我,眼里透出一点不解。   我朝一旁让开,让他看到身后歪倒在小桌子上,跟滩烂泥一样的郑解元。   “今晚,能加一个人过夜吗?我会让他小声点,不吵到你的。”   纪晨风目光逐渐变得古怪,他看向醉得不省人事的郑解元,有好半会儿都只是像尊石像一样保持一个动作。   直到我叫了他一声,他才用平淡无波的语气道:“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酒店吗?”视线快速地从我脸上划过,“想寻欢作乐去别的地方,别弄脏我家。”说完他往卧室走去,没两步突然一顿,又走回来,当着我面就要把门关上。   寻欢作乐?和谁,郑解元??   这是什么恶心的联想? 第57章 给我放尊重点   “别!”用脚抵住门,我回忆了下自己刚才的发言,觉得可能是这里出了歧义,“你误会了,不是那种过夜。”   就算我现在与纪晨风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寄住朋友家的时候带炮友回来过夜也太奇怪了吧?   我知道纪晨风不信任我,但没想到我在他心目中下限能这么低。   一边护着门,让纪晨风稍安勿躁,我一边抓起趴在桌上的郑解元的脑袋,让他把脸露出来给纪晨风看。   “这是郑解元,之前你见过的,还记得吗?”我试图唤醒纪晨风的记忆,“在大排档,还有酒店里。”   最近的一次其实是订婚宴那天的雪地里,然而我不敢提。   盯着郑解元看了几秒,纪晨风收回视线,皱着眉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观察着纪晨风的表情,想从他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瞧出一点心虚的痕迹,没有成功。   哪怕郑解元确实是我的朋友,他似乎也已经认定了,我就是一个没有底限的花花公子。不管我是不是头顶“桑家少爷”的名号,都本性难移。   “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乱来的人吗?”松开郑解元的脑袋,我无奈地问。   “在我心目中?”纪晨风直直凝视着我,忽地笑了下,道,“你难道不是从来都这样吗?嘴里说着喜欢,身上却留着别人的味道。今天和男人在一起,明天就跟女人订婚。”   “没有任何原则,谎话连篇,不择手段,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当初你能忍着恶心朝我张开腿,现在为什么不能为了恶心我带人回来睡?”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好像一把锋锐的冰锥,刺向我的心脏。之前还怕我吵到邻居,现在大半夜开着门跟我吵架倒是不怕吵到邻居了。   抿着唇,等待这波情绪过去,我缓缓开口道:“那些确实是我做过的事,我不否认。可我发誓,认识你以后我从来没跟别人乱搞过。”   一粒纽扣,再一粒纽扣,我在纪晨风面前袒露胸膛,解开了所有的衬衫扣。   纪晨风明显地愣怔了一下,随即刷地黑脸:“我说过的话,你一点不放在心上是吗?”   “我没有脱,我只是解开扣子。”我朝他走过去,捏住身前衣襟让他闻,“你闻,我身上有没有别人的味道?”手臂几乎要碰到纪晨风的胸口,他往后退一步,我紧跟着近一步,“你想检查哪里都可以,上面下面,正面反面,外面里面……随时欢迎。”   “你身上有谁的味道跟我没关系……”纪晨风垂着睫毛,想要伸手推开我,又不愿碰到我,胳膊只能抬起再放下。   他这幅又气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只会让人更想违逆他的话,把他一点点逼到无路可退,看他会不会变得气急败坏。   我不知道这样恶劣的想法算不算正常,但比起洁白的雪山,我更想看雪崩。想看他为我崩溃,因我愤怒,被我诱惑。别人看不到的,我都要看。   “你要是不喜欢郑解元,就让他在外面睡吧,反正大夏天也冻不死。”这个距离很适合接吻,不过就这样强吻上去的话,一定会被他推开吧。   我更靠近一点,胸前的肌肤贴住纪晨风的衣物,摩擦间生出难耐的痒意。   “你既然知道我谎话连篇,又怎么能相信我在气头上说的话?说恶心都是骗你的。因为太喜欢了,才不愿意承认。”我吐着气,差一点就要与纪晨风的唇相触,“今天刚买的套,要不要用?”   眼角泛着还未消气的红晕,漆黑的瞳仁里全是我的倒影。蠢蠢欲动,气氛正好。   可就在这时,门外的郑解元毫无预兆地从凳子上摔下来,发出不小的动静。   纪晨风被这声音惊醒了一般,双眼睁了睁,猛地将我推开。   眨眼间,所有旖旎暧昧消散一空。   我在心里给郑解元判了死刑。   彼此对视着,喘息着,谁也没说话。片刻后,纪晨风看向摔地上都不醒,只是发出了两声模糊咕哝的郑解元,率先打破沉默道:“他挡着路,别人会报警的。”   那就让他去睡警察局的地板。   “……那就搬进来吧。”内心无论多冰冷,最终还是顺着对方给的台阶走了下去。   纪晨风点点头,又站了会儿,转身进了卧室。   对着牢牢关上的门,我长叹一口气,为方才错失的绝佳机会感到惋惜不已。   提着郑解元的后领,我跟拖死尸一样将他拖进了门。   随便将他往榻榻米上一扔,没有给他擦洗脱衣盖被的打算,我翻出自己的干净衣物,进了浴室。   一身清爽地重新回到客厅,跨过碍事的郑解元,我来到自己的床铺,正准备睡觉,被突然响起的巨大铃声吓了一跳。   下意识瞟了眼卧室方向,怕吵到纪晨风,下一秒反应过来,他晚上不戴人工耳蜗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就算外面有人劲歌热舞,他也照常能入睡,根本不需要担心。   虽然他从未掩藏过自己的残疾,但我总是会忘记他听不到这件事,把他当健全人对待。怪不得之前听到我说“会让他小点声,不吵到你”的时候他那么生气,他一定是觉得我在挑衅他……   没想接郑解元的电话,奈何对方毅力惊人,仿佛不接就能打到地老天荒。加上这么晚了,我也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找郑解元,便伸进郑解元裤子口袋,掏出了他的电话。   来电人的头像被郑解元设置成了一只杜宾,名字是“狗东西”。   一接起来,对面便不耐地质问:“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我拿开手机又看了眼屏幕上的“狗东西”,试探着道:“……施皓?”   对方一静,也认出了我。   “桑念。”他沉声念出我的名字。   和施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并且非常同意郑解元对他的概括——狗东西。   “郑解元喝醉了,现在在睡觉,你明天再打来吧。”说着就要挂电话。   “听说你最近不太好过。”施皓嗓音带笑道,“你和郑解元真是难兄难弟,倒霉都倒霉到一块儿了。”   挂断的动作暂缓,并不怕纪晨风听到,所以也没有小声说话:“你听错了,我最近挺好。戒了酒,戒了烟,每天吃饱了就睡,没事做做运动,还学习新的技能,特别快乐。”   施皓嗤笑一声,似乎认为我是在硬撑。   “告诉郑解元,让他别忘了周六的生日派对,我很期待他的礼物。然后,如果你想来,我也很欢迎。”   郑解元这家伙什么时候跟施皓关系这么好了?竟然还要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   “不感兴趣……”   “或者带上你的男朋友怎么样?那个宠物医生。”   他调查了纪晨风。   手指瞬间收紧,大脑因为蓬勃的怒意甚至产生了一刹那的恍惚。我如同被侵犯了所有物的雄狮,暴躁又惊恐。   “你敢动他。”我不带一丝玩笑成分地警告施皓,“你要是敢动他,我就用当年没能扎进你脖子的玻璃酒瓶,彻底割断你的喉咙。”   “我好害怕啊。”施皓语气没有什么地道。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现在除了他已经没什么在乎的了。你要是想看我发疯,把你珍惜的、喜欢的东西一个个找出来弄坏,你就动他。”   施皓静了静,没有再继续刺激我:“那就周六和郑解元一起过来。到时候有什么仇什么怨,当面说清楚。”仿佛认准了我会去,没等我答应他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看了眼郑解元,他无知无觉地躺在不远处,睡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踹了脚他的小腿,把他碰到我“床铺”的脚踹开,我关了灯,背对着他的方向睡下。   睡着睡着,总感觉身上很沉,仿佛被几百斤的石头压住了,喘不上气,做了许多噩梦。   一会儿梦到还是少女的许汐来看我,我拉着她的手,指给她看身上新被烫出来的水泡,告诉她很疼。一会儿梦到康复医院着了火,唯一的窗户被防护网封住了,我只能任火焰一点点逼近。一会儿又梦到自己站在悬崖边,被人一脚踹了下去,腰都隐隐作痛。   最后一个梦,梦到纪晨风枕在简行的大腿上,简行温柔似水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抬头冲我说了一句:“他现在是我的了。”   就这一句话,整个惹怒我,将我生生从睡眠中气醒。   大脑还停留在对梦中的简行实施各种暴行上,耳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我就说他怎么突然关心那只王八……哇他前女友可凶了……你不知道,当年桑念……一啤酒瓶下去,施皓那狗东西……头破血流……背上的疤?我悄悄跟你说……就是……然后……这样……”   “桑念好惨的……他妈妈生他时……所以他爸爸……他从小哦……唉,不用谢,都是自己人……尽管问。”   我睁开眼,刻意压低的对话声一顿,随后郑解元的声音元气满满地响起:“桑念,太阳都晒屁股了,快起来吃早饭了。”   我扶着额撑坐起来,就见郑解元与纪晨风隔着矮桌相对坐着,桌上摆着牛奶和面包,郑解元吃得满嘴果酱,头发还翘起来一簇。   明明昨天喝得烂醉的是他,为什么他今天这么神清气爽,反观我一幅精神不济的宿醉样?   他是什么太阳能发电机吗?只要有太阳就能自己充电?而且为什么昨天还对郑解元一百个看不顺眼的人,今天就能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饭了啊?   纪晨风别开眼,喝了口杯子里的牛奶,将地上的袋装吐司推向郑解元道:“你还要吗?”   郑解元毫不扭捏地一把抓过,从里头又掏出一片吐司,边吃边道谢。   “你人真不错耶。”他自来熟地一拳垂直地击打在纪晨风肩头,笑道,“以后都是兄弟,一起玩啊。”   我控制不住额角抽了两抽,差点就想上去一巴掌把他拍到一边。   谁跟你是兄弟,把手拿开,给我放尊重点! 第58章 看起来……乖到不行   “谢谢你收留我的朋友。”我扶着门,探出上半身,对纪晨风的背影道。   纪晨风才走出没几步,闻言微微回头,面对郑解元尚且温和有礼的态度,在面对我时一下子冷淡不少。   “下不为例。”   目送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郑解元嘴里塞着面包,手里不住刷着手机,忽然不知道刷到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食物鼓囊囊堆在两颊,连咀嚼了忘了。   我自上方瞄了眼,好像是短信。施皓的短信。   我轻咳一声,在郑解元对面,方才纪晨风的位置坐下:“昨天施皓打你电话,我接了。”   郑解元从手机里抬头,看着我愣愣“啊”了一声。   “他让你周六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还说很期待你的礼物。你什么时候跟他走这么近了?”   从小到大,说他们水火不容都轻了,毕竟水和火要是互不侵犯,还能同处一个空间。施皓与郑解元,就是两块磁铁的正极,天生互斥,越是要他们亲近彼此,他们反抗得越是厉害。   “我也不想啊,但施家现在或许是唯一可以帮我们家的存在了。施皓说要是我随叫随到,让他高兴了,他就帮我在他爸爸面前美言两句……”郑解元放下面包,耸下肩膀,有点垂头丧气。   什么叫“让他高兴”?高兴的标准是什么?而且几十亿的债务,无论是帮助郑家债务重组亦或直接注资,施家那么大个家族,用膝盖想都不可能只是施皓他爸一个人做决定。   商人不讲交情,只讲利益。施皓这大饼画得未免大了些。   “周六我跟你一起去。”我说,“我跟施皓的恩怨,也该做个了结。”   郑解元大惊:“不要吧,周六全都是他的人,我们就两个人,很吃亏啊。”   “这是我和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他总不至于把我弄死。”   虽说跟桑正白断绝了父子关系,可在外人看来,我们仍旧打断骨头连着筋,是血缘至亲。施皓就算要找我麻烦,也得顾忌着桑家。   “说什么呢?”郑解元面包往桌上一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我怎么可能对你见死不救啊。他小子要是敢动手,我第一个不答应!”   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他尽管傻头傻脑,对朋友是真的不错。曾经担心的,被他知道喜欢男人后遭到的轻视和疏远都没有出现。他待我依旧赤诚,一如既往。   这样一想,我其实很幸运。二十几年的人生,有亲人,有朋友,还有最好的恋人。   从前我到底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呢?   吃完了早饭,郑解元还不想走。直言这里虽然又小又破,但住着还挺舒服挺自在的,有种重回小时候寝室生活的感觉。   这间屋子,两个人正好,三个人就太挤了。把他带回来已经是失策,他竟然还想重温寝室生活?   刚对他生出的一点温暖的东西转瞬即逝,我二话不说拽起他就往门外走:“你给我快滚。”   “桑念?哎呀别这样嘛……”   郑解元一个劲儿想突破我的防守重新回到屋里,通通以失败告终。   “别打扰我谈恋爱。”将他的鞋连着一起踢出去,随后我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郑解元拍了两下铁门,见我是真的不让他进了,只能留下一句话走了。   “那周六见咯!”   到了周六,早上纪晨风出门时,特地向他请了假。   “晚上和别人有约,不能去上课了。纪老师,回来再给我补课吧。”   纪晨风穿好鞋子,回身面对我:“几时回来?”   什么时候能回来,主要取决于施皓想玩什么。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走,不顺利……就说不好了。   “尽量在你回家前到家。”   纪晨风估算了下,道:“那就十点半。”他转身握住门把,将门推开一半又停住,背对我补了句,“这次不准超时。”   上次不就超了三分钟吗?不想等我,倒是给我配把钥匙啊。   心里略觉好笑。趁着门还未合拢,我冲门外提声道:“知道了!”   施皓办生日派对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别墅,远离市区,地点有点偏。事先说好了让郑解元来接我,七点我准时等在路边,没多会儿就见一辆与蝇城格格不入的黑色敞篷车缓缓驶来。   驾驶室坐着郑解元没错,但后排却出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的人。   敞篷车停在我的面前,我只顾盯着后座的纪晨风,错愕地一时都忘了要上车。   “愣着干什么?”郑解元按了下喇叭,“上车啊。”   我拉开副驾驶座车门,视线从头到尾一直凝在纪晨风身上。   “你怎么在这?”   纪晨风怀里抱着一只鞋盒大小的礼物盒,闻言正要回我,被郑解元抢了先:“是我邀晨风一起的。我正好去他们医院取礼物,随口就问了下他晚上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没想到他答应了。你知道就我们两个,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的。多个人,这样我们进去,要是突然联系不到或者好久不出来,也能及时帮我们报警嘛,是不是?”   是什么是?我千方百计要纪晨风远离施皓,郑解元这白痴居然还想把人直接送到他面前?   “不行,停车,你下去。”我命令郑解元靠边停车。   郑解元不明就里,还傻乎乎地发问:“怎么了?”   “我不是去玩的,你下车,回家等我好不好?”心里已经烦躁到不行,对着纪晨风却还是尽可能地和缓语气,软言相劝。   纪晨风低头看了眼膝头的礼物盒,与我打商量的语气不同,并没有要听我的意思:“我不进去,就在车里等你们。”   他不会下车了。   要不是纪晨风还在车上,我能扑到驾驶座跟郑解元同归于尽。   嘴角的笑都要维持不住,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眼见事态不能改变,我只能不甘不愿接受。   夏风炙热,吹得人不觉凉爽,反而心头更燥。我回身升起车篷,开了冷气,将风量调到最大。   “今天不上课吗?”我问纪晨风。   车篷彻底在头顶撑开,隔绝了马路上的噪音,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空调运转声。   “活动中心电路故障,暂时关闭了。”过了会儿,纪晨风道。   是不是真的电路故障,我下次见到孟雪焉就能问清楚,他没有必要撒这样容易揭穿的谎。所以在郑解元邀请他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空。   该死,这么巧吗?   “没事的吧……施皓又不认识晨风,应该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吧……”这时候郑解元也感受到了我的低气压,说话开始小心翼翼。   我横他一眼,手都有些痒。   “闭嘴。”   冰冷的两个字吐出,郑解元立马噤声,再不敢开口。   一路上会不时回头看一眼后排的纪晨风。他一点没感受到我的焦虑,全程捧着礼物盒,安静地望着窗外。看起来……乖到不行,完全就是被诱拐的样子。   每当收回视线,我都会顺便送郑解元一个“死亡凝视”。   他起先还会悄悄看我,朝我傻笑,后面也不看了,光是害怕地咽口水。   开了一个多小时,沿着山路开到半山腰,终于到达目的地。   门口停满了豪车,没等进门,就能清楚地听到里面响彻云霄的音乐声。   “锁好车门,除了我们两个,谁来都不要开门。”将钥匙给到纪晨风,我再三叮嘱,恨不得用砖头单独把他砌起来。   “现在是八点半,”他看了眼时间,道,“我等你们到九点半。你们如果不出来,我就报警。”   再不放心也要留他一个人,强迫自己下车,我捧着礼物盒,与郑解元一道朝别墅大门走去。   接受完门口保镖的盘查与搜身,我们被顺利放行。   别墅内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唱歌的,跳舞的,玩游戏机的,要不是有保镖一路领着我们去找施皓,可能光找人都得找半天。   “你给施皓准备什么礼物,为什么要去纪晨风他们医院取?”之前我的心神全都在纪晨风身上,就没有太在意郑解元的话。现在回过味来,越想越不对劲。   “他什么没有啊,多贵的肯定都有人送了。”郑解元神秘兮兮道,“我玩的就是出其不意。他养了一条杜宾,叫巴萨,可帅了。我做了块白金狗牌,上面写了施皓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又去宠物医院配了根带铆钉的项圈。这礼物,我可是走心的,一定能让他眼前一亮!”   怪不得礼物盒这么轻……   不对,施皓生日,郑解元送一根带着他名字的狗项圈?   施皓那神经病真的会觉得郑解元费心了,为此深受感动,而不是勃然大怒,觉得郑解元在骂他是狗吗?   “施先生在楼上等你们。”保镖按住电梯门,示意我们进去。   走进轿厢,我将礼物盒丢给郑解元,已经不想去想施皓打开盒子的反应。   郑解元手忙脚乱接住盒子,看了看我的脸色,忐忑道:“怎么了?这礼物不好吗?”   我冲他笑笑:“没有,挺合适的。”很配施皓。   电梯很快来到顶楼,门一开,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口的两个身材高大的保镖。   “请。”保镖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片极具热带风情的植被,眼前豁然开朗。楼顶的人比下面少了很多。巨大的泳池被灯光渲染成了梦幻的粉紫色,年轻的男男女女分成两队,在泳池里玩着水上排球。   岸上有人烧烤,有人调酒,施皓国王一般趴在一张木质沙滩椅上,享受着身旁人按摩推油的服务。他上身赤裸,浑身只着一条泳裤,背上肌肉起伏,肤色要比在他身上游走的手深两个色号。   “会太重吗?”   按摩那人一开始低着头离得也远,看不太清楚长相,等走得近了,听到他声音,我和郑解元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脚步。   “正好。”施皓说着,慵懒地睁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我们。   他笑起来,从椅子上缓缓起身:“你们终于来了。”   给他按摩的人自然也停下来,看向我们。当看清施皓等得都是谁时,俊美阳光的面孔刹那间就青了。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郑解元将礼物盒往边上一丢,气势汹汹上前,“我有没有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他妈勾引我妈就算了,还在这里给男人推背,你恶不恶心?你是卖的吗?”   卢岁吓得直往施皓后面躲:“施先生您救救我!” 第59章 不信就算了   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带始终逃不开六人定律,也明白虹市其实很小,上流圈子翻来覆去就这些人,但我还是非常佩服卢岁不遗余力向上勾搭的毅力。   眼见郑解元要动手,施皓一个眼神,叫保镖挡住了郑解元的去路,我也回过神从后头追上去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哪里?”施皓接过一旁侍应生递上来的丝质浴袍穿上,低声吩咐了什么。   侍应生转身去到泳池边,不一会儿,玩着水上排球的人停下动作,滴着水纷纷上岸。嘴里小声嘀咕着,他们不时好奇地看向这边,往另一头陆续离去。   “你故意的吧?装模作样邀请我来参加派对,其实就是想找个傻逼来恶心我。”郑解元挣开我的手,推开身前保镖,直直走向施皓,“亏我还认真挑了礼物给你,你根本不是真的想帮我!”   “故意的又怎么样?你除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施皓要比郑解元高大一些,垂眼看人的时候,唇角的笑配上额角的疤,有种格外的邪气。   他一抬眼,看向郑解元身后的我:“桑念要是能护着你,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郑解元无言以对,气得一把揪住他衣襟:“操你大爷!”   施皓眼神微凉,抓住郑解元的手,一点点将其扯开。   “去操吧。”   郑解元吃痛地甩开他,揉着自己手腕,五指收紧,一副随时随地要冲上去和对方大打一场的模样。什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他是全抛在脑后了。   “郑解元……”我刚要上前劝架,保镖再次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敢动,你们郑家就再也别想翻身。”施皓语气如常,不带一丝警告意味,但只是如此,便已足够震慑郑解元。   郑解元紧抿着唇,狠狠瞪着施皓,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松开了拳头。   施皓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唇,视线调转,落到方才被郑解元丢在地上的礼物盒上。   “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完了。   我试图阻止保镖去拿那个盒子,不幸晚了一步。   施皓从保镖手上接过盒子,颠了颠,一脸兴致勃勃地拆开了包装纸。   当他从盒子里取出黑色的铆钉项圈时,我不忍再看地闭了闭眼。   “这就是你给我认真准备的礼物?”施皓丢开纸盒,来回翻转欣赏手里的项圈。   “对啊,你不是有条狗吗?我特地给它定制的狗牌,还镶钻了呢。”郑解元丝毫不觉得哪里奇怪。   施皓看着他,将项圈递了过去。郑解元愣了下,不明所以地接过。   “戴上。”施皓道。   郑解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狗项圈,脸色骤变:“我去你……”   “嗯?”就在他忍不住把项圈丢向施皓,再爆粗口时,施皓只是轻轻挑了挑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郑解元被点了穴道般整个人定格下来,眼底诸多情绪一一闪过,最后停留在了“屈辱”上。   我看不下去:“施皓,你别太过分。”   施皓脸上浮现出被人打扰了兴致的不悦,轻轻一抬手,两边保镖便聚过来,一人架着我一只胳膊将我控制住,还往我嘴里塞了块餐布。   郑解元有些急了:“喂!我戴就是了,你别动桑念!”说着他不再迟疑,将那根项圈扣上自己的脖子,“好了,戴上了!”   施皓脸色并没有因此好转,反倒看起来更冷了几分。   “你们感情还真好。”   “我们是兄弟,当然感情好。”郑解元道,“这件事主要还是怪我,要不是我你们两个当年也不会结仇。有什么你统统冲我来吧,放了桑念,以后都不要找他麻烦了。”   “统统冲你?”   “对,随便你怎么使唤我,我绝对不反抗。”   郑解元这个白痴,谁要他自说自话了?   “唔唔!”我挣扎起来,被保镖毫不留情地镇压,胳膊传来折断一样的痛,背脊立马出了层细汗。   “我的脸变成这样,眼睛差点瞎掉,命也差点没了,你让我不追究就不追究了吗?”施皓看了我片刻,道,“就算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看他这么大摇大摆走出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问向身后从方才就一直缩着脖子,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卢岁:“你说要怎么办?”   卢岁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干笑着道:“这……这我,我不知道啊,当然还是您说了算。”   施皓沉下脸:“说。”   “脱光了跳水里!”卢岁一闭眼,脱口而出。   我瞪着卢岁,心中忽现一种荒唐的宿命感。这或许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一报还一报吧。   之前他得罪我,想要取得我的原谅,我让他大冬天脱光了跳水里。现在我得罪了施皓,想要求和,卢岁同样让我脱光了跳水里。因果循环,非常合理。   施皓挥了挥手,架着我的保镖便松开了手。   我将嘴里的餐布丢到地上,呸了一口,道:“脱光了跳水里是吧?”   一粒粒解开扣子,我走向泳池。   现在是夏天,水温怎么样都有二十多度,再者我又不是什么公众人物,就算施皓把我裸泳的样子拍下来,对我的羞辱意味也有限。   就在我甩掉衣服,要去脱裤子时,施皓突然叫停。   “裤子就不用了。”他走到烧烤炉旁,从手上取下一枚戒指丢进炭火中,等了许久,再用火钳钳住取出,走到卢岁身旁。   我动了动眉梢,心下有点不妙的感觉。   “你想干嘛?”郑解元显然和我同样有这种感觉,刚要动,被先前按住我的那两个保镖一边一个,依样画葫芦地按住。   “你给我留了一道疤,我也给你留一道疤。这样就算扯平了。”施皓将火钳交到卢岁手里,示意他上前,“反正你身上这么多烟疤,应该很习惯被烫了吧。”   卢岁颤抖着手,一脸为难。   “我,我不行啊施先生,您……您别让我做这个……”   是了,这才对味,刚刚是我天真了。施皓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过我?我当着众人的面在他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他必定也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卢岁,你敢!你敢烫我就弄死你我!”郑解元上半身被制,下半身努力地够着卢岁,两只脚徒劳地在空中乱踹。   “快点。”施皓催促。   在场的几人里,最不能得罪的是谁,卢岁心里清楚得很。   “桑少,你别怪我。”他战战兢兢朝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虽说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了结跟施皓间的恩怨,但就这样让我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我又过不了心里那关。   我桑念就算跌进泥里,爬不起来了,也轮不到卢岁这种跳梁小丑羞辱。   “你不愿意,让宠物医生替你怎么样?”   施皓算是彻底摸清我的软肋了,简单一句话,让我僵立当场,再无法后退。   要纪晨风替我?   “看在郑解元的面子上,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或者你男朋友,你自己选。”   火钳顶部慢慢褪去烧红,呼吸声变大,郑解元的呼喊越来越远。   幼时的记忆虽然斑驳不清,恐惧却似乎早就深深植入了内心,光是想象肌肤被高热烙烫,身体就止不住地抗拒战栗。   不要。耳边全是孩童的啜泣尖叫。我不要……   “我……”   火钳来到身前,已能隐隐感受到上面的高温。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拒绝。   “我说了……不许碰他。”   我一咬牙,伸手握住了火钳的上半部分,在卢岁的惊呼中,将滚烫的圆形戒面按压上了自己的肩膀。   尖锐的疼痛瞬间袭上大脑,鼻端仿佛都能闻到皮肉被烫熟的焦香。   确实很痛。但相较于肉体上的痛,更无法忍受如此丑陋的伤痕出现在纪晨风身上。让纪晨风替我?怎么可能。   “啪嗒”一声,火钳连同戒指先后落地。由于太过用力,肩膀处除了一枚圆形的六芒星烙印,还留下了两道竖长的鲜红烫痕。   “不是,不是我烫的啊。”卢岁惊慌失措地摆手。   “可以了吗?”鬓角溢出冷汗,我问向不远处看好戏的施皓。   他看了眼泳池:“不跳吗?”   这狗东西……要不是纪晨风,要不是有纪晨风,他今天就能尝到被火钳怼进喉咙的滋味。   转身一个深呼吸,我一头扎进泳池。微凉的池水迅速冷却了伤口的灼痛,可等我一浮出水面,成倍的疼痛便席卷而来,我甚至试了两次才顺利撑上岸。   “可以了吗?”四肢着地,我呛咳着,仰头再一次向施皓确认。   看我如此狼狈,他像是终于满意了,一指电梯道:“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现在你可以走了。”   踉跄着起身,抖了抖从地上捡起来的衬衫,因为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连呼吸都变得谨慎,穿上衣服,布料吸了水,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系着扣子,看了眼已经快气疯的郑解元,问:“郑解元呢?”   施皓上一刻还眼含笑意,下一刻那笑便逐渐化成了阴鸷:“你们是连体婴吗,他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我们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走。”   施皓面无表情与我对视片刻,一摆手,两名保镖随之松开了郑解元。   不仅是我,连郑解元自己都愣了愣。   施皓有这么好心?   施皓对着郑解元道:“你要是走了,以后就别再来找我。”   不,他没有。   郑解元才跨出一步,脚又乖乖收回去。   一番纠结后,他回到施皓身边,垂头丧气地对我道:“桑念,你先走吧。”   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有选择的自由。他不想走,我总不能绑着他走。   “你想好了?”我问。   郑解元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我没有再劝,整理好衣物,抄了把湿淋淋的额发,挺直腰背,若无其事地大步往电梯方向走去。   手指轻颤着按下关门键。   “等等!”电梯门即将关闭时,卢岁硬生生挤了进来。   我靠着厢壁,懒得理他。   “桑少,刚刚真的不怪我……”他絮絮叨叨的向我解释着方才的无奈,一直到电梯门再开都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沉默地往外走去,他始终跟在我身侧,一幅不得到我的谅解就要死缠到底的模样。   穿过热舞的人群,不小心被乱摆的肢体撞到肩膀,顿时痛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下。   “桑少!”卢岁扶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上,“您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那泳池里不知道多少细菌,感染就麻烦了。”   我平复着疼痛,视线无意中扫过舞池边缘,恍惚中看到了纪晨风的身影。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我甩了甩头,发现那身影不但没消失,反倒更清晰了。   纪晨风扫视着舞池,这时也看到了我,才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想要走过来,又忽地愣住。   “行了……不用管我。”推开卢岁,我撂下狠话,“再过来你试试。”   穿过拥挤的人群,我不断往纪晨风的方向靠近,等终于来到他面前,明明看到他没事很高兴,一开口却变成了责怪。   “不是让你待在车里吗?你怎么进来的?”   他看了眼我的身后,淡淡道:“翻墙。”   翻墙?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蝇城吗?施皓的保镖都是受过专业训练,配备电击棍的,被人发现私自闯入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觉得他乖巧呢?他简直让人操心死了。   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口气更差:“都让你锁好车门不要乱跑了,你进来干什么?”   纪晨风一路无声地任我拉拽着,直到离开施皓的别墅,走出大门,才抬手挣脱我的桎梏。   手里抓了个空,我回过头去,就见他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   “没事了。”简短地说完,他挂断电话,见我盯着他,向我解释道,“进去前,我让简行每过十分钟给我打个电话,如果我不接,就报警。”   本来心里就烦,一听简行的名字简直烦上加烦。   “所以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根本就不应该进去。”   “为什么?”纪晨风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黑沉的眼眸凝视着我,竟然还敢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这样不对,我太激动了,我不该和他吵架的。他只是担心我们,他没有错。   闭上嘴,我转身往郑解元的黑色敞篷车走去,试着重新冷静下来。   “刚才那样,也没有原因吗?”   我一下顿住脚步,错愕地回头看向纪晨风。他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后知后觉想起,似乎还没解释卢岁的事。刚刚遇见纪晨风的时候,我和卢岁的姿势确实颇为暧昧。   这已经是第几次被他撞见我和卢岁举止亲密了?该死,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怎么开口呢?我那么虚弱的靠在别人的怀里,是因为被施皓像牲畜一样在身上打了烙印吗?   这种尊严丧尽的话,打死我都说不出口。   “我跟卢岁什么都没有,你相信就相信,不信就算了。”一点都不想让他知道我遭遇了什么,所以做了更像是狡辩的解释。   话音落下的同时,纪晨风的表情也被冰霜冻住了。   显而易见地,他不相信我。 第60章 把我关起来吧   开着郑解元的车回到蝇城,一路谁都没再说话。   我能感觉自己的精神越来越紧绷,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趋于极限。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将疼痛带往全身各处,空调吹着微湿的衣物,身体越来越冷,一回到纪晨风家我便迫不及待冲进了浴室。   脱去衣物,镜子里如实映照出身上狰狞的烙印。   可能泡了水的关系,伤处比刚烙烫时更显红肿,正常肌肤挤压着受损的肌肤,使六芒星的图案不再清晰。   好丑。   后背那些疤,平日里我自己难以看到,只要别人不提,我也不会时刻想起它们的存在。可这枚烙印不同,它实在太显眼了。   这或许就是施皓的目的吧,让我每次看到它,就想到今天受到的耻辱。   指甲陷进肌肤,抓破红肿的伤口。找不到更趁手的工具,我只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破坏刚烙下的图案。   直到那枚烙印变得鲜血淋漓,我才满头是汗地停下。   好歹不那么丑了。注视镜子里显得越发凄惨的伤口,我富有阿Q精神地想着。   由于伤口一接触热水就会疼,我几乎是用凉水洗完的澡。这也导致了洗完澡后身体不但没热起来,反而更冷了。   伤口在凉水持续的冲刷下,很快便失了血色。没有擦干,湿漉漉穿上衣服,离开浴室,我疲惫不堪地爬进自己的被窝,用毯子将身体完全裹住,连脑袋都不露出来。   厨房传来微波炉的运转声,不一会儿,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食物的香味,闻起来像泡面。   纪晨风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所以这应该是他今晚的第一餐。   郑解元那家伙,虽说待朋友足够真诚,可做事一点都不细心。下午两个人就在宠物医院,纪晨风吃没吃东西他最清楚,就不能路上给买点东西垫垫肚子吗?   无论是身上的疼痛,还是今晚的遭遇,都注定这是个让人难以入眠的夜晚。我蒙着头,侧躺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其实一直在关注身后纪晨风的动静。   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又从卧室出来进了浴室。过了半个小时,随着一阵带着肥皂香味的热气涌出,他从浴室走了出来。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回卧室睡觉,可他却在我身后的位置停住了。   他在看我。   “我知道你没睡。”   我睁开眼,微弱的光线从毛毯缝隙里透进来,蚕茧一样的空间里,昏暗又憋闷。   “桑念,我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你明天就搬走吧。”   拉下毯子,我愣怔地对着眼前的墙壁眨了眨眼,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是,我还没找到房子。”   “你可以先住酒店,或者住去郑解元那里。”   他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从他容许我住进他家开始,我就知道他在松动。明明说好了只住一晚,然而第二天看我没走也不赶我,还说可以让我住到找到房子为止。   不给我钥匙,不让我出门,我怎么找房子?   孟雪焉说可以给我介绍便宜房子时,他听了毫无反应,仿佛完全忘了被我借住的那个“朋友”是他自己。见到郑解元,甚至不记得我曾经撒过的“已经没有朋友”的谎。   就这样默许我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边痛恨我,一边又忍不住对我心软。   这些我都知道。   但现在他说他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   他不想再说服自己原谅我,不想再分辨我的话可不可信,也不想再和我有任何联系。   因为我和他生气了吗?   因为我让他生气了吗?   “……好。”我平静道,“明天我会搬出去的。”   得到我明确的答复,纪晨风没有再说什么,片刻后,客厅灯暗下来,卧室门轻轻阖上。   我望着眼前的黑暗,只觉得那黑深不见底,仿若一张无形的大嘴,下一秒就要将我吞噬。   更紧地将自己裹进毯子里,蜷起膝盖,分明是酷暑三伏,身上却无端觉得冷。   以为会睡不着,但后来身体逐渐热起来,意识就跟着不太清醒了。   不小心把食物打翻到了地上。   “啧。”看不清面孔的女人逆着光走来,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拽下。   狠狠拍打我的身体,她逼迫我在打翻的食物前跪下。   “掉在地上的全给我吃光,不然要你好看!”   我咬着唇,捡起一块南瓜塞进嘴里,被女人再次一巴掌拍在后脑,整个身体都因为惯性摔在了地上。   “谁让你用手了?像狗一样用嘴舔!”   眼里积聚起泪水,摇摇欲坠。可由于太害怕了,怕自己的随便一个举动会惹来更多的打骂,所以就连哭泣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   俯下身体,如同小狗般在地上舔食,吃不下了也不敢停下。   女人暂时走开了,我松了口气,可事情远没有结束。   可能小孩子对肌肉的控制要差一点,或者我确实吃得太撑了,一个抽噎,胃里翻江倒海,居然把刚吃下的又吐了出来。   胃部还在抽搐,更深的恐惧已经袭上心头。   我慌忙去看女人,发现她正怒气冲冲往这边走来。   “我错了……”我哭着求饶,捡起地上的食物补救似的往嘴里塞,“妈妈不要生气……妈妈不要生气……”   “谁是你妈?你这个死小孩,天天给我找事做。”   她骂骂咧咧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按趴在椅子上。   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剧烈挣扎起来,嘴里更卖力地讨饶:“我错了……都是我不对……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   背上的衣服被掀起来,尖锐的热烫落在腰间,我尖叫着,眼泪一颗颗砸在地板上。   家里除了保姆,也有厨子和园丁,但女人很聪明,从来不会在有人的时候对我下手。   哀求没有用,求救无人听。   我知道疼,知道害怕,唯独不知道这是“虐待”。毕竟自有意识以来,我的人生便是如此。   会被许汐察觉,是因为那次烫得太狠了,烫在屁股上,她来看我,发现我走路姿势很奇怪,还不愿意坐下。那个女人告诉她,是我自己太调皮了,从楼梯上跳下来,不小心伤了腿。许汐当初也不过十五岁少女,信以为真,不再深究。   那会儿正是春天,花园里的花全开了。许汐独自牵着我来到花园赏花,女人没有跟着。   欣赏一株开得正艳的桃花时,许汐想抱我起来细看,可一抱我,就被我躲开了。   “疼。”   许汐有些担心地看了眼我的腿,问:“你摔到哪里了,有去看过医生吗?”   我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屁股:“这里疼。”   许汐虽然年少,但已经有了长辈的自觉,闻言也不管是不是光天化日,伸手就来扒我的裤子。   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她眼前,女人长达数年没有被揭露的罪行就这样大白于天下。   许汐说我乖巧、勇敢,是因为我在面对疼痛时,不吵闹、不哭泣,不会委屈。可她不知道,我早就哭过,吵过,委屈过了,只是……没有人在意。   眼泪是最无用的。从小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它不能成为我的武器,也不能成为我的盾牌,更得不到任何人的珍视。   好痛,痛到睡不着……   天什么时候亮?爸爸明天回来吗?有他在,“妈妈”就不会打我了。   “桑念……桑念……”   身上不知是没有干的水还是汗,潮湿高热,连睫毛都好似缀着水珠。   我眨了眨眼,眼前的画面朦胧又破碎,只能看出是个模糊的人影。   “我好疼……”   似曾相识……上次好像也是如此,被这个人发现,被这个人抱在怀里。   只要抱着他,所有痛苦都会消失,每一滴眼泪都能得到回应。   那是第一次,有人听见了我的求救。   “哪里疼?”   手掌抚过我汗湿的面颊和脖颈,似乎是想扯开我紧裹的被子仔细查看,被我一把抓住手,又牢牢按回了颊边。   “哪里都疼……”一半的唇印在纪晨风的掌心,我灼热的吐息着,眼里不断有液体溢出,“我快疼死了。”   眼前每样景物都像是在旋转,脑子成了浆糊,我只能闭上眼,更紧地按住他的手。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你这样我没办法动,先放开我。”可能看我不配合,他声音越发柔软,“乖,别哭了,我不会走的。”   尽管意识模糊,对他的信任却深植心底。含糊地“嗯”了声,手一点点松开,移到枕头边,我乖乖地,不再做任何抵抗。   身上的毯子被轻轻掀开,忽然,对方动作一滞,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几秒后,他快速解开我的纽扣,就像急于探知某个答案,可到掀开胸前的衣服时,又变得小心起来。小心地,如同我的衣襟上停着一只危险的马蜂。   伤口与衣料黏连在一起,一碰就疼痛难当,以至于他剥离得特别辛苦。因为几乎他一用力,我就会止不住地颤抖,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终于看清我的伤口,他用拇指揩去我眼角的泪水,语气轻柔得仿佛一片雪花——落在心口上,会有一瞬间的冰凉舒爽,可等你想要回头珍藏,却再也找不到他曾经温柔的痕迹。   上次听到他这样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感觉到纪晨风起身离开我了身边,我一下子睁开眼,想要够他的衣服,没有够着。   背对我,他在客厅柜子的抽屉里翻找了阵,最后找出一只红色的紧急医疗包。   “可能会有些疼。”   掰开一根碘伏棉棒,等一头吸满红棕色的液体,他轻轻将其按压在我的伤口上。   确实很疼,疼到我下意识开始躲。   纪晨风连忙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安抚道:“很快好了,再坚持一下……”   吹拂着伤处,他用十分专业快捷的手法替我处理完了伤口。   贴上无菌纱布,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转身倒了杯水回来。让我靠坐在他怀里,他先给了我一粒胶囊,要我服下:“消炎退烧的,你烧得有些厉害。”等我服下了,便赶快喂了我几口水。   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毯子也不能盖,他干脆将我打横抱起,转移到了他里面的卧室。   睡了许久的地板,甫一碰到软和的床垫,酸软的骨头都宛如得到了安慰,变得不那么难受。   剥光我的衣服,将我塞进薄被里,严丝合缝裹起来。做完这一切,纪晨风转身欲走,这次总算被我抓住了。   “不要赶我走……”我握住他的手,彻底地示弱,“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把我关起来吧,给我戴上镣铐,随便你怎么对待我……我只要你就够了……只要你一个人……”   没被人珍视过,就不会知道自己过得有多糟糕;没被人温暖过,就不会贪恋对方的温度。   我也不想再这样了,我已经受不了了。这个人,怎么能在那么温柔的对待我后,又如此无情地切断我们的联系? 第61章 这是什么?   “我们两个……都是可怜蛋,没人喜欢的可怜蛋……”   “不可怜。”手掌轻柔地抚过我的发顶,“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我喜欢的从来不是你的声音,不,我喜欢的,远远不止你的声音。你怎么可能没人喜欢呢?”   纪晨风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些喜悦,带着些悲伤。   “……你明明拥有我那么多的喜欢。”   睁开眼,室内很暗,床头亮着盏小小的夜灯。   原来他上次说的是这个……   思绪还停留在梦里,短暂地迷茫后,随着意识清醒,我渐渐忆起自己这是在哪儿——我在纪晨风的卧室。   身体依旧酸软无力,要比平时更沉也更热,我仍在低烧。   捂着肩膀上的纱布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除了条内裤,身上再无它物。我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神秘的卧室,想看看纪晨风到底藏了什么,然而并没有发现哪里异常。   房间只有八九个平方,一米五的铁架床贴着窗户摆放,床头没有床头柜,用一张小小的书桌代替。墙上钉了一些置物板,放了许多书。再过去就是衣柜,简单的原木两扇门样式,小到都不够放我一个季度的衣服。   抽油烟机的噪音伴随食物的香气透过房门来到卧室,我拉开窗帘看了眼,外头天已经暗下来,少说有六七点了。   我睡了一整天……   拿起书桌上的水杯,发现水还是温热的。纪晨风今天没去上班,是为了照顾我请假了吗?   忆起昨晚,我有些窘迫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把我关起来吧,给我戴上镣铐,随便你怎么对待我……我只要你就够了……只要你一个人……”   身体里的体液好像都在争先恐后往外排出,泪水积聚在眼眶里,哽咽间自眼尾落下,滑入鬓角。   纪晨风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没用多大力气便将我的手扯开了。   心里一沉,我蜷缩起手指,以为他是拒绝的意思,结果那只手非但没被他丢开,还被塞回了被子里。   他再次替我掖好被子,道:“我只是出去倒杯水,很快就回来了。你先闭上眼休息,这些都等你病好了再说。”   我不想等病好了再说,病好了他就不会这样好说话了。然而还没等我继续说什么,他的手掌便覆上了我的双眼。   眼前陷入黑暗,耳边是他低沉的轻哄。   “乖。”他一遍遍重复,“别哭了……”   我仿佛回到了幼年,所有压抑的委屈,眼泪,苦痛,全都在今晚发泄出来。   “我已经很乖了……”   掌心微不可查地震动了下,纪晨风似乎是笑了。   “再乖一点吧。”   再乖一点是什么?   还想问个明白,昏沉的意识却不允许。酸胀的双眼强撑不过,我控制不住地闭上,再睁开就是现在……   难以置信,我竟然拉着纪晨风的手,哭哭啼啼让他别赶我走?我真是疯了。   只能说昨天的一切有点超出我的承受阈值,加上生病本来就会使人格外脆弱,两者相加,最终导致了我的崩溃。   我不过犯了所有成年人都可能犯的毛病,这没有什么。   外头抽油烟机的声音忽地一静,我回过神,放下水杯,赶忙重新躺了回去。不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推开,食物的香气更浓了。   脚步停在床边,对方放下什么东西后,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温热的掌心贴上面颊,拇指长时间地摩挲着我眼尾的肌肤。开始还有些纳闷,后来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摸我的疤。   之前被桑正白用金属笔筒砸到眼角,去医院缝了好几针。因为用的是可吸收的线,痊愈后留的疤并不明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这里原来是有个疤的。   手指离开面颊,纪晨风极轻地晃了晃我的肩膀,道:“桑念……”   睫毛轻颤,我缓缓睁开眼,佯装刚刚苏醒的模样。   纪晨风扶我起来,将枕头垫在我的后背,拖了椅子坐到床边。   “我煮了些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完再睡。”说着,端起书桌上的小碗,舀起一勺粥吹凉了些,递到我唇边。   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因为是纪晨风特地为我煮的粥,哪怕吃不下,还是张开口乖乖咽了下去。   吃了几个月的外卖,再次尝到熟悉的味道,鼻头都有些微微发酸。我垂下眼,不敢再看纪晨风。   他能对我心软当然很好,可我并不想总是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   吃了大半碗,剩下一点实在吃不下了,纪晨风没有勉强,扶我躺下,拿着粥碗和杯子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又进来,将一杯热水放在了书桌上。   怕他再走,我在他转身的时候扯住他的衣角,挽留他:“别走……”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僵持片刻,身体转回来,竟然妥协了。   “往里面躺一点。”   努力压下心中雀跃,我收回手,小心地挪出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纪晨风坐到床上,靠着床头,没有躺下。   “睡吧。”一只手覆上我的双眼,他催我入睡。   好不容易睡到一张床上,怎么可能就这么睡过去?   可恨我现在浑身无力,昏沉瞌睡,不然这么好的机会,不发生点什么也太说不过去。   “你今天没去上班不要紧吗?”眨了眨眼,我问。   “我请假了。”   “如果……明天我还没好呢?”   “再请一天。”   抬手试探着碰触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指尖落在手背上,摸索着一点点握住。他没有排斥,任我碰触。   闭上眼,这次不止鼻头发酸,连心也开始酸涩起来。   “我昨天不知道卢岁会在那里……我不是故意的……”   纪晨风的手微微一动,我怕他要拿开,赶忙警觉地握紧。   他没有再动,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郑解元来过电话了,他都告诉我了。”   一时不知该骂郑解元大嘴巴还是感谢他对我爱情的卓越贡献。   “……他没事吧?”   最后,我决定岔开话题。   “他没有说太多自己的事,只说车放在你这,他有空会来提。”   有空?他难道还在施皓那里吗,不然怎么可能没空?   尽管是郑解元自己的选择,我还是忍不住担心他,毕竟施皓那人太不走寻常路,不知道会整什么幺蛾子。等明天打个电话关心下他吧……   “疼吗?”   一愣,以为纪晨风是问我现在伤口疼不疼,忙道:“好多了,不动的话就不会疼。”   纪晨风静了静,又道:“我是问,昨天疼吗。”   “不”字都到了嘴边,想起自己如今处境不太秒,随时有被赶走的风险,又咽了回去。   “嗯……”我说,“很疼。”   整晚都黏在纪晨风身边,抱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趁我睡着了离开。   翌日一早,不到六点我就自己醒了。   纪晨风还在睡,安静地躺在我的身边,耳廓上的人工耳蜗整晚都没有取下。   盯着那只蓝牙耳机一样的黑色仪器,我忽然意识到不对。   哪怕门板再单薄,他如果睡下了,不戴人工耳蜗的情况下,到底是怎么发现我那些异常的?就算我因为噩梦哭喊得再大声,他都不该听到才对。   心灵感应?还是说,从我住进来开始,他就没有摘过人工耳蜗?   人工耳蜗与人体自生的耳蜗传导方式完全不同。普通人接受声音主要通过空气传导与骨传导,可植入人工耳蜗的听障人士听觉系统已经受损,只能通过外部语言处理器将声音转化为编码,形成电脉冲刺激听觉神经,再由大脑翻译成各种声音。   普通人听声音只会觉得吵,不会觉得累。但人工耳蜗植入者由于时刻都要集中精力去听声音,很容易就会产生听觉疲惫,特别……是单侧耳蜗植入者。   仔细想想,从认识他到现在,就算人工耳蜗没电了,他都会很努力地理解我的意思。因为听不到而错漏我的需求这种事,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我拥有他很多很多的喜欢,多到哪怕他知道我卑劣又无耻,仍然拿那些消耗不去的喜欢无能为力。而他能想到对我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停止接收我的声音。   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去在意周及雨那个蠢货说的话?什么英雄情结,不是怎样,是又怎样?只要纪晨风喜欢的是我,他是把我看成英雄还是恶龙,石头还是花朵,重要吗?   想要替纪晨风摘去人工耳蜗,让他彻底休息一下,不想手指才碰上耳朵上的仪器他就眼睫颤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想装睡已经来不及,我被他抓个正着。   “你醒啦……”我只好干笑着收回手。   可能是这两天照顾我都没有休息好,他反应有些迟缓,过了半天才彻底清醒,从床上撑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桌上的耳温枪,给我量体温。   “37,差不多退烧了。”将耳温枪放回桌上,他掀开被子,揉着后颈下了床,“等吃好早饭,我再给你看下伤口……”   “我想洗澡。”我跟着坐了起来。   打开书桌抽屉,纪晨风取下人工耳蜗,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电池,给电量不足的设备换上。   “不行,你伤口还不能碰水。”   虽然才一天没洗澡,但现在天这么热,家里没有空调,我之前又出那么多汗,都觉得自己快馊了。   “可是我想洗澡……”等他重新戴上人工耳蜗,我再次发动自己的攻势,“我会小心不碰到伤口的。求你了,纪医生。”   纪晨风闻言在书桌前静立半晌,经过一番挣扎后,叹着气道:“那就晚上洗吧。”   我扬起唇角,尽量让自己得意的不要那么明显。   吃完早饭,纪晨风让我回卧室继续躺着,等他收拾完厨房就来给我换纱布。   完了。我的味觉兴许被烧坏了,吃的是咸粥,嘴里甜味却怎么也散不了……   乖乖回房间躺下,想起自己两天没吃药了,又坐起来,偷偷摸摸来到客厅,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抠了两粒药出来,发现客厅没水,正打算回卧室,纪晨风的声音自身后骤然响起。   “你在找什么?”   手一抖,一粒药掉到地上。玫红色的小药丸跟生了眼睛一样,从我两腿间穿过,往身后纪晨风的方向滚去。   我急急回身,想去踩已经来不及。小药丸骨碌碌滚到纪晨风脚边,被他弯腰拾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将药丸放在鼻端嗅闻了下,蹙眉看向我。 第62章 不丑   这是黛力新,一种复方制剂,主要成分为盐酸氟哌噻吨与盐酸美利曲辛,用于治疗轻、中度抑郁和焦虑。   “维生素。”我说,“这是复合维生素。”   纪晨风目光长久停留在我的脸上,似乎在辨别我话语的真实性。   他看得太仔细,仔细到我笑容都发僵,内心不由紧张起来,开始怀疑是不是动物也用黛力新,不然他为什么要怀疑我的话。   纪晨风在我脸上看不出什么,终于移开视线。   “维生素……”他轻声呢喃着,注视着手里的小药丸,不打一声招呼地拿着就往嘴里送。   “别!”我再伪装不下去,一步上前打掉,玫红色的小药丸从纪晨风手指间滚落,转眼不知去向。   纪晨风扫了眼药丸消失的方向,淡淡道:“不是维生素吗?”   “维生素就能乱吃吗?”说完了自己都觉得这话有毛病。   算了,告诉他又怎样呢,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毛病。   我转身回到行李箱前,再次翻找出药盒,抠出新的一粒药丸。   “这是治疗焦虑症的药物,可以缓解戒酒后的焦躁不安。”   起身回到卧室,拿起书桌上的水杯含一口水,再仰头将药丢进嘴里。   “你以前不嗜酒。”   和水咽下口中的药,我回过头看向跟过来的纪晨风,打算实施自己的惯用伎俩——说三分,瞒七分。   “这只是其中一个适应症,我随口说的。我不嗜酒,但我抽烟。之前我就在为戒烟努力,你也是知道的。”   纪晨风将信将疑:“戒烟?”   “是啊,我连电子烟都戒了,目前已经服药三个月,再三个月就能结束疗程。”动得多了,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躺回床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纪晨风不知道信没信,信了几分,反正没有再问。过了会儿,他拿着医疗包过来,坐到了床边。   掀开衣襟,他替我小心揭去纱布,仔细观察了下伤口的愈合情况。   “已经结痂了。”掰断一支碘伏棉签,他轻柔地按压在我的伤口处。   “丑吗?”   伤口受到刺激升起刺痛,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一直在看纪晨风。从他浓黑的眉毛,好看的眼睛,再到高挺的鼻子,厚薄适宜的唇。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合我心意?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一切都是刚刚好,仿佛就是为我而生的。   “不丑。”毕竟是专业的,纪晨风动作很快,没一会儿便做完了消毒工作,“平时衣服遮住,别人也看不见。”   “可是你看得见。”   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他看得见。   纪晨风听懂了我的潜台词,贴纱布的手一重。我嘶了声,身体跟着一颤。   “抱歉。”他的动作变得越发轻柔。   我没有在意,继续道:“我的身体太丑了,到处都是疤,纪医生有什么办法能治好我吗?”   纪晨风始终低着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没有回我。而我也不再得寸进尺。   调戏他确实很有意思,但如果太过,他一生气又要赶我出去就得不偿失了。   等贴好了纱布,将我的扣子一粒粒系好,他忽然开口:“不丑。”   表情严肃得不像安慰我,倒像是在重申自己的观点——他不觉得我的疤丑,也不觉得我的身体丑。   想要吻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吻他?一天、两天?等我身体完全好了,他就能让我吻他了吗?   我知道要慢慢来,知道不能急躁,循序渐进,可每天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实在很难忍。特别是,他还总是说一些让人失控的话。   收拾好东西,他起身准备离开:“我去买些东西,你要带什么吗?”   我想了想,有点想吃西瓜,就说:“买个西瓜吧。”   纪晨风点点头:“知道了。”   给郑解元发去信息,他没回,到下午才来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样?”我问。   郑解元有点蔫儿蔫儿的:“还好吧。你呢?”   “我也还好。”   “哦……”   “挂了。”   “等等等等!”郑解元阻止我。   我将手机送回耳边,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唉声叹气好一会儿,似乎是对要谈论的话题难以启齿。   我被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弄得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你再不说我挂了。”   “你别啊,我这不是在组织语言吗……”他又纠结了老半天,总是说不到重点,“其实……那个……我随口一问啊,也不是说就是我自己的事,纯粹好奇而已。”   “嗯,你说。”   “如果……就是如果哈,两个男人酒后那啥了,那占便宜的那个需要对另一个负责吗?”   我一怔,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动声色道:“他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朋友?”   “呃……差一点,不算吧。”郑解元苦恼道,“严格说来还有点不对付。”   “……”   “占便宜那个还是直男。”他小声嘀咕,“也不能说是便宜吧,毕竟直男贴钱给他都不想占这个便宜。”   “……”   见我久久没有回应,郑解元不解道:“桑念?你说句话啊。”   我深吸一口气,后悔刚才没有当机立断挂掉电话。我就应该让他自生自灭的。好奇?谁会好奇这么具体的问题?他还不如说自己有个朋友。   “你跟施皓睡了?”   这次换郑解元沉默。   “什……什么啊!”他缓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否认,表示绝不是他跟施皓,他死都不会喜欢男人更何况施皓。   真巧,曾经我也觉得自己死都不可能喜欢男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现在的重点是,为什么他还活着?   以施皓那狗脾气,被郑解元占便宜,还是床上的便宜,清醒后第一时间就该把郑解元五花大绑塞进行李箱沉海了,怎么可能容忍他活到现在?   “知道了,不是你,是别人。那你告诉我,直男为什么认为是自己占便宜了?有什么……铁证吗?”   “前一天两个人一起喝酒来着,结果一觉起来,就发现我没穿衣服……我是说直男发现自己没穿衣服,然后身边躺着个人,同样没穿衣服。直男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但旁边那个人看起来就……挺累的。我……直男没敢掀被子仔细看,只看了露在外面的上半身……背上挺多类似吻痕和牙印的痕迹。”   这个证据……也不算太铁吧?   “你感觉……我是说直男感觉有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郑解元本就气虚的声音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一下子更虚了:“啊就……隐隐约约,好像……有爽到。”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对方什么反应?”   “不知道啊,我偷偷跑掉了。”   怪不得施皓没弄死他,也怪不得这几天他这么安静,敢情是在“躲债”。   “现在你觉得该怎么办啊桑念?”他一点没发现自己刚刚的“口误”。   “你去找你爸吧,虹市是容不下你了。”最好把名字都改掉,能出国出国,去到施家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郑解元有些不情愿:“……没别的办法了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让施皓打死他出气吗?   “有。”   郑解元精神一振:“什么?”   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除了跑路,大概只有一个比这更平和,更简单有效的解决方法。   “祈祷。”   俗称“听天由命”。   郑解元闻言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两句便主动挂了电话。   走出卧室,厨房的灯亮着,里头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纪晨风正在做晚饭。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最好的那段日子,只不过房子换了,猫和乌龟也不见了。   小雪和橘子在许汐那儿过着神仙日子,不知道还肯不肯跟我回来。家里这么小,它们能住得习惯吗?   应该能吧,我都能,它们有什么不能的。   靠在厨房门口,我欣赏了会儿纪晨风忙碌的背影,见料理台上摆了不少食材,少说能做四个菜,笑问:“今天好多菜啊,两个人吃得完吗?”   纪晨风听到声音偏过脸,道:“不止两个人。”   不止两个人?   我站直身体,不解道:“还有谁?”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我看了眼纪晨风,往门口走去:“我来吧。”   铁门缓缓推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色塑料袋。   “防水贴给你拿来了,你要这个干……”等门完全打开,我与门外的简行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所以这就是多出来的那个人是吗?   “……你是?”简行疑惑地朝屋里张望着。   “他男人。”沉着脸说完,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我转身往卧室走去。   然而没多久就开始后悔。   听着门外模糊的交谈声,思绪总是不由自主飘过去。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又不想像个有疑心病的丈夫一样贴在门上偷听妻子和别人的对话。我死死盯着房门,仿佛只要有足够的毅力,它终将被我的目光焚为灰烬。   就这样硬坐了半小时,纪晨风来敲门,让我出去吃饭。   我一下子站起身,没有任何迟疑地拉开房门,动作快到连门外的纪晨风都没反应过来。   “走啊,不是吃饭了吗?”说完我先一步往客厅走去。   矮桌被重新架起,四个菜加三副碗筷拥挤地摆在桌面上,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以至于酒瓶只能委屈地待在地上。   与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情况一致,三个人吃饭,这张桌子属实有些拥挤,更何况这次是三个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   简行与纪晨风相对而坐,我坐在当中。   “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今天好好喝一顿……”简行替纪晨风碗里倒上啤酒,抬高瓶口,看向我,“兄弟,你喝不喝?”   我挡住自己的碗,还没开口,一旁纪晨风就替我回答道:“他不喝。”   “行,那我们两个喝。”说着,简行给自己碗里满上。   原以为,自郑解元那通电话后,这一日不会再有任何事能动摇我心。结果发现我错了。   简行不止送来了防水贴,也送来了纪晨风的秘密。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纪晨风的了解并不全面。 第63章 明明喜欢到不行   简行与纪晨风之间的话题,多集中于宠物医院和过去的学生生涯上。我只有听的份儿,很难插入进去。加上不喝酒的总要比喝酒的吃饭快,他们一瓶酒没喝完,我已经结束用餐。   “去洗澡吧。”纪晨风将简行拿来的那只袋子递给我,“里面有防水贴,你自己贴一下。”   虽说总把简行当假想敌,可我自己也清楚,这种猜忌毫无意义。   我不可能时刻跟在纪晨风身边阻挠他和别人的正常交往,更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搞黄他的工作。我得接受他在这世上还有别的朋友,别的牵绊。我依旧是他随时可以依靠的大树,但他不是菟丝子,他不需要围绕我而生。   接过袋子,我拿上换洗衣物进到浴室,脱掉上衣后,发现单手贴防水贴有些困难。   哦,这就没办法了。   “晨风,能进来一下吗?我一只手贴不上。”脑袋探出浴室,我抱歉地打断纪晨风与简行之间的对话。   “等一下。”纪晨风跟简行打过招呼,起身朝我走来。   我拿着一张防水贴,靠坐在洗衣机上,等他进来了,便将防水贴给他。   “因为我要洗澡,所以你特地叫他来送防水贴的吗?”看了眼微敞的浴室门,我轻声问道。   “嗯。”纪晨风撕开覆盖膜,小心地将方形防水贴盖在了我的伤口上,“一般药店买不到这种。”   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想让他少喝点,话都到了嘴边,忽然忆起上次他喝醉时让人惊喜的表现,犹豫片刻,私心作祟下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喝醉了好啊,喝醉了说不准我也能占一回便宜。   “好了,洗完后揭下来就行。”贴完了,纪晨风让我有事再叫他,随后便出去了。   恨不得把昨天没洗的份儿全洗回来,我在浴室待得格外久,洗完了等穿好衣服出去,发现纪晨风他们已经把桌上的菜全部撤下,换上了西瓜。   “你戒烟了?不是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啊……”简行手里拿着包鱿鱼丝,边说话边从中抽出根放进口中咀嚼。   我擦着头发坐到他们边上,简行将手里鱿鱼丝倾向我,我谢过他,从里头抽了两根。   “聊什么呢?”我问。   “聊戒烟呢。”简行道,“我说我现在肺不好,抽烟抽的,这人说戒了,我说戒烟哪这么容易,他说他就戒了。我记得我之前在学校还给他递过烟,他那时候说自己不抽的,结果几年不见不仅学会了抽烟竟然连烟都戒了。”他语气里大有一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纪晨风都学坏了”的调调。   吃完了鱿鱼丝,我拿过桌子上的西瓜啃起来,闻言有些诧异。   原来纪晨风以前不抽烟吗?   去年生日时候我记得问过他,抽烟跟谁学的,他说是跟一个特别的人学的,当时以为是周及雨,可仔细一想,好像没见过周及雨抽烟,在他身上也没闻到过烟味。   不是周及雨的话,这个“特别的人”到底是谁啊?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又多出个人来?   “因为桑念不喜欢。”   吐出西瓜籽,听到纪晨风略带沙哑拖曳的嗓音,我朝他那边看过去。他单手撑着颊,脸上毫无醉意,发现我看他,轻轻抬了抬眼皮与我对视。   他清醒时是绝不可能用这样一种眼神看我的,带着若有似无的撩拨,就像……在勾引我。   “他总是这样,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他收回视线,碰了碰简行的杯子,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   “喜欢你不就行了。”简行端起自己那杯同样仰头喝干。   他刚想去够一旁酒瓶,我拦住他:“我来。”说罢给他俩一人一杯重新满上。   起先我还能吃着西瓜听他们闲聊,不时插一嘴,后来可能精力耗光了,就开始不自觉犯困。   到底要喝到什么时候?   打着呵欠,我躺在纪晨风身旁,本来只是想闭眼假寐,结果一不小心睡过去。等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简行终于是要走了。   “看起来人不错啊,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们和好了,今天吓我一跳……”简行站起身,用含着醉意的声音小声道。   “没有和好。”纪晨风跟着起身。   我一动不动,继续装睡。   “这还没和好呢?”简行往门口走去,“你差不多得了,明明喜欢得不行……”   悄悄睁开一条缝,纪晨风将简行送到门口:“还不够。”   不够什么?   简行告别后离去,纪晨风锁上大门往回走,我立马闭上眼。   耳边响起盘子与酒杯的碰撞声,纪晨风收拾起了桌子。没一会儿,脚步声远去,厨房传来水声。   这次我彻底睁开眼,从地上撑坐起来。   还能洗碗收拾桌子,他难道没醉?不该啊,我洗完澡出来那会儿他看着就有点醉了……   才这样想,厨房里便传出一声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查看,发现是纪晨风手滑,打碎了一只杯子在地上。   他想将碎片捡出来,可是试了几次手都偏离了目标,我看得心惊胆战,怕他弄伤自己的手。   “别捡了,我来吧,你去外面待着。”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轻轻拽起,推他出了厨房。   他全程十分配合,一声不吭。等我处理完了玻璃碎片,洗完水池里的碗出去一看,他居然趴在矮桌上睡着了。   自然不可能留他一个人这样睡整晚。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   “纪医生,纪晨风,进去睡了……”   他蹙着眉,略显茫然地睁开眼,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在我的诱哄下站立起来。   看得出他和简行喝酒不是第一次了,奇怪的是简行似乎并不知道他酒量其实很浅。   以前就觉得神奇,怎么会有人醉得这么不明显的?不吵不闹,对话自如,甚至还不忘收拾自己喝完的酒瓶。   要不是有过经验,我可能也会被他骗过去。   “要先洗澡才能睡。”挣脱我的搀扶,他突然调转方向往浴室走去。   我急急跟过去:“我帮你吧……”   倒不是想占便宜,主要还是怕他摔倒发生意外。   “砰!”纪晨风置若罔闻,直接将我拦在了浴室外。   瞪着面前合拢的木门,我拧了拧把手,发现对方竟然还锁了。   没多会儿,里头传出水声。贴着门听了片刻,确定没问题,我转身进卧室给他拿干净衣物。   一共就一个衣柜,找起来也方便。纪晨风的抽屉就跟他的人一样,整洁又有条理,袜子与内裤分门别类放置,T恤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按从浅到深的颜色放置。   拉开第二个抽屉,这层全都是裤子,同样按颜色质地叠放,整齐得赏心悦目。   我对纪晨风的衣柜产生了浓浓的兴趣,接着又拉开了最上面的柜门。   柜子里的景象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比起前两个抽屉的井井有条,它看起来凌乱不少。   本该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外套胡乱塞在角落里,围巾纠缠其上,衬衫像团咸菜一样皱巴巴地团在一旁,暗红的领带在我打开柜门的瞬间掉落下来,宛如一条垂死的长舌。   捏住那条领带递到鼻尖嗅了嗅,闻到股淡淡的薄荷烟草味。   现在已经是夏季,这些衣物却像是冬季的,这么久为什么不洗?   而且……我拉出那条领带放到灯光下细看,这领带怎么有点眼熟?   领带,衬衫,大衣,围巾,全都一一被我从衣柜里挖出来丢到床上。经过仔细辨别与回忆,最终确定,这些都是我的衣物。   说不震惊是骗人的。这么多年来,衣食起居都由别人照料的关系,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几件外套、几条领带,每一季反正都会有新的送来。如果不是今天在纪晨风的衣柜发现这些东西,我可能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拥有过它们。   这难道就是纪晨风卧室里的秘密?   有些人,表面让我赶紧走,别打扰他的生活,背地里却一直偷藏我的衣服睹物思人……   原样给纪晨风把东西塞了回去,拿上干净居家服与内裤送去浴室。知道他听不见,便一直候在门外。   过了十分钟,纪晨风身上滴着水开了浴室门,我连忙迎上去将衣服给他。他看了我许久才接过我手里的衣服,砰地又关上了门。   再出来时,他已经穿好衣服戴好人工耳蜗。洗过澡后的他像是更醉了,跟他说话他直接无视,自己扶着墙就回了卧室。   小心看护着他,跟在他后头一道进入卧室。以为他会像个乖宝宝一样躺下睡觉,结果他打开衣柜,从里面一件件将我的衣物拿出来,铺在了床上。   所有的衣物围成不大不小的一个圈,他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杰作,随后抬腿跨进这个“圈”里,躺下的同时手里捏住我领带的一角放在鼻端,像婴儿般蜷缩起身子。   我试着抽出他手里的领带,才刚动了动,他紧闭着双眼,拧着眉攥得更紧。   如同小鸟筑建巢穴一般用我的衣物填满自己的床铺,在我的气味中安心地入睡。   明明喜欢到不行。脑海里闪过简行离去时说的话。以为是他打趣的说法,结果是真的喜欢到不行啊。   手指抚过纪晨风的面庞,心情由一开始的喜悦,逐渐染上酸楚。喜悦于他这样喜欢我,酸楚于……他喜欢的是这样的我。   如果我是个像郑解元那样乐天的家伙,他可能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会让给别人了。除非我死,不然谁都别想抢走他。   “为什么说‘还不够’,我做得还有哪里不够吗?”   纪晨风半睁开眼,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把他吵醒。本来也不抱期望他能好好回答,毕竟醉成这样。想不到他在沉默了几秒后,竟然像模像样地给出了答案。   “还不够害怕……”   害怕?之前程涛砸破了我的车窗,被他当场抓获,我想要算了,他却执意将人送进警局,理由是如果不能让对方害怕,他就会越来越过火,最终失去控制,演变为这座城市的毒瘤。   所以纪晨风现在是认为对我的惩戒还不够,不足以让我吸取到足够的教训是吗?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知道,我简直是怕死了啊,已经一辈子都不可能做什么过火的事了,连小火苗都不会再有。   “那……你抽烟到底是和谁学的?”捏了捏他的耳垂,我又问出一样心中谜题。   纪晨风这次愣的时间更长了,将手里领带更往鼻端凑去,半张脸都要埋进去。   “桑念啊。”含糊地说完,他再次闭上双眼。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答案。   我?他跟我学的抽烟?什么啊,怎么可能,我去年才跟他说上话,之前他应该只在病床前见过我一面……才对?   等等,我想到另一种可能。   如果他一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他呢?   地铁站,咖啡馆……我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其实他早就将一切看在眼里。   这样便可以解释,为什么重逢以来他始终笃定我是在跟踪他,对于我调查他身边人的事也表现得十分淡然。   因为在他看来,我早就前科累累,劣迹斑斑,三年前我就这样做了,他也察觉了,当然不会为此再感到惊讶。 第64章 不怕死就做吧   他知道。他竟然早就知道……   那他难道就从来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什么要跟踪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出现在他身边,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哪怕一瞬间对我产生过怀疑吗?   还是说因为喜欢,所以一切不对劲都可以忽略?不合理的地方也能自动合理化?   想叫他起来问个清楚,可看他面容沉静,一幅熟睡模样,又实在不忍心唤醒。   俯身在他额角印上一吻,我用唇一遍遍摩挲着他的眼尾。   算了,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再慢慢挖掘他的秘密吧。   纪晨风家没空调只有电扇,夏天哪怕开着门窗,仍然暑热难挡。对于他如此珍藏我衣物的行为,我当然是高兴的,但这样的天气铺一床冬天的衣服确实不合适。况且……   将床上围绕着纪晨风的一圈衣服统统丢进衣柜,他手上那根领带实在拽不动,只好留下。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躺到纪晨风身边,不顾酷热,硬是贴到他后背,单手环抱住他。   况且,我人都在这儿了,他为什么还要去抱一堆衣服?   一夜醒了好几次,大部分都是热醒的,每次睁眼与纪晨风之间的姿势都有不同。   从开始抱着他,到后来被他抱着。我睡得颇为吃力,有时候会不舒服地挣扎,可越是动,四肢越是沉,就跟被一张大网束住一样。   “好热……”我不满地咕哝,极短地清醒了一小会儿。   眼前肉墙轻轻“嗯”了声,怀抱却一点没有松开,甚至将我更往怀里带了带。   翌日清晨,我先纪晨风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彼此交握的双手。   领带经由一夜浪迹,已从紧紧被纪晨风握在手里,变为如同纠缠的耳机线一样缠绕在我俩之间。乍一看,好像一条联结我和他的红线……   这样想着,就感觉到纪晨风的手指动了动,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我下意识闭上眼装睡,暗暗留意他的反应。   他应该也是第一眼看到了我们十指相扣的手,手上肌肉一下子就僵硬了,好半会儿才松懈下来。   手指与我分离,纠缠的领带被一点点抽走。床铺弹动了下,我悄悄睁眼,就见纪晨风坐起身,手上握着那条领带,表情显得分外茫然。   明明藏好了,为什么会自己出现?非常轻易地,我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蹑手蹑脚地将领带塞回衣柜,又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纪晨风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等卧室门关上的下一秒,我控制不住地将脸埋进枕头里笑得浑身颤抖。   过了五分钟我才从床上起来,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走出卧室。   纪晨风正在开冰箱门,兴许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跟着起来了,愣了下,飞快错开眼,慌里慌张背过了身。   “现在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后颈逐渐显出绯红,我双手交叉环胸,斜倚着墙壁道:“这两天睡太多,睡不着了。”   一直开着冰箱门,不知道是不是陷入到对昨晚记忆缺失的恐慌中,他很久没有动作,直至冰箱发出警报,才惊醒般偏过头问我:“鸡蛋卷饼……吃吗?”   “吃,你做什么我都吃。”   他从冰箱里拿了两个蛋,看也不看我地进了厨房,仿佛怕迟一秒我就会提昨晚的事一样。   因为他的反应太有意思,整个早晨我都在忍耐的情绪中度过——忍耐拥抱他,忍耐亲吻他,忍耐扑到他。   吃完了早餐,在客厅里边刷手机边消食,纪晨风换完衣服从卧室出来,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从他修长的手指一路往上,看到他垂落的乌黑睫羽。   “不关着我了吗?”我说笑道。   他睫毛一颤,直起身:“伤好之前最好还是静养,伤好之后随便你想去哪里。”   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傻傻再去问他是不是还要赶我走这种话,钥匙都给我了,去留还不是全凭我自己做主?   “昨晚喝那么多酒不头痛吗?不然多请半天假吧。”送他到门口,我首次提及昨晚的事。   “还行,不痛。”他背对着我蹲下穿鞋,“今天是连着晚上一起,到明天早上再回来,你不用等我。”   “一下子工作量这么大吗?”请两天假就要上24小时的班,简行那家伙也太压榨员工了吧。   “晚上没有急诊的时候是可以休息的。”纪晨风穿完鞋起身,推开了门。   微弱的风从室外涌入,与之一同涌入的,还有吵闹的蝉鸣。   据说会发出声音的都是雄蝉,而它们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展示自己,不过是为了吸引雌蝉与它们交配。   由此可见,想要交配,就必须极尽所能将最好的全都呈现给喜欢的人,不然就会被叫得更大声的家伙抢去先机。   “路上小心。”我与纪晨风道别。   纪晨风已经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我昨天……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半转过身,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奇怪的事没做,可爱的事倒是做了一堆。   见他一脸在意,我故意避开问题没有回答:“既然知道自己酒量差,为什么还要喝那么多?”   “因为……”他一幅被我问住了的表情,张了张口,只吐出两个字便卡主了。   我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因为提了你的事。”他叹息着,似乎也颇为懊悔,说到最后,又带上了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全是因为你……”   我为他眼中涌现的那些又爱又恨的情绪着迷不已,一时看得有些呆了,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推门而出。   我急急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因为提到了我,所以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看来我真的让他很烦心啊。   这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让他挂心的人了。   唇角不自觉上扬,心情好到不可思议,哼着歌,我关上门,重新将那些喧闹的蝉鸣隔绝在外。   把衣柜理了,该洗的洗,该挂的挂起来。环视巴掌大点的卧室,我有些头疼。这里太小了,塞我一个行李箱就满了,感觉放不了太多的东西。   我可还有好几个大箱子在唐必安那儿呢,总不能以后要用什么都提前叫他拿过来吧?   ……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将行李箱里的衣物按照纪晨风的习惯叠放整齐,塞进抽屉,药盒与一众零碎小物放到客厅柜子里,最后一样,是存放着两枚戒指的红色戒指盒。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但应该快了,得找个地方好好放起来才行。   带着戒指盒找了许多地方,放哪儿都怕纪晨风发现,无奈之下,我再次将它放回行李箱里,然后把行李箱塞进了床底下。   从不曾觉得,夜晚是这样漫长。无数次想给纪晨风打电话,又怕影响他工作。   明明早上才分别,但还是想他想到发疯。   以前也不是没有一个人待过,那时候逍遥自在、乐得单身的我,和现在辗转难眠思念着纪晨风的我简直是一具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如果放到一起,恐怕会大打出手,打到你死我活那种。   好不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有敲门声,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已大亮。   以为是纪晨风回来了,我兴奋地翻身下床,踉跄着跑到门口,一开门……因为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所以皱眉也皱得很不客气,可能还带点嫌弃。   “好久不见。”   唐照月着一袭深灰色的职业套裙,唇角含笑地看着我,相较于我的意外,她好像一早就知道开门的会是我。   我退后一步,戒备地注视她:“你来做什么?”   她是唐必安的母亲,更是桑正白的亲信。我可以相信唐必安,但我没法对她不设防。   “桑先生邀您一起喝早茶,他有些话想对您说。”   “我们都断绝父子关系了,能有什么话好说?”   “还是有话说的。”唐照月表面态度恭敬,实则强硬,“车在下面等着您了,我们下去吧。”   大概也知道桑正白为什么找我,除了纪晨风这个亲儿子,不做他想。   拒绝了今天,以后桑正白多得是手段绑我去吃饭,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跟去,看他要说什么。   思索完毕,我让唐照月等在门口,进屋稍微打理了下自己,换了身衣服。试着给纪晨风拨去电话,没打通,不知道是在路上没听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只得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很快回来,让他不用担心。   桑正白可能只有一大早有空,同我喝早茶的地点选在正宜大厦附近的粤式茶楼内。   经过巨大的水族箱,在唐照月带领下,我一路往建筑深处前行,最终进到只有桑正白一人的包厢。   包厢内金碧辉煌,透过窗户一眼望去,不远处就是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被格子窗框着,宛如一幅动人的画作,装点这间屋子。   “坐。”桑正白见我站在门口,便点了点他对面的一个位置。   做父子时,我就很讨厌和他一起吃饭,想不到不做父子了,还是逃不过要跟他吃饭。   一坐下,唐照月就端起茶壶倒了杯茶给我,随后退到了她一贯的位置——桑正白的身后。   “找我什么事?”只是饮了口茶,我没有动筷子。   “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夹起一枚虾饺送入嘴里,他停顿片刻,直到嘴里食物咽下去才接着道,“只要你离开纪晨风,条件随便你开。”   果然,不出所料,是谈纪晨风的事。   望着他苍老了不少的面容,说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是骗人的。谁碰上这样的事,估计都得焦头烂额吧。然而这些微的触动,并不足以影响我对纪晨风的决心——谁都别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桑正白也不行。   “你不会觉得,是我在他身边妖言惑众,他才不回桑家继承家业的吧?”我似笑非笑道。   桑正白自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像在说:“难道不是吗?”   “他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宠物医生,就算没有我,他还是会继续做宠物医生的。”   桑正白抿一口茶,眼含讥讽道:“让他在虹市找不到工作的方法难道还少吗?等他一无所有,自然就会回来找我。”   这思路不能说似曾相识,只能说一模一样吧。也不是我的父亲,怎么就把糟糕的东西全都遗传给了我呢。   我朝后倒进椅背里,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传授他经验:“做吧。不怕死就做吧,看他会不会原谅你。” 第65章 什么都没你重要   桑正白微微蹙眉,像是被我冒犯到了。   放下筷子,他沉声道:“原不原谅都和你没有关系,说吧,你要多少钱?”   “我要多少钱难道你都能给我吗?”   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遇到这种电视剧经典桥段。要是剧本,我就该愤怒地掀桌而起,指着桑正白鼻子让他少狗眼看人低,表示自己才不稀罕他那些臭钱。   但这不是剧本,所以我并不觉得愤怒,甚至还有些疑惑。   “我会尽力满足你。”桑正白十指交叉置于身前,看上去威严可信,一幅成功人士的派头。   这就是让我感到疑惑的地方。   他这样一个商场老狐狸,是什么让他确信我拿了钱就会信守承诺?又不是白纸黑字签合同,他难道一点不怕我出尔反尔吗?   “我虽说跟你断绝了父子关系,但并未公开你的身世,在外人眼里,你仍然是我桑正白的儿子。”可能见我久久没有反应,金钱攻势之外,他开始了感情攻势,“以你的能力,有了桑家的人脉关系,加上充足资金,今后必定成就不菲,何必意气用事和我做对?”   过去总想让他看到我的能力,办法用尽,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现在我放弃了,释然了,他反倒承认我是个有能力的了。说明,他以前并不是看不到,不过选择性地装瞎罢了。   “拿了你的钱,以后前途大好,不拿你的钱,你就要让我知道和你做对的下场。你是这个意思吗?”   桑正白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买卖怎么做才划算,你自己斟酌。”   我嗤笑一声:“在你眼里,什么都是买卖。这世上除了你的公司,你有真正在乎过什么吗?”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从他身上汲取父爱的意思,质问他,不是为自己,是在替纪晨风感到不值。   好不容易找回的亲生儿子,他不去想办法弥补缺憾,修复关系,竟然只想和我做买卖。   如果父母也需要考试,桑正白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及格。   “我真正在乎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对于我的质问,桑正白显得颇为平静,“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了,开价吧。”   问他要一笔钱,换个更大点的房子,再给纪晨风开家宠物医院。内心深处叫嚷着他不仁我不义,白给的钱不要白不要,可到说出口,却变了另一番模样。   “没有价格,我不会离开纪晨风的。你就算把我重新认回去,送我整个正宜集团也没用。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一直缠着他。”   不敢要钱。要是被纪晨风发现我拿了“分手费”,就更难让他相信我了。   桑正白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危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从椅子上起身,不以为意道:“不好意思,我戒酒了。”   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像是桌椅翻倒的动静。与很多酒楼餐厅一样,包厢的其中一面墙是移动门结构,只要拉开就能打通成为一个更大的空间。   只当是隔壁的人不小心碰翻了椅子,我并没有在意。然而快走到门口时,隔壁继而传出的男人惊呼却一下子叫我停住脚步,想到另一种可能。   今天这一出确实不是桑正白的行事风格,但如果他本来就另有目的呢?   我会不会履行承诺不重要,只要开口要了钱,我和纪晨风之间的感情就是“有价”的,他就好以此离间我们。   转身快步走向那扇隔断门,余光瞥见唐照月朝我伸出手,似乎是要阻拦我。   原先只是七成把握,见她如此,已经百分百确认这扇门后有古怪。   握住门把,往两边用力拉开,刹那间,门后的景象出现在我眼前。   椅子翻倒在地上,桌布也扯下大半。   纪晨风嘴里绑着布条,双手用捆扎带束缚在身前。一名黑衣保镖被他骑在身下,用膝盖死死顶住脊背。门打开时,纪晨风手里银光闪过,定格在一个即将“刺下”的动作上。   胸膛剧烈起伏着抬起头,看到是我,他眼里的冷冽迅速消散。松开手,一把银叉掉到地毯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却让我心头跟着一震。   “你是不是有病啊桑正白?”   猜到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怒骂着桑正白,我从地上捡起一把餐刀,快步上前替纪晨风割断了手上的捆扎带。   “你有没有事?”我担心地问道。   “没事。”扯下嘴上的布条,纪晨风揉着自己手腕摇了摇头。   黑衣保镖没了压制,迅速从地上起来,丧家犬一样低着头跑回桑正白身旁。   “抱歉桑先生……”   桑正白瞪他一眼,没说什么。   握住纪晨风的手腕,我拉着他就往门外走,一句话都不想再跟桑正白说。   路过那张满是点心的餐桌时,纪晨风停下脚步,轻轻抽了抽手。   我不解地回头,他挣开我的手,看了眼大门方向,道:“你先去外面等我,我和他说两句话就来。”   尽管很不放心他独自面对一群豺狼虎豹,但也知道桑正白不会真正伤害他。犹豫过后,我点了点头,一个人去了包厢外面。   “我想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我希望过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人生……”   “你现在过得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人生,我只是想让你回归正轨。”   看起来关了门,实际我留了道缝儿,可以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两人争执得很厉害,桑正白一改面对我的从容冷静,越说越是气急败坏。   他觉得纪晨风是被贫民窟的一家子寄生虫给洗脑了,不然正常人怎么可能放着大把的钱不要,情愿过寒酸的苦日子?而纪晨风觉得就算是亲父子桑正白也越界了,认为他没有权利干涉自己的生活,更不喜欢他独断专行的作风。   “你以为桑念会一直跟你这么过下去吗?他是我养大的,他什么性格我会不知道?不出三年,等他手头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你又没有足够的钱供他挥霍,他一定会离你而去。”桑正白斩钉截铁道。   和纪晨风完全就是个意外,我自己都没办法预料的事,他知道?   而且我现在用得很省,甚至还去了菜市场,哪里有他说得那么骄奢淫逸?   “那是我和他的事。”纪晨风就像被戳到了逆鳞,声音陡然冰冷下来,“对于您的遭遇,我深感同情,我愿意去了解您,也给您了解我的机会。但如果您不想要,就离开我的世界,不要打扰我们。”   听到这里,我不自觉打了个激灵。纪晨风撂狠话是真的很狠,桑正白还想拿捏他,最后都不知道被拿捏的是谁。   “我是你亲爸你这样跟我说话?”   这个身份确实让纪晨风产生了些许顾虑,让他稍稍停顿了片刻,然而蓄力之后威力更大。   “我已经有一个很好的父亲,您并不是必须的。我们是互相选择,希望您能明白。”   绝杀,太狠了。真想看看桑正白此时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过没多久,包厢门被推开,纪晨风走了出来。跟在后头的,是包厢里接连响起的瓷器破碎声。   “走吧。”纪晨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径直往茶楼大门外走去。   瞟了眼还在不断传出怒骂的包厢,心里生出丝后怕,好险没上这老狐狸的当,真要收了他的钱,还不知道他会在纪晨风面前怎么编排我。   打车回到家,一来一回都要十点多。纪晨风煮了鸡蛋素面,与我一人一碗充当早餐。   吃着吃着,他忽地说了句:“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谁,颇为认同地点头道:“确实不是个好父亲。好像当年他并不想要孩子来着,无奈我妈想要……”   我一下住嘴。不是我妈,是纪晨风的妈妈。说得太顺嘴,把它当自己的事说出来了。   当年桑正白其实无所谓是不是有个孩子,可许婉怡想要,也就随她了,没想到这个孩子却夺走了许婉怡年轻的生命。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纪晨风给我生孩子,结果孩子活了他没了……光想都要发疯,我可能会比桑正白更不如吧。   我悄悄打量纪晨风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赶紧换了话题:“你真的不想继承桑家的财产吗?那可是好大一笔钱。”   吃着面,他头也不抬问:“你想我回去?”   头上风扇吱呀吱呀吹着,带来的凉意相当有限。   “我想你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   双手托住下巴,手肘撑在矮桌上,我忍不住笑道:“你快乐,我就快乐。”   他抬眼看过来,用着十分平常自然的语气问道:“钱不重要了吗?”   我确定他并不是想要讽刺我什么,也没有翻旧账的意思。他就是……想确认一下我如今的想法。   “没有你重要。”我说,“什么都没你重要。”   他眼里涌现出一点笑意,而在那笑意愈加明显前,他垂下了眼。   “还吃吗?”他问。   我碗里的面还剩下小半,实在吃不下了,就说:“饱了。”   纪晨风闻言直接将碗端了过去,把那小半碗面吃完了。   纪晨风上了一个白班加一个夜班,又经历了一场荒唐的绑架,吃完面进浴室洗了澡,出来就回卧室睡下了。   看了眼私募这周披露的收益,与自己做出来的收益作对比,高一些,但不是没有追上的可能。   正好对方是一支FOF,我勉强也算是FOF,那就比一比大家选基金的眼光吧。   桑正白今天说了许多屁话,只有一句说对了一半。凭我的能力,绝不会一辈子蛰伏在贫民窟,不靠桑家,我照样能成就非凡。   轻轻推开门,卧室拉着窗帘,有些昏暗。纪晨风侧躺在床上,果然又没有摘人工耳蜗。   关上门,手指落到耳廓,想要替他摘掉机器,他却在这时醒了过来。   “别碰。”他避开我的手指,困倦得嘴都快张不开的感觉。   “戴着睡不舒服。”   “别碰……”他闭上眼,只是无意识地呢喃。   “有事我叫你。”柔声说着,我手指再次落下,这次,顺利地拿掉了他的人工耳蜗。   将机器放到桌上,拖过椅子,我坐在他的床边,支着头,手肘撑在书桌上,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第66章 我总能明白你的意思   伤口愈合后,郑解元抽空来把他的车开走了。我们只在房门口简单说了两句话,他没有进屋,更没有提施皓的事,拿了车钥匙便匆匆离去。   我知道这种事确实不太好大方说出口,于是言辞委婉地给他发去一条信息,让他有任何困难都不要吝啬向我开口,我们的关系本无需客气。   隔了半天,他发来一串哭泣的表情符号,最后回了个“嗯”字。   我和纪晨风回到了无限接近于从前的状态。   说无限接近,是因为我们会像恋人一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同住一个屋檐,但和恋人不同的是,我们不牵手,不亲吻,更不上床。   每天都在渴望与纪晨风回到真正“恋人”的状态,想要肆意亲吻拥抱,在床上翻滚缠绵。可同时也理解纪晨风觉得“还不够”的心情。纵观我之前的所作所为,确实多谨慎都不为过。   这或许正是纪晨风对我的考验之一,看我够不够耐心。等到哪一天他主动亲吻我,回到从前那种时时刻刻都想与我亲热的状态,应该就是他觉得“够了”,彻底原谅我的时候吧。   “你好厉害啊。”孟雪焉看着我手里的试卷,不无羡慕道,“我只考了76……”   手语课随堂测验上,一共五十道选择题,我错一道,得分98,毫无疑问地在“优等生”行列。   “还是老师教得好。”看向正在给别人发放试卷的纪晨风,我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为了更好地增进感情,最近一直在想各种办法,其中一项就是向纪晨风多多请教手语相关问题。由于是非常合理的请求,他一般不会拒绝。如此一来交流有了,我的手语成绩也提高了。   “我应该更用心一点的。”孟雪焉仔细将试卷叠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小包包里,突然吸起鼻子。   我闻声朝她看过去,发现她竟然眼角微红,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你哭什么?”一个手语随堂测试,至于吗?   “我想到我弟弟……”孟雪焉道,“我弟弟有先天神经性耳聋,近两年来听力已经越来越差了。他是我学习手语的初衷。原本想着在他完全失去听力前,至少要学到用手语和听障人士沟通无障碍的程度,可是我好笨,感觉做不到了……”说到最后甚至语带哽咽。   不甘就去努力改变,光哭有什么用?   “俗话说‘笨鸟先飞’,如果觉得自己蠢笨,就应该更加勤勉刻苦才对。”   相较于纪晨风充满鼓励表扬的教学风格,我更像是鹰式教育派——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绝不会说什么“你也尽力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样的废话,如果没有达到理想预期,毫无疑问地,那就是付出的努力还不够。   孟雪焉抿了抿唇,可能没想到我说话这么直接,脸上显出一抹难堪。   过了会儿,她小声问:“桑念,你为什么来学手语?”   “因为喜欢的人听不见。”纪晨风弯下腰,将试卷递到一名男同学面前,低声不知道说了什么,对方立马耳朵都红了,不住点头,一幅虚心受教的模样。   刚刚发我试卷的时候为什么放下就走了什么话没跟我说?同样都是他的学生,怎么能区别对待呢?优等生也需要鼓励啊。   “咦?你喜欢的人听不见?”   我瞥向身旁孟雪焉:“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有问题。”她连连摆手,像是怕我误会,“就是有些惊讶,现在好少男生像你这么用心了……”   纪晨风发完试卷,回到讲台前,准备重新上课了。   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我回复孟雪焉道:“他值得。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结束课程后,三人坐上同一辆地铁。车厢里人不是很多,还有几个空位,我与纪晨风坐一道,孟雪焉则坐在我们对面。   “为什么今天不夸我?”行驶中,伴着轻微的摇晃,我凑到纪晨风耳边问。   他手里捧着一本纸质书,看得正入神,闻言从书本中抬头,不明所以道:“夸什么?”   “我考了98分,你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纪晨风想了想,道:“你做得很好。”   这什么敷衍了事的语气啊?   我不满地一掌压下他手上的书,阻止他继续翻阅。   “不够。”   他再次看向我,这次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得格外久。   我被他看得十分忐忑,下意识地拿开了手,纪晨风趁机将书本从我手低抽了出来。我以为他这是不想配合我,懒得理我的意思,不免有些失落。   算了,要有耐心。重复十遍。要有耐心,要有耐心……   “你做得很好,小念。”   耳边响起纪晨风低沉和缓的嗓音,眼前被展开的书本挡住,话音落下,我的面颊上落下了一个比棉花糖还要柔软甜蜜的吻。   睁了睁眼,从面颊开始麻木,微小的电流转瞬间爬满全身,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就像热了几天几夜的一锅油,骤然被撒进了一滴小水珠,整个人都快炸了。   而相较于我的难以自持,纪晨风显得淡定得多。他放下书本,退回去低头继续看他的书,仿佛刚才的亲吻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糟糕,感觉身体要融化了。眼睛、头发、耳朵、嘴巴……每个部位都在发烫发麻。这竟然只是个轻浅的面颊吻?   天知道他如果做了我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的那些事我会怎么样,到时一定会疯掉的……   弯下腰,颤抖着双手捂住了脸。够了,不要想了,这可是在地铁上,真的起反应就遭了。   纪晨风这家伙,如果不打算灭火就不要老是勾引我啊!还是说这是他对我的一种惩罚方式,能自如控制欲望就能通过他的考验?   “孟雪焉一直在看我们,你和她说过什么吗?”独自抵御着体内的燎原大火,忽然,纪晨风的声音在我耳畔复又响起。   我一愣,抬起头,正好目睹对面孟雪焉惊慌失措低下头假装玩手机的全过程。   看样子就知道,她猜出来了。   如果只是看到我和纪晨风在地铁上咬耳朵,她未必会往暧昧的方向想,但在今天我告诉了她自己喜欢的人听不见后,她只要稍作回想,就一定能知道我口中那个听不见的恋人是谁。   “今天她问我为什么要学手语……”直起身,我将与孟雪焉之间的对话全都复述给了纪晨风。   纪晨风的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书本上,那是一本关于动物医学的书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翻过页了。而我会知道,是因为我记得右下方那颗硕大的动物心脏。   看来他也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嘛。   “你会来学手语,难道不是因为跟踪了我吗?”地铁靠站,纪晨风合上书站起身,走前冲对面孟雪焉颔首打了个招呼。   我跟着他起身,见孟雪焉神色尴尬,稍稍颔首便与纪晨风一道下车。   “要说几遍你才信,我真的没有跟踪你,这是天意。”我说。   一前一后站上自动扶梯,纪晨风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不太信的。   “就算是在荒岛上也想和你沟通无碍。”出了地铁站,走在寂静无人的蝇城小道上,我毫无预兆地开口。   前面的纪晨风停下脚步,不解地回过头:“什么?”   微风吹拂,周围不知哪颗树上的知了忽地惊醒过来,震动翅膀,发出了响彻夜空的蝉鸣。宛如爱情电影中,针对浪漫镜头的盛大伴奏。   “如果有一天电子器械都不能用了怎么办?灾难片里不都这样演吗。我就在想,手机没电了,人工耳蜗失灵了,甚至连纸笔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和你沟通呢?想着想着就报了手语班。”   蝇城昏暗的路灯下,我笑着向纪晨风吐露自己荒诞又无厘头的想法:“现在,就算虹市变成一座孤岛也不用怕了,我总能明白你的意思。” 第67章 我不会被熏哑了吧?   短暂地愣怔过后,纪晨风也笑了,像是在笑我离奇的想法,又像是在笑自己对我的甜言蜜语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还是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纪晨风的笑就像夏夜的一缕凉风,因为难得,所以格外让人沉醉其中。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灯下相视而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就是谁也没先喊停,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中。   直到一辆小绵羊经过,戴着头盔的骑手满眼古怪地盯着我们,开出去一段路了还频频回头确认,完全不能理解我们两个在傻乐什么。   纪晨风同样注意到了对方,轻咳一声,说了句“走吧”,随后转身继续朝前方走去。   抬步踏上长阶,除了嘶声力竭的蝉鸣,耳边只剩我和纪晨风交错的脚步声。   一阶、两阶、三阶……走过不少次,却从来没有数过这座阶梯一共有几阶。   “桑念……”走在前头的纪晨风忽然出声叫我。   “嗯?”我一边答应着他,一边试图一心两用,继续数数。   “如果你能在这里待满一年,我们就重新开始。”   二十七……   脚步霎时停住,我愕然看向还在接着往上爬的纪晨风。   一年?   纪晨风到底是怎么做到把话说得这样合乎情理又让人难以接受的?一年的考察期,这他妈是要助我修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   快跑几步追上纪晨风,我觍着脸与他打商量道:“一年也太长了,能不能短一点?”   “你想要多久?”纪晨风问。   “……两个月?”其实想说一个月的,怕砍得太厉害惹他不高兴,只好往多了报。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道:“十个月。”   我一咬牙:“六个月。”   他想了想:“成交。”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的考察期缩短到了六个月。只要我在蝇城待够半年,纪晨风便既往不咎,与我重新开始。   生活在哪里,是高档公寓还是贫民窟对我来说都一样,就算住屋狭小,天空布满杂乱电线,不能使用大功率电器,但只要有纪晨风在,光这一点,便足够我给这个地方打五星满分。   糟糕的环境反倒最不成问题,比起这些,要维持半年“只准看不能碰”的状态才是难点。   不知道具体刑期的时候,尚能期待明天、后天,甚至下一秒就解禁,可现在已经知道必须熬满六个月,每分每秒便都成了煎熬。   特别是每天的晚上和早上,与纪晨风躺在一张床上入睡再醒来,简直堪比极刑。   难道只有我才这样吗?冲多了冷水澡,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明明从前只要抱着我纪晨风就能硬,现在竟然成天和我睡在一块儿都没反应,是我的魅力减少了还是他有什么毛病了?   不过除了这方面,其它进展倒是相当喜人:纪晨风恢复了与我的手机通讯,有什么事都会在手机上同我说一声;我们会一起逛超市,为家里添置日常用品;工作上遇到有趣的事,他也会在每天晚餐时与我分享。   盘着腿,吃着简单的饭菜,听纪晨风谈论一条尾巴长歪的狗,一只毛色奇特的猫,在以前完全是不可思议的画面,现在却成了我最爱的日常。   也逐渐在纪晨风的教导下学会一些简单的烹饪技巧,比如怎样才能用电饭煲煮出软硬适中的米饭,再比如怎样煎蛋才能不粘锅。   每当我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成功应用这些技巧,纪晨风从来不吝于对我的夸奖。   “做得很好,小念。”   我对他的这些夸奖简直又爱又恨,又难以戒除。明明知道听了就无法冷静,还是想听。恨不得连削个苹果都拿给他展示,被夸了,那一天的心情便会轻飘飘的,像陷进云朵里。   不敢相信人类可以如此轻易地获取快乐,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跟几岁小孩子似的这么容易满足。   由此再一次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对我来说,纪晨风就是最大的成瘾物,而我此生都不可能戒掉他。   “就买番茄和牛肉吗?还要别的吗?”与纪晨风打着电话,我锁好门往长阶下走去。   “再买些葱吧。”   “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哼着歌行在长阶上。上次由于纪晨风的干扰,我没有数出这幅长阶的准确阶数,但如果长阶是被休息平台等分的话,我记得从第一阶到第一个休息平台正好是二十阶,现在有三个休息平台,这幅长阶少说也有六十阶。   “孩子!孩子!”   向下走出没几步,忽然听到了后方有人叫我。   我回头一看,头发全白,瞧着有七十多的瘦小老太太从防盗窗里伸出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过去。   “什么事?”犹疑地向她走了几步,我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   “这样哦,能不能请你帮帮忙?”老太太从口袋颤颤巍巍掏出一叠用手绢包裹的零散纸币,“阿婆年纪大啦,腿脚不方便,实在爬不了这楼梯了。孩子你行行好,替我买一袋米回来可以不?”说着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我。   “孩子”这个称呼还挺新鲜,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我。   “就米吗?”   她这把岁数了,应该是不知道“外送”这回事的。反正也是要去超市,多带一袋米而已,就当日行一善了。   “是,就米,就米。”对方喜出望外,“谢谢啊孩子。”   确认只需要买米就行,我接过对方手里的钱,问过米的具体规格和品牌后,转身离去。   买了纪晨风让买的所有东西,又帮老太太买了米。拎着两大袋东西往回走,才到路口,就看到有黑烟远远升起。   长阶下站着好些人,对着上头指指点点。   知道肯定是出事了,我拎着东西快步跑过去,就见黑烟竟然是从长阶的最尽处冒出来的。隐隐的,还能看见有火光窜出。   “不知道是不是电路老化引起的,烟好大啊。”   “已经叫了消防员了,应该快到了……”   “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人……”   “唉?帅哥你去哪儿?上面很危险啊,你别过去……喂!”   丢下袋子,不顾阻拦,我向长阶尽头奔跑,以最快的速度爬到了顶上。   越往上烟越呛人,到了第三块休息平台上,视野都有些受限。   “开门!”拳头砸着老太的房门,见没动静,又去拍防盗窗,还是无人应答。   该不是死在里面了吧?   急喘着,没太多时间犹豫,我一脚踹向房门,立时将老旧的门锁踹得松动开来。   黑烟从口腔吸入,嗓子眼都火辣辣得疼。第二脚时,终于将门锁踹断,冲进屋里,老太太倒在地上,还有意识,不过一直在咳嗽。   将她扶起来,听到她嘴里一直在念叨“要死了要死了”,眼角抽了抽,我拽着两条胳膊弯腰将她背到了背上。   “别念了,不是在救你了吗?”   屋子里已经充斥浓烟,有一瞬间甚至连房门在哪儿都很难分辨。所幸老太太身材瘦小,体重很轻,背着她也能快速移动。   冲下长阶,将老太太放到底下台阶上,她昏昏沉沉的,鼻孔全是黑灰。虽然照不了镜子,但我应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回望身后,纪晨风家那扇蓝色的铁门已经被浓烟吞没,尽管离起火点还有段距离,可蝇城上下皆有堆放杂物的习惯,难保不会烧过去。   我的戒指……   其它东西烧了就烧了,戒指是我要送给纪晨风的,我得拿回来。我必须拿回来。   气都没喘匀,我再次踏上长阶,三步并两步地往上爬。   “怎么又上去了……”   “上面难道还有人?”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我没有理会,一口气爬完了六十阶。   秉着呼吸开门进屋,由于着火点在下面一点的位置,浓烟往上,全涌进了屋子里。   眼睛、鼻腔、喉咙,连肺都随着呼吸疼痛起来。从床底翻找出行李箱,只剩打开箱子取出戒指盒就好,奈何烟雾太大,密码输了几次没输对。   一气之下拎着行李箱就往门外走,就这一会儿功夫,底下火势更大了。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逼的人喘不上气。   拖着行李箱走了几阶楼梯,觉得这样太慢,索性丢下行李箱,一脚将它踹了下去,随后自己跟上。   到第二个休息平台时,我被上来救火的消防员发现,扯着胳膊就带了下去。   路边停着三辆消防车和两辆救护车,消防员将我交给待命的医护人员后,逆着人流迅速往回赶。   “先生,您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医护人员向我进行例行询问。   挣开对方的手,我蹲下身,再一次尝试着打开行李箱,这次终于密码对了。   戒指盒攥进手心里时,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站起身,眼前黑了黑,我摇晃了下,被一旁医护人员扶住。   “先生?”   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只是脱力了,嘴是张开了,声音却一点都发不出来。   “我……”勉强挤出一个音节也是嘶哑难闻。   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因气管内生出的剧烈痒意而咳嗽起来,嗓子一时更疼了。   该死,我不会被熏哑了吧? 第68章 不要再让我经历这种事   前往医院检查的途中,许汐突然来电,我说不了话,只能请医务人员和她沟通。   “您好,是,现在他接不了电话……我是虹市第三医院的医生,他刚刚从火灾现场出来,可能是吸入了浓烟,身体有点情况,具体要等到医院做详细检查才知道……您不用担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的……不不不,他还清醒……喂?”医务人员“喂”了几声,将手机拿开看了眼,递还给我道,“没电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没电。我接过手机,试着重新开机,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只能去医院想办法充电了。   救护车只是十分钟便到了虹市第三医院,我被送进了急诊室治疗。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诊断我为中度吸入性损伤,要求我留院观察。   “中度吸入性损伤一开始症状不会很明显,初期或许只会有一些刺激性的咳嗽,可一旦进入到组织水肿高峰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呼吸道梗阻的情况,引发生命危险。”   只是吸了几口烟而已,要不要这么夸张?   对于医生的话,我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他是想尽可能引起我的重视才往严重了说。   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因为发不了声,我只能通过肢体语言与对方沟通。   “声门水肿,一般伤后三到四天,等水肿期过去就能慢慢恢复发声了。”好在医生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由于陆续又来了几名从火灾现场送过来的伤员,医生嘱咐完护士给我吸氧,之后便匆匆去看别的病人。   “你要是感觉呼吸困难了一定要按铃哦,这两天不要躺下,就这样维持靠坐的姿势,明白吗?”年轻的护士一边叮嘱我这几日的注意事项,一边给我戴上了氧气鼻导管。   点点头,想起自己没电的手机,刚要问她能不能借一根充电线,她已经转过身。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肢体语言,替我拉上拉帘后,她就去忙别的了。   “蝇城那地方太不安全了,一着火就烧一片。”   隔着帘子,病床旁传来对话声。   “听说这次着火是有人在家里烧炭,结果把床单给点着了”   “大夏天烧炭?自杀啊?”   “不知道,人在救护车上就没了,直接拉太平间了。”   “哎,有啥过不去的呢,自杀还连累别人。”   吸了氧的关系,肺里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摊开始终攥紧的掌心,露在外头的皮肤都覆上了黑灰的关系,导致红丝绒戒指盒上也不小心蹭上了这抹黑。吹了吹,吹不掉,放在裤子上蹭,还是蹭不掉,我懊恼地皱起眉毛,干脆眼不见为净,将它收进了裤袋里。   拔掉鼻导管,咳嗽着,我来到护士台,晃了晃手中没电的手机,“询问”能不能充电。   “放在这儿充吧。”   从台子下面拉出一根充电线,护士给我手机插上。等了片刻,终于能顺利开机。我立马给纪晨风与许汐分别发去信息,报了平安,然而许久都不见两人回复。   留手机在护士台充电,我又回去病床继续吸氧。   无事可做,加上确实有点不舒服,我歪着脑袋靠在床头闭眼假寐起来,过了不知多久,模模糊糊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在那里。”   睁开眼,下一秒,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的纪晨风掀开帘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像是跑了很长的路,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朝我缓缓走来。   “李叔告诉我家里起火了。你手机关机我找不到你,打了很多电话,知道火灾伤者都送到这里,就找了过来。”   怎么一幅这种表情?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   因为说不了话,只能通过手语告诉他我没事,让他不用担心。   「你看,我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提前学了手语。」   自以为开玩笑能缓和纪晨风的心情,他却像是被我的话击碎了,或者说被我使用手语的画面击碎了。   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定定看了我半晌,胸膛起伏不见平息,反倒愈演愈烈。   “桑念……”他闭了闭眼,压抑着某种汹涌而出的情绪,不过收效甚微。   没有办法,他只得弯腰捂住了脸。   大口呼吸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气流摩擦着呼吸道,使他每一次喘息都如同无法自抑的哽咽。   “不要再让我经历这种事了。”所有浓烈的情绪最终化作了无比简短的一句话。纪晨风不是擅长表露痛苦的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不止是肺,连心脏都开始抽痛。   不该回去拿戒指的。如果知道纪晨风会这样担心我,怎么也不会回去的。   不就是一对戒指吗?就算意义非凡,它们的根本作用是讨纪晨风的欢心。倘若他因此不快,我要它们又有什么用呢?   手掌悬停在纪晨风脑袋上方,迟疑稍许,轻轻落下。掌心滑过短硬的发梢,一路往下,轻抚过耳廓,最终牵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反抗,任我牵着,露出了泛红但没有眼泪的双眼。   还好没哭。   「对不起。」将他的手牵到唇边,亲吻他的指尖,另一只手比划着手语,尽可能地安抚他的情绪。   反手握住我的手,紧到生出痛楚,纪晨风没有更进一步地表述自己的惶恐,只是用一种克制又隐忍的方式从我这里获取安全感。   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眼底的薄红,呼吸匀称了,颤抖停止了,除了汗湿的发根,他身上再没有哪点能看出他方才是怎样焦急地冲进急诊室确认我的安危的。   想要亲他的眼睛,隔着眼皮感受他眼球的颤动,用双唇摩挲他的睫毛,用舌尖描摹他泛红的眼尾。   脆弱的纪晨风让我恨不得用布包起来,藏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谁也不给看。   我的。我在心里宣示主权。   为了更长久的独占他,绝不会轻易死掉的。   曾经祈求神明能够让纪晨风再看看我,为此不惜折损一半的寿命。现在我后悔了。   人也要,寿命也要。   我会做很多很多的好事来弥补自己的出尔反尔,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虔诚,所以……请不要收回我的寿命。   我向神明再次祈祷。   我还想陪这个人久一点,再久一点,直到头发变白,牙齿掉光,脸上长出深深的沟壑。我并不贪心,不强求长命百岁,只要比纪晨风多一天的寿命就行。这样,他就不用再经历至亲的离世。   许汐是在纪晨风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找来的。   踩着高跟鞋,扎着高马尾,气势汹汹地拉开我的帘子,看到我狼狈的模样,上来就打了我一巴掌。   虽然不痛,但还是把我打蒙了。   想问她为什么打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控诉。   “这是第二次了桑念……”她用食指点着我,眼眶一点点红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着,两颗饱满的泪珠便夺眶而出。   她身后,纪晨风这时拿着单据正巧回到了急症室,本来要往护士台走的,见到病床旁许汐的身影,改了方向往这边走来。   “上次你自杀的时候我说过什么你记得吗?我说我不希望你再这么吓我,我对你只有一个期许,就是你必须健康快乐。”   “我让你有事联系我,结果被房东赶出来没地方住这种事我还要从小唐那里知道。以为你已经振作起来,能够好好生活了,你又烧炭?”   许汐恨铁不成钢地一拳捶在我胳膊上:“住到蝇城那种地方都不跟我们说,你从小哪里受过这种苦?没钱了找我啊,我难道会不帮你吗?我那么大个公司是给不了你一口饭吃吗?”   顾不得看纪晨风的表情,我拼命朝许汐摇头眨眼睛,阻止她说下去,她统统接收失败。   “你是不是自己停药了?我就让你住我那里,你偏不要。这次就算用绑的你也给我住过去,我亲自盯你吃药,听到了没?你摇什么头!”   为什么她每次都以为我自杀?上次确实容易引起误会就算了,这次是别人烧炭,我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这也算在我头上?   “我听小唐说了,你想得到晨风的原谅,但他不接受。”许汐激动过后,叹着气柔和下嗓音,“失恋很正常,男人哪里找不到?小姨那儿多得是,有好些人以前就对你有意思了。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把他们联系方式给你。”   “别说了……”艰难地发出气音,喉咙疼痛骤然加剧,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纪晨风掠过许汐,快步上前替我拍了拍背。   “别用嗓子,有什么你告诉我,我来转述。”   本以为我情场失意想不开二度自杀的许汐这下震惊了,见鬼一样看着纪晨风,连眼泪都收了回去。   “小姨。”纪晨风见我不咳了,直起身,冲许汐一颔首。   “你们……”许汐瞪着双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纪晨风。   “这些天桑念一直和我在一起,他住在蝇城,是因为我家在蝇城。”纪晨风同她解释,“还有,这次火灾和桑念没有关系,他是被波及的。”   许汐方才言语里多少带了些对蝇城的轻视,听了纪晨风的话后,神情尴尬起来,加上意识到自己搞了个大乌龙,脸都开始发红。   “我是听外面病人家属说的……有个人烧炭自杀,把房子给点着了,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我就以为是小念。”她逐渐心虚,越说越小声。   “那个人已经死了。”纪晨风淡淡道。   从我有意识以来,许汐就没怕过谁,哪怕面对桑正白,她都是不卑不亢,不会放低一点身段的。可她今天竟然在纪晨风面前瑟缩了下,露出了一脸自知理亏的不安表情。   从自己包里翻找出湿纸巾,许汐慌忙将带着香气的湿巾按在我的脸上:“你真是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简直都要被她气笑了。是谁一见面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就算能说,来得及说吗?   擦到被打的地方,她格外用力,宛如打扫犯罪现场一样擦拭着我的脸,跟害怕留下自己的犯罪证据似的。   “他吸了浓烟,现在说不了话。”纪晨风替我作答,兴许是看不下去许汐这样对待我的脸,伸手挡住她,从对方手里抽出那条已经被染成灰色的湿纸巾塞到我手里,道,“你自己擦。”   “这还有……”许汐殷勤递上整包湿纸巾。   没好气地从她手里拿过湿纸巾,哪怕没有话语,她应该也能从我表情上清楚感受到我对她的嫌弃。   许汐讪讪笑了笑,张嘴想说什么,被纪晨风打断。   “我有些话想要问您,能借一步说话吗?”   擦拭面颊的动作停顿下来,我抬头看向纪晨风,知道他肯定是要跟许汐了解我上次“自杀”的详情,连忙通过我贫瘠的词汇量,向他用手语表示那一切只是个误会,我没有自杀。   「那是场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到了,不为所动,仍旧和许汐一道去了外面。 第69章 纪晨风,我爱你   那只是一场意外。我喝了酒,神志不清,又吃多了药。我确实想要逃避现实,但我没想过去死。   不愿意让纪晨风知道,一来是怕他误会我是个软弱的人,二来也怕对他造成心理负担,让他觉得是自己把我逼成那个样子。   我不需要他小心翼翼对待我,我只想要他像从前那样爱我。   忐忑地在病床上等了十多分钟,许汐终于回来了,却不见纪晨风的踪影。   “他去给你买住院用品了。”许汐在我病床旁坐下,道。   我示意她把手机给我,随后打开备忘录,通过打字与她沟通。   「你们聊什么了?」   许汐将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转开视线道:“没什么,就聊了聊你的一些事。”   「我的什么事?」   飞快打字,将手机屏幕送到她面前,强迫她看。   许汐看了眼屏幕,推开我的手,眼神复杂地注视我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理智上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受害者,我应该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惜与关怀,并且你们之间的问题也该由你们自己处理,不该瞎掺和。然而……人心不是公平秤,往往做不到分毫不差。”   我一愣,缓缓放下了手机。   “对于晨风,他无论是想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会给予支持和理解。我不会试图掌控他,不会去打探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他需要我,我就在那儿。他不需要我,我就等在那儿。但对你,我做不到放任你一个人……”   “天气凉了就开始担心你有没有穿够衣服,太久不来电话就要跟唐必安打听你的近况,知道你没地方住,已经想好哪怕用绑的都要把你绑回家。”说到这儿,许汐笑了笑,“你不再是姐姐的孩子,可你始终是我的孩子。”   只比我大十岁而已,说什么“我的孩子”?肉麻到胃都不舒服了。   不过回头想想,她确实从小就很包容我,或者说宠溺我。   以前和桑正白闹不愉快,她总是充当调和与收容的角色。怕我没事做,甚至在自己公司给我安排了一个不需要做任何事的经理职位。从前偏激,觉得她看重我是因为我是许婉怡的孩子,是许婉怡和桑正白的孩子。她予我所有关爱,都出自对许婉怡的怀念,出自与桑正白的利益关系。   但或许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她包容我、宠溺我、偏袒于我,不是因为移情,也不是因为利益,只是单纯的因为……她爱我。   “我告诉他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你只是失控了,被情绪操控了。你已经在努力变好,希望他能再给你多一点时间,多一些机会。”许汐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介入你们之间,之后无论你们会怎样,我都无条件支持你们两个的选择。”   许汐一向懂得分寸,这是她在模特经纪这块能做得长久的要诀之一。对于她来说,干涉感情这样私密的事,已经是相当僭越和失礼的行为,更何况我和纪晨风之间并不单单是感情纠纷。   想要说的话有很多,千头万绪涌上来,最终又都化为平平无奇的两个字。   「谢谢。」   许汐笑笑道:“谢什么?该我跟你道歉才对。”她新抽一张湿纸巾,替我擦了擦脖颈的一块地方,应该是我刚刚没擦仔细,漏了,“打得疼吗?”   没等纪晨风回来,我就把许汐赶跑了。又不是生了绝症,实在不需要她留在这里照顾我。   走前,许汐让我认真考虑下住她那儿去,说反正房间够,我和纪晨风一人一间房都没问题。   这怎么能叫“没问题”呢?真的一人一间房,问题可就大了。   并没有和纪晨风提这件事,连一丝让他感受来自小姨温暖的念头都没有。我打定主意,情愿找不到房子住酒店,也不会和他去住许汐家。   原以为,纪晨风会立刻和我谈论几个月前的那场意外。但可能是顾虑我的身体情况,除了频繁询问我的感受,有没有窒息感,头晕不晕,想不想睡觉,他只是细心地照顾我,就像之前我每一次生病一样。   火灾发生后的第六个小时,组织水肿开始加剧,咽喉部的疼痛更加明显,吞咽也变得困难。本来靠坐入睡就不太舒服,结果好不容易睡着了,不是被咳嗽咳醒就是被喉咙痛醒。   由于疲惫和身体上的不适,脾气都不好起来。   用力推开纪晨风递到嘴边的杯子,里头的水泼洒出来,弄湿了纪晨风的手背和一小块床单。   「都说让你睡觉了,渴了我会自己喝水。」   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抽了张纸巾,纪晨风擦去手背上的水迹,又吸了吸床单上的水。   丢掉纸巾,他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眉心微微蹙起,道:“在你情况没有稳定前,怎么可能睡得着?”   如果他同样和我发脾气,我还能继续维持气势,但他现在用这样担心的语气和表情和我说话,别说气势,连心脏都要支撑不住。   「不累吗?」我问。   纪晨风摇摇头道:“习惯了。”   也不知道是熬夜习惯了,还是照顾病患习惯了。   既然两个人都睡不了,干脆开始聊天。   大火被扑灭后,李叔再次给纪晨风打了电话,告诉他虽然房子没被烧到,但屋里进了黑烟,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不做一番整修是别想住人了。   蝇城原本就是贫民居所,肇事者又已经在火灾中去世,想得到赔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除了自认倒霉,没有别的选项。   「房子修好前,我们住在哪里?」   “简行说可以先住在宠物医院里,阁楼正好空着,稍微清理下就能住人。”   住在宠物医院啊,也好,纪晨风上班方便,我还能有更多时间和他相处。   到了后半夜,尽管入睡艰难,但由于实在太困了,断断续续多少睡了点。   每次我一醒,纪晨风就会放下手机确认我的状况,得到我没事的肯定答复后才会放心。   当我再一次因为咽口水被痛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纪晨风在床边盯着手机沉思。我动了动身体,他立马看过来。   「别担心,我没事。你在看什么?」   纪晨风看了眼自己手机,递给我。   “华容道。怕睡着,提精神用的。”   我接过一看,走了79步,还剩11步。   华容道每个关卡都有其固定步数,超过了虽然也能通关,但不能算最优解。   移动小兵,再是关羽,曹操,小兵……一番操作后,顺利在90步时通关游戏。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玩剩下的,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将手机还给纪晨风,我拍拍身边床铺,示意他坐过来。   「我想看你玩。」   纪晨风看了眼手机上的通关画面,依言坐了过来。   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看他玩游戏,一边充当他的游戏金手指,在他进行不下去陷入死胡同时伸出援手,指点他通关。   什么都擅长,只在游戏上犯错的纪医生格外可爱。起先也能抱着这样的想法。   可到后来关卡越来越难,他犯错越来越多,这样的想法就不见了。   啧,怎么能那么走呢?肯定要走张飞啊。   有时候不等他进行不下去,我就已经忍不住夺过手机替他完成下面的步数。   在医院住了三天,第二天下午我的水肿便开始慢慢消退,纪晨风终于有时间去处理房子的事。简行一道跟过去帮忙,拿了部分衣物回自己家做清洗和烘干。同时两人还清理了宠物医院的阁楼,布置了简单的家具。   第二晚,纪晨风的疲惫已经写在了脸上,连华容道都不能提高他的精神。他喝了很多咖啡,全是不加糖的美式,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苦涩味道。   怕他累出病来,我强制收走了他的人工耳蜗。他讨要无果,只能在我的盯视下趴到床边休息,没多会儿便呼吸渐沉地睡着了。   第三天,水肿消退,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嘶哑,不怎么好听。这晚纪晨风彻底放心下来,借了医院的躺椅睡在边上,不过仍旧不肯摘人工耳蜗。   第四天,医生允许出院,简行来接我们回了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的阁楼虽说面积挺大,但因为高度不够,所以一直被闲置当成仓库使用。这次清理出来了一块十几个平方的区域,摆了临时买的铁架床和一个塑料衣柜,一张可翻折的桌子,几张塑料椅。   顶上有一扇小小的天窗,负责换气和采光。隔音比较差,可以清晰地听到楼下的狗叫声。   我以为蝇城已经是我此生居住环境的底限,想不到还能再跌。   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终于有了冷气——阁楼实在太过闷热,简行加急给我们装了一台空调。就为这个,我决定以后对他少一点敌意,多几分热情。   火灾后的第四晚,也是住进宠物医院阁楼的第一晚。忙碌了一天,纪晨风几乎是倒头就睡。我试着闭上眼,没两个小时又醒了。没办法,这几天睡太多了。   睡不着,没事做。天窗没有帘子,月光正好照进来,给予昏暗的阁楼一点微弱的光线。依着这点朦胧的光,我能很清楚地看到纪晨风的背影。   宽阔,结实,给人满满的安全感。外形上看,他绝不是弱者。可诡异地,我有时候又会觉得他好脆弱,让人想要保护和怜爱。   从后面抱上去,五指自他的胸膛一路游走,来到块垒分明的小腹。再想去更下面,身前人呼吸微沉,动了动,一把抓住了我做乱的手。   “睡觉……”纪晨风嗓音低哑道。   “睡不着。”我们贴得很近,无需过多言语,他应该就能感受到我的“精神”有多好,“纪医生,地方都换了,半年的约定还作数吗?”   纪晨风被我蹭得也逐渐清醒过来,僵硬稍许,道:“你说呢?”   “你要是问我,那我肯定说不作数的。”轻轻吻他的后颈,说话间,灼热的吐息全部吹拂在他的肌肤上,“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原谅我呢?如果可以,真想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看里面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是你,只有你。”   纪晨风闻言半晌无话,要不是我的手还被他抓着,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挣开他的束缚,身体退开一些,躺平了,故意用粘稠暧昧的语调说话。   “你不想和我玩,那就只能我自己玩了。”   弄出了很多奇怪的声音,都是过去最讨厌的——宛如垂死的病人般细若游丝地叫着“纪医生”,像是哭泣的颤抖嗓音,以及嘎叽嘎叽摇晃的床。   如果这样的诱惑他能忍,我可能需要考虑的就不是他原不原谅我的问题,而是该带他去哪家医院治病的问题了。   憋了太久,加上纪晨风就在身旁,有种别样的刺激,没坚持几分钟我就咬着唇弄脏了手。   我用这只手,碰触了纪晨风的脸。   “纪晨风,我爱你。”大脑充斥着带来愉悦的多巴胺,用着事后慵懒的语调,我笑着再次向纪晨风吐露了爱语。   指尖才触上温热的肌肤就被一股大力握住了手腕,下一瞬,纪晨风来到我身体上方,将我一只手按在脑袋旁,另一只手掐住我的下颚,带着点恼怒地俯身吻了上来。 第70章 是把我当肉骨头了吗?   这一刻,我苦苦等待了上百个日夜。   我背叛了神明,所以神明再不容许我踏足他的领地。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并不觉得委屈。可真的……太久了,久到我都要遗忘,这座山也曾供我随意征服。   久违地踏足雪山,山的气息,雪的触感,被冻得坚硬无比的表面,还有如同脉络一样的山脉起伏,每一样都没变,每一样都让我怀念不已。   我亲吻着大地,颤抖着手抚摸坚实的地表,还想更多地感受一下,神明却一把将我从地上扯起来,略显粗暴地把我拉上了山。   “等等……”太久没有做这样的剧烈运动,我有些吃不消,请求神明能为我慢下动作。   神明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轻抚我的面颊,从嗓子里低沉地发出“嗯”的音,似乎是答应了,然而拉着我一路向上的劲头却丝毫没有减退。   我意识到,这是位表面仁慈,实际冷酷又凶悍的神明。   胃翻腾着,腿都要抽筋,我咬住唇,双眸被寒风吹拂着不住聚起泪水,自眼尾滑落。   “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神明吻去我眼尾的泪水,兴许是被我的狼狈激起了怜悯之心,他缓和下来,不再那么强硬。   “你的破绽太多了,伪装也不够小心。”模糊的视野里,神明温柔的目光中掺杂进一点痛恨,“但我还是……对你无法自拔。”   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我将自己汗湿的侧脸贴上他的面颊,乖巧又眷恋地磨蹭。   “我爱你……”我向神明宣誓忠诚,“我一辈子都只爱你。”   所以,你也可以放心地爱我,将一切交付于我。   “爱我?”神明像是被蛊惑了。   我吻了吻他的唇,道:“这世上,不可能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神明沉默下来。或许是被我感动了,为奖励我的虔诚,他化作凌冽的风将我牢牢缠裹,托着我的身体,将我极快地带往山巅。   我疾呼着,因为缺氧脑袋一片空白。奋力呼吸,却没有多少氧气进到肺里。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可是好不容易能够回来,重新获得踏上这里的资格,就算死也不可能叫停了。   我抵御着本能的恐惧,更紧地拥住眼前的神明。   以为会这样一口气到达峰顶,没想到神明却将我放在了距离山巅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迷茫地睁开眼,神明已经退开。   “桑念,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做了个相当吓人的开场白,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如果你还有事瞒着我,就在现在坦白。今夜过后,我不会翻旧账,更不会因此生你的气。但要是你选择继续隐瞒……”   他没有说下去,可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假如我选择隐瞒,被他哪一天发现真相,就算他再对我难以自拔,也绝不会继续纵容我。感情需要维系,信任经不起消耗。他能原谅我一次,不代表能原谅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   我并不愚蠢,我知道他在给我机会,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机会。   焦虑地咬住指关节,思索须臾,我向他一点点袒露自己的卑劣。   “你之前的工作……是我弄没的。我贿赂了院长,让他不要聘用你……”   俊美的神明牵着我的手,往前垮了一大步,在我的惊呼中,冷静地询问:“还有呢?”   “我让周及雨教我……怎么‘捕获’你,试图对你进行情感操控。”   “我一直找人跟踪你,跟了三年……每个星期,她都会把你的行踪发到我的邮箱。”   “我想过要把你囚禁在身边,让你成为只能依附我的菟丝子……”   “之前我住的公寓根本没有装修……都是我接近你的借口……”   “药是治疗焦虑症的……毫无音讯的三个月,我都在疗养院治病……”   乱七八糟,颠三倒四,能说的都说了,连跟他无关的,当年与施皓的恩怨也说了,就怕自己坦白得不够彻底。   而每坦白一件事,神明就会像奖励一般,领着我往山巅更近一步。   “还有吗?”他向我确认。   我摇了摇头,颤声表示没有了。我以后都是他虔诚的信徒,哪里还敢有所隐瞒?   替我拿掉抵住齿关的手指,神明吻了吻我汗湿的额头,温柔地夸赞道:“你做得很好,小念。非常好。”   魔咒一样的话语钻入耳道,身体战栗着,不自觉与神明十指相扣。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唔,他绝对是故意的。   要疯了,根本冷静不下来,心脏要爆炸了,明明知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   仿佛被注入了力量,我开始主动要求继续前进,与从前走两步就开始抗拒想要休息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连神明都有些意外我积极的态度:“这么喜欢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上前紧紧抱住他,催促他快一些。   “喜欢吗?”神明一改往日性情,执拗地要我表态。   收紧双臂,面颊、眼睛、耳朵都在发烫,连大脑都像是要沸腾了,无法很好地思考,被烧成一团浆糊。   “喜欢……”   一出口就停不下来了。   “喜欢你……”   喜欢他,哪里都喜欢,喜欢到想就这样化成一个茧,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深埋进地底。喜欢他,喜欢他的吻,喜欢他的碰触,他的所有所有,我都喜欢。   无法看到神明的表情,可从他立即化为疾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前就将我带到山顶这点上看,他应该是相当满意我的回答的。   速度太快了,我仿佛在两分钟内坐了十次过山车,每次还都是直接从最高点俯冲而下。   我整个宕机了,瘫痪了,躺倒在山巅,身上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神明爱怜地吻着我的面颊,亲昵地蹭着我的额角,他是那样高兴,高兴我能重新回到他的怀抱,高兴我再一次征服了他所幻化的雪山。   他毫不掩饰对我的钟爱,就差把“神明最爱的凡人”几个字烙在我的身上。   “你还好吗?”   闭着眼,我拖长了音“嗯”了声。   我只是想表达自己没事,在神明听来却好像一种默许。   攀爬一座雪山,凡人会疲惫,神明不会。休息片刻,他又有了重来一次的打算。   以前不能完全体会登山的乐趣,或者说,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拒绝承认自己沉溺其中。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彻底明了“征服”的奥义——我征服雪山的同时,雪山也征服了我。   不会再抵触了,想重来多少次都可以。这样想着,主动发出了邀约。   “我想再来一次……”   然后就有了第二第三次。内心是想配合的,毕竟这是回归神明座下第一次表现自我的机会,奈何体力达不够,咬牙忍住了拒绝的话,身体却无可抑制地想要逃离。   果然还是不行,爬不上去的,让我休息吧……   结果被神明拖拽着抓回来,强制性地不断鞭策着我让我继续前进。   “讨厌了吗?”神明狡猾地在我意志最薄弱时问出堪称刁钻的问题。   我这样对待你,你讨厌我了吗?说喜欢我的话,是不是骗我的?   因为曾经说过“讨厌”,所以哪怕之后补上一百万个“喜欢”,也会怀疑那些喜欢的可信度。向来以清冷气质出现在人前的雪山神明,骨子里其实是个爱记仇,又小心眼的家伙。   “……不讨厌。”我咬牙道。   风雪欢心地在我周身起舞,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   “真的?”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神明不满地指挥风雪钻入我的后颈,在我皮肉上留下疼痛的痕迹。   我只好服软,松开齿关崩溃地大喊:“真的,真的!”   “嘘……”神明一把捂住我的嘴,假惺惺地贴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声一些,不要吓到小动物。”   那你倒是放开我别缠着我问这问那啊?   心里腹诽着,却还是听话地没有再发出会惊动小动物的声音。就连登上峰顶那样让人感到喜悦的时刻,也自己乖乖捂着嘴,只敢发出一点从喉咙里泄出的轻哼。   三次登山后,神明终于心满意足,允我在群山的怀抱中睡去。   我筋疲力尽,几乎是翻了身便失去了意识。   到底谁才是那个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的人?   眨着酸胀地双眼浑身疼痛地醒来,从天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判断,起码已经九、十点钟。整个阁楼就我一个人,纪晨风什么时候起床的我都不知道。   空调发出低频的运转声,带走夏日的酷热。身体和床褥都干燥又清爽,显然纪晨风如同从前那般,做了非常完美的善后工作。   僵硬地起身,穿上床尾摆放的T恤和裤子,抬手的时候感觉肩膀一阵牵扯的痛,低头一看,肩头那枚丑陋的烙印整个红肿起来,最外圈还有明晃晃的紫色牙印。   碰了碰,疼得嘶了声,我有些哭笑不得。纪晨风这家伙,真的很喜欢往我的伤疤上重新打上自己的痕迹。   扭头看向身后,只看到后腰的一个烟疤上也被留了牙印,不用想,后背应该到处都是他的咬痕了。   明明和我同年,怎么跟属狗的一样?是把我当肉骨头了吗? 第71章 不委屈,更不觉得苦   简行的康康宠物医院一共是两层加一个小阁楼:一层为门诊、留观、挂水区;二层是手术、住院、影像区。平时人流主要集中在一楼,二楼相对清净些。   从阁楼下去,就见纪晨风一个人坐在二楼大厅的长条形吧台前,开着笔记本电脑,不知在填写什么东西。走近他背后一看,原来是住院病历。   “我饿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整个人像树懒一样扒着他。   兴许是前面太专注了,没听到有人靠近,纪晨风一下子转过头,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见到是我才重新放松了身上的肌肉。   我稍稍松开他:“啊,吓到你了吗?”   人工耳蜗虽然能帮助听损人士恢复听力,但对声源的辨识度上仍有缺陷,无法很好的掌握声音的距离和方向。纪晨风太过迁就我,以至于我总是忘记他身体的残疾。明明我应该把这些基本常识刻进心里,时时注意的。   “不怕不怕哦……”我伸手绕到他身前,顺着心口轻轻拍了拍,道,“下次我会记得先出声的。”   纪晨风握住我的手,语气多少带上点无奈:“随时会有人上来的,你收敛一些。茶水间有包子和豆腐脑,你洗漱完自己热一下吃。”   我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知道了。”说着,直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茶水间兼具厨房功能,除了咖啡机、冰箱、微波炉这些常规电器,还备了电磁炉、吸油烟机等厨房电器。   包子和豆腐脑就摆在料理台上,十分显眼。大夏天的,加不加热都无所谓了,我咬着包子,直接将豆腐脑端到了外头的吧台桌上。   坐到纪晨风的对面,进食的同时不忘看他工作,一双眼黏在他身上,怎么都看不够。   “看着我吃东西会更好吃吗?”纪晨风轻抬眼皮,瞥了我一眼。   他不看我还好,一看我就感觉……不做点调戏他的事着实可惜了。   想了便要付诸行动。我甩掉拖鞋,一只脚在吧台下勾住他的小腿,暧昧地纠缠摩擦,表面却仍是一副寻常模样。   “纪医生的美貌,足以让平平无奇的食物变成米其林大餐。”我说。   打字声一顿,纪晨风过了半晌才开口说话:“桑念,你这样我没办法工作。”   那就不要工作,专心地陪我啊。   然而想归想,碍于昨天刚和好,不能立马暴露本性得意忘形,还是乖乖把脚收了回来。   “哦。”我埋头默默吃东西,没再打扰他。   过了几分钟,眼前忽然推过来一台手机,屏幕定格在短信聊天页面。纪晨风没有存对方的名字,所以最上方显示的是一串电话号码,头像也是灰色。   左边的信息长度明显是右边的几倍,快速扫过对话,心情从一开始的疑惑慢慢过度到愤怒。   “周及雨还联系你?”我抬头问向纪晨风,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最新的一条短信是今天早上收到的,周及雨说他要和男朋友回国外去了,以后可能都不回来,让纪晨风自己多加保重。这条再上面的一条,是一串链接,显示时间是今年2月,算算日子,正好是除夕。点开链接,果然跳到了“正宜集团少东家迎娶顾氏独女”的新闻。   再往上划,有周及雨询问纪晨风什么时候方便,他想探望严善华的信息,还有约纪晨风吃饭发过来的时间地点。   无一例外地,纪晨风的回复都十分简短,客气又生疏。   “我和他所有的联系都在上面了。”纪晨风道,“之前瞒着你和他接触是我欠考虑,以后做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所有的火就这样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给浇灭了,我的心情在一瞬间神奇地恢复了平静。   简直比吃任何药都管用。   “这还差不多……”嘀咕着,我点进那串电话号码,划到最下面,将它拉入了黑名单。退出来后往左轻轻一滑,利落地删除了两人所有的聊天记录。   清理干净了,我将手机推回给纪晨风,他看也没看就收了起来。   “如果当年他没出国,你们现在应该还在一起吧?”从前碰到爱问前女友的现任都会非常头疼,打心底里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纠结的,结果换到自己更在意。   不是滋味地吃着手里的包子,我仔细观察纪晨风的表情。   “不会。”他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脑上,说话的同时,手下仍持续敲击着键盘。   我为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感到诧异:“为什么?”   “我和你说过的,在蝇城,想要留住一个人很难。他是我……”纪晨风斟酌片刻,道,“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除了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就和亲兄弟一样。我一度认为,我们会这样一辈子。但在我十七岁那年,他却告诉我他喜欢我。”   以为他是哄我才说不会,没想到还真的说出了充分的理由。   “为了‘留住’他,我接受了他的告白。他大学不在虹市,我们两年间一直异地,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每一次他回来,我都能感觉到他离我越来越远。他开始厌恶自己的出生,厌恶蝇城的贫穷,向往外面的世界。”打字声慢慢停下,纪晨风道,“所以,我们分手和他出不出国没有关系。我想留下,他想离开,我们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而且……他应该也很累了,要时时戴着假面与我相处。”   我更惊讶了:“你知道?”   周及雨曾经说过,他是因为怕被纪晨风发现自己的真面目才会逃跑,那会儿我还嘲笑他是个懦夫,结果纪晨风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是个“假面人”?   回忆了下,纪晨风昨晚是不是也说过我伪装得很差来着?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喃喃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想揭穿我们……”   可笑周及雨还信誓旦旦说他是英雄情结,真是这么多年心理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更可笑的是,我竟然沦落到跟他成“我们”了,恶心死了。   “没有什么都知道。”纪晨风莞尔道,“真的什么都知道,怎么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啧,说好的不翻旧账呢?   一听话题转到了相当危险的方向,我丢下手里的包子绕到他那边,从侧面环住他肩膀,抱住他前后轻轻摇摆。   “我和周及雨那个白痴不一样,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不想离开蝇城,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用担心我会向往外面的世界,整个花花世界我都看遍了,没意思,还是在你身边最安逸。”   “不会觉得委屈吗?之前尽管住在蝇城,环境堪忧,可好歹是个家的样子,现在只能住在阁楼,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让你受苦了。”他牵起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掌心。   那天许汐知道我住在蝇城,当着他面说我哪里受过这种苦,他当时没说什么,但到底是把话记在心里了。   湿润的呼吸喷吐在掌心,又痒又麻,我忍不住蜷了蜷手指,道:“不委屈,更不觉得苦。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纪晨风呼吸一滞,抬眸看向我,眼里情绪翻涌,如同一汪被熏熏夏风吹乱的湖水,泛出点点热切的碎阳。   现在拿出戒指,或许是最好的时机。   “你……”   松开胳膊,我刚想让他等等,去阁楼拿戒指,楼下忽地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该死。   心中升起被打扰的浓浓不悦。我不在意住阁楼,不在意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但能不能给个不被打扰的私密空间?   “晨风,楼下有人送锦旗来了。”简行站在楼梯半当中,冲我们招手道,“你们快下来!”   只当简行叫我,是让我也见证纪晨风的荣耀时刻,还在想要不要拍照留念。结果到了一楼,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表情肃穆地站在中央,手里像举圣旨般平举着一卷东西。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简行一指我。   我尚未来不及反应,中年男人便上前一大步,“唰”地降下锦旗。   “奋不顾身,救我老母。”简行在旁边念出了声。   中年男人激动地连着锦旗一道牢牢握住我的手,用满带口音的普通话道:“多谢多谢,多谢你那日把我娘从家里背下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现在才来感谢你,一来是因为我娘一直在另一家医院接受治疗,昨天情况才稳定;二来我也是才从老李那儿打听到你在这里。”   他将锦旗交到我的手里,一连又说了好几个谢谢。   我稀里糊涂地双手接过锦旗,低头看了看那八个硕大的金字,内心不可谓不震撼。   “拍个照吧?”纪晨风掏出手机走到我们对面,提议道。   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不然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惊讶……   中年男人抓着锦旗另一端,往上提到胸口,欣然答应:“来来来,多拍两张。”   僵硬地注视着纪晨风的镜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学生时代不是没接受过奖状,当时比现在围观的人还要多,顶着台下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我也照样坦然自若,和此时此刻手足无措,甚至有点羞耻的心情完全两样。   “桑念,笑一下。”纪晨风稍稍放下手机,提醒我。   我已经彻底放弃思考,只会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闻言立时牵起两边唇角,露出了一个灿烂的露齿假笑。   “三、二、一……好了。”纪晨风满意地看着手机,过来给我们展示他的拍摄成果。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朝纪晨风竖起大拇指。   “专业!”   我看了一眼,又忍不住看第二眼。   好傻。   一边在心里暗暗评价,一边朝纪晨风同样竖起大拇指。   “完美。”我说。 第72章 非常讨厌   锦旗最后被挂在阁楼的天窗下,纪晨风说那里阳光好,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能看到。   我不是很明白一面破旗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每天起床扫到那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都会太阳穴跳痛的程度。但因为纪晨风喜欢,也只好随他。   让唐必安把小王八送了过来,由于楼下经常有猫狗活动,玻璃缸被摆放在阁楼的角落。   “哥,你缺钱你就跟我说。”唐必安走时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和许汐一样,以为我是没钱了才会委屈自己住在阁楼上。   “我有钱。”我慢条斯理掏出手机,翻到自己的基金账户。   “你别逞强了。你以前每季都有品牌直接寄衣服给你挑;一顿外卖就要好几百,只吃五星级酒店大厨做的菜;从来不打扫家务,连被子都不会叠……”唐必安每说一样就如数家珍般伸出一根手指,“你要是还有钱怎么可能过这种穷光蛋的生活嘛?”他总结道。   当然是因为纪晨风喜欢当穷光蛋啊。   事实胜于雄辩,我将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他起先还没仔细看,嘴里仍在絮叨让我放下自尊接受他人的帮助,说着说着声音弱下来,眼眸逐渐瞪大。   “个十百千万十万……哥你这个持仓收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的?”唐必安询问的语气小心翼翼。   “就上个月吧。”轻轻一点APP右下角的按键,我给他看了私募账户,“这是我的理财账户,一个月的累计收益差不多也有六位数,所以我真的不缺钱。”   虽然不能和以前比,但普通人一个月几十万收入应该算不错了吧?   “我操!”唐必安立即飙了句脏话,“你为什么能赚钱啊?我买什么跌什么,账户里绿到人发慌。哥你怎么买的你教教我吧?”   我张了张口,想教两句,然而一对上唐必安那张看起来智商不怎么高的面孔,又迅速改变了主意。   太麻烦了。跟他解释的话,感觉会花费很多力气,而且他还不一定听得懂。   “需要场内外频繁操作,你学不来的。”   唐必安眼眸微黯,失落地“哦”了声。   “你把钱转给我,我直接帮你买。”拿回自己手机,我说。   唐必安闻言整张脸都亮了,露出傻笑:“嘿嘿我就知道哥你这人嘴硬心软!”   他忙不迭掏出手机给我转了二十万,我只跟他保证不赔钱,不保证赚多少。他表示就算放我这里一动不动,也比放他自己那里天天少一点强。   送走唐必安,我反身推门进屋,被后头的人撞着肩膀挤到了一边。   “医生!医生救救我的猫!”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怀里抱着一床血迹斑斑的毯子,进门便朝医生和护士焦急地叫喊起来。   护士小敏上前安抚她:“您不要着急,小猫怎么了?”掀开女孩怀里的毯子,一只银白色的小猫静静躺在里面,口鼻处流出鲜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呼吸起伏。   女孩哭泣着,讲话跳脱没有逻辑,一个劲儿地哀求小敏救救她的猫。   “求你们救救我的猫!求你们想想办法……我不知道它跳下去了……我真的不是故意没关窗的……求你们救救它……”   纪晨风听到哭喊的动静从诊室出来,一见这个情况,立马从护士手中接手了那只疑似跳楼伤的小猫。   “准备手术。”说着他快步上了二楼。   几乎是话音才落下,一楼剩下的人便跟着动起来,准备药剂的准备药剂,跟着上楼的跟着上楼。训练有素,稳中有序,一看就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呜呜……对不起……我怎么办啊……毛毛你千万别有事……”女孩目送小猫远去,整个人彻底瘫坐下来,就这么坐在大堂正中哭得撕心裂肺。   另一名护士娜娜捏着纸巾上前,想劝两句,可对方完全听不进去,始终处于一种极度崩溃的状态。   “哎呦,这是干吗啊?”新进门的客人直接就被女孩的声势震住了。   看娜娜一副搞不定的样子,我走过去,食指扫向一边,示意她让开。   娜娜仰头看了看我,站起身,乖乖退回前台后头。   尽管简行介绍我,只说我是纪晨风的朋友,但有眼睛的人这些天都能看出来我和纪晨风不止朋友那么简单了。   无聊的时候,我会帮忙做一些前台登记的工作,虽说总是被投诉态度不好,却也因此与医院的其他人熟悉起来。四舍五入,勉强可算是康康宠物医院的一名编外人员。   拎了拎裤子,我蹲下身,面无表情道:“别哭了。”   女孩停顿了一瞬,之后虽然哭得依旧厉害,却没再大喊大叫。   我也不认为一句话就能让她安静下来,叹口气,用疗养院学来的那套平复情绪的方法,耐心地让她跟着我做深呼吸。   “深呼吸,对,再来……”我一遍遍重复着让她深呼吸,直到她冷静下来。   “好了,现在我们站起来。”我抓着她的胳膊,施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女孩啜泣着,在娜娜的搀扶下坐到了等候区。   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当中还让医院里养的两只猫供了血。等纪晨风走出手术室时,外头的天都暗了。   “情况怎么样了医生?”女孩带着哭腔急急上前。   “情况还不是很稳定,这几天都是危险期,随时可能救不回来。”纪晨风说话间,身后做完手术的小猫咪被抱出来,很快送进了另一间屋子的吸氧舱观察。   小猫从十一楼摔下,浑身多处骨折,内脏不同程度的受损,情况不容乐观。   女孩对着尚未苏醒的小猫又哭起来:“妈妈给你买的罐头还没吃完呢,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你才两岁不到,你还要陪妈妈好久好久呢。”   主人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最后在护士的陪同下,女孩抹着眼泪下了楼,观察室内只剩我和纪晨风两人。   注视着吸氧舱里身上绑满石膏,舌头吐在一边的小猫咪,我食指轻轻点了点吸氧舱的透明盖子,道:“我以为猫都有九条命。”   “没有的,猫也只有一条命而已。”纪晨风沉痛地注视着那只伤重的小猫,转身出了门。   那一晚虽不是纪晨风值班,但他还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从阁楼上下去看看那只叫“毛毛”的银渐层。   我陪他下去了两次,后来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他又起来了,努力想要睁开眼,被他盖住眼睛按回了枕头上。   “继续睡吧,我很快回来。”   我含糊地答应着,蹭了蹭枕头,不用几秒就再次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床铺轻轻塌陷下去,纪晨风回来了。就像蚂蚁总是知道它的巢穴在哪里,我一点点蹭过去,回到属于我的“巢穴”中。   “怎么样了?”打着呵欠,我强撑起精神问了一句。   纪晨风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不太好,可能活不下来。”   我一怔,昏沉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仰头看向他。黑暗里当然是看不清他表情的,但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一定又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了。   如果我来选,是绝不可能让他再做宠物医生的。心肠硬一点,只把这当一门生意就算了,可他显然做不到。无论对人还是对动物,他都太容易心软。   每当有小动物离开,就会在他心口留下一道伤痕。人的心就这么点大,他靠信念支撑,又能坚持多久呢?   舍不得他老是伤心难受……   “没关系的,你已经尽力了。”我更紧地搂住他,亲了亲他的喉结,道,“死亡带来的痛苦,是活人的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   “寿终正寝和意外离世,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唯一不同,是针对活人的。前者的亲友已经能坦然接受死亡,后者却还没有做好‘失去’的准备。”后者的典型就是桑正白那样,一辈子走不出丧妻之痛,甚至可能出于“失去”的痛苦迁怒旁人。   “可为什么死亡就一定不好呢?为什么活着就一定好呢?既然大家最后都会死,又分什么先来后到呢?”我问。   “因为人都是自私的。”没有等纪晨风回答的意思,我很快给出了答案,“死亡的所有痛苦和遗憾,都来自于人类个体的情感需求,以及人类群体发自内心地觉得‘有我们的世界才是最好的’这一傲慢的认知。”   本以为纪晨风听完我对死亡的一番感言后,会和我一起探讨下这方面的问题,暂且忘记小猫的事。结果没想到他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所以这就是你总是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原因吗?”   我:“……啊?”   我跟他谈自私的基因,他跟我谈不爱惜身体?   “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你对自己的健康一点都不在乎。你是不是觉得,死了就死了,反正痛苦的是别人,跟你没有关系?”   我以为他是指我被许汐他们送进医院洗胃那次,辩白道:“那次是意外,我发誓没有想自杀。我如果想死,怎么可能只有自己死?”   朦胧的光线下,我翻身跨坐到纪晨风身上,撑着他胸膛直起身。手指危险地流连在他的脖颈处,我半开玩笑道:“……再怎么也要找个人陪我啊。”   两手掐住他的脖子,只是虚虚做个样子,根本没想收紧。   “我知道你没有自杀。”纪晨风的声音不含一丝紧张和惊讶,直接忽略了我潜在罪犯的发言,没有被我带偏,“可你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不就是因为没有好好爱惜身体的缘故吗?”   被他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不会好好地呵护伤口,也没什么爱惜生命的概念,之前以为对纪晨风的心动是缺觉导致的心脏问题,想着找时间体检,然后就抛到脑后了。   “你来爱惜我的身体不就好了?”我俯下身,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吻他的嘴唇,“有纪医生的照顾,我一定能长命百岁的。我会做那个……陪伴你到最后的小动物。”   宽大的手掌揉捏着我的后颈,五指插进发里,在发根的微微刺痛中,纪晨风咬住我的下唇,缓慢而温柔地攻占我的口腔。   “我很会照顾小动物不错,但我讨厌看到你们受伤的样子。”纪晨风吐着灼热的呼吸,道,“非常讨厌。”   能让他说出“非常讨厌”这几个字可不容易,看来以后要小心些,不能让自己总是受伤了。毕竟,我是真心想要伴纪医生终老的。   “要做吗?”亲吻的间隙,我伏在纪晨风耳边沙哑地询问。   既然醒了,就做点改善睡眠质量的运动吧。   纪晨风没有说话,吻着我,直接将手探进我衣服里算作回答。 第73章 你有好好保管它们吗   毛毛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它在吸氧舱里痛苦地挣扎了三天,身体各项指标每天都在变差,主人不忍心它再继续受苦,决定给它实施安乐死。   “都是我不好,毛毛你原谅妈妈,下辈子还来找妈妈好不好?”女孩哭得泣不成声,捏着小猫的爪子,亲了亲它的脑袋。   小猫碧绿的眼睛半睁着,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告别完,女孩不忍再看,捂着嘴离开了房间,最后的推针工作由纪晨风独自完成。   我看着那只已经非常虚弱,可能不用安乐死也活不过明天的小猫,又看了看纪晨风沉静的侧脸,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来吧?”   纪晨风抬眸与我对视一眼,将我的手轻轻推开。   “没事的。”食指刮了刮小猫的脑门,纪晨风边说着,边将针管里的透明药剂注射进了它的体内,“我知道我在解除它们的痛苦,所以没有关系。”   可能就十几秒,随着药剂的注入,眼睛失去光彩,小猫的胸膛渐渐停止了起伏。   确认已经没有了脉搏后,纪晨风细心地替小猫拆除身上的留置针。   “去叫一下主人,让她进来再看最后一眼。”纪晨风道。   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动物狂热分子,乌龟是乌龟,猫是猫,我不会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太过揪心于它们的生老病死,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消逝,我还是感觉有些喘不过气,甚至是……反胃。   我快步走到外头,将纪晨风的话转达给女孩后,没有再回去,而是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隔着门,外头隐隐传来伤心的嚎哭声,我擦脸的动作一顿,心里满是感慨——我一直把纪晨风当做柔弱易碎的小baby,但他或许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   不想再呆在下面,我直接回了阁楼。   小草静静地趴在玻璃缸里,偶尔才会动一下。撒了点龟粮,我不再管它,打开新购置的投影仪,选了部最新的恐怖片,在尖叫与嘶吼中打起瞌睡。   纪晨风六点下班,上阁楼叫醒了看电影睡着的我,一道去外头吃了晚饭,再一道回了蝇城一趟。   打开蓝色铁门,屋里的成列摆设仍旧维持着我们离去时的模样,只是表面全覆上了一层黑色的烟灰,天花板也被熏得焦黄。   “李叔说后头的修缮打扫可以都交给他来处理,让我们把贵重物品清一清就行。”   这次火灾,李叔家同样遭了殃,他又正好有相熟的施工队,便让纪晨风将房子钥匙给他,之后的房屋修缮交给他来监工就好,不用纪晨风再一遍遍来回跑这么累。   纪晨风收拾卧室,我收拾外头,主要任务是辨别能扔的和不能扔的。能扔的丢进垃圾桶,不能扔的放入纸箱里,之后再做封箱处理。   拉开一个抽屉,在最底下发现一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以为是重要的文件,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信,当年纪晨风写给我的信。   之前看,只觉得纪晨风写了许多细碎的日常,十分无趣,现在再看,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明明就是情书啊。纪晨风带着满篇晦涩的爱意,给我写了三年的情书,而我竟然把这些当做是对恩人的感谢信……   我能和纪晨风有今天,真是全亏老天帮忙。   “好了吗?”纪晨风怀里捧着个纸箱从卧室出来,见我坐在地上,一旁放着只牛皮文件袋,手里还捏着张信纸,一愣,像是才想起还有它们的存在。   “我给你写的那些贺卡你到底看过没?”我朝他挥了挥手里的信纸,问道。   纪晨风放下怀里的纸箱,走到我身旁拾起那只文件袋,摊开手伸向我:“看过了。”   我将手里的信纸给他:“怎么样?”   他拿过信纸,将它重新塞回文件袋,缠好绳子后,弯腰丢进了我方才在理的那只纸箱里。   “字不错。”   我挑挑眉,用脚勾住他的小腿,将他往我这边带,同时抓住他的衣襟,阻止他起身。   “只有字不错吗?”   纪晨风被我带倒,双膝分开跪在了我的大腿旁,一只手撑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慌忙间把住了一旁的柜子。   “纪医生,这些贺卡可是我辛辛苦苦一张张写出来的。”凑近他,唇将触未触地始终离他一点距离,含着笑,就是不吻他,“每天一张,足足写了一百天。你要是没有别的感想,我会生气的。”   每天都告诉自己,只要坚持到把这些贺卡全写完,我就能去见纪晨风了。因此,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能好好站在这里,这些贺卡厥功甚伟。   “辛苦了。”纪晨风主动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轻软地吻在我的唇上,没有深入的意思,很快退开了。   看他要起来,我一下加重指间的力道,心里升起不满。   这是哄小孩子呢?   膝盖上顶,关照了下纪晨风的重点部位,他闷哼着,长眉骤然蹙起。   “我生气了。”我板起脸,“给你次机会,重新说。”   他注视着我,叹了口气,带着宠溺味道地说了声:“好。”   扣在肩膀上的手指一下收紧,回过神时,已经被纪晨风推到了榻榻米上。因为有一定弹性,不是很痛,就是吓了一跳。   “我很喜欢。”纪晨风指尖轻柔地抚过我的侧脸,“拆开箱子的那一晚,我整夜没有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还给你那天,我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没有冲出去把它们抢回来。你有好好保管它们吗,桑念?”   这还差不多。   不管是不是有夸张的成分,至少我被取悦了。放下了作乱的膝盖,我舒展着身体仰躺在他身下,道:“当然有。”   他低低笑了笑,俯下身亲吻我的脖颈,我的喉结,我的锁骨……   呼吸逐渐急促,肌肤变得火烫,我意识到再不停止事情可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想要起身,被纪晨风又按了回去。   见他有继续的意思,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不是要在这里?我才不要。”   到处是焦味就算了,还黑漆漆的,又不能开风扇,热都热死了。   他摸进我的T恤里,手掌揉捏着腰侧的肌肉,轻咬着我的耳廓道:“你刚刚那么积极,我以为你是在暗示我什么。”   我侧着脸,微微眯起眼,被他磨得手脚都要发软。   “这里好脏……”我抓住最后一丝留存的理智,试图反抗。   “热水器还能用。”   好痒。   我扭着腰躲避他的纠缠,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我没有换洗衣服……”   手指顺着腰线一路往上,停在胸口:“你可以穿我的。”   唔,该死,我咬着唇,身体都开始颤抖。   已经没有什么抵抗的心思,身心完全地对纪晨风敞开,他却偏偏在这时停下动作,缓缓直起了身。   怎么……   我睁开眼,不解地看向他。   纪晨风垂着眼,作势要从我身上离开:“算了,还是不勉……”   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他重新拉了回来,深深地吻住了他的薄唇。   穿着纪晨风大一号的T恤从浴室出来,榻榻米上的痕迹具已清理干净,包括那几个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001。   “我好了,你去洗吧。”清了清嗓子,我擦着头发对纪晨风道。   到底怎么能发出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的?我到这会儿还有些回不过神。连自己都觉得羞耻,却没有办法阻止声音从嗓子里溢出来,最后只能打掉了纪晨风的人工耳蜗。   然而没了声音,他反倒像是没了顾忌一样更猛了。到底嘶喊了些什么,不想再回忆了。   是憋太久了吗?毕竟宠物医院每天有人值班,怕别人听到,我总会自己捂住嘴,避免发出声音,今天好不容易换了个环境,可能就有点……极则必反?   “冰箱里的乌龙茶应该还能喝,渴了自己开。”纪晨风站起身,隔着毛巾揉了揉我的脑袋,往浴室走去。   回头看了眼,只见他赤裸的背脊上,全是一道道红色的指甲印,跟猫挠的一样。我不自在地咳嗽了声,去冰箱拿了大号乌龙茶,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将暂时不用的东西封箱,只拿接下去两个月要穿的衣服,花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搞定一切。踏出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两边的邻居,发现灯全暗着,我不由松了口气。   这里的隔音也不怎么样,要是两边有人,刚刚那么大动静一定会听到的。   “你明天是不是休息?”我与纪晨风各抱着一箱衣物,一前一后走下台阶。   “是。”他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们再去一次游乐园吧。”   “上次那个?”   “对,我想再坐一次摩天轮。”   “还有呢?”   “然后就去我收藏了好久的一家烤串店吃烧烤,吃完去便利店买大包的薯片,回家看最新上映的恐怖片。”   “好。”纪晨风无条件地全部答应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或许是发泄过后身心舒爽的关系,又或者保持好心情就是这样简单且可以经常发生的事,我以一种新奇的、从未有过的心情叫了纪晨风的名字。   “纪晨风!”   他偏过头:“嗯?”   我笑着又叫了他一声,没有目的,单纯地只是想叫他。   “纪晨风。”   他诧异了一瞬,很快也不在乎我为什么叫他,回过头继续向下走,轻轻“嗯”了声。   六十阶楼梯,不知道叫了他几声,但他始终都有回我。 第74章 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许汐打来电话,问我和纪晨风下周有没有空,要我们去她家吃饭。正好我也想接两只猫回来,就定了周末的时间。   她一听说我们能去十分高兴,可得知我准备带走两只小猫时,又变得忧心忡忡。   “莫妮卡现在特别爱它们……”许汐表示,她家空间足够,完全能叫五只猫上蹿下跳地玩耍,平时家里喂粮铲屎都有保姆,莫妮卡如果没有工作,大部分时间会和它们待在一起。她希望我能考虑一下,让她们正式收养橘子和小雪。   许汐的请求虽然突然,但并不意外。毕竟两只小猫在她们家养了好几个月,有感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从猫的角度出发,许汐家无疑是更好的选择。我和纪晨风现在居无定所,住在小阁楼里,宠物医院病宠来来去去,多少有点不方便。而就算以后搬回去,蝇城那屋可能都没许汐家的客厅大。   橘子、小雪假如是我和纪晨风的孩子,子不嫌家贫,是怎么都应该跟我们一起的。可它们不是。它们只是两只整天吃了睡,见人就会翻肚皮的小猫咪。   在宠物医院住的这些日子,看了太多生生死死,无奈别离,耳濡目染下,一些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以前,宠物对我来说只是“人类的玩物”,我是我,它是它,我绝不可能像对待人类那样对它。如今,逐渐也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将它们当做亲人和朋友。   告诉许汐会同纪晨风商量商量,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本来还担心纪晨风会不愿意,后来发现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只要小动物开心,他并不会执着于“主人”的身份。   “以后想它们了,我们还是可以时时去看它们的。”游乐园售票口买了票,我与纪晨风一道检票入园,“许汐家另三只猫被她们养得跟猪一样,都这么大……”我比划了一个惊人的长度。   “可能是品种关系。”纪晨风表示有的品种就是天生体量大,能长到十几二十斤不稀奇。   “没什么品种,都是莫妮卡自己捡的流浪猫,一只三花的,一只狸花的,还有只奶牛色的。”   纪晨风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她们养得挺好。”   “哇啊啊啊!”才刚进门,不远处就传来孩童的嚎哭声。   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四五岁的男孩手里攥着一只已经干瘪的卡通气球,哭得稀里哗啦。男孩的妈妈想将他拉走,男孩发起倔来,撅着屁股怎么也不肯走。   “你自己弄坏的怪谁?我数到三,你再不走我不要你了!”年轻妈妈哄了许久不见效,有些失去耐心,数了三个数后,当真抬腿就走。   男孩原地哭了阵,发现母亲越走越远,害怕起来,忙向对方跑去,却因为走路不稳摔了个跟头。   男孩不知摔到了哪里,他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回头。   心头一动,我脚步不由自主就向着那边过去了。   “喂,你怎么样?摔疼了吗?”我抱起小男孩,询问他的情况。   “妈妈……”他抽噎着,嘴里一个劲儿叫着“妈妈”。   纪晨风跟上来,小心地检查了一下他的四肢,道:“骨头没事,就是破了点皮。”   “宝宝!”男孩妈妈这时候也放心不下回了头,一见自己孩子被陌生男人抱在怀里,立马冲上来将孩子从我手中夺了过去。   “你们干吗?”她满是戒备地看着我们。   “刚刚宝宝摔跤了,膝盖好像摔伤了,最好去医务室消个毒。”纪晨风指着小孩子的左边膝盖道。   对方一看,知道是误会了,脸红地连连道歉道:“不好意思啊,刚刚是我误会了。”   年轻的妈妈与我们说起事情经过。原来她一个人带儿子来游乐园玩,小男孩想要气球,她就给他买了一个,结果气球不知道挂到什么漏气了,小男孩见此伤心至极,就有了我们方才看到的那幕。   “你们等会儿。”   我让母子俩先别走,快步跑向不远处卖氢气球的摊位,花了二十块钱买了只一模一样的卡通气球,在男孩惊喜的目光中把气球交到了他手中。   “还不快谢谢叔叔?”年轻妈妈道。   “谢谢叔叔!”小男孩脸上犹有泪痕,却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伤心,因为重新拥有的心爱玩具而露出了欢快的表情。   目送母子俩远去,身旁纪晨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异样之处。   “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往常看到小孩子哭,最多扶起来拍拍裤子,今天还给买了气球,确实非常反常。   “因为答应了要多做好事。”我看向纪晨风,道,“不想他长大了想起游乐园,只想到今天摔得这跤有多痛。”   纪晨风疑惑地歪了下脑袋:“答应了谁?”   答应了不介意我临时变卦的神。   我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道:“秘密。”说罢终止话题,拉起他的手就往摩天轮方向跑,“快点,今天好像很多人。”   入园时已经快要五点,与上次不同,这次排摩天轮的人还挺多,直到天边出现霞彩才终于轮到我们。   从进到座舱就开始紧张,时不时隔着裤子摸一下口袋里的戒指盒,一遍遍确认它的存在。   “很热吗?”两人坐定,纪晨风盯着我的脸突然问。   我抬手抹了抹自己脖子上的汗,讪笑道:“有点。”   夕阳将天际染成赤金,随着座舱的升高,纪晨风对着落日的那半张脸也被映上一层温暖的橙色。   我做了个深呼吸,感觉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纪医生,记不记得上次我们来游乐园,你指着外面说那是蝇城,然后我给你指了我住的地方。”在高空上,我很容易便找到了蝇城的位置,指尖点着那处道,再划到另一边,指向市中心的高楼,“从小到大,我只有住处,没有家。我曾经问过你,有父母是什么感觉,因为我真的很好奇普通人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有父母疼爱又是什么样的。”   学生时代参加朗诵比赛都没这样动情过,收回手,我端正地坐好,向纪晨风吐露自己的心声。   “一开始对你只是好奇,想要知道和我互换身份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越了解越沉迷,越沉迷越想了解,就这样陷入了恶性循环。骗自己对你只是利用,只是欺骗,只是报复,死也不想承认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男人。”   “和你分开的那几个月,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多亏了你,让我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心脏会那样辛苦。接吻、吵架、思念,就连只是单纯地看着你,这里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捂着心脏的位置,我说,“所以……已经彻底被你驯服了,再也不可能过没有你的日子。”   手心都在出汗,我哆嗦着掏出戒指盒,因为紧张,差点失手掉到地上,还好纪晨风眼明手快,托着我的手一同接住了。   咽了口唾沫,我朝他打开戒指盒,露出里头的一对男戒。   “这是你父母订婚时用的戒指,之前我和顾颖假订婚的时候,桑正白给我的。”   纪晨风沉默地盯着戒指盒里的戒指,半晌没有动静。   “和顾颖订婚用的不是这对。”以为他误会了,我慌忙解释,“这个戒指我从来没想过要给除了你之外的人。很早就改好尺寸了,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一直没机会给你……”   座舱离顶点越来越近,我不得不加快速度。   单跪到纪晨风面前,我将戒指盒举高,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纪晨风,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纪晨风取出其中较大的那枚戒指,戴上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正好。”戒指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完美地套入他的指根。   “我看尺寸,向来很准。”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些发酸,我垂下眼,平复心情。刚要拿起自己那枚戒指戴上,纪晨风先一步从戒指盒内取出了那枚戒指。   “我来。”他同样屈膝跪到我面前,与我平视着,将戒指缓缓推进我的左手无名指。   “在你出现前,那两年是我意志最消沉的时候。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阻止不了听力的流失,学业进行不下去,感情也不顺利。我一个人被困在了无声的世界。”纪晨风语气依然平静。   “第一次看到你,你就像这样,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之后就怎么也忘不掉你了。”   “同一个人反复出现在身边,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每次来咖啡馆,都坐在同样的露天位,点同样的咖啡,抽同样的烟。”他忍不住轻笑起来,“哪怕你每次出现都遮得非常严实,但真的太好认了。”   原来那么早就暴露了啊,抽烟应该就是那时候学的吧。   怎么办,我真的无可救药了。我竟然觉得,纪晨风无论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想要和我抽同样的烟,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好奇我嘴里的味道,哪种原因都该死的可爱。   “你问我愿不愿意给你一个家?”纪晨风凑近我,轻声道,“当然了,怎么可能不愿意呢?这一天我等了太久。”说完,他吻上我的唇。   与平静的声线不同,吻得用力而深入。   我激动地紧紧抱住他,在摩天轮的最高点,在落日余晖的见证下,与他结成了这一永不离弃的誓约。   纪晨风曾经说过,哪怕是自由自在的小鸟也是有家的。   小鸟疲惫时回去的巢穴、栖息的树枝、休息的洞穴,就是它们的家。树林、山川、溪流,同样可以成为它们的家园。这片大地包容万物,热爱每一个生灵。只要小鸟觉得哪里是归处,哪里就是家。   那时候听到原来只有自己无家可归,只有我永远在找寻下一根可以降落的树枝,还颇为失落。   而现在,我这只无脚鸟终于也有了疲惫时可以回去的巢穴。   纪晨风是我的树林、山川、溪流,是我可以放心降落的港湾。他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处。   没有名字的先生: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五点我突然醒来,原本想要再睡,发现下雨了,忍不住戴上人工耳蜗拉开窗户听起了雨声。   雨点打在路面上,泥土里,瓦棚上,全是不一样的声音,像一首神奇的交响曲,每场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绝奏。   不知道您有没有被雨吵醒?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下雨?如果还是晚上下雨的话,我应该就听不到了吧。   雨声真的很有意思,下次下雨的时候,或许您可以听一听。   纪晨风   纪医生:   今天下雨了,我被外面的雨声吵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起你说的“神奇的交响曲”,努力侧耳倾听了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确实很有意思。   不用担心错过任何声音,因为当你听不到时,我会成为你的耳朵。   桑念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休息几天,元旦后开始更新番外。番外包括副CP的,可能会有点长,到时候会在标题上注明,大家看清楚买!感谢大家看到这里,谢谢谢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